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楚巫》 1、第一章 一支车队行沿着大道缓缓前行,虽有数辆辎车,百来仆从,还有不少佩剑的兵士。奈何风尘仆仆,人困马乏,看起来颇为狼狈。 坐在居中的辎车里,一个年过五旬,身材胖大的老者不断用帕子拭着额上汗水,对身边从人道:“距郢都还有多远” 那从人道:“再有十日便能抵达郢都。” “楚地如此炎热,苦了公孙啊”老者长叹一声,把浸湿的巾帕扔给随从。 身为公子舒的家臣,石淳今次入楚,乃是为了在楚国为质的家主之子。自从晋国与楚国相争,夹在中间的郑国,就成了干戈之地。投靠晋国,要被楚国讨伐;投靠楚国,又要遭晋国责难。几年前楚国伐郑,国君被迫签了城下之盟,还让颇有贤名的公子去疾入楚为质。随后晋侯来攻,君上大恐,又召回公子去疾,送去了公孙黑肱替之。 公孙黑肱乃是公子舒的长子,虽名声不显,但温文守礼,是个谦谦君子。可惜君命在身,被迫留在郢都,无依无靠,受人轻慢。也是听了信报,石淳才不顾年迈,请缨入楚,想要辅佐自家公孙。 这要是换了庄公时,郑国岂会如此不堪 不过想这些也于事无补。石淳又叹了声,随口问道:“那捡来的女子,可探明了身份” “未曾。无人识得那女子的口音,也不似戎夷之女”从人小心应道。 前几天经过邓县时,他们在河边捡到了个溺水的女子。虽然衣饰古怪,言语不通,但是此女皮肤白皙,容貌清丽,手脚更是柔嫩无茧,显然出身不凡。因此石淳也没有弃之不顾,而是把她安置在了一辆辎车上,随队前行。 不过入楚毕竟是要寄人篱下的,若是此女身份不妥,恐怕会为公孙惹来麻烦,还是要好好打探一番。若是此女出身无碍,也可送给楚国卿士,谋些好处。 “让伯弥再探上一探,若有消息,速速报来。” 郑女明艳多情,能歌善舞,向来为诸国青睐。此次前往楚国,少不得也要带些,伯弥正是其中翘楚。以她的聪颖,应当能探出那女子的来历吧。 安排好诸般事宜,石淳再次接过仆从奉上的巾帕,拭起汗来。 另一辆辎车上,一位女郎亲手捧着个木盘,摆在了靠窗的小几上。上面只一碗黍羹,几条腌菜,着实粗鄙。那女郎却大大方方展颜笑道:“今日行路匆忙,来不及备饭,还请阿姊勿怪。” 她的声音清越,笑容明媚,足能让人放松警惕。然而倚在窗边的女子并未生出什么反应,只瞥了她一眼,就又扭头看向窗外,丝毫未曾留意送上的饭食。 果真还是行不通。伯弥面色不改,心底却生出些恼意。自从捡到这女郎后,家老就把她安置在了自己的辎车上,让她仔细打探对方的身份。然而任凭伯弥精善楚、宋、齐、晋四国语言,又能说会道,花了两日工夫,仍旧一无所获。只因这女子说话音调古怪,全不似列国语言,最初她还会发了疯似的在布锦上胡画些棱角平直、不知用处的图样塞给她看,后来似乎心灰意冷,竟然不再与人交谈,每日呆望窗外,犹如痴哑一般。 按道理说,即便言语不通,也能从一言一行中看出名堂。怎奈这女子举止古怪,频频出人意料。说她不懂礼节吧,每餐若无匕箸,便不饮不食,用饭时也极为端庄,从不狼吞虎咽。说她知礼吧,又从不正坐,见人也不行礼,竟然连厕筹也不会用。 除此之外,她在饮食起居上也混不在意。衣服是帛是麻,全不在乎,送上的是鹿脯菘菜,还是黍羹腌菜,亦无所谓。哪怕给她乡间野人的粗鄙食物,也不会生出半分愠色。犹如死水一潭。口腹之欲,尊卑体统,是常人最难掩饰的,哪有分辨不出的道理 然而说她是贫贱隶奴,伯弥也万万不信。这女子皮肤白嫩,指甲光润,就连齿列都洁白整齐,怕是洛邑的王姬,也不过如此。可若真出生在卿士之家,又怎能如稚子幼童,全无印记 看着依旧把腿蜷在身侧的女子,伯弥眯了眯眼,附耳对身边婢子吩咐了几句。很快,一只木盒送了过来,伯弥笑着打开木盒,递了上去:“阿姊可认得此物” 这话,那女子定然没有听懂,可是当看清盒中之物时,她身形猛然一震,劈手夺了过去,转眼目中已有隐隐泪痕。 伯弥唇角微微勾起,这女子出水后,装束古怪,身无长物,唯有这支贴肉藏着的木簪算得上别致。现在拿出来,果真引其动容。看那简拙的样式,怕是男子所赠吧 灵九簪 楚子苓死死盯着手中的乌木簪,浑身都颤抖了起来。这不是她刚刚寻回的传家宝吗之前为了这支簪子,她专程前往襄阳,花了半月时间才从收藏家手中赎回,完成了祖父的遗愿。之后她选了艘观光游轮,想在汉水上游览一番,放松心情。谁料刚刚登船,就碰上了撞船事故,她和其他几位站在船舷上的乘客一起坠入江中。 也许是撞到哪里,楚子苓并没有落水后的记忆,再次睁眼时,就已经身在这辆马车中。身上的衣服换成了丝质的长袍,别说手机和钱包,连贴身藏着的灵九簪也没了踪迹。更要命的是,身边这些人个个操着稀奇古怪的腔调,根本无法沟通,连服侍装扮都不像是正常人。 她不是没有愤怒和绝望,但是冷静下来,楚子苓突然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支车队不停向前行进,窗外却始终没有现代社会的痕迹。车队行进的道路只有几米宽,颠簸不平,两侧是延绵不绝的旷野,植被茂盛,走了两日也见不到开垦的痕迹。而身边那些男男女女,衣着古怪,简直像是古装剧里出来的一样,行为举止且不说,就连餐具陈设,也没有半点现代痕迹,怕是电视剧里都不会有如此细致入微的布景道具。这简直就像来到了另一个时空,另一个时代。 莫非自己溺水后出现了幻觉还是昏迷未醒,一梦黄粱心中的疑惑和绝望与日俱增,直到灵九簪再次出现在面前。 坚硬的乌木硌在掌心,隐隐生痛。楚子苓咬紧了牙关,这不是梦,不是幻觉。簪子还在,她还活着 正在此时,车驾猛然一顿,停了下来。因为骤停,车内众人稳不住身形,一阵东倒西歪,案上摆放的东西也跌落大半。伯弥讶异的挪到窗前,向外望去,只见兵士和隶人们已经围到了路边,像在防备什么。出什么事了 伯弥没有看清外面的情形,楚子苓却抬起了头,抽了抽鼻。她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血腥气。不由自主站起身,楚子苓挑帘下车,大步向路边走去。 伯弥楞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阿姊” 边喊,伯弥边急急追了出去,连步态都不顾得了。难道那女子想要趁乱逃走她可担不起这等干系 然而赶了几步,一阵腥臭味迎面扑来,当看清面前情形后,伯弥面上一白,僵在原地。只见几步开外,殷红遍地,隐隐还能看到散落的肚肠和残肢。 伯弥出身虽然不高,却也是养在深宅中的,哪里见过这个顿时吓得面无人色,以袖掩鼻。然而前面女子并未停步,走的反而更快了,大步踏入血污之中。: 2、第二章 车队受阻,卒长侯溪赶忙领人前去察看。只见血迹沿着大道一路向西,深入林地,沿途还有四五条已经断了气的狼尸,不用想,定是遇上了狼群。 楚国地广人稀,路遇野兽也不稀奇。狼群凶狠狡诈,就算他们这般规模的车队,也要小心提防。然而路边并无车马的痕迹,恐怕不是商队,而是徒步的路人。能杀这么多狼,其中定然有好手。一路走来,侯溪心中都生出了惋惜。如此惨烈,怕是性命难保啊。 “卒长,这儿有个人,像是断气了”很快,就有兵士喊道。 只有一个讶异的推开兵卒,走上前去,侯溪看到了树下躺着的男子。那人身长八尺,很是健硕,脸上身上都有血污,满脸虬须,看不清面容。在他身侧,一条巨狼开膛破腹,肠肚洒了一地,还有半截长剑折在大椎处。 以一己之力,杀了数条饿狼,还除了头狼,驱散狼群吗 侯溪叹道:“真壮士哉” 这等豪侠,就算军中也不多见。只可惜力竭身亡,未曾留下名姓。 “替他立个坟冢,免得暴尸”话没说完,侯溪的声音突然顿住。只见一个身穿锦衣的女子,疾步向这边走来。 未穿鞋履,那双素白纤足上满是泥污,长袍拖曳在地,沾上了血迹。然而这等惨烈景象,也未曾让她驻足,就像没看到身边人一般,那女子径直向树下的尸体走去。 这不是他们前几日捡到的女子吗怎么突然下车了没看到这边有死人吗 不敢怠慢,侯溪连忙去拦:“女郎,此处污秽,还有人毙命,不如暂避” 楚子苓耳中,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死死盯着那个躺在树下的男人。那人满身是血,也看不出呼吸起伏,似乎是真死。可是没有医生诊断,怎么能草率的判定死亡而她,正是个医生,是楚氏针法第七代传人刚刚得回楚氏的传家之宝,就遇上了这情形,是不是老天给她的启示 的乌木簪攥在手中,楚子苓只觉心脏猛然跳动了起来。几日来被软禁的怒愤,远离熟悉世界的慌乱,在这一刻都消失不见,只剩下绷紧的冷静。避开身边人的阻拦,她撩起裙摆,跪在了浸血的泥地里。 躺在地上的人,身躯微微蜷缩,面色苍白,四肢冰冷,呼吸几不可查,但是颈侧人迎脉仍能探得。身上多是体表伤,没有动脉出血,肚腹完好,胸廓也未骨折,口、眼、耳均无渗血迹象还能救 只是一瞬,楚子苓就做出了预判,指尖在乌木簪的凤喙处轻轻一压,转动半圈,一根纤长毫针弹了出来。金针入手,楚子苓两指持针,飞快按在了病人鼻间的人中穴上,斜刺三分,提针引气。随后脱下那人鞋履,在脚心涌泉穴直直刺入。两针落下,那男子身躯猛然一颤,吐出了口浊气。 成了 果真是遇袭后失血脱力,又遭贼风侵体,闷乱暴厥。幸亏时间不长,再拖个一时半刻,恐怕连神仙也救不回了。 “取些水,还有绷带”恢复神志只是急救的第一步,还要包扎用药,继续行针。谁料一抬头,楚子苓突然发现,身边站着的男人们齐齐退开了好几步,有些人面上都显出了惊恐神色。 犹如一盆冷水泼下,救回病患的喜意登时消散的一干二净。楚子苓僵坐原地,盯着面前诸人,有谁能听懂她的话吗 “活活了”侯溪只觉额上渗出了密密冷汗,方才他可派人验过了,这人明明已经死了,被那古怪女子随手摸了两下,竟然又活过来了她手中的长针又是哪里来的 “巫是大巫”身边突然有兵士跪了下来,结结巴巴喊道。 这一嗓子,顿时引来一阵骚动,不少人立刻跟着跪了下来。郑人所居,本就是殷商故地,亦曾与商人盟约,因而郑人多循殷习,崇祭祀,好巫鬼。对于这等能起死回生的大巫,自然敬畏有加。 手下人可以对这女子视若神明,侯溪却不能。她来历不明,可是被家老三番四次提点过的。若真是大巫,又是从哪国哪家逃出来的 一群男人正手足无措,伯弥提着裙摆赶了上来。一路上为了避开血污,她走的辛苦异常,饶是如此,也被恶心的够呛。好不容易追上了,却见兵卒围着那女子跪了一地,对方身畔还躺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这是怎么回事 目光在众人身上绕了一圈,楚子苓也不再言语,伸手抓住了宽大袍袖,用力一扯,撕下了块还算干净的布来,又细分成几条,在仍旧渗血的伤处裹了裹。随后指着最先跪下的那个兵士,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那人愣了一下,倒也乖觉,凑上前来。楚子苓绕到了伤患背后,双手放在对方腋下,用力上抬。以她的力气,是绝对抬不起这样一个大汉的,不过那兵士已经领悟了她的指示,飞快接手了这项重任。楚子苓又用同样的法子找了两人,协助着抬起了伤患,往回走去。 自己乘坐的那辆马车还算宽敞,正好可以用来安置伤患,其他都是次要,救人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况且照料病人,也好过跟那笑只挂在唇边的傲慢女人共处一室。 伯弥见那女子向车队走去,悚然一惊:“阿姊,怎能带这人上车他,他伤得不轻啊” 然而回答她的,并非那女子,而是一旁抬着人的兵士。 “哪是受伤这人方才都死了,全赖大巫施术救回” “一点不错神巫只拍了两下,就让他重新喘气了” “是扎吾看到针了” 众人七嘴八舌,简直让伯弥头晕脑胀。怎么短短功夫,那女子就成了众人口中的大巫什么死了活了,混说些什么 倒是一旁站着的侯溪开口道:“要先禀报家老。这女子有起死回生之能,如何处置,还要听家老吩咐。” 也不理会被“起死回生”一词镇住的伯弥,侯溪也没管那群兵士,快步向居中的辎车走去。: 3、第三章 “那女子真能起死回生”乍一听到这消息,石淳也是愕然。身为公子舒家臣,他见过的巫者可不算少,亦曾得大巫诊治,祛病除灾。然而能让人死而复生的,一次也未见过。怕只有传说中的“巫彭”,才有如此法力。一个年轻女子,怎么可能 侯溪肯定的点了点头:“小人亲眼见她用一枚金针,使断气之人转活。只是她非要把那壮士带回车中” 还没等他说完,石淳眉头一皱:“金针哪来的针” “似是从个木簪里取出的。”取针的时候,侯溪并未看清。但是那女人收针时,的确是插入了簪子里。 听到这话,石淳立刻转头,冲伯弥问道:“那簪子,可是当初她带在身上的” 伯弥心头一紧,赶忙道:“正是。那女子似不通诸国言语,下妾无奈,只得用簪子相激,盼她能漏点口风,谁料突生变故下妾实不知会如此” 石淳也不听她辩解,只是问:“她得了簪子,可有反应” 伯弥小心道:“悲喜交加,像是得了心爱之物。” 石淳长叹一声:“看来此姝来历不凡啊。” 按他所想,这女子应当是某国卿士养在暗处的家巫,自幼只随巫师学习密语,不通乡音。那枚簪子,便是她施法的器物。这样的巫者,怕是连一国之君都求之不得,谁料阴差阳错,竟然落在了他手中。 把此巫留在身边,似有些凶险。然而公孙自幼体弱,在楚为质,无依无靠,恐也找不到巫医诊治。若能好生笼络,且不说性命无忧,真碰上楚人为难,也可献上她换取好处。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想明白此中关节,石淳面上露出笑容:“既然是救人,便任她去吧。派几个伶俐的婢子好生伺候,若有所需,尽可答允。衣袍、吃食也捡好的送去。” 这种养在深宅中的巫者,什么没见过必要好吃好穿伺候着,若是能教她几句雅言,沟通无碍就更好了。可惜车队里没有傅姆,还要派人送信,从家中招来一个堪用的。 见石淳要把那女子奉为座上宾,伯弥不由心中暗恼。自己废了那么多气力,非但未曾换来嘉奖,反倒被人抢尽风头。须知入楚不比旁的,她一个隶妾出身的女子,若是得不到公孙和家老的重视,还不知会是何下场。那女子真是大巫说不定只是凑巧 石淳哪会在乎区区一个乐伎的心思,问完话,就挥袖让伯弥退了出去。这下可好,自己乘坐的辎车被人鸠占鹊巢,偏偏她又得罪不起。看了眼远处那纷乱一团的车队,伯弥恨恨的一咬牙,前往后面的大车,跟其他郑女挤在了一处。 楚子苓可不知这些人的想法。把伤患搬上车,她就开始了救治工作。先比划着让人点火堆,弄来个像是铜釜的容器烧起了热水。楚子苓立刻把车里翻出的几块白麻布,全都丢进水里消毒,准备晾干后包扎伤口。随后又抓了个看起来颇为伶俐的小丫头,绞尽脑汁说了半天,让她带着自己前往放置食材的地方。 从堆积如山的口袋里,楚子苓翻出了干姜、大枣和一袋黄褐色的盐巴,还意外的找到了些干艾草。在没有其他药材的情况下,有这些总算聊胜于无吧。 回到车上,她麻利的用水化开了盐块,先用盐水清洗过伤口,随后扎针止血,又用盐灸腹间神阙穴,温阳回脉。那人虽然仍旧未醒,但是血气缓缓复苏,昏迷估计只是脱力所致。她也看到了外面遍地的狼尸,仅凭一人,杀了那么多狼还能活下来,生命力着实没话说。现在缺医少药,也只能靠患者的生命力了。 轻轻叹了口气,楚子苓捡起放在一旁的乌木簪,按住凤喙,倒旋了两圈,簪上装饰用的凤首便轻轻弹开,只见簪内金芒闪烁,九根长短不一,有尖有圆的金针,展露面前。这簪中有机括,藏的正是“古九针”,乃古时医家必备之物。早在内经里,便详细描述了九针的形制、尺寸和针对的病症,可惜古针法失传,现代针具又种类繁杂,功能齐全,更没多少人注重这古九针了。 相反楚氏一脉,得巧匠铸九针,藏于簪中,传下了些古针法。而沿袭针法,继承灵九簪,也成了楚氏传代的标志,二百年未曾断绝。直到三十年前国内大乱时,簪子才流落他乡,成了祖父心头憾事。到了她这一代,父亲早逝,家里的堂兄堂弟们对针术压根不感兴趣,唯有她这个姑娘,养在祖父膝下,爱上了这门医术。祖父为了她,打破了传男不传女的家训,悉心教导,把一身本事悉数传下,她也没有辜负祖父的希望,担起了继承家学的重担。而灵九簪,就是她花费了三年工夫,才循着线索找回的。 可惜,如今簪子回到了楚氏传人的手中,这一幕,却无人知晓了。 手指轻轻拂过闪着星芒的针柄,楚子苓合上了簪头,干净利落的盘起长发,把那乌色簪子插在了发髻中。 既来之则安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学会这里人的语言,搞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剩下不过是本职工作,治病救人罢了。就算是来到了异乡,她也依旧是个医者。 不过出乎意料的,那个衣裙浮艳,气质高傲的女人再也没有出现。倒是之前被她抓壮丁的小丫头跑了过来,勤快无比的送水送饭,还学着她的模样,帮病人擦起身来。 面对浑身是血,接近的男性患者,那妹子既不惧怕也不害羞,反而双眼亮晶晶的,擦的兴致勃勃。见她这幅不怕生的模样,楚子苓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 像是没料到她突然开口,对方吓了一跳,圆圆的眼睛眨巴了好几下,拍了拍胸脯,叽里咕噜说了一串。 这比之前那女人说的还难懂。楚子苓赶忙伸手打住,用指尖点了点自己:“我叫楚子苓,楚、子、苓。”又把手指转了个向,“你叫什么” 小姑娘偏头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似得笑了出来,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楚子苓当然听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只能艰难的模仿了一遍。被她的发音逗乐了,那妹子咯咯一串笑,摆了摆手,突然扔了布巾,掀帘跳下车去。 “等等,危险”楚子苓吓了一跳,此刻马车已经重新开动了,这么跳下去,很有可能摔伤。然而那妹子的动作颇为灵敏,如同头活蹦乱跳的小鹿,跑了个没影。过了大约五六分钟,她又飞快的钻回车里,把手中攥着的东西递在了楚子苓面前。 “芦苇”楚子苓讶异的接过那根细细长长的草秆,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不是芦苇吗就算还没长穗,她也能认出来。 对方却点了点芦苇,又指了指自己,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那个音节。楚子苓顿时明白了过来,这是对方在告诉她,自己名字的含义。可是问题来了,只有一个音节,是“芦”,还是“苇”呢这念头一冒出来,楚子苓便就哑然失笑,谁说这里的芦苇,就读作“芦苇”了就算古时,也有各种各样描绘动植物的专属词汇,懂点药理的她,怎会不知道这道理 况且,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年代,是不是自己所知的世界。 心中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楚子苓突然想到了一个词,“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是诗经中的名句,其中的蒹葭,便是指芦苇。这个类古的时代,是否也存在同样的诗句呢 把芦苇递回了,她点了点那根芦苇,轻声解释道:“蒹葭,它亦称做蒹葭。” 那女孩眨了眨眼,看了看手中的芦苇,忽的反手指向自己:“蒹葭” 楚子苓一怔,对方却把这发音标准的念了两遍,似乎把它当成了自己的新名字,十分满意的笑了起来。看着那露出八颗牙的明朗笑容,楚子苓说不出话了。用“蒹葭”这个熟悉的名字,来称呼面前这女孩,似乎也能把她和自己的世界连接起来。 这让楚子苓心头的阴霾散去少许。她名字里的“子苓”,也是种药材,不知换成这个世界的语言,要如何发音。然而即便找出“子苓”,能有人认的出吗她又要怎么向旁人解释,自己名字的来历 只一晃神,楚子苓就把这些压进心底,继续有一句没一句的跟着蒹葭学习当地语言。徐徐滚动的车轮,不断前行,从早到晚,颠簸起伏。当经过一个狭窄的弯道时,似是碾到了什么东西,车身猛地弹起,又重重落下,楚子苓不由扶住了身边的小案,想要稳住身形。谁料这时,躺在草垫上的伤患,睁开了眼睛。: 4、第四章 浑身冰冷,四体沉重,还有一种猛烈的下坠感,如同跌落深涧。瞬间的恐惧,让田恒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宰了那畜生。 滚烫的狼血淌过指尖,浸湿了衣摆。剑刃发出咯咯声响,折成两段,没能收住力道,他踉跄栽倒。狼群仍在,失了头狼,个个夹着尾巴,像犬儿一样呜呜低吠。他挥起断剑,高声怒吼,几条狼惊得倒退几步,终于四散而去。 田恒想要放声大笑,区区狼儿,能奈他何然而喉咙干渴,喘息粗重,一股寒气自背后涌上,胸中猛然一痛,他跌坐在地,浑身气力随着冷汗流淌,再也凝不起半分。他要魂归黄泉了吗在这楚地荒野 惜哉 “惜哉”田恒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听到自己的声音。倒是眼前的光景不再混沌,盯着头顶上的木板,田恒暗自揣测,黄泉之上,不是厚土吗怎会有木头抑或是收敛自己的棺椁 下一刻,一只白皙纤长的手,进入了视线。那是只女人的手,美则美矣,却不显娇柔,反而颇为果决的按在了他的额上,冰冰凉凉,如珠似玉。 顺着那只手,田恒向身旁看去,一双黑眸撞入眼帘。那眸子说不出是冷还是热,清澈透亮,既无痴慕,也无厌弃,更无高高在上的倨傲。她是何人自己身在何处 果真有点发热,估计是炎症开始发作了。楚子苓放下手,让蒹葭取过加了盐的温水,喂病人喝下。她则取过手帕,浸湿之后擦拭对方的躯体,没有消炎药,也找不来烈酒,只能物理降温,用凉水擦拭散热了。 冰凉的布巾在颈间、腋下拭过,田恒只觉脑中一阵混乱,这女子是侍婢还是隶妾不像啊。又有哪家卿士,舍得用这等佳丽服侍自己他想翻身坐起,然而手臂动了两下,却发现撑不起身。耳边传来个声音,不大不小,听的分明,却辨不出是哪国乡音。田恒挣扎着想要开口,一只陶碗递在唇边。温热的水流沾湿了嘴唇,田恒顿时忘乎所以,如饥似渴的牛饮起来。这水味道咸涩,竟然像是放了盐。 好不容易喝干了一碗水,那个古怪声音又响起,这次田恒没等她说完,哑着嗓子问道:“汝是何人某身在何处” 那女子微微皱了皱眉,也不答话,倒像是琢磨他话中之意。他用的是雅言,这女人听不懂吗 倒是方才为他喝水的婢子,见他开口,就叽叽喳喳道:“壮士莫惊,此乃穆氏车队,正要前往郢都。” 那婢子说的是郑语,所谓穆氏,当是指郑穆公的公子族裔。田恒对这些全无兴趣,改用郑语道:“那女子是何人” “是大巫”小婢两眼放光,欢快答道,“壮士之前都断气了,多亏大巫才能救。还给奴赐了新名呢,叫叫蒹葭” 她竟然是巫者田恒乃是齐人,当年齐襄公和其妹文姜私通,便下令国人的长女不得外嫁,为家主祠,称“巫儿”,使得齐国巫风更胜。他怎会不知巫者是何模样若真是个巫,恐怕只能敬而远之,有恩报恩便是。 好奇陡然散去,田恒也没兴趣听那婢子聒噪了,瘫回榻上。 楚子苓也打断了小丫头兴致勃勃的唠叨,喊了声“蒹葭”,又推了推手边的空盆。蒹葭倒也乖觉,搬起一旁沉重的陶壶,再次注了盆清水。 楚子苓继续手边的工作,又擦了片刻,就见那汉子眼皮微颤,合上了双目。失血过多、惊厥损阳,加上伤口发炎,能在今天醒来就不错了。多吃多睡,乖乖养病才是正理。若是能找些合用的草药就更好了 隔日。听闻救回来的游侠儿转醒,扎营时,石淳亲自前来探问。 “一人力屠群狼,真壮士也敢问尊驾是哪里人士,要去往何方”面对那斜倚在车厢上,散发虬须,衣襟半敞的汉子,石淳依旧笑的和煦,不以为忤。 这可是凭一人就能杀七八条狼的侠士,若是能替公孙招揽,岂不是一大依仗身在异国为质,需要的不仅仅是金帛美婢,更要有勇士心腹,才不会遭人轻侮。 纵使形容狼狈,又满身伤痕,田恒也未露出半分窘迫,只是用雅言道:“老丈谬赞。某乃齐人,入楚寻访铸剑师,谁想偶遇狼群,也是命不该绝。” 明知他乃公族家臣,还以“老丈”相称,实在谈不上礼数。石淳却是心中一动,姓田的齐人,莫非是陈完之后当年陈厉公之子陈完因国内大乱,举家入齐,死后其族改姓田,在齐国也算大族。此子身材健硕,眉目疏朗,一口雅言也说的极佳,出身定然不凡。若真如此,还能孤身流浪,做个只求名剑的侠士,不拘礼数也是自然。 于是石淳哈哈一笑:“老朽听闻郢都有不少铸剑师,定能为壮士寻来一把只是壮士如今重伤未愈,不妨同我等一道入郢都,也好有个照应。” 本来就有救命之恩,等到了郢都,赐些钱帛,再请公孙折节相交,何愁不把他收入帐下 石淳想的明白,然而对面那人只淡淡道:“那巫儿要去何处” 石淳心中咯噔一声,难不成他已经知道那女子是他们路上捡来的了救他性命的,是那女子,而非他们,石淳怎会不知然而此事,是万万不能言明的。 轻叹一声,石淳道:“大巫自要同我等前往郢都,她无依无靠,又不通言语,需人悉心照料。” 田恒也不反驳,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某会护她周全。” 是在楚地的周全,还是一直跟在那女子身边对方说的含糊,石淳也不好追问,只是笑着颔首:“如此甚好。若壮士有甚所需,尽可吩咐下人。” 又客套两句,石淳拖着胖大身躯下了车。田恒则歪了歪身子,看向窗外。路边,那巫儿长袖缚起,手持长杆,正在路边灌木从中找着什么。小婢紧紧跟在身后,还背着个篓,难不成是择菜去了 昨日才醒来,又昏睡了半天,田恒却已知晓此间不少杂事,实在是那个叫“萑”的婢子聒噪,露了口风。谁能想到如此镇定的女子,会是刚刚从河里救起,连话都不会说,无依无凭之人呢 那执事怕是对她有些心思,既然自己短时间内还要养病,不妨帮她一把,也算偿了救命之恩。背脊又冒出了冷汗,田恒瞥了眼窗外二人,倒头躺回榻上。 闷头在草丛里寻找,楚子苓额上都冒出了汗水。找药材果真不是件轻松事情,然而病人又是猝死,又是失血,光靠针灸是万万不行的。楚子苓当然也学过医药,甚至还从祖父那里学了些炮制手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边根本就没药,只能试着在就近的野地里。 补血疗伤的几种药物,没药和产自索马里、阿拉伯半岛,血竭产自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冰片来自东南亚的龙脑树,甘草、当归、黄芪等都是产自北方的药材,更别提人参了。她出来找药,纯粹只能碰碰运气,谁知道这里产什么药物,又能不能对症呢 “女郎,不能再前走了。蛇虫太多”跟在楚子苓身后,蒹葭嘀嘀咕咕。楚地就是瘴气蛇蛊遍地,只这会儿工夫,她都见三条蛇游走了。况且也不能车队太远,万一遇上野兽怎么办想吃野菜,路边择点不就行了。 可惜她只记住了自己的新名,其他话只能连比带猜,这碎碎念全然没起到作用。走了大半个小时,楚子苓也有些灰心,果真采药不是那么简单的,总不至于运气这么好,在路边发现三七吧 再坚持几分钟,边给自己打起,楚子苓边拨开了另一从灌木,正想挥动木棍敲打草丛,她的手猛然一顿,看向灌木中那株三尺多长的绿色植株。茎作四棱,叶如艾,疏被短柔毛现在是几月楚子苓飞快跪了下来,细细检查了茎叶,才用手小心挖开掩在根部的泥土,片刻后,一块倒锥形的硕大根茎露了出来。 楚子苓在乎的可不是它,见到旁边的小根并未腐烂,她长出了口气,终于能配一副对症的方子了。 见楚子苓挖出了东西,蒹葭赶忙凑了上来:“这是啥能吃吗” 好不容易走了大半天,就挖了这么块草根蒹葭好奇的伸出手,想要捡起来细看。谁料还没碰到那块物事,就被楚子苓一掌拍开。 “不能吃,也不准碰。”她面色严肃的警告一句,药材中有毒的可不少,别说吃下了,有些光是手上有伤口都不能去碰。 被唬了一跳,蒹葭也不敢动作了,乖乖看着对方把一大块根茎放在了竹篓里。 装好药材,楚子苓心头一松,对蒹葭做了个手势:“回去吧。” 蒹葭顿时又高兴起来,麻利的背起了竹篓,她哼着乡间小调,向车队走去。前方是小姑娘轻快的背影,身后是一望无垠的旷野,楚子苓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5、第五章 回到营地,楚子苓一刻不停,先升起火来。竹篓中的根茎被她取了出来,小心洗净泥土,除去杂须。又细细察看一番,她点了点头,不错,的确是乌头。 乌头乃大毒,但是附着在母根旁的小根,却是中药里常用的一味药,“附子”。附子味辛,气温、大热,通行十二经络,有“回阳救逆第一品”之称。不过只在六至八月能够采摘,过了时间就会腐烂。亏得尚未错过采摘季,才让她有配药的可能。 不过同为乌头种,附子中也含有大量的,是有毒的。若是使用不当,轻者口舌麻痹,痉挛抽搐,重者毙命。因此用附子必须炮制,而且用药时也要小心配伍、煎煮得法。 楚子苓既然敢摘附子,就是清楚它的炮制之法。不过现在手头没有浸泡的胆巴,也没盐津的时间,最好的法子就是古法火炮。小心的摘下根块上的附子,她动手炮制起来。 天色渐明,田恒再次从昏睡中醒来。四肢仍旧沉重,背有盗汗,脑中也是昏昏沉沉。看来他还真走了遭黄泉路,这样的伤,要养多久才能好 看了眼身旁仍有些倦意的小婢,他问道:“那巫儿呢” 蒹葭揉了揉眼:“还守在火堆旁呢,也不让奴替她烧汤。” 什么汤田恒听得糊涂,却也不想多问,这小婢饶舌,说话颠三倒四的,他实在没精力奉陪。勉强撑起身,他想到窗边看上一眼,谁料手上一软,跌回榻上。 “不是让你别乱动吗”楚子苓正巧挑帘进来,一眼就看到那不尊医嘱的病人,她立刻喝止,快走两步来到对方身侧,把手里的药碗递了上去,“把药喝了。” 田恒没听懂她的话,但是隔着老远,就闻到了扑鼻苦味。这是什么他没伸手去接。巫儿煮的汤水,还不知放了什么,消受不起。 见他不愿喝药,楚子苓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问道:“怕苦” 话是听不懂,但那女子略带嘲弄的眼神,田恒却看懂了。想伸手吧,又觉有些失了身份,田恒一时僵在了哪里。楚子苓可没等他反应,直接凑上前,费力让他撑身坐起,把陶碗摆在了对方唇边。 田恒怔了下,大口喝起了碗里黑色的汤汁。又苦又辣,说不出的古怪。但是他的注意全放在了身边,一股混合着土腥味和烟火焦臭的味道,自那女人身上传来。旁的女郎,哪个不是熏香用油,再不济,也要清爽干净才好。 难不成是在火边跳了一夜的舞,为他祛病驱邪这苦汤,怕也花费了不少功夫一晃神,碗里的汁水就喝了个干净,这时田恒才察觉额上出了一层热汗,肚中也火辣辣的,像是抱了个火盆,只是嘴里苦味太重,让人作呕。 见病人喝下药,楚子苓也松了口气。这药是四逆汤加减而得,因为没有灸甘草,换成了枣子,附子则用了炮制品,减少毒性,意在少火生气。四逆汤本就有回阳救逆之效,患者曾经猝死,救回后依旧四肢厥冷,汗出不止,用温补法扶其元气,方才对症。可惜没有更好的药材了,只能先救急调气。 把人放回床上躺平,楚子苓又解开包裹伤口的绷带,一一察看伤处恢复情况。只有盐水,伤口发炎是肯定的。她取下头上的灵九簪,选铍针排除脓血,再以盐水消毒。 排脓定然是有些痛意的,田恒却一动不动,任其施为。他也知道伤口流脓时的恶心模样,没看一旁小婢都皱眉掩嘴了吗然那巫儿面上却找不到分毫嫌弃,依旧眸光沉静,手上利落。 嘴里的苦味渐渐消散,冒出了点类似枣香的回甘,田恒咂了咂嘴,闭上了眼睛。 另一厢,同样有人关注着这边的近况。 “那贱婢熬了一宿的汤”听婢子如此说,伯弥神色不豫。自从被赶出自己的辎车,她就这辆车上窝了两日了。一车八人,还要加上服侍的婢女,简直连身都挪不开,更有人冷嘲热讽,笑她失了家老宠爱,弄得伯弥异常火大。 然而她并不敢冲人发作,若是有人私下里告一状,说她对大巫不敬,别说家老会如何处置,就是那些当兵的,也要对她怒目。仅仅两日,起死回生之事,已经在仆从中传播了,听说那屠狼的壮汉也清醒了过来,还引得家老亲去拜访,这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吗 伯弥可是极会看人眼色,知道家老可能是盯上了那游侠儿,而那自称巫者的女人,则是对方的救命恩人。自己若敢坏了家老好事,怕是死无葬身之地。因而她只能派人监视车上动静,只盼能找出什么不妥之处。 昨夜就古怪的厉害。那贱婢外出一趟,回来后就一直待在篝火旁,也不指使仆婢,竟然亲自守了半宿,熬出了一锅汤汁。那汤是来治病的吗是能治百病,还是只对重病 伯弥轻声道:“你去偷些汤汁回来” 那婢子可不敢应,连忙摇头:“她把煮汤的釜收起来了。” “那就看看她是用何物煮的,想法弄来点。”伯弥仍不死心,又道。 “女郎饶命,奴不敢啊”那婢子当机立断跪下叩首,偷一个大巫的东西,给她三个胆儿也不敢。而伯弥不过是个乐者,就算得罪了,也不会要她性命。 见那婢子贪生怕死,伯弥只把牙咬的咯咯作响,却也不好硬逼。冷哼一声,她道:“好生盯着,再有甚动静,速来报我” 还有几天就到郢都了,只看那壮汉能不能好转。若一时半会儿无法好转,可见那贱婢法力不过尔尔,有何惧哉到时她见到公孙,好生卖弄一番,说不定能当个妾侍。公孙妻子皆在郑国,枕畔定然空虚,当个宠妾,总好过送给楚人为婢。 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由大定,又绽出了嫣然笑容:“去我箱里翻翻,找件艳色深衣给大巫送去。” 不日就要到郢都了,至少也要做给家老看看。 没想到她变脸变的如此快,那婢子很是愣了一下,才赶忙去翻腾箱笼。伯弥抬手轻轻抿了抿发鬓,又登上那拥挤不堪的辎车。 然而出乎意料,只花了五天,那屠狼的壮士就下了车,出现在众人面前。 得知消息,侯溪赶忙凑上前去:“田壮士身子无恙了吾乃军中卒长,名叫侯溪,那日正是吾带兵寻到田壮士的。” 如此表功,田恒自然不能不答:“多谢侯兄。某无碍了,下来透口气。” 田恒身上还缠着不少绷带,稍微动弹一下就痛得要命。但是被灌了几天苦汤,也不再冒冷汗,他就待不住了。负伤是常有的事,现在伤口都不冒脓血了,他可不想闷在车里。边说,田恒边自顾自的舒展肩背,任清晨还不算热的阳光照在身上,颇感惬意。 侯溪看重的,可不是这个,他两眼放光:“大巫果真灵验不知田兄治伤时,可曾看到异象” 这话有些失礼,但是田恒不以为怪。巫者治病,向来是秘而不宣的。据说得起舞请神,唱咒降祝,还要点燃香烛,让人飘飘欲仙,如在梦中。 可惜,这些他都没见到,因此田恒答的简练:“未曾。” 这答案,显然让侯溪有些不甘,但是他很快又笑了起来:“一人屠群狼,何其英武,上天也要庇佑。田兄可习过剑术” “略知一二。” “御术呢”侯溪又问道。 “粗通。”田恒依旧不咸不淡。 这样的态度,也未能惹恼侯溪,他嘴上不停,颇有谈性,话里话外尽是溢美之辞。田恒知道他是石淳派来的,寻他攀关系也是常事,只是这等闲聊实在让人倍感无趣。不多时,他便以体倦告罪,重新回到了车上。 辎车的竹帘早已挑起,算不得憋闷,田恒大剌剌往门边一靠,看向里面连比带划的两人。那巫儿不通言语,只要得闲,就会同小婢学话。可惜小婢只会郑国俚语,粗鄙不说,还往往言不及义,简直让人心焦。可是他又拉不下脸插嘴,只能装作视而不见。 楚子苓见田恒回来了,先摆手让蒹葭去端早饭来。这几天她已经发现此地实行的是两餐制,一顿在早上九点左右,一顿在下午四五点,然而起床的时间却早的可怕。且不说她不习惯,病人也需要营养不是因此她就自作主张,把两餐变成了三餐。 听说要吃饭,蒹葭立刻兴高采烈的跑了出去,不多时就抱回个釜子,只见里面满满登登,有饭有肉,还有些枣子,闻起来香气扑鼻。 楚子苓用盛饭的大勺搅了搅,见里面豆子炖的熟烂,鸡肉全都离骨,就点了点头,蒹葭立刻取了三个碗,盛的鼓尖。这两天她都跟着大巫吃饭,餐餐有肉,还能每日三顿,别提有多开心了。 田恒接过碗,瞥了那巫儿一眼。一日三餐,非卿士权贵不可,这女子出身恐怕不凡。只是饭里用菽,有些古怪。不过这些菽用鸡汤煮过,饱胀圆润,倒是比粟米还要可口,并不难吃。 楚子苓则非常满意这几天的杂煮粥,大豆可以补充植物蛋白,山鸡则是充足的动物蛋白,还有杂粮和野菜,营养称得上均匀。加之炖鸡汤时用姜去腥,加枣增鲜,更是补益血气,算是不错的病号饭了。就算顿顿都吃这个,也好过前几天吃的腌菜咸肉。 她吃的慢条斯理,余下两个却不会如此斯文。蒹葭狼吞虎咽,比那汉子吃的还快,把碗底都刮干净了,还要眼巴巴再往锅里瞅。楚子苓不由笑了:“想吃就再吃点吧,天热也放不住。” 听是听不懂,但是蒹葭察言观色的本领没话说,立刻兴高采烈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坐做一旁的田恒勾起了唇角。不论是让下婢同席,还是用饭时闲谈,都称不上规矩。不过这样的女子,他并不讨厌,总好过倨傲贵女。似是引动了胃口,他也破例添了两次,跟那婢子一起吃掉了大半肉粥。用过饭后,就见那小婢麻利的收拾了碗匕,又搬了个大大的木盒放到了巫儿面前。盒里是筛过的细沙,可以用枝条在沙上作画。 这巫儿会写字吗田恒顿时来了兴趣,坐在一旁观瞧。谁料对方并不是写字,而是用沙作画。不多时,沙上就现出只纹样简单,却活灵活现的小鹿。 蒹葭也兴奋的叫了起来:“麋是麋吾曾见过,好大一只” 田恒顿时听不下去,插口道:“是鹿麋角长体阔,可不长这样” 见那小婢犹自发傻,他忍不住夺了对方手中的枝条,在沙上写了个“鹿”字,并用雅言重复了一遍。 然而雅言并未引起那巫儿的注意,相反,她直勾勾盯着沙上的篆字,过了片刻,猛地抬头,抓住了他的袍袖。 楚子苓只觉浑身都在颤抖,紧紧抓着那人衣袖,大声问道:“你会写字”: 6、第六章 那应该是个字虽然歪歪扭扭,更像幅画,但是细看还是能看出鹿的形状。楚子苓刚到这里时,不是没想过用文字交流,但是前后相处的几个女子都不像认识字的样子,她只能退居其次,想要尝试用沙画跟蒹葭交流。 谁料刚用上沙画,就冒出了个会写起字的,怎能不让她又惊又喜见对方没有反应,楚子苓想了想,飞快在沙盘上写出了一个字:“ 她身在何处这是最关键的问题。不再像前两天只能待在车里,这几日不论是扎营还是赶路,楚子苓都细心观察着身边的一切。一个念头,渐渐冒了出来。没人能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只为了蒙骗她这个无名之辈。那些只可能出现在博物馆或者教材书里的衣服、器具,也不过这些人的日常用品。若真的如此,她身处的恐怕不是个陌生的地方,而是个陌生的时代。 她是不是回到古代了楚子苓也是看过电视的,更见过不少这种题材的“穿越剧”。然而猜测只是猜测,没有凭证,如何断定更何况,就算真的是古代,这里是她熟悉的朝代吗会不会生出个平行世界,冒出些她不晓得的时空和历史。 想要解答这个问题,最简单的,就是确定她所在的国家。 飞快写出繁体的“国”字,楚子苓用力点了点那字,又指向了身边的男人。 田恒皱起了眉头,这个字,像是“国”啊,虽然写的不大准确,但也能分辨,这巫儿会写字她想知道自己来自哪国 只一思忖,田恒就落笔,写了个“齐”,同时道:“齐国,某乃齐人。” 看着对方写下的那个字,楚子苓只觉一阵沮丧,她不认识这个字,跟繁体,乃至篆体相差都不小,根本没法分辨。 见她似有些沮丧,田恒又指了指身边的小婢,写了“郑”字:“这小婢是郑人,你可识得这字” 楚子苓盯着那字看了半天,依旧一无所获。那字,有点像“奠”,可是她不曾听过叫“奠”的国家。 见她仍旧不识,田恒不由咋舌。诸国文字各异,就算男子也未必能够认全,何况这种养在深宅,多学甲骨殷文的巫儿。犹豫片刻,他又提笔写个字。 “这是楚,吾等现在楚国,要前往郢都” 田恒的话还没说完,楚子苓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这个字,似乎是“楚”啊虽然排列的顺序有些不同,但是树木丛林,和林下的足,不正是“楚”字的来源吗而且楚字是没有繁体的,只有以“足”代“疋”的篆书 想到这里,楚子苓连忙提笔,写了个篆体的“楚”字,用力指了指自己。只看了一眼,田恒就发现那新写的字,颇似“楚”字。这巫儿来自楚地她的身量可不矮,眉目也颇为深邃,并不像楚人,到有些像齐女了。 神思一闪,田恒便收敛心神,又指了指自己和那小婢:“齐,郑。” 认出了一个字,再细细看去,楚子苓突然发现那个“奠”字,可能是繁体“”字的半边。一个“楚”,一个“郑”,剩下的那个,难道是“齐” 一直紧绷的那口气,泄了。楚子苓只觉腰背一软,险些坐不稳身形。是了,他们穿的衣衫,用的器物,吃的饭菜,可不是先秦时代才会有的吗大一统还未来临,诸国林立,文字语言乃至货币都大不相同,一个距自己足有两千年多年的“古代”。 她怎么会到了这里 见那巫儿突然失魂落魄,泪盈于睫,田恒心头莫名一拧,粗声粗气道:“不想入楚,某带你走。” 这时蒹葭也发现不对,赶忙拉住了楚子苓的衣袖:“子苓要走吗不跟吾等走了” 她如今说“子苓”二字,称得上字正腔圆。那句话,唤回了楚子苓的神志,看了看那横眉立目的大汉,又看了看一脸忧色的小丫头,楚子苓眨了眨眼,用力把泪水压了回去。 “不走。”她的声音还有沙哑,却并无动摇。身在这异世,她又能走到哪里 平复了片刻心绪,楚子苓再次捡起树枝,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楚子苓,这是我的姓名。”她边一字一顿的念着,边指了指自己。 田恒立刻明白了过来,然而三字之中,他只认得两个。首字是“楚”,末字则像是“苓”,至于中间那个,实在不太好认。不过无妨,田恒点了点头:“巫苓。” 楚之巫,名苓,自然要叫“巫苓”。 想了想,他也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田恒。” “田”字楚子苓当然认得,但是后面那个字就无法分辨了,看起来到有点像个“恒”字。轻声念了两遍,她记下了它的发音。 那女子的声音沉静,唤他的名字,别有一番韵味。田恒笑了,手上树枝不停,继续写起其他字来。他倒想听听,这巫儿说起雅言,会是何等滋味。 见两人围着沙盘比划了起来,倒像全然忘了自己,蒹葭也不气恼,乐呵呵的搬来了陶瓮,斟上清水,坐在一旁饶有兴趣的看了起来。 有了能沟通的对象,日子就没那么难挨了。连着几天在车里学习语言,给人疗伤,等楚子苓回过神来,窗外的景象已经大有不同。非但能看到行人和车马,远处还有不少村落延绵,像是终于从旷野回到了人类社会。只是车队一直未停,她无法下车仔细观瞧。直到一日,另一幅画卷铺展开来。 数条水带犹如银龙,纵横交错,一望无垠。水面轻舟荡漾,渔歌婉转,牛马车辆几乎塞道,行人服饰各异,头发有披有束,更有些短发纹身的黑壮汉子,单手按剑,赤足而行。一座座屋舍星散,道路两端亦有各式工坊,喧嚣商贩,就像进入了真正的城市之中。 然而楚子苓并没有看到城墙,不是说前方那个小小宫城,而是如西安、南京那样具备防御力量的外城。 心有疑惑,她自然问了出来:“这是进郢都了吗” 蒹葭兴致勃勃的点了点头:“正是郢都此乃郭内。” 没接触过“郭”这个发音,更不理解它的含义,楚子苓愈发迷茫了,又问道:“城墙呢” 这次轮到蒹葭发怔了,根本听不懂她话中之意,倒是一旁田恒插嘴道:“大都无城。” 他说的简单,楚子苓却是花费了一番工夫连比带划,才弄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原来此时各国的国都,多是没有城垣的,只分为外面的郭区,和里面的宫城两部分。郭区乃是“国人”,也就是法律承认的“公民”居住的地方,并无高墙阻拦,一般用河流或者山川作为屏障,而内城则是贵族和诸侯所在,筑有城墙。被排除在城市或者乡邑以外的居民,则称作“野人”,身份低下,也没有了参政的权利,类似奴隶阶级。 这可大大出乎楚子苓的意料,如此大的都市,没有规划,没有防御,即散漫又骄傲,全不似她认知中的“古代”。 这些不是古迹,而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历史。看着外面川流不息的行人,她心中有些惶恐,亦有些悲凉。再怎么鲜活,这个世界也不属于她,她甚至连这是春秋还是战国都分不清楚,更无法确定纪年。她不熟悉这段历史,不清楚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更不知以后要如何生活。 身在异乡,孤身一人,又该何去何从 瞥眼看向那微微垂首的巫儿,田恒心底倒是生出了些讶异。看她的模样,似乎从未见过郢都这样的大都,恐怕出身在哪个卿士之家,才会觉得城邑都要有外墙。如此大都,没让她展颜欢笑,倒生出了哀伤。这是思念家乡了吗可是她到底出身何处,又为何流落在外,乃至坠入江中 正暗自猜度,那略显磕绊,却不急不缓的声音再次响起。 “田恒,等病好了,你想去哪里”用刚学会的雅言拼凑出一句话,楚子苓问道。 “寻个铸剑师,铸一把好剑。”田恒并不在对方直呼他的名字,答得慵懒。他并未说出跟石淳说过的话。他当然还会去遍寻名剑,但要在她平安无事,衣食无忧之后。 看着那人满不在乎的神情,楚子苓叹了口气。也是,他终究是个游侠,就算远离故土,身无长物,也能活的潇洒自在。 压下心底不安,她再次专心看起这郢都风物。 车队并未在郭区停留,很快就驶入内城。公孙黑肱住在城西,宅邸颇为宽敞,楚王大度,对于各国质子算得上宽厚。只是身在异国,仰人鼻息,毕竟不如家中。 跋涉了月余才到郢都,以石淳的年龄,实在有些吃不消。然而挪动身躯从车上下来后,他意外的发现公孙黑肱未曾出迎。心头不由一紧,石淳暗道不妙。他是看着公孙黑肱长大的,深知其人最重礼节,更重孝悌之道。自己可是带着公子舒的亲笔信函,还是家中肱骨老臣,公孙怎可能不出门来迎 也不顾上礼数了,石淳急急问道:“公孙可是有恙” 来迎他的御戎冯戈面带悲戚:“公孙自两月前便喘鸣不止,坐卧不宁,如今都下不得榻了,才慢待了家老” 石淳大惊失色,随机想到了什么,立刻道:“速去请那大巫不,吾亲自去请”: 7、第七章 车子一路畅通无阻,驶进了后院,楚子苓刚从车上下来,还未来得及打量院内景色,就见一个身材肥硕的老者急匆匆向这边赶来。那不是车队的管事吗出什么事了 因为体形胖大,短短几步路,石淳额上已经渗出汗水,一见那高挑女子,便就大声叫到:“吾家公孙卧病,还请大巫诊治” 他用的是郑语,旁边田恒直接用雅言翻译了一遍,还顺理成章把“大巫”换成了“巫苓”这个正确的称呼。 这几天楚子苓学的都是雅言,倒是听了个大概,直接道:“请老丈带路。” 石淳不由一惊,自己寻的傅姆还未到,怎地她就学会了雅言难不成是那姓田的教的不过此刻无暇细究,石淳赶忙换了雅言:“这边请。” 跟在石淳身后,楚子苓穿过回廊,向内院走去。这宅子大归大,但样式简拙,既无斗拱也无雕梁,庭中花草更是长的随性,倒有些粗犷原始的美感。穿过两条走廊,一个大大院落出现在面前。当中是个没有门扉,只有廊柱的建筑。拾阶而上,穿过厅堂,就是主人的卧室。 走进屋内,楚子苓就皱了皱眉。现在天气闷热,可是房间的门窗都紧紧关着,低矮的床榻上挂着一个长长的帐子,旁边还围了十几个人,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 侍奉的亲随迎了上来,急急道:“家老,公孙有些不好,要速去请巫医” 楚子苓并没有听他和石淳说什么,而是看向不远处的床榻,那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还有如同拉风箱一样的剧烈喘息。她毫不迟疑,拨开众人,大步走上前去,只见一个青年靠在床头,边咳边喘,身体佝偻,一副呼吸困难的模样。在他身边,跪着个面容娇美的女子,双手捧盂,替他接痰。 恐怕是哮喘。只看看那发青的嘴唇,和盂里堆积的痰液,楚子苓就觉不妙,飞快道:“把他扶出去。” 哮喘有很大几率是过敏性的,潮湿污浊的环境可是大忌,容易加重病情。保持通风,洁净才是当务之急。 听她这话,跪在地上的女子讶然抬头:“汝是何人巫医不让公孙见风” “什么巫医”石淳斥道,“快把公孙抬到前堂,换张新席” 石淳可是家老,除了公孙就属他地位最崇。这话没人敢抗拒,立刻有两个亲随上前搀起了公孙黑肱,向前堂而去。许是久咳无力,公孙黑肱根本无力行走,几乎是被抬了出去。 到了前堂,地方顿时宽敞,空气流通也好了不少。楚子苓跪坐在病人身边,先为他诊脉,只是一辨,就知道这是痰饮伏肺,又因反复发作,导致肺部受损,形成痼疾。要知道哮喘不比其他,重者是无法平躺的,加之入夜频发,折腾下来铁人都要垮了。最关键的还是先止咳。 手一抬,楚子苓取下头上乌木簪,抽出毫针,解开那青年身上衣衫,直直刺入了颈后定喘穴,入针五分,轻轻提插捻转,理顺气机,只是须臾,沙哑的咳声便缓了下来。楚子苓吁了口气,静置留针。 自楚子苓抽出金针,所有人都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若非担心公孙安危,怕是看都不敢看。巫者诊病,最忌讳人窥探,谁曾想过,竟能用一根针,止住缠绵两月的喘鸣 密姬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堂中女子。这女人是何来历怎地比巫医还要厉害家老从哪里寻来的然而心中惊疑,她却不敢出声,反而牢牢用袖掩住了嘴,生怕惊扰那女人施术。身为媵妾,她身家性命都悬在公孙一人之上,若是公孙病死,她这样的身份是要生殉的,哪敢怠慢 旁边石淳却觉心头一松,用袖拭去额上冒出的油汗。救这女郎算是救对了,不愧是能起死回生的大巫。只要公孙身体无碍,总有一日能回到郑国,他可不希望自己看着长大的贤君子,克死异乡。 一时间,屋内静的落针可闻。 郑黑肱的手抽动了一下,喉中痒涩终于退去,无休无止的胸闷也略略舒缓,直到这时,他目中昏影才尽数散去,看清了身边人的样貌。 那是个女子,年龄稍长,容貌清俊,一双黑眸凝沉若水,只是看着,就让人心神安定。这女子是谁为何贴的如此近可是她止住的喘鸣郑黑肱想要动弹一下,说些什么,然而一只纤纤玉手握在了他的腕上。 “莫动。”那女子轻声说道,雅言的吐音虽然古怪,但是音色清亮,亦如其人。 郑黑肱停了下来,任她抓着自己的腕子不松。那手冰冰凉凉,犹如羊脂白玉,贴在腕上,心神俱宁。 楚子苓又摸了半晌的脉,才对石淳道:“取些杏来。” 这声命令让石淳一怔,但是很快反应过来,高声让下人取来。如今七月过半,府中倒也存了些当季的甜杏,不多时,就搬来了整整一筐。 “砸开。”楚子苓不知道“杏仁”该怎么说,但是砸开取仁的意思已经分明。 一旁密姬连忙道:“杏仁味苦,食之伤身。” 那女子说的太快,楚子苓并未听懂,只是加重了语气:“全都砸开。” 大巫下令了,哪有人敢不从命。也不顾甘美杏肉,黄橙橙的杏子被一个个砸开,剥出了杏仁。 眼看前堂乱成一片,一直在旁观瞧的田恒嗤笑一声,盘膝坐在了院里的大树下。刚刚随众人前来,根本没人顾得上他,倒是看了这么一幕好戏。眼见所有人诚惶诚惶,惟命是从的样子,他胸中不由泛出了冷意。这才是巫者嘛,高坐其上,认人膜拜敬畏,目中无人。之前车上那番接触,倒像是作态了。他就说,哪有如此平易近人的巫儿 正想着,突见那巫儿拔出了病人颈后的金针,轻轻扶着对方的脊背,让他躺在榻上。那轻柔的动作,令田恒眉梢一动,就见她已经起身,来到了满地狼藉的杏堆前,捡起一颗杏仁塞进了嘴里。 “别”田恒一句话就要冲出口,那可是苦杏仁,有毒然而只蹦出一个音节,对方就已经吐出了嘴里的东西。 是苦杏仁就好,楚子苓满意的点了点头:“取釜和清水,再拿些米来。” 针灸虽能救急,但是病人身体虚弱,食欲不振,还需补益。用杏仁粥食补,可应付一二。不过苦杏仁要炮制一下,才能祛除毒素。 吩咐下去,楚子苓又坐回了病人身边。此刻郑黑肱已经快要睡过去了,见她过来不由伸出手,想去抓那白而纤长的手指。见状,楚子苓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拍了怕,柔声安抚道:“先睡吧,安心养病。” 那女子面上无笑,但是音色温婉,引的郑黑肱不由勾起了唇角,不多时就昏睡过去。 “哼。”田恒忍不住冷哼一声,这巫儿还真有一手,如此殷切,到让他想起自己治伤时的情形了。心里莫名的有些不是滋味,田恒顿时没耐心看下去了,双手环臂,大剌剌的靠在树上,闭目养神。 缓缓把手抽了出来,楚子苓让人在一旁看着病人睡觉,自己则走到了架起铜釜的火堆旁。杏仁已经剥出了一堆,她取了大致十克,去皮除尖,又细细碾碎,投入水中煎煮。煮好后去渣留汁,倒入粳米,开始熬粥。这样的杏仁粥每日两次,能宣肺化痰、止咳定喘,也算是剂良药。不过想要除根,就要另选方子了。 正思索要开何方,石淳已经走上前来:“公孙的病可是好了” 楚子苓摇了摇头:“想要治愈,尚需时日。” 这话听在石淳耳中,却犹如天籁。大巫的意思不就是能治好吗要知道公孙体弱,喘鸣更是痼疾,若是能治好,实乃天幸足能让他感恩戴德。 一番千恩万谢,又央了楚子苓等会再来看诊,石淳才安排了住所,请她入住西厢,可谓奉若上宾。 楚子苓对这些全无了解,更是无所谓住在哪里,倒是颇为疑惑,田恒怎么跟了过来 对这个问题,田恒只撂下句:“西厢甚大,住着爽利。” 楚子苓一阵无语,不过田恒身上的伤的确还没好,住的近些,也方便她治伤。只是药材,始终是个麻烦。 据说公孙之前请过医生,也不知这时代的医生手头有什么药,又怎么治病。楚子苓可不抱什么希望,虽说黄帝内经相传成书于战国时代,但是其中内容肯定是经过历代几百年不断整合,才最终成型。她又不知道现在是哪一年,说不定连内经都还没传世呢。 不过总是要问问看。楚子苓就派了蒹葭前去讨公孙黑肱之前吃过的药剂,石淳倒是干脆,不但送去了汤饮,还把手头能找到的补品,全都送了过去。 “家老竟把巫医赐的汤饮送人了”得知了这消息,密姬有些惶恐。巫医给出的汤剂,岂能随便给人,还是给另一个巫者 一旁伯弥轻声道:“家老把巫苓奉若上宾,定让她傲慢骄纵,想要窥探旁人技艺” 伯弥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密姬打断:“巫苓法术高深,比那巫医强上许多,不至于此。” 伯弥立刻陪笑:“是奴想多了。” 一入府就乱作一团,哪有人管她们这些舞乐伎女。她也趁乱凑过来,以婢女的名义留了下来。倒是很快寻了个目标,正是眼前这位“密姬”。身为公孙爱妾,密姬如今乃是府中女眷之首,她自然要好好逢迎。只有讨密姬欢心,才能在公孙面前崭露头角。伯弥可是打听过的,这位密姬只是主母陪嫁的媵妾,因为担心主母在楚国受辱,公孙才带她前来。身在异国,又碰上公孙病重,她心中怕也想要个得力的。 伯弥正想当这个助力。 见密姬犹自发愁,伯弥又提起了公孙的病情,轻轻巧巧带偏了话题,两人促膝聊了起来。: 8、第八章 见到那所谓的“药剂”,楚子苓不由苦笑摇头。只一罐黑黢黢的汤水,里面连半点药渣都没,倒是泡了只壁虎,也不知到底是酒还是药。看来防着方子外泄的手段,自古有之。至于壁虎,虽是一味补肾益精,止咳定喘的药材,可惜不怎么对症。 撂下汤药,楚子苓又翻看起了石淳送来的补品。可能是因为公孙黑肱身体羸弱,又久居异国,故而储存了不少补益的药物。只是这时的药材和后世大有不同,有些不知是什么植物,有些则是选对了药,但是采集和储存方式出了问题。看了一圈,楚子苓才找出了甘草和五味子两样堪用的。 果真是进了神农本草经上品的药材,在先秦就成了常备补品。但是只用这两味药,如何成方病人乃外邪内饮,瘀血不散,又经七情变化导致病情加重,当选用小青龙汤、大柴胡汤、桂枝茯苓汤等方加减,她可是一个方子都凑不出。 这就像善跑之人被束住了双足,且不说找不到药材,就算找到,她也不是每种都会炮制,缺了方剂辅助,又只有九根古针,要如何救人 “阿囡,你要记得,针乃医祖,只凭金针数枚,就抵良药万千。然穴脉乃人之根本,需大胆辩证,小心施为” 祖父的话在脑中回荡,楚子苓深深吸了口气。她是没有足够的金针,亦没有堪用的药材,但是病真的没法治吗不过是辩证,是祛除病根,温养身体,让生机重新循环。她跟着祖父学了那么多年,亲眼所见,亲手医治的疑难杂症不下千例,怎能因小小哮喘,就退避不前 “女郎,那从人还未走呢,可有何吩咐”一旁蒹葭等了许久,也不见楚子苓回话,不由出声问道。 楚子苓闻言抬起了头,眨了两下眼睛,突然笑了:“备水,我要沐浴。” 郑黑肱已经许久未曾酣然入眠了。每夜提心吊胆,生怕咳起来,连躺都躺不下,谈何安睡因而当他从梦中醒来时,竟有些恍惚。这里怎地不是卧房,外面天都黑了 神思只是一动,喉中立时痒了起来,连带胸腹都闷痛生厌,他剧烈的咳了起来。 “公孙”密姬焦急的凑上前来,“公孙怎地又犯病了快找人来” 一旁亲随倒是乖觉,赶忙端上了一碗米粥:“这是大巫让煮的,公孙先喝些润喉” 咳得厉害,哪有心思吃饭郑黑肱直觉想要摆手,却又顿住,等等,是那女郎让煮的那冰凉手掌握在臂上的感觉浮上心间,郑黑肱勉强止住了咳声,点了点头。 密姬立刻接过粥水,用匕舀了,一点一点喂给公孙。若是对方咳了,还要小心抚胸,帮他顺气。 一碗粥很快就喝了下去。然而密姬未曾得到嘉许,公孙甚至都没看她,只是抬头望向庭中。就见一位女子站在廊下,薄衫轻裙,秀发微湿。 “女郎”郑黑肱欣喜叫到。 “公孙睡醒了粥可喝了”楚子苓拾阶而上,来到郑黑肱身边,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已已用了。”没料到对方会抓他手臂,郑黑肱反手想要去握,却被楚子苓拦下了。 辩过脉象,楚子苓又细细问过他的饮食起居和患病时长,方才颔首:“先回屋吧。” 之前她已经让人打扫了一遍卧室,估计帷幕之类的也都撤掉了,针灸的话,还是在室内比较好。 郑黑肱听她这么说,赶忙让从人扶着自己起身,迎楚子苓进屋。在众人身后,密姬捧着个空碗,心底怅然若失。难不成公孙看上了这女郎她不是大巫吗难不成还能嫁人 又是惶恐,又是担忧,最终她还是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卧室果真焕然一新,楚子苓满意的点了点头,对公孙黑肱吩咐道:“解衣,躺在榻上。” 郑黑肱听得一愣,心跳快了几分,也顾不得咳嗽,展臂让从人帮他解衣。,连胫衣都未穿。如此模样,让个陌生女郎看去,着实不雅。这还不算完,等他解开外衫后,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好些天未曾沐浴了,身上味道怕是不堪。想到此处,他不由胀红了双颊,颇觉狼狈。 楚子苓并未看他,只是道:“点些火,呃,火把。” 她还没学“烛火”这个词,话说的有些磕绊。好在仆从乖觉,不一会儿就拿来了两支火把,还有几盏灯烛。 光线足够,病人也解开了衣衫。因为天气炎热,他里面只穿了条大裤衩,而且裆部还没有缝合,稍微动动就要走光。不过学医的,怎么可能在乎这个楚子苓神色自若的让他脱掉外衣,光着背俯在矮榻上。 手指在那略显嶙峋的脊背上轻轻划过,确定要施针的穴位后,楚子苓拔下灵九簪,开始施针。手头金针不够,想要治病,只能针、灸共用。先取毫针、长针、火针三针,调理体内气机,待三针定穴后,她冲在身边的蒹葭招了招手,对方连忙把托盘递在她手边。 木盘中放着一支刚刚制好的艾条。楚子苓随手在烛火上点燃,开始艾灸。病人久喘不止,肺脾两虚,又因身处异国,饮食不调,思虑过甚,才会在内感阴邪后,血淤不化。这样的痼疾,非阳不克。因此用艾条替代其他金针,反倒能有奇效。等唤起体内生机,方能补肾益气,宣肺化痰。 点燃的艾条如同灵雀轻啄,在背部窍穴游走,能让人赶到热意,却不会烧伤皮肤,形成瘢痕,乃是楚氏一脉相传的雀灸法。只是此等手法,需要眼准手稳,极为消耗体力。不大会儿工夫,楚子苓额上就冒出了汗珠,但是手上依旧丝毫不乱,正如素问针解所言,“手如握虎者,欲其壮也;神无营于众物者,静志观病人,无左右视也。” 大巫施法,旁人怎敢打断郑黑肱躺在榻上,最初那女子用手碰触自己时,他还有些心猿意马。但是很快,背心传来一片暖融,热力浸润,犹如涓涓细流,在体内流淌。是有些酸胀不假,更多却是轻松爽快,说不出的妥帖。不一会,郑黑肱就感到了倦意。明明才睡醒,怎么又睁不开眼了不愿在人前失态,他强撑着睁开双目,想要保持神志清明。就连自己也没注意到,咳嗽不知何时已经停下,粗重的喘啸也消失不见,只余匀称呼吸。 坐在公孙身旁,密姬轻轻捏紧了拳头。那两人一坐一卧,肌肤相亲,简直旁若无人,亲密无间。虽说巫觋非常人,不能婚娶,以身侍神,但是旁的巫医也未曾如此啊这女人,难不成是想勾引公孙她心中愤懑,却也不敢出声,只是幽怨的看着那两人的背影。 每组三穴,共灸四组,一套艾灸施展下来,饶是楚子苓也觉双臂酸痛。熄了艾条的火头,收针时,郑黑肱身形一颤,混混沌沌醒来,想要说些什么,楚子苓只帮他翻了个身,就抬手阻止:“再睡会儿吧。” 这针法也有助眠之效,下午他大概才睡了两小时,对于极度缺乏睡眠的人,是远远不够的。正好现在天也黑了,不如先睡到天明再说。 郑黑肱被她一拦,顺势又躺了回去。眼睛却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合拢。缠绕多时的病痛消失不见,身上暖洋洋一片,腹中也是饱足,哪还有力阻挡困意不多时,便坠入了黑甜乡。 楚子苓也轻轻舒了口气,起身对侍候两侧的人说道:“晚上若是醒了,喂他些淡盐水,早上再用一次杏仁粥。” 一旁亲随双眼都是红的,连连叩首相谢。楚子苓可受不惯这个,摆了摆手,抬脚离去。回到西厢,隔壁房倒还亮着灯,见楚子苓归来,倚在门边的田恒打了个哈欠:“你还未给某瞧病呢。” 这是在等她复诊楚子苓也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你一个外伤病患,好好休息养伤才是正经,哪有天天找医生看的 “蒹葭,帮他擦些盐水。”楚子苓淡淡吩咐了一句,转头就回了屋。 田恒目瞪口呆,见蒹葭真要上前,连忙挥手赶人。他可见识过这小婢的手劲儿,没个轻重,结痂的伤口都要擦得血肉模糊才行。这哪是治病,分明是给他好看嘛 退回屋里,他搔了搔颔下杂须,突然又笑了。一来就大显身手,这巫儿怕是不用多长时间,就能在府中站住脚了吧: 9、第九章 就算是重症,每天也只用施针艾一次。然而第二天,楚子苓还是起了个大早,拉着蒹葭,一起到了外院的菜园。 “那便是菲了。”蒹葭边打哈欠,边给楚子苓指道。 只见一片郁郁葱葱的菜苗长在地里,可不正是萝卜缨。这两日吃了不少腌菜,楚子苓早就知晓此时已经有了萝卜,所谓“采葑采菲”,正是指“蔓菁”和“萝卜”。其中萝卜更是已经开始了人工栽培,对于她而言,实在是个好消息。 也不管菜地泥泞,楚子苓撩起裙摆,走了进去,蹲下采摘成熟的萝卜籽。这也是一味中药,称“莱菔子”,有消食除胀,降气化痰的功效。 见楚子苓择菜,蒹葭连忙跟了过去,也采起了萝卜籽。不多时就得了一帕。她好奇问道:“采这作甚不吃叶吗” “入药。”楚子苓答的简单。 昨天一晚思量,她是想出了个合用的土方,正可以治疗哮喘,平气养肾。其中莱菔子、五味子已经有了,剩下的紫苏子、黄荆子、苍耳子等物,应当也不难寻。楚国不就是后世的“荆楚”吗只要湖北产的药材,都有可能找到。如今的气候比后世炎热,植被也更多,不过是花些时间的事情。 既然有了目标,楚子苓也就有了行动力。把找药的事情告知石淳后,对方更是派了兵卒和车驾,护送两人。 郑黑肱醒来时,听闻大巫已经出门,不由倍感失落。好在熟睡一晚,精神恢复了不少,也有了胃口,在喝了杏仁粥之后,还用了些肉羹,让身边人都喜上眉梢。 吃完饭后,他又想起了昨日窘境,便命人备水,沐浴更衣。这边忙成一团,姬妾们却被仍在一旁。 枯坐房中,密姬满面戚容。身为枕边人,她如何不知公孙举止怪异要知道公孙自幼温文,连妾侍都没纳几个,与阿姊更是情投意合。她也是身为媵御,才得高看一眼。此次替阿姊随公孙来楚,她何尝不怕全赖公孙怜爱,才不至于惶惶终日。 公孙喘疾发作,她衣不解带,夜不成寐,侍奉榻前,不但因他是她的夫君,更因她倾慕其人。可现在,公孙的病情好转,眼中心中却只有那治病之人。一刻就要问上三次,魂不守舍,坐立不安,如此行径,还是当初那端庄君子吗 “阿姊可是有烦心事” 一个清亮声音,打断了密姬的思绪。她抬头看向下首那明艳女郎,轻轻叹了口气:“无事。” 这两日伯弥只要得闲,就往密姬身边凑,为的不就是替她“分忧”吗如今府中上下都围着那贱婢打转,她怎可能不知密姬的心思。 柳眉微颦,伯弥也叹道:“若不是同道前来,知那女子是路上捡来的,怕还真以为此姝乃家老专门为公孙寻的,手腕着实不凡。” 这话暗藏挑拨,密姬关注的却是另一方面。犹豫片刻,她小声道:“那巫苓真是捡来的” “可不是嘛”伯弥哼了一声,“奴可是亲眼见的,一身妖服,还以为是哪里飘来的孤魂呢。” 这话说的阴森,密姬打了个哆嗦,强忍着道:“也亏的家老救了她,否则公孙这病,不知何时能好” 伯弥却膝行两步,低声道:“姊姊糊涂这种来历不明的女子,怎能放在公孙身边” “她,她是个巫者,不能嫁人的。”密姬低声辩解,又像自言自语。 果真猜中了她的心思。伯弥在心底冷笑一声,语气却愈发诚恳:“公孙心善,难免被人蒙蔽。她一个落难女子,还不知抱着何等心思。” 密姬身形晃了晃,半晌才挤出一句:“若公孙真有意” 见她竟然有动摇之意,伯弥连忙道:“姊姊可不能这么说,公孙不过大病初愈,神思不属。姊姊悉心照料,多多劝慰,总能让公孙转念。” 密姬长叹一声:“吾哪里敢劝” 伯弥立刻精神一振:“那便安排歌舞宴席,只要公孙心情舒畅,定然不会误入歧途。” 这才是她的目标。公孙如今病着,哪有心思观看歌舞若不赶紧在公孙面前露个脸,她指不定就要被当作礼物送人了。她缺的也不过是个出头的机会罢了,论姿色,那贱婢如何能与她相比 被惦记的那个,可没料到众人的芜杂心思。在城郊的野地里找了一上午,楚子苓带回了五种药材,可惜有一味并不当季,只能另寻替代,不过也算收获颇丰。 这个时代可谈不上耕种率,荒地极多,草药就跟野菜差不多,遍地丛生。看来只要多花些心力,走几个地方,还能找到更多合用的药物。 不过当她回到西厢时,田恒拧着眉先抱怨上了:“出门怎地不打个招呼你识得路吗” 楚子苓一阵无语,她是不认路,但是有人带着啊。而且你这个齐国人,难道就来过楚国,认得路了 也不理他,楚子苓先把药材都取出来,逐一分类,准备炮制。原先祖父打着手板让她练的备药功夫,总算派上用场了。要不就算找到了药,她也没法处理,更抓不准份量。 见楚子苓不理他,田恒又无聊了起来,晃晃悠悠坐到了旁边,看那两人跟小雀一样闷头忙碌。过了片刻,他突然抽了抽鼻子,低头看自己身上的伤处,然而瞅了一圈,也没找到破口的地方。那血腥味是从哪儿来的呢 田恒疑惑的抬起头,又看向面前两人,不看还好,一看不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懒洋洋叫到:“巫苓,你裙摆污了。” 这一嗓子喊的楚子苓莫名其妙,一上午又是采药,又是分药,裙子肯定脏了,还需要别人提醒吗然而用手一拂裙摆,熟悉的濡湿感让她的脸腾地一下就涨红了。也不管那人的嬉笑,她抓起蒹葭,向屋里冲去。 到了房中,关上门扉,慌手慌脚把裙子拽过来细看,楚子苓不由一声。一旁蒹葭倒是讶道:“女郎来月事了怎地不用布带” “什么布带”楚子苓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什么布带可不就是月经带嘛习惯了超薄夜用贴身,她哪想过还要用这种古董级的玩意 见楚子苓一脸纠结,蒹葭只当她没有准备,立刻拍了拍胸脯:“奴给你寻一条来” “等等”楚子苓赶紧去拦,哪拦得住这丫头,就见她活蹦乱跳的窜了出去。 这可太尴尬了。也不怪楚子苓没有准备,她经期一项准确,从未向这次一样提前五六天时间。难不成是泡水受了寒得喝点姜枣茶补补了,可惜现在应该还没有红糖 正想着,蒹葭又飞快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条长长布带:“女郎,快系上这个” 再怎么尴尬,生理问题也是要解决的,楚子苓硬着头皮接了过来,用手一捏,就知道里面装的是草木灰。别看草木灰看起来不起眼,但是用途颇为广泛,在缺乏化工原料的时代,不但能洗头洗衣,还能消毒止血。而且草木灰产生都经过炉火高温消毒,清洁度也不错。在这个要纸没纸,要棉花没棉花,擦屁股都要用小木棍的时代,确实是一种方便又卫生的填充物了。 “可要奴帮你系”蒹葭见楚子苓没有动作,还以为她未曾亲自系过这个,就想帮忙。 楚子苓哪里肯赶忙差她去端了盆热水,脱去衣裙,避着人清洗擦拭了一番,才试着系上了月经带。恤牛仔裤早就不知哪儿去了,现在穿的内裤还是她偷偷缝的,再加上这么个玩意,简直别扭的要命。 穿戴整齐后,楚子苓干咳一声,转出了屏风,先问道:“换洗的,可准备了” 就算里面的草木灰内胆可以拆卸,布带本身也是要清洗的,以免滋生细菌。 蒹葭有些不明所以:“不是烧了就行吗奴要了好些布呢,不妨事的。” 楚子苓又是一阵无语,要了好些布跟谁要的难不成这事要弄得人尽皆知至于烧毁,她到不是太奇怪,这种私密的东西,但凡有点条件都想销毁吧恐怕也是这时代贵族女性的惯例。 事已至此,楚子苓只得道:“布料要用热水煮一煮,好好晒干。还有烧些姜枣汤,等会儿我要喝。” 虽然有点事多,蒹葭还是麻利应下。毕竟是大巫,说出话的总有缘由的。 小丫头又跑出去忙了,楚子苓定了定神,才厚着脸皮走出了房间。这窘态竟然让田恒给看去了,简直尴尬的让人抬不起头。不过想想当初疗伤时,她把人家全身都看了,这点小别扭,又算什么。 然而鼓足的勇气,没有半点用处,田恒早就不在屋里了,楚子苓不由松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又继续整理药材去了。: 10、第十章 自那日撞见巫苓的丑事后,田恒很是乖觉的避了几天。女人来月事,极是麻烦,脾气也会变得古怪,躲着点总没错。 不过身上伤还没好,不便出门闲逛,田恒就凑到侯溪的卒中,看众人操练戏射。这百来兵士都见过他屠狼的壮举,有人想找他比试,侯溪不允,怕影响他养伤。田恒自己倒无所谓,还跟人比了一次箭术。用得虽不是强弓,也引得众人喝彩,直赞他不逊楚大夫养由基。 这话田恒也就听听,并不放在心上,然而旁人却不这么看。很快,家老石淳再次相邀。 “听闻田壮士折了佩剑,吾家公孙特寻了把剑,赠与壮士。”一番客套后,石淳开门见山,让仆从奉上了把长剑。 田恒也不客气,接剑细观。只见此剑足有三尺,剑柄饰金,剑鞘镶玉。抽出长剑,只听瓮的一声,竟有轻鸣,剑身隐有暗色格纹,寒光凛凛。 “好剑可是吴剑”田恒本就精研剑术,更是熟知各国剑形。吴人善铸剑,剑长而锐,千金难求,比他原先的佩剑好了不知凡几。 石淳面上带笑:“田壮士好眼力,正是吴剑。还有郢爰帛锦,可供壮士花销。” 又有两个木盘摆了上来,绢锦夺目,金钣耀眼,堆在一起足够引人垂涎。田恒一哂,还剑入鞘,把那宝剑仍回了仆从怀中。 “多谢执事美意,某不才,花销不了这许多。”他神色自如,分毫没有因财帛动心的模样。 石淳暗道不好,连忙道:“老朽唐突,还请壮士莫怪。这些财物,绝无旁的心思,只是吾家公孙仰慕壮士豪勇” 田恒未等他说完,便摆了摆手:“某是个粗汉,居无定所,并无在楚地久留的打算。只是巫苓言语不通,又没人照应,某留下照看几日。” 他说的明白,石淳心底却生出恼意。这是嫌弃公孙在楚为质,不愿投靠吗第一次拒绝也就罢了,现在巫苓已经是公孙座上宾,他怎么还如此油盐不进 不过这些心思,面上是万万不能表露的。石淳笑道:“田壮士也太小瞧吾等了。巫苓于吾家公孙有救命之恩,吾等怎会轻慢壮士尽可安心养病,不急于一时。” 养病是想给你家公孙再找个护卫吧田恒心底嗤笑,他又不是没见过侯溪那伙人的剑术武艺,郑人早无庄公时的威势,屈身强楚,怕是吃不香,睡不着吧 不过他离家游历可不是为了做人门客的。只要巫苓安定下来,就是他离府之日。 想到这里,田恒微微一笑:“那便再叨扰几日了。” 石淳只差没翻个白眼,你好吃好住倒是全不嫌弃,要不是闲的跑去找人卖弄箭术,他又怎么会再起心思 然而再怎么不悦,礼贤下士的姿态还是要做的。彬彬有礼的送走了田恒,石淳又叹了口气。公孙身体是一日好过一日,然则如今局势并不乐观。宋公派大夫华元入楚为质,此子狡狯,又善钻营,短短时日就与楚国卿士结交。郑宋两国向来不睦,数次兵戎相见,更曾在战场上擒获华元。此子在楚,怕会对公孙不利。 说来公孙也是太过拘谨,没有羽翼门客,如何能在强楚立足若是他亲自来拉拢这田恒,说不定多些成算。还是要提点公孙几句啊。 这厢石淳心事重重,那厢郑黑肱也坐立难安。原本这几日,巫苓只在睡前才来见他一面,行针施艾。谁料今日突然提前,说下午便可行针。听闻此言,郑黑肱就开始心神不宁,若不是自重身份,都想出门去等了。 想他自幼守礼,何曾这般无状 “公孙,巫苓求见。” 听到下人禀报,郑黑肱急急道:“快请” 说着他还想起身相迎,又觉不合礼数,这才按捺心思,僵坐榻上。不多时,就见那清丽女子迈步而入。她的身姿并不算美,步态利落,长袖飘飘,犹如士人。脸上更无笑容,总是收敛神情,不喜不怒。然而那双眸子,黑而明亮,似能洞察万物,又有温暖安抚之意。郑黑肱没有见过此等女子,但是一见这张脸,心就静了下来,只余满腔欢喜。 来到病人身边,先看了看他的形容气色,楚子苓边号脉,边开口问道:“公孙今日可好些了” 望闻问切是基本功。身为女性,又太年轻,楚子苓自从开始行医后,就练就了一副严肃郑重的“医生脸”,只为确立威信,让病人信服。 “略咳了两次,胸中也不太闷了。”被那人牵着,郑黑肱只觉手腕一阵微麻,低声道。 脉象不错,血淤化开,痰气消减,可以用药了。点了点头,楚子苓道:“先针艾。” 连续几日在她面前解衣,郑黑肱也习惯了。等从人帮他解衣后,便想俯在榻上。 “今日要换穴位,平躺即可。”楚子苓伸手拦住了他。之前要提振元气,走背后督脉,现在则要宣肺化痰,要走胸前和手臂的肺经。 郑黑肱耳根立刻红成一片,直挺挺转了个向,仰卧榻上。那只白皙手掌在胸前按过,才持金针刺穴。这可跟俯卧不同,金针摇晃,随着手势抽提,简直就像扎在了心尖,余光还能看见那女子秀美的面颊,神色专注,别无旁骛。被那目光盯着,连胸前肌理都微微绷紧。 病人太紧张了,三根针下定后,楚子苓点燃了艾条,状若漫不经心道:“病因七情起。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公孙可有忧、恐之事” 这是素问中的一句,用雅言说来略显磕绊,却不耽误表述。听明白了这番话,郑黑肱愣了一愣,旋即五脏皆被绞痛。过了许久,他才道:“吾是替公子去疾,入楚为质的。” 这一句出口,像是打开了话匣,郑黑肱忍不住说了下去:“当年楚王伐郑,围新郑百日。晋侯只言来援,却一兵未发。君上无法,肉袒牵羊,向楚王请罪,称可并郑为楚之县邑。想我祖上乃厉王少子,姬姓公卿,何曾有此灭国之危” 他顿了顿,似乎要平定情绪,许久后才又道:“那日楚王退兵三十里,示恩以平,郑之社稷得保,公子去疾入楚为质。子良其人,贤君子也,国之肱骨。只短短一载,便被君上召回,吾才入楚替之。” 这话说的艰涩至极。他真的想入楚为质吗自是不想的。在异国做个质子,又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而且他非是国君任命,只是国君需用公子去疾,才拿他来替。那么在国君心中,他又算是什么 没有声名,亦无光彩,被人当个弃子来用,他如何能不忧不悲只是这话,他从未跟人提起,就如胸中烂疮,触之生疼。而他说了如此多,如此长,身边人能听得懂吗 这一瞬,他的眸子暗了下去,胸中闷哑,似又要咳喘出声。然而一个声音,赶在了他前面:“你入楚,可是为郑国” 郑黑肱当即道:“那是当然” “为君为国,可称勇也。”楚子苓其实只能听懂大半,但是“质子”是什么,还是清楚的。这可不是单纯的大使,而是人质。前往异国为质,也需要担当和勇气。 她的声色未曾起伏,平稳如故,郑黑肱身形却剧烈颤抖,几乎要坐起身来。楚子苓赶忙按住:“别动” 然而此刻郑黑肱哪还说的出话来他也是穆氏子弟,郑国公族。只身入楚,替下公子去疾,难道不是为家为国,为君上分忧吗可是谁又知晓他的心酸,明白他的苦楚就连父亲,也只是让他谨慎行事,从未有一句褒奖。 他想听的,不过此一言罢了 病人情绪激动,放在楚子苓手下,反应就十分明显了。之前紧绷的肌肉全都松开,气脉不再凝滞,如艳阳照雪,不复郁结。所以说,最好的治疗方法,是心病用心药。就像现代社会的心理医生一样,解开心结,才是治病根本。 而这一理念,其实中医里也有。古代巫医,多半都是靠心理作用和人体的自愈功能,以至于到了唐代,还有咒禁一科。为病人化解心病,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手上艾条纹丝不乱,楚子苓淡淡道:“若有心事,可讲给我听。我不会说出去的。” 看着那女郎依旧平静的面孔,郑黑肱笑了,如孩童般悄声道:“你可知,吾怕蛇。楚地蛇可真多啊” 那絮絮叨叨的声音,伴随着星点艾烟,萦绕不去。 “大巫真来了月事”伯弥惊讶的声音都大了一瞬,又赶忙压下。 对面婢子连连点头:“前日就来了,她那小婢还讨了不少东西。” 听到这答案,伯弥不由捏紧了手中叠着的巾帕。这贱婢简直不知廉耻来了月事,竟然还每日去公孙房中。今天怕是月事刚停,便多待了半个时辰,以后还不知要使出什么手段 强压心头怒火,伯弥又道:“她讨了什么东西,你可打听到了” “不外是些白布,还有生姜和干枣。”那婢子小心的看了看两边,又补了句,“似乎这几日都用姜枣煮汤呢。” 又是姜和枣伯弥眯起了凤目,心中了然。见那婢子目露渴望,她缓缓打开巾帕,取出枚布币,仍在了对方面前:“拿去。给我好好盯着西厢,自有重赏。” 那婢子兴高采烈捡起布币,退了出去。伯弥抿了抿发丝,起身往密姬房中走去。这次一定要劝说密姬,尽快摆宴才行。: 11、第十一章 换了诊疗法,楚子苓在公孙黑肱房里待的时间就长了些。每次做完针灸,还要再聊上个把小时。不过多是公孙黑肱说,她在一旁听着。这种“辅助治疗”虽是分内之事,但楚子苓也不至于转任心理医生。 眼看身上利落了,她就选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准备带蒹葭去采药。谁料辎车刚刚套好,就有条大汉跳上车来。 “田恒你来干什么”楚子苓讶异了挑起了眉毛。当日尴尬是尴尬,但是连着几天没见到人影儿,那尴尬劲儿就消的差不多了,再见面,更多是对病人的担忧。伤还没好,天天乱跑什么 田恒哼了声:“某要出门逛逛。” 就你这身体状况,乱逛怕是要出问题。不过这话,楚子苓没说出口,生怕起个逆反作用,只能叹口气,让车夫驾车出了府。这次要走远些,到上次没去过的地方转转,还得赶在下午针艾之前回来,时间紧张,容不得浪费。 不过即便如此,出了府后,楚子苓还是忍不住和蒹葭一起探头观看街上景色,倒是说要闲逛的田恒,一直懒洋洋靠在车上,对于楚地风物并没什么兴趣。他这次出来,还是为了这不知轻重的女人。就算带了兵卒,这里也是楚国,万一出个状况,这群胆小怕事的郑人又能顶什么用处养了十来天,他身上的伤大多愈合,总要跟着才能放心。 不过说回来,见巫苓出门,田恒又有些满意。她一个巫者,又不能嫁人,还是避嫌为好,免得让人生出些心思,平添麻烦。 这点小心思,楚子苓可不会知晓。车很快就驶出了郭区,在郊外一处停了下来。这里有坡地也有密林,倒是草药生长的好地方。 拿着竹竿,背着篓子,她和蒹葭一起下车,准备开始寻药。田恒也跟着下了车,却并没有帮手的意思,只大剌剌跟在两人身后。 “田郎不是要去女闾吗”蒹葭还有些疑惑的问道。 女闾自齐国兴,颇得世人推崇。蒹葭理所当然以为田恒是想去女闾逛逛。 田恒哼了一声:“谁说某要去女闾了这是要采什么” 蒹葭顿时来了精神,叽叽喳喳又说起来。前面楚子苓也不管两人,边驱赶蛇虫,边在灌木从和石缝里仔细寻觅,只盼能找到些新药。 不大会儿工夫,田恒就不耐的撇开蒹葭,走到楚子苓身边:“挖个草就跑到郊外,不怕被蛇咬吗” 楚地虫蛇一直是大害,蝮蛇、金环蛇、竹叶青等毒蛇亦不罕见,荒地中碰上的几率还是不小的。 楚子苓却不放在心上:“蛇避人,况且不找草药,如何治蛇毒” “某知道些治蛇毒的法子。”田恒立刻道,“可用火矢置于伤处薰灼,或以井泥环伤处,桑汁涂之,鹿肉、野彘,煮之亦可。” 这听起来很像是五十二病方里出现过的古方啊。楚子苓摇了摇头,也不反驳。蛇毒、外伤都是古代人常遇到的,土法数不胜数。不论管用不管用,都不是她能纠正的。还是以后配点蛇药,再教他怎么用针排毒,怎么寻找应急草药为好。 又走了一段,楚子苓眼前一亮,快走几步,来到一丛灌木旁。蹲下来仔细检查片刻,她笑了出来:“当初遇见你时,要有此物就好了。” 那是一株刚刚挂果的紫珠,又名“止血草”。对于各种内出血,崩漏,以及外伤出血,烧伤,毒蛇咬伤都有疗效。身上备些,出门在外就方便多了。 田恒有些不信,也蹲下来看了半晌:“这草能起死回生” “是止血。”要不是你失血脱力,会骤然猝死吗楚子苓摇了摇头,开始采药。见田恒看得颇为认真,还讲解了一下怎么分辨药材,并且强调认准了才能采,不能见到长得相近的就乱用。 采完紫珠,楚子苓心情大好,又继续前行往前探寻,不过当她快要接近林地时,田恒伸手拦住了她:“前方怕是猎场,不进为妙。” “猎场”楚子苓纳闷的重复了一遍,不是无主的荒地吗 “春、夏苗、秋a、冬狩,诸侯卿士四时围猎,自需猎场。莫说此处,八百里云梦泽皆为楚王猎场。”田恒可是极为熟悉都城的构造,近郊只要有大片无人耕种的山林,不用问,定是圈起的猎场。这种地方,还是不闯为好。 听田恒解释,楚子苓就明白过来,原来这时代的山林也没不是没主儿的,难怪这么好的土地都不开垦。不过一上午也找到了三四种药材,还有紫珠这样的良药,她便放弃了继续深入的打算,也不耽搁,上车返程。 在车中坐定,楚子苓才有工夫净手掸灰。因为怕虫蛇出没,她专门在裙下加了条衬裤,还用布条做了绑腿,要是能找到雄黄,再带上点,才是蛇虫不侵。雄黄湖南应该有产,说不定楚国也有 楚子苓在这边想着心事,蒹葭却一刻也闲不下来,脑袋都快黏在了车窗上。见到新奇东西,还要拉着楚子苓一起来看。估计在家这些天,可把她憋坏了。 年轻女郎有说有笑,声音悦耳,引得御者和那几个兵士都有些心猿意马,眼看就要转入进内城的大道,突然,一阵响亮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一直坐在车门边,宛如假寐的田恒,猛然跃起,一个箭步冲到了御者身旁,大喝道:“勒缰避道” 那御者也看到了斜刺里冲出来的驷马戎车,可是两车距离还有百来步,似乎不会撞上他这么一迟疑,田恒一把夺过缰辔,用力向右一带,车前骈马不由自主踏蹄右转。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戎车风驰电掣,狠狠撞了上来。 一时间,马嘶声声,车盖急摆,就连宽大的辎车车厢,都腾起半边。蒹葭不由自主惨叫起来,楚子苓也死死抓住了车窗。这是要翻车了吗怎么办 然而下一瞬,沉重的车轮轰然落地。因为刚刚向右一让,对面的戎车没有冲到车辕,而是撞到了车厢中后部位。虽然撞破一块木板,却未失平衡。 不过车稳住了,还要御马,驾车的骈马不是什么良驹,被这一吓,险些脱缰。田恒双臂使力,肩头的肌肉都鼓胀起来,马缰深深勒进了掌心。受惊又被人扼住,马儿顿时四蹄翻飞,嘶鸣不休,然而原地重踏了好几次,也无法挣脱,才喷气甩尾,缓缓安静了下来。 万幸田恒长吁一声,只觉肩头传来阵闷痛,怕是又撕裂了伤口。好在未曾翻车,没酿成大祸。 他这边方才放下心,对面戎车上的车右已经大声吼道:“尔等何人,敢拦大夫车驾” 能在郢都御驷马狂奔,必然是楚国卿士,哪是寻常质子能得罪起得一群郑人都吓得浑身哆嗦,不敢应答。田恒冷哼一声,把缰绳扔回御者怀里,高声道:“若非某避道,汝等早就车仰马翻,安有命在楚之君子可善先声夺人” 他用的是雅言,却语带嘲讽。那车右大怒,就想拔剑,却被左首尊者拦下。只见那人身着戎服,头戴爵弁,虽然仪貌堂堂,却面有焦色。也不废话,对方冲田恒拱手道:“在下许偃,家中有事才御车疾驰。幸得君子相助,敢问如何称呼改日定登门拜谢。” 对方行礼,田恒也一改强硬,笑道:“区区贱名,何足挂齿。许子既有要事,还请先行。” 说着,他拍了拍身边御者,对方这才反应过来,赶忙驱马避道。这时戎车驷马也被安抚住了,见他洒脱,不愿邀功,许偃再行一礼,戎车便如刚刚一般,急驰而去。 “田,田壮士,那可是楚国大夫”直到戎车远去,御者才结结巴巴说道。 当年许偃可是参加过之战的,御右广,乃楚王心腹。这等上卿,平日就算公孙都无法结交,谁料田恒竟然名都不留,任他离去。 田恒冷哼一声:“管他是什么大夫,给某好好驾车” 御者如今哪敢辩驳,灰头土脸抖了抖缰绳,继续赶路。田恒转头向车中问道:“巫苓,你可还好” 因为双方用的都是雅言,楚子苓算是听了个全场,此刻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田恒这人平素看着惫懒,没想到关键时刻如此靠得住。也亏得有他在,否则今天真要出车祸了。 犹豫一下,楚子苓道:“多谢相救,你身上可好伤到了吗” 裂了个口子,但是这时田恒又岂会说出来:“两匹劣马,焉能伤我靠边坐,别掉下去了。” 车厢撞了个洞,看起来还是挺危险的,楚子苓立刻把蒹葭拉到了身边。车又晃晃悠悠动了起来,紧绷的心神渐渐舒缓,多出一份劫后余生的轻松。 一旁蒹葭早就两眼放光,直愣愣盯着前面,过了不一会儿,她忽地抓住了楚子苓的手:“女郎,奴心悦他” 啥楚子苓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蒹葭便展开歌喉,唱了起来。 “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叔在薮,火烈具举。袒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勿狃,戒其伤女。 叔于田,乘乘黄。两服上襄,两骖雁行。叔在薮,火烈具扬。叔善射忌,又良御忌。抑罄控忌,抑纵送忌。 叔于田,乘乘鸨。两服齐首,两骖如手。叔在薮,火烈具阜。叔马慢忌,叔发罕忌,抑释蚣桑舟斯伞 蒹葭本就是郑女,唱起郑音,愈发婉转动人。这一嗓子,车前车后的男人都哄笑起来,连御者也对田恒挤眉弄眼。 田恒听得嘴角噙笑,却不作答,就任蒹葭把曲儿唱了两遍。楚子苓郑语学的不好,还在细听歌词,觉得这似乎是个男子御马伏虎,田猎勇健的故事,直到众人喧哗起来,才反应过来,这小丫头唱的竟然是情歌,还是给田恒唱的有没有搞错蒹葭怕不是还没满十五,怎么会看上那个胡子拉碴的糙汉 见心仪之人始终不应,蒹葭有些急了,也不唱了,膝行两步凑上前去,高声道:“田郎,可愿睡奴” 众人哄笑声更大了,田恒却懒洋洋道:“不睡,乳甚小。” 蒹葭闻言极不甘心,伸手就去扯自己衣襟:“谁说奴乳小” 眼见她真要当街解衣,楚子苓唬得赶紧把人扯了回来。见那丫头还满脸不忿,不由啼笑皆非。然而歌声并未停下,见蒹葭不唱了,周遭的兵卒、车御倒是乱七八糟唱了起来,有“叔于田”,也有其他郑曲。 听着那满带揶揄的曲声,楚子苓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来这里大半个月,她还是第一次笑的如此开怀。这些“古人”,可以一拜相交,亦可纵情求爱,礼是如此爽朗,情又如此真切,哪是后世那些假道学可以比拟的 搂住了蒹葭窄窄的肩膀,楚子苓把头靠了上去,听她嘀嘀咕咕,听车外欢唱,唇角的笑容,久久未曾散去。: 12、第十二章 “公孙,公孙” 连着两声呼唤,才让郑黑肱回过神来。见密姬略带幽怨的眼神,他歉意的笑了笑,以示自己在听。 那笑容,让密姬心底更是哀伤。自公孙喘疾好转后,就日日都围着那巫苓打转,不是诊病,就是闲聊。 公孙可是谦谦君子,何曾跟女子多言过一句可如今,他会遣开从人,只跟那巫苓说些私密。莫说是她,就算是阿姊,公孙正妻,也未曾得到过这般重视密姬是真的怕了,怕那女子勾去了公孙的心神。这里不是郑国,而是楚地。若是失了公孙爱宠,她要如何才能活下去思来想去,密姬终于鼓起勇气,按伯弥所言前来规劝。可是见到的,却是个神不守舍的男人。这样的人,如何能劝 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低声道:“公孙身体康健,也当宴请宾客,赏乐观舞,好让众人知晓才是。” 这话挑不出半点毛病。就算身在楚国,他也是郑国公族出身,哪能一直闭门不出就像那宋大夫华元,入楚之后,非但跟楚国卿士相交,还献名琴“绕梁”与楚王,一时风头无两。长袖善舞,广结贤士,这才是身为质子该做之事。 然而此刻,密姬一番忠言,郑黑肱首先入耳的却不是交游,而是“设宴”二字。他眸中一亮:“此言甚是家老此次带了不少乐者,要招她们前来献技。” 刚刚郑黑肱还想着,巫苓怎地又出门寻药了,为何不留在府中马上就有人献策。巫苓乃是他郑黑肱的救命恩人,设宴相谢也是应有之义。而若是摆宴,她待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岂不更久 连眸光都亮了起来,郑黑肱连忙道:“快着人安排,吾要宴请巫苓。” 密姬只觉脑中嗡的一声,险些站不稳脚。然而公孙有命,她岂敢不从压住心头苦涩,密姬盈盈拜下:“妾这便安排。” 见公孙根本没有留自己的意思,密姬头颅低垂,缓缓退了出去。 一路载歌,回到了郑府,楚子苓眼底的笑容都未散去。这份浮于冷静之上的喜悦,自然也被郑黑肱察觉。在针灸结束后,他并未像往常一般,述说自己的心事,而是忐忑相请:“吾欲在前堂设宴,不知巫苓可肯赏光” 他说的郑重,心跳却快得要命,生怕对方不喜宴饮,一口拒绝。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楚子苓吃了一惊。但是今日听到的欢快歌声,犹然在耳,她不由点了点头。不知宴席上,会不会有同样美妙的曲子呢 见巫苓应允,郑黑肱喜出望外,立刻让人摆宴,亲自带她入席。这当然不合礼仪,但是巫者又讲什么礼仪 不多时,宽敞的大堂上,摆下席案。因为私心,郑黑肱连家老石淳也没请,反而让密姬等姬妾作陪。楚子苓又不懂此时的礼仪,还当是郑黑肱怕她尴尬,故意让家眷相陪,便大大方方坐在主宾之位。不多时,面前低矮的小桌上,便摆满饭菜。 楚子苓在吃饭上向来不怎么讲究,只要营养充足,能够饱腹就行。所以来到这里后,顿顿吃大同小异,也从未抱怨。不过面前这顿饭,可不同以往,光是餐具就有七八样。方型的炉子里,放了些烤串,油光闪烁,就算没有孜然辣椒,依旧香气扑鼻。高脚的铜碗里,盛的是浓稠肉酱,竹编的小碗里,盛的是莹白米饭。还有片成片的腊肉,蜂蜜腌制的果脯,加上常吃的肉羹和略带酸味的米酒,实在称得上丰盛了。 也不知这是贵族的日常饭菜,还是专门准备的盛宴。被如此热情款待,楚子苓也有些意外。不过当公孙黑肱向她敬酒时,楚子苓还是拦了一下。米酒也是酒啊,也不知道现在的酿酒技术如何,万一甲醇超标就不好了。更别说病人还在吃药,能不喝就别喝吧。 郑黑肱也不嫌她失礼,笑着放下酒爵,命人舞乐助兴。有了这吩咐,之前平正中合的宴饮之乐停了下来,换上了靡靡郑音。 在婉转的乐声中,一队女娘出列,翩翩而舞。长袖招招,裙摆摇曳,如杨柳一般的细腰随着韵律轻摇,柔美矫健。居中那红裙女子,更是面容娇俏,眉目生情,宽大的袖摆在风中翻飞,柔韧腰肢屈折翻转,生出摄人美艳。 歌声也响了起来。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席兮,敝予又改作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一曲“缁衣”,唱的柔情万千,对于夫君的爱慕,更是溢于言表。郑黑肱皱了皱,没想到她们上来就唱这个,难道密姬以为这是家宴吗然而转头看向宾席,却发现巫苓听的极为认真,并无生厌之意。 郑黑肱心头一软,又笑了出来。是了,巫苓连郑语都不通晓,又知什么郑音不只是“缁衣”,他还能命人唱“有女同车”、“东门之”、“野有蔓草”心忽的热了起来,郑黑肱骤然察觉,自己竟是恋慕此女 心又酸又胀,几乎跃出腔子,郑黑肱放在案下的手,紧紧握在膝头。她连郑语都不会,不善歌以不能舞,甚至从未露出过动人笑容,可自己心头却紧紧系着此姝,就连当初迎取妻子,也从未如此 似是察觉了郑黑肱的目光,那女子扭过头来,好奇问道:“此曲甚美,叫什么” “是缁衣。”郑黑肱不由自主笑了起来,柔声道,“汝可要听些旁的” 楚子苓点了点头,这跟她听过的乐曲完全不同,不像流行音乐,也不像高雅音乐,只是欢快又质朴,优雅又古拙,如同那些乐者弹奏的鼓瑟笙萧一般,一遍遍的重复倾诉,说不出的动人。那舞者正是当初自己见过的傲慢女子,可是如今,她脸上如春花绽放,明明只有十六七岁,却明艳夺目,风情万种。那舞姿更是灵巧婀娜,又细又韧的纤腰,翻转屈折,一刻不停,就如同力与美的造物,让人见之难忘。如此绝妙的舞乐,怎能不多品几曲 郑黑肱的心跳得更快了,往宾席边凑了凑,貌似自若的向巫苓谈起了郑音的九歌、八风、七音、六律。郑声郑舞天下无双,连卫音都不能及,又岂是古板韶乐能比的若巫苓喜欢上了郑音,是否也能如今日一般,日日与他共赏呢 两人在席间聊得欢畅,在场中卖力跳舞的伯弥,却快要撑不住笑容了。为了今日的舞乐,她花了多少心机,使了多少法子,然而费尽浑身解数,竟换不来公孙一个笑容。不,公孙甚至都没看她,只看着那贱婢密姬是怎么劝人的那贱婢难不成用了什么咒术吗 汗水如雨滴落,心中又急又燥,她险些踏错了舞步。身边舞者眼中的嘲讽,让伯弥心中一凛,强打精神,让脸上笑容更为灿烂。而在她没看到的偏席,密姬借着饮酒高高扬起了头,泪痕浸入鬓边,无声消弭。 “大巫,吾儿可曾好转”许偃两眼青黑,焦急问道。 昨日得知爱子突发癫疾,许偃急急从猎场赶回。癫疾可是鬼神作祟,哪敢疏忽,他立刻请了家中奉养的私巫前来施法。谁料刚施完法,阿惟便再次两眼翻白,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吓得他魂飞魄散。更要命的是,一刻后小儿再次醒来,竟然对之前情形毫无印象。这不是鬼怪入体,又是什么 阿惟可是他年过三旬才得来的,爱如掌珠的独子,怎能任恶鬼侵害许偃也是下了大力,不但让私巫彻夜施法,更是奉上无数祭品。这私巫可是他花大力气奉养的,总不至于此刻不灵吧 许氏私巫名叫巫齿,乃是个五旬有余的老者,枯发披散,面有文身,在昏黄烛光中佝偻盘坐,颇显诡谲。 嘴唇一阵轻颤,像是念句咒,他缓缓睁开双眼,摇了摇头:“小君子病不在此。家主归来时,可曾遇异状” “异状”没想到巫齿会问这个,许偃一愣,顿时想起那场险些让自家丧命的祸事,连忙道,“吾归来时车行太急,险些撞上辆辎车。多亏对方御者机敏,方才避过。” 巫齿不紧不慢道:“请家主寻到车上之人。” 那人又跟阿惟身上的怪病有何干系许偃心中惊疑不定,追问道:“是那人害吾儿遇邪” 巫齿却没理他,重新闭上了双目:“是福是祸,见到方知。” 见巫齿不愿言明,许偃咬了咬牙:“吾这就请他过府” 不管是福是祸,总是一线生机,他岂能白白放过只是当时那人未通姓名,找起来怕有些麻烦。不过身为楚国上卿,这点麻烦,对他而言又算什么 下定决心,许偃大步走出门去。: 13、第十三章 “公孙,你怎可罔顾礼仪,私宴大巫”听到公孙黑肱私下宴请巫苓的消息,石淳简直惊愕难信,这可不像他家公孙的作为。那守礼君子哪儿去了摆着个屠狼的壮士不邀买,反倒宴请女子,简直不知所谓 面对家老的指责,郑黑肱并未作答。迟疑片刻后,他轻声道:“吾想娶巫苓为妾。” “什么”石淳大惊,“那女子是个巫者啊巫怎可婚配”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不论何国,巫舍必近公社,必敬神之,故而巫多不涉婚娶。就算齐有“巫儿”,楚有“灵巫”,可以婚配娶妻,郑国的巫女也是不能许人的,祝祷之巫,更需处子之身。娶巫为妾,这不是乱了礼法吗 郑黑肱却摇了摇头:“巫苓自河中出,无亲无故。若吾等不言,谁知她原本是巫” 没想到公孙打的竟是这等注意,石淳面色更白:“人尚可瞒,鬼神难欺” 这八字犹如狠狠一锥,刺得郑黑肱心口发痛。他抿了抿嘴:“说不定,巫苓正是不愿为巫,才私下出逃” “她如今依旧施巫法,哪有私逃的道理”石淳见说不动他,话锋一转道,“况且她来历不明,出身不凡。公孙纳了,不怕惹上是非吗” 这话让郑黑肱再次一滞。他入楚为质,自身尚且难保,哪能保巫苓安危然而让他放手,却有万万不肯。 见他沉默不语,石淳满心都是懊悔。他怎能料到一个姿色平平的女子,竟能让公孙如此痴迷。可若是不救她,公孙的病又要谁来治呢 两人正自僵持,门外突然有人通禀:“启禀公孙,右御家宰求见。” “什么”郑黑肱一惊,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赶忙问道,“可是大夫许偃的家宰” “正是”那仆从答道。 郑黑肱和石淳皆豁然起身,许偃可是楚王心腹,掌亲兵右广。这等上卿,怎会派家宰前来郑府 “速速随吾出迎”郑黑肱也不耽搁,赶忙出门,在堂涂相迎。他一个穆氏公孙,其实不必以重礼迎个家臣,然而寄人篱下,低上一头总是没错。 因而连离进门时,见到公孙黑肱亲自出迎,也颇为惊讶。更让他吃惊的,是公孙黑肱的面色。不是说此子痼疾缠身,几乎殒命吗怎么旬月不见,就面色红润,毫无病容了想起家主交代,连离心中立刻有了计较。 三揖三让,宾主登阶,在正堂坐下后,连离率先道:“小人还怕登门扰了公孙养病,谁知君以病愈,实为幸事。” 郑黑肱可不愿提及府里那位神巫,笑道:“吾方得了几个舞伎,打算邀右御宴饮,谁知就逢执事来访,实在凑巧。” 他没有提起病情的事,反倒说了舞伎。善歌善舞的郑女,怕是刚从郑国运来吧难道还带了良巫 连离神色不变,哈哈一笑:“说来也巧,昨日我家主人的车驾与尊府辎车相撞。幸得一壮士避道,才未生出祸事。敢问那壮士乃是何人,我家主人想请他过府一叙。” 郑黑肱愣住了,自家的辎车和许偃的车驾相撞这样的大事,他怎么没听过 陪席上的石淳恨得牙根痒痒,他是知道昨日家中的辎车损了一辆,然车御、兵卒根本未曾提及是许偃撞的,定是怕公孙责罚。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他总不能任由公孙出丑,心念一转,他便笑道:“吾等还不知此事,不过昨日正巧田壮士乘车出门,怕是他所为。此人豪勇,真侠士也。” 昨日田恒是随巫苓一起出门的。能救许偃的,恐怕也只有此人。反正他也不为公孙所用,不如荐给许偃,也省的担上干系。 连离做惊喜状:“竟有如此豪杰,可是贵府宾客” 石淳笑的坦然:“非也,游侠尔。当初老朽来楚,路上偶遇,携了他一程。” 郑黑肱此刻也反应了过来,一同夸道:“吾也听闻田壮士一人屠群狼,勇武异常。” 连离显出惊诧神色:“一人屠群狼竟未曾受伤吗” “自是重伤” 郑黑肱还未说完,石淳已是大急。然而想要使眼色,却是晚了。 连离面容一肃:“如此重伤,半月就能勒马避道,敢问府上可有巫者” 没有出色的巫医,怎能在短短时日,治好了屠狼的重伤,又让久病缠绵的公孙黑肱恢复如常 郑黑肱被问得一怔,还未想好如何作答,连离就道:“实不相瞒,吾家小君子身体有恙。家主命吾前来,正是为当日车上之人。还请公孙开恩,允那巫医和田壮士同往鄙府。” 说着,他俯身拜下,极是郑重。 原来许偃是来求人诊治的,他们怎么知当日巫苓也在车上郑黑肱此刻就算明白了事情缘由,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许偃身份非比寻常,又岂是他这个质子能拒绝的然则巫苓若被楚国卿士看重,他能放手吗 沉默良久,郑黑肱点了点头:“吾这就命人去请” “蒹葭,那男人有什么好”楚子苓也要抚额了,这两天小妮子简直跟打了兴奋剂一样,天天围着田恒转悠。知慕少艾是人之常情,但是问题这年头可没有礼法约束,真擦枪走火怎么办 蒹葭面带霞红:“田郎真丈夫也” 等等,这年头不是偏爱君子吗放着公孙黑肱那样的贵公子你不爱,偏爱这种侠士型的 头都痛了,楚子苓想了半天,又劝道:“也不能莽撞,若有身孕,可怎么办” 现在又没避孕手段,真滚了床单,可就是未婚生子了。而且眼看她还未成年,生产可是鬼门关,哪能就这么草率 蒹葭讶然道:“那不更好吾儿定似其父” 看着小丫头信誓旦旦的样子,楚子苓真觉得没法沟通了。两千多年的代沟,不是几句话就能填平的。 正说着,那个被议论的人大步走了过来,面色严肃:“巫苓,楚国大夫要见汝。” 听田恒这么说,楚子苓一时没反应过来:“见我” 她一个刚到楚国的人,有什么值得旁人召见 “听说其子患病”田恒有些吃不准,许偃怎么说也是楚国上卿,家中难道就没私巫吗竟然找到郑府,专门请他和巫苓同去,这就有些兴师动众了。而那公孙黑肱竟也不拦,难不成别有心思 田恒心有顾虑,话也没说全。谁料楚子苓一听是治病,立刻站起身来:“那还等什么快带我去。” 一席话顿时憋回了肚里,看着那人明亮双眸,田恒在心底一叹。这女子哪里似巫到有些他们游侠的行事作风了。既然她都不惧,自己又何惧之有 唇角一勾,田恒利落转身:“随某来。” 好不容易请到了人,连离立即辞行,带人回府。他这一趟,可不是只在公孙黑肱身上下力气,早就派人探清了郑府巫医的来历。据说是家老石淳在入楚的路上捡到的,还让遭遇群狼,已然断气的游侠田恒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啊难怪能治好公孙黑肱的喘疾。未曾想这么年轻的女子,竟有如此法力。连离心中大定,让人快马加鞭,先回府通禀。 “找到人了还有个巫医”听到亲随禀报,许偃喜上眉梢。巫齿果真灵验,看来那日车上,的确坐着能救惟儿之人。 “快派人去不,吾亲自去迎。”毕竟关乎爱子性命,许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整整衣冠,带着从人前往门塾,只等了片刻,就见车驾归来。 连离也没料到家主会亲自出迎,唬了一跳,赶忙上前施礼。许偃却不管他,先向那个跃下车来的大汉施礼道:“当日匆匆而别,未知君子名讳。得亏再见,敢问君子大名” 这时再不通名就说不过去了,田恒还礼道:“愧不敢当,齐人田恒,见过许子。” 见楚子苓才从车上下来,田恒又代为介绍:“此乃巫苓,是某救命恩人。” 这么年轻许偃又吃了一惊。法力高深的巫者,哪个不是满面皱纹,衣饰古怪可没见过有如她一般,发髻高盘,衣裙洁净的。 不过知道此姝有起死回生,手到病除之能,田恒又亲口承认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许偃不敢怠慢,赶忙道:“许某见过大巫。” 楚子苓这时已经看到满面焦色难掩的病人家属了,点了点头:“病人何在” 这姿态称得上傲慢无礼,但是许偃深知巫者性情,不以为怪,侧身让道:“请随吾来。” 见巫苓毫不迟疑,跟在楚国上卿身后入院,田恒差点没翻个白眼。他到忘了,这女人本就不知礼法,遇到求治之人也就罢了,放在别处,说不定会惹来事端。回头还是要教一下才行。田恒也不在乎旁人冷落,跟在后面进了许府。: 14、第十四章 许家的院落,比郑府大上许多。穿过数条回廊,一行人才来到小君子养病的房间。刚踏进屋门,楚子苓就皱起了眉头。 这哪里是病房墙上挂着狰狞面具,桌上摆着猪羊头颅,地上遍布血污,还一股恶心的烟气弥漫,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那个五六岁大的男孩,正穿着单薄衣衫坐在案前,脸上涂着乱七八糟的黑红痕迹,看起来摇摇欲坠。 “大巫,尊汝指点,吾请来了车上之人。乃郑公孙府上的巫医和游侠。”想进巫舍,自然要先同私巫打个招呼。许偃毕恭毕敬的向巫齿行了个礼。 谁料对方还没回答,一直跟在身后,默不作深的年轻巫医,突然迈闯入了巫舍。这下别说是许偃,就连巫齿身边的弟子都大吃一惊,立刻有人想要去拦。巫齿大袖一展,拦住弟子。一双阴森眸子,盯着那女子身形,唇边渗出微不可查的冷笑。 楚子苓并没注意这厢小小的波动,疾步走到了那孩子身边,扶住了那瑟瑟发抖的身体。一双圆而漆黑的眸子,畏惧的看了过来。这是饱受惊吓才会有的眼神,他怕自己,还是怕给他治病的人 这是碰上神汉了吧就算知道古代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巫医崇拜,她也是第一次碰到现场,心头难免有些火气。小心用掌心贴了贴孩子的额头,满是冷汗,有些发热,幸亏热度不是很高。 “能站起来吗”楚子苓放缓了声音问道。这鬼屋一样的地方,可不适合看病。 然而还未等她扶起那孩子,对方身体突然颤动了起来,很快,就两目上视,四肢抽搐,连口中都冒出了白沫。 糟糕,是癫痫 这一路上,邀她前来的人似乎有些忌讳,并未说明病人的具体情况。陡遇发作,楚子苓也是一惊,赶忙扶住孩子,大声叫道:“来个人帮忙” 许偃脸都吓白了,这巫医失礼,不经允许就闯入巫舍,可不就惹出了祸事这是鬼神降罚吗大巫怎地不去相助 一旁巫齿面无表情,心底却在冷笑。他让许偃去郑府找人,不是没有原因的。身为许氏私巫,巫齿熟知楚国巫觋,更知晓郑府新来了个巫医,非但施术治好了郑国公孙,还让之前赐药,却没能医好病人的巫医颜面尽失。因而弟子探到家主的车驾曾与郑府辎车相撞,他便让许偃前去郑府寻人。 这次家主幼子情况不妙,痫疾本应一年发作一次,随后数月一发,直至加剧到几天一次。谁料小君子刚刚发病,就一日数发,怕不能治。然而自己乃许氏私巫,竟不能救家主唯一嗣子,岂不损及地位定要找个替罪之人。旁的不好构陷,郑府那个新巫却是个极好的人选。郑国质子无甚背景,偏那巫医颇有能耐。若治好了小君子,就是自己占算有功;治不好,则是那巫医妨了小君子,罪不在他。如此不就立于不败之地 原本巫齿还想用些绊子,没想到那女娃年轻气盛,傲慢无礼,竟对他这个前辈视而不见。眼看小君子又快犯病了,他自不会阻拦。现在冲撞鬼神,还要如何自辩 巫齿不动,旁人哪里敢动跟在后面的田恒见情形不对,立刻大步上前:“某来要做甚” 楚子苓已经让孩子平卧,解开他的衣衫,并把头部转向侧面,以免分泌物太多导致呼吸不畅。见田恒过来,赶忙道:“帮我抓住他的脚踝,别太用力,使巧劲稳住就行。” 闻言田恒也不迟疑,单膝跪地,擒住了那幼童的足踝。他力大掌阔,抓个孩童,恰似鹰隼擒兔,好在力道把握不差,没有硬去阻止那孩子身上的抖动。 见病人足踝稳住,楚子苓除去他足上绢袜,用毫针急刺涌泉穴,提插行泄。少儿癫痫乃是先天不足,后天失养,痰浊上涌,闭塞清窍。如此突发,需用泄法。 方才田恒上前,众人已是惊愕,不少从人想要去阻拦。待见那巫医从簪中抽金针,又赶紧止步,心生犹疑。这是施法吗难道那巫者在驱鬼神 旁人还看不清楚,田恒抓着孩子,感觉最为明显。只是须臾,可怖的抽搐就缓缓停住,那童子身形不再剧颤,口中白沫也少了,又过片刻,竟然平静了下来。 “松手吧。”楚子苓拔针,轻轻舒了口气。 这种癫痫,病因很多的,给药也非常具有针对性,还要仔细问诊号脉,才能开始治疗。不过此刻,她倒是能理解病人家属秘而不宣的行为了,癫痫发作还是很吓人的,在医学不发达的时候,当成鬼上身都不奇怪。 见那女子收了针,许偃才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身边年迈巫者:“大巫,能上前了吗” 巫齿也没料到,这女娃手段竟如此利落,此刻倒也不便在旁观望了。他双手抄在袖中,缓缓向神案走去。见他终于肯进巫舍了,许偃松了口气,连忙跟上。 走到那女子身旁,巫齿率先开口:“汝善砭石之法” 砭石乃巫者最初的疗病之物,就是把砭石制成刀、针等物,进行刮刺。其中善针者,也有用骨、金为针,可祛百病。他也曾学过一段时间,但是最擅长的,还是祝卜。 然而他屈尊开口,对面的女子只是眨了眨眼,似有些疑惑。倒是旁边那大汉用楚语道:“你会说雅言吗巫苓不懂楚语。” 巫齿的脸一下就黑了,他屈尊开口,那女子竟然听都听不懂她是哪国巫者,莫不是只学了殷商古咒想到这里,他倒是一凛,不愿再开口,免得被人瞧出破绽。 巫苓此刻也望着这个满脸皱纹,身绘油彩,还把牙齿都涂黑的老者。就这身打扮,毫无疑问是个巫医啊让她一个医生跟巫医沟通,实在是困难了点。 见两人之间气氛略僵,许偃赶忙道:“此乃吾家私巫,巫齿是也。就是他命吾寻大巫前来,为惟儿诊治” 他一句话里,说了好几个“巫”,加之有些楚地口音,楚子苓一时没反应过来,那老头叫什么来着 这一迟疑,又让许偃心头微紧,还以为这巫苓是真不想跟自家私医多谈,赶忙岔开话题:“敢问大巫,可祛除吾儿身上的邪祟了” 一提到病情,楚子苓马上回神:“不是鬼,是病。” 憋了半天,楚子苓也没想出“痫疾”这词要怎么说,只能笼统的以“病”称之。没等对方质疑,她又问道:“这病是突然而来吗之前可有发作” “吾儿自昨日起就屡次昏厥,以有十数次。”许偃此刻可是有问必答,说不定这个巫者,真能救他爱子性命呢。 “昨日起”楚子苓皱了皱眉。不可能。患者虽然发烧,但是并无高热,不是小儿急惊风,而是癫痫。癫痫必然是有发展过程的,这可是涉及脑部的病症,哪有一蹴而就的。 想了想,她又问道:“可曾受过惊吓或夜间难以安睡,突然嚎叫啼哭” 许偃还是摇头。 “那突然发怔,咀嚼而不自知呢”楚子苓边问,还便做了个点头、眨眼、咀嚼的典型发作动作。 许偃还未答,一旁亲随突然惊道:“有过家主,小君子有过此举啊” 终于问到点上了,楚子苓心里立刻有了谱儿。谁都知道中医需要“望闻问切”,但是很多病人会对“问”这一项不以为然,以为那种摸摸脉再看看舌苔就能开药,一剂除根的,才是神医。殊不知问诊和其他三诊同样重要,“必审问其所始病,与今之所方病,而后各切循其脉。”这才是素问中传下的正经诊断方法。 有了病史,楚子苓又仔细询问病人幼年时否体弱有伤,饮食排便是否正常,还有家族里没有没遗传病例。这一连串的问题,让许偃额上都冒出汗了,哪有巫医如此的所谓巫者除病,不该是玄之又玄,秘而不宣吗 一旁巫齿也看得眉头直竖。这是哪家教出来的如此下问,如何保巫者尊崇还有她眼中的清明,也让巫齿极为难受。那眼神,就像洞察万物,毫无敬畏。那她信奉的神o,要摆在何处 一群人都别别扭扭,倒是楚子苓很快结束问诊,又切了切脉,才道:“需换个房间,我为他治病。” 这孩子肝经积热,早期症状没被发现,犯病后又遭受惊吓,病情才会迅速加重。这和公孙黑肱的病还不太一样,患者年幼,并不适合艾灸,药物又不全,还是先用推拿为好。 此刻许惟也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有些傻愣愣的看着周遭众人。楚子苓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轻声道:“不怕,我给你治病。” 许惟已经被关在巫舍整整一天,又饿又累,还怕的要命。这微笑,让他泪都淌了下来,也不管对方说了什么,紧紧抓住了那宽大袖摆。 给孩子治病,就要轻柔和蔼,楚子苓神色不变,抱着许惟起身。这时旁人已经完全不敢说什么了。许偃亲自在前带路,一行人出了巫舍,来到别院厢房。 楚子苓也不管旁人,带着孩子走进门去。田恒却在门前停下脚步,似笑非笑的对后面紧跟着的巫齿和许偃道:“二位要入内,观巫苓施法吗” “施法”二字,他说的极重。巫齿同为巫者,怎会不知窥探他人巫法的禁忌,不过是想趁乱瞅上一眼。现在被人堵个正着,也拉不下脸,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许偃倒也顾不得安抚私巫了,面上堆笑:“二位请便,吾在外面静候佳音。” 田恒哼了一声,也不管许偃,关上了门扉。只见房中,巫苓已经让那童子坐在榻上,并笨拙的用绳束住宽袖,准备施术。 他心中不由升起了些无奈,这女人,就不知术法要保密吗当初郑府没有巫者也就罢了,现在还如此大大咧咧,被人学去本事可如何是好 见对方不需要帮手的样子,田恒抱臂在胸,守在了门边。: 15、第十五章 给小儿推拿,讲究颇多,不过楚子苓原先跟着祖父治疗过不少例幼儿痫症,手法极为熟练。先然许惟坐定,先振按四方,点百会风府,随后推胸揉肋,清肝经,振脾经。一套下来时间不短,小病人倒也乖巧,不哭不闹,顺顺利利做完了疗程。之后还要配合针灸和服药,恐怕也只能先开些简单方子。 楚子苓心中默默思量,回头却怔了怔:“其他人呢” 只见屋里一个闲人都没有,田恒还坐在门口,一副护卫模样。难怪这么安静,病人家属也不怕医生手法不对,出个医疗事故 早料到了这女人心思单纯,田恒哼了一声,起身拉开了门扉。许偃也等了一段时间了,见门开了,赶忙进屋。一眼就见爱子已经能自己坐起身了,更是险些老泪纵横。 “吾儿这是大好了”许偃几步来到榻边,看看儿子神色仍不大好,不由忐忑问道。 “还要推拿服药。”楚子苓没让许惟起身,又让他躺下。烧还没退,还要物理降温。简单吩咐了几句,她也在床边坐下,准备继续护理。 见巫医亲力亲为,许偃更是安心,少不得说了些溢美之辞,又命仆从好生伺候,才退出了房门。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拂袖而去的巫齿,也是一阵头痛。毕竟巫齿乃私巫,家中还有不少事赖他打点,总不能因为爱子,就彻底得罪一个大巫。许偃无奈,又整整衣袍,前去给巫齿赔罪,连带谢他的指点之恩。 楚子苓一直守在病人身边,等热度稍退时,屋里已经没什么闲杂人等了。她沉吟片刻,突然对田恒道:“那老者,叫什么” 她说的含混,但是田恒一听就懂,不由挑了挑眉:“你是说那私巫他唤作巫齿。” 许府私巫的名讳都没记住,这是不把人放在眼里吗 楚子苓心中却咯噔一声:“你叫我什么” 这下田恒也有些莫名了:“自是叫巫苓。怎么问这个” 就算是楚子苓,此刻也听出了两个名字,第一个字的发音是相同的。她原本还以为田恒叫的是“子苓”,看来不是。那这个音,代表了什么 胸中涌起一阵寒意,楚子苓干巴巴道:“把巫苓两字写给我看。” 怎么突然要求这个见巫苓神色不对,田恒也不多问,飞快的写下了两字。看着那个跟“巫”字颇为相似,如同十字交叠的字形,楚子苓闭了闭目:“他们说的医,要如何写” 手指一起一落,划在地上的,很快又显出一字。创丝谈揪兔挥幸缴嬖冢械闹皇俏滓健d切┚次泛屠裼觯7且蛩歉錾褚剑侨嗣俏肪逅摹胺ㄊ酢保铀芭住卑樟恕 这到底是什么时代难道给晋景公治病的医缓,和那句“病入膏肓”还没出现吗扁鹊呢秦越人呢先秦时代,几个得见史册的著名病例发生了吗这一刻,楚子苓简直不知该如何应对。她跟别人说,自己是个医生,不是巫婆,会有人听吗又能听懂吗 “巫苓”田恒紧张了起来,“可是巫齿暗中咒你” 难道是那老货嫉妒巫苓才能,私底下使坏别的他都能防,巫咒却不能。许氏本就有巫,不该请巫苓来的 楚子苓摇了摇头,呆坐半晌,突然问道:“楚王,是谁” 她不能不问。所知的根基被彻底动摇,她要重新找到一个锚点,确定自己所在才行。可是楚国她记得几个君王或者说,这还是她所知的那个先秦吗 被问的一愣,田恒道:“楚王就是楚王啊,应当名旅” 不论是春秋还是战国,楚国的实力都不差,也有留名史册的君王。然而听到田恒的回答,楚子苓就觉不对。史册里记载的,似乎都是诸侯的谥号楚王还没死,的确只有名,可她又怎么会知道这些诸侯的姓名 “那他都做过什么郑国、宋国都要交质,楚国当极强才是”楚子苓又道。可是这能问出个所以然吗可是她又不敢问出那些所知道的人和事,万一这些人从未出现,话问出口,岂不让人生疑 楚子苓正纠结着,就听田恒道:“楚王乃雄主,欲与晋争霸。他曾前观兵于洛邑之郊,问鼎之大小” 问鼎楚子苓的双眼突然亮了:“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可是当今楚王” 没料到她会冒出这么句,田恒笑了:“还能是谁” 问鼎中原,晋楚争霸,一鸣惊人若是换成其他楚王,她可能无法分辨,但是这个,她确实知道正是春秋五霸之一,楚庄王 她所在的,还是那个先秦不过不是战国,而是更早,连正经医生都未出现的春秋。这一刻,楚子苓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伤。她知道了自己所在的年代,可是除了楚庄王外,依旧一无所知。与他同一时代的,应该是哪些君王历史又会如何发展她甚至连还有多少年才到战国,都不清楚。 “巫苓,你可还好” 田恒见她似喜亦悲,心中也有些担忧。这女子素来稳重,怕是遇到难事,才会如此。可是这跟楚王又有甚关系 然而楚子苓听到这听惯了的名字,就像被扎了一针:“我不是巫我是”说不出那个医字,她顿了顿,“我叫子苓。子” 她用手重新写出了个“子”字,同时点了点床榻上昏睡的许惟。“子”有幼儿之意,不知对方能否听明白。 田恒悟性着实不低,盯着那字看了半晌,突然醒悟:“子苓你叫子苓” 难道她不从巫姓,而是姓“子”列国之中,唯有宋国公室姓“子”啊。说起来,她这不知变通的模样,是有些像宋人。可她最初不是说自己来自楚地吗直觉其中有些隐秘,田恒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这事,莫让旁人知晓。某还是唤汝巫苓为好。” 被田恒说得一愣,但是楚子苓没有反驳。是啊,她现在无依无靠,唯有医术傍身。可是在春秋,医哪有巫混的开没想到自己堂堂楚氏针法的传人,也要靠巫婆的头衔混饭吃了。 见她面带苦涩,却未反驳,田恒只当自己猜对了,又劝了句:“若是住不惯,也可先回郑府。” 他就是看那私巫不惯,还是郑府安稳些。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再等两日” 癫痫发作可不固定,烧也没有全退,还是等病情稳定后再说吧。 见巫苓目光落在那小儿身上,眼底惊乱渐渐消散,只剩下往日的平静安和,田恒便不再劝,重新坐在一旁。 “大巫,真不除去那女子吗怕成心腹之患啊”送走千恩万谢的家主后,巫齿的弟子凑上前来,颇为忧心的进言道。 今日这场争斗,众人全都看在眼里。那巫苓目中无人,毫不把身为许氏私巫的大巫放在眼力。若换个时候,他也许能动用威信,轻易除掉不敬之人。偏偏巫苓手法高妙,竟然须臾救回了小君子的性命。这下那新巫就成了许氏座上宾,若是想对他们不利,甚至取而代之,岂不麻烦此等隐患,还是当尽快铲除才行 谁料那眼帘微垂的老者,反问一句:“汝是巫医吗” 弟子一怔,赶忙道:“自然不是。” “那汝怕甚。”巫齿撩眼看他,“吾等乃是私巫,祝、咒、占才是立身之本。那女子可会” 弟子顿时说不出话了。那女人哪里像个巫者施法时既不唱咒,也不起舞,就简简单单用针一刺,怎么能显出本事这样的手法,会占祝才是有鬼 “她之敌,不在吾等,而在游巫。派个人,把今日之事,告知巫汤。”巫齿森森一笑,黑牙尽露。 那弟子打了个哆嗦,已经知道大巫的打算了。巫汤可是郢都最有名气的巫医,平素只做游巫,不受供奉,还能置下大宅,不正是因为治病的手段。如今又冒出个巫医,且手段高明,怕会让他睡不安稳。如此一来,不就祸水东引了 “小人懂了。”弟子赶忙答道。 那巫齿却未就此罢休,又吩咐道:“派几个人,盯着那女子,不论取用了什么,都要细细报上。” 那弟子精神一振:“可是要窥她巫法” 说起来,那女子实在不够谨慎,在巫舍中就敢施法。别说大巫,就连他们这些从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巫齿并未作答,只是轻轻摆了摆手。弟子心领神会,退了出去。 没了闲杂人等,巫齿唇边露出一抹森森笑容。这次让家主请人,着实大妙。他在许氏的地位,又能稳上十载了。: 16、第十六章 巫苓已去了二日。枯坐房中,郑黑肱只觉心神俱乱。难不成许偃把她留在了府中或是因诊病不利,被责罚问罪他当日就不该放巫苓去的 猛地起身,他似要夺门而出,下一瞬,又颓然止步。他是个质子,质子怎能得罪楚国上卿也许巫苓只是被留下来了,她术法高深,又岂会失手 目中一酸,郑黑肱颤巍巍又坐回了席上,久久不言。 “阿姊,那人怕是不会回来了”另一厢,伯弥满面喜色,凑在榻前。 那日饮宴,她着实心灰意冷,密姬更是回屋就病倒了,连榻也下不得。谁料峰回路转,巫苓竟然被许偃请了去,且一去不回。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伯弥自然要给密姬通风报信。听闻喜讯,密姬应当也能早日康复,重新夺回公孙的宠爱吧 “当真”听到这消息,密姬果真强撑着坐起身来。 “可不是嘛侍奉的小婢偷偷告诉奴的,公孙两日都未好好用饭了,一副忧愁模样。那巫苓定是回不来了”伯弥说的极为笃定。若非那贱婢一去不返,公孙怎可能伤心至此 密姬脸上顿时露出喜意:“快,快给吾梳洗吾要陪在公孙身边若公孙意转,吾定要留你在身边” 这是答允她,让她一同服侍公孙了伯弥心中欢喜,赶忙上前,为她梳发涂脂。只要密姬重新获宠,她在府中便有了立足之地 本就阴森的巫舍中,又多出了些盆盆罐罐。巫齿细细看去,只见里面全是蝎虫,蜿蜒蠕动,让人毛骨悚然。 “都在里面吗”挨个看了一遍,巫齿才开口问道。 “小人日日盯着,一样不少”弟子答的肯定,又补了句,“她还要了些蜜,不知是用药,还是自己吃的” 巫齿却道:“定是入药速去取来。” 蜜可是巫者必备之物,能合百药。那女子根本不讲究饭食,难不成还能讨蜜来吃 那弟子应声退了下去。巫齿盯着面前的东西,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出几分动容。只三天时间,小君子的病症就全部消退。不再夜惊,更无抽搐,这是寻常巫者能做到的吗更让人惊奇的是,那女子并没有用咒身为巫者,巫齿其实比寻常人更清楚,不论是咒术还是占卜,灵验的几率并不很大。真正管用的,是一代代巫者传下的“秘法”。用什么草药,用什么血骨,用什么金石,乃至砭刀、推按、吸吮这些,才是巫者传承的要务。 而那巫苓,必然得了秘传。而且全无心机,不知保密 这简直是入宝山啊。巫齿只是派了几个弟子悄悄盯着,又买通了奴婢,就得来了对方使用的药剂。其他不过是分量和用法的问题。可恨那游侠盯得太近,没法窥探施术手段,否则他定能学来十成 心头又是兴奋,又是懊恼,让巫齿那张木然的老脸,都有了几分人色。然而正想着要怎么继续套出“秘法”,便有弟子闯了进来。 “大巫那巫苓似乎要走了” 什么巫齿惊得起身,这就要走家主就不多留她几日吗 全然忘了数日前的言辞,巫齿厉声道:“小君子尚未病愈,怎能放她离去” “她说,还会回来,呃复诊家主不便强留”弟子吓了一跳,赶忙接口。 能回来就好。巫齿松了口气,又恢复了往日高深莫测的神情。过了片刻,突然问道:“巫汤那边,可知晓了” “已有人暗地传话。”弟子小心道,“要缓一缓吗” 他也察觉了大巫对于那巫苓的重视,若真让巫汤找那女子的麻烦,他们还能偷技吗 “不必。”巫齿摆了摆手,“把小君子病愈的事情,也传出去。” “这巫苓岂不名声大噪”弟子有些茫然,这不是推波助澜吗难道大巫不在乎那女子的技艺了 “一个外邦女子,焉能在郢都立足”巫齿冷冷一笑,“只待她走投无路,再做计较吧。” 弟子恍然。这是借巫汤之手,逼迫那女子就范啊。也是,区区郑国质子请来的巫医,想在郢都立足,何其难也若能把她逼入门下,那一身本领,岂不尽在掌中大巫果真深谋远虑 巫舍中的阴谋诡计,楚子苓自然猜不到。癫痫不是立竿见影就能好的病,不过病情稳定后,每日针灸推拿一次就行,不用天天守在身边,楚子苓就起了返回郑府的意思。比起这陌生的许府,还是原本的小院子更为自在。况且蒹葭还等着她呢,这两天也没传回讯息,恐怕小丫头都等急了。 听闻大巫要走,病人家属顿时急了。许偃亲自前来,诚挚感谢,百般挽留,还许诺了一堆好处。楚子苓并未被这些打动,再三婉拒,又搬出郑国公孙的喘疾,并允诺会回来复诊,才让他放下心来。收了满车礼物,楚子苓和田恒两人一同乘车回返。 “某看那老货,心思诡谲,似想窃巫法。许府不回也罢。”左右无人,田恒忍不住道。 这两日巫苓专心诊病,也没留意身边,他倒是看见那群许府家巫,时不时要近前溜达一圈,一看就不安好心。 “病人尚未痊愈,总得要再去几次的。”楚子苓没把这些放在心上,医术可不是能照猫画虎的东西,又岂是看两眼就能学去的 见她不听,田恒哼了一声,也不多言。楚子苓想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件事。过了片刻,她突然开口:“或许有朝一日,我也能当个游巫。” 这两天,她也大致弄清楚了“巫”的类别。在楚国,有君主养的官巫,有卿士养的私巫,还有一些各立门户,遍布列国的游巫。楚国游巫极多,更有专门的巫医。这次前往许府治病,倒是让楚子苓生出些想法。她是不清楚历史会如何发展,却很清楚,总有一天,医学会从巫术中脱胎而出。而在这天前,还会有不少人,死于那些纯粹碰运气的“治疗”手法。若真如此,她为什么不能打着巫医的旗号,真正救一些人呢 就如那孩童,明明是癫痫,却要吃符定魂,喝白狗血。若是没被她碰上,说不定已经死在巫医手中了。而自己只是针艾一番,开了些方子,就把人救了回来。许偃眼中的感激,和两千年后的病人家属又有何区别 她是个医生,擅长的也只有医术,既然必须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她还是希望能够继续从医的。哪怕要打着巫医的名头。 这还是巫苓第一次提起将来的打算。田恒皱了皱眉:“郑府不好吗” 虽然他也觉得那郑公孙软弱,石执事奸猾,但是郑府没有其他巫者,安顿下来应当不难。谁料巫苓却没这打算。当个游巫以她本事,给人看病确实不是大事,但行走高门,与权贵周旋,可就不简单了。 “我不想只待在一处,早晚有一日,要去别国看看。”楚子苓目中没有闪避。做为个医生,还是手里没有足够药材的医生。行万里路,治万民疾,才是最好的选择。她现在留在楚国,只是因为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还不清楚应当遵守的法则。但等她熟悉这个世界后,势必要到其他地方走走的。就如眼前这男人,四海为家,凭本事过活。 只是她的医术,必然比不上对方的剑术实用,可能要走的更艰难些。 田恒没有作答。别看这女人平素沉稳老练,到了这时,就显得不经事了。游巫当然有,楚国尤多,但个个都是男子。她一个连楚语都不通的女子,凭什么去做游巫 但是那女子的眼睛是亮的。不似那些深宅之中,围着夫君打转的姬妾,即明又亮,没有丝毫阴霾。 这清澈,他并不想打破。 过了片刻,田恒哼了一声:“那就多学几国言语吧。” 楚子苓不由苦笑。这年头的发音,可比后世复杂多了,她语言天赋要是能再强点就好了。看来行医的事情,还要多加准备才行。 车子晃晃悠悠,没过多久,就回到了郑府。看着那熟悉的院墙,楚子苓不由松了口气。这才小半个月时间,郑府对她的意义就有了些不同。 然而她以为的“平安归来”,却在郑府掀起了轩然大波。 “公孙,还是少用些饭吧。喘疾方愈,可不能留下病根。”坐在夫君身旁,密姬柔声劝道。 都一天了,公孙还没吃什么东西呢。听下人说,昨夜又半宿没睡,这样折腾,岂不又要生出病来 看着案上满满珍馐,郑黑肱却生不出半丝胃口。他派去打探的人,都被许府打发了回来,对方亦没有放人的意思。也不知巫苓在许府过的如何心有牵挂,如何下咽 正想挥袖让密姬退下,外面跌跌撞撞跑来个亲随:“公孙大巫回来了” “什么”郑黑肱豁然起身,连履都未穿,大步跑了出去。巫苓竟然回来了她果真还是愿回来的 眼见公孙赤足奔了出去,密姬手中竹箪跌落在地,白白米粒,洒了满地。 “巫苓”等郑黑肱真正出院相迎时,已穿上了从人奉上的鞋履,总算全了体面。不过满脸喜色,遮也遮挡不住。 “公孙,这两日可还安好”见病人这么高兴,楚子苓也微笑致意。有人关心的感觉,总是不坏。 “好好”郑黑肱激动的连说两遍,突然又想起什么,急道,“巫苓呢可受了委屈” “许大夫和善,我在许府过得不差。”楚子苓说“大夫”的时候,还是有点别扭。现在这时代,“大夫”真是官职,可不是医生的代称。 她说的漫不经心,郑黑肱却感动的泪都快流下来了。许偃如此礼遇,她仍愿归来,岂不是真心待他又有几个女子,能如她一般,不计较自家质子身份 “巫苓” 郑黑肱刚想说什么,身后就传来一阵爽朗笑声,石淳大步走来:“回来就好能得右御高看,实乃幸事,吾等还以为大巫要另谋高就了。” 说着,石淳还瞪了郑黑肱一眼。也是怕自家公孙说出什么荒唐话,他才一路小跑赶了过来。身为公孙,哪有出门恭迎巫者的道理公孙真是见到这女子就昏头 石淳说的热情,楚子苓听到“大巫”二字,心头却一沉,淡淡道:“公孙病还未好,岂能轻易离去” 这话听在两人耳中,又有不同。郑黑肱觉得备受看重,愈发欣喜。而石淳微微皱眉,这话是什么意思巫苓还真有离去的打算 楚子苓没有在这问题上深究,进了门,就先告罪返回西厢。这两日在许家不愁吃用,但是身边少了个人,总觉别扭。 “女郎奴就知你会回来”隔着老远,蒹葭就一路小跑扑了过来,喜的眉梢都快飞上天了。 “哦怎么猜到的”楚子苓忍不住也笑了,像安抚小朋友一样,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 “女郎采的药都还在家呢而且楚人有什么好的定不如奴”蒹葭颇为自豪的挺了挺胸,一副郑人就是好的模样。 身后田恒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巫苓以后要去哪儿,可不能带这傻婢。” “田郎可恶”涉及打心底喜爱的女郎,就算最近有些犯痴,蒹葭也嗔怪的叫了出了。 田恒摆摆手,也不答话,大摇大摆的回了屋里。在熟悉的房间坐下,又有熟悉的聒噪叽叽喳喳陪伴,楚子苓也觉舒了口气,微微伸展脊背。以后的路不知要怎么走,但是现在,她不介意在这里多留几日。 且不说西厢的欢闹,密姬跌跌撞撞回到屋中,一下便瘫倒榻上。 伯弥可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归来,正想问发生了什么,突然惊叫一身:“阿姊,你裙上有血” 密姬傻愣愣的低头,就见裙摆已经污了大片。脑中眩晕更盛,她顿时连坐都坐不住了。 “不,不会是小产吧”从没见过这么多血,伯弥只觉话都说不利落了,突然起身,“我,我去禀报公孙” “不”密姬一把拉住了她,“不是小产,是月事。吾不是小产” 她的声音哽咽,呜呜哭了起来。怎么可能小产公孙又是生病,又是变心,已经三月未与自己同寝了,若是让公孙疑她不贞,哪还有命在 伯弥吓了一跳,这才想起公孙久病,说不定真有段时间未曾亲近姬妾了,赶忙跪下劝道:“既是月事,阿姊可要好生修养。快换个布带,睡上一觉” “吾如何睡得着那巫苓又回来了”密姬只觉心痛如绞,哪里还顾得上更衣 伯弥也是一惊,那贱婢居然回来了密姬又来了月事,岂不更难拢住公孙 咬了咬牙,伯弥低声道:“那阿姊更当养好身体巫苓都去给楚国大夫诊病了,别人还不知她术法高明吗说不定只是回来两日,以后还要高攀呢” 这话说的密姬一怔,哭声稍停。 伯弥见状,更是力劝:“阿姊当快快养好身体,莫要因小失大” 有了这番劝说,密姬咬了咬牙,起身更衣。伯弥这才松了口气,继而又捏紧了拳头。这可是楚国啊,她不想被送去为奴为婢,定要攀上公孙才行: 17、第十七章 楚子苓的归来,对于郑府诸人而言,可能只是微澜。然而对于郢都中其他卿士,却是个不得了的消息。经由小道,郑国质子府上有一位能治喘疾,又能驱鬼魅的神巫的消息,瞬时传了出去。 对于那些家大业大,有私巫供奉的大族而言,这消息还不算什么。但对供不起私巫,只能请游巫的下层官吏而言,可就让人心动了。且这还是个女子,比寻常巫者更适合行走内宅。 第二日,就有人求上门来,想请神巫给自家内眷瞧病。 “监马尹府上执事求拜”听到门人禀报,石淳吃了一惊。 他昨日还发愁不已,生怕这巫苓跟田恒一般,是个养不熟的。万一哪日待得烦了,就要甩袖而去。未曾想只是去了许府一趟,竟然就传出了名声,引得人登门。 这可是好事啊 巫苓如今身在郑府,是他家公孙请来的巫者。若是能让卿士相求,岂不落下了人情好处公孙在楚地这么久,也没结交多少权贵,如今靠着个巫医,倒是有了几分起色。而巫苓术法着实不弱,若是再治好几个,更要锦上添花。哪怕有朝一日,她要另攀高门,这些好处,总也是留下的。 况且,她若名声大噪,公孙那些非分之想,怕也要淡上不少。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想明白了关窍,他立刻笑容堆面,出门迎客。而那巫苓听闻有人求诊,也不推举,大大方方应了下来,随人前去。一扫前几日的颓唐,石淳精神大振,只觉事有可为 若是公孙能再摆出些重贤好客的姿态,还怕比不过那宋国质子吗 “终于盼来许仲登门,吾幸甚也。”没料到老友来访,公子罢含笑迎上。 “也是家中有事。”许偃笑着向对方行礼,两人沿着堂涂小道三揖三让,全了礼数,方才入正堂坐定。 “听闻君上近日沉迷“绕梁”,已几日未朝。可有此事”最近忙于家事,许偃并未入宫,故而也是刚刚听闻这消息。 楚王好琴,宋国质子华元便献上了一把好琴,名曰“绕梁”。得“绕梁”后,楚王爱不释手,日日在渚宫弹奏,连政事都不顾了。如此大事,他们这些贤君子,怎能不挂在心上 公子罢却摆了摆手:“许仲知之晚矣。小君昨日劝谏,言昔桀好喜之瑟而亡其身,纣好靡靡之音而丧其国,今君绕梁是乐,七日弗朝,君乐亡身丧国乎。听闻此言,君父便以铁锤琴,将其毁之。” 绕梁可是名琴,鼓之,其声袅袅,绕于梁间,循环不已,竟然就这么砸了许偃惊诧异常,又大为感慨:“小君贤哉” 王妃樊姬确是难得一见的贤妇,然则公子罢面上显出羞意:“那华元献琴,也是经吾指点,实在愧不如人。” 许偃倒不怎么意外。华元入质后,频频与诸公子、卿士相交。其人长袖善舞,又圆滑豪迈,交游很是广泛,能从公子罢嘴里问出君上喜好,也不奇怪。 许偃笑笑,转过了话题:“说起质子,吾家阿惟能痊愈,也多亏郑国公孙家中的巫医。此姝术法精深,手段莫测,只花三日功夫,就让吾儿恢复如初。若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 公子罢眼底显出讶色:“真有此事小君子是何症状” “鬼神侵体。”许偃低声道。 公子罢的面色顿时凝重起来:“可是失心之症” “并非,只是小儿痫狂。”许偃解释道。 听闻此言,公子罢眸子顿时一黯,又觉不对,赶忙补救:“能治愈便好” 只可惜,他话中喜意不多,说得勉强。 许偃跟公子罢相交十余年,哪能不知他的心思,轻声道:“吾今日来,正是为此事。吾儿虽不是失心之症,但这奇症,巫苓未必不能治。” 公子罢却叹了口气:“都三年了,找过不知多少巫者,阿元也未见好转。那名声大噪的巫汤,也只是能让她安静数日而已。怕是无望了” 许偃却道:“正因是巫汤看过,吾才来寻你。那巫汤可没治好公孙黑肱的喘疾,巫苓却手到病除,如今又治好了鬼神侵体。季芈的病,说不定也能治愈。” 他们两人说的,正是公子罢的小女儿芈元。此女自小伶俐可人,深受公子罢宠爱,谁料前岁突然患上失心之症,神志昏昏,胡言乱语,整日呆坐房中,犹如痴儿,有时又狂躁不堪,伤人害命。这等病症,自然要求巫问药,可是不论宫中神巫,还是民间游巫,都无法化解。巫汤可能是最灵验的一个了,也只有他施法用药,能让芈元安宁数日,不显病态。 此事,已成公子罢的心结。谁料许偃竟说,那巫苓术法更胜巫汤。公子罢目中又显出希望神色,迟疑片刻,却又摇头:“万一不成呢巫汤本领已是不差,若换了人,反不如初,岂不要糟” 好不容易稳定下了的病情,要是因为不信巫者,擅自换人,可是不敬鬼神,说不定要出什么乱子。 许偃倒也不敢硬劝,想了想才道:“吾听闻又有人求到郑府,不如再等几日。若是那巫苓术法当真高超,自可再行定夺。” 这也是个稳妥的法子。公子罢最终微微颔首:“如此最好” 来到监马尹府上,楚子苓立刻明白为什么会请她治病。患者是位女性,年近四旬,却已为人祖母。可能是早年小产伤了身,最近又七情变化,血淤气陷,不能节制经血,导致崩漏。这等隐疾不便告人,拖了足有三四个月,病人早已面黄肌瘦,奄奄一息。若是持续下去,就不是单纯妇科病的问题了,很可能危机生命。 确定病症后,楚子苓立刻取针,刺膝上血海、地机两穴,不多时就止住了漏下。至于方子,也是凑手的,紫珠草碾粉,用鸡蛋清送服,其后便可满满调养。 一番诊治,病人容色稍好,感激涕零,连带身边伺候的家眷也千恩万谢。楚子苓又想了想,唤蒹葭取来艾条,指点她们怎么艾灸隐白、大墩,按摩三阴交穴。找这几个穴位并不算难,若是能自己施艾按摩,对于治病和疗养都有大用。其他亲眷遇上类似情况,也能应急。 治好了病人,她并未留下用饭,而是准备前往许府复诊。监马尹千恩万谢,也送上了满车礼物。楚子苓对于这些并不介意,富家取金,贫家赠药,本就是楚氏一脉的惯例。 楚子苓自觉无碍,蒹葭却忍了又忍,等上了车,终是问道:“女郎,为何要把术法传给她们” 今日出诊,楚子苓带上了蒹葭。田恒虽然精通楚语,但毕竟是个男子,不是什么病人都方便见的,换个小丫头就好多了。蒹葭对于治病也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却没料到会冒出这么一句。 楚子苓笑了:“这等病,靠的就是平日。女子生来不易,总要有些惜身的法子。” 她给病人讲的,又何止是艾灸一道所有妇卫保健的注意事项,都在平日衣食住行上,需要小心对待。现在的生育年龄这么低,女人大半辈子都在鬼门关上徘徊,能掌握点小手段,总是多一线生机。 蒹葭眨巴了一下眼睛,实不知该如何反应。她最崇拜的就是女郎的神异手段,此等妙法,怎能轻易传给外人然而今日,她竟连奴婢们也不避,就不怕这些人学了妙术,以后再也不寻她瞧病吗女郎当更爱惜这些术法才是啊 见蒹葭依旧纠结的要命,楚子苓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愿意跟我学些本事吗” 什么蒹葭一双大眼睛瞪的溜圆,,结结巴巴道:“奴,奴能学吗” “怎么不能”楚子苓倒是十分轻松,“学些本事,也好跟在我身边帮手啊。” 如果她有朝一日要离开郑府,还是想带上蒹葭的。这小姑娘心思纯正,手脚伶俐,倒不失为个助手,可以教些医护手段。而且在她身边,总好过在郑府当个奴婢。 “奴愿学奴愿学”蒹葭立刻膝行两步,爬到楚子苓身边,叠声道 ,“若女郎肯教奴,奴不嫁人也行” 楚子苓顿时窘了:“这跟嫁人有何关系” 学点基础而已,能花多少时间再说了,就算后世读到博士,想嫁人不还是能嫁嘛。 蒹葭却认真无比:“不是学巫法吗巫怎能嫁人” 楚子苓愣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难道这个时代的巫婆神汉不能娶嫁她不由失笑,摇了摇头:“不妨事的。” 她又不是真正的巫师,自然没这讲究。况且有些医学常识,等嫁人了也是有好处的。不过这些,楚子苓倒是没有细说,只任蒹葭在那边兴高采烈的说个不停。 一旁田恒看着闹成一团的两人,唇边却没了笑意。若是当年只一闪神,他便无声的挪开视线。: 18、第十八章 楚子苓自顾四处奔波,治病救人,却有不少眼睛牢牢盯着这新冒出的巫医。 “那贱婢又去了景府”当听到仆从禀报,巫汤满面阴沉,放下了手中酒瓮。 身为郢都最有名的游巫,巫汤可是诸多卿士的座上宾,而他最擅长的,正是咒祝祛疾。精妙的砭石、推按手法不说,熬制汤药,起舞请神也是拿手本领。大多没有私巫的人家,都会请他代为医病,年节时还会兼任驱邪除祟的重任。 这一手本领,让他在郢都内城起了宅院,每年不知要收多少钱帛珍玩,还不是人人都能请到。有朝一日,在楚地呆腻了,他还能前往异国,担任大巫。只要名声显赫,就算诸国公侯也得好生礼敬。 谁曾想,这样的日子,竟然会被一个刚到郢都的年轻女子打破。 想那郑国来的公孙黑肱,花费了百金,才让他赐下汤药。巫汤当然知道,自己给的药未必管用,不过区区质子,正是要他多花些钱才好。哪料药还未喝完,郑府就冒出了个巫医,轻轻松松治好了郑公孙的喘疾。 得知此事,巫汤勃然大怒,诅咒起誓,再也不为郑人治病。还没等怒火消去,又传来那女子入许府,为许氏小君子治好了鬼神入体的大病。这下他可有些坐不住了。小儿遭鬼,最是难治,别说是他,就是整个大楚,也没几人有此能耐。因而就算明白巫齿私下告知,少不了挑拨之意,他也没法淡然处之。 这还不算完,回到郑府这几日,那贱婢竟连走数家。非但去了自己曾嫌钱少位卑,不曾搭理的监马尹孙牟家中,就连景氏这种大族,也搭上了关系。须知景氏也是有私巫的,就连他都不敢轻易登门。而那贱婢胆量着实不小,就不怕哪家大巫向她施咒吗 不对,也许她真的不怕。请她的那些人家,不论是遇到邪祟入体,还是旧病缠身,竟然都见好转。这分明是术法高强,有所依仗啊 心头突然生出不安,巫汤起身,在屋中转了一圈,开口问道:“可还有哪家高门打算请她” 巫医的本事,只在治病,治好的病患越多,自然就越受追捧。可就连巫汤自己,也只擅长三四样病症,从不轻易出诊。那女子就不怕碰到治不了的,声名扫地吗 身边心腹迟疑片刻,低声道:“小人听闻,公子罢有意请她为爱女诊治” “什么哪来的传言,可是当真”巫汤大惊,这两次给季芈诊病的,不正是自己吗公子罢怎会换人那可是楚王之子啊,就连他也是费尽心思才搭上的 怎么说也是巫汤心腹,那从人小声道: “是从许府那边传过来的,据说是许大夫进言若是置之不理,怕是要生出乱来。” 许府看来是巫齿暗地传来的消息了。巫汤把牙咬的咯咯作响,可不是嘛,若真失了公子罢的信任,他辛辛苦苦树立的威望,岂不要土崩瓦解了那自己在郢都还有立足之地吗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巫汤猛地站定脚步,厉声道:“派人去盯着若公子罢真意动,想寻那贱婢,吾定要一同登门” 那亲信心中一寒,复又一喜,高声道:“主人法力高深,必能胜那贱婢” 巫汤冷冷一笑,不过是个新巫,又能有多少手段况且真要比拼巫法,他可是有不败灵药的 这两日,石淳面上笑意就未曾减过。短短几天,又有好几家求上门来,其中还不乏景氏这种本就有私巫的大族。巫苓的名气,看来也是一日大过一日。长此以往,别说对公孙,就是对郑国也大有裨益。 不过高兴归高兴,该注意的事情,却也不能放松。现在登门的,都是看在巫苓面上,而巩固这份情谊,就要靠公孙和他的手腕了。把名录看了又看,石淳终于下令道:“把乐者都唤来,吾有吩咐。” 那些从郑国带来的乐伎,也是物尽其用的时候了。 被招至前院时,伯弥心中有些不安。这几日巫苓频频外出,本是接近公孙的大好机会,怎料密姬癸水一直不停,又闹得卧床不起。伯弥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这种隐疾,总不好让公孙前来探望。如此耽搁下去,她要何时才能荐枕席,成为公孙妾侍呢 不过再怎么焦急,伯弥也不敢在家老面前表现出来,只能毕恭毕敬的随同伴一起跪地行礼。礼毕之后,石淳也没让这些女子起身,反而肃容道:“尔等本为隶妾出身,却不愁吃穿,得府中精心教养,为了什么,都应心知肚明。如今正是用到尔等之时,进了大夫之家,定要恭顺听命,切莫丢了穆氏脸面。” 伯弥浑身一震,差点抬起头来。什么,这就要把她们送人了公孙的病不都还没好利落吗怎么会如此之快 “伯弥。”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伯弥强自镇定,展颜笑道:“下妾在。” 石淳眯着眼睛盯了她片刻,淡淡道:“你是个伶俐的,莫忘了本。” 他知道了家老知道自己的心思,却还不愿让她留下伯弥的指甲都陷入了手掌,死死压住了颤抖,跪伏在地:“奴岂敢。” 见她那副柔顺模样,石淳哼了声,又一个个点了其他人名讳。乐伎是上不得台面,却也未必不能受宠。总归要叮嘱一二,别心思太深,眼皮太浅,坏了公孙的大事。 一个个安排妥当,他才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伯弥起身时,腿脚一抖,险些没能站稳。定了定神,她一如往日挺直了腰杆,向外走去。只是当离开前院后,她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连仪态都不顾的了。必须让密姬知道此事自己要是走了,又有谁能帮她固宠只要说透了,还有机会的 “阿姊,你身体可好些了”几乎是扑到了榻边,伯弥急急问道。 密姬脸色苍白,嘴唇发青,颤巍巍道:“月事还没止住” 为何会流血不止她还如此年轻,难道大限要到了吗 伯弥牙关微颤,突然道:“不若请巫苓过来看看有她在,公孙说不定也会前来” “不”密姬哽咽一声,“吾这样子,怎能让公孙瞧见” 见她那副绝望神情,伯弥脑中一动,低声道:“吾,吾有一方,或可治阿姊这病” 密姬脸色显出喜意:“你有法子灵验吗若能治好,吾定把你荐给公孙” 听到这话,伯弥的手突然不抖了,一股热流顺着喉腔涌上,让她脸颊都微微发红:“阿姊放心,吾这便去取来。” 侍候密姬重新躺下,伯弥才缓缓出了门,去的却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下人居住的侧屋。找到那跟自己相熟的婢子,她把人拉到一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那婢子面色忽变,慌忙摇头,似要抽身而去,伯弥一把拉住了她,把一支金簪塞进了她掌中。 那婢子面上顿时显出犹豫神色,迟疑良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见她那副贪婪又畏惧的模样,伯弥唇边露出了浅浅笑容。 半个时辰后,那婢子跟西厢洒扫的小婢们有说有笑出了院落。远远站在一旁,伯弥盯了许久,确定无人后,才如灵巧野兔,闪身钻进了房中。这几天,巫苓等人白日都要外出,西厢无人守候,只有那些洒扫的小婢。现在连她们都被骗了出去,可不就是最好的机会 伯弥只觉心跳的极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堆摆放着陶罐布袋的角落。那东西在哪儿藏着可起死回生,救人性命的灵药,定不会放在外面一个又一个袋子被打开,草籽、树叶、根块每个袋子她都细细查过,却始终找不到她想要寻的药物。伯弥额上几乎都要渗出冷汗,难不成巫苓把药带在身上若真如此,岂不要糟等等,哪是什么只见靠近箱笼的地方,黑黝黝的木匣露出一角。 伯弥的眼睛一亮,飞快扑了上去,抽开匣盖。只见一盒形状不一的薄薄根片放在里面,外表还有些烤炙的痕迹。正是这个伯弥兴奋的差点叫了出来,深深吸了两口气,才极小心的捻了几片,裹在帕中。把巾帕贴身收好,伯弥又把匣子摆回了原位,确定一切跟自己进来时别无二致,她才起身,溜出了庭院。 小小巾帕贴在胸前,似乎有暖意涌动。靠这个,她就可以治好密姬,可以留在府中,可以成为公孙的姬妾。也许有朝一日,她也能生出个小君子,随公孙返回郑国。 一团希望,在心间鼓胀,伯弥走的更轻快了,裙摆飘飘,犹若乘风。: 19、第十九章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悠扬曲调在胸中荡漾,就如那欢喜心声。郑黑肱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也能懂歌中浓情。眼前女子只出门半日,他胸中思念便以万千,又岂止区区三月兮 郑黑肱衣衫半解,躺在榻上,目不转睛的看着面前女子。任那素手轻抚,心潮悸动。 一番诊疗终于结束,楚子苓熄灭了艾条,又拔去病人身上的金针。伸手号了号脉,她终于露出了微笑:“血淤散尽,只要公孙好生保养,喘疾就不会再发作了。” 郑黑肱一愣,猛然坐起身来:“不用针灸了” “不用了。”刚刚出诊归来,楚子苓就先替公孙黑肱进行最后一次巩固治疗。经过这么多天的针灸,如今病总算好利落了,她也松了口气。想了想,楚子苓又嘱咐道,“不过酒还是要少喝。” 那女子面上带笑,温言劝告,让郑黑肱心中一紧,突生出股不舍。若是自己的病好了,她还会留在身边吗还会听他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结吗还会用那素手,搭在自己腕上吗 急迫霎时涌上,郑黑肱也不顾身上衣襟大敞,倾身拦在那女子面前:“巫,巫苓,你可愿嫁吾” 啥楚子苓简直怀疑自己没听清楚,眨巴了一下眼睛。 见她不似厌恶,郑黑肱只觉心跳怦怦,连声音都有些发颤:“吾可带你回返郑国,许你贵妾之位。若有一日,吾妻早逝,定扶你为正” 取她做妾,还是第一顺位的正妻预备役楚子苓简直无言以对。后世有人敢这么求婚,明摆着是要讨打的。可是这是后世吗面前那青年神色专注,目光狂热,称得上一片赤诚。而他给出的允诺,也足够让很多人心动。毕竟他是郑国公孙,是与周天子一脉的姬姓贵胄,他一生之中,又会有几次,如此向女人倾诉衷肠 只可惜,楚子苓不是那很多人之一。对她而言,面前这人不过是个看诊的患者。 并未迟疑,她摇头道:“公孙错爱了,我并无此意。” 没料到对方如此干脆,郑黑肱呆了一呆,赶忙道:“巫医之事,吾不会让旁人知晓。等回了郑国,你更名也无妨” 等等,你知道巫者不能娶嫁,还来求婚楚子苓眉头微皱,却不愿以此为借口,再次直言道:“我对公孙无意。” 这简直一点情面也没留下,郑黑肱颓然跌坐榻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不是每日给自己针灸吗还陪他谈心,为他解忧。这般温柔体贴,通情达理,怎会毫无情愫 见到那男人不可置信的神色,楚子苓叹了口气:“公孙身在楚国,亦有人陪伴照料,何不怜取身边人” 也在郑府待了大半个月,楚子苓怎会不知公孙黑肱身边有侍奉的姬妾那几个女子,也不过十岁的花样年华,随他来到楚国,悉心侍奉,难道就只能等来冷落和变心吗更别说他仍在楚国的正妻了,还没死就被盼着给人让位,只是想想就让人心冷。 这样的“爱情”,对楚子苓而言,并没有半点意义,她也不愿成为以抢夺这“宠爱”为生的人。 郑黑肱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他想过许多,如何倾诉衷肠,如何爱怜呵护,甚至如何顶着父亲、家臣的责骂,保住心上之人唯一没想到的,就是那人不喜自己。没有矫饰,没有托词,甚至没有娇羞的欲迎还拒。她只是神色如常,直言相拒,还劝他怜惜身边人。 怎会如此 他该愤怒该不甘还是该伤心郑黑肱脑中空空,全然做不出反应。 楚子苓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公孙黑肱不是坏人,只是跟她不合适。看来以后行医时,也要再注意些。她只知道此时没什么男女大妨,却忘了情感表达的率真和直白。郑风里那一堆又一堆的情歌,可不是假的。 也没等郑黑肱回神,楚子苓就起身一礼,带着蒹葭退了出去。 直到那倩影消失不见,郑黑肱才如大梦方醒,以袖掩面。胸口一阵绞痛,比之前喘疾时更难忍受。她为何不喜因他不知礼数吗因他体弱多病吗因他身在楚国为质吗还是因为那女子是个巫者,巫者本就不该被人觊觎 偌大房间中,无人敢言,只能听到细微的抽噎声。 一直走出老远,蒹葭才小心道:“大巫果真不能嫁人吗奴看公孙不差啊” 这话,让楚子苓有些哑然。蒹葭这脑回路确是简单,若不是巫者不能嫁人,公孙这么好的人为何不嫁呢轻叹一声,她对蒹葭道:“除了嫁人,总还有些事可以做的。” 蒹葭却了然的点了点头:“奴懂了敬神为重” 这算懂个什么不过楚子苓放弃了进一步解释,只笑着摇了摇头,轻快的向西厢走去。 “阿姊,把汤药喝了,病就能好。”没有假手旁人,伯弥亲自熬出了一碗汤药,端到了密姬面前。 “这汤真能治好吾身上恶疾”密姬将信将疑,接过陶碗,嗅了一嗅,只觉酸苦刺鼻。 “那是自然”伯弥答的肯定,“这药定能让阿姊恢复如初” 她可是早就留意过的。当初治那田壮士时,巫苓从野地里采来一种灵药,配以干姜和大枣,熬煮成汤,只花几天功夫,就让那病恹恹的汉子恢复生机。后来巫苓自己身上来月事时,也讨了干姜和大枣,熬成汤水。想来这两物对女子亦有裨益。那治密姬的病,岂不是只要再加一味药就好 幸亏当初她就派人盯着,知道那灵药是把某种根茎切片后,炙烤得来的。此次潜入西厢,正是为了这起死回生之药伯弥也是个谨慎之人,灵药得手后,她没有交给下人,而是亲自熬了半个时辰,才成了这么一小碗。只要喝下,定能药到病除 见她面上笑容满满,密姬也放下心来,端碗慢饮。不知汤里放了何物,又辣又苦,好不容易把药咽下肚去,压下那股恶心,密姬就觉一阵热意从腹心涌上,她讶然道:“手脚似是不冰了,果真有用” 伯弥双目放光,接过对方手中的空碗,柔声道:“阿姊尽管放心,只要养好身子,便能侍奉公孙,早得贵子。” 她嘴甜似蜜,听的密姬也开心起来,拉着她的手道:“亏得有汝在待吾病好,定荐汝侍寝。身在异乡,吾等也要相互扶持才是。” 把身边侍女荐上,本就是固宠的法子。这伯弥出身平平,又贴心合意,可不是最好的人选 喝了药,又有人好生劝慰,密姬也觉身上有了些气力。今天一直瘫在床上,衣裙早就汗透,便想换条干净的。之前送药时,伯弥心有有鬼,把伺候的婢子全都遣了出去,现在自然要亲力亲为,以示恭顺。 把密姬搀到了屏风后,选了条贴肤透气的内裙,又手脚麻利的帮她换上。伯弥这才笑着道:“阿姊这两日,身量倒是清减了些,腰更细了。” 楚人衣裙纤瘦,腰细了穿来更美。密姬倒是轻叹一声:“腰细又有何用不知傅多少粉才能见人” 说着,她伸手摸了摸面颊,很是忧愁自己脸色蜡黄的模样。伯弥笑的更甜了:“待阿姊病愈,梳妆起来,定然艳光照人” 她的话突然一顿,有些迟疑的低声道:“阿姊可有哪里不适” “不适哪有不适”密姬尚未察觉,只觉嘴唇有些发木。 听她说无事,伯弥也松了口气,只当没看到那几根发颤的手指,笑着劝道:“阿姊还是快回榻上躺着,病需静养。” 密姬颇为听劝,又缓缓回到榻上,谁料刚坐定,她就觉胸口一闷,有些喘不过气来,便吩咐道:“去把窗打开” 伯弥赶忙跑去开窗,然而回到榻边时,她瞳仁一缩,结结巴巴问道:“阿,阿姊,你唇边” 本就胸闷,见伯弥如此,密姬更觉烦躁,伸手在唇边一摸,竟然摸到了一道湿痕。看着指尖水迹,她愣住了,这是怎地了 在旁的伯弥可是看到清楚,吓得魂儿都快飞出来了。 密姬在流涎。像是控制不住面上表情,她的唇角歪斜,淌下一串涎液,却无知无觉,怪异的让人脊背发寒。 然而此刻,密姬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双手剧烈颤动,一把抓住了胸口:“怪,怪了吾喘不上气” 有什么沿着咽喉向下,落入腹内,方才舒适的温热,变成了烈火灼烤,密姬痛的再也坐不住了,一下瘫倒在榻上。晕眩、心悸,还有腹中剧痛,让她浑身都抖了起来。 “伯弥伯弥这是怎地了”密姬断断续续惨叫了出来,痛的只想打滚。正叫着,喉头突然一动,哇的一口吐了出来。随后,又是一阵恶臭传来,只见她裙摆上湿了一大片,似是把秽物泄在了身上。 伯弥吓得僵在了原地,看着那滚到在地,痛苦的身影,突然一抖:“阿,阿姊莫怕,吾去唤人” 她取的药没错啊,为什么会成这样一定是咒术,一定是大巫施法不,她不能背上害死密姬的罪名边说着,伯弥边往门口退去,快要走出门时,又想起了什么,急急回身,把跌落地上的那只空碗藏在了袖中。再次转身,她踉踉跄跄,夺门而出: 20、第二十章 “公孙公孙密姬发病了,似是不好”前来禀报的仆从面无人色,一脸惊恐。密姬可是公孙爱妾,怎地公孙刚刚病愈,她就恶疾缠身,莫不是楚地巫鬼众多,被人咒了 哭了半晌,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郑黑肱,似是被鞭子抽了一记,霍然起身。密姬怎会发病她不是好好的吗那人刚说过让他怜惜身边人,难不成早就看出了什么 “去去看看”也顾不得那点心事了,郑黑肱匆匆向后宅赶去。 到了密姬的卧房,门里门外已经跪了一地的人,他大步走到榻边,就见自家媵妾瘫在那里,脸色青白,涎水横流,呆滞昏沉,连口齿都不清楚了。 又惊又怕,郑黑肱喝到:“怎会如此何时发的病” 一旁婢子颤巍巍道:“奴,奴不知密姬已病数日,今日伯弥在房中伺候,突然就发了病” “伯弥何在”郑黑肱立刻问道。 伯弥早就跪在了一边,此刻浑身都在颤抖,张了两次嘴,才挤出声音:“奴,奴只陪密姬说了会儿话奴,奴也不知只,只是密姬,怨,怨大巫” “怨巫苓”郑黑肱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密姬也看出他喜爱巫苓了否则怎会心生怨怼。可是巫苓对他无意啊,怎会对他的姬妾下咒 不对郑黑肱精神突然一振,巫苓不会害密姬的 “速速去请巫苓”他大声道。 糟了伯弥心中咯噔一声,公孙竟然未曾生疑难道两人并无私情不可能啊就连密姬都能看出公孙情愫,她怎会料错若是巫苓来了,会不会看出密姬服了药她,她还不想死 刚回到西厢不久,公孙就派人来寻,楚子苓还以为对方没有死心。谁料来人神色焦急,一脸惶恐:“大巫,密姬她似被鬼神侵体,中了咒法,还请大巫速去后院” 楚子苓立刻起身:“快带路。” 这个时代的鬼神侵体,十有八九是产生严重生理反应的急重症,片刻都耽误不得。 跟着从人,楚子苓一路小跑来到后院,密姬的房中挤满了人,空气中还有淡淡的屎尿臭气,难道是失禁了也没理会站在一旁的公孙黑肱,她飞快俯身,翻开密姬眼皮察看瞳孔,又验过舌苔和脉搏,心猛地一紧:“她发作多长时间了”, “两,两刻”一旁婢女哆嗦着回道。 “取炙甘草,绿豆、黑豆,还有蜂蜜要快”楚子苓额上冒出汗珠,这症状,分明是附子中毒 该死,密姬怎么会饮下附子而且剂量如此大,还未充分煎煮消减毒素是谁给她的 来不及细想,楚子苓又握住对方脉搏,片刻之后,一把掀开了密姬身上薄被,臭气中顿时混入了血腥,果真还有崩漏。也顾不上脏污,楚子苓握住她的足踝,在隐白穴下针,捻转行泄。 “女郎,东西取来了”蒹葭跑的一头大汗,把几样东西递在楚子苓面前。 “绿豆碾粉,把火点上。”楚子苓立刻留针,在一旁清水里净了手,随后拣出适量的炙甘草、黑豆,加蜂蜜煎煮。不多时,药汤煮好,她把绿豆粉投入汤中,扶起密姬,亲手喂了下去。 缺一味防风,只能增加甘草的剂量。亏得发现的早,还能救过来。只是原本密姬患的是情志不遂,肝郁化火所致的血热崩漏,被附子一催,更重几分,怕是要留下病根 一盏药灌完,楚子苓舒了口气,轻轻把密姬放在榻上。再抬头时,就见公孙黑肱正凝视着自己。那目光中,有惊讶也有痛楚,倒是少了几分缠绵。 嘴唇动了动,郑黑肱终于开口:“可是妖邪侵体” 他终究说不出“中咒”这样的话,巫苓这番救治算得上倾尽全力,甚至比当初救他时,还要专注。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明白,巫苓对每个病患都是如此,自己又哪来特殊这让他心头又生出了些隐痛,但是奄奄一息的密姬,也激起了他心底垂怜,最终还是先问出这句。 “不是,是中毒。”楚子苓答的简练,屋中顿时传来短促的抽气声,石淳睁大了双眼,一听说密姬出事,他就赶了过来,也不是没怀疑是不是巫苓带来的厄运。谁料竟是毒难不成有人想毒杀公孙 一群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楚子苓却已经转过身,盯着门口跪着的那群人,一字一顿道:“是谁偷了我的药” 如今已经过了附子的采集期,根本不可能在野外弄到成品。而若想害人,用乌头不是更好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偷了她藏在屋中的附子,并熬药喂给了密姬。只是她想不通,为何要这么做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颤颤巍巍,抖个不停,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楚子苓皱了皱眉,直言道:“密姬不会死。等她醒来,一问便知。” 这句话,就像一记重锤,砸碎了伯弥的希望,她呜的一声,瘫倒在地:“不是奴奴只想治好密姬的病是她,是她在药里下咒那灵药明明能起死回生” 哭号颠三倒四,还蕴着让人脊背发凉的怨毒,然而楚子苓听明白了,气的双手都抖了起来,厉声道:“药岂是能乱用的不辨病症,不识药理,再好的药都如兵刃,能害人性命” 这蠢货只看自己用附子治好了田恒,就以为是灵丹妙药。砒霜还能入药呢,难不成还能随便吃 她的声音就像长鞭,抽在了伯弥身上,她抖得愈发厉害了,不,这不是真的 只听到两人对答,其中内情便一清二楚,石淳气的猛然站起,指着伯弥骂道:“你这贱婢,偷药害主,罪该万死还有尔等,玩忽职守,沆瀣一气,统统当杀来啦,把这几个拖出去杖毙” 之前撞车一事,已让石淳察觉府中人心散乱,内事不修。现在可好,竟然冒出偷盗大巫秘药,险些害姬妾身亡的大案。偷药、下毒岂是一个人就能做到的不论是伯弥房里的,还是职守西厢的,统统该死 伯弥骇的牙关都咯咯发抖,尖声叫到:“公孙,公孙奴不是有意的饶奴一死” 然而公孙只是看她一眼,就厌恶的挪开了视线。 犹如当头一棒,伯弥疯了似得惨叫起来。她为的又是什么 一旁亲随怎容她放肆,立刻有人冲上来,一掌狠狠抽在了她脸上,伯弥被打翻在地,鲜血飞溅,连口中牙齿都掉了两颗。两人抓住她的手臂,就要往外拖去。更多的哭号声响起,院中跪着的仆妇们魂飞魄散,挣扎求饶,却被毫不留情的向外拖去 楚子苓被这一幕惊呆了,直到那刺目的血迹冲入眼帘,才猛然叫道:“不住手她们罪不当死” 伯弥有错吗当然有,还是险些害人身死的大错。那些仆妇有错吗可能也有,至少照看不周,有失察之嫌。但是她们都该死吗不至如此啊可以判刑,可以责罚,但是不应该这么拖出去,活活打死啊 所有人都没料到,大巫会在此刻发声。那些亲随顿时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石淳眉头紧锁,巫苓这是何意难道这偷窃灵药,还诬她下咒的贱婢不该死吗若不严惩,如何整顿家风如何节制下人 只一犹豫,石淳便开口道:“大巫心善,不过此为公孙家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旁坐着的郑黑肱突然开口:“杖责即可。” 石淳心头一惊,公孙这是又心软了吗不立威,这些刁奴怎会听命 然而没等他进言,郑黑肱就抬手止住,对着院中诸人道:“吾知尔等身在楚地,心思杂乱,难免懈怠。但要记得,吾来郢都,是为君命。此异邦他国,不似故里,若吾颜面不存,尔等又当如何自处” 他的表情郑重,声色严肃,竟说的满园都静了下来,不少人羞愧的低下了头颅,连那些哭喊不休的妇人,也抽抽噎噎,不敢再辨。 郑黑肱微微颔首:“今次饶尔等一名,再有纰漏,必不轻恕。执事,你看如此可好” 石淳激动的简直快要说不出话来,公孙此言,即有仁德,又有法度,可是从未展现过的贤能身在异国,一下杖毙这么多仆妇确实不是最好的选择,收拢人心,使人敬畏,才是上上之选。 没想到公孙竟处理的如此妥当,石淳哪会说不好,忙道:“公孙仁也” 身边亲随,也纷纷称赞起来。郑黑肱面色却未曾变化,看了眼犹然紧皱双眉的巫苓,他又道:“那贱婢,发卖了吧。” 刚说完这句,就见榻上躺着的密姬竟然动了一动,似要睁开双眼。郑黑肱立刻靠了上去,握住了她的手:“密姬,密姬你可能听到” 那声音里,有着不容错辨的温柔。伯弥呆滞的看着榻上依偎的两人,和那坐在一旁,神色复杂的大巫,眼中光彩慢慢褪去,似泥胎木塑般,被人拽着头发,拖出了庭院。: 21、第二十一章 那日,楚子苓很晚才离开后宅。附子中毒是可以靠甘草绿豆等来缓解,但因药不对症更加严重的崩漏,治起来可就麻烦了。就算是她,也只能勉强控制病情,以后能不能产下子嗣,恐怕要靠运气。 不过这些,并不是最让她震动的。那十几个被拖出庭院,被打的血肉模糊的女人才是。 公孙黑肱是开了恩的,并没有要她们的性命。可是从密姬身边服侍的,到西厢洒扫伺候的,全都被犁了一遍。而她们在挨打时,甚至都不会叫出声来,似乎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恩典”,被自己一嗓子哭没了。 那些注视她的目光,从好奇、敬重,变成了畏惧,就如同看到可怖异兽,吓得瑟瑟发抖,避之不及。 当她好不容易走进西厢时,那高大男子正等在那里,面上少有的带了些严肃。上下打量了巫苓一眼,田恒突然道:“郑府之事,你不该插嘴。” 不该插什么嘴楚子苓的双手又抖了起来,过了半晌才道:“她们就该死吗” 田恒不答,反问蒹葭:“小婢,那些人该死吗” 蒹葭恨恨点头:“该死贱婢当杀” 看着那丫头认真的神情,楚子苓几乎说不出话来。身为婢子,她跟那些人的处境有何不同这次,光是惨遭牵连的,就有十数个。密姬让人退下,那些婢子敢不退吗出了事,却要算在她们头上 忍不住,楚子苓问了出来:“万一你遇上了这种事” 蒹葭立刻摇头:“奴才不会背主” 她的神情里,有种盲目的自信,仿佛得意洋洋摇着尾巴的小狗。 她不懂的。楚子苓又扭过了头,看向田恒。对方冷冷一笑:“怕也只有你,会把奴仆隶妾当成人看。” 他们不是人吗 蒹葭急急辩道:“女郎跟旁人不同。女郎是神巫,自是心善。” 不,不是她心善。只是她的认知,和这些人皆不同。在田恒和蒹葭心中,也许只有贵族,只有国人才能算人。而那些野人,那些奴婢,乃至蒹葭自己,都不算的。所有彬彬有礼,所有爽朗明快,所有温情暖意,此刻全都退了一步。大幕拉开,露出的是冰冷残忍的底色。这不是两千五百年后的文明世界,而是刚刚摆脱吃人和活祭的殷商,诞生出“礼乐”的周朝。为什么“礼不下庶人”因为他们本来就不被当人看。 见楚子苓面色愈发难看,蒹葭跪了下来:“都怪奴未收好药匣,让那贱婢惹出祸事女郎莫生气,要罚就罚奴吧” 错怎会在蒹葭楚子苓闭了闭目,掩去了之后的苦涩。身为医生,她才是最明白滥用药材后果的那个,而她竟然疏忽了致命的一点。在巫医时代,人们是不会去学习辩证论治的,他们只会“模仿”,就像任何原始崇拜一样,把病人复苏当成神迹,并模仿这些施法的“神明”,指望用同样的法子救自己的性命。 因此,最初的医学书籍上,会有那么多古古怪怪的方子,很可能只因某个方子,救过某个人,便被当作验方流传。而一直到本草纲目诞生时,“人部”这种类巫的方子,仍旧被记载下来。有多少药真的管用,又有多少得益于安慰剂效果,没人清楚,“巫医”的血统,也始终未曾清除。为何要做膏药,为何要做丸剂,为何要处理药渣,使人难辨药材也许最初,防备的就是这个。 而她,傲慢到了未曾设防。 伯弥如此,那偷看她治病的巫齿呢又要有多少人,因她的草率送了性命 这一刻,愧疚几乎让她难以承受。 田恒把那女子的神情看在眼里,多少有了些松口气的感觉。虽说是无妄之灾,总是落下些好处,也让这女子知晓世间险恶。轻哼一声,他大剌剌道:“旁人犯错,你们倒是管的宽。只是为这等人,不值犯险,把你的善心收收,切莫过了。” 这算是安慰自己吗楚子苓轻轻点了点头,又俯身拉起了蒹葭:“不是你的错,我也不生气了。” 见她眉间阴云散去不少,蒹葭又高兴起来:“奴就说了,女郎的药最是灵验。那贱婢偷去也不抵用的哈看以后还有谁敢对女郎不敬” 听着这没头没脑,却又透着欢喜的聒噪,楚子苓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身收拾起房间里堆积的药材。 内室传来一阵渗人的尖叫,还有叠声惊呼。 “季芈”“女郎”“啊,莫扔,莫伤了手” 站在门外的公子罢,只觉心急如焚,想要推门,却又被人拦了下来:“公子止步,屋内不吉。” 失心之症,妖邪侵体,自是不吉的,就连亲眷都要回避。那可是他的娇女,怎么变到如此地步 还请那巫汤吗巫汤虽然灵验,却也只能让阿元安静旬月,再次发作,总会前次更凶上几分。这是法术不够,还是巫汤未曾施展全力公子罢也不敢定论。可是次次如此,难免伤身 “那巫苓,又治好了几个”忍了又忍,公子罢终于开口。 “听说又治好了三例。两个是妇人疾,一个是小儿疾。”那亲随答道。 “可有鬼神作祟的”公子罢也没料到,短短几日,巫苓竟又治好了这么多,猛地转头问道。 “这,小人无能,打探不到”那亲随低声道。 也是,内宅私密,岂是谁都能知的公子罢有些沮丧,却有不愿放过这个新出现的神巫,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要不,也请巫苓过来看看” 那亲随见他意动,赶忙道:“不若先寻巫汤,若是不成,再作打算” 这也是个稳妥些的法子,公子罢迟疑良久,终是颔首允诺,派执事去请。谁料当人真的到了那游巫府上,见到的却是一副不善面孔。 面对携厚礼登门的公子府执事,巫汤神情倨傲,冷冷道:“公子心思驳杂,不敬不信,吾焉能驱季芈身上恶鬼” 巫汤怎地知道此事了执事额上汗都下来了,赶忙辩解:“岂有此事若是不信大巫,公子又怎会派吾前来大巫莫要听信谣言” 巫汤摇了摇头:“此事多说无益。你且回禀报公子,吾可与那新巫一同登门,相较巫术。” “大巫”执事还想说什么,巫汤却不再答,把人请了出来。 执事无奈,只能回去复命。谁料听闻此言,公子罢非但不惧,反而生出喜色:“巫汤真如此说” “千真万确”执事苦着脸道,“怕是有人漏了消息” “好好”公子罢却一脸喜色的站起身来,“如此也好必要请巫苓同来” 他心中存疑吗当然是有的。巫汤治了那么多次,却也只能让爱女时好时坏,谁知是只能如此,还是不够尽心。这份疑虑不消,他如何“尽信”而现在,巫汤要邀巫苓比斗法术,不论谁胜谁败,两人必然都要倾尽全力。对于阿元而言,岂不是件好事怕只怕巫苓胆怯,不敢应战 又想了想,公子罢嘱咐道:“此次你去郑府,要好好跟郑公孙说清楚,不可误了大事。届时吾会派御戎亲迎,以示敬重。” 执事哪还不明白公子罢的意思,这便领命去了郑府。 “是妾轻信了那贱婢,才惹出祸事” 经过两天诊治,密姬总算恢复了些精神,见到公孙在自己房中,泪止都止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见她花容不在,凄惨憔悴的模样,郑黑肱也有些不忍,轻轻握住了密姬的手:“若是生病,可寻巫苓,何必信那贱婢” 听到这话,密姬哭的更厉害了:“妾,妾不敢巫苓受公孙喜爱,妾怕公孙厌弃” 心中一痛,郑黑肱低声道:“她是巫,与我何干莫瞎想了。” 这话让密姬又惊又喜,死死握住了公孙的手,连泪都收了些。郑黑肱摸了摸对方黑发,倒是想起了之前她衣不解带伺候自己时的情景。随他前来楚国,密姬心中也是怕的吧否则又岂会被那贱婢乱了心智。 他竟无知无觉。也许巫苓说的不错,他是该怜惜眼前人 “公孙,执事求见。”有亲随附耳道。 郑黑肱又拍了拍密姬的手,叮嘱她好好养病,方才走出门去。出了门,就见石淳面色焦急等在那里。也不待他发问,胖大老者就上前一步:“公孙,公子罢遣执事前来,当速速亲迎啊。” 公子罢乃楚王之子,虽为夫人所生,却也深的楚王宠爱。这等人平日可是攀都攀不上的,如今派了执事前来,石淳怎能不急 郑黑肱不敢怠慢,随他一同迎出了大门。 公子罢派来的执事,倒是个笑面孔,入了正堂,便彬彬有礼的说道:“吾家公子想请大巫过府,为爱女诊病。明日会派御戎来迎。” 为公子罢的爱女诊病石淳面上一喜,复又一惊。只是请人诊治,何必派御戎前来须知对卿士而言,御戎、车右都是阵战上可交付性命之人,最是信赖。公子罢的御戎,品级甚高,又岂会轻易给别人驾车 郑黑肱在楚国的时间毕竟更长一些,就算卧病,也知晓些内情,不由皱了皱眉:“敢问求治的,可是季芈给她治病的,不是大巫巫汤吗” 就连郑黑肱自己,当初也是听闻巫汤能给公子罢的爱女治病,才向那巫医求药的。怎么现在公子罢不用巫汤,反倒求上自家门来 那执事像是早料到了他会有此一问,唇角微挑:“巫汤有言,想同巫苓较量巫术,两大游巫相较,实难一见啊” 他的感慨,并未触动面前两人。郑黑肱和石淳目中,皆有了犹疑。巫者比斗,可是极为罕见的事情,若是惹得鬼神不快,说不定会降下祸事。这公子罢竟然允两巫相争,这岂是轻易能应下的 然而未等石淳使出眼色,郑黑肱便轻轻颔首:“如此,吾要先问过巫苓方可。” 那执事倒也干脆,也不待问出个结果,就含笑告辞,这竟是连拒绝的余地都未给出。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贵客”,石淳赶忙进言:“公孙,此事怕有不妥” 郑黑肱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吾先去见见巫苓。”: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22、第二十二章 这两天,楚子苓并未出门。每日不是给密姬看病,就是跟田恒学些礼仪。虽然之前就知道周礼繁琐,但是真正听来,还是让她心中郁郁。这时的“礼”可不局限在衣食住行,而是全面囊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连登门时鞠躬行礼的次数,吃饭时摆放多少个碗碟,都有和身份配套的等级。就算田恒说她身为“巫”,无需样样遵从,这种阶级观念,仍旧让楚子苓有些喘不过气来。 坐在屋里,她轻抚着脚边的小小药箱,这是在收拾完全部药材后,另外置办的。等手头材料多些,做些药膏药丸,再放上救急的散剂,就是个标准的“游方医”行头了。 然而,她要离开吗 奴隶社会冷酷一角的展现,让楚子苓彻底迈出了之前的安全空间。也让她幡然醒悟,现在自己的安稳,靠的其实不是医术,也不是被人尊崇的“大巫”地位,而是公孙黑肱。因为她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被郑国的车队救起,随后又治好了公孙黑肱的哮喘。也正是因为这种先决条件,让她可以安稳的待在府中,甚至成为其他楚国大夫的座上宾。 若是脱离了这个环境呢她还能像现在一样吗没有田恒那样的武艺,也许这个尚处于蒙昧期的世界,根本不会欢迎她的存在。他们要的不是“医术”,而是“巫术”。是可以反抗自然之力,超凡脱俗的神秘力量。这种需求,在文明社会尚且不会消失,更别提在这个巫术尚占主流的先秦了。若真是四处行医,治病救人,也许只是偶尔冒犯了某个大巫的权威,她就会被割下头颅,献上祭坛。巫齿眼中的猜忌和恨意,她又岂是真的未曾察觉 她该怎么走下去 这个问题,重新成为了萦绕脑中的死结。也许她可以依附郑公孙,在郢都办个私人诊所,长久落户楚地。虽然没法“游方”,却也能保证生活无忧。然而公孙黑肱只是个质子,连自身都难保。何况那双热切的眼眸又撞入脑海,楚子苓轻叹了一声。她恐怕没法长久的依靠这人,“求不得”总会生出麻烦,而她,终归是个“外人”。 一个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人。 楚子苓不想让自己陷入恐慌,然而越清楚的理解这个世界,心中的恐惧就越多。之前可以用来遮眼的东西,都被一一掀开,希望如此渺茫,她又该如何找到立足之地 “大巫,公孙前来拜访。” 通禀的声音,把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拖了出来。楚子苓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迎客。见到来人时,她下意识就觉的出了问题,因为跟着公孙黑肱前来的,还有家老石淳,而两人的面色,异常凝重。 待两人坐定之后,郑黑肱率先开口:“今日公子罢遣人登门,想请巫苓过府为他的爱女季芈诊治。不过”他的声音一顿,犹豫道,“原先给季芈治病的,是游巫巫汤,他竟要与你比拼术法。” “比拼术法”楚子苓讶异挑眉。这年代巫医之间还有“斗法”之说后世的名医会诊,比斗医术并不鲜见。可巫医要怎么比比跳大神吗 不过这么离谱的请求,竟然会让郑黑肱和石淳一同寻来,肯定还有些不寻常的东西。楚子苓想了想,又问道:“可知那季芈,患的是何病” “听闻病了三载,似是”郑黑肱犹豫了一下,“失心之症。” 楚子苓立刻皱起了眉头。失心病这不是古代精神类疾病的代称吗放到哪里,精神类疾病都不是好治愈的,更别说缺医少药的先秦。 听到“失心之症”,石淳也紧张起来,若真如此,这邀约着实不善。若巫苓失手,而且是败在巫汤手下,好不容易攒起的名声就要付之东流,以后怕是再也不会有人上门求诊。问题是公子罢派御戎亲迎,足显不容推拒。得罪这位公子,也会让巫苓,乃至他家公孙寸步难行。 如今两难的局面摆在面前,是应,还是不应 郑黑肱看出了对方脸上的迟疑,立刻道:“汝并无把握” 楚子苓点了点头:“若是失心症,实无把握。” “那吾明日代你拒之。”郑黑肱的语调平平,似乎在说件漫不经心的小事。 “公孙不可”石淳顿时急了。前几日才显出贤明,怎么见到这女人又晕头了就算要拒,也该巫苓自己去拒,而非他们代劳。为了维护这巫医,被公子罢记恨可就不值了 郑黑肱却摆了摆手:“吾和密姬的命,都是巫苓救回的。这点干系,不算什么。” 他神态之中并无半分痴迷,说的极为郑重,倒是让楚子苓也严肃了起来。目光在神色各异的两人间一转,她问道:“若是治不好,有杀身之祸吗” 石淳赶忙道:“楚地重巫,公子罢定会以礼相待的,大巫自可安心。” “巫苓” 郑黑肱还想说什么,楚子苓便摆了摆手:“无妨,我去。” 让她下定决定的,倒不仅仅是公孙黑肱的态度,而是“斗法”本身。如果真是精神类疾病,巫汤又哪来的把握呢他真能治好,公子罢何必再来请她。既然没有生命危险,也很有可能不会“输”,去看看总是好的。那可是个“公子”,楚王之子,若是能治好他的千金,岂不又离独立近了一步 这些念头在心底转过,楚子苓压住了心中叹息。若是之前,她想的可能只有一条,“有病人”,然而在见识过这个世界的规则后,她没法再如此而为了。 有了她的允诺,第二日,公子罢真的派了自己的御戎上门亲迎。婉拒了田恒的陪伴,楚子苓只带了蒹葭一人,前往公子府。坐在比辎车略小,但是奢华数倍的驷马安车中,楚子苓摸了摸头上灵九簪,闭上了双目。 屋中传来一阵又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狂叫,似有只野兽,被困在牢笼之中。那当然不是野兽,巫汤坐在外间,神色不变。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季芈这样的病人了。平素痴傻,犯起病来却又狂暴疯癫,让人望而生畏,实乃最难治的一种恶疾,非神鬼之力不可解也。 而他,正拥有这般神力。 在他面前,一国公子也要好生礼敬,不敢怠慢。不正是因为自己能治好这怪病吗 如此礼遇,他从未想过让给别人。 “公子,巫苓到了。” 似是怕冲撞巫汤,下人都不敢称“大巫”,而是直呼巫苓的名字。可是这也没让巫汤痛快多少,看着公子罢惊喜的起身相迎,他蜡黄的长脸又沉了几分。看来自己得到的消息不差,公子罢的确有意更换巫医了。若不是自己先发制人,要求比斗,说不定这次诊治之后,他请的巫医,就不是自家了。 眯起细长如狐的双眸,巫汤打量着缓步入内的年轻女郎,轻轻皱起了眉头。只见那女子盘发素衣,手上面上都洁净无比,连脂粉都无。别说是大巫,怕是公子府上的侍婢,都比她衣着华美。真跟巫齿那老货说的一样,这女子,不类巫者。 似是被巫苓那副中规中矩的打扮弄得一怔,公子罢也迟疑了片刻,才行礼道:“冒昧请来大巫,吾心甚愧。实乃小女病重,不得不为。” 屋里的嚎叫声,在这里都能听到,楚子苓微微颔首:“舔犊之情,何怪之有” 这比兴听着平平,却恰如其分,公子罢双眼一热,做了个请的手势。也算被田恒教过一番,楚子苓规规矩矩沿着宾阶来到了正堂。 只是一眼,她就看到了屹然坐在主宾位,没有丝毫起身之意的男子。这人在一群衣着整洁,正襟危坐的士人中,简直醒目的刺眼。一身说不出是什么材质的破烂宽袍,脸上有黑、赤两色纹身,头发里还别着鸦色长羽,一身标准的“巫师”行头,还盘腿而坐。若不是个巫医,如此失礼,怕早被拖出去杖杀了。 对上那阴森的视线,楚子苓并无怯意,只是点了点头,坐在了另一侧的宾席上。 见两位大巫都到了,公子罢立刻道:“既然二位皆至,当如何驱邪” 巫汤傲慢的看了那女子一眼,率先开口:“季芈体内鬼邪,吾以降服,自是吾先来。” 楚子苓却迟疑了一下,才道:“我不懂楚语。” 她没听懂巫汤刚刚说的话,巫汤却是懂雅言的,顿觉邪火丛生。这女人傲慢如斯,难不成觉得治好了公孙黑肱,就无所不能了吗今日定要让她见识见识,什么才是楚地大巫 “楚语通灵,这都不懂,还来作甚”巫汤还是一口楚言,大袖一摆,起身向着内室走去。 公子罢听到这话,顿时也觉得这巫苓有些不妥。不懂楚言,如何能治楚地妖邪想了想,他还是叫过从人充作通译,方请楚子苓一同入了内室。: 23、第二十三章 内室比外间暗了许多, 窗户也大多封着, 不见天光。一盏油灯立在屋角, 并不明亮, 甚至连床上人影都照不清楚。 花了几秒,楚子苓才看清屋中陈设。没有屏风, 没有幔帐, 也见不到寻常的家具, 屋子正中只有张矮床, 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 被白绢绑在床上, 此刻竟然连嘴都堵上了,只能弹动身躯, 呜呜挣扎。两个守在榻边的仆妇, 也是发髻散乱, 面有血痕, 见到几人入内,似是松了口气。 门口守着的侍婢赶忙道:“奴怕女郎伤了喉, 刚刚用湿帕塞了口” 公子罢挥了挥手, 让她退下,先向巫汤问道:“大巫施法, 可容观瞧” 大巫比斗, 谁也未曾经历过,估计忌讳也不会少。是否能观礼,自然也要先问清楚才行。 巫汤哼了一声:“吾之术法, 旁人瞧了也学不去,噤声即可。” 说着,他还颇为轻蔑的看了那年轻女子一眼,便让弟子们开始准备。 楚子苓则被带到了房间一角,和公子罢比邻而坐。两人并未交流,皆全神贯注看着眼前那披头散发的巫医,只看他要如何施法。 巨大的火盆摆在房间正东,装着水和沙的陶碗则放在床榻四角,只见那巫者接过了身边人递上的长长木杖,垂头立在了榻边。 一息,两息,三息 “咚”的一声,木杖敲在了地上,就像砸在了心尖之上。鼓声响起。 明明是寸许小鼓,却发出了极为刺耳的声音。门窗紧闭,四下密不透风,那鼓声简直犹若雷霆,在众人耳中回荡。同时,“嗡嗡”鸣响,从硕大的杖头中传了出来,就像一堆狂蜂,想要破杖而出。 在这惊人的鼓声中,巫汤高高举杖,绕着床榻舞动起来。宽大的黑袍,犹如振翅的夜枭,脸上红黑两色的花纹,也似水纹流转,在点燃的火焰映衬下,诡异变化,简直不似活人。 即便有所准备,楚子苓也觉得背上冒出层鸡皮疙瘩。身后蒹葭哆哆嗦嗦往这边靠了靠,明显是被此情此景吓到了。 然而这还不算完,不知什么被丢入了火盆,一股散发着松木清香的味道,随着烟气飘散开来。那白色的烟雾,也不知为何,竟然向着床榻涌去。巫汤猛地一振手中木杖,插入了一只陶碗中。只是搅动半圈,那清水就变成墨色,鼓声顿时又大几分。巫汤披散长发,摇头吟唱起歌咒,从另一只手从碗里抓出把沙,猛地洒向床上女子。那沙入手时,明明还是白色,洒出却成了赤色。像是被这动作惊吓,一直挣扎不休的病人,竟然缓缓停止了蠕动,呆呆看着眼前骇人景象。 “成了”公子罢根本不敢出声,只握紧了拳头,在心底默念。法术果真成了,阿元不再挣了,这是要降住妖鬼了吗 巫汤却没有停下,边舞边唱,又来到了另一边,重复这套动作。当另一把沙洒出后,一名弟子捧着个竹筒上前,巫汤接过竹筒,用杖头猛地敲打一下,那诡异的嗡鸣声顿时止住,似杖中物钻入了筒中。随后,他扔下木杖,双手捧着竹筒,弯下腰来。一旁压制季芈的健妇吓得动都不敢动,还是那弟子抠出了塞在季芈嘴里的巾帕,让竹筒手中的汤液,缓缓倾入病人口中。 也许是灌药的手法太精妙,季芈居然没有被呛到。一筒水下去,她身上的气力彻底散了,两眼无神,半睁半闭,乖顺的躺在了榻上。 鼓声渐渐低落下去,最终消弭。巫汤直起身,把手中空筒交给了随从,向端坐观瞧的几人走来。 公子罢已经坐不住,起身相迎:“大巫,可是应验了” “恶鬼被镇,只要继续喝吾熬制的汤药,便不会再出。”巫汤自信满满,负手放言。 “好好”公子罢喜出望外,连声赞道。 巫汤这才扭头,望向那还坐在原地的女子,目中带着挑衅:“汝可要上前施法” 看她那模样,怕是跟那小婢一样,被吓傻了吧 有了翻译,楚子苓这次倒是听懂了巫汤的话,却未曾起身,而是摇了摇头:“不必。” 连施法都不敢,这是要认输吗巫汤脸上顿显得色,公子罢倒是有些吃惊。若试都不试,她何必前来还是真被巫汤的术法吓到了,不敢献拙 公子罢迟疑了一下,终是道:“或可上前一观” 楚子苓却依旧摇头:“此刻不行。” 这话听来,可有些古怪,公子罢皱起了眉头:“为何不行” 楚子苓看了巫汤一眼,淡淡道:“病人昏睡,如何探察”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犹若一道惊雷,劈在了巫汤耳中。饶是他经多见广,也险些面上失色。 她怎么知道季芈昏睡了过去 巫汤心中翻江倒海,楚子苓心底却一片了然。这巫医跳大神跳的确实不错,但是抛开那些花里胡哨的作秀,最根本的还是一样:安神。 最开始投入火盆的,是松柏的枝叶,柏枝嫩枝嫩叶熏烤的香气,原本就有安神的效果,况且里面还有隐隐的肉桂香气,更增强了镇静、抗惊厥的效果。陷入狂暴的患者被舞蹈吸引,又吸入烟气,情绪稍显安定,就被喂下药水。 只看她昏睡的速度,和现在的肢体松弛度,就知道竹筒里的药,是能起到催眠或者麻醉效果的药剂。见效这么快,又产自楚地,极有可能是洋金花,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曼陀罗花”。洋金花自古就被中医利用,亦是“麻沸散”的主药之一。虽然比华佗早了几百年,也未必是用来做外科手术的,但是给精神病患者做个镇定剂,依旧绰绰有余。现在气候比后世湿热,在湖北应当也能野生的洋金花,而古代巫医最擅长的就是迷幻类药物,在这上门做些手脚,简直天经地义。 然而服用了镇静催眠类药物,病人的脉搏就未必能摸准了,更难推测病因,只得等药效过了再说。 楚子苓说的简单,公子罢却有些受不住了。看了看强自镇定的巫汤,又转脸看了看平静无波的巫苓,他心头不由翻腾起来。没有驱鬼,没有除邪,巫汤只是让阿元睡了过去这如何可能巫苓如此说,是不是她也无甚法子,只是想污蔑施法的巫汤呢 想到这里,公子罢突然道:“那何时能看” “等季芈醒来,药效褪去。”楚子苓答得理所当然。 巫汤却立刻插嘴:“药须得每天服用,否则压不住鬼邪” 他甚至都没用楚语,而是直接用了雅言。公子罢掌心都生出了汗来,一个说停药才能看病,一个则说药必须服用,谁更可信 就见公子罢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摆了摆去,其中犹疑,巫汤怎会不懂心底已生出惧意,他厉声道:“汝胡言乱语,怕是不敢施术看都未看,怎能妄言” 这话威力十足,顿时让公子罢的眼睛停在了巫苓身上,他神色也郑重了起来:“还请巫苓先看上一看。” 再怎样灵验的大巫,也要看过病患,知晓病因来由才是。不闻不问,就这么空口白牙一通指责,如何能信 见公子罢面上焦色,楚子苓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便先看看吧。” 听闻此言,公子罢松了口气,连忙让到一旁,巫汤却悬起了一颗心,连脊背都渗出汗来。这女子,难不成真有洞察幽冥之能连他的药都没验,病人也未瞧,就知只是昏睡。这得是何等术法若她真能看出端倪呢不,她既然言明不想现在施法,定是没有十分把握,此刻强逼她上前,只会忙中出错。须知那药,他可是试过无数次的,只要喝下就会昏睡一日,外力都难惊醒,又岂是区区术法能唤醒的 短短一瞬,巫汤心中就转过无数念头,脚下却不由自主跟着巫苓走上前去。 对于正陷入昏迷的患者,楚子苓其实也没太多把握。只是巫汤有一点说的在理,她先要证明自己的判断,才能取信于公子罢,在后续治疗上掌握主动。而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检查患者服用的药物,确定她正陷入昏迷这点。 想要做到这个,不算太难。楚子苓已经想好了数种应对的手法,然而真正走近床榻,看清上面躺着的人时,她足下突然一顿,睁大了眼睛。 在她面前,几名仆妇正忙着为季芈解开束缚。可能是之前挣扎的太厉害了,她胸前的衣襟敞开少许,露出半边胸膛。估计是病的太久,又常年不见天光,那瘦弱干瘪的胸膛泛着不健康的惨白,因而乳下那颗豆粒大小的红色瘀斑,愈发显眼。 楚子苓的心跳猛地快了起来,疾步上前,一把扯开了季芈的衣襟,只见另一侧,同样有一颗小小淤痕。楚子苓的手都颤了起来,脑中翻腾的全是不可置信。她竟能在这里看到这个病例 “大巫”身后,传来了尴尬的呼唤声。 公子罢被巫苓的动作唬了一跳,屋中这么多人,这动作算得上莽撞不雅了。巫汤倒是面不改色,女人他见得多了,别说赤身,做法时在人身上勾画也是常事,又岂会因此动容 被这声音惊醒,楚子苓也反应过来,轻轻合上了季芈的衣襟,扭头对公子罢问道:“她是何时开始犯病因何而起” 没料到这巫医不看病人,反倒来问他,公子罢迟疑片刻,才道:“三年前,季芈驾车出游,马儿受惊,险些出了祸事。她吓得几月未曾外出,后来行为举止便古怪起来。先是呆坐屋中,不言不语,不久竟然状若疯癫,暴起伤人。实在无法,才把她关在这里” 公子罢的声音里,含着隐痛,爱女突然失心癫狂,又常年如此,再怎么坚毅的心智,也要饱受折磨。 楚子苓却未露出同情,而是追问:“其后呢她是否很快就不再说话,只会嘶吼,见到光也会发狂,更碰不得冷水” 听闻此言,公子罢突然激动起来:“正是如此大巫灵验,可是寻到了病因” 这可都是从未告诉过人的隐秘,巫苓只凭一面,就能道出症结,可不就是找到了病因 楚子苓压住了眼底惆怅,手一抬,取下了发簪,任一头乌发披散在肩:“我可以救季芈,但是需要十根如此的金针。” 一点金芒,在她指尖闪烁。: 24、第二十四章 “公子, 这针, 怕是难成”跪在公子罢面前的冶匠满头大汗, 一脸为难。 楚地产金、产铜, 故而冶铸之术扬名诸国。公子府自然也有冶工匠人,可是对这些人而言, 这又细又韧的针, 仍旧颇为难造。 “大巫说了, 只要仿其法, 等长即可, 粗些也堪用。”公子罢却不干休, 再次下令道。 那冶师头上的汗更多了,却不敢多言, 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公子罢长叹一声, 在请巫苓来前, 他实难料到会成如此模样。那巫苓术法高明, 能一眼看出病由,可是铸针之事, 究竟是施术须得如此, 还是故意推脱呢他也分辨不清。毕竟巫苓手头金针太过奇巧,怕是宫中冶师亦无法仿造。可若是造不出针, 阿元就治不好了 想到这儿, 公子罢又记起巫汤的警告。说这病古怪,只能压制,不能痊愈, 切不可听人胡言。那阿元的昏睡,究竟是压住了鬼邪,还是用药所致他亦没法定论。现在能指望的,也唯有巫苓亲手施术。若真能治好爱女,几根金针算得了什么 唉,只盼能早早铸出金针 公子罢这边唉声叹气,楚子苓却被奉若上宾,在偏厢住下。 蒹葭自进了公子府,便一直小心谨慎,话都不敢多说。现在没了旁人,倒是又恢复了胆气,小声问道:“女郎可是不愿为季芈治病” 楚子苓讶然望她:“何出此言” 蒹葭倒是颇为自信:“女郎的法器乃是神物,又岂是凡人能制出的以此为由,是想推拒吧” 楚子苓失笑,复又轻叹一声:“不,我是真想治好她。” 昨天她原本只是抱着拆穿巫汤把戏的想法上前,谁料竟然见到了个让她极为惊讶的表征,正是季芈左右胸口对称的两块瘀斑。若是让旁人见到,可能还不会留意,但是楚氏一脉相传,是有这个病例的。 楚氏针法源自荆楚流派,依九针古法,祖上还出过一任太医。这种世家,自然是有孤本“秘笈”存世的,其中有一本,正记录了历代传人遇到的疑难杂症。其中有治愈的,也有悬而未决的,留待后人研究。当碰到同样的病例,可以参考前人,也可另辟蹊径,补充完善。因为这本病例上,批注极多,唯有一则,只寥寥几字:“祖上相传,未得遇。” 写下这行的,正是楚氏针法立派先祖,而在他之后,所有传人都未曾遇到相同的病例。偏偏那病例古怪,辩证含混,倒不似针法,近乎驱邪了。 她还曾跟祖父笑言,说不定这方子只是传来充面子的,没几个能驱鬼神的医方,怎么能算得上世家名门谁料来到这个世界,却让她亲眼遇上 那针方能救季芈吗楚子苓也说不清楚。但是她想试试,不只是为了病人,更是为了自己。而想要治病,就需要更多毫针。若公子罢这等王族都无法造出,她还真不知哪里能寻到这么多金针了。只是不知,这金针几时才能打出。 然而比楚子苓预料的还要早,第二日,十根金针就摆在了她面前。 “冶匠试过数次,只能制成如此金针。”公子罢面上略带忐忑,这针,实在跟大巫手头的神物有异,不知合不合用。 楚子苓看着那一盘针,心底确是感慨。这针形,像极了西汉刘胜墓里出土的那套,柄长针短,针头粗大,针柄上还留有孔,怕是觉得这样的好针,还能用来制衣吧 这针虽然比自己的金针粗了不少,但是古针的毫针本就更粗,也不是不能用。楚子苓道:“可否请公子取些生豕肉来现杀的最好。” 公子罢楞了一下,赶忙遣人去取,不大会儿功夫,一块尚且流着血的猪肉,就摆在了楚子苓面前。她也不嫌脏污,直接取针,轻轻刺入肉中。猪肉的触感最近接实际下针的感觉,因而不论是针灸还是外科,都习惯用它来练习手法。 一入针,楚子苓心头就已大定。这金针韧性不足,针偏绵软,但以她自幼练习的行针手法,想要取穴得气并不算难,可以一用 一根又一根针插入了血淋淋的肉中,公子罢看着密密针从,只觉寒毛直竖,真要如此施法吗会不会伤了阿元 随即,他就见那女子抬起头来,肃然冲他道:“可以施法了。” 这么快就能施法了当听到弟子禀报时,巫汤大吃一惊。原本他还以为“铸针”一说只是托辞,那般细的金针,又岂是常人能铸的若金针不成,治不好病也就不是术法的错。 谁料公子罢这么快就拿出了金针,而那巫苓竟不计较,想用这仓促而为的金针施法 “去看看”巫汤当机立断,起身前往季芈的住处。 屋外,已经等了不少人,见到巫汤前来,纷纷施礼。公子罢迟疑片刻,也上前行礼:“大巫可是来观礼” 巫汤重重哼了一声:“小辈施法,自要看看,不能让其冲撞鬼神。” 这话实在义正辞严,不容推拒。况且巫汤施法时,也让巫苓观瞧了,此刻拒绝,似乎不妥。公子罢便让人向巫苓询问,对方的回答,却出乎两人意料。 “诊病需解衣,不便观瞧。若是想看,可坐在纱屏之后。”这次要施展的可是胸腹间的针灸,稍有差池就会损伤肺腑,楚子苓怎么可能让巫汤偷看。非但巫汤,所有人都要清场,这样既能保证神秘感,也不至于让针法外泄。 听巫苓说的郑重,公子罢哪会不允不是还能隔个屏风守着吗,总不至于出什么大乱子。于是便命人搬来一张大大的玄鸟纹的纱屏,又摆下坐席,邀请巫汤与自己连榻而坐。 公子罢都以礼相待,巫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坐下,睁大了双眼,想要透过朦胧纱屏,看出些端倪。 没有搭理外面那些人,楚子苓和蒹葭一起,扶着季芈躺在了榻上。今天似乎也喝了药,好在不是洋金花那样的强效麻醉剂,只是平常的安神汤药,那女子显得十分安静,淤肿的脸上净是木讷,一种精神病人特有的呆傻。 屋里依旧没有开窗,烛光摇曳,衬得那副面孔愈发可怖。帮季芈解开了上身衣衫,蒹葭牙关咯咯,轻声问道:“女,女郎,这样可好” 楚子苓并没有回话,只是闭目为季芈诊脉,许久之后,她睁开了双眼,对蒹葭道:“取针。” 一盘金针,摆在了楚子苓面前。楚子苓深深吸了口气,先以灵九簪中的毫针,定下了膻中穴。灵枢根结篇有言:“厥阴根于大敦,结于玉英,络于膻中”,膻中在两乳之间,为任脉要穴,气之海也。针灸中需要理气降逆的,多用此穴。 然而此刻,楚子苓用的手法并非是泄,而是行补。须知不论癫、狂、惊、燥,但凡涉及精神疾病的,在中医里多属经脉淤塞,五脏不宁,故而用泄法,就算有补,也是虚补。这般违背医理,楚子苓下针却没有分毫迟疑,得气之后即刻留针,随后又拿起消过毒的新针,沿着任脉一线,一穴一穴刺了下去。 不大会儿功夫,就见那女郎身上多出了一排金针。蒹葭紧张的气都喘不匀了,以前见女郎施针,也不过是三两针,哪有一口气这么多的怕是要扎透肚腹。这真能镇住鬼邪吗 楚子苓额上也见了汗。楚氏行古法,从九针,故而讲究选穴精准。少则一穴,多则五六穴,很少会取如此多穴。更何况,她行的针,同病理相逆,就算符合书里的病例,也让人心神绷紧,不敢懈怠。 很快,十根针全都刺入穴中。楚子苓吁了口气,又到:“取艾来。” 艾和盐端了上来。神阙乃元神居所,神志要冲,只能艾,不能刺。细盐铺上,艾粒点燃,升起一缕青烟。几分钟后,一直安安静静,呆傻木讷的女子突然扭了扭身子,呜呜呻吟起来。 这一下,莫说是蒹葭,就连屏风外的巫汤和公子罢,都惊得险些跃起。 不可能啊巫汤瞪着纱屏,只觉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季芈今日明明也喝了药汤,神志不清,最是安静,连旁人在她耳边狂吼都未必会做出反应。怎么只几根针,就能弄出如此大动静 公子罢则冷汗淋漓,吓得差点就叫人了。阿元身边连个健妇都没有,若是突然暴起,身上插着的针伤了哪里可怎么办他可是见过豕肉扎针的模样,只是想想就让人毛骨悚然 然而面对这异动,楚子苓面色不改,又从灵九簪中取一针,正是铍针。灵枢九针论有言:“铍针,取法于剑锋,广二分半,长四寸,主大痈脓,两热争者也。”捏在楚子苓手中的这根铍针,完全取九针形制,形如宝剑,尖如剑锋,两面有刃,长四寸,宽二分半,可刺血排脓。 她的手也很稳,半点不受季芈挣扎的影响,稳稳刺入了左乳下方,那鲜红欲滴的瘀斑之中。针锋入肉,位于期门穴的瘀斑,顿时流出了一道黑血。楚子苓并未收针,而是任那黑血流淌,直至散尽,换作鲜红。随后她又在右边同样施为,顷刻,另一道黑血也排了出来。 季芈哼了一声,突然开口:“阿父,痛” 这一声轻吟,宛若雷霆,让公子罢猛地从席上跳了起来:“阿元阿元可是醒了” 三载啊三载以来,她从未说出过一句话,现在竟然开口了只这片刻,就醒了 纱屏之后,传来另一个平静清冷的声音:“噤声,不可扰其神志。” 公子罢悚然一惊,赶忙以袖掩口,不敢多言,只死死盯着纱屏,恨不能在上面烧两个洞出来。 叮嘱过后,楚子苓则拭去血迹,撤针推拿。又过了半晌,纱屏被蒹葭挪开,她缓步走了出来。 “大巫,季芈可醒了”公子罢压低了声音,急急问道。 “醒了,但七日之内,不可惊扰。”楚子苓的音量也不是很大,淡淡道。 “善大善”公子罢喉中哽咽,险些落下泪来。 楚子苓并未开口安慰,只是静静等待病人家属宣泄情绪。这种病,即便后世都会让亲人备受折磨,何况先秦。 等公子罢好不容易止住了抽泣,楚子苓才再次开口:“静养这几日,还要服些汤药,随后继续诊治” “要用何药”此刻就算巫苓想要天上的月亮,公子罢怕是都要摘上摘,哪还顾得了别的。 楚子苓却微微偏过头,看向仍旧坐在原处,双手成拳,面色铁青的巫汤。 两人的目光对在了一处,楚子苓突然微微一笑:“可否请汤师移步详谈”: 25、第二十五章 当两人再次坐定, 身边早就没了奴婢弟子。巫汤目中满是戒备, 死死盯着面前那神色如常, 却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 她治好了季芈楚国上下皆无人能治的失心之症, 竟然不消半个时辰就治好了。这该是何等法术然而她还不肯罢休,竟要再配汤药, 夺了自己依仗的根本。这女人, 是打定主意, 要不死不休吗 面对那双略显怨毒的眼睛, 楚子苓开门见山道:“你可继续为季芈配药。” 什么巫汤顿时惊讶的睁大了双眼, 这是什么意思 楚子苓也不待他应答, 继续道:“这几日季芈需要安神药物,你的药很可能对症, 只需稍加改动即可。等她神志稳定后, 还要针疗, 你也可以在外面做一些驱鬼的仪式。” 巫汤终于忍不住了:“为何如此” 她明明依旧救回了季芈, 需要什么药材,还会寻不到吗为何要他来配药, 并且担任驱邪除祟的重任。要知道, 这种法术的声势最是惊人,也令人敬畏。让他来做, 岂不是夺了这女人的风头 “因为你也是巫医, 这楚地,可容下两个游巫。”楚子苓答的坦然。 对她而言,名医之间是会较量医术, 但是很少有不死不休的。只因他们的目标都是扬名,一时技不如人,并不会让他们铤而走险。换个地方,换些主顾,只要医术还在,照样是名医。 而此时的“巫”也如此。郢都的游巫,乃至巫医,又何止巫汤一个。他来替公子罢的女儿治病,为的不过是名望,在明显败给自己的情况下,若能给他想要的名望,这人还会硬拼吗楚子苓并无独占鳌头的想法,她要的只是能在楚地立足。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况且,治疗精神类疾病,确实是需要心里安慰的。而在这个没有“神医”概念的春秋,她的针法再怎么巧妙,也没有跳一段大神来的管用。 听她这么说,对面那人脸上的疑色果真退了些。迟疑片刻,巫汤才道:“汤药如何改” 这是明显是在试探她的诚意,楚子苓不答反问:“你的药里都有放了何物” 眼见对方又警惕起来,一副生怕自己秘方被盗的模样,楚子苓干脆问道:“是夕颜之花,酸枣之仁,合欢之皮,细草之木,还是松上之菌” 洋金花、酸枣仁、合欢皮、远志和茯神,基本就是最常用的安神药了。她并不知道这些草药在这个时代叫什么,但是形容一下,并不算难。 巫汤简直惊得险些跳将起来,怎有如此多药每种都能安神然而此刻人家已经毫无条件的给出了这么多新方,巫汤也不好再推脱什么,伸手解下腰间挂着的小布包,扔给了巫苓。 楚子苓捡起布包,打开一瞧,就知是他用的是茯神加夜交藤的方子。想了想,楚子苓道:“若能寻到酸枣仁,用半分。若寻不到,增五味子、炙甘草,均三成。” 巫汤急急道:“如此可治失魂” 楚子苓摇了摇头:“只是安神。对失眠、惊厥也有些疗效。不过具体配比,还要你细细琢磨。” 听到此处,巫汤竟飞快翻出块木牌,用小刀在上门刻了什么,显然是在记录方子,以免忘掉。看着对方专注神情,楚子苓也升起了些许佩服。能找到洋金花入药催眠,又能发觉这些安神药物的用处,加之早先给公孙黑肱开的泡壁虎的药汤。这样的巫医,才是医术真正的先行者。也正是这群努力发现大自然奥妙,并且勇于实践之人,才让“中医”这门学科最终诞生吧。 比起那个只会施法,喂病人狗血的巫齿,还是这样的巫汤,更让她有交流的兴趣。 待他记完之后,楚子苓又道:“还有你之前施法时,喂季芈喝下的药。夕颜之花有毒,不可放的多了。” 洋金花内服,是有中毒,乃至致命可能的,这点不能不提。 谁料巫汤傲然扬起了头颅:“这吾怎会不知早已试过多次,绝不会害人。” 面对他的自信,楚子苓却摇了摇头:“亦有人不受此药,容易发作身亡。若能不用,还是少用为好。” 巫汤一愕,又沉思良久,最终还是勉强的点了点头。见他听劝,楚子苓也松了口气,又说几句,方才送客。 待屋中人走干净后,楚子苓肩头一垮,只觉浑身气力都泄了个干净。这次施针,就算对她而言,也是个冒险。其实不论是患有癫症还是郁症,都不会影响病人的语言功能,不过是话多话少,有无逻辑的问题。可季芈的病古怪异常,自犯病后就无法如常人般说话,而且见光便会暴怒。也正因此,她才敢确信,这是写在家传医书上的那例。按照医术上的推测,这是血淤在内,不得宣泄的表征。因而不用泄法,反用补法,依靠任脉倒逼气血,使血污自期门出,达到疏通气脉的目的。如此施针,可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就算楚子苓做过辩证推论,也没有十足把握。而让人惊讶的是,她居然成功了。 一个两千多年后的病例,救了两千多年前的病人,到底谁是先,谁是后呢被冷汗打湿的衣衫,紧紧贴在背上,楚子苓却没有换下的打算。这一刻,连她都被这神鬼莫测的遭遇镇住了。也许那个方子,正是先人留给她看的呢她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又为了什么 脸上没了施针时的冷静,楚子苓就这么僵坐原地,久久无法起身。 谁也不知两位大巫都说了些什么。但是从第二日起,巫汤就接下了备药之事,每天都亲自喂季芈喝下汤药,而巫苓只是坐在一旁,毫无被冒犯之感。 公子罢也摸不透这两人到底是个什么心思难不成比斗一事,竟让他们惺惺相惜,认同了对方的能耐。不过这对他而言,不是坏事,也乐见两人齐力为爱女诊病。待七天过后,季芈脸上已经有了些神气,不显呆傻了,公子罢更是喜出望外。 因而,当两人说要同时施法时,他非但没有生疑,还欢天喜地的应了下来。 鼓声再次响了起来,不那么激烈,反倒悠远绵长,配着呜咽骨埙,更添几分神秘。坐在季芈面前,楚子苓神色平静的问道:“神昏之时,你都见到了什么” 毕竟是刚刚通心窍,季芈面上还有些萎靡,看着盘中摆着的长针,更带了些为畏惧神色:“吾也不知,似有什么遮了双眼,看不清东西,也听不清人言。还有东西挠吾,挠在背上” 说着,她又想伸手去抓。楚子苓阻止了她:“我替你把邪物挑出来,大巫会斩除妖邪。” 听她这么说,季芈顿时放下了心,转身伏在榻上,让人施针。而楚子苓这次施针,也非不言不语,而是每下一针,都会问季芈的感受。行针得气,本就会让人有所感,或是肿胀,或是酸麻,有时还会又疼痛感。楚子苓也一一引导,让季芈说出心中畏惧之事,并不时借艾灸或擦汗,拍一拍脊背,扔出些巾帕。 每到这时,外面的巫汤就会配合着做出斩杀,或是擒拿的呼喝,让躺在榻上的季芈,神情越来越放松。 这才是楚子苓想要的治疗效果。想要除了病根,必须化解心结才行。不论是病人的,还是病人家属的。这可不是心理治疗和科学理论能行得通的时代。“古人”们信奉的,仍旧只有“巫法”一道。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一套针施完,莫说是在外面旁观的公子罢,就连蒹葭这个亲眼看着施针的“护士”,都对两位大巫的本领心服口服,深信不疑。 而血脉逐渐疏通,五脏不再郁结的季芈,也一天天好了起来,转眼就能下地,如常吃睡了。公子罢自然感恩戴德,只盼两位大巫能永远留在府里。不过不论是巫汤,还是楚子苓,都无此意。 半个月后,治疗终于宣告完成。在辞行前,楚子苓又单独见了巫汤一面。 还是那副蜡黄面孔,也还是那张细长狐眼,巫汤面上却少了初见时的鄙夷和忌惮。这些日两人的配合,足让公子罢相信,季芈能好,全赖他压制妖邪,才等到了巫苓出现。而之后的汤药和仪式,更是巫汤本就擅长的东西。只要这些不被人怀疑,他在楚国的地位就不会受损。至于巫苓,正如她所言,多一个也无妨。以后避开对方的诊治对象,就万无一失了。 “汝也打算在郢都开设私馆”巫汤问的直接。 “还在考虑。”楚子苓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毕竟都是“同行”,避是避不开的。 “那汝要小心巫齿。汝术法高明之事,怕是他传出来的。”巫汤还是忍不住,把这人卖了出来。 “巫齿”楚子苓不由皱了皱眉,那不是许大夫家的私巫吗他传这个又有什么用处 猜到了她心中的疑惑,巫汤冷哼一声:“还不是想使两虎相斗,坐享其成。他怕是对你有些心思。” 巫齿的为人,巫汤可是太清楚了。十有八九是把注意打到了这女娃身上,不过没有下死手,怕是想逼迫巫苓做些什么。 楚子苓沉思片刻,突然问道:“若我不再去许府,他还会针对我吗” 巫汤一挑眉,这女娃还真抓住了关键:“不会。” 私巫和游巫并两不相干,若是巫苓真能自己立足,就算巫齿想做什么,只伸不出那么长的手。 楚子苓便点了点头:“以后我会谨慎行事。” 避开那些有私巫的人家,设个私宅坐馆,不但能控制病人数量,也能减少侵犯别人“领地”的事情发生。只是如此一来,她离“自由”,似乎又远了一步 提点这么一句,巫汤自觉偿了些人情,也就大摇大摆载誉而归。楚子苓也没有继续留在公子府的打算,谢绝了对方挽留,转天,就回到了郑府。: 26、第二十六章 这次归来, 受到的礼遇可比之前多了不少。莫说公孙黑肱, 就连那世故的家老石淳, 也展现出了十足热忱。 “能治好季芈, 大巫在郢都可就扬名了”石淳那张胖脸上,笑容都盛了三分。这可不是寻常疾病, 更不是寻常病人。只这一遭, 就连他家公孙, 都能成为公子罢座上宾了。 郑黑肱倒是一如既往柔声温言:“巫苓不在公子府住下吗” 公子罢可是楚王之子, 比他这个郑国公孙, 岂不可靠的多。她依旧未曾留下, 是否,也有心留在郑府 见到公孙黑肱如此神情, 楚子苓也不隐瞒, 直言道:“我许会做个游医, 只是尚需些时间罢了。” 听闻此言, 面前两人神色皆是一暗。石淳是怕大巫一走,再也没有卿士登门。而郑黑肱则是终于认清了, 巫苓确实对他无意。哪怕他倾心相护, 处处体贴,也得不到寸许芳心。这让郑黑肱在忧伤之余, 也莫名有了些释然。非是他不够情深, 只是这人,毕竟是个敬神的巫者。 见自家公孙又有发傻的迹象,石淳连忙道:“大巫不必心急, 此事也要从长计议。不妨在府中多留几日,再做打算。”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楚子苓含笑应下,带着蒹葭返回居所。一路上,兵士敬畏,仆妇避道,怕是比对待家主还要恭谦几分。楚子苓的步伐更快了些,谁知刚踏入院门,就愕然停下了脚步。 院中,剑光四射。 那是田恒在使剑。不像后世那种出剑必挽花,收剑必转半圈的花哨招式,那大汉动作简洁,只是劈刺,却快的惊人,猛如虎,矫如豹,只望着就让人生畏,不难想象当初一人战群狼时的豪迈英姿。楚子苓还是见他展露身手,亦是第一次发现,“剑术”并非都是武侠小说中的妄言。 跟在她身后的蒹葭,已经兴奋的睁大了双眼,只差没有尖叫出声。似是发现了两人的身影,又是几招,田恒“唰”的一声还剑入鞘。带着额上薄汗,他看了过来,掩在络腮胡子下的唇角勾了勾:“某还以为,汝要留在公子府了呢。” 这问题,跟公孙黑肱的极为相似,但是言语之中,却透着点调侃。楚子苓微微一笑:“公子府上,岂会无巫。” 这话让田恒唇边的笑容更大了些:“想好下一步要如何了” 那女子的神情,不似半月前那般凝沉,似又燃起了希望。田恒怎会分辨不出 楚子苓轻轻点了点头:“我想在郢都买个私宅。” 数次行医,她得了不少钱帛,更别提公子罢用来感谢的巨额诊金了。买一处私宅,应该不是问题。 “郢都有巫汤,你要与他相争”田恒皱了皱眉。 没想到他还惦记着巫汤,楚子苓解释道:“我与巫汤谈过此事,约定以后不再接同一病患。” 他俩之前不还比斗过术法吗这么快就化敌为友了饶是田恒也担心了几日,没想到居然会听到这么个结果,他不由嗤笑:“那你可得在人市上走一遭,最好再救个把身患怪病的武者。” 楚子苓轻轻点了点头:“我会考虑的。” 没想到她真应了,田恒收起了笑容,上下又打量眼前人一番,点了点头:“小心些,你终能在郢都立足。” 救了公子罢的爱女,又摆平了楚地大巫,这女子早已不同以往。若是再改掉那不经事的毛病,倒是可以独当一面。 第一次有人认同她的打算,而且处处操心,为她打算。楚子苓心头微热,颔首示意。随后顿了顿,反问道:“你的剑是从哪儿来的” 田恒原本的剑折了,后来也一直没佩剑。半月未见,竟然多出了把剑,是伤彻底好利落了吗 “赢来的。”田恒混不在意,抱剑在怀。 为一把剑,专门跑去跟人打赌楚子苓不由莞尔:“不寻你的名剑了” “自是要寻。”田恒哼了一声,“过些日子便能成行。” 只要她能在郢都立足,自己就可以放下负累,继续自己的寻剑之路了。 听田恒说的干脆,楚子苓心中忽然有了些别愁,比起其他人,面前这大汉才是她真正接触这个世界的领路人。然而萍水相逢,终须一别。 “若寻到了剑,可能借我一观”楚子苓并没把心中思绪表露,只如此一问。 田恒没料到她会这么问。这女子对他可是有救命之恩的,大可以向他讨个承诺,甚至让他留下看家护院,保自身安危。可是她全没有如此想,只是想看一看那“名剑”。这份豁达,怕是比不少男子都要强上数分。 于是,田恒也笑了:“小事一桩。” “季芈的病果真好了那巫医又回了郑府”连问两句,端坐主位的男子,已皱起了眉头。他年不过三旬,身材高大,面容堂堂,唇上两撇短髭,更显持重,正是宋大夫华元。 身为宋戴公之后,太宰华督之孙,华元也是宋败之后,方才入楚为质。只是跟那郑国公孙不同,华元称得上交友广泛,长袖善舞,颇得楚国卿士信重。 不过此刻,他面上神情可不好看。 “正是如此。”下面跪着的亲随小心道,“那大巫只花半月就治好了季芈,还不愿留在公子罢府上,执意要回郑府。” “倒是好手段。”华元冷笑一声。 宋郑两国不睦已有百余年,他还曾在战场上,被郑人擒住,仇怨更是颇大。华元并不是什么大度之人,自不愿看郑公孙凭着区区巫医,压在自己头上。可惜之前因为送名琴“绕梁”,恶了公子罢,此刻离间怕都使不出来,要如何才能让郑公孙失去这个强援呢 只是思量片刻,华元便道:“备车。吾要拜访司马。” 楚国司马,正是楚王之弟,公子侧,也是华元在楚国关系最亲近之人。当初公子侧奉王命伐宋,围城数月。求不来晋国强援,宋人断粮,使得城中易子而食,析骸而炊,惨不忍睹。被逼无奈,华元亲自夜探敌营,持刃威胁公子侧,吓得他再三盟誓,劝谏楚王,最终令楚军退兵,并让楚王盟誓“我无尔诈,尔无我虞”。 不过此事之后,公子侧倒是颇为欣赏华元的胆气和诚实,与他交好。因而华元想要施展手腕,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他。 很快,车便来到了司马府,没料到华元会来,公子侧颇为惊讶,亲自迎了出来,笑道:“华子匆匆登门,可有要事” 这话,颇有些调侃之意,然而华元面色郑重:“确有要事,想同子反商量。” 听到这话,公子侧也正色起来,请华元来到正堂。坐定之后,华元问道:“子反可知公子罢爱女季芈” 听他一说,公子侧便反应过来:“你是指季芈回魂之事病了三载,好不容易驱了鬼邪,吾那侄儿欣喜若狂啊。” 不过这事,明明是喜事,何至让他登门面对公子侧有些疑惑的目光,华元叹道:“子反有所不知,这能御鬼神的大巫,却是个闲不住的。来楚数日,便治好了三五病患,不止公子罢家中的季芈,还有许右御、孙监马、景廷理等诸家眷属,若是一直如此,岂不可惜” 可惜什么公子侧只是一思索,突然就明白过来:“此巫竟不挑病患吗” 这几家虽都是卿士,但是品级不同,那巫者竟然不挑,就这么一路看了下来。若真如此,该有多少人求到门前楚国这等大国,门第分明,如此乱来岂不有失体统 华元唇边露出了笑容:“这只是其一。吾闻君上贵体有恙,恰巧来了这么个神巫,岂不是为吾王所备不如把她招至宫中,转为公族诊治” “有理”公子侧立刻抚掌赞道。他那王兄,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也传出过几次患病的消息。如果真能送一个大巫入渚宫,非但王兄,整个楚国公族都受益匪浅,岂不一举两得。 至于那巫者,不过是郑国质子寻来的。若王兄有命,他还敢不奉上吗 “多亏华子提点,吾这就入宫,启禀君上。”公子侧满心都是邀功的欢喜,看华元的眼神,又亲热了几分。 华元也是含笑应答,心底却着实松了口气。不管那巫医本事如何,只要进了宫,就是楚王之人。楚国重巫,而楚王正是群巫之首,有“巫长”之称。任是什么巫,都要对楚王俯首听命。如此一来,谁还记得郑国那公孙 何况,大巫就无失手的时候吗面对卿士,和面对公族,截然不同。万一失手,可不是每个人都像公子罢那样好说话的。 而他只是一计,就除了隐患,得了嘉许,说不定还能弥补当初献“绕梁”时惹来的不快,实在是一举数得啊。 心思急转,华元唇边的笑容,也越发诚挚起来。: 27、第二十七章 虽然想在郢都买个房子, 但是真正打听起来, 楚子苓才发现内城根本就没房子可买。这里住的全是楚国贵族高官, 想要一套独立的宅邸, 简直比登天还难。也无怪乎巫汤听说她要在郢都行医,也不是太紧张。一步登天在二环买房, 果真是只能幻想一下的事情。 不过买不到二环, 还能去五环嘛。楚子苓心底自嘲, 却颇为务实的改变了方向, 准备在郭区找一找合适的私宅。田恒会劝她先买奴婢和护卫, 可见他也认为住在郭区比内城要危险, 自己这么个无亲无故的独身女子,还是需要点人丁来装点门面的。 不过还没等楚子苓真正着手看房, 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 突然落在了眼前。 “楚王命我进宫”听到公孙黑肱的话, 楚子苓整个人都呆滞了。楚王, 那个楚庄王,要她进宫进宫做什么 郑黑肱面色也不是很好, 许久才道:“应是听说了季芈之事, 想招你为宫巫。” 宫巫,难不成是跟太医一样, 只对王族负责楚子苓并不想当太医。她祖上有人当过太医, 也传下了不少告诫,她可不想困在深宫,再也无法得见外面的世界。 “能不去吗”楚子苓忍不住问道。 郑黑肱还没开口, 石淳面色已经大变,赶忙道:“王命岂可违况且大巫如此法力,定能行走诸侯之间,不比做个游巫要强” “行走诸侯之间”楚子苓有些不明白,反问道。 石淳顿时笑了:“楚地大巫向来灵验,诸侯有病,也会来请。届时公侯相迎,卿士跪拜,又是何等声望” 原来这个时代的太医,还能共用不过仔细一想,楚子苓就知道这话不假。就像那个“病入膏肓”的晋景公,不也是觉得本国的巫医不行,专门请了秦国的医缓前来治病吗虽然最后死于非命,却也在史书上留下了一笔。 然而即便能公费旅游,行走列国,当个太医依旧是楚子苓避之不及的。只是,她的躲避有用吗 看着信誓旦旦的石执事,和一言不发的郑公孙,楚子苓突然发现,摆在她面前的,其实并非问题或选择,而是单纯的告知。不论她想,还是不想,这些人都会把她送入宫中。 那微微张开的口,重新闭了起来,楚子苓垂下了眼眸:“何时入宫” 郑黑肱面上微微抽搐,片刻后才低声道:“明日” 只给她留了半天时间吗楚子苓的心更冷了,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石淳却已笑道:“大巫放心,吾也会多派几人,跟在大巫身边。若有驱驰,遣人出宫来报即可。” 这话,倒像是敷衍了,一个郑国质子,就算能帮,又能起多大作用呢楚子苓压住唇边苦笑,只摇了摇头:“多谢执事好意。” 石淳呵呵一笑:“时辰不早了,还请大巫早做准备。” 说罢,他拉起一直沉默无言的公孙,退了出去。 又有什么可准备的呢楚子苓看着两人背影,一时无言。倒是一旁跪着的蒹葭开口道:“女郎,奴能跟着去吗” 面对那眼睛闪闪的小丫头,楚子苓摇了摇头。 蒹葭顿时急了,膝行两步,凑到了她身边:“奴也能听懂几句楚语,女郎把奴带在身边,总有个照应况且奴学了那么多巫法,怎能背主离去” “你不懂”楚子苓只觉喉中堵了什么,想要劝她。 蒹葭却急急道:“奴要跟在女郎身边奴不愿留在此处” 这话倒拨动了楚子苓的心弦,对于蒹葭而言,留在郑府是个好选择吗也许总有一天,她会被配给并不喜欢的家奴,或是因小小闪失,就被杖杀弃尸,连个坟头都找不到。对于蒹葭而言,有更好一点的选择吗 “若真想跟,就跟着吧。”最终,楚子苓还是让了步。 蒹葭面上顿时显出喜色:“奴定好好伺候女郎” 有这么个人陪着,也许是件好事 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回了屋中,郑黑肱跌坐榻上,半晌未曾回神。他知道巫苓法力高深,也清楚那女子不会始终待在他身边,然而未曾想,楚王竟会下诏,让巫苓进宫。这可不同于搬出府邸,入宫即为公族官巫,他一个郑国质子想要再见,难于登天。 未料到,这么快就要与她分别。 “公孙” 一个细细声音,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郑黑肱抬起头,就见密姬从室内转出,盈盈拜倒。郑黑肱心头一软,起身扶起了她。 “怎地又下榻了你尚需静养”郑黑肱柔声道。 这几日巫苓离府,郑黑肱不放心密姬,就让她住进了偏厢。只是没料到,她今日竟会出来相迎。 “妾胸中憋闷,睡不下”密姬说着,杏眼已溢出了泪水,“妾如今已是蒲柳之身,公孙还是把妾送回故里吧” 郑黑肱心中一痛,知道她又想起了自己可能无法生育的事情,不由揽人在怀,低声安慰道:“来楚之后,陪在吾身边的是汝,而非他人。若真无法诞下子嗣,选个过继膝下即可。” 这才是密姬最想听的,她不由埋首夫婿怀中,呜呜哭了起来。 抚着那柔顺乌发,郑黑肱也渐渐平静下来。他是郑国质子,也当担起质子之责。献神巫入宫,实乃大利,总不能因一己之私,就罔顾家国吧他当忘了那女子才是 “你要入楚宫”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也打断了楚子苓的沉思。她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你也听闻此事了” 田恒的眉峰高高皱起。怎会不知郑府都传遍了,人人与有荣焉,却没人想过,这女子的打算。 她想入宫吗一个笑言要当游巫,买宅独住的女子,怎会喜欢深宫。没人比田恒更清楚,这些诸侯之宫的可怖。当年齐桓公何等英主,还不是诸子相争,被亲信囚在寝宫,病饿而死,连尸身都无人敢收。而楚国,更是屡屡弑君。楚王祖父成王,乃杀兄篡位,而楚王的父亲穆王,更是逼死父亲,自立为君。 这样的宫廷,又岂是一个弱女子能待的 见到那一如既往的淡然笑容,田恒只觉脑中一热,突然道:“你若不想去,某带你逃出郢都” 这话就像一道惊雷,让楚子苓猛地坐直了身体。她能离开郢都,当个真正的游方医吗然而下一刻,火花从她眼中退去,另一些东西,缠住了足踝。田恒也许真能带她走,但是她走了,蒹葭和院中伺候的婢子、护卫要怎么办郑公孙又要如何自处 她可以走的轻松,旁人却要为这此丢掉性命,这样的“自由”,不是她会选的。况且,田恒能一直带着她这个累赘吗一己之私,怎能连累他人 “不必”楚子苓垂下了眼帘,“入宫未尝不是条出路。” 那明艳的火花一闪即灭,田恒却说不出劝慰的话来。他是能带她离开,却也只是离开罢了。身无长物,四处飘泊,又岂是个女子能承受的入楚宫,虽然凶险,却也比这好上太多。 田恒说不出话来,楚子苓却笑了笑:“我这里有几个应急的方子,你若是行走野外,带在身上也更稳妥。” 说着,她起身从药箱里去了个小包,递给田恒,又逐一说明其中药物用处。把那荷囊捏在手中,田恒只觉捏了块火炭,烧的烫手。在她讲完后,便头也不回,匆匆离去。 看着那人的背影,楚子苓叹了口气。如此离别,倒也是件好事,没了别愁,不也一身轻松 第二日,宫中派来了谒者和甲士,楚子苓带着蒹葭和几个硬被塞来的仆从,登上了安车。 而另一处宅邸,亦有下人通传,有客来访。 “田壮士可真是许久未见啊”没想到救命恩人登门造访,许偃颇为惊喜。 田恒拱了拱手:“冒然来访,某甚是愧疚。敢问许子府上,可缺个帮闲” 许偃连忙起身:“谈何帮闲若田壮士若肯屈,吾定以宾客相待” “那便叨扰许子了。” 田恒这次行礼,倒是文雅郑重,看得许偃更是欢喜。此子精通数国语言,又善御马,能敌群狼,是个难得一见的良才。竟投在自己门下,实在是盼都盼不来的好事。不敢怠慢,许偃连忙请他入内,以上宾待之。 对于这礼遇,田恒只是笑纳。许偃乃王子罢好友,亦能进入楚宫,比起那郑公孙,消息要灵通的多。待在这里,总好过枯坐郑府。只是离楚的日子,怕又要拖上一拖了 熙熙攘攘的人市中,一群奴婢被牵了出来。 一个身着华服的瘦小男子,在这些全都剥了外衣的男女中看了一圈,突然咦道:“那可是郑女” “执事好眼光”卖主连忙抓住那女人的头发,迫她抬起头来,“这贱婢原该卖到女闾,家主不愿她享那清福,才拖来这里。细皮嫩肉,能歌善舞,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货” 许是几日没有梳洗,又曾挨过打,那女子脸上有些淤肿,头发也散乱不堪,只能显出三四份容色。饶是如此,也比旁人强上许多。 那锦衣执事“唔”了一声,不置可否,走到近前,细细打量片刻,便撬开那还有些青肿的嘴唇,探指一摸。随即,他便皱起了眉:“怎地掉了两齿” “执事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如此好的舞伎,若不是有些损伤,哪能卖的如此便宜”那卖主堆着笑脸,用力在那女子胸前一抓,炫耀道,“看看这乳,实是尤物。” 这一下当是极痛,那女子低哼一声,眼中已有泪光,却强忍着,不敢哭出来。 执事眯起眼,又打量了她一番,终是颔首:“我买了。” 立刻,身后仆从递上了一匣铜贝,那卖主喜出望外,赶忙命人松了长索,把那女子单独扯出。对方只是命仆从牵上绳索,就继续悠闲的看起其他货色。 足上无履,身上无衣,那女子跌跌撞撞跟在后面,一步也不敢远离: 28、第二十八章 楚国的王宫城墙高耸, 面积却不很大, 放到后世, 可能也就相当于一个王府。不过随着安车驶入宫门, 楚子苓还是不可避免的被眼前的景象吸引。 大殿耸立在十数米高的夯土台上,廊柱层层, 撑起广阔殿宇, 屋顶犹若飞翼, 高挑纤灵, 浓烈的色彩, 更显庄严华美。这不是后世斗拱飞檐, 雕梁画栋的建筑风格,更为古朴, 更为浑厚, 让人只是一眼就生出敬畏。 她就要见到那个传说中的楚庄王了吗这可不是郑公孙、王子罢之类能比的, 而是青史都有留名的雄主。这样的人, 又该是何等模样何种性情 楚子苓的心情不可谓不忐忑,然而下了车, 穿过几座宫宇, 数道回廊,她来到的却不是拥有大殿的前朝, 而是一座寝宫。 在阶下脱去鞋袜, 赤足踏在冰冷的石板上,楚子苓随宫人走入了大殿。拜见尊者,需要“趋步”, 也就是用步幅略小的碎步快步上前,以示恭敬。这步法,楚子苓现学现卖,姿态自然比前面宫人相去甚远,到了殿内,还未看清座上人,便要俯身拜倒。这一拜,既稽首大礼,双腿并拢,左手按在右手之上,一叩到地。 “巫苓参见小君。”并不算很大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回答她的,不是“平身”之类的话语。面前主座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抬起头来。” 她用的是雅言,楚子苓缓缓直起身,抬眼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凤鸟菱格纹深衣的中年美妇,端坐其上。可能是保养得当,不太能分辨年龄,一双凤目倒是颇有威仪,就这么平静的注视着自己。 也许是看到了什么令她满意的东西,那妇人微微颔首:“汝是救了季芈之人” “正是。”楚子苓的雅言算不上精通,只能平直答道。 如此毫不谦逊的回答,让那妇人觉得有趣,又问道:“汝善驱鬼治小儿、妇人疾” 这是献上她的人的说法吗楚子苓微微颔首:“会治。” “旁的呢”那妇人又问。 “亦略知。”楚子苓答的含糊。 那妇人皱了皱眉,复又笑道:“果真不是楚人。汝来自何方师承何人” “曾落水,记不得了。”这也是楚子苓对外的一贯说法,她确实没法发给自己编出个合情合理的出身。 “也是可怜。”那女子轻叹一声,沉思片刻,才道,“汝就住在巫瞳院中吧。” 并不清楚巫瞳是谁,不过楚子苓还是再拜谢恩。那妇人也不留她,挥了挥手,宫人就带着楚子苓退了下去。 这就完了直到再次看到天光,楚子苓才回过神来,扭头看向一旁宫人。那宫人微微一笑:“大巫这边请。” 说着,她迈步,再次带起路来。 殿内,一旁侍奉的傅姆道:“小君可是不疑了” 樊姬一哂:“虽是巫,却无淫邪之气。留下也无妨。” 推荐大巫给王,也算常有。但是年轻女子入宫,终究有些顾虑。这可不是诸侯、卿士之女,而是通鬼神的巫者,若是给王下咒,怕是会惹出祸患。因而樊姬才会先传她来见。不过一见之下,猜忌立刻消散不见。那女子颇有些傲气,也无妖媚之姿,兼之自陈善治小儿、妇人疾,大可以让她留在后宫,专为夫人、王子们诊治。如此一来,不就万无一失了 傅姆笑着应是,心中却也是明白。王妃把她跟巫瞳安排在一处,怕也抱了些心思。毕竟是个能治好失心之症的神巫啊。若能留住,也是好事一件。 话题只是一点,就绕了开去,两人又闲谈起宫内杂务。 宫中不能驾车,楚子苓紧紧跟在宫人身后,又走了十几分钟,才来到了一处偏僻院落。 “此乃群巫居所,王上一旬也会前来一次。小君有命,大巫可与巫瞳比邻”那宫人语声一顿,竟显出些艳羡,“巫瞳乃是王上信重之人,大巫自可多多结交。” 这巫瞳身份似乎不低,楚子苓有些吃不准王妃的意思,此刻也只能点了点头,随那宫人走进了小院。这院落面积不大,居中是个大屋子,旁边还有下人住的小房,若是与人同住,怕是没多少私密空间,楚子苓的心更提起了一点,连脚步都慢了少许。 应当是有人通传过了,但是院落的主人并未出门迎接。直到楚子苓和那宫人在前堂坐定,才有一人从内室转了出来。 那是个身姿挺拔的男子,个子不算很高,比例却极好,腿长胸阔,散发及腰。明明已是深秋,他身上依旧只穿件单衣,用腰带松松垮垮系在身上,胸膛倒露出了大半。更奇异的,是他脸上绑着条丝绦,遮住了双眼,却连根手杖也未持,就那么赤着足,大步走来。 “大巫”见到来人,那宫人发出欣喜呼唤。 也是此刻,楚子苓才看清那人长相。就算遮了双目,那也是一张颇为英俊的面孔。鼻梁挺直,唇角微翘,乍一看去似笑非笑。偏生这样的上佳容貌,被宽绸遮去大半,让人在怜惜之余,也生出些好奇。想看那宽带之下,该是如何一双眼眸 宫人的耳根已微微发红,柔声道:“这是刚入宫的巫医,名唤巫苓,只会雅言,不会楚语。小君吩咐,让她住在此间,还要托大巫照料。” “汝是巫医”虽然遮着眼,那男人却似能视物般直直盯着楚子苓,冷声道,“未曾想,还有只会雅言的巫者。” 他语声中的轻蔑,甚至都不消遮掩。怕两人争执,那宫人赶忙道:“大巫慎言。巫苓可治好了失心之症呢” 楚子苓没有辩解,也未曾接话,只是看了对方片刻,突然问道:“你可是患了眼疾” 她来这里的时间不长,却也大致知晓楚地巫医的命名习惯。巫齿齿黑,巫汤善药,那么这巫瞳,必然双眼跟常人有异。偏偏他走路时的姿态,全不像曾经失明的人。那么蒙上布带,是不是因为眼疾呢比如白内障,青光眼这种看起来不太正常的疾病 这一问,未尝没有打开局面的想法,谁料那宫人惊愕的以手掩口,而对面那俊美男子,也露出了笑容。只是那笑,并不温文。 “汝不知,吾这双眼”他问的很轻,在问出口的同时,也抬起了手,扯开了脑后结扣。那条丝绦,轻轻从他面上飘下。 “啊”身后有人发出了压抑的惊呼,还有更多控制不住的抽气声。 身为奴婢,如此失礼,足以让她们送命,然而楚子苓却不得不承认,想要压住惊呼,并不容易。面前那男人睁开了眼,那是双不会折损他容貌的丹凤眼,狭而长,内勾外翘,似有神光。然而这双眼的眸子,却不是漆黑浅褐,而是蓝色的,丝毫没有杂色,幽深清透,洞穿心魂。 这巫瞳,竟然有双蓝眸 此刻,就连楚子苓都惊讶于他这异于常人的双眼。毕竟除了蓝眸之外,他身上没有分毫异国血统的迹象,更别提这里是楚国,是距离海洋和沙漠都十分遥远的内陆,怎么可能出现欧洲混血 不,不对。一惊之后,楚子苓突然皱了眉:“你可是白天不能视物” 这下,轮到一旁宫人惊讶了:“巫苓知大巫只能夜视” 一句话,就给出了足够多的提示,楚子苓在心底轻叹,已经猜出了蓝眸的来历。在遗传学中,有两种疾病能造成这样的结果。一者是瓦登伯革氏症候群,乃是染色体异变,导致标志性的玻璃蓝眼和额前白发,不过此种病症,视力不会出现异常,反而容易诱发听力障碍。另一种,则是眼型白化病了。不同于普通白化病,这种病症只会出现在眼底,导致色素从虹膜消失,亦有可能呈现出一种极浅的蓝色,美则美矣,却使得病人眼球震颤,视力极差,不能见光,反倒是夜视力大幅增强。而这种病,莫说是古代,就是现代社会也会被当作是妖物附身。 一个有着这种遗传疾病的人,能被当成是大巫,已是幸事。 见那朦胧身影不惧不退,似乎并不把这双妖瞳放在心上。天色未暗,目不能视,唯能凭声音辨人的巫瞳,忽觉心头火起,直直问道:“这眼,汝可能治” 楚子苓摇了摇头:“天生如此,无药可医。而且”她顿了顿,“会传到你的子嗣身上。” 这下,满堂无一人能言。 巫瞳也没回话,只用那双有些渗人的蓝眸盯了她片刻,便飞快系上丝带,起身就走。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才远远扔来句话:“让她住远些,莫扰吾施法” 那宫人不免也有些尴尬:“巫瞳平日不是这性子的,大巫莫怪。” 她又有什么可怪的呢王妃安排她跟这么个美男子住一起,怕也不是巧合。这冷言冷语,反倒比一上来就亲切热情,更让她安心。 既然巫瞳已经开口,宫人也不敢怠慢,寻了一间距巫瞳最远的房间,安排楚子苓住下,就退了出去。 “女郎,那大巫好生可怖真要住在此处吗”等人都走了,蒹葭才颤巍巍问道。她也曾被那巫者的长相吸引,但是一双鬼眸,实在骇人 “他只是”楚子苓本想说这是种疾病,却又临时改口,“只是上苍恩赐,不必惧怕。” 她的话,别说对蒹葭,就是跟来的几个郑人,也松了口气。随后几人麻利的摆放起楚子苓随身携带的那些东西。 只可惜,几个药箱、些许钱帛,如何能摆满这奢华而冰冷的大屋压住心底不安,楚子苓强迫自己继续学起了雅言,楚语。: 29、第二十九章 夜幕低垂, 灯火俱熄, 楚子苓躺在榻上, 却未合眼。大屋空旷, 小院寂静,那古怪声响也传的极远, 似低泣也似娇吟, 隐隐约约, 时断时续, 令人烦躁辗转。 果真又来了, 楚子苓在心底叹了一声。这几日, 她一直待在小院,没有病人登门, 也见不到外人, 甚至连巫瞳都未曾露面。然而每到夜里, 她都能清楚的“听到”这个室友。曼声哦吟, 缠绵笙歌,又岂是区区几道墙能拦下的 “女郎, 你可睡了”枕边, 传来了个略带羞意的声音。 楚子苓只“嗯”了一声,答得含糊。蒹葭却兴奋的凑了上来:“奴偷偷看了, 今日又是不同女子。” 这里可是楚宫, 侍奉的都是寺人,竟还有人夜夜如此,蒹葭如何能不好奇 见对方不答, 蒹葭又飞快补了一句:“那巫瞳怕是没摘丝绦,难怪如此多人自荐枕席。” 那人模样俊秀,只要不露出鬼瞳,还不知多少女人趋之若鹜呢。对于这判断,蒹葭很是自信。 她说的欲欲跃试,楚子苓却轻声道:“跟他不行。” 蒹葭楞了一下,脸上顿时绯红:“奴可没想过奴心悦田郎” 楚子苓没搭理她这剖白,只是强调了一句:“不是他就行。” 不知女郎为何这么在意,又全不信她,蒹葭嘟着嘴躺了回去,也不再言语,两人就这么静静听着远处传来的声响,直至朦胧睡去。 第二日,依旧是学习楚宫常识。给楚子苓讲解的,是个随她前来的郑府仆妇,楚语十分精通,说起礼仪典故也颇为熟稔。 “楚王乃帝高阳之后,先祖任帝高辛之火正,主天地火,光融天下,故曰祝融。楚国多灵官,掌史、卜、龟、祝、筮等,历代楚王皆为巫长,号令群巫,称灵“ “灵修。”一个楚音,打断了妇人的絮叨,就见巫瞳旁若无人的走了进来。几日不见,那人仍旧衣衫不整,似刚从榻上起身。然他夜夜宣淫,早就被屋中人听了个遍,几个婢女只是见他,就羞红了面颊。 巫瞳也不管旁人,轻纱遮目仍一步不差,径直走到了楚子苓身边,大方落座。当然,是箕坐,加之那身衣衫,几乎能看清不雅之处。 这无理举动,却未曾惹恼楚子苓,她只是反问一句:“何时称灵修” 她见过的所有人,都称楚王为“王”或者“君”,从未有人称他“灵修”。不过既然巫瞳提起,应非虚言。 宽纱蔽目,自然也看不到巫瞳挑起的眉峰,他的脸向楚子苓的方向偏了偏,似想看清她的神情,片刻后,方道:“自是祭祀之时。王通灵,左执鬼中,右执殇宫,统领众鬼,是为灵巫。” 这就有些超出楚子苓的想象了。难不成楚王不止是政治领袖,也是宗教领袖,楚国乃是政教合一的国体无怪楚地如此重巫。想了想,她又问道:“祭祀,可是一旬一次” 听到这话,不知怎地,巫瞳忽的笑了:“汝想去如此不行。” 说着,他竟然伸出了手,悬在楚子苓面前,虚虚勾画:“额点朱,眼抹炭,发编珠贝,着锦绣衣,才像个巫” 那人手指移动的并不很快,不像是注视着她描述,倒像是用指尖摸索。蒙着纱,又有眼疾,也许他能看到的确实不多。 楚子苓皱了皱眉,有点不适应这暧昧的亲昵,干巴巴问道:“需像个巫” “汝非巫吗”巫瞳反问。 楚子苓哑然。她确实是“巫”了,而且只能以“巫”的身份活下来。也许,她该入乡随俗 然而这片刻无言,似取悦了巫瞳,他突然倾身,在楚子苓耳边低语:“或让吾亲自教汝” 他的声音本就极具磁性,如此耳语,更是撩人。淡淡的烟烛气息,混着幽暗香气,隐隐飘来,似要侵占掠夺,惑她心神。楚子苓条件反射的躲开了,侧身远离。 “汝不喜床榻之欢”终于激起了那女子的反应,巫瞳勾唇浅笑。 “我不想生出蓝眸的孩儿。”楚子苓平静答道。 这一声,就像一掌,甩在了巫瞳脸上,让他的身影都微微僵滞。看着那人凝固的笑容,楚子苓轻叹一声:“只要是你的血骨,不论男女,总会有人染上,这是命定之事。” 她没有仔细学过遗传学,但是基本常识还是懂得。而且这种呈蓝瞳的眼型白化病,似乎只有男孩才会显性。若是生出其他瞳色,乃至红眸呢那些无辜的孩子还能活下来吗 巫瞳缓缓直起了身,脸上笑意已退了个干净:“既是命定,何不顺天” 这是顺天吗像个牲口一样,在女人腹中播种,只为得到另一个如他一般的男婴。这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那“灵修”之意一想到这里,那夜夜笙歌,听来也让人齿冷。 见她不答,巫瞳却也未再次追问,反而淡淡道:“公子婴齐之母有失眠之症,汝可能治” 楚子苓一愣,怎么突然给她介绍起了病患还是试探,还是报复然而治病的机会,她并不愿错过,唯有治好病人,能让她在这楚宫里立足。只是失眠罢了,楚子苓点头:“能。” “人在前殿。”巫瞳撂下这句话,就起身而去。 他来,只是想说这句吗楚子苓实难猜测巫瞳的目的,然而此刻不是纠结的时候。她立刻带上蒹葭,前往位于小院之外,那个她一直未曾踏足的殿宇。这里似乎是一处专供巫医诊治的场所,刚走进门,就闻到了浓浓烟气。 坐在殿中的老妇人抬起头,颇为讶异的问道:“巫瞳呢” 她正是公子婴齐之母,先王随夫人,这些天正被失眠之症折磨,才来宫中求诊。巫瞳乃是楚王信重的大巫,也是她指明要点的巫医。 “巫瞳有事,换吾来治。”楚子苓顿了顿,“吾名,巫苓。” 随夫人听闻这名,面上愠色才稍稍平息,开口问道:“可是治好季芈的大巫” “正是。”楚子苓并不自夸,简单作答。 见状,随夫人才放下心来,又看了看对方身上着装,问道:“大巫可要先更衣” 这样的衣着,看来在宫中确实不怎么合适了。楚子苓伸手拔掉灵九簪,散发于肩:“如此即可。” 将信将疑的看了楚子苓一眼,随夫人才重新正坐,让这新巫坐在自己身边。 看了看那老妪蜡黄面色,青黑眼底,楚子苓道:“请伸手,吾要探鬼。” 没说探脉,反说探鬼,倒是让随夫人多信几分,伸出干瘦的腕子,让楚子苓搭上手指。摸了摸脉,楚子苓便道:“夫人可是多梦善惊,时寐时醒,体乏眩晕” 没想到这巫医能一口道破,随夫人喜道:“正是前日起,吾便被邪鬼所扰,只要睡下就入梦来。” 这是痰火内扰,至心神不宁。楚子苓没有点破,只是问随夫人这几日吃了些什么,有无烦心之事,听她一一作答,才确定是思虑过伤,饮食不节,便道:“吾需用针刺鬼,还请夫人解衣,下人回避。” 大巫施法,很少会留人旁观,随夫人不疑有他,让侍候的三名婢子都退了出去。蒹葭亲手帮她解开衣裙。楚子苓则取出了毫针,再次握住病人的手腕:“吾会行针,先封鬼去路,再刺它出体。” 说着,她不给对方迟疑的时间,便用金针直刺手腕神门穴,足上内庭穴。 针刺入肉中,却不流血,反而有种胀麻之感,如蚂虫徐爬。随夫人惊道:“汝可是刺到鬼了” 两穴都用泄法,患者得气才有会反应。楚子苓不答,反倒转到她身后,又在背后心俞穴下针。此穴才是治病主穴,可壮心安神。 背心一阵刺痒,随夫人忍不住“啊呀”一声。 “请夫人噤声,免扰鬼神。” 身后传来那大巫沉稳声音,随夫人赶忙闭口,只任对方刺针。如此约莫过了两刻,那大巫才收了金针法术。 “夫人体内邪鬼已被镇住,隔日再来,七次可愈。还请夫人斋戒,每日在正午时分绕屋行走一周,切不可怠慢。”这病需要睡前少食油腻,适当锻炼,舒缓心神,楚子苓只思索片刻,就编出了这么套说辞。 然而随夫人却奉若圭臬,连连道:“大巫法力果真高深,吾记下了” 施针的效果,还是极为明显的,不多时,随夫人就觉困倦。楚子苓也没让她立刻就走,而是让几位婢女入内,伺候她先睡下。若是此时有些安神的药物就更好了,不过楚子苓手头缺药,只是命蒹葭寻了些柏枝,架在炉上熏烤,让淡淡柏香飘散室内。 许是失眠良久,随夫人竟小憩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转醒。发现自己真的没在被恶鬼惊扰,她喜的脸上皱纹都展了几分:“多谢大巫,老朽后日再来。” 身为大巫,楚子苓可不该起身相送。看着那老妇人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出了殿门,才松了口气。 回过头,就见蒹葭双眼发亮,兴奋异常。这“演技”还说的过去吗楚子苓笑了笑,只是笑容未能进入眼底,她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30、第三十章 “那巫苓, 只用金针就治好了邪鬼扰梦”听到禀报, 樊姬也略带好奇。邪鬼入梦, 向来是难治的病症, 就算大巫诊治,也要数次祈祝, 汤药不断。未曾想, 还有针刺一途。 “行针后, 随夫人便有困意, 一觉无梦。不过听闻痊愈, 还要半月时间。”下首, 巫瞳正襟危坐,倒是没了平日散漫。 “奇哉”樊姬叹道, 想了想, 又微微摇头, “刺鬼毕竟凶险, 不宜用在大王身上。” 巫苓非楚国之巫,又因落水, 忘了身世来历。这样的人, 怎能轻信非只金针,汤药也不能轻用。 知道王妃的顾虑, 巫瞳颔首:“若那巫苓使出其他本事, 鄙会禀告王后。” “如此甚好。”樊姬笑道,“若老夫人病愈,也是好事。左尹近日同申公不睦, 惹得大王烦心。老夫人病愈,左尹当感恩才是。” 左尹公子婴齐乃是楚王之弟,而申公巫则是楚王信重之人,两人频频相争,总是不妥。所以樊姬才想出这个主意。只要治好随夫人,公子婴齐心怀感念,就不会再在大王面前与申公相争了。 朝政之事,不是巫者可以置喙的,巫瞳只端坐原处,并不插嘴。因换了衣衫,长发齐整,被素绢掩住半边的面孔,看起来竟又俊美几分。 如此美人,自然惹人注目。说完正事,樊姬又笑问:“汝同那巫苓,可行好事” 巫瞳面色不改:“此姝似宋人。” 宋人最是古板,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未成。樊姬不由讶然,复又掩口轻笑:“不必急于一时。那两名巫婢就要生产了,予看这次,定能生下巫子。届时要好生教养,效命君王。” 巫瞳唇边露出浅淡笑容,躬身应是。 又吩咐了几句祭日之事,巫瞳才缓缓退出大殿。没等仆童搀扶,他便向前走去,只是步伐不比平日,更缓更迟,犹若真正的盲者。日头高悬,耀光夺目,走在这里,他是不能视物的,就算隔着白纱也不能。然而熟悉的黑暗,却无法给他安宁,连步伐都似被泥沼拖曳,直欲深陷。 总归,是命定之事。 “大巫,奴在此” 一个提醒的声音,打断了巫瞳的思绪,他抬手搭在仆童肩上,被引领着走出一段后,突然道:“把乘云锦,给巫苓送去。” 仆童一惊:“那不是前代瞳师留给大巫的吗怎要送人” 巫瞳并未作答,只是转过脸,望向那仆童。被这无声的凝视逼得额上冒汗,仆童赶忙道:“奴这就送去。” 巫瞳这才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带路。那宛如被拖曳的脚步,也渐渐变得的轻快起来。 “这是巫瞳送来的”今天又是给随夫人针灸的日子,楚子苓出诊归来后,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屏风上的那件锦衣。 那是件颇为华美的锦衣,染作赭色,上面绣了红、黑、牙白三色云纹,用金线勾勒。云纹卷曲交叠,如被狂风吹拂,神秘灵动,让人挪不开视线。自来到楚国后,楚子苓也收到过不少锦缎作为诊金,却从未有这般绚烂的。 蒹葭看起来束手束脚,似不太敢碰那锦衣,只压低声音道:“女郎,难不成那巫瞳心悦于你” 心悦楚子苓并没有这感觉。在她看来,那巫瞳状若放纵,实则冷情,不论对人对己,都有种超脱的漠然。况且在眼疾遗传这件事上,她还得罪了那人数次。这样的人,不使绊子就不错了,又岂会轻易对她倾心。 那送这件锦衣,又为的是什么 思索片刻,楚子苓突然问道:“祭祀是什么时候” 她记得刚来这个小院时,引路的宫人曾说,楚王每旬会来这里一次,祛病驱邪,施法祭祀。距离那日,还有多久 “就在两日后。”仆从倒也打探的清楚,立刻回道。 “后日”楚子苓再次把目光挪到了那锦衣上,也想起了前几天巫瞳说给她的那些。送她这件锦衣,是想她在祭祀时穿上吗如此绚丽的衣裳,加上浓妆华饰,是不是能吸引更多人,乃至楚王的视线呢 可这对于她而言,是好是坏 想起了入宫时见到的王妃樊姬,楚子苓突然觉得,做个出头橼子不是个好主意。 “把这锦衣好好收起了。”楚子苓对蒹葭道。 “女郎不穿上试试吗”蒹葭讶然。如此华美的衣裳,定能为女郎增色啊 “不必。”楚子苓答得干脆,“从箱笼里取件暗色的,祭祀需庄重一些。” 这倒是个无从反驳的理由,蒹葭赶忙打开箱笼,翻找起来。 又看了那锦衣一眼,楚子苓叹了口气。祭祀似乎只能巫者介入,根本没有宫人能教她礼仪。而那个本该教她的人,又送来这样一件让人不放心的衣衫。届时,她该如何自处,又如何面对那传说中的楚庄王呢 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吧 被人买下,过了数日,伯弥才缓缓回魂。重新穿起了衣衫,梳理了长发,可是昔日自傲,早已荡然无存。 痛入骨髓的殴打,颜面无存的羞辱,让她牢牢记住了自己的身份。她不过是个舞伎,是家主玩物,切不能生出忤逆心思。有一屋安身,一饭饱腹,足矣。 买下她的,不知是哪家卿士。院落宽阔,妾婢服锦,显是大族。伯弥被人安排进了乐伎之中,也改了名姓,唤作“绿腰”。在楚、齐、越、卫诸国佳丽中,她这么个郑女,也不再惹人瞩目。如此,再好不过 “家主归来” 一声长长通传,让庭中奴婢全都匍匐下拜。伯弥也扑倒在尘埃中,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起。就见一双舄履,自面前踏过,绝尘而去。 长长组佩从腰间垂下,先玉环,后玉璜,杂以珑、琥为饰。若是走得急了,便会发出玎玲玉响,是为不礼。然而那佩玉之人走的极稳,玉佩轻摇,却不作声,更显君子端方。 走到堂前,在阶下除履,屈巫入了后堂,在主位落座。脊背挺直,身形如松,即便年过三旬,也依旧英武堂堂。不过身边婢子,无一人敢献媚。早就侯在一旁的亲随,赶忙上前:“启禀家主,左尹之母已入宫治病。” 听到这消息,屈巫只是淡淡道:“小君好手段。” 这的确是樊姬会用的手腕。以治愈随夫人为由,缓和公子婴齐的怒火,使他不再向君上状告。如此一来,自己这个“宠臣”不就逃过一劫如此两全其美,倒是颇有当年文王息夫人之遗风。 不过这是好事,屈巫思索片刻,又道:“可是巫瞳施术” 巫瞳乃楚宫世代向传的大巫,只为君王效命。怕也只有请出巫瞳诊治,才能安抚公子婴齐。 谁料那亲随摇了摇头:“并非巫瞳,而是新入宫的巫苓。” “治好季芈的巫苓”楚国朝堂,哪有不透风的秘密,屈巫立刻想到了那个新出现神巫。来历不明,又术法惊人,还是被公子侧献入宫中的。 公子侧胆小怕事,好色贪功,怎么会突然献一个巫医入宫现在巫苓又治好了随夫人,怕也搭上了公子婴齐。这两位公子,都与他不睦,其中是否藏了暗着 不过即便有阴谋诡计,他也不惧。马上便是祭日,身为县公,屈巫是也有资格列席的。只要看上一看,便知那巫苓是何打算了。若是想谄媚君上,祸乱朝纲,他可不会置之不理。 “摆饭吧。”不再想这些,屈巫恢复平静神色,吩咐用饭。那些跪伏在地的奴婢、乐伎再次忙碌起来。 “女郎,这样可好”蒹葭举起铜镜,让楚子苓细看脸上妆容。 这还是她来到楚国后,第一次化妆,不过装扮用得并非胭脂水粉,而是朱砂炭墨。 只见清亮的铜镜上,倒影出一人。额上点细细一道红线,犹如一针血痕,眼底涂厚重乌色,顺着眼尾蜿蜒,没入眉鬓,面颊也绘了纹路,不算夸张,但也足能让旁人辨不出真容。 楚子苓也算见过几个巫者,每个都要在脸上涂抹一通。倒是巫瞳,从未如此,也不知是宫中惯例,还是有那双蓝眸就足够了。不过此刻,就算她想找巫瞳,也找不到了。这人乃主祭之一,早早就去了中庭。 不管了,反正伺候巫瞳的仆从说了,大部分巫者只能跪在阶下,为王上祝祷。她这样的小角色,应当也没多少人关注,只要随大流,低调行事就行。 抚了抚编在发中的杂羽,又检查了一遍身上的暗色宽袍,确定极不惹眼后,楚子苓才跟在宫人身后,前往祭祀的中庭。 走了好长一段路,一个巨大的广场方才出现在面前。场中,立着一座高台,台上有大殿,四面敞开,无门无扉,只有几根大柱立在四角,熊熊火盆,早已在殿前点燃。 天色将晚,火光积聚,庭中反倒黯淡几分。楚子苓在宫人的引领下,跪在了庭院一角,身边都是跟她相差无几的巫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奇装异服,脸绘彩纹。其中不乏鲜亮醒目者,更多却阴沉晦暗,与她相差无几。 这下,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楚子苓安安稳稳的跪在那里,几乎融入了阴影之中。 不知跪了多长久,当最后一缕残阳也隐没不见,鼓声响起。: 31、第三十一章 那不是普通的牛皮战鼓, 而是铜鼓, 浑厚沉闷, 似从九天传来。它也响了九声, 声若雷霆,震慑心魂。九声鼓毕, 再无人言, 一声长而尖锐的声音, 打破了篝火的跳跃, 响彻庭中。 “迎灵修” 随着那声音, 宛若劲风吹过草丛, 所有人都匍匐在地。楚子苓也低下了头,让前额紧紧贴住冰冷的石板。悠远的鼓声再次响了起来, 一下一下敲在心间, 那位大楚的“灵修”, 是否也正踩着鼓声, 迈上高台 不知过了多久,鼓声方歇, 号声又起, 在这蛮兽低鸣般的瘆人号声中,所有人重新坐直了身形。楚子苓也抬起头来, 只一眼, 就看到了高台上那火红身影。 那定是楚王 不用任何人指点,楚子苓心中已有明悟。那人身形高壮,须发皆散, 一身赤红长袍上绣着凤鸟,比殿前燃烧的篝火还要耀眼。在这一刻,没人在乎他的长相,没人留意他的年龄,只被那磅薄威势压倒,不敢逼视。 楚子苓也未曾多看,只是一瞥,就垂下了眼帘。这双鬓斑白,面颊消瘦的男人,就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问鼎中原”的楚庄王吗她原本该猜到的。毕竟见过王子罢,也见过王妃樊姬,庄王又怎么可能十分年轻这跟脑中臆测的英武形象有些差别,却又奇异的重合在一处,让她生出了些不合时宜的感慨。 不过这感慨,只是一瞬就消散不见。楚子苓暗自提醒自己,那可是庄王,是春秋雄主。身在楚宫,还要谨慎行事。 台上之人,可不会在乎小小巫医作何想。跪在前排的大巫已然起身,来到楚王脚边,献祭祷舞。火光翻腾,祝词声声,更让显庄肃。 血淋淋的活祭也摆上了案台,腥臭焰燎充斥鼻端。正在此刻,大殿前的火盆忽的一暗,有道身影出现在台前。 那人像是从阴影中化身一般,头戴玉面,身着青袍,两袖博大,垂顿至地。一根青杖握在手中,却动也不动,似乎连那长杖都融入了掌心。那真是个活人吗正当这一念头浮上,那人抬起了头。 一双晶莹寒瞳,定定望了过来。 楚子苓只觉一个激灵,险些无法自控的想要后退。然而下一瞬,她反应了过来,那是巫瞳的蓝眸与白日所见截然不同,那双眼如大猫般闪着幽幽荧光,瞳仁不再凝滞,灵光四溢,仿若能洞彻天地幽冥。随着这一抬头,鼓声又响了起来,更轻,更缓,犹若心脏鼓动,宁立殿前的男人,也缓缓展袖,随着乐声舞动起来。 楚子苓见过巫汤跳舞,其鬼魅和魄力,比想象中的跳大神还要震撼人心。然而巫瞳的舞,并非如此。玉质的假面遮住了那张俊脸,也抹掉了一切属于人类的情感,那人的身形不再似人,而像是一只鹤,矜持曼舞,舒展翎羽。蓝眸冰寒,犹若引魂幽灯,招来不属于凡尘的生灵。 当那人抖开背上宽大的袍服,露出上面叠绣的青金长羽时,楚子苓猛然反应过来,那不是鹤,是青鸾。 而那只鸾鸟,也开始了鸣唱,用难辨的巫语,唱出祝祷之词。似被他引动,庭中所有巫者,都开始了唱咒,有楚音,亦有殷语,只为高台上的“灵修”,为他们的君主吟诵。 跪坐在人群之中,楚子苓只觉被一种宏大而古拙的意向包裹,浑身颤栗,无法自持。这绝非后世宗教能赐予人的感悟,更为神秘,更为空灵,犹如与神鬼会面。 长羽摇曳,鸾鸟舞至了楚王面前,躬身叩拜,奉上青杖。有什么东西,随着他低垂的长袖,落在了火盆之中,袅袅白烟腾起。楚王低头,深深吸入了那烟气,那张略有些青白的脸上,浮现出了神迷之色。 而这动作,让楚子苓猛地回过神来。那是燃烧着的,是迷幻类药物吗这祭典的最终目的,是让楚王“通灵” 一切幻象,在这一刻都凋零枯败,露出本来面目。楚王祈祷的,也许不是那些简简单单的愿望,而是跟所有帝王一样的长命百岁,永居王座。而这样的心越是迫切,他离死亡,怕就越近几分。 众巫的祝词,翩跹的巫舞,都不再惑人。楚子苓轻轻握住了膝头,止住了自己不自觉的颤抖。也许这只是例行的祭祀罢了,她一个初来乍到者,何须想的太多 王的病,似又重了。 端坐阶下,屈巫眼中闪过一丝悲色。这些日,大王越发重巫重祭,想要鬼神赐福,祛病延寿。当年那个挥兵中原,问鼎天子的明君,如今却耽溺群巫之间,哪还有说出“诸侯自择师者王,自择友者霸,足己而君臣莫之若者亡。今以不谷之不肖而议于朝,且群臣莫能逮,吾国其几于亡矣。”这番话时的英武。 群巫祷祝,真有用处吗屈巫是不信的。他更推崇当年臧文仲谏僖公之言。天旱时杀巫又有何用修理城墙,节食劝农,方才是正道。旱灾如此,生老病死又岂能例外这咒祝,未必就能让王百病不侵。 而若是一招山陵崩,太子年幼,诸公子跋扈,就算有贤后,也未必能稳住朝政。自己这个得罪了两位公子的人,要如何在朝堂自处 一想到这些,那让人颤栗的巫舞,也显得索然无味了。屈巫轻轻移开视线,想在人群之中寻找公子侧献上的那个巫医。可惜,众巫脸上绘墨,辨不清容貌。也没有哪个巫者穿着出挑,能惹高台之上的注目。莫不是自己想多了 还是过几日,亲去巫舍一探吧。思绪只是一晃,屈巫就重新打起精神,端坐观礼。 当仙药的烟气蒸腾时,巫瞳退后两步,再次隐入夜色之中。 汗水打湿了厚重衣袍,沉重的玉面让人喘不过气来,然而巫瞳并未如往日跪下歇息,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庭中。 庭院甚大,篝火亦有映照不到的地方,可是对他而言,夜色却是最好的依仗。白日根本看不清的东西,如今纤毫毕现。想在这样的环境中,找出那件乘云锦,应当不难。然而仔仔细细看了一周,巫瞳并未曾发现那件锦衣。 巫苓没穿它吗为何不穿 一股难言的憋闷,在胸中翻腾,说不出是怒是郁,还是不甘。巫瞳收回了视线,缓缓跪倒在地。 咒声依旧响亮,久久不息。 这场祭祀,整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只跪得膝头巨痛,楚子苓才得以跟那群不下级巫者一同离去。 一直走出了老远,混着血腥味的烟气才渐渐散去,然而一想到以后每旬都要参加这样的仪式,又让楚子苓有些沮丧。会沉迷这种巫术的楚王,必然更信奉鬼神之力,那她的“巫术”,是否能让楚王取信 楚子苓并未有十足把握,或者说,她依仗的东西,在这个深宫中还不能稳妥的生存。 当熟悉的小院,终于出现在面前时,楚子苓不由松了口气。可还未踏进院门,她就发现了门边立着道身影。 已经脱去了青衣,摘掉了玉面,那张脸又恢复了往日俊俏。蒙在眼上的丝绦却不见了,那双妖异蓝眸,正定定的望着她,让人避无可避。 看着那女子“朴素”至极的行头,巫瞳开口问道:“为何不穿那件锦衣” 这话,简直有些诘问的味道了,楚子苓不动声色的回望着那人:“为何要穿锦衣大祭之中,可容我出头” 在那种场合,抛头露面,引人注目事实证明,她确实不必。 谁料听到这话,巫瞳却笑了:“除此之外,汝哪还有机会至君上面前” 楚子苓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王后不信汝。”巫瞳没有让她猜测太久,直接道:“汝之针、药,皆不能用在大王身上。” 这是在怀疑她的术法,还是单纯觉得她这么个外人,不够可靠然而楚子苓并未被这话吓到,只是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这话让巫瞳唇边的笑容凝滞,他猛地上前一步:“不奉君王,汝想终老在这院里吗” 没有楚王垂青,小小宫巫,是走不出巫舍的。她一辈子也不可能离开楚宫,不可能行走列国,亦无法获得无上荣耀。只能困在这小小院落,不得善终。 他给过她一条通天之路的他可以让她去到大王面前 然而楚子苓干脆利落的摇了摇头:“即便就此终老,我亦不想舍命攀附,只为大王垂青。” 这始终是个性价比的问题。她可以救治更多的达官贵族,可以编造些说辞,来掩饰她真正依仗的医术。但是侍奉君王,不同其他。会有太多双眼睛盯着,会有太多嫉恨和暗算,她现在连楚语都不太懂,更没有接触过这样政教合一的王者,她想不出恰当的应对之法。 既然王妃不愿她出头,她自然可以韬光养晦。也许终有一天,她会想出法子,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楚宫。 巫瞳紧紧闭上了嘴,那一刻,连脸上惯带的伪装,都消失不见。怎会有这样的巫者她又为何要入宫要来到他面前 楚子苓却顿了顿,突然问道:“你为何如此” 帮她出头,给她面见楚王的机会。他们并不很熟,甚至巫瞳还知道王妃不愿她给楚王诊治。那为何要冒险这么做 这话,让巫瞳僵住了。为何他想让她面上冷静不存,想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寝,想让她如后宫姬妾,只为君王宠信,露出狰狞面孔。他想让她,离开自己的小院 只为让她离开 这是助吗这值得吗 巫瞳并未找到答案。长袖一甩,他转身而去。 看着那急促到像被猛兽追赶的脚步,楚子苓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这下也算知道了现在的处境,不管是好是坏,只能一步步走下去了。: 32、第三十二章 自那日起, 巫瞳就再未出现在楚子苓面前。非但如此, 连夜间那些声响也消失不见。小院才有多大楚子苓都怀疑, 巫瞳是不是搬了出去, 否则怎会连一点动静也无 不过这个“室友”的去向,终究不是最重要的。在治好随夫人后, 又有后宫姬妾寻她诊治。楚王后宫极丰, 这两年虽未曾再添子嗣, 入宫的美人却不曾断绝。那些位分不高的, 本就请不来大巫, 有个新巫医入宫, 还善治妇人、小儿疾,岂不是正和她们心意 因为很快, 楚子苓又有了个来自寝宫的病人。不过姬妾不能出寝宫, 只能她登门看诊。这对于楚子苓而言, 也算是难得的放风。 病不是什么大病, 乃是嗜食肥甘,又不喜清洁, 导致的中焦湿热, 小便淋沥。只要每日针灸,注意生活习惯就好。 看完了诊, 收了美人赏赐, 楚子苓才缓缓返回住处。寝宫离巫舍不近,虽已入秋,也有不少景致可赏。不过看在楚子苓眼里, 不是花草,而是各类药物了。可惜宫中植被总是经过筛选的,能够入药的并不很多。若有可能,她还是更想找个机会外出采药。就算楚王不会用她的汤药,其他病患也会,事到临头缺药,可就是大问题了。 “汝等可能外出”忍不住,她对引路的宫人道。 那宫人笑了:“又有何处,能比得上宫中不过待到夏日,有时能随大王前往渚宫避暑。” 只是避暑楚子苓皱了皱眉:“那巫瞳这等大巫呢也不能离宫吗” “大巫会受上卿相邀,出宫施术。但是巫瞳不成,他一脉世代生于宫中,怕是连宫门都未曾出过。” 那宫人答的漫不经心,楚子苓心头却是一凛。世代如此一直哽在胸中的事情,有了答案,倒让她不忍再问下去。 如此沉默的又走了片刻,迎面急忙忙赶来个宫人:“大巫,申公正等在巫舍,还请速速前去。” 申公听到这称呼,楚子苓立刻加快了脚步。如今她也学了不少楚国的常识,知道所谓的“申公”是什么意思。楚国在几任雄主的带领下,不但僭越称王,还灭掉了周围不少小国。每下一国,就要杀其国君,使社稷无主,随后去“国”设“县”,并入大楚。 所谓的“申公”,便是申县县尹。因楚王仿周制,自称为“王”,故而县尹也称“公”,职位只在令尹、司马之下,地位极崇,只是并非世袭,更接近后世的封疆大吏。而申县又是大县,申公受楚王信重,如此大的官,就算楚子苓也不敢让他久等。 很快,她便回到了巫舍前殿,定了定神,也缓了口气,才迈步入殿。身为巫者,即便见到高官也要摆出一副淡然姿态,这源于身份的自信,才是巫者保持神秘性的关键。然而当看清殿内那人时,楚子苓却险些失了神。那人实在太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了。 若论俊俏,申公是不如巫瞳,年龄稍长,还蓄了两撇短须。然而他的衣着气度,简直犹如古画中描绘的一般,峨冠博带,长剑悬侧,组佩琳琅,只是看去,就明白何为“君子”,何为“高士”。 这也是楚子苓来到这个世界后,见到的最像古代“士大夫”的人。不过申公并不是士大夫,他是楚国上卿,是真正位于顶点的那一小撮权贵。 散乱的心神立刻收敛,楚子苓缓步走到了那男人身边,躬身行礼:“吾乃巫苓,敢问申公何处有恙” 楚子苓在打量申公,屈巫也在打量面前这个年轻女子。虽然脸色也涂了些墨色,但是这女子跟其他巫者不大相似,衣着更为简洁,眼神也清亮透彻,既无倨傲也无谄媚,甚至不像是认识自己。可她唤他“申公”,就当知道他的身份。如此想来,公子侧或是公子婴齐,没对她说些什么 不过既然来了,总要试上试。屈巫淡淡道:“余手臂有旧伤,过段时日,便要来巫舍寻巫瞳诊治。今日巫瞳不在,烦劳巫医了。” 他甚至都没称她“大巫”。楚子苓有些明白了这人的性情,也不多话,只道:“可借伤处一观” 屈巫抬手,身旁侍候的仆从立刻替他束起长袖,露出半条手臂。跟正经文士不同,那条手臂是有肌肉线条的,而且颇为流畅优美,一看就知“六艺”精通,挂在腰间的宝剑也不是摆设。而靠近肘关节的地方,有一处颇深的疤痕,似是旧伤。 “敢问申公在何处受伤”楚子苓问道。 “战阵之上。”屈巫的语调依旧未曾起伏。 不过楚子苓知道,这样的伤可不是单纯的刀剑伤,很可能是遭受过猛烈撞击形成了挫伤,甚至伤到了关节。若是没有好好调养,很容易气血不畅,外邪入体,造成风湿痹痛。而恰巧,最近天阴欲雨,这伤处应当很不好受。 “陈年旧伤,当徐徐调理” 楚子苓的话还没说完,屈巫便道:“勿用刺鬼之术。” 虽说是来探察这新巫,但屈巫也没打算尝试金针刺鬼。巫瞳诊治时,多用砭石,颇为管用。不知这女子会不会此道 这是对针灸有些疑虑吗楚子苓也不介意,直言道:“用艾即可。还请申公屏退从人。” 用艾屈巫皱了皱眉,用艾会烧出瘀斑,并不好看。况且手臂又不像别处,艾粒能放的稳吗 不过他并未再问,只让从人退了下去。蒹葭端来艾柱,又取过凭几,帮他撑起伤臂,便退到了一旁。也许是被申公的威严气度吓到,她垂头屏气,哪还敢上前帮忙,乖的跟鹌鹑也似。 楚子苓倒也不怪蒹葭,面对这么个贵族派头都要渗出的真贵族,寻常婢女又怎能抗住 在手肘处捏了一捏,楚子苓点燃艾条,使回旋艾法,在肘窝一侧的尺泽穴缓缓施艾。其实用阿是穴效果会更好一些,但是这申公看起来就不像是会呼痛之人,还是选取更保险的穴位为好。 青烟袅袅,艾香扑鼻,屈巫有些惊讶的看着正在施艾的女子。这可不像寻常艾法,而是让艾条悬在半空,虽然有些灼感,但只是皮肤微红,没有半点烫伤的迹象。而那艾条轻转,带来徐徐热意,也让原本难耐的疼痛渐渐缓解,变得舒适。光滑无茧的素手,轻轻扶在臂上,只看她的样貌体态,到不像个巫医,更像养在深闺的娇女了。 这女子怕是来历不凡。 屈巫心底暗道,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任那女子艾完一处,再换一处。足足花去小半时辰,对方才放下了手里的艾柱。 “每日艾灸一次,十日可祛风止痛。不过平日还要少沾冷水,如再犯病,还需施艾。”面对这个看起来就文质彬彬的病人,楚子苓并未假借鬼神,直接说出了诊疗方法和注意事项。 屈巫放下袖摆,微微颔首:“有劳大巫。” 他终是换了称谓,实在是这手施艾之法,让人赞叹。屈巫自谓识人,自然也能看出这女子心思淡薄,若公子侧真用她向大王邀宠,怕是白费功夫。 疑心尽去,这便是个巫医。只要能治好他的伤臂,是巫瞳还是巫苓,又有何区别 再次行礼,他带着仆从,离开了大殿。 直到那人连背影都消失不见,蒹葭才小心翼翼的凑上前来:“女郎,这申公可比公孙可惧” 公孙黑肱不过是郑国来的质子,又温和善良,哪里比得上这种大国上卿楚子苓笑道:“那便好好为他治病,说不定也能换来赏识。” 之前才听宫人说起,上卿可邀大巫出宫看诊,就冒出这么个上卿,楚子苓心中倒是升出些许希望。楚王那边她是不想去凑的,但若能多治些上卿,是不是也能多条门路不论是遥远的申县,还是楚国其他地界,外出走走,总好过一直困在这楚宫之中。 收拾一下,两人便回了小院。简单吃过晚饭,窗外竟落起雨来。秋雨湿凉,很是让人生出些惆怅,楚子苓便把院中婢女都唤来,聊些郑国或是楚地的趣闻,直到夜色深沉,才上床休息。 雨声似乎更大了些,还有隐隐雷音。正半梦半醒间,只听“嘭”的一声,房门被人大力推开,一阵呼啸寒风卷了进来。 蒹葭从梦中惊醒,尖声叫道:“是谁” 楚子苓也坐起了身,拥被掩住胸口。她的夜视力可比蒹葭好上许多,只一眼,就看到了那犹如萤虫的幽蓝眼仁。站在夜色之中,那人衣衫尽湿,长发滴水,一双蓝眸蕴着难以掩饰的苦痛。只一顿足,他就大步闯了进来,连沾着泥污的鞋履都未脱去,就这么狼狈不堪,又失魂落魄的奔到了楚子苓面前。 一只冰冷大手,死死攥住了她的腕子。 “有人难产,汝可能救”: 33、第三十三章 腕上生痛, 楚子苓却已顾不得了, 立刻道:“人在哪里” 这声应答, 反倒让巫瞳愣了一下, 似是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然而很快,巫瞳就放开了那细瘦的腕子, 起身向外。 来不及仔细穿衣, 楚子苓胡乱披上外袍, 大步跟了上去, 边走边道:“蒹葭, 带上针具” 这时蒹葭才反应过来, 慌忙爬起来,抱起金针艾柱匆匆追了出去。 屋外, 大雨滂沱, 秋风瑟瑟, 三人都未穿蓑衣, 不大会儿工夫,就淋了个透湿。牙关咯咯响个不停, 楚子苓只觉浑身都在发抖, 被寒意浸透。幸亏要去的地方,距离他们的院落并不遥远, 不多时, 前方就传来隐隐的女子哭声。 夜色浓重,雨声沙沙,几乎要把那声音淹没, 这可不是女子生产时正常的动静,楚子苓心头一紧,立刻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冲进了大门。 一进门,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屋正中的榻上,一个大肚女子瘫倒其上,身下干草染红大半,还有失禁的臭味混在其中。其他几个妇人或哭或惊,围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楚子苓飞奔上前,先粗粗检查一番。宫口只开了四指,羊水已破,产妇披头散发,浑身冷汗,几乎失去意识。 楚子苓不敢耽搁,挽起衣袖,边摸索胎位边问道:“生了多久” “已有一日。”回答她的,是个男人的声音,原来巫瞳也走进了产房。 古代不是有男子回避的说法吗不过此刻,楚子苓哪还顾得上他。仔细摸过,发现胎位不算太糟,她大声道:“速去烧水,要全部煮沸,盛水的盆也要烫过蒹葭针” 这场面蒹葭如何见过,吓得腿都软了,还是咬牙上前,递过了金针。 楚子苓也不废话,立刻施针,补合谷,泄三阴交。边用针,她边观察产妇,见对方神色仍旧萎靡,心中不由大急。产妇气逆不顺,又耗费了太多元气,如今气散,必须先让她振作精神才行。可是手头没有合用的药物,若是有人参一咬牙,楚子苓道:“熬些粥来粟米加姜片,用肉糜细滚。熬出后只取汤水”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没有人参,先用小米粥补补气血,好使产妇积攒余力,剩下只看交骨是否能开了。 额上冷汗,逐渐替代了冰冷雨水,楚子苓不敢分心,埋头行针。 “瞳师,这巫婢怕是不成了。若再不剖腹,怕是巫子也活不成了”一名妇人见巫瞳并不出门,悄悄凑上前来,低声说道。 巫瞳浑身一颤,一双蓝眸瞪了过去。那目光简直凶狠如狼,让人脊背生寒。那妇人哆嗦一下,不敢再言。 巫瞳却不理她,大步走到了榻边,在产妇身旁跪下,握住了那汗津津,冰冷冷的小手。片刻后,像是终于看清了身边人,那女子呜呜的哭了起来:“瞳师,瞳师,怪奴” “莫哭。”巫瞳也不嫌榻上脏污,伸手拂过她的长发,“有巫苓在,定能保汝和孩儿。” 那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产妇哽咽难言,靠了过去。 催产行针,每穴都要二十分钟,全部四穴扎完,留针体内,熬好的粥水也送了过来。楚子苓轻声哄那产妇:“多少喝些,身上才有气力” 巫瞳也搀着她半坐起身。可能是觉出希望,那产妇倒也燃起了几分生存的,勉强把粥水全都喝了下去。 楚子苓又让巫瞳把人抱起来,换了干净的草垫,用温热的开水给她擦身,按摩肚腹,又过了半个时辰,那产妇突然呻吟了起来,一把抓住了巫瞳的手臂。 “痛奴好痛” 那声音尖利,简直如女鬼惨嚎。巫瞳脸色煞白,看向巫苓,对方倒是面色不变,一次又一次的检查产妇下身,片刻后,眉间终于露出些喜色。 “交骨开了快扶她坐起”宫口顺利打开,产妇也有了呻吟的气力,坐姿更利于生产。 别说巫瞳,其他仆妇也凑了上来,帮产妇半坐起身。楚子苓想教产妇如何用力,谁知一抬头,就看到巫瞳的手臂一直被对方攥着,腕骨都已经被捏的发白。 “可以让她拉着丝绦”楚子苓忍不住建议。 巫瞳却摇了摇头:“不必,如此就好。” 那人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让人避之不及的秽血,脸上未蒙白纱,唇角也失了笑容。然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实,真实的像个活生生的人。 楚子苓只看了他一眼,就不再劝,只对产妇道:“看着我看着我深深吸气,短短吐出不要乱,胎儿还能保住” 也许是被楚子苓的镇定感染,那女子不再放肆嚎哭,而是跟着她的节奏,用力学着分娩呼吸。 产道全开了吗胎儿大小如何,要不要侧切刀口会不会感染产妇的气力还够吗楚子苓心底也是慌乱的,这还是她第一次亲手上阵,帮人接生。没有摧产的药物,没有必要的器械,甚至连胎心是否还在,都无法确定。但这是条人命,是在她眼前挣扎的生命 “头,看到头了”一旁递热布巾的蒹葭突然惊叫。 那产妇眼中泪水唰的一下就出来了,楚子苓却死死握住了她的手:“别泄气你能诞下孩儿” “啊啊啊”那女子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边惨叫着,边拼上了最后气力,随着一阵缓慢至极的抽动,小小婴孩,终于落了下来。 “取刀来”楚子苓立刻叫到。 身边妇人立刻递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短刀,楚子苓却先凑到火上消毒,才取六寸处断脐。知道已经产下了孩子,那产妇浑身一软,瘫在了巫瞳怀中。 “这这婴孩怎地不哭”另一个妇人颤巍巍问道。 楚子苓只是一看婴儿发青的面色,立刻道:“快寻根芦秆” 这是胎儿宫内缺氧,喉中堵了异物 拿湿布小心擦净胎儿脸上的粘液,芦秆便已递在手边。楚子苓也不嫌污秽,把芦秆插了进去,轻轻几下,吸出喉腔中的粘液,这才在婴儿背上拍了两拍。 “呜”一声微弱的哭声,终于在房中响起。 楚子苓只觉浑身都软了,差点跪坐在地。不过看了眼产妇,她立刻又振作起来,对身边人说:“把孩子抱去洗洗,必须用温水。” 交代过后,她强打起精神,为产妇催下胎盘,补气止血。 一直忙碌了一个多小时,才算处理完毕。楚子苓只累的手都无法抬起了。谁料这时,外面传来一声短促呼声。楚子苓吓得一颤,提声道:“出什么事了” 蒹葭面色发白,抱着个襁褓跑了进来:“蓝,蓝眼” 襁褓中的婴儿,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似一抹幽蓝镶在那皱巴巴的脸蛋上。 楚子苓猛地抬起了头,看向那仍旧满身血污的男子。这孩子,是他的 巫瞳却没有与她对视,而是低头,对艰难喘息着的产妇道:“是个巫子” 轻轻一语,让那女子“呜”的哭了出来:“奴生了巫子终于生了巫子瞳师,瞳师” 那声音虚弱,却透着怪异心喜,听来让人心碎。 看着面前这两人,还有那小小婴孩,楚子苓的嘴唇颤了颤,才挤出声音:“若生出的是女子呢” 若是不会出现蓝眼的女子呢他们要如何处置 那双蓝眸,望了过来,凝沉入水:“会成为巫婢。” 楚子苓不由扭头,看向榻上那女子。她刚刚听到那几个妇人,唤她“巫婢” “未必都献给瞳师”巫瞳轻轻开口,“群巫皆可用巫婢。” 楚宫有多少男性巫者楚子苓只觉浑身血都要凉了:“那,那也不用你可知近亲男女同姓,其生不蕃。” 她没说出近亲,而是用了“同姓”这个春秋时也能听懂的词。难怪巫瞳一脉,能代代产下蓝眸的孩儿,可是如此,又要有多少畸胎,有多少枉死的性命 “总好过侍候旁人。”巫瞳说着,抚了抚那女子的乌发。他手腕上,还残留着方才被攥出的掌印,红色印痕似嵌入肉中。那必然是痛的,然而巫瞳似无所觉,只静静抚着身边人,如抚着猫儿一般。 好过侍候旁人那一声声欢愉,一次次夜啼,只为换来这个为何还要留在这里,为何还要为楚王效命 楚子苓抑制不住抖了起来,只觉浑身雨水,此刻才浸入骨髓。这小小产房,如今也成了广阔楚宫的一部分,残酷可怖,让人齿冷。 巫瞳抬起了头,看向那微微颤抖的女子。夜色深沉,烛火昏暗,这时,他能清晰看到对方面上表情。然而预料中的鄙夷和厌弃并未出现,那女子的黑眸中,含满泪水,几欲夺眶。 他的心也痛了起来,痛的似要撕裂胸腹。他自幼生着双妖瞳,见到的人不是畏惧,就是崇敬,亦有人痴恋相随。可是从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他,从未有人对他生出寸许悲悯。 他需要这怜悯吗不,他不需的。他是楚宫大巫,是王之瞳师。他当如父亲般,在宫中度此一生 那女人无声的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巫瞳的身体也动了,不由自主,想要随她起身。然而身边那半昏之人轻哼一声,唤回了他的神志。巫瞳又坐了下来,那冰蓝眸子重新变得安宁,犹如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 “女郎”把婴孩交给了一旁仆妇,蒹葭追了出来,“女郎可是累了” 她的声音里满是关切,没有丝毫被震动的迹象。她没听到那番话吗还是蒹葭也觉得这些荒唐可怖的事情,平平无奇 “回吧。我们回去”楚子苓的声音很轻,在寒风夜雨里,飘忽不定。 蒹葭立刻点了点头:“奴回去就烧些热水,莫着凉了。” 听到这话,楚子苓笑了,一点水痕划过面颊,融入细雨之中。: 34、第三十四章 “老夫人, 外面雨停了。” 听到下人禀报, 随夫人面上露出笑容:“善。方才吾还怕晒不到天阳呢。” 这几日, 她不但每天斋戒, 少食荤肉,每天还要围着主屋转上一圈, 让正午天阳驱走体内邪鬼。说来也怪, 往常巫医诊治, 不管是喝药还是请神, 总不能除根。偏偏巫苓只用几根金针, 就镇住了鬼邪。如今她夜夜好眠, 无梦无惊,竟连精神都好了许多。怎能不让人欢喜 又想了想, 她对身边从人道:“连尹府可寄了回信” 那从人忙道:“尚未收到。” “唉, 也不知能否说动吾那妹妹。去看看巫医, 总好过自己硬挨”随夫人不由叹道。她这妹妹, 自两月前便犯了怪病,茶饭不思, 也不知是不是思念亡夫所致。看在眼里, 她也颇为心痛。 一旁傅姆却轻声道:“郑姬毕竟名声不佳,又与王后不睦, 老夫人当谨之” 随夫人却哼了一声:“吾同郑姬自幼相识, 还不知其人吗都是好色之徒惹出的祸事,偏让个女子受过” 她说的愤愤不平,那傅姆也是身边老人, 才大着胆子又劝一句:“公子知晓,怕又要生事” “那就别让他知道”话虽如此,自家儿子的德行,随夫人还是心知肚明的,叹了一声,终是道,“也罢,吾劝她直接去巫舍便好。” 见主母听劝,那傅姆才放下心来,笑道:“既出了太阳,老夫人可要出去晒晒” 随夫人顿时又笑了起来:“自要听大巫吩咐” 巫子诞生的消息,当然要禀报王后。巫瞳一早就来到了后宫,拜见樊姬。 见那躺在乳母怀中,不哭不闹的蓝眼婴孩,樊姬不由喜上眉梢:“果真生了个巫子,定要重赏另一个巫婢也一同有赏” 这次两个巫婢生出的孩儿都无畸态,还有一个巫子,可算得上吉兆了。如今大王久病,脾气愈发坏了,得知此事,定会欢喜。 巫瞳俯身叩谢。 见他恭顺模样,樊姬又笑道:“近日大王身体不适,汝要时时陪在身边,切不可远离。还有巫子,也要尽早接到汝身边教养。” 宫中规矩,巫子向来养到五岁,才会到瞳师身边教养,这次竟然要“尽快”,看来大王身体确有不妥,若是早亡心头已是冰寒一片,巫瞳却神色自如,一口应下。 “对了,那巫苓又显出别的本事了吗”貌似漫不经心,樊姬问道。 巫瞳的心猛地悬了起来。他没说出当日难产之事。且不说此事不吉,巫苓施法相救,才让巫子顺利诞下这事,他并不想让王后知晓。 后宫子嗣众多,难产的夫人、美人数不胜数。就算能治好一个,也未必个个都能治好。那可是备受宠爱的姬妾,还有大王血骨,若是救不回,是要搭上性命的。让旁人得知此事,只会给巫苓平添麻烦。然而那日房中都是亲信,应当不会传出去 心一横,他道:“巫苓似还有一手艾法,近日正为申公疗伤。” 申公巫臂上痼疾,樊姬也是知道的,听到这话顿时眼前一亮:“若是能治好申公,倒可让她为大王施艾。” 楚王早年旧历阵战,也有风痹之疾。若只是施艾,应当无妨。 这是不知助产之事了然而巫瞳依旧不敢怠慢,大王若是病重难治,身旁所有大巫,都要生殉的,此刻让巫苓前去诊治,只会害了她的性命。王后所言,要如何推拒 沉吟片刻,巫瞳方才开口:“大王身边如今有三人施艾推拿,再添一个,怕是不妥。” 这话,樊姬倒是能听进去的,不由颔首:“是予思虑不周。” 给楚王治病的,都是宫中大巫,哪个不是侍奉大王十余载,名声远播之人冒然换个年轻女子,怕是要惹那些神巫动怒。于是樊姬道:“待巫子与你同住,便让巫苓搬来后宫好了。” 樊姬原打算让巫瞳勾引巫苓,使她怀上身孕。两人都是灵验巫者,说不定能出个天赋异禀的孩儿。然而现在有了巫子,这事倒可以放一放了,还是让她搬到后宫,更方便给姬妾们诊病。 这是巫瞳原本的计划,然而现在听到王后如此说,他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但是终究,巫瞳还是垂首应是。大王身体欠佳,万万不能让巫苓涉身其中。比起为王诊病,还是搬出巫舍更好 行礼告退,巫瞳走出了大殿。阴雨已然消散,可秋日的太阳,又有多少暖意巫瞳呆立半晌,才缓缓挪步,向大王寝宫走去。 那日接生后,楚子苓很是低落了几日。这楚宫对她而言,越来越像个牢笼,让人呼吸困难,夜不安寝。然而究竟如何离开,她没有半点思路。身单力薄,无依无凭,偏偏王后又不想她为楚王诊病。要如何才能获取更大的名望,为出宫谋一条生路 那些后宫姬妾就不提了。随夫人是公子婴齐之母,想要看诊只需入宫即可。虽说赏了不少锦缎,还说要让幼时姊妹也来瞧病,但是并不能让她离开楚宫。而那屈巫,她着实看不透 “近日申公手臂伤处可还好”连续诊治了三四天,倒有半数阴雨。若是不注意保暖,很可能影响疗效,故而楚子苓才有此一问。 然而屈巫只是“嗯”了一声,权算作答。见他面色肃然,皱眉沉思,楚子苓也不好再问,只能按照往日之法,为他艾灸。这人比她想象的还要不好接触,如这般心不在焉的时候,不在少数。就算偶尔听她说话,也没有旁人眼中的敬畏。只像是对待一个寻常医者一般。若是往日,楚子苓可能会因这样的相处生出些安慰。可是现在,她需要的是信她敬她,够带她离开这楚宫之人。 然而身旁巫医所想,屈巫又岂会放在心上。早就忘了自己身在巫舍,他一门心思只想着朝堂要务。大王竟说要在近日举行秋狝,这是准备对齐国动手了吗几个月前,鲁使便前来乞师,意欲邀大王共同伐齐。然大王身体有恙,未能发兵。如今突然要秋狝,岂不是又动了伐齐的心思 然楚晋争霸已有数年,如今晋与齐两国不睦,攻齐岂不为人作嫁相反鲁、卫首鼠两端,乃可征之地。连齐伐晋,再攻克鲁、卫方是正理。只可惜大王如今听不得劝,该如何谏言才好 正想着,手肘处的热意突然消失,他不由扭头,只见那巫苓已经收起了艾柱:“今日施艾完毕,还请申公明日再来。” 已经好了他竟耽搁了这么久念头一闪,屈巫便以起身:“这两日吾有要事,施艾再等几日吧。” 这是要中断治疗楚子苓不由道:“若是断了,就要重头艾起。申公若不便,再定时辰,抑或吾” “不必。”屈巫冷冷打断。这等小伤,哪值他天天消磨时间 说罢,也不等那巫医开口,他便转身而去。 看着那人利落背影,楚子苓不由叹了口气,她连出宫诊治的话都没说出口,那人就这么走了。也许只能再想想别的法子了 出了大殿,屈巫就想转道朝堂,看能不能再谏大王。谁料刚刚离开巫舍,就见一台肩舆迎面而来。四名健妇抬着舆杆,身侧还有甲士随行。 这是哪家内眷虽贵为申公,但对方乘舆,他却步行,屈巫自然而然避了两步,让那队人先行。 似是被这姿态打动,舆内传来女子清音:“妾谢过君子。” 那声音婉转,犹若灵鸟低鸣,屈巫不由自主向遮着轻纱的舆厢中望去。这一眼,竟让他忘了答话。只见一美妇人端坐纱帐之后,螓首微垂,玉颈半露,长长衣袂遮住了桃腮,似是含羞带怯,狭长凤眸却水波粼粼,含情望来,似欲语还休。只是一眼,足能勾魂。 屈巫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所为何事,只怔怔看着那舆厢与自己擦肩而过,转身目逆相送,直至那队人马消失在院墙之后。 “那,是何人”半晌,屈巫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什么国事,什么劝谏,全都抛在了脑后,满心只剩那道倩影。 从人见他神情不对,赶忙遣人去探,不多时,带着一脸为难转回:“申公,那是郑姬,连尹之妻” “连尹连尹襄老”屈巫讶然回首。 “正是”那从人也尴尬非常,低声答道。 “竟然是她”屈巫露出又是恍然,又是为难的神色,半晌之后才道,“速速回府” 国事已全然不见踪影,他所想的,只有那让他神夺的女子。: 35、第三十五章 申公走后, 楚子苓本想回去歇息, 谁料又有人通禀, 连尹夫人前来问诊。楚子苓只得又摆好针具, 静待病人登门。 片刻后,就见一队人浩浩荡荡走进了大殿, 不但有五六名仆妇, 还有甲士随身。这连尹夫人入宫也如此大排场楚子苓有些惊讶, 然而当她看清被众人簇拥的女子时, 所有疑惑都消失不见。 那是个极美的妇人, 杏眼桃腮, 身姿婀娜。单看体态,当有三十走上, 丰腴娇艳, 十足的。偏生那双凤眸婉转含情, 有股情窦初开的清纯惑人。如此尤物, 怎能安心放她外出 饶是在后世见过无数影视明星,这一刻楚子苓也要为面前人惊叹, 竟有如此绝色 那美人见到她发怔, 不由一笑:“汝可是巫苓” 那声音也极为好听,语中还带些狡黠, 听的人骨头发酥。好在受大小荧幕熏陶, 楚子苓已经回神,冲她施礼:“正是。敢问夫人何处不适” 轻轻巧巧在大巫面前坐下,郑姬柳眉微颦, 用手按了按肚腹:“自入夏,此处便有不适,满闷不舒,害妾茶饭不思,这些日都消瘦了” 她按的是胃部,却按出了西子捧心的楚楚可怜。楚子苓没在意对方动作,只是公式化的说道:“还请夫人伸臂,容吾探鬼。” 也听过刺鬼的名头,郑姬伸出皓腕,容她细细诊断。只是片刻,楚子苓便道:“此乃邪气痞塞。夫人腹下可有肿块,按之微痛” 郑姬讶道:“真乃神巫是有个肿块,莫不是患了大病” 她声音里终于有了些畏惧,楚子苓微微一笑:“只是气积于体,刺之即消。还请夫人屏退从人,容吾施针。” 这是痞塞之症,乃痰湿阻滞,胃气失调,导致脾胃受损,消化不良。只要健脾和胃,通降腑气,痞块自消。 然而她的话音刚落,一旁年长仆妇便道:“君子命吾等侍奉左右,不敢远离。” 郑姬冷哼一声:“大巫在侧,还怕什么尔等莫不是想吾早亡” 这话说的颇重,下面仆妇都称不敢。楚子苓此刻也发现,这郑姬似乎被人盯的很严,这是太过受宠,导致丈夫防备过甚吗想了想,她便道:“汝等退至门外即可,施针只需半个时辰。” 听到这话,那几个仆妇也不敢再辨,依次退了出去。楚子苓这才让蒹葭帮忙解衣,扶着郑姬躺在榻上。 “刺鬼并不算痛,你若是怕,可以闭眼。”见那美人紧张兮兮的躺在榻上,连楚子苓也忍不住要劝慰一句。 郑姬感激的合上了眼睛,又不放心,再次睁开:“真不会出血吗” “不会。”楚子苓已经跪坐榻边,伸手确定肿块的位置。想要治疗痞塞,需先在肿块正中下针,随后再艾中脘、食仓两穴。 因为需要针艾的都在胸腹,故而她的手法也更为轻柔。不过也是解了衣衫,楚子苓才发现这郑姬可能比自己猜测的还要大上几岁。脸可是保养呵护,抵消时间留下的痕迹,身体就没那么容易做到了。 不大会儿功夫,行针就已结束。楚子苓换了艾条,徐徐施艾。这时郑姬才讶然睁开了眼:“刺毕了吗” “肿块已消,再艾即可。”楚子苓答的平淡。 郑姬立刻笑了起来:“未曾想真如阿姊所言。今日便能全好吗” 针灸治疗痞塞颇有疗效,但也不是一次能除根的。楚子苓道:“艾满五次即可。” “幸有大巫救妾,才能去这痼疾”郑姬幽幽叹了一声,似乎还有心事。 楚子苓不紧不慢道:“夫人需舒畅心情。郁气不散,病则反复。” 郑姬面上露出愤愤之色,似想说些,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只道:“那吾还来寻你。” 楚子苓手上一滞。这郑姬被丈夫看的这么紧,若真嫌她频频出入楚宫,说不好会请自己到宫外诊治然而心头如此想,楚子苓却没有开口。交浅言深,反倒让人生疑。还有四次艾灸疗程,她得想办法取得这人的信任才是 想到这里,楚子苓施艾愈发仔细。小半个时辰过后,她才道:“已艾罢,请夫人穿衣。” 郑姬起身时先仔细瞧了瞧肚腹,见上面只有红痕,没有瘀斑,这才笑道:“大巫果真名不虚传。若治好了,吾定送你钱帛美玉。” 看她一身华服,珍宝玲珑,就知道家里不会缺钱。不过这可不是楚子苓想要的,笑着回礼,她道:“夫人明日莫忘了复诊。” 简单交谈两句,蒹葭便唤外面的仆妇进来,面色看来好了许多,郑姬再次道谢,才坐上肩舆,在众人簇拥下缓缓离去。 楚子苓轻轻吁了口气,心中又有了些希望。只盼能从这郑姬身上寻一个突破口吧。 马不停蹄回到府中,屈巫只觉心烦意乱,忍不住在庭中踱步。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让自己动心的女人,却偏偏是那个“夏姬”那个他曾斥为“夭子蛮,杀御叔,弑灵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何不祥如是”的夏姬 当年大王发兵陈国,讨伐弑杀陈灵公的夏徵舒,正因夏姬而起。夏姬淫,与灵公、孔宁、仪行父三人有染,惹怒其子,方才谋逆。故而大王灭陈后,想纳夏姬,他便直言劝谏,还一并劝了想要独占此女的公子侧,称其“不详”。后大王将其许给了连尹襄老,怎料隔年,襄老便死于晋楚邲之战,连尸体也未寻回。 如此一来,世人更信夏姬不详,她亦极少露面,只寡居连尹府。屈巫原以为如此妖妇,销声匿迹也是好的,未曾想竟然在巫舍见到了其人。 那是他第一次亲见传闻中的夏姬。距陈亡国,已有十载,为何她仍如此明艳动人那当年令陈灵公痴迷的,又该是何等绝色 屈巫突然懂了那些男子的荒唐之举。如此佳丽,怎能怪人失魂落魄,忘乎所以当年他能直谏,不过是未曾亲临陈国,亦未曾见过那“祸国”之人罢了 他想娶那女子这一念头,顷刻涌上,再也按捺不住。然则,他一个曾力荐君王,怒斥其“不详”的直臣,要如何才能娶得美人,使她倾心 猛地收住脚步,屈巫高声道:“把府中郑女全都找来,吾要观舞” 他要想个办法,与其私会,博其芳心 “家主要观舞,尔等快些”执事大声喝道,引得下面一阵慌乱。 家主竟要赏郑舞听到这消息,伯弥很是吃了一惊。如今府中郑女不多,更是没人比她善舞。若是能在这时展露舞技,是否也能入家主之眼然而看到周遭姝丽,她又忍不住瑟缩。若是此时争风,却未得家主青眼,那以后她在后宅就愈发艰难了。卑贱之身,怎敢攀高位 想明白了得失,伯弥战战兢兢与众女聚在一处,随着乐声起舞,不敢怠慢,也不愿出头,只中规中矩徐徐曼舞。余光扫过主座,家主仍旧仪表堂堂,威仪天成,远胜公孙。也是,家主乃屈氏申公,楚国公族,自是比身为质子的郑公孙要强上许多。 然而面对这人,伯弥丝毫不敢起别样心思。她如今所求,只一安身之所 一曲舞毕,乐停,所有舞伎跪倒在地。是赏是罚,只看家主心情。伯弥并不敢抬头,自然也没看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绿衣的,上前来。” 这一声犹如惊雷,骇得伯弥赶忙膝行几步,跪伏在家主面前。 “汝叫什么”上首那人问道。 “奴婢绿腰。”伯弥赶忙说出了自己的新名。 “吾问汝原本之名。” 家主的声音并不很大,亦无多少暖意,伯弥却忽觉心底火热,连脸都要烧了起来。为何要问她本名难不成家主真看上了她的舞技 “奴本名伯弥”连自己都未察觉,伯弥声音中多了份谄媚娇柔。 “那汝因何被郑公孙发卖” 那声音一成不变,听不出喜怒,伯弥的笑容僵住了,冷汗顺着额头滑落。原来家主知道此事,那她被唤出,又为的是什么 再也抑制不住颤抖,她把头垂入尘埃,瑟瑟发着抖:“奴,奴冒犯了滕妾,多亏公孙宽宏” 她吓得连声调都变了,岂止是冒犯,她险些就害了密姬性命。可她不是有意的啊她已被发卖,沦落至此。家主,家主难道要赶她出府 看那颤巍巍,抖个不停的女子,屈巫露出了笑容:“好大的胆子,倒可一用” 第二日。 当换上新衫,随家主入宫时,伯弥仍觉不可置信。那端方君子般的申公,竟然会行此等荒唐之事。然而伯弥不敢露出半分犹豫,更下定决心,要好生完成交代,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穿过深深庭院,迈步入了巫舍前的大殿,伯弥方才觉好了许多。不过是趁巫医诊治时,借机从仆妇那里套话,问问最近都有谁求诊,何时会来这样的小事,对她而言又有何难 只要家主达成所愿,她定也能得些恩赏 抱着满满期颐,伯弥在家主身旁坐定,大殿烟云缭绕,却也未能让她生出怯意。正在此刻,一个声音穿过殿门,遥遥传来:“申公可是回心转意了” 那声音清亮,并不出奇,伯弥却抖了起来,几乎瘫软在地。就见一道熟悉身影,迈过殿门,向她走来。 那是巫苓给家主诊病的,竟然是巫苓 牙关格格抖了两下,被伯弥死命咬住,落了两齿的地方,猛地生痛起来。那噩梦般的一日,萦绕眼前,她没想到要试探的巫者,竟是巫苓不,正因是巫苓,才会用她。外面侍候的哪个不是郑府之人家主用她,正因她熟悉这些人。 可那是巫苓啊那人知道她被发卖的原因,知道她如何背主,窃取灵药。只消一句话,便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伯弥抖得越发厉害,两眼几乎都要落下泪来。 楚子苓也没料到,今天申公会去而复返,继续艾灸。不过这也是件好事,就算没法带自己出宫,也算完成了一套疗程。只是没想到,她会看到一个故人,在一旁伺候。 那不是伯弥吗她竟到了申公府中 身后的蒹葭已经怒目而视,楚子苓却看了看那摇摇欲坠,双目含泪的身影,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女人如今早已光彩不在,连身形都变得畏缩起来,显然是遭受了不少折磨。若把往日那些说给申公,怕是会要了她的性命。即便不喜此人,她也不愿如此而为。 “还请申公屏退左右。”楚子苓只当没有看到那瑟瑟发抖的女子,跪坐一旁,取过艾条。 屈巫瞪了那不经事的婢子一眼,伯弥这才恍然,连忙行礼告退。一直走到殿外,她狂跳的心才缓缓慢了下来。冷汗顺着脊背滑落,伯弥抬袖捂住了双眼,把泪滴狠狠压了回去。那人没有开口。她还能活 深深吸了口气,放下手时,伯弥眼中的惊惧尽去,如往日般绽开笑颜,迈开脚步,向着外面几个有些眼熟的仆妇走去。: 36、第三十六章 “那贱婢, 着实可恨”回到小院, 蒹葭依旧愤愤不平, “女郎不知, 她竟跟人炫耀自己入了申公府贱婢当时就该杖杀才是” 听蒹葭这么说,楚子苓一怔:“她跟谁炫耀了” “自是跟那些仆妇。”蒹葭犹自生着闷气, “女郎就该把那事告知申公” 这不符合逻辑啊楚子苓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当初伯弥被赶出府时, 可是连累了一堆人, 见到郑府的奴婢, 她还敢凑上前炫耀况且伯弥在见到她时, 魂儿都快吓飞了, 怎么片刻工夫就大起了胆子还有那申公,之前带的明明都是从人, 今天突然换个侍婢, 也颇为奇怪 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 楚子苓道:“她都说了什么可有问关紧事” 蒹葭被问住了, 卡了半天,方才道:“奴再去问问” 不大会儿工夫, 蒹葭便回来禀报, 伯弥并没说什么要紧的事,只是炫耀她得申公赏识, 做了贴身侍婢, 还问了她们如今在宫中过得如何,有多少人看诊。 然而这些并未让楚子苓放松警惕,想了想, 她道:“明日伯弥若是再来,便盯着她些,看看她可有旁的打算。” 也许不是伯弥自己的打算。那申公可不像郑公孙,看起来就心智坚定,一言九鼎。而他昨日还说不再针灸,今天就改了主意,实在古怪。还是要留神才行。 然而到了第二日,申公并未按时前来,反是郑姬先来寻她复诊。 身边伺候的人少了一半,郑姬的气色却好了甚多,容光焕发,更显娇艳,见到楚子苓,她便兴高采烈道:“亏得大巫提点,妾才知烦郁伤身。待治好了这邪气,定要重谢大巫” 看看她身边唯唯诺诺的仆妇,楚子苓倒是猜到些许。指不定郑姬跟夫婿撒了撒娇,换来了些外出自由。对于深闺的笼中鸟来说,自是喜事。 这是自己对她有些用处了楚子苓笑道:“夫人舒心便好。今日不用扎针,只需艾灸。” 听到这话,郑姬愈发高兴了,遣退左右,任蒹葭服侍着躺在榻上。待开始艾灸后,又意犹未尽的说道:“可惜大巫乃君上灵官,若是能随妾回府便好了。有甚不妥,也可让大巫瞧瞧。” 灵官的级别可比宫巫高多了,只为楚王服务。楚子苓心头一动:“吾也只是给公族、姬妾们诊治,哪算的灵官” “咦”郑姬讶然反问,“大巫如此法术,不曾给君上诊治吗” 这话可不太好接,楚子苓淡淡道:“吾入宫时日甚短,只见过王后,还未曾觐见大王。” “王后呀”郑姬哼了一声,竟不再开口。 这是惧怕王妃樊姬吗 楚子苓在心底吁了口气,告诉自己不能心急,继续缓缓施艾,正当她想再找什么话题搭腔时,殿外居然传来喧哗。 楚子苓手上一顿,对蒹葭使了个眼色。对方匆匆赶了出去,不大会儿工夫又跑了回来,低声道:“申公来了,得知大巫另有贵客,说在殿外等候即可。” 怎么来的这么巧楚子苓压住了想要皱眉的冲动,对蒹葭道:“劳申公稍待,吾先为夫人诊病。” 蒹葭赶忙出去传话,榻上躺着的郑姬听到两人之言,倒是皱了皱眉:“申公也来寻你诊治” 她言语中颇有些不悦,这是跟申公有宿怨楚子苓拿捏分寸,只是道:“吾乃宫巫,自要为申公诊治。” “申公非君子也”郑姬似乎真的生气了,只是她生起气来,腔调也像是娇嗔。 这更不好答了,楚子苓干脆闭口。见她不搭腔,郑姬也不好在外人面前抱怨,只哼了一声,便闭上了双目。 只艾两穴,用不了多长时间,待艾毕之后,郑姬在蒹葭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衫,也不等仆妇入殿,就向外走去。 心中怀着怒气,郑姬走得不慢,谁知刚出内室,脚步就是一滞。只见大殿中,唯有一男子端坐,不论仆妇亦或甲士,都畏惧的退到了殿外。 这便是申公 郑姬没有见过此人,然而此刻,那人一双黑眸正凝视着自己,似有炽火摇曳,惑人心动。他若真是那个骂过自己的申公,又为何会如此看她 “夫人,留心足下。” 只一愣神的工夫,旁边就有个婢子搀住了郑姬的手臂。那人用的是郑音,许久未曾听到的乡音,让郑姬一阵恍惚,竟这么被她扶了出来,险些忘记向申公行礼。而那眼神也只显一瞬,男子也很快起身,避席行礼,一派温雅气度。 见他如此君子风范,殿外仆妇都是松了口气,只道申公真直臣也。唯有郑姬紧紧握拳,面色古怪的登上了肩舆。 因要迎申公,楚子苓跟在郑姬身后走了出来。一眼就见伯弥搀着郑姬,送下了阶梯。这是怎么回事她心中不由警铃大作,立刻看向殿内站着的男子。只见申公神色如常,也不待郑姬登上肩舆,就扭头道:“大巫可得闲了” 楚子苓不便再看,只得把人迎进了内室。只是这事,她还要仔细想想。 坐在微微摇晃的舆厢内,郑姬四处张望片刻,确定无人看她,方才展开了手掌。只见一角丝帕团在掌心,是刚刚那婢子塞给她的,怕让人见到,郑姬竟真的收了下来。可那是申公的婢子啊申公害她名声丧尽,嫁给襄老,如今丧夫不说,还被继子黑要烝之。他怎有脸面传书给自己 然纵是气恼,郑姬还是按捺不住,展开了那丝帕,但见上面一行端庄郑书。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短短两句诗,皆是郑曲。一首“野有蔓草”,言一见钟情;一首“子衿”,言思之若狂。那双炽眸顿时浮上心间。郑姬只觉心跳怦怦,面上霞红,自从嫁入楚地,她已许久未收过这样的诗句。偏偏让那可恶的申公,帛书传情 嗔怒之余,她又忍不住看了那信一遍,唇角突然浮起笑容。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若她去了,又会如何 嘴角噙笑,郑姬把丝帕拢进了袖中。 虽然给申公施艾时,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楚子苓心中仍旧警铃大作,总觉那两人似乎有些古怪。可惜这几日巫瞳不在,她连个问话的人都找不到。想来想去,还是让蒹葭打听郑姬的来历。如此绝色,不可能无人知晓的。 结果不费吹灰之力,蒹葭就寻来了她想要的答案。 “奴听旁的婢子说了,那郑姬可大有来头。据说一国之君都因她而死,还被灭了国呢”蒹葭从同来的郑人那里,听了一耳朵阴私,两眼都要放出光来,“她后嫁的夫君连尹襄老早就身故,现在护着她的是继子黑要,听闻两人有私还有郑姬以前也有情郎,大被同眠,不愧是穆公之女” 蒹葭说的兴致勃勃,听起来还颇为艳羡,然而楚子苓关注的可不知这个。那乱七八糟的话语拼凑起来,让她浑身一震,突然想到一事:“郑姬不是早就嫁了人吗怎还如此称呼” 这种诸侯之女,嫁人也是嫁卿士的,怎么会不冠上夫家的姓氏 蒹葭眨了眨眼睛:“原先她嫁了陈国夏大夫,应该称作夏姬怕是不吉,才改了吧。” 夏姬如此绝色,身在楚国,还是穆公之女楚子苓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了,她的印象中,的确有这么个名垂千古,可称春秋四大美女之一的女子。而这女子传奇生涯的终点,就是嫁给了一个为她抛弃一切的男人,那人名叫“申公巫臣”原来郑姬就是那个夏姬,申公就是那个巫臣 两人竟然在她面前相会,那是否还会出现携美出奔之事呢楚子苓顿时心乱如麻。戳穿他们以此为借口,让巫臣带她离开楚宫然而万般思绪翻腾,还是被她压了下来。 她现在既无证据,也无权势,哪里比得过身为县尹的申公巫臣冒然点破此事,旁人信或不信,她都自身难保。双手握拳,深深吸了两口气,楚子苓才道:“郑姬还有三次艾灸,须得好生看着。” 看什么蒹葭没有反应过来,一脸茫然。楚子苓也不点破。蒹葭心思浅显,是万万不能让她知晓的。若是有个能商量的人就好了 一个身影浮上脑海,楚子苓却摇了摇头。那人怕是早就离开楚地了,多想无益。只盼最后这三次机会,能搭上夏姬,助她出逃吧。 驷马并驰,骖缁服赤,蹄声似雷,飞鬃若焰。就见一大汉长身而立,控烈马如臂使指。如此潇洒仪态,便是楚地御者如云,也毫不逊色。 楚王欲秋狝,卿大夫莫不选良驹,择猛士,只为围猎时拨个头筹。这大汉,正是右御许偃新养的门客,可称得上御术精湛,勇武无双。然他今日驰骋,为的却不是人前显露。马儿奔驰,飞快赶回许府,那人勒马下车,大步朝里走去。 “许子唤某,可是宫中有变”见到许偃,田恒也不矫饰,开口便道。 他之前奉命,在郊外大营驻扎,演练车阵围猎。谁料从昨日起,营内车马就撤了不少,那些离开的卿士也个个面有焦色。今日许偃又急招他回来,田恒又岂会猜不出缘由 “正是。”许偃长叹一声,“大王昨日卒中,已昏迷不醒。” 田恒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楚王年事以高,卒中昏迷,怕是难醒。然而楚国这几代多有篡位之事,若王崩,怕是会有乱起。 也不迟疑,田恒立刻道:“许子当护太子,小君。” 楚国那年幼的太子其实还不算什么,但是王妃樊姬,是个极有手腕之人,必不会容旁人夺了自己儿子的君位。此刻已不是鼠首两端的时候,必须要让王妃知晓,他绝无谋逆之心。 许偃浑身一震,倒是把之前那些纠结都抛之脑后,连连颔首:“田宾客所言甚是,吾这便入宫” 谏言不过尔尔,田恒真正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此刻宫内怕是要乱,还请许子劝说王后,放巫苓出宫。” 许偃倒是一怔:“巫苓医术高超,何不让她为大王诊治” 田恒的面色立刻沉了下来:“大王乃卒中,施针怕是不妥。巫苓对小君子有恩,还望许子救她一命。” 卒中有救吗就算能活过来,还能如常人一般吗这时用金针救治,不论救不救的回,对于巫苓都不是好事。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助她离宫,保全性命。 许偃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若大王真有不测,吾会一试。” 他可以不建议让巫苓为大王施针,但是却不能此刻接她出宫。唯有大王身故,这些宫巫才有离开的可能。只要没给大王诊治,就不会身殉,还是有不小希望的。 田恒眉头紧缩,却也知道这是许偃能答应的底线了,只能深深一揖:“某谢过许子。” 这礼数,倒是让许偃生出些感慨。田恒如此看重救命恩人,实乃义士也,他又岂能落于人后也不耽搁,许偃立刻命人备车,前往楚宫。 许偃走了,田恒的心绪却依旧不宁。巫苓身在宫中,也没甚依仗,会不会忘乎所以,去治楚王不行,他要想法把消息传入宫中才行原地踱了几步,田恒转身立刻许府,向郑府而去。: 37、第三十七章 再次登门, 田恒得到的可就不是什么好脸色了。毕竟巫苓一入宫, 他就转投了许偃, 放在旁人眼里, 可算不得坦荡。 当然,田恒也不会在意旁人目光, 开门见山道:“楚王病重, 巫苓是个不知轻重的, 若是冒然插手, 怕会有些干系。还请公孙遣人入宫, 劝她避开此事。” “田壮士想传话入宫若是让人知晓, 吾等阻巫苓给大王诊治,岂不对公孙不利”石淳面上带笑, 心底却极为不悦。这样的话也是能乱传的让旁人听去, 说不好就害了公孙。田恒此人也是无礼, 根本不挂念当日恩情, 说走就走。如今遇到麻烦,倒求上门来 “巫苓就能治好楚王吗若楚王毙命, 推到巫苓头上, 尔等又有何好处”田恒冷笑反问。 巫苓可能从郑府入宫的,若真出了事, 他们确实担待不起。石淳一时语塞, 还想再说什么,郑黑肱已经颔首道:“吾会派人入宫,将此事告知巫苓。” 他的神情肃穆, 倒是没有半分敷衍的意思。田恒在心底松了口气,总算这郑公孙记得巫苓的救治之恩。只要话能带入宫中,想巫苓也不会莽撞行事。若是能避开此事,待楚王身故,自有许偃出言,助她脱身。 剩下的,只看楚王能撑多久了 因为思虑过甚,楚子苓这晚没能睡好。醒来之后,便专心致志等那两个传说中的“主角”登门。不出所料,申公再次来得迟了,还是郑姬先到巫舍。然而未等楚子苓观察她面上神色,就被一句话砸懵了。 “大巫竟还在巫舍吾以为汝会去给大王诊病”郑姬似颇为惊讶,一见面便说道。 楚王病了楚子苓只觉背上寒毛都炸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有宫人提及而且既然猜她会去给楚王诊病,为何还来看诊心头翻涌,楚子苓斟酌着开口:“此事当真吾尚未听闻。亏得如此,才不致让夫人白跑一趟。” 郑姬面上一滞,立刻掩口笑道:“是妾多话,兴许大王病得不重。” 说罢,她也不再多言,安安分分躺在了榻上。可是这无意中出口的话,透露了太多东西。楚王病了,宫中封锁消息,但在宫外,连这种不问世事的贵妇都已知晓。这样的病,绝不会是小病而明知她可能会参与救治,还来巫舍复诊,为的真是这区区半个多小时的艾灸吗怕也未必。 然而说郑姬真是来私会申公的,又有些让人不可置信。昨日她还是一副看不惯对方的样子,怎么可能短短一日就态度大变难不成那不到一分钟的会面,生出了什么变数还是要再等几日,才能许下那流传千古的一诺 楚子苓心乱如麻,几乎要持不稳手中艾柱。许是凑得太近,郑姬不由嗔道:“今日怎地如此热” 楚子苓立刻拿开了些艾柱,迟疑片刻才道:“是吾心忧大王,乱了神思。” 郑姬也不怪她,叹了一声:“谁又不忧呢。” 那声轻叹婉转,足让人垂怜。楚子苓却稳住了手,也稳住了心,边施艾边道:“身在宫中,有时觉得,还是做个游巫更好。” 郑姬有些惊讶:“汝原是游巫” 楚子苓点了点头:“吾刚来郢都不久。” 郑姬却道:“以大巫术法,吾看给大王诊病也是够的,何不趁此良机,施展手腕” 让她给楚王治病吗楚子苓并没有这样的野心,实在是风险太大,伴君如伴虎。叹了一声,她只是道:“山野之人,自幼不受拘束,难登大雅之堂。” 听到这自谦,郑姬反倒生出些感慨:“又有谁喜拘束呢若是大巫不愿待在宫中,吾倒可问问君子,看看他能不能带汝出宫” 这才是楚子苓最想听的手都快要抖起来了,她努力控制着面上表情,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急切:“若真如此,还要谢过夫人。” 气氛顿时又好了不少,艾完之后郑姬也不闲聊几句,便起身而去。等人走出了大殿,楚子苓只觉浑身的力气都泄了个干净。这算是成了吗郑姬真会让人带她出宫吗怕是之后两次复诊还要趁热打铁,才能把事情敲定下来 深深吁了口气,楚子苓又想起来仍未出现的申公巫臣。今天怎么不玩偶遇了还是楚王突然犯病,让他没了勾搭人的时间那两人究竟要如何暗通款曲,又何时出奔对了,若是郑姬离开,她能跟着走吗留在楚国似乎也不太安全 脑中纷乱,楚子苓一时也理不出头绪,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出了巫舍,郑姬有些郁郁不欢的坐进肩舆。她今日明明按时到了,那人怎地不曾出现难道是她自作多情,误会了诗中含义亏她今日专门带了这么多心腹,生怕被人瞧出端倪。 心中气闷,连肩舆坐起来都觉颠簸,郑姬刚想下令,让抬舆的健妇慢些走,就见前方迎面走来两人。那不正是申公和他那婢女吗 惊喜交加,郑姬突然高声道:“吾金钗少了一支阿元,快回巫舍找找” 虽然带了不少心腹,但是这阿元,是她那继子黑要安排在身边的,不好买通,自然要打发出去。 阿元不疑有他,匆匆折回巫舍,郑姬则命仆妇落下肩舆,停在路边。这时,那两人已走的近了,就见那婢子上前一步,恭敬道:“吾家家主想与夫人一晤。” 听到这话,郑姬只觉心跳怦怦,提高了音量:“尔等退避。” 所有仆妇和那婢子尽皆躬身退下,就在此时,舆厢纱帐轻动,被一只大手撩开,那男子出现在郑姬面前。面容依旧端正,然眼眸深深,炽烈情浓,似能望入心底。 没想到这人竟如此孟浪,郑姬有些受惊,旋即有生出薄怒,嗔道:“申公有何教吾” 这申公原就说过她的坏话,如今又来撩拨,怎能不让人气恼郑姬本以为,她会听到那人狼狈致歉,或是说出几段酸诗,吐一吐衷肠。然而那男子直直凝视着她,开口道:“若夫人归郑,吾必聘之。” 那声音,没有犹疑,亦无作态,只简简单单,犹若盟誓。郑姬的眼眶突然就红了,当初几个入幕的情郎,哪个曾如此对她谁人不是有妻有妾,怎会向她求娶 然而心潮起伏,情难自己,郑姬也不是十几岁的女孩儿了,强忍着咬牙道:“吾身在楚地,如何归郑” 家中还有黑要那继子看着,门都不便出,如何归宁 屈巫却似料到了有着一问,立刻道:“连尹尸身还在晋国,郑、晋素来交好,自要会郑迎丧。” 这是再正大光明不过的理由了。当年连尹襄老亡与邲地,连尸身都未寻回。归郑迎丧,借郑侯之力,寻回夫君尸身,这是连黑要都无法阻止的。 郑姬心头一动,又道:“那君子奔郑,何来聘礼,又何如自处” 出奔这等大事,又其实能拖家带口若是没有钱帛美玉,如何聘她两人又如何在郑地安居 “吾会力促楚齐结盟,借出使齐国之机,携汝投晋。”屈巫的音色沉稳,思绪清明,简直如同殿上面君。然说出的,却是这等背主、弃家的大事。 这只言片语,却让郑姬心跳的愈发快了。他不曾欺她,亦想好了两人退路。申公乃能臣,若是投晋,何愁不被重用而她,终能逃离楚地,避开冷眼,有人愿为之抛诸所有,倾心爱慕。 见郑姬面上绯红,却不作答,屈巫再次问道:“汝可愿嫁吾” 郑姬喉中一哽:“妾所愿也。” 听到这话,屈巫面上绽出笑容,握住了佳人柔荑:“待大王身故,汝便自请归郑。” 捏了捏那只小手,他起身想走,郑姬却反握住了他的手,急急道:“若旁人知晓,如何是好” 屈巫笑着安慰道:“夫人勿忧,只在府中静待即可。近日切莫出门了。” 说罢,那只手从掌中滑开,纱帐落下,遮住了郑姬的视线。若非掌中余温尚存,这番对谈就似大梦一场。郑姬轻轻把手掌压在了胸口,似要按下那怦怦心跳。怎会有人,如此真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个声音:“夫人,奴无能,金钗未曾寻到” 是阿元回来了。郑姬勉强打点精神,道:“是吾弄岔了,先回府吧。” 听到女君如此说,阿元也松了口气,重新指挥仆妇,抬起了肩舆。舆厢仍旧轻晃,郑姬却不再觉得烦躁,反而飘飘欲仙,神不守舍。一直等回了连尹府,换了新衫,才想起之前应那巫医之事。 真要去求黑要,多生事端吗郑姬不由有些心烦意乱。屈郎都让她闭门不出了,何必为个巫医麻烦指不定她还能给大王诊治,得些赏赐呢若不爱虚名,何必进宫 只是须臾,郑姬便说服了自己,安安心心闭门不出。: 38、第三十八章 送走郑姬后, 不多时竟然有一名仆妇折返, 说是寻落在殿中的金钗。楚子苓顿觉不对, 果不其然, 钗没找到,那仆妇匆匆离去后, 屈巫便出现在了巫舍。为何会如此凑巧, 怕是不言而喻。 不过楚子苓并未表现出异样, 依旧如往日一般施艾。倒是屈巫, 指尖一直轻点膝头, 似乎在思索什么。 静默中, 艾灸很快结束,屈巫临走时, 突然问了句:“明日仍需施艾” 楚子苓颔首:“正是, 最后一次, 还请申公莫要半途而废。” 屈巫看了她一眼, 随口应下,便出了大殿。楚子苓心头微紧, 郑姬也只有两次艾灸了, 两人又会如何发展若是屈巫说不,郑姬会带她出宫吗 然而还没等她想明白要如何对这两人, 便有一位意料外的客人登门。 “公孙为何派你前来”楚子苓压抑不住心中惊讶, 开口问道。来者乃公孙黑肱身边傅姆,这等自小陪伴的奴婢,怕是比家老石淳更受信重。 那老妪不紧不慢的遣退了屋内仆妇, 方才低声道:“公孙吩咐,请大巫近日多多收敛,切莫展露术法,亦不可自荐为楚王诊病。” 楚子苓一愣,没想到公孙黑肱派人前来,竟是为了这个。这是楚王病的实在太重,怕她冒然去治,导致失手吗 见她似还有疑虑,老妪立刻道:“楚王若是不治,身边伺候的奴婢巫医皆要殉葬。大巫当慎之又慎。” 听闻此言,楚子苓只觉冰寒入骨,不论是奴仆还是巫医,全都要殉葬若非王后不信自己,那她现在怕已经成了那群巫医中的一员了。就算医术再怎么高明,又岂是什么病都能治好的 缓缓点了点头,楚子苓正色道:“我记下了。” 知她听进了劝,那老妪松了口气,又道:“田壮士还说,若楚王身故,许大夫会助你出宫。还请大巫稍安勿躁,静待佳音。” 田恒没有离开楚国许偃能救她楚宫这一刻楚子苓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中热意翻涌。这两人的承诺,绝对比郑姬可靠多了 重重点了点头,她道:“我记下了,有劳诸位。” “只是娶个女子,家主何必奔晋”亲随跪行一步,急急问道。骤然听闻如此大事,任他经历再多,心中也是惶恐。 屈巫却不动声色,端起手边蜜水,饮了一口:“若王崩,掌权者何人” 那亲随一愣,立刻道:“必是王后。” 太子不过十岁,如何理政然王妃樊姬手腕非凡,定要替儿子谋划,助他坐稳王位。 屈巫却摇了摇头:“非也,大权将握在公子婴齐手中。” 樊姬是个贤后不差,但并不掌兵。为了控制朝政,势必会重用公子婴齐,公子侧等人。如此不但能分权,还能用他们彼此牵制,使之难争大位。如此一来,太子可安。然公子侧好饮无节,公子婴齐有勇却贪,两人共处高位,必有相争之时。谁胜谁负,还难猜吗 那亲随面色大变:“若真如此,怕对家主不利。” 之前公子婴齐欲占申、吕之地为赏田,被屈巫所阻,故而深恨之,在朝中屡屡相逼。大王在时尚如此,若是让他掌了大权,岂不要害家主性命 “故而,吾必出奔。楚晋相争,唯晋可投”屈巫干脆道。 他邀郑姬归宁,不过是顺路而为。最关紧的,还是出逃大计。有了郑姬这个美人相伴,怕是会落个痴情好色的名头,但如此一来,岂不更好掌控何愁晋侯不允。 “那使齐之事,确能促成”亲随还有顾虑,齐国先前与大楚之敌,怎能轻易结盟而两国若不结盟攻打鲁国,家主如何能轻轻松松出逃 “若大王身故,王后岂会同强齐交恶唯有连齐攻鲁,方能稳人心,固王位。”屈巫答的自信。他这次出逃,并非如郑姬所想,只孤身逃走,还是要带上能带走的一切。而出使齐国,正是最好的机会。 那亲随终是叹道:“家主智计,愧不如也。” 屈巫微微一笑:“此事关乎生死,切不能让外人知晓。那巫苓曾见过吾与郑姬,还是除去为好。” 巫苓曾给随夫人治过病,而随夫人正是公子婴齐之母,若走漏风声,怕是不妥。当斩草除根。 思量片刻,他便唤过亲随,附耳吩咐。 两人私议,都未注意到一旁跪着的婢子,不知怎地竟微微颤抖起来。 是夜。 房中静谧,没有半分声响。一女子蜷缩在斗室中,用双手紧紧捂嘴,把一切声响吞入腹中。泪水泊泊,沾湿了发鬓衣襟,从旁看去,却只如梦中惊悸而已。 伯弥紧咬牙关,连喉中都觉出了血腥。这两日她一直侍候家主起居,原本还以为是自己办事得力,受人看重。如今想来,不过是因为这里防备森严,不会走漏消息。与自己同起同卧的婢子,是否也在身后看着,只要发现不妥,就会让自己身首异处 她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自伯弥来到屈府后,就谨小慎微,不敢妄语,又怕得罪旁人,只作不懂楚语。没料到申公也如此想,竟让她在旁伺候,把密议之事听去大半。 出奔投晋原来他跟郑姬所说的,竟是此等惊天之举若是事败,要有多少人丧命,家主岂会掉以轻心 想那巫苓只是替两人诊病,就要罔送性命,她这个居中传信,亲涉阴私的小婢,能有命在吗 为何还不杀她是了,明日家主还会看诊,带上她,巫苓便不会起疑。可明日之后呢留她又有何用依旧是乱棍打死,草席裹尸,不知被哪里的野狗啃食干净。她拼了如此久,花费如此心力,为何仍逃不脱这个 泪流的更猛,喉中却未溢出半点声响,伯弥把身子蜷的紧了些,死死闭上了眼睛。 今日巫舍变得与以往不同,宫人们个个警醒,大巫们也闭门不出。哪怕身在小院,也能觉出气氛紧张。好歹也算有了依仗,楚子苓尚能稳住心神,可是偌大楚宫,就像一直张了口的巨兽,只待人投身腹中。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等治好了申公和郑姬,她就尽量少接病人吧,关门避祸吧。只是面对那两人,也不能掉以轻心。就算他们已经勾搭成奸,现在也不是戳破的时候。 然而心中如此想,等了大半日也没等到郑姬前来,楚子苓不由生出些疑虑。怎么回事郑姬惜命,以前从会不迟到啊,更别说今天还是申公最后一次艾灸,她怎会错过 不过这些,都不能在旁人面前表露。面对前来针灸的申公,楚子苓更是展现出了高标准的专业素养,并未搭话,也无探究,只是埋头疗伤。然而不同以往,一道目光始终在自己头顶盘旋,似鹰隼寻找猎物,片刻也不松懈。这是巫臣对她生疑了吗郑姬没跟他提起自己想要出宫的事情吧楚子苓心生懊悔,可别因为一时心急,坏了大事。 待艾灸完,楚子苓背后已生出了一层冷汗。 用奴婢递上的帕子擦了擦手臂,屈巫露出了笑容:“大巫果真灵验,若吾再有不适,怕还要烦劳。” 听到这话,楚子苓只觉心神一松,也笑到:“自当效劳。” 这番话,倒是生出几分和气。楚子苓起身,亲自送屈巫出门。 今日屈巫也没带随从,只有伯弥一人跪在殿外等候。也不知怎地,出了门,楚子苓就觉那垂头缩肩的女子有些不对,不由看了她一眼。然而这一眼,正对上了伯弥的双眸。 伯弥不知自己是怎么起身的,也不知她如何能装的神色如常,逃过家主利眼。她只知道,自己的魂魄已经出体大半,似乎连畏惧也消失不见。这本就是她的命。身为隶妾,当个玩物,做个爱宠,不也要随主人生殉她挣扎了如此久,做了如此多荒唐事,终究不过是“命定”二字。 没人会在乎她是死是活,亦不会有人抱半点善心。是她忘了本分,才会落到今日的境地。 如今,她认命了。 既然连生死都抛在了脑后,伯弥以为,再也不会有什么让她动容。然而她错了。 那双清亮眼眸望向了她,眸中没有憎恨,没有轻蔑,没有熟视无睹的冷漠,似乎只是问她,“你可还好” 你可还好 那是看“人”的目光,是看个活物。她曾见过同样的目光,在那满园嚎哭,一嘴血腥的时刻。那时,她在那目中看到的是什么憎恨愤怒厌弃都不是,那眸中,只有茫然和悲悯。 她可怜过她。 伯弥骤然低下了头,让那两点泪滴,渗入了衣裙之中。随后,她极为缓慢的起身,跟在了申公之后。 一步,两步,三步 许是伯弥的步伐太小,竟被家主落下一段。待快要走出大殿时,她突然一侧身,凑到了那人耳边。 “申公欲杀你。” 一句轻到不能再轻的耳语从嘴边滑落,伯弥只觉浑身一松,也不待那人反应,便匆匆加快脚步,追上了面前的男子。 只是伯弥自己都未曾察觉,她的脚步如此轻盈,裙角微展,犹如蝶翼。: 39、第三十九章 她说什么楚子苓睁大了眼睛, 看着伯弥纤瘦的背景, 有些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 申公想要杀她为什么 下一刻, 寒意涌上。楚子苓突然想起了方才那审视的目光, 她确实没表现出异样,但两人在这里相会, 又岂能保证一点破绽也没露只她的存在, 就足以以让这场“私奔”担上风险。杀一个小小巫医, 不需要更多的理由了。 可是自己身在宫中, 巫臣准备如何动手难不成买通宫人, 派个刺客不对杀她何须刀剑, 只要荐她去给楚王治病即可 “女郎”蒹葭见她面色不对,有些担心的靠了过来。 看着那张稚气尚存, 忧心忡忡的面孔, 楚子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妨, 只是有些累了。” 现在只是猜测, 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她不能先乱了阵脚。她要活下,要带着蒹葭一起活下去 寝宫中, 烟雾缭绕, 咒唱不断,数不清的灵官、大巫围在榻前。祝、咒、卜、医全都试过, 可是大王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昨日不是还说, 大王能出声了吗怎地还没醒来”就算沉稳如樊姬,也忍不住焦躁起来。 如今太子不满十岁,诸公子年富力强。若大王不在, 这楚宫中会不会又掀起一场争权血战就算许偃、彭名等亲卫都投靠过来,亦不能让樊姬心安。若大王能再活几载 “小君息怒。如今之计,唯有从巫舍再寻良才。”立刻有灵官进言。 “良才”樊姬脑中纷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巫舍中的大巫不都到寝宫了哪还有良才 那灵官却道:“下臣听闻王子罢献了一巫医,擅长金针之术,何不寻她前来” “汝是说巫苓”樊姬终于反应过来,面上不由一喜。是啊,听说这巫苓连失心之症都能治,如今大王不醒,不正是失心吗 谁料未等她开口,一个声音骤然响起:“此事不妥。” 何人如此大胆樊姬循声望去,然而看清了说话之人,仅是皱起眉头:“瞳师何出此言” 巫瞳跪在原地,声音如常:“大王乃卒中,邪气入脑,如何针刺” 樊姬一愣,顿觉有理。若是放血、汤药尚可,使针刺脑,万万不成。 听闻此言,那灵官也不退缩:“巫医未至,汝怎知需刺哪处还是先招人前来,试上一试” 樊姬不由点头,这话也有道理。如今大王病成这样,也没旁的法子了,试一试总是好的。 然而巫瞳却抬起了头,一双蓝眸未曾遮住,就如此阴森森的盯着说话之人:“试试若刺鬼之术伤了大王魂魄,谁来担当” 瞳师乃历任楚王通灵之巫,生前乃青鸾化身,祛病赐寿,死后则要送大王之魂,为幽都使者。若只是关乎大王之病,确可一试。但若关乎魂魄大事,谁敢冒险 “小君” 那灵官还想再说什么,樊姬已经柳眉倒竖:“住口如此多灵官巫医,尚不能治,区区小巫又能如何” 那灵官顿时哑了声。巫瞳俯身一拜,又转身入了内殿。 樊姬疲惫的揉了揉额角,只盼鬼神赐福,让大王尽快醒来。 绕道了帷幕之后,巫瞳并未上前,而是对身边宫人道:“吾需回去取些东西,你在此守着,切不可离开。” 那宫人见瞳师吩咐,不敢违命,乖乖守在外面。巫瞳则从偏门出了大殿,匆匆向小院走去。 从中午枯坐到日头西斜,楚子苓也没想出更好的办法。若屈巫让人推荐她,也唯有硬着头皮给楚王诊治了。虽然不知道楚王患的是什么病,也没有治好的把握,但总比其他手段好对付些。 正想着,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就见巫瞳大步入内,开口便问:“你可能治卒中” 人来的突然,话更莫名,楚子苓心头却是一凛。巫瞳这几天肯定都在楚王身边,难道楚王得了卒中这不是中风吗情况严重吗 她赶忙问道:“病人可有昏迷昏了几天有其他症状吗” “昏迷三日,常常大汗淋漓,忽冷忽热。今日忽的头颈后仰,身躯弓长,却未曾醒来。”巫瞳飞快道。 楚子苓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这表征,应该是脑疝而且已经发展到头颈后仰,四肢挺直,躯背过伸,分明是大脑强直,脑干受损,连生命体征紊乱都紊乱了。只凭针灸和现今的医疗环境,是绝不可能治好的 “不能救。”楚子苓嘴唇都抖了起来,“此人命在旦夕,谁都救不回来。难道有人要我去治” 巫瞳见过不知多少生死,哪会不知大王情形凶险,故而才一口驳了那灵官建议。如今听巫苓如此说,更是笃定。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巫瞳道:“放心,王后不会信你。近日莫出门,也别接诊,更不要告诉旁人你懂这些” 这是真有人谏言,樊姬没有接受吗然而此刻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楚子苓用力点了点头,随即,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可能送蒹葭她们出宫” 这次害不了她,巫臣就会停手吗楚子苓觉得不会。一计不成,定然要再生一计。她没法出宫,但是蒹葭这些郑国婢子,绝不该受她连累,能送出宫一个就是一个 没想到巫苓会提出这要求,巫瞳迟疑一下,方道:“可。” 送她出宫是万万不能,但是几个婢子就不同了,这些人还是郑府的奴婢,就算全走,也没人在乎。 楚子苓像是松了口气:“多谢。” 看着那女子明显轻松的神情,巫瞳简直说不出话来。这时她不该为自己想想吗几个婢子都走了,她一人留下,难道不怕 这话终究没能出口,巫瞳只是道:“过几日,你尽快搬出这里,住进后宫。” 楚子苓想去的可不是内宫,然而此刻也只能点头,见巫瞳转身要走,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个箭步上去,拉住了巫瞳的手臂:“楚王就要死了,你怎么办” 巫瞳可是楚王最信任的大巫,这几天还寸步不离守在身边。若楚王死了,他要怎么办会跟其他人一起殉葬吗 那只手力道不小,紧紧抓着他的衣衫,怕一放手就丢了人似得。巫瞳看着那双略显焦急的明亮眼眸,突然露出了笑容:“巫子尚幼,吾不会有事。” 那笑容如此平静温和,跟巫瞳平日的笑截然不同。楚子苓绷紧的心缓了下来,手不由自主也松了。 巫瞳就这样微笑着补了一句:“你那几个奴婢,吾会差人送走。记得莫出门。” 楚子苓有些发怔的点了点,随后就觉那人手臂从掌中滑了出去,如来时一样,转身离开了房间。 也许他们,真的能逃过此劫。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若是没有持灯,怕是连路都看不清楚,但对于巫瞳而言,却比白昼更为清晰。他将穿过黑暗,回到那弥漫着死气的大殿,然而与来时不同,唇边那抹浅笑,久久未曾散去。 “奴不走奴走了谁来伺候女郎”听到主人要赶她出宫,蒹葭就像炸了毛的猫儿一样,想要蹿起抗议。 楚子苓却不给她这机会,一把抓住了蒹葭的手腕:“有人要害我,必须有人出宫,告诉告诉田壮士此事。” 她卡了一下壳,才挤出了田恒的名字。如今宫外,最可靠的也只有他了。蒹葭这小丫头又迷恋田恒,用他来做诱饵,肯定能成功。 果不其然,听到“田壮士”这三字,蒹葭眼都亮了:“当真如此那奴定然速去速回” 对这“速回”二字不置可否,楚子苓挤出了点笑容:“你要记得,等会儿跟你说的话,绝不能跟旁人说起,只能说给田壮士听” 叮嘱过后,楚子苓才把有人想要陷害她,还有楚王时日不多这两件告知蒹葭,又强调道:“记得,那人必有后招。把这些都告诉田壮士,他会想出法子的。” 蒹葭猛地点了点头,用力回握住楚子苓的手:“女郎放心,奴必不误大事” 看着那双极为明亮,充满希望的眸子,楚子苓只觉心中微微一痛。田恒能让她平安出宫吗楚子苓其实并不知晓。但是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别的人可信了。楚王将死,这几天也将是她最危险的时刻。这样的险,不该让蒹葭来涉。 第二日一早,巫瞳派来的仆从就带着几个郑府婢子,离开了小院。偌大院落,如今空空荡荡,听不到人声,似乎连人气都消散不见。 倚在窗边,楚子苓望着那如洗蓝天,心中骤然生出些古怪的宁静。她不想死,但若真的死了,是否能离开这个让她无法适从的世界 窗外,鸟雀啾啾,安逸悠闲。 “家主,那贱婢已处置了” 亲随的话声越说越低,最后几不可闻。只因他在面前那人目中,看到了十足不耐,像是再说“这等小事,何必禀来” 屈巫没有打理那亲随,只是眉峰紧皱。他之前命人寻了个灵官,向王后进言,荐巫苓为大王诊治。谁料瞳师一句话,就让他计谋落空。 看来要另想办法了。 唇边露出冷笑,屈巫缓缓起身:“备车,吾要入宫。”: 40、第四十章 “汝怎会来这里”没想到竟在许府见到蒹葭, 田恒面色微变:“可是巫苓出事了” 出宫之后, 先回了郑府, 好不容易才打探到田恒下落, 又匆匆赶来,蒹葭一见人就扯住了对方衣袖:“田郎, 有人想害女郎” 这话, 让田恒剑眉高竖:“你细细讲来” 蒹葭可是憋了一路, 赶忙把女郎告知她的全都讲给田恒, 连一字也不敢改。田恒听罢, 突然问道:“她未说那人是谁” 蒹葭摇了摇头, 要是知道那人是谁,她早恨不得生啖其肉了 田恒一听, 就知事情不妙。若是寻常人, 巫苓肯定会告诉这傻婢。现在瞒着不说, 不是身份不明, 便是出身不凡。而她又言明楚王将死,还有多少时间 不能再等了 当机立断, 田恒起身便去寻许偃。 正准备入宫, 见田恒面色不善大步赶来,许偃赶忙道:“田宾客可是有事” “某要救巫苓出宫, 还请许子援手”田恒没有半点犹疑, 干脆答道。 “什么”许偃大吃一惊。这些日他听田恒劝说,投靠王妃,近来果真备受重用, 因而更看重此人。但是入宫救人怕不是救,而是劫吧楚宫何其森严,岂能如此 “大王怕是命不久矣,何不再等几日”许偃当然不愿冒此风险。 谁料田恒双膝一曲,竟直挺挺的跪了下来:“有人要害巫苓,受人恩惠,怎能不救还望许子看在小君子面上,施以援手。”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说着,他俯身在地,行稽首大礼。 八尺男儿跪于尘埃,唬的许偃连忙去扶,却扶不起那千金之躯。许偃心中又是羞愧,又是动容。田恒肯为救命恩人舍命,难道自己就不如这大汉吗他那爱子,何尝不是因巫苓而活 长叹一声,许偃道:“也许能从宫中救出巫苓,但出宫之后,又要如何君上病重,若真闹出动静,王后必勃然大怒,发兵搜寻,怕是不易躲过” 郢都才多大地方况且人多口杂,万一走漏风声,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田恒却道:“楚王崩,必告天下。何不找他国质子,趁此机会携巫苓出逃” 许偃讶然:“你想找郑公孙” “那人不成。”田恒断然否决,且不说郑公孙性情弱软,只巫苓出逃一事,郑府必会成为众矢之的。郑公孙能不能离开楚国,还是个问题。 许偃显然也想到了此事,沉吟片刻,突然眼前一亮:“倒有一人可用。” 田恒立刻道:“何人” “宋大夫华元” 华元这两天一直困坐府中。楚王重病,人心惶惶,他担心的却不是楚国局势,而是自己不能趁此良机,离楚归宋。 身为宋国大夫,常年不在国中,难免手中权柄旁落。而他在楚国虽然广结卿士,此刻愿替他进言的却没几个。诸公子都盯着王位,想要争一争权柄,谁又在乎他一个宋国质子 要走谁的门路呢正发着愁,从人突然通禀,王子罢登门拜访。 华元不由吃了一惊,王子罢跟他无甚交际,怎会突然登门 不便多想,华元赶忙起身,来到堂涂相迎。好一通恭维谦让,才把贵客迎入正堂。 落座之后,王子罢肃然道:“今日冒然登门,实在唐突,只是有一事想问华子。” 华元笑道:“王子何处此言,若有鄙人能效劳之处,尽管吩咐。” 王子罢似是思索片刻,方才开口:“这事倒跟华子有些关系,不知华子可想归宋” 想怎么不想华元面上却露出哀伤神色:“大王如今病重,吾也想尽快告知寡君。只是此刻离楚,不知是否妥当” 王子罢轻叹一声:“有何不妥。君父如今这幅模样,怕也是天年所限。把告丧之事托付华子,实是应有之义。” 王子罢终归是庶子,父亲若死,对他也是未必是好事。不过小君贤良,又有诸公子虎视眈眈,新王登基,应当不会寻他们麻烦。也正因此,才让他有勇气接下许偃拜托之事。 华元何等人也,只听这些,就知王子罢必有所求,否则哪会帮他进言立刻笑道:“若得王子相助,吾必感恩戴德” 王子罢摆手:“何须如此只是吾身边有一人,想托君带离楚国。” 竟然是带人离开,华元讶然:“敢问是哪家卿士” 难不成是楚王将死,有人要出奔 王子罢摇头:“非卿士,不过一巫医尔。” 这下华元更惊讶了,区区巫医,何劳王子罢亲临,还助他离楚等等,突然想到了一事,华元低声道:“可是救了季芈的神巫” 王子罢看他一眼,不说是,也不说否,只道:“可能劳烦华子” 华元心中实在感慨万千,当初是他让公子侧把那巫医送到宫中,现在王子罢又亲自登门,求他把人带离楚国。若无当日,何来此时 不过他的神色极为严肃,颔首道:“区区小事,岂敢不从。” 如今他已要归国了,带一个巫医又有什么关系管她来自哪里,又做了什么,只要回到宋国,自己便是出使过大楚,为国君尽忠的重臣,旁人能奈他何 听华元应下,王子罢不由松了口气:“过些天会有人送她前来,还请华子勿让旁人知晓。” “王子放心,吾定小心行事。”华元答的爽利。 王子罢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想那巫苓治好了阿元,如今阿元已经能说能笑,再也不复往日疯癫模样。这样的恩情,他可不会忘了。能帮这一把,自然也是好的。 又闲聊几句,王子罢便匆匆告辞,还有不少首尾,要细细处理。 屈巫虽然早早来到内宫,但独自觐见王妃时,日以西斜。实在是群臣众议,脱不得身。许是忧心大王病情,樊姬面色极差,不住揉着额角,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 屈巫可不管这些,见过礼后,张口便道:“下臣敢问小君,可想过大王身后之事” 樊姬猛地抬头,双眼泛红,却一字也吐不出。是啊,所有人都看出了,大王挺不住了。只是谁也不愿提起此事,全都虚与委蛇,还不知肚里想些什么。而屈巫不同,短短一句,便切中要害。大王身后,她们母子当如何自处 深深吸了一口气,樊姬勉强平复心绪,开口道:“子灵可有高见” “当缔盟,当伐国,示威天下。”屈巫说的干脆。 樊姬闻言,不由皱眉,大王刚死,怎地就要发兵然而她非寻常妇人,只一思索,便明白了屈巫话中深意。唯有发兵攻打他国,才能牵制掌兵的诸公子,使其无法谋夺王位。这倒是跟自己的谋划不约而同。楚国内乱频频,若不牵制,恐生祸患。 眉眼稍稍舒展,樊姬问道:“敢问当交谁人,当伐何国” 屈巫正色道:“自是联齐伐鲁” 樊姬不由讶道:“鲁使不是欲乞师伐齐吗” “鲁近而齐远,欲伐齐必要借道,受制于人。且齐强,又与晋恶,若是伐齐,岂不让晋侯得了便宜唯有伐鲁,才能成楚之霸业”屈巫侃侃而谈,一番话掷地有声。 樊姬的不由轻叩指尖,片刻后才道:“可攻鲁,卫” “然。”屈巫在心底暗赞,王妃果真机敏,卫、鲁皆与晋亲善,趁机攻伐,才是上上之选。 再怎么熟悉朝政,这等谋国之策,仍旧是樊姬无法做出的。此刻听了屈巫所言,心中竟有了些底气,不再那么慌乱。 长叹一声,她道:“亏得有子灵献策。” 屈巫唇角微敛,姿态谦逊:“愿为小君分忧。” 樊姬又叹:“谁料大王会病重至此” 屈巫也跟着道:“众巫皆不能治,怕是天命。唯有送大王魂魄,安居幽都。” 这也是身后事里最重要的一点,樊姬颔首:“亏得瞳师生出了巫子,若非如此,予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了巫子,才能让巫瞳随殉,让这支血脉不至于中断。也许突如其来的巫子,正是天意兆示。 屈巫闻言也道:“多亏子反进献巫苓,才让瞳师保住血脉,实乃天意。” 樊姬眉头一皱,“巫苓”怎么会突然提及她她跟巫瞳的血脉又有何干系 屈巫见她神情不对,讶然问道:“不正是巫苓援手,才让那难产的巫婢诞下巫子小君不知此事” 樊姬的面色变了,她不知此事 屈巫却道:“未曾想巫苓术法如此高妙,若是能为大王诊病就好了。” 是啊,失心、难产都能救回来,巫苓术法该是何其惊人。可是她没有替大王诊病,一次也无。全赖巫瞳三番四次进言劝阻。 樊姬的手掌缓缓握起,唇边露出冷笑:“生前不能用那刺鬼之术,身后却未必不能。大王归幽都,多一人伺候也好。” 她竟信了巫瞳如此欺瞒,莫不是两人早生奸情,巫瞳想救她一命 她竟信了巫瞳 见她如此,屈巫似猜到了什么,却未曾多言,恭恭敬敬的请辞告退。 待人离开了大殿,樊姬立刻道:“派一队人,围了巫瞳住所。若是王崩,杀院中人殉之” 巫瞳不过是大王奴婢,也敢如此欺主她倒要看看,他要如何护住那女子 缓步走出大殿,屈巫唇边才浮起浅笑。宫中又岂有私密可言想查的,总是能查到。要怪,就怪巫瞳自己太心切了吧。 如此一来,后患全无。 他重新迈开了脚步,组佩轻摇,不声不响,亦如端方君子。: 41、第四十一章 当杂乱的脚步声在院中响起, 几个带甲兵士闯进来时, 楚子苓仍坐在靠窗的矮榻旁, 屋中空空荡荡, 一片冷寂。 见屋内景象,领头的宫卫不由皱起眉头:“怎地就你一个伺候的仆妇呢” 楚子苓望向这些来意不善的兵士, 片刻后才道:“那些都是借来的, 已还了去。” 听到这话, 那人勃然大怒, 却也不敢直接冒犯巫者, 只恨恨道:“来人, 给吾看好这里,莫让闲杂人等出入” 一声令下, 立刻有几名兵士持矛守住了院门, 把小院看得牢笼一般。事到如今, 楚子苓又怎会不知发生了什么幸亏她让蒹葭等人先走了, 只盼田恒能安抚住那傻丫头,若能开恩照顾一二, 就更好了。 这一趟旅行, 是不是到此就要终止了呢楚子苓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恐惧和焦虑已经远去, 反而生出些淡淡解脱。也许她本就不适合这个世界, 不过是误闯一场,或黄粱一梦。若真的死去,她的尸体究竟是会留在这里, 还是回到那滚滚汉江中呢 灵九簪握在掌心,仍旧坚硬冰冷,犹如她那颗渐渐冷下去的心。 “车已安排妥当。你可自偏门入宫,沿仆从行走的狭道,直入巫舍。接了大巫,藏在隔板下,出宫后立刻送往华元处,切不可节外生枝”许偃交代的异常仔细,这可是大事,容不得半点马虎。 “许子大恩,田某没齿不忘”田恒躬身相谢。这次亏得许偃居中转圜,才能有机会救出巫苓的一线生机。 “田壮士何出此言,吾也不过是为报大巫恩德。”许偃一笑,“只是宫中不比别处,万事小心为上。” 田恒肃然拱手,转身而去。谁料到了车驾停靠的地方,却见个窈窕身影,等在那儿。 “田郎来了”蒹葭面上露出喜色,“带奴去吧奴为你引路” 田恒的眉毛立刻竖了起来:“哪有你的事儿,快闪开” 蒹葭却丝毫不让:“只个男子,行走宫中岂不奇怪带上奴吧,奴定不添乱” 她倒是会抓关键。田恒自知身材高大健硕,又蓄虬须,单独走在宫中,确实不太像是个杂役。但是带上这小婢就不同了,完全可扮作随从模样,出入自然更为方便。只是此事干系重大,若是这傻婢忙中出错,可是会误了大事。 犹豫半晌,田恒才道:“带你也可,但绝不能大呼小叫,惊慌失色。若是惹来旁人怀疑,你家女郎定死无葬身之地” 蒹葭用力点了点头:“奴晓得奴不怕奴答应过女郎,要尽快回去救她” 那双亮晶晶的眼中,满是勇气,就如初生的牛犊。 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田恒心下一横,唤蒹葭登车,一同向楚宫驶去。 “瞳师,大事不好,巫子被王后接走了”仆童急的面色发白,小心凑到巫瞳耳畔,压低声音道。 巫瞳没有蒙眼,那双蓝瞳就像萤虫,直视前方。宽大的床榻边,咒祝声声,烟雾缭绕,犹若黄泉幽都。躺在榻上的人,面上青黑,头颅胀大,呼吸几不可闻,似也踏上了鬼路,让人不寒而栗。 像是僵住一般,过了许久,巫瞳才道:“巫婢呢” “被宫卫拿下,似要生殉。”那仆童声音哽咽,如颤抖烛炎,“连院外都站了兵士” 巫瞳忽地扭过了脸:“院外” 巫苓还未搬出去。王妃这几日天天操劳政务,哪有时间管个巫医。没她的命令,巫苓哪里都不能去。 现在,她怕也只有一个“去处”了。 为何要带走巫子,拿下巫婢,围住小院只有一个原因,王妃定是发现了那事。 巫子难产,他竟没有剖腹取子,而是让巫苓救了那母子二人。他骗了王妃,还阻巫苓为大王诊病。 王妃岂会饶他 是他,连累了巫苓。 手掌微微颤抖了起来,巫瞳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懊悔。悔得五脏翻腾,肝肠寸断。他该让她随那些婢子一起走的,哪怕担上干系,哪怕即刻身殒,也该让她走的。那女子就不该待在楚宫,不该待在这污浊昏暗,不见天日的鬼域。他没能让她逃出去 “大王” 一声凄厉嚎哭,在大殿中回响,下一刻,无数哭声响起。在震耳欲聋的哭号中,巫瞳缓缓起身,向外走去。 “瞳师”那仆童牙关咯咯,追上一步,“小君有令,擅离寝宫者斩” 巫瞳却轻轻问道:“吾还能活吗” 那仆童顿时哑口。当然不能。瞳师乃鬼仆,王死则殉,魂引幽都。况且巫子都已诞生,哪有不殉之理可是王死了啊,他不该留下了,陪伴左右吗 巫瞳却不多言,转身就走。他当然要走,他要回那小院,想尽办法,救出巫苓宛如被鬼物附身,他踏出了大殿,在那刺目的日光中迈开脚步。 因有通行信物,入宫并不很难。下了车后,田恒抬着个大大藤箱,由蒹葭引路,向巫舍而去。这箱笼是事先准备的,巫苓可钻入箱中,由他抬上牛车,藏身车厢隔板之下。不过也正因抬着如此笨重的大箱,垂头勾肩,让他更像个帮小婢送货的随从。两人一前一后,亦步亦趋,竟看不出什么破绽。 虽然举止看起来稍显笨拙,但田恒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注意着身边动静。前方那纤长肩背绷的死紧,却也只有今次而已。田恒也不由在心中暗叹,这小婢比预料的还胆大,虽有些许紧张,但步态神色都无异样,称得上自如。有她在前面跟着,吸引的目光绝不会很多,倒是比独来更加稳妥。 穿过长长狭道,又绕过偏门,巫舍就在眼前。此处本就位于楚宫一角,巫瞳的小院更是地处偏僻,罕少有人造访。只要进了小院,自然能救出巫苓 突然,田恒神色一紧,低喝道到:“止步” 前面那女子应声停下了脚步,似有些不知所措。田恒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就是你们住的院落” 被人突然叫住,就算蒹葭也有些紧张,连连确认几遍才敢点头。田恒的神色立刻沉了下来:“之前也有人把守” 蒹葭这才发现,院落周围竟然守着兵士,不由焦急摇头:“从来没有” 这是情况有变。田恒只犹豫一下,就对蒹葭道:“找地方藏好,切莫出声” 说着,他再次迈步,就那么抬着藤箱,向小院走去。 如此高大的男子靠近,几个兵士都警醒起来,其中一人上前喝到:“止步来着何人抬着什么” 田恒就像没听到呵斥声一般,又走了三四步,直到对方快要举矛,才露出狐疑神色:“这藤箱不是院中人,命小人送来的吗” 院中人让送的那大汉神态木讷,不像在说谎。那兵士也有些拿不定注意了,头领只说不让闲杂人等出入,这箱子能进吗 迟疑片刻,他便道:“放下,吾要查查” “哦。”田恒傻愣愣的应了一声,弯腰放那箱子,也不知怎地,只放到一半,手突然一滑,笨重大箱轰然落地。 兵士一怔,刚想骂些什么,就见一道银光从箱后腾出,扑面而来。 连惊呼也无,长剑割破了喉管,鲜血迸溅。 这一幕来的太快,旁边三个兵士都未反应过来,就见同伴捂着脖颈软倒在地。而那杀人者,已跨出两步,劈剑再砍。 刺,刺客 这时哪还有人搞不清状况,分明是刺客潜入宫室然而三人都来不及放声高呼,只因那凛然杀气已然扑来。 正面迎敌的兵士赶忙竖起长矛,直刺敌人面门,谁料长矛半途被一只大手擒住,一股巨力从矛上传来,那兵士被扯得踏前半步,还未及松开手中兵刃,就见长剑斜撩,刺骨冰寒直入颌骨。 一剑穿透了敌人下颔,还未抽剑,另一根矛劈面刺来,田恒左手一挥,用手中的长矛勉强架住,于此同时,背后敌人已然出剑,直刺背心是进,是退那大汉须发皆张,轻喝一声,右脚已踏出半步,腰胯使力,猛然一转。剑锋划过背脊,带出长长血痕,然而田恒手中长矛已携风雷之势,狠狠抽在了身后持剑者面上,矛杆断裂,打的那人口喷鲜血,牙齿尽落。借一转之力,染血的长剑也收了回来,掉转方向,直刺面前持矛者胸口,皮甲尽透,一剑穿心 成了 这时,田恒方才呼出胸中戾气。四人尽数倒地,余下不过补两剑的事情,然而下一瞬,像是似觉察了什么,他突然一凛,扭头看去。 糟了 当田恒迈步向前时,蒹葭已听从吩咐,藏到了一处花木后。这些人定是来害女郎的,她可不能拖累田郎 见那汉子一步步走向带甲的兵士,蒹葭只觉心如小鼓,咚咚跳个不停。以一敌四,他能胜吗然而当两人一问一答,开始交谈,蒹葭忽觉余光处有什么一闪,她猛地扭头,就见一人从旁边墙角处绕了出来,悄无声息的取出了长弓。 蒹葭险些没惊呼出声。守在这里的,不是四人,而是五个要不要出声提醒可田郎说过,不能大呼小叫,会引来兵士,而且万一让他分神,岂不更糟怎么办 “轰”的一声,藤箱砸在了地上,也砸在了蒹葭心间。见那弓手真的举起了手臂,弯弓引弦,她猛地一提裙角,冲了出来。不能让贼子暗算田郎,他还要救女郎呢 不知是从哪儿涌出了力气,蒹葭冲了上去,一把抱住那弓手的手臂,狠狠咬了下去 谁曾想旁边还埋伏着个小婢那弓手吃痛,反手一抽,打在了蒹葭面上。这一下打的极重,蒹葭脑袋嗡的一声,倒飞了出去,滚落在地。满眼金星,一嘴血味儿,她却没有哭泣躲闪,而是手脚并用又爬了回去,死死抱住了对方的大腿,再次张嘴咬了上去。 这贼子还能放箭,不能让他伤了田郎被执拗催动,蒹葭简直像是咬住了猎物的小兽,哪怕牙齿松脱,指甲劈裂,也不愿松开半分。 然而她没能看到,恼羞成怒的弓手抽出了腰间长剑,狠狠一下刺了过来。 背上传来一阵剧痛,蒹葭牙关松脱,不由张开了口。一声极轻的呼痛声,从她喉中溢出。不行,她不能叫的蒹葭挣扎着,想要抬手捂嘴,就觉一阵淅沥沥的腥雨,落在了身上。 “蒹葭” 手中断矛抛出,携千钧之力,穿透了弓手的咽喉。田恒却顾不得其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一把扶住了蒹葭。温热血水顿时顺着指缝流淌,浸湿了他的衣袖。 蒹葭用力眨了眨眼,似乎看清了面前那人,露出了个傻乎乎,满嘴是血的笑容。 “奴没喊快救女郎”她费力,又有些自豪的辩道。每吐出一字,都有血泡溅出。 田恒似是哽住般,一把抱起了那小小身躯:“莫怕,你家女郎定能治这伤” 踏着满地鲜血,他冲进了院中。: 42、第四十二章 楚子苓没有听到院外的动静, 事实上, 她几乎什么动静都听不到了。长长久久的枯坐, 似乎也让她的神经麻木, 失去了对外物的感知。也唯有如此,才能隔绝她心中日复一日叠加的孤独。 因而, 当那人踹开房门, 带着浑身赤红, 和怀中躺着的小丫头冲进来时, 就像一阵狂风, 吹散了拢在心间的浓雾, 掌中灵九簪跌落在地,楚子苓直起了身, 不可置信的望着两人。 在对视的一瞬, 田恒只觉胸中一痛, 刚想说些什么, 对面那女子猛然起身,冲了过来:“她伤了怎么伤的” 楚子苓简直都要疯了。蒹葭不是她亲手送出去的吗怎么会再次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还会受伤 “是剑伤”田恒的声音沙哑, 说不出是疲惫还是愧疚。 他没能护住这小婢, 反而是她护住了自己。久历阵战,田恒如何不知, 这伤是刺破了胸肺, 已然没救。 楚子苓其实并没有真切的听清田恒说了些什么,她已经解开血衣,发现了伤在何处。狰狞的伤口淌着鲜血, 一刻不曾停歇,那是肺叶。楚子苓只觉牙关都咯咯抖了起来,止血她要止血簪呢她的金针呢 然而当寻到木簪,抽出毫针时,楚子苓的手却是抖,抖得几乎捏不住针柄。肺部外伤,她心底比别人都更清楚,此刻需要的不是金针,不是中药,而是输血,急救,外科手术在这蛮荒的世界,在她这双手中,如何能救 像是没察觉到她眼底的苦痛,蒹葭那双圆圆的眼睛,睁得大了些,溢出了喜意:“女,女郎奴,奴来接接你了”她边喘边说,喉中似有丝丝气音,“跟,跟田郎一起走快” 像是喘不过气,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那只被染红的小手伸了出来,像要抓住楚子苓的手臂。然而它太轻,太柔,就像一片红色的羽毛,擦过手腕,轻轻飘落在地上。 “蒹葭蒹葭”泪水夺眶而出,楚子苓扔下金针,抓住了那只手,想要拉住她,把人唤醒。然而那双眼,已经无法聚焦,只茫然的睁着,咽喉一阵轻颤,没了起伏。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那刺目的血,似乎也染红了双眼,冲入了脑海。蒹葭有什么错她不该遭受这个的为什么因为屈巫因为楚王因为她这个莫名其妙来此的幽魂 为什么是蒹葭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在蒹葭面上抹过。合上了眼帘,那女孩的神情是安详的,若不是面上血污,就如坠入美梦一般。 “该走了。”田恒道,“她是来带你走的。” 这话犹如一把尖刀,插入了肺腑,搅出钻心痛楚。楚子苓颤巍巍的摸了摸那开始变冷的脸颊:“能带她一起吗” 这楚宫太大、太冷,没有温情,不存人性。蒹葭不该葬在这里,她该随她出去,远远离开,安眠在一个可以见到四时美景的地方。 “好。”田恒没有说什么,起身向外走去。不一会儿工夫,他抱着个藤箱走了回来,放在地上,“带她出去。” 那箱子如此大,定能装下这小小身躯。楚子苓举袖,轻轻擦去了蒹葭脸上的血污。田恒则在屋中翻出了几匹布料,放在箱底,又扯过榻上锦帐,把人裹了起来,小心翼翼安放在箱中。 “还要再盖些东西,遮住血腥。”田恒抬头道。 楚子苓立刻起身,翻箱倒柜,不一会儿就找出了一摞衣裙,还有不知多少熏衣的香料。把这些轻轻盖在了那蜷起的身躯上,就算打开箱盖,也再看不出破绽。而那被掩住的血色,也终于唤回了楚子苓的神志。她不能在这时垮掉,她不能辜负蒹葭和田恒,她要出去,和他们一起离开楚宫 “你也要换身衣裳,奴婢穿的最好。等会儿跟在我身旁。”箱子已经占了,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巫苓扮作婢女,用方才的法子混出去。只是多少有些风险。 然而没等他说完,楚子苓就已起身,转到了屏风后。不大会儿工夫,她换了一身衣裙,还擦去了手上、脸上的血污泪痕,收起了木簪,束起了长发,低眉敛目,亦如宫中行走的奴婢。 田恒舒了口气,他真怕巫苓承受不住,失魂落魄痛哭流涕。若是如此,他再怎样勇猛,也没法带两人出去。好在,巫苓还是那个巫苓 心中突然生出了些怜惜,田恒皱了皱眉,起身想要寻件甲衣遮住身上血迹,谁料刚走出两步,他剑眉一轩,拔剑在手,低喝道:“谁在那里” 敞开的门扉外,显出了一个人影。来者身量很高,脊背笔直,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能见到一双幽蓝眸子,直直望来。那眸中看不出情绪,似从幽暗鬼域而来,让田恒背上的寒毛都炸了起来,几欲暴起。 是巫瞳 “等等”楚子苓冲了上去,拉住了田恒的手臂,“他不是歹人” 站在门口,巫瞳的目光在那两人身上扫过。就算白日看不清多少东西,一路走来,他也看到了淌血的尸身,凌乱的内室,持剑的大汉,还有那女子身上的衣裙 巫瞳突然笑了:“你要出宫了吗” 那笑容中,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温柔。楚子苓的心又痛了起来,无法作答,只点了点头 “王崩,趁此机会,快走。”巫瞳说出了他想告诉巫苓的话,只是没料到,有人比他来得更早。 听到楚王驾崩,楚子苓浑身一震,猛然想到了什么:“那你呢和我们一起走吧” 杀了这么多兵士,会不会给巫瞳带来麻烦这楚宫何其残酷,就算对他这样的大巫,也未必仁慈。不如趁此机会,一同逃走 田恒眉头一皱,还未开口,巫瞳便道:“吾乃王之瞳师,为何要走” 那笑容消失了,短暂的犹若昙花一现。而微笑褪去后,那张俊美面孔,就如当初祭祀献舞时带着的玉面,精致无暇,也透着冰冷。 楚子苓心头一紧:“可是你这一脉” 你这一脉,本就不应该存在,不应该延续,不应该为了一个人的喜好,遭受无穷的痛苦。 巫瞳却没让她把话说完:“吾身负王命,亦有巫子,不必再言。” 这句话,堵住了楚子苓所有的声音。是啊,宫中还有巫婢,还有巫子,还有那么多瞳师一脉的血骨。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抛下所有人不顾 田恒这才对楚子苓道:“走吧。” 说着,他搬起藤箱,向外走去。 又看了巫瞳一眼,楚子苓终究迈步,与他擦肩而过。 目视两人寻了甲衣,遮住血污,匆匆离去。巫瞳转过身,走进了已经空无一人的房间。屋内还弥漫着血腥,以及淡淡的,属于那女子的药香。 财帛、锦缎洒了满地,还有些印上了血渍,显然没被人看在眼里。而巫瞳的目光,落在了一件随意丢弃在地的锦衣上。 赭色面料,三色云纹,灿灿金线勾勒出了舒展意气,犹如乘风归去的鸟儿,掀起了漫天祥云。这是父亲留给他的乘云锦,他也曾送给巫苓,想让她凭此离开自己。 而现在,那女子振翅而飞,根本无需这身锦衣。 巫瞳笑了,含笑捡起了那衣衫,脱去自己暗色的巫衫,把它披在了身上。蓝瞳,又怎配丹赭然而此刻,他的心却如衣上卷云,乘风而起,直入九霄 迈出了屋门,迈过了庭院,巫瞳穿着那绚烂锦衣,向着来处走去。眼前,烈日如火,灼他双目;耳边,鸟鸣喈喈,有凤盘旋。 他的黄鸟,可飞出了牢笼 狭道中的人,比来时多了不少,个个行色匆匆,一脸惶恐。看来那蓝眼巫者说的不差,楚王怕是殒命了。如此一来,更要抓紧时间派人守在小院外,十有八九是为了看住巫苓,好用她殉葬,很快就会有人发现小院中的尸体。届时宫门四闭,再想出去就难了 然而如何忧虑,田恒的步伐也沉稳不乱。抱着藤箱的手,稳稳当当,就如抱着什么稀世珍宝。更难得的,跟在他身后的巫苓,也没有失态,两人就这么一路穿过院墙,回到了牛车旁。眼看就能登车,前面突然有兵士叫住了两人。 “止步,尔等搬的什么” 楚子苓的心一下就绷紧了,明明只有两步,便能抵达牛车,逃出宫去,难道要功亏一篑吗 然而下一刻,一个声音就叫住了那人:“都什么时候了,还管宫婢作甚速速入宫” 那声音,有些耳熟。楚子苓微微抬头,就见一蓄须的男子带着兵士,快步向内宫走去。那人,她是见过的,正是当初请她给母亲诊病的监马尹 田恒却不停步,低声道:“快走,再被拦下就走不脱了。” 那人是专门候在这里,只为助他们一臂之力吗楚子苓喉头微哽,垂首跟着田恒上了牛车。掀开车厢中的隔板,一个窄小夹层展露面前。田恒迟疑一下才道:“出宫可能要翻看箱笼,蒹葭也要藏起” “无妨,我守着她。”楚子苓没有分毫犹疑,躺进了夹层,稳稳抱住了那织锦包裹的小小躯体,。隔板合拢,天光遮蔽,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只剩下那冰凉凉的女孩儿与她依偎,就如两人一起葬入棺椁,埋入土中。 她的确死过,却也再次复生,她怀中之人,也会如此吗在一个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折辱,不再需要搏命的地方,开开心心重活一回 车轮滚动,泪水淌下,笨重的牛车缓缓而行,驶向偌大楚宫也无法笼罩的地方: 43、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楚王崩, 楚宫将换新主, 数不清的公族奔走, 重臣更迭。一团混沌中, 只极少数人知道,内宫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私逃之事。王后动怒, 降罪瞳师, 并派兵马四处搜寻, 只为一人。 “真是未曾料到”屈巫也有几分感慨。谁曾想, 那巫瞳竟有如此胆量, 趁着大王驾崩, 内宫大乱时,放走了本该成为殉葬祭品的巫苓。王之瞳师也敢如此, 怎能不让王后动怒 他的感慨, 一旁亲随可无法感同身受, 不由急道:“小人要不要也派些人” “不必。”屈巫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现在出手,反惹人生疑。” 在王后面前刺巫瞳一句, 不过举手之劳。但为此事专门派出人手, 未免可疑。 “那若她猜出了家主与郑姬之事,说些什么”亲随仍惴惴不安。巫苓可是出宫了, 不比从前。若走漏什么风声, 岂不平添麻烦 “能在王宫中杀人出逃,谁还会信她况且区区风闻,能耐我何又有谁人会信”屈巫挑眉反问。 他可是谏过大王, 直斥夏姬不详的人,谁会相信他跟夏姬有染若真传出了些什么,夏姬归郑,怕只会更加容易。 而巫瞳为个小小巫医欺瞒王后,祸乱宫廷,实在大逆不道。王后寻到那巫苓,也不过杀了泄愤,哪会听她胡言倒是助巫苓出宫的,未必只有巫瞳一个,与其追着那巫医不放,还不如提防身后之人。 看来出奔之事,不能再拖了。 “公孙公孙这些人怕是寻错了地方,当向王后禀明啊” 刚刚传来楚王驾崩的消息,就有一大群如虎似狼的楚兵冲入府邸,翻箱倒箧,四处搜寻,说是要拿那出逃的巫苓。 石淳急的头发都白了,巫苓不是早就入宫了而且还是公子侧举荐,又跟他们有甚关系都怪公孙一时心软,中了田恒的诡计之前派人入宫劝说巫苓,没过两日,巫苓便遣走郑府送去的仆妇,趁乱出逃,真让他们百口莫辩 等等,石淳突然一个激灵,莫不是那田恒劫走了巫苓田恒是个猛士,又惦念巫苓的救命之恩,真做出什么,也未尝不可 “公孙,不如去寻许大夫” 石淳的话才说出口,郑黑肱便厉声道:“家老慎言” 石淳一噎,好悬没背过气去:“公孙,此事非同小可,怎能坐视他人陷害” “陷害”郑黑肱面上肃然,“若吾能,也要助巫苓出逃的。知恩不报,非君子也” 石淳说不出话了,以往温文尔雅的公孙,竟然露出这等表情,倒有几分家主的气势了。若是当初在郑国时,他能如此果决,说不好也不会被派到楚国为质。 长叹一声,石淳终究道:“只是如此,公孙怕难归郑了。” 楚王山陵崩,定要告丧诸国。此刻才是诸质子归国的最佳时机。像那宋大夫华元,已走通门路,即将归宋。而他们却被囚在楚地,不知何时能归。 若是以往,郑黑肱此刻怕已经露出哀伤神色,然而今日,他只是笑笑:“无妨。吾身体康健,多住几年又怕什么” 看着那人淡然神色,石淳终是躬身,拜服在地。 也不管仍在搜寻的兵士,郑黑肱转身回房,一道娇柔身影立刻迎了上来。 “新君可是要为难公孙”密姬两眼含泪,心急如燎。她亦知道楚王驾崩,新王登位,若是欲对公孙不利,可如何是好 郑黑肱安抚的笑道:“无事,只是寻些东西。” 并没有说要寻的是什么,他拉着密姬走到窗边,在能看到窗外景色的矮榻上坐下。被夫君如此牵着,密姬心中惶恐稍退,眸中亦多出几分倾慕。 那温顺眼神,简直能让男子胸中豪气顿生。然而郑黑肱忆起的,却是一双更为清冷,更为透彻的眼眸。只是那双眼的主人,怕是今生再也不能相见。 然而很快,这些都被他抛在脑后,郑黑肱只是略带歉意的对密姬道:“吾等怕要再过些日子,方能归郑了。” 密姬却不怕这个,俯身倚在了夫君身上:“只要有公孙,妾不怕的。” 那较弱女子靠在身上,就像藤蔓依偎着松柏。这也当是他应担起的责任。郑黑肱伸出手,轻轻把人搂在了怀中。 大殿之上,满目哀服,不论诸公子卿士心中如何作想,此刻都要摆出悲戚欲绝的模样,恨不能再跪于棺椁前大哭一场。因而就算心中雀跃,华元面上依旧沉痛,似与殿上楚人感同身受。 看着这即将返宋的质子,樊姬恳切道:“还望右师归国,告知宋公,楚宋之盟如故也。” 她神情疲惫,两眼红肿,但是心底清明一片。在屈巫的推动下,前往齐国报丧的使者,也会带去邦交的国书,约齐侯共同伐鲁。若是此事能成,宋国就是大军借道的必经之地,唯有通过宋境,方能攻打鲁、卫。 因此,放华元这个六卿之首归宋,也就成了一件拉拢宋国的大事。允了王子罢的进言,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华元立刻躬身行礼:“王后重托,下臣必带给寡君。” 这恭顺姿态,别说是樊姬,殿上楚国重臣,也都颔首。有了这一重重的承诺,宋国当不会背盟。当然,真正掌控诸国人心的,还当是大楚雄兵 又是一番繁琐礼仪,华元才退出了大殿。站在殿外,他双手背负,长长舒了口气。在楚为质数载,随长袖善舞,但是毕竟不如在宋执掌权柄。只是这几年不曾掌控国内大事,就算他曾逼退楚军,使宋楚立城下盟,有护社稷、君上的大功,终究还是要花费不少时间,才能重新融入朝堂。也不知这些年又有多少人蠢蠢欲动,想夺走他手中大权。 不过这些,对于华元来说不算什么。入楚为质,结交楚国卿士,才是他最大的依仗。总有一天,他也要超过祖父的功业,站在宋国朝堂,搅动天下大局。 只是如此一来,队中那巫医就要另作安排了。华元迈步向外走去,心中已飞快定下念头。答应王子罢的事,他不会失约,但出了楚国边境,就是另一码事了。毕竟自己只应承了带那女子离楚,可没承当旁的。如今樊姬还在满城寻找那女子,若是让她得知是自己带那人出逃,怕是要恶了这楚宫的实权人物。如此后患,还是不留为妙。 很快,数支车队离开了郢都,向着诸国而去。谥号为“庄”的一代雄主,已然身故。这消息也会随着快马传遍天下,引得本就纷乱的诸侯列国,再起汹汹波澜。 郢都外,一处水草丰茂的大泽边,楚子苓双膝跪地,不知疲倦的进行着手上动作。亲手挖下深坑,又亲手填上了坟土,她的手掌早就磨出血泡,然而此刻却像失了知觉,只是麻木的用手盖上了最后一捧土。 这里是云梦泽分支的一片水域,连绵十数里的湖泊,澄澈如镜,丰美秀丽。岸边有杨柳依依,耳畔有鸟雀轻鸣,偶尔还能看到大鱼自水中腾跃而起。哪怕秋日萧瑟,也有望不到边的芦花蓬茸,随风轻轻摇摆。 这是她为蒹葭寻的归处。 勉强撑身,楚子苓站了起来,望向足边新起的坟茔。没有墓碑,没有祭品,坟上只培了些花草,想来明岁春至,这里会和其他地方一样,长出青青野草,俏丽花朵,融入这一片旷野之中。 她会喜欢吗 突然,楚子苓开口问道:“她原本叫什么” 当初不识郑语,她没能记住蒹葭的本名。 身后田恒道:“名萑。蒹长成后名萑,葭长成后名苇。” 楚子苓的身形一颤,干涩的双眼,却已生不出泪水。幼小的蒹葭,可曾成“萑” 许是等得太久,田恒轻叹一声:“该走了。” 楚子苓又看了那不算高的土包一眼,缓缓迈步,向着不远处的车队走去。 身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44、第四十四章 从郢都出发, 到宋国边境, 横跨楚境, 足有上千里路。就算日夜兼程, 也要走上月余。因而华元的车队人数很是不少,连粮秣辎车都是带了十几辆, 更别提随行兵士。 不过有人并不把他们看在眼里。 扛着头鹿, 田恒大步穿过营帐, 也不管那些宋人讶然的目光, 来到火堆旁, 很快剖开鹿皮, 取了两大块肥嫩的鹿脊,炙烤起来。 片刻后, 香气四溅, 引人垂涎。田恒趁热切了两盘, 向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 撩帘一看, 就见车中人还是自己走前的模样,静坐窗边, 连发丝都不曾动过。田恒不以为意, 把其中一个木盘放在那女子面前,自己则端着另一盘大嚼起来。等吃净盘中鹿肉, 再抬头, 却见那女子早已停箸,盘中只少了几块。照这吃法,怕是要饿出个好歹。 但是瞅了眼那几天内就瘦削许多的面孔, 田恒什么都没说,收了盘又起身下车。这样的事,旁人劝解是没用的,唯有自己想通才行。 楚子苓呆坐窗边,对田恒的出入并无太多反应。她也看不到眼前的萧瑟秋景,双目中仅剩下漆黑赤红,充斥缠绕,让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楚兵没有追出郢都。自两日前,她就从隔层中出来,安坐车中。为什么只因一切罪名,都让那楚王瞳师背了下来。 听到这消息当晚,楚子苓就失眠了。她本该想到的。那小院中发生的事,宫卫被杀,祭品出逃,又岂是区区“瞳师”就能扛下的但是她被蒹葭的死冲昏了头脑,她就这么擦肩而过,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在她背后死去,甚至无法留下全尸。 那告诉她这事的伯弥呢还能活下来吗巫瞳珍视的巫婢们呢还能留下性命吗 鲜红的血海不断翻涌,没过胸腹,呛入口鼻,让她喘不上气来。为什么这些人要遭遇这个都因为她因为她这个误闯了春秋的外来者。若没有她,屈巫和夏姬还能在楚宫相遇吗还会勾搭成奸吗蒹葭、伯弥,乃至巫瞳,还会因此受累身亡吗 她为什么来要到这个世界,又什么要介入这些就像芈元那古怪至极,却又留在医书上的病例一样,她注定就要促成这个 数不清的思绪在脑中翻滚,让她浑身颤栗,如坠冰窟。那疯狂念头也在督促着她,想迫使她做些什么。可是,她该做些什么 从日头西斜,枯坐到星斗漫天,楚子苓昏昏沉沉坠入梦中。 只一闭眼,就有声音在耳边响起。 “子苓,子苓,你看这衣衫美吗” 那是蒹葭的声音,楚子苓飞快抬头,入目的,却是一件血衣,鲜红鲜红,嘀嗒流淌,就像要流干身上热血。 别穿它楚子苓叫了出来,想要冲上去一把扯掉那刺目红衣。然而下一瞬,一只冰冷的手从泥土里伸了出来,狠狠握住了她的腕子。 “申公欲杀你,莫逃,莫逃” 耳语呢喃,既柔又冷,让人脊背生寒。那是谁的声音是伯弥吗为何她要埋在土中 “你要出宫了”迎面,一双蓝眸望向了她,眸中似蕴着温暖笑意,却也只有蓝眸,既无面孔,也无身躯,只悬在空中,像萤火,像寒星,孤寂的凝望着自己。 “呜”喉中迸出窒息般的急喘,楚子苓猛地坐起身来,深秋寒夜,汗重湿衣。 她逃了,她真的逃出了吗 那让人窒息的楚宫,仍压在她肩上,那一条条鲜活的性命,还缠在她心间。 她不该如此的,但是她不甘心不甘心 “叮” 一声清越剑鸣,唤回了楚子苓的心神。就见一高大身影,坐在车厢外侧,屈指弹剑。剑音铮铮,犹如金鸣,带杀伐之气,似能驱走鬼邪。 “又魇着了”黑暗中,传来男子浑厚声音,不算很高,平和如常,伴着那剑鸣,不知怎地让人清醒过来。 楚子苓咬住了齿列。这是梦魇吗不是,全是她心头的悔恨和不甘。 “我想报仇。替蒹葭,替他们报仇。”终于,她把藏在心底的话吐了出来。 那男子停下了手上动作,横剑在膝:“仇人是谁” 这个问题,楚子苓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仇人是谁她该向谁讨要这条鲜活的生命 然而最终答案,只能是那人。 “申公,申公巫臣。”楚子苓吐出了这个名字,一个足能传唱史册的名讳。 告诉她此事的,正是伯弥,是他用来勾引夏姬的棋子。那自己所犯的忌讳更是清楚明白,只因她目睹了两人相会,申公就想杀她,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随手施为。 杀死伯弥怕也如此,那巫瞳的死呢是不是也跟他有关因自己而遭受牵连 田恒却未追问大名鼎鼎的申公为何要杀她,只是道:“若想杀此人,你愿付出什么” 一个小小巫医,想要寻楚国公族复仇,要付出什么楚子苓没有想过,她也无法设想。她知道的,仅有“历史”而已。可是历史就会照常发生吗若自己把屈巫要出奔的事公诸于众,且不说有多少人会信,就算信了,能让他受到威胁,丧命黄泉吗而不是让更多无辜者牵连进来,让那些参与到她复仇大计中的棋子、助力,因她而亡亦如她的仇人一样,扇动一场国与国的大战,害无数人为之丧命 她的仇恨,该用无辜者的性命去偿吗 如刨坟鞭尸的伍子胥,如卧薪尝胆的勾践用无数生命去献祭,方能平息心中恨意 她做不到。她不可能做到。 楚子苓哽咽了起来,自葬了蒹葭后,第一次双目含泪。她自幼学的就是大医精诚,是“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皆如至亲之想”,是“夫杀生求生,去生更远”,她如何能罔顾旁人性命,只为心中爱恨,肆意妄为 静夜之中,呜咽犹如幽鬼低泣,听之让人心碎。然而田恒面上却舒展了几分,能哭出来,总是好的。 再次开口,他的语调依旧不快不慢:“蒹葭救你,不为别的,只为让你好好活着。背负了旁人的性命,总该活的更真切些。” 最后一句,倒不像是劝人,而像是自述了。 不过低泣中的女子,并未听出话中深意,更不曾有余暇作答。田恒也不需要回答,就这么扶着剑柄,守在一旁。 隔日,那双眼仍旧红肿,却开始有了神采。 楚子苓郑重的坐在田恒面前,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身边人说道:“我不想旁人再因我受累。” 这话中,说不出是自责多些,还是悔恨多些。 田恒眉峰微挑:“那你要尽快打定主意了。某看那宋大夫,不是个肯为人受过的君子。” 这几日,他只见了华元几面,但是凭那人往日所为,绝不是一诺千金,肯为旁人牺牲权柄的善人。带巫苓离开楚国可能还无妨,但是让他拼上右师的位置,包庇一个楚宫出来的逃犯,怕是不易。 华元是否可靠,楚子苓原本未曾想过,可听到田恒这么说,她却意外的并不吃惊。沉默片刻,楚子苓突然道:“逃不出去吗” 能问出这话,说明她真的醒了。田恒微哂:“带着你,不能。” 这里的宋兵何止百人,还有猎犬战车,带个女子,如何能逃况且一路穿过楚境,真逃了,说不定还会引来麻烦。王后之怒,哪会轻易平息还需仰仗宋人羽翼。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若想活命,不比之前容易。楚子苓却未因此生出惊恐,只是点了点头,问道:“在你眼中,宋国如何” 田恒笑了:“宋国,殷人之地也,风俗有异诸国。” 也不废话,田恒详细讲起了宋国的历史,这也是楚子苓第一次知晓,宋人原来是殷商后裔。开国国君微子启竟然是商王帝乙的长子、商纣王帝辛的长兄,只因是庶长,不得继位。 后周武王灭商,微子肉袒面缚,跪地请降。武王为示宽厚,赐他卿士之位,封在殷商旧都商丘,名“宋”,又特准其用天子礼乐奉商朝宗祀,与周为客。也正因此,宋国虽小,但是爵位并不低,乃是诸侯爵中最高一等,称“公”。 周天子封公、侯、伯、子、男五等,其中姜太公辅佐灭商,一统天下,封齐国,乃二等“侯爵”;而武王之弟周公旦辅佐成王,平武庚之乱,封鲁国,亦是“侯爵”;至于楚国,最初只封“子爵”,僭越之后方才称王。 也正因此,宋国的地位尤为特殊,风俗也倾向商,而非周。国人倨傲古板,好占卜信鬼神,还有不少商人不适耕种,以贩卖货品为生。只是风不如郑国,更为迂腐守旧,不知变通。 说完这些,田恒似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宋公姓子,你叫子苓,莫不是宋人之后” 这也是他早就想问的了,若她真出自子姓,倒也能解释她为何不懂礼仪,不会雅言,还有些不知变通。至于那一口胡言乱语的腔调,说不好宋国的巫女还说殷语呢。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我姓楚,名子苓,并非宋人。” 她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何来国别 田恒有些讶然,却未曾多问,只道:“巫苓这名,不能再用。身在宋国,也不便叫你子苓。” 楚子苓对于这些,已经谈不上在乎了:“那就唤我楚女吧。既然宋人也重巫祝,我还是当个楚巫更好” 这句话,让田恒隐隐猜到了她的想法:“你还要给人治病” 楚子苓眼底闪过苦痛,微微颔首:“不能跟以前一样了,要想些法子才行” 背负着那些性命,她必须活下去,做些什么,而非继续随波逐流。: 45、第四十五章 华元下了马车, 只觉浑身不适。一千多里跋涉, 不能坐安车, 只能坐这告丧的漆车, 着实让人筋疲力尽。不过就算腰酸背痛,他还是摆出一副端庄有礼的模样, 强撑着走进了营帐, 坐在柔软的锦榻上, 方才舒了口气。好好歇上一晚, 明日便有精神了。 然而刚刚坐定, 还未缓过劲儿, 就有喧哗声从外面传来。 皱了皱眉,华元不胜其烦的对身边从人道:“去看看出了何事”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这群人好歹也是跟自己前往楚国的亲信, 自从上次被车御羊斟害过之后, 华元对手下愈发宽厚, 从不苛待。然而再怎么笼络, 这也是归国之旅,不出楚境, 就不能掉以轻心。这群兵士怎能在此时聒噪喧哗必须约束一下才行。 正想着要是有人打起来, 该如何责罚,就见那从人一脸尴尬, 跑了回来:“家主, 那几人是争今日谁先诊病,才打起来的” “诊病还有什么先后”华元不由大奇,又觉不对, “等等,何人诊病” “正是家主带回的那个楚巫” 从人话说了一半,华元面色已经变了,起身道:“那巫医竟给人看诊了何时开始的” 她好大的胆子连楚地都没出,就开始展露术法,要是被王后的人探知该如何是好他可不想被个蠢妇连累 见家主有些动怒,从人连忙道:“都已十多日了,人人称赞,仆看也无甚要紧” “十多日”华元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十多日了怎地还没人报我” “这”那从人有些卡壳,犹豫了一下才道,“这不是大巫每日只诊三个,那些兵士怕被人抢去机会,就瞒了下来。也是近几日传开的,才惹人争抢” 每天三个,十多日,怕是一半兵士都看过了,这才传开华元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这巫医究竟有多灵验,才让他们把看诊的机会视若珍宝,连袍泽都藏着掖着不对,他选的兵士,个个都是健儿,怎么可能一起生病,连看诊的都要争抢 华元突觉事情有些不妙,赶忙道:“再去问问,那巫医治好了几人的病,怎么他们还要争抢” 从人又出了帐篷,这次过了许久,才满面惊叹的回到帐中:“家主,那巫医着实灵验啊所有看诊之人,皆治好了病症” “荒唐”华元气的一下站了起来,“随行这百多人,天天能走五十里路,个个精神健旺,气宇轩昂,汝竟说他们都有病” 那从人吓得赶忙跪倒在地:“家主有所不知,这次治的都是痼疾啊。有些是早年伤病,有些腰腿痹症,还有些看着康健,但是腹中生虫,也都药到病除了实在是巫医灵验,才让兵士们争抢求诊。” 竟这么灵验华元听他如此说,心里也不由生出些疑虑。不过能从楚宫中出逃,说不定真有些不为人知的本事 想了想,他道:“随吾去看看” 也顾不上腰疼了,华元起身向后面的车队走去。这时可能比斗之人已决出了胜负,那辆辎车外已经有两人排队,又是畏惧又是好奇的探头张望。 “尔等在这此作甚”华元见状,立刻斥道。 那两个兵士竟都是伍长,见到华元赶忙行礼:“启禀右师,小人在此等大巫诊治” “两个都病了是何病”华元可不会轻轻放过,厉声追问。 “这个小人不知。”其中一个伍长面色尴尬,“要大巫看过方知。” 另一人则兴致勃勃:“是啊没看都不知身上那么多病前日卒长还屙了一大堆虫子呢,脸都吓白了” 这人说的恶心,华元听的眉头直皱。然而卒长边趸是少见的猛将,是万万不会在这事上骗人的。难道真是巫法所致 怎么说也是个宋人,华元有些拿不定主意,却不愿就此罢休,立刻转头对车中道:“吾乃宋华元,请见大巫” 这话也就是场面礼节,说完他就让从人撩帘,准备闯入。谁料这时一个大汉从车里下来,拦住了他们。 “烦劳右师少待。”田恒不卑不亢,对华元道,“大巫正在施法,不可搅扰。” 华元听到这话有些不爽,然而身边两个伍长连连点头,显是关心里面治伤的袍泽,倒让他不好发作。在车外站了足有半刻钟,里面才传来连连道谢声,就见一人满脸堆笑从车里下来。 华元见到那人,不由大惊:“你怎也在此治病” 此人正是华元的副手戎喜,见到上官,戎喜面上不由略显尴尬:“小人这两日实在旧疾复发,不得不治,还请右师见谅。” “什么旧疾吾怎不知”他可不是普通兵士,怎也信这个华元难免动怒。 “这个”戎喜面露尴尬,支支吾吾,过了半天才低声说道,“就是有些不适” 竟然是这等,华元倒不好细问了,咳了一声,对守在车边的壮汉道:“吾现在可能拜见大巫了” 田恒这次非但没有阻拦,还帮他撩帘:“右师请。” 华元冷哼一声,弯腰登车。放下车帘,田恒看了眼外面那俩焦急不堪,生怕被抢走诊治机会的宋兵,不由在心底暗叹。子苓这法子,着实有用啊。 登车之后,华元才发现车中只点了一盏灯,焰火幽幽,更衬得居中那拢着纱屏,一身黑衣的女子诡谲莫测。 看她还知用黑纱遮面,华元先松了口气,才道:“敢问大巫是何用意不怕暴露行迹吗” 华元可不信她冒险给人治病,真是一片好心。如此施为,定有所图 面对如此质问,那女子也不撩开面上轻纱,只是道:“右师多虑,吾只是受人恩惠,报答一二。” “报答”华元简直都气笑了,“乱我军心,便是报答” “不需钱帛就能治病,敢问右师,军心可乱”那女子声音并不很大,亦不娇美,只是平平淡淡,一针见血。 华元突然有些说不出话,在宋国请一个大巫需钱几何,他怎会不知更别说这种真能治病的神巫了。哪怕一日只三人,走到国境时,全队兵士也能诊治一遍,如此非但不会乱了军心,还能让兵士们感恩戴德,替他收买人心。 然只迟疑片刻,华元便道:“汝那刺鬼之法,怕是楚地都无几人会用,若是旁人知晓,总归不妥。” “右师可问过诊病之人,吾用的是何法”那女子不答反问。 华元一时语塞,他还真没问过。难道不用刺鬼之法,也能诊病 见他不答,那女子似也隔着黑纱望来,竟道:“右师可是来治腰疾的” 华元悚然一惊,立刻起身:“胡言乱语汝还当收敛行迹,不可败露” 说着,他也不管失不失礼了,转身就走。 看着那人消失的背影,楚子苓这才吁了口气。这一关,算不算闯过了 在仔细听田恒讲述了宋人脾性后,她就想出了这么个法子。能跟在华元身边出使的兵士,十有是公族或国人,宋国公族势大,国人的地位更是举足轻重,怕是华元也不愿得罪太过。那么给这些人诊病,就成了最好的突破口。 宋人重巫,对于手到病除的大巫是否尊敬,怕是不用多问。只要一路上拉拢足够多的人心,华元就不会轻易对自己下手。届时不论是半途扔下,还是带她一起去宋都,此刻打出的名气,都会成为她最好的护身法宝。 楚子苓确实不知道怎么做个“神巫”,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怎么做个“神医”。限时限人治病,用应急手法解决一些表面问题,把展现医术的法子稍加更改,就会成为神鬼莫测的巫术。 一路跋涉,不论是驾车还是步行,谁都少不了点腰酸腿痛的毛病,况且这些人还都是当兵的,难免有些各种旧伤。就算身体着实健壮,自觉什么病也没,一个春秋人,肚里还能没几条虫吗喝生水,吃未曾烤熟的肉,还有楚地各种各样的寄生虫,一丸打虫药下去,效果不言自明。 而恰巧,她之前给田恒的救命药包里,有不少使君子做成的虫药。加之往宋国这一路穿行湖北,让田恒外出寻些雷丸,也不算难。这两味药在手,真不怕打不下虫来。 有病治病,没病打虫,加之前来看诊之人,都要闭目接受诊治,就算用了金针也不会觉察,只会觉得巫法神异,不敢妄加窥测。为了确保“疗效”,诊病时,楚子苓还会背诵一些素问或是灵枢里的章句,不过不是用先秦语言,而是用两千多年后的读法。再正经不过的发音,听在这些人耳中,怕是跟殷语无异吧 一重重保险下来,终于取得了效果。华元信还是不信,已经是次要,他手下人全都相信,才是重点。只看那人,下来要会如何打算了。 “下一个。”楚子苓再次开口,不多时,又有一个着甲的汉子诚惶诚恐的上车,见到她就赶忙下拜。楚子苓也不阻止,只按部就班,开始诊病。 下了车,华元气恼之余,也觉得有些脊背发凉。他腰痛的事儿,可没跟任何人说过,那巫医怎能一眼看出 这可不行如此下去,队中兵士全都知晓了有个神巫,他还如何下手得想个办法,证明此人不过招摇撞骗 略一思索,华元想出了条妙计,连忙招过从人,细细吩咐起来。: 46、第四十六章 “我看那华元, 不会善罢甘休。”喝了一口新得的酒浆, 田恒皱了皱眉, 似乎不大满意酒水滋味。 这些日子给宋兵们诊治, 钱帛是没收,但有不少人趁着扎营歇息时猎些野物, 寻些药材、酒水献给大巫, 倒是让田恒跟着打了个牙祭。 不过兵士们再怎么敬重子苓, 只要华元不松口, 他们的处境仍是不妙。偏偏那人自前几日来过后, 就没再出现, 也不阻止其他兵士前来诊病。这就有些古怪了,怕是还有后招。 “不过见招拆招。”楚子苓面上没多少表情, 随手翻检着药材。她已经彻底想明白了, 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就必须有名望, 必须成为实至名归的“神巫”,也唯有这样, 才能在大多数场合保住自己。幸好春秋时代, 唯有楚国是政教合一的国家,其他诸侯就算信奉巫者, 也不会把自己当成群巫之首。做个神巫, 倒是比旁的安全。 当然,要是走到最上层,治不好诸侯, 被杀的可能仍旧不小。春秋时,光是类似的典故便有三四起,就算到了明清这样的封建社会末期,太医若是施错了药,害得天子不治,也是要承担责任甚至殉职的。这也是为什么楚氏先祖会留下遗言,让后世子孙尽量避开太医这个职业的缘故。 但是现在,她没有多少选择。不论是成为民间的大巫,还是成为诸侯御用的巫医,她都必须先闯出些名堂才行。也唯有如此,才能争取更多的生存空间,不再拖累旁人。 手上动作一滞,楚子苓突然道:“若是离开这里,你会再去寻剑吗” 她并没有忘记田恒最初的目的。宋国哪有名剑怕是还要到吴越才能寻得。 田恒随意应道:“且再等等吧。” 等什么等她安顿下来楚子苓摇了摇头:“你已救了我一命,不必留在这里了。” 明明身在险境,无依无靠,还想赶走自己唯一的依仗看着那女子几乎称得上倔强的神情,田恒不由嗤笑:“你倒管起我来了腿长在我身上,想走便走,想留便留。” 这话听起来大大咧咧,楚子苓眼角却是一热。谁曾想,当初几乎条件反射的救治,会换来如此的舍命相陪也许这便是春秋的侠义,是春秋的恩情。 不再多言,她又垂首,继续手边的动作。 看了眼那又消瘦了不少的女子,田恒轻哼一声,靠在一旁喝起酒来。 “真寻到了瘿人”华元面露喜色,赶忙追问。 “是瘿人,整村都是。”那从人面色颇有些古怪,“只是这等怪病,寻来作甚” 瘿人向来有不祥之称,他们宋人是最不喜这等病症。如今都走到了陈国边境,再过几日就能归宋了,何必多此一举 华元却哼了一声:“此事无需多问,明日车队要停在那村落附近,吾有大用。” 这也是被逼无奈,那巫医是他偷偷塞进车队的,旁人根本无从知晓。回了宋境如何处置,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偏生这女子极不安分,非要给人诊治,还在短短十来日内,使兵士敬若神明。如此一来,别说杀了,就是扔在半道,怕都有人不依。国人是好鼓动不假,但是发作起来,也让人头痛。为了不失军心,只能换些委婉的法子。譬如说,找出个不治之症,让她威信尽失。 而轻易能寻到,又无药可医的病症,还有什么胜过瘿人吗 自觉想了个妙法,华元又高兴起来,揉了揉酸痛不已的腰背。这两天怕给那巫医增添声望,他都不敢上前,也不知那女子是否真能治腰痛。实在是可惜了。 往榻上一躺,华元也不管那么多,须臾便陷入梦乡。 第二日,车队行进的方向,稍稍有了些偏离,还未到晌午,就听有人在外面说道:“大巫,路遇邪地,右师有请。” 邪地什么邪地 楚子苓和田恒对视一眼,四目皆是了然。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请右师少待。”楚子苓冲田恒点头示意,让他先下车拦着点。自己则转过身,对镜梳妆起来。 这可不是当日胡乱涂抹的巫纹。拿着柳木碳条,楚子苓先细细加重眼线,画出眼影,随后用深色油墨在颊骨、腮边描摹卷草、云纹图样,画完脸后,再在额心点朱,绘出翎羽。一张迥异以往的面孔,出现在昏黄的铜镜中。那称不上美,反而有几分凌厉,几分妖异,犹如误闯世间的精魅。 这样的打扮若是让蒹葭见了,怕是会惊呼出声吧 楚子苓放下铜镜,挑帘下车。 当双足落地,一张面孔展露人前时,别说等在一旁的从人,连不少兵士们也吓退了一步。谁曾想,那带着面纱的大巫,竟是此等模样莫说那华美可怖的巫纹,只一双黑眸,就冰寒冷冽,似能洞悉万物,让人不敢逼视。 田恒的眉峰也挑起了一瞬,但是很快,又压了下去。亦如往常,站在了楚子苓身后。 “大,大巫这边请”被这幅妆容所慑,那从人弓腰屈膝,颇为卑微的做出相请姿态。 楚子苓也不多问,跟着他向停在道边的车驾走去。 华元早已下了车,正背手站在路边,在他面前,还有十几个人跪着,除了为首几人外,大多衣衫朴素,瑟瑟发抖。 那从人禀道:“右师,大巫请到了。” 华元这才转身,当看到那巫医时,也是一怔。黑袍墨面不算奇怪,但这女子当初有如此气势吗那蜷缩颤抖的身影,莫不是他看错了 不过毕竟身居高位,华元很快回神,微笑开口:“烦劳大巫前来,实在是路遇邪地,心有不安。还请大巫驱邪除病。” 说着,他一侧身,对那些跪在道边的人下令道:“尔等抬起头来,让大巫瞧瞧” 听到命令,那群人哪敢不从,都抬起了头。这一下,后面队中发出了一声轻嘶,不少人都叫了出来:“是瘿人瘿人” 只见面前男女老幼,人人颈间都长着硕大肉瘤,眼突口歪,面目可憎。还有几个显出痴傻神色,一看就不似常人。 这是瘿人村啊怎会撞到这里了不少兵士都开始嘀咕,更多则指望大巫展现神通,祛除鬼祟。毕竟瘿病乃邪病,一旦发作,遍地皆是,连子孙都无法逃脱。他们冒然撞上,可不想也如这些人一般。 华元略带得意的望了过来。这病,他可是着意选过的,如何能治若是在众人面前露怯,这神巫的名头就别想保住了。 田恒也皱起了眉,他从未见过这等病症,但是华元专门找来,怕是不容易治。子苓该如何应对不知施法能不能糊弄过去 所有人都在惊诧,恐惧,楚子苓却没有,看着面前这些跪在尘埃中的男女老幼,她在心底叹了口气。这病她当然知道,放在后世,亦有不少人熟知,正是碘缺乏病,也称地方性甲状腺肿。 要知道,古代除了沿海和部分高碘地区,缺碘造成的各种甲状腺疾病简直就是常态。不少山区、丘陵地区更是频发。如此明显的症状,再加上婴幼儿容易出现的克汀病,也就是地方性呆小症,想来在这春秋时期,会是大大的不吉之兆吧 这病确实有可能治愈,但绝非一时之功。 楚子苓并未理会旁人的目光,径直走到最前方那身着锦袍的老者身旁,用雅言问道:“村中饮水之地在何处” 那老者一愣,不过应该还是学过些雅言的,赶紧结结巴巴道:“河道就在村后,还有两口井。” “带我去看看。” 看着那女子就要随一众村人离去,华元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不在路边施法,反倒要跟他们入村自己是跟过去,还是不跟呢 一旁田恒似笑非笑看了华元一眼:“右师不去看看吗” 不说这一句还好,说了华元焉能不去他胆子确实也不小,定了定神,竟直接跟了上去。有右师带头,不少兵士也犹犹豫豫尾随其后,向着远处村落走去。 这里的确是个小邑,全村还不知有没有五十口人。楚子苓先到了河边,伸手在水中一捞,放在鼻端嗅了嗅,也不开口。又来到井边,打出水,一半撒天,一半泼地,随后跪倒尘埃,附耳细听。见她这副模样,不论是宋人还是村人,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大巫缓缓起身,开口道:“轻水所,多秃与瘿人。其患不在邪气,而在水中。” 没想到大巫竟如此说,那领头的老者赶忙道:“敢问大巫,若是水出了问题,要如何根治” “搬走。” 楚子苓这话一出,身边人皆是讶然,那群村人面现失落神色,华元唇边却溢出嘲讽。搬走这算什么巫法还是说她对此处的邪异也无计可施 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楚子苓淡淡开口:“敢问右师,宋都可有瘿人” 这话问的华元一愣,倒是他身后的兵士嗡嗡议论起来。 “确是少见啊”“乡中还有,到了宋都,几乎不曾见过。”“就是啊怕是巫鬼保佑” 这声音未免大了些,华元哪还敢隐瞒,只得道:“确不常见。” “此处之人搬到宋都,症状即消。”楚子苓笃定道。 宋都是商丘,就算古代商丘和现代商丘有些地理方位的差别,应当也不会差的太多。而商丘,就是有名的高水碘区。在没有碘盐的古代,那里居民的碘摄入量必然趋近正常,少发甲亢。 华元只听的目瞪口呆,真是如此吗 倒是那老者哽咽道:“乡土难离,如何能尽数搬到宋都还求大巫救救吾等” 他们都是陈国人,还居在乡邑,哪是想走就能走的一时间,哭声响起一片,不少人都跪了下来,苦苦哀求。 楚子苓轻叹一声:“若是不走,倒也有旁的法子。世间海水最重,海中之物,恰能解尔等水轻之症。” 说着,她又对田恒道:“田壮士,齐国可多瘿人” 田恒摇头:“从未见过。” 听到两人如此一唱一和,那老者又是激动又是犹豫:“可齐国远在千里之外,海鱼如何能运来” “无需海鱼,海中生长宽之草,曰海带,有如絮之藻,曰海藻。这两物只要晒干,就能经年不腐,运送千里。用这两物煮水,可消减症状。”楚子苓说出的,正是古代治疗缺碘的特效药。自东晋葛洪的肘后方开始,一直流传至明清。 海鱼难得,晒干的海草海藻,岂不容易的多那老者目中立刻显出光彩,连连叩拜。若真如大巫所言,他们可就有救了 楚子苓又道:“未曾取来这两物,尔等可先食用菽豆、鸡子,特别是鹌鹑之卵,虽不能治病,却可令病情稍缓。” 高碘的食物多以海产为主,陆地上能找到的,并且保证春秋时代就有的,估计也就这几种了。治病是不够,但控制病情,多少也有些帮助。 听她说的笃定,众人更是不疑有他。倒是一旁华元开口:“大巫并不施法,只说些吃食,未免敷衍。” 这句话,倒是让一些人心生警惕。是啊,怎么不作法,反倒说起这些了 楚子苓只看了他一眼,就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唯有天人相应,方能长生久视。既然水轻,就需重补,此乃天道,非人力可改。” 这话,谁曾听过然而殷人奉天,商王自称“上帝”之子,自古就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传说。此刻听大巫说起天之道,在场宋人哪个不信鬼神都是上天掌控,天若定,就唯有天道补之 “求大巫留在这里,为吾等祛灾”那老者倒是乖觉,竟看出了右师似同大巫不睦,立刻开口挽留。这下,众村人也喧哗起来,恨不能把神巫留在村中,为他们治好困扰了不知几代的恶疾。 然而他们喧哗,身后那些宋兵也鼓噪起来,神巫是右师从楚国带来的,还心善给他们治病,凭什么留在此处 一时间,纷纷扰扰,不知多少目光落在了主事的华元身上。是就此扔掉这个累赘,让她此生自灭,还是担些风险,携她回宋都 看着那女子淡然无波的黑眸,华元突然爽朗的笑了起来:“大巫可是吾亲自请来的,自要随吾等前往宋都”: 47、第四十七章 这话顿时令兵士欢呼起来, 村民们则垂头丧气, 连声哀叹。立在人群之中, 楚子苓看着那趾高气扬的宋国右师, 心底未有波澜。在她选择这样的手段后,能走的路, 自然越来越窄了。随他前往宋都, 本就在意料之中。 安抚过村人后, 楚子苓回到了车队, 刚登上辎车, 华元便来访。 遣走了身边从人, 让那大汉守在车外,华元才面带笑容道:“敢问大巫自何处来如何称呼” 明明是他把自己带出郢都, 如今却像从未见过一般。这话问的古怪, 楚子苓却十分慎重, 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我自巫山来, 名楚女,术法出巫彭一脉。” 这一问一答, 把之前逃离楚宫之事全盘抹去。没有巫苓, 没有宫巫,只有巫山来的楚女。巫彭可是上古神巫, 操不死之药, 世间不知多少巫医假托巫彭之名,多一个又何妨 见这女子一点就透,华元也十分满意:“未曾想竟是巫彭一脉, 难怪如此神异。吾近日腰痛难耐,不知能否请大巫看看” 这是最后的考核吗楚子苓神色不变:“请右师宽衣,俯卧榻上。” 车里没有婢子,华元也没唤从人进来,自己脱了外衫,躺在榻上。就听那女子道:“巫法通灵,不可私窥。还请右师闭目,切莫睁眼。” 这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刺鬼之术吗华元轻哼一声,倒是没反驳,闭上了双眼,不多时,就觉后腰一麻,生出股酸胀感,似有气流随着顺着脊背流淌。这下华元是真的惊了,那楚女用针了吗全然感觉不到啊反倒像是体内生机被术法牵引,开始通畅。随后,就听那巫医开始念咒,吐字清晰,音节简短,却听不出是哪国言语,连华元心中,都生出几分畏惧。 楚子苓没有在意华元如何想,只是行着针,背着素问。华元这腰痛为风寒湿邪,伤及经络,以至气血阻滞,牵引腿足。故而他上下车时,行动略有不便,明眼人一看就知。治起来也颇为简单,刺腰眼、阳陵泉两穴即可。 在徐徐背诵声中,半个小时转瞬即过。 楚子苓收针,对华元道:“施法已毕,右师可觉好些了” 华元从榻上爬起来,讶然道:“果真不痛了大巫神术啊” 这可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就算身边兵士如何吹捧,也不及这半刻钟的亲身体会。没想到还能从楚国捡回宝来。华元心中又是兴奋,又是自得。明明是郑公孙寻来的神巫,不照样落在了他手上 披上衣衫,华元心有已有打算:“大巫术法非凡,只是日诊三人,不免太少。” 若真一日三人,怕是连治家中人都不够,如何物尽其用 楚子苓却道:“施术请神,本为秘法,不可窥探,亦不得多施。” 任何医生,都要靠极大数量的诊治,才能积累经验成为名医。但是真正的“神医”,却不能轻易出手,这基本算是一种自抬身价的方法了,甚至有些神医非奇症不治。而她身处春秋,手边药材都不齐全,若不走神医路线,病人多了,定会出现无药可医的病例,届时莫说名望了,牌子都要砸了。所以每日限人,才是最好的法子。 见她不肯退让,华元略一思索,突然道:“如此,岂不正是为君上所备不知大巫可愿入宫” 刚从楚宫逃出来,又要进宋宫然而楚子苓面色不改,淡淡道:“若宋公相请,去又何妨” 必须是宋公请她,才会入宫吗华元只皱了皱眉,便笑道:“有何不可君上大度,定会亲迎,只是大巫切莫忘了吾这举荐之功。”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这一句话,透露的东西可太多了。楚子苓垂下眼帘:“自要多谢右师。” 像是敲定了什么,两人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华元笑道:“这腰痛,以后不会再犯了吗” “长途跋涉,有损腰背。若是再痛,右师可再来寻我。”针灸本就需要连续几天施针,才能巩固疗效。不过楚子苓并未言明,让华元多求几次,反倒能彰显医术高明。只是放在过去,她岂会用医术来做这样的“把戏” 华元自然信了,连连道谢,方才退了出去。楚子苓闭目坐了许久,直到田恒挑帘登车。 一上车,田恒张口就问:“他许了你什么” 华元既然在众人面前承认了要带她回宋都,就不会简简单单只是“带回”,必有别的打算。 “他想让我入宋宫。”楚子苓答道。 田恒立刻皱起了眉头:“又要入宫” 经历楚宫一难,她还没尝够苦头吗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若宋公相请,我才会去。” 这意义可就大不一样了。一者是无声无息,随时会被牺牲的蝼蚁;一者则是国君亲迎,来自异国的神巫。若真有宋公相请,她在宋都,必然畅行无阻。 “华元竟应了”田恒不由有些吃惊,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承诺啊。 “他应下了。”楚子苓又何尝不知,其中的意义。 只这一个承诺,就足以显示华元在宋国的地位,以及那宋公的脾性。若非只手遮天,华元怎能把一个无甚名气的巫医当成神巫,献给宋公而若非宋公性情温厚,又信赖此人,怎会在离国数年后,还对此人听之任之 因此应下了这条件,就说明华元打定主意,要把她推上一个旁人不能及的位置。而这样的位置,又岂是不需要代价的也许华元是想让她成为自己在宫中的眼线,使得那掌控国君的手,更稳更牢一些。 “如此一来,不啻于与虎谋皮。”田恒神色严肃,宋国六卿势大,已经延续数代,华元更是当今宋公的心腹。此次自楚归来,定要更上一层,独揽大权。这样的人物又岂是好相与的一个不慎,怕是尸骨无存。 楚子苓猛然抬起了头,一双黑眸直视田恒:“是虎又如何身若浮萍,何处不是豺狼虎豹,况且” 况且只有她处在足够高的位置,才能在申公巫臣叛逃前,传出些风闻,制造些阻碍,让他不至于轻轻松松获得一切 然而这后半句,她没有说出口。嘴唇微启,又闭了起来。 看着那双黑眸中的火焰,田恒长叹一声:“也罢。若住巫舍,某兴许也能相随。” 宫中法度不比别处,若是住在巫舍,他还能作为仆从跟随。若是住进深宫里,只怕无望。 楚子苓摇头:“不必如此。到了宋都,你还是离开为好。” 田恒嗤笑一声:“怎地,大巫有了权势,就无需某这莽汉了” 他真的是莽汉吗如今已了解春秋的法则,楚子苓怎会不知,这剑术超群,御术精湛,又精通数国语言,甚至能把自己从楚宫救出的男子,身世定然不凡。在这个“士”还没有崛起的时代,唯有卿士子孙,才能有如此好的身手教养。不论他因何做了个游侠,都不会在乎这点虚无缥缈的“权势”。 而她需要这人吗楚子苓没法骗自己,在这陌生的世界,唯有一人可以相信,可以舍命救她。离了这人,自己会不会就此陷入更深的孤独之中 敛袖,楚子苓郑重拜倒:“田郎大恩,无以为报” 田恒眸中闪出些笑意,她不再强撑,倒也是好事:“某字无咎,以此相称即可。” 他知她的闺名,称个表字,又有何妨 “家主欲把那楚巫送入宫中”心腹听了华元所言,不由大惊,“如此神巫,何不留在身边” 经过瘿人村一事,如今队中谁不知大巫法术高深这等神巫,怕也只有楚地能得。留在身边,必要时甚至能保命,何必进献君上 华元嗤笑一声:“一日只诊三人,怕是无法交代,不如送给君上。若吾患病,不能前往宫中医治吗” 那心腹恍然,此话这理啊。听闻华氏有神巫,还不知会引来多少卿士公族,然这大巫一日只诊三个,若是轮不到自己,岂不图惹是非所谓不患寡患不均,与其留下,还不如直接送给君上,以示忠君之心。 见他明白,华元面上笑容更胜:“这楚女,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只要入宫,必有大用。若是能得君上重用,说不定还能探知不少事情。” 如今他已离开国数载,诸公子的动向,其他公族的打算,全都一无所知。华氏虽然势大,却也不能掉以轻心。当年曾祖华督能夺孔父嘉之妻,弑杀殇公,另立新君,权势可称无两,未曾想竟因南宫长万这个莽夫,横死马下。 如今他好不容易再掌权柄,焉能忘了前车之鉴 在宫中添个眼线,可比区区诊病,好上太多。只看那楚巫,肯不能为他所用了。 既然有了谋划,华元就不再无视“请来”的大巫,非但日日前去诊治,还让兵士们按照军阶排序看诊。如此又日夜兼程走了大半个月,宋都商丘,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48、第四十八章 那是一座大城。 虽然距后世的都城相去甚远, 但是商丘, 依旧比楚国的郢都雄伟不少, 只因它四周耸立着颇具规模的城垣。“大都无城”的惯例, 似乎在此处不复存在,让楚子苓在疑惑的同时, 也生出了些亲近和感慨。 许是见身边人目不转睛看着那高大城墙, 田恒也靠在窗边, 随意道:“殷人素来喜建大城, 况且宋国夹在晋、楚之间, 连年征战, 故而要筑高墙。” 晋楚大战,跟宋国有何关系一问之下, 楚子苓才明白过来。如今的“争霸”之战, 从不是两国正面较量, 而是一方攻打另一方的附庸国, 把它打服,或者等宗主国来救, 双方才会交战。 而宋国, 很不幸介于晋、楚之间,可以说两国争霸的主战场之一, 还跟郑国这个同为主战场的国家关系不睦, 彼此又打了近百年。四战之地,怎可能不设城墙 这样一个国家,想来城中也不会繁华。然而当车队真正驶进城中, 楚子苓才发现自己又猜错了。宋都人口并不少,百工居肆,店铺林立,几乎称得上摩肩擦踵,熙熙攘攘了。 “为何如此多店铺”楚子苓忍不住问道,战争可是商业的天敌,几年前宋都不还被楚人包围,使得城中曾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吗怎么这么快就恢复了生机 “宋多商人,故多货殖。郑、卫亦然。”田恒还是那副模样,对眼前的景色见怪不怪。 这话听起来让人糊涂,楚子苓思索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原来田恒口中的“商人”,是指殷商遗民,也正是因为他们善货殖,“商人”才成为后世生意人的代称。宋国乃殷朝故都,郑、卫也颇多殷人,因此才使这三个国家成为商业都市吗只是郑、卫还能理解,宋人据说自傲刻板,如何经商 发现田恒的述说,跟现实有些差别,楚子苓不由沉思起来。这样的民风,是否可用然而片刻后,她的思绪就被喧哗打断。宋公派出使臣,来迎华元。 这么多年未曾归乡,还能得到君上厚待,实在令华元感动不已,随人匆匆入宫。一进大殿便拜倒阶下。 “臣不才,劳君上相迎。”说着,华元目中已泛出泪花,显是动情。 宋公见状,也叹道:“多亏右师相救,寡人才能与楚子定城下之盟。如今楚子早逝,右师归来,寡人心中方安。” 楚庄王的年龄和宋公相仿,如今一代霸主骤然辞世,怎能不让他感慨也正因此,看到助自己继位的华元归来,让宋公很是高兴。 君臣一阵热络,又递交了楚国告丧的文书,才算办完了正事。华元趁机道:“臣在楚国,也时常惦念君上。今次专门从楚地带回一位神巫,名楚女,习巫彭一脉法术。臣不敢妄言,此女确有惊世之才,一路上非但医好了臣的腰疾,还治兵士无数。” 宋公本就相信华元,听他说的恳切,更是欢喜:“右师所荐,定不会差,自可送入宫中” 华元却肃然摇头:“神巫法力高深,还当君上相请。” 宋公这才露出些讶然神色,然而思量片刻,就颇为认同的点了点头:“既是神巫,自当隆礼相迎。明日大朝,寡人亲自请大巫入宫。” 让楚巫临朝,已经是莫大荣耀,何况宋公亲自相请华元比任何人都了解宋公的脾性,听到这话,心中自是大为满意。看来数载不见,自己在宋公心中分量愈重。又闲聊了些楚国事宜,他才大摇大摆离开了宫廷。 回到府中,华元也不管别的,先寻来那巫医,谆谆吩咐道:“明日君上欲在朝堂见汝,切莫君前失仪。只这一遭,汝在国中定无人能及。” 就算有心理准备,楚子苓也没想到宋公能在朝会时召见自己。然而心头忐忑,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她已经来到了阶下,只差抬足攀登,怎能轻易放弃 华元专门留了几个从人,教导她进宫的礼仪。有人围在身边,田恒就没参与,只冷眼旁观,眉头微皱。 右师带回了位楚巫的消息,也如一阵微风,瞬时传入朝臣耳中。有人欣喜,有人惊疑,却也免不了猜忌 第二日,楚子苓一早就画好妆容,换上宽袍,乘着安车前往宋宫。比起楚宫,宋宫的面积到不很大,建筑结构也更为古朴单一,但是这份简洁,没有冲淡宫室的华美,反倒使其更加威严肃穆。 安车停在了宫门前,一只大手伸了进来:“请大巫下车。” 那是田恒的手,把手放在他掌中,只是被轻轻握着,胸中不安似乎都减轻了些。然而当楚子苓缓步走下了安车,田恒却趁机凑了过来,低声耳语道:“面君时,当为自己留一线生机。” 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没回过神,那只手就松开了,楚子苓就被宫人引着,向大殿走去。身后大汉亦步亦趋,如影随形。 脱掉鞋履,再次赤足踏在了石板之上,楚子苓只觉一阵冰寒刺骨,使得她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定了定,在遥遥传来的通传声中,她迈步走进了大殿。 殿中坐着的,可不止一人。六卿齐聚,大夫满堂。楚子苓并不停步,按照学来的礼仪,稳稳走到阶下,俯身叩拜行礼:“楚女见过君上。” “未曾想大巫如此年轻,快快请起。”一个温润声音,自阶上传来。 楚子苓直起了身,目光平视,向前望去,落在了那个极为俊美的中年人身上。 没错,就算颔下蓄须,年龄近五旬,那人还是俊俏的让人挪不开视线,可以想见当年风姿。幸亏田恒给她讲过宋国往事,否则这一眼,怕就要失态。 宋公美,美且艳。当年还是庶公子时,就被祖母王姬觊觎,想与他私通。也正是因为这份无暇的美貌,才促使王姬杀了德行不佳的宋昭公,推他上位。 更让人惊叹的是,这足以祸国的美貌,在二十年后也未衰退。反而因时间磨砺,生出温润儒雅,与那黑眸中的仁慈和煦相得益彰。 楚子苓在看宋公,宋公也在打量面前这年轻女子。与大多数人不同,她见到自己时,未显出失态,也没有太多倨傲或谄媚。眸光中的沉静,与脸上的诡异花纹恰恰相反,更添神采。 这一眼,倒是让宋公生出好感,微笑开口:“寡人听闻大巫神术,甚为仰慕,不知可否请大巫入宫,为寡人诊治。” 这正是她需要的邀请,是她踏上更高地位的台阶。然而目光扫过志得意满的华元,和殿中神色各异的大夫时,楚子苓心头突然有了明悟。 她不能再次毫无防备的陷入深宫,而现在,正是她争夺喘息机会的唯一时机心念急转,楚子苓再次俯身拜倒:“君上相请,吾之幸也。然巫彭一脉有遗训,发宏愿救天下人,故我每日皆诊三人,十数年不改。入宫之后,君上可容我救治他人” 此话一处,满堂皆惊。入宫为宋公诊病,何其荣耀,她竟还要顾及旁人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吗 华元也暗自恼怒,这女子简直不知好歹,昨天教的话,她竟是忘光了吗 然而殿中纷纷扰扰,唯有坐在上位的宋公露出讶然神色:“大巫要救天下人谁人都可吗” “正是。”楚子苓背上已经冒出汗来,诸侯自持身份,很少能接受这样“无礼”的要求,莫说宋公了,就是楚国那些大夫,怕也会勃然大怒。她会判断错误吗会不会行的太险 “善”宋公抚掌赞道,“大巫仁善,寡人怎会不允每月朔望两日,大巫自可出宫,为国人诊治。” 他应下了楚子苓只觉浑身一松,立刻俯身拜道:“君上仁也” 是的,眼前这位宋公,和别的诸侯皆不相同,他靠弑君上位,却得到国人拥护,诸侯认同,正是因为他的“仁德”。当年宋国发生饥荒时,他就给七十岁以上的老者送去粮食珍馐,对国人更是以礼待之。 不管这是为了争权做出的姿态,还是本心为之,这份“仁德”,都是个突破口。而她并没有判断错误。 君上都开口了,其他朝臣还能说什么称颂之声立刻传遍大殿。 宋公笑着问道:“不知大巫还有何要求” “诊病需用汤药,吾偶尔还需出宫采药。”楚子苓已经恢复了镇定,侃侃而谈。 都答应她出宫给人看病了,这点小事又算什么宋公颔首:“如此,寡人也会在宫外为大巫准备私宅,以便大巫诊病备药。” 这样一来,她就有了随意出入宫廷的能力,远胜于陷入深宫。 楚子苓再次拜倒,谢过宋公。入宫扬名的过场仪式,至此也算演完了全套。缓缓退出大殿,冬日里算不得温暖的阳光,包裹在身上,也驱散了身上寒气。一双似乎永远不会慌乱的锐利眼眸望了过来,四目相接,楚子苓唇边露出了笑容。: 49、第四十九章 宫内不便私聊, 楚子苓就这么走回田恒身边, 和他一前一后向回走去。宋公既然要赐私宅, 今天就不会让她进宫。过了今日, 宫廷生涯正式开始,田恒要怎么办留在宋公赐给她的宅中吗 然而此刻, 她并没有开口的欲望。身后脚步声挨得如此之近, 让她的心绪也舒缓下来。 刚刚那一搏, 只不过是为自己争出一线生机, 以免陷于深宫。然而没想到, 宋公不但答应了, 还允许她每月朔望,也就是初一、十五两日在宫外坐诊。这性质可就大有不同了。虽然会更多患者, 遇到疑难杂症的可能性进一步增加, 但是公开坐诊, 势必能扩大名望, 而有了民间的声望,她也能过的更为安稳。 这一切, 全赖田恒提醒。若只凭自己, 她怕是想不到诸侯折节邀请,也能成为讨价还价的时机。 一段路十分漫长, 也十分安静, 然而这次走来,却不像方才那般不安。至少她身后,还跟着一人。 不知走了多久, 终于回到了下车的地方。楚子苓在田恒的搀扶下上了安车,低声道:“宋公允我每月朔望出宫,为国人诊病。不知无咎如何打算” 田恒的眼睛一亮,唇边已有了笑容:“既是出宫诊病,可有私宅” “有。”楚子苓微微颔首。 “那我就要谋个差事了。”田恒的语气十分轻松,却不掩目中激赏。之前华元一直派人守在子苓身边,他没能找到机会,只能提点这么一句。没想到她竟然听懂了,而且办到了。 这样的女子,他从未遇到过,也不介意陪她走的更远一些。 “那宅子,就要拜托田郎了。”他果真应下了,看着那泛着笑意的黑眸,楚子苓心头微暖,轻声应道。两人之间,已无需更多客套。短短一句交谈,还没等那些华府家丁说些什么,楚子苓就放下了帘幕,安安稳稳坐回了车中。 然而这片刻安宁,华元可感受不到。下了朝,他立刻就寻到那胆大妄为的楚巫:“救天下人汝这胆子着实不小,竟敢如此对君上妄语万一君上恼怒,当如何是好” 每月出宫两日,还要采药,这哪是内臣的样子如何取信于君上被这冒然行事打乱了全盘计划,华元简直按捺不住心头怒火 “是右师携我归宋,治好的人越多,右师的声望岂不越高”楚子苓不答反问。 这一句话,顿时挠到了华元的痒处,眉峰一皱,他哼了声:“国人不似那些兵士,大有奇症。若真遇到救不得的,岂不白费功夫” “生老病死乃是天定,宋国可有能医百病的神巫比宋巫强上几分,还不够吗”楚子苓微微一笑,“还是说,右师不信我术法通神” 他自是信的,若非如此,也不敢冒然向君上举荐。须知这女子可是从楚宫潜逃,被他偷偷带出的。 面上表情舒缓下来,华元又道:“你真有把握” “有。”楚子苓答得简练。 “也罢。”见状,华元也不纠结了,“既然君上允了,就先如此行事。不过汝平日还是当住在宫中,多为君上、公族效力才是。还有,汝身边无人侍奉,吾会挑两个伶俐的,随汝一同入宫。” 这就是要在她身边放个眼线了楚子苓并未拒绝。如今除了田恒外,她也没什么可信的人了,与其现找奴婢,还真不如借助华元的力量。至少这人是她的举主,只要脑子没坏,就不会随意害她。 见她又乖顺起来,华元捻须笑道:“至于那私宅,也不必挂心,吾会派人帮你安置。” “有劳右师,私宅之事,交给田无咎即可。”楚子苓笑着答道。 华元嘴角抽了抽,他也算有识人之明,哪会不知那大汉看似粗率,却颇有心机不过想想,这两人一路出逃,日夜同车,关系怕也不简单。既然如此,不如照拂一二,让这巫医更尽心效力才好。 于是,华元又堆起了笑容:“自无不可。” 当晚,在华元的安排下,楚子苓去了一趟宋公赐下的宅邸。此处离宫城有些距离,但也不算太远,位于贵族区的边界,隔着不远就是坊市。也不知是宋公的意思,还是华元的意思。不过对于这个小院,楚子苓极为满意,当初她想置办的私宅,也不过如此了。 “右师倒是大方,仆役都给你配齐了。”田恒关注点不在宅邸,而在宅中之人。好在华元送来的仆从不算很多,算不得严防死守。 “我会尽快出宫,备置药材” 楚子苓还想说什么,却被田恒打断:“不忙,宋公为重。” 虽然有出宫诊治的机会,但是想要在宋国立足,光靠国人那几张嘴是不够的。再怎么宽厚,宋公才是宋国之主。不能乱了主次。 楚子苓听明白了田恒的言下之意,轻轻叹了口气:“我晓得了。” 只盼宋宫之中,不似楚宫那般诡谲吧。 第二日一早,楚子苓就在侍婢的服侍下,换好了衣衫,绘好了巫纹,前往宫中。 身为巫医,她先去的,自然还是宫中巫舍。与楚宫不同,宋宫的巫祝并非男子,而是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妪。许是太过苍老,面上巫纹已经同皱纹融为一体,只要张嘴就微微抽动,倒显得更为可怖。 那老妪一双浑浊眸子,盯着楚子苓看了半晌,方才开口:“楚女可通殷语” 殷商古语,甲骨金文,都是巫者要研习的东西。在楚国,有些巫者怕露怯,不敢提此事,宋国的大巫却不会。所有殷商遗留下来的东西,都是由她们传承,从史到祝,从占到医,无一不包。 “不习殷语,只通巫山咒。”说着,楚子苓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语言。 那老妪打量她片刻,才又开口:“听闻楚女施术,外人不得观” 这也是她给宋公看病的最大问题。给一国之君治病,若是不能观瞧,出了问题,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但若此刻拆穿她的金针之法,万一有人联想到楚国那个刺鬼之巫,又是麻烦。 幸亏这个问题,楚子苓事先也有考虑:“若是巫祝心有疑虑,可隔着纱屏观瞧。” 自殷商起,巫者就开始应用骨针、砭石。楚子苓不清楚宋国的医疗水平,但是指望彻底瞒住并不现实。纱帐依旧是最好的法子,能够掩盖一部分手法,也不至于让人怀疑。 脸色纹饰太浓,遮住了表情,那老妪只是微微颔首,便站起身来:“请楚女随吾来。” 巫祝竟然亲往,着实让楚子苓有些吃惊。这是下马威,还是对她不够放心然而对方已经起身,她也只能跟上。 身上带了太多玉饰,那老妪走起路来,环佩玎玲,响成一片,反倒压住了脚步声,就像一尊偌大的神像,在宽袍下缓缓飘动。 这诡异的身姿,使得一路宫人全都跪倒退避,到了寝宫,宋公更是亲自迎了出来:“未曾想巫祝亲来,有失远迎。” 让一国之君迎到殿外,还算失礼楚子苓也是直到此时,才确认这老妪在宋国的地位。宋国崇巫,实不亚于楚国。 她一个外来的楚巫,能博得他们的信任吗 “大巫也来了。”宋公依旧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对楚子苓笑道,“今日诊病,便托付大巫了。” 他也听华元说过这楚巫的看诊之法,还是颇为好奇的。竟然不问就知身上病症,难道就不会猜错吗或是他腹中也生有虫 在车队时,还能用打虫药糊弄,但宫中,就必须展露手腕。楚子苓道:“还请君上伸手,吾要问脉。” 问脉是何意,宋公并不明白,但是对于华元推荐的大巫,还是极为信赖的,自自然然伸出手,让楚子苓细诊。 切过寸口,又查五官,只花了片刻功夫,楚子苓就道:“敢问君上,是否心下常痛,食欲不振,畏寒肢冷,偶有便溏” 宋公讶然的睁大了眼睛:“真神巫也” 他的病,身边伺候的可能知晓,但是刚从楚国而来的巫医,是万万不可能知道的。只这一问,足见术法。 他的脉象实在好认,正是肝气犯胃,邪干胃脘,当心而痛。治疗胃脘痛,也有不少方子,楚子苓看了眼一旁端坐的巫祝,才让人直起屏风,请宋公躺在了榻上。 “吾欲施法,还请君上闭目。” 也许是知道巫祝就在身旁,宋公倒也无甚戒心,闭目屏息。并未用簪中九针,楚子苓取出从楚国带来的毫针,消毒之后开始施针。治疗胃脘痛,需用中脘、内关、足三里,可是说是腹到手再到足,如何也无法掩饰,还不如大大方方施展出来。 针灸的同时,楚子苓也不忘背诵素问相应的章句,以增添施术的神秘性,足足半个小时,才做完了一套疗程。收针之后,纱屏撤去,宫人进前,替宋公穿上衣袍。楚子苓则道:“每日一次,七日为一循,还请君上明日再诊。” 也是第一次在这等清爽的环境下治病,宋公摸了摸腹部施术之处,笑道:“但凭大巫吩咐。” 就算上了年纪,那笑容也威力不减,足令女子春心荡漾。然而屋内两位女巫都面色肃然,躬身应是。 直到退出寝宫,楚子苓紧绷的心神仍旧无法疏解。那老妪从始至终没有开口,是犹不信自己的法术,还是别有心思 回到巫舍,就见那老妪缓缓坐回下,从怀中一捞,那只枯瘦的手腕,摆在了楚子苓面前。 “楚女使的,可是这个” 在她掌中,三枚金针闪闪发亮。: 50、第五十章 若非脸上绘着巫纹, 楚子苓真不知能不能掩饰面上惊诧。那确实是三根金针, 或者说, 是三根金属针。不知混合了什么材料, 针的色泽比黄金稍浅,形制粗犷。一根似火针, 长而锐;一根似鍉针, 针尖钝圆;还有一根就是铍针, 状如宝剑, 两面开刃。 这三针, 已经具备了古九针的特质, 简直能看成是九针的雏形。那这宋巫,掌握了多少针灸知识 由灵枢、素问组成的黄帝内经, 虽冠以“黄帝”之名, 但是诞生时间绝不是上古, 而是在战国前后成型, 直到汉朝方才正式成书。那么现在她所在的时间点,距离素问出现, 还有多长时间一百年两百年没有事物能骤然诞生, 她面前这老妪,是不是也是针灸一道的先驱 见她不答, 那巫祝也不催促, 兀自开口,吐出了一串略显拗口,犹如唱咒的话语。背完一段, 她才改了发音,用雅言道:“这咒,可是你施术的法诀” 楚子苓简直说不出话来。这长长一段,可不是什么“咒”,而是素问玉机真脏论中的一段,“五脏者,皆禀气于胃,胃者五脏之本也,脏气者,不能自致于手太阴,必因于胃,乃至于手太阴”是她刚刚针灸时,为了营造气氛背诵的章句。没想到只片刻功夫,这老妪竟然就记下了,虽然背的不全,声音也古怪了些,但是终究是记住了大段发音。这是怎样的记忆力又是何等的观察力明明已经年过半百,到了这个时代行将就木的岁数,还能如此,她的心智简直可怖 楚子苓轻叹一声:“祝史聪敏。” 听她认下了,那老妪收回了手掌,开口道:“吾一脉,自古研习针石,已传三百载,原以为已近天人,未曾想还有巫彭传承,也善此道” 她的语气平平,然而那双混浊眸子,却迸出了光彩:“不知楚女可有兴趣,与老妇探讨一二” 楚子苓一时无语。她哪会想到,竟然在这宋宫之中,遇到了这么个异类。不是强夺,也非阴害,更无敝帚自珍的傲慢,而是折节相交,想与她探讨医术。 她该答应吗两千多年前的巫医,真能听懂或是相信她所知的医术吗冒然答应,会不会对她的宋宫之行产生影响若惹怒了对方,自己还能安然无恙待在这里吗 然而这些该深思熟虑的东西,此刻都没出现。面对那双苍老、平静,却又热切的眼睛,楚子苓只是点了点头:“若能知天理,吾所愿也。” 这是来自先祖的问讯,是千百年前真正医者的好奇和探究。这也可能是一颗种子,是更多条性命,是灵枢与素问诞生的基石。她也许没有改变历史的能力,但是影响一些先行者,让更多人受益,并非坏事。 听到这话,那老妪嘴角微微一抽,似是笑了。只是那笑容太浅,难以捕捉。下一刻,她便恢复了庄严仪态,微微颔首:“待诊病结束,楚女自可来寻吾。” 说罢,她也不再留人,就这么把楚子苓送了出去了。 等在外面的,是华元送来侍候的婢子,其中叫“杏”的那个沉稳有度,处事精明,这两天最是上心。见她出来,赶忙凑了上去,低声道:“大巫不曾得罪巫祝吧在宫中,可要收敛些许,一言一行务必谨慎。” 楚子苓有些讶然:“巫祝待我颇为友善啊。” 怎么,这老太太平日很难缠吗只多留了这么点儿功夫,就让人放心不下 听到这话,阿杏轻舒口气:“初来宫中,就有巫祝亲自陪伴,着实罕见。奴还以为大巫哪里惹巫祝不悦了呢。须知巫祝最是灵异,能请神上身,宫中无人不惧” 请神不是巫师的传统技能吗怎么巫祝就这么惹人害怕 又详细问了问,楚子苓才算明白,众人的敬畏不仅仅是因为巫祝的身份,更因她狠辣的手腕。当年这人刚刚继任祝史不久,就曾干过一件大事。因为祭祀中,执事的大夫轻慢了些,酒水不够,牛羊不肥,礼器也不够洁净,她便请神上身,只用一杖,就打死了个八尺男儿。 若非有神上身,何来这等“法力”故而宋宫内外无人不服,也让巫祝确立了自己的地位。 一个精通人体构造的医生,用木杖打人,打死一两个还不轻而易举然而楚子苓也不得不感慨,这老妇手腕了得,心计更是可怕。幸亏自己依仗的是医术,若真靠巫术混饭,能不能斗过这样聪明过人,又大胆手狠的人物,实在难讲。 不过现在,也算是抱上了粗腿,楚子苓在宋宫的待遇明显不同了起来。分到的小院,就有三间面积不小的屋舍,一应陈设也称得上精美。因为这几日都是给宋公诊病,其他医疗名额,也分配给了宫中姬妾,都没什么大病,很是轻松。 因而楚子苓也多出了不少闲暇时间,用来跟巫祝交流“医术”。只是几次谈话,楚子苓就确信对方并无歹意,因为她说出的很多东西,都是实打实用命换来的经验。 比如背部、腹部入针时,不能扎的太深。别说两千多年前,后世也还会有庸医因为施针不当,伤了肺腑,造成气胸等严重后果。还有肌肉猛烈收缩,可能造成的折针、弯针,刺穴不当,容易引发的晕针等等,每一条都是弥足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除此之外,巫祝还让她见识了不少春秋才会使用的“秘法”。比如针刺放血,用蛆虫治疗伤口腐烂,烧骨熬粉服食,还有不少刻在骨甲上的殷商巫咒。 这样真诚的心态,楚子苓自然不会视若无睹。在了解到对方已经有些脉络、穴位知识后,便讲了些十二经脉的关系。不过后世的经脉学说,少不了阴阳五行的道术思想,而这时老子都还未诞生,自然也不存“道家”,不论是沟通还是理解,都是个大问题。 好在对方并不心急,更没有仗着自己所学,排斥异己的心思,两人倒是互通有无,谈的不错。楚子苓还借机探察了一下宫中库存的药物种类,不算很全,但是本草经中记载的“上品”药物,还是能寻到不少。当然,也少不了致幻类药物。毕竟中国也产麻,神农本草经中记载的麻子,就有“多食,令人见鬼狂走。久服,通神明,轻身”的功效。麻子榨油熬膏,简直就是巫医必备品。 不过这些,不是楚子苓能够置喙的。在这个时代质疑神明和通神的能力,才是挑战巫者的大忌。不谈“巫”,至少两人还可以谈谈交融的那部分“医”。 如此,宫中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了,七日之后,第一个疗程做完,宋公面色明显好了些,召见她时,更是礼敬几分。 “明日便是望日,寡人会派人送大巫出宫,望大巫能多治些国人。”听说下一个疗程要再过几天,宋公便闻言道。 没想到他还记得当初的承诺,楚子苓心中也是感慨,俯身拜道:“君上仁善,国人必感念之。” 宋公却叹了口气:“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寡人心中有愧。神巫术法高明,若能多救些人,也是好事。” 能说出这样的话,在春秋这个奴隶社会足称得上明君了。楚子苓不清楚这位宋公的谥号,但是想来不会是恶评。再次感恩拜谢,她才退出了寝宫。 第二日一早,也不画那繁复巫纹,楚子苓只带了一顶纱帽,就坐上安车,出了宫门。马蹄清脆,车身微晃,她的心绪也渐渐舒展开来。宋宫虽然不差,但规矩森严,等级分明,就算有人侍候,被人礼敬,也总有些无法融入的不适。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留在属于自己的宅邸中,开个私人诊所,看些真正需要诊治的疾病。也不知她看诊的消息,是否能传播开来,这第一天坐堂,又会遇到怎样的病患 正想着,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车身猛震,骤然停了下来。 难不成前面发生车祸了吗楚子苓心头一紧,赶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阿杏上前一步:“大巫莫惊,只是道窄,有车迎面对上了。来者已经避道,不多时就能通行。” 听闻没人受伤,楚子苓就松了口气,她也不赶时间,更没有为了面子争先的习惯。既然对方避开了,她们先过就好。 然而正想着,就听到了一个男子略带忐忑的声音:“赶路匆忙,冲撞了车驾。小子惶恐,还请贵人饶恕。” 隔着竹帘,就能看到那匆匆赶来的男子的身影,他的腰弯的很低,几乎一揖到地,十足的诚惶诚恐。这是把她当宫里贵人了毕竟马车是宫里样式,误会也情有可原。 楚子苓撩开了车帘,温言道:“路上偶遇,何怪之有多谢君子让行。” 许是没想到车上人这么好说话,那男子抬起了头,看向车内,随后一怔,又退了一步:“原是大巫,小子失敬。” 他是看到了自己的巫袍吗宋人如此态度,倒不奇怪。楚子苓只说了句不必多礼,就放下了竹帘。车轮再次转动,很快就驶过街道,消失在巷口。直到此时,那男子才直起身,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尚未散去的烟尘。 很快,他一振衣袖,对下人道:“走吧,莫迟了。”: 51、第五十一章 马车一路前行, 不多时, 就到了目的地。车帘撩起, 楚子苓一眼就看到了那立在道边的高大身影。就算入冬, 那人也未服裘,只一身简拙布袍, 神情却安然自若, 犹如卧在羊群中的猛虎, 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慵懒。 只见到那人, 楚子苓只觉整颗心都安稳了下来。也不要侍婢搀扶, 她下了车, 走到那人面前:“无咎这些日可还好” 田恒状似随意的扫她一眼:“不差。就等你归来,添些仆役呢。” “等我赚些诊金吗”楚子苓不由失笑。华元把这私宅安排的极为妥帖, 但没留多少钱帛, 唯有她得了诊金赏赐, 家中才能有余财。 “钱哪里能买来忠仆多治好几个国人, 引人投献才是。”田恒懒洋洋道。 这话说的调侃,也隐含着一些劝告。楚子苓在心中暗叹, 看来宅中仆役能信的不多, 想要真正“安家”,还需要时间和运筹。 有些话不宜在旁人面前多谈, 楚子苓便闭上了嘴, 跟在田恒身后,来到前院。这里将作为接诊的病房,不但隔出了密闭的针灸室, 还在一旁设了药房。 检查过一遍,让人把宫中带回的草药分门别类放好,楚子苓才回到房中。遣走婢子,摘下纱帽,她问道:“这里设馆坐诊的消息,传出了吗” 田恒不答反问:“每月只得两日时间,你有几成把握治好病人” 他可是如今最了解楚子苓诊病方法的人了,但凡是施术针灸,就需复诊。每月只出宫两天,如何治病 楚子苓哪能想不到这个,也备好了应对之法:“在宫外,还是以针灸为辅,汤药为主吧。万一真有重病,再向宋公言明。” 这也是她必须采药的原因,楚氏最擅产的还是针灸,但是汤药经方也有研习。在没有针灸条件的情况下,用药才是最好的选择了。只是如此一来,“施术如神”的手法不太好展现,真正打出名头,估计需要一些时间。 见她早有准备,田恒“唔”了一声:“那消息传的怕就要慢些了,华元心有疑虑,必不会大力传扬。说不好前两个月,还要如来时一般。” 来时她诊治的兵士,可不是个个有病,难道还要继续卖弄“神医”的手法 楚子苓正想说什么,一阵喧哗声突然响起,她和田恒对视一眼,同时起身,向外走去。 出了房门,那声音更大也更清晰了,有人在院外哭喊大叫。就见阿杏匆忙赶了过来:“大巫,外面有人求诊,惹得不少人堵在门口。” 故意闹出的动静田恒眉头紧皱,立刻道:“你莫露面,我先去看看” 第一日看诊,就有人上门闹事,怕是来者不善。这时身为大巫的楚子苓是万万不能露面的,田恒大步走到门前,断喝一声:“何人喧哗” 身长八尺的大汉,怒目呵斥,效果何其骇人。院外顿时一静,就见个年轻男子扑倒在地,连连叩首:“听闻有大巫在此设馆,还请大巫救救我父啊” 他的声音悲戚,很是惹人同情。田恒目光一凛,落在他身边躺着的老者身上,只见那老汉双目紧闭,满面胀红,也不知是急是痛,身体微微颤栗,确实一副生了重病的模样。 然而田恒不为所动,开口便道:“是何病症” “目盲” 他只吐了两个字,田恒就长眉倒竖,伸手按剑:“年老目盲也来求诊莫不是戏耍吾家大巫”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年老者又有几个双目无碍真弄来个瞎子,怕是鬼神都无法使其复明。前来求诊,岂不可笑 那男子却膝行两步,苦苦哀求:“不,不是以前就盲,是几日前突然无法视物,还头痛耳鸣,口干舌肿,必是中邪啊还请大巫开恩一救” 听到这话,人群中又响起一片嗡嗡声。瞎眼是难复明,但是撞邪就不同了,大巫治的不正是这个 突然有人叫道:“不是君上命大巫给国人诊病吗如今人到了,怎可不治” 田恒虎目一转,望向出声之人,那人一惊,矮身缩进了人群中。到了此时,田恒哪还不知有人在幕后推波助澜现在如何是好专门送上门来的,必不是好对付的病症,又有如此多人看着,一旦失手,便要名声扫地;而拒之门外,又是不敬宋公。 正当他皱眉思索,阿杏突然走了出来,略带紧张的提高了声音:“大巫请病患入内。” 人群中顿起喧哗,大巫真的要治能治好吗 田恒皱了皱眉,却未阻止,只看了眼人群,就见方才出声的汉子并未离去,反倒凑前几步,探头张望。 目光又在人群中扫了一遍,田恒这才关门,跟着几人向室内走去。 此刻楚子苓已经戴回了纱帽,端坐屋中。她当然也听到了院外喧哗,更清楚此刻面对的是什么情形。也正因此,这病人才必须要治,并且要治好 只盼自己料的不错。 走进屋中,见到端坐上首,头戴黑纱的巫者,那男子只觉腿脚都有些发软。若不是拜访了几位巫医都不能治,他也不会听信人言,在大巫宅前喧哗。据说这可是给君上治病的神巫啊,若是一个不喜,迁怒自家可怎么办 然而箭在弦上,退也是不行了。他赶忙搀着父亲跪倒在地,连连哀求:“还请大巫恕小子失礼,实在是家父病得突然,束手无策,才冒犯大巫” 他说的是宋语,楚子苓可听不明白,只对阿杏道:“让他扶病人上前,横躺榻上。” 阿杏领命,让那男子止住哭声,两人一起扶着老者躺在榻上。楚子苓也不除去纱帽,直接伸手号脉,又翻开老者的眼皮细看,才道:“问问他,是何时犯病是否与人动过口角” 听了阿杏转述,那男子赶忙细细道来。原来他这老父平日就爱与人争执,这次竟因点琐事同邻人对骂,一口气没续上,气昏了过去。醒来之后,双目就看不到东西了,耳中还嗡嗡作响,头痛不止,怕是被人使了恶咒 楚子苓并不在意那些“中咒”的见解,这明显是肝火亢盛,上攻目系的“暴盲”之症。 “我要施法,闲杂人等退避。”楚子苓二话不说,命病人家属和侍婢都退了出去,屋中只留下田恒一人。 见没了闲人,田恒立刻道:“怕是有人专门寻来这对父子,你可有把握” 他用的是楚语,也不怕这半昏迷的老汉听去。 “无妨,这病能治。让他莫睁眼,也莫乱动。”楚子苓同样用楚语作答。她心中非但不怕,反而还有几分庆幸。也亏得有人他们送上门来,这可是罕少几个能立竿见影,展现医术的病症。 见她不慌不忙,田恒便换回宋语,叮嘱了那老汉几句。老者现在神志都不清醒了,哪敢说不乖乖闭目,等待大巫施法。 因为面部施针更为精细,楚子苓摘了纱帽,取出了灵九簪中的毫针,屏气凝神,开始施针。先刺眼周晴明穴,随后换攒竹、承泣,再辅内关,太冲诸穴,主清肝泄胆,通络明目。 她手上不停,背诵声也未有一刻停歇,伴随轻巧抽提的金针,竟有几分神圣肃穆。田恒此刻才彻底放下心来,靠在一旁的门扉上,静静观瞧。 足足花去了半个多小时,一套针法才算行完。楚子苓直起身,用袖子拭了拭额头汗水,又重新带回了纱帽:“让他再躺一刻钟,先别睁眼。” 说完,她便起身到药房抓药。用针灸也能治好暴盲,但是需要十天左右的疗程,她没法在宫外逗留,不如通络之后换成汤药。幸好从宫中带回的药材,能加减出个对症的方子。 又过了片刻,屋门打开,那男子被唤了进来,见到仍紧闭双目的老父,他牙关都咯咯抖了起来。这是不能治吗 谁料一旁守着的大汉突然开口:“可以睁眼了。” 就见那老者颤巍巍睁开了双眼,惊声叫到:“吾能看到了能看到了” “父亲”那男子一下扑了过去,“父亲果能视物了吗” “能能”老者简直语无伦次,这几天双目失明,又头痛的厉害,他还以为自己大限要到了呢。没想到竟然还能看到东西就算有点昏黄模糊,也是大巫术法显灵啊 “多谢大巫多谢大巫”那男子喜得涕泪纵横,不住叩首。 这时楚子苓才递出手中捆好的药包:“里面有药五剂。每日取一剂,陶锅煎熬半个时辰,熬出的药汁,早晚各服一次。” 竟然还有汤药那男子喜得要去接,田恒却冷哼一声:“汝竟不知求巫的规矩吗” 那男子“啊”了一声,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只钱袋,恭恭敬敬两手奉上:“大巫驱鬼赐药,待病好之后,吾定奉牛一只。” 任何时代,求医都是要付钱的,更别说春秋这种盛行巫医的时代。在宋国想要求医,除了钱帛之外,还要奉上牛羊鸡鸭等活物作为祭品。越是重症,献上的祭品等级就越高。对于普通国人,献牛可是最高的礼仪了。 这对父子,只看穿着打扮,可不像是有钱人家,收取如此丰厚的诊金,跟楚氏家训不符。然而楚子苓并未开口阻止,就算医术再怎么了得,她也不会冒然打破这个时代的规矩。况且有了诊金的门槛,也能筛选一些病患,不至于有病没病都上门求诊。只是如此一来,以后登门的恐怕都是急重患者了吧也不知这么“灵验”的首例病患,能不能让那些心怀叵测之辈稍稍收敛 待那两人取了药,千恩万谢才退了出去。田恒也跟在两人身后,就见那男子一出院门,便满面喜色,大声嚷嚷:“果真是神巫,吾父已能视物了” 等在外面不愿离去的闲人,顿时一片喧哗。 “竟真驱了鬼邪”“如此短时间,大巫这般灵验”“献牲几何” 纷乱声音响成一片,田恒的目光,却紧紧锁在方才鼓噪的那人身上。像是也没料到竟能让目盲之人复明,那人犹豫片刻,也不敢再多说什么,顺着墙根溜了出去。 这是要再想法子,还是自知无用,不敢多停然而很快,田恒的目光就被旁的引了过去。只见一辆马车从巷口转了进来,似发现前方道路被阻,车上下来一人,跟着两名开道的仆从,大步走到了院前。 似是发现他守在院门口,当中那个身量高挑,面容俊朗的男子上前一步,躬身一礼。 “敢问此处可是楚巫居所”: 52、第五十二章 不理一旁喧哗的闲汉, 只言“楚巫”, 这人知道子苓来历。田恒目光在他身上一扫:“正是, 不知君子如何称呼” “鄙人林止, 听闻大巫在此设馆,特来求诊。不知今日可够三人之数”那男子恭恭敬敬再行一礼。 他连每日诊治的人数都打探清楚了, 消息称得上灵通。不过需到宫外求诊, 车驾也只用骈马, 此子身份怕也不是很高。 “求诊者是何人”田恒又道。这位林郎君, 看起来可不像是有病的模样。 “是舍妹有疾, 还请大巫一看。”面对诘问, 林止依旧言辞有礼,目中也露出了些恳求神色。 “大巫喜静, 若想诊病, 只能林郎陪伴令妹, 仆役不得入内。”见他确实是来求诊, 田恒这才松口。 听到这答案,林止面露喜色, 连声道谢。转身便回到车旁, 抱下了个女童,又缓缓走了回来:“还请执事带路。” 田恒这才开了门, 带两人走入院中。 短短一段路, 那女童不哭不叫,乖乖蜷在兄长怀中,犹若小小狸奴。但是从身量看, 她怕是有六七岁了,很有些份量。抱着她,林止的脚步渐渐拖曳起来,一脚深一脚浅,似有足疾。然而走得如此吃力,他也不肯松手,只把妹妹护得如眼珠子一般。 看来这对兄妹,也寻过不少巫者了。田恒眉峰微皱,能够如此快寻来,到底是何出身林止自己衣着素雅,他那幼妹可是一身锦裘,打扮光鲜,显是有些家资。他跟之前闹事的鼠辈,有无牵连 田恒心中暗忖,面上并不露声色,在门外通禀道:“大巫,又有人求诊。” 楚子苓也没料到新病人会来的这么快,检查了一下遮面的黑纱,才道:“请进。” 就见田恒带着一大一小两人走进了屋中,当看清对方容貌,楚子苓不由讶然道:“是你” 这不是之前偶遇,避道让行的那人吗怎么又出现在面前了 这声惊呼,登时让田恒皱眉,一双锐目投向林止。谁料那人也不慌张,放下妹妹,俯身跪倒:“果真是大巫。小子林止,多有冒犯,还请大巫见谅。” 这两人果真见过田恒皱眉道:“林郎可见过大巫” 林止坐起身,略带歉意的笑了笑:“之前为接舍妹,路上驾车匆匆,冲撞了大巫车驾。当时吾便猜,这乘坐宫车的巫者,会不会正是设馆神巫,未曾想果真如此。看来是上天指引,让吾来寻大巫。” 他容貌本就不差,说的又极为坦然,看起来十分诚恳。田恒心底却冷笑一声,偌大宋都,真有如此巧的事情吗 是不是机缘巧合,楚子苓无法分辨,但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这男子都足够恭谦守礼,明明跪在面前,还分出一手牵着妹妹,这份自然细腻,装是装不出的。 目光落在一旁那娇小的女童身上,楚子苓问道:“敢问林郎,可是令妹有恙” 林止神色微暗,低声道:“正是。舍妹自幼体弱,寻便商丘巫者,也未能治愈。若大巫能让舍妹康复,吾愿奉上十牛百羊,锦帛两车。” 十牛百羊,锦帛两车怕是卿士之家也不过如此了。楚子苓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只道:“请令妹上前。” 林止立刻抱起妹妹,小心翼翼上前几步,把她放在大巫面前的矮榻上。许是不常见外人,那女孩儿脸色发白,死死抓住了兄长的衣袖。 林止柔声道:“娇娘勿怕,大巫可为汝祛疾” 然而如何温言,对方依旧满面慌张,不肯松手。 见状,楚子苓道:“无妨,牵着她亦可。” 说着,她伸手握住了小女孩细瘦的腕子,仔细号起脉来。片刻后,楚子苓眉头一皱,轻轻撩起了面上纱帐,仔细看了看那女娃的手指,又检查过五官面色,方才问道:“她今年几岁” 林止立刻道:“年方八岁。” 这个答案可有些出人意料,这女娃的体形,一点也不像个总角孩童,实在太过瘦弱。 “平日可有胸闷气短,心悸乏力”楚子苓又问。 “有。娇娘曾数次晕厥,故而吾都不让她下地行走。”说着,林止怜惜的看了妹妹一眼。 这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楚子苓轻叹一声:“此乃先天不足,恐怕寿数有碍。” 面白颊红,身形瘦小,口唇发紫,心悸气促,中医可归入胎怯,乃先天缺损。若是换成西医,则有另一个称呼,先天性心脏病,症状还颇为严重。这样的病,只靠医药是无法根治的,而春秋时代,哪来的条件开刀手术 这话一出口,林止的双眼就红了,嘴唇颤了许久,却说不出话来。那女童轻轻扯了扯他的袍袖:“阿兄莫哭,娇娘不痛的。” 如此娇声劝慰,反倒让林止以袖掩面,良久之后,他终是垂下衣袖,再次拜倒: “无论多少钱帛牛羊,吾都能出。但求大巫试上一试” 这楚巫不同于他往日所见之巫。只是片刻,就料中了娇娘的病情。他不求别的,只求妹妹能平平安安,多活些时日。 见病人家属这幅模样,楚子苓沉吟片刻,终是道:“若是能寻来几种药材,我可开个方子,为令妹调养生机。” 中医里针对心脏类疾病,也有不少方子。根治是没什么希望,但是益气宁神,培元固本,却不难做到,只是方中有几位药材只在北方出产,特别是党参这一味。最上品的党参,产于山西上党,在这个时代,应该位于晋国境内吧也不知能不能寻到 然而她的疑虑,林止全不在乎,立刻道:“吾那商铺就在粮坊,宋地药材都能购得若还不够,便派车队行走列国,必取回大巫所需之药” 粮坊楚子苓这才恍然,怪不得他能拿出十牛百羊,原来是这个时代的大商人。也是,恐怕唯有商人,消息才能如此灵通,在自己坐堂的第一天就找上门来。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楚子苓也不再迟疑,把几种要用的药材描述了一番:“你可先去寻来,若寻不到,我再画图给你。” 此刻林止哪有不应连连叩首,又恭敬无比的奉上诊金,这才小心抱起妹妹,准备告辞。 谁料他刚刚起身,楚子苓突然道:“林郎不看看自己的足疾吗” 身为医生,楚子苓怎会看不出对方腿脚不便虽然长袍遮住了双腿,但是他行走的姿态,不像是双腿残缺,而似脚跟不能着力。即便如此,他登门求医,也未曾提及一句,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妹妹身上,楚子苓怎能不多问一句 林止明显楞了一下,还未答话,怀中女娃已经欢喜的问道:“大巫能治阿兄足疾吗” “娇娘”林止有些尴尬,想要劝住妹妹。 楚子苓却已开口:“不看怎知恰巧今日还能再诊一人。” 眼见大巫发话,妹妹也眼巴巴看向自己,林止这才坐回原位,犹豫片刻才道:“其实吾这足疾也不甚严重。平日行走无碍,只是不能久站” 楚子苓并不听他辩解:“还请林郎伸足,容我细看。” 房中并无外人,林止看了一眼端坐一旁的大汉,又犹豫了片刻,才改成箕坐,伸出了右足。因为入室求诊,他未穿足衣,那只脚瘦而颀长,脚趾圆润,指甲也修得十分齐整,就跟他本人一样,文雅端方。 大巫施法,莫说看看裸足,就是脱光衣衫也是常见。然而见子苓就这么大大方方握住那男子的足踝,细细察看,田恒只觉眉头都扭成了一团,只觉这情景十分扎眼。 好在只是按了几下,楚子苓就松开了手,边取过布巾擦拭,边问道:“林郎是何时伤到的” “两年前外出行商,不小心跌了一跤。自此右足就有些不爽利,时时犯痛。”林止面上微红,收回了脚,重新正坐。 果真是跟痛症。楚子苓微微颔首,这病就是足跟受伤后血行缓慢、瘀血阻滞,导致脉络被阻。最好的法子是艾灸,但是她很难进行整个疗程。 只想了片刻,楚子苓便道:“我先配几味药,你每日用热水煮过,先蒸再泡。同时按压足心痛点,顺法沿阳筋膜推擦,至足底发热。如此十日,再来复诊” “大巫可是忘了朔望之期”田恒突然插了一句。 十天可不到朔日,楚子苓却道:“正巧林郎在坊间寻药,我会抽空出宫,看看都有什么可用的药材。”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她本来就要找药的想法,现在多了个大商人帮她找,岂不事半功倍。 林止立刻道:“区区小事,何足大巫挂念吾必收齐坊间药材,送到府上。” 他的神情依旧诚恳,几乎称得上欣喜了。楚子苓笑笑,起身去药房配药。田恒则若有所思的看了林止一眼,闭口不再多话。 很快,药物配齐了十日之份,林止取了药,再次谢过,奉上诊金,这才抱着妹妹走出了屋舍。田恒跟在他身后,一直目送他登车离去,才提高音量,对仍守在门前的闲汉们道:“今日诊毕三人,各位请回。若有求诊,朔日赶早。” 听到这话,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声。 “怎地三人了不是才进去两个吗”“那人治好了吗为何不说”“定是治好了吧吾看他面上带笑呢” 也不管这纷乱闲话,田恒关上院门,转身回屋。此刻楚子苓已经摘掉了纱帽,坐在向阳的窗边休息。每天只看三例其实算不得多,但是刚开业,精神压力还是有些的。所幸一切还算顺利 正想着,田恒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开口便道:“今日之事,定要转告右师。”: 53、第五十三章 转告右师为何要告诉华元 楚子苓愣了一下, 突然反应过来:“今日这些人, 是冲右师来的” “不错, 外面还有人鼓动国人, 想要趁乱生事。如此煞费苦心,背后定有人指使。”田恒面色肃然:“一个楚巫, 在宋国无亲无故, 就算得宋公看重, 每月出宫两次又能碍到何人倒是右师, 离宋数年, 归来就独揽大权, 还不知有多少人怀恨在心。而你,恰恰是个破绽。” 他没把话说完, 楚子苓就彻底明白了过来。自己的确是华元最大的破绽。来历不明, 据称法术极高, 还要给国人诊病。其中只要有一点出了纰漏, 立刻会成为攻讦华元的借口。就如今日送来的暴盲患者,万一没有治愈, 谈何神巫传扬出去, 可就是大大的丑闻,定能让举荐者, 也就是右师华元颜面无光。若华元威信扫地, 夺起权来,不就简单了 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针对华元的靶子,楚子苓一时无言。这挣来的生机, 岂不又成了如履薄冰 “若是告诉右师,会不会生出祸端”良久,楚子苓才把疑虑问出口。 华元可不是个端方君子,若觉得麻烦,说不定直接就把她处理了。 “你在宫中过得如何”田恒没有答话,反而问道。 “宋公待我甚好,还同巫祝相交,研习术法。”楚子苓答道。 田恒挑了挑眉,他之前没问这事,就是看她气色不错,在宫中肯定随顺。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跟巫祝搭上关系了。 不过听到这话,他的神情也放松起来:“若是如此,华元便不会随意动你。相反,还会用你作饵,引更多敌人现身。” 如果她巫术不济,也没法让宋公信任,或者招惹了宫内大巫,华元说不准会断尾求存。然而子苓非但展露神术,还跟巫祝相交,华元何必多此一举,给自己身上抹黑相反,他只会寻那些敌人的麻烦,并且尽心竭力维护子苓,稳固自家权威。 “那我就要跟华元绑在一起了”楚子苓问道。 “自你进入宋宫,便同他绑在了一起。” 田恒的目光中,带出了些探究,“只看你想不想在此立足扎根,更进一步了。” 她想吗许久之后,楚子苓点了点头:“我晓得了。” 屈巫还在楚国,不知何时出奔。唯有自己在宋国立足,才有可能掌握资源和舆论,破坏他的计划。为了这既定的目标,她才选择踏入泥潭,怎么能轻易放弃 听她应下,田恒心中却有些复杂,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惋惜。很快,他便转了个话题:“那林止,也有些不妥。非但今日登门,还在路上偶遇,怕是故意为之。所有大商,背后都少不了公族掌控,说不定是有人指使。” “若是有人指使,今日之事岂不惹人生疑”楚子苓皱了皱眉,“也许只是心切,想为妹妹求诊。” 正因为一切都太过巧合,受人指使的可能性反倒不大。而且他那妹妹是先天缺损,怕是问过不知多少巫医,就算自己治不好,也很难成为攻击的理由。刻意拿这个陷害自己,能有什么用处反倒会暴露自己的行迹,引来华元震怒。他一个商人,能挡住右师的雷霆一击吗 这道理田恒何尝不懂,然而还是哼了一声:“待我探探他的虚实。” 楚子苓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既然有一部分药材要依赖林止找寻,查一查也稳妥些,避免节外生枝。 又与田恒商量了一下细节,楚子苓才招来了阿杏,把今日之事说了一番。阿杏听的两眼圆睁,面露愤慨,恨恨道:“大巫放心,吾定让右师知晓” 她从未掩饰自己乃华元心腹,此时反倒成了助力,楚子苓这才安下心来,静待消息。然而当晚,华元并未遣人前来,是不重视这个讯息,还是另有安排 第二日,楚子苓照常回宫。刚到巫舍,就有人求诊,来的却不是别人,正是右师 一进巫舍,华元便道:“昨日那事,吾已派人查了,是荡氏所为” 楚子苓并不清楚宋国内政,更不晓得荡氏是谁,只安静坐在那里,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华元见她如此,哼了一声:“改日让阿杏教教你,身在宫中,可要耳聪目明” 这是华元抛来的橄榄枝,楚子苓怎会不接微微颔首,她道:“多谢右师关照。只是有人欲对右师不利,这出宫之事,是不是暂缓一二” “不必”华元当机立断,“你不是治好了那目盲之人吗还怕什么只要有了神巫名头,不知多少公族会来求诊,届时谁敢阴害” 他果真想用自己作饵了,田恒没有料错。楚子苓在心底叹了一声,只道:“若是公族求诊,怕有些麻烦。有些病需要连续数日,乃至数月施法才行。可吾每日只能诊三人,岂不难办” 像是料到她有此疑虑,华元笑的十分亲切:“此事何须汝操劳,自有君上安排。况且也不是谁都能进宫的,只要小心应对即可。若有不懂之事,只需问问阿杏。” 让宋公安排诊治的病人先后,是把权力交给君上呢,还是试探君上到底更看重何人不过这些,楚子苓不必细究。既然华元都入宫亲自见她了,就是把她视作战略同盟,这可比之前单纯利用强上不少。等到自己更深的介入这场权力斗争,她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成为华元在宫中的奥援。 一个有机会达成自己目标的位置。 楚子苓淡淡一笑:“劳烦右师费心,吾必会尽心施术,为右师解忧。” 这话太对华元的胃口了,他大笑抚掌:“大巫果真聪敏,吾便静待佳音了。” 果真如华元所言,她治好目盲之人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第二天,便有公族登门。这不同与出宫诊治,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治疗,自然更为轻松。 只是每次病患走后,阿杏总要来探听一些东西。譬如来人所患何症,能否治愈,问诊时曾透露了什么口风 对于这些,楚子苓知无不言,同时从阿杏处问到了不少朝中之事。原来此刻的宋国,权力已经旁落,执掌大权的不是宋公本人,而是担任六卿的公族,也就是历任宋公的子孙们。 譬如华元的华氏,就出自宋戴公一脉,称戴氏;而之前华元说的荡氏,则出自宋桓公一脉,称桓氏。之前宋公继位,武氏一脉曾经掀起叛乱,戴氏和桓氏子孙合力驱除了武氏和穆氏,也从那时开始把持朝政,掌控六卿之位。 然而华元入楚为质,朝中大权有了旁落的趋势,桓氏占了六卿之四。现在华元骤归,焉能不起波澜 然而这种层面的较量,终归是楚子苓从未接触过的,每日听阿杏讲述,也只能暗自记在心里,等到出宫后再找田恒商量。不过田恒刚来宋国就能知微见著,精准的预测华元的反应,他的成长环境和教育方向,估计也不简单。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离开齐国,当个寻剑的游侠呢 也许是宫廷生活太过压抑,在每日挣扎之余,楚子苓也生出了期盼和好奇。只盼能早一日回到自己的私宅,把心中所想都告诉田恒。 好在这次不用等到朔日,熬到第十日,诊过三名患者后,楚子苓就向巫祝告假,说要出宫寻药。巫祝这些日也从她这里知道了不少药物的新用途,自是应允。 得了允许,楚子苓只带了阿杏这个侍婢,就坐上轻车,一路疾驰而归。然而到了宅院,先见到的却不是田恒,而是立在门外的林止。 “果真等到了大巫。”等到要见之人,林止面上浮起笑容,极是欢喜。 楚子苓却有些惊讶:“林郎在门外做什么何不先入院” 她出宫的时间可没定数,也不知道林止等了多长时间了,他足伤怕是没好利落,何不先进屋歇息 林止谦逊笑道:“吾一个外人,怎敢擅自搅扰大巫私宅等在这里也不妨事。” 楚子苓哪会为难病人,便道:“以后若我不在,林郎可入室少待。” 林止这次倒没有谦逊,立刻施礼道谢,一旁杵着的田恒脸都有点黑了。是他不让林止进门,谁料这人竟赖着不走,一口气站了两个多时辰,现在又巧言引子苓怜悯,面皮之厚,简直让人不齿不愧是货殖之辈 林止可不管他的脸色,张罗着仆从卸下了车上货物。只片刻功夫,药材就堆了一地,让人眼花缭乱,楚子苓赶忙叫停:“还是搬到屋里,等我慢慢验看。” 林止试探的看向田恒,就见那大汉哼了一声:“某让仆从来搬” 这是不想让林止带着的仆人进院了楚子苓对于这一点倒是没有异议,人多嘴杂,还不定生出什么麻烦。对田恒微微颔首,楚子苓就先带着林止进了小院。 看着两人背影,田恒的眉头皱的更紧。这些天他也私下查过了,林识似乎是祖上发家,原先扶持的公族已经离开了宋国。家中更是人丁单薄,不像是朝中有人的样子。只是这人太过殷勤,怕不只是为了治病。他倒要留心瞧瞧,这小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54、第五十四章 进到屋中, 分主宾落座, 楚子苓也没摘去纱帽, 先问道:“林郎的足疾可好些了” 林止早就习惯了她不显真容的习惯, 只感激笑道:“这两日好多了,大巫的汤药果真神异。” 他足跟只是发炎, 没有骨刺, 好转也是预想之中的, 楚子苓点了点头:“之前药不凑手, 等到配些更好的, 可为林郎做几贴膏药。” 这也是楚子苓早就打算尝试的事情了。楚氏一脉擅长针灸, 制膏的水平自然不差。就算没有黄丹也不好找植物油,她还可以用动物油和树胶作为基底, 制些无铅的方子。只是现在的厨灶和锅具太过原始, 火候比较难控制, 恐怕要多试几次。 “膏药”林止闻言一愣。两个字分开他都能听懂, 但是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还真弄不明白。 还欲再问, 就见田恒大步入屋, 打断了两人交谈:“大巫可要先验验药材” 怎么说也认识了田恒几个月,楚子苓一下就听出他话中的阻拦之意。也是, 此时油脂如此昂贵, 膏药估计还没诞生,不便说与他人。 “拿上来吧。”楚子苓顺水推舟,转移了话题。 林止见状也不再追问, 笑道:“吾这些日寻遍了坊市,能见到的药材全都在这里了。大巫所说的,也寻得两样,不知可用否。” 在林止絮絮叨叨的介绍声中,所有药材都摆在了楚子苓面前。大概有二十多种,除了装在袋中的,还有些瓶瓶罐罐,是各种药酒和晒干的虫蛇蝎虎。连药酒都能买到,看来宋国的市场的确包罗万象。 然而翻检一遍,却让楚子苓有些失望。这里能见到的,大多是宫中就有的,而专门让林止找寻的药材里,也只找到了丹参、川芎两味。 轻叹一声,楚子苓道:“怕是还要到坊间看看。” 也许是药物分类的问题,毕竟中药包括的种类太多,恐怕有些东西还没人当成是“药”。不亲自看看,谁知会不会错过一些东西 “大巫要去坊市,这些日怕是不便。”林止劝道,“下月就是宋地岁首,诸国行商早已离去,国人也要筹备祭祖迎新,坊市人货都是大减。若是想逛,不如再等两月。” 岁首,是新年吗楚子苓一愣:“怎么这时候过年节” 现在才几月看天气,恐怕只在十一月前后吧,这就要过年了 林止见她不解,笑着解释道:“大巫来自楚地,岁首自是已经过了。但是我宋人岁首要晚上一月,如今还未到时候。” 过年难道不是同一天吗楚子苓听的更晕了,一旁田恒倒是知道她无甚常识,张口便道:“诸国用周历,冬至建子之月为岁首,但宋用殷历,建丑之月为岁首,晋用夏历,建寅之月为岁首。故而诸国先贺年节,宋其次,晋最晚。” 这一番讲述,终于让楚子苓明白了过来。就算都用农历,如今春秋诸国的新年也是不同的。其中周天子那些亲戚们建立的诸侯国,大多是用周历,大概农历十一月就过年了,宋国则要等十二月才过年,而晋国的夏历,才过后世的元月。故而各国历法不同,互相谈起月份都要加减一两个月换算,风土之差可想而知。 见田恒解释的详细,林止补充道:“宋国的岁首,会有大祭大飨,分外热闹,怕是跟楚地不同。大巫也可瞧上一瞧。至于寻药,大巫不如多讲几种,吾让人去乡间找找。” 楚子苓还未答话,田恒便冷冷道:“汝想窥探大巫术法吗” 这话问的颇为毒辣,林止面色一肃:“鄙人只是想尽为大巫效力,绝无私窥之意,若有冒犯,还请大巫责罚。” 说着,他正拜在地,极为认真的致歉行礼。楚子苓心中又何尝没有纠结凭她一个人,不知多久才能配齐想要寻找的药物,多个门路广的商人,找起来就不一样了。但是林止只是初识,哪能交浅言深而且不少药物同样具备毒性,若是真让人轻易得了去,胡乱运用,怕是要伤人命。这可就不是方不方便的问题,而是行医安全的考量了。 “林郎不必多心,还是多寻令妹所需之药吧。”最终,楚子苓如此答道。 林止抬起了头,即便隔着纱帽,也能看到他目中感激:“大巫所提药物,自要尽心去找。吾从小与妹妹相依为命,若能治好娇娘,倾家荡产何足道哉” 这一份兄妹温情,不是能装出来的。楚子苓语中多了些安慰之意:“令妹身体有恙,不能疾走,不能受惊,恐怕也无法婚嫁。但是平日还当稍稍晒晒天阳,在院中徐行几步,也有益处。” 不知那句话触动了林止,他的眼圈又微微红了,垂下了头颅:“大巫恩情,吾记下了。若有需林某效力的地方,尽管吩咐。” 这承诺,听来出自肺腑。楚子苓在心底轻叹一声,在这个平均寿命都十分短暂的时代,严重的先天性病症,又有多大的存活几率呢如今也只有稍稍缓解病症,让这兄妹相伴的日子再多一些吧。 又问了问林止足疾的恢复情况,楚子苓开了新药,方才送人出府。这次田恒没有跟出去,先抢着说道:“我看那林止不是什么好人” 楚子苓讶然:“你查到什么了” “没。”田恒答的十分光棍。 “”楚子苓简直不知该如何作答,呆了半晌才道,“既然如此,何必提防” “行商之人,多厚颜无耻,非君子也。自当小心防范。”田恒可不愿就此罢休,又劝道。 看来这时代,商人地位和名声都不怎么样啊。楚子苓笑笑,也不作答,反倒说起了从阿杏那里听来的东西,包括宋国如今的复杂局面,以及戴氏和桓氏可能会出现的斗争。 听她说完,田恒面色一沉:“想要扳倒华元,没那么容易。下来他怕是拉拢几个,各个击破了。” 华氏原先出过一个弑君的太宰,把持朝政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现在就算华元暂时有些狼狈,有宋公支持,一时也不会倒台。 “那我要做些什么”楚子苓立刻问道。 “现在什么也不用做,听他安排就好。”田恒答道。华元想把子苓当成棋子,就不会任由棋子反噬,因而现阶段,什么都不做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况且宋国局面复杂,若是冒然行事,怕是会打草惊蛇,惹上不该惹的人。 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答案,楚子苓楞了一下:“那以后呢” 在华元扳倒敌手,再次执掌大权后呢她这个棋子,还有利用的价值吗 “以后”田恒笑了,笑容中有些难以言说的味道,“自然是拉拢巫祝,在国人中立威,最好成为宋公,乃至下任宋公信赖之人。让华元不敢动手,也不必动手。” 立足在宫廷,深陷权力和之中,对付那些可能会射来的暗箭,以及需要斩断的毒手。就如每一个深陷宫廷之人。 看着田恒隐在笑容下的嘲讽,楚子苓心中一拧,低声道:“你不喜这些。” 是啊,若是真的喜欢权力争斗,他何不留在齐国,何不投效大国卿士这男人有足够的心智和武力,在这个世界打下一片基业。但是他没有,而是选择了流浪和放逐,选择了自由。现在因为自己,他停下了脚步,折返回来,重新落于这肮脏的泥潭之中。 “你喜欢吗”田恒敛起了笑,用那双锐利的,似可看透人心的眸子,深深凝望着面前女子。他听她说过自己的打算,知道她不喜欢权势,不在乎钱帛,只想当个游巫,行走诸国。如今,她变了吗会不会变得与那些让他憎恶的人一般无二 楚子苓缓缓的摇了摇头,吐出口的却是:“但我要留下。” 她知道自己面对的将是什么,然而这一切让人厌恶的东西,都无法熄灭她胸中的怒火。那些曾经陪伴过她,拯救过她的鲜活生命,不该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若她就这么走了,放弃了,还有谁会记得他们 看着那张清丽面孔上的执拗和坚持,田恒无声的笑了:“那还想这么多作甚走一步看一步吧。” “谢谢”楚子苓不知该说些什么,区区两字,怎能抵这些恩情和牺牲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田恒已经站起了身,“要出门采药吗” 在楚国时,他就陪她采过药,如今时光流转,似又回到了当日。然而两人身边,再也没有那明媚欢快的郑音。 楚子苓的眸子微暗,最终还是颔首:“去看看吧,冬日也有些药材可采。” 田恒也不再多说什么,套上骈马,亲自驱车,载着她赶往郊外。 当晚,楚子苓没有在宫外逗留,只选了几样药材,就回到了宫中。 几日后就是朔日,然而这次,楚子苓没能出宫。只因宫廷之中,迎来了迎来了清祀大祭。: 55、第五十五章 原本楚子苓以为, 自己只是个楚巫, 不能参加这等级别的祭祀。然而不知是宋公下令, 还是巫祝帮了她一把, 竟也能列上一席。虽然不是主祭,只是助祭之一, 依旧是极为荣耀的事情。 阿杏兴奋的声音都高了三分:“大巫竟能参加清祀, 必是巫祝首肯。这些日的苦工, 真未白费” 身为贴身婢女, 她怎会不知这楚女跟巫祝关系亲密只是没想到短短一月, 就能参与清祀大祭, 这可不只是高看一眼啊右师听到这消息,怕也会欣喜吧 楚子苓想的却不是这个:“派人出宫, 知会田郎一声。” 阿杏目中露出了然神色, 掩嘴笑道:“这等好事, 执事怎会见怪” 这些人如何猜测他们两人的关系, 楚子苓并不放在心上,然而刚出宫诊治一次, 就被中途打断, 总要告知田恒一声才行。 然而派出宫的信使,只带回了一句答复:“国事为重。” 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楚子苓握了握拳, 参与这个,已经成了她的任务之一。不知宋国的大祭,和楚国又有何不同 很快, 祭日到来。商人重一岁首尾,必要祭祀迎新。如今商灭,延续了殷商血脉的宋国,更是重视清祀之祭,非但宋公要在宗庙里举行仪典,国人也会在家中、乡间唱咒驱邪,占卜燎祭。整个宋国,似乎都成了烟雾和血牲笼罩的神鬼之地。 穿着一身仪式所需的巫袍,脸上绘了凤鸟墨纹,楚子苓捧着一尊青铜礼器,跪在群巫之中。殷人崇信玄鸟,信奉天帝,故而大祭之上,同样的服色,同样的巫纹,模糊了所有人的样貌,只有玄鸟和礼器鲜明,犹若献上的祭牲。 在悠扬古拙的乐声中,一身衮冕的宋公步入殿中。他容貌本就出众,加玄端冕旒,更显的俊美威仪,不可逼视。然而这样一位君主,也仅停在阶下,深深拜倒,向着其上祝史跪伏。在这虔诚的叩拜中,那身穿玄鸟巫袍的老妪,终于起身,舞起了手中铜杖。 那杖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早已不复往昔金黄光泽,生了铜苔,变得黯淡,隐隐有了些后世人们常见的“青铜”色泽。 随着她起身,十二名巫者也站了起来,围绕中央的柴燎,展袖而舞。那舞姿不似郑舞般轻盈,也不似楚舞般灵秀,相反,它是迟缓的,迟而凝沉。长袖慢挥,脚步蹒跚,在肃穆之余,透出了丝古怪,就像一群提线的偶人,在为她们的神祇匍匐行礼。 祭台之下,编钟和铜鼓震耳,音色宏大,又蕴着沉闷的金属回音,与低哑的号角,萦绕的巫唱混在一处,犹如上苍之声。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以头点地,喃喃吟唱,期盼神明降临,先祖归来,赐给他们足够的福运和启示。 楚子苓则和身边人一起,举高了手中的礼器。迈着沉重的禹步,巫祝走到了她们面前,浓重的烟气从她身上传来,那枯痩的手掌,拂过一尊尊礼器,犹若验看器中之物。她脸上的花纹渐渐舒展开来,显出近乎诡异的满足神态。一步,又一步,那老妪掠过众人,来到柴燎正前。手中长杖“咚”的一声,敲在了祭坛正中 殿门敞开了。捧着祭品的礼官,鱼贯而入。 硕大的牛首,洁白的羊头,痴愚的猪脸,吐舌的犬只,还有一个,是人类的首级。极为年轻的男子,也许尚未成年,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砍断的脖颈流淌,注入了青铜俎下面挂着的精美的容器中。 一排又一排礼官鱼贯而入,三牛三羊三猪,还有九犬和两颗人头,被奉上了祭坛,摆在了篝火之前。所有捧着礼器的助祭都站起了身,把盛着谷物、酒水的青铜器,放在了那些祭牲之前。 楚子苓的手颤抖了起来,颤抖的必须更狠,更用力,才能牢牢抓住那沉重的青铜器皿。她的脚步却未乱半分,亦步亦趋随着群巫,跪倒在祭坛之前。那些首级里尚未流净的血迹,正缓缓渗出,滴入下方盆中。那轻微的滴答声,掩在了祭乐之中,白色祭坛依旧洁净,犹若天边的云朵,泛着金光的礼器,稳稳的摆在了所有血牲之前。 楚子苓木然的站起了身,跟着众人退到一边。那两张带着绝望和恐惧的面孔,犹如所有的畜生头颅一般狰狞无二,俯视着台下众人。然而没有人诧异,更无人在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巫祝身上,带着期盼和渴求,虔诚专注。 那老妪重新坐了下来,把一片龟甲放在了火上。青烟腾起,云雾笼罩,彻底盖住了所有的血腥和死亡。不知过了多久,“啪”的一声,龟甲崩裂,巫祝捡起了那片大大的龟甲,高高举起,念出了一段冗长歌咒。 犹如一阵清风吹过,那些人面上浮起了笑容,带出了喜色。这是吉兆,是来年五谷丰登,没有兵祸的预兆珠帘晃动,俊美的君主再次俯下身躯,叩拜上苍。 冷汗凝在了楚子苓背上,并不算长的指尖陷入肉中,握的几乎渗出血来。 楚子苓并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回到院中的,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躺在榻上的。然而她陷入了梦中,一个似乎不会醒来的噩梦。 缚住了双手的男孩和女孩被推到了殿前,他们放声大哭,惊慌求饶,却没有人停下手上的动作。白森森的利刃挥起,一捧热血溅在脸上,又黏又滑,带着让人作呕的气息。转动的人头滴溜溜滚在了脚下,楚子苓想要避开,想要闭眼,想要阻止那张惊恐绝望的脸重现面前。 她什么都做不到。 那人头为此听从她的意志,缓缓转了过来。并不稚嫩,也不肮脏,那是张俊美的脸,美到能让不少女人为之倾心。一双蓝眸镶在上面,就似幽深潭水。 那头颅笑着开了口:“巫苓,你可要逃” 楚子苓猛地坐起了身,浑身犹如一张弓,绷到了极致,汗水顺着额角淌落,牙齿咯咯抖个不停。她逃出了吗 “大巫,可是魇着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楚子苓一寸一寸的扭过了头,看向身边那带着探究眼色的女子。那不是平日守着她的人,亦没有弹剑发出的铮铮轻鸣。 有什么东西在眼底滚动,楚子苓吞了口唾液,缓缓摇了摇头:“无事,取盆水来。” 阿杏躬身退了出去。楚子苓却没有动弹,只是双手环膝,静静坐在那里。 第二日。宋公召见。 “怕是斋戒坏了胃口,腹中又有不适,烦劳大巫施术。”还是那和煦温文,十分动人的笑容,宋公对来人说道。 楚子苓缓缓躬身:“请宋公俯卧。” 是了,能坏胃口的,当然唯有斋戒,而非奴隶的性命。在妖异巫纹的遮掩下,楚子苓把面上表情尽数藏了起来,无喜无悲,只用手指捻起金针。亦如往日的行针,亦如往日的背诵,精准的犹如一架机械。 半个时辰后,宋公长舒一口气,在宫人的侍奉下穿上了衣衫:“还是大巫手法灵验。对了,今日鱼氏会送人入宫,说是有急症,也烦劳大巫了。” 巫祝在祭祀中占出了吉兆,宋公的心情极好,对于前来求诊的卿士更是干脆允诺。然而楚子苓的神色依旧木然,只缓缓颔首。 这宫廷之中,所有依靠供奉取悦上天的人,换成哪个不都一样她会治好这些人的,就如治好那目盲者一般。 退出寝宫,阿杏急急凑了上来,低声道:“大巫,来的是鱼氏的庶长啊,定要好生诊治” 鱼氏出自桓公,乃襄公庶兄目夷一脉。当年宋襄公在位时,目夷可是出了名的贤臣,故而鱼氏一脉势大,乃是华元急于拉拢的人选。这次竟然送人入宫治病,实在是难得的机会 楚子苓看了她一眼,并未答话,木然向小院走去。 等回到院中,已经有人候着了,就见一个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躺在榻上,浑身发抖,低低。 这的确是重病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楚子苓飞快上前,跪在了病人身边,一手拿住他的脉搏,问道:“他哪里疼痛,痛了几日” “是,是腰上。”伺候一旁的年轻男子赶忙道,“起了几处疹子,家父便痛的厉害” 疹子楚子苓立刻解开病人的衣衫,就见那男人腰侧红红一片,已经起了不少水泡。这是“缠腰火丹”,虽然不会致命,但是引起的神经痛极其严重,还容易产生并发症。 “把他抬到屏风后”楚子苓立刻道。 那年轻人急急问道:“大巫可能治” “能”楚子苓并不废话,起身便去洗手,给针具消毒。这是肝经郁火,湿邪留滞产生的病症,清热解毒利湿就能治愈。现在病人的出疹面积不大,不难治愈。 听到这话,那青年松了口气,赶忙让人搀着老者,在屏风后的矮榻上躺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那满面巫纹的大巫赶了出来。 不多时,房中响起了咒颂之声,饶是听惯了诸国言语,也听不出这语调来自何方。不自觉的,那青年松了口气,乖乖守在了外面。: 56、第五十六章 让病人侧躺榻上, 闭目不可偷看, 楚子苓便开始施针。先用毫针围刺病灶, 引邪外泄, 随后取曲池、血海、太冲等穴,平补平泻, 祛瘀止痛。 下针虽然飞快, 那人却依旧颤抖不休。疱疹的疼痛等级, 岂是好忍的就算是她, 也要行针两三日才能减轻痛感, 治愈则需更长时间。 大半个小时后, 楚子苓收了针具,让病人在榻上休息, 自己则转到前面, 对那青年道:“这是病邪入体, 需要数日才能治愈。这几日莫让病人抓挠患处, 不可饮酒,吃鱼, 禁辛辣。” 这和平日的斋戒可不大一样, 但是大巫所言,哪敢不听那青年连忙叩首:“多谢神巫” 随后楚子苓又开了个外涂消炎的方子, 让他取蜜调和, 涂在患处。 送走了病人,阿杏急急凑上前来:“大巫为何不与鱼大夫多谈几句” 鱼氏这一代兄弟两人,嫡子鱼石掌家业, 这庶长子鱼苕虽然无甚名气,却跟鱼石十分亲近。想要劝鱼氏投靠右师,怕是要从他身上动手 “此病痛彻心扉,是听不进旁人所言的。”楚子苓冷淡道,“况且右师让我在此处拉拢鱼氏了吗” 阿杏一噎,顿时闭上了嘴。右师没有给她这样的指使,还真不好冒然行事,只能问过再说。 见她不答,楚子苓也不多言,自顾回到屋中。如今对她而言,控制自己的情绪,才是首要大事。那人祭的一幕,就如烙铁焊在了脑中。然而巫祝让她参加大祭,是好心提携,怎能在其后翻脸 对他们所有人而言,几个奴仆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在外人面前如何控制得当,当晚,她还是失眠了,大汗淋漓从榻上惊醒,枯坐到天明。 早上起来,阿杏低声道:“右师吩咐,让大巫先别轻举妄动。” 鱼氏自然要拉拢,但是不能从巫医这里开始。楚子苓漠然点了点头,前往寝宫。 给宋公针灸完毕,又轮到了那个鱼氏大夫。楚子苓诊过脉后,依照昨天的方法在屋内施针。今日的疱疹下去了些,也不知是不是病人昼夜不能安眠,太过疲惫,竟然在针灸的过程中睡了过去。因而一套疗程做完,楚子苓也没叫他,自己走出了房门。 “大巫,吾父如何了”那青年见她出来,赶忙问道。 “令尊睡过去了,还请少待。”楚子苓淡淡答道。 那青年脸色立刻露出喜色,俯身拜倒:“大巫神术,家父已有几日未曾安寝了” 疱疹造成的神经痛旁人是无法想象的,夜不安寝乃是常事。楚子苓欠了欠身,算是回礼。 谁料那青年又道:“敢问大巫可是每月都要出宫,给国人看诊” 这是觉得她的“神术”,不该放在国人身上吗楚子苓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谁想那青年眼睛一亮,赞道:“大巫仁也” 没想到他会如此说,楚子苓第一次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那男子并不很高,容貌也平平无奇,浑身上下都透着无害的温和,似是发觉了她探究的目光,他笑道:“吾也是庶子出身,怕是再过两代,也要成为庶人。就算出身如何显贵,早晚也要有没落的一日。因而大巫救国人,与救吾等无异。” 这是周代的世系法则,只有嫡长能继承家业,诸侯的庶子们要降阶分封,而这些卿士的庶子,又会沦为士人,待到士人没落,他们的子孙就成了国人,乃至成为真正的庶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正是此意。 然而话是这么说,列国的诸侯卿士也许会笼络、利用这些国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却并未把他们放在心上。更难想会有大夫之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楚子苓看着那双带着赞赏的眼眸,半晌才道:“此乃君上之意,君子谬赞了。” 对方却笑着摇了摇头:“大巫和旁人不同,眼中未有贵贱之分。” 宋国是个重巫鬼的国家,巫者的身份何其尊贵。又有几人会说出自己每日都要诊治三人,还能出宫为国人诊病他之前只是听闻此事,还未当真,然而当那大巫看到父亲重病,二话不说前来诊治时,那份赤忱之心,却无法错辨。这样的品性,是何其让人动容 楚子苓的嘴唇动了动:“吾出巫山一脉,自当爱人若爱其身。” 大医精诚是这个时代无法理解的东西,但是“兼爱”思想却自先秦有之。当然,不论是儒是墨,还是道,如今应当都不存在。 那人双眼一亮:“未曾想巫山一脉有此德行爱人若爱其身,吾不如也” 他的感叹发自内心,崇敬亦溢于言表。楚子苓片刻说不出话来,在见惯了残酷和阶级,见惯了施舍和冷漠后,这一点点温情,似是把小小火烛扔进了冰冷寒窑中,透出那么一抹暖意。 “君子仁德,令尊必能康复。”良久,楚子苓才答道。 那青年面上露出喜色,再次躬身相谢。又等了小半时辰,才带着睡醒的父亲离开了宫室。 诊完最后一人,楚子苓在屋中呆坐许久,突然道:“右师为何要拉拢鱼氏” 阿杏有些惊讶,但还是恭敬答道:“自是因鱼氏品性极佳,可助右师持国。” 亦如那位青年一样吗楚子苓沉默片刻,又问:“若右师无法执政呢” 阿杏面上露出了哀伤神色:“若是如此,国将大乱。朝中又有谁能同右师一般,一心国事呢” 华元是个一心国事之人楚子苓听过不少关于华元的故事,也跟他亲身接触过,那绝不是一个磊落君子。然而若无华元冒着生命危险,潜入楚军大营,逼迫楚庄王立城下之盟,宋国能摆脱灭国的威胁吗对于城中那些易子而食的人来说,这人也许真的是他们的救星。 “放心,吾会尽心救治鱼大夫。” 楚子苓扭过头去,不再看阿杏欢喜的神情。在这纷乱的世界,她又该何去何从 三日后,鱼氏病情好转,在诊够当日病患后,楚子苓便乘车出了宫。这毫无预兆,突如其来的归来,自是让田恒吃了一惊。没有让马车在门外停留,他直接让车驾驶进了院门。当那女子从车上走下是,田恒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看起来不好。 “宫中可出了变故”回到房中,遣散仆从,他立刻问道。 楚子苓摇了摇头:“无事。鱼氏有人前来看诊,右师十分欢喜。” 田恒自然清楚宋国朝政,鱼氏怕是华元想要拉拢的人之一,若是能治好,拉拢两家关系,对于子苓也是件好事。那她因何这幅模样 然而对方不说,他没有开口追问,只是坐在一旁。过了半晌,楚子苓突然问道:“诸国都用人牲吗” 那一瞬间,田恒竟觉得松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个然而下一刻,他心中又是怅然,看来子苓在宋国大祭上,见到了一些不同以往的东西。 放缓了声音,他答道:“祭祀有太牢少牢,诸国多用三牲,唯有宋国喜人牲。” 人牲的确少了,除了出战、盟誓、贺胜,在诸国不算常见。但是宋国不同他国,大祭上怎会少了人牲 太牢是牛羊猪三牲,少牢是羊猪两牲,这等级之分,倒是让不少奴隶逃过了必死的命运。然而楚子苓的脸色没有好多少,又低低问了句:“那人殉呢齐国可有” 田恒沉默片刻:“非止人殉,齐人还尚从死。君王故去,便有大臣自裁相随。” 楚子苓猛地抬起了头:“为何” 为何会允许这样的行为良臣自杀,国何以续 田恒却笑了:“如此忠君,其后人自会有封赏。” 其实不止是为了后代,齐国多篡位夺权之争,那些臣子自裁,有些不过是为了逃过继任新君的责罚。既然都是死,何不死的更有用些 楚子苓却没想到:“那诸国人殉” “不胜数也。”田恒给出了答案。这不是楚国一地的习惯,而是所有诸侯国的惯例,非但诸侯身死会有人殉葬,普通卿士也多用仆从殉之。 他的神色肃然起了来:“此乃祖训,切不可胡言搅扰。” 他知道子苓是个心软的人,心软到不像个巫者。若非如此,她不会记着那小婢,记得夜夜失眠,不得安寝。更不会为了一个自己根本就不认识的奴隶,变得如此失魂落魄。然而这份软弱,并不让他厌恶,相反,他想多护着她一些,让她不必被这不同旁人的仁心,惹上祸端。 殉葬乃是生死大礼,是无数卿士,无数巫者遵从的法理,根本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的念头,就消失不见。 楚子苓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本该知道的。莫说春秋战国,就算到了明代,天子驾崩也会令嫔妃随殉。所有的阶级和王权,都是由血淋淋的人命堆积而成。她早该认命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安全的生存下去。她该适应这个社会 “你随我来。”突然,田恒站起身,对她说道。 楚子苓木然的站了起来,跟在田恒身后,出了房间。他们并没有走向前院,而是闯过几道院墙,到了一处棚屋。 粪便的臭味随风飘来,还有草料和牲口的味道。绕过棚屋,楚子苓有些惊讶的看着前方,那是头牛,田恒带她来看这个 “那目盲的老汉能视物了。这牛是前两天才送来的。”田恒开口道。 看着那慢吞吞咀嚼着草料的黄牛,楚子苓呆了半晌,扭头回望。 “诸侯卿士殉祭,是为神明。而国人奉牛,就是把你视作神明。旁人只能杀殉,你却可起死回生。”田恒不紧不慢回答了她的疑问。 这头牛,就是她行医救人的明证。楚子苓眼眶骤然一热,收回视线,一步一步走到了那牛身边,把手搭在了它巨大的头颅上。 如此的健壮,鲜活,犹如那些被她挽救的生命。 “可要杀了献祭”身后传来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 楚子苓也笑了,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留着吧,留着就好。” 她是个医生,她还想救人,救更多条性命。: 57、第五十七章 “我想找些人, 帮我寻药。”再次回到屋中, 坐在田恒身边, 楚子苓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想要在宫外行医, 就必须有药,种类繁多的药材, 这不是靠她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况且针灸对于很多病症是有奇效, 但是相对, 也需要药物作为辅助。没有足够的药材, 不论是宫外还是宫内, 看病都束手束脚。 既然要做一个“巫医”, 要在宋国立足扬名,她的“术法”就必须比别人灵验数倍。而药材储备, 是一切的基础。 只是, 找谁来完成这些 田恒挑了挑眉:“你所需的药, 是用来治病的” “不止是治病, 还要做成膏、丸,在坊间贩卖。”楚子苓已经想清楚了, 既然宋都的集市已经有卖药酒了, 她也可以尝试做些成品药,比如跌打类的膏药或是驱虫用的丸剂。如此一来, 非但受益的人群会增加, 还能进一步扩大名望。 明白了她的用意,田恒道:“若是如此,平日需用的药, 可以托右师派人去找。至于要卖的”他顿了顿,终是道,“林止那边,倒是可以寻个门路。若是此人有甚不妥,右师也会查个清楚。” 这是个极为稳妥的建议。现在华元已经跟她绑在一起,把寻药一事交给华元,反而比旁人要可靠许多,也算交个把柄给那人,让他以为自己下定了决心投靠。至于卖药,涉及钱财进项,是存了些私心的,自己寻个商家贩卖,华元怕也不好直接动手干涉。反正成药也辨不出其中的药材和相应剂量,不怕泄漏方子,交给林止倒是更稳妥一些。而这一举动,华元必会知晓,估计也要私下探一探林止的底细,要是不妥,他岂会置之不理 郑重点了点头,楚子苓道:“就按无咎的意思来吧。” 看着那又恢复了往日神采的女子,田恒心头微松,旋即又在心底轻哼一声,可惜他不懂货殖,否则哪会让那小子凑上前来 谈妥下一步的计划,楚子苓也不逗留,再次登车准备回宫。站在车旁,田恒突然道:“若遇难事,记得回来寻我,切勿藏在心底。” 那人的神情严肃,语气坚定,似能帮她破开一切险阻。楚子苓楞了一下,轻声道:“我记下了。” 她并非孤身一人,她身边,还有人陪伴。 回到宫中,一切重新变得安定下来。鱼大夫的病整整耗去了十日,才算彻底治愈。摆脱了病痛折磨,自是让鱼苕感恩戴德,非但给了楚子苓大量诊金供奉,阿杏那边也带回了好消息。看来华元拉拢鱼氏的计划,进行的十分顺利。 而又一例怪病的治愈,也让宫外那小小私宅,门庭若市。对于那些可能存在的诡计,华元倒是想出了个妙法 今日又是大巫给国人诊病的时日,向氏派来的探子,照例混在人群之中,探头观望。上次出师不利,非但没能坏了那楚巫的名头,反倒让她声名大噪,家主勃然大怒,很是责罚了一批人。因而这次,他们再也不敢草率行事,也花了不少心思准备对策,谁料一大早,小小巷口就被人潮堵住,挤得水泄不通。 国人不乏好事之辈,一个月时间,足以把“复明”之事传的神乎其神。这次都不用他们特地来找,院外已经围了不少病患。其中有轻有重,个个神色焦急。 那守门的大汉只看一眼,就选了一家人入院。探子不由上前,小心问道:“进去的那个,生的什么病可也是盲的为何这么多人,单选了他家” 对面闲汉嗤之以鼻:“汝以为大巫就是治眼的吗那家妇人昨日产子后昏迷不醒,家人抬着过来的。这种急病,谁会争抢” “产后昏厥”那探子咋舌,“这等人也敢救,莫不是能从黄泉路上夺回命来” 就是他们找奇症,也不会找这样的啊。治不好不出奇,治得好才活见鬼了。 “谁知道呢”那闲汉也是紧盯大门,心急火燎,简直跟自家有人生病一般。 然而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当大多数人都以为无药可医时,那家人竟然又抬着门板,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老妇人边走边哭,简直泣不成声。 “可是没救了”身边人问道。 那老妇人猛地抬头,啐了他一脸:“谁说没救的若不是神巫,吾家二娘哪能转醒” “醒了”“真醒了”“不是说没救了吗” 几乎同时,无数人开口,声音乱七八糟响成一团。 那妇人哼了一声:“吾儿这就回家,牵羊奉巫” 说完,她不再搭理旁人,跟在家人身边,挤出了人群。 “又挑人了快看又挑人了”院门大开,人群再次喧哗起来。 见那大汉又挑中一家,立刻有人叫到:“是个娃娃说不思饭食,面黄肌瘦。这是痨鬼俯身吧” 这次又要多久那探子只觉手心冒汗,又是畏惧,又是焦急。这大巫难不成什么病都能治右师从何处找了这等人物 谁料刚进去半刻钟,院门就又打开。就见那个被抱在怀中的孩儿,还是一副虚弱模样。 这是没治好吗探子不由一喜。 旁边已经有人问道:“大巫如何说恶鬼驱了吗” 抱着孩童的汉子,倒也有些犹豫,只是道:“已经施法,还喝了汤药,说是毒虫入腹,排出即可。” “那排出来了吗”肚中有虫,谁听了不怕,立刻有人问道。 “尚未”那人犹豫片刻,却道,“不过吾信大巫” 说着,他抱着小儿自顾回家,竟有不少人跟了上去,想去看个热闹。探子嗤了一声,也不去追。他们消息灵通,自然知晓大巫治过不少兵士的腹中之虫,这点小技,又算什么 最后一个,似乎没什么急症,倒是选了个富家老者,据说是腰痛难忍,不能起身。这样的病症,总不会一刻见效了吧 谁料只等了一个时辰,那老者就扶着腰,自己走出了院门,面上笑容,怕是老远都能看到。 嘶了一声,那探子不敢久留,匆匆退了出去。这到底是右师找来的“病患”,还是楚巫真能祛除百病若真有此神术,家主倒是不能轻易得罪了。 关了院门,田恒长长舒了口气。这次华元着实帮了大忙,倒不是他寻人冒充病患,而是事先遣人守在院外,摸清了登门的病人都是何症状,告知子苓,让她选出急症和容易治疗之人。如此一来,旁人想要浑水摸鱼,就不那么容易了。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然而走进屋中,就见子苓坐在窗边,出神的望着远处蓝天,面上的表情,可不似欢喜。 田恒叹了一声,在她面前坐下:“等药配齐了,想治谁都可。” 楚子苓回过了神,笑了笑:“无妨,毕竟是右师安排。” 她的笑容中,并无多少欢喜之意。田恒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怕也正因此,才愈发急着想寻到药材。那华元倒也干脆,开始派人找寻,不知多久才能满足子苓所需。 “我已找过林止,下午一同去坊市转转吧。”这事没法细劝,田恒转开了话题。 楚子苓眼中顿时多了些光彩,又迟疑道:“戴纱帽外出,会不会惹人瞩目” 春秋并无男女大防,女子不论是外出游玩还是在街上闲逛,都不会遮住面孔。若是穿一身巫服在家,戴个纱帽还算营造神秘气氛,外出如此打扮,反倒惹眼了。 田恒想了想要:“不如换身打扮,偷偷出门” 现在宋国局势动荡,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子苓,冒然去坊市闲逛,确实不太妥当。不如就做寻常贵女模样,更方便些。 楚子苓听了眼神一亮:“你少待片刻。” 说着,她就回到屋中。田恒倒也不急,边等边琢磨要怎么出门。从偏门走,应当没多少人注意,早去早回即可。 过了半刻钟,就听内间脚步响动,田恒抬头一看,讶道:“怎么这幅打扮” 那可不是贵女装束,而是普通奴婢打扮,荆钗布裙,原本白皙的皮肤,还不知涂了什么,成了蜡黄色泽,整个人都黯淡下来,丝毫不会引人注意。 楚子苓笑道:“不是说偷偷出门吗执事去坊间,带个奴婢不是理所应当” 田恒不由失笑,哪有女子不喜华服美饰,反倒要扮丑的然而又想到了什么,他精神突然一振:“如此也好” 这次出门,可是要寻林止那小子的。子苓这幅模样,岂不正好 立刻来了精神,田恒吩咐下去,就说大巫施法过后要好生休息,让阿杏等一众仆妇们在家看着。自己则趁人不备,带着楚子苓溜出了小院,两人也不驾车,就这么一路向坊间行去。: 58、第五十八章 小院距离坊市并不算远, 只隔着两道街。走了半刻钟, 就到了地方, 田恒不由放慢了脚步, 对身边人道:“跟紧些,等会莫出声, 别让林止认出你来。” 楚子苓应了声, 微微垂首, 紧跟在田恒身后, 走进了坊市。 也许是刚刚过完年的缘故, 街上的商贩并不很多, 坊间看起来有些冷情,摆出的货品倒是驳杂, 非但有陶器、丝麻、鞋履, 还有不少日用杂物。店家们看到路人身影, 就会着力叫卖, 宋音此起彼伏,倒是平添几分热闹了。 这动静, 让楚子苓忍不住偷眼观瞧。与其说是商业街, 这里倒更像一个大型集市,并无太多规划, 更没有多少固定的房屋, 鳞次栉比的小摊挤满两侧,连道路都狭窄了许多。 许是看到了她张望的目光,田恒道:“这里都是杂货, 粮坊还在前面,过去便好些了。” “林郎的铺子大吗”楚子苓低声问道。 田恒哼了一声:“看着还成吧。” 然而到了地方,楚子苓就发现这个“还成”纯属玩笑。林止的商铺就在粮坊街口,占地很是不小,成山的粮食堆在路边,五谷具备,很是有些规模。 田恒收敛表情,对外面仆役说了些什么,不多时,就见林止快步走了出来:“执事怎地不通告一声,有失远迎啊。” 那人语带欢喜,目光只在楚子苓身上扫了一下,就放回田恒身上,愈发显得殷切几分。 田恒道:“大巫今日出宫,有些吩咐。” 他的态度颇有些倨傲,林止倒是不怪,笑道:“大巫吩咐,何须执事亲来当是小弟登门拜访才是。” “家中人多口杂,况且我也要来坊间看看。”田恒答的干脆。 林止立刻道:“既然如此,还请执事入内少坐。” 田恒也不推脱,带着楚子苓一同走入院中。在正堂坐下,待仆妇奉上浆水,林止便开口问道:“执事此来,可是为了上次所说那事” 卖药对于楚子苓来说,不是件小事,自然要提前进行前期市场调研,同时确定林止的参与意向。因而田恒早就提过此事,这次来,就是为了进一步接触。 田恒道:“正是。不知林郎打听到坊间都有何成药贩卖了吗” 林止失笑:“除了酒,哪还有旁的东西大巫这突发奇想,让小弟捉摸不透啊。难道不是也买酒水吗” 宋国产的酒水不差,更是远销诸国。若是做酒,林止这个粮商还有些成算,做别的,他实在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当然不是。”田恒一口否决,故作姿态的沉吟片刻,才道,“大巫有意做些治伤的药物,不知放在坊间是否好卖” 林止眼睛一亮:“治什么伤刀剑伤吗” “止血的伤药。”田恒顿了顿,“若是能找来合用的物事,还能做些治跌打伤的药来。” 闻言林止欣喜道:“若真能做出此等伤药,哪里会愁卖近来年诸国乱战,国人多要从军。况且若是药好,莫说国人,怕是卿士也会动心。” 缩在田恒身后,听到这句话,楚子苓心底微微一松。做什么药,她也跟田恒商量了许久,最先敲定的,正是止血的金疮药。当然,后世正牌子的金疮药,现在是凑不齐药物的,但是她手里有紫珠,做个效果差点的外伤散剂,应当不难。 “如此甚好。”田恒颔首。 对于这答案,田恒心中有数。两国交战别说卿士大夫了,国君都要亲临战阵。这些人哪个不惜命若真能止血消肿,何愁伤药卖不出手。 既然有了成算,田恒立刻道:“那林郎肯替大巫贩药了” 林止讶道:“执事何出此言大巫肯救娇娘,吾恨不得奉上家业,区区货殖,哪值一提” 这话不论是表情还是音调都极为诚挚,然而田恒笑笑:“林郎言重了。那依你看,若做出伤药,何时贩售为好” 这次,林止倒是严肃了很多:“怕是要晚些才好。且不说近来未有战事,就是大巫的名声也未传出,倒不急于一时。” 楚子苓不由把头垂得更低了些,掩去面上神色。行医这行自古就需要声望,尤其是在这个信巫不信医的时代。若想旁人买她的药,不打出名头怎么可能况且不论是散剂还是膏药,成本都不会太低,谁舍得花大价钱冒险啊 林止这话,倒是老成之言。 没想到林止会这么说,田恒皱了皱眉,便道:“若是如此,我先回去告知大巫,看她如何作想。” 说罢,他便起身告辞。 林止也站起身来:“执事可要回府吾遣人相送” “谢过林郎,吾还要在坊间逛逛。”田恒一口回绝。 林止微微一笑:“那小弟更要尽地主之谊,陪执事四处走走了。” 田恒张了张嘴,然而看对方面上笑容,又干脆闭上了嘴巴。这人最是难缠,他当然能一口回绝,但是子苓就跟在身边,闹得太僵也不妥当。 压下心底不悦,田恒扯了扯嘴角:“那就烦劳林郎了。” “田兄何必客套,唤吾表字即可。这边请。”林止满脸堆笑,倒是率先改了称呼。 田恒僵硬的点了点头,跟在对方身后出了大门。 既然要逛街,自然要有个方向。田恒也是干脆,先在粮坊逛了起来。这里除了卖粮,还有各类干货、香料,都是子苓准备看看的。留意着身后人的步伐,田恒也挨个店铺看了起来。粮坊可是大坊,加之粮食怕潮,拥有店面的商家多了数倍。田恒可不管店里都买什么,只留意身边人的步伐,看似漫不经心。 林止就认真多了,边走边道:“田兄可有甚想买的东西小弟别的不成,挑货可是一把好手。想买什么,我去跟店家谈谈。” 田恒只“嗯”了一声,全做应答。林止也不见怪:“对了,大巫不是想来坊间逛逛吗若是有空,尽管来找小弟即可” 田恒瞥了他一眼,笑话,若不是要带子苓逛街,他怎会耐烦跟这家伙闲扯 林止似是没察觉他的不满,哈哈一笑:“对了,吾送去的锦缎,大巫可喜欢” “大巫只喜巫袍。”田恒冷冰冰道。他忘了跟子苓说这事了,况且十来匹锦缎算什么当初子苓在楚国收的就不止这些。 林止扼腕:“田兄也不早说,下次吾再选些别的” 两人“聊”的开心,楚子苓跟在后面,自顾自的看着店铺里东西。虽然后世常见的果蔬粮种,很多都还未引入中国,但是这市井,依旧有着和深宫大宅迥异的鲜活气息。说起来,这还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逛街呢。 正走着,楚子苓突然一顿足,向一旁小摊望去。她似乎看到了那摊上有卖蜂蜡 楚子苓一停下,田恒立刻止住了脚步,目光一扫,直接走到了那个小摊前。林止奇道:“田兄想买什么” “随便看看。”田恒也不答,就站在那摊位上,随意翻检起货物,倒有大半注意,放在了子苓身上。 林止不动声色的看了眼那个低眉敛目,面色蜡黄的女子,却也不多话,悄然立在一旁。 这一逛,就逛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还是林止派车,送他们回去。 “我看那小子是认出你了。”田恒有些不气闷。毕竟要买东西的是子苓,林止奸猾无比,怕是已经看出端倪了。 “无妨,我脸上染了色,还修了容,不会有人认出。”这次出门,她专门化了妆,还是往丑里画的,就算有通缉文书摆在面前,怕也不好辨认。 对于这个,田恒倒是没有异议。今日这装扮,别说是林止了,估计阿杏来了也认不出。让林止那小子误会子苓的长相,倒也不错。 “那制药一事,真要再等等吗”田恒又道。 “再等等也无妨,反正我那方子想配出来,也要不少时间。”迟疑一下,楚子苓又道,“只是今日在坊市逛上一遭,发现原料都不便宜。这药估计降不下价。”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别说蜂蜡、松脂这些东西了,光是猪油的价格就比肉贵上许多。就算是她,也没法在这种物资匮乏的时代大规模生产,成本可就远远超乎预料了。 田恒嗤笑一声:“贵些才好。能上战场的,必然有些身家,若是卖贱了,反倒惹人不喜呢。” 楚子苓也听田恒说过,如今征战大多是车兵。能玩得起战车的,会是穷人吗春秋战国有多少场战争,多少个国家,伤药这种东西,可不是一锤子买卖。 想了想今天的所见所闻,楚子苓也有些放下心来:“先看林郎能不能寻到党参了,若是他那边来了消息,尽快找人入宫寻我。” 那小姑娘的病情不好拖的,现在也只等药凑齐了。田恒倒是不会迁怒旁人,点了点头:“你放心,绝不会耽搁。” 安排好了诸般事宜,楚子苓也未在久留,很快又回到了宫中。: 59、第五十九章 “寡人听闻, 大巫在宫外又显神术, 治好了三人”第二天是例行诊疗, 宋公也不知从哪儿听来了传闻, 一见到人就饶有兴趣的问道。 楚子苓微微颔首:“是有此事。不过只那产妇危重,其他两人并非危及性命的病症。” 没想到她答的这么谦逊, 宋公不由笑道:“那也是旁的巫者无法治愈之症。大巫神术, 让人叹服。” 面对这种依靠手腕运作出的“神术”, 楚子苓哪会有半点居功的心思只摇了摇头, 道:“若无君上开恩, 哪有上苍赐福。国人受惠, 全赖君上仁慈。” 一个神巫如此说,简直挠到了宋公心底痒处, 他面上笑容更盛:“吾殷商子民, 最是受上苍庇佑。还当多多祭祀, 供奉天帝。” 楚子苓闭上了嘴, 眼帘低垂,并不作答。 好在宋公也没指望她回答, 又道:“只是如此一来, 怕是又要有人来求诊,大巫每日只诊三人, 着实让寡人作难啊。” 说着“作难”, 宋公面上却没有为难神色。连入宫诊病都要经他允许,决定谁先谁后,着实让下面臣子安分许多。而这种生死予夺的掌控感, 本就会让会君王心中快慰,就算是宋公这等贤君,也是难免。 又想到了什么,宋公追问道:“大巫可有治不了的病症” “自然有。天命所限,又岂能背天行事”楚子苓答得十分干脆。真正的医术不是法术,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哪能逆天而为。 “果真还要看命数啊。”似乎有了些紧张感,宋公赶忙道:“这些日施法,总觉不如先前,连夜里也常睡不安稳。可是寡人怠慢了神祇” 楚子苓不动声色:“还请君上伸腕。” 宋公立刻伸出了手腕,楚子苓仔细辨过脉象,便道:“阴阳有冲,许是君上近日劳累,伤了根底,待吾施法驱邪。” 岁首可是国君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之一,日数不清的祭典着实劳神。宋公立刻就信了,命人解衣,躺在榻上。 楚子苓则备好了金针,从脉象看,应是近日受寒,又思虑过度,导致肝气升降,病情反复。只要调整几处针灸的穴位,在通络化瘀的同时宁神理气即可。依照往日惯例,楚子苓又施展起了她的“神术”。 “大巫近日施展神通,让右师极为欢喜。”回到巫舍,阿杏就兴高采烈的报告了这个“好消息”。 华元的态度,楚子苓并不觉得奇怪。他的“妙计”从某种程度而言,也算是玩弄鬼神了,竟真能奏效,如何不让人欢喜 “那右师答应我的事,可办了吗”楚子苓淡淡问道。 “那是自然”阿杏用力点头,“能助大巫施法,右师怎会慢待这些日已经派人,前往各地搜寻大巫所要之物。只是这事,最好莫让旁人知晓。” 宋国应当在后世的河南境内,距离后世的安徽、江苏也不是太远,楚子苓便画了这些地方可能出产的药材,让华元去找。因为都是长相独特,容易分辨的药材,找起来应当不会很难。至于那些随处可见的药材,她平日出宫寻找即可,总不能让所有药材的来路都卡在华元手里。 只是那句“莫让旁人知晓”,是何用意 楚子苓看了阿杏一眼:“此事关乎施法,我怎会外泄倒是右师要谨慎一些。” “可是奴听闻,田执事近日出入坊市,似寻了几个商贾”阿杏意有所指的说道。 看来田恒的行踪,华元也未放过。楚子苓面上露出冷意:“右师连我的私产也要掌管吗” “岂敢”阿杏连忙道,“只要大巫尽心,右师自能保大巫荣华,何必在贱业上花费工夫” 行商确实是贱业,就算在宋国,也是那些没有官职封地的人,才会从事。地位低下,还比不上华元身边的奴婢,阿杏怎会放在眼里 “这个右师就不必操心了,我也只是在宋国留些基业,况且还有田郎操持,并不费事。”楚子苓答道。 这也算是一个试探吧,看华元想掌控她到哪种地步。若真连卖药都不许,怕是要留心两人的合作模式了。 听闻此言,阿杏倒是不再多话,显然还是想回去再请示一下。楚子苓也不慌张,自顾清点起手头药材,准备考虑金疮药的配方了。 然而还没等理清她和华元的从属关系,一件事被推到面前:向氏家主犯了急病,卒中昏迷。 “君上有意命大巫诊治那向氏家主。还请大巫施法,铲除此人”阿杏面色通红,兴冲冲的带回了华元的指示。 这可是向氏家主,是华元最大的死敌因是卒中重症,旁人都不能治,宋公便想到了身边神巫。华元得知此事,心头大喜,立刻下了命令。只要那向氏家主一死,向氏便要陷入乱局,哪能再同他争权 然而听到这话,楚子苓的面色骤变,厉声道:“右师欲欺鬼神” 阿杏从没见过大巫如此神情,吓得退后一步:“怎,怎会” “若不送来便罢,只要病患送到面前,我绝不会欺瞒鬼神是死是活,只看天命”楚子苓的回答掷地有声,分毫不让。 她可以跟华元做交易,甚至用些不怎么正道的手法,烘托名望,打造出一个“神巫”。然而有一点,她绝不会碰,就是用医术害人 这也是半点也不能退的底线,是她作为医生的根本。若是把医术用在阴谋诡计上,她毕生所学所知,又要放在何处更何况,华元不是个良善之辈,只要她退了这一步,就会成为对方手中的利刃,届时所有的敬畏和尊重全部消失,变成任人指使的肮脏棋子。她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是万万不能后退的。 没想到大巫拒绝的如此干脆,阿杏白了面颊,然而几次张嘴,始终不敢辩解。她终归是个宋人,就算这楚巫平日和善,没有多少大巫的架子,也是个能通鬼神的巫者。区区侍婢,岂敢抗命 肩头微微颤抖,阿杏小心道:“奴婢这就禀报右师” 也不敢多留,她慌忙逃了出去。 “她竟然不应”气的摔了手中酒樽,华元长身而起,来回踱步,“你可问过她,能治好这病吗” 阿杏满头是汗:“奴婢不知,但是大巫曾言,是死是活,只看天命。” “天命”华元忽的停下了脚步,“也就是说,她并无把握” “怕是如此”阿杏低声道。 华元驻足思量半晌,突然道:“既然要看天命,便随她去吧。向氏可是知晓楚女乃吾举荐,也不知他们敢不敢送人入宫况且大巫也未必能救他性命。” 向氏刁难楚女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君上下令,也未必敢送人入宫。而此刻抗命,君上必然恼怒,只这一点,就能为他赢得不少先机。若是狠心真把人送过去了,接任向氏家主之人,必然也是个心思诡谲之辈,足以给他提前谋划的时间。 更重要的是,卒中是极难治愈的大病。就算楚女让那人醒来,又能再活几年向氏家主虚弱,对他而言可是大好机会。当然,若死了更好,神巫都治不好,向氏必是不受天帝眷顾 如此想来,华元的眉头顿时舒展,笑着对阿杏道:“汝回去要好生安抚大巫,莫让她动怒。治病一事,自要听大巫吩咐。” 阿杏有些发懵,却也不敢抗命,赶紧回到了宫中。 只看阿杏神色,楚子苓就知道了华元的决定,心底不由也松了口气。只是卒中,她确实没有十足把握,毕竟有太多症状包含在卒中这一大类里,有些可用针,有些却必须用药,还要等病人送来,辩证病情。 然而这一等,就等了两日。到了第三天,向氏的嫡子向带,亲自护送父亲入了巫舍。 “家父这两日昏迷不醒,寻遍巫者也不能治。不知大巫可有把握”虽然是问话,但是向带目中猜疑尽露,显然是不相信面前之人。 楚子苓也知道向氏跟华元不睦,还曾在私底下施展了不少小动作,但是病人送到了面前,就不能任对方猜忌。 “天命谁可掌握吾只能尽力而为,若是向大夫心中存疑,还请回吧。”楚子苓冷冷道。 向带可没想到这楚巫如此干脆。然而事到临头,哪能退缩就算搭上父亲一条命,也要让这巫医诊治一番,也只有如此,向氏才能得到君上的信任,才能在争权之战中,立定脚步。 咬了咬牙,向带道:“大巫神术,小子岂会不信还请大巫施术,救救家父。” 说着他拜倒在地,行了稽首大礼。所有前来的向氏族人,也齐齐叩拜。面对这些毕恭毕敬,乃至卑微的姿态,楚子苓微微颔首:“请向大夫入内。”: 60、第六十章 大巫有命, 向带赶忙让仆役抬起父亲, 小心翼翼安置在里间榻上。 楚子苓来到病人身边, 仔细检查了一遍颅骨, 又翻开眼皮察看,确定没有脑疝的表征, 才松了口气, 立刻伸手把脉。 向带就见大巫在老父身上摸了个遍, 又捏着腕子沉吟半晌, 只觉心都悬在了半空。片刻后, 大巫突然抬头, 问道:“向大夫共昏迷了几日之前可有什么异状吃过什么不洁之物” 她问的仔细,向带也不敢怠慢:“已昏了三日。之前也没甚异状, 只说手脚发麻, 还有些头痛对了, 前两年家父曾被奴仆气晕过一次, 躺了数日。至于吃食,家父饭量不小, 甚喜酒肉, 前几天还用了不少祭肉” 仔细听完向带所言,楚子苓颔首:“尔等退出去吧, 吾要施法。” 闻言向带犹豫片刻, 还是随仆役一起退了出去。片刻后,就见几个婢子在屋外摆起了火盆,投入艾叶, 袅袅白烟立刻飘散,使得小院如坠雾中。 向带心头一凛,这阵仗不小啊,难道那大巫没有敷衍,真要使些通神 屋中,楚子苓已经取出了灵九簪中的毫针。病人身材胖大,属气虚血淤之症,而且之前曾有过轻微中风的病史,才会导致这次急性卒中。只是送来的太晚,强行用针通窍催醒,恐有危险,还是当先消梗阻,再缓缓提振元气。 须臾就有了定念,楚子苓手上一颤,金针取前神聪透悬厘穴,轻轻捻转起来。 跪在门外,向带只觉心如火燎。父亲暴病,家中乱成一团,要不是君上有命,其他巫医又着实治不好,他怎会把人交到那楚巫手中此人毕竟是华元请来的,要是故意使坏,害了父亲性命可如何是好不,不对,父亲早已命在旦夕,送入宫中,不过是权宜之计,哪能真的救回 双手狠狠成拳,向带只觉心乱如麻。一时想神巫若是能救回父亲,岂不更好一时又想,万一父亲亡故,要怎么把责任到华元身上,让君上降罪。脑中纷乱,使得他表情都狰狞起来。 然而屋中怪异的咒声始终未停,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见那道黑色身影,从屋中走出。 “家父可醒了”向带蹭的站起身,急急问道。 楚子苓看他一眼:“若是两日前送来,还多几分把握。如今唯有静观其变。” 那大巫脸上巫纹遍布,一双冷冽黑眸望来,简直让人心底生寒。向带退了一步,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是他送来的晚了若是华元以此为借口,推脱个干净,他岂不白费心机 “那我父何时能醒”向带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楚子苓只道:“再等三日。” 三日已经昏了三日,还要再等三日,人真的还有救吗望着那女子笔挺的背影,向带目露怨怒,他倒要去问个明白 “君上大巫竟说吾父三日后方能苏醒,哪有此等术法怕是不愿尽心,只为拖延”进宫面君,向带可没含糊,面上净是焦急,两眼赤红含泪,说不出的委屈。 看到向带这幅模样,宋公有些讶然,却还是温言劝道:“向卿多虑了。大巫施术,自有法度,这两日为了汝父,连寡人每日的诊治都停了,怎能说不尽心” 向带一惊,他没想到那楚巫竟会如此决绝,也不怕得罪君上吗然而有了这重安排,再说她不尽心,哪有人会信 只是迟疑一瞬,向带便道:“即便如此,也是苦等三日啊还不容吾等入内,万一有个闪失,怕是追悔莫及还请君上下旨,让吾等在旁伺候。” 宋公皱了皱眉,沉吟道:“大巫施法,实不该阻扰,起码也要等够三日。若是提前闯入,坏了术法,岂不糟糕” 见君上全然没有站在自己这边的意思,向带又惊又怒,却也只能收敛情绪,乖乖领命。出了大殿,他脸色愈发阴沉:“多派些人,给吾守在巫舍外。三日一到,立刻冲进去抢回吾父” 身边随从嘶了一声:“君子如此,不怕坏了术法” “术法怕是那楚巫装神弄鬼,欺瞒吾等吾父若是有个闪失,谁来承担”向带厉声道。 身边亲随皆是噤声。 向带哼了一声,转头就向巫舍走去。 第二日,向带整整一天都守在门外,时不时能听到咒声,还有不少侍婢进出,然而没有任何人出来,告知他父亲的病情如何。胸中怒气愈盛,向带只恨不得带人冲进门去,踏平巫舍。然而时间未到,他也不敢冒然行事,给华元添些话柄。 如此衣不解带,夜不安寝,守到了第三日清晨,向带猛然起身:“随我入内” 话音刚落,就见一直紧闭的门扉,被人推开。那满面巫纹的女子走了出来,面上沉静,无悲无喜,哪有半点治好病人的样子 向带立刻叫到:“大巫,三日已到我父如何” “醒了。” “果不其”向带满心狂怒,正要上前威逼,话到一半突然回过神。她刚刚说什么来着 “向大夫已然苏醒,请君子入内。”楚子苓退开一步,让出了道路。 向带脑中嗡嗡作响,疾步冲了进去,绕过屏风,一眼就见到了坐在榻上的老者,虽然面色颓败,嘴角抽搐,但是人确实是醒着的。 “大人”向带哭着跪倒在地,膝行上前,“大人果真好了” 老者颤巍巍点了点头:“带带儿” 这非但是醒了,还能认出自己啊向带只觉脑中空空,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竟然真醒了卒中昏迷,五日后还能醒来,谁听过这样的奇事神巫果真神巫 楚子苓站在一旁,心底也轻轻松了口气。其实病人昨日就渐渐转醒,但是身体太过虚弱,也未曾恢复神志。她硬是又花了半日,才让他从昏迷中真正醒来。不过敢言三日,也是第一天施针后得来的结论。只是苏醒容易,后遗症怕是难免了。 也不管那又哭又笑的病人家属,楚子苓静静在一旁坐下。她已经完成了三日之约,也派人告知了宋公,下来就要巩固一下“疗效”了。 不多时,宋公竟然赶到了巫舍,也不顾跪了一地的宫人从者,直接大步走进屋中。一见坐在榻上的向老,他喜道:“向卿果真醒来了,吾就说大巫神术” 他都用“吾”自称了,可见心中欢喜。 向带赶忙替老父跪地行礼:“多亏君上开恩,容家父进宫诊病。若非如此,恐性命难保” 宋公大悦,抚须道:“这不还是大巫术法高明吗对了,向卿这面上瘫症,可能治愈” 那不停流涎的扭曲老脸,看着可是有点刺目。 一旁楚子苓道:“向大夫送治太晚,伤了根基,怕是不能恢复如初。吾只能尽力而为。” 她的声音不紧不慢,向带却觉眼前一黑,真是错在自己送来的太晚 宋公叹道:“时也命也,能救回来,总是好的。” 话虽如此,他面上神色却淡了几分。自己都开恩让向氏送人入宫了,他们却非要迟这几天,如今落到如此下场,怪得了何人 又劝慰两句,宋公就开开心心离开了巫舍。向带看了老父一眼,心中又悔又恨,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真治好了那老狗”华元听到宫中传来的消息,又是惊奇,又是感慨。谁能想到,那楚女竟真能治好卒中昏迷的重症看来上天眷顾,确有其事啊 旋即,他又笑了起来:“这下向带小儿怕是追悔莫及了。” 若不是心存疑虑,又何必迟了许久才送人入宫现在可好,非但要留下病根,那向带也要落个不尊君命,罔顾父亲安危的恶名。就算将来继承了家业,如何能跟他做对 看来这楚女,着实是自家的福星 “派人把此事传出去”华元高声道,“要让世人皆知,谁才是磊落君子” 那向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生生耽误了父亲的病情。他华元却不计前嫌,让大巫治好了仇人。孰高孰低,岂不一望即知这下穆氏中,怕是有更多人会倒向自己了 众人心思叵测,又展开了另一轮明争暗斗。楚子苓在宫中的地位,却愈发的稳了。病人还要在宫中继续治疗,向氏也不敢得罪她这个能控生死的大巫。而这一遭大巫施展神术,宋公着意安排的诊治顺序,更是让朝中大臣趋之若鹜。甚至都有人谏言,不如取消那两日出宫,让大巫全心为公族诊病。好在宋公心底还有丝清明,没有答允。 如此一来,能够约束楚子苓的事情越发少了,只待下次出宫,再展示一番“神术”。 谁料就在临到出宫的前一天,有仆役匆匆入宫传话。 “执事有言,林家小女重病” 糟了,楚子苓骤然起身:“快备车,吾要回府”: 61、第六十一章 阿杏一惊, 赶忙拦道:“大巫, 明日即可出宫, 何必提前向大夫还需看护, 冒然离去总是不妥” “右师要阻我出宫,还是君上不允”楚子苓冷冷反问。 今天她已经诊够了三人, 向大夫的护理也做完了, 别说华元, 就是宋公都不会拦她。 阿杏吓得倒退一步:“奴婢不敢。” 借她个胆子, 也不敢打出右师的旗号。且不说右师看重, 只那份神鬼莫测的术法, 就让她心惊。宋人哪个敢得罪大巫 楚子苓不再理她,对身边人道:“吾要出宫为向大夫备药, 今夜宿在宫外。” 闻言几个宫人都躬身应是, 楚子苓也不等阿杏, 随着仆从上了马车。阿杏哪敢迟疑, 匆匆追了上去。 骏马疾弛,车身震颤, 楚子苓抓着轼木, 心头烦乱。没想到娇娘突然发病,情况必然不妙, 也不知现在出宫, 能不能赶得上。 “再快些”楚子苓忍不住高声道。御者一抖缰绳,马蹄声愈发急切,电掣一般穿过长街。 只花了不到半刻钟, 车就驶入了小院。田恒飞快上前:“出宫可有碍” 楚子苓直接跳下车:“无事,人在哪里” “内院。”田恒见楚子苓面色焦急,也不多问,让侍婢带她入内。自己则转过身,对匆匆赶来,犹自气喘的阿杏道,“大巫有事,尔等在此候着,不得入内” 如今小院已经分成两部分,前院都是华元送来的仆从,后院则是田恒亲自采买的奴婢仆从,称得上泾渭分明。阿杏面上懊恼,却也不敢不从,只得停下脚步。 田恒也不理她们,大步走进内院。 此刻楚子苓已经进了屋,林止焦急迎了上来:“大巫,娇娘自昨日起数次昏厥,方才咳血” 糟了,是血淤塞肺吗 楚子苓面色一沉,快步绕过屏风,只见那两个婢子手足无措守在榻边,那小小身影瑟缩颤抖,不知是醒还是昏。情况果真不妙,她加快了脚步,想要过去诊脉。谁料小姑娘听到了声音,微微抬头,见到来人吓得一缩,立刻猛烈咳嗽起来。 “娇娘莫怕,这是大巫。”林止急急赶了过去,抱住了妹妹。 楚子苓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没有带纱帽,脸上的巫纹未曾洗去,吓到了对方。不过此刻卸妆也来不及了, “让娇娘闭目。”楚子苓脚步不停,来到了榻边,握住了那细瘦的腕子。 林止倒也配合,伸手遮住了妹妹的眼睛,低声哄道:“这是大巫,你可记得阿兄就在这里,不怕,不怕。” 也许是温暖的指尖碰到了手腕,也许是兄长的声音让她安心,娇娘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咳声依旧没停,喉中呼吸急促,面白唇紫,一副喘不过气的模样。 探了探双腕脉搏,又检查颈动脉,再察口唇,楚子苓心头一紧,果真是血淤内阻,脾肺气虚。当务之急是清热祛邪,止咳通络。 “让她平躺,我要施针。”楚子苓当机立断下令道。 林止也不多问,立刻让娇娘平躺榻上,然而遮着眼的手一拿开,就有一只小手死死拉住了他的衣袖。 “阿兄咳咳阿兄莫走”娇娘眼泪汪汪,低声叫道。 林止又是心痛又是不安,抬头望向身边人:“大巫” 他语中恳求,楚子苓怎会听不懂。轻叹一声,她道:“你坐在一旁,别睁眼,也别乱动。” 给幼儿针灸,确实经常让父母陪在身边,对楚子苓而言,不算什么大问题。 林止闻言立刻闭目,迟疑片刻又道:“大巫今日还未诊够三人吗” 他竟然还记得每日诊病的限额,楚子苓持针在手,也不由顿了顿,低声道:“无妨。” 手中毫针一抖,直取郄门穴,见小姑娘瑟缩一下,楚子苓立刻补了句:“不必噤声,跟娇娘说几句话吧。” 病人心脏本就有问题,又咳喘难止,现在行针,精神必然紧张。现在可不是背素问的时候,林止的安慰,才是最好的安神方子。 林止也是聪慧,立刻低声说起之前给娇娘讲过的故事。他口才极佳,声调又轻柔缓和,不多时,娇娘僵硬的身躯就缓缓柔和了下来。 楚子苓手下不停,捻转刮针,疏通肺经,止血定喘。 站在门口,田恒眉头紧缩,看着屋内对坐的两人。光线尚且明亮,两人一个垂头,一个闭目,挨得极近,皆小心翼翼护着中间女童,神情之中,竟有几分旁人无法踏足的默契。 这是救人,子苓哪会放着人命不顾再说了,她是个巫者,不能嫁人 然而这个念头浮上,反倒让田恒心底生出烦闷。又看了两人一眼,他转身出门,守在了外面。既然能出宫,必是诊过了三人。这事,可不可能让旁人知晓。 治疗咳血不同其他,隔几分钟就要行针一次。楚子苓全神贯注,并没有听林止都说了什么。一个小时后,咳声稍停。楚子苓又换心俞、神门、内关等穴,补益心气,疏通脉络。同样也是几分钟就要行针一次。 随着金针补泄,那小小的身体安静下来,最后竟然昏沉沉睡了过去。 两个多小时行针,外面的天色都黑了下来。楚子苓长出一口气,收了金针:“可以了。” 林止缓缓睁开了双眼,屋内并未点灯,夕照昏黄,只能依稀看清对面那人的容颜。许是出汗太多,巫纹被汗水冲去不少,墨色纵横,不再威严可怖,反倒生出几分滑稽。然而那女子面色沉静,眼神温软,哪像请神附体的大巫反到似殷殷慈母。 她确实未曾念咒,一句也无。 心头生出了些明悟,林止张了张嘴:“大巫”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声音暗哑,极为难听。就算他善与人攀谈,一个时辰也足以说哑了嗓子。 楚子苓摇了摇头:“还没治好,下来几日仍需如此施针。” 林止心头一紧:“那药还未寻得” 他真的下了大力,但是那药比想象的还要难寻。 楚子苓轻叹一声:“这几日要换一剂了,那药继续寻着,还有用处。”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现在不比之前,病情突然恶化,需要先服用通窍活血的汤药。等到好转,才能重新舒胸益气,扶正元神。 只是这病对于一个小女孩而言,仍是不可逾越的天谴。如此发作一场,不知还能补回多少。 林止轻轻握了握妹妹的手,随后离席,大礼参拜。 “家父早亡,家母生娇娘后便一病不起,亦随家父仙去。娇娘乃吾一手养大,也是吾仅剩的至亲血骨。小子求大巫施恩,救娇娘一命” 因为嗓子沙哑,那声音并不动听,但其中恳切,犹如剖心泣血。 “若无林郎悉心呵护,娇娘又如何长到八岁”楚子苓哪能再让他担忧,柔声道,“此次也必能逢凶化吉。” 先天心脏有疾,在这春秋蒙昧的时代,强撑到七八岁年纪,其中花费的心血,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这样一对兄妹,她又如何能撒手不管 听到这话,林止哽咽不能言,只一拜再拜,似跪倒佛前的谦称信徒。点滴泪水,溅湿了榻边一角,氤氲来开。 直到手上颤抖停止,楚子苓才起身出了内室。然而刚到门边,她就停下了脚步。就见暮色中,一人倚门而坐,身形却不像往日那般闲逸,反倒如满长的长弓。 “治好了”田恒问道。 “怕还要几日。”楚子苓站定了脚步,略带疲惫的答道。这病就跟之前的中风一样,是需要时时看护的。 “如此下去,会被人拿住把柄。”田恒望了过来,带着些许烦躁,些许探究。 楚子苓却未回望过去,只静静道:“总不能就此放手。” 一条鲜活的,可以救治的性命,怎能置之不理如今她的境况已经好了太多,也有了可供喘息的自由。连续出宫三五日,总不至于受人钳制。 田恒收回了视线,站起身来:“那我去前院看看。” 若是子苓坚持己见,他要做的事情就多了,至少要把那些探寻的目光,都挡回去才行。 没想到田恒未曾再劝,楚子苓面上露出了些讶色,很快便低声道:“我会把握分寸,不至让人生疑。” 看着那双凌乱巫纹也无法掩盖的沉静黑眸,田恒心中轻叹。初见时的天真,此刻已经消失不见,她学会了退让,学会了欺瞒,甚至能在两大卿士间游走,获取更多权柄。可是有些东西,始终没变。就连田恒自己,也不知这是好还是坏。也许他心底也希望,这些璀璨如珠的东西,能长长久久留在她身上,不至蒙尘。 “明日还要坐诊,早些歇息吧。”并未多言,田恒迈开脚步,向前院走去。 第二天坐堂,依旧是跟华元配合的把戏,哪有什么难度。下午再次给娇娘针灸,又留了药物,楚子苓才返回宫中。 随后两日,依旧是诊完病就出宫。为了取信于人,楚子苓还真挤出时间,采了些药回来,给向大夫配了汤药,让家人领他出宫。 大巫说不用再施法了,谁敢不听况且一战扬名,如今求诊的卿士数不胜数,每日光宋公和向氏就占了两个名额,着实有不少人盼他早走,腾出位置。因而就算向带跋扈,也只能乖乖带着老父离开。 怕是华元亲至,也难让向氏如此退避。明白大巫如今地位,阿杏自然表现的更为恭谦,眼见大巫日日出宫,也不再阻拦,倒是让楚子苓省心不少。 直到第六日,咳血的症状方才彻底消失。行完针,楚子苓也松了口气,如此一来,病情算是控制住了。 每日针灸可不好受,即便如此,娇娘也乖巧至极,从未叫喊哭闹。如今似是习惯了那诡异巫纹,在奴婢的服侍下穿好衣裳,她依偎在兄长怀中,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却看了过来。 轻轻咬了咬唇,她突然开口:“大巫能否陪娇娘和阿兄,一同游春”: 62、第六十二章 这话可太失礼了, 林止赶忙出言劝阻:“娇娘你身子尚弱, 不能出门。” 娇娘微微皱眉, 抓住了兄长的手:“可是阿兄都应了啊娇娘年年都去游春的” 见她不依不饶, 林止有些尴尬,扭头对楚子苓解释道:“每年上巳, 吾都会陪娇娘出游。许是闷得太久, 她才惦记此事, 并非有意冒犯大巫” 楚子苓是知道“上巳”这个节日的, 曲水流觞正是因此而来, 只是没想到春秋时就已经在民间流行。听闻此言, 她安抚道:“距离上巳还有些时日,若是娇娘好好吃药养病, 也可以出门逛逛。” 坐着牛车, 找处春光明媚的地方散散心, 对于病情也有好处的, 只要不劳累伤神即可。 娇娘眼睛一亮:“大巫能同去吗” 她说的殷切,楚子苓却不能答应, 只道:“我平日住在宫中, 此事还要君上应允。” 这不是“想不想”,而是“能不能”的问题。出宫“采药”也就罢了, 上巳可是要出游的, 估计要花去一天时间,那些等着看病的人怎会答应 娇娘面上立刻露出失望神色,低声道:“踏春最是有趣, 大巫当去玩玩呢。” 她本就生的瘦小娇柔,这副模样倒是惹人怜惜,楚子苓嘴上不免有些松动:“若是能去,我定会寻你。” 娇娘这才转嗔为喜,一旁林止则略显无奈的抚了抚她的发顶,再次向楚子苓致歉。这小小插曲,转瞬便被抛在了脑后。 没了需要天天出宫诊病的患者,楚子苓的生活又恢复了常态。因为医术展露,名气进一步提升,巫祝对她愈发看重。楚子苓也不藏私,分享了一些针对特殊病症的简易疗法,尤其是妇科和产科的知识。宋巫之中女子占了大多数,关乎自身的东西,多了解些总没有害处。 想来巫祝也是承情的。这日,讲过八髎穴后,座上老妪突然开口:“上巳将至,楚女可愿为郊禖助祭” 上巳这般大的节日,自然要举行祭祀。在大祭之中担任助祭,是宋巫升迁的必经之路。有朝一日巫官更替,都要从助祭中选拔。第二次让她担任助祭,足能显出巫祝的提携之意。 然而楚子苓双唇抿紧,迟疑片刻方道:“上巳之日,吾想出宫转转,不知可否” 巫祝那纹出的长眉斜斜挑起,望了过来,目中晦暗难辨。半晌后,她点了点头:“若是如此,吾替你求一日清闲。” 这是应允了吗还是看出了她藏在心底的厌恶楚子苓无法分辨,却也不愿再次面对那血腥可怖的人牲。况且她擅长的属于巫医一脉,而非占卜、祝咒,极难攀上巫祝这样的高位。与其拼了命争抢这炙手可热的位置,引得人怀恨,还不如独善其身,另辟蹊径。 巫祝的承诺,绝对是作数的。隔日宋公便提起了此事,笑着道:“大巫未曾见过吾国民风吧上巳正是踏春之时。大巫尽管外出游兴,若是见闻,也可回来说与寡人听。” 宋公这样的俊美男子,笑起来简直让人如沐春风,楚子苓心头也微微放松,不由又想起了当日娇娘的邀约。她来到这个世界几个月了,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闲暇。能看看宋国风情,倒也不差。 “你要去郊外踏春和林止一起”楚子苓骤然出宫,就已经出乎意料,更没想到,她竟要约旁人上巳踏春田恒剑眉倒竖,掩不住语中惊愕。 上巳是什么日子不外乎会男女,郊禖野合。男子之邀,她竟然也能随随便便应下 “是娇娘约我。上巳一日,不是要祓禊郊游吗”楚子苓也没料到田恒的反应会这么大,多少有些疑惑,“无咎不想去吗” “去自然要去”田恒立刻道,他要是不去,还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随即又补了句,“只是郊外人多眼杂,还是戴纱帽为好。” 且不论田恒是何心思,这倒是与楚子苓的想法不谋而合,她点了点头:“找个清幽的地方赏赏景就好,娇娘也受不得人多吵杂。” 田恒哼了一声:“就看那人如何安排了。” 果不其然,得知楚子苓应下了邀约,林止喜出望外,第二日就派了牛车来迎。田恒当然没用林家的车驾,换了自家的马车,亲自御车赶往城郊。 商丘位于睢水河畔。睢水乃大河,平日奔流不息,浩浩汤汤,引来颇多水患。然而今日,满城士庶尽出,簪花衣彩,让那大河都显出不同以往的喧闹欢快。 田恒驾车极稳,车轮又包了厚厚一层草垫,几乎感觉不到震动。窗外满目苍翠,大河浩荡,目所能及皆是笑颜,听着遥遥而来的曲声,楚子苓柳眉舒展,倚在了窗边。 这里有着宋宫,乃至私宅里都不会有的东西。没人识得她的身份,也没有人紧盯不放,时时揣度。一驾轻车,一帘纱幕,带来的是久违的安宁。并不多话,她静静看着外面如川人流,蹄声得得,曲声婉转,恰似一方自在天地。 田恒也未开口,只是把行车的速度放慢了些。也许有人喜爱前呼后拥,大权在握,抑或华服美饰,奢汰无度,然而子苓不是那样的人。车中那安逸的宁静,反倒让他生出些许心痛,若是那小婢还在,是否能让她笑逐颜开 出来走走也是好的。这一刻,田恒把那恼人的林氏兄妹抛在了脑后,只想就这么漫无边际的驱车前行。可惜天不遂人愿,只走了半刻,就见林止远远迎了过来。 “田兄可算来了,小弟还以为人多走失了呢。”林止笑着走上前来,“娇娘怕吵,等前面,还请大巫下车歇息。” 不远处,就见一圈撑起的锦缎,隔出了一方小小空地。公卿大族出游,多有扯锦为屏的习惯。然而商丘不同别处,地势开阔,无遮无拦,一眼能望出老远。因而河畔不乏帷幕遮蔽,供老弱妇孺歇息。这等锦帷,倒也不算惹眼。 “大巫,吾等到了。”田恒转过身,伸出了手。那只白皙纤长的素手,从帘中伸出,搭在了他掌中。 看到从车中下来的人,林止明显楞了一下。谁曾想到,上巳这样的佳节,出门踏青,这女子竟也是黑袍纱帽的打扮然而他反应极快,面上讶色一闪即逝,立刻躬身道:“大巫这边请。” 楚子苓放开了田恒的手,缓缓步入临时搭好的锦帷,就见里面堆满了厚厚织锦,娇娘正斜倚在锦上。看到来人,她惊讶的眨了眨眼:“大巫怎地今日还带纱” 踏春不是要赏春光吗戴个纱帽如何看得真切 这娇憨疑问,让楚子苓唇边露出笑容。在对方身边坐下,她轻声道:“吾不喜天光,遮住些更好。” 小姑娘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娇娘也不喜烈日大巫总算来了,可能开始祓禊了” 上巳乃是祛除邪晦,祈福避灾的日子,需要巫女主持仪式驱邪赐福。往日他们都只是请乡间巫者,今次有了救回自己的大巫,娇娘如何不喜 楚子苓是真没经历过这个,有些迟疑,林止已经走上前来,笑着道:“大巫是楚人,怕不太清楚宋国风俗。娇娘体弱,不能畔浴,以往都是待在帐中,用兰水净手,柳条洒身。怕是要麻烦大巫了。” 林止解释的如此清楚,也不难办,楚子苓就欣然答应下来。 坐在帐边,田恒双手环抱,看着那黑纱覆面的女子,在兰汤中濯手,用柳枝沾取浸泡花瓣的清水,为身边小娘点额驱邪。 一身黑色巫袍,与春光迥异,然而她举止文雅,动作轻柔,哪有平常巫者的阴森诡谲因而面前这一幕,也变得顺眼起来,哪怕子苓给那小子祓禊,田恒也只是轻轻皱了皱眉。 谁曾想给林氏兄妹施过了法,那女子竟然转过身,手持柳枝,站在了他面前。 “灾病远去,福祉降临。”楚子苓用只属于自己的语言,轻轻念叨一句,就举起了柳枝轻轻一挥,晶莹水珠自窄叶滑落,滴在了田恒额间。 田恒是齐人,并不太重上巳。然而那细雨一般洒落的水珠,却让他唇边浮起了笑容。那双隐在黑纱下的眸子,定然带着虔诚和关切,只为他祈求无病无灾,一年随顺。 他不喜巫者,从来不喜。然而子苓,不是旁人。 仪式进行完毕后,就是真正的踏春和郊游了。不过娇娘体弱,只坐在帐中观瞧,林止则跑来跑去,亲手为她采摘鲜花,带回彩蝶。 许是待得无聊,不多时,田恒就出了锦帷,坐在一旁。谁料没过多久,便有女子凑上前来。有些仍下绣囊鲜花,有些凑近了搭讪,还有胆大的,来扯他衣袖。田恒一副不胜其扰的模样,然则挥袖赶人,反倒会引来一阵咯咯娇笑。 “无咎为何如此招女子喜爱”楚子苓哑然失笑,对身边人问道。 林止捡起一朵花,簪在妹妹鬓边,笑道:“殷人尚武,田兄如此雄健,少不得女子喜爱。况且”他语声一顿,“今日郊禖,亦有妇人心切求子。若是田兄肯跳支万舞,怕是不少女郎都要解衣了。” 听林止细细解释,楚子苓简直都要瞠目结舌了。原来上巳非但是除晦驱邪的日子,更是郊禖之时,求的就是婚姻和生育。这样一个节日,淫奔野合才是唯一的主题,别说那些春心萌动的青年男女,就连生不出孩子的妇人,也会寻来健壮男子,谋个子嗣。 这哪有封建礼教的影子看着远处欢闹嬉笑的女人们,楚子苓心中却生不出厌恶。没有高压管控,没有扭曲束缚,这些女子就像蒹葭一样,鲜活生动,让人挪不开视线。若是可以,她宁愿长长久久待在这乡野之间。 然而思绪方起,就有什么堵在了心头。楚子苓悄然握紧了双拳,她知道,眼前不过是偷来的一日安宁。 耳边,突然响起了个温润声音。 “大巫可有心事”: 63、第六十三章 那是林止的声音。 楚子苓望了过去, 隔着薄纱, 也能辨出那张脸上的关切。只是对于她而言, 这些并无用处。 “无事。”楚子苓答道。 林止放下了手中花朵, 面上神色也严肃起来:“林氏在商丘经营数代,也算小有家资, 更有郑、卫、楚、晋诸国门路店铺。吾虽不才, 但受人恩惠, 当效犬马之劳, 若是大巫有甚不便经手之事, 只管吩咐即可。” 他的话语极为坦诚, 带着股信誓旦旦的味道。楚子苓闻言安静了片刻,突然道:“若有诸国准备交战, 你可能打听到消息”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林止愣了下, 旋即颔首:“自然能。诸国交战要提前召集国人, 筹备粮草,商贾对这些最是敏感, 不难打听。” 楚子苓轻轻点了点头:“若是如此, 劳烦林郎关注一下周边几国动向,若有战事, 伤药的路子也好铺开。” 没想到打听这个竟然是为了卖伤药, 林止讶然失笑:“区区小事,何劳大巫挂齿交给小子便好。” 一旁娇娘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把挑出了花朵拢成一把, 递给了过来:“大巫,这花美,你可喜欢” 接过那捧尤为娇艳的鲜花,楚子苓笑道:“多谢娇娘。” 她问战事,当然不是为了卖药,而是为了记忆中的那些东西。屈巫出奔,似乎是在出使齐国的路上,她并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只有了解诸国动态,才能猜测屈巫下一步的行动,并且想办法破坏。这种事,问华元显然是不行的,若是林止能从民间探知一些消息,对她也有好处。 只是这些,不能让旁人知晓。 有了这束花,帐中的气氛又缓和下来,帐外的田恒却看得满心不爽,豁然起身:“吾去河畔弋射,尔等莫离开” 说完,他也不管围在身边的女郎们,大步走开。 楚子苓被这嗓子吓了一跳,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问道:“弋射是什么” “就是用绳拴在箭上,专做捕雁之用。田兄怕是被人缠烦了,想露露身手。”林止笑答,随手提起一旁的陶壶,“大巫可要添些浆水” “不必。”楚子苓的目光还未收回,她确实挺好奇这“戈射”的玩法,真能捕到大雁吗难不成跟网子一样,可以捉活的 只可惜,这里距离河畔很远,已然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 田恒取了弓,径自来到河边。那群跟着他的女子非但没散开,倒是又引来了不少本就在看人射雁的女郎。 突然来了这么个身材矫健的大汉,正在炫耀箭术的士人都是如临大敌,有人高声叫道:“河畔落单之雁,都是吾等驱散的,君子勿抢他人猎物。” 田恒哼了一声,自顾在几支矰缴上栓好丝线,向前几步,站在了河岸最边。这里细沙遍布,又湿又滑,难以立足,如何能张弓然而田恒双腿一沉,猿臂屈伸,长弓顿如满月,箭在弦上。 他瞄准的并非近处落单的孤雁,而是河中的雁群。 立刻有人聒噪起来:“怕有五十步余呢如何能中” “哈哈,自不量力,原来是个竖子” 雁群都在河心,戈射的短矢不比长箭,如何能中就算勉强射到了地方,怕会在雁羽上打滑,全无用处。 然而所有讥笑,都没落在田恒耳中。弓弦猛颤,长箭犹若惊雷,疾射而出,正正落在了雁群当中。只听“哗啦”一声,十来只大雁齐齐振翅,飞向高空,一时间雁鸣阵阵,浊浪翻飞。 田恒并没有去看方才的猎物,而是趁着大雁四散,再次开弓。弦声紧促,箭箭紧追,只是几息,他就射完了囊中所有矰缴,此刻别说河心了,连河边孤雁也都飞上了云霄,远远逃了出去。 还能如此戈射莫说那些士人,便是围观的女郎都目瞪口呆。田恒却不紧不慢收起了手上丝绳,不多时,就见六只大雁钉在短矢之上,被他扯了回来。 这竟是箭无虚发五十步开外不对若是算上非到半空的,怕有六七十步了吧而且除了当中一只挣扎不休外,其他几只雁显是一箭毙命,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神箭手 尖叫声这才响起,不知多少女郎挤了上去,叽叽喳喳吵成一片。 “郎君可愿赠奴”“妾名柳娘,刚问壮士如何称呼”“君子止步”“吾父乃是朝中大夫” 上巳戈射,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赠雁给心仪的女子吗这人英武如此,怎能不让年轻貌美的女郎们春心大动雁可有六只,谁不想争上一争 眼看河畔乱成一片,几个射雁的士人哪还敢留下献丑个个举袖掩面,避道而逃。 田恒看了看手中大雁,又看了看面前莺莺燕燕,心情非但没有好转,反倒又坏了几分。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他专门跑来射雁,为的又是什么难不成想送人吗送给何人 子苓是个巫女,通神术的大巫,要雁何用 觉出自己办了蠢事,田恒咬着牙,把那六只雁全都捆在了一起,拎在手中:“闪开这雁是某射来吃的” 这不讲情面的斥喝,让挤在最前的黄衫女子目瞪口呆:“可,可今日是上巳” “上巳就不能吃雁了”田恒手上一挥,雁身上尚未流尽的血四溅飞散,引得女子惊呼退避。这下,倒是腾出了路来,田恒也不管众人,提着雁,大步而去。 身后女子面面相觑,不知追还是不追。 今日真是见了鬼了,走出老远,眼见能看清前面锦帷,田恒才放缓脚步,只觉手中几只雁比大石还重。那小子巴结子苓又如何难道宋人就不惧鬼神,敢娶大巫了吗而且以子苓的脾气,若林止真冒然示好求欢,反倒会惹她不快。那就不是一个关心情爱的女子,在她眼中,再英武俊美的男人,怕也没有病患重要吧 这踏春,恐怕真的只是踏春,倒是他被帐中花堆冲昏了头脑,办出这般可笑的事情。 手中大雁提也不是,扔也不是,田恒正琢磨着要不要先挂在车上,就见林止快步迎了出来,大笑打趣道:“这么多雁田兄没送几只出去” 田恒冷着脸反问:“行之可想要两只” 好不容易唤他表字,说的却是这种话,饶是林止辩才无碍,一时也说不出话来。这是个什么意思 田恒哼了一声,也不等他回神,绕过人来到帐边,把一堆雁扔在了地上:“这些日疏于箭术,去练了练手。” 最终,他还是勉强找了这么个解释。 没想到这么快就捕回雁,还有六只之多,楚子苓忍不住看向田恒腰间那几支短矢:“就是在这短矢上系绳吗” 她对雁的兴趣,还没对矰缴的兴趣大,怕是根本不知送雁是何意思。田恒突然笑了,伸手取下一支,递上前去:“就是在这孔上栓绳,以免落入水中” 许是好奇,娇娘也凑上起来,依偎在楚子苓身边,一起听田恒讲怎么射雁。站在三人身后,林止面上讶色已经全数退去,只带着浅淡笑容,注视着几人。 因为娇娘体弱,这趟踏春之行,未到下午便告结束。重新坐上了马车,楚子苓看着不断后退的大河,和那渐渐靠近的高耸城墙,只觉心又沉了下来。明日,她便要回宫,重复之前单调紧张的生活,这偷来的闲暇,果真如梦幻一般。 “你今日出宫,可是为了避开大祭”前方,突然传来了田恒的声音。 楚子苓回过神来,轻轻点了点头:“是。” 对于田恒,她不必隐瞒什么。 “若你始终无法习惯祭祀之礼,怕是难登高位。”田恒此刻也想明白了,为何楚子苓会选今日出门踏春。上巳时,宫中怎会无大祭其实说到底,还是她不喜欢那些人牲祭祀,选择了避开。只是有些时候,心不硬起来是不行的。 “我不会占卜,也不会咒祝,如何争得过宋宫那些巫者”楚子苓笑了笑,声音中却没有笑意,“况且从上苍手中救回人命,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她想的非常明白,有些权柄,是她不能涉及的。比如上天代言人的职位,像是解释天象,剖析梦境,告诫君王,预示战争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权谋,是心计,是尔虞我诈和不死不休,她不是一个天生的政客,做不来八面玲珑冷血无情,更不熟悉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强去争,不过会使自己成为那块拦路的石头,早早被人铲除。 因此她需要的其实不是大权,而是某种层面上的独立,超越凡俗,只落在“生死”二字上。只要那些人,君王、大臣、国人、乃至巫者本身还有惜命的心思,就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并且借这特殊的地位,试着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事情。 “若是如此,你会走的更难。”田恒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她要放弃那些诱人神魂,引来血腥的权力,把这些作为代价,跟宋宫中的巫者们交换,独善其身。然而谁能保证,那些掌权者能够信守承诺呢也许有朝一日,她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里,就会成为一些人的威胁,让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那些血食者的脾性,田恒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无妨。”楚子苓只答了这两字。来到这个世界,哪一步不是走在刀尖上的不过是多走几步而已。 轻轻叹了口气,田恒也不再多言。其实若不是为了复仇,为了扳倒屈巫,她可以选择一些更轻松的道路。这女子真的不适合深宫,不适合这些让人厌弃的污秽。然而他不会劝她,心有不甘的滋味,他何尝不知 两人不再开口,只剩车辕上挂着的那串大雁,随着轮轴前行一摇一晃,发出些微声响。: 64、第六十四章 “昨日大巫可游的尽兴”第二天, 结束了例行诊疗, 宋公饶有兴趣的问道, 显然是想听听她对上巳节的观感。 “宋地上巳不同别处, 民风质朴,士俗同乐, 很是热闹。”楚子苓其实也不知道别的地方如何过上巳节, 但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说些好听的, 也不费什么。 宋公果真欣喜:“上巳春暖, 自是热闹。这几年亦无战事, 国人得以休养生息,全赖右师之功啊。” 对于宋公时不时夸一夸华元的习惯, 楚子苓也习以为常了, 颔首称是。 宋公则又想起了什么, 叹了口气:“可惜如今楚子早逝, 说不得诸国又要生乱。” 楚庄王的死,已经开始在列国掀起波澜了楚子苓心头微凛, 宋公却不会对个巫医多说什么, 只是感慨一句,就让她退了下去。 然而这一句, 却让楚子苓心头大乱, 就算回到院中,也久久无法平静。林止已经答应她探听诸国战事,只是商贾毕竟不如公卿, 不知何时才能拿到准确的讯息。 这烦乱直到病人前来,才稍稍平息。今日来看诊的是个七八岁的男孩,也是楚子苓第一次在宫内接诊孩童。然而一看到这小病人,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就见那孩子右颊高鼓,肿的厉害,面上通红一片,显是发着高烧。 糟糕,楚子苓心中咯噔一声,先问道:“他病了几日府中可还有患病之人或是之前接触过同类患病” 没料到大巫未看先问,带儿子前来的妇人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病,病了有五六日了,妾没见其他人患此症啊” 楚子苓的眉头却没有放松,立刻诊脉,确实是风毒入体,邪疫壅盛,毒热攻腮的症状。不是痄腮又是什么 而痄腮又称蛤蟆瘟、猪头腮,可是会传染的 “真无旁人患病”楚子苓面色肃然,又问一遍。 那妇人一脸茫然,只是摇头。这是没有传播开,还是眼前贵妇只关心自家儿子,没有在意旁人 楚子苓分辨不清,也不敢耽搁,立刻把小儿送入屋中,开始针灸。对付痄腮,针灸极为管用,取耳尖、列缺、天容等穴叩刺,再用火针点刺,只半个时辰就行完了针。 出了病房,楚子苓对那妇人叮嘱道:“此乃风温,令郎这几日不能出门,亦不可接触生人,最好在房中静养,待红肿全部褪去,方能出门。每喝些粥水、菜羹,禁食荤腥,还要常用温热的淡盐水漱口。” 没想到大巫交代的如此仔细,那妇人连连称是,才带了儿子离去。 回到房中,楚子苓却心神不宁。春日正是痄腮流行之时,又逢上巳踏春,人群密集,说不好疫情就要城中扩散。虽然这病轻者是可以自愈的,但是重症患者,是能导致诸般炎症,影响肺腑心脑,甚至是生殖器官。若不置之不理,恐生遗害 想到此处,楚子苓立刻唤来阿杏:“你速速出宫,告知执事,让他探察附近可出现了小儿腮下肿胀的病症” 阿杏有些发懵:“腮下肿胀可如今日看诊的鳞氏小君子之病” “正是我就怕为瘟鬼作乱,不得不防。”楚子苓答道。 阿杏面上立刻变色,瘟鬼岂是开玩笑的若是重了,十室九空都有可能这事当让右师知晓 见阿杏匆匆离去,楚子苓也松了口气。通知田恒还是其次,华元要是知道了此事,怕也会上心。防止传染病向来需要上下齐心,也唯有右师、宋公这样的权贵重视起来,才有效果。 只看病情是否真的传开了。 第二日,两边都没动静,也没有患者继续登门。第三日,亦如昨日。直到第四天,田恒那边传来了消息,周遭有十几户家中孩儿同时出现了类似症状。 这是到了高速传播期了那些高门士人怎会毫无反应 “阿杏,朝中大夫家中,可有出现腮肿之症”楚子苓不敢再拖,寻来阿杏问道。 阿杏迟疑了下,方才道:“奴婢问过了,这病似是豕首腮,家中巫医也能治好,并无大碍” 看来这时代已经总结出了一些痄腮的发病经验,那些贵族谁家请不来巫医,哪会重视 只靠华元是不行了。楚子苓沉思片刻,突然起身,向着巫舍而去。 “楚女找吾”巫祝还是那副木然神情,在楚子苓拒绝了上巳大祭后,并未表现出恼怒或不满的情绪,一如往日。 “大巫可知今日城中有痄腮之症”楚子苓也不讳言,直接问道。 “吾知。”巫祝答的简练。 看来除了那个前来寻自己的贵妇,其他人多选了普通巫医祛病,难怪她那里见不到病患。 “那大巫可知此病救治之法”楚子苓又问。 难得的,巫祝沉默了,痄腮大部分不治可愈,恐怕是巫医们心知肚明的秘密。至于那些治不好的,不过也是各安天命。但是楚女这么说,难道有治病之法 见老妪不答,楚子苓正色道:“痄腮若是病重,多有男童伤及阴囊,女童腹痛难消,留下隐疾。惊厥颈强,心衰而亡的,怕也不少。吾倒几有个驱除瘟鬼,救治病人的法子。” 几个巫祝长眉微挑:“楚女想换些什么” 这样的法子不像两人交流的其他术法,是真能对症,且救人性命的。痄腮虽不是大病,但是看起来颇为可怖,腮颊肿胀,口流脓水,呕吐昏迷,得病的又多是幼童,故而求诊之人心急如焚。旁的卿士之子也就罢了,公子公孙若是病了,岂能不治她身为官巫之首,自然知道其中奥妙。 这楚女会因此找上门来,必有所求。 然而楚子苓摇了摇头:“法术可交与大巫,吾只想出宫,为国人诊治。” 是的,不论是宫廷还是卿士家中的私巫,都是有脉络传承的,对于这种病心里多少有数。但是民间的巫者就未必了,若是遇到骗钱的神汉神婆,怕是病治不好,反而会感染更多孩童。这时代幼儿多营养匮乏,身体孱弱,疫病一来,不知多少无辜生命要受牵连。而对于流行病,哪怕只是传播一下防病意识,都是好的。 巫祝用那双浑浊的眸子盯了楚子苓良久,最终颔首:“楚女仁善,只为国人,吾怎会阻拦” 楚子苓松了口气,这位大巫的允诺,才是此事关键所在。治病可是巫者的特权,若是她没有跟巫祝沟通,擅自传播药方,控制疫情,十有八九会动了一堆巫者的饭碗,引来可怕的打击报复。但是分享治病之法,让巫祝专心为上层治病,而她则行走在下层,性质就不一样了。到时巫祝非但不会动她,还会承情保护一二。这才能让她在乱流之中,护住自己。 当即,她俯身拜倒:“宋国万千幼童,应谢大巫。” 痄腮除了针灸之外,还能用艾,用药。楚子苓也不私藏,立刻把两种艾法,还有王不留行籽贴和赤豆蜜法都教给了巫祝。这些或是用“术”,或是用“药”,都能显出巫者的神通,必然更受贵族们的欢迎。至于更简单的法子,还是要用在庶人身上。 得了这些术法,巫祝很快就为楚子苓求得了出宫诊治的许可。宋公还颇为好奇:“大巫不是每日只能施法三次吗若国人染病,如何治得过来” 楚子苓恭敬道:“此乃瘟鬼横行,吾欲斋戒做法,驱除瘟鬼。故而这几日只能治豕腮一症,无法兼顾宫中。” 宋公恍然,不由叹道:“大巫有心了。往年痄腮横行时,皆有孩童身故,若是能救,寡人也愿在宫中斋戒献祭。” 这份心,就足以称道了。楚子苓立刻道:“君上仁德,必能令上苍降福。” 处理完诸事首尾,当夜,楚子苓就离开了宫廷,返回居所。 等在小院里的,不只有田恒,还有林止。已经知晓了楚子苓的打算,林止神情颇为忐忑,开口便问道:“大巫真要施法祛除瘟鬼如今城中得痄腮的孩童怕有数百,如何诊治” 他家中也有幼妹,哪会不惧这病然而瘟病犹若野火,一旦蔓延就是成片,防不胜防。怎么遏制难道设坛斩杀瘟鬼吗 “既是风毒,便要避人,只要林郎按我所言,就有祛除瘟鬼的可能。”楚子苓神色郑重,答的更是肯定无比。 林止倒也没犹疑,点头应道:“但凭大巫吩咐。” 楚子苓不敢耽搁,立刻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仔仔细细交代完毕,送走了林止,身上的精气神似乎都为之一泄,楚子苓坐在了矮榻上,一时缓不过神。 一旁田恒看着那面色微白的女子,只觉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担忧还是怜惜,只是问道:“此举真的有用会不会生出祸患” 楚子苓并未立刻回答,许久之后方道:“尽人事,听天命。” 她能做到,也只有这个了。: 65、第六十五章 天刚蒙蒙亮, 路上还未有行人, 就听隐隐锣声自远处传来。 “铛” “瘟鬼出, 速避道” “铛” “瘟鬼出, 速避道” 一声锣响后紧接着一声高喝,由远及近, 在昏黄晨光中悠悠回荡, 透着股让人畏惧的肃穆。这响动让不少人家都偷偷开了门缝, 观瞧外面景象。就见两个用黑布蒙住口鼻的男子, 手持铜锣, 背负柏枝, 边走边喊,向着街道深处走去。 这是要做什么所有听到这动静, 看到这怪人的, 都忍不住好奇起来。有些胆大的, 在两人走过之后, 便偷偷开门,跟了上去。不多时, 就聚了二十几人, 拖成长长一队。 那两人也不管他们,又走了大概半刻钟, 来到了一间门户大敞的小院前。似是到了地方, 两人鱼贯而入,走进了院中,放下了手中铜锣, 解开背上成捆的柏枝,堆在了一块被圈出的空地上。 跟在后面的人只觉莫名其妙,有些摸不出头脑。谁料如此怪人,并非只有两个。随着日头升高,一对又一对同样装束的男子,高声呼喊,穿过街巷,步入小院,庭中柏木渐渐堆成了了个高耸柴堆,院外则聚起了百余围观之人。好事者低声问道,不说有瘟鬼吗怎能反倒入了小院,还堆起这么个柴堆,这是要做什么 突然,人群中有人叫了起来:“这是楚巫宅邸是那给国人看诊的神巫” 这一声,顿时让众人骚动起来。有位神巫奉君上之命出宫,给国人诊病,此事早就在几个月里传的沸沸扬扬,更听说治好了不少怪病奇症。这些人竟然都是大巫府上的如此动静,难道是要做法 正在此时,院中又有了动静,四个大汉抬着个木质俎案,摆在了柴堆之前,就见一头十分肥硕胖大的豕首正对着大门,出现在众人面前。 不知是谁惊呼出声:“吾知了是豕首腮大巫是要治瘟病” 众人哗然,这几日豕首腮在城中蔓延,越来越多孩童得病,着实让人心中惶恐。竟有大巫要做法驱鬼,还闹出这么大动静,能行吗 正当所有人惊诧不定,就见一名女子走到了院内的柴堆和祭案前。她身着巫袍,长发披肩,浑身尽是墨色,离得太远,根本看不清面容。然而那窈窕身姿里,却似蕴含着威严肃穆,不可逼视。在她显身的同时,一声声沉闷鼓声随之响起。在迟缓雄浑的鼓声中,女子屈膝拜倒,匍匐在柴堆之前,下一刻,莫名的,火苗窜起,轰得一下就点燃了那堆柏木,一道青烟遥遥直上,腾入空中。 他们竟然见到大巫施法了有人一个激灵,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赶忙纷纷跪下,院外再也无人敢站在原处。这可不是闲杂人等能窥探的东西,大巫之所以开门,怕只是为了引瘟鬼。不少人已经心生悔意,只恨自己为什么如此多事,来凑这热闹;亦有人虔诚低喃,只求大巫法力高深,斩除城中病疫。 鼓声不停,篝火翻腾,就这么无休无止起起伏伏。直到半个时辰后,火光散去,鼓声方歇。 就见那伏在祭品前的女子站起身来,未曾回屋,反而转身向院外走来。日头已然升起,却照不亮那身墨黑,满面巫纹绘出诡异图样,盘踞在女子面上,就像神鬼俯身。楚巫不是喜戴纱帽吗原来黑纱之下,竟是如此可怖正当院外所有人心头发寒,两股战战时,那女人突然开口,说起什么。 她的声音并不很大,引得不少人抬头,想要努力去听。但是出口话语,不似列国语言,而像是一句句祝咒,难以分辨。好在,当那大巫语毕,一旁立着的大汉开口解释道:“城中瘟鬼出没,痄腮横行。今大巫做法,若有染疫者,可取祭灰驱邪。其余闲杂人等速避,免使瘟鬼随行” 此话一处,下面大哗,真能治病瘟鬼还会随行 不少人茫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是去是留。那两人却已经转身,一前一后消失在院中。 就这么完了到底要如何驱邪祭灰又是什么众人都是失措,这时,一个面容俊朗的男子从院中走出,站在门口高声道:“凡家中有小儿、男女近日突然腮颊肿胀,高热难退的,请上前来。” 这人比刚刚那对男女还和善许多,人群之中,难免有人动念。就见几个家中儿孙得了豕首腮的,哆哆嗦嗦走上来。 那男子自身后木案上拿起个茅叶包裹的小包:“这是柴燎所得的祭灰,可用十日。每日采黄花苗捣烂,混鸡子白,再拌入少许灰粉,敷在肿起处,待红肿消除。” 黄花苗乃是宋地常见的野草,每年春夏开黄花,秋日结绒果,遇风成絮,随处可见。哪怕再穷的人家,也能在野外采得。 有人倒是心有疑虑,颤巍巍道:“大巫赐药,需多少供奉” 那男子面色一肃:“驱瘟鬼是大巫所愿,无需供奉。若是感念,持谷一把即可。” 这下又是一阵大哗,乡间巫医治病,哪个不是献羊献鸡的,这神巫竟然只需谷物一把真有此等好事有妇人按捺不住,冲上前来:“吾儿得了豕首腮,求灰一剂。” 那男子把手中叶包递了出去,却未立刻撒手,而是叮嘱道:“瘟鬼当街,患病者绝不可外出,不可食荤腥,病愈方能出门。除敷药外,要多饮沸煮过的温水。” 没想到还有如此多叮咛,那妇人连连颔首:“奴记下了” 对方这才把药包递了过去。 有了第一人,下面众人骚动起来,立刻有人凑前想要求药。然而那男子眉头一竖,高声道:“此物只治痄腮,若无病求之,必引瘟鬼” 此话一处,往前挤的人里,立时有几个站住了脚。还待犹疑,对方已经喝道:“大巫言避,尔不听吗” 偌大豕首还摆在院中,皮上焦黑,颈间鲜红,就如狰狞恶鬼。看热闹的哪敢多停,转身便跑。这一下,围在院外的人倒是少了大半,剩下的皆是家中有患儿的,个个虔诚无比的走上前去,听那男子细细叮嘱,才接过祭灰,双手捧着往家中走去。 这百来人里,只有几人取了祭灰。然而不多时,更多刚刚听闻此事的人,抓着谷物,提着衣摆,匆匆向着这边赶来。 如此半日后,小院门口已经立起了一座小小谷堆。似乎是觉得分发的速度太慢,几个背着木箱,面上蒙巾的男子,走出小院,向着更远的街道行去。而他们传播的消息,也在城中扩散开来。 为什么戴着面巾瘟鬼自口鼻入,需遮挡防范。为什么患病的小儿不能出门瘟鬼巡街,会勾了他们的魂儿。为什么非要用黄花苗此乃灰引,不用怎行 为什么 其实会问“为什么”的,又有几个更多人只知心善的大巫,再次救助国人,为他们杀牲献祭。旁的巫者如何能比 一城就如一鼎,被烈火催逼,沸腾起来。那个引发骚动的小院中,却意外的安静。 坐看低垂斜阳,楚子苓一脸平静,哪能看出竟办了这样一场大事。一旁的田恒,却难得有些焦躁,在房中踱步。 “最迟明日,城中就要有动静了。”猛一顿足,他突然道。 商丘是宋都,宋乃殷商传承,什么都可能缺,偏不缺巫者。子苓是说服了巫祝,取得了宋公的首肯,但是他们俩未必知道子苓会玩的如此之大。这样的手法,定然会触动不知多少巫者的利益,会让不知多少卿士心生忌惮。就如那一直未曾传回消息的华元。 这一步,走的对吗 然而他的焦虑,并没有传到楚子苓心中,她只是笑笑:“等一两日便知。” 事发突然,是需要反应时间的,是好是坏,也不过多等两天。而这两天,她的所为必然会传的更广更远,而救人,已成了她如今最大的依仗。 田恒的眉峰却皱的死紧。她说过的,痄腮至少要五六日才能痊愈,这提前到来的反击,要如何应对这一刻,他甚至都动了心思,想亲自出马说服华元。只要华元施以援手,几天时间还是能拖下来的,待瘟病平定,任何人都无法再对子苓动手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外面突然传来通禀:“大巫,鱼氏有人求见。” 鱼氏怎么会是鱼氏楚子苓和田恒对望一眼,立刻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就见一个年轻男子步入厅堂,一见屋中人,便跪倒行礼:“多日不见,听闻大巫施法驱除瘟鬼,小子惊骇不已,特来求见。” 这人,正是当日陪鱼大夫入宫的庶子。楚子苓哪会想到是这“故人”,不由一怔:“君子此来为何” 难道他是来劝阻自己的吗为了感谢治病之恩,特来提醒自己 谁曾想,那男子抬起了头:“吾来是为国人大巫曾言爱人若爱其身,小子只觉此言甚伟,未曾想大巫竟能践行。听闻大巫善举,吾甚愧之,愿附骥尾,助大巫救人。” 竟是来帮忙的别说楚子苓,就是田恒也颇为震惊,这可是鱼氏的子孙啊,若能帮他们推广此事,简直如虎添翼。 惊讶过后,楚子苓面上浮起了笑容,就算满脸巫纹,那笑意也温暖轻柔,直透人心:“得君子相助,吾之幸也。” 对方脸上一红,再次跪倒行礼:“大巫只管吩咐,小子定尽力而为” 楚子苓哪会客气,立刻说出了她的请求。虽然找来林止帮忙散药,但是有些地方,商贾并不好渗入。而鱼氏子弟就不同了,身为卿士豪门,他们能进入更多坊市,传递更多消息,哪怕只是个小辈,鱼氏始终还是鱼氏。 与此同时,消息传入了华元耳中。他双目圆睁,险些没跳将起来:“鱼氏竟然出手帮她鱼石答应了吗” “此事不小,若是鱼氏家主不允,那小子怎会冒然行事鱼石本就与兄长亲善,大巫救了鱼大夫,此时出手,应当也有报恩之意吧”下面亲随猜测道。 华元却眯起了双眼,思忖片刻后,用力摇了摇头:“不对,他们是信大巫法术” 正是因为信她,才会如此而为。若是大巫能遏制痄腮蔓延,驱走瘟鬼,将是多大功绩国人怎会不感恩戴德而鱼氏提前下手,将来也必为国人感念。国人虽然卑微,但是集合起来,将是何等大势,没有人比华元自己更清楚 只是祭一豕,驱一城瘟病,谁曾听过真能办成吗 华元猛一咬牙:“派人盯紧别家动静,若有巫者异议,速来报我” 鱼氏那小子,估计只能听楚女命令行事,他却不然。卿士中的动向,巫者们的异议,唯有他这个右师,能够探听操控。 这楚女还是太过行险,若无他照付一二,怎能抗得住众口铄金人是他寻来的,自然要由他亲手相护 至于信还是不信,用的着别人提醒吗 随着两家卿士插手,那股围绕在瘟鬼身上的暗潮,愈发汹涌起来。: 66、第六十六章 一大早, 城郊荒地里, 就有不少人顶着晨光, 弯腰采摘野菜。每年春日, 野菜便是贫家度日的救命之物,这片荒地也会热闹起来。然而今年, 不同以往。 黄花苗怎地如此少一个妇人满面愁色, 不停低头翻找。昨日她才听说大巫赐灰, 诊治豕首腮之事。她家中两个孩儿, 都染了这恶疾, 现在头脸肿胀, 躺在家中。为了给孩儿治病,她连夜求到了祭灰, 今日一早就出门寻灰引, 谁料附近的黄花苗竟被采摘一空。 都怪自己闭门不出, 错过了寻药的机会, 要是家中孩儿因此连累,可如何是好耐不住心中焦急, 她呜呜哭了起来, 倒是引来身边几人的探寻。 “采黄花苗的”有个老汉闻言嘿了一声,“汝可来晚了, 昨日这边冒出好多人, 疯采这物事怕是想囤起来发卖吧” “这东西不是刚采的才有用如何囤积”旁边有人不信。 “吾倒是听说,城东有大巫也能治豕首腮,就是药稍贵些”又有人插嘴道。 那妇人一听, 顿时激动起来:“那巫灵验吗” “听说挺灵”对方不太确定,“用的药,都是装在陶罐中的草浆。” “嘿这巫不会是自己采了黄花苗发卖吧”有人突然道。 众人顿时大哗,可不是嘛,黄花苗是何等常见的野菜,若不是有人刻意采摘,怎会近郊都找不到 那妇人却管不了这么多了:“吾儿还病着,花钱也要买来” 她正想动身,谁料旁边有个汉子想起了什么,突然道:“吾听邻人说起,大巫知晓黄花苗有缺,便道改用马齿菜也可” “什么”那妇人愕然转身,“真有此事” 马齿菜也是田间常见的野菜,她刚刚就见到了好大一片呢 “这个,吾也说不准,就是听人提起”那汉子尴尬的搔了搔头,不敢一口咬定。 对面老汉却一拍大腿:“说不准有用呢这马齿菜都能治痢疾,说不定也能做灰引呢” “就是先采些回去,遣人到大巫那边问问不就行了”有人也插口道。 是啊,这妇人反应过来,立刻抱着小筐,跑去择菜去了。 旁人看着,都是感慨,这楚巫跟其他巫者就是不同,若真能驱走瘟鬼就好了。 “大巫,马齿菜也可做灰引之事,已经传出去了,应当能缓解黄花苗匮乏之急。”林止掩不住目中钦佩,两日前,他怎能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 当日施法时,林止确实心有疑虑,害怕城中巫者不满大巫所为,要生事端。谁料这些巫者未曾正面动手,而是派人抢摘黄花苗,还有不少自己制了草药,装在陶罐里卖给病人。 若是长此以往,怕是国人取了祭灰也没有灰引,反倒给那些制药的巫者打出了名望。这岂不是为人作嫁身为商贾,林止比旁人更清楚其中利害,焉能不急 谁料听闻此事,大巫并不慌张,只是让他们赠灰的时候改了句说法,若无黄花苗,马齿菜亦可。 这马齿菜,可是比黄花苗更常见的野菜,如此一来,那些囤积黄花苗的人,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更要命的,没了黄花苗,还有马齿菜,没了马齿菜,说不定还能换旁的灰引,谁还敢在这事上弄鬼 大巫当初只说一样,怕就是防着旁人算计呢。林止也不由感叹,看来大巫弄出如此大阵仗,确实有些成算。 林止带来的消息,并没有出乎楚子苓的预料。痄腮本就是热毒,因此清热的药材多有效用,何止这两样野菜,光她知道的方子就有十几种。况且这种自限性疾病,用药只是减少并发症的可能。倒是那些巫医偷偷仿照她的做法,能降低他们哄人乱吃东西,反害了病人的几率。 点了点头,楚子苓吩咐道:“灰要多发一些,不可缺了。还有病不好就不能出门之事,也要大肆传扬。” 听她这么说,林止又想起一事:“小子听说城南有个巫医,也开始施祭灰了。若是这些祭灰无效,岂不坏了大事” 这可比偷黄花苗更难缠,城南距离这边甚远,听过“楚巫”大名的人本就少些,现在自家信任的巫者也开始施药,谁还要跨过半城,来这边求药如此不是抢夺大巫的功劳吗 然而楚子苓面上并无怒色,只道:“无妨,我所要告知他们的东西,已经都说出了。旁人抢不去的。” 祭灰有用吗怎么可能,那本来就是障眼法,安慰剂。祭灰之外的东西,才是真正治病的法宝。 患儿在康复之前,不能出屋,避免感染他人;若是遇到患者,最好掩住口鼻,避开病气;黄花苗,马齿菜这些能清热解毒的草药,才是真正清热,预防并发症的东西。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告诉了他们,只是蒙上了一层“巫术”的外皮而已。 有朝一日,当巫术的影子消失,这些东西就会成为真正传世的法子。偏方只能救一病,但是防疫避疫的理念,会让更多人免于疫病困扰。 “从明日起,再放出消息。若是敷药后,十日不愈又有高热者,可来寻我。”楚子苓说出了下一步的打算。 “大巫不可”林止面色大变,“此举太过行险” 若涂了祭灰也不顶用,可能是那些人心不诚,或是用了旁人假冒的灰粉,总之能想出法子,撇清干系。但是亲手治病就不同了,万一无法治愈,之前所为岂不白费况且城中不知有多少病患,哪能一一救治 “唯有此法,才是破解旁人攻讦之道。”楚子苓没说那些并发症的严重性,也没说她不介意多跑些地方,多救些孩童,独独提了“破解”二字。 林止一愕,却再也说不出劝阻之言。是了,旁的巫者可能会熬药,会赐灰,但是肯给重病的孩童治病吗只其中风险,就会让不少人为之却步。 而面前这大巫,不惧这些危险,若真能治好患儿,满城巫者又有哪个能及这才是定音之锤。 注视着那张因巫纹遍布,看不出太多神情的面孔,林止轻轻拜了下去,动作中少了一些诚惶诚恐肝脑涂地的姿态,却多了几分郑重。 待他退出门去,楚子苓扭过头,看向一直坐在身边,并未开口的田恒:“无咎不劝我吗” 田恒望着面前女子,轻轻摇了摇头:“子苓心中有数,何必相劝。” 自前日鱼氏那小子前来帮忙,他的心就放回了肚里。只要鱼氏参与,华元又怎会甘落人后如今华元大权在握,绝不可能放任旁人针对子苓,再以此攻讦自己。有了右师相护,不论是卿士还是巫者,都要收敛鬼域心思,才会改为抢摘黄花苗、伪造祭灰这等手段。 如今子苓亲自出马诊治重病者,正是破解的妙计。 然而田恒不觉得,她只是为了“破解”。若无救人之心,她岂会甘冒风险,请命出宫这亲自诊治,跟柴燎驱鬼的举动别无二致,都是为了宋地国人。莫说巫者,就是那些满口仁义的君子们,又有几个会甘愿为庶黎奔波然则,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她变得沉稳了,愈发行止有度,进退得法。然而比起给卿士诊病,比起打造“神巫”名头,此刻的她,更加光彩夺目,熠熠生辉。 她不是该困于深宫之人。 田恒闭上了嘴,也把这些藏在了心里。只要能驱除瘟鬼,子苓何愁名望地位她能在宋宫立足,能让华元奉为座上宾,能让举国士庶奉若神明。适不适合,又有什么关系 他只要守在一旁即可。 “大巫,大巫,吾儿昨日突然抽搐不止,似恶鬼附体,求大巫救命” 一个汉子跌跌撞撞扑到了小院门前,叩首不止,额上顷刻破了一片。立在院外的仆役皱眉问道:“人呢怎不带来” 那汉子惊呼一声,似是才想起求巫的礼节,狼狈起身,然而还没等他迈步返回,就见院内蹄声响起,一辆安车驶了出来。御车的大汉轻轻一扯缰绳,骈马长嘶,一寸不差,正正停在他身边。 竹帘挑起,一张绘满巫纹的白皙面孔,出现在面前:“汝家在何处” 那汉子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车前御者已经不耐烦的喝到:“上车引路” 这一声呵斥,倒是让那汉子醒过神来,哆嗦一下,赶忙爬上车,缩在御者身旁:“在,在三条街外,从此处西转” “抓稳了”那御者一抖缰绳,骏马再次奔驰起来。 两耳如有风灌,那汉子死死抓住了面前车轼,只觉魂儿都快从腔子中冒了出来。大巫大巫居然随他返家他那茅舍,大巫怎能踏足 好在心中慌乱,他也没有指错路,只花了片刻功夫,车就停在了家门口。被马蹄声惊到,有个老妪走出来观瞧,就见儿子连滚带爬下了车,朝这边奔来。 “你怎回来了大巫不肯治狗儿吗”那老妪呜的一声就要哭出来,谁料此刻车帘一掀,一席巫袍出现在面前。那老妪的哭声直接给吓了回去,两眼发直,双腿打战,“巫巫” “正是大巫”汉子赶忙搀着老母,一同跪了下来,那巫者却未顿足,快步向屋中走去。 后面御者跟了上来,瞪他一眼,似是不满他没有眼色。那汉子又惊又羞,赶忙又爬了起来,紧紧跟在大巫身后。陋室一间,哪需要引路迈步入内室,就见个妇人跪在草榻边,呜呜哭着,乍见来人也是身形一震,猛地扑上前来:“大巫救救吾儿” 那巫者也未理她,径自来到榻边,撑起了那浑身发颤的小儿,先看颈项,再看口眼,最后握住了腕子。片刻后,她扭头问了几句,奈何夫妻俩都不通雅言,茫然失措,倒是身后御者用宋语问道:“小儿可用了灰引发病几日除惊厥外可有呕吐腹有疼痛吗” 两人恍然,连忙作答,听了那御者的转述,大巫微微颔首,冲他们做了个“避让”的手势。 “大巫要施法,先退避吧。”御者立刻道。 夫妻俩并那老妪赶忙互相搀扶着,退了出去。 这妖邪俯身的病能治好吗为何旁人家的孩儿,只要用了灰引,就能康复,偏偏自家不行 坐在屋外愣了半晌,那妇人突然哭着抽打起身边的丈夫:“都怪你都怪你若是早寻来灰引,哪会如此” 那汉子讷讷,不敢还嘴,闷头挨打,倒是老妪骂了一声:“大巫还在施术,岂可搅扰” 这话立刻让那妇人安静下来,双手紧紧握在一处,含着两眼泪花,看向放下的布帘。如此煎熬了大半个时辰,就见那布帘一掀,大巫走了出来。 “大巫,吾儿可还有救”妇人膝行几步,哽咽问道。 那大巫微微颔首,取出包药递了过去。似是已经吩咐过了,那车御对几人说道:“这药熬煮一个时辰,早晚各服一碗,两日可愈。剩下的药渣需埋在院落东墙角,切不可随意抛弃。若两日后高热还不退,再送人至宅邸。” 哪能料到大巫到不但施了法,赐了药,还言两日后不愈,肯继续管她那孩儿,妇人傻愣愣的接过药包,泪已流了满面。 那大巫看了三人一眼,轻轻颔首,眼底平静温和,犹若安慰。随后她便出了屋,坐上了马车。 这时,那汉子才骤然惊醒,冲了出去,却见马车已经遥遥驰远,树上鹊儿惊起一片,喳喳盘旋,绕于屋前。 从这日起,那辆小小安车穿梭城中,忙碌起来。: 67、第六十七章 “鹊飞翩翩, 归我屋舍;鹊鸣喈喈, 报我佳音” 听着外面小童欢快的歌声, 华元放下了车帘, 胸中既有心惊又是感慨。仅仅半月,席卷全城的痄腮就彻底平息, 放在以往, 哪个敢信偏偏那楚巫就做到了。祭祀驱鬼, 祭灰除病, 还有之后的奔走, 连他都要叹服。若论权势, 朝堂上下,华元自认只在宋公之下, 也是他在幕后奔走, 才能让那些聒噪的卿士闭嘴, 难缠的巫者收敛。然而瘟鬼, 岂是人力可控 这样的大巫,难怪楚国小君拼命也想抓回, 可惜, 人还不是落在了他手里。想到此处,华元面上便显出自得, 如今瘟鬼已除, 城中幼童都没死几个,这样的喜讯,怎能不报知君上小儿口中的“灵鹊”, 才是他邀功之宝。 车轮滚滚,载着他向宫室行去。 院外,依旧有喧嚣。高声感恩,低声吟唱,还有不断牵进门来的羔羊禽鸟。祭灰可以只换一把谷物,大巫亲手施救,却必须奉上祭祀,感恩戴德。这每一份祭品,每一只禽畜,都一条性命。 “那些人还没散去吗”楚子苓看向窗外,低声问道。 已经两日了,小院门口还是聚着不少人,日日膜拜,虔诚供奉,似乎把院中之人当作了神明本身。楚子苓想过,治好痄腮应当会扩大她的声望,让她在宋地站稳脚步,但是没料到,自己竟会被抬到这样的位置。 “总会散的,不必管他们。”田恒看着面前又瘦了不少的身影,只劝道,“倒是你,应当好好歇息一下。” 作为出行的御者,田恒这几日陪伴楚子苓走了不少地方,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女子付出的辛劳。且不说施法本就费神,光是奔波,就足以让人筋疲力尽。 然而,她撑了下来。只这份毅力,就让人赞叹。如今瘟鬼已退,最重要的就是修养生息,至少让那张被巫纹掩盖的面孔,不再疲惫苍白。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我还好。” 这几天虽然疲于奔波,又接诊了不少病人。但是论起强度,其实并不如急诊室里那些医护人员。针灸对于小儿高热,本就有奇效,况且两千多年的人口数量,又能有多少城中不止她一个巫者,送到自己手上的病人,并没有预料中的多。 这样的操劳又算得了什么真正让楚子苓难以适从的,是院外传唱的歌谣。那些受了她恩惠的国人,唱出了一首“灵鹊”。而这个称呼,原本应属于另一个人,一个所有医生都耳熟能详的人物。 “扁”者源自“鶣”,“扁鹊”便意为“鹊飞鶣鶣”。所谓“扁鹊”,并非是真正的人名,而是“神医”的代称。就如翩翩飞翔的灵鹊,为病人带来生机和喜讯。因此古画中的“扁鹊针灸图”,才会是人首鸟身,犹若神祇一般的造物。 而她现在,成了宋人口中的“灵鹊”。 她配得上这称呼吗抛弃了“六不治”原则,借助装神弄鬼达成所愿,如今的她,不过是个“巫医” 看着楚子苓面上神色,田恒眉峰微皱,有些担忧。明明已经实现了出宫的初衷,怎会因几个宋人叩拜,就心神不宁若是如此,她要如何适应这新的身份 正想再劝,有仆役匆匆赶了过来:“大巫,宋公遣使来请” “遣使”楚子苓和田恒齐齐站起身来,这两字,代表的意义可不同寻常。 匆匆整了整衣裙,楚子苓迎了出去,就见一位高大武士对她躬身行礼:“驱除瘟鬼,救治万民,何其伟哉君上命吾为御,迎大巫回宫” 他身后的,是一辆华盖大车,驷马并辔,若无君主许可,寻常卿士都不可乘这是专门为迎她,准备的车驾 楚子苓又那么一瞬茫然,身后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撑住了她的肩背。浑身一震,楚子苓郑重对来人颔首:“有劳君子。” 手挽前绥,她缓步登上大车,端坐在那宽广的华盖之下,目光却落在了车旁。刚刚扶住她的人,正立在远处,目光沉稳,唇角带笑,似乎眼前这一切,都未曾出乎他的意料。“这是你应得的”。那双眸子,如此坚定的诉说着,就如拦在波涛前的堤坝,让楚子苓的心渐渐也安稳了下来。她已经做完了一切,现在,是最后一步了。 御者一抖缰绳,四匹骏马同时迈步,出了院落。只一墙之隔,便换了天地。无数双狂热的眼睛,顷刻望了过来,那目中炽烈,更胜骄阳 “大巫君上来迎大巫了” “灵鹊入宋,天降瑞兆” “大巫这是要入宫了吗还会回来吗” “灵鹊岂能囚在宫中” 各种各样的声音,如同奔涌的巨浪,冲刷而上。很快,便有人跟在了马车之后。有顶礼膜拜,有感激涕零,有焦虑惶恐,有怒声疾呼,种种声响,最后竟汇聚成了一段歌谣。 “鹊飞翩翩,归我屋舍;鹊鸣喈喈,报我佳音” 歌声宏大,响彻天际,随着那“得得”蹄响,一路相伴。 头顶巨盖遮住了烈日,但是身处这让人窒息的狂浪中,楚子苓仍觉得双目刺痛,浑身震颤,似乎要被灼伤双目,冲垮神志。牙关咬的死紧,她坐的更端正了些,目视前方,让自己不至于在激流中迷失方向。 被这汹涌人潮裹挟,不知过了多久,驷马终于缓缓驶入了宫墙。国人因高墙止步,那歌声却犹自响亮,萦绕耳畔。 宋公这次见她,并非选在寝宫,而是改作朝堂。在满朝卿士的注视下,楚子苓趋步入内,跪在阶下。 那些打量她的目光,早已今非昔比。不再疑惑,亦无轻视,只有赞叹和敬畏。宋人崇巫,一个能驱瘟鬼的大巫,便是诸侯卿士都要礼敬退让。 果真,还未等楚子苓叩拜,座上宋公便身形前倾,急急拦道:“大巫何必多礼,快快情起” 这一声呼唤,让楚子苓身形微顿,最终只行了半礼。宋公却毫不在意,只兴奋道:“吾听闻,城中已无痄腮,大巫竟然只花半月,就驱走了瘟鬼,如此神术,世间难见” 何止宋公,朝中哪个卿士,如今不知大巫能耐也亏的宫中巫者同样知晓治疗痄腮之法,否则他们都要自降身份,跑去跟国人一起求那祭灰了 楚子苓神色却无太多改变:“若无君上祭祀,巫祝施法,瘟鬼焉能退的如此之快” 这次防疫,是一场大战,但是她不能独揽功劳。君权和神权是这个时代至高无上的存在,绝非她可以觊觎的东西。 宋公那张俊美的脸上,显出了些许得色。这半个月,他也常在宫中祭祀,想来如此快克制瘟鬼,也有他一心侍鬼神的虔诚。心头大悦,宋公不由道:“也是大巫指点,方才见效。只是不知遇到旁的瘟病,还能否用此法驱瘟鬼” 楚子苓心中一凛,立刻摇头:“戾气四时而生,强弱不等,引来的瘟鬼也不尽相同。故而此法只能克痄腮,不能治旁的疫病。” 祭祀怎么可能有用她可不想治好了痄腮,反倒让人对疫病掉以轻心。毕竟痄腮是可以自愈,而且传染烈度有限的,但是其他很多病症却不然。 宋公未曾想会听到否认的答案,微微一怔:“那旁的瘟鬼,可有驱除之法” “需遇到方知。”楚子苓答的干脆,疫病的来源太宽泛了,又岂是一种偏方能治的然而顿了一顿,她又道,“只是瘟鬼横行,必然游走四方。患病者需少于外人接触,待在家中,免使瘟鬼肆虐。” 汉书有言“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可见“隔离”这种手段,早在两汉便有。而细究起来,恐怕正是战国医家出现后,才诞生的意识。只有让隔离的思想深入人心,防疫才能走出第一步。 宋公闻言连连颔首:“大巫言之有理有大巫在,何方鬼神敢扰也亏得右师引荐,才让寡人认得神巫。” 被点了名,华元笑着上前一步:“若无君上知人善任,大巫怎可能出宫驱鬼国人称颂,也是赞君上仁德。” 方才宫外遥遥传来的歌声,朝中谁人不知国人鼎沸,可是百年难见的奇景,宋公更是早就知晓了“灵鹊赐福”这一说法。如今听华元恭维,更是如饮甘蜜。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略一片刻,突然道:“既然大巫受国人爱戴,不如每月多挑几日,出宫诊病嗯增至五日如何” 华元心头却是一惊。他如此吹捧,只是为了让君上开心,没想到对方竟然真又“仁德”起来,新增了出宫的时日。须知经此一役,楚巫声望愈隆,说不定求诊的卿士都入过江之鲫,怎能让她频频出宫看来君上对这巫医,以及国人的看重超乎了自家想想啊。如此恩宠,可不是能随意撬动的了。 楚子苓闻言则当机立断,拜倒谢恩。从朔望两日,变成每月五日,虽然只多出了三天时间,都是她进一步独立的根本,自然要速速应下。 自觉又做了件有利国人的仁善之举,宋公满意颔首,方才道出今日召见的目的:“经此事,寡人也同祝史谈过,可在宫中新增一职,专司驱除瘟鬼。若遇疫情,皆可由大巫主祭” 此言一出,就连卿士之间也起了一阵骚动。这可就是属于“巫官”范畴了,而且事关生死,权力不小。看来这楚女,要成为宫中另一位真正的“大巫”了。 楚子苓哪能想到,落在她头上的,竟是这样的“重任”成为官巫好不好只看巫祝的权势,就不难想象。然而专司驱除瘟鬼就算动用了国家力量,这个时代的疫病,依旧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控制的。她立足的,依旧是百丈高楼,行差踏错就会粉身碎骨。然而这样的任命,她能拒绝吗 带着一成不变的平静,楚子苓俯下了身躯。 有了任命,还要封赏,待赏赐完毕,楚子苓才退出了大殿。熏风拂过,似乎也吹去了身上的寒意。她终究辟出了一条道路,就算遍布荆棘,也好过当初。而有了权力,她离自己的目标,会不会又近一步呢 只立了片刻,楚子苓就转过身,准备返回巫舍。这次“升迁”,少不得要向巫祝道谢才行,还要探一探那老妪对此事的态度。而且当了巫官,下来事情恐怕也有不少,要打起精神应付。谁料刚走出两步,后面就有个人追了上来。 只见华元面带微笑,拦住了楚子苓的脚步:“大巫此次驱瘟鬼、任巫官,实当庆贺一番。吾略备薄酒,不知大巫下次出宫,可否赏脸赴宴”: 68、第六十八章 堂堂右师, 还什么“薄酒”、“赏脸”, 恐怕也只有华元, 才能说的如此坦然。然而楚子苓微微颔首, 应了下来。自己一担任官巫,他就凑上来宴请, 怕是有些用意的, 身为“盟友”, 自然要去。 华元见她应得干脆, 面上更无骤登高位的狂傲, 心头也是一松, 又笑道:“阿杏那小婢粗鄙,怕是有些不经事。若大巫着恼, 尽管惩处便好。” 这话, 就是示好了。阿杏可是华元自己派来的, 现在却把生杀予夺的权力交了回来, 言下之意,就是他放弃了监视的心思, 不再干涉她的行动。这是终于把她当“伙伴”, 而非“棋子”了吗 楚子苓唇边露出了些许笑意:“阿杏侍候尽心,右师多虑了。” 华元可以用人命示好, 她却不会收这个送上门的礼物。阿杏能不近身伺候自然最好, 但也无需铲除,留下作为联系华元的传话人更好。如此一来,也能让华元安心。 果不其然, 华元笑了起来:“大巫这些日怕是事烦,若有所需,尽管让她寻我便可。” 三两句话,似重新划定了两人的关系,华元颇为君子的施了个礼,施施然离去。楚子苓只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就迈开脚步。宴会可以再等几日,巫祝却是立刻要见的。 在宫人的引领下,楚子苓走进了巫舍正殿,仍旧是那阴森森的“巫者”陈设,让坐在当中的老妪显出些难以揣测的神秘感来。楚子苓照以往那般,向座上之人俯身行礼。 巫祝用一双浑浊的眸子望了过来:“楚女可得偿所愿” 这话甚至听不出是赞扬还是讽刺,楚子苓背上生出了一层细汗,犹豫片刻才道:“吾未曾想过,会被封官巫。” 这职位,不是她求来的。然而在做这一切前,她真没想到眼前的一切吗这传遍宋都,甚至让宋公都为之让步的名望,是不是她出宫时就想到的,就渴求的楚子苓没法为自己辩驳,这事解释不清,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能彻底分辨。 而就算让出了整个贵族阶层,给出了治疗痄腮的手段,一步步退却,表示出自己不愿涉足宫廷的权力斗争,仍旧可能触动到巫祝的权威,就如眼前这幅捉摸不定的面孔。宋公说与巫祝商议,究竟是不是真的“商量”,楚子苓也无从知晓。因此,在面对巫祝时,她确实是忐忑的。 似是察觉了她身上隐隐的不安,老妪眸光微闪,缓缓道:“此事,乃吾提议。” 楚子苓没有控制住自己,忍不住抬头看了那老妪一眼。竟然是她建议的为什么 “楚女可能驱所有瘟鬼”巫祝开口,问出一句。 这一问,就如利剑,戳中了楚子苓。她不能。痄腮并非重症,只要控制传染,就能消弭。但是其他呢莫说最致命的烈性传染病,只是其中一部分,就是现在这时代,现在的她,万万无法解决的。 而这眼神中的“不能”,取悦了那老妪,她淡淡道:“因此,吾才让君上下旨,封你为司疫之巫。” 这一刻,楚子苓只觉遍体生寒。她知道她不能,所以才给她这个职司,若是真逢大疫,她的法子失效了,责任会落在谁身上这难道是给自己的教训是她不自量力,任意行事的惩罚 然而下一刻,楚子苓发现自己错了。那老妪眼中是有愉悦,却也有着探究。她不认同自己,但扔给她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非是阴害,而是“教导”。 人力是不可胜天的,若不想被这残酷的“天定”压倒,就要学会避让,学会藏拙,学会一切苟活的手段,甚至借此为自己揽得利益。这才是“巫”,才是文明初始时,最智慧的那群人,首先学会的法子。 天意莫测,天道险恶,唯有“巫”能用一张嘴,解释这变幻莫测的世界,为自己挣得“人上人”的特权,就如那早已逝去的,笼罩在神权之下的殷商一般。而在春秋,在这个殷人继承的宋国,神权虚幻的残影,仍未消失。 扇动国人,逼迫君王,这些举动有何不可然而控制这股力量的,只能是个巫者,标准的“大巫”。 所以巫祝造出了另一个大巫,一个必将低下头颅,学会这法则的巫者。 楚子苓说不出话来,不知当如何开口。她已经接下了任命,想要活命,就必须低下头颅,对面前这人。 僵了许久,她缓缓的,一寸又一寸的垂下了头颅:“多谢祝史” 她已经是个“巫医”了,也许有朝一日,会走得更远。那些压在身上的东西,也许有朝一日能够改变,能够颠覆,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老妪面前。 这垂首,让老妪唇边勾出浅笑:“楚女仁善,必会为国人消灾祈福。” 至少,她还能救人,更多人楚子苓的额头,贴在了那冰冷的石板之上。 随后几日,小小院落换成了巫舍内的大殿,更多宫人,更多随从,匍匐在了楚子苓脚下。她已经是司疫的大巫,是国人崇敬的“灵鹊”,是可以驱瘟鬼,治百病的“巫山神使”。而这些在宋国,本就意味着莫大的权力。拥有如此权力,又岂与那些凡俗相同 仍旧是一席巫袍,然而那袍上有了繁复的绣纹;仍旧是长发披散,然而发间颈前多出了华美的佩饰。当她走过长廊,所见之人皆要拜倒尘埃;当她拿起金针,就连诸侯也要闭目,以免惊扰鬼神。 而当出宫之日来临时,华美的驷马大车,重新引来了国人的注目。数不清的男女涌上了街道,颂歌相迎。他们赞美着仁慈的君主,膜拜着归来的大巫,只为那可驱瘟鬼的神通。 驷马奔驰,踏着鲜花野果,穿过人潮,停在了院中。 楚子苓木然的扭过头,一道身影出现在眼前。那人目中,没有狂热,也无祈求,只有隐藏的担忧。 “无咎”楚子苓轻声唤了一句。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快步走到车边,伸出了手。楚子苓轻轻扶住了那只手,缓步踏出车厢,直到足尖落地的那一刻,她的心才落下了,发出了轻轻小小的,“咚”的一声。 田恒稳稳扶住了面前女子,就如曾经的许多次一般,带她走进了内院。如今前后两院,已经没有了华元的眼线,那些林止带来的,子苓救回的,还有不知多少投献神巫的仆从奴婢,担起了拱卫的职责,这是一片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地。 当楚子苓在席上坐定,也放开了他的手时,田恒开口了,没有问她在宫中过的怎样,而是道:“你又瘦了。” 比当初救人时还瘦,但是并不憔悴。相反,那张脸上开始出现了只属于“巫者”的气息。是啊,“灵鹊”被宋公封赏,成为了专司疫病的官巫,怎会不是“巫者” 楚子苓呆了片刻,突然笑了:“无妨,我会习惯的。无咎不必担心。” 就像习惯这个世界,习惯“巫医”的身份。她还有执念想要完成,怎能就此止步 田恒的眉拧在了一处,却未开口劝解,只是道:“右师派人来请了。” 她是下午出的宋宫,明日才会开诊。这空出的一晚,用来宴饮岂不更好 楚子苓缓缓点头:“我会赴宴。” 田恒却道:“右师怕是想加重筹码,拉拢与你。若是子苓在宫中不顺,大可同他联手。” 一个是只手执掌一国的权卿,一个是深受君主信赖、国人敬重的大巫,两人若是联手,宋国谁人可敌若是她想与宫中的势力抗衡,此刻正是跟华元加深“友谊”的大好时机。 楚子苓听懂了田恒的言下之意,嘴唇微颤,却道:“宫中无妨,先看看他的打算吧。” 巫祝是她的敌人吗也许不是。那老妪只是想做个“师长”,做个 “引路之人”,也不管那条路是不是她想走的。而华元是她的朋友呢也许是。那人很看重“有用之人”,只要有用,自然就成了“朋友”。 敌人和朋友的界限,在此刻模糊,而这似乎才是“政治”的真谛,事关狰狞血腥的权力,真实的情感反倒没了用处,只是妆点蛋糕的裱花而已。 她当然会赴宴,兴许还会跟华元组成同盟,然而真正起到决定作用的,不是推断和喜好,而是实打实的利益。 田恒的手,微微紧了一下。在这一刻,他切实感觉到了面前人的“成长”,但是这变化,让他喉中如鲠,吐不出一字。他其实是知道的,子苓十分聪明,比世间大多女子都敏锐通透,只要她想,终能学会这些,让自己更加稳妥的活下去。可是在担忧和焦虑褪去后,他感受到的,却是隐隐的失望,就如眼见白玉蒙尘。 沉默了片刻,田恒终是放松了五指,微微颔首:“我送你去。” 走入宫廷之人,怎会不变在心底,田恒哂笑一声。至少她还会把手伸给他,还会无意识的靠在他身畔,如同蹒跚的小兽。只要她想,他总归会助她实现,一如既往。: 69、第六十九章 斜阳西落, 换了辆不那么招摇的马车, 田恒亲自驾车, 载楚子苓前去赴宴。华氏数任宰国, 府邸之奢,冠绝宋都, 穿过最后一道街巷, 一眼北望, 入目的皆是华氏私宅, 延绵起伏, 犹如暮色中盘踞的巨兽。 不过如此宅邸, 对“灵鹊”而言依旧畅通无阻。无需通禀,车驾直接驶入了院中, 华府执事谦恭迎上:“大巫, 家主正在后院, 请走这边。” 按照道理而言, 贵客当主人亲迎,在堂前石子铺就的小路上, 三次作揖, 三次礼让,方才分宾主登阶入室。然而楚子苓是个巫, 对于巫者, 世俗礼节有何用处 只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田恒,楚子苓便迈开了脚步。 穿过幽深庭院,漫长回廊, 前方骤然亮了起来,烛火熊熊,焰光熠熠,整座庭院犹若白昼,四散着牛脂和蜂蜡燃烧的浓香,乐伎舞者侍立两旁,庭院古雅,卿士华贵,便似一副浓墨重彩的饮宴图卷。 然而当楚子苓迈入院中时,那幅画骤然活了起来。所有人都离席起身,向着那迟来的贵客迎去。 站在最前的,自然是华元。当那女子迈步走出阴影时,他眉峰猛然一抽,露出了些不敢置信的神色。 那女子仍是一席巫袍,原本朴素的布料改为锦缎,绣着金、银两色暗纹,裙摆摇曳,似有蛇虺盘旋。一头鸦发也照例披散,却缀上了白羽金珠,还有一抹红痕绘在额心,似诡谲巫纹之中生出了赤红狭目。一串长长组佩随着脚步玎玲作响,每一块玉都是上等羊脂,却仍比不过那巫纹、墨袍遮掩下的白皙肌肤。 在她身后,跟着个高大健硕的武士。一身素服,手按长剑,两道剑眉斜挑入鬓,虽满面虬髯,却不显粗笨,反而更添几分凛冽豪气。怕是宫中护卫,也多有不如。 这神态迥异的两人,难得让华元呆了一瞬,直到那武士横眉望来,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迎了上去:“司疫大驾光临,实在让吾喜不自胜。” “右师相邀,焉能不至”楚子苓的声音,与她的举止一般,平淡清冷。 然而此刻,华元岂会介意,哈哈一道,他拱手道:“大巫客气,快请上座” 他指向的,的确是上座,就在主位右手,近的几乎连榻。殷人以右为尊,这个位置,正代表了主人的看重,以及她在今夜宴席上的尊崇地位。 楚子苓并未拒绝,迈步入席,田恒则同其他随从一般,立在了廊下。只是他身材颀长,站在那群人里,犹若虎入羊群。华元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心底一阵暗叹,方才请众人入席。 饮宴的乐声再次响起,华元按照礼节,介绍起了今日嘉宾。除了华氏的陪客外,还有公子胜,和鱼氏、鳞氏两位家主,规格可谓极高。而鱼氏和鳞氏,正出自华元想拉拢的桓公一脉,而巧得很,他们两家,也都有楚子苓诊治过的病人。 庆功还是用她来巩固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政治同盟 果不其然,介绍完后,华元便举起了酒爵,高声道:“今日之宴,当贺大巫尽驱瘟鬼,救了满城小儿” 下面诸人齐齐举杯,鱼氏家主鱼石还欠身道:“若无大巫,吾家那小子也不会博个清名。当谢大巫才是。” 他说的谦逊,但是目中不免激赏神色,楚子苓也举起了酒爵:“多亏右师、诸大夫相助,吾方能成此事。城中小儿,也当谢过诸位。” 这话捧得众人皆是欢喜,这一场疫病背后,确实少不了众人运作。如今大巫感恩,再好不过。 一杯酒便灌进了肚里。雅乐又起,作为主人的华元,开始了例行敬酒。华元本就长袖善舞,如今遇到急于拉拢之人,更是使出手段,让人宾至如归。 三旬酒过,他突然放下了酒樽,长叹一声:“这些年吾在楚地,亦结识了不少卿士。其实累年交战,便是强楚,也难免生出疲态。晋楚争霸百余载,牵涉不知多少君侯,多少士庶,吾国更是夹在其中,苦不堪言” 说着,他抬起头,环视众人:“若有朝一日,吾若能立足,必连晋楚,弥兵会盟,还四野清平” 政治同盟的基础是什么除了恰当的利益分配外,还要有相同的政治理念。这场宴席,就是华元结盟的动员大会。然而这话听在楚子苓耳中,却有几分难以置信。实在是华元此人好权好名,又颇有几分狡诈,这样伟大的和平理念,旁人能信吗 谁料听他这么说,一旁鱼石放下了酒樽,慨然叹道:“右师之仁之勇,不愧当年只要想起那年都城被楚军围困之事,吾便心有余悸。如今思来,也唯有两强罢手,国中才有宁日。想来右师会带大巫归来,救这一城黎庶,也是早有此宏愿吧” 说着,他望向了楚子苓,满目崇敬。也直到此时,楚子苓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样的结盟会上。不是因为她救过这些卿士家的子嗣,而是因为她的存在,就是华元“无害”的证明 若是一个大奸大恶之人,怎会引“灵鹊”归宋 这一刻,楚子苓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这是拉拢吗确实是。毕恭毕敬,给足了颜面,把她捧上足够高的位置,让人俯首叩拜。然而这些举动,只是为她吗当然不是。面前这些卿士,这些足以让华元站稳脚跟的人,才是他的目标所在。而自己,不过是拉拢这些人的招牌和保证。 就算作出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她也没想到面对的会是这个。她该回应吗 楚子苓并未犹豫,唇边已挑起一抹笑意:“若非右师相邀,君上施恩,又岂有今日之功能驱瘟鬼,自是因仁君子众。” 她为华元,做了保票。不管这人的政治理念是真是假,只要打出“向往和平,不要战争”的口号,就站在了大义一边。而口号,是需要践行的,哪怕只是做个表面,也好过其他好战之人登上高位。 更何况,他们是“盟友”。 闻言,华元大喜:“好个仁君子众今日邀请诸君,只为这句。比起谋私小人,吾更喜仁德君子”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参与了城中防疫之事,当然能称“仁德”。这赞美,简直是说到了众人心底 一旁公子胜也举起了酒樽:“君子为朋,当有此宏愿饮胜” 众人齐呼:“饮胜” 酒樽举高,佳酿满饮,气氛顿时又活泛起来。干完杯中酒,华元哈哈一笑:“乐来” 雄壮乐声响起,华元接过侍人递来的羽扇与旄旗,走到院中,舞了起来他身材高大,容貌堂堂,大袖飘荡,亦有十分英气。绚烂羽扇随着长袖翻飞,旄旗招展,每次击在地上,都隐隐伴着弦音。随着鼓点越来越快,他舞的也越来越急,犹如彩翼的凤鸟,展露着华美尾羽。 座上传来叫好之声,也有人敲起了缶,以做应和。楚子苓目视着眼前欢天喜地的场面,心底微微松了口气。只这一场作态,华元是再也不能甩开她了。 那么现在,她是不是拥有两个助力了 廊下,田恒冷眼观瞧,心底却有些不屑。区区弱宋,又怎能求来真正的弥兵怕是华元再怎么努力,促成会盟,也会被有心争霸的雄主一朝撕毁盟誓。位于四战之地,和平又岂是“仁德”就能换来的。 然而宋国人如何想,他不在意。子苓方才的选择,却让他隐隐有些担心。若真成了“盟约”的关键,会不会再有人针对子苓呢然而很快,田恒就把这隐忧压了下来,华元怕是不会轻易把软肋送给别人。只要有巫祝、华元的庇护,子苓总归会安稳几分。 宴,待到夜深,楚子苓才回到府中。第二天,又是看诊的日子。不过现在,她已经不必太顾及华元,可以自行按照病情轻重来选择诊治了。只可惜,每日三个名额还不变动,她身上的光环,必须越来越浓,绝不能消失。 很快,诊过三人,林止登门求见。 这些天,也多亏林止帮忙,她才能找到足够多的青壮,在城中四散祭灰,传播防疫常识。因为对这大商贾,也更为看重。 只听林止进门便道:“大巫,那药有眉目了晋地传来消息,再有两月,便能送回” 见他那惊喜神色,楚子苓也露出了些许笑意:“如此甚好,只要换了此药,娇娘定能好受一些。” 这些日,娇娘也经常登门诊病。虽然用针药控制住了病情,但是没有党参,始终无法固本培元。长久拖下去,怕是会再伤根基。 林止喜得跪地连叩几下,这才想起了什么,赶忙又抬头道:“对了,大巫之前托吾探察的事情,如今也有了些消息。楚国似乎要联齐攻鲁”: 70、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楚子苓猛然坐直了身体:“楚齐联盟, 何人出使” 她等的, 就是这个消息若是楚国和齐国真的联盟, 屈巫会不会和历史中一样, 在出使的半路逃往郑国,迎娶夏姬那时, 屈巫就是楚国叛臣, 亦未投晋, 岂不是复仇的最好时机 林止却是一愣:“楚王新丧, 就算伐鲁也要过些时日, 何况出使真要谈妥, 怕也要数月后方能派人出使,缔结盟约吧” 楚子苓身形顿时一滞, 是了, 以这个时代的通讯效率, 两国交战确实不可能这么快展开。那她该怎么办提前散布消息, 让屈巫无法使齐出奔然而楚强宋弱,身在宋国, 她如何能对付千里之外的楚国县尹不行, 她必须等下去 林止却不知楚子苓心中所想,只道:“不管两国什么时候结盟, 大巫都可以开始制药了啊。如今以大巫在国人心中的地位, 新药一出,怕是要引人争购。而齐鲁之间,看来是必有一战的, 不过是时间问题。” 楚子苓这才想起,原先让林止探听消息的借口可不正是“卖药”只是,当初林止提出暂缓制造伤药的事,是因为她名气不够。但是现在成了“灵鹊”,哪还有顾虑 然而思索片刻,楚子苓却摇了摇头:“此事怕是要从长计议。” 她当初不过是客居宋国,私底下卖药也无伤大雅。但是现在,成了宫中巫官,不论是名望还是财富,都攀至常人难以企及的高位,哪还需要卖药赚钱况且关乎阵仗的伤药,是可以作为战略物资的,若是宋公问起来,为何不献上此药,该如何作答而这种药一旦献上,就跟自己没甚关系了。 林止听她这么说,似乎也有些明悟,叹了口气道:“那诸国战事,还要再探吗” 楚子苓却点了点头:“还要再探,特别是楚国局势,关注一二才好。还有郑国”她迟疑片刻,“也可以探探。” 郑宋乃是紧邻,林止讶然挑眉:“郑国之事,倒是不难探察,只是大巫想查什么” 楚子苓看着面前男子,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道:“就是好奇郑国宫中之事,若有什么奇闻,可知会我一声。” 这答案也太宽泛了一些,然而林止并未露出讶色,更未追问,只是躬身称是。 看着对方面上神情,楚子苓也松了口气。林止这人虽然圆滑,但办起事来滴水不漏,况且还有求与自己,算是个可靠之人。只是此事关乎大局,还是小心一些为妙。 林止离开后不一会儿,田恒快步走进了房间:“林止前来何事又是为他那妹妹吗” 这些日田恒跟林止打得交道也不少了,但是观感依旧不佳。没想到今天竟然趁他在后院忙碌时登门求见,少不得要赶回来问上一句。 楚子苓点了点头:“药快找到了,不过还有一事,林郎打听到了楚国有意联合齐国,欲攻打鲁国。” “什么”田恒吃了一惊,“他从何得来的消息” 田恒长期混迹市井,消息算得上灵通,却也没听说楚齐准备结盟之事。这可不大妙啊,鲁国本在晋楚之间摇摆不定,如今强楚联齐,对付的是谁还不明白可是身为齐人,田恒自知齐国如今的局面,国君当年嘲笑晋国来使,惹得一场大战,送了公子入质方才平息。现在又跟楚国勾结,攻打鲁国,岂不又要惹来晋侯一怒兴兵 思绪岔开一瞬,田恒突然回过神来:“等等,你还想卖伤药今时不比往日,不需打探这些了。” 子苓现在当上巫官,仅凭宋公、卿士送来的金银珍宝,就足够一生无忧,况且还有国人供奉。卖药非但不是个好选择,还有可能招来祸患,他不能不提。 楚子苓却缓缓摇了摇头:“不是为了卖药。我打探这些,只为一事,出使齐国的,很可能是屈巫,他跟夏姬有私,想趁此机会出奔。” 田恒眉头猛地蹙在一起,沉声道:“你从何处得来这些消息” 这样的机密,小小巫医岂能探知的况且屈巫若真的跟夏姬有私,还让她知晓了此事,怎会只私下使些手段,不斩草除根 “当初夏姬和屈巫都曾在巫舍求医,恰好相遇,生出了私奔的心思。此事,被屈巫身边侍女探知,偷偷告诉了我。”楚子苓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了,伯弥当然没有告诉她这么多,她也不清楚这些载于史册的“历史”究竟会不会发生,但是这点希望,她不能放弃。 “那侍婢可信”田恒追问道。 “可信”楚子苓想起了那日伯弥的神情,不由郑重颔首。若非她一句提醒,自己怕是早就死在楚宫了。 “屈巫不知此事”田恒又问。 “应是不知。”楚子苓答道。若是屈巫知道此事,以他的性格,怕是要不死不休,她如何能逃到宋国 看着眼前女子,田恒在心底轻叹一声,他从没问过子苓,屈巫为何要杀她,然而没想到,事情竟然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只是堂堂申公,会为了一个女子抛弃家业,出奔他国田恒是万万不肯信的。即便屈巫真打算出奔,怕也跟个女人关系不大。 只是如此一来,子苓抱的是什么何等打算,他也算弄明白了。 “所以你才想在宋国攀上高位,趁屈巫出奔时,派人劫杀”田恒轻声问道。 “此事能成吗”楚子苓捏紧了双拳,这是她思索了无数个日夜,才想出的法子。宋国就在出使齐国的路上,同时距离郑国也极近。虽然不知屈巫何时会改道逃往郑国,但在宋国出兵拦截,是最便捷的法子。如今她已经与华元达成同盟,若是华元肯派人劫杀出逃的屈巫,哪怕只把他送回楚国,都能要了他的性命 田恒轻叹一声:“此事,或可办成。” 楚子苓闭了闭双眼,又“唰”的一下睁开:“能成即可” 独自一人,身处深宫,她曾无数次从睡梦中惊醒,想到蒹葭,想到巫瞳,想到只留下一句耳语的伯弥。血似乎还沾在手上,冰冷刺骨,让她肺腑都生出痛来。当初田恒问她,为了复仇,她能付出什么如今,她想明白了。哪怕要她付出现在的一切,都要杀了那人 看着那因仇恨变得深暗的双眸,田恒一时无语,半晌后,突然问道:“杀了他之后呢你要做些什么” 楚子苓明显怔了一下,那握紧的拳头,微微一松。杀了屈巫之后呢她入宋国,有大半是为了报仇,若是这愿望实现了,她留这里还有意义吗然而片刻后,楚子苓就道:“如今我已担任司疫,就算待在宋宫,亦能有所为。” 也许是传播医术,也许是控制疫病,就算身在深宫,她应当也能做些什么。毕竟这个时代的巫官,和真正的“太医”不太相同。在一个巫祝可以杖杀卿士的国家,身为驱除瘟疫的大巫,又有宫内宫外两方的助力,也许她真的能做出些什么。 田恒目中却闪过一丝忧色,宋国的大巫,又岂是寻常人能做的。子苓怕是还不清楚,自己要面对什么。在那深深宫廷中,是容不下丝毫美好,不论是仁善还是慈悲,抑或救治世人的大愿,终归会被血色浸染。 只是现在,她怕是听不进这些。 沉默良久,田恒点了点头:“此事我会留心操办,你万万不能跟旁人提起,哪怕是林止也不行如今你跟华元绑在一起,针对华元之人,定会寻你下手。若是让他们知晓,你是自楚宫出逃,且曾被楚王妃缉拿的巫苓,定要惹出祸事” 她如今可是右师请来的“灵鹊”,若只是个逃犯,华元颜面何在,地位怎保 楚子苓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我没有提那两人的名字,也不会透露半点消息。” 田恒松了口气:“至于华元那边,也暂且不说此事,你当专心宫中事物,初任巫官,怕是有不少关节需要打理。须得小心。” 楚子苓颔首:“我省的。” 注视着那张绘满巫纹的面孔,田恒在心底轻叹一声,罢了,若能杀了屈巫,让子苓打消心结,也是件好事。只是这等大事,还需从长计议 当夜,楚子苓并未在私宅停留,早早就回到宫中。如今她有了独自的殿宇,也多了数名奴仆、乃至教导她殷语和礼仪的巫侍。这些人可不像是华元安排的眼线,生死荣辱,都只凭她一言以决,因而个个恭谦,极是尽心。 在这群人悉心的侍奉下,楚子苓躺在了榻上,不多时便陷入了梦乡。她原以为今天会有个好梦,然而半夜猛然睁开眼时,那片血色仍未散去。好在,那不是蒹葭的血了楚子苓把手盖在了眼上,长长久久,不曾动弹。 第二日,天还未亮,就有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打乱了黎明的寂静。只见一个侍候的宫人急急跑了进来:“大巫,不好了,有人求诊”: 71、第七十一章 有人求诊这个时候楚子苓猛然从榻上坐了起来, 此刻怕是宫门都没开, 竟然有人上门, 必然是急诊 伸手捞起外袍, 连脸上巫纹都没描绘,她快步向外走去, 边走边道:“是何人什么病症” 那宫人看似伶俐, 这时却语无伦次, 哆嗦着道:“是乐氏。奴, 奴也不知, 只是” 她话没说完, 楚子苓便迈步进了大殿,当看清楚殿中情形, 她眼仁猛地一缩。 那宫人后半句才跟了上来:“有好几人” 是了, 殿中竟然躺着足有六七人, 有老有少, 个个躺在地上翻滚。 楚子苓立刻加快了脚步,飞奔至年龄最长的老者身前, 快速翻看口舌, 压按腹部,只片刻就沉声问那在旁伺候的从人:“何时犯病的之前他们都吃了什么” “就, 就一个时辰前, 本来都睡下了,谁料突然发病,又是呕吐又是腹痛”那从人浑身发抖, 但话好歹还能说清楚,“之前也没吃什么,就是寻常摆宴” “摆宴是何时的事情”楚子苓劈头又问。 “人定方歇。”那仆从赶忙道。 人定,也就是晚上十一二点的事情,现在天还未亮,估计发作时间在凌晨三四点之间,潜伏期达到三小时以上,肯定是中毒,而且看症状,极有可能是误食了什么毒蕈。可惜时间太长,估计已经入了小肠,催吐也不顶用了。 “速去牵只羊来,再寻个大釜烧水”楚子苓立刻下令道。 这一声,倒是唤回了不少人的心智,宫人婢子纷纷忙碌起来。很快,羊就牵了过来,楚子苓也不迟疑,命人当堂宰杀,取鲜羊血。 四蹄捆紧的山羊被按倒殿上,雪亮的刀刃没入颈项,割开喉管,鲜血立时咕嘟嘟涌了出来。楚子苓亲手持碗,接了热气腾腾的羊血,给几人都灌了。随后又转身到内室取药,放在釜中熬煮。待药好后,再灌一遭。 羊血本就解毒,又有下泄的药物,不多时,那几人就失禁腹泻。殿中又是血腥又是恶臭,气味着实可憎,然而病人的动静却小了些,不再呼痛,显然是剧烈的腹痛得到了缓解。 楚子苓再去诊脉,片刻后,也松了口气。毒蕈是分种类的,好在他们吃的不算剧毒,一番救治下来,祛除毒素,再养两天,就能恢复。 “打扫殿宇,把人送去休息。”楚子苓的声音和缓下来,整个大殿似都响起一阵吁气声。 众人绷紧的心神这才放松下来,乐氏可也是戴族出身,要是一口气死这么些个,怕是谁也担待不起。 然而此刻,一个巫侍悄悄凑了上来,低声道:“司疫,这可是七人啊” 楚子苓心头一凛,突然暗道不妙,刚从情况紧急,她竟忘了每日只诊三人的说法,一口气治好了七个,总得有个说法。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要如何回答,又有宫人急急奔来:“大巫,公子期重病,已经被内侍送了过来” 公子期可是宋公之子,哪怕只是庶子,也不能轻慢。只是,怎会如此巧楚子苓豁然起身:“快迎进来” 公子期也是被抬进来,浑身冷汗,脸色胀红,身体蜷起似乎虾子,一直喊痛。 又是腹痛有巫侍诧异道:“大巫,可要再牵一羊” 楚子苓却不管旁人所言,立刻触诊,谁料一按腹部,她的面色就变了:“发作多久了” “足有大半日了”回答的是公子期的长子,满头是汗,“家中巫医不能治,求大巫救命” 他一进门,就发现殿中有不少病患,还有隐隐血腥和粪臭,难道之前就看过诊了大巫每日只诊三人,若不给父亲诊治,可如何是好这可是家中巫医说“不治”的重病啊 谁料他念头一起,就见那大巫高声道:“抬入房中,吾要施法” 这是有救啊几人顿时精神一振,抬起人就朝屋中走去。楚子苓也要跟上,后面巫侍却急急道:“大巫不可勉强” 公子期可是宋公极为宠爱的庶子,竟然送到大巫这里,怕是难治的病症。若是治不好,可是要出大问题的。而她今日,已诊了七人了 “去禀君上,今日不再接诊”楚子苓脚下没停,快步向内殿走去。之后可以不再接诊,但是这一例,却必须要看。公子期得的可是急性肠痈发作,迟些会送命的 长袖束起,楚子苓再次为病人触诊,一边按穴,一边观测病人反应。可千万别是粪石、穿孔若只化脓,还有针药的可能,真变成最坏的情况,怕只能开刀治疗,哪是这个时代能操作的 一分钟后,楚子苓长长呼出口气,还好阑尾穴触之剧痛,这肠痈并未坏疽化脓,只要针灸即可。 “扶好人”楚子苓立刻下令道。 几个巫侍不敢怠慢,连忙制住病人的四肢,让大巫能施法救人。待所有人闭上了眼睛,楚子苓方才取出金针,在阑尾、合谷、中脘等穴下针。治疗肠痈,需要长时间留针,时时捻转,而且每日还要针两到三次,也正因此,今天才不能接其他病人。 须臾,楚子苓便全心投入,那时断时续的背诵声,再次在殿内响起。 一个小时过去,公子期剧烈的抽搐已经缓了下来,楚子苓只觉冷汗浸透脊背,连手都有些发软了。早上这两小时,就送来了七八个病患,还都是急症,饶是她也有些心惊。又查了查病人体征,她才松了口气,起身备药。 外面家属等的都急了,那个不知叫什么的公孙上前问道:“大巫,施法可还顺利吾父如何了” “今日还要再施法一次,其后五日都在留在巫舍。”楚子苓答简练,对于这时的病人家属,解释医学原理是没用的,还不如陈述事实,告诉他们有救。 对方明显松了口气,还想再说什么,一直等在一旁的内侍却开口道:“既然公子期无碍,还请司疫前去面君” 楚子苓眉峰微皱,宋公岂会不知她这边病人不少这时找她,怕是有话要问。 “吾要更衣,还请少待。”一早上都在看病,她这身衣服确实是不能面君的,楚子苓也不耽搁,入内洗漱更衣,又画好了巫纹,这才随着内侍向寝宫走去。 此刻天已大亮,走在长长的曲廊中,她这一身装束,就足以震慑宫人,哪个敢在她面前站立而这叩拜顶礼的谦卑,也渐渐让楚子苓从急救的状态回过神来,重新变回那个高深莫测,可以驱瘟鬼的大巫。 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她跪在了宋公面前。 宋公似等了她许久,一见到人便问道:“子会如何了” 公子期字子会,看来对于宋公而言,最重要的还是亲生儿子。 楚子苓平静道:“吾已施法,镇住了病气。不过还要几日时间,方能从保住性命。” 宋公伸手抹去额上冷汗:“幸亏如此今早乐氏来人求诊,我便应了,谁料碰上子会病危,亏得大巫还能施法” 他连“寡人”都忘说了,显是心神大乱,然而很快,似忆起了什么,宋公突然问道:“大巫一日不是只诊三人吗光乐氏来人,就有七个啊” 宋公那好看的眉峰,已经皱了起来。自从这楚巫进宫,就一直遵循着每日只诊三人的习惯,谁也不敢置喙。没想到今早竟一下诊治了八人,还都治好了。难道她施法并无限制,只是卖弄术法吗 这可就是欺君罔上了,饶是宋公脾气再好,也忍不了如此欺瞒 宋公意有所指,楚子苓神色却未改变:“之前乐氏几人,皆为误食毒蕈,实乃一症,故施法一次即可。就如当日吾在城中,救治痄腮一般。” 当初她在城中救治痄腮,是每天只看三人吗其实不然,诊病的人数必定超过限制,有心人看在眼里,怎会不知。只是当时没人提起,如今突然出现这么个撞了车的急诊,让宋公想起了此事。现在想想,这两例送诊怎会靠的如此之近若是有人知晓毒蕈的效用,又晓得公子期有碍,故意而为呢毕竟那毒蕈,并不致命啊 不过这话,她不会跟宋公提及。 听到大巫如此坦言,宋公面色一松,又奇道:“吾儿似乎也是呕吐腹痛,跟乐氏他们不同吗” “不同。公子期乃邪毒内壅于肠,若是来晚些,便是吾亦不能治。”楚子苓肃然道。 “幸亏”宋公又是一阵后怕,想了想,突然又道,“那若是超出三人呢大巫可还能治” 这就问到关键了,楚子苓双拳微微攥紧,声音却平静无波:“三人之限,乃是天定,若继续诊治,怕鬼神不肯庇佑。” 这是她必须做出的回答,让自己的言行如一,找不出破绽。也唯有如此,才能让身上的光环不灭。只是此话一出,以后即便有病人送到眼前,她也不能随意施诊了。 宋公恍然,难怪大巫不肯多治,上天不佑,她还施法,治死几个岂非坏了名望只是今日之事,仍旧让人心悸。 长叹一声,宋公道:“那遇上突发的恶症,岂不麻烦” 谁能保证自己生病时,正好在每日三个诊治名额之内呢就如子会,若是拖到明日,说不定就魂归黄泉了,哪还有救治的可能 楚子苓却道:“国中还有其他巫者,吾只是习巫山之术,并不一定强过旁人。” 宋公一怔,唇边忍不住就有了笑意:“大巫过谦了。不过此言甚是,宫中还有巫医嘛。” 之前这楚女未来时,不照样如此过了那么多年,如今多了个神巫,还每日诊三人之多,他难道还要得寸进尺吗 想到这里,那笑意就更真挚了些,宋公又好好叮嘱一番,让大巫好生为公子期诊病,这才放人离去。走出寝宫,楚子苓只觉背上冷汗,此刻才止。看来这次的难关,是过去了。 只是这两例病症,真的没有关系吗怕是还要叫人查查才行: 72、第七十二章 只是凑在一起的两桩急症, 能有何关系华元是接到了阿杏自宫中传来的消息, 却不以为然, 反正解决的不差, 以后应当也不会再出纰漏,何必放在心上。然而当那整日跟在楚女身后的武士来到面前, 只用了一句, 就让他悬起了心神。 “右师不惧暗子乎” 当听到那不紧不慢的话语时, 华元猛然坐直了身体:“乐氏乃我戴族同枝, 怎会是旁人暗子” 乐氏和华氏, 同为宋戴公之后, 关系向来不差,怎么可能用好几人性命, 来阴害大巫继而害他 田恒面色神色淡淡:“公子期昨日食时发作, 日昳痛不可遏, 送去家巫诊治。右师以为, 这消息几时能传出而乐氏送入宫中的,足有七人。” 华元皱起眉头, 心中已是惊涛一片。是啊, 难道乐氏就没家巫怎地一发作起来,就要送到宫中让楚女诊治那可是七人啊大巫早已有言, 每日只治三人, 他们怎敢如此冒险 然而有些事,他犹自不信:“若大巫不治呢难道乐氏敢用几人性命试探那可都是乐氏嫡枝” 乐氏这样的大族,就算为了阴谋陷害, 也不至于拿祖孙三代的性命去赌 田恒却道:“大巫有言,那毒蕈看似凶险,但不至于要人性命。此事乐氏不知,他家巫医、庖人半点不知吗七个人同时发病,症状与公子期无异,其中凶险,右师当有计较。” 华元顿时色变,若真如对方所言,这计谋简直狠到了极处先打听到公子期的病情可能不治,随后立刻对乐氏下毒,两边同时发病,却是乐氏先入宫,公子期后入宫。若大巫不治乐氏,说不定也会受到这些人影响,误判了公子期的病因。就算不中计,不救乐氏,会得罪一支大族;救了乐氏,罔顾公子期,则会得罪宋公;而全都救了,每日三人,岂不成了笑柄这可是欺君的大罪 看似毫无关联的两拨人马,竟然隐藏着如此杀机。也亏那楚女机敏,若是一个不慎,怕已被人扼住了软肋 然而神色变化数息,他又皱起了眉:“可是此事,如何办成” 事发突然,谁能这么快定计况且乐氏乃自家同盟,而公子期也跟他无甚利益纷争,如何暗中使力这猜测,会不会言过其实,只是个意外巧合呢 “那就要右师查查,这两家巫者,可与大巫有怨” 看着那双如冰刃般的眼眸,华元是彻底说不出话了。这两家与他无仇无怨,但是他们养着的巫者,就跟那楚女毫无恩怨吗当初城中驱瘟鬼那场,不知得罪了多少巫者,若有人着意挑拨,让他们针对新任司疫,真说不好会有多少人动心。而动了楚女,自也会伤到他的根基,轻轻松松便是一举两得。可笑,他竟然觉得这两起急诊只是凑巧 “我这就派人去查”华元的面色终于郑重了起来,又看了面前昂然男子,突然道,“小小一隅,焉能施展手脚不知田郎可有意入吾府中” 他是真对这人生出了兴趣,以往还以为只是跟在楚女身边的护卫,此刻方知他肚中谋略不少。楚女整日都在宫中,那小院又能有多少事这心机体魄,岂不没了用武之地 田恒却淡淡一笑:“右师过誉,某疏懒惯了,为大巫效命,只为报救命之恩,并无高攀打算。” 他表情坦然,并无意动。华元讶然打量他一眼,倒也没有强求。毕竟这些游侠儿,重的就是个“忠”字,若把忠诚给了旁人,请来也没甚用处。只是想不出,楚女究竟是怎么笼络这样一位能人的。 说过了要紧事,田恒便告辞离去。出了华府深宅,他轻轻叹了口气,若猜得不错,宋国政局恐怕要乱了,想让华元腾出手对付屈巫,怕是不易。还是要寻些人手,有备无患 果不其然,公子期还没从宫中出来,他家中巫者便意外身故。紧接着,华氏和向氏的暗斗开始浮于表面,其他公族亦蠢蠢欲动。 不过这些,并没传入宫中。花了五天时间,公子期的病情终于缓和,可以归家。在接受了宋公赏赐之后,有些时日不见的巫祝,竟然派人来请。 难道是为了肠痈的疗法这病若是急性发作,在这个时代应该是没救的,不怪巫祝好奇。只是楚子苓心中还有疑虑,这可就涉及针法根本,并不能外泄他人,若巫祝真要探问,该如何婉拒才好 然而考量再多,当楚子苓真见到人时,对方却没问这个,上来便道:“楚女可知,近来宫外死了几个巫医” 楚子苓一愣,死了几个巫医,跟她有什么关系 巫祝却像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勾了勾唇角:“其中便有乐氏家巫。” 乐氏楚子苓心头一凛,看来之前她让田恒去查的东西,有了结果。只是华元为何不针对乐氏,反而杀了巫医难道是内外勾结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面前巫祝的神色却沉了下来:“楚女以为那乐氏巫医,为何害你” 这还是巫祝第一次把话说的这么明白,楚子苓不敢怠慢,思索片刻道:“应是为了驱除瘟鬼之事。” 当初宫外的阻力,可不是一点两点,有人记恨,再正常不过。 这回答,却没让巫祝的面色缓和多少,带着几分森然,她道:“宫中大巫无数,为何旁人忌惮你这个楚巫驱除瘟鬼又算得了什么,然来人便治,一治便愈,你可还是个巫者” 楚子苓绷紧了脊背,一时答不出话来。她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诘问。 来到宋国,她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许多。会在面上绘出巫纹,会背诵素问装作施咒,会祭祀神明施法驱鬼,然而她的心,是巫者吗巫者最重要的又是什么 治病救人不,巫者的本质其实是“生杀予夺”他们能勾连鬼神,掌控生死,占卜未来,是独立与王权的至高存在。这样的人,在乎的从不是救人,而是“权力”本身 就算宋公指派,该不救的人,她就不应该救;就算身份高贵,说治不好的,就是治不好。这不是取决于她的“术法”是否灵验,而是要看治病之人是否谦恭,是否崇信,要看她自身的利益取舍。能一言以决生死的,这才是真正的巫者 而她的行为过界了。不是因为她治好了太多的人,而是她放弃了巫者神圣的权力。“灵鹊”又如何真正的大巫,会是这种平易近人的鸟儿吗 当初她是下定了决心,做一个真正的巫者。然而一转脸,就碰上了阴谋陷害,若是当时反应慢些,她还有命在而就算华元施展手段,只要她不改变心底想法,依旧会成为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别说那些宫外的巫者,就是巫祝,怕也容不了她 一股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楚子苓僵在了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可不是低头就行的,她要舍弃的,是自己视若珍宝的“医者之心”。 巫和医,始终是不能共存的。 她该舍弃吗林止的话,骤然跃上心头。楚国就要和齐国结盟,最迟几月,便会派出使臣。她不能在这个时候丢掉大巫的位置,不能复仇之日近在咫尺的时候,失去巫祝这个强援。她,可以忍耐。 眼帘垂了下来,楚子苓答道:“是吾愚钝,被灵鹊之名冲昏了头脑,以后再也不敢妄自行事。” 巫祝看她的眼神,依旧锐利,半晌过后,方道:“汝可能治好卒中,肠痈这等恶疾” “须看上天安排,鬼神定夺。”楚子苓交叠的手,死死攥在了一处。 “那驱瘟鬼呢”巫祝又问。 “需君上仁德,大夫虔诚方可。”上一次,楚子苓没法回答的问题,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巫祝看她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吾送去的几个巫侍,汝好好看着,若是有堪用的,十载之后,或可传术。” 她没有要她传授术法,反而告诉她,这些东西不能轻传。要花上五年,甚至十年,经历重重考验,百般磨砺之后,才从指头缝里施舍一点,给那些尽心侍奉自己的弟子,从而保持自己无上的权威。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谆谆诰诫,是为她谋算。一片“好心”,怎能不领 看着那谦卑拜服的年轻女子,巫祝眼底终于闪过一抹赞许,然而很快,她又开口道:“快要立夏,又是瘟鬼频出之时。汝当准备大祭,奉上血牲,吾会请君上观礼。” 楚子苓心头咯噔一声,咬牙道:“瘟鬼喜夺人命,若用人牲,怕会引来不吉。” 头顶那道目光,骤然又锋锐起来,楚子苓咬紧了牙关,也闭住了呼吸,顶住了那道视线。人牲这一步,如论如何,都不能退让 良久,上首才传来声响:“汝是司疫,自当由汝安排典仪,莫要轻忽。” 她答应了。楚子苓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开了些,嘴中泛出了淡淡血腥味儿。她把这些,全都吞入了腹中。 “多谢祝史提点。”: 73、第七十三章 任何祭祀, 都必须兼顾神圣性和功能性, 从而让参加祭祀的人相信, 主祭之人真的能上达天听, 沟通鬼神。巫祝把这任务交给楚子苓,就是要让她学会如何祭祀, 并成为真正的“司疫”。 那么, 这场新型祭祀, 要如何设计几乎是一瞬, 楚子苓就想到了那个玉面青袍, 犹如鸾鸟的身影。闭了闭眼, 楚子苓硬把这些压了下来,她要筹备的是一个驱除瘟疫的仪式, 而其中关键, 正是“瘟鬼”。 瘟鬼之说, 源自颛顼, 也就是三皇五帝中的“帝高阳”。相传颛顼有三子,生而亡为鬼, 其中一位居住在江水中, 是为“瘟鬼”。然而殷人视帝喾,也就是“帝高辛”为先祖, 并不祭拜颛顼。想要扯到瘟鬼, 就必须利用“巫山楚女”的身份。颛顼乃楚人之祖,想祭祀瘟鬼,驱除瘟疫, 自然需要楚地的大巫。 她并不会跳祭祀上专用的舞蹈,也不懂那些繁复的仪式,精美的礼器,但是有些东西,确实可以尝试。 很快,又到了出宫的日子,不过楚子苓并未乘坐那辆华美马车,而是坐上专门迎她出宫的安车。驾车的不是旁个,正是田恒。 见到来人,楚子苓很是吃了一惊,上车后立刻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田恒一抖缰绳,待马车驰动,避开旁人耳目,才道:“最近政局纷乱,出入宫室,最好有人护送。” 纷乱如何一个乱法楚子苓只觉心绪不宁,刚想问什么,前面又传来田恒的声音:“莫慌,有我在。”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楚子苓看着前方驾车的高大身影,心缓缓平静了下来,坐回车中。 她放下了心,出言安抚的那个却目光锐利,不敢片刻分神。这些日,华元和向氏的争斗进一步激化,双方都派出了刺客,已经掀起了几场血腥厮杀。这把火,不知会不会烧到子苓身上,他哪敢怠慢连之前安排的游侠儿,也都唤入府中,充作护卫。 其实华元能否解决政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子苓的地位不可动摇。之前不过是在国人中立威,若能在卿士中也如是一遭就好了。 田恒驾车当然又快又稳,不多时就回到了家中。待下了车,楚子苓先道:“近日我要在宫中举行一场祭祀,驱除瘟鬼。” 田恒眼睛一亮:“由你主祭” 楚子苓点了点头,田恒舒了口气:“如此甚好。如今你只是被封巫官,还未在卿士面前施展神通。若在大祭中立威,方能真正站定脚步” 楚子苓一愕,若是没有田恒提醒,她真想不到这方面的用意。当日巫祝那严厉的注视,又出现在脑海之中。郑重点了点头,楚子苓道:“我会认真对待,只是有些东西,需要提前筹备,最好寻来林郎” 田恒立刻打断:“不行既然是祭祀所需,焉能外泄需要什么,我去准备” 看着对方那副极是认真的神情,楚子苓怔了片刻,露出了笑容:“那便麻烦无咎了。” 筹备道具,确定流程,可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搞定的,楚子苓再次忙碌了起来。好在宋国的上巳节跟别国不同,立夏却是恒定的,还有时间准备。 须臾,大半个月过去,祭祀终于定了日子,成了立夏祭祀后的第一场大祭,非但宋公,朝中卿士也多有参与。 虽是全新的祭祀,巫祝却一句也未曾过问,只把担子全都扔在了楚子苓肩上。想明白这场大祭的意义,楚子苓哪敢怠慢费尽心力,又在家中试验了无数次,才定下了主祭的流程。 当那祭祀用的殿宇点燃了火烛,摆上了礼器,身穿崭新巫袍的楚子苓站在幕后,深深的吸了口气。再次睁眼时,那双黑眸中已经摒除了所有情绪,她冷冷对身边巫侍道:“奏乐吧。” 宋公端坐在大殿之中,也略显忐忑。他听闻大巫祭祀瘟鬼,避疫除灾,竟不用人牲这等祭祀,若不献人牲,引来瘟鬼不满,为祸乡里,谁能担得起责任如此年轻的巫者,真的主持过祭祀大典吗 正在此时,乐声响起了。那不是平日的巫乐,而是一声长长的号角嗡鸣,压抑,沉闷,犹如从地底钻出的恶鬼呜咽,殿中火烛随之摇曳,让人脊背发寒,屏气凝神。 一瞬间,所有人的注意都拉了回来,不由自主正襟危坐,这时,一道身影踏出了帷幕。那是司疫大巫,不同以往黑袍,今日她穿了一身红衣,脸上巫纹也全都改作赭朱。然而那红,并不艳丽,也不张扬,反倒似污血染就,诡异险恶,就如被瘟鬼夺去了性命的亡魂。 只看那道身影,宋公便觉背上寒毛都立了起来,就见那女子一步一步走到了坛前,拜服在地。没有巫舞,没有咒唱,每次叩拜,都会有铜鼓响起,一声沉过一声,宛若敲在心底。 九叩之后,号角又响了起来,不过这次,换了牛角,昂扬悠长。在号声中,六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抬着沉重的木俎步上祭坛。那俎上,捆着头公牛,牛角长长,四蹄紧缚,连嘴都牢牢绑住。 木俎“咚”的一声,置在了台上。这是要血祭吗不少人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谁料又有四名身穿巫袍的女子,抬着铜俎走上了祭坛。那稍小一号的铜俎上,摆着密密麻麻的人偶,全是木雕,形如跪拜。 这是要用偶像替代活人吗不少卿士,心中都泛起了嘀咕,如此敷衍,会不会不敬鬼神 低矮的铜俎,放在了木俎旁边,就像那些偶人跪在了牛头旁。台上女子,缓缓起身,取过苍术捆扎的枝条,在牛身上轻轻拂动,一圈,又一圈,似要扫净牲畜上的污秽。鼓声不知何时密集了起来,那女子的脚步也渐渐变快,直到一声尖锐的锣响骤然出现,她停住了脚步,取过一旁放着的尖刀,刺入了公牛的颈项。 那一刀,实在是太快,太出乎意料。然而白刃一闪,那牛抽动两下,便已死去。刀刃抽出,鲜血顺着刀口流淌而下,浸入其下的铜俎之中,白色的木偶,顷刻染成血红。 一股刺鼻的血腥,充斥殿宇,可是没人惊呼,亦没人闭目,从诸侯到卿士,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睁大了双眼。这一刀,让他们认清了面前之人。那不是个需要旁人呵护的女子,而是执掌生死的大巫 鲜血顺着衣袖流淌,让那件巫袍,显得愈发通红。那女子并未等牛血流干,当铜俎之中的人偶尽数沾血后,她捧起了礼器,走到祭坛正中的火盆前。那盆火,自祭祀开始便燃着,不大也不小,就如寻常篝火。只见大巫手腕一倾,把木偶尽数抛入了盆中,随后迅速后退两步,拜倒在地。 当她的额头叩在地上时,就见火盆中的烟火“轰”的一下腾了起来,爆出璀璨焰光。 这一变故,惊得所有人都伏下了身躯。明明是沾血木偶,为何会出现这等异状是了,是瘟鬼接受了这些祭品大巫通神 沉闷的号角声再次响起,却没有人敢抬起头颅了。大巫在叩拜之后,取过刚刚拂拭牛身的苍术绿枝,投入了火盆。顿时,一阵草木香气萦绕,火盆中冒出了蒸腾白烟,洗涤着殿中众人。诡谲难辨的咒祝声,终于响起。 整个祭祀,持续了一个时辰。没有巫舞,亦不见复杂仪式,然而直至结束,众人仍旧难以回神。不止木偶投入火盆时出现异状,在咒祝唱到高昂处,那翻腾的火焰,竟有片刻变成了绿色这可是不是寻常祭祀里能看到的。 出了大殿,宋公长叹一声:“不愧是楚地神巫,这巫法迥异殷礼,端是神异” “有此术法,今岁何惧疫病”华元也在一旁感慨。他都没想到,楚女竟有此能耐。这可不是区区“灵鹊”了,又有谁敢得罪一位通鬼神的大巫呢向氏那些人,怕也要收手了吧 这话才是宋公最想听的,一旁又有巫侍禀道:“司疫有言,待天热时,民间也可悬挂苍术,焚豕趾绿枝,驱除瘟鬼。” “好”宋公高声道,“速把这些传下去,切不可怠慢大巫所言” 何止宋公,所有在场的卿士,心中也有了计较。这豕趾苍术也不费什么钱财,既然大巫有言,还是照做为好。 没人知道,大殿之后,众人敬畏的大巫正瘫坐在地,一动不动,只费力喘息。尖刀刺入牛颈的感觉,还凝固在手中,就如那染血后变得沉重的衣袖,让楚子苓连双手都难以抬起。那血腥,那异变,起到应有的作用了吗在人偶腹中混入硝石硫磺,自然能使火苗暴涨,而烧光了木偶,其中添加的铜粉,则会让焰火变色。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把戏”。 这场专为公卿准备的“大秀”,是否能让他们满意呢 也许这可以安排的祭祀中,唯有燃烧的苍术有些用处。现在宋国并无“恶月”的说法,自然也无“端午”,那她便传下些东西吧,点燃苍术猪趾,驱除瘟鬼,这个节俗,会不会从今日开始流传,就如那“灵鹊”之名 楚子苓低低的笑了起来,那双鲜红的,沾满血污的手,始终没能抬起。: 74、第七十四章 大祭之后, 宫中气氛生出了些变化, 围绕在身边的奴仆巫侍, 恭谦之余, 更多几分畏惧。通神才是大巫最让人敬畏的能力,甚至超过了治病本身。 不过这些潜移默化, 都没有宋公和巫祝认同的来得重要, 一个可以倚重和信赖的“大巫”, 可远胜“灵鹊”。 楚子苓只是让自己的神情变得更冷漠了些, 以适应这新的身份。也是此刻, 她才真正理解, 为何巫祝脸上从来分辨不出喜怒。天威无常,岂容窥探 而这僵硬的冷意, 直到田恒驱车来迎, 方才褪去少许。 目光只在她面上一扫, 田恒便松了口气, 策马出了宫门。这次,他倒没有警戒四周, 只问道:“此次祭祀, 可还灵验” 楚子苓低低“嗯”了一声,她筹备的东西, 都是田恒找来的, 恐怕也只有他,会怀疑自己的用了什么非同一般的手段。 “果真。”田恒的声音中有些了然,“这几日, 城中争斗稍止,看来大祭有用啊。” 他不晓得子苓是如何举行的仪式,但是购入硫磺硝石的是他,教人如何杀牛的也是他,那些木偶更是他偷偷让人打造。经手这些,怎能不对所谓的“通神”生出疑虑然而一场大祭,令华元的政敌全都安分下来,足见其可怖。田恒有时都会想,若子苓真要在宋宫立足,也许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难。只是当她真正成为和旁人一样的大巫时,自己又当如何呢 一时间,他竟找不出答案。 片刻后,田恒突然道:“林止寻你,似乎有事。” “可是娇娘的药寻到了”楚子苓的声音里有了些波动,不再冰冷。 田恒唇边浮出了些笑容:“怕是如此。” 他并不喜欢林止,但是看到子苓为那个小小女童忧心,还是会生出些安慰。不论面上如何改变,只要心底尚存有一份善念,她便跟旁的“巫者”不同。 蹄声得得,小小安车载着两人向家中驶去。 回到私宅,林止果真已经等在那里,见楚子苓下车,就急急上前:“大巫,那药已经自上党发出了,再有月余便能送回” 那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真切的惹人动容,楚子苓不由松了口气:“如此甚好,还请林郎进门详谈。” 许是知道两人要探讨病情,田恒并没有跟上,转而到后院停车,楚子苓则带着林止到了屋中。 刚刚坐定,林止便道:“那药采的说,之前过了季节,并不好寻野参,最近才凑到了堪用的,足有六七根,不知可够” 党参是岁末采摘最好,入夏后还能凑来这种数量,着实不易了。楚子苓颔首:“够用一段时间了,可先取回配药。” 林止这才松了口气,又道:“大巫之前提及郑国,吾也派人探察了一番。郑宫无甚变故,只是郑侯之姑母夏姬,几月前自楚国回返” 楚子苓手猛地一紧:“可是归宁” “并非归宁,而是为了迎回夫婿的尸首。”林止解释道,“当年连尹襄老在邲之战身故,尸身被晋人夺去。这此夏姬归郑,就是为了说服郑侯,让其向晋侯索要尸体。” 竟然是这个借口。楚子苓只知道夏姬返回了郑国,屈巫才能出奔迎娶,未曾想竟是找了这么个毫无瑕疵的理由。迎接夫婿尸身难怪她能顺顺利利回到郑国。只是已经回去几个月了,屈巫何时会动身呢 见楚子苓面上神色不对,林止有些担心的问道:“大巫可是忧心诸国战事” 楚子苓摇了摇头,反问道:“楚国呢何时派人使齐” 林止不由愧道:“这个还打探不清。若大巫在意,吾再派人去探。” “不必了。”突然想起之前田恒的告诫,楚子苓摇了摇头,“伤药我已经不打算做了,此事无需再费心了。” 林止面上似显出了些失望神色,却未多言,只道:“那等党参到手,吾再送娇娘前来。” “嗯,之前配的药可再吃几副,下次出宫,带她来见我。”楚子苓吩咐道。 林止一一记下,再次拜倒行礼,这才退了出去。出了屋门,田恒正守在外面,见到他也未搭腔,只是颔首示意,就走进了屋中。林止并不见怪,缓缓出了小院,一直走到自家马车前,才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那不大的院落,如今已经被夜色笼罩,要到明日,才会聚集起哭号膜拜的求诊之人。没了那种让人窒息的狂热和崇拜,小院就如一盏孤灯,寂静无声,暖光闪烁,让人心神安定。 那是个让人钦佩的女子,亦是个与旁人不同的巫者,只是 林止的眼眸变得深沉起来,收回视线,抬足登车。不多时,那辆简陋的马车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无咎,出使齐国的人,可确认了吗”见到田恒入内,楚子苓就急急问道。屈巫对夏姬志在必得,怎会允许她长时间待在郑国那可不是什么安分女子,万一一个不慎,又看上了旁人,屈巫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出使的时间,必然不会拖的太晚 “尚未,不过我在右师处试探过了,应当不日就会派出使节。”自从给华元提议之后,他也着意加深了与华元之间的联系。田恒自己就是齐人,如今听闻楚国要同齐国结盟,问上两句也不奇怪。这次楚国确实比以往更急切,应是新王登基,急于立威。 “不日”楚子苓攥紧了双拳,“可要告诉华元” 她现在已经是实至名归的“司疫”,能够勾连天地的“大巫”,是否够资格成为华元不可或缺的盟友 田恒看到了对方目中的火焰,却仍摇了摇头:“须得等屈巫领命,出了郢都才行。” 只有确定屈巫出使,他才有把握说动华元那奸猾小儿。当然,也要看宋国内的动向,若政敌突然发难,华元怕是不肯尽力。 见子苓目中露出失望神色,田恒又道:“无妨,我寻了些游侠儿,正在操练。等屈巫到了宋国边境,亦可刺杀。” 楚子苓心头咯噔一声,出声阻道:“太危险了” 田恒却笑了出来:“他是使臣,能带多少兵士狼群某都闯过,何况区区营寨” 他许久不曾用“某”自称了,此刻轻巧说来,掩不住一身豪气。看着那满面虬髯,一身不羁的高大男子,楚子苓不知为何,心头竟是一松。她知道,田恒绝非莽撞之人,既然动念,定是有万全准备。说不定这次真的能成事 下来也只有耐心等待了,楚子苓呼出了胸中郁气。在这事上,她能起的作用有限,还是继续本职,当个“大巫”才好。只是巫祝所说的立威之法,她才能做到吗 第二天,依旧选了三个急诊,一一救治,安排好病人,楚子苓才回到了宫中。并未唤巫侍前来伺候,她独自一人关在厨房,研究治膏之法。有了膏药,一些病可以不用施针,那些病不算重的病人,也可不必占用她的诊治名额。更重要的是,如今有用到华元的地方,做出些东西送出,应当有用。 接连几日,她都闷头熬药。谁曾想还没等药膏正式成型,就有巫侍急急寻来:“大巫,陈夫人似是难产,君上欲送她前来求诊” 楚子苓一下停住了手上动作。陈夫人难产了 在成为司疫之后,她便开始探究宋宫中的复杂人际关系。那陈夫人刚刚入宫两载,极是受宠,可以说不离宋公左右。然而宋公的嫡子年幼,君夫人善妒,自是视其为眼中之钉。这次陈夫人怀孕,宫中就屡有波澜,连她这个不相干的大巫,也听说了些秘闻。怕是诞出男婴,就要惹得宫变。 然而谁料到,竟然在关键时刻,出现了难产。 陈夫人是有产婆照料,但能让巫侍赶来通禀,怕是情况不妙。若真送来,她是治还是不治华元支持的可是君夫人和世子,她怎能在这种时候背弃盟友然而宋公的爱妾,真的能不治吗今天可还没人求诊,这是第一个送诊之人,若是拒绝,宋公会如何作想 看着那巫侍焦急的面孔,楚子苓的心也沉了下来:“生了多久胎水可破了” 那巫侍一怔,楚子苓厉声道:“速去探察明白” 没料到大巫震怒,那巫侍吓得魂飞魄散,哪敢耽搁,匆匆跑了出去。楚子苓则扔下了手头的膏药,回到了殿中。 殿门紧闭,并未开启,然而远远的,已传来了慌张的脚步声,还有那时断时续,让人毛骨悚然的哭喊。她是救过难产的,然而那日的情形,如今还让她喘不过气来。在这复仇在即的紧要关头,她还要救这个产妇吗要卷入朝堂之争,把自身安危压在其上吗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急,直至敲响了门扉。 “大巫君上亲至,速速开门”: 75、第七十五章 楚子苓骤然起身。宋公来了一国之君, 怎会为了个妾侍亲自来寻大巫 “开门”她不敢怠慢, 边高声吩咐, 边迈步去迎。 殿门敞开, 就见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这边赶来,为首不是宋公又是何人见到了楚子苓, 他紧赶两步, 上前便道:“大巫, 陈姬难产, 还请施救” 那张俊脸都微微扭曲, 可见心中焦急。后面有人抬着短榻, 竟是把产妇从产房抬了出来,随驾送了过来 为何如此着急, 连产妇都要挪动身为国君, 宋公亲自来, 还怕请不动人吗 然而下一刻, 楚子苓看到了那派去探察消息的的巫侍,正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为何陈夫人难产, 临到跟前才传到她耳中为何宋公会不惜身份, 亲自带人前来宫中难道只她一个巫医了吗巫祝也会医术,而且相当高明, 为何不找她 顷刻, 无数念头在脑中盘旋,老妪那阴沉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楚子苓突然明白过来, 这是被巫祝拒绝了,因此宋公才会亲来,甚至把人都带来了,生怕她也一口推拒。而这,也巫祝给她的“考验”,要如何抉择,才能既不得罪盟友,也不得罪国君身为“巫者”,应当有决断才行 然而那矮榻已经抬到了近前,榻上躺着的是个十五六的小姑娘,身量并不很高,肚腹鼓的似撑破胀裂。那张本该娇美的脸皮,被汗水浸湿,青白扭曲,连双眼都失去了神采。可是她还在呻吟,还在挣扎,还想拼命逃出死神的魔爪 “救我救我” 那一声声难耐的呼痛,听在耳中,全是这两字。她想活下来,她还不想死 楚子苓迈开了脚步,向着那矮榻走去。身边,巫侍跪了一地,甚至有只手想要拉住她的裙摆,可是楚子苓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看任何人,直直走到了那女子身边,握住了她细瘦的腕子。 没有胎音。再摸肚皮,依旧没有。 这一刻,楚子苓心底冰冷一片,声音也冷的骇人:“妇人生产,污秽至极,还请君上回避。” 这宋公岂能不知然而他跟来,就是放心不下。毕竟巫祝都不愿救的,若是楚女再不诊治,怕是要一尸两命见大巫开口,宋公连忙问道:“可还有救” “胎儿不详,欲害母命。”楚子苓吐出了这几个字,这也是她如今唯一能找到的借口了。 胎儿没救了,但是母亲还有想要救眼前的病人,唯有找出借口,才能解开巫祝设下的死局,换回君夫人和华元的谅解和认同。生出一个不详的孩儿,对陈姬可有影响楚子苓说不清楚,但是此时此刻,她只能依靠这借口,放手施救 此话一出,宋公抖了一下,缓缓站直了身体,旁边内侍宫人则哗啦跪了满地,大殿静若死寂,只有产妇那渗人的低泣,回荡不休。 楚子苓可不能等了,高声道:“把她抬入内殿,吾要施法” 宋公并未阻拦,就这么眼睁睁看那矮榻抬进了内殿。身边有内侍颤巍巍道:“君上” 像是被抽了一鞭,宋公大袖一甩,喝到:“走” 如同来时一般,大队人马退了个干净。方才跪在角落的巫侍,面上则显出惊惶。她是奉了巫祝之命,隐瞒了些消息,谁料楚女也这般狠辣,竟说陈夫人产子不详。如此解了危局不假,但夹在中间的自己,会不会遭到清算然而身体剧颤,她也不敢离开半步,只额心触地,抖个不停。 此刻殿中,楚子苓已经忘却所有,只有眼前产妇。生了一日夜,那小姑娘早就没了气力,身下血污一片,抖的如风中秋叶。胎儿应是脐带绕颈,窒息而亡,现在能做的,唯有打下死胎。 “若想活命,不可再嚎,需积攒体力”楚子苓提高了音量,边对产妇下令,边施针泻足太阴,补手阳明,再取合谷、三阴交下胎。 腹中已无胎动,必须使宫缩促产。行针之后继续施艾,随后推拿胸腹,眼见产妇气息越来越弱,她又命人取药,熬制催产汤。从清晨忙到傍晚,当泛着腥臭的污血和那青紫胎儿堕下时,楚子苓只觉浑身都脱了力气。 然而一旁帮忙的宫人还不省心,见到那死胎,吓得腿都软了,只结结巴巴叫着“大巫”。楚子苓这才发现,胎儿形体有些畸形,可能在怀孕时就脐带缠绕,影响了发育。不过已经是死胎了,再考虑这些也没用处,便道:“寻个柳木匣子装起了,回头做法焚了即可。” 这孩子没有降生的运气,还是尘归尘土归土为好。 那宫人跌跌撞撞奔了出去,楚子苓则用手探了探产妇的脉搏。虽然微弱,但仍在跳动。好歹,她救回了一个。 当晚,宋公便命人接走了产妇,还带走了楚子苓准备的药剂,问都没问那孩子。楚子苓见状,便举行了个“除祟”的仪式,把胎儿化火,随后让人携骨灰,洒在了城外的睢水中。 至于那个明显受命隐瞒了消息的巫侍,楚子苓打发她去回禀巫祝,算是给了个答复。这样的应对,可算过关了 第二天一早,巫祝就派人来请。 再次见到那老妪,那双浑浊的眸子中,似多出了几分赞许:“昨日之事,汝办的妥当。” 楚子苓面无表情,只是俯首:“多亏祝史教导。” 若非那个拖延时间的巫侍,她岂会想到这些只是若是胎儿尚能保住,她又该如何决断呢 巫祝却不在乎她面上的冷漠,朝身边招了招手,就见一位宫人奉上了漆匣。巫祝淡淡道:“此乃小君所赐,汝可收下,小君以后必会倚重。” 后宫之主,面临的“烦恼”会少吗当然要“倚重”她们这些大巫。看着那华美匣子,楚子苓只觉心头一片冰寒,然而声音却未迟疑:“小君过誉。只是这等事体,还要看天意。” 这话并不是保票,座上老妪却微不可查的挑起了唇角:“楚女所言甚是。” 真正的大巫,会跟权势者合作,却不会听任对方“命令”。她们拥有的,可是“神”的意志,又岂能甘为走狗 她答对了。楚子苓垂下了眼帘,也把一切杂念压进了心底。至少,至少在这尔虞我诈中,她还能救回一条性命 然而隔日,那消息就传了回来。 “陈姬自缢了”楚子苓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犹如惊雷。那女子是她亲手救回了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求生欲,如何作伪她怎会自缢 那传讯的巫侍唇边带着隐讳笑意,恭恭敬敬道:“产下不详之物,焉能苟活小君怕是又要送来谢礼了” 楚子苓已经听不清她再说什么了,只觉耳中嗡鸣,口鼻淤塞,几乎喘不上气来。只因“不详”两字,就能要了她的性命那不过是个畸胎而已,她明明活下来了啊 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掩在大袖之下,楚子苓死死攥紧了拳头:“备车,我要出宫。” “大巫”那巫侍有些惊诧,怎么此刻出宫然而下一刻,凛冽的眸子望了过来,她一缩脖颈,赶忙俯身,“奴这便去” 大巫如今在宫中的地位,怕是没多少人能及。吩咐下来,照做即可,何必多问 车驾很快准备妥当,楚子苓甚至没跟巫祝请假,就这么登车而去。如同乌云一般层叠的宫室越来越远,那心中的阴霾却丝毫未曾散去。 直到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无咎” 没等人搬来脚凳,她就跳下车去,身形微一踉跄,便被一只大手扶住。那人眼中虽有讶色,却未开口,只是扶着她,向内室走去。那只手坚定沉稳,犹如可以擎天的巨木。 当终于在房中坐定时,田恒开口问道:“宫中出了什么事” “陈姬难产,我救了她”当那双如同鹰隼的黑眸望来时,楚子苓浑身都颤抖了来,“我知道君夫人不喜她,华元不喜她,可是那是条活生生的性命我只能说,说她腹中的死胎,不详妨母” 楚子苓脑中嗡嗡一片,连话都失了逻辑。然而当“不详”二字出口时,那只扶着她的手,骤然僵住了。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楚子苓傻傻的抬起了头,却在那双眼中,看到了惊愕,看到苦痛,看到了不可置信 一颗心骤然坠了下去,狠狠砸在地上,楚子苓嘴唇颤抖,挤不出任何解释,手不由自主,向后缩去。 然而下一刻,那只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并不很用力,也未让她挣脱,只是握着。 “你想救她,你不知她会死”那是问句,也是自问自答,田恒目中的痛楚,被什么掩了下去,变得深沉,犹若不可见底的潭水,“你不该施救的” 楚子苓再次抖了起来:“可是她会死” “难产死去,她会成为宋公挚爱,毕生铭记。而产子不详,她就什么也不是了。” 田恒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尖刀,刺入了胸中。那一刻,楚子苓想要大笑。难怪小君会送礼谢她,难怪巫祝会点头赞许。她无意间做出的,竟比眼睁睁看人死去还要狠辣,她竟以为,能找到两全之法 咯咯作响的齿列,被她狠狠咬住,楚子苓垂下了头,有什么东西,从她眼中滑落,跌在地上。 看着面前无声哭泣的女子,田恒只觉心被狠狠攥住,只想把人搂在怀中。她不知道的,她岂会料到这个一句“不详”,竟能比最锋利的剑还要冰冷锐利 她不该待在宫中的。这一刻,田恒无比想拉着她,就这么离开宋国,离开所有尔虞我诈,血腥报复。然而他的手指微弹,却没能伸出,只静静握着那纤瘦的手臂,像支撑着那颤抖不休的身躯。 “家主,宋国来信。” 屈巫头也没抬,伸手接过木笺,看了一眼上面泥封,便拆开了捆着信笺的细绳,一目三行看到了信尾。 “巫山楚女原来她被华元带去了宋国”眸中闪过抹讶色,屈巫对手下道,“派人前往宋国,看看是否是那从宫中出逃的巫医。” “家主,此时追查这个,会不会耽搁大计况且此信来的蹊跷”身边心腹显出忧色。马上就要出使齐国,突然收到这样的信,莫不会宋国有人知晓了出奔的计划 “无妨,既然君母惦念,当为其分忧。”屈巫淡淡一笑,把木笺扔到了一旁。会送信前来,还只问巫医来历,显然对方惦记的是内斗,他也相信自己的谋算不会被旁人看出。不过华元胆敢拐了那女子,总不能就此放过。况且是谁送她离开楚国,又是谁联系的华元,都应让樊姬知道才好。有了这些乱象,他出奔才会更加顺利。 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屈巫继续俯首,处理起手边繁杂事务。: 76、第七十六章 短暂的情绪崩溃, 终究没让楚子苓在宫外过夜。当晚, 她就回到了巫舍。大巫出宫“采药”, 谁敢多问一句没有试探, 没有非难,所有仆从谨小慎微, 愈发恭敬。 躺在漆黑冰冷的大屋中, 楚子苓轻轻环住了手臂。印在小臂上的触感仍未消失, 就像那人还陪在身边。然而楚子苓无法入睡, 她甚至说不明白, 自己匆匆回宫, 为的是什么。没人会在乎那条因“不详”葬送的性命,但是她知道, 田恒是在乎的。如果自己继续前行, 踏过更多的鲜血, 摒弃曾经的所有, 那人会不会也在某一日,突然就扔下了她这个位高权重的大巫, 继续自己的寻剑之旅 这一瞬的恐惧, 甚至压过其他,让她无法再想下去。 然而不论多少波澜, 在天光出现后, 便会沉入水底。第二天,君夫人又送来了礼物,楚子苓连那漆匣都未打开, 便命人收了起来。从今以后,小君、世子也将信任她这个司疫,若有朝一日换了新君,这“从龙之功”又该换到多少奖赏 楚子苓看着这些,看着这平缓阴暗的水流,再次淹没了一切。巫纹,巫袍,以及大巫的身份,都能作为掩饰,但是她知道,自己失去了平衡,甚至连那期盼已久的“复仇”,也变成了穿刺着血牲的刑柱。 她可以走下去的,可以为了目标,放弃许多许多。然而得到人人艳羡、惧怕,足以立足保命的权势后,她还能剩下什么 这无人知晓的恐惧,在下一次出宫坐诊时达到了顶峰。田恒没来接她。那华美高大,足能让人侧目的驷马大车,如同身后的殿宇一般,让人浑身发冷。楚子苓木然的登上了马车,用手扶住了面前车轼,五指用力,死死抓住了那根雕花栏木。 等会儿,她该怎么开口那人面上,还会不会挂着漫不经心的神情 当驷马在院门口挺稳时,她没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一步一步走下马车,进到屋中,楚子苓缓缓坐在了席上,牙关锁的死紧,一个字也吐不出。她该问问的,执事何在 “子苓”突然,一个声音穿过了空旷的厅堂,落入耳中。 楚子苓猛地坐直了身,就见田恒推门而入,大步走来,劈头便问:“林止上次来时,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没想到田恒会问这个,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田恒却没停下,飞快道:“今日林止未到,我派人去请,谁料坊间的店铺已经寻不到人了帮闲的说,他们兄妹二人前几日便出门远行,还带走了不少家当,似是避祸” 避祸避什么祸楚子苓脑中一片混乱,张了两次口,才挤出一句:“他告诉我,夏姬到了郑国。” “你让他查的”田恒剑眉都立了起来,“还让他查了什么” “没有了。”楚子苓果断摇头,“我说不卖药了,不需再查。” “只问了夏姬”田恒眉头紧皱,按剑在房中走了两圈,便摇了摇头,“不行,此事怕有蹊跷。那林止不是说要带妹妹前来吗还有你让他寻的药,眼看就要寻到了,无缘无故,怎会远行你且在这里坐着,我去寻华元” 见他又要转身,楚子苓忍不住身体前倾,高声叫到:“无咎” 田恒足下一顿,似是听出了对方声音中的不安,又转身走回了楚子苓身边,单膝跪下,平视面前之人:“事出反常,我怕他对你不利。此刻寻华元,你还是不出面为好,待我先去探探情形”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放缓了声音:“无需多虑,还有我在。” 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在她面上划过,带着安抚和慰藉,一如往昔。楚子苓的声音卡在了喉中,半晌,点了点头。 田恒笑了,站起身来,大步而去。 那一刻,楚子苓只觉心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下来。她面对的,也许仍是危机重重,遍布荆棘的狭路,但是那人,还在她身后。 出了院门,田恒跨上已经备好的马车,一抖缰绳,骈马飞驰。方才的沉稳冷静已经消失不见,他面上满是阴云,带出几分戾气。 大意了 那林止本就来意不明,为人又狡猾善变,他却没能一直保持警惕。病弱的妹妹,恳切的哀求,还在治疗痄腮时忙前忙后,这些作态,让他放松了警惕,没能时时跟在子苓身边。现在想想,在宫中设局,让子苓连诊八人的,未必是见她驱疫时的表现,而是子苓曾出宫为娇娘诊病,多治了一人 可他竟然未曾想到 现在林止得知了子苓在意夏姬,在意出使齐国的使臣,若是回到楚国探察一番呢术法高明,年纪轻轻,就算楚宫之中,也不多见。若是猜出“巫苓”身份,得知这人曾被楚王妃通缉,届时派来使臣问一问宋公此事,怕是华元都难保子苓的性命 不论林止是谁派来的,都要早做准备。 马儿一路疾驰,来到了华府。右师是何等身份若是没有安排,在府门前等个把时辰也不足为怪,但是田恒是大巫信赖的执事,通禀一声就被请进了门去。 “执事前来,可是大巫有事吩咐”华元带着满面笑容,迎接来人。大巫明日坐诊,按道理应是刚刚出宫,这时派心腹前来,他岂能不见 田恒面上却冰寒一片,见面便问道:“敢问右师,楚国出使齐国的使臣可曾定下” 楚齐结盟是大事,而且从楚国前往齐国,少不得要途径宋国,华元怎会不提前探听只是田恒问这个,有何用意 他眉头微皱:“是定下了,使臣不日就要启程” “来使可是申公巫臣”田恒没等他说完,就直接说道。 这下,华元的笑容都挂不住了。他的消息可不是来自朝堂,而是身在楚国的信使快马传来,此刻整个宋国都没几人知晓。田恒不过一家仆,消息怎会如此灵通 见对方面色,田恒神情一肃:“右师有所不知,当日楚女正是因申公巫臣,才被迫逃离郢都。若此人出使,怕对右师不利” 华元面色大变:“她竟得罪了申公” 华元可是在楚国住过的,就算是他,也不敢轻易冒犯屈巫。这人身居高位,才华横溢,还颇有几分睚眦必报的狠辣。若是让他知晓楚女在宋宫,还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麻烦 “并非得罪,只是不巧知道了一桩阴私。”田恒顿了一顿,“申公与夏姬有染,意欲出奔。” 华元差点没从座上蹦起来。申公与夏姬有染开什么玩笑说那夏姬不详的,不正是申公本人吗夏姬在楚十载,也没听两人传出过什么流言,怎地莫名其妙就要私奔了 田恒像是没看到对方神色,只道:“如今夏姬已回到郑国,申公则担任使臣,出使齐国。右师不觉太巧吗” 毕竟是老辣政客,听到这话,华元就皱起了眉头。是有些巧。他也曾听闻夏姬归宁之事,原以为是楚国打算借此事,与晋国修好。毕竟晋楚大战已经过去数载,又逢楚王驾崩,新君年幼,想要停战不无可能。谁料很快又传出了楚国欲与齐国结盟的消息,若是齐楚联军伐鲁,晋国焉能坐视怕是立刻要再起纷争。 那夏姬回郑国是做什么的,难不成良心发现,真是为了迎回夫婿的尸体她可不是什么贞妇 这两件恰好相反的事,放在一起看自是古怪。但若是为了私情呢夏姬归郑,屈巫出使,可不是私奔的大好时机。 难不成真被楚女撞破了此事 等等华元突然一皱眉:“若两人真个私奔,我何险之有” 如果楚女得罪过屈巫,而屈巫真的出使齐国,他怕是还要担心一二。可要是屈巫真打算跟夏姬私奔,就根本不会前来宋国那楚女是不是巫苓,又有甚关系 田恒却叹了一声:“原本是不相干,就怕有人把这事捅了出去。若是让樊姬知晓楚女就在宋国,还是右师请回,又会如何” 华元的面色是真变了。楚女出逃,曾让樊姬暴跳如雷,若真让她知晓此事,自己浑身是嘴怕也说不清楚。更要命的是所谓的“灵鹊”,也成了笑话,他在朝堂要如何自处 脑中飞转,华元突然就明白了这人来意:“你想让我擒住屈巫” “正是。唯有擒杀屈巫,右师方能给樊姬一个交代”田恒答得干脆。 华元心底却起伏不定。若事情真糟糕如此,抓住屈巫,确实是脱身的好机会。这可是屈氏申公啊,竟然为了个女子出奔,樊姬怕是要气个半死。而他因为“救了”巫苓,猜出了此事,帮她擒下出逃之人,之前的过错不但会抹平,还能成为美谈,让人挑不出错来。 只是他如何确定屈巫会出奔,又如何确定楚女的事情已经被人探知 思索片刻,华元突然道:“田郎怎知事已外泄” “不瞒右师,坊间有一商贾突然阖家不见了踪迹,那人之前曾出入大巫府邸,很可能是旁人暗子,探知了什么。” “商贾可是那林氏”华元对于大巫的动向极为关注,很快就说出这个名字。 “正是。当初右师想也查过,却没查出此人底细。现在人没了,又逢屈巫出使,万一有些牵扯呢右师若是不信,自可去查”田恒如实相告。 把这事告诉华元,也有好处。若是连华元都找不到此人,事情恐怕真会朝最坏的情况发展。提前做出准备,总是没差。 “那若是消息真的传出,问罪的却比屈巫快上一步呢”华元又道。 这也有很大可能。屈巫是出使,人多势大,讲究气度礼仪,哪能快走但是樊姬派来问责的就不同了,说不定会快上很多。有了这个时间差,他如何拿这份“功绩”来抵罪而且万一楚女被识破,屈巫又未曾出奔,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若是大巫能暂避呢等到屈巫出奔,被右师擒下,再回宫不就万事大吉”终于,田恒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他要让子苓避开这个风口浪尖,不论局势如何发展,此刻待在宫中,都是极其危险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宫而且要借华元这个右师之手,安安稳稳离开宫廷,暂时躲起来。也未有如此,不论下面局势如何发展,都有应对之法。 而这一番“劝告”,已经彻底让华元把自家安危和屈巫的出奔联系在了一起。只要他不想失了权柄,就会拼命拦截屈巫。屈巫被俘必死无疑,如此一来,也能让子苓安心。那时,是走是留,就看她的心意了。 一个真正能保命的万全之法。 此话出口,来人的心思,华元便已猜出。然而此刻,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向氏突然偃旗息鼓,本就古怪,还是要仔细计较方可。 想到这里,华元郑重道:“吾速派人去查,还请田郎转告大巫,稍安勿躁,静待佳音。”: 77、第七十七章 日头西沉, 天光尽没, 屋中燃起了火烛, 楚子苓却依旧坐在窗边, 目不转睛望着外面黑漆漆的院落。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如此等待, 足能耗尽所有耐心和勇气, 更别说还要误信歹人的煎熬。饶是如此, 楚子苓的心境也比在宫中时好上许多。 她是华元政治同盟中的关键角色, 是巫祝重用举荐的官巫, 还一手“解决”了君夫人和世子的心头大患。如此深入的卷进了宋国朝堂, 她已不像当初那么脆弱。然而这些都是其次,更重要的是, 田恒并未慌乱。 只要有田恒在, 总归有解决之法。楚子苓并未发现, 这抹隐藏在潜意识中的依赖, 她只觉得,事情还有转机, 不能慌乱。 又等了半刻钟, 院外突然响起了有节奏的马蹄声,楚子苓一下坐直了身体。他回来了 果不其然, 片刻后, 那昂扬身影穿过暮色,大步走入房中。光焰摇曳,驱散了所有阴霾, 让那张面容愈显沉毅。 “我同华元谈过了,他会助你离开宋宫,先避过风头。”一进门,田恒就把最关键的东西说了出来。 竟然能出宫避难,楚子苓不由道:“华元能做到” “他必须如此。”田恒利落坐下,向楚子苓解释起了现今局势,“林止在你第一次出宫诊病时冒出头来,十之八九针对的是华元。若是暗子探知了你的身份,传回楚国,引得樊姬派人问罪,华元首当其冲,避无可避。为了自保,他必须保你。唯有让先你避开,再擒下屈巫,方能洗脱罪名。” “你说动了华元对付屈巫”楚子苓猛地睁大了眼睛,这可是她万万没想的 田恒一哂:“华元其人喜趋利避害,却也有几分胆量。这法子正中软肋,他如何不听” 华元平日长袖善舞,颇为狡诈,然而胆子也着实不小。若非有如此,他岂敢在楚军围城时,孤身潜入敌营,威逼公子侧,让楚王退兵 擒拿出奔的屈巫,对旁人而言是需要三思的大事,对于华元,不过是可以利用的机会。这个饵,他必然会吞。 “那若是屈巫不逃呢”越是临近关头,楚子苓心中越是担忧。万一自己的“记忆”出现偏差,或者历史突然改变,屈巫不再出奔呢 “因而才要出宫。” “啊”楚子苓彻底明白了过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出宫避祸。也唯有如此,才能做到进可攻退可守。若是华元抓到了屈巫,自然万事大吉,她仍可回宫任职;若是屈巫改了念头,并不出奔,她也能尽早得知消息,提前出逃 一个环环相扣,全为自己打算的计划。 这一瞬,楚子苓胸中腾起热潮,几乎难以自己。绝境之后,竟是柳暗花明,怎能不让人欣喜 田恒看到了那张白净素颜上的喜悦,唇角也微不可查的挑起,但是出口的话,仍就持重:“林止既然不见踪影,敌人定是有了谋划,此事还要看华元运作。这两日你诊病时,也万万小心,不能留下疏漏。还有宫中,也要谋划一二才行。” 压下心底起伏,楚子苓低声道:“我会小心。这次都怪我轻信歹人” 若非她救了娇娘,还应了林止的邀约,又岂会这么快暴露身份,让他们陷入危局 田恒却摇了摇头:“那人狡诈,连我都被骗过,怪不得你。” 事实上,子苓已经是难得的谨慎,就算之前心怀恨意,也未曾冒然行事。只是林止那厮比旁人还要狡诈几分,还以妹妹作饵,让人防不胜防。 况且,有些事田恒也不愿言明。他是乐见子苓出宫的,与其待在深宫,苦苦挣扎,还不如让她安安稳稳待在自己身边。那日的泪痕,似还印在心间,他怎忍心再看她无声落泪。如此,再好不过。 有了这番安排,第二日,楚子苓照旧坐诊,诊毕就直接返回宫廷。出宫可是大事,还不知华元要如何安排。 谁料仅过了两日,宋公便招她觐见。 “蒙邑似出现了疫病,情况不明。寡人有心请大巫前往,不知可否”宋公注视着面前巫者,心中十分复杂。 陈姬之事,让他极是难堪。谁曾想爱妾竟然怀了不详的妖物,还被取了出来。若是当时不闻不问,让她难产而死,岂不能遮掩一二可不巧,亲自求上门的,正是他本人,这事就愈发让宋公不悦,连带对楚女也生出几分芥蒂。 如今华元提出蒙邑出现疫病,顿时让他寻了个台阶。蒙邑可是他为公子时的封邑,如今还有不少亲信经营,若是出现了疫病,当做法驱疫。如今有楚女这个司疫,派去打理岂不更好一来能卖好国人,二来也能让这女人暂时离开。也许等到瘟鬼散尽,他也能忘怀之前那事了吧只是深入疫区,还要先问过为好。 疫病楚子苓一惊,旋即想起了华元,不知是真有此事,还是他设计来,让自己避祸的。不过无论真假,这都是绝好的机会 楚子苓立刻俯身:“吾为司疫,自当亲至除疫。” 宋公的眉眼这才舒展几分,又道:“既是出行,当让祝史占之。” 春秋时几乎事事都要占卜,这种前往险地,驱除疫病的大事,自然也要先占卜才能成行。楚子苓心情却有些忐忑,巫祝不像是宋公,这种事怕是瞒不过的,若是她不想让自己离开,从中作梗,该如何是好 然而就算担忧也没法抗命,楚子苓跟在宋公身后,来到了巫舍。问明来意,那老妪极深的望了楚子苓一眼,便取出龟甲,用火灼占卜。 一股燃烧角质的焦糊味道,弥漫在大殿之中,咒祝声声,青烟袅袅,所有人都屏气凝神,静待结果,唯有楚子苓轻轻握住了拳头。 巫祝已经知道了,她会如何开卦 “咔”的一声,轻微裂响打断了咒词。巫祝从火中取出龟甲,细细看了起来,过了许久,方道:“素履,往,无咎。” 宋公赶忙问道:“可是吉兆” “轻车前往,大吉。”巫祝放下龟甲,抬眸向楚子苓望来。 似被探照灯惊到的鹿儿,楚子苓僵在原地,一时竟无法闪躲。她是学医的,自然学过易,巫祝所言的几字,哪是“轻车”的意思那分明是“履卦”第一爻,初九阳爻居下,象曰:“素履之往,独行愿也。” 此卦言独行其志,言安于本心,唯有摒弃荣华富贵的引诱,一本初衷,方能避除灾祸。 然而巫祝,正是那个一门心思,让她摒弃“本心”的人。她教她何为欺瞒世人,玩弄生死;教她只尊神鬼,攥夺权柄。是她扶自己登上了现在的位置,成为人人敬畏的大巫。谁料当自己将要出宫,竟送来了如此一卦 她知道她要走了,她甚至没打算让她回来。这一刻,楚子苓眼中热意滚动,也许自己的心情,从来没能瞒过那双利眼。她看着,指点着,纠正着,却在最后的时刻,用一片龟甲,一句卦辞,给了她退路和忠告。 楚子苓说不出此刻心情,只觉浑身微颤,那紧缚在身上的枷锁,滑脱开去,消失不见。一叩到地,她行了个大礼,轻声答道:“多谢祝史指点。” 这一声,比曾经所有言语,都更真诚。 那老妪并未答话,只垂下了眼帘,唇边似轻轻挑起,然而很快,那木然的,遍布皱纹的脸,又恢复了往日模样。 退出大殿,宋公便道:“既是卦象所言,大巫此行,还是从简吧。” 要深入疫区,驱除瘟鬼,规模自是可大可小。现在都言明“轻车”了,宋公哪会派大队跟随。很快,出行的人员就定了下来。只有十来兵士,两辆辎车,带着些药材前往蒙邑。 领了宋公之命,华元又专门前来,谆谆叮嘱:“大巫勿忧,待吾擒了屈巫,送回楚国,便接大巫回返” 他眼中,依旧有遮盖不住的野心和图谋。擒拿出逃的大夫,楚国新君和他身后的樊姬,怕是会欢喜异常。这样的“功劳”,怎可错过他还要凭此机会,揪出那些想要陷害他的政敌,一举将其碾碎 然而华元的承诺,楚子苓并未放在心上,隔日,车队备齐,前来迎接。 天光灿灿,那人在站车前,并非布衣,反倒和身边兵士一般,披上了皮甲。那身甲,让他的身形更显健硕,广鬓虬髯,鹰目虎态,只是望去就让人心生畏惧。然而,那是她的“无咎”,何惧之有楚子苓轻轻挪步,走到了他身边。 一只大手,伸到了面前。 “大巫请登车。” 楚子苓把手搭在了那人掌心,温暖有力的大手,扶着她登上了车驾。竹帘轻垂,遮住了大半视线,却遮不住那高大身影,车队徐徐前行,离开了巍峨宋宫。: 78、第七十八章 蒙邑距离宋都并不算远, 大概有三四日路程。然而打着“驱疫”的名头, 怎能走的太慢日夜兼程, 只花了两天, 车队就赶到蒙城。 作为一个邑,蒙城并不很大, 约莫只有宋都的三分之一。路上行人不多, 也看不见商丘那般的繁华的集市。车队一路畅通无阻, 到了府衙, 邑宰亲自出府相迎。那是个年约五旬的老者, 本是宋公身边亲信, 因蒙邑乃宋公封邑,就被安排在此处任官。见到大巫, 他不由喜形于色:“没想到君上竟派神巫前来, 这下定能除了瘟鬼” 竟然真的有疫情楚子苓见他面上神色不似作伪, 皱眉道:“此次疫病是何症状染病几人” 大巫都来了, 还不知道是何病症吗好在那邑宰经验也算老道,一听此言, 就知道可能是有人隐瞒, 赶忙道:“是肠澼之症,往年总要有百十人患病, 但不算重。今年一口气多了数倍, 还有人下泄而亡,定是瘟鬼肆虐啊” 原来是痢疾,楚子苓听到“肠澼”二字就明白过来。这病可轻可重, 夏秋多发,然而死亡率极低。突然大面积爆发,且有人因并发症身亡,就属于传染病范畴了,难怪会报疫情。 “城中有几处发病带吾去看看。”楚子苓立刻下令道。 邑宰一怔,疫区怎可轻往不该是在府中或郊外设祭坛,先施法驱瘟鬼吗然而大巫已经下令,他也不敢不从,就叫了两名属下,带着大巫前去探察。 不多时,安车就到了城南,一名属官小心道:“司疫,前方便是发病的街坊了,居者十之六七都染上了疫病” 他还想说什么,就见车帘一挑,身着黑袍的大巫步下车驾,竟也不顾瘟鬼,向着坊中走去。两名属官骇然,吓得双腿发软,不敢上前,谁料那女子竟转过头,用那张绘满巫纹的面孔望了过来。 “还不引路” 那声音并不很高,平淡无波,却透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仪。再怎么害怕,他们也不敢推脱,哆哆嗦嗦跟了上去。 既然是疫区,就要先视察患者,再找出感染源。楚子苓也不挑拣,入了街坊后就逐户登门,检查感染情况。这个城区并非达官贵人居所,但也称不上贫穷,就发病率而言,实在高的有些可怕。往往一家几人大半染病,身体强健些的,只是腹泻,严重的腹痛腹泻,便赤白脓血,而且男性病患更多,女性略少,儿童几无感染。 只查了五家,楚子苓便道:“此处饮用的水道在哪里” 那属官闻言赶忙道:“大巫若是口渴,小人派人去取甘井之水” 楚子苓眉峰一皱:“只管带路” 面对怒斥,属官还敢说什么又得引人向着水道走去。古代城池往往沿河而居,会在城中辟出水道,引水入城,作为日常生活用水,并非每家每户都能用得起井水。蒙城城南,正巧处于水道下游,水渠蜿蜒,穿过几条街巷。 然而还未走到水道前,就有隐隐臭气传来。楚子苓一看便皱起了眉头,只见那不算狭窄的水道已经淤塞,流速极其缓慢,水面上还漂浮了不少杂物,呈诡异的青黄色泽。 “这水道几时淤塞的怎不令人疏通”楚子苓有些火大的问道。 “已,已有两载了吧”那属官结结巴巴道,“往年都是大水一冲就好,去岁天旱,才淤了水道” 这哪是一冲就行沿着水道走了半天,楚子苓便发现,这段河道因地势原因,被泥沙堵了,若不清淤,甚至可能变成死水一条。痢疾除了接触传播和食物感染外,最严重的就是饮水污染。这种生活用水,若是有人倒入病患的排泄物,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楚子苓板起来了面孔:“瘟鬼居于水,水道不畅,瘟鬼不去,自要生出大疫” 陪同几人,吓得都跪在了地上:“求大巫驱鬼” 再怎么关心城中疫情,邑宰也不敢前往疫区。之前他已寻了数名巫者,施法献祭,谁料疫情没能消退,倒是几个巫者相继病倒,这一下,更是没人敢管。也不知宫中来的司疫,能否驱走这可怖瘟鬼。 唉,若是死了太多人,就算宋公待他不薄,怕也要问责免职,实乃无妄之灾啊 正唉声叹气,就有人回来禀报:“大巫说要在城南设坛,祭祀瘟鬼,命吾等清理水道” “啊”邑宰有些发怔,祭祀跟水道有何关系 “大巫说那水道污秽,方才引来了瘟鬼”下人赶忙把听到的话据实禀来。 邑宰蹭的一下站起身来:“吾说怎会突然大疫快,派人前往城南不,先请大巫归来,要仔细操办” 知道了疫病来源,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楚子苓回到了府衙,立刻着手安排。先让邑宰派人清理水道,又命人采了草药,熬煮白头翁汤,以大巫施药的名义,在坊间分发。因为要祭瘟鬼,周遭住户皆不得在水道中倾倒污秽,更不能饮用河水,需等做法完毕才行。至于病人排除的粪便,污染的衣物,亦要以沸水浸泡半个时辰以上,另择污水道倾泻。 连番安排,古怪的要命。但是宫中司疫的命令,谁敢不听邑宰也忙忙碌碌好几日,才清出了水道,还奉命采买了一批灰石,碾碎了倒入河里。 好不容易做完一切,大巫才终于开恩设坛。城南河道边上,立起了高台,摆上了三牲,高高的柴堆耸立,竟是要柴燎献祭。 邑宰此刻也推脱不得,颤巍巍跪在了祭坛之下,不像其他大巫还要蹈舞鼓乐,那位司疫只是跪在坛前,长长咒祝,九叩三拜,就点燃了柴堆。然而火苗窜起的一瞬,烈焰冲天,几乎照亮了偌大广场,声势骇人,让人抑制不住只想叩拜。 比往日快了几倍,柴燎燃烧一空。大巫取了灰烬,撒入了重新开始湍流的水道中。宣告礼成。 受了数日施药,又见了一番奇景,人群中隐隐传来感恩的声响,顷刻之间,就犹若风雷,响彻云霄。站在那汹涌的人潮外,田恒看着正中腰背挺直,黑袍巫纹的女子。这场面,跟当日“灵鹊”之声满城,又有何区别没了之前沮丧,也不见那冷硬克制的作态,那女子长身而立,裙裾飘摆,就如逃出了樊笼的鸟雀。 她怕是已经忘了,自己出宫为的是什么。不为避祸,只为救人。旁人畏惧的瘟鬼,也要臣服退让,避之不及。这样的女子,何人曾见过 那双妙目望了过来,沉静的双眸中,多出了几分喜意。于是,田恒也笑了出来,冲她颔首。财富权势,又怎能比得过这些鲜活的生气 祭祀结束,一直肆虐的疫病,似乎也没了气力,开始消退。宋公交代的任务,算是完成大半。然而华元派人传来消息,楚国遣使,探察“巫苓”之事。 “还不能回去。”那抹忧色,又浮上了楚子苓的眉间,没了刻不容缓的疫病,她又忆起了自己前来蒙邑的缘由。 “屈巫已经出使,如今快到陈国了。若是使齐,必会前来宋国;若是出奔,则会转道郑国。再等几日,便见分晓。”田恒安慰道。 朝中,华元自然会替子苓遮掩,便是宋公,也盼着蒙邑疫情早日消退。这种时候,就算是楚国来的使者,恐怕也无法令宋公招她回去。而拖延这几日,正是关键所在,只看屈巫如何打算了。 楚子苓也知道现在局势,微微颔首:“那我再拖延几日,等所有病人痊愈再说。” 疫情是开始消退,但是彻底结束,还要时间。 田恒却道:“城中并不安全,我听闻蒙邑城南有座漆园,不如到那边暂避。” “漆园”楚子苓的声音里有了几分惊讶,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快,她就笑着点了点头,“我还没见过漆树呢,去看看也好。” 田恒微微松了口气,如今情势危机,他的用意可不是区区避难。不过这些,不必对子苓言明,就当是外出游历几天吧。这些日一刻不停的治病救人,驱除瘟鬼,也确实需要好好修养一番。 两人很快定下了行程,邑宰那边倒是好打发,就说有药须在漆园找寻。邑宰如今已是彻底服了这位大巫,哪敢说不立刻命人陪同,前往漆园。三四十里地,又花去了半日时间,等到了地方,天色也彻底黑了下来。 握着田恒的手,楚子苓下了马车。只一抬头,就被天顶炫目星河吸去了心神。漆园满是漆树,院落也大,就如立足旷野,银河倾覆。 楚子苓深深吸了口气,吸入了满腹的山林青翠,连心胸都开阔几分。 看着她面上神情,田恒道:“若是喜欢,不妨多留几日。” 楚子苓轻轻点了点头,如今的她,已经使不上力气,唯有等待宋都传来的消息。比起蒙城,她确实更喜欢待在这里。 “明日去园中看看吧,我还不知生漆要如何采集呢。”楚子苓轻声道。 “有何不可”田恒柔声应道。 把人送进屋中,他才转身出门,看了看远方茫茫苍郁,田恒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只盼他多心料错吧: 79、第七十九章 窗外传来啾啾鸟鸣, 宛转悠扬, 绕梁不去。楚子苓睁开了双眼, 躺在榻上, 一时竟无法起身。她已许久未曾如此沉沉睡去,一夜无梦了。 没了必须诊治的病人, 也无需面对诸侯卿士, 只懒洋洋躺着, 头脑放空。这样的日子, 她多久未曾经历了 四肢百骸里, 突然涌出了些冲动, 楚子苓翻身坐起。一旁侍候的婢女想上前侍奉,她却摆了摆手, 径自走到窗前, 支起窗棂, 向外望去。 所谓“漆园”, 其实并非一个园子,而是一整座山头, 盛夏已至, 满目浓绿,在晨露中鲜活明丽, 翠滴。目不能及的远方, 传来隐约人声,似乎是采漆的漆农早起登山,高声呼喝, 与这山林一般生机勃勃。 她想出门走走,忘却所有烦恼,只赏山色美景。 “取水来。”楚子苓对侍婢吩咐道。这次到漆园,她没带原本跟在身边的宫婢,而是选了府中人贴身伺候。那婢子赶忙取了清水,侍候她净面梳洗,然而洗了脸,又以柳枝揩齿、青盐漱口后,楚子苓却未穿起巫袍,涂上巫纹,而是选了套寻常衣裙。这里也没人识得她,更不必摆出大巫威严,何必麻烦 因此,当她穿戴停当,走出房门时,早就守在廊下的田恒微微一怔。衣无绣,腰无佩,素面淡眉,盘发木簪。没了妖异巫纹,华美锦袍,洗净铅华后,这女子竟如初见时那般清丽恬淡。 距离那时,已近一载了。心湖微颤,田恒绽出了笑容:“子苓可想进山转转” 笑意蕴在眼中,让那双鹰眸都平和温暖了起来。楚子苓也笑了:“自要去看看。” “车已备好,随我来吧。”并不耽搁,田恒带人向院外走去。 只见小小院落外,停着一辆安车,拉车的骏马悠闲摆尾,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握着田恒的手,楚子苓登上了马车,车身轻摇,驶出了院落。 他们居住的小院,是给漆园中管事的小吏们居住的,距采漆的山林还有些路程。一路上,楚子苓并未放下车帘,倚在窗边张望,山间小路不比别处,崎岖狭窄,奈何驾车之人本领极高,竟不觉有多颠簸。 如此一路行到山脚,才停了下来。田恒抬头一看:“此处漆树已经采过,想看采漆,怕是要走上一段。” “无妨,走走也好。”楚子苓倒不介意爬山。 留下几个护卫看守马车,两人带了三五随从,向山上走去。入了漆林,一股浓郁气味扑鼻而来,竟有些像发酵过的酸奶。路上漆树皆坑坑洼洼,自树干顶端到树底,不知留下了多少到刀痕。还有些黑褐痕迹,沿着刀口流淌。 “要爬这么高割漆”楚子苓着实惊讶。这树顶的刀痕足有三四米高了,就算能爬上去,要怎么采集 “十丈漆树,自然要割的高些”田恒突然一顿足,“喏,那边就是漆农。” 只见几丈之外的高树上,一个浑身晒的漆黑,赤臂短打的汉子就如一只黑色的大猿,悬在树上。在他腰间,挂着个陶壶,此刻正小心翼翼取下树上插着的贝壳,把其中乳白色的漆汁倒入壶中。 在他脚下,是捆在树干上的短枝,一排一排,显然是供脚踩攀爬。除此以外,竟然毫无其他保护措施。 “要进前看看吗 ”田恒问道。 “不了。”楚子苓摇了摇头,“不好惊扰。” 这样的工作,称得上危险工种了,她怎么可能过去引人分神。 见她神色,田恒道:“夏日正是采漆的时候,生漆多寡,关乎国事,这些漆农自不敢怠慢。” 听田恒解释,楚子苓才明白生漆在这个时代的重要性,原来非但日常器物需用漆防水防腐,作战用的弓,身上披的甲,乃至华美战车,都少不得用到生漆。也正因此,采漆的漆农们整日劳累,不到日落都不得歇息。 看着那满是油汗的脊背,楚子苓只觉方才高昂的游兴,似乎都低落了几分。田恒自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只道:“前方山腰有个草亭,不妨去那边吃个朝食。” 起床太早,两人都未用饭。楚子苓便点了点头,一行人改道,不多时就到了地方。 那确实是个草亭,木质的柱子毛刺横生,连漆都未上,顶上茅草稀稀拉拉,似能透下天光。然而立在这样丰茂的山林中,竟生出了些许野趣。 几个奴婢飞快铺上了锦缎,摆上了案席,除了早就备好的食盒,竟还有炊具。就见田恒负了长弓,对她道:“先吃些垫垫,等我回来。” 撂下这句,就身形一转没入山林。楚子苓有些讶然,却也没有动箸,只让人斟了些她调的饮子,一口一口喝着。然而一杯还未见底,就见田恒拎着只山鸡,大步走了回来。 “采了些菌子,正好煮了。”田恒也不假人手,飞快把那肥美的山鸡斩成小块,扔到釜中,又捡了菌子铺上一层,随后解下腰间挂着的酒囊,咕咚咚倒了半釜,这才炖煮起来。 洗净了手,他大步回到亭中,楚子苓笑着问道:“怎地突然想起野炊了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 “山间游玩,不正是为这口野趣吗况且哪有此等说法。”田恒混不在意,给自己倒了杯浆水,喝了起来。 楚子苓一怔,倒是想起现在还没孟子,自然不会有这句名言,于是也笑着摇了摇头。山间清风吹拂,引得头顶茅草飒飒,让人整颗心都沉静下来。此情此景,当抚琴抒情,手谈助兴,可惜,在座的似乎没有什么雅人,没生出雅志,倒是被一旁小釜中传来的扑鼻香气,勾了心神。 不闻还不觉得,这香气一出,楚子苓只觉胃肠都要咕噜噜叫起来了,忍不住扭头去看。田恒看在眼里,唇边就多了丝浅笑,取来食盒,先盛了碗黍米,然而摆上了饭,却不起锅,硬是又等了一刻多钟,这才起身灭了火,把小釜摆在楚子苓面前。 “浇在饭上,趁热吃。” 长柄的勺子推到了面前,楚子苓依言舀了一勺,浇在碗中。只见滑嫩鸡块并同样滑嫩的花菇,颤巍巍堆做一团,黄橙橙的鸡汤浸透了下面粘米,灿灿如金,诱得人食指大动。这时,哪还记得客套礼仪楚子苓举箸,夹了一块肉细细咀嚼。入口,方知刚到倒进去的酒是梅子酿的,清香中混着微酸,消弭了野物腥膻,肥美的油脂融在口中,只觉舌头都酥了半截,竟是比宫中佳肴更胜几分。 美食总是能让人心情愉快,吃完一碗,楚子苓只觉意犹未尽,忍不住又拾起铜勺,准备再来一碗。正在这时,远处护卫高声喝到:“谁在那里” 就听草丛中一阵簌簌,两个少年跌了出来。 “吾,吾非歹人就是闻了香气”其中略白些的小子浑身发抖,哆嗦着说道。 另一个小子则傻不愣登,盯着铜釜,口水都快留下了了。 他用得竟然是雅言楚子苓有些惊讶,一时停了动作。这时对面传来了两声特别大,特别清晰的腹鸣声,那开口的男孩顿时羞得满面通红。 楚子苓不由笑了。现在估计才八点,还不到真正的朝食时间,这些半大小子闻了香味,哪还能忍住她微微抬头:“无咎” 田恒瞪了她一眼,拿过铜勺,先给她添了一大勺,又拨了不少肉块到自己碗里,这才取了食盒,往釜中倒了些黍米,起身扔在了两人面前。 里面是没多少肉了,但是还有浓稠鸡汤,清香菌子,那个呆头呆脑的小子馋的口水都快下来了,伸手就想去抓。倒是被另一个拍开了爪子,从怀了掏出俩小木勺,一人一个,围着铜釜吃了起来。 饿成这样,竟然还不是狼吞虎咽,而且吃饭也不会发出什么声音。楚子苓心中更是惊讶,但是用饭时不便开口,便耐下心继续吃饭。结果等她吃完,一大两小三个男人,都早就吃光了盘中美味。 楚子苓哑然失笑,漱口净手后,才道:“尔等也住在漆园怎会雅言” 那个白净些的小子赧然道:“小子乃武族之后,父亲乃漆园吏,忙时也顾不得吾等,只能上山觅食。” 武族难不成是当初宋公贬谪的武公之后看着那两张青涩面孔,楚子苓心中感叹。若是没有武族谋逆,说不定他们还待在宋都,如华元一般身为大夫,锦衣玉食。然而现在,一身麻衣,满脸泥污,跟普通庶人之子,又有何区别 然而看着两人,倒是让楚子苓想起了另一人来。这里是宋国的蒙邑,漆园,两百年后,会有另一个漆园小吏,在此间留下印记。同样是公族之后,同样是卑微胥吏,却如那灿灿群星,高悬九霄,让人铭记百世。 她是为了“怀古”,才来到这漆园,却在其中看到了“更古”痕迹,何其玄妙 见她不语,一旁傻乎乎的小子偷看了那虬须大汉一眼,突然道:“我们要去抓竹鼠,女郎可要去” 这话称得上冒犯,急的那白面小子赶忙去拦,却也晚了,只得结结巴巴补救道:“竹,竹林甚美,离此间不远” 楚子苓险些笑出声来,故作郑重的点了点头:“去看看也好。” 田恒并未阻拦,让那两个小子前面带路,自己则跟在楚子苓身后,向着不远处的山道走去。走了大概两里,绕过一片漆林,就见成片的修竹立在远处,竹叶轻轻,随风轻摇。 比起山林,又是另一番风貌。两个少年撒欢一样的冲入竹林,开始了自己的捕鼠大业,楚子苓则出神的看着眼前景色,千百年后,那化蝶的庄周,是不是也驻足草亭,依竹听风呢时光交错,如一团迷雾,拢住心神,所有杂念都变得渺茫,微小,似被卷入洪流之中。 她来到这里,究竟为的是什么 正在这时,耳畔传来个醇厚声音。 “你还想回宋宫吗”: 80、第八十章 简简单单一问, 却问在了楚子苓心神动摇的时刻, 她浑身一颤, 猛然回头, 入目的那双眼,却没有探究和疑问, 似在问一个已经知道了答案的问题。 她想回到宋宫吗其实在踏出宫门的那刻, 就有了答案。 那些登上高位, 用所知所学救治世人的念头, 她曾想过。但是她没想到, 只“攀登”这个过程, 就要踏过枯骨无数。权力的王座又岂是白璧无暇若自己漠视性命,践踏无辜, 那么坐上宝座的会是谁呢良知尚存的“自我”, 还是另一个仁善些的“奴隶主” 她当然不想回去。就如巫祝赐的那句, “素履, 往,无咎”。 张了张嘴, 楚子苓好容易吐出句话:“你带我来漆园, 是为了出逃” 不需要答案的问题,自不必回答, 因而她选择了发问。田恒为何会带自己前来漆园她可以为了还未出生的先贤, 前来“凭吊”,田恒却不会只为了观景散心。此处距蒙城甚远,又多山林, 可不正是出逃的好去处 “然也。”田恒答的坦然,“若华元截杀不成,必反手害你,怎能不早作准备” 似华元那般狡诈,万事都会有两手打算。若真抓不到屈巫,大巫孤身在外,难免要出些“意外”,才好对樊姬交代。 这答案,在意料之中,楚子苓沉默片刻,低声道:“那屈巫呢” 她的存在,才是华元动手的理由。若她走了,华元说不定乐得轻松,何必与屈巫纠缠那她的仇,要如何报 田恒扔下了手中草枝,唇角一挑:“出逃亦需时机,我自有安排。如今只问,你愿跟我走吗” 何时出逃怎么计划去往何方他一句都未说,然而楚子苓也未问,只轻轻点了点头。 这陌生又险恶的世界中,若还有人可信,怕也只有面前这人了。他不言明,必有不说的理由。楚子苓信他,又何须多问 如此干脆利落的应答,让田恒眸中闪出笑意,话锋突然一转:“竹鼠味道也不差,晚上吃这个” “好。”楚子苓颔首,唇边也有了笑意。 正在此时,竹林中传来一声惊叫。楚子苓吓了一跳,转身观瞧,就见两个小家伙手牵手跑了出来。 “让你莫碰生漆,怎地不听”那年长些的少年语带埋怨,拉着对方的手,快步走在前面。 后面跟着的少年则跟长了一身跳蚤也似,苦着脸挠来挠去:“我以为是个长角的蛇儿,哪知是漆桶” “哪来的长角蛇儿”那少年听的天灵盖都快炸了,恨不得一掌在这蠢货脸上。 “出什么事了可是遇到了毒蛇”楚子苓见两人出来,开口问道。 那个年长些的少年脸上顿时一红,吭吭哧哧道:“无事,就是阿弟碰了生漆,出疹子了。” 听他这么说,楚子苓才发现,那被兄长扯着少年脸上、臂上都起了红色疹子,应该是生漆过敏,生了漆疮。 她不由自主道:“取些蜂蜜” 蜂蜜可用于生漆过敏止痒,然而话一出口,两个半大小子就露出一副听到“何不食肉糜”的古怪神情。这是怎么了楚子苓后半句顿时说不出来了,那个当兄长的赶忙略带尴尬道:“何必用蜜,采些草擦擦就好” 说着,他把弟弟按在了地上:“坐着别动,我寻药去。切不可乱抓” 叮嘱了两三遍,他才快步离去。剩下那小子两手交握,显然是痒得不行,又不太敢挠。呆坐着挣扎了半晌,他突然扭头对楚子苓道:“女郎可见过长角的蛇儿” 这是耐不住,想要转移注意吗楚子苓笑了出来:“未曾。” “我见过呢还听阿爷说,有生着翅膀的大鱼,可以在天上飞”他顿时来了精神,也不挠了,两眼睁得大大,一脸兴奋道,“女郎可见过海” 宋国地处中原,哪里见过海然而楚子苓见过,不止见过,还知道那大鱼的故事。 “自是见过,那鱼名鲲。大者十余丈,腾空之时,可敝天日,落水之时,巨浪翻腾” 像是讲述故事一般,楚子苓讲起了鲸鱼。讲它庞大,贪食,在浩瀚大洋中的不可一世,这当然不如“不知其几千里也”那般雄浑绮丽,但是面前孩童依旧听得双目圆睁,忘乎所以。 一旁田恒挑起了眉峰,复又舒展。他不知子苓还会讲这样的故事,然而他喜欢她讲述这些时的神情,眉目生辉,与那冷静自持的巫者,判若两人。 讲完那海中巨兽,又说起了会唱歌的鲛人,故事一个接着一个,似梦如幻,直到那跑去找药的小子匆匆赶回。飞快把药揉烂,涂在了弟弟身上,那少年也不敢留在这边捕鼠了,向楚子苓道谢之后,就想带人离开。 谁料那一头一脸都是绿浆的小子,却眼巴巴瞅着面前女子,哀求道:“女郎明日可还来我还想听那如矛的大鱼” 除了鲲,她还知道的不少生物,只是听在这个时代的少年耳中,怕都像山海经中的怪物吧然而楚子苓并不介怀,这跨越千百年的认知,除了当成故事,说给小儿,还有谁会细听 于是,她点了点头:“明日还来。” 那小子喜得叫了起来,硬是被兄长按住行了礼,才一步一回头的向远方去了。 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楚子苓心中生出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在这迥异过往的世界中,在这犹如洪流的历史中,她能保有什么,又能抓住什么 一时间,话语凝滞,她竟说不出话来,只呆呆坐着,任凭思绪万千。 见她那模样,田恒犹豫片刻,开口问道:“你见过海” 楚子苓骤然回神,点了点头。 “喜欢海吗”田恒面上的表情,似柔和了几分,“临淄便离海很近。” 田恒是个齐人,定然是见过海的,突然提起,是想到了故乡吗 “海边很好。”楚子苓的确也喜欢海,只是两个世界的海,怕也有些区别。 田恒闻言,只轻轻“唔”了一声,便起身向竹林走去。楚子苓愣了片刻,才明白他是去捕竹鼠了,不由轻笑出身。那种迫在眉睫的危机感,已然散去,楚子苓放开心神,就这么随意在山中闲逛起来。吃些野物,看些风景,直到太阳西斜,晨光昏黄,才重新登车,返回居所。 晚霞似火,映得山林尽赤,马儿轻快,不多时就把霞光抛在身后,前方就是他们居住的小院,似已能看到炊烟,然而当马车飞驰,到了院前时,斜刺里突然冲出了三辆战车,百来兵士,一个个持戈举刀,把他们团团围住。 楚子苓心头一紧,觉得不妙,田恒已从车上站起身来:“等了尊驾许久,终是等到了。” 一句话掷地有声,就见面前的人群分散,走出了一人,一个熟人。依旧容貌俊秀,身姿挺拔,但那人脸上,没了整日挂着的和煦笑容,不再圆滑世故,到显出了几分冷峻,不是之前失踪的林止,又是那个 “田兄,许久不见。”他遥遥冲田恒拱了拱手,开口道,“家主得知大巫在此,特来相迎。” 田恒唇边显出嘲讽:“敢问林郎效命何人,才能做出这等恩将仇报之事” 为他治疗足迹,为他妹妹诊治心疾,换来的却是背叛和阴害,任是田恒,也要问上一声。 林止望了那半掩的车厢一眼,恭敬道:“林某乃荡氏门下,当初若非家主,吾兄妹二人怕是再就弃尸荒野了。这等大恩,自当舍命相报。” 他没说子苓救治之恩,反倒说起荡氏恩情。显然,区区诊治,还比不上家主的命令。 原来是荡氏田恒心底冷笑一声,之前向氏夺权,纷争不断,荡氏倒是安安分分,还以为能投靠华元,谁曾想,竟然是藏在后背的黑手。他带子苓到漆园,正是为了引蛇出洞,只是没想到,竟是这个奸诈小人带队,且还来得如此之快 见田恒不答,林止轻叹一声,冲着车厢深深一揖:“大巫莫慌,家主只是看不惯华元弄权,并不想伤了大巫。等回到商丘,必好生供养,不逊宫中。” 听到这么厚颜无耻的话,楚子苓都气笑了:“不愿伤我林郎是为了娇娘吗” 她又何止一次救过那小姑娘,不求感恩戴德,却未曾想成了救蛇的农夫。若是被荡氏抓住,就算留下性命,怕也是笼中之鸟。用来攻击华元的把柄,怎能活的安稳 林止却道:“若无家主施恩,娇娘哪有党参可用吾自是为了娇娘,还请大巫见谅。” 他说的正大光明,无分毫悔意,倒是让听到这话的人背心发凉。这人也许确实爱自己的妹妹,但因这爱,生出了利爪獠牙,几欲噬人。任何道理,任何情谊,都成了过眼烟云,无法在他心底留下印记。冷血的毒物,又岂会顾念他人 楚子苓的心剧烈跃动了起来,一下一下砸在胸口,让她呼吸急促,手心冒汗。这伙人来的太快了,如此多人,怎能逃过也许她可以让田恒先走,林止必不敢杀她 然而似是料到了她的打算,林止冲身边人挥了挥手:“抓住大巫,其他格杀勿论。” 一声令下,几辆战车奔驰了起来,持弓的车左,执戟的车右,同时举起了手中兵刃,驷马飞驰,如同横冲直撞的猛兽,向他们扑来。 “无咎”: 81、第八十一章 楚子苓惊叫出声。只这单人匹马, 区区几个护卫, 如何抵挡 然而回答她的, 是一声低喝:“抓稳了” 田恒双手持缰, 猛地一扯,马儿长嘶一声, 调转马头, 向外冲去。三辆战车, 成个品字围在三方, 其中一辆正堵住了去路。见区区安车也敢来冲, 战车上那弓手毫不迟疑, 搭弓放箭 两车相对疾驰,长箭如电, 田恒双眼微眯, 只一偏头, 就躲过了利箭。身上有甲, 对面又只一个弓手,何惧之有 箭“笃”的一声钉在了车厢上, 此刻两车相距不足三十步, 对面车右已竖起铜戟,箭能躲过, 利刃要如何抵挡 谁料田恒一抖缰绳, 前方骏马长嘶一声,竟又偏转了方向。急转之下,马后悬着的车厢几乎飞了起来, 向着敌方驷马撞去。再怎么训练有素,马儿也无法抗拒天性,这偌大车厢撞来,怎能不避边上骖马立刻扭身,撞在了中间并轭的服马身上,却仍未躲过,被车尾擦到,顿时筋断骨折,马嘶声声。四匹马乱作一团,任是御手如何驱驰,也动弹不得 车厢“呼”的飞起,又重重落下,震的车身剧颤,险些翻到,楚子苓只觉跟坐过山车一样,两眼发花,指骨都攥的生痛。他们躲过了吗这是要另寻突围的道路 林止高声叫道:“他们要往山林逃了拦住” 剩下那两辆战车,齐齐调转了方向,欲前后夹击,百来兵士也持刀持戈,冲向那小小安车。正在此刻,一声长长呼哨响彻四野。随着哨声,那漆园吏居住的小院,竟传来了急促脚步,二十几个持剑的游侠儿冲了出来 如今敌人面向山林,背向小院,这一下猛冲,直切腹肋,哪里能挡林止又惊又怒,他们埋伏前明明搜过一遍,这群游侠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然而后悔也晚了,杀喊声顿起,林止高声道:“分兵拦住他们别让人逃了” 他们驾的是安车,御术如何高超,也逃不过驷马战车。只要逼停对方,自然能以众击寡,杀了田恒,夺下楚女 然而田恒要逃吗骏马再次被缰绳勒住,调转了方向。他并没有向着山林逃去,而是冲了回来 早就设下伏兵,动用了原本准备对付屈巫的游侠儿。鱼已上钩,焉能不杀 一手挽缰,一手抽出了插在车边的短矛,田恒怒喝一声:“林止” 叱咤声犹如雷霆,轰然炸响。林止猛地抬起头来,就见前方车架上站着的大汉,猿臂舒张,凌空挥下,一道银光撕裂长空,直直向他射来 如此远,竟也能抛矛这念头刚一浮上,林止就知糟糕,再想闪身,却已来不及了。短矛落下,身体似被重物一撞,向后飞去,肩上剧痛传来 敌方主使重伤,场中又是一阵大乱,那群游侠儿更是杀性大起,血光四溅。然而迟了一步的战车,再次逼了上来。林止半跪在地上,嘶声叫道:“抓住大巫,只要抓住大巫即可” 四下犹如鼎沸,饶是单马的安车都无法提速冲阵,被人围困,腹背守敌,他要如何保住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林止目中血红一片,死了战兵,伤了臂膀,全无所谓只要能抓住楚女,就能向家主交代,就能救回娇娘 楚子苓跌坐车中,指甲已深深陷入木栏,几乎抠出血来。他们的人太少了,根本不足以抵挡敌兵,就算杀了林止,也未必有用,要如何才能逃出重围 正在此时,竹制的车帘被一把扯掉,前方那人,冲她伸出手来:“子苓,来” 他们要弃车了吗楚子苓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握住那只大手,下一刻,腰上一紧,她腾空飞了起来 不,不是腾空。揽着怀中女子,田恒一脚踩上车轼,猛力一跳,正正跨骑在了拉车的骏马背上,反手一刀,斩断了束着马匹的衡木。 “抓牢了”只对怀中人低语一身,他磕马腹,那马儿甩脱身后大车,向着前路冲去。 方才被冲垮的战车还停在路边,车上三人哪能料到还有单骑奔驰这招根本不及阻拦。而后面追来的战车,又被坏掉的车驾挡住了去路,眼睁睁看那一马双乘,消失在昏黄天光之中。 林止跌坐在地,半身染血,双眼却睁得极大,直直盯着那远去的身影。为让华元失势,家主废了多少心力,怎能在关键时刻败在他手里一匹马能跑出多远蒙邑在宋国腹地,不出宋境,总能追上的 那钻心的痛楚,又从肩上传来,林止竟不管不顾,踉踉跄跄站起身来:“莫管这些杂兵快去追那两人” “执事你这伤不可挪动” 有人在耳边劝道,林止却一把挥开:“速速去追不可伤了那巫医性命” 风声,无休无止的烈风在耳边呼啸,双腿斜跨马上,无鞍无辔,无依无凭,似乎随时都会跌下马去,楚子苓只能死命抓住了身前人的衣襟,半分不敢放松。 他们竟然骑马逃了出来身后追兵可还能赶上那些留下的游侠儿又当如何 本该有万般思虑,然而这些都被奔驰的马蹄声敲散,惊骇、担忧、恐惧,所有的杂念都慢慢消散,唯剩下身前温热胸膛,和那一声一声,沉稳无比的心跳。 渐渐,天地间一切声响,都不可闻,楚子苓只离那人更近了些,近到可以用肌肤感受那强有力的跃动。残阳消逝,夜色笼罩,双眼无法视物,那心跳却更明晰了些,似乎与自己的心脏连在一起,生死与共。 在茫茫夜色中,不知奔出了多久,直到马儿发出沉重鼻息,渐渐放缓了脚步。楚子苓只觉身前人一动,忍不住伸手去捉,却被一只大手安抚的拍了拍:“莫怕,下马歇息片刻。” 田恒勒停了马,一跃而下,随后扶着楚子苓的腰,把她抱下马来。 也直到此刻,楚子苓才觉出自己浑身僵硬疼痛。早先是在车厢中磕的,随后则是马背上颠的,从未骑过马,此刻她腰背都快散了架,还能不能走路都是两说。 田恒似也料到了这个,根本没有放下怀中人,一路把她抱到了厚厚的草垫上。当身体终于再一次挨到坚实的大地,楚子苓浑身一软,差点没瘫软在地。 “你可还好” 关切声音传入耳中,楚子苓抬起头,月轮高悬,银辉遍地,照亮了那人面上神色。他在担心她,明明出生入死,奔驰御马的是对方,却还在担心被护的严严实实的那个。 楚子苓说不清此刻自己的心情,只喃喃道:“无咎可还好” 并非回答,而是同样发问,田恒一怔,旋即笑了出来:“区区鼠辈,能耐我何” 这熟悉的、狂傲的笑容,让楚子苓回过了神,唇边也带出了笑。然而很快,她又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了对方衣袂:“那些游侠儿呢能逃出来吗林止会不会派人来追” “那些游侠儿不会硬抗,打一打就撤了,不必担心。”田恒安慰道,“至于林止,自是会追上来,我还怕他不来呢。” 楚子苓眨了眨眼,并不明白。田恒见她面上神情,解释道:“既然有会安排暗子,潜在你身边窥探,荡氏岂会就此罢休前来埋伏,拿了人回去,交给那楚国来使,才是最好选择。即便不交,也要让你离开华元掌控,为己所用。因此他们必然会紧追不放。” 可是这对他们又有何好处呢死敌衔尾,亡命天涯,并不轻松啊。 田恒也没卖关子,直接道:“这波追杀,瞒不住华元。想要不被政敌诘难,唯有更卖力的去擒屈巫。也唯有如此,你的目标才能达成,安安稳稳离开宋国。” 啊楚子苓这下终于听明白了。她来到宋国,就是为了报复屈巫。如今离开,田恒仍旧留了一手,让她心中所愿有可能实现。难怪当初他说,自有安排 一瞬间,心中大石落地,连身上疼痛都消减了几分,楚子苓露出了笑容:“只要我们逃出去就好。” “没错,只要逃出就好。”田恒注视着面前微笑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愿提前说,是因为此计颇险,怕子苓忧心。然而敌人来的太快,这番突围仍旧惊险万分。历尽千辛逃了出来,听到还要被人追杀,她竟然没露出半分惊容,只道“逃出去就好”。她是信他的,不论是跳车那一刹那的镇定,还是此刻的安然,犹如可托性命的知交。若是旁人,他定会不管不顾,可她,却是个巫者 心头有一处被狠狠攥住,又压了回去。田恒抿了抿唇,轻声道:“你先歇息片刻,等到马儿缓过来,继续赶路。” 夜间兵士雀盲,战车无法行驶,是拉开距离的好时机。等到了附近城镇,换身打扮,就安全多了。 说完,他起身向那边的坐骑走去。楚子苓看着那月色下愈显高大的身影,缓缓伏下了身。面颊贴在冰冷的草地上,心却怦怦,依旧跳个不停。深深吸气,再轻轻吐出,她终于闭上了眼睛。: 82、第八十二章 睡了大概两个时辰, 楚子苓就被田恒唤醒, 两人再次骑上马, 循月色前行。 好歹有了一次骑马的经验, 这次楚子苓在马背上坐的安稳了些,颇有些后知后觉的想起了一件事:“你为何会骑马” 不是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前, 中原没有骑马的习惯吗就像他们胯下这匹, 既无马鞍, 也无马镫, 全靠两腿保持平衡, 光想想就跟玩命儿似得。田恒御术相当不差, 怎么还学了骑马 谁料问出口后,身边人未立刻回答, 过了半晌才道:“我娘亲是个燕女。” “燕赵”一词传了也有上千年, 楚子苓当然知道燕人的来历, 有几个会骑马的燕女, 也不算太奇怪。然而田恒声音中,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凝滞低缓, 比夜色更沉黯几分。 那必不是个美好的故事。 楚子苓呼吸微微一滞,最终出口的却是:“她必疼爱你。” 若非一腔母爱, 何必教儿子骑马君子六艺中, 可只有“射”、“御”,没有“骑”这一项。两人的关系,怕是比想象中还要亲密。 田恒从未跟旁人说起过这个, 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她没深究“燕女”,更不在乎这不合礼仪,低贱无比的骑乘,只伏在他胸前,轻轻一句。 持缰的手忍不住抬高了两寸,但是田恒终是忍住了,没让它落在怀中那柔弱的背脊上。用力攥住缰绳,他轻声道:“清晨要赶到下一个城邑,坐稳了。” 说着,他磕了磕马腹,催马前行。月光如洗,照亮了前路。 “唔唔唔” “当啷”一声,短矛落在了地上,巫医面无表情的抓起把草药,把那狰狞伤口涂的黑乎乎一片,随后用布死死缠紧。 林止满头大汗,咬在嘴里的木棍掉了下来,连唇边都渗出血来。这一矛穿透了肩胛,好在未曾伤到心肺,虽流了不少血,但巫医说并无大碍。 无碍怎会无碍林止挣扎着坐起身来。那两人竟从个死局中逃出神天,他如何跟家主交代那可是桓族荡氏,不比华元差上多少。若他失手,家主岂能饶了娇娘明明已寻到了能够提娇娘治病的神巫,只要把她带回来即可 “取舆图来。”林止嘶声叫道,犹如鬼魅。 一旁立刻有人拿来了舆图,林止定了定神,努力看清上面的城池。他们是取小路,还是走大道向北还是西行偌大地图,又岂是那么容易寻到的 指尖在图上绕了几圈,林止终于点了点某处:“等天亮了,前往薄邑。” “不去蒙邑吗”身边人奇道。 被人追杀,这两人怎会不走蒙邑,逃回都城此刻寻右师庇佑,才是上上之选。 林止冷笑一声:“那人未必会信右师。” 他好歹也跟田恒相处过一段时间,深知那人看似粗率,实则极有戒心。若非娇娘在身边,自己恐怕都无法取信与他。如今政局动荡,又有卿士缉拿,他岂肯带大巫回到蒙邑乃至商丘。定要先引开他们,等右师出兵作保。 背道而驰,又是距漆园最近的小邑,岂不是个上佳的落脚之处 “这次多派几辆战车,我乘辎车跟在后面,不可追丢了。”林止喘了口气,厉声道。 前来抓人的,都听命于他,众人尽皆应是。 定下了路线,林止躺回榻上,艰难喘息。他不能失手,娇娘还在等他回去 一夜走走停停,待到天光大亮,有座小城出现在面前。 “单骑不便赶路,待我换辆车来。”即便逃出这么远,田恒也没放下心来。驷马战车可比一马双骑要快得多,若是敌人猜对了他们逃离的方向,还真不容易甩脱。最好的法子,就是卖了马儿,换车赶路。 不过两人一马这么进城,恐被人识破行踪。田恒让楚子苓下马,远远跟在自己身后。进城后,把她藏在后巷,小心叮嘱道:“切不可四处乱走,呆在这里,我片刻便回。” 说完,他牵着马,大步走入了集市。 被留在原地,楚子苓呆立半晌,心中早已消失的恐惧,突然又冒了出来。他们还在逃亡路上,追兵不知何时出现。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无法克制,让她不由自主神情紧张。深深吸了几口气,楚子苓强令自己镇定。此处并无行人,距离集市也不算远,田恒定然片刻就能归来。若是她神色焦虑,引来旁人注意,才坏了大事。 如此自我安慰,楚子苓好歹稳住了心神,做出一副寻常模样。然而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人回来,心又提了起来,楚子苓生怕田恒遇到什么麻烦。正在此刻,“哒哒”蹄声自远处传来,就见一辆骡车迎面而来,车上坐着个年轻士人,身形高大,面容英朗,虽然衣饰朴实,眉宇间却也有股掩不住的凛然豪气,引人侧目。 那人见她,甩甩缰绳,竟然凑上前来。楚子苓心头大惊,不知是退还是站在原地为好,忽听对方道:“上车” 楚子苓足下一顿,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 见她不动,那人眉峰一挑,摸了摸下巴:“剃了须就认不出了” 他是田恒楚子苓简直惊得不知该如何作答。可是仔细看来,确实能从那剑眉虎目中,看出当初虬须大汉的影子。可是剃个胡子就年轻十来岁,谁能想到 “改改容貌,能躲过不少麻烦。”田恒显然知道自己剃了须会有多大不同,目中闪出些笑意。 楚子苓呆了半晌,才弯腰钻进了车中。骡车的车厢极为狭小,放下竹帘,几乎都看不清外面道路了。注视着那人背影半晌,楚子苓才挤出句话:“敢问无咎贵庚” 车前那人轻笑一声:“二十有二,怕要比你大上两岁。” 楚子苓:“” 她今年二十五了,不过这事,她实在不太想告诉对方。 一阵难以形容的荒谬感过后,楚子苓唇边也浮出了浅笑。那颗心,安安稳稳落回了原处。田恒连须都剃了,若是自己也乔庄一番,还有多少人能认出他们呢 浑身乏力,头晕目眩,坐在颠簸的辎车中,林止费力的喘着气,似乎连嘴都难张开。 从漆园赶到了薄邑,他立刻派人去查。此处乃桓族封地,荡氏的名头还算好用,田恒身材高大,体硕虬髯,若进过城,必然有人看到 早知,应当牵几条细犬。林止想要起身看看窗外,谁料肩上骤然传来剧痛,让他一下跌了回去。牙关咯咯作响,他费劲气力,才勉强咬住。不过是外伤罢了,他还能撑住 正当林止昏昏沉沉,快要失去意识时,外面有人急急赶来:“执事,有人在集市看到那大汉卖马” “卖马他定是要换车”林止嘶声道,“他买了什么车吗” “未曾见到。马商皆言,那大汉还了钱,就转身离开。”那兵士小心道。 “不对,定有不对”就算失血,高热,也无法彻底折损林止的心智,他又费力喘了两声,突然道,“他定改了模样对了那巫苓可变换容貌” 林止突然想到了那个跟在田恒身后,前往坊市的婢子。肤色蜡黄,低眉垂目,看起来毫不起眼,然而那人定是巫苓没错平日的司疫大巫,岂是那般容貌 既然能变化肤色,调整眼型,改个模样怕也易如反掌 “传令下去,只要驾车的男子,都去查查,特别是身材高大健硕的。”林止剧烈的咳了起来,“只要一男一女,全给我拦下讯问” 咳得浑身颤抖,林止用额头抵住车厢,努力控制着心头烦躁。马匹又能换来多少钱他们驾驷马,绝对能追上的心底有什么嘶吼不休,连林止自己都没发现,他唇边多了抹压抑不住的苦笑。 战车沿着大道一路疾驰,又岂是普通车辆能跑过的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但凡见到了一男一女共乘的,都要拦下查探一番。 眼前,就有兵士拦住了辆缓缓前行的骡车,就见前面驾车的青年士人怒目而视:“为何拦车吾妻生产在即,耽搁了谁能负责” 他身材虽然高大,但是年轻英俊,并不太像要寻之人。听到车上是个孕妇,几个兵士面面相觑,不知该查还是该就此放过。谁料正在此时,车帘轻轻掀起,就见个人影出现在众人面前。那是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印堂发青,脸色惨白,一手按着高耸的腹部,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窗外。 这可不是什么大巫,更不是什么面色蜡黄的农妇,那兵士连忙让开道路,请那已勃然动怒的士人赶紧上路。 被车中女子轻轻一扯衣袖,那士子才冷哼一声,坐回车上,继续驾车,越过了那辆停在路边的辎车。 “执事,没寻到大巫身影”有人登车,想要禀报,然而下一刻,突然惊呼出声,“这,这是怎么了” 只见车上躺着的那人浑身抽搐,头颈后仰,两腿乱踢,竟然把自己折成了反弓一张。兵士吓得一脚跌出了车厢,傻了片刻,突然高声道:“是大巫,大巫下咒” 明明昨日还好好的,今天突然就成了这样,不是诅咒又是什么那可是能驱瘟鬼的大巫,胆敢阴害,焉能没有报应 这事很快就传到了卒长耳中,他急忙忙赶来一看,也变了颜色。就见林止浑身大汗,口唇发紫,舌头已经咬烂,鲜血乱流。他久历战事,愕然道:“是伤痉,怎发病如此之快” 战场上受伤的,不少会患上伤痉恶疾,根本无药可救然而一般都要五六日才会发作,这才一日,怎地就染上了 “说不定是瘟鬼作祟那位可是专祭瘟鬼的”有人低语。 卒长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高声道:“速回商丘人早晚都要回去的,只要守住城门即可” 他是不敢再追下去了,若真是大巫驱使瘟鬼,一车的人都难逃一死。他们要奉命行事,可现在林止都成这样了,还能听谁指挥尽快赶回去为妙 不敢再停,几辆战车齐齐转了方向,朝着商丘而去。颠簸的辎车中,那面容扭曲的男子又是一阵发狂般的抽搐,腿骨“咯吱”的一声,竟然脱臼。一旁侍候的兵士脸色发白,逃下车去,任他在车中翻滚,呜咽惨叫,也没人再敢看上一眼。 那阵撕心剧痛过后,就听那不成人形的东西“呜呜”了两声,似在叫谁的名字。然而很快,微弱的声音,便被另一波惨叫掩了下去。: 83、第八十三章 “大巫被人偷袭, 失了踪迹” 消息从漆园传回, 已经是两日后的事情了。华元听闻, 面色不由大变。让楚女前往蒙邑, 就是为了避开楚国问罪的使者,现在可好, 使者尚未离开, 人就没了影踪。要是被人抢走, 交给樊姬, 他该如何是好 华元按捺心头怒意, 追问道:“是何人派兵可抓到人了” “应是荡氏”那信使不敢怠慢, 连忙道,“人抓到与否, 还未查明, 不过想来难逃” 大巫是轻车出行, 根本就没带多少护卫, 若荡氏全力捉拿,又岂会失手 华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看来泄露楚女身份的, 也是那荡氏了,否则怎会这么快摸上门去偏偏他手下兵力都用在了监视屈巫, 竟是毫无防备 “家主, 如今之计,唯有尽快拿下屈巫”有心腹谏言道。 前几日传回的消息,屈巫一行已然改道, 不似要继续前往宋国。出使可是国之大事,怎能因私而废看来楚女探知的消息,确实不假。 华元沉吟片刻,道:“传令下去,一旦屈巫杀了副使,便派兵拦截” 如果屈巫真个出奔,必会杀了副使随扈,只带心腹出逃。既然已经改道,想来也是这两日的事情。 不过华元还是颇为谨慎,又吩咐了一句:“让人莫打旗号,暗中行事,切不可被人认出。” 捉拿逃臣,是个功劳不假,但是打着宋国右师的旗号,突袭楚国出使的车队,可就有点解释不清了。若是屈巫反咬一口,说他是被宋人逼迫,无奈出奔,那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心腹意会,正要下去传令,华元又道:“派些人,去蒙邑附近打探情形。若楚女真被人抓了,还要设法搭救。真个救不出,也要早作打算” 一个能通鬼神,声名显赫的大巫,是万万不可落在旁人手里的。实在不行,他宁愿自己除去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荡氏将其据为己有 有了右师下令,华氏也调兵遣将,暗自行动。很快,荡氏空手而归的消息也传了回来。到底是刻意设下的陷阱,还是真失了大巫行踪。没人敢掉以轻心,越来越多的信使轺车,向着各个城邑奔去,如网洒下。 “荡氏的追兵是不是撤了”楚子苓掀开车帘,低声问道。 当日他们被追上时,楚子苓着实心惊胆战了一番,亏得田恒演技过硬,自己的装扮又有异平常,才逃过一马。之后这两日,路上没见着其他兵士,她心底才松了口气。 田恒靠在车厢上,松松握着缰绳,任那健骡哒哒前行,语气也颇为放松:“怕是那竖子伤重,撑不住了吧” 他抛那一矛,必要留下重伤,若是在碰上术法不济的巫医,送命都是寻常。只要动了刀兵,罕少有安然无恙的,他就不信林止区区一个商贾,能扛得住。 这点楚子苓倒是没有想到,但是外伤造成的严重后遗症着实不少,特别是“伤痉”和“走黄”,也就是破伤风和败血症,别说古代,放在现代都是致死率极高的重症。林止受那一下,肯定无法再主持大局,运气不好,恐怕还会送命。 想到这里,楚子苓暗叹一声,不过现在没了那心腹大患,也算是好事。 “那我这装束,可以撤了吗”楚子苓又道。她如今扮成了孕妇模样,怀中塞了一大团衣衫,还裹了层牛皮。天气炎热,车厢狭小,整日闷的大汗淋漓,着实有些吃不消。 田恒却摇了摇头:“荡氏走了,还有华元,说不好前面还有多少人等着拦下咱们,怕是还要再辛苦几日。” 荡氏所为,如今应当也传进了华元耳中,在逼迫其对屈巫动手的同时,也会给他们带来些麻烦。再怎么牢固的盟约,也比不上自家性命,一旦华元察觉他们不是被抓,而是想逃,必然会派兵搜索,说不好还会使人暗杀,还是小心为妙。 听田恒这么说,楚子苓微微颔首,又坐回了车中。骡车一路向前,见了客舍也不停留,又一次错过了宿头。寻了个大路边的小径,确定可以宿营后,田恒跳下车来,对车中人伸出了手。那只略有些潮热的素手,放在了他掌中,然而田恒的视线,却不受控制的落在了对方腹上。 那圆鼓鼓的肚腹,似怀胎好几个月,涨的让人不敢细瞧,也不知是怎么填出来的。之前子苓提出装作孕妇,把他吓了一跳,且不说巫者怎会想出这样的点子,光是在怀里塞些东西,就能躲过旁人追查 然而真见到她这幅模样,田恒才知道所言不虚。遇到快要生产的女子,谁还会仔细瞧她长相多看两眼,都怕惹出事来。而明知这是装得,他也忍不住心头忐忑,恨不能直接把人抱下车来。 因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田恒的动作极是轻柔,让楚子苓一下车就赶忙收回了手。人还是那个人不假,但是被虬髯大汉牵手,和被英俊青年牵手,感觉能一样吗就连这寻常举动,都让楚子苓生出些尴尬,怕自己想多。 见那手嗖的一下收了回去,田恒皱了皱眉,捏住了掌心,盯着对方背影望了良久,这才取出小釜,生火做饭。 因是赶路,车上备的也是极为简单的饭食,好在田恒趁着空当猎了野物,才算见了点儿荤腥。 “等到了鲁国,自会好些。”田恒似是安慰,把盛了肉羹的碗递了过来。 楚子苓倒是不太介意饭菜,只道:“离开了宋国,难道要在鲁国定居” 这两天忙着赶路,她还未曾细问。然而鲁国不是马上就要打仗了吗是不是不太安全 田恒看了她一眼,才道:“我想回家一趟。齐楚若是联手攻鲁,晋侯定不会坐视不理,怕是要发兵攻齐。” 听他语气,楚子苓不由道:“你怕此战不利” 田恒轻叹:“君上好大喜功,跋扈无度,恐要败阵。” 说着,他解释起了两国恩怨。原来当初晋侯派出使臣前往齐国,欲与齐侯结好。可是不巧,使臣郤克腿上有疾,齐侯竟然让母亲藏在帷中,偷看人家登阶时的丑态,还大声取笑。郤克勃然大怒,回到晋国就要请战,好在最后没有正式开打,以齐侯送质告终。这次若是晋国再次攻齐,必有一场恶战 这一番话,听得楚子苓目瞪口呆,在外交场合嘲笑别国使臣,这得多心大才能干得出来看来田恒的顾虑,不无道理。 “那无咎回国后,可要参战”田恒有心报国,楚子苓心中却有些担忧,刀剑毕竟不长眼,战场又岂是好去的 田恒微微一笑:“无妨。我乃家中庶长,若是出战,亦能帅车三十乘。” 三十乘就算楚子苓对春秋兵制无甚了解,也知道这不是个小数目。大国千乘,上卿百乘,已经是极为了得的数字了,只他一人就能领三十乘战车,身家绝不会平平。 下一刻,楚子苓突然一怔:“田氏你可是陈,公子完之后” 田恒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子苓会知道田氏来由,微微颔首:“正是。” 这下轮到楚子苓说不出话来了。齐国她并不熟悉,除了几个历史名人外,并不知晓多少卿士大族,然而田氏却不可能不知。春秋和战国的分界,一者是“三甲分晋”,另一者为“田氏代齐”,这个“田氏”,正是陈国公子完,也就是陈完之后 当年因为陈国内乱,公子完被迫出奔,逃到了齐国,被封为大夫,改称“田氏”。而后田氏一代代在齐国扎根,逐渐壮大,直至战国初年,完成了臣篡君位的壮举,夺了姜姓吕氏的诸侯之位,成为齐国真正的主人 谁能料到,一个游侠儿竟出身那赫赫有名的“田氏”。而且田恒还恰巧与篡齐的田常子同名,若不是时间差了百年,她都要生出畏惧了。 见楚子苓面上讶色,田恒心中思绪陈杂,说不出是何滋味。他这次回家,自然不是为了保家卫国,建功立业,而是为了身边女子。身为庶长,只要他对父亲俯首,家中总有一席之地。比起出入宫廷,在阴谋血腥中挣扎,他宁愿撑起一片羽翼,护住身边之人。子苓也曾说过,她喜欢大海,到时在海边寻个居所,安居行医,岂不更好 压下那点纠葛,田恒轻声安慰道:“不必忧心。等回了封邑,我会为你寻个住处,好生安顿下来。” 然而此刻心情激荡,楚子苓哪能辨出他声音中那丝沉凝愣愣点了点头,楚子苓重新端起碗,一口一口,食不知味的吃起饭来。马上就要前往一个新的国家,甚至见识史书有载的“田氏”,她心中怎会没有忐忑然而看了眼坐在身边的男子,楚子苓又觉心情稍稍舒缓,至少那是田恒的故乡,应当会随顺一些吧: 84、第八十四章 “大人, 全都处理干净了, 再过两日便能入郑。” 听到长子禀报, 屈巫松了口气。自前日起, 他们便偏离了道路,改道郑国。副使初时还未发觉, 昨日察觉不对, 前来问询, 被他一举拿下。这次出奔, 屈巫可带了不少兵士财帛, 使团中也藏了大量亲信, 铲除了副使之后,立刻一番清理, 彻底掌控了车队。 “派人先入郑国, 告知夏姬, 我不日即来迎娶。”屈巫面上露出了些笑容, 这次卷了出使的贺礼,好歹弥补了抛在楚国的家产, 他也能风光迎娶那心仪的女子了。 屈狐庸见父亲面上喜色, 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他当然知道父亲出奔,不只是为了个女子, 但是抛却家业, 前往他国,仍是件让人忐忑的大事。也不知楚王会如何处置留在国内的族人。 见他神色,屈巫就知他心中所想, 笑道:“不必多虑,樊姬乃贤后,楚国又攻鲁在即,绝不会自乱阵脚。至于吾等,大丈夫在世,何处不能建功立业” 如今新君年幼,朝政还是樊姬说了算。以樊姬为人,就算再如何憎恶自己,也不会对屈氏族人动手,而公子婴齐、公子侧等人要着手攻鲁大计,哪能顾得上其他得知消息,怕是暴跳如雷之余,要尽快重新遣使才是。 也正因此,他才走的干脆利落。 听父亲如此豪言,屈狐庸在安心之余,也生出了感慨。确如父亲所言,既然楚国无法安居,去往他国有何不可晋国何其强盛,若能得晋侯重用,亦不亚于身在楚国 处理了隐患,也安了军心,车队继续前行,再过两日就能抵达郑国,届时郑姬会在驿所相迎,一切都安排妥帖,屈巫心中也生出几分志得意满。谁料又走了半日,突然有一队人马从后面追了上来。 这是哪来的敌兵所有人都惊疑不定,然而对方既不举旗,也不喊话,就这么掩杀过来。毕竟是出奔,能带多少人马面对乌泱泱的强敌,竟是一时被打乱了阵型 “大人匪盗甚多,需结阵迎敌”屈狐庸高声叫道。 屈巫却高声道:“传令下去,抛下辎重,全速撤退” 抛下辎重那可是他们全部身家啊屈狐庸一时想不明白,然而屈巫才是家中主帅,命令出口,谁敢不听心腹精锐立刻聚拢,不再管那些车马辎重,夺路疾驰。 贼匪求的是什么不过是钱财罢了。只要车队扔下辎重,这些贼兵十有八九不会再追。然而出乎意料,那群人竟只有少数脱队,依旧有十数辆战车,二百余步卒追了上来。 这不是贼人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他们的目标不是财帛,而是他们的性命如此逃,能逃出去吗 屈巫单手扶轼,声音丝毫不乱:“扔了车上宝箱” 辎车上装了不少家当,却也有几箱珍宝放在身边。然而此刻没了辎重,再扔宝箱,他们还能剩些什么听闻命令,就连车右都犹豫起来。 屈巫见人不动,立刻转身,摘了箱子锁头,一把推下车来。只听“哗啦”一声,金黄郢爰,浑圆珍珠撒了一地,在阳光下灿灿夺目。 身后的攻势猛地缓了下来,驾驶战车的还有几人能记得自己的使命,那些步卒可就没法视而不见了,越来越多人弯腰去拾金饼,甚至还有人为了一串珠链打了起来。 看了眼那三五辆仍在追逐的战车,屈巫怒喝道:“调转车头,随吾杀回去” 这一下,所有人都振奋了起来。扔了身家,抛了金银,何以为生自然要反戈一击,夺回辎重而敌军却被财物迷花了眼,争抢还来不及呢,哪还有心恋战一边是蓄势待发,战意高涨,另一边则是士气一落千丈,分毫不存偷袭时的果敢。只听马鸣嘶嘶,车轮轰轰,两支全然不同的兵马,杀到了一处 半个时辰后,对着一地狼藉,和那几个被俘的贼兵,屈巫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屈狐庸只觉胸中怒火无处外泄:“华元竖子也敢拦吾” 谁能料到这波人马,竟然是华元派来的。他一个宋国右师,为何会拦楚国使臣不怕生出祸患吗 “他知晓吾等改道出奔了。”屈巫看着那几个跪地求饶的宋人,声如寒冰。 谁能想到,横插一杠的竟然是华元那竖子。他为何会出兵屈巫怎会不知正是他把华元带巫苓出逃的消息,透露给了樊姬,使得樊姬大怒,遣使问责。只是华元如何得知自己欲奔郑国 心中思绪翻滚,让屈巫眸色更暗。屈狐庸急声道:“大人,可要报复那华氏” 他们确实有不少办法,可以让华元焦头烂额。然而此刻,是问罪的时候吗屈巫缓缓摇了摇头:“不必。收拢辎车,立刻启程” 一击不中,谁知那人会不会再来一击。如今之计,唯有尽快逃到郑国。他现在背弃楚国,又尚未投晋,乃是最虚弱的时刻,万一算计不成,顷刻身败折戟 屈狐庸恨得咬牙,然而这次脱困,全靠父亲运筹,他岂敢不听车队又忙碌起来,收拢尚未损坏的辎车,再次启程。可饶是如此,这一战也让他们损了小半家财,几十战兵。车队狼狈不堪,逃往郑国。 “两倍兵力,也没留下那人,吾要尔等何用”听闻信报,华元气得一把摔了手中玉璧,暴跳如雷。 奇袭未能成功,反倒让屈巫击破了阵型,折了五辆战车,百来兵卒。饶是华元这等身家,也肉痛的要命。 “竖子竖子可派人去追了”华元怒斥道。 下面信使嗫嚅:“追,追不上了。车队未曾停留,已入郑国。” 这下可好,就算他身为右师,也不可能掀起两国战端。到手的鱼儿,竟就这么溜了若那屈巫知晓了派兵的是自己,再倒打一耙,可如何是好 “那楚女呢寻到了吗”华元又道。 “未曾。传言荡氏追兵被大巫诅咒,死伤不少,便失了行踪” “诅咒”华元牙齿咯咯,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既然脱困,不寻他庇护,反倒消失无踪,如今想来,那田恒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携大巫逃走吧可恨他竟轻信人言,现在闹成这副模样,如何收场 “再派多些人,只要孤身男女同行,一个都别放过”此刻,也唯有抓到大巫,才能挽回些损失。若连楚女都丢了,这一场忙碌,他又为的是什么 随着这道命令,非止城邑,就连路上也出现了兵士,任何单独行路的男女,都会被拦下详查。然而一队鲁国商旅,并未受到阻拦,大大方方住进了客舍。 “宋人不知怎地,竟有戒严之意,莫非要起战事亏得路遇田君,否则吾心怎安”颜和满脸笑容,对身边男子道。 那男子只二十出头,身材高大,面容英朗,虽未蓄须,浑身气度也不容小觑。见颜和如此说,他只微微一笑:“出门在外,自要互相帮衬,颜君何必客气” 他用的一口流利鲁语,行为举止更是彬彬有礼。颜和在心底叹道,这样的人,怕是前往三桓也能谋得高位,竟让自己遇到,当然要好好拉拢一番。 说来,两人相遇实属碰巧。自己的车驾在路上折了车轴,猛地惊马,若非这人从旁扼马,怕是他连性命都堪忧了。也正因此,颜和才知道对方姓田名元,也是个鲁人,陪妻子回宋国省亲,没料到竟怀上了身孕,安胎数月,不好在岳家生产,才想匆匆赶回鲁国。 田氏在鲁国也是大氏,此人虽然衣着平平,但谈吐不凡,英武非常,出身田氏旁枝。可叹颜氏并非大族,怕是没法引其效力,只能卖力结好,攀上些关系。 然而此刻,却不是闲聊的时候,见田元时不时看向一旁骡车,颜和体谅的笑道:“田君不必客气,今晚好生歇息,明日一早出发即可。” 那人闻言颔首,转身就朝一旁的骡车走去。 看着对方搀扶妻子时的小心翼翼,颜和在心底暗叹,若不是他早已娶妻,自己还真有些想用联姻拉拢,实在可惜。 那对夫妻,却没在乎旁人视线,一路走到了分给他们的客房,掩上门扉,那个大腹妇人两腿一软,瘫坐在榻上。 看着对方汗津津的面孔,田恒轻声劝道:“此处无人,先拆了歇歇吧。” 拆什么自然是拆那怀胎六月的“孩儿”。楚子苓捧着肚上的包袱,狠狠喘了口气,才道:“我想稍稍擦洗一番” 车马劳顿,又抱着这么个重物,着实累人的要命。但是楚子苓现在想的,只有赶紧擦擦身。一连这么多天野外露宿,好不容易住上了客舍,她真是别无所求了 没想到什么都不要,先要擦身,这爱干净的毛病,别说是巫者了,寻常贵女都多有不如。然而田恒又怎会拒绝:“你在这里稍坐,我取些水来。” 看着对方出门的身影,楚子苓心中也是感慨万千。距离两人出逃,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就在前几日,田恒在路上设计一番,竟然混入了这支鲁国商队中,凭着过硬的鲁语,装成了个陪妻子回乡的士人。也亏得这举措,让他们在越发严厉的搜捕下逃过一劫。 不过混入商队,有好处也有坏处。原本就是同吃同睡,到了外人面前,还要加上同屋同寝。两人关系之亲昵,真如夫妻一般。楚子苓很难说自己并无羞窘,只是田恒表现坦荡,又没什么让人遐想的举动,她自然也不好矫情。 如今终于到了宋国边境,再有几日,就能摆脱这窘境了吧 就听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楚子苓猛然回过神,就见田恒抬着个大大铜盆,走了进来:“热水不是很多,许会有些凉。对了,驿吏的女儿说还有些潘汁,一会儿送来” 他的话音未落,就有敲门声响起。田恒放下水盆,开了房门,就听一个娇柔女声传来过来。不知说了什么,田恒简单道谢,就关上了门扉,拎着一个陶罐,放在了楚子苓面前:“潘汁来了,可以沐发。” 所谓“潘汁”,就是淘米水,这东西在此时可是用来清洁沐浴的必备物品,似驿吏这等寻常家人,定然十分金贵。如今轻轻松松就被拿来送人,楚子苓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也是到此刻,她才想明白田恒为何要蓄须。先秦本就看重身材体魄,再加上这张脸,走到大街上真是数不尽的狂蜂浪蝶。先秦可不是礼教森严的儒法时代,就算有“妻子”,也拦不住萌动春心上来撩一撩的。 嘴角抽了一抽,楚子苓低声道:“有劳无咎了。” 田恒笑笑,背过了身去。名义上是“夫妻”,自然不能在沐浴时避开。看着那高大背影,楚子苓咬了咬牙,也侧过身去,解开衣衫,梳洗起来。 淘米水是经过发酵的,稍稍有些气味,解衣发出了悉索声响,随后就有水声哗啦,一切都微弱轻缓。然而屋舍狭小,两人几乎是背对而坐,莫说这些,就连身后人的体温都能感知。田恒合上了双眼,脑中描摹出一副让人心动的景象,布巾缓缓擦过白皙的臂膀,长发披散,沾上水汽,半掩住了胸前微隆 喉头不由自主上下滚动,他握紧了双拳,只觉心跳有些不受控制。然而身后那人动作仍旧又柔又缓,似乎一种无心的折磨,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又传来了穿衣的声响。过了片刻,有女子轻声道:“好了。” 短短两字,似有些羞赧藏在其中。田恒僵硬的转过身,就见对方侧身用梳篦轻轻顺着发丝,打湿的衣襟半透,贴在颈边。 他忽的站起身,拿起水盆陶壶就往外走去。楚子苓吓了一跳,扭头去看,却只看到了已经合拢的门扉。 这是赶着还人东西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楚子苓暗自压了一压,别入戏太深,她可不是真的“妻子”。 然而这一去,时间着实不短。等她把头发擦的半干,房门才重新打开,楚子苓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田恒已经道:“我去冲了个凉,无妨,早些歇息吧。” 对方衣衫上确实有水痕,隔着远远,就能感受到那份寒凉。这是用井水冲了冲吗也不好细问,楚子苓略带歉意的道:“地上被我弄湿了点。” 房间不大,床榻让自己睡了,田恒只能睡在榻边,湿了一片,肯定不好睡的。这也是她刚刚才想起来的,然而就算是夏天,也不可能干的很快。 田恒却道:“我靠在门边睡就行。” 楚子苓张了张嘴,却实在不好说同塌而眠的话,只得点头。收拾了一下榻上草席,她侧身躺了下来。 看着那纤长背影,田恒在心底暗叹一声。他知道子苓是无心,却扛不住自己胡思乱想。然而,巫者是不会嫁人的 把那些杂念胡乱塞成一团,田恒在离床榻最远的地方躺了下来。房中变得安静下来,两道呼吸清浅,只是,谁也没有立刻合上双眼。: 85、第八十五章 “这趟着实艰辛, 好在平安归国。” 又花费了两天时间, 车队终于驶进了鲁国境内, 颜和面色也好上了许多。鲁、宋两国本就不怎么和睦, 又碰上兵士沿路设卡,着实让人不安。现在回到故国, 心情都松快许多。 感叹完后, 颜和又扭头道:“贤弟要去鄣邑, 依我之见, 还是自曲阜绕行吧。大野泽不宁, 盗跖率贼众流窜, 弟妹还怀着身孕,总不好犯险。” 这理由着实不太好反驳, 田恒沉吟片刻, 便点头应下。颜和见状大喜, 这两年大野泽匪患又有加剧之势, 经常袭击过往商队,就算隔得老远也未必安全, 多个护卫总是好的。自觉又添几分依仗, 颜和便兴高采烈安排起车队行程。 田恒并没有掺和,直接走回了自家骡车, 低声对车中人道:“怕是要再跟车队走上几日。” “怎么改道了”楚子苓讶然, 不是说好了,到了鲁国就分道扬镳吗他们似乎跟颜和这群人前往的方向不大相同啊。 “鲁地多匪患,看来这两年有加重之势。传言盗跖领众匪作乱, 大野泽周遭不宁,不如避开,与商队同行。”田恒解释道。当年外出游历,他是在鲁国待过一段时间,但也数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局面,怕是大有不同。 “盗跖”听到这名字,楚子苓更是惊讶。她确实知道盗跖这个史上有名的大盗,然而相传盗跖跟孔子有过一番争辩,现在孔子都还未出生,盗跖怎么可能就在鲁国兴风作浪 见她面露讶色,田恒笑道:“不是当年那个盗跖。自柳下跖之后,大野泽贼首,都爱自称盗跖。” 经他细细道来,楚子苓才明白过来。原来真正的“盗跖”生在百来年前,相传乃是柳下惠之弟,领贼匪数千,纵横鲁国。自他之后,盘踞大野泽的大盗就爱用这个名字自称,弄得跟这人不死不灭一样,传出偌大声名。也难怪几十年后跟孔子对谈的,还叫盗跖。 没想到礼乐之邦的鲁国,竟会有如此多贼匪。如今前往齐国才是要务,楚子苓立刻点头应是,多穿几日的伪装又什么关系倒是田恒有些忧心:“你在车中若是憋闷,可拆了那物事” “不必。”楚子苓断然否决,“我在车里能有什么事儿无咎只管操心外面即可。” 她整日坐在车里,除了吃就是睡,能辛苦到哪里倒是田恒面对的压力更大,不能再让他担心。 田恒见状,也不好再劝,转身同颜和打听起前路详情。只要到了齐鲁边界,他手头的通关印信就好用了,只是一路还要通过鲁国全境,才能自长勺返回齐国,少不得也要费去些时间。亏得屈巫出奔,使得楚齐结盟延后,若非如此,两国陷入交战状态,他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关卡的。 双方虽然各有心思,但是对于路上安全还是颇为上心。确定了新的线路,车队继续前行,很快便过了咸丘,欲往邾瑕。等过了此处,就是鲁国腹地,一马平川,再无险阻。车队中人归心似箭,难免生出些躁动。 田恒见状,劝颜和要收拢人马,且不可掉以轻心。颜和自是满口答应,但是约束力明显不足,区区商队,又哪来令行禁止 “如此怕是不好。”夜间,田恒上了骡车,眉头紧皱,“商队若是警醒,还能震慑贼人。一旦松懈,反倒成了恶狼垂涎的羔羊,我倒是信错了颜和。” 听他这么说,楚子苓也紧张了起来:“那怎么办离开商队吗” “若真有贼匪,还是跟着商队好一些。”田恒断然道,“只是要早做防备。” 楚子苓并不清楚田恒要如何防备,然而那日之后,他在外面的时间更长了一些,似是着意与人结交。如此平平静静又行了两日,刚过邾瑕,车队便遇上了匪盗。 但见百十个持棒持刀的贼匪自山林中冲出,颜和脸色大变。都到了邾瑕,眼看要进入城邑林立的国都腹心,怎还会遇上贼匪 “快驱车上去,挡住贼匪”颜和高声叫道。以大车拒敌,是商队遇到贼匪时最常见的防御阵型。可惜贼人来得太快,根本来不及立起外围的防线。这次就算能胜,怕也要损失惨重 心中正焦急不定,就听身后一人高声道:“吾等去阻,二三子,随我来” 随着一声低喝,就见道身影冲了出去,手持长剑,撕开了前面敌阵。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身材高壮的护卫,竟是不惧那伙悍匪。 颜和看的都呆了。他怎能料到,田郎竟然说动这些护卫,与自己一道冲杀。然而好不容易抢来的机会,怎能错过他赶忙招呼人马,竖起车阵。一直呆在骡车里的楚子苓,也被请下了车,安置在车阵正中。 然而眼看车阵即将合拢,田恒还未归来,楚子苓心中不由大急。就算田恒再强,也未必能以一敌百,如今竖起车阵,岂不斩断了他的退路 然而正当她想要找到主事人,提醒一番。敌阵之中,正悍勇杀敌的田恒突然高声道:“诸君随我拖住敌人援兵就快来了” 区区一个刚从宋国返回的商队,哪来的援兵不少人心头都是暗道不妙,看来局面危矣,这是缓敌之策。谁料那群贼匪攻势竟是一滞,有了退却之意。 田恒可不管那么多,继续高声呼喝,似在提振己方士气。而车阵也飞快合拢,并没有放他们回来的意思。 这般举动,更是让那贼首心生怯意。在他们身后,确实有一支兵马紧追不舍。若非没了粮草,需要劫上一票,他们又岂会在这等地方设伏 见那势若猛虎的青年犹自酣战,车队倒防的严严实实,贼首终是不愿再赌,高声叫道:“撤” 就像来时一般,那队人又飞快消失在了林中。 竟这么退了颜和只觉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拉拢这位田郎,只盼增一个护卫,谁料真正遇险,这人能起的作用,怕是比一队人还要有用 眼见敌人退却,那几个冲出杀敌的,也慢慢退了回来。颜和排开众人,一把拉住了田恒的手:“贤弟怎知敌人来意他们身后真有追兵” 田恒已还剑入鞘,随口解释道:“此处不利设伏,想来那群匪盗也不过是在流窜途中临时起意。而且见车阵竖起,便有退却之意,除了后有追兵,还能是什么” 只片刻时间,就能看透情势那跃阵而出,是否也是计算之中呢颜和佩服的五体投地,连连道:“亏得有贤弟在若非你带人冲出,还不知会是何情形” 方才之险,真是想想就一身冷汗。若非田郎带人出击,他们根本来不及聚拢车阵,轻者损失数辆大车,一个不慎,车队覆没都是须臾。也直到此刻,他才深悔没能早听对方劝诫。 田恒倒是放缓了语气,安慰道:“颜兄不妨再此少待片刻,不急赶路,以防匪盗假作撤退,反戈一击。若真有追兵,估计个把时辰就会赶来,到时再走不迟。” 这时他的话,颜和哪还敢不听连连称是,又想说什么,田恒却道:“还请颜兄少待,吾想先探望贱内” 颜和这才想起人家还有个怀孕的妻子呢,也不便再拦。田恒转回车队里,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茅草堆上,略显臃肿的身影,唇边顿时浮起笑意。 楚子苓可没他这么轻松,一见来人,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无咎” 都这时候了,田恒可不想露馅,赶忙上前:“嘘,小心身子。” 这一声提醒,倒是让楚子苓想起了自己扮演的角色,只能用力抓住他的手,低声道:“可伤到了” “乌合之众,哪能伤我这些血迹都是敌人溅上的。”见对方忧心神情,田恒胸中有股暖意涌出,面上不由带出笑容。 楚子苓放心不下,飞快道:“我帮你清创” 古代的条件太恶劣,伤口说不定就感染了呢还是要尽快清理一下为好。田恒哪里拗得过她,被扯到了一旁无人处,解了衣衫。 肚子塞得鼓鼓,楚子苓有些费力的蹲下身,打湿了布巾,帮他擦拭身上血迹。田恒的身材高大魁梧,穿上衣服时,显得虎背熊腰,极是壮硕。解了衣,却会发现他浑身毫无赘肉,肩宽胸厚,腹肌分明,连腰线都流畅紧实,犹若蓄满力道的弓弦。 不过此刻,楚子苓可顾不上欣赏,飞快擦去血污,检查各处有无伤痕。好在田恒所言不虚,只有左臂被划伤一道,其他并无损伤。 舒了口气,楚子苓取出了小小竹筒,倒了粒蜡丸出来,捏碎之后洒在伤处止血消炎。她的膏药是没来得及做,但是止血的金疮药还是做了些的,平日都带在身上,因此逃难时才留了这么一筒。 “最好换身衣服,伤处要用白麻裹了”楚子苓抬头,想要叮嘱,却发现身边人正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那眼神似是惊讶,也似有些调侃。 按道理说,这人浑身上下都早就被自己看光了,但是此刻被这目光一瞧,楚子苓面上竟险些泛起红晕。别过了脸,她就想起身:“我去取来” 看着那女子耳尖上浮起星点嫣红,田恒忽觉得心情大好,一手拉住了她:“孩儿要紧,何劳汝劳神” 哪来的孩子楚子苓忍不住瞪他一眼。田恒却已经起身,就那般赤着上身向骡车走去。看着那高大背影,楚子苓心绪一时也复杂起来。两人相依为命,陪伴将近一载,但是田恒对自己,始终像是恩情多一些。她自然也该以礼相待,怎能因人家刮了个胡子,就变了心思况且,如今她还在避祸,想这些有的没的,着实不该。 舒了几口气,楚子苓用力压下了那稍稍动荡的心思,坐回了原处。不多时,田恒就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走了回来。 “我这里还有些伤药,可以给车队护卫”楚子苓立刻找了个话题,刚刚随田恒出战的也有不少,怕是都受了伤,给些金疮药也是好的。 田恒却摇头:“不必。这药珍贵,给了反倒多余。” 楚子苓一怔,突然想起自己要隐藏身份,确实不好显摆,只得道:“调些盐水清洗伤口也可。” 田恒看她面上神情,心底不知怎地一揪。她对任何病人都如此上心,自己怕是又想多了。收敛心神,他微微颔首,转头去找颜和。 处理了伤患,挪开了那些山匪尸体,车队倒是未曾撤了阵仗,依旧一副防范模样。只等了半个时辰,东边响起了隆隆战车声响,就见一车在前,两车在后,一共三乘,百多步卒匆匆朝这边驰来。 为首那车见这边情形,一勒缰绳,停了下来。上面一个极为高大,极为雄壮的武士开口道:“尔等可是遇了贼匪往何处去了” 那人竟比田郎还威仪几分颜和赶忙道:“是有贼人,被吾等击退,朝西而去。” 对方只颔首示意,就命御者向西追去。这下,众人才松了口气,撤了车阵,继续赶路。谁料走了没多长时间,方才那辆车又折了回来。 那高大武士跳下车来,对颜和道:“敢问方才出阵杀敌的,是哪位” 颜和赶忙拉来田恒,介绍道:“正是田子。多亏他智计,方才击退悍匪。” 见对方一脸严肃,田恒有些摸不到头脑,还是行礼道:“小子田元,敢问君子前来何事” 那武士上下打量他一眼,朗声笑道:“若非君子,吾怕是追不上那伙贼人。在下孔纥,奉命缉贼,敢问田子可肯随吾回城邑,表功领赏”: 86、第八十六章 颜和一下就激动了起来。若是表功, 说不定直接被邑宰看重, 得了官职呢。似田郎这等昂扬君子, 不该隐没乡野, 当出入三桓门庭才是 然而田恒面露讶色,旋即躬身道:“谢君子抬爱, 不过小子只是借力驱走了贼匪, 哪有功劳” 见他谦逊, 孔纥更是高看一眼:“田郎过谦了, 若是让那群匪盗抢了大车钱粮, 须臾就要逃回老巢。多亏这厢阻拦, 又伤了数名匪首心腹,才让吾擒到要犯。邑宰曾言, 拿到这伙匪盗, 便向孟氏家主举荐。此等功劳, 吾不愿独占。” 孟氏家主颜和呼吸都急促了起来。鲁国有三桓, 季孙氏、叔孙氏和孟孙氏,皆为桓公子嗣, 如今季氏为尊, 把持朝政,权势最大, 但是孟氏也有贤主, 同列正卿之位,只要能得家主看重,不啻于平步青云难得孔纥大度, 肯让出功劳,怎能错过良机 然而这般诱惑摆在面前,那青年仍旧摇了摇头:“君子大度,奈何贱内有孕在身,小子还要陪她回乡,怕是不敢从命。” 这答案着实出乎了孔纥的意料。女子怀孕不是寻常吗何必为这点小事错失良机。他这副打扮明身家定然不显,不思进取,反倒做妇人之态,实在可惜。 目中欣赏顿时消减几分,孔纥摇了摇头:“既是如此,吾不便多停,先告辞了。” 说罢,他拱手施礼,重新上了战车。 眼见那车走远,颜和简直都要捶胸顿足了:“贤弟错失良机啊” 田恒却微微一笑:“事有缓急,颜兄还怕我没有出头之日吗” 他这话说的磊落,又不乏豪气。颜和闻言也只得甘拜下风,是啊,这等才能,还怕没人赏识吗说不定人家根本就不稀罕投奔孟氏,想拜在季氏门下呢。倒是他家娘子,着实好运。 既然没啥念想了,被打断的车队又开始缓缓前行,田恒则回到了自家骡车,楚子苓见他归来,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伙贼兵被抓,主事的想帮我邀功。”田恒答的随意。 见他这模样,楚子苓就知道肯定是婉拒了。毕竟他们的身份关系都是假扮的,眼看齐鲁就要交战,这时候被发现了,恐怕会被当做奸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好。 想了想,她又悄声道:“咱们可是要离开车队了” 经历了这么一场,再跟着车队似乎也有不妥。 田恒笑笑:“正是,等到了负瑕,便可辞行了。” 这伙贼兵被抓,前路应当也能安全不少,是时候离开了。 因遭遇了一次匪盗,车队走的又谨慎了些,足花了两日,才赶到负瑕邑。入住客舍后,田恒便去寻了颜和,说要告辞之事。颜和自是大为不舍,然而也知对方与他并不同路,只得取了绢布银钱,硬要塞给田恒,让其路上花用。盛情难却,田恒便收了下来,算是宾主尽欢。 当晚,两人又相隔老远,分榻睡下。谁料还未等进入梦乡,门外突然起了喧哗,有人惊呼:“失火了快出来避火” 两人皆是大惊,楚子苓飞快抄起填充的衣衫,往怀里塞,田恒则披衣出门,不多时回来道:“隔街起火,需速速闪避。” 如今天热,木料茅草都易燃烧,一旦起火,后果不堪设想。楚子苓此刻已经裹好了肚腹,被田恒一把抓住,带出了房间。 此刻外面净是被大火惊醒的人群,各个衣衫不整,不少还提着木桶,水瓮,似要前去救火。田恒只看一眼,就知不妙:“火势太烈,不好扑救。” 那条街上,已经烧起了三座房屋,今夜还有风,须臾就会蔓延开去,怕是救之不急。谁料话音刚落,就有只手用力抓住了他:“快拆屋拆去临近没烧着的房屋,在附近屋顶洒水,应能隔出一条防火带” 田恒愕然回首,只见身后女子面色焦急,话语不停:“救人时要用湿帕掩住口鼻,弯腰急行,若吸入浓烟,亦有可能不治。必须尽快” 寻常女子见了大火,怕不是吓得两腿发软,不能言语。然而子苓即便双手发抖,话语依旧条理分明。看着那双被火映得愈发漆黑的黑眸,田恒轻吸了口气。这法子能用吗应当可行脑中犹若电闪,田恒已经想出了应对之法,抓住楚子苓的手,吩咐道:“你待在此处,不可乱走,我去去便回。” “我也去”楚子苓立刻道。这样的大火她当然也怕,但是去了好歹能多救些人。 “胡闹”难得的,田恒怒斥一声,“给我好好待在此处,不可乱走” 说罢,他也不等楚子苓再说什么,随着那些救火的人群大步而去。 楚子苓愣了半晌,轻轻跺了跺脚,却也没再持,抬头望向那高高腾起的浓烟,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实在是无妄之灾,只盼能早点扑灭大火吧。 当孔纥驾车而来时,火势已经相当惊人。这里毕竟是较为寒酸的南城区,四处都是草舍,一旦起火就是一片焦土。然而防火一般都在秋冬,谁能料到,夏末也会有这样的大火 然而还未等他下令扑火,突然眼前的火势不是很对。大归大,却没有蔓延的趋势,特别是西面,明明还有屋舍,却未曾烧过去。怎么回事 “速去探探火情”孔纥下令道。 立刻有兵士前去,不多时,带了比长回来。那老儿如今也是满头黑灰,见了孔纥就拜道:“启禀戎帅,四下拆了十几栋房,已治住了火势” 啊,竟是拆屋隔火孔纥立刻反应过来,只要没了能烧的东西,火势不自然而然控制住了吗没想到大乱之下,还能想出此等妙法,实在当赏 “这法子是谁想出的唤他来见吾”孔纥话说到一半,突然见到一个烟尘遍体的身影大步向这边走来。 那比长见了喜道:“真是这位田郎献策” 孔纥已经叹道:“没料到又见君子。” 田恒却不管孔纥面上赞叹,上来便道:“吾观火情,怕是有人纵火敢问戎帅,城中可有甚许防备的东西” 这是他前来救火后不久便发现的,起火的速度太快,而且是相邻的几家同时出现火情,必然是纵火无疑这里可是紧挨着国都的城邑,竟有人如此大胆,怕是来着不善 孔纥悚然一惊:“不好” 他之前抓捕的贼人,还关在牢中,邑宰没有立马杀了,说要送去国都处置。难道是为了劫这几人好大的胆子 须发皆张,孔纥怒吼道:“派兵去守府衙,还有城门也着人看住” 说罢,他一勒缰绳,对下面田恒道:“田郎可愿同去” 这邀请,可是又一次分功的机会。然而孔纥是真的看好此人,明明只得弱冠,却行事沉稳,思虑周密,还勇武善战,实是难得的人才 然而回答他的,依旧是拒绝,田恒摇了摇头:“城中怕是还有流寇,戎帅自去,吾还是留在此处为好。” 孔纥皱了皱眉,突然道:“后车留下,供田郎驱驰。” 他带了两辆车,后面那辆是轻车,可就算如此,这也是兵车啊,怎能留给一个寻常士人孔纥却面带郑重躬身一揖:“还请田郎助我,探查城中。” 他如今要管的地方太多了,确实没有心力再顾其他。不如给这人一辆车,让他自行行事。这可是超乎了寻常信任,称得上倾心结交。田恒自然也不好推脱,拱手应下。 孔纥不再逗留,驱车向府衙驶去。田恒也上了后面轻车,御者问道:“君子欲往何处” 看了眼还在燃烧的屋舍,田恒冷声道:“四处绕行,若有人纵火,必不会走远。” 纵火之人,大多要留下观望火情。现在火势渐熄,未能达到目标,说不好他们会如何行事。附近要仔细查看才行。 那御者也不迟疑,缰绳一抖,促马前行。 “火势竟止住了” 隔着一条街,一个瘦弱男子喃喃低语。这可是他没料到的事情。放火就是为了引来城中兵卒,火势越大,就越无心关注其他。也只有如此,才能让埋伏的同伴救出牢中之人。 抓谁不好,偏抓了首领的亲弟弟,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冒险潜入负瑕这等要地。如今怎办再放把火吗 思索片刻,他咬了咬牙,向着附近屋舍走去。这边离起火点不远,男子多跑去救火了,剩下只有妇孺,不足为虑。只等火一燃起,他便能安然撤走了。 从怀中摸出了个陶罐,他持在手中,这里可都是油脂,只要扔在茅草上,就是熊熊大火。一闪身,他绕过围墙,擦亮了火折,正准备引燃,就见几步外,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扶着个小童站了起来。四目相对,那女子一双黑眸看了过来,只是一愣,就张开了嘴。 不好她要喊人 那匪徒也不管手中火折了,随手一扔,抽出了腰间短刃。他可不能让那女子喊出声来 而那女子见到利刃,瞳孔一缩,竟然先扯过小童,往后猛力一推。可惜这一下阻拦,让她失去了最好的闪躲机会,就见那白刃恶狠狠捅向了高耸的肚腹。 “噗”的一声,利刃尽没,然而手上传来的触感却不太对。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女子竟然伸手,捏住了他的手腕,一阵难以遏制的酸麻传来,他手上一抖,竟拿不住短刃。而趁他一晃神的功夫,那女子已经后退两步,大声叫道:“有人纵火” 这一身清澈嘹亮,四野可闻那匪徒心道不好,然而此刻他手上没了刀刃,火折又扔在一旁,在想点火,可就不易了。 要逃。心中怯意已生,他转过身,就想夺路而逃。正在此时,隆隆蹄响自远方传来,就见一个大汉一手持缰,一手举矛,犹若天兵飞至。 “给我死来”随着怒吼,那长矛脱手而出,猛地穿透了胸膛,余威不减,尽一下把人钉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那匪徒手中陶罐落在了地上,没了气息。 然而大汉也看不看这死人,猛地一勒缰绳,马还未停稳,就跳下车来。 “子苓”: 87、第八十七章 得了车, 田恒便沿街搜寻, 想要找出纵火之人, 未曾想还没走出多远, 就听到了那极熟悉的嗓音喊出了示警之声。田恒猛地夺过缰绳,策马奔来, 入目的, 却是腹插利刃的女子, 和那转身欲逃的贼人。从未有过的惊怒涌上, 田恒掷出长矛, 身形不停, 一跃而下,向着那萎顿在地的身影扑去 双眼血红, 心跳惶急, 田恒都没察觉自己声音中的颤抖, 一把抓住了楚子苓的手臂, 想要去看伤处。谁料那双素手握在了刀柄上,用力一提 “不可”田恒想要阻挡, 刀伤怎可轻易拔去凶器但是下一刻, 有些生锈的刀刃出现在眼底,上面竟然滴血未沾。 田恒脑子嗡嗡一片, 竟反应不过来, 就听那女子用略显虚弱的声音道:“被孩儿挡住了” 哪来的孩儿田恒抬头,对上了那惊魂未定,硬挤出的笑容, 突然想起了怀中这女子根本就没有身孕,腹部高耸,不过是塞了些衣衫。 她没受伤 田恒只觉浑身绷紧的力道全松了下来,险些没有跌坐在地。当初遭遇狼群,也没让他色变如斯,现在能想到的,唯剩把人紧紧拥在怀中 “田,田郎”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了个颇显犹豫的声音。田恒一惊,收了短刃,打横把楚子苓抱了起来。 就见那车御哆哆嗦嗦凑上前来:“这这位可伤到了” 隔得太远,又要慌手慌脚的控住被人抛下的马车,他刚刚下车,又被那长矛钉死的匪徒吓得亡魂大冒,因而开口时也多加了几分小心,并不敢乱猜这妇人的身份。 “并未。”田恒干脆道,“纵火之人已经除了,交给孔君即可。我要先送贱内回客舍。” “哦哦,田郎请便”原来真是他妻子,难怪会惹怒这位虎士。也亏得来得及时,没有伤到人,要不实难交代。 看都没看那还竖在地上的尸体,田恒抱着人,大步向客舍走去。焦烟遍布,大火渐熄,逆着人流,两人的身影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火势已经控制住,客舍附近不再危险,田恒排开人群,抱住楚子苓回到了房中。当重新坐在榻上时,楚子苓才觉出身上抑制不住的颤抖,像是肾上腺素用光后的应激反应。方才她只是想带那个跟父母走散的孩童归家,没料到竟然碰到纵火现场,还险些遭了毒手。 亏得肚子塞的够厚,自己又擒住了匪徒麻筋,让他撒手失了凶器。若非如此,她怕是等不来救援。 然而还没等楚子苓查看衣衫破损的情形,一双有力的臂膀就紧紧环住了她。从火场带回的焦糊味儿和未散去的血腥气混在一处,扑鼻而来,让她一下就定住了身形。 “为何不等在哪儿”田恒几乎是咬牙切齿,“你可知若我晚来一步,会是如何” 楚子苓张了张嘴,却没法说出任何辩解。因为紧紧贴着的胸膛上,净是汗水,冰冷粘腻,浸透衣襟,缠在肩膀上的双臂如此用力,让人喘不过气来。他是担心她的,胜过旁人百倍。 于是,楚子苓只把头靠在了那宽阔的肩膀上,任怦怦心跳抚平身上颤抖。她当然会怕,但有他在身边,恐惧也会远远逃开。 如此交缠相拥,抱了许久,远超“友谊”或“恩情”的时限,直到楚子苓面上腾起红晕,低声问道:“外面火势如何了” 这一声,打破了屋中寂静,田恒缓缓松开了手:“是有人纵火,想在城中作乱。” “好生歹毒”之前见到那纵火犯,楚子苓就猜到事情不简单,谁料这火竟只是为了声东击西。若非扑救及时,整片城区怕都要化作白地,又有多少人要葬身火海,失了安身之所 田恒却垂下目光,看向那腹上刺目的破口。若是没这团东西挡着,子苓安有命在那群匪盗,当真不可饶恕 顺着他的目光,楚子苓也看向肚腹,不由皱了皱眉:“不知被人看到了没有,还要装下去吗” 伪装流产可是件大工程,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万一惹人生疑呢 “无妨,那御者未曾看到。”田恒站起了身,“我要去外面寻些人,你好生在屋中歇息,身上也要细细查了,以免伤不自知。” 虽然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确实没发现血迹,但是还是要仔细查过才好。 楚子苓知道他此刻外出,恐怕有要事处理,便顺从的点了点头。直到人离开了,才栓了门,细细解衣查看。除了两处淤青,身上并无伤口,倒是填充物被刺透大半,若是换了长剑,说不定真防不住。 吁了口气,楚子苓找出衣衫,重新伪装起来。换了干净的衣裙,沾染在身上的烟火和血腥气也被挥散。察觉到这细微变化,准备收拾杂物的手,突然顿了一下,楚子苓抬手抚了抚面颊,那受惊过度的冰凉感已然消失不见,掌心倒是微微发烫。这一切,若不是自作多情,她又该如何面对那人呢 驱车赶回府衙,正好碰到了劫狱的大盗,孔纥带兵围剿,杀尽了贼匪。城门倒是险些失守,亏得他派去的人及时赶到,加强了戒备,总算没酿成大祸。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火情也彻底控制住,孔纥刚想去寻邑宰,突然有人禀报,有位田郎求见。 是那田元孔纥面露喜色,亲自迎了出去:“今夜田郎可是立了大功听闻你还杀了纵火之人,若非如此,吾岂能在前面安心杀敌” 火情其实还是次要,重要的是那番提点。若无他点出关键所在,难说城中会是何等惨状。 田恒只抱拳道:“这等小事,不足挂齿,只是戎帅不想除去匪患吗” 他怎会不想孔纥面上浮出讶色:“剿匪乃吾肩上重任,如何不想敢问田郎可有良策” “传言齐楚将要结盟。大战当前,内事不靖,谈何御敌戎帅当即刻禀明邑宰,从曲阜调来兵马,彻底肃清贼匪”田恒朗声道。 孔纥心头一凛:“田郎怎知两国结盟,便会攻鲁” 田恒笑了:“齐楚相交,还能攻谁” 鲁国夹在齐楚之间,早就同齐国打了几场大仗。如今齐国若是有强楚相助,局面还用多说吗 孔纥面色整肃,立刻道:“我这就禀报邑宰。只是田郎谏言,可是愿助我一臂之力” 田恒点了点头:“盗匪险些害了吾妻,岂能饶他” 他这话说得杀机凛然,全无遮拦。孔纥不由暗叹,这理由还真跟当初拒绝自己一般无二。那纵火贼匪之事,他也听闻,自不会怀疑。有这人相助,自己的剿匪大任,当能尽快完成吧。 楚子苓并未想到,田恒这一去就去了许久,还要参加郡中的剿匪行动。不是说低调行事吗怎么突然就介入剿匪这种内务了 然而人已经跟兵卒一起出城了,还把她留给了颜和寄养。没奈何,楚子苓只得挺着个大肚子,边等人,边想法弄些治疗烧伤、清理呼吸道的土方,散给周边的百姓治病。虽然一直假人之手,压着没让人知晓是她所为,却也让颜和刮目相看。 就这么忙忙碌碌等了七八天,消息才传了回来,说是官兵大胜,剿匪近千,彻底把游走在外的匪盗赶回了大野泽老巢。 这是为了肃清前路楚子苓只觉猜到了田恒的心思,终于放下心来。若是除了匪患,他们赶路确实安全不少,也算是没有白花这些时日吧。 战车飞驰,向着负瑕而去。 只花了十日,之前骚扰乡里,围困城邑的匪盗,就驱了个干净。饶是孔纥这等自持勇武之辈,也万万没能想到。而这一切,全赖身边这位车御的功劳。 看着那人干净利落的御马手段,孔纥心中暗叹。到不是说这位田郎武艺有多高超,临战如何豪勇,只那份心机,就让人感叹。田氏竟能出这等栋梁之才,怎会不闻声名呢 “无咎,此次前往曲阜就能见到家主,你真个不去”孔纥忍不住又问起了此事。 田恒持缰的手没动分毫:“不去。” “就算想投靠季氏,也不必藏起功劳。只要到了曲阜,扬出名去,定有人垂青”孔纥还是再劝。 田恒仍旧坚定摇头。他助孔纥灭匪盗,不过是迁怒,子苓险些害在他们手里,怎能轻饶如今该杀的都杀了,该驱的也都驱了,余下不过是鲁国内务,与他何干 然而想到这里,他又忆起了当日那短暂相拥。子苓并未推开他,从始至终,都乖顺的倚在他怀中。是否她也对他有意若是如此,能不能让她藏了施法的能耐,大巫的身份,嫁与自己呢她那么喜爱孩儿,若是能多生几个,必定欢喜 田恒一抖缰绳,马儿驰的更快了,让孔纥都不得不扶住了车轼,免得被甩下车去。这么急着赶路,还当是有什么要务,谁能想到他只是心急想回去见妻子。孔纥暗自懊恼,这等人物,怎就不知轻重缓急呢 没花多大功夫,车驾就赶回了城中,在客舍门前停下,田恒利落下车,向孔纥告辞。转身回到院中。 见他归来,颜和喜上眉梢:“贤弟终于回来了,听闻你又立了大功啊这次必有封赏吧对了,弟妹也着实厉害,竟然弄了些药,治好了不少病人她这是会些巫法” 颜和这一句,让田恒猛地停下了脚步:“她给人治病了” “倒是没有亲自治,但给了方子,这两日还制了些药,着人送出。”颜和有些不明所以,还以为他不喜妻子抛头露面,赶忙解释道,“弟妹绝无邀名之举,每日都呆在屋中,足不出户” 田恒那飞扬的心情,已经全然沉了下来。他竟忘了一点,子苓愿意放弃术法,不再救人吗当年在楚国,她说要当个游巫,语带向往;后来到了宋国,又四处奔波救治国人,身上的光芒更璀璨难掩。 她当然不会放弃这些。 站在门口,顿足片刻,田恒终于又迈开了脚步,直直来到房前,推开了门扉。就见屋中坐着的女子抬起了头,面上绽出欣喜笑容。然而她手里,还握着个药槌,满屋草药酸涩。 只这几日,她仍旧不愿闲下来,不知施展多少术法心中翻滚,尽数压下,田恒正色道:“吾已助人除了匪盗,明日就能启程了。” 他的神情太过正经,让楚子苓都为之一愣。之前浮在面上的灿烂笑容褪去,她停下了手里动作,迟缓的点了点头。 她怕是猜错了。 心底升起一股隐痛,楚子苓努力控制住了面部表情:“如此最好。” 一时间,两人的气氛竟有些尴尬,连曾经的轻松默契都消失不见。也许都怪那日失态,暧昧对于友情而言,总是伤害。 楚子苓定了定神,还想说什么,就听外面颜和道:“贤弟,戎帅想见你” 还没等田恒反应过来,孔纥已大步走到门前,深深一揖:“几番思量,吾还是无法独占此功若是无咎放心不下妻室,可让她暂居舍下,由贱内照顾。” 没想到他竟然没有离去,田恒轻叹一声:“孔子何必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不要误会,孔子本来就是尊称。这人是孔子他爹w: 88、第八十八章 这一叹, 还未激起门外人反应, 楚子苓就愕然抬起了头, 连方才的尴尬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孔子怎么会是孔子这时候他就出生了吗 但见门外站着那人, 比田恒还高上一头,怕是九尺有余, 身材雄健, 面容威仪, 活脱脱一位虎贲猛士, 哪有“万世师表”、“儒家先圣”的味道 下一刻, 她忽然反应过来, 这“孔子”应当只是尊称,就如称“君子”一般, 自己怕是想多了。 果真, 门外那人叹道:“你我二人携手御敌, 出生入死, 怎地如此见外”说着,他似乎发现了楚子苓关切的目光, 诚恳道, “这便是弟妹吧若汝不弃,可在寒舍待产, 总好过一路奔波。” 没想到他连子苓都劝上了, 田恒眉峰微蹙:“孔兄好意,吾心领了,然此刻不便前往都城” 他的话还没说完, 孔纥便昂首道:“吾岂是夺人之功的鼠辈若无咎不肯领功,吾也不往都城了” 这话说得决然,竟是用自己的前程做了赌注,只为分功给人。楚子苓被这局面弄得有些发懵,搞不清事情原委,后面跟着的颜和则只差捶胸顿足,催促田恒接受对方的好意了。 见两人如此神态,田恒也是一阵无语,片刻后,心中就有了定念:“还请二位进屋说话。” 这是有商量的余地了孔纥和颜和面上都露出了喜色,一并进门,与楚子苓见礼后,分席而坐。 确定门扉关好,无人窥探,田恒突然道:“其实我非鲁人,而是齐人。此次只为避祸,改了身份,欲返齐国。” 这话一出,对面两人都是大惊,尤其是颜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惊叫道:“当时宋兵抓的可是你们” 他是自宋境出来的,见识过当时追捕的场面,只要一男一女结伴而行就会被拦下。难道就是为了他们 田恒略带歉意的点了点头:“骗了颜兄,吾心甚愧,实是无奈之举。此行只为护大巫出逃,并无他念。” 大巫又是个惊天炸雷,颜和愕然:“她,她是巫者是了难怪会施药治病,等等,莫非这位就是” 宋国是有赫赫有名的大巫,称“灵雀”。然而这二字还未吐出,就被那双利眸瞪了回去。颜和又是畏惧又是别扭,可,可这女子有孕啊。难道田郎不敬鬼神,与大巫有私,才被迫出逃的 似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田恒又道:“这身孕,其实也是作伪,只为瞒过追兵。若非如此,当日擒拿纵火匪徒时,怎么毫发无损” 此事孔纥是知道的,没想到还有这层掩护,愣了半晌,他突然道:“既是避祸,不妨留在鲁国。吾先祖也是宋人,出奔至此,不也得了官职” 他净是还不死心,田恒却直言道:“吾乃敬仲公之后,家中庶长,怎可入鲁” 孔纥登时说不出话了,原来他是陈国公子完之后,既然归附了齐国,就不可能轻易出奔。况且齐鲁交战在即,按道理说,这是个敌人啊。 没想到田恒竟把他们的真实身份透漏个干净,楚子苓不由悬起了心,若是两人把他们当成间谍,直接拿下,岂不是自断生路 孔纥一双眼直直钉在田恒面上:“那田郎为何还要助我” “贼匪纵火焚屋,滥杀良善,人人得而诛之。况且,归国路遥,此刻剿匪,也能使前路安稳。”田恒毫无矫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看着那率直黑眸,孔纥长长一叹:“田郎赤诚,真君子也” 他不得不叹服。对于自己,剿匪是重任,是军功,但是对于面前这人,敌国内乱,与己何干为了这么个简简单单的理由,就出手相助,事成后欲拂身而去,没料到自己以功勋相逼,竟坦然直言。若是换他出逃,怕也没用此等气度胆量 田恒却微微一笑:“不知孔兄可肯放小子离去” 孔纥虎目一瞪:“君子小瞧吾等吗” 这话中之意,还用多问田恒俯身行了个大礼:“多谢孔兄。” 孔纥看着那人模样,心底又叹一声,若是有朝一日临阵对上,他还真未必能胜。然而结识此等英杰,实在是难得的幸事。 想了想,他又问道:“田郎可是明日就要启程” “正是。”田恒也不隐瞒。 孔纥便道:“那明日,吾来送君。” 面对这非比寻常的礼遇,哪有拒绝的道理田恒立刻拱手称谢。一旁颜和只是商贾,然而身为鲁人,对于磊落君子也极有好感,更何况此人还救过自己的车队,哪有出卖之理 既然都无问罪之意,这事就算揭过,孔纥起身告辞,田恒又送两人出门。等他回到屋中,楚子苓才有些失神的开口:“这就成了” 饶是她想过无数可能,也没料到田恒会开诚布公,而那两人竟一口答应。这还是即将交战的敌国吗 田恒却不以为意:“我随叔梁纥出兵,日夜相处,自是知他性格,颜和更是稳妥,据实相告反倒简单。” 区区几句,鲁人的君子之风,倒是尽显无疑,无怪乎是孔子的出生地啊。楚子苓这才放下心来,随后突然一怔,急急问道:“等等,你方才说谁叔梁纥” “那戎帅孔纥,字叔梁。”田恒解释道,“他本是宋人,乃孔父嘉之后,华氏之乱时,先祖出奔到了鲁国。” 楚子苓顿时说不出话来了。叔梁纥这名字,她也听过啊,不是孔子的父亲又是何人还有孔子的母亲不是颜氏女吗难道此颜氏就是彼颜氏 虽然以及经历过不少亲见“历史人物”的场合,但是“孔子”,毕竟不同。楚子苓简直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这可比路遇三五个君王震撼多了。若是自己不曾存在,叔梁纥和颜氏又是如何结交,攀上关系的呢现在她横插一杠,那位“至圣”还会安然诞生吗 一时,楚子苓只觉脑中纷乱如麻,似也被卷进了历史洪潮。看着她那副略显复杂的神情,田恒安慰道:“无需多想。明日启程,不日就能抵达齐国了。” 被打断了思绪,楚子苓愣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第二日,孔纥果真如约而至,还带来些财帛,要一路送他们出城。楚子苓早就拆了伪装的大肚子,还换了衣衫,此刻孔纥见了,也是感慨:“未曾想真是大巫,吾倒有一事,想要求占。” 楚子苓刚想说自己不会占卜,对方就道:“吾妻已生了三个女儿,不知何时才能诞下嗣子” 楚子苓:“” 这个她还真知道 片刻无语后,楚子苓板起了面孔,郑重道:“孔君命中有子,不用心急,顺应天命即可。若真无法诞下,可求娶颜氏女。” 这也算是补救措施了吧,不知会不会让孔子早生几年 楚子苓心中百感交集,谁料孔纥只在心中一哂,竟然让他娶颜氏女难不成是一路受颜和照顾,刻意而为可惜,颜氏门第太低,就算纳妾,也不可能选他。 小小插曲,就如涟漪轻摇,瞬间不见了踪影。 骡车驶出了城池,挥别了送行的友人,缓缓而行。楚子苓坐在车中,忍不住扭头观望,就见那战车上的高大身影,依旧矗立,拱手作别。从那人身上,是不是也能窥出一些未来先圣的影子呢 车前田恒咳了一声:“鲁人多如此,子苓不必挂怀。” 多如此楚子苓扭过头来,张了张嘴,却没法反驳。对于处在这个世界的田恒而言,叔梁纥可不就是个寻常鲁人吗摇了摇头,她轻笑起来。 前面驾车的田恒,自然没看到这笑容。不过比他高大几分,力强少许,也算不得什么,何必如此关注压了压有些发酸的心肝,田恒一抖缰绳,让那匹健骡加快了脚步,向边境驶去。 一路不见贼匪,也没了险阻,顺顺利利到了泰山脚下。齐鲁两国大体以泰山为界,划分南北,其北麓就有一条通往齐国的关隘,当年长勺之战,就是在这附近。 然而当远远看到齐鲁边界线时,楚子苓禁不住惊呼出声:“长城” 在她面前,确实是一条依山而建的长长城墙,延绵山峦起伏,雄关似铁,巍峨高悬。可是,不是秦始皇才开始建长城的吗 “正是长城。”前方田恒却没听出她语中讶然,只解释道,“当年桓公争霸,筑此墙,已固边陲。也正因此,齐鲁之战才未殃及国中。” 原来春秋时就有长城了。楚子苓也是感慨万千,估计是齐国和鲁国连年征战,才促使这伟大的防御工程出现。等到春秋结束,战国到来,怕是有更多城池、壁垒拔地而起吧 田恒想的,却不是这个。来到关前,递出了通关印信,一路自是畅通无阻。然而当骡车踏入故土,他的心也随之沉了下来。四年未归,齐国的一草一木似乎未曾改变,那家中之人呢 两人同车,这情绪的变化,怎能瞒过楚子苓随着深入齐国腹地,她心中也打起鼓来,田恒是在忧虑将要到来的战事,还是她这个被拐来的大巫自那日起,两人的关系似又回到了原点,相敬如宾之余,透着股疏离,让她无法开口过问。 也许回到家中,就会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严格来说,孔子他爹在史料上都称作叔梁纥,姓子,氏孔,名纥,字叔梁。但是没有氏,直接叫名字总觉有点古怪,还是这么叫着算了喂 此刻距离孔子诞生还有近40年,叔梁纥66岁才跟颜氏女生出了次子孔丘长子孟皮,所以孔子字仲尼,3年后病故,孔子跟母亲一起回家,受母族接济才长大成人,因此他弟子中有一票姓颜的,比如颜回,估计都是子侄辈的亲戚。 至于叔梁纥和颜氏女的八卦,史不绝书,为啥六十多了还搞这么一出,实在也有数不清的推断和戏说。这里就当是折腾几十年没折腾出来,才想起“大巫”之言吧。戏说,绝对是戏说w: 89、第八十九章 过了国境, 再行数日, 大道之上景色就全然不同。车马并辔, 商队如梭, 竟然跟楚国郢都的郭区相类。明明距离他们的目的地还有甚远,就能有如此景象, 齐国的国都, 又该是如何样貌 楚子苓不由好奇起来, 翻找自己所存不多的记忆。管子似乎是个经商天才, 还在齐国变法改制, 才让齐桓公成为春秋首位霸主。是不是也正因这盐铁之利, 才让临淄如此繁华,使得商贾趋之若鹜 然而当真正的齐国都出现在面前时, 楚子苓突然明白了战国策里那句“车毂击, 人肩摩, 连衽成帷, 举袂成幕,挥汗成雨”的真意。在见惯了地广人稀的春秋诸国, 乍至临淄, 都会被其广袤与繁荣惊倒。同样大都无城,以河为界, 屋舍延绵直至天际, 入目尽是人头攒动,好一个大都 也直到此刻,楚子苓才明白过来, 为何田恒从不会为郢都或是商丘的繁荣惊讶,比起那些,临淄才是真正春秋时代首屈一指的雄城 骡车随着车流穿过了护城河,驶入城中。从狭小车窗向外望去,路上行人或华服美饰,或昂扬雄健,人人面上都带傲然之色,桓公逝去不过五十载,霸业余晖尚未消散。这泱泱大国气度,确实非他国能比。又有谁能想到,几代之后,姜太公打下的基业,会被田氏夺去呢 楚子苓不由自主看向车前,就见田恒单手持缰,靠在车上,然而这等闲逸姿态,却没让他的肩背放松,反而紧紧绷着,似压抑着什么。进入齐国境内后,他的话就少了许多,待入城之后,更是再无开口。 楚子苓迟疑片刻,还是打破了寂静:“无咎家在何处” 像是被这一声惊醒,田恒自远眺中收回目光,开口道:“还在城北,过了坊区便是。吾父乃工正,掌百工,宅邸也在附近。” 掌管百工楚子苓有些讶异,这似乎不是个很大的官啊,田氏如何能几代夺权 她欲再问些什么,田恒却猛地加快了车速,穿过熙攘集市,林立工坊,一路疾驰,到了城北。在一座规模不小的院落前停下,田恒看了面前门扉半晌,才下车来,大步上前。 见到来人,门子就是一惊:“君子怎地回来了” 话一出口,他就觉不对,刚想改口,田恒已经冷冷道:“吾游历归来,还不开门” 被那利眸一盯,对方吓得一个哆嗦,惶急退了回去,开了偏门。田恒也不让人代劳,重新回到骡车上,驾车而入。 从门口到厩舍,本就花不了多大功夫,况且田恒御术高超,更是迅捷。谁料刚刚拐进院门,就见一老者立在道边,似在等他。 田恒眉峰一皱,勒住了缰绳,就见那人缓步上前,施礼道:“君子归来,怎不知会一声,老朽好派人去迎” 这就是纯粹的客套,田恒淡淡道:“岂敢劳烦执事。” 那老者像是没听懂他语中讽刺,又道:“就算如此,也该事先禀明,拜见家主才是。” “父亲可下朝了”田恒反问。 “尚未归来。”那老者道。 “等父亲归家,我自会拜见。” 田恒一抖缰绳,就想催动健骡,谁料那老者上前一步,突然问道:“敢问君子,车中何人” 那松弛眼皮下透出的目光,可无半点老态,田恒唇角一挑:“是曾救我性命的大巫。” 他想什么,田恒怎会不知。也因此,“大巫”这个身份才必须摆在明面。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眸光一缩,躬身退后一步:“原来是大巫,可要另外安排住处” “不必”田恒答得干脆,“住我院中即可。” 那老者似还想说什么,田恒已经抖开缰绳,催促骡马入内。 坐在车里,楚子苓皱起眉峰,两人用的都是齐语,她并未听懂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是气氛微妙却能察觉。待骡车停稳,车帘掀起,那张略带沉郁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时,她忍不住问道:“可出了什么事” “无事。”把那只指节纤长的手握在掌心,田恒才压住了心底波澜。既然回到家中,总要应付这些,等他立了军功,请封领赏之后,自然能带子苓别居。不过是暂居几日罢了。 这可不像是“没事”的表情。双足落地,楚子苓的心却没落下,然而对方已经迈步前行,她也只能跟上:“这是要去哪里” “去我幼时住的院中。”田恒并未放开那只手,就这么牢牢牵着,向另一个庭院走去。 按道理说,主人的居所都不会靠牲口棚太近。然而只穿过两道院墙,田恒就停下了脚步,一间小院,出现在楚子苓面前。这院落不大,主屋挨着厢房,只有三间屋,庭中一棵大树,倒是郁郁葱葱。 “你住在这里”楚子苓打量着面前小院,实难想象这是个大夫之子的住处,当初自己在公孙黑肱那里借宿的小院,怕也比这里强些。 田恒却点了点头:“年幼时我与母亲同住,后来便不想搬了。此处极是安静,住着舒心。” 楚子苓看向对方,在那人的侧脸上,瞧出了些怀念神色。他带她来,确实是有用意在的。目光下垂,落在了那只仍被牵着的手上,然而还未等她做出什么反应,田恒已然察觉,自自然然松了开来。 “你先在这里住下,大战不知何时会起,等打完了仗,我带你去海边安居。”田恒转身,对她笑道,“田氏在海边有处封地,若是乘船,两日可抵。” 看着那重新恢复平静的眼眸,楚子苓的心也安稳了下来。春秋的渤海,会是何等模样蔚蓝澄澈,犹若晴空吗 见她目露向往,田恒唇边的笑意更明显了些:“进去看看吧,缺什么可以置备。两间厢房也能打通,做个药房。” 完全没有招待“客人”的意思,他已经开始大刀阔斧的布置,楚子苓只能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房间。两人都没什么行李,骡车上载的礼物很快也被搬了进来,楚子苓选了较大的一间偏厢作为卧室,另一个可以打通当药房的,却是间书房,里面放了不少竹简,编绳乌黑,显是有些年头了。 “幼时抄书,攒了些旧物。若嫌碍事,可以扔我屋里”田恒见她看那几卷书,赶忙道,那上面的字可有些不能见人。 楚子苓却已经翻开了一卷,看到了上面略显稚嫩的笔体。先秦文字跟画符区别不大,全都手抄,费的功夫可想而知,何况是这么一堆。想到这人也有埋头苦读,研习书法的时候,又觉得有些可爱。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是不是都学了个通透呢 那为何,要当个游侠 心间的困惑又大几分,楚子苓想要说些什么,话在舌尖转了几转,却又都问不出口,最后只道:“放在这儿不碍事的,兴许我也能多学几个字。” 她这一年,可是认了不少篆书,多些参考书岂不更好 田恒看着对方眸中笑意,连方才尴尬都忘了大半,正要应答,门外突然有人道:“君子,家主归来,唤汝前去。” 竟是那老儿亲来通禀,田恒的面色一下沉了下来:“我这便去。” 站在田恒对面,楚子苓就见那人脸上笑意一瞬抹了干净,面寒似水,眸中藏刃,像是从一位游侠,顷刻变成了冰冷守礼的君子,她心头不由一颤:“无咎” 田恒转身的脚步微微一顿,低声道:“无妨,在这里等我。” 那声音中的些许暖意,终究没能让脸上冰寒消融,看着那人大步离去的背影,楚子苓心中突然生出了些古怪的不适。也许这田府,跟自己想的并不大相同。 出了小院,田恒面上已经全然没了表情,在那执事的带领下,来到了大宅主院。一进厅堂,田恒就跪了下来,向着主座行了大礼:“父亲。” 那两字的声音不大不小,颇有些生硬,坐在上首的中年男子,目中顿时显出了复杂神色,看着伏在面前,那宽阔有甚往日的脊背,半晌才道:“汝怎舍得回来了” “听闻齐鲁要有大战,自要回来,为家中效力。”田恒头也没抬,定定答道。 这答案,可不怎么讨喜。那男子冷哼一声:“小子狂妄,就算有战,定要用你吗” 这不善语气,却没有激起田恒分毫怒意,他盯着眼前木质地板,一字一顿道:“此战怕是难胜,只看父亲想保住多少家兵。” 他的语气总能轻易惹出怒火,然而座上人深吸了一口气,却未发作,只道:“那你肯听吾这个家主之命了” 田恒按在地上的手,迸出了青筋,又缓缓放松下来,并未作答,他只是一寸一寸俯首,再次行了稽首大礼。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地图了,有点折腾,更新晚了。明天努力按时更: 90、第九十章 田湣看着那终于肯向自己低头的长子, 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年这小子抛下一切, 负剑而去, 自己胸中是怒气多些, 还是松快多些连他都难以辨明。 眼看此子越是出众,他心中不适就越多几分。然而田氏立足齐国, 区区“工正”之位, 又如何安家立业想要攀上高位, 只有选贤任能, 如今嫡子年幼, 田氏确实需要助力。 若此子非那燕奴所出, 便好了 想到这里,田湣的面色突然又沉了下来:“听闻你带了个巫者回来, 怎能安置在自己院中速让她搬出来, 迁往内院。” 听到这话, 一直谦恭俯首的田恒却突然抬起了头:“小子不吉, 有个巫者在身边,总稳妥些。父亲何必麻烦” 那双眼中, 似有冰寒, 入骨入髓,田湣只觉胸中火气又窜了上来, 然而“不吉”二字, 又让他爆发不得。 沉默良久,田湣冷哼一声:“明日开始,先去坊中历练, 何时熟悉了,再操练车阵吧。” 田恒这次没有反驳,再次行了个礼,退了出去。看着那干净利落,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身姿,田湣又觉胸中发闷,深深吸了口气两口气,他才勉强缓了过来。无妨,他那嫡子也是个聪慧的,总有一日能继承家业,使得田氏发展壮大,届时给这孽子一块封田,打发出去即可。 只是他言此战难胜,究竟是真是假呢 一家之主陷入了沉思,然而此刻,后宅确实一片慌乱。就见个美妇人急慌慌冲入了家祠边的小院,呜呜哭了起来:“阿姊那贱婢的儿子竟然又回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对面青袍女子柳眉倒竖:“慌什么出游四年,临淄还有几人能记得他” “可是万一夫君爱其才华,予以重任呢须无今年方十二岁,还要几年才能任事”那妇人声音哽咽,六神无主,显然乱了分寸。 那女子哼了一声:“不过是燕奴之后,吾自有办法” 又训斥了对方几句,她挥袖把人赶了出去。一旁侍婢轻声道:“据说君子带回了大巫” 那女子哼了一声:“巫会与他同住定是托词。况且,家祠还掌在吾手中” 身为家主长姐,田府巫儿,这位主子的地位,比主母还要高上几分,那侍婢立刻躬身,以示尊崇。 孟妫并没看身边人,蔻丹悄无声息陷入掌中。没料到,那小子竟然真的归来了。四年音讯全无,她还以为人早就死在了外面,竟选了这关键时候,回来搅局当初母亲让侄女仲嬴嫁入田家,正是为了稳固阿弟身份,保住家业,谁料竟被那个燕奴搅了,还生出了庶长。 田氏入齐之后,连续两代都是庶长承嗣,她怎能这贱奴的儿子,坏了母亲大计 胸中恶念翻腾,孟妫深深吸了口气,吩咐道:“去探探,家主如何安置那小子。” 侍婢应声而去,只过了片刻,就回转房中,低声道:“家主命他协理坊事。” 孟妫顿时松了口气,看来阿弟并未忘了自己当日之言。只要暂时不领车兵,总有转圜的机会。 然而还未放下心,那侍婢又补了一句:“家主想让那巫者搬出,君子不肯,说身边有个巫者总是好的” “贱奴”孟妫狠声骂道,原来他打的是这主意,难怪敢带巫回家看来须得使些手段了 田恒大步出了主院,胸中郁愤,仍旧不散。父亲让他协理坊事,用意不言自明,不过是折辱敲打,让他俯首帖耳罢了。当年自己射御闻名临淄,岂能甘心打理这些琐事可惜,父亲料错了一点,不论是掌兵还是管事,只要在这家中,都一般无二,让他厌烦。 真正惹怒他的,是后面那番对话。他没能守住母亲,这次轮到子苓,定要好好看顾。除了自己身边,哪儿都不会让她去的 一腔郁结,让他脚下飞快,须臾就回到了小院。当踏入院门时,一道倩影出现在面前。那女子似听到了足音,抬头望来,头顶华盖苍翠,眸中忧色暗隐,唇边却带着安抚似的笑容。这一瞥,令人心惊的熟悉,田恒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往事如潮,忆上心头。 “无咎”楚子苓见到田恒停在了院门口,有些疑惑的上前两步,想要问问情况。却见那人笑了出来。 “父亲命我打理坊事,明日就要出门。”田恒唇边带笑,轻松答道。他知道,只要自己表现的安然无事,子苓就不会察觉,她又不知这些杂务重要与否。 楚子苓眨了眨眼,有些说不住这笑容是真是假。但是比起方才出门时的冷脸,的确好上了太多。就算跟父亲不合,回到家中也有有个差遣,总是好事。 略略放下心来,楚子苓道:“那我在家等你” 话音未落,田恒突然问道:“你想随我去工坊看看嘛” 楚子苓讶然睁大了眼睛:“我也能去” “自然。”田恒答的干脆,“最初几日只是了解事务,无甚大事,正好带你在临淄逛逛。” 这可大大超乎了楚子苓的预想,让她的眸光都明亮起来。田恒见状,笑着补充一句:“不过你这身打扮,怕是要换上一换” 第二日,换了辆马车,田恒也没带仆役,亲自驾车,载子苓一同前往工坊。坐在田恒身侧,楚子苓难得有些兴奋,紧紧握着车前横木。是了,这次她坐的不是安车也不是辎车,根本没有车厢,乘客的座位就在御者身旁。这可不是一般女子能坐的位置,而她,穿的也不是女装。 一身青衣,头戴小冠,把眉稍微画粗了些,胸也牢牢裹住,楚子苓换上了这副男装打扮,竟然有些像个少年郎。当然,她是没想过这样就能瞒过旁人,但是田恒带他出来,应当是没这方面的顾虑。如今虽然没有男女大防,但是这么副打扮,还是比女装要爽利太多。 田恒慢悠悠驱着车,朝前方成片的工坊扬了扬下巴:“那边就是坊区,有大坊三座,凡举冶、织、陶、车、皮、玉等官工,皆在此处,共三十余类,数千工匠。” 看着前方腾起的黑烟,楚子苓不由咋舌:“这些都是令尊掌管” “然也。自曾祖起,田氏便任工正一职,掌国中百工。”田恒颔首。 这规模,可跟原先自己想得不太一样,难道工正跟后世的工部尚书差不多忍不住,她问道:“兵器、铸币也是在此吗” “正是。”没想到楚子苓还知道百工中最重要的是什么,田恒笑了笑,“不过这些都有专人执掌,多是父亲心腹,我是无权过问的。”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敏感,楚子苓赶忙换了个话题:“那你担任的是什么职务” “负责打理诸务,监看各坊。”田恒答的极简单。 什么都管这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总经理秘书。楚子苓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那岂不是食少事烦” 田恒挑了挑眉:“也未必。工坊牵扯不小,事事都有成例,田氏根基,可都在这三坊,又岂是我能插手的。” 他说的如此直白,楚子苓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恐怕田氏一族在工坊上赚了不少油水吧兴许田齐的第一桶金,就是在这上捞的。 只是身为庶长子,竟然连这些机密都无法过问,多少听来已经不受重视能形容的了。楚子苓高昂的情绪立刻沉了下来,迟疑道:“那你将来” 她话说的犹豫,田恒却哂笑一声:“不过是个工正,连正卿都不是,又有什么好争的莫想太多。” 楚子苓看着那张并不在意的侧脸,眨巴了眨巴眼睛,她一直知道田恒不在乎这些,只是回到家族里,仍旧如此,总归让人憋闷。以他的才能,当个大国正卿怕也是举手之劳,然而这个家,能给他吗 心底有些憋的难受,楚子苓转过了视线,看向前方。就见波光粼粼的河道,隔开了坊市,让那连绵屋舍看起来更为拥挤,就如狭窄蜂巢。把一只鹏鸟塞进蜂巢,何其不智不过田恒这副模样,看起来似有旁的打算,也许等到晋国和齐国开战后,局面就会不同了吧 脑中胡思乱想,车子倒是很快就来到了地方。因穿着男装,也不好让人搀扶,楚子苓自己下了车,就见几个管事快步迎了上来。田恒看了她一眼,并不多话,大步在前。今日他也换了一身装束,深衣纹绣,素带辟垂,高冠大的简直有些惊人,显得身形愈发挺拔,华贵端方,让人不可逼视。 心脏不受控制的蹦跶了几下,楚子苓定了定神,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工坊。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春秋时代并不是都由嫡子继嗣,一些大族为了发展,会选更加出色的庶子担任家主。按照命名规律,庶长子表字用“孟”,嫡长子表字用“伯”,而田氏前两任家主字是孟夷、孟庄,所以嫡庶不是重点,“不祥”才是。: 91、第九十一章 刚入坊门, 一股刺鼻气味就传了出来。众人皆是举袖掩鼻, 田恒却不动声色, 迈入院门。只见里面一片喧闹, 灶台罗列,坑洞遍布, 各色浆水翻腾不休, 有人担着桶, 飞快运送草浆石料, 亦有人拿着长杆, 搅拌池中绢布生丝。一旁竖起的高高架子上, 彩锦招展。齐国冠带衣履天下,少不了此处功劳。 这便是染坊了。就算秋日, 里面工匠大多也只着犊鼻裩, 上身精赤, 浑身油汗, 各色斑痕遍体都是,也不知是从哪个染池里沾上的。 见此情景, 田恒微微蹙眉, 不动声色的看向身后。却见楚子苓不以为怪,大大方方看着这群衣衫不整的汉子, 眼中不失好奇。 田恒不由失笑, 也是,当初他躺在车上动弹不得时,这女人也神色自若的帮他擦身, 一群黑瘦匠人,又岂会被她放在心上 知晓工正之子前来,染坊诸工之长都颤巍巍候在一旁。此坊工有五种,钟氏染羽、荒氏湅丝,还有画人、绩人、筐人各司其职,少不得要到田恒面前汇报坊中事务。几人似是口拙,絮絮叨叨讲的极为烦琐,根本听不清楚其中关窍,一旁官吏也频频打岔,更是让坊中事务云山雾绕。 这是匠坊素来规矩,还是给自己的下马威田恒摆出副不耐神情,只听了片刻就挥袖而去。 出了染坊,就是木坊,随后又依次看了陶坊、皮坊、冶坊。每到一处,都有人挤挤挨挨,一股脑把各类事务禀上。坊中杂事何其多,如此走马观花,一趟下来,怕是什么也记不住。 饶是如此,三个大坊走遍,也足足耗去了一个多时辰。当逛完最后一处,一直陪在田恒身边的吏人道:“坊中事务大致如此,工正忧心各坊损耗过大,难出良品,还要君子操心整治。” 要怎么整治鞭笞工匠,惩罚吏人这种匠坊,往往一族世代为奴,旁人挤都挤不进去,就算来了官吏,也能以各种借口搪塞。如若重罚,定会人心向背,闹出大乱。这扔给自己的“杂务”,可真是卡在关紧处,难办的很。 田恒并未答应什么,只微微颔首。见他这副倨傲模样,那吏人藏下冷笑,彬彬有礼的送人出门。等到工坊各种难闻的气味远去,田恒才对身边人道:“这里如何” 楚子苓今天可是大开眼界。难得穿了男装,旁人不管看出没看出,都只当她是个小厮,没怎么搭理,于是她也能大大方方把所有匠坊看了个遍。背有纹饰的铜镜光可鉴人,灿灿水晶串成绮丽佩饰,还有细沙布匹,以茜草、朱砂、石绿等草木、矿物为颜色剂,制成华美彩锦。虽然所有工艺都是最原始的状态,但是规模化的制造,还有成品的精巧度,仍就撼动人心。毕竟这可是两千多年前的手工业啊 “以此为基,难怪齐国商贸如此发达。”楚子苓感叹一声,又问道,“只是器物产出,没人查验吗” 这也是她在工坊中发现的,所有人都跟工蜂一样忙碌劳作,但是货品出来,往往只是堆在一处,根本没人验收的样子。就算秦国的流水线工艺和标准化程式还没出来,也应当有制作规范吧要不出了问题,找谁问责 田恒解释道:“各坊有良匠为长,他们熟知工事,监看诸务,待到入库时,不合规制的自会筛除。” “那损耗如何控制”楚子苓有些讶然,“不能制定规范,让匠人照做吗” 田恒持着缰绳的手,骤然一顿:“制定规范” 匠人并不通文字,技艺向来口耳相传,聪明的学得多,笨的学的少,谈何规范真正能定这些,唯有士人。可是哪个士人,能把坊中杂务打探清楚,制定成规呢 见田恒面有讶色,楚子苓觉得自己可能说了傻话,尴尬补救道:“也不用事事都管,只要最后成品有个规范不就好了。” 虽然在手工业时代,细节很难标准化,但是成品的最优选应该还是有标准可循的吧若是有个工程监理在一旁,肯定能提高不少成品率。 这话说的颇为想当然,田恒注视她良久,突然笑了起来:“有你在,怕真要食少事烦了。” 楚子苓被他笑得一头雾水,田恒却已经抖了抖缰绳:“坐稳了,带你去集市看看” 楚子苓赶忙抓稳了轼木,马儿轻快,向着不远处的集市驰去。 这一日,逛了工坊,又在集市转了一遭,饶是乘车也累得够呛,楚子苓回到小院就洗洗睡下了,田恒却点了烛台,寻了些当年未曾着墨的竹简。幼时他能见的简册甚少,就算去国子进学,也无法借回来细看,只得一段一段记下,回来默录。光削简,就不知砍了多少竹子,磨出了多少血泡。可惜,六艺学得再精,也无人在意。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倒又有了提笔的机会。 子苓今日所言,当是无心,却让田恒想出了个管理工坊的法子。如今技艺都掌握在匠人手里,吏人难辨良莠,是好是坏全凭主事人一言而决,自然无法控制坊内损耗。那若是写出规范,强令吏人通晓物事优劣呢从中作梗的机会,当能减少大半。若是有人想偷奸耍滑,以次充好,也更是容易察觉,便于赏罚。 只是想写这么个东西,必须整日泡在坊内,一样样了解工序,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巧的很,他现在闲来无事,手中只有这一样差事,可不就有大把时间吗 唇边笑意隐没,田恒提起了笔,轻轻在竹简上画了起来。 自这日起,楚子苓发现他们的生活规律了起来。每日一早前往工坊,在那里待到用饭时间,去集市上寻些吃食,随后逛街或者出城采药。亏得市面上贩卖的东西没法勾起她的购物欲,否则这么逛,怕不是要把好不容易攒下的钱都挥霍一空了。 到了下午归家,她会在屋中炮制药材,田恒则坐在一旁,写写画画,弄出了一大堆竹简。看他那副认真模样,楚子苓也渐渐放下心来,只要有事可做,还怕什么 然而两人自得其乐,后宅之中,孟妫却觉心头火起。这几日,她不止一次想寻那巫者的麻烦,谁料田恒根本不把人留在家中,整日带她出门闲逛。这哪是巫者应有的行径难不成真是他身边的女人,只是不愿言明,故作掩饰 当找个机会,让阿弟知晓这般丑事才行 书完最后一笔,田恒放下毛笔,看着面前书简,轻叹一声:“成了。” 闻声,正在碾药的楚子苓抬起头,看了过去。两人共用一间书房已经有段时间了,她怎会不好奇田恒大半个月都在忙些什么。 见到那目光,田恒一笑,指了指面前那卷简:“这便是你当日说的规范。” 楚子苓愣了一下,方才想起当时说过的事情,不由来了兴趣,起身来到案边,看向那对竹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可惜她能认出的,着实不多。 “都写了什么”楚子苓好奇问道。 “坊中诸事。譬如车轮要做多高,才能使得行车稳定,甲衣要如何裁制,方能牢固,染色要用多长时间,才会鲜亮。诸般事务,尽有涵盖。若是吏人通晓这些,管理工坊就轻松多了。” 田恒介绍的极为简单,语气平和,根本听不出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楚子苓倒是相当讶异:“只这半月,你就全部考察遍了” 这可不止需要听那些匠人描述,更要亲自验看,仔细对比,才能总结出正确的经验。然而田恒整日在工坊打转,就连她这个跟在身边的,都没发觉他在整理这些,实在出人意料。 不过很快,楚子苓又高兴起来:“这东西要是呈上去,工坊效率必会提高,可是件功劳。” 楚子苓就算对工业生产一无所知,也知道提高工作效率要靠规章制度,可惜现在工坊规模实在太小,手工作业就够了。要不用上责任制和流水线,怕是更厉害些呢。 见她开心,田恒也笑了起来:“这书由你而生,想为它命名吗” 还要命名楚子苓立刻摇头,她可没有起名的天赋,况且只是随口一语,哪有她什么功劳。 见楚子苓干脆拒绝,田恒思索片刻,在最前方的竹简上,落下了两字:“此乃考察工坊而得,就名考工吧。” 考工楚子苓怔怔看着书上文字,一时反应不过来。等等,历史上不是也有考工记这篇,难道就是这篇怎会落到了田恒笔下这可不大对劲儿,竟像是她促成了此事一般。 然而考工记究竟是何时成书,谁人所写,楚子苓是真没印象。这感觉,简直诡异的要命。 看着她有些发怔的表情,田恒奇道:“这名不好吗” 楚子苓呆滞的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压住了心头波动:“这书,要献给令尊吗” 田恒唇边的笑意淡了些,显出了些讥诮:“献是要献,但要换个路数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去看电影,更新时间不定,要是8点没更,晚点捡掉落就好: 92、第九十二章 “启禀家主, 君子这大半个月未曾管过坊事, 每日只陪着那巫儿在城中闲逛” 田湣其实只是拿俗务折辱长子, 并不信他能处理好坊中这些难缠的杂事, 但是听到属下如此回禀,难免还是有些动怒。这全然没把他的命令放在眼里, 所谓服软, 恐怕只是面上之举。也是, 这小子自幼就不安生, 哪会轻易转了性儿 “告诉他, 若是下月折损太过, 我定拿他是问”田湣沉声道,语气极是严厉。 听到这话, 管事心中有数, 这怕是家主要拿人立威了。也是, 数年不归, 回来还这副模样,谁能容忍呢况且家主偏心何人, 做下人的, 哪个心里没数 又想起这几日妻子絮絮叨叨在耳边说的那些话,田湣按了按眉心, 愈发不悦。这家主之位, 他是下定了决心要传给嫡子了,切不能让这孽子生出祸端。若他真无心悔改,带兵之事, 就要从长计议了。 正想着,一个仆役突然匆匆进来:“家主,君上有请” 今日并不上朝,君上怎会寻他田湣一下便紧张起来:“速速备车” 换了朝服,田湣乘车前往宫城。齐侯并不在殿中,而是在遄台饮宴,见到田湣立刻笑道:“寡人听闻,田卿又想出了妙法,可让冶坊产出倍增” 田湣闻言就是一惊,是谁在君前胡言他赶忙道:“下臣惶恐,实不知何来此等传言” 齐侯讶然挑眉:“不是你那长子所言吗” 田湣简直说不出话来,是田恒所言他整日不务正业,是如何把话带入宫中的况且这等狂言,也是敢乱放的吗 然而事到临头,也不好不答,田湣勉强道:“小子顽劣,怕是言过其实” 这话,齐侯可不爱听:“传他入宫觐见,寡人倒要看看,这话是虚是实” 田湣背上冷汗都下来了,然而此刻,他又能说些什么只得陪坐一旁,等那孽子进宫。 没过多大功夫,宫人就带着一年轻男子来到阶下。齐侯见人,眼睛就是一亮:“好生英武,怎地从不见他入宫” 只见来人身材高大雄健,面容俊朗,一身暗色深衣,更显气势昂扬,不怒自威,正是齐人最喜爱的模样 田湣哪能不知自家这个长子卖相出色,尴尬道:“犬子这几年在外游历,近日方才归家。” “速速招他上来”齐侯立刻来了精神。 那青年听到传唤,迈步登阶,既无畏惧也无谄媚,大大方方跪在了齐侯面前,行礼道:“小子田恒,参见君上。” “好”齐侯心中些许不悦,早就飞了个干净,和颜悦色道,“寡人听匠坊吏人言,你能想法让兵械产出增倍,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田恒答得干脆。 见他一口应下,齐侯不由看了身边的田湣一眼:“既是如此,汝父为何不知难不成是尔邀功心切,大放厥词” “小子敢出狂言,自是有所依仗。只是此法需编撰成册,还未呈给父亲。”田恒根本没被齐侯装出来怒火吓到,展示出了十足自信。 若是换个诸侯,说不好这态度就要惹得对方大怒,然而齐侯不同旁人,最是骄傲褊急,更爱夸饰,这般作态反倒激起了他的兴趣:“那册成否” “今日入宫,小子岂敢藏拙书册以带来,愿献于君上”田恒大声道。 齐侯闻言哈哈大笑,立刻让宫人取来了那卷竹简。打开一看,竟然不是新的冶炼之法,只是些坊中之物的记载罢了,文辞平平,也无甚精妙之处。 齐侯面色不由沉了下来:“不过是些寻常技法,坊中工匠早就熟知,又怎会令兵械增产” 楚国已经遣使结盟,若不意外,明岁就要对鲁、卫动兵,然而两国皆为晋国附庸,一旦开战,怕是要面对强晋。齐国的霸主之位被晋侯所夺,实是他胸中大憾,因而此次对战,齐侯极为重视的。听闻能领兵械增产,他立刻兴冲冲招来田湣询问,又换这小儿进宫。若一切不过是对方卖弄,他定不会轻饶 “君上有所不知,此书非是给匠人看,而应让坊中吏人熟知。唯有吏人用心验看,辨出优劣,匠人才无法偷奸耍滑。所有器物,都有上品、下品之别,若是那坊下品太多,亦可问责工长,如此一来,坊中只余良匠,自要数倍增产”田恒面无惧色,侃侃而谈。 齐侯闻言有些讶然,转头对田湣道:“他所言,可能奏效” 田湣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法子有用吗自然是有他身为工正,最了解坊中痼疾所在,然而往往只能派遣心腹,恩威并用,方能让那些工长老实卖力。若是能把监察之权下放吏人,非但可以使匠人更为用心,还能以此为由,明确赏罚,遏制损耗。谁能想到,自己只是寻个为难人的法子,就让这小子搞出偌大名堂呢 但是此刻,两人实为一体,就算田湣不喜,也要为这儿子作保:“回君上,此法确实精妙,当有大用” 听田湣如此说,齐侯顿时大悦,扭头对:“果真是工正一脉,代有良才汝可愿任吏臣,掌管此事” 这是要给他授官了田氏历来掌工正之职,若是他早早成了吏臣,掌管工坊,将来这家主之位,要传给何人田湣暗自焦急,却无计可施。谁料田恒摇了摇头:“回君上,小人虽能编撰这些,却不善管理工匠,怕是不能胜任。” 齐侯讶然:“汝能见微知著,却言不善管理匠坊,那擅长何事” “武艺、御术,方为小子所专”田恒立刻道。 齐侯方才见这人,就感慨其矫健,只是被一卷书简打乱了思绪,现在听他这么说,顿时又来了兴趣:“来人,取弓,令田郎试射” 遄台上本就有射箭的场地,宫人立刻搬来箭靶,取了良弓。田恒大大方方起身,接过弓弦一拉,便道:“太软,换硬弓。” 这可是一石弓了,竟还说软齐侯连忙道:“快,换良弓” 宫人连忙又换一把,田恒接过,扯扯弓弦,还是摇头:“敢问君上,还有硬弓否” 两石也嫌软齐侯哈哈大笑:“取寡人宝弓” 一把巨大无比的弓,被抬了上来,这是当年桓公命人打造,足有三石,只有国之猛士,才能拉动。然而这弓到了田恒手上,他只微微一笑,忽的扯开弓弦,三石硬弓顿如满月,弦音一响,长箭没羽然而这只是第一箭,似流星赶月,一箭紧过一箭,又听嗖嗖五声,他净是一气射空了箭壶远处靶上,只能见到密密一团白羽,犹若白芍绽放。 “好”齐侯哪还能忍住,高声赞道,“如此英杰,当入寡人亲卫” 田恒放下了箭,重新跪倒:“君上看重,小子心中欢喜。然未建寸功,怎敢君前侍奉小子如今掌家中车兵,恳请君上开恩,令小子阵前杀敌,以功领赏” 这番话,既有一腔豪迈,又不乏狂傲自信,正中齐侯心中痒处,他抚掌笑道:“真奇才也我拭目以待田卿,你可有个好儿子啊” 他兴奋的都忘了自称寡人,田湣哪还能拒绝,只得乖乖谢恩。齐侯今日得了个人才,着实开心,又赏赐了不少东西,方才放人离去。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出高台,田湣的面色才沉了下来:“你可是故意透露消息,在君上面前邀功” 这一场,他哪有半分主动,简直是被牵着鼻子走,胸中如何不怒这逆子,简直没把他放在眼里 田恒却微微一笑:“父亲何来此言这卷书本就是要献的,只是事不凑巧,君上先问了起来。小子宁愿拒了亲卫之职,也要留在家中效力,父亲还不信我吗” 这话简直戳到了田湣的痛处是啊,这等要务,为何是君上先来过问宫中多久才派一次人前往工坊,而他的人,日日跟在田恒身边,既没发现他编撰简书之事,也没把他的狂言放在心上,自己更是从未招他问对。轻慢的到底是谁 而田恒两次拒绝君上赏赐,更是让田湣心中憋闷。他难不成真是为了家中着想就如之前所言,怕此战艰难,损害太过然而心中焦躁,在看到田恒那张平淡面孔时,又骤然化作怒火此子果真刚一回家,就惹出事端,难道正如阿姊所言,他对家中有妨 一时间,田湣只觉心中五味杂陈,辨不出是何味道。最终只是一甩袖,扬长而去。 田恒注视着那人背影,脸上木然一片,自顾上了马车,回到了家中。缓缓步入小院,就见楚子苓迎面走来,焦急问道:“可成了” 那一问,似化去寒冰的暖阳,让田恒唇边勾起笑容:“自是成了。” 这一番安排,他并未瞒着子苓。不论是在宫人面前透漏口风,还是轻巧递出的贿赂,都是为了在齐侯面前露这一面。也有在君王面前展露头角,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楚子苓见他面上神情,更是欢喜,这番辛苦,可算没有白费。她又好奇道:“齐侯可封你做官” 若是工坊能够增产,换个官来做做并不过分吧 田恒却摇了摇头:“我并未领赏。” 这下,楚子苓着实吃了一惊,怎么不接受封赏大好机会,难道这样浪费吗 见她又是吃惊又是担忧的神色,田恒只觉心肝都被抚平,不由解释道:“君上有意让我为亲卫,然而亲卫只能随驾护卫,根本无法掌兵,与晋国对战胜了还好,败了说不得要被君上迁怒。执掌家兵就不同了,只要在战前立下功勋,不论胜负如何,总是少不了重用。” 事实上,若是大战败了,他这片面的胜局更会被齐侯看重。当然,能大胜还是胜了为好。 楚子苓哪能想到这里面还有如此多计较,想了想才道:“不论如何,以你才干,总能闻达于诸侯。” 看着那小女子严肃神情,田恒几乎想伸手,轻拂她鬓边发丝。她跟母亲,终是不同。不在乎这田氏家业,亦没把承嗣与否放在心上。她只是信他,毫无杂念。 若是他想,当然能闻达于诸侯。田恒唇带轻笑,微微垂下了眼眸。 作者有话要说:  去看电影,但是不喜欢,丧丧的回来,更新就晚了 摸一把壮壮: 93、第九十三章 有了君前一番对谈, 第二日, 田湣就唤来了田恒, 亲自吩咐:“这几日会有二十乘田车自封地出发, 待到了庄园,你先行操练。冬狩过后, 再掌兵车。” 他说的并不怎么甘愿, 田恒的关注点却没落在掌兵上, 而是皱眉问道:“可是楚使将至, 君上意欲演武” 田车和兵车并不相同, 轮辐更小, 是一种只用于田猎的战车。一口气调来二十乘田车,就算不配步卒, 每辆车至少也要二十五名役徒随行, 如今秋忙还未彻底结束, 抽出整整五百青壮劳力, 对于大夫之家是个极为惊人的数字。要是没点政治理由,哪值得这样奢侈的投入 齐楚结盟, 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他和子苓自宋国出逃时,屈巫也刚刚出奔, 就算能及时反应, 也要再过两月才能派出新的使臣。齐侯选在那时冬狩,用意不言自明。 田湣没料到他反应如此迅捷,只板着脸点了点头:“此次关乎颜面, 切不可堕了田氏威名。” 连田车都能凑出二十辆,看来父亲是下足了本钱,田恒唇角一钩:“君上看重,小子自会尽心。” 这话有些答非所问,让田湣的面色愈发难看。但是这孽子已入了君上之眼,再说什么都迟了,只能让他先在冬狩时出个风头。好歹,这也是个田家子,田湣忍不住自我安慰,心头却隐隐有些不安,毕竟他出生时的占卜并非作假 后院,对着已哭肿了眼睛的妇人,孟妫面上毫无波澜,冷冷道:“你整日哭哭啼啼,又有何用” 听出表姐语气不善,仲嬴吓得哭声都弱了几分,当初姑母让她嫁入田家,就说了这位表姐会照拂一二。身为巫儿,她可这个家中仅次于家主之人,岂能让她厌了自己 用帕子掩住了呜咽,仲嬴哽咽了许久才说出话来:“可是君上都要赏那人,再拖下去,家中车兵尽数落入他手中” “那你待如何”孟妫只扔出这句。 仲嬴顿时说不出话了,阿姊对她何曾这般严苛 孟妫却大袖一挥:“回去吧,好好看着须无。” 仲嬴也是无法,心不甘情不愿的退了出去。待人走了,孟妫那双狭长凤眸,才显出了森森冷意。自己原先的安排,皆被“面君”之事打破,现在已骑虎难下,寻常法子焉能奏效那表妹蠢不可及,却也并非全无用处 “田猎也要提前练兵”听田恒谈起这事儿,楚子苓满心好奇。古代是有借田猎练兵的习惯,但是为了参加田猎,还要提前操练一番,岂不有点过分了 “此次非是寻常冬狩,而是为了演武。楚使入齐,君上好大喜功,那肯放过机会欲讨他欢心,说不得卿士们都要提前演练,以便在冬狩时崭露头角。”身为齐人,田恒太知道国君喜好。因而似他父亲这样提前一个月练兵的人,怕是不在少数。 然而听到这话,楚子苓突然怔住了,问道:“若是楚使入齐,可能带来屈巫消息”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提过这个话题了。自宋国出逃,一路奔波前往齐国,那日不是提心吊胆因而华元拦截屈巫的结果,他们并没有等到,现在远隔千里,更是打探不到消息。这样的事,是需要时间才能传播开来的,而楚使入齐,就是最好的探听机会。 闻言,田恒微微皱起了眉。屈巫死没死,其实并不好说。若论计谋,华元可差屈巫太远,自己寻来的那群游侠儿,也用在了出逃上,没能按计划伏击,更是少了几分把握。但是这些,他并不愿对子苓说:“华元毕竟势大,应当能拦下屈巫。” 他说的“应当”,也没做十足把握,然而楚子苓却松了口气:“那就好了。” 若是屈巫能死,她最大的心结也就开解了,下来当能继续自己的生活。田恒说过,会找个海边的居所,这跟她想象的虽有不同,但是田恒在这里,留在齐国又有何关系 看着她那平静笑容,田恒心底一揪,随后又舒了口气,把那些隐忧压在了心底:“这些日我可能要去城外田庄逛逛,可能要早出晚归,你先在小院好好住着,不必担心。” 这些日总被田恒带在身边,时间久了,楚子苓也能猜出他的心思,微微笑道:“正好,我也凑齐了药品,可是尝试做做膏药了。” 除了膏药,还有各种跌打、金创类的药物,要多备些。田恒是要上战场的,有备无患总没大错。 安排好了行程,隔日一早,田恒就驾车出门。想要练兵,需要操心的事情可不少,但不放心子苓,他宁愿每日奔波,也不想直接住在田庄,只能多跑几趟了。 楚子苓则翻出药材,开始熬油制膏。当初在宋宫,她就尝试过数次配药,早已熟知如何控制火温,以及原始锅具对于药性的影响,现在不过是重复的实验罢了。 大块的猪油投入釜中,随后入药搅拌,炼出药油,随后文火熬煮药油。手头没有黄丹,想要最后成膏只能选取松香,加入松香的时机也要选的恰当。小院中的仆役早就被打发了出去,楚子苓潜下心来,认真调配。浓郁的油香和药香渐渐混在一处,散发出勾运气味,楚子苓猛地抄起小釜,添入松香,边加边搅,凝神观察膏体,只待她双手发软,才成了形状。 剩下就是去火毒了。楚子苓擦了擦额上汗水,把膏药团整个取出,放入冷水浸泡,再等七天,就能做成一贴贴的膏药了。只是白麻可能还要处理一番,才能作成膏药布。 正想着要田恒弄些布回来,小院门口突然响起了一阵凌乱足音。就见十来个仆役冲了进来,跟在后面的执事大声叫道:“就是她速带她去家祠” 院中那奇特的膏药味还未散去,楚子苓满手污渍,衣着粗陋,哪有什么威仪然而当那老者冲进来叫喊时,楚子苓眉峰一蹙,沉声道:“在吾面前,尔等也敢大呼小叫。” 她的声音并不算大,但是之前出入宫廷,受数千国人顶礼膜拜,气势又岂容小觑只这一句,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那执事愣了一下,也换上了雅言:“家主和巫儿有命,请大巫前往家祠。” 为何要找自己,还是田恒出门的时候。楚子苓看了那来势汹汹的仆从们一样,淡淡道:“待我更衣。” 她这一身,并不适合见人。那执事愣了一下,却也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走入屋中。更个衣也花不了多长时间,反正君子外出,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在外面焦急等了一刻钟,就见一道黑色身影,自屋中走出。那执事正欲开口,突然愣在了原地。就见女子已改了妆容,哪还有方才素淡模样巫袍宽大,发间缠羽,连脸上都绘出了巫纹,虽然纹饰十分简单,但一眼看去,只能觉出冷艳鬼魅,让人双腿发软的可怖。执事心中暗叫不妙,难道这女子真是个巫者怎么旁人都说她是君子寻来的姬妾呢 连执事都怕了,一旁奴仆哪还有方才气焰,见她走来,就如退潮的海浪一样,迅速分开。执事暗道不妙,那双冷冽黑眸已然望了过来:“还不带路” “这病,真是因那孽子而起”坐在祠堂中,田湣满面焦色,简直不可置信。 明明昨日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病了,还是这等怪病送到阿姊这里观瞧,得知是田恒所为,更是让他心惊。难道妨家之事又出现了他明明才归来一个月啊 “此子生就不详,你也当知晓。”孟妫面沉如水,冷冷刺道,“如今只是病了个内眷,已经是好的了。” 想起过往那些事儿,田湣心头一凛:“难道他还会克须无” 田须无可是他的宝贝嫡子,要是被田恒妨到,如何是好 “前日家祖入梦,已告诫过我。此子攀的越高,对田氏越发不利,莫说须无,就是你这个家主,也难幸免。”孟妫厉声道。 这话吓的田湣一个激灵:“我是他父,何至如此” 孟妫垂下眼眸:“吾知阿兄爱他才能,可是看看仲嬴现在模样,你还不信吗” 被戳到了痛处,田湣一时无言。这个儿子,他虽然不喜,但是君上看重岂是能轻易得来的,他何尝不想靠着此子壮大家业然而孟妫这番话,着实让他生出了动摇。他这个姐姐自小就长在家祠,可能通祖先的。先祖吩咐,怎可视若无睹 “阿兄还是早作打算,再拖下去,为时晚矣”孟妫又是幽幽一句。 田湣只觉额上青筋乱跳,恨声道:“这不祥孽子” 然而他话一出口,门外就传来一个冰冷声音:“何人不祥” 田湣和孟妫齐齐一惊,抬头向门口望去。只见个黑袍墨面的女子,缓步走入了厅堂。 作者有话要说:  一晚过去,壮壮身上长满了手w 嘿嘿,害怕宅斗的小伙伴肯定没看过我的文,我家男女主从不在后宅浪费时间哒: 94、第九十四章 这是位大巫所有见到那女子的人, 都会第一时间生出此念。田湣不由自主就想起身, 这巫者身上的威势, 几乎与宫中大巫仿佛, 岂容怠慢 孟妫也是一惊,然而很快抬手, 止住了弟弟的动作, 沉声道:“汝就是那孽子请来的巫者” 那双冰冷黑眸, 立时转了过来, 对面巫者不答反问:“汝是田氏巫儿” 她面上, 其实没有太多情绪, 但是巫纹妖异,眸眼深邃, 只一眼似乎就能洞彻人心。孟妫只觉呼吸一滞, 强撑着提高了音量:“不错, 吾正是此家主祭之人” 那大巫唇角露出一丝讥诮:“即为主祭, 可知鬼神难欺” 这话没头没尾,却让孟妫背上冷汗都落了下来。这些年, 她借鬼神之名, 使了多少手腕,然而这些全是私密, 怎可能只凭一面, 就辨的出来难道这女子真是大巫田恒从何处请来的,为何之前从不显露 然而那大巫已经转过了视线,再次看向田湣, 冷冷开口:“敢问家主,何人不祥” 没了阿姊阻拦,田湣已经站起身来,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此乃吾等家事,不便宣之于口,还望大巫勿怪。今日贱内忽然中邪,才冒昧相请” 这番话含含糊糊,逻辑都有些不连贯了,实在是田湣也没料到,阿姊口中这个“似是作伪”的女子,竟真是个巫者。现在把人请来了,要如何是好 那大巫听了,却只颔首:“人在何处” 孟妫一听就急了,不是找人来问罪的吗怎么现在反倒像是请她过来驱邪了若真是巫者,说不定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把戏,岂能让她近前 立刻起身,孟妫拦在了两人面前:“此乃田氏家祠,怎容别家巫者入内家主,当慎行之” 田湣闻言也是骤然回神,是啊,自己刚才那番话,听来竟是想要求助,这可不是他的本意。家祠里有别的巫者入内,也是不妥。 楚子苓看着这严防死守的兄妹两人,那还不明白里面的猫腻中邪,巫者能让人中邪的手段,她还真知道不少。 立定脚步,不再近前,楚子苓只闭目侧耳,像是在倾听什么,片刻后,突然道:“这邪病可是用饭后不久后生出的恶心呕吐,神志不清,亦有抽搐” 田湣浑身一震:“正是” 她连门都未进啊,是如何辨出症状的 “取水两升,草木灰一把,分五次喂入催吐,待水液洁净后,食生鸡子白三枚,转日即愈。”楚子苓的目光转向了一旁神色微变的孟妫,突然问道,“难道家巫不知如何祛除食邪吗” 孟妫已是心神大乱,仲嬴为何突然中邪,没人比她更清楚,不过是在朝食中添了些麻子。这是家中祖传之法,只有巫儿知晓,能让人显出中邪之状,却不危及性命。她以往也使过几次,当然清楚只灌水催吐即可,但是谁晓得,竟还要用草木灰和鸡子白 这到底是猜出来的,还是鬼神告知 田湣可顾不得那么多了,赶忙吩咐下去:“快快照做” 仲嬴毕竟是他的妻子,亦是他的自幼一同长大的表妹,田湣焉能坐视不理 把这兄妹二人的反应看在眼底,楚子苓微微敛目,知道自己猜的不错。当初在宋宫,她可是从巫祝那里学了不少把戏,后宫争斗的复杂和惨烈,又岂是区区大夫家宅能比的毕竟是田氏主母,就算下毒,也不敢用的太重,还有什么能比火麻仁这种巫者必备,又见效快、预后轻的药物好用呢 见事已不成,孟妫突然道:“大巫未见人,却能猜出病情,莫非会些咒术” 这句话听来平平,但是深究起来,十分诛心。若是会咒,那仲嬴的病到底从而何来为何她不见人也能猜出病因,难不成真正下咒的,是她本人 这话旨在让田湣起疑,孟妫深知自家弟弟脾性,但凡事涉鬼神,他极容易被牵着鼻子走,全无平日精明。若是疑心这巫者,还怕他不猜忌那孽子吗 然而话音刚落,那漆黑眸子又望了过来,只见那大巫微微一笑:“若吾施法,那人焉有命在” 她唇畔有笑,却无丝毫温度,就像说一件并不放在心上的小事。然而那语气,那神情,让人无法生出半点怀疑,就像一位能掌生死的黄泉使者,让人胆寒。 这一刻,孟妫是真的怕了。术法学得再精,占卜如何灵验,她也只不过身处田氏家祠罢了,哪里见过真正的大巫而面前这女子,绝非寻常人物,一言一行,都透着股迥异家巫的气势。这可不是凡俗传承能教出来的,田恒是从哪里寻来这么个可怕人物的 田湣喉头颤了一颤,一时也说不出话来。这样的威胁,让他极为不适,但心中恐惧却越发高涨,令他半点不敢轻慢。 那孽子果真是寻了个帮手吗 看到了两人眼中的恐惧,楚子苓神色更淡,她不怕被这些人畏惧,更不怕有人在背后指点,但是田恒,不该被这些妖言惑众的东西伤害 “田氏家事吾无心过问,然田恒一条性命,是吾从鬼门中救出的,前尘早就散了个干净。若非如此,岂能得君上看重还望家主明辨是非,莫误良机。”冷冷扔下这句话,楚子苓转身而去。 田湣简直不知当说什么了,愣在原地半晌,突然大步走进了内室:“水喂了吗可转醒了” 听着那突然变得焦躁的声音,孟妫跌坐在地。阿弟信鬼神,笃信无疑。然而如今,他信的怕以不是自己了 大步走出了家祠,楚子苓根本没看那些畏惧退避的下人,径自向小院走去。在宋宫数月,对于如何装神弄鬼,当个“大巫”,她早有心得,然而这一切,仍是让她气闷不已。难怪出身大夫之家,田恒却选择四处流浪,当个游侠;难怪当初在宋国,听她说陈姬生子不祥时,他会如此震怒;难怪当初知道自己是个巫者,他不似旁人一样敬畏,反而露出隐隐疏离不喜。有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姑母,他的幼年,又该是如何样貌 猛一顿足,楚子苓胸口竟生出了隐痛,让她眉峰紧蹙,牙关紧咬。他为何要回齐国,真是为了即将开启的大战吗他为何要接下坊中差遣,真是因为这是家中事务吗而他,竟一个字也没同她说 那股抽痛,刺得她呼吸都困难起来了。过了半晌,楚子苓才重新迈开脚步,步履坚定,向着他们的小院而去。 田恒自庄园归来,已经是下午时分,一进家门,就觉出气氛不对。仆役个个战战兢兢,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往日总要挑三拣四的执事,更是连影子都消失不见。 出事了 田恒二话不说,飞快向小院奔去。他离开这家方才半日,难不成就有人寻了子苓麻烦若那女人真对子苓不善,他定要,他定要 步入小院,他没看到那大树下站立的身影,心中愈是惊怒,他疾步来到书房,“碰”的一下推开房门,下一刻,田恒愣在了原地,只见子苓身着巫袍,面绘巫纹,就坐在屋中。 脑中嗡嗡作响,田恒一时竟无法做出有效反应,对面女子却率先开口:“我等你许久了,有事想问。” 田恒这才回过神来,不由自主上前:“为何这副打扮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的目光是急切的,关心且急切。楚子苓轻轻舒了口气:“无事,只是去了家祠一趟。” 田恒猛地握紧了双拳:“那贱妇可是为难你了” “她不过是个家巫,能为难我什么”楚子苓不答反问。 这下田恒愣住了,是啊,子苓可是曾入楚国,又入宋宫,被一城国人顶礼膜拜的大巫。若论“闻达于诸侯”,她的才能怕是比自己还强上一些,那可是掌生死,驱瘟鬼的能耐。 一个齐国巫儿,确实不可能伤她。 心头一松,复又一痛,田恒松开了手掌,缓缓坐下:“无事便好。” 注视着面前那人忽而放松下来的神情,楚子苓只觉胸中憋闷难忍,几乎要喘不上起来。轻轻闭了闭眼,她突然开口:“我无事,无咎你呢可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一声” 闻言,田恒猛地抬起了头。面前那女子的神情,并未改变,只是定定的望着自己,连那诡异巫纹,都无法遮挡她眸中关切。 她去过了家祠,见过了那女人,这些阴私,又怎能瞒下 田恒坚毅的薄唇抿了起来,许久之后,方才答道:“我出生时,显出凶兆,乃不祥之子。” 作者有话要说:  拭泪,本来都快写完了,电脑突然蓝屏,折腾了好长时间,又丢了好些字。今天就这么多吧qaq: 95、第九十五章 他的语气极为平淡, 毫无起伏, 像是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琐事, 然而那双眼, 却牢牢锁在楚子苓脸上,想要从她的神情中寻出些微波动, 轻蔑、震惊、厌弃、同情然而一切都没出现, 那女子只是望着他, 眼神温和, 似有隐痛, 静静等在一旁, 等他说下去。 于是,田恒说了下去:“我母亲乃是燕国隶奴, 身份低微, 因父亲酒醉怀了身孕。那时父亲刚下六礼, 正妻尚未过门, 就把母亲赶到庄上。待临产时,家中六畜不宁, 祖母病重, 巫儿占卜问卦,得出了不祥之兆。” 田恒顿了顿:“好在, 父亲尚无子息, 我这个庶长才留下一条命来。” 他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讥诮,可以想象的出, 当年他们母子的艰辛。 楚子苓沉默良久:“你们后来还是回府了。” 若是没有回府,何来这么个幼时居所 “主母三年无所出,我和母亲才能回来,在这小院住下。”田恒语中多了些情绪。 那时他已六岁,母亲何其高兴,只盼着他能出就外舍,研习六艺,好有朝一日继承家业。然而一个不祥的庶子,在主母无出的后宅,境遇又能如何 这些,他都忍了下来,拼上性命,只想做个人人称道的君子,配得上田氏之名 眸色忽地沉下,田恒继续道:“几年后,母亲病故,主母也生出了嫡子,我被驱出国子,跟着师傅学习兵器、御术,直到恩师故去,才离家游历。如今回来,自会让那些人心生忌惮。” 他说的太简单了,平铺直叙,没有细节,更无要点,像是述说一个跟自己全不相干的故事。但是楚子苓听出了话语中隐藏的东西,就像把一块陈年的伤疤揭开,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然而重新睁开的时候,眸中已有了怒意:“那巫儿并无法力,不过是弄权罢了。今日下毒谎称有人中邪,想把此事推到你身上。二十年后她犹敢如此,何况当年” 田恒肩背一紧,猛然猜到了子苓今日这副打扮的缘由,怒气立刻涌上,若是子苓并非大巫,会是如何 楚子苓看出了他的愤怒,然而她今天遭遇的,比起这十几年苦楚,又算得了什么她膝行两步,来到了田恒身边,按住了那只攥紧的拳头:“他们奈何不得我,却能伤你。你绝非命中不祥,该惩罚的,是他们,不该是你” 那只白皙纤长的手稳稳覆在手上,温暖柔软,似要抚平他胸中的伤痛。田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些东西,他从未跟旁人提起,也以为自己早就把它们抛诸脑后,不再计较,然而当真听到有人说“错不在他”,还是让他的心猛然揪起。 母亲的刚强,未尝不是不甘,恩师的随性,未尝不是避世,他们其实都信“命”,只是不愿任其摆布。而子苓,子苓她是不信的。虽然说着天命鬼神,却总要从黄泉路上抢回人命,不分贵贱,执拗的简直不像个操法术的大巫。 而她,确实是大巫。她说,自己绝非不祥之人。 也许是他沉默的太久,楚子苓忍不住道:“若是你想继承家业,也许我能想些法子” 想法破坏巫儿的威信,让她那些装神弄鬼的手段暴露在众人眼中。以田恒的才能,若是没有“不祥”这个恶名,继承家业又有何难 反转手掌,田恒轻轻握住了那只手,摇了摇头:“不必,就像你说的,以我才干,何愁不能闻达与诸侯” 母亲的挣扎和不甘,热切和期盼,其实已然远去。继承家业,成为家主又如何把曾经折辱他的全都踩在脚下,让父亲对曾经的作为懊悔愧疚,乃至使得田氏飞黄腾达,位列上卿所有的一切,在他离开齐国时,就消散干净。恩师在最后的时日,教会他要活的真切自在,遵从本心。 而现在,他心中只有这女子。他想让她活的平安随顺,自由自在,何必因为这些污浊,跳进泥潭,脏了双手。 楚子苓愣住了,那不是故作姿态的退让,亦没有狂傲戾气,满心郁愤。他只平平淡淡说出了这些,似乎天经地义。就算生在深涧,猛虎也能咆哮山岭,就算生在泥潭,蛟龙也能腾云驾雾,而当他跃出樊笼,过去种种,不过是过眼烟云。 那颗紧绷的,激愤的心,渐渐舒缓了下来,楚子苓回握了过去。那只手比她的手大上许多,完完全全将她的手裹在掌心,似永远不会垮塌的壁垒,将她牢牢庇佑。 即便这其中并无情爱,也足够了 一夜无眠,第二日,田湣只觉额角突突直跳,胸口烦闷,倒不是说仲嬴未曾康复,而是恰恰相反,照那大巫所言,只花了小半时辰,她身上邪症就尽数褪去,到了晚上,甚至能起身用饭。然而这些,更是令他寝食难安。田恒身边有此等大巫,何必使鬼蜮伎俩那用这阴毒手段的,又是何人 这个念头,让他脊背发寒。这可是他的发妻,是他嫡子之母,也会突然食邪,大病一场。那几年前,自己夜夜噩梦,食不下咽,真是因为家中有子不祥吗 这念头,简直不能深思。 面色愈发难看,田湣想要起身,突然有仆役禀道:“家主,君子求见。” 神色一凛,田湣坐回了原位,板起面孔,命人带他进来。只见田恒大步走进房中,行礼道:“听闻主母病了,还招了大巫前来诊治,不知如今可康复了” 这话说的委婉,用意却极为分明,田湣立刻沉下了脸:“已能起身了,无需挂怀。” “那就好。”田恒坐起身来,“若是有甚不妥,也可请大巫瞧瞧。当初小子野外遇上狼群,都没了气息,大巫仍能救回,可见法力高深。” 没想到还有这过往,田湣一怔,这就是那大巫所言,死过一次,前尘尽去吗若是没了那“不祥”的名头,此子可是难得的良才,可家主之位 他心头方才动摇,谁料田恒又道:“小子昨日去了田庄,已想好如何练兵,不日即可摆开车阵演练。等明年大战过后,若侥幸得了封赏,就带大巫离府别居。” 田湣吃了一惊:“怎地又要离府” 田恒面上反倒显出些讶色,像是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问,直言道:“小子只为此战归来,战必自要离去。况且留下,总会惹得姑母惦念,家宅不宁。” 这话隐藏的意思,简直再明白不过。田湣的面色又沉了下来,若真是阿姊有意施为,这些年后宅惹出的事情,可就说不过去了。 挣扎良久,田湣终是道:“不必担心此事,吾自有安排。” 闻言,田恒哪里还不明白,这是父亲对自家阿姊起了疑心。阴害主母、又惹怒了家主,就算是巫儿又能如何况且他那弟弟也即将成年,若是不小心听闻此事,还怕没人对付那女人吗到时候,说不定后宅会乱成什么样子,他岂能容子苓继续呆在这里。 “此等家事,父亲定夺即可。”田恒淡淡道。 看着那器宇轩昂,却神情冷漠的长子,田湣突然生出了些悔意,沉吟片刻后道:“如今你也及冠,该加表字了,叫孟成可好” 孟乃庶长,成乃功就,是个好字。可惜,来的太晚。 田恒剑眉一轩:“表字吾师早已取就,字无咎。” 这个表字,可全然没有排行包含其间,竟似毫不在乎庶长之名。田湣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田恒已然行礼,起身告辞。 见那挺拔身影大步离去,田湣心头简直梗的难受,难道他真就毫不在乎承嗣之事,家主之位那自己一直忧心忡忡,寝食难安的,又是什么 且不说后宅荡起的波澜,当田恒再次准备前往田庄时,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对楚子苓道:“不如你随我同去,田庄离得也不算太远,还能见识车阵模样。” 这邀请确实有些诱人,楚子苓却摇了摇头:“我还有有事要做,就不去了。” 她知道田恒担心自己的安危,但是同样,她又何尝不担心田恒在府中的处境只要自己坐镇田府,想来那低配版的巫儿,也不敢妄动,万一使出什么手段,她也能提早防备。若是离开了府邸,反倒让敌人有可趁之机。 见她拒绝的干脆,田恒也不好再劝,只得道:“回头我寻两个可靠婢子,留在你身边。” 楚子苓这次倒是没有拒绝,乖乖点了点头。见她这副模样,田恒也略略收心,驱车出门。 等人走了,楚子苓查了查昨天泡进水里的膏药团,就搬出了草药,准备碾磨一下制成药丸。刚刚开始筛选,就见个少年郎大步走进了院门,似没料到院中坐了人,衣着不似奴婢,身旁还没别的仆妇,他迟疑一下,规规矩矩行礼道:“敢问女郎,大巫可在” 楚子苓停下手上动作,抬头向那少年看去。虽然还未长开,身形略显瘦弱,但是此子眉宇样貌,跟田恒有几分相似,不难看出两人之间的血缘关系。 这位难道就是田氏嫡子光看礼数,还真跟他那父亲、姑母不大相同。楚子苓放下了手中药草,道:“吾就是,敢问小君子有何时” 没料到大巫竟一副如此大半,那少年愣了一下,旋即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多谢大巫救吾娘亲。” 竟然是来感谢自己的,楚子苓有些意外,但很快摆出了肃容:“举手之劳罢了,只要令堂今后注意饮食,避开邪物就好。” 这话里有话,也不知道少年能不能听懂。饮食上出现问题,是谁所为,经谁之手,都要仔细查看,以免再出类似的事情。 那少年直起身,轻叹一声:“多谢大巫指点,小子已经命人查过。今日来”他迟疑片刻,像是狠了狠心,突然提高了音量,“是为向大巫赔罪。都怪娘亲误信歹人,方才做了错事。” 楚子苓的立刻警惕起来,直直盯着面前少年。这是真来赔罪,还是意有所指 被那冰冷眼眸锁住,田须无只觉心头一紧,明明还是那身寻常衣衫,面前女子却像是换了个人一样,让人生出畏惧。也是到此刻,他才明白,这确实是个大巫,恐怕比身为巫儿的姑母更加可怕 但是他心中并无畏惧,朗朗道:“既然知晓行差踏错,就不该再动心思。兄长才能,小子自幼耳闻,这家主之位,当贤者居之” 作者有话要说:  壮壮今天依旧不敢乱动,柏拉图了解一下w: 96、第九十六章 这一句掷地有声, 极是磊落, 楚子苓的眉头却微微皱起, 这家人从小就诬蔑田恒, 打压庶长,怎么突然就冒出了个让贤的嫡子而且这小子不该找兄长自陈心迹吗, 为何寻到她这个大巫头上 心存疑虑, 不知此人是不是以退为进, 楚子苓只淡淡道:“此乃尔等家事, 本与我无干, 但你兄长无心家主之位, 小君子何必如此” 听闻此言,田须无顿时激动起来:“太公言尊贤尚攻, 方才使地泻卤, 人民寡的齐地, 成为一方霸主。想吾田氏一脉, 两代立贤,方有如今家业, 怎能毁在小子身上” 他的语气着实真诚, 青嫩的脸上也显出些潮红,极是激动。十二三岁, 正是自尊心极强, 且容易受到影响的时候,突然听闻家中阴私,生出此念, 也说得过去。 见此情形,楚子苓稍稍放下心来,却没松口,反而问道:“敢问小君子,田氏如今任何职” “工正”田须无立刻道。 “此上卿否封城邑否”楚子苓又问。 田须无一下就涨红了脸,答不出话来。工正怎会是上卿当年先祖出奔入齐,并未接受齐侯赐予的卿位,只任工正,食邑更是只有封田,哪来的城邑 见他尴尬神色,楚子苓微微一笑:“大丈夫当食五鼎,拜上卿,以汝兄之才,何须争家主之位” 那女子语声平淡,话中之意却让田须无如遭雷击自幼他就被母亲灌输了不少闲言碎语,对那庶兄总是恶语,却也不乏强令他勤学六艺,以免坠了嫡子之名。田须无并不蠢笨,自能辨出庶兄才能过人,让母亲忌惮。他原也打算已才能取胜,压过庶兄,未曾想却闹出了姑母阴害母亲,嫁祸他人。 这下,顿时让少年心中羞愧难当。若是庶兄真无罪过,又才干卓越,那他靠阴谋继承家业,岂不是卑鄙小人 因而面对大巫时,他才按捺不住,说出了肺腑之言。谁料对方轻飘飘一句话,把他的胸中激荡碾个干净。 区区工正,争来何用 田须无简直不止自己是如何告辞走出小院的,只觉耳中嗡嗡,心绪难平。原来母亲、姑母,乃至父亲眼中极是重要的家业,在旁人眼里不过腐肉一块。当年管仲家道中落,要靠从商谋生,不也因才能位列上卿,助桓公成就霸业旁人能的,自己为何不能 小小少年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母亲的哭嚎已全然忘在脑后。然而身为田氏嫡长,他同那庶兄仍有不同,他非但要成为上卿,还要让田氏一同壮大,成为旁人不敢轻忽的大族。也唯有如此,他“争来”的家主之位,才与众不同 眼见那少年深受打击的走出了院去,楚子苓面上也露出了些笑意。她当然知道,这个田氏不容小觑,总有一日会兴旺发达,成就霸业。但这些,与无咎何干 闻达之路何止一条,既然无咎不愿,田氏就同他们没甚关系了。 并没把这小小插曲放在心上,楚子苓继续碾磨起了药材。 五辆田车疾驰,声若迅雷,展如雁翅,顺着旷野铺展开来,一时间鸟兽皆惊,四下奔逃,然而三辆战车矗立前方,还有百来兵士持剑持戈,严阵以待,哪还能走喊杀声顷刻响成一片。 望着前方车阵,田恒松了口气,这大半个月的操练,总算没白费功夫。田猎虽是演武,但跟真正对战大有不同,需要的是严密阵型和迅速出击,只要掌握这两点,冬狩时自能崭露头角。 不多时,一场围剿便到尽头,就见一人驾车向这边驰来,还未到跟前便高声道:“君子,此次获鹿十头,豕两头,可是大胜” 田恒却冷冷道:“这点猎获,又算什么此次冬狩,只田车怕就有数百乘,想要在君前献技,绝不能怠慢” 这副模样,立刻让卢溪噤声,不敢招摇。身为家主车右,田氏家兵原本的指挥,他初见这庶长子时,也是极为不忿,颇多挑衅。然而众人的轻视慢待,三日内就散了个干净,实在是对方御术高明,武艺绝伦,几人围殴都无法招架。加之他练兵的手段和提拔人才的魄力,更是让这些车兵在短时间内就脱胎换骨,重整军容。 因此卢溪对于田恒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颇有些唯命是从的架势。 目光环视一周,田恒对面前所有车兵道:“田猎演武,阵上杀敌,如今尔等已能同猛兽搏杀,有朝一日,定能立下战功” 这一句,可比任何夸奖都更让人激动,下面兵士尽数高呼,田恒转头对卢溪道:“今晚设宴,把猎物分食了吧。” 就算是家兵,也未必能天天吃肉,卢溪吞了口唾液,问道:“君子不留下与吾等同乐吗” 怎么说也相处了大半月,卢溪十分清楚这位长官的作息,每日都要不辞辛苦赶回城中,从不留宿田庄,难不成院里藏了娇娘 这私底下的腹诽,田恒自然听不到,他的面色阴沉了些,低声道:“我明日有事,就不来了。尔等亦可休整一日。” 若是往常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卢溪说不得也要高声欢呼,长啸几声,然而现在,他可不敢放肆,只看看那微蹙的眉峰,紧抿的薄唇,就知这位庶君子不怎么高兴。田恒原本就高大英武,沉下脸却威仪肃杀,让人不可逼视。卢溪半个屁也不敢放,唯唯诺诺道:“多谢君子。” 交代完毕,田恒也不多待,一路疾驰回府。跳下马车,他足下生风,走得飞快,一脚踏入院门,就见一大一小两张脸,同时向这边看来。 “兄长”见人回来,田须无有些尴尬,还是起身相迎。 田恒的额角抽了抽,也不理她,看向一旁刚刚站起来的楚子苓,问道:“今日可好” 只看田恒面色,楚子苓就知他问的是什么,微微一笑:“无事,须无正准备离开。” 实在不怪田恒面色不善,自那日来访,扬言要让贤之后,田须无沉寂一段时间,这两日突然就转了性,跑来小院。开始似乎是想接触兄长,拉近两人感情,但田恒哪会在乎这小子几次挤兑之后,田须无也不敢常来了,只是偶尔到小院,除了打听一些兄长的事迹,还会向她这个大巫请教一些想不明白的问题。 楚子苓当然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东西,但是接触多了,也能感觉到这少年压抑不住的好奇和真诚。因而私事没谈多少,倒是说了些爱民、仁德之类的理念。她没法改变这个社会的阶级属性,但是多个有良心的奴隶主,能让下层受苦之人活的好些。 田恒可不会管这些,只冷冷道:“你这两日妄为,嫡母可知还望小君子顾念亲恩。” 这话一出,田须无的脸就有些白了。这两天他忍不住往这边跑,有一方面也是因母亲跟姑母起了冲突,后院待着让人难受。这举动,父亲似是默认,但是母亲那边,他可不敢乱讲。拜访大巫也就罢了,跟着庶兄太过亲近,定会惹母亲伤心。 纠结片刻,田须无叹了口气:“是小弟莽撞,搅了兄长清净。” 也不再辩解什么,他恭恭敬敬行了礼,告辞而去。 等人走了,田恒才转头对楚子苓道:“如今后院闹的厉害,还是别搭理这小子了。不说他起了什么心思,只一不小心走漏风声,都会惹来麻烦。” 对于这忠告,楚子苓自然从善如流。瞥见了那小子带来的几件玉摆设,田恒压住心底不悦,开口道:“明日车兵休整,你要去集市转转吗” 就算再怎么跑得勤,他一天大半时间都待在外面,子苓如今也不是施法救人,只整日熬药,难免寂寞。怕正因此,才会让那小子趁虚而入 楚子苓有些讶然,旋即也笑了:“那太好了,有劳无咎。” 整日早出晚归,大半个月都没休息,自己在家还能偷懒,田恒这么熬下去可不太健康,楚子苓自然乐意跟他一起走走。而且现在农忙已经过去,寒冬还未到来,集市正是最热闹的时间,这几天田须无经常在提起坊间见闻,也让她生出了些兴趣。 见楚子苓笑得开心,田恒也放下心来。反正距离冬狩也没几天了,该练的都练得差不多,养精蓄锐也是好的。 到了第二天一早,楚子苓起的极早,换上了许久没有穿过的男装,打扮停当,出门就见到换了身新衣的田恒,巧的是两人穿的衣裳颜色极为相近,她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不知旁人会不会当你我是兄弟” “说不定会当成叔侄。”田恒刻意压低了声线。 这些天,可能是为了训练兵士,他唇上又蓄了短髭,英武之余,更多几分沉稳,很是能压住场面。当然,也让他看起来长了几岁。但这话说的,不免有占便宜之嫌了。 楚子苓挑了挑眉:“阿叔可带了钱” 田恒一窘,两人之前带回来的钱财,他都放在了楚子苓那边,身上还真没什么钱。干咳一声,他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贤弟请。” 自己比他大的些事,楚子苓当然不会乱说,双手背负,挺胸走在了前面。看着那悠闲抓在一起的白皙手指,田恒不由露出笑容,大步跟在了后面。 作者有话要说:  田须无就是田文子,齐田发迹之始,一百年后,他的曾孙田成子也叫田恒篡夺了齐侯权柄,再过百年,田氏正式成为周天子册封的齐侯。: 97、第九十七章 既然是出来逛街, 第一站肯定是卖干货、香料的坊市。齐国河运便利, 商贸发达, 临近又是同样长于经商的宋、卫、郑三国, 因此有不少别处难见的药材。可惜海外贸易的雏形都未出现,那些原产地不在中国的药材, 怕是要再过几百年, 才能随着驼队和海船抵达中原。 楚子苓挑起药材可比寻常女郎挑首饰讲究多了, 足足花去了一个时辰, 再把一整条街逛了个遍。回过神来, 才略显尴尬的对田恒道:“让你久等了, 可要去别处看看” 田恒混不在意,让跟来的仆役先拎东西回家, 自己则亲自驾了车:“带你去别处看看。” 临淄的坊市他们不知已逛了不少遍, 还有她没见过的地方楚子苓颇为好奇的上了车, 就见田恒驱车拐过了两个街道, 直穿河渠,向着城中心而去。这里已经到了贵族区, 若是按后世的标准已经进入了二环, 能紧挨宫城居住的,绝对即富且贵, 难道是带她去奢饰品店临淄的商业规划这么先进, 还有cbd商圈 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楚子苓瞧得越发仔细,然而又行一段路, 街上画风就是一变,只见长街两侧,闾门尽开,高挑妖艳的女子们全不顾冬日天寒,个个衣衫单薄,倚在门边。瞧见了来了车驾,数不清的彩帕招展起来,娇声不断,甚至有几位离得近的,已经两眼放光,扑了上来。 “君子可是来玩耍奴家中有玄酒、椒浆,上好清醴” “奴善琴箫郑舞,愿为君子献艺” “若君子垂怜,奴可不收夜资” 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嚷成一片,差点连路都堵上了,楚子苓面上哪还能挂的住笑。车上明明坐着两人,她却跟突然隐形了一样,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只关心田恒一个。楚子苓从来都知道他招女人喜欢,两人也不过是“普通好朋”,却仍压不住口中酸涩。 田恒稳稳控制着轻车,理都没理那群女人,只对楚子苓道:“店还在前面,穿过女闾便是,坐稳了。” 说着,他抖了抖缰绳,马儿骤然提高了速度,这下左右女子也不敢拦了,纷纷惋惜无比的退回了各自闾前。 刚抓住车轼,一转眼,那群恼人的莺莺燕燕就被抛在脑后,楚子苓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此处就是女闾” 女闾的大名,她当然听说过,正是当年管子的“创举”之一,让女子卖笑迎客,收取花捐,充实国库,算是青楼业的先祖。身为女人,楚子苓对这种地方是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但她也没想到,女闾竟会设在这里。 然而转念一想,就现在阶级的划分,这样的“消费”肯定也不是给泥腿子的,在城市中心地带设置女闾,随即衍生出个高档消费市场也不奇怪。忍不住,楚子苓回首望去,立在闾门前的身影风姿各异,却也有一股难以描摹的生气,就似浓墨重彩的画卷。 也许在这个残酷的春秋,此处也是这些女子的乐居之所吧 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楚子苓垂下了眼眸。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倒是让田恒尴尬,故作遮掩的解释道:“应当就在前面了,我不常来这边,也是听人提起那店铺” 楚子苓撇他一眼,简直难忍腹诽。是啊,以他这身段模样,还有此时彪悍无比的风气,田恒哪需要到女闾寻欢到这“虎狼之地”,谁睡谁还说不定呢。 谁料,刚一分神,前面就传来了一声尖叫。 “贱奴给吾站住” 被那处于变声器的公鸭嗓刺得打了个激灵,楚子苓猛地抬头,就见前面不远处,两个汉子怒目持刀,一人拎着木匣,一人扛着绢匹,正自包围圈里杀出,而被护卫围在中的,是一个坐在地上,单手捂脸的少年,也不知是被打了还是砍伤了。 “有人劫财,俯低头。”田恒简单吩咐一句,就扯了扯缰绳,车驾立刻转了个向,朝那两个歹人冲去。 似是没料到还有路人帮手,那两个大汉面露凶光,其中一人竟扔了木匣,大步朝轻车奔来街道不算宽阔,车速又能快到哪里那大汉也是个悍不畏死的,只一侧身就躲开了奔马,蒲扇大的手掌一把攥住了车栏,就想登车。 然而下一刻,那只手“嗖”的一下飞上了半空,鲜血飙出,那汉子惨叫一声,失了平衡,栽倒在地。只听车轮“咯吱”两下,似碾过了什么,一阵颠簸,而此刻,田恒已经单手勒缰绳,用力一扯,马儿嘶鸣一声腾起前踢。 这一下好巧不巧,正踹在那背向自己,持刀欲拦下追兵的匪徒背上,又是一声惨叫,那人口喷鲜血,扑到在地。 只是一个策马的时间,两名大盗都已亡命,饶是楚子苓见过不少市面了,也忍不住呼吸急促,面色发白。 “怎,怎会有人在这里劫道” 楚子苓并不知道自己无意识说出了心底话,一旁田恒倒是收回了长剑,淡淡道:“国人勇於持刺,怯於众斗,故多劫人者。” 这是啥习性啊。楚子苓也是无语,难怪齐国是春秋第一个称霸的超级大国,而且国力一直不弱,却始终难在列国征战中出头。个人勇武也不是用在这上面的啊 两人交谈这几句,刚刚那个跌坐地上的少年已经爬了起来,取下佩剑,竟然发疯了似得砍向那个已倒地不起的匪徒,那人背上登时血肉飞溅,谁料只砍了两下,也不知是别住了骨头,还是戳中了石头,那华美长剑“咔嚓”一声折成了两段。 本来就用上了浑身气力,猛然失去了支撑,少年根本稳不住下盘,仰面栽倒在血污之中,这一下简直跟把猫扔进了水里一样,他猛地从地上弹起,“啊啊”怒叫两声,双眼一翻,竟然昏了过去。 “公,公子”身后护卫皆是大惊,赶忙围了上去。这是伤到了哪里遇到劫匪就已经要命了,若是这位再伤了,他们怕是没有命活 田恒眉头一皱。公子这是齐侯的儿子,怎么跑宫外玩了还只带这几个兵卒,简直不知所谓。 然而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楚子苓已经起身下车,向那边跑去。田恒楞了一下,目中突然有了点复杂神色。这些天子苓在家安安稳稳,面上也常带笑,但身上总缺了些什么,而到此刻,那股精气神又回来了。对于她而言,又有什么比施术救人重要呢 见有人朝这边跑来,守在外面的宫卫都举起了手中刀剑,高声叫到:“止步” 他们虽然帮手杀了匪盗,但终究是陌生人,此刻公子受伤,怎能让人轻易接近 楚子苓楞了一下,刚想解释什么,身后就传来个声音:“吾是田工正之子,这位乃是家中奉养的神巫。若想救公子性命,还是速速让开为好。”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极有魄力,几个宫卫都是一怔,楚子苓已经高声道:“惊厥昏迷可是急症,尔等要看他毙命吗” 人都厥过去了,还能怎样那几个宫卫一听,面上就显出犹豫,这时,刚刚扑到那公子身边,白面无须的男子尖声道:“是大巫快快请进” 见寺人下令,几个宫卫这才退后,让开了道路。楚子苓也不管那面色焦急的中年人,跪在地上直接翻开了少年的眼皮,先查瞳孔,再探颈脉,随后挪动手足,探脉辨症。呼吸不应,双目紧闭,四肢厥冷,果真是气厥。 一旁寺人见这大巫既不念咒也不施法,只摸来摸去,已急出了一头冷汗:“可还有救” 楚子苓颔首,自袖中摸出了灵九簪,弹毫针在手:“怒急攻心,无妨。” 说着,那根金针已经没入鼻下人中穴,强刺行泄。 人若昏了,掐鼻下也是常有之事,可是这招刚刚已经用过了啊,也没见人转醒那寺人刚想说什么,身后田恒以皱眉道:“大巫施法,尔等也要细观吗” 这一下,莫说是那寺人,就连一旁宫卫都赶忙挪开了视线,只觉浑身发冷。这要是施法不济,可不能赖在他们不敬鬼神之上啊 然而心方才悬起,只是片刻,身边就传来一声悠长叹息,那昏迷的少年已经睁开了双眼,只是眼神还有些发直,似是神志并未恢复。 楚子苓立刻问道:“你可能听到我说话” 那少年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手指轻颤,似乎想要抬起,却没能挪动。一看他这模样,楚子苓立刻明白,这是窍穴未通,只板起脸道:“那人已重伤,你却还要砍杀,惊了他的魂魄,方才害你。吾刺那恶鬼,以驱出去了。” 这属于暗示疗法,对于暴怒气厥之人,很是有效。果真,听到这既符合“大巫”言语的话后,那少年就安静下来,胸中怒气被后怕替代,哪还有刚才狂躁模样 楚子苓立刻道:“可用清水” 一旁寺人连忙递上水囊,楚子苓扶着那少年的头,为他喝下了些,又沾湿了布巾,擦干净了对方脸上沾着的血污。这轻柔的动作,又让少年平静了少许,楚子苓这才道:“闭上双目,吾为你定魂。” 那少年乖乖闭目,楚子苓再刺人中,缓缓理气,又是两分钟后,她抽出了金针,轻声道:“看看手可能动了” 那少年尝试着动了动手指,果真握掌成拳,他面上露出喜色:“能,能动了” “公子”见他能动弹也能说话了,一旁寺人欢喜的几乎落下泪来。 楚子苓也松了口气,幸亏只是气厥,这暴脾气若是不该,晚年高血压心脏病怕是跑不了了。然而这些,不是现在该叮嘱的。 楚子苓只道:“回去喝几日杂豆粥,驱驱邪气就好。” 还能降降这要命的肝火。 说罢,她站起身来,就要离去。那少年一惊,伸出了手:“大巫留步,随吾回宫” 楚子苓眉峰一挑,才想起旁人对他的称呼。公子可不是寻常尊称啊,这是齐侯的儿子 一旁田恒已经眉头紧皱,他也没料到这位公子竟然一回过神就如此作态,子苓不会又要进宫吧 然而楚子苓却皱了皱眉:“妄为的苦头,公子还未吃够吗” 刚刚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恐惧还在,这句话倒是狠狠震慑住了对方。一旁寺人赶忙道:“多谢大巫施术,改日定送上厚礼。” 这两人自报了家门,礼物总是免不了的,但不是现在,还要把公子私自外出的事情遮下去才好。 楚子苓只点了点头,就转身登车,田恒倒是多看了那少年一眼,也跟在身后上了车,驱马离开。 看着那远去的轻车,少年张了张嘴:“真有此等神巫为何不穿巫袍还来女闾” 伺候在一边的寺人轻咳一声:“那大巫似是出门有事,改了妆容,她应是位巫女。” 少年一惊,转了过头:“巫女怎会是女子她胸前” 话说了半句,忽觉不对,他赶忙打住。刚刚自己枕在对方怀中,真没觉出柔软啊可是寺人这种整日混迹后宫的人,又怎会辨错,连忙又强调了一遍:“那是位巫女,公子切莫失礼,惹怒了神巫。” 这加重了音的“巫女”二字,总算让他回过了神,轻叹一声,少年挣扎着站起身:“先回宫吧。” 马车不一会儿就跑得远了,田恒突然问道:“子苓可还要入宫” 这话问的楚子苓都是一愣:“为何要入宫难道齐侯也能强征国中大巫” “自然不会。”田恒赶忙道,“诸国怕也只有楚王会如此行事。” 楚王就是群巫之主,对国中巫者有一定的管理权,其他诸侯怕也只是管管身边宫巫,不会轻易得罪一个能通神的大巫。之前在宋国无法脱身,更多是因为子苓心中有恨,且跟华元达成了权力交易。到了齐国,只要她不想,就不会有这种顾虑。 闻言,楚子苓也松了口气:“如此最好,我不想进宫了。” 田恒听到这话,心头却无法放松。她现在以为屈巫死了,自然不愿再进宫,若是屈巫还活着呢她又会如何抉择 齐宫跟宋宫,跟楚宫,又有多少区别若能不去,还是不去为好。 紧了紧手中缰绳,田恒笑了出来:“如此最好,今日救了那公子,少不了赏赐,等会儿可以多买些喜欢的物事了。” 还真是带她来逛奢饰品店啊靠赏赐的话,这到底是刷谁的卡楚子苓不由笑道:“贤弟想要什么,只管开口,为兄带了不少钱呢。” 这调侃,可是足以伤到一些人的“男子气概”,田恒却哈哈一笑:“那就劳贤弟破费了。” 笑声冲散了方才的凝滞,马蹄踏踏,轻快惬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不是特别粗长啊,快把营养液都交粗来 嘿嘿,这个公子是谁,大家可以猜猜哦: 98、第九十八章 到了地方, 楚子苓才发现此刻的奢侈品店有多难得。无他, 小手手工业时代, 最好的匠人, 最精美的产品,从不是属于大众的, 而是被权贵阶级包揽。这时候的贵族谁缺钱啊能提高身价的东西, 当然恨不得只有自己才能穿戴了。 因此这个商业街, 更倾向外贸尖货, 都是从各国进口的精美物事, 而且形制合乎规矩, 不至于出现违制的情况,倒是另有一番趣味。 楚子苓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来自其他诸侯国的货品, 倒是算得上兴趣盎然。只不过再怎么精巧, 受限于时代生产力, 成品博物馆里见识的唐汉工艺, 还是大有不足。这样的东西观赏一下也就罢了,让她花大价钱买, 实在有点下不去手。 于是逛了老半天, 她最后只选了一套妆匣,盒子应该是楚国形制, 上漆描金, 纹饰繁复,还配了个雕工精致的铜镜。至于其他金灿灿、明晃晃的“青铜器”,她看着就觉得三观有点受到打击。所谓的“古拙”、“典雅”, 不过是上千年氧化变色的后果,至少在春秋时代,除了楚国这样的地方,金就指铜,也就不难想象青铜器的本色是什么了。 倒是有些男子带钩,用料稀奇,造型多变,极是有趣。楚子苓忍不住也挑了几个,送给了田恒。没想到子苓竟真会买东西送他,还是这种贴身物事,田恒心中又是古怪又是得意,妥帖收在了怀里,准备改日换上。 这趟出行虽然不是特别平顺,但总算尽兴而归。到了第二日,就等人登门送礼,正是昨天他们救过的那位公子。 看着那两大车谢礼,田恒摸了摸下巴:“原来昨日救下的是公子环。” “很受宠吗”楚子苓问道,实在是这两车礼物颇为贵重,甚至不亚于当年宋公的赏赐。 “名声不显,比不上之前入质晋国的公子疆。不过看如今情形,说不好君上会立何人为太子。”田恒答的简单。 在春秋时代,送质子还是个极为郑重的事情,很少拿不受宠的儿子、大臣充数,像郑国那般送公孙黑肱为质的情况,并不多见。既然送公子疆入质,就证明齐侯重视。可是转年就跟楚国结盟,还要伐鲁,要置公子疆于何地 现在公子环又出手就是一堆重礼,怕是在宫中的地位已有变化,局面倒是有些难以琢磨了。 见他面色有些严肃,楚子苓讶道:“他若受宠,不是好事吗” 有恩于一个即将发达的公子,似乎有利无弊啊 田恒却摇头道:“传位之事,谁又说的准当年桓公一代雄主,还不是闹得诸子争位,饿死宫中。眼下局面未定,这些公子,还是避开些为好。” 听田恒解释一番,楚子苓才知晓齐国在传位上的血腥。且不说齐桓公,也就是公子小白同公子纠争位之事,单单几十年前那场乱战,就让人瞠目。齐桓公老迈,被佞臣囚禁宫中,诸子争位无人过问,生生把一代霸主饿死在齐宫,停尸两三个月,尸身腐臭方才下葬。随后桓公的五个儿子相继登位,便是公子无亏、齐孝公、齐昭公、齐懿公、齐惠公,可以说三四十年间,宫廷里发生了不止一次篡位和谋杀,乱成这样,哪还有心争霸才使得晋、楚相继崛起,成为新的霸主 。 这血色尚未褪去,哪是他们这些人可以参与的 楚子苓神色也严肃了起来,她对这段历史还真没什么了解,但是夺嫡的残酷,不论是历史还是戏说都知道不少。既然如此,齐宫就更不能进了。 两人都没有结交公子环的心思,但是这礼物,还是引起了田府的另一重震动,田湣旁敲侧击问了两次,后院闹腾的也更厉害了些。眼见如此,田恒倒是下了决心,亲自向田湣进言,想带楚子苓参加田猎。 这样的重要场合,带一个大巫似乎也不错田湣只犹豫片刻,便应了下来,倒是田须无那小子得知了消息,偷偷跑来确认,才兴高采烈的离去。 对于这个安排,楚子苓也颇为期待,毕竟是“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中的冬狩,绝对是这个时代最大规模的狩猎活动之一,若能亲眼看看,也不枉来此一遭。 眼见立冬很快过去,楚国派来的结盟使臣,也终于抵达了国都,齐侯设宴,款待贵客,又请来巫者占卜,确定了田猎的时间,宣布大猎于郊。 距离冬狩还有几日,田氏父子三人就齐齐登车,向着猎场而去。楚子苓并未穿巫袍,还是一副男装打扮,也乘着大车跟在了后面。只是围猎,用得着提前几天出发吗然而到了地方,楚子苓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只是田氏一家,就派出了田车、大车共五十余辆,车兵、步卒、役徒,加上伺候的奴仆,怕不有五六百人。这样的队伍,可不得提前安排妥当吗 在田庄修整一番后,大队人马就向着猎场而去,在分派的区域里安营扎寨。到了此刻,楚子苓更是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片场只见旷野之中,旌旗招展,战车如云,数不清的威武男儿身着甲胄,秣兵厉马,简直一副随时可以开战的架势 “田猎正是演武,自与对阵无二。”田恒抽时间跑来看楚子苓,听她这么感慨,不由笑道,“待明祭祀之后,数百田车奔驰旷野,更显壮观。” 果真是大事,连祭祀仪式都没少了。不过身份原因,这个楚子苓就没法参加了,只能守在营寨等他们带猎物归来。 想了想,楚子苓又道:“山中不会有老虎吧” “为何不会”田恒笑道,“当年我与恩师两人就猎了猛虎一只,也曾扬名临淄。” 这番本该是极值得夸耀的壮举,然而田恒的笑容并不明亮,反倒含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楚子苓突然就想了起来,之前田恒只说恩师去世后他就离开了齐国,再没提过其他,那位一手教出田恒的老师,又该是如何模样呢 田恒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突然问道:“你可要穿狐裘” 楚子苓挑起了眉毛,难道这是想打一堆狐狸,给她做身皮草忍不住笑了出来,她道:“有貂裘吗” 集腋成裘太高端了,肯定不是她这个级别能享受的,但是穿个貂皮大衣,似乎也挺有面子 这要求颇有些莫名其妙,貂裘色杂,哪有狐裘鲜亮名贵但是子苓那古怪却欢愉的笑容,还是让田恒也笑了起来:“这有何难” 大猎在即,能聊天的时间并不多,第二日一早,田恒就随父亲前往祭台。鼓声大作,号角冲霄,冬狩点兵,岂容迟到高台之上,齐侯看着下面雄壮军容,也是大悦,对楚使夸耀道:“寡人这兵马,可堪一用” 那楚使笑着恭维道:“齐侯兵强马壮,定能克鲁” 伐鲁,是齐国冲破泰山阻隔,进一步称霸的关键,这等伟业连桓公都未成就,齐侯哪能不心动哈哈一笑,他大步走上了祭台,蔽膝鲜红,舄履金闪,象牙扳指戴在手上,皮质护具缚在臂上。 在无数双眼的注视下,祭品献天,吉兆颂出,齐侯猛地挥下令旗,冬狩正是开始 坐在营寨中,楚子苓屏气凝神,注视着下面景象。数不清的战车,在旷野中拉出道道灰线,犹如奔驰的巨兽,牵着犬只、举着长矛的兵士紧紧跟随其后,宛如忙碌蚁群,被奔马和鼓号惊吓,成群的麋、鹿撒蹄狂奔,狡兔在草丛中乱窜,还有红色的狐狸、黑色的野猪,被车阵驱赶,向着公侯所在的方向逃窜。山林之间骤然腾起鸟群,如黑云倾覆,绑着长长丝线的箭矢游曳飞旋,卷下数不清的禽鸟,还有一声声野兽嘶吼,在遥远的山林中响起。 坐在高处,看着这一幕幕景象,如何能不动容它是野蛮的,也是强横的,就像这些古早先民同残酷自然搏斗的缩影,而同时,它也是优雅的,是雄健的,是“赳赳武夫,公侯干城”驾驭骏马,引弓飞射的,全都是齐国顶尖的贵族,上至诸侯,下至士人,所有尚武和荣耀,都凝聚在这马嘶兽吼之中。 没有任何时刻,比这一幕,更让楚子苓觉得自己身处“春秋”。难怪会有如此多诗篇赞颂田猎,赞颂高明的猎手,因为它本就是值得夸耀和膜拜的 这一刻,就连对于战争的担忧,都远去了,楚子苓只坐在那里,静静欣赏着秩序与狂乱的交融。时序终了,草木凋零,然而此刻,旷野重新被染就色彩,明丽壮阔,让人挪不开视线。 田恒紧紧握着手中缰绳,四马奔驰,斜斜雁行,烈风卷起尘土,却依旧遮不住他目中猎物。手中缰绳忽的一松,长弓在手,羽矢离弦,犹若电闪,牢牢钉住前方那油滑小兽。 “中了”车右高声叫道。 跟在后面的兵士赶忙向那貂儿奔去,田恒则以重新勒缰,操控着田车向着合围的方向迟去。田氏车驾不多,能够围住的地方本应十分有限,他却选了三面围堵,一面敞开的阵形,当受惊的野兽奔逃时,两队人马将穿行其间,边行猎边驱逐兽群,让它们更慌不择路的向着步卒们列阵的方向逃去。 田氏家主和未来的家主,如今正守在那边,当能所获不菲。 不过这些,不是田恒追求的。除了见到貂儿就射外,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猎物。虎、熊、豹、豕这等猛兽,才是他真正的目标。而这些野兽,不会轻易被车阵驱赶,想要寻来,多少也要凭些运气。 当年,他和恩师的运气就不差,非但遇到了虎,还是只毛色斑斓的猛虎。但同时,他们的运气也不怎么好,一个年迈,一个年幼,何其凶险饶是如此,经过一日搏杀,终是让他们伏住了猛虎,只是没料到,这名动四野,也有麻烦藏在其中 不远处,忽的传来一声巨喉 “君子前面有熊”车右高声叫道,又是惊惧,又是欢喜。 田恒的眸色骤然变得深沉,一扯缰绳,勒住驷马,跳下车来,长戈已在手中:“带人围堵,我去杀熊” 看着他大步而去的背影,车右一阵心惊,却也不敢怠慢,只会兵士围了上去。 又一番厮杀,响彻林间。 作者有话要说:  子苓:我穿的是男装,胸不裹像话吗冷漠脸 还有b杯不穿拢聚又裹的严实就显不出大好吗继续冷漠: 99、第九十九章 一场大猎, 从早晨杀到了下午, 眼见到了哺时, 满载而归的卿士们, 才带队归来。田须无因为年幼,一直守在后方, 随父亲猎杀那些被家兵驱赶而来的猎物, 收获颇丰。 光是皮毛上好的狐狸就有七八只, 还有十来头鹿, 兔子、野雉数不胜数, 为了搬运猎物, 大车都用了数辆而那些在外围堵的家兵,也猎了野豕五头和一只豹, 人人都喜上眉梢。这可比往年的战果丰硕多了, 毕竟才是第一日呢, 其后几日若还如此, 田氏定能在君前彰显一二 “阿兄果真了得”田须无不由赞道。 一旁田湣轻咳一声:“车阵之力,又岂是个人勇武能敌大获皆在兵士用命, 不可轻慢。” 这话听起来不偏不倚, 颇有些指点他要赏罚分明的意思。但是田须无知道,这是父亲心有芥蒂, 不愿把功劳都给长兄一人。以往年年都有田猎, 哪有此等战绩何人之功,还不是清楚明白 然而父亲开口,做儿子的如何反驳他只能唯唯称是。 田湣看了看天色, 吩咐道:“收拾猎物回营,野豕和豹要献于君前” 田猎亦如军阵,是要分出高下的,这等邀功的良机,岂容错过 田须无一怔:“可是阿兄还未归来” 田湣哼了一声:“怕是猎的起兴,忘了正事。若旁人都到,唯有吾等迟了,再好的猎物又有何用” 身为臣子,哪能让君上等着自然要先顾正事。这些日,田湣心头也有些动摇,长子好虽好,但终究没有顾及田氏一脉的意思,这样的人,怕不好立做家主。瞥了眼欲言又止,满面焦色的次子,田湣哼了一声,这小儿倒是看重他那兄长,都快胜过自己了,还是要让他收收心才行 当即,田湣下令回程,所有载着猎物的大车都动了起来,浩浩荡荡向营地驶去。谁料刚行出百来丈,就见一辆田车自后方匆匆赶了上来,其上车右高声叫道:“家主留步君子满载而归,片刻就能赶上” 田湣面色一沉,哪有让父亲等儿子的他冷冷道:“正赶着面君,哪有功夫耽搁让他自行跟上即可。” 谁料这话却让对方大急:“可那猎物足能献至君前,岂能错过” 田湣一怔,猛地起身:“他猎到什么了” “是黄罴” 既是冬狩,齐侯也要亲自狩猎,不过跟旁人不同,他并不用四处奔跑,猎物就会蹿到他面前,任其宰割。如此田猎自是酣畅淋漓,却也少了猛兽。真要猎虎猎熊,恐怕还要再等两日。 因而对于卿士带回的猎物,齐侯也分外上心,若只是些狐、鹿、兔子,哪能在楚使面前卖弄 “公子环猎豹两只野豕十头”有寺人高声叫道。 齐侯登时大悦:“有赏” 他当年是更宠爱公子疆不差,但既然送他去晋国为质,难保不会闹出当年鲁国支持公子纠的事情。因而嘴上不说,但是齐侯对于公子环的宠爱日隆,隐有立储之意。 而这心思,哪能逃过朝中重臣之眼这比其他公子更丰厚几分的猎物,便是明证 公子环谢过君父赏赐,起身立在了一旁。自那日出宫遭劫后,他便收敛了心思,不再乱窜。然而对于那日见到的大巫,却有些念念不忘。毕竟是生死关头救命之人,至今他还能忆起自己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瘫在对方怀中时的恐惧和欣喜,就连那清清爽爽,隐含药香的味道,也萦绕不去。 然而礼送了过去,那大巫却也没了见他的意思,就连那田氏子也不曾向他献过殷勤。难道这两人不知他受君父宠爱之事吗每每想到这个,公子环就是一阵堵得慌,恨不得能跑去亲口问个明白 而今日冬狩,恰是个机会田氏必然也要派兵前来,说不定能见见那个田氏子他叫什么来着 脑中正胡思乱想,就听身边一片喧哗声起,那寺人矫揉腔调突然变的尖利起来,高声道:“田氏献豹一只,野豕五头黄罴一头” 公子环猛然抬头,就见十来人抬着沉甸甸的猎物,穿过人群,最前方木架上的,竟然是一头黄白间色,庞大无比的巨罴要知道罴可比熊大上许多,甚至比猛虎还要厉害,每次猎到罴者,都会成为众人艳羡的焦点。是谁杀得哪个田氏 齐侯也没管旁人如何想,看着那头足有两人多高,极是骇人的黄罴,已抚掌大笑了起来:“真巨物也快让寡人看看,是如何杀的” 听闻这话,亲卫赶忙上去察看。打猎也是有讲究的,是众人围杀,疮口无数,还是几名猛士施手斩杀,看看伤处就能辨出。然而那亲卫只看两眼,便骇然叫到:“这,这竟是一击毙命” 虽然黄罴身上有些擦伤,但是致命伤只有一处,乃金戈自颔下插入,直刺脑中。且不说罴力大迅猛,凶残成性,根本不好近身,要何等手段,方能正面刺中这要害之处 齐侯也是大惊,但是余光已看到了一旁同样一脸震撼神色的楚使,顿时涌上酩酊快意,高声道:“壮士何在寡人可要见见” 只见田湣身后,一高大男子出猎,拜倒君前:“启禀君上,正是小子杀了此罴。” 齐侯定睛看去,只觉此人眼熟,须臾就想了起来:“哈哈,原来是能开三石弓的田家小儿只这黄罴,足值百金快说说,你是如何杀此猛兽的” 君侯相询,田恒便不紧不慢的说起了当时场景,他的话语并无夸饰,甚是平直,却让其中凶险豪迈愈发引人一众人听得如痴如醉,连连叫好,公子环目中也闪出了些光芒,这样的壮士,似乎值得拉拢啊,不如等会儿去田氏营帐看看 有了这黄罴助兴,大帐前的气氛更是热烈。齐侯叫来人取了熊掌,细细烹制,又摆开宴席,在大帐前炙烤野味。浓郁的香气四散开来,觥筹交错,丝竹绵绵,延续着白日的盛大场面。 楚子苓本以为田恒还很晚才会回来,谁料酒宴开始不久,就见他捧着个木盘走了过来。 这可大大出乎了楚子苓的意料,讶道:“怎么回来了那边大宴不是刚刚开始吗” “在君前饮了几杯,又得了赏,专门带来给你。尝尝,这是君上赐的鹿肉。”说着,田恒把盘子放在了楚子苓面前,有笑着道,“今日我猎了头罴,说不好还能分些炖掌。” 罴楚子苓讶道:“可是人熊无咎今日必在君前扬名了” 这玩意似乎比黑熊还要凶猛啊,竟也能猎到然而这念头一起,她又笑了,面前这人能猎到棕熊,还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今天齐侯是要在楚使面前显摆的,这头棕熊,定能让齐侯大悦。 田恒见她唇边带笑,两眼放光的模样,毫无怀疑的模样,只觉一颗心都舒展了起来,远胜方才被君上夸赞。他轻笑一声:“正是人熊。等明日,说不得还能伏虎。只是你要的貂儿,实在难寻。若是有朝一日能到燕地,到可以猎些上好紫貂” 这话说来平平,楚子苓却一下反应过来,貂恐怕还真是东三省产的多些,而北燕,不正是田恒母亲的出生之地自己耍这么个贫,没想到他真记在了心上。 然而这点小事,岂能碍了他的功业,楚子苓不由笑着摇头:“不妨事的,只要是你猎来的,什么都好” 这话说了一半,楚子苓突然一噎,耳尖就红了起来。这话太过亲昵,也太过暧昧,怎能轻易出口田恒对她,可没有旁的想法,要是真有念想,怕是早就直言了,又怎会拖到现在 然而窘迫垂头的一瞬,楚子苓并未看到田恒面上讶色,天还未黑,那红红的耳垂缀在雪肤乌发之间,让人只想揉上一揉,轻薄一番。他的手指忍不住动了,下一刻就要抚上对方鬓边,谁料一个公鸭嗓在两人身后响起:“啊原来大巫也来了” 片刻旖旎碎了个干净,两人齐齐抬头,就见一个少年大剌剌站在营寨外。 公子环是这没料到,大巫居然也随着田氏父子前来猎场。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出理所当然。田氏才有几辆车若非大巫保佑,哪能猎到如此多野物,还杀了黄罴一只齐人本就重视家巫,有这举动也不奇怪。 只是这大巫,究竟是别国请来的巫者,还是田氏的巫儿呢若是巫儿,可是不能婚配,不能失贞的,只能供奉家祠的,怎会总是跟田恒黏在一起 一时间,公子环脑中不知飘过多少东西,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在了那深衣包裹的胸前。平的,还是男装,他们喜欢这般玩吗 察觉了公子环视线所在,田恒面色猛地沉了下来,侧身挡在了楚子苓身前:“敢问公子前来何事” 公子环这才反应过来,干咳一声:“无事,只是看你离席,想聊上两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田恒可没被“公子”的身份迷惑,只淡淡道:“既然有事,不妨一旁详谈。” 这是要拉他走人公子环顿时又不乐意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知明日,田氏可肯与吾同场围猎” 这绝对是折节相交了,也是让田氏投靠的明示。田恒却正色道:“此事怕要问过家父,他才是田氏家主,我不过是个庶子罢了。” 这回答不软不硬,却明摆着是拒绝。公子环没想到这人如此油盐不进,不由哼了声:“吾想找人,还找不来吗” 这话可就有些不善了,但是好歹,公子环总算想起了自己前来的目的,又道:“大巫怎地来了” 这话题转移的也太快,然而楚子苓只迟疑片刻,就道:“田猎亦是大祭,自然要来。况且我也颇好奇楚国派来的使者,不是早就该到了吗怎地一直拖到了现在” 不好田恒心头一紧,只觉不妙。对面公子环可算找到了话头,已经兴冲冲说道:“这可是楚国秘闻呢之前担任使臣的申公屈巫,竟然携美出奔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位公子环看那来真木多少人认识,就是将来的齐灵公,最著名的爱好就是“好妇人而丈夫饰者”,通俗点讲,喜欢看妹子女扮男装w 公子环:好像打开了新大门: 100、第一百章 一国使臣, 竟为个女子抛弃家业, 何其骇人听闻然而公子环并未得到对方惊叹的眼神, 那大巫面上有些冰寒, 只淡淡重复了一遍:“出奔了” 公子环还以为她没明白自己所说的意思,赶忙解释道:“正是出奔而且是为了那有祸国之名的夏姬大巫可能不知, 那申公巫臣也是楚国重臣, 还曾劝谏楚庄王不可纳夏姬为妾呢, 谁料庄王刚崩, 他就带着出使结盟备下的重礼, 跑到郑国娶那夏姬去了啧啧, 这一下惹得楚国上下震动,连王母樊姬都大怒病倒, 故而新使臣才来的迟了” 他唧唧呱呱把前因后果说了个遍, 极是煽动, 却仍没有换来想要的关注。楚子苓轻轻点了点头:“既是出奔, 屈巫要随夏姬留在郑国吗” “这个”公子环一时语塞,“吾也不知” 屈巫想干什么, 跟他又有何关系只是当个艳闻听上一听罢了, 这事儿也不好跟旁人探讨,毕竟楚国使者还在呢, 也就能私下笑谈一二罢了。 楚子苓可不管公子环是如何想的, 闻言微微颔首,又问道:“宴席未罢,公子不归席了吗” 这是明晃晃的赶人了, 公子环心中又生出了些恼怒,但是看着那张谈不上动人,反倒意外冷冽的脸,还是没敢把怒火发在表面,只哼了一声,也不告辞,转头就走。 也不管那小子,楚子苓一回头,就对上了田恒略有些担忧的眼眸,她迟疑片刻,低声问道:“此事你早就知道了” 田恒轻叹一声:“之前不知,但华元拦不住屈巫,也不算意外。” 楚子苓认识屈巫,也熟悉华元,这两人仅论才能,不难分出高下,而田恒把所有人手安排在了漆园,只为救自己离开宋国。华元失手,也是理所应当。 然而真的听到这消息,还是让她的心空了一块。曾经炽烈的恨意,因为预料中的“报复”,已经稍稍冷却,她以为自己能放开的,可是如今回望,那痛楚,那鲜血,那火焰仍在 可现在,她在齐国。带她回来的,是田恒。他为了让她安居,宁愿回到这个并不欢迎他的家。现在田恒那“不详”的名头已经摘去,又有了齐侯的看重,难道为了复仇,再次抛下这一切 楚子苓发现自己说不出口了,她不愿让田恒再为自己受累。 沉默片刻,楚子苓道:“无妨,也许有朝一日,我还能找他寻仇。如今还是战事为重。” 她知道的,已经一点一点实现了,那么有朝一日,屈巫还是会因为想要报复楚国,说出那句“余必使尔罢于奔命以死”,并掀起吴楚之战。要从晋国出发,前往吴国,说不定也会经过齐国,那时,她仍是有机会的。而复仇,也许就像那句俗语一样,是放冷了才美味的佳肴。 田恒没料到楚子苓会这么说,她神色中并无勉强,反而有些许安抚,就像怕他担心一样。田恒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楚子苓已经伸手按在了他手上:“回去吧,怎么说也是庆功宴,你这个猎了黄罴的勇士缺席,总归不妥。我这边没事的。” 那双柔柔软软,并不冰凉。田恒这才相信,子苓没有骗她的意思。也许那仇恨并未消去,但是她学会了忍耐,这其实是件好事。 “晚上天寒,你吃过了就早些歇下吧。”最终,田恒又叮嘱了一句,才转身离去。 当那大步而去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楚子苓抬起了头,看向那夕阳斜照,霞光灿灿的天空。自来到这个世界,她就如浮萍一般,被推搡着,裹挟着,朝向未知。最初只是想在楚宫中活下来,随后又为复仇入了宋宫,可以让卿士折节,百姓匍匐,也曾闻达于诸侯,但是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只是复仇吗抑或权柄在握、青史留名还是田恒曾说过的,沿海而居,看潮涨潮落当屈巫这个绕不开、逃不过的靶子重新出现时,她的心乱了。 来到齐国这惬意的,让人轻松的日子,突然就变得虚无飘渺。其实她仍旧没找到立足点,没有一股强大的,能够支撑自己前行的动力。曾经的天真已然消失,无休止的血色也让她从梦中惊醒,然而曾经所有的取舍,所有的决心,不过是因为仇恨,当这仇恨成为“远景”后,她又该如何继续自己的生活 冬日的寒风,吹卷漫天浮云,烟霞消散,夜幕低垂,然而天上仍旧明亮,银河铺就,星子层叠,只望着天穹,就能感受到世事变迁的伟力。两千五百年,要包涵多少文明,多少历史,而流淌着的星河,有朝一日也会被工业产生的烟雾掩埋。 她本不该在这个世界存在,她又确实到来了。活在这个真实又残酷,放达又蒙昧的时代。若她就是那只“蝴蝶”,又该如何扇动翅膀,掀起微风呢 似被星光刺痛了双目,楚子苓合上了眼帘。远处,饮宴的欢声仍未停歇,在这旷野,在这毫不停歇的朔风中,翻腾不休。 之后两日,田猎依旧。公子环说话算数,还是找上了田湣,和田氏一起围猎。这垂青来的突然,也让田湣这个田氏家主喜出望外。田恒已猎了黄罴,领了重赏,田氏出个风头也就够了,下来不如依附这位刚刚受宠的公子,若是有朝一日,他能继位,成为新任齐侯,可远比多猎几只猛兽来的重要。 有了田氏车队加入,公子环果真毫无悬念的在诸公子中博得头筹。但是之后两天,他也再未有机会接近那男装的大巫。区区田氏,又有何用不过这些,田湣可感受不到,当冬狩结束时,他是带着满面喜色,回到家中的。 此次田猎收获颇丰的消息,也瞬间传遍的田府上下。那个得了君上百金重赏,又赐了官职的庶长子,更是成为了关注的焦点。 然而有人,却不喜这一重变化。 田氏家祠中,一个女子面色阴沉,坐在案前。在她面前,是田氏列祖的牌位。田氏原出陈国,乃虞舜妫姓之后。然而当身为公孙的曾祖出奔那日,齐田便同陈国没了关系。 没了公孙的出身,没有上卿之位,这家祠看来极是简陋。但这家祠,以及坐在家祠中的她,正是田氏一门融入齐国的明证 列国之中,唯有齐国有“巫儿”,以家中长女主侍奉家祠,终身不嫁,只为保家族兴盛。此风曾在齐国盛极一时,然而经过襄公、桓公两代,也渐渐染上了污名。可是她没有,从未因私欲乱了巫法。自姑母手中接过家祠,她兢兢业业,才不敢怠慢。 没有夫婿,没有子嗣,没有一个女子应有的一切。这个家,才是她毕生心血所在那蠢笨的表妹,生出了个一个足够优秀的嫡子。只要须无继承家业,两姓之好就能延续,田氏就能融入齐国,繁衍生息,直至有朝一日,位列上卿。这是她占卜过的,亦是母亲不曾放手的遗愿。那燕女所出的孽子,绝不能入主此家 孟妫的呼吸骤然沉重起来,唇边也露出了森森笑意。如今阿弟疑她,表妹恨她,可是只要她还未死,这家祠,总归还在她手中 待到今年家祭,她一定要想个办法,想法拆穿那孽子的伪装,让他露出本色。与这个家,与田氏,他是一颗有毒,不该长在树上的果,只要能驱他出门,一切都好说了 当然,还要防着那大巫。孟妫双手缓缓攥紧,克制住了体内颤抖。也许她的法力巫术,较那人甚远,但是家祭,又岂是旁的巫者能染指的只要在这列祖面前,家祠之中,总有先祖,能祝她成事 一瞬,面上神情全都消失不见,孟妫深深俯下身,虔诚的向着案上牌位拜服。她献身神明,供奉祖先,这列祖列宗,也定会庇佑她,庇佑着田氏一门。有朝一日,须无必会成为田氏新主,登正卿之位 自冬狩结束,田恒也忙碌了起来,一半是因为扬名任官,需要处理的事情变多,另一半则是因为那“楚使秘闻”的影响。他比旁人都更清楚,子苓对屈巫的恨意与心结,却不能再次眼睁睁看她陷入宫墙,被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包围。齐宫不比宋宫,乃是不亚于楚宫的险恶去处,子苓本就不喜这些,何必让她挣扎其中 因此,他更是忙于交际。若是有朝一日真要对付屈巫,田恒更希望对那人的是自己,而非子苓。 就这么忙了十来日,直到楚国使臣离开临淄,他才微微松了口气。下来就该除岁了,这一日可是大节,非但君上要登坛祭祀,就连各家也要举行家祭,祭典祖先。当然,他这个“不详”之人,是不允许进入家祠的。往年他可能还会为此事愤怒,但现在,他惦念的可不是家祠了,而是同子苓一起守岁。 然而这小小念想,却未能实现。刚一归家,田湣就派人唤来了长子,含笑道:“今岁家祠,就由你来献牲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齐国的巫儿制度,有很多说法,最流行的应该就是“襄公淫乱,姑姊妹不嫁,於是令国中民家长女不得嫁,名曰巫儿,为家主祠,嫁者不利其家,民至今以为俗。” 不过后来查了查这个应该是对历史污名化的解读,齐国的巫儿制度可能是上古遗存,是真正的巫文化,而不嫁守贞就是其核心。当然这种传统也有发展为入赘和走婚的情况,毕竟国人若是真扣下一个成年女子不嫁,还是很影响人口繁衍的。而守贞应当局限于某些层次的卿士家族,这里田氏就设定如此。毕竟史记 田敬仲完世家里记载,田乞那时就是没有巫儿,由母亲主祭。 壮壮毕竟是齐人,也少不得被巫儿传统影响。: 101、第一百零一章 祭祀需牲牢血食, 因而献牲也是重要一环, 往往只能由家中子嗣亲手奉上, 且必须得到巫儿的许可。这句话, 就代表着身为家主的父亲,和身为巫儿的姑母, 同时认定了他在家中的地位。这是十几年前, 想不敢想的事情, 然而田恒心底涌起的, 却不是欢喜, 而是说不出的嘲讽。 以田恒的敏锐, 如何看不出父亲态度的变化田猎上出的风头,动摇了他的心思, 想要重新考虑立嗣之事。这是在赌自己会受君上看重, 前途无量, 给田氏带来更多荣光。几经周折, 父亲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姑母竟然也点头默许, 难怪他会满面喜色。 只沉默片刻, 田恒便道:“父亲看重,小子自当从之。只是不曾参加过祭祀, 怕是难承重任。” 这话中, 有着不轻不重的讥讽,使得田湣一噎,生出些尴尬。的确, 二十二年没让他入家祠,第一次参加祭祀,就予以重任,实在有些说不过去。然而田猎上的黄罴和公子环的看重,让他不得不做出取舍,这可是真正加官进爵的金光大道,怎能不压些宝 于是田湣请咳一声:“往日错待了你,吾心亦有愧疚。现今能入家祠,也算圆了你母亲的心愿。” 田恒顿时抿紧了唇。进入家祠,供奉祭品,确实是母亲日思夜想之事。当年两人相依为命,窝在小院时,萦绕耳边的,尽是母亲满怀希望的叨念。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入家祠,得先祖庇佑,掌田氏一脉。那时母亲眼中,何等渴盼。她信他能像父亲那样,以庶子之身继承家业,信他才干卓绝,是个谁也比不上的君子。那殷殷希冀,何尝不是耗去她性命的元凶之一。 如今父亲重提此事,他又如何能说出话来 见田恒面色阴沉,却不再反驳,田湣松了口气,笑道:“吾会让人教你礼仪,无需担忧。你在田猎上如此勇猛,也该让祖先知晓才好。” 话到此处,已没了拒绝的余地,田恒终是点了点头,应了下来。田湣自是大喜,命他下去准备,而当田恒把这消息告诉楚子苓时,得到的却不是笑容,而是满面忧色。 “让你献牲你那姑母不是恨你入骨吗,怎会轻易让步”楚子苓也不像田湣那么好骗,第一反应就是有诈 当初她是见过孟妫的,也能从那女人眼中辨出和其他巫者一般无二的野心与权力欲。这些日后宅不宁,闹得厉害,连她都有所耳闻,孟妫怎会在这时候让步还就给出家祭的献牲之权,简直想想就觉得不对 田恒却道:“我心中有数。” 他怎会觉不出异样这看似向父亲投诚,断了扶持嫡子须无的心思,以报复那整日同她争吵的正妻仲赢,但是仔细想想,若是事事都已家主为先,认输听命,孟妫就再也没有一个巫儿应有的权力,她一个未嫁女子,如何在这个家中自处 因此突然落到他肩头的差事,真未必是好事,说不定家祭之上还要弄鬼,惹出祸端。 “是不能推辞吗”听田恒这么说,楚子苓立刻猜到了另一个方向。现在田恒立足不稳,还需要依靠家中,若是跟父亲闹翻了,也不好办。难道他为了自己,又要忍辱负重 田恒却平静的摇了摇头:“我想看看她的打算,若能一劳永逸,总好过时时提防。” 他和母亲在这家中遭受的苦难,大多来自孟妫,对这个家,他并无念想,但是对那身为巫儿的姑母,却未必没有恨意。如今有了个正面交锋的机会,怎能错过 “可是这是家祭,她身主祭,难免办出什么事情”楚子苓拉住了田恒,“我能去吗有我在,她必不敢使什么诡计” 田恒笑了:“这是我的家事,怎能让你冲在前面放心,只要你住在这院中,她也不敢妄为的。” 子苓已经为他挡下了太多,现在,是该他出面的时候了。 这话听来有些大男子主意的味道,但是对方面上笑容,却沉稳而坚定的,有着旁人不可动摇的决心。 楚子苓一肚子的话都憋在了喉中,是啊,这是田恒自己的战场,是他必须亲自迈过的坎,自己能做的,其实不多,只能留在这边,等他回来。 “我等你回来。”楚子苓最终轻声道。 “回来一起守岁吗”田恒问道。 楚子苓也笑了:“过了宋国的年,也当再过过齐国的。” 之前宋公过的是农历十二月的新年,现在到了齐国,又改成十一月过年,这样新奇的事情,自然要好好体验。 看着她面上仍旧有些担忧的笑容,田恒轻轻握住了那柔软的小手:“放心,等我回来。” 就如诗三百中的丰年所言,谷物堆满仓廪,新稻米酿成美酒,首先应该供奉的,就是家中先祖,唯有祖宗神灵满意,方能使得来年丰收。因而的年末除岁,就成了极为重要的节日,非但要祭祖,还要悬挂桃茢,饮用椒酒,辟邪除秽。 提前十来日,田府就忙碌起来,打扫屋舍,清洗礼器,烹煮佳肴。到了当日,天还未亮,一族老幼都聚在了祠前,由田湣亲自迎“尸”,开始了祭祀大典。 所谓“尸”,正是担任先祖俯身容器的家人,在别国,可能是孙辈稚子,但在齐国,巫儿就是主祭之“尸”,能在祭祀时请先祖魂灵附体,享受子孙供奉血食,并代为传话,告诫子孙赐福庇佑。此乃“视死事如生事”,唯有见“尸”,方能见亲之形象,心有所系。 也正因此,巫儿在家中地位非比寻常。 作为献牲者,田恒提前三日斋戒沐浴,换上了新衣。他身材高大,立在一群人中,更显雄健,犹若野鹤立于鸡群。如此一位庶长子出现在家祭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仲赢目带怨恨,田须无一脸纠结,唯有田湣这个家主,志得意满。 田恒却没有在乎那些落在身上的目光。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家祭,本应该显出些紧张或好奇才是,然而他面上心中,都如止水一般。随着号令,他一丝不苟的按照规矩叩拜稽首。家主念完长长祷词,高声道:“献牲奉祭” 田恒直起了身,稳稳捧起了装着整豕的铜俎,一步一步,向着祠中高坐走去。在那里,有香案神主,祖宗牌位,还有以为端坐其上,如带了面具一般,掩去所有神情的女子。 那便是孟妫,田氏巫儿,他的姑母,亦是今日享受血食供奉的先祖化身。 田恒走到了她面前,屈膝跪下,两手平举,把那沉重的俎案,摆在了“尸”面前。随着他的东子,身后跟着的子嗣们,相继把手中礼器奉与先祖面前。有谷有稻,有脯有羹,还有新酿的春酒,供神明享用。而这些,都要进入“尸”的肚中。 待所有祭品摆好,田恒便开口,诵读起了长长祭文。这是他代表族人,请祖先品尝佳肴的祈求,需要上首的“尸”首肯,才能在一旁伺候祖宗进餐。割肉舀羹,斟酒分米,全要献牲者操劳,也唯有他伺候妥当,没有疏漏,才能使得祖宗满意。 若是孟妫想要使什么手段,必会选在此时。田恒心底提防,嘴上却分毫不乱,把一篇祭文背的情深意重。而面前那女人,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僵坐原处,像是神魂真的被先灵夺去,成了木偶一般。 一篇祭文再怎么长,也有结束之时。当最后一字落下,田恒再次跪倒行礼时,座上那女子,发出了一声悠长叹息,声音粗浑,不似女子能发出的声音。 这是先祖俯身的明证,所有人都跪倒在地,而那女子身形微动,拿起了手边金匙。她竟没有当众拒绝享受祭品田恒心头一凛,立刻切肉倒酒,服侍“祖先”。 就如真正的宴席一般,那“尸”在众目睽睽之下吃起了饭,食肉极多,也频频饮酒,如此举动,当然是对供奉满意。下面诸人都松了口气,益发恭顺的伺候酒饭,按照祭祀规矩,有条不紊的进行。 待到“尸”吃饱喝足,献牲者退下,田湣才轻声道:“敢问先祖,明岁可丰收否” “可”上首的“尸”答道。 那仍旧不是孟妫以往的声调,田湣面上更喜:“敢问先祖,明岁可无疫否” “可。”依旧是简单利落的回答。 田湣再接再厉,问出了所有明年期盼的吉兆,有些是“可”,有些则未曾答他,似先祖也有迟疑。不过这些都是往年常见的情形,田湣也不见怪,以后一条一条交谈了下去。 直到问完了来年情形,他突然道:“小子欲立庶长子为嗣子,不知先祖意下如何” 这一问,莫说田恒,就连下面的仲赢、田须无都没料到,就算祭祀中不能胡乱开口,也引得下面一阵窸窣衣响。 原来是等在这里,田恒唇角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轻笑。他还以为孟妫会在自己奉上祭品时作怪,没想到父亲竟然等不及了,直接问出这个问题。此刻先祖若说句不行,父亲是听还是不听 谁料座上“先祖”并未作答,而是把目光转向了田恒,那双眼中木然无波,似有什么鬼魂透过孟妫的双眼,打量他这个人。 就见那“先祖”缓缓开口:“可占之。” 言罢,她从怀中取了一个龟壳,并未亲自灼烤,反而往前一递:“你,占之。” 她指向的,正是田恒本人。 这下,连田湣都惊了。若是孟妫自己占,还有一定可能作伪,让田恒自己占,则是全把天意交到了这小子自己手中。是凶是吉,一看便知难道那躯壳中藏的真是先祖魂灵,才会如此不偏不倚这一刻,连田湣心中也生出了畏惧,不知该会盼来什么样的结果。 田恒却没有犹疑,直接接过了那龟壳。龟壳陈旧,摸来粗糙,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臭味,不知是放了多久的古物。这是把决定的权力交给自己吗是考验他的本心和抉择吗还是田恒抬眼,看向那神情木讷的巫儿,如今她已不是孟妫,而是真正的神明,是庇佑整个家族的先灵 拇指拂过龟壳,那隐隐臭味变得更浓重了些。田恒笑了,笑着站起了身:“若我占之,必生异象” 他的声音响亮,整个家祠内外清晰可闻。那注视着他的木然眼眸,突然生出了波动,似是惊疑,似是惧怕,又像要出声阻止。 然而,来不及了 田恒大步走到了火盆旁,并不像寻常占卜一样,举着龟甲,虔诚放在火上,而是随手一抛,那片龟甲滚入火中,下一刻,浓烟蒸腾,蓝焰燃起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太晚忘说了,大家月底记得清一下营养液啊,不投喂会过期哒 最近也收到了好些投喂,都木有一一列表,感谢大家的霸王票和营养液,还有木偶波儿同学投的两个深水,么么哒 是说这篇写到现在已经没啥人看了,不造是养肥还是弃文了,所以还是很感谢每天回复的小伙伴们,谢谢你们让我知道还有人在看。这月也会努力码下去的,休假就放在11号好了,还是争取保全勤吧: 102、第一百零二章 谁曾在家祭上见过此等异状下面顿时惊呼连连, 甚至有人失态的跌坐在地, 因那烟雾刺鼻, 几个胆大的举袖遮住了口鼻, 探头向火盆看去,哪里还有龟甲只剩下焦炭也似的一片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刚说异象, 就出现眼前, 难道祖先是站在田恒这边的然而这可怖景象, 又该做何解是凶是吉 所有人都慌乱失措, 魂不守舍, 唯独田恒立在一旁, 面色如常。在抛龟甲时,他后退了一步, 连那刺鼻的白烟都没沾到, 显出的异象, 也未出乎他的意料。只因他早就辨出了龟甲上的气味, 那是硫磺。 在察觉龟甲有异,田恒就知道此事有鬼, 立刻先声夺人。说实话, 孟妫这招颇为阴毒,假借“先灵”之口, 让他龟占, 看似坦坦荡荡,全凭天意,然而龟甲一碰遇火, 立刻会生出骇人异象。如果他真如平日一般双手捧着龟甲放在火上,说不定此刻已经呛的泪流满面,喘不上气来,哪还需要天意指示身为先灵附身之“尸”,孟妫再给他扣个不祥的名头,还有谁会疑心既能证明她全无过错,法力高深,又能令父亲绝了让他这个庶长承嗣的念想,甚至连往日功劳也能抹个一干二净。一举多得,岂不甚妙 可惜,孟妫有一点未曾料到,他是见过这等手法的。当初在宋国,帮子苓筹备大祭的,正是他自己。而经手的药料中,就有硫磺一味。 其实田恒并不清楚,子苓是如何施法的,但是他见过更为骇人的“神术”。可以在公侯面前展示的术法,又岂是区区家巫就能模仿的因此这鬼蜮把戏被他一眼识破,倒有了反制之法。 目光一转,田恒看向高座之上,那张木讷的脸庞已然出现裂痕,慌乱惊惧,哪还有鬼神附身的踪影他微微一笑:“看来先祖也允我所求” 话还没说完,上首孟妫已经尖声叫道:“一派胡言这明明是先祖降罚你这不祥孽子,怎可为嗣子” 谁料听闻此言,田恒面色一沉,突然爆喝:“汝是何人先灵何在” 孟妫被喝的一怔,才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这是家祠,岁末大祭,她正为“尸”,让先灵附体,传达祖宗意志。可是刚刚,她用的是谁的嗓音 所有的目光,都凝在了孟妫面上,不再崇敬、谦恭,反倒惊疑不定,满是愤怒。巫儿之所以受人敬重,正是因为她能通鬼神,是祖宗的传话之人。故而扮作“尸”时,分毫不能露出破绽。先祖之命,才是巫儿的最大依仗。 可现在,坐在高位上的,不再是“先灵”,只是个乱了分寸的女子。 孟妫的肩膀微微抖动了起来,强撑着想要开口,想要恢复刚才装出来的男子音色。田恒已先她一步,紧紧逼问道:“姑母,这可是岁末大祭,若是不敬,祖先必罚小子只问一句,先灵是何时走得,递出龟甲之前,还是之后” 这句话似是诘问,却也给了个台阶,并未说她从头到尾都是弄虚作假。孟妫咬了咬牙:“先灵是被鬼火惊走” “鬼火吗”田恒似笑非笑,“小子倒是知那火从何而来。” 他果真知道什么看着那双锋锐如鹰隼的眸子,孟妫只觉天旋地转,自己精心安排这一处,连阿弟的心思都料了个准,却未料到,田恒这小子竟然知晓此等秘法那可是巫儿代代相传,极少使出的法术,就连她也是年过三旬,才琢磨出了用法。这孽子怎会知道难不成是大巫告诉他的这等秘术,怎会外泄 而此刻,一切都完了若他拆穿龟甲之事,“先灵被鬼火惊走”这句就成了谎话,那递出龟甲的到底是谁接受供奉的又是谁她这个巫儿,还有请神附体的资格吗 嘴唇都颤抖了起来,孟妫不知该如何作答。田恒却已转身,在田湣面前跪下,直言道:“小子不愿继承家业,若有违此言,必如那龟甲一般。” 孟妫怔住了,他竟没有拆穿自己为何会这么说,难道是以退为进可是此刻,她又哪敢再说“不祥”,万一对方把龟甲的秘密宣诸与天下,她要如何自处 “你”田湣看着儿子,眼神复杂无比。他是拒绝过家主之位,但是哪能想到,会在家祭上,再次放言。而火中烧焦的龟甲,也明明白白,既然无心相争,自不会有占卜结果。 下一刻,田恒转过了头,对座上孟妫道:“姑母可放心了” 田恒极少称她为“姑母”,今日却连叫两次,然而此刻,孟妫只觉浑身冰冷,她那好弟弟一脸猜忌不满,望向自己,眼中再也没有了服帖恭顺。她在大祭上失仪了,未能断出凶吉,反而让个庶长制于掌中。若是连巫儿都不是,她还能是什么只是个寻常妇人,是位不可能出嫁的“姑母”吗 胸中那根紧紧绷着的,是她腰背挺直的弦儿,被一刀斩断。她一心防备、牢牢守护的东西,旁人其实根本不放在眼中,而为了这本不用争抢的位置,她断送了一切,甚至连“巫儿”的身份也无法守住。可是谁会谢她谁会敬她没见那一双双眼,现在如何看她吗 是了,是那燕奴那张明艳俏丽的脸,突然在脑中闪现。那燕奴为何要争,为何处处与她作对一个奴婢,也敢觊觎家主之位她为何没能早些除去这对母子,为何没能孟妫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在明亮的家祠中,在林立的牌位前,笑不可遏。那笑声如此的阴森诡谲,似真有什么妖邪,附在了她身上。 田湣的脸猛地沉了下来:“快送阿姊下去休息” 这是祭祀先祖,岂能容个疯妇人坏了大事看来自己真要下定决心换个巫儿了,可惜长女早嫁,以后也许能用季女为“尸” 田恒看着那女子被人掩住嘴,拖了下去,扭动的身躯似乎还在颤抖。祠堂内外,众人的神情各有不同,唯独没有惋惜。这群人,又跟自己有多少关系呢田恒垂下了眼眸,一双拳头,已然悄悄握紧。 隆重大祭,弄得虎头蛇尾,草草结束,就连之后的宴席,也显出些心不在焉。当田恒终于离席时,天色尚早,他信步迈入院门,那颗早已落光了绿叶,显得光秃凄凉的树下,裹着裘服的女子,正正向他望来。 “这么快就回来了。”楚子苓喜出望外,迎了上去。她也是坐不住了,才穿上皮衣,出来散散心,顺便等人,谁料祭祖的仪式竟然这么快就结束了。话一出口,楚子苓又觉出了些不对,问道,“可还顺利那巫儿未曾难为你吧” 她目中的关怀如此真切,看着那冻得有点发红的面颊,田恒点了点头:“是发生了些事” 一字不差,田恒把今日之事都告诉了面前这人。当听到“硫磺”二字时,楚子苓眉峰一簇,恨道:“好生狠毒硫磺灼烧的烟气,可是不能闻的,亏得你反应机敏。你那姑母,是真的不能再当巫儿了吗” “坏了大祭,父亲哪还能容她”田恒笑了笑,“不过那龟甲显出异象,我是绝不可能再继承家业了。” 他的声音平平无奇,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然而目光,却落在楚子苓的脸上。若是母亲在,听到这话,岂会不伤心那定是笑容也无法掩盖的失落。母亲恨自己身为奴婢,恨酒醉用强的父亲,也恨那深宅中的女人们。也许所有的关切,都比不过了怨恨的力量,在她眼中,那家主之位竟是比他这个儿子还重一些 然而回答他的,是如释重负的笑颜,楚子苓干脆道:“不继承最好。田氏配不上你,何必为它搏命” 这个田氏,从小就未善待过田恒。被人折辱,被人鄙夷,被人当成个贼一般防备责难,为何要把它负在身上就算能够篡齐有如何它配不上田恒这样的朗朗君子 那话是真诚的,发自肺腑。时光在这一瞬交错,往日残留的痕迹,犹若涟漪,破碎消散,再也不复存在。田恒突然伸出了手,环住了那略显单薄的肩膀,胸中千言万语无从出口,只能紧紧揽住那女子,把她拥在怀中。 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楚子苓脸都红了,差点想要挣脱。然而下一刻,她觉出了不同。这不是个带有别样情愫的拥抱,反而有些脆弱,有些依恋,如同寻求抚慰的孩童。田恒当然不是个孩子,以他的年龄,在这个时代足能当两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但是再强壮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刻,今日这场闹剧,对他的意义定然不同。 因而,楚子苓也放松了肩颈,用手环住了对方的腰背,轻轻安抚。没有多余的言语,也未曾有逾越之处,不知过了多久,田恒松开了手,突然道:“你用饭了吗我去取些” 看着那张俊脸上微不可查的尴尬,楚子苓笑了:“我包了些肉粽,可要尝尝” 这年代连石磨都没有,当然没法做饺子,但是粽子还是能行的,她可是试验了很久呢。 田恒当然不知粽子是什么,然而看着那干净明亮、没有半点杂质的笑容,心中不知是宽慰还是失落,他也笑了:“再好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的安慰,还收到了好些投喂和不过是条咸鱼罢了同学投的深水,呜呜蹭蹭 主要是这本点击掉的十分夸张,窝就当都在养肥好了qaq文当然不会坑啦,还准备全勤呢,继续吭哧吭哧码字去啦: 103、第一百零三章 虽过了年, 庆典仍在持续, 临淄城里里外外皆是一派欢腾。春秋这样的纯农耕时代, 入了冬还能做些什么无非是田猎祭祀, 饮酒作乐,故而年节也格外漫长。只是这些, 对田恒和楚子苓而言, 已经没甚关系了。 “你要提前去田邑”如今面对这大儿子, 田湣也是说不出的别扭。所有心思都被祭祀上那把蓝火烧了个干净, 眼看承嗣无望, 这过于出色的儿子, 就再次显得碍眼起来。然而君上和公子环的关注,却让田湣连疏远此子都不行, 难道要等他发迹后就分家吗 “既然齐楚已经结盟, 攻打鲁国近在眼前, 还是早作打算为好。小子离家数年, 也不知家中青壮操练如何,故而向提前过去。”田恒答的坦荡, 也不乏对家中兵士的担忧。 田湣面上顿显尴尬, 他确实不怎么擅长阵仗之事,这些年更是疏于操练, 家兵实在上不得台面。轻咳一声, 田湣道:“也罢,我让须无陪你同去。” 田恒挑了挑眉,知道父亲是打算让他提携一下弟弟, 好培养未来的家主了。不过这点小事,他又岂会放在心上,直接应承了下来。比起须无,田恒真正想带的,是那院中之人。 听闻田恒马上就要出发,前往田邑的消息,楚子苓有些吃惊,怎么天寒地冻就开始练兵了不过想想此刻还在冬闲,的确是个练兵的好时机。近日巫儿骤发“失心疯”,加之祭祀上那一蓬蓝火,阖府上下哪还有人敢寻田恒的麻烦没了这重隐忧,楚子苓也就欣然应了下来,登上了安车,随他出城。 田氏的食邑在沛丘附近,靠近济水,只花了三日就到了地方。就算曾奔波数国,见过不少大江大河,当这名列“四渎”之一济水出现在面前时,楚子苓仍旧被浩浩荡荡的大河折服。冬日水浅,河面上往来的船舶却一点不少,齐国鱼盐之利,可见一斑。 见子苓看的入神,田恒笑道:“沿济水行舟两日,可见大海。不过冬日风冷,不若春暖时舒爽。” “你也会操舟吗”楚子苓随口问道。 “我可是齐人,如何不会”田恒挑眉反问。 他说的太过理所应当,让楚子苓一下就联想到了这人光着膀子,操舟捕鱼的形象。别说,若是留个络腮胡,还真有点渔民的味道。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她笑道:“那等春暖,还要无咎操舟载我。” 这话也正是田恒所想的,等到春耕开始,操练自要停下。届时有大把时间,可以带子苓四处转转。 “小船入海不怎么稳妥,还是乘大船为好。”一旁戳着的田须无听到两人对答,赶忙劝道。 田恒冷冷瞪了他一眼:“汝还是先练车御吧。” 年龄不足,身材太矮,田须无还不能独自驾车,这话顿时让他心中一痛,唯唯道:“阿兄不是要练车阵吗我也当跟在一旁看看才是” 田恒哼了一声,也不理他。见着兄弟二人又冷了场,楚子苓不由失笑,出言打了个圆场:“说起来我也未曾见过车阵,不知会是何等模样” 听子苓这么说,田恒哪还不知她的心思:“车阵还早,要先练步卒。” 不是直接练车兵吗楚子苓有些摸不着头脑,田恒已然重新驾车,向着邑所而去。 等几人到了田邑,整个乡都沸腾了起来,得知两位君子亲来练兵,谁敢怠慢所有青壮都被拉了出来,准备演练兵阵。 也直到此时,楚子苓才明白为何想练车阵,要先练步卒。 原来车兵是按“乘”计算的,每“乘”包括四匹马,一辆车,三名车兵,七十五名步卒,还有二十五名杂役。其中只有车兵可以脱产,其余一百个青壮,都是普通农夫甚至是奴隶,唯有农闲时才能操练一二。就算此时战事频频,隔了大半年甚至更久未曾列阵,要让他们重新熟悉车阵,仍是个极为麻烦的问题。况且,田府的这些兵,看起来还真没什么精兵强将的意思。 “如此兵士,难怪要早些来。”看着面前混乱不堪的队伍,楚子苓轻叹一声。 一旁田须无却讶道:“兵士雄健,看着不差啊。” 田邑挨着济水,平日少不得吃些鱼肉,更是不缺米粮,因而这些农人个头颇为高大,面色已经相当不错了。也是田氏靠工坊发家,才能把他们养的如此之好。 “连队都站不齐,算不得上强兵吧”楚子苓讶然道,“小君子未曾学过兵法吗” “何为兵法”田须无反问。 楚子苓顿时沉默了,这时代难道还没有兵法不可能啊,仗都打了多少年了,该有人总结经验,编纂成书才对。据说姜太公还写了本兵书呢,叫什么来着冥思苦想片刻,楚子苓终于想起来了:“是六韬你们不曾学过太公的兵书吗” 田须无一脸茫然,摇了摇头:“太公所传,皆治国之道,便是司马法也是政典啊。” 这下轮到楚子苓茫然了,司马法是什么,她还真不清楚,但是兵法是什么,总能说上一二。组织了一下语言,楚子苓道:“兵法就是阵仗之法,能让士兵令行禁止,还有战场上用到的阴谋阳谋。若是不通兵法,别说打胜仗了,行军路上都可能被敌人偷袭” 谁料听到这话,田须无一脸震惊:“为何要偷袭不是该提前下了战书,约好时日,正面迎敌吗战阵拼的是血勇士气,怎能用阴谋” “”你真是来打仗的吗楚子苓简直无语了。这德行都快比的上赫赫有名的宋襄公了,难道真要为了“仁义”,等敌人列好队,布好阵,再面对面决斗吗 田须无却一本正经道:“大巫可能不晓兵事,此非山野贼寇之争,两国交兵,需堂堂正正。国君亲临,卿士御射,成列而鼓,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逐奔不过百步,纵绥不过三舍,争义不争利,此为礼也” 队伍不排成阵列,不可开战,不能重伤敌人,捕获年长之人,敌军溃散不能追出百步,敌军撤退也不能追过九十里。这真是打仗吗 这番话简直颠覆了楚子苓的认知,她是听说过国君出战的事情,也知道如华元那样的卿士,也必须上战场,“六艺”中的“御”、“射”,更是值得称道的君子技艺。可是这一切跟她熟悉的“战争”,相差未免太远。连重伤都要避免,究竟是打仗还是开运动会 “只将军礼,怕是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身后,传来了另一个声音,田恒眉头紧皱,走上前来,对弟弟道,“你难不成真以为退避三舍,是因礼吗” 田须无自然知道“退避三舍”的典故,这是当初晋文公为了报答楚成王礼遇之恩,立下的承诺,若是有朝一日两军相见,避三舍也。后来晋楚争霸,两军相遇,晋文公重耳果真信守承诺,阵前一退再退,直退出了九十里。楚军仍旧不愿退兵,两军才在城濮开战,随后晋军大败楚军,晋文公受天子嘉奖,会盟诸侯,这才成为新一任中原霸主。 然而这不正是守礼的故事吗田须无一脸困惑:“文公信守承诺,退避三舍,大胜楚军也不追杀,只在楚营用饭三日,还把缴获的车马献给了天子,邀诸侯会盟。正因他守信宽宏,才能成诸侯之长啊。” 所谓“霸主”,不止要强,还有“尊王攘夷”,有风度气度,功勋卓著,才能担任盟主之位,使诸国信服。当年齐桓公如此,晋文公也如此,楚庄王则太过蛮横,至多算半个霸主吧 这话听得田恒嗤笑一声:“楚军靠的就是血勇敢战,晋文公一退再退,不过是避其锋芒。待到城濮交战,还要在车后拖曳树枝,做出溃逃之相,才引得楚军冒进,中了埋伏。若有用兵之法,这便是了。至于争义不争利,君上攻鲁,是为何义” 田须无一下就涨红了脸,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 田恒却仍不停,继续道:“不止城濮之战,当年崤之战不也如此。秦穆公欲偷袭郑国,谁料行军太慢,被个郑国牛贩探知,已二十头牛犒军,吓退了秦军。随后又在崤山遇到晋军埋伏,全军覆没。秦公仁乎晋公义乎不过利益之争,用兵得当。若是拘泥军礼,怕是要尸骨无存。” 这是田须无从未听过的道理,不由愣在当场,结结巴巴道:“难道,难道礼将不存” “百十年后,诸国必尽如匪寇,以夺国为战。”田恒目光微沉,“到时上了战场,怕是你死我活,再也没有退路。” 田须无一张小脸上犹自不信,楚子苓却已经说不出话了。这可不就是战国时代的写照吗诸国乱战,烽火连天,一战坑四十万人的杀神也应运而出,直到始皇帝挥斥方遒,天下一统。这些生于春秋的谦谦君子,又有几个能看到百年之后的乱世 然而那个能看透的人,面上却毫无自得,不论是对即将到来战争,还是对百年后的大乱,都无半点期待或是渴盼,反倒显露出些许厌弃。楚子苓心头不由微黯,是啊,越是清醒,越是对于那个即将到来的乱世无能为力,而夹在“礼乐崩溃”前的缝隙里,抓着“称霸”和“尊王攘夷”的尾巴,又是何等的无谓。 似乎发现了子苓面上忧色,田恒笑了笑:“不用操心这些,既然君上命吾等出兵,好生操练即可。须无,你也跟着我练兵,不求你阵上杀敌,先学会保住自家性命再说” 这还是兄长第一次对他假以辞色呢,田须无立刻用力点头:“阿兄放心,我定用心去学” “子苓”田恒扭过头,似想说些什么。 楚子苓却已经笑了:“你们只管操练,不必管我。” 练兵是用不到她的,但是田邑这么大的地方,这多人家,她总能找出些事情来做,可比呆在田府时好多了。操练这群农夫,还不知要花上多久,岂能给田恒找麻烦 见她神情自若,田恒也笑了,不再多话,拎着弟弟向那犹自乱成一团的方阵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六韬应当也是战国时成书,乃是稷下学宫的产物,司马法早先出自姜子牙之手,后来由司马穰苴补充完成,同样是武经七书之一。虽然齐国战力不行,但是兵法绝对超一流,而且有个特别有趣的地方,司马法的作者司马穰苴,孙子兵法的作者孙武,都出自田氏一脉的别支w 思索了一下,开始加每章简介好了。 感谢小天使们的安慰和建议,感谢契谖同学投喂的浅水炸弹,夏贤月同学和超级喜欢饼的奶黄包同学投喂的深水鱼雷,还有其他小天使投喂和营养液,嘤嘤蹭一蹭: 104、第一百零四章 屋内燃着火盆, 蒸腾暖意驱散了四面透来的寒风, 一道矮屏后, 有个妇人仰躺榻上, 双目紧闭,两手成拳, 显然是怕的厉害, 却一动也不敢动, 任凭一只素手持针, 在她腰腹处刺着。不知过了多久, 酸麻感尽去, 有个声音自耳边传来。 “起来吧。” 那妇人赶忙爬起来,合拢衣衫, 连连叩首, 嘴里嘟哝不停, 净是感谢之词。 楚子苓收了针, 让一旁婢子传述医嘱:“明日还要再来一趟,让她多多休息, 切莫久蹲, 可以多用些紫菜、海带之类海产,补补身子。” 那婢子赶忙用齐语转告那妇人, 对方哽咽一声, 又再次拜了几拜,才起身离去。 楚子苓叹了口气,光这一里八十户中, 就有十来个“阴脱”的患者了。田氏的采邑并不很大,只一乡之地,但能征调的步卒也有两千余,也就是说采邑下至少两千多户。而这么多人家里,各种各样的常见病可不在少数。 就如“阴脱”,也就是子宫脱垂这个毛病,乃是分娩时留下的后遗症,多发于体力劳动过多的妇女和多胎多产者,就如这些邑户女子一般。就算田氏并不苛待邑农,在这个生育年龄过早,且没有避孕措施的时代,生孩子仍旧是一道极难跨过的鬼门关。而缺少产后护理的概念,得上妇科病的更是不在少数。 在经过一番普查后,楚子苓也少不得要以大巫的身份,传授一些“坐月子”的理念。在现代社会,医学发达,物资充裕,陈旧的习俗自然会引人诟病,然而在漫长的古代社会,这些确实是极其先进且正确的理念。不下地就是为了避免过度劳累,出现子宫脱垂;不沐浴,是为了避免坐浴引入病菌,或是天寒头发不干,生了风寒;吃鸡蛋汤水之类,则是为了增加蛋白质摄取,也是尽快让产妇恢复体力的手段。 只是这些理念,在先秦还未正式出现,她也只能通过口耳相传,借大巫的名头,让更多人听知晓这些东西。哪怕无法理解其中的原理,只是当成“禁忌”来执行,也能帮助到一些妇人。 诊完最后一例,楚子苓就打算离开这个临时病房,回家等田恒操练归来。谁料还没走出门,就见个略矮些的身影一瘸一拐走了进来。 “小君子伤到了”楚子苓有些惊讶,这些天田须无不是都跟着田恒操练吗怎么还会受伤 田须无面上涨红,吭吭哧哧道:“一时不慎,扭到了腿” 腿上有轻有重,不知是伤了筋还是伤了骨,楚子苓立刻道:“快脱了胫衣我看看。” 田须无脸更红了,一旁婢子倒是乖觉,上前帮他解衣。看对方那副别扭模样,楚子苓不由暗笑,微微侧过了身。所谓胫衣,样式有些类似筒袜,就是两个裤管护住腿部,上面绑上绳子系在腰间,冬日穿上能避风保暖。问题是,这样子露在人前就太羞耻了,就算楚子苓不在乎,也要给小家伙留点面子不是 脱去胫衣,田须无乖乖坐在了榻上,伸脚让大巫查看。方才他跟着兄长练习剑术,没料到顾前不顾后,竟然一脚踏空,狠狠跌了一跤。兄长也不难为他,让他先回来歇息,想着正好大巫也在,他才跑来这边治伤。 仔细检查了片刻,楚子苓松了口气:“只是扭到了,先冷敷一下,等肿消了再贴药膏。” 说着,她打发婢女去取冰来,自己则先倒了些冷水,用巾帕敷着。田须无顿时瑟缩了一下,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强撑着不适,他没话找话开口道:“大巫这几日怎地总在偏院乡邑本就有巫医,何劳大巫诊病” 楚子苓挑了挑眉,乡下巫医又顶什么用不过这些,并不好跟田须无说,只道:“大战在即,需要兵士用命,多治几人,他们也会更为尽心。” 田须无一愣:“就算不治,他们也要尽心啊。都是邑户,难道还能偷奸耍滑” 这些人可都是他们的邑农,生死只凭田氏一言。上了战场,还敢不效力 楚子苓却道:“战场之上,你驾车冲在前面,后面兵士是尽力还是未尽,真能分辨吗怕只有两军交战,分出胜负时才能知晓。” 这话说得田须无一噎,却不太好辩驳。阿兄也说过,国人怯於众斗,怕是不敌晋军。 “那治好几人,能让他们尽心”田须无别的不说,不耻下问这点倒是真的,也不管面对的是大巫,就究根问底起来。 “还不够。要给他们奖励,给他们尊严,让他们知道你待他们好过旁人。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好谁坏,还能辨不出吗”楚子苓接过婢子递上的冰块,扔在盆中,顺口答道。这可是治军的最简单法子了,什么同甘共苦、推食解衣,都是笼络人心之法。而且这还是春秋时代,是极为看重血勇和恩情的先秦,只要对人好点,还怕没人效命吗 然而这话听在田须无耳中,简直难以想象。这可是邑农,不是士子,也非游侠,笼络这些人,有甚用处 “区区国野,还能嘶”裹着冰的帕子一下按在腿上,田须无倒吸一口凉气,险些没把那只手甩开 楚子苓岂会容他逃掉,牢牢按着伤处,声音也冰冷了些:“国人又如何野人又如何到了用了人的时候,他们才是中坚。只凭卿士,又有几个” 这话让田须无一个激灵,是啊,车阵里只有三名甲士算得上有些身份,剩下一百步卒,不都是国野组成而兄长教过他,车可以在前陷阵,但是真正拼杀,还要靠后面步卒。 见他若有所思,楚子苓又补了一句:“况且有了人心,干什么不行” 这话可是田须无从未听过的有了人心,干什么不行都能干些什么呢田氏如今只有一乡之地,若有一城、一县,数万可用之人,又该是何局面呢 心头猛地蠢动,田须无看楚子苓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这样的女子,为何是个大巫呢若是能娶进门,绝对是贤内助 然而心念刚起,就听门外有人道:“腿上如何了” 田须无抬头,就见那高大身影大步走了进来,一双利眼望向了他被按着的膝头。顿时,什么念头都烟消云散,他尴尬道:“扭住了,大巫正替我诊治” 田恒的眉头皱的死紧,三两步就走到了跟前,接过楚子苓手上冰帕:“大冷的天,何必你动手” 田须无立刻倒抽了口凉气,这手劲,哪是给自己治伤的 楚子苓笑道:“先冰敷片刻,等肿退了,明日再热敷,贴个膏药就行了。” 田恒却是一笑:“这点小伤,何须膏药揉上一揉就好。” 那笑容轻描淡写,田须无却觉得寒毛都竖了起来,赶忙道:“不必麻烦,我歇几天就好。” “不麻烦,左右也是无事。”田恒瞪了田须无一眼,这点小伤,本就是休息几天便好,他让这小子回来,是让他麻烦子苓来的吗 田须无哪还敢多言,垂头丧气的缩成一团。 冰敷过后,把人扔在屋里,田恒带着楚子苓回正房吃饭。这些日几人住在田间,饭食也颇为简便,除了肉羹就是肉脯,实在没啥花样。因而看到案上那条烤鱼,着实让楚子苓吃了一惊。 “不会是你捕来的吧”楚子苓挑眉问道。 “不是。但是我烤的。”田恒答得干脆,这几天他都在练兵,哪有时间跑去捕鱼不过他最善烤鱼,总要做些让子苓尝尝。 听到是他烤的,楚子苓一下就笑了出来,也不推辞,直接举箸夹了一块。鱼并不很大,但是肥美异常,连皮带肉塞进嘴里,既有焦脆又有软滑,似乎用椒酒和姜蒜腌过,尝不出腥气,别提有多美味。 “无咎真是好手艺。”满足的眯起了眼睛,楚子苓赞道。她对食物没有太多执念,但是吃到美味,总是享受。只是没想到最好吃的,都出自面前这男人手中。 见她就跟只猫儿一样,双眼微眯,唇角带笑,田恒一颗心都舒爽了起来,也不急说话,只是有一筷没一筷的夹菜,陪她用饭。不一会儿,鱼就吃了个精光,楚子苓端起碗,把菌子煮的鲜汤也灌进肚里,才满足的叹了口气,笑着问道:“无咎这两日可以略见成效了” 要是兵没练好,他哪有功夫陪田须无练剑,又跑去做饭呢 田恒看着她,却笑了起来:“若非子苓在几日忙碌,怎么这么快见效” 他在前面练兵,子苓也没闲着,整日在乡里转悠,给人治病。只大半个月时间,就听说治好了不少妇人、小儿,那些兵卒感恩,哪能不尽心操练他也没想到,最难收拢的军心,竟然这么快就凝聚在一起。 楚子苓却笑了笑:“其实我就是闲不住,想在乡间走走。” 在田恒面前,她不用任何敷衍,说什么大道理,其实就是个医生,见不得人生病。而且这里跟曾经的郢都、商丘都不同,那些患病的,受苦的,并非光鲜卿士,或是小有资产的国人,而是真正的泥腿子们。那些有身份的国人还好,若换了野人,怕是连乡间巫医都不会过问,除了她,又有谁会在意这些人命呢 那笑容里,带了些轻愁,也有些满足,田恒哪能不知她的心思:“以后得了封邑,就让你当乡中巫官,为乡人驱邪祛病。” 他说的理所当然,楚子苓却有瞬间迟疑。只是一地,又能救多少人呢这些天在乡间看到的疾苦,让她的心神再次动摇。就像“坐月子”这样的小事,区区几个医嘱,就能让无数女子免于疾苦,甚至能救回不少性命。她还知道无数类似的东西,若是能多传播些地方,又该救下多少人呢 而守在一地,是万万做不到的这些,甚至自上而下也未必能成功。像田须无那样的贵族,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就算如了宫城,侍奉君王又如何最多也只是影响首都一地,那些遥远乡野中的黎庶百姓,又有谁真正在乎 可是,她不可能离开。这是田恒建功立业的机会,亦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最好的道路。她岂能辜负对方的心思 于是,楚子苓笑了起来:“那无咎可要加把力了,不知未来的采邑,能有这么多庄户吗” 看着那绽开的笑颜,田恒的眼角轻轻一抽,又压了下来。他已经带子苓来了田邑,让她随意行走,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只是为何那笑容里,还有丝迷茫呢 压下心头不安,田恒轻轻握了握拳。这毕竟是田氏封地,等自己有了封邑,应当会不同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人怀疑为啥弟弟如此智障,其实他的想法还是当时最标准的战争模式啊。春秋都是贵族战争,君主都会上阵,谁也不会跟谁拼命,点到为止不说,还要时不时表现大度。因为大家都是亲戚啊,不是祖上兄弟就是现在姻亲,“霸主”称“伯”,也就是所有诸侯的兄长,称霸的标准是开个联欢会会盟,让小弟们全都心服口服叫大哥,这玩意跟真正的战争实在差的有点远啊 当然,到了春秋后期,各国开始从千乘变万乘,卿士篡位夺了诸侯的位置,战争的性质就变化了,才是真正的礼乐崩坏。: 105、第一百零五章 冰消草长, 柳绿莺飞, 眼看寒冬尽去, 立春将至, 旷野之上却无耕牛农人,只有两列车阵迎面对持。 兵车之上, 甲士如山, 背挺肩平, 面无惧色;兵车之下, 步卒举戈, 顿足怒目, 昂扬肃然。三十乘分左右排开,竟有一触即发之势。 立在车上, 田须无只觉心跳怦怦, 掌中冒汗, 哪怕甲胄在身无法抑制腿上颤颤。在他正前方, 有一君子冠胄带甲,按剑扶轼, 一军之人不能胜其勇也何为威仪有度, 何为盛气玉色,直到此刻, 他才有了切身体会 然而那人没有给他缓冲的时间, 只见旌旗一挥,鼓声响起,对面战马嘶鸣, 车轮滚滚,向着己方冲来。 “压住敌阵”田须无高声喝道,一边让车右发布命令,一边举起了手中长弓。两阵相距数百步,还要再近些才能射中敌人。 然而越是靠近,车阵的威压越是迫人,百步之遥,已能看到对面甲士的戾气满面,长弓怒张。 “吾不惧吾能中的”所有杂念摒弃脑后,田须无齿列锁紧,扯开了弓弦,战车颠簸,并不容易站稳,然而此刻他却巍峨不动,只凝视着前方同样拉弓的敌人。 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他已能看清对面敌人眼中的杀机,是时候了 “嗖”的一声,箭矢离弦,射中了对面甲士,留下一个白白印点。中了田须无面露喜色,却不忘再次拉弓,又射一箭,可惜偏了些许。此刻两车已经近在咫尺,没有闲暇再射。田须无立刻取过长戈,直指敌人:“与吾杀” 他的气势也随血腥腾起,可是对面敌军更强一些,那列阵的步卒已经到了近前,向着己方倒卷。车上甲士一个又一个中箭倒下,戈矛如林,刺入当胸落下,惨呼声连连。渐渐,车阵开始乱了,背后步卒再也不敌,开始四散逃窜,身边战车大多也失了御手,停滞不前,田须无却不愿退却,面上涨红,舞动沉重铜槍,只再杀几人,然而一双利眼锁在了他身上,只见白羽一闪,没入了眉心。 冷汗都下来了,田须无盯着插在胄边的箭杆,双腿一软,险些没跌坐在地,然而此刻,对面那持弓者已经放下长弓,冷冷对他道:“血勇可依,却不能鲁莽,眼看败阵,掩旗鸣金才是正道。” “阿兄”田须无泪都快下来了,就算是没有箭头的箭矢,也不能冲着面门射啊 而此刻,两军阵前也没有血迹,只有一些断掉的长戈和箭杆。这是田恒刚刚想出的操练之法,把铜戈换成木杆,去掉伤人的矛尖、箭尖,以这样的兵器列阵搏杀,既能锻炼阵法,使人见识真正的阵仗,也能减少损伤,不至于害了性命。可谓上佳的练兵之法。 田恒已然命令车右,鸣金收兵,让人重整阵容。 田须无看着对方有条不紊的动作,和那很快又聚在一处的兵士,羡慕道:“阿兄这边的兵马,果真更强一些。” 田恒冷冷看他一眼:“明日你我换阵,你领这队兵马。” 田须无脸立刻垮了下来:“阿兄我错了,是我指挥失当,未能掌好车阵步卒。” 见他垂头丧气,头盔上还插着根箭的倒霉模样,田恒唇边终于献出些笑意:“这次对战,可学会了什么” 田须无迟疑片刻:“车兵似施展不开” 这是他最为惊讶的地方。到了真正对战的时候,车兵发挥的作用全无想象中大,到了阵前竟有些碍手碍脚。若是步卒勇武,持戈围住车兵,端是凶险。只是,似有些不合礼法 “觉得步卒攻击士人,有些失礼”田恒一眼看穿了那小子所想,嗤笑一声,“终于教会了你不等旁人先射,怎么又卡在这上面了讲究君子礼仪,也要等你当了上卿后再考虑。” 田须无面上一红,想起之前兄长的训斥。也不怪他,军礼烦琐,不越礼、不违制,才是他们学习六仪时率先掌握的。譬如杀人时要稍稍掩目,以示仁德;对射时不能射的太快,要等敌人准备好后公平交技;战场上遇到敌国的国君,要下车叩拜献礼;以及不能伤害、折辱国君,以免落得“非礼”之名。 这可是所有君子自小学会的,然而到了阿兄嘴里,却成了无用之举。然而阿兄有一点说的不错,无法成为上卿,一国颜面与他何干还是活下来更重要些。 想了想,田须无又道:“若是车兵不好施展,其后岂不是谁的步卒强,谁就能胜” “这个自然。”田恒答的干脆,“初时一乘不过五十步卒,现在已经变成七十五人,而楚军还要多上二十五人,一乘足有百名步卒,因此才越战越勇,灭国数十,称霸南境。以后列国对战,除了增加车乘,就是添兵了,步卒越强,胜算越大。” “难怪阿兄要先练步卒”田须无总算摸到了点用兵法门,“若是兵横强,伐鲁岂不大获全胜” “谁说我等是为了伐鲁”田恒反问。 田须无一噎,简直不知该如何作答。不是联合楚军攻伐鲁、卫吗怎么突然说不是为了伐鲁 “齐楚联盟,鲁卫自然要寻晋侯庇佑。一旦对鲁宣战,就是晋军大兵压境之时。”田恒眉峰一蹙,“齐兵未必能胜晋兵。” 家中兵卒有他亲自操练,还要自己带队才能让兵士不乱,换成旁人,还不知会是何等模样。若论个人勇武,齐人自是不逊晋人,但是列阵对敌,就是另一码事了。 “阿兄”田须无顿时有些慌神,“那吾等当如何” 一双鹰眸望了过来,田恒傲然道:“自是阵前立功” 那神情中,又哪有畏惧之色田须无只觉血都烧了起来:“吾必同阿兄并肩” “等打赢了我,再上战场吧。”田恒倒是没有火上添油的意思,只冷冷撂下一句。 田须无立刻蔫了:“这,这怕是不能” 就是不能他才这样说,一个十二三岁的稚子,上阵有何用处田恒一哂:“收拢兵马,有伤的送去田庄。” 毕竟是对战,就算用的是全是木头,也有伤人的可能。送去田庄交给大巫诊治,也是应有之义。见阿兄就要驱车离去,田须无赶忙问道:“阿兄,明日还比吗” “再练两场,就开始春耕。”田恒扔下这句话,就扬长而去。 后面田须无恨得跺脚,春耕还是其次,他可是知道阿兄已经准备好了船,只等春耕农忙,就要出门玩耍呢。可恨到时候他肯定没法跟上,阿兄也是,怎地对个大巫比对寻常女郎还要好上三分 田恒可不管弟弟如何腹诽,直接驱车赶回庄上。这“演戏”的法子,还是子苓告诉他的,正好跟她讲讲练兵效果。 然而刚驶进院门,田恒就皱起了眉头,只见院中停了辆奢华安车,竟然是宫中样式。宫里怎会派人到田氏封邑 心头升起些不祥预感,田恒跳下马车,也不让人通报,快步走向正房。当推开门扉时,已经尖利惊呼响起:“田君终于归来了,小人等的好苦。” 那是个头戴纱冠,面白无须的寺人,看了眼坐在一旁,眉头紧皱的楚子苓,田恒面上也没了笑容,毫不客气,在对方面前坐下:“公子环差你来的所为何事” 他本就身材高大,如今甲胄未去,更是魄力惊人。那寺人吓得一抖,连忙解释道:“田君勿忧,小人是奉公子之名,来请大巫的。实在是公子之母身体有恙,想寻个巫者瞧瞧。” 这话说得,齐宫里巫医还不够多吗夫人有病,何必跑到乡下庄子,专门来找子苓公子环的心思,怕是并不简单 他眉峰紧锁,还想说些什么,谁料一旁坐着的楚子苓伸出了手,止住了他发作:“敢问夫人是何病症,非要寻我这个乡间巫者” 那寺人有些犹豫,但是看了看两人不善面色,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实不相瞒,声夫人似遇了妖邪,有些不好” 妖邪田恒和楚子苓对视一眼,目中都有了讶色。这可是大病啊,而且影响极为不佳,甚至可能引得齐侯厌弃,连累公子环不得继嗣。难怪会心急火燎的差人寻她,毕竟当时是楚子苓救了那小子的“撞邪”恶症。 只是这样一来,情况就有些复杂了。是去还是不去呢 看了田恒一眼,楚子苓转头对那寺人道:“吾去,只是不得对旁人说,我是巫者。” “子苓”田恒忍不住叫道。 楚子苓却冲他摇了摇头,示意稍安勿躁。那寺人倒是有些喜出望外:“此事无妨,不说也好” 他们还恨不得不让旁人知晓此事呢,要不也不会找个大夫供奉的家巫。 听到这话,田恒突然也噤声了,望向座上沉稳如昔的女子。原来,她已猜出了公子环的打算,专门来找子苓,正是不想惊动宫巫,神不知鬼不觉的解决此事。若真如此,倒是个“施恩”的大好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军礼复杂到啥地步,就是“艾玛射死一个,又射死一个,好了杀够三个了老子又不是上卿,才不要继续杀人呢”;“大兄弟,你射这么快要不要脸啊快给我住手,让我也射一轮好了,射死了。”;“艾玛是敌国君主的车啊,快下车磕个头,献个酒问安。”以上统统不是历史,是这之后三五十年内发生的事情。 不过礼乐崩坏未必不是好事。没有崩坏哪来的“士”这个阶层出头,哪来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w: 106、第一百零六章 既然大巫一口应下, 那寺人也就放下了心, 极是乖顺的被请出去歇息。 没了外人, 田恒眉峰紧锁, 沉声道:“公子环性情跳脱,未必存了好心, 何必趟这浑水”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他是个记仇的, 当初被人抢了些财物就能气得昏厥, 若是母亲生病却请不来人, 定会大怒。万一公子环真有一日继承了齐侯之位, 岂不于你有碍。” 楚子苓可是亲眼看过公子环发脾气的模样, 这种青春期少年,可是性子最拧巴的时候, 顺毛摸还行, 一旦忤逆简直会被记恨终身。如今田恒回到齐国, 正待建功立业, 何必为这点小事,得罪有可能成为下任齐侯的公子 这话让田恒双拳一紧, 却没法反驳。自那日冬狩相邀, 田氏就开始向公子环一系倾斜,父亲何其谨慎, 能动了心思, 必是因公子环继位有望。而若真因为声夫人之病出了什么乱子,怕是局面更为混乱。不过话虽如此,那小子看子苓的眼神可不怎么对, 他怎能放心 “我随你同去。”知事不可改,田恒立刻道。 “不是还要练兵吗况且男子怕是不能出入后宫。”楚子苓可是去给齐侯的夫人诊病,后宫岂容外男随便进出 “马上就要春耕,兵卒已经操练妥当,让须无守在这里即可。”田恒答的干脆,“就算不能进宫,也要留在临淄,总有个照应。” 没法进宫也可以守在宫外,万一出了什么问题,田氏可是能面君的,总有依仗。不过对于田恒而言,这些都是权宜之计,若能不去才好。 见田恒仍旧神色肃然,楚子苓安抚的笑了笑:“治病驱邪而已,只要治好了声夫人,还怕什么” 听那寺人的描述,声夫人患的有些像是情志病,才有“撞邪”之说。在这个时代,能治好情志病的怕也没几个了,因此楚子苓才有几分把握。况且公子环再怎么跋扈,也是声夫人的儿子,在这个以“孝”为先的时代,治好了声夫人,还怕制不住公子环吗 看着她神色笃定,田恒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第二日,把一众兵卒扔给了田须无和副手卢溪,田恒就随楚子苓赶回了临淄。跋涉三日,也没在田府停留,安车就直接开入宫中。眼见那小车缓缓掩没在宫墙之后,田恒立了许久,方才转身离去。 安车徐行,走得并不快,一路穿过宫苑,直接自偏门入了内宫。比起宋国和楚国,齐国的宫城面积显然大上不少,内宫更是宽阔的离谱,难怪当初齐桓公能在内宫开七市,置宫人三千。下了车,又走了足足半个时辰,楚子苓才来到了属于声夫人的宫院,就见院中遍植桃柳,杏花初绽,一点娇俏半遮半掩,说不出的风情。只看这满园花树,就知道院子的主人必然是个率真性子,无甚附庸风雅的心思。 不过寺人并未带她入主屋,而是先入偏殿,一进门,就听个公鸭嗓惊喜叫道:“大巫终于来了吾等的好苦” 根本不等大巫入殿,公子环就迎了出去。许久未见,这次大巫竟然未穿男装,而是钗裙打扮,虽不怎么艳丽,却也清秀可人。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到了那女子身前,只见胸前微隆,果真跟男装时有些不同 这小子神情可不怎么对,楚子苓站定脚步,面色一肃:“敢问公子,夫人的病如何了” 这话就跟当头一盆冷水似得,让公子环回过神,轻咳一声,他赶忙道:“家母还是精神恍惚,常自言自语,又不肯与旁人交谈,形态极是古怪,还请大巫施法驱邪。” 见他终于正经起了,楚子苓也点了点头,却未立刻看病人,而是道:“还请公子少待,吾要先穿戴整齐,方能施法。” 公子环一怔,穿戴整齐穿什么难道施法要换男装心头一阵瘙痒难耐,公子环哪有阻止的道理,立刻命宫人带大巫到内间更衣。 眼见人进去了,公子环仍有些魂不守舍,一旁寺人赶忙劝道:“公子,这几日宫中留言四起,其他侧夫人亦有察觉,还是先让大巫瞧病为重啊” 公子环哼了一声:“我岂会不知正是大巫手段灵验,才寻她入宫嘛。” 这话说得义正词严,但是眼神却挪都没挪,一旁寺人头上冒汗,请这位来,究竟是为治病,还是为旁的,真不是他们敢乱讲的。可那是位大巫啊,焉能冒犯 然而这纠结没有持续太久,只一刻钟,就见道身影从殿内走出。当看清对方妆容,公子环倒吸了口凉气,心中绮念顿时消散一空。从殿中走出的女子,哪还有方才的恬静柔美,身着巫袍,面绘诡纹,白玉组佩悬在身前,两只墨眸犹若古井,仍不可测,让人望之生畏。 这确实是大巫,不是什么男装丽人 不自觉的,公子环的腰弯下了些,恭敬道:“家母在隔壁静养,大巫这边请。” 看到众人畏惧、惊恐的眼神,楚子苓就知道方法用对了。公子环之前见到自己时,都是男装打扮,因此就算知道自己是大巫,也未必能生出多少敬畏之心。也正因此,她才选择在殿中换回巫服,一来是不让人知道有大巫入宫,二来也是利用形象反差,震慑这小子。看来齐国对于巫者的敬畏虽不如宋、楚,却也不乏忌惮和尊崇,这一步,算是走对了。 之前便行走宫廷,别说后宫女子,诸侯卿士都不知见过多少,楚子苓此刻哪会紧张步伐纹丝不乱,她跟在公子环身后,走入了正殿。 一进门,就觉一阵寒凉迎面扑来,如今已是春暖,哪还有此等温度楚子苓仔细一看,就见殿内放着几个冰盆,竟是一副盛夏消暑模样。 “家母这几日身上燥热,坐卧不宁,故而从冰窖里取了些冰。”进了大殿,公子环的面色终于凝重起来,看着那些冰块,也显出了些不安,“之前也寻了巫者瞧过,施法喂药,全不管用。因事出古怪,没法请人详查,只得烦劳大巫。” 这话听起来古怪,但是楚子苓深知其中用意。若是请了宫巫,声夫人撞邪之事,怕是一夜就要传遍宫禁。这样麻烦的病,一旦被人知晓,就会严查,万一治不好,齐侯哪还会宠这么个侧夫人没了母亲的支持,怕是连公子环的将来也会受到牵连,当然要重视起来。 “把冰盆搬走冷冷” 正在此时,殿内传来个女子的声音,语速极快,还有喘声,似乎只两句话就耗光了气力。 这是乍冷乍热吗楚子苓神色不改,跟在公子环身后走进了内室,只见那个女子屈身躺在矮榻上,半坐半卧,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额上虽还有些汗,但是身体却微微打颤,似乎又开始发寒。 见到儿子进门,她低低叫了一声:“环儿来了。” “娘亲,我请了大巫来给你瞧病,正是之前救我那人”公子环赶忙上前,叩拜行礼。 声姬也听他说过当初在宫外撞邪昏厥之事,听闻那大巫来了,抬眼去看,然而当看清面前女子妆容神色,她立刻挣扎着坐起身来:“大巫可能救我” 这女子,竟跟宫巫相差仿佛,难怪能救环儿 楚子苓不动声色走上前来,在矮榻边坐下:“还请夫人伸腕,容我一探。” 探什么然而大巫伸手,声姬哪敢不从颤巍巍的伸出手,让那只纤长白皙的手拿住了自己的腕子。 楚子苓把了片刻脉,又查舌苔眼底,才道:“夫人之前可曾生过场病浑身疼痛,或感风寒” 这可是旁人未曾问过的,声姬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夜间可睡得安稳”楚子苓又问。 “日日惊梦,还能见鬼神,苦不堪言。”声姬双眼一红,便落下泪来,“这些日食不下咽,寝不能安,还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头痛欲裂,实不知犯了哪路鬼神” 这声夫人如今也不过三旬年纪,身材高挑,面容明艳,是个标识美人。然而此刻脸上蜡黄,眼底泛着血丝,再怎样的美人也扛不住病苦折磨,哪还有当初丽色 楚子苓轻轻放下了手,似沉吟片刻,突然道:“这病也非不能治。只是夫人被心鬼所扰,想要除去,得先知那鬼来历。” 声姬哭声一顿:“心鬼” “正是,心鬼掌七情,若非知悉来由,哪能祛除夫人须得说出之前担忧、畏惧之事,吾才能施法。” 看着那张诡异巫面,声姬突然抖了一抖,转头对身边人道:“旁人都先退下,吾有话对大巫言。” “娘亲”公子环一怔,想要说些什么,声姬已是挥了挥手,赶他也走。 眼见无法,公子环只得带上宫人,尽数避出门去。 见人走光了,榻上女子又犹豫半晌,才纠结万分的开口:“之前吾与人有私,算是心鬼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不行,电量耗光了,明天要出门看个电影冲个电qaq: 107、第一百零七章 有私 就算做了心理准备, 楚子苓也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阴私秘闻。哪家诸侯侧室, 敢在深宫与人私通若是被人知晓, 怕是连公子环也要被人怀疑是不是齐侯血脉。 楚子苓只觉背上寒毛都竖了起来, 然而此刻,已是骑虎难下。情志病因七情起, 必须了解病人的心结所在, 在针药的同时利用大巫的身份, 进行心理干预。声姬肝失疏泄, 邪少虚多, 乃是阴虚内热之证, 不问出气郁所在,就是神仙也治不好她的病。 笼在袖中的手轻轻攥紧, 楚子苓神色未改, 淡淡道:“心鬼无形无踪, 最是凶戾。吾可帮夫人驱鬼, 却难阻其卷土重来。” 声姬可没料到大巫会这么说,心头一紧:“那吾当如何是好” “引来心鬼之人, 不可再见;涉及心鬼之语, 不可再言。”楚子苓答的干脆。 这可不是声姬之前预料的,然而听闻此言, 她忽觉松了口气。之前趁着君上冬狩, 偷了回腥,立刻就大病一场,闹得寝食不安, 生不如死,再怎样的男子也不值得如此啊只要能驱除心鬼,不见不想,她还是能做到的。 心里有了打算,声姬立刻道:“全凭大巫吩咐。” 那张病的怏怏,尚且风韵犹存的脸上,并无半点怀念依恋,楚子苓便知这不过是段露水姻缘。如此倒是能看出这声姬的性子,比起男欢女爱,还是更看重性命。而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对能救她性命的大巫下手的。 只要她能治好她的病。 “请夫人解衣,吾施法刺鬼。”楚子苓下令道。 刺鬼是什么然而没等声姬开口询问,就见大巫从袖中抽出了一根又细又长的金针。身为宋人,声姬确实见过宫中巫祝使针,却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针具,连声音都有些发颤起来:“大,大巫要用此针” 灵九簪中的毫针,可不是这个时代能够造出的东西,楚子苓颔首:“若非此针,焉能镇住心鬼还请夫人俯卧榻上。” 那巫纹绘就的面孔辨不出情绪,只一片冰冷肃穆,看着长长金针,声姬又抖了抖,却不敢违命,乖顺的解衣躺在了榻上。 针灸何时最吓人当然是看不见的时候。楚子苓先用手沿着大椎拂过,一一辨穴,情志病少不得针灸心俞、肺俞、肾俞这等背部要穴,自然要从这里开始。 指腹在后心处按了按,楚子苓道:“请夫人闭目。” 本就看不到背后的情形,闭不闭目又有何关系然而人在刀俎,哪容得声姬说不她颤巍巍闭上了眼睛,就听身后大巫唱起咒来。 那咒不知是何国言语,音短而促,却极有韵律。因闭着眼,背后的感觉愈发鲜明,觉不出针刺之痛,倒似有热流自背心涌起,徐徐蠢动。这是心鬼被刺,想要乱逃吗声姬顿时紧张起来,连肩背都微微绷紧。 “不可乱动顺势为之。”背后有个声音立刻道。 不小心打断了咒唱,声姬哪还敢动只躺在那里,任一针又一针在背后游走。小半个时辰,背部针完,又换腿足,待到转移腕上时,声姬只觉浑身寒热都消散不见,只剩下暖洋洋的疏懒,那心鬼也被一针一针逼到了手上,顺着手腕徐行。 咒唱不大不小,亦没有高低之分,唱的久了,让声姬有些昏昏沉沉,正自强打精神,身边突然传来个声音。 “睁眼” 那命令让声姬“唰”的一下就睁开了双眼,只见大巫手中的长针不知何时换了模样,成了三棱有刺的短针,在腕上轻轻一啄,就见一滴血珠冒了出来,浓稠深暗,色泽不很红,反倒有些发乌。 声姬惊叫出身,那血水被一方白帕压住,吸了个干净。 大巫也不理她,直接转身走到了香炉前,把那白帕点燃,丢入炉中。一股丝绢燃烧的气味传入鼻中,倒似烧着了毛发。大巫当即拜倒,又念了一阵咒,方才起身。 见大巫做完了法,声姬赶忙问道:“可是捉住了心鬼” “心鬼离体,神气还不稳,须得缓缓调养。不过今晚,夫人当能安睡。”楚子苓道。 针灸还是其次,最后神门穴放血那一幕,才是对证的手段。只要声姬相信心鬼随着血液排出,就能产生足够的效力,至少睡眠状况会大大改善。 声姬一听,神色果真就是一舒:“多谢大巫施法。” 她面上的感激神色,可不是作伪,被妖邪缠身之事若是让君上知晓,怕是比私通的罪过还重些。好在阿环能寻来这样一位大巫,帮她驱邪。能招惹心鬼的男子,她是不敢碰了,想来君上也抓不到把柄。 想到这里,声姬又偷瞧了瞧大巫神色,只见她面色如常,根本没因她方才所言生出异状。也是,大巫连心鬼都能除,还不知见过多少阴私,这点小事又算什么 只觉心头负累尽去,声姬这才唤人进来,帮她更衣。 公子环也跟了进来,见母亲神色竟然比方才好了许多,也是惊叹:“大巫可是驱了恶鬼” “还要调养数日。只要夫人遵吾之法,可免恶鬼袭扰。”楚子苓正色道。 见面前女子笃定神态,公子环这才放下心来:“那便有劳大巫了。” 针灸加心理安慰,再配上一剂清火助眠的汤药,当晚声姬果真睡了个安稳觉。对于饱受“妖邪”折磨的人而言,这可是不啻于再造之恩。第二日的针灸时,声姬言听计从,丝毫不敢违命。她本就是宋人,重巫鬼,对于能除鬼的大巫,更是毕恭毕敬。 如此一连七日,日日针灸,配合汤药服食,声姬的病情立刻得以控制。楚子苓也未曾迈出宫院一步,旁人哪知这小小院中,竟多了个神巫 眼看母亲的病渐渐好转,公子环那点被畏惧压下的心思,又蠢动起来。在他看来,母亲可是极喜欢这大巫的,若是能留她在宫中,可不就两厢便利了 他可压不住心事,有了打算,立刻寻了母亲。这两日吃好睡好,声姬的面色大有好转,又显出了与院中杏花一般娇艳的神态,见了儿子更是亲昵:“阿环可是有事” “娘亲,孩儿这几日想了许久,还是应让大巫留在宫中。那心鬼毕竟未死,要是再缠上来,岂不麻烦”公子环斟酌用词,把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 声姬却是神色微变,轻哼了一声:“那心鬼才不会再来呢” 大巫可是嘱咐过她,不可再想此事,她又不找人厮混,哪还会被心鬼缠身然而儿子的话,未必没有道理,多这么个大巫在身边,总是好事。 略一思索,声姬便道:“也罢,等会儿我问问大巫,看她可否留下” 情志病来的凶险,但若对证,好的也极快。眼看一个疗程过去,病人已经恢复健康,也是时候离开这内宫了。行完最后一针,楚子苓收好了针具,对声姬道:“夫人神魂以固,已然无碍。”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声姬立刻喜笑颜开:“多亏大巫施法,吾才能甩脱那心鬼。如此神术,大巫何不留在宫中” 这是为了避免走漏风声,才要留她,还是对这场病心有余悸,放心不下楚子苓细细观察对方神色,却找不出任何警惕或是忌惮,反倒有些渴慕,心中有了计较,楚子苓开口道:“夫人盛情,吾甚感念。只是吾乃田氏家巫,不可留在宫中。” 她用的是“不可”二字,声姬讶道:“田氏不过一大夫之家,焉能绊住大巫若有甚顾忌,吾可去救君上” 楚子苓却摇头:“夫人多虑,吾与人盟誓在前,岂能因夫人看重,违背誓言。” “啊”声姬朱唇微启,很是惊讶。没想到大巫竟跟旁人有了盟誓,这可违背不得,若真背约,别说一身术法,说不定性命都要不保。 又是遗憾,又是不甘,声姬又道:“那大巫不如在宫中多住几日,吾必锦衣玉食,奉为上宾。” 真留下来,还有出去的日子吗楚子苓再次摇头:“伐鲁在即,吾亦要随军出征,怕是不能耽搁。况且吾整日呆在宫中,若走漏风声,对夫人也是不利。” 这句更是出乎了声姬的预料,然而这等大巫,随军似乎也不怎么奇怪,谁不指望战阵之上多一份取胜把握呢。至于后一句,更是让声姬反应过来,留个大巫在身边,确实不好解释。若是被人探知遇邪,又摸出那“心鬼”的来由,简直无法收场。 左思右想,声姬还是长叹一声:“那若是得胜归来,还望大巫入宫探望。” “吾只善驱鬼祛病,不见更好。”楚子苓答道。 这话说得平淡,声姬却扑哧一笑,可不是嘛,这位大巫擅长的就是驱邪治病,谁没灾没病时会见啊与其病厄缠身,还是不见为好。 心中感念,声姬也不管儿子所说的那些了,恭恭敬敬送走了大巫。 宫墙渐渐远去,连同内宫一起被抛在身后,当安车驶出宫门时,那熟悉的身影早已立在道边。楚子苓撩起了车帘,遥遥望去,面上便有了笑容。 “无咎。” 作者有话要说:  声姬是宋女,“声”其实是谥号,应当叫她的排行和姓才对,也就是“孟子”呃,知道为啥叫不出口了吧,还是叫声姬算了。 她最出名的记载就是两度出墙,搞得一位卿士出奔,一位卿士身死,还闹出了一场大乱。儿子喜欢看妹子女伴男装,老妈则让情人男扮女装,夹带入宫,真母子有木有xd 列国里宋女实在是彪悍到没法形容,青青草原真不算神马。: 108、第一百零八章 看到那帘后身影, 田恒只觉心神一松。这些日内外隔绝, 很难探到宫内情形, 而请大巫之事又不能轻易暴露, 就算是田恒也不敢冒然行事。好在子苓时不时从宫中传些消息,若非如此, 他说不好真要行险, 想法接人出宫了。 大步上前, 田恒毫不客气的打发了原本的御者, 登车握缰, 替子苓驭马。安车走出一段, 前后没了碍事之人,他才问道:“声夫人的病可治好了公子环没留你吗” 只看跟在安车后面那两车谢礼, 就能猜出这次入宫的结果。因而前一句不重要, 后一句才是关键。 楚子苓笑道:“已无碍了。公子环未曾说什么, 声夫人倒想让我留在宫中, 被我推拒了。” 这答案让田恒松了口气:“推了最好。你寻的是何借口绝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这一下,可问到了点上, 再怎么说声夫人也是齐侯侧室, 就算推拒,也要寻个恰当的理由。 楚子苓却有些迟疑, 过了片刻方道:“我同她说, 要随你出征,不能留在宫中。” 此话一出,田恒手上一紧扯动了缰绳, 险些让马儿乱了步伐,不管不顾,他扭头斥道:“荒唐你是个女子,怎可上战场” 那张俊脸上不但有忧色,更有惊怒。这的确是个拒绝邀约的好借口,然而让子苓上战场田恒怎能答应 在声夫人面前说出这个借口的时候,楚子苓就料到了田恒不会同意,然而会这么说,不但是为了离开齐宫,更是因为她想要去并未被喝退,楚子苓沉声道:“我是个巫者,巫能上战场吗” 田恒:“” 见他不答,楚子苓又道:“若上了战场,敌人会为难大巫吗” 回答她的依旧是沉默,楚子苓颔首:“既然如此,我随你同去,有何不可” 这是她的心里话。虽然这段时日知道了不少春秋的战争规则,也清楚现在仍是“君子之战”为主流的时代。然而只要上了战场,就是刀剑无眼,少不得会有伤亡。在冷兵器时代,战场受伤的意义可跟后世全不相同,哪怕是最轻微的伤口,也有可能出现败血症或是破伤风,她怎能安心让田恒独自前去 看着子苓那副肃然神情,田恒简直说不出话来。大巫当然可以上战场,甚至在伐鲁这样攻入别国的大战时,必须带上巫者,才能进行一系列的占卜、祭祀,避免敌国的神祇降罪。而任何巫者,在战场上都不会遭到非难,这跟“不灭国”的礼仪相近,同样是对鬼神的敬畏。 可是即便如此,田恒也不愿让子苓前往战场 “上阵岂是儿戏军中自有大巫,你不善占筮,去也无用”田恒一抖缰绳,控住了马势,也重新背过了身,一副不愿再谈的样子。 楚子苓轻轻叹了口气,放缓了声调:“我不上阵,只在后面大营等你。就算不会占筮,总能治些伤患。况且,留在临淄也未必安全,声夫人这次遇邪,是因为与人有私,万一齐侯出征,再闹出事端,怕是又要请我入宫。” 偷吃这种事,可不是说戒就能戒干净的。伐鲁这样的大仗,齐侯也会跟着,到时候宫中还不知会闹出些什么幺蛾子,待在城中,真的未必比在前线安全。再说了,打仗要神棍有什么用随军医生才是保命良方。与其在家等田恒归来,她更希望能陪在对方身边,尽己所能,救治伤患,鼓舞士气。 田恒捏着缰绳的手攥地更紧了,迸出了几道青筋。他哪知道声夫人遇邪,是因为宫闱阴私。这可比预料的还要严重,子苓能够脱身,已是不易,要是再陷进去,必会招惹事端。然而战场瞬息万变,又岂是安身之所他曾在君前展露才能,要是被充作前锋,怕难脱身,如何保护子苓的安全 一时之间,就连他也难做决断。 似知晓田恒心中矛盾,楚子苓并未多言,又坐回车中。不论是化解心头疑虑,还是进一步劝说,都需要时间,逼得太紧,反而不好。况且,她也要多做些准备,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战地医生。 一时间,车中静默,只余下前方马蹄得得。 回到了田府,收了礼物,也送走了声夫人派来的宫人,两人才返回小院。楚子苓原本打算再找个时间跟田恒详谈,谁料对方竟出了门,接连两日不见踪影。难道又回田邑了要是他自庄园出兵,再不回来该如何是好难道要找寻田恒的父亲,从家主这边想些法子若是田湣知道她想随军,必然不会拒绝,只是如此一来,田恒肯定会发怒。楚子苓难得有些踯躅,拿不定主意,然而到了第三日,田恒重新在小院现身。 “你可想清楚了战场之上,并非操练那般简单,开膛破肚,断手断脚都是寻常。卿士交战,亦有身死的,何况下面兵士。”在面前坐定,田恒一脸凝重,终于谈及此事,让楚子苓很是松了口气。 没等他继续渲染战争的残酷,楚子苓已经点头:“我晓得的。” 她没有亲历过战场,但是看过的战争场面和书籍着实不少。即便是更为可怕的时代,依旧有救生员存在,医生本就是战争不可缺少的一员。况且她又不会冲上前线,在没有有效远程攻击手段,又不存在偷营的情况下,后方大营可比战地医院安全多了。 “战阵之上,伤亡之人数不胜数,不是你一人能救过来。若是临战,你只能呆在田氏营帐,不可出营,不可引旁人注目,亦不能救治旁人。”田恒继续道。 这倒让楚子苓迟疑了一下,然而很快,她便点头:“人力有限,我知道轻重。” 也一条,也是为了保护她,不让旁人发现这个“大巫”的存在。要知道战场不比别处,一个救命的神巫足以引起骚动,万一传到其他卿士,乃至齐侯耳中,说不定会惹出什么样的麻烦。 因此,楚子苓应的干脆。田氏就有两千多人参战,只她一个医生,哪里救得过来 “我会让须无同去,让他在后方守营。你不可离开他身边,一切都要听他安排。”田恒又道。 这就有些超出楚子苓预料了,她还以为田恒不会让田须无参战呢,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上了战场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然而那双鹰眸牢牢盯着她,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楚子苓叹了口气:“放心,我一切听你二人安排。” 见她全都应下,田恒那紧皱的眉峰才松了少许。这两日,他着实跑了不少地方,也探听了朝中动向,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还是公子环不会随军出征之事。须知一场仗打下来至少也要数月时间,留子苓一人呆在田府,他也着实放心不下。 而田须无那小子虽然年幼,却不蠢笨,自己又悉心教了许久,守个营寨应当还是能行的。更重要的是,田须无乃家中嫡子,若是出征,父亲必然要派亲卫守护,子苓在营寨的安全就有保障了。同时,这也是个捞军功的大好机会,身为田氏下任家主,田须无怎会错过良机 看着田恒面上神色,楚子苓就知他已下定了决心,艰难无比的退了一步。这份郑重和纠结,反倒比旁的更让人心动。可是他担心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担心他这个真正阵前拼杀之人呢 “无咎不必忧心,只要有我这个大巫在,必会让家中兵卒尽心。”楚子苓放缓了声调,定定说道。 操练时就能如此,何况真正大战。两军相遇,不过是拼个“勇”字,若能为家中兵士壮胆,田恒的胜算会不会更大一些呢 她的目光中,蕴藏着坚定和勇气,以及毫不退让的决心。这些,极少在女子身上展现,甚至不少男儿都无这般的胆识。田恒知道,这女子和旁人不同,亦知她的手腕和能力。然而此时此刻,他想得却不是这些,只想把人揽在怀中。 若自己更强一些,她是否就能无忧无虑田恒咬紧了牙关,这次出征,他必须立下更大的功勋 整个临淄城,都因即将到来的战事紧张了起来。刚刚忙完第一轮春播,齐侯就下了号令,集结兵士,准备出征。 这可比预料的早上太多,也并没有等盟友楚国出兵的意思。齐侯的心思,其实并不难猜。虽然与楚结盟,但是两国都有争霸之心,伐鲁也未尝不是展现实力的良机,何必把时间花在等人助战之上 而这道命令,也在瞬息传遍了全国,当年管仲留下的遗泽再次发挥了作用,以别国难以想象的速度,大军集结,卿士也率家兵奔赴国都。只花半月时间,八百战车集结,三军尽出,齐侯亲自占郊告庙,授兵于宫。在祭旗杀牲,犒飨士卒等一套烦琐军礼后,大军开拔,向着近邻鲁国杀去。 作者有话要说:  挣扎,越更越晚qaq: 109、第一百零九章 八百乘战车, 和其附庸兵卒、辎车, 足能形成一个让人见之难忘的庞大车队, 田须无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大规模的军阵, 兴奋地双眼发光,亢奋无比。就算没法驾车, 也耽误他一腔渴战之心。 楚子苓则安安分分坐在分配给自己的辎车里。听闻小儿子也想上战场, 家主田湣是有些吃惊, 却未阻拦, 还派出了自己的亲卫在侧守护。在春秋, 男子二十而冠, 未及冠是肯定无法上阵的,但是随军学习观摩却无妨。而有了田须无这个宝贝, 身为大巫的楚子苓也顺利成章有了兵士拱卫, 跟在后军绝对安全无虞。 自临淄向鲁国进发, 本就没几天路程, 行军的速度更是大大超乎了楚子苓的想象。只因这时代的兵制是以“乘”划分单位的。驾车的甲士们可以把粮食放在车上,步卒则背着三日口粮, 还有牛车作为战斗辎重车辆, 运输器械和其他物资。如此一来,粮草辎重的压力大大减少, 每到一邑还能补充粮食, 速度自然迅捷。 只花了十来日,大军就跃出了齐国边境的长城,攻向龙地。此地乃是鲁国边陲, 齐鲁大战也有百余载,城池修得颇为坚固,因此最先被围困的,便是龙地治所。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城下,自然要先试探一番。可是谁也没料到,只一交手,就出了大问题。 “卢蒲大夫被俘,齐侯为救他想要盟誓不再攻城”听到田恒所言,别说是楚子苓了,就连田须无也是目瞪口呆。 这也太奇葩了且不说身为大夫,是怎么在开战之初就被人抓的。更要命的是为个宠臣,齐侯竟然喊话说,只要放人就撤兵龙地可是鲁国咽喉要道,不取此处难道要绕道而行,把腹背交给敌人这到底打仗还是儿戏 田恒面色不善,沉着脸道:“克城不难,只是此举必动摇军心。” 这俘虏不论是放还是不放,对于大军的影响都是不可忽视的。若是放了,齐侯真弃龙地不顾吗不撤兵就是言而无信,非但会损军心,连齐国都要被人看低。而若不放,那可是个让齐侯说出退兵避道的宠臣,若他一怒之下下令强攻,还不知会打成什么样。第一场仗就打成这样,实在不是吉兆。 听田恒此言,楚子苓心底更是忐忑。原本她是听过齐侯的一些故事,知道他好大喜功,刚愎自用,行事也没甚讲究,没料到打仗也能如此不顾首尾。然而现在兵临城下,也没有回头路了。楚子苓只能道:“攻城战怕是难捱,你要小心。” 除了小心,又有什么法子呢帐中三人都是暗叹。 果不其然,龙地人并不信齐侯这儿戏般的退兵之言,第二日,城头就挂出了卢蒲的人头。 齐侯大怒,下令强攻。攻城战,战车就排不上用场了,卿士们持锐攻坚,下车攻城,连齐侯都在侧擂鼓助阵,一时间,城池下方杀声震天。 “龙地城小,应能攻破。”田须无不用参战,却没有错过观战的机会。只见城头滚木横飞,礌石如雨,每一波攻击都要带出血雨一片。这可不是车战能比拟的,更加血腥,惊心动魄。然而即便如此,田须无也觉能胜。毕竟城外有十倍不止的兵力,拖也能把城中守兵拖死。 “只盼城中社巫不强,能尽快攻入。”田须无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楚子苓道,“大巫不要咒祝吗” 攻城战时,守城一方都会把城中所有巫者集结起来,统一管理,避免占卜结果外泄,惊扰城中人心,同时也祈求神灵保佑城池。因而攻城一方的巫者也极为重要,若能胜过敌人的法力,自然能尽快破城。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对于这些,她实在无能为力。 一日鏖战,攻势何其的凶猛,却依旧没能攻破城门。齐侯哪肯罢休,当夜又组织了几次夜袭。到了第二日,更是亲自督战,誓取龙地。 “旅帅,又轮到咱们了。”卢溪面色沉重,对田恒道。 能指挥两千兵,攻城战里哪能少得了这些田府兵士看着远处城墙,他冷声道:“绕开城门处,自侧面攀上去” 卢溪一惊:“登城者少,怕是不敌。” 最保险的方式是撞开城门,若是攀墙,且不说那些滚木礌石,长戈流箭,就算上了墙头,万一后续兵士没能跟上,也是死路一条。他们只一旅人马,还有不少是国人,哪能行险 “城门前人多,正是偷袭时机。在撞木上钉些几把短剑,以此为梯。”田恒吩咐道。 攻门用撞木,攀城用梯,会有几个举着笨重横木爬墙然而越是如此,越难防备。田恒直接点了二十虎贲,两百勇卒,亲自带队,等吸引敌军视线的攻城车出动后,扛着两根横木,沿着城墙朝城门处奔去。 这模样,像是一队支援的撞木队伍,不到城门下,几乎毫无威胁。因而城上只有几撮弓手放了箭,全数被持盾的步卒挡下。对方也不以为意,反而略略移动身形,只待他们跑到城门处,再次放箭,谁料像是被箭雨打昏了头,这队人竟然斜斜转了个向,直接到了城下。 撞木也能撞破城墙吗上面兵士一时没反应过来,谁料那两个横木忽地竖了起来,就见两个个齐兵嘴擒利刃,“嗖嗖”两下攀上了城头 怎能如此快 “敌袭快挡住” 有兵士高声叫了起来,然而已经晚了,钉在木上的短剑,成了手抓脚踩的阶梯,根本不费什么力,就能攀上墙头。须臾,二十个虎贲猛士全都上了城墙,又有半数勇卒跟着爬了上去。城头顿时乱作一团。 “君上,有人攀上城头了”有人大声传讯。 齐侯一喜:“快,与寡人夺下城门” 君侯一声令下,数支劲旅齐齐奔出,有些架梯攀爬,有些撞击城门,就像管涌的大堤,一处渗水,便是溃堤 到得第三天正午,城下,龙地陷没。 进了城,齐侯二话不说先下了命令,杀尽城北门士庶,以报卢蒲就魁身死之仇。此令一出,上千颗头颅滚滚而下,染红了半座城池。随后,齐侯才招来了率先登上城头的勇士。一见来人,他顿时笑了起来:“又是汝,田卿果真勇武无双” 之前的神射、黄罴,都给齐侯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又率先登城,替他夺了龙地,怎能不让齐侯欢喜。 “田卿这般悍将,当调入寡人中军,随侧左右”毫不吝啬,他给出了封赏,也把田氏一脉的兵马,从前锋尽数拉到了中军。这可是莫大荣耀,怕是田湣在时,想都不敢想。 田恒眉峰轻轻抽动了一下,远处血腥浓重,尚未散去。为个嬖人强攻城池,又杀无辜,即称不上智,也称不上仁。然而这是他的君上,是齐国之主。 俯下了身,田恒一丝不苟的行了个稽首大礼。 攻下了龙地,只是伐鲁的第一部,下来还要继续深入。不过鏖战三日,总要补充一下粮秣,稍作歇息,顺便接管城池。卿士们再次忙做一团,田恒则出了城,前往营帐。 一进大帐,刺鼻血腥扑面而来,只见几人躺在草垫上呻吟呼痛,一个墨裙女子则跪在一旁,忙碌着什么。 夺城岂是容易的田恒挑出的选锋,在城头上折了小半,其中十余个重伤的,都被他送回了营地。只是这些人,就连田恒自己都不知能不能救回。 而此刻,那女子衣裙染血,鬓发散乱,不知忙了多久。一旁田须无面色惨白,一副比上了战场还要心惊肉跳的模样,也不知见到了什么。 见到田恒归来,楚子苓立刻道:“救回了六个,有两人要截去断肢,还有三个只能听天由命。” 她眉宇间又忧色,也有疲惫,似从黄泉夺回了那几人的性命。这可远远出乎了田恒的想象,只死了三四人 见他不答,楚子苓一怔,立刻起身跑了过来:“你可是受伤了” 就算满脸血污,她也能看出田恒面上的苍白和冷冽。带人夺城又岂是轻松的他还要面君,也不知耽误了治疗没有。 哪敢怠慢,楚子苓立刻伸手,去扯田恒身上铠甲,想要检查他有无负伤。然而田恒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沉默片刻才道:“无事,君上封了亲卫,让我迁往中军。” 这可是越级提拔了,田须无立刻激动起来:“阿兄此战果真首功” 然而楚子苓面上并无半点喜色。就算是对战争一窍不通,她也知道这一场攻城战实在不怎么靠谱。而大战时跟在个好大喜功,容易冲动的君主身边,是好事吗 知道子苓忧心,田恒轻笑一声:“怕是没有比中军更安稳的地方了,你们也可以跟在后面。” “可是” 楚子苓还想说什么,田恒已经晃了晃手臂:“之前登城,怕是伤了一处。” 这话立刻吸引了楚子苓的注意,她赶忙扶着田恒坐下,笨拙的拆起那沉重铠甲。两人并未说话,然而神态之前的亲昵,却是藏也藏不住的。田须无傻愣愣的站在一旁,心头突然生出不妙之感,可是现在那有他开口的机会尴尬挪开了视线,田须无也坐在一旁,装出了忙碌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小田:窝看到了神马: 110、第一百一十章 田恒伤的确实不重, 需要处理的只有手臂的刀伤和肩头一处箭伤, 其他体表伤都是消毒抹药即可。 包扎完伤口, 熬的药也好了, 楚子苓打消了继续闲谈的念头,对田恒道:“我要给人截肢, 无咎可能帮一把手” 大战方才结束, 事情哪会少了不过田恒十分好奇这救治之法, 一口应了下来。见阿兄竟然要帮大巫施法, 田须无面色煞白, 想要阻拦却又不敢。阿兄这是没见过大巫如何整治这些伤患啊, 像他只看了两眼,饭都吃不下了现在还要截什么肢, 田须无哪敢在帐中停留, 赶忙避了出去。 田恒倒是没在意那小子, 全部注意都放在了面前女子身上。只见她毫不避嫌的取过汤药, 喂那个不停呻吟的兵士喝了下去,随后在另一盆药汁里细细净手, 方才揭开了伤兵腿上的碎布。 应该是被滚木砸中的, 那人小腿断了半截,骨头弯折, 只有半边皮肉连着, 看起来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然而楚子苓视若无睹,俯身检查了一下残肢的状况, 又探了探那兵士的鼻息,这才取了把短刃,在火上燎过,交给了田恒。 “这边的骨头要砍下来。”楚子苓用手指仔细比划了一下。按道理,骨头用锯的比较好,但是实在没有堪用的工具,青铜制的兵刃锋利程度又不够,想要截骨,只能硬砍。 接过短剑,田恒犹豫了一下:“这怕是痛极,最好找几个人按着。” “不必,我喂他喝了麻药,会昏睡一阵。”既然要上战场,楚子苓怎会不备几样外科用药不过她选的不是加了洋金花的麻沸散,而是清代的麻药方子,安全性更高一些。只是没料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见她神色笃定,田恒也不迟疑,对准那处折了的腿骨,手起刀落。只听“咔”的一声,骨头被斩成两截,连着的皮肉却安然无恙。那兵士抽搐一下,还真没有从昏睡中醒来。 这可不是外科医生能使出的手段,楚子苓舒了口气,赶忙接过刀,清理断面,割去不用的皮肉,随后用药汤仔细冲洗伤口,消毒止血,再取金针缝合皮肉,包住断骨,免得以后出现不便。 这可不是简单的活计,就算楚子苓已经缝过了不少伤口,额头仍旧止不住的冒汗。粘湿的血肉在手中一点点合拢,再也不见狰狞断口,然而手术条件毕竟有限,病患能不能撑过来,还要看他的意志力和运气。 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手术才算结束。楚子苓又取了干净的布巾擦拭伤口,敷药包裹。就算在巫袍上罩了围裙,此刻也是血污一片。然而再次抬起抬起头时,入目的却是道复杂无比的眼神。 迟疑片刻,田恒问道:“他还能活” “要看预后和运气了。”连续几个小时手术,楚子苓已经累得丧失了思考能力,直接说出了结果。 听不懂“预后”是什么意思,但是能碰上这样的大巫,已经是难得的运气。又看了眼帐篷中的其他人,有些呼痛不止,有些昏迷不醒,但是比起外面躺在泥土里哭嚎的伤兵,已经好上太多。 楚子苓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皱眉道:“条件不足,要是能换些新衣、干净的草垫,会好一些。只是不知何时会离开这里他们术后需要照料,怕是得十日才能确定无恙。” 用药、包扎、拆线都得她来,身边伺候的婢女根本不顶事,吓得险些昏了过去。之前的手术也是抓了田须无和几个亲兵,才能顺利完成。若是停留的时间太短,这些伤员要怎么办 这还不够好吗田恒沉默片刻:“这些上了黄泉路的,你能救回,已经是运道。君上不会在龙地多停,他们怕是要留在城中养伤了。” 楚子苓眼神一黯,却也没有反驳。打仗可不是游戏,亦不会因为几个伤兵就停滞不前。看来只能调些药,让其他人照料了。 振作了一下精神,楚子苓又道:“还有伤员吗中箭的,刀伤严重的,骨折的,我都能救” 打了三日,才从来这些人,可不太符合逻辑。她还能支撑的住,只要有治疗,总能救回几个。 田恒看着她苍白的面孔半晌,才道:“我会再寻几个。” 楚子苓不由松了口气,撑着膝盖站起身:“我去换身衣服,有伤员尽管送来。” 她的脚步都有些蹒跚了,也不知跪了多久。田恒轻叹一声,起身离开了营帐。 田须无正等在外面,看到兄长出来,赶忙迎了上去:“阿兄可见大巫施法了简直骇人听闻,还能把肉当成衣衫一般缝起来” 他边说话边轻嘶,看起来感同身受。田恒没理他,只道:“去查查邑帅和卒帅中有没有负伤的,可送至大巫处诊治。” 田恒当然知道子苓想要治的,不分国野士庶,然而两千多人,如何照应过来况且御车的士人和那些小帅,总比国人身份贵重,可以施恩,也不至于引起骚动。 田须无怔了一下:“都治吗” 这得花销多少 田恒瞪了他一眼:“战时还如此悭吝,不想活了吗” 田须无颈背一寒,赶忙去了,田恒看着远处那仍旧冒着黑烟的北城,心头却是沉沉。这龙地也不知能呆多久,回头入了中军,还不知要面对何等情形。只盼君上能少些意气用事,不至累及三军吧。 随后两日,楚子苓连帐篷都没出,每日都在营中给人诊治,然而治的人越多,楚子苓越是发现有些问题根本不是自己能够解决的。就像那两例截肢的兵士,就算活了下来,脸上也无丝毫喜色。在农耕时代少了条腿,跟废人有何区别这已经不是预后存活率的问题了,而是社会注定要淘汰不够强壮的人,比起生命,世人更看重“健全”。 还有送到面前的病患,十有是甲士、小帅,似乎只有他们的性命才算得上命。楚子苓当然知道,这是田恒的意思,也承诺过绝不做出惹人注目的举动。因而,在治病之余,她也教给了这些人一些处理伤口的办法,比如用草木灰止血,遇到大伤口时可以采取灼烧和加压包扎法,用木板固定断臂,避免再次损伤。 这些东西自他们手里传出,必然会发生改变,甚至可能出现致命的错误和偏差。但是对于那些没有条件被诊治的国人野人而言,就是生存的希望,不论它有多么渺茫。 而这些落在田氏家兵眼里,则成了另一重让人敬畏的恩德。 那些负伤的小帅们,可不会考虑什么残了以后要如何过活,所有人看到的只有大巫的法力和神通那些肠穿肚烂,断手断脚的人,都能起死回生,据说还有喝一剂就觉不出痛的神药,以及那缝补皮肉的金针,一切都让人瞠目,也生出浓浓畏惧和难以形容的安心。 他们可是有神巫相伴的,哪怕那巫者年轻至极,也足能保住他们的性命 而田恒登城立下首功,又进入中军的消息,更是让这些甲士、兵卒喜出望外。有如此厉害的旅帅,又有如此灵验的大巫,他们还怕什么 明明恶战一场,只休整了两三日,田氏家兵却像打了鸡血一般,全数振奋了起来。这些,也被田恒看在眼里。子苓果真未曾说错,有她跟在军中,倒是比钱帛封赏还要管用。只是整日操劳,那疲惫憔悴的模样,让人心痛。因而田恒去大帐的时间也更多了,还把伺候田须无的仆从一并塞在楚子苓身边,供她差遣。 田须无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乖顺无比的听兄长使唤,还偷偷在一旁观察两人相处的情态。结果越看越觉不妙,阿兄这不会是倾慕大巫吧那可是个神巫啊,若是与人有私,还会有此等神通吗 当然,再怎么担心,他也没胆子上前乱讲。到得第四日,大军休整完毕,齐侯下令继续南下,发兵巢丘。打下巢丘,就可以威逼鲁都曲阜了,一路鲁军避战,更是让齐侯志得意满。 谁料几日之后,哨探传来消息,卫侯命大将孙良夫领兵伐齐。此刻齐国三军尽出,若是让卫国趁虚而入,何谈伐鲁齐侯立刻下令,大军转向,攻打卫国。不几日,两军便在新筑相遇。 卫国兵马,还不如鲁军,哪里能敌齐国大军险些被打得溃散,多亏援兵相救,才稳住阵脚。然而此战,也让鲁卫下定决心,前往晋国求援。晋侯应允,派出了与齐侯有仇的郤克领兵,协同鲁、卫伐齐。 得知了这消息,齐军也是哗然。毕竟出战已有两月,就算连胜,大军也现疲态,若是再遭三国围攻,怕不能胜。 然而齐侯可不管这些:“若晋军伐齐,国中必乱,当回师相迎” 此刻他们深入卫境,在敌国迎战,确实不是个好主意。因而一声令下,三军回师,只花数日,就行五百余里,返回了齐晋边境。 两支浩荡兵马,终在鞍地相遇。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休息刷复联3,顺便体检,大家就不用等更新啦,后天再来捡掉落就好 希望休息一天能把作息调过来,嘤嘤不能再这么晚更了qaq: 111、第一百一十一章 “明日就要交战了。”看着远处同样一眼望不到边的壁垒连营, 楚子苓眉头紧皱, 只觉心神不宁。 自五百里外疾驰而来, 刚刚扎营, 齐侯就与晋军约战。且不说敌众我寡,一路跋涉, 连她这个坐车的都觉支撑不住, 将士们能恢复体力和作战意志吗明明齐国由国君率兵, 而晋鲁卫三国都是卿士领兵, 齐军完全能以逸待劳, 让对方率先请求开战的, 可齐侯就是不愿示弱,如此儿戏, 到底把战争当成了什么 “明日尔等不可出营, 备好铠甲车驾, 以备不时之需。”田恒叮嘱完弟弟, 又转头对楚子苓道,“你最好换上巫袍, 可提振士气。” 这只是为了士气吗怕不是为了让她保命之举, 看来田恒也不看好明日之战。楚子苓轻叹一声,却不愿让对方操心, 点头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你阵上小心” 身处后方大营,怎么说也有些保障,但是前线的田恒就不一样了, 他可是要随齐侯出战的,一旦兵败,后果不可设想。楚子苓暗自摇了摇头,不,也许不会那么惨,毕竟是一国之君,在这礼乐还未彻底崩坏的时候,应当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吧 田恒微微一笑:“这些日兵士用命,且君上敢战,未必不能胜。你好好呆在营中,等我凯旋。” 他的神色中,并无半点胆怯忧虑,极是安慰人心。田须无也在一边道:“正是两月征战,只折了百来人,平日哪能做到且卿士敢战,军心可用,怎会不胜” 就在齐侯约战时,上卿高固请命致师,轻车出营,晋军也派人迎战,结果被高固抛石砸倒,夺了晋军的车驾,脚踩敌囚,挽缰绕行晋垒一周,高呼自家余勇甚足,可以发卖,谁想买去惹得齐军大笑,晋军出来追击,也未曾拦下高固。只这致师,就足以让军心暴涨,何愁不胜 况且,他们还有大巫呢。出征两月,连因伤口溃烂,感染风邪而亡的,都没几个。有大巫庇佑,兄长英武,还怕什么 田须无的口气极为坚定,就如这齐营中如火如荼的气氛一般。楚子苓迟疑片刻,终于压下了心头不安,返回营中准备明日需要的急救物品。 等两人都离开后,田恒的面色却沉了下来。明日之战,其实并不乐观。君上被两月连胜冲昏了头脑,太过轻敌了。 也是,龙地那样的边陲大城,三日就能攻下,又沿路击溃想要偷袭的卫国大军,一路深入五百余里,如入无人之境。在齐军面前,鲁卫联军弱的不堪一提,似乎只要再花些时日,踏平两国也指日可待。因而,在面对晋国出兵的消息,君上才会执意回军拦截,率先约战。高固又致师大胜,直言“晋师虽众,能战者少,不足畏也”,更是让全军上下都士气昂然。 可是君上未曾想过,当初八百乘的兵马,经过几次分兵,如今已经只剩下五百乘。而光是晋军,就有八百乘,加上鲁卫兵马,怕不有千乘之巨。战力如此悬殊,又是久战法力,如此冒进,能胜吗 只是这些忧虑,不能子苓知晓。只待明日上阵,拼上一把了。 田恒默默握紧了双拳,眼中也有了决绝神色。 第二日一早,齐军便摆开阵势,齐侯身披锦甲,乘金舆亲临前线。看着面前如山四海的强敌,他哈哈一笑:“余姑翦灭此而朝食” 打败了敌人,好回营用朝食,何等豪迈悍勇这笑声传遍军阵,也引得将士热血贲张,恨不能效死君前 排列整齐的鱼丽阵,随着轰轰鼓声向前,拉开了两军大战 “紧随金舆,不可乱了阵型”战车上,田恒手握强弓,对身边众人道。 君上有令,要随金辇所指之处,万箭齐发。此举虽然莽撞,却也未尝不是克敌之计。只要能杀了晋国领军卿士,此战还有胜算 真正的大战,其实没有奔马之说,想要射箭,车速就不能过快,几百辆战车也要按照固定节奏,才能组成阵形。所谓“鱼丽阵”,正是兵车在前,步卒环绕左右和车后的阵形,因此中军那辇锦甲益发醒目,简直在阵前闪闪发光。然而卿士焉能射国君齐侯身先士卒,反倒让晋军有些失措,然而两军近在咫尺,那密密箭雨,已向着晋军倾泻而去 “中了。”田恒瞄准的正是敌军帅车,一箭射中了御者手臂,只要帅车停步,此战必胜 然而出乎预料,那御者折了箭杆,换用左手御马,另一边的手则持鼓槌急敲,催促进军。田恒心知不妙,立刻搭弓,再射车左。可惜相距太远,又被人遮挡,只中了大腿。 晋军依旧没有停下。 在那辆中军帅车的带领下,晋军如山岳倾覆,向着齐军扑来惨呼声响起,还有不断中箭倒地的悲鸣,方才那次齐射,不知伤了多少晋人的性命,他们为何不退这念头在心中闪过,立刻化作了畏惧。齐人本就怯与众斗,若是打打顺风仗,还能身先士卒,但凡敌人强横,需要攻坚的时候,就会生出惧意,更别说面对两倍于己的强军 战车上的兵士尚未如何,车下步卒就开始动摇,两军交锋,一触即溃 “嗡”的一下,鱼丽阵破了。前军后军绕城一团,满眼都是奔走的齐人。五百里奔驰,连朝食都没吃的恶果,在此刻显现,任凭卿士如何呵斥,也无法阻挡步卒的溃散。 敌人的战鼓立刻响亮了起来,就见那染血的帅车,向着齐侯的金舆奔去。几十乘战车驰骋,是何模样田恒面色一沉:“随我护驾” 在混乱的中军里,唯有田氏家兵还能保持阵形,那些持矛持戈的步卒,个个紧咬牙关,随着兵车挡在阵前。他们并不畏战,因为有大巫在身后庇佑哪怕肠穿肚烂,哪怕缺手断脚,大巫也能救他们的性命 犹如坚壁,这三十乘挡下了中军一击 田恒则已经扯过缰绳,与御者换了位置,骖马扬蹄,倒转车身,冲着金舆而去。 “君上大军败了,还请君上速速回撤”田恒大声叫道。 “寡人不退”齐侯目呲欲裂,哪能相信会大败 田恒一扯马缰,横在阵前:“晋军乃是郤克为帅,会盟受辱,他岂能罢休君上乃齐国君侯,不可使国辱” 这话简直如一道尖刀,刺入了齐侯胸中。是啊,当年会盟时,他取笑郤克腿瘸,引得母亲发笑,险些惹出祸事。如今郤克就在面前,若是被擒齐侯的面色终于变了,御戎车左见状,赶忙调转车头,带上亲兵奔逃。 见齐侯后撤,田恒终于松了口气。此战是万万不能让君上被俘的,若是真出现了这等惨事,齐国怕都要分崩离析。 然而此刻,还不能松懈。田恒取出了插在车身上的长戈,深深吸了一口气:“随我后撤” 君上已经走了,如今要务是保住家中兵马。唯有多保住几人,才能在之后乱战中,多占一分生机。 还有子苓,只盼须无能尽早带她后撤,避开敌军。无暇在想其他,田恒挥出了手中长戈,与面前敌人战在一处。 待在后方大营中,楚子苓只觉心头不宁,眼皮直跳,简直坐立不安。 “大巫可是忧心阿兄”田须无说话倍加谨慎,分毫不敢透露自己知晓两人私情,“这才刚刚出阵,想要分出胜负,怕不要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还是少的,那可是双方兵马合计上千辆车乘的会战,打上一两日都是寻常,哪会轻易觉出胜负 “齐侯可是亲自上阵,不会不出什么危险”楚子苓忍不住问道。 田须无讶然:“谁敢伤君上” 这话倒是让楚子苓没法作答。是啊,晋鲁卫三国,都是卿士领兵,没有国君参战,因此四国乱战里齐侯位分最尊,在这个讲究军礼的时代,实在没多少人敢伤他性命,闹出恶性国际纠纷。 可是不会死就行了吗楚子苓脑中闪现的,是无数让人胆寒的画面,田恒可是在中军的,要是齐侯真出了什么问题,身为亲卫,最先要守在前面的可是田氏兵马她可不想无咎因为那好大喜功,不知节制的齐侯负险。 然而此刻,万般焦虑也没了用处,楚子苓捏紧了双拳,立在营前,远远眺望前方的军阵,只要再等上几个时辰就好 谁料这一望,让她的眉头都竖了起来:“须无前方怎地乱了” 田须无一惊,也凑上前去,但见壁垒之外的旷野上,出现了滚滚烟尘,还有无数攒动的人头。那可不是收兵回军的模样,而是 田须无长大了嘴巴:“糟了,溃兵了” 这才多长时间,怕是还不到一个时辰,怎地就溃兵了前方是怎么打的,君上如何了 然而千般思绪,此刻也来不及细想了,田须无立刻道:“快撤若是溃败,营垒不保” 真正的溃兵,是无法守住大营的。很快敌军就会冲入营帐,夺取辎重,那时又是溃军又是敌人,就逃不脱了 被那少年一把扯住,踉跄奔出两步,楚子苓突然站定脚步:“我要乘兵车” 田须无毕竟人小,被她拖住了脚,不由顿足:“这时候还管什么兵车牛车” 楚子苓却用力摇头:“必须是兵车我要让人看到这身妆容” 她今日不是更易行动的男装打扮,而是穿了巫袍,绘了墨面,任何人见到她的模样,都能猜出她是个巫者。这是田恒交代的,也是让她保命的法子。然而此刻,这幅模样,能保的应当不止一人 “快寻辆兵车,让所有役徒拿上兵刃,随我同行”楚子苓高声道。 大溃时怕得是什么不过是被无头苍蝇一般的溃兵冲散,若是以她作为中心和旗帜,定能让田府那几百个杂役找到主心骨,而几百人围拢撤退,说不定又能裹挟更多的人潮。她不知道前方的战况如何,但是现在,多一个人,就多一份保障,而她能够依仗的,也只有这身巫袍了 必须要更多人看到才行 田无须哪能想到她竟如此大胆,但是少年并不蠢笨,很快就明白这番作为的用意。他咬了咬牙:“我也要随你同车,持盾护卫” 战场上是有流矢的,万一被追兵赶上,就算没人敢杀巫者,说不定也会出现流矢伤人。这一身巫袍,可是没有铠甲防护的,一旦中箭,不堪设想他可是答应过阿兄照顾大巫的 楚子苓这次倒是没有迟疑,点头应是。很快,护卫就驾着兵车而来,楚子苓、田须无,连同一名甲士登车。好在女子和孩童占不了多少重量,否则车速怕都提不起来。 立在车轼边,楚子苓深深吸了口气,这还是她第一次立乘车辆,还是辆战车,谁曾想过,身为女子的她还有立乘的一日。握着车轼的双手抖个不停,然而她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高亢嘹亮:“吾占出了生路,随吾冲出去” 两月以来,这些役徒曾不止一次,见大巫救回了那些必死之人。现在大巫正在车上,说要带他们突围,谁不会从众人高举兵刃戈矛,齐声呼喝,随着那开始奔腾的兵车,向着营外冲去。 “大巫,要去何处”田须无也觉热血沸腾,高声问道。 “寻人多的地方。”楚子苓紧紧咬住了牙关,大溃之下,只要能成建制的,应当都是精锐。他们不能跟无头苍蝇一帮乱闯,只有跟着大队,才有可能寻到庇护,寻到田恒。 烈风吹起了黑色的巫袍,鸦羽般的长发摇曳舞动,那立在战车上的身影,很快就吸引了已经开始溃逃的杂役、辅兵,那竟是个巫者他们要随大巫同行 如同一块磁石,人潮汇聚在兵车前后,浩浩荡荡,向着远方奔逃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所谓“致师”就是后世那种两员大将战前单挑的最初版本,一般是单车出击,到敌营抓个俘虏,然后大摇大摆回来,还有边弹琴装逼边打的,也有车左车右抓人,御者在那边刷马的,反正怎么酷炫怎么来,比后世单人匹马有趣多了。 休息了一天,今天是不是特别粗长啊 昨天体检忘带身份证,复联3又看的窝火,忧桑躺倒: 112、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可走散”“保持阵形”“跟上跟上” 十余乘战车围成了小小方阵, 兵卒环绕, 皆举戈矛, 此刻齐军大溃, 多数联军都要追击逃兵,哪有啃这等硬骨头的兴致倒让这一小股人马如同激流中的巨石, 辟开了生路。 眼看脱离了战场, 田恒飞快折断插在肩上的箭杆, 高声道:“卢溪, 你领五乘前往营垒, 若是能寻得大巫, 随侧护佑。其余人随我前去护驾” 他当然也想寻子苓,然而此战想要收拢残局, 必须先找到齐侯。中军大溃不假, 左右两军还有机会收拢残兵。齐国这次可是大军尽出, 若是一战都折在这里, 如何保住家国晋军若是趁势而出,说不定社稷都要倾覆 抹去额上血水, 田恒握紧了马缰:“晋军无礼, 欲伤君上,随吾驰援” 刚刚从乱战中脱出, 三十乘折了大半, 如今还要追赶晋军,何其凶险然而带领他们的是能挡住敌人兵锋,在万军中杀出条血路的旅帅。有此人在, 何愁救不得君上 不论是步卒还是甲士,都发出了怒吼,车轮再次滚动,向着敌军追击的方向追去。 “晋军还追吗” 扶着车轼,齐侯忍不住向后张望,只见后面依旧烟尘滚滚,不知有多少兵马。 “领军者乃郤大夫,焉能不追”车右逢丑父高声道,“还请君上立稳,不可回首” 听到这话,齐侯只觉懊悔交加,当年在会盟宴上折辱郤克,不过是一时起兴,哪能想到今日会逢此大难 “绕华不注山而走,甩脱晋军”他嘶声叫道,如今之计,也唯有先行脱逃。就算是郤克,也未必会追出多远吧纵绥不过三舍可是君子之礼,况且他还是一国之君,那晋国上卿又敢追出多远呢 然而出乎意料,背后的晋军始终穷追不舍,眼看入夜才勉强停了下来。身边车驾只剩几辆,齐侯焦躁不堪,连睡觉都不安稳,只觉山风沙沙、虫蛇嘶嘶,都像是夜色中靠近的敌军。到的第二日,他一早就爬了起来,强令身边兵士继续前行。果真,不出一刻,后面的晋军又跟了上来,简直如附骨之疽。 一追一逃,两队人马竟然绕着华不注山奔驰起来。山道可比旁的路要狭窄,原本精神矍铄的御者和车右,也显出了疲态。为了阻挡敌人,一乘又一乘亲卫留下殿后,可是始终未曾挡住后面追击的战车。齐侯心头竟生出几分绝望,难不成真要被个卿士追上,被俘受辱吗 直到最后只剩下了金舆和副车,一直持弓还击的车右逢丑父方道:“君上,下臣昨夜被蛇咬伤,怕是没法推车前行了。” 遇到坑凹不平,难以通过的路面,都要车右下车推动,如今逢丑父这样说,显然是受伤不轻。齐侯面色惨白:“若杀了领兵之车,能甩脱敌人吗” “可一试。”逢丑父领命,同时叫上副车两位,向着敌军乱射。不一会儿,就杀了最前方那辆车上的车左和车右,当驾车的敌人终于停下,弯腰想摆正同伴尸首时,逢丑父突然对齐侯道:“还请君上同我换位” 这是要假作他身份齐侯一惊,却也知道此刻不能犹豫了,慌乱跟逢丑父换了位置,锦甲也披在了对方身上。御者再次驱车向前,谁料刚走不远,骖马就被山中藤蔓缠住,动弹不得。 这时,跟在后面的敌人终于赶上前来,但见那驾车的君子下了车,跪在了金舆之前,奉上玉璧、酒水,谦恭行礼。他的话语婉转动听,但意义却分明的很,要俘虏齐侯,带回晋垒 逢丑父面色不改,去了车上华美漆瓢,塞进了齐侯怀中:“吾甚渴,快取清水来” 这命令,只如天籁,齐侯赶忙学做车右模样,捧瓢下车,一旁驾驭副车的郑周父和宛茷也凑上前来,一人御车,一人为车右,载着齐侯策马而去。 一国君侯要喝水,晋人怎会阻挡况且齐侯都在手中,还怕这些齐人背主出逃吗 然而车上三人,可不做此想。齐侯只觉脑中纷乱,浑身打战。逢丑父假扮自己,会被识破吗要是被看破了,只余一车,如何逃过晋军追赶几百乘车若都葬送此处,齐国又当如何 “君上,要往何处”车御郑周父低声问道。 “去去”要去哪里齐侯张了两次嘴,却未曾吐出个地名。 正在此时,前方再次出现了烟尘,御戎、车右都是大惊,举起了弓戈,却见五辆战车向着这边疾驰而来,前方持缰的大汉高声道:“君上,吾等前来救驾” 这不是那个让自己快逃的亲卫吗两日未见,如今再见其人,齐侯只觉目中泪都要流下来了:“田卿” 田恒远远看到这辆副车,就觉不对。副车可都是亲卫中的亲卫,怎可能抛下金舆,独自出逃果不其然,车上立着的不是齐侯,又是何人 策马上前,田恒跳下车来行礼道:“此处并不安稳,还请君上移步。” “去哪里”齐侯不由问道。 “华泉。” 虽名为“华泉”,但是此处并非只一个泉眼,而是方圆百步的清池一处。如今池塘边的空地上已经垒起了营帐,喧闹嘈杂。 看着面前正襟危坐的两位卿士,楚子苓心情也极为复杂。她原本只是带着田氏役徒出逃,谁料一身巫袍太过醒目,竟吸引了大批流散的步卒。到了第二日,队伍就扩大到了一万多人,反倒成了逃兵里最大的一支。 这些人,总要想法安置。楚子苓只得让田须无和家中亲兵寻找合适扎营的地方,最终选定了易守难攻,依山傍水的华泉。到此时,队伍已经扩大至两万,之前离散的左军和右军也循着人流找到了此处,聚拢三百余辆战车,算是尽收残兵。 如此一来,楚子苓自然也进入了两位卿士的视线。之前对战,国佐率领右军,高固率领的左军,不过用来遏制鲁卫联军,并没有真正展开厮杀,算是保住了一丝战力,因而此刻两人最急切的,就是想知道君上何在。 “还请大巫占卜,看君上可安”高固率先开口。他身材长大,虎目圆睁,称得上不怒自威,但是在面对这位田氏家巫时,还是小心的放缓了语气。之前溃兵冲营,官巫不知去向,倒是这田氏巫儿收拢了残兵,又寻到了合适的扎营地点。高固自是相信此女的法力,不输宫中大巫。 一旁国佐也道:“如今君上未归,吾等皆是有罪之身,只盼能寻得君上踪迹,哪怕冲入晋垒,也在所不惜” 这是想发兵攻打晋军,夺回齐侯楚子苓一凛,立刻道:“君上应当无碍,两位还是多派斥候,迎回君上为好。” 她其实并不清楚齐侯处境如何,但是昨日卢溪率领的五辆田氏战车寻了过来,也告诉了她田恒前去解救齐侯的消息。比起齐侯,楚子苓更在意的是田恒的安危,冲敌人营寨又有什么用还是先搜寻山林更靠谱一些。 这话倒是让两位卿士略一迟疑,高固性急,还想再说什么,外面突然一阵喧哗,就见个亲兵急匆匆奔了进来:“将军,君上归来了” 国佐和高固都是大惊,一同起身,又不由自主看向了那端坐侧席的大巫。此女果真灵验啊 国佐赶忙道:“请大巫同去迎驾” 这下连楚子苓都惊到了,她只是一说,怎么正巧就找到了齐侯然而面上巫纹浓重,旁人哪能看出她脸上异色。稳了稳心神,楚子苓也站起身,跟在两人身后迎了出去。 此刻大营已经沸腾,就见几辆战车徐徐驰来,尘土满布,旌旗不展,然而最前方车上的,正是众人心心所念的君侯 国佐和高固都哽咽跪倒,向着君上行礼。就像风吹倒了黍杆,所有人都拜伏在地,只要君上无碍,之前的败仗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看着行礼的众人,齐侯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下了马车,亲自扶起了两位上卿,长叹道:“寡人轻敌,大败兵溃,实在是愧对诸君。” 大战之后能直言认错,已是难能可贵,高固立刻道:“定是中军疲弱,若换了下臣,定能杀破晋营” 这话现在齐侯是听不得了,只摆了摆手。一旁国佐却道:“君上在外数日,还是当好好歇息才是。等大巫占得凶吉,再动兵不迟。” “大巫”齐侯一怔,他随军带着的几位巫祝都还在吗这几人战前明明占出了大胜,却落得此等惨象,还能信吗 国佐立刻闪身,指向立在后面的楚子苓:“正是此大巫若非这田氏家巫收拢步卒,在此处扎营,吾等也不会这么快聚起残兵。大巫方才还占得君上无恙,果真灵验” 齐侯双眼一亮,看向那黑衣乌发的女子,她也是田氏的难怪田恒能寻到自己 “有赏定要重赏”齐侯立刻道。 君侯一诺千金,这“重赏”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得的然而楚子苓在拜谢时却控制不住的走了神,她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从后面车上下来的御者。三日未见,那人下巴上长满了杂须,也看不出脸色如何,但是铠甲上下血污遍布,连头盔都没了踪影,额上还有伤痕。当初带走的十乘战车,如今也所剩无几,哪还有当初昂扬他伤到了吗可有休息这场大溃,身处溃军正中,他又是花了何等力气,才逃出重围,又寻到了齐侯的 楚子苓只觉心头剧痛,简直说不出话来,哪里还能顾得上什么封赏 见过了礼,齐侯自然要去大帐,身为在场的唯一巫者,楚子苓也被迫跟了上去。在她身后几步外,极为熟悉的脚步声跟在后方,不疾不徐,也听不出半点虚弱之意。楚子苓暗自松了口气,只盼能尽快结束这场军事会议。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今天入v满30万字,只要全文订阅不跳章,应该就能收到系统发的营养液,躺倒求投喂: 113、第一百一十三章 到了大帐, 依次入席, 齐侯接过寺人递来的巾帕, 略略净面后才道:“还剩多少战车、兵卒” 国佐道:“兵车还有三百二十乘, 但车右、弓手损伤不少,步卒则有四万, 还有些牛车辎重。” 之前大战, 就算能抢回珍贵的战车, 车上甲士也未必都能活命。原本一车三人, 现在只剩下两人甚至一人, 战力就要大打折扣。步卒更多, 则是因为之前大溃,不少人都临阵脱逃了, 加之营垒中留守的役徒多随大巫后撤, 倒是保住了不少。 只是这些人, 又能顶什么用处两军交战, 还是要看车上君子、甲士的手段,这些步卒倒要耗费不少粮草, 反而累赘。 齐侯面色也沉了下来:“如今被晋军包围, 要如何才能返回国中” 这可是他们如今面对的最大问题。就算逢丑父当时没被识破,到了晋垒, 见到郤克, 哪还不知这“齐侯”是旁人顶替没能捉到自己,郤克会如何施为如今敌人尚有千乘,齐军只剩下三百余乘, 如何能敌 高固立刻道:“下臣愿帅左军冲锋,杀出血路” 一盘国佐却摇了摇头:“突围容易,断后却难。若是晋军执意要追,我军粮秣不足,怕不能挡。” 营垒被袭,粮秣不知失了多少,怎能支撑数万大军就算冲出了重围,敌人只要衔尾追上,怕也能耗死这支残兵。 这是老成之言,高固却勃然大怒:“那某留下断后” 血勇在战前或有奇效,到的此刻,不过是莽撞。国佐不由皱眉,出声反驳,两位上卿转眼吵作一团。 齐侯只觉头痛无比,呵斥道:“口舌之争,有何用处不拘谁人,只要能想出突围之法,尽管说来” 大帐之中,还有不少卿士,然而诸人面面相觑,这等危局,似乎只有议和盟誓为上了 正在此刻,一人突然开口:“敢问君上,之前是如何脱身的” 这话就如一道惊雷,劈在了众人头上。是啊,君上是如何从晋军的围堵中脱逃的竟然毫发无损。然而这样的问题,又岂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口的 他是如何脱身不过就是让车右扮作自己,仓皇出逃。这样的话,齐侯怎可能言明不由又羞又恼,想要训斥那无礼之人。谁料抬头望去,齐侯却发现问话的,正是之前营救自己的田恒。当时轻车出逃,旁人可能还不知道,田恒会猜不出原因吗 一时间,齐侯竟是哑然,沉默片刻,终于道:“是逢丑父假扮,助寡人出逃。” 谁能想到,齐侯归来竟是因此 高固立刻道:“逢丑父真义士也” “多亏逢大夫忠义,才使君上安然无恙。”国佐也高声赞道。 此时根本不是追究君上如何出逃的时候,而越是赞赏逢丑父,齐侯的举动就越是名正言顺。臣为君死,本就是无上荣光 在这一片赞许声中,齐侯的面色终于恢复如常,是啊,若非逢丑父忠义,他怎能安然无恙 然而跪在下首的田恒却行了个大礼,朗朗道:“既是义士,君上当救逢丑父” 帐中立刻大哗,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怎么又要回去救那逢丑父 田恒却不理旁人聒噪:“逢大夫舍命,乃忠义贤臣。君上获救,若是不闻不问,任晋人杀此义士,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之口如今晋人非礼,我军溃逃,威仪何在突围只是小事,救人方为大义若君上能轻车入晋垒,救回逢大夫,三国之兵也当避让。”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无言以对。是啊,这次中军溃败,已经丢光了颜面,若再不顾逢丑父的生死,狼狈出逃,以后怕是难在列国中抬头了。只是君上轻车入敌营,是否太险 “不如由下臣率兵入晋垒,救出逢大夫。”国佐进言道。 田恒却直起了身:“小子愿为君上御马。”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神色淡淡,似乎不是在说一件要豁出性命的大事。这人是建议君上亲入险地了,但也愿为此搭上性命,只为齐国,为君上挣回颜面 齐侯热血上涌,血脉贲张,被连日追击消磨折损的狂气和傲气,忽的涌上心头。他是齐国之主,是三军统帅,怎能使国辱 “明日备轻车,寡人要入晋垒”齐侯高声叫道。 这下,大帐沸腾了起来。有人还想要劝,更多人则高声叫喊,想要随驾前往之前还低迷的士气,瞬间又鼓胀起来,哪还有半点兵败溃逃的模样 见众人如此,齐侯面上也露出了笑容,突又想起什么,转头对坐在下首的女子道:“还请大巫占看此去吉凶。” 楚子苓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昂然跪坐的身影上。田恒也在看她,目光坚定,亦有着恳求。这等举动,何其冒险,可是他必须如此,必须凭此举换回全军的士气,挣来突围的可能。她怎能不答应 闭上了双目,楚子苓做出了问神的模样,片刻后,方才对一脸渴盼的齐侯道:“见龙在田,德施普也。君上施德,可逢凶化吉。” 在座诸君子,哪个不懂易理这乾卦着实戳中了痒处 齐侯长身而起:“明日田恒为车御,国佐为车右,随寡人接逢大夫归来”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向着重新振作起来的君侯叩拜行礼。 毕竟是刚刚逃难归来,在商定完大事后,齐侯便入内歇息。田恒出了大帐,却未离去,不一会儿,就见楚子苓也匆匆走出门,双目在人群中一扫,就朝自己走来。 田恒唇边露出了笑容,楚子苓面上却似裹了寒霜,一把就抓住了他:“你受伤了” 乱军之中杀进杀出,焉能不受点伤田恒并不放在心上,看子苓如此担心,赶忙解释道:“无妨,都用药裹了” 他上战场,子苓备了整整一箱药放在车上,因此伤口早已处理,只是看着不怎么洁净罢了。 楚子苓却不放心:“先回营,我要查验一下。” 被那只白皙小手抓着,田恒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乖乖跟上。 到了营帐,田须无兴冲冲迎了上来:“阿兄果真无碍听闻还救了君上” 见到弟弟,田恒的面孔就板了起来:“让你护卫大巫,怎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他之前在山间拦截晋师,寻找君上踪影时,就得了信报。说田氏人马同左右二军在华泉汇合,还奉大巫为上宾。这消息,着实让田恒恼怒,他并不愿子苓再次进入这些卿士的视线,谁料大溃也能惹出乱子。而在帐中议事时,子苓竟然成了占卜的那个,他岂会不知子苓不善占筮,只是见他想去,才说出了个大吉的卦象。若是惹出祸端,如何是好 田须无瞠目结舌,简直委屈的不行。哪是他闹出的动静明明是大巫要登战车,才引来这多人嘛。然而兄长训斥,怎能顶嘴亏得楚子苓拦过话头:“此事是我的主意,收拢残兵才是大事。” 听到这话,田恒也不说话了。他哪能不知子苓的脾性估计是为了保住几百田氏役徒,才出此下策。只是战场凶险,若是一个不慎,怕是追悔莫及。 轻叹一声,田恒也不再多言,领着楚子苓入了营帐,没等她动手,就卸下了身上沉重铠甲,露出下面血迹斑斑的中衣。 楚子苓眉头紧锁,小心揭开了衣襟,只见那壮硕的身躯上已经缠满绷带,还有几处贴着膏药,显然是伤口太大,没法处理。还有三两处血痂方凝,显然是未来得及包扎的新伤。 这伤势,远比那日强攻夺城要重,只看伤口,就知道此战惨烈。然而明日,他还要随齐侯前往敌营,若是出现差池,如何是好 见子苓愁眉不展,田恒笑道:“都是小伤,比当日遭逢狼群可轻多了。” 那次遇狼,你可是险些身死的。楚子苓也不做声,默默解开绷带,取了布巾,沾了消炎的药汤擦拭血污,验看伤口。 她的动作轻柔,但是一些包扎不当的地方,还是渗出了血来,豁口翕张,显出其下模糊血肉。楚子苓顿了顿,取过了缝伤用的金针:“要缝几针。” “不喂我些药吗”田恒看着那针,也有点牙痛,玩笑似的问道。 “药岂是能乱吃的”楚子苓瞪了他一眼,持针的手却垂落下来,“只是缝了,就不能再动干戈,明日你还要去晋营” 田恒又岂会不知面前女子的担忧,然而此事不得不为,只有让君上重新振作起来,寻回失去的威严,才能让这三百余乘平安返回齐国。关乎生死,他焉能不搏上一搏 “明日是随君上同去,不会动武。”田恒的声音坚定有力,没有分毫迟疑。 这是安慰自己,还是确有其事楚子苓不由抬头,不料对方展臂,把她揽在了怀中,那毛茸茸的下巴抵在头顶,轻轻蹭了蹭:“你不是占出吉兆了吗怕什么,君上都在呢,不会有事。” 有几个胆敢拿一国之君作为挡箭牌然而这拥抱,让楚子苓浑身筋骨为之一松。战场奔波,夜不能寐,看着那些兵士死于面前,却苦于身份不能施救,还要提心吊胆,生怕这人有去无回。无数的压力,无数的煎熬,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乌有。 他就在帐中,在自己身畔,他胸中也有了脱困的计划,甚至不惜拿齐侯作为筹码。他当然会毫发无损,平安归来。 手中的金针被攥住了,小心藏起了尖芒,楚子苓靠在对方怀里,缓缓闭上了双眼。 第二日。齐侯头戴皮弁,身着素裳,登上了轻车,国佐面色肃然,手持长戈,立在车右,而当中御马者,比两人要高上数寸,身姿雄健,色容厉肃,凛然不可犯,似乎只要他在,前路就畅通无阻 看了眼身侧两人,齐侯扶轼昂首,高声道:“出发” 缰绳一抖,在众人注视中,轻车缓缓驰动,向着远处晋营而去。 看着那车,田须无面色煞白:“君上为何要去” 似乎听到了他的呢喃,楚子苓笑了笑:“世有礼法,军中亦有礼。无咎不过是想借此,唤起晋人尊礼之心。” 这是春秋,是忠义尚存,礼乐未崩的时代。一层层的军礼还桎梏着这些君子,让他们不以杀伤为先,而以道义为重。因此,那架载有君王的轻车,就成了敲响在众人头顶的警钟,让他们自血腥中回过神,重新变回谦谦君子。 也唯有如此,齐国的残兵才能脱出重围,挣得喘息的机会。其后是战是和,也就有了退路。 田须无长大了嘴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阿兄教他不要默守陈规,不要把战场上的军礼看的太重,然而现在,竟重拾礼仪,借此摆脱危局。这怎么跟他所学的,全然不同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见田须无茫然,楚子苓轻声背了句后世耳熟能详的兵书,唇边也扬起了笑容,“唯善战者,方善谋。你要好生记在心底。” 她的声音很轻,但在田无须耳中却如黄钟大吕。呆愣片刻,田须无猛地点了点头。若有一日,他学会了这些,是否连国君都能握在掌中呢 作者有话要说:  收到了好多营养液,开心,奉上壮壮给大家摸w: 114、第一百一十四章 “这人怎会是齐侯”晋军大营中, 郤克满面怒火, 冲着献上“齐侯”的韩厥吼道。他可是参加过会盟的, 见过齐侯模样, 跟下方那身穿锦甲的男子截然不同 韩厥很是惶恐,哪能想到好不容易“请”来的齐侯竟然不是本人, 气急之下, 冲那锦甲者喊道:“汝是何人” 逢丑父哈哈一笑:“吾乃车右逢丑父, 寡君早已取水离去, 怕是不能见郤大夫了。” 韩厥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之前下车取水的, 才是齐侯。 他羞愤难忍,郤克也是大怒:“欺三军者, 罪应死汝冒认齐侯, 欺瞒吾等, 岂能轻饶来人把他拖下去斩了” 身旁亲卫上前, 想要拿住逢丑父,他却挣扎着喊了起来:“从今以后再无代国君受难者, 有一人在此, 还要杀吗” 这话,别说郤克, 连诸亲卫也犹豫起来。正在此时, 帐外传来喧哗声,一名小校飞奔来报:“元帅,齐侯轻车入营, 说要寻回逢丑父” 这一句,帐中皆惊,逢丑父面露愕然之色,随后双目一红,险些落泪。 郤克也是惊疑不定,叫道:“人在何处快带吾去” 此刻,那辆载了齐侯的轻车,已驶入了晋军大营。 立在车上,齐侯只觉背上冷汗淋漓,连暑热都觉不出了,入目皆是持戈握弓的晋人,个个披坚执锐,目露凶光,似乎只待一声令下,就要扑上前来。更远处,则是一辆辆驷马战车,马鸣咴咴,甲士昂然,怎么看也不像是畏惧君侯身份的模样。 此来到底对是不对就连齐侯自己,都生出了疑虑。 然而驾车之人,并没有半分犹豫,轻车不紧不慢向着敌阵而去,侍立车右的国佐也高声道:“大夫逢丑父为救寡君,身陷晋垒。寡君不忍义士被戮,特向晋卿求人。” 他的声音洪亮,器宇轩昂,在万军面前也不露怯色。如此雄健的御戎、车右,加之立在一旁,着诸侯服饰的男子,确实震慑住了晋军,在这辆毫无威胁的轻车前,步卒如驯顺的羔羊,分列两侧,让开了道路。 他们竟然毫发无损,入了晋垒 这一刻,就连齐侯也震撼莫名。也是这时,他才定下心细看四周,然而目光所及之处,人人都避开视线,不敢与其对视,就连战车上的甲士也纷纷下车,向他行礼。 这才是一国之君应有的待遇。冷汗止住了,惊惧也消失不见,齐侯站的笔挺,高高仰头,又找回了当日冲在阵前的勇气和决心。他当然要寻回逢丑父,要寻回自己的声望名气 郤克走出营帐时,见到的正是这副景象。当初折辱自己的齐侯竟大摇大摆入了营垒,他立刻双目红赤,勃然大怒:“还不与吾拦下那车” 周围将士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郤克却已提剑,大步朝那轻车而去。 千乘的营垒何其广大,这一隅的动静,不少人都没察觉,而御车的田恒却轻轻扯动缰绳,让轻车向着另一侧的狄人列阵驰去。 晋国边患不小,累年攻伐戎狄,因此阵中也有不少附庸。比之那些果敢晋卒,狄人的阵列就没那么整齐了,兵刃陈旧,着甲的更是没有几个。见到齐侯的车驾驶来,阵中竟然起了一阵喧闹,似乎对这位大胆的君侯颇有兴趣。 车上齐侯和国佐都是诧异,为何要来这边正在此时,喧嚣由远及近,就见一队人马持着兵刃,向他们冲来。这是要来抓人身陷敌营,如何走得脱 两人面色大变,田恒却已高声道:“寡君单车入营,只为救忠义之士可有勇士愿随侧拱卫,拦下犯君之人” 他用的是燕语,语意豪壮,颇有侠气。狄人皆通燕语,此刻见到一国之君,竟然敢犯奇险前来救人,也是热血激荡,感同身受。他们若有此等君侯,又何必受制于人 立刻有狄人冲了上来,持刀盾立在了车前。狄人悍勇,哪甘落于人后不多时,整支队伍团团围住了轻车,如层层壁垒,拦在了郤克面前。谁曾想还有这等变故郤克一时也是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辆轻车调转了方向,在狄人拱卫下,出了营垒。 “贼子可恨”郤克叫道。 一旁却有人道:“齐侯得人心,还请元帅慎之,不可再辱国君” 这一声,让众人齐齐称是。“伤国君有刑”,才是军礼之重,当日驱车追赶齐侯,已是大不敬,如今一国之君孤身前来,只为救忠义之士,焉能再辱 面对异口同声的劝阻,郤克也不由迟疑起来。且不说“非礼”之嫌,只躁动的狄人附庸就让人头痛。晋国虽强,收服狄人也花了不少气力,若是阵前逼反这些人,他要如何回去交差 沉默片刻,郤克终是按捺火气,命人收兵,不再追赶。 那厢,在狄人护卫下,轻车出了晋垒,齐侯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方才见郤克领人前来,他还以为要被擒住呢,谁料田恒只一句话,就扭转了局面。 “君上君上无恙否” 急切的呼唤声,打断了齐侯思绪,这时他才发现,晋垒之外竟然聚起了不少兵马。原来高固放心不下,还是领军守在了外面,方才察觉不妙,险些就要出击了。 此刻见到齐侯安然无恙,高固喜极而泣:“君上仁义,千乘之躯甘冒奇险,下臣钦佩” 所有齐军都围拢上来,称颂之词不绝于耳。 之前险些退去的勇气,瞬间又找了回来,齐侯一攥车轼:“人未寻得,吾当再入敌营” 国佐大惊:“君上不可今次有狄人相护,郤克必有戒备,此去危矣” 然而驾车的田恒却摇了摇头:“国大夫此言差矣。君上入晋垒,是为救出逢大夫,此刻退走,岂不白费了功夫晋垒不可再入,旁边不还有卫军、鲁军的营垒吗” 国佐一怔,齐侯已经大喜:“是了,可入卫垒” 之前齐军深入卫国五百里,险些打到了国都,卫人惧他,岂敢冒犯 这下国佐也无言以对,齐侯立刻催促道:“快快不可耽搁” 田恒果真依言,调转马头,向着另一侧卫国的营垒驰去。果不其然,之前见识过晋垒发生的骚动,现在齐侯亲至,卫人岂敢阻拦步卒退避,甲士勒马,竟是比之前晋军还要谦恭几分。轻车在营中走了个来回,才缓缓退了出去。 这次不等田恒提议,齐侯便道:“郤克仍不肯放丑父,寡人要再去一遭” 这是要三入三出吗国佐叹道:“君上仁德,列国当知。” 这样的举动,确实不是寻常君侯敢做的,只凭此举,就能挽回齐国颜面。 齐侯又哪会不知抬高了头颅,挺直了脊背,任由车御策马,再入晋垒 “齐侯竟又来了”听闻下人禀报,郤克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可是三入三出了,任其在营中往返,晋军颜面何存 “元帅,放任下去,士气怕是不保啊”有人进言道,“吾等毕竟是下臣,当遵礼制。况且那逢丑父忠君,也是义士,何不放他归去” 这也是无奈之举,之前狄人拥护,卫人退避,已经乱了军心,若是任由齐侯如此下去,仗也别打了,怕是三国联兵都要大乱。而齐侯入营的目的,不过就是为了逢丑父,此人忠心救主,确实也不当杀。 看了眼立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的逢丑父,郤克长叹一声:“也罢,此人悍不畏死,只为救其君。吾杀之不祥,当赦之以劝事君者。” 说罢,郤克挥了挥手,命人押解逢丑父出营。 这边轻车又绕了一遭,齐侯意犹未尽,还想再冲,没想到晋垒中竟跌跌撞撞走出一人,不是他要寻的逢丑父,又是何人 只见逢丑父呜咽一声,跪倒在了车前:“君上大恩,无以为报” 齐侯眼睛也有些发红,亲自下车,搀扶起了这位功臣:“若非丑父,寡人已身陷敌营,何必多礼” 逢丑父愈发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君上行事虽然莽撞,但是仁德重义,方为贤君啊 二话不说,齐侯命逢丑父一同登车,向着自家大营驶去。一路上车乘环绕,兵士簇拥,竟然像是打了一场胜仗。回到营中,齐侯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帐外的巫者,不由笑道:“大巫果真灵验” 楚子苓躬身一礼:“全赖君上仁德,威服晋军。” 话虽如此,她已不由自主望向了一旁御者,目光不偏不倚,正正对上了那双鹰眸。田恒唇边勾起一点笑容,像是安抚,也似欣慰。 这话极是中听,齐侯不由大笑,高固却上前一步:“君上,车乘已备妥,当早日归国。” 身侧国佐也道:“正是,我军粮草不济,兵士疲乏,当速速归国,待楚国来援。” 齐楚会盟可不是作伪,如今已是兵败,只能等楚军解围了。 齐侯一怔,笑意也淡了。是啊,这次涉险只是为了救人吗当然不是。最重要的还是鼓舞士气,麻痹敌人。如今三入晋垒,敌军为之一挫,可不该突围吗万一迟了,等人反应过来,就走不脱了 板起面孔,齐侯顿首:“撤兵,速回临淄” 当日,齐军拔营,快速回撤。果不其然,第二日,晋军再次衔尾追上,竟是长驱直入,毁关拔城,攻入了齐境。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壮壮不装逼,让齐侯主场表现一下: 115、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巫呢大巫安在” 夜深人静, 这声惊呼就如厉鬼哭号, 让人毛骨悚然。殿内烛火亮了起来, 不多时, 那身穿巫袍的女子被请进了寝室。 看到那女子脸上诡异巫纹,齐侯才松了口气, 也不顾只穿着中衣的狼狈模样, 急急道:“大巫, 吾又梦到了失足跌入深涧, 粉身碎骨, 这是预兆” 面对一脸惶急的齐侯, 楚子苓只是静静道:“君上当知,吾不善梦占。若无法安睡, 可施针刺鬼。” “快刺”齐侯一口应下。这大巫十分灵验, 就是不愿占筮, 然而此刻, 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晋军一路跟随,攻破了马陉, 长驱直入不愿退兵, 如今竟是兵临城下,意欲灭国。身为国君, 齐侯焉能安睡只是他不愿吐露心中惶恐, 夜半惊醒,也只是招来大巫。若非恶鬼缠身,又岂出现有诸般症状 楚子苓可不管对方的心态如何, 只微微欠身,从药箱里取了一枚安神香,置在炉中,待青烟腾起,方才取针。夜惊之症,需用泄法,刺神门、内庭、心俞诸穴,楚子苓手上极稳,不紧不慢的行起针来。 先是疾驰五百里,与晋军交战;战败后逃了三天,才被人救出;在晋垒炫耀一场后,率军归国,又行四百余里。这样高强度的军事行动,以及多变且激烈的情绪,足以拖垮一个人的身体,何况还有近在咫尺的威胁。思虑过伤、心神不宁,导致火积痰郁,才出现多梦善惊的症状。楚子苓自然可以为齐侯行针安神,但是想要祛除病根,还需要解燃眉之急才行。 本就闭着目,又听那古怪咒词喋喋不休,齐侯渐渐放松了精神,似被青烟笼罩。过得许久,大巫停下了手上动作,轻声问道:“君上可好些了” 齐侯躺在榻上“唔”了一声,突然道:“鬼可除了” 看着那男人又是焦虑,又是渴盼的眼神,楚子苓轻轻摇了摇头:“此刻民怨四起,鬼岂能消” “民怨”齐侯喃喃重复一遍,捂住了双眼,“是吾之过。” 他该等楚国一同出兵的,他该稍加收敛,只攻鲁国,他该在对阵晋军是沉稳有度,稳扎稳打,他该拒敌于过门之外一国之君当做的,他全未做到,害得敌人侵入国境,威胁社稷,眼看要遭灭国之祸。 看着那男人满面的愧色,楚子苓在心底轻叹一声。这位齐侯虽然好大喜功,又刚愎自用,但是为人率直,知错能改,在君王身上也是难得的品质了。 “吾当求和吗”齐侯突然问道。 “此国事,当与诸大夫议。”楚子苓直言道。 “也许割地求和,能解此祸。”齐侯却暗暗下定了决心。他终究不是桓公,没有那等雄才伟略,与其惹得恶鬼缠身,民怨四起,还不如先退了晋军再说。 下定了决心,又疲劳过度,片刻后,他就沉沉睡了过去。 楚子苓则悄然退出了寝室,刚过寅时,夜色正浓,她却没有丝毫睡意。谁能想到,一场气势汹汹的征伐,最后会闹成这幅模样呢也不知晋军能不能接受求和,毕竟郤克所为,已经远远非“礼”的范畴。想要擒获国君、追击四百里不依不饶,这分明是私怨,又岂是求和就能平息的 “子苓。” 廊柱旁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不用抬头去看,楚子苓也知道是谁在唤她。因为御车出入晋营有功,田恒现在也成了齐侯亲卫,不过此刻出现在这里,可不单单是为了拱卫君前。 快步走上前去,楚子苓笑了笑:“让你久候了。” 田恒面上却无笑意:“君上如何了” “无妨,夜惊罢了。”顿了顿,楚子苓轻声道,“君上决意求和了。” 这其实也是田恒说过的,如今唯有割地求和,方能保住国家社稷。只是齐侯之前一直放不下颜面,一直退了四百多里,眼看都道国都旁边了,才下定决心。 田恒闻言也松了口气:“如此就好,我会想法入使团,促成此事” 楚子苓一惊:“议和不是上卿的事情吗你何必涉险” 见她担忧神色,田恒笑笑:“只是议和,比上阵轻松多了,不必担忧。” 这可不是什么安慰的话。楚子苓还想说什么,田恒已经退了一步,低声道:“时辰尚早,快回去歇息吧。” 那神色间,竟又恢复了往日疏离有礼的模样。楚子苓抿紧了嘴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当日离散重逢时,他明明还是担心自己的,那怀抱的温度至今犹在心中。可是之后一路奔逃,日日相伴,反倒没了当日的亲昵。难道那日是她心情激荡,生出了琦念吗 心中说不出的失落,楚子苓却也不愿在此刻露出端倪,点了点头,便转身而去。 看着那如往日一般沉稳的身影,田恒足下一顿,方才跟了上去。现在子苓又一次成为了君侯的座上宾,且深得齐侯信赖,一个大巫,怎能与男子有染哪怕他知道两人之间清清白白,也要避开些距离,免得子苓遭人非议。 只是回到临淄呢难道她又要入宫,陷入尔虞我诈中吗他拼上性命出征,一次次历险建功,为的可不是这个。也不知那海滨之约,还能否实现田恒的脚步又放慢了少许,看着那前方那纤细窈窕的身影,握住了双拳。 第二日,齐侯一醒就招来了众卿:“寡人欲退敌,诸君可有献策” 国佐立刻上前:“臣请以纪甗、玉磬为赂,向晋请平。归还鲁、卫土地。” 这可是大大的让步,纪甗是当初灭纪国时得来的宝物,玉磬也极是名贵,更别说割地了。然而齐侯只一犹豫,就点了点头:“依卿所言,寡人已是尽心,若晋不从,惟有战耳” 这一声怒斥,倒是仍有强齐的傲慢和自尊,国佐躬身称是,选了田恒为车御,前往晋营。 登车之后,田恒低声道:“国子此行,当振齐国之威。” 国佐一愣:“此去乃是请平,怎可妄动” 割地献宝,也少不了田恒的谏言。国佐正是从他嘴里得知齐侯想要求和之事,才能在众卿中脱颖而出,谋了这差事。 田恒轻叹一声:“只怕鲁卫想平,晋国不允。若是晋人出言不逊,还请国子当断则断,当走则走。” 这可跟君上的期盼大相径庭了,然而国佐也非凡俗之辈,略一思索就点头应下。到的敌营,奉上礼物,果不其然,郤克并不笑纳,反倒想让齐国叫出齐侯之母为质,并且将齐国垄亩尽改为东西行,方便晋人驱车攻伐。 这等条件,焉能应允国佐勃然大怒,指斥其有失礼仪,违反王命,若是如此,晋侯怎能成为诸国盟主 国佐本是齐人,一番言词自是文质彬彬,又透着凛然不可侵的大国气度。闻言郤克也是动怒:“若吾不允,汝能奈何” 国佐面色一沉:“元帅若不允,吾等当收拢参军,背城一战” 说罢把礼物一抛,转身而去。 出了晋营,国佐一腔怒气才稍稍平息,又暗自懊悔,如此岂不是再难讲和 田恒却迎了上来:“国子谈不妥吗” “郤克欺人太甚”国佐一想起那离谱的要求,又怒气冲冲重复了一遍。 田恒听罢点了点头:“请国子登车。” “真的要走”国佐问道。 “徐行即可。”田恒一笑,并不担忧,载着国佐返回。 这一走,就走出了十里,眼看城墙在望,国佐叹道:“此行怕是无望了” 正说着,后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就见一辆轻车追了上来,驾车者跳下车,拉住了马头:“国子何必匆匆而去,请回营再谈” 国佐瞥了田恒一眼,却做出不愿归去的模样,还是那御者强行拉住了马首,请他调转方向回到营中。 自此再见,郤克的表现就温和多了,直言:“克恐获罪于寡君,不敢轻允,但是鲁、卫大夫皆请平,吾亦不能违,就依国子之言吧。” 国佐大喜,立刻与郤克歃血为盟,立下了誓书。鲁、卫讨回了失地,晋国也免除了齐楚结盟之患,称得上皆大欢喜。 看着盟誓的几位君子,田恒也微微松了口气。这场大战,终归尘埃落定。齐国虽然没能获胜,但损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之后怕是要等楚国的动作了,只是与晋结盟,怕是强楚不会甘心情愿,之后齐国局面,怕又要出现变故了。 复杂思绪只是一转,那道倩影又出现在脑中。田恒皱了皱眉,回到临淄,还要想想法子,让子苓离开才好。 只是他未想到,先说出这话的,却是子苓本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特别沮丧,第一次写言情,以为收订比会好一点,盗文会少一点,但被事实打了脸。其实作者后台能查出读者的订阅章节和比例,只是从来不说这事,没想到只订两章的人也会冒出来喷我。讲真,买资料书的钱,都远远超出你订阅的花销了吧 看着暴跌十倍的点击真是煎熬: 116、第一百一十六章 议和的消息传回, 齐侯大大松了口气, 虽然失了两件宝贝, 又把这两三个月的战果全数拱手让出, 但是好歹保住了社稷,让那些穷凶极恶的晋人退出了齐国。如此一来, 那还会有民怨 因而在招来大巫刺鬼时, 他也专门表示了谢意:“亏得大巫指点迷津, 晋军一去, 寡人心中顿觉舒爽, 梦里也不见鬼怪了。” 针灸了好几天, 又配合着安眠的汤药和香丸,本就该起到疗效, 何况还解了心头大患, 痰火自消, 然而楚子苓却板起了面孔:“君上可想过, 此战有多少人身故想要平怨,还要施政爱民, 广布仁德。” 她是一路跟着大军逃回齐国的, 在敌人的威逼下,君子们还能乘车, 步卒和役徒只有靠一双腿跟上, 又有谁会在乎他们的性命只这一路,离散者数不胜数,各地守军怕也有不少丧命晋军之首。而这场大战, 为的是什么不过是齐侯想要称霸的野心。从始到终,齐侯都没把这些人命放在眼底。 楚子苓知道齐侯还是颇为信赖自己的,这时不进言,又待何时 齐侯哪会想到大巫竟然如此说,然而这场大战,确实磨掉了他身上不少桀骜,迟疑的点了点头,齐侯道:“大巫之言,如朝中君子,寡人受教了。只是怨鬼未平,大巫可愿进宫,任宫中官巫” 楚子苓哪能想到,大战结束了齐侯还惦记着让自己入宫,眉头不由微皱。是应,还是不应犹豫只是一瞬,她就开口道:“吾乃田氏家巫,不可背诺。” 齐侯不由愕然,哪能想到眼前大巫竟是别人的家巫。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毕竟这女子是随那田恒一同出战的嘛,若非家巫,何必前往战场 想了想,齐侯正色道:“就算不为宫巫,也可随田卿一同入宫,民怨未消,寡人总不放心。” 对于君王而言,退这么一步已经难能可贵,若是断然拒绝,怕是对田恒不利。楚子苓思索片刻,还是点头应下。 这一下皆大欢喜,齐侯也放下心来,等使臣归来,听闻郤克那些无理之言,又是一番暴跳如雷,好在身为上卿的国佐并未失了齐国尊严,自是大大赏赐一番,连带屡屡立功的田恒也封做了下大夫,成为齐侯身边亲卫。至于逢丑父,更是提拔为上卿,算是全了体面。 一场大战,算是落下了帷幕,没了外人,关起门来舔伤口就好。 这些对于楚子苓并不重要,倒是田恒得知她拒绝了齐侯邀请,很是吃了一惊:“君上竟然允了” 这很奇怪吗楚子苓反问道:“难道齐侯还能抢臣子家巫我说了于你有盟誓,君上就熄了念头,说让我随你一起入宫,随时诊治即可。” 这一刻,田恒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跟他盟誓何时发生的事情这种话也能乱说吗然而听到子苓口中言及“盟誓”,田恒心底却是一阵悸动,拇指一按剑柄,弹剑出鞘,在臂上割出血痕。 楚子苓吃了一惊,刚想阻止,田恒已经沾血涂在了唇边:“愿护子苓,生死不离。” 口涂牲血,许诺盟誓,称为“歃血”,“歃血为盟”就是这个时代最为郑重,也最有效力的盟约,由鬼神共践。楚子苓哪会想到她随口一语,就换来了句真正的盟约,然而那人目光郑重,毫无敷衍之意,似深深望到了心底。 心跳猛然加速,双耳也变得通红,楚子苓张了张口,却挤不出声音,只如酩酊一般迈开脚步,用一方丝帕,盖抓了那浅浅伤口。 “生死不离。”那低声呢喃,几乎微不可闻,然而楚子苓还是说了出来。明明知道这不是后世,不是只有婚礼上才会说这样的誓词,可是她忍不住,想听,也想说出口。 乌发垂落,遮住了些许面容,却掩不住那抹红霞,田恒心头一片绵软,亦有颇为隐晦的窃喜。割臂盟是男女私爱,可是子苓不会懂的,他也不求她懂。这盟誓不同旁的,是他曾经历的,也必将践行的,可在鬼神前誓言。如今,两人有了盟誓,自然算不得欺君。 掩住那一丝几乎越界的情愫,田恒轻声道:“说不定君上让我入宫伴驾,也是托你之福。以后小心行事即可。” 这也未尝不是好事,楚子苓唇边绽出了笑容:“等你有了封地,我们再去海边定居。” 她未曾忘了这事,田恒也笑了起来:“怕还要劳你等些时日” 这次他是有了封爵,但是齐军大败,就算给几位上卿的也不赏田亩,而是给了财帛车马,何况是他。不过既然成了下大夫,迟早也会有自己的采邑,再等些时日便可。 没想到出征一场,竟然折了一半战车,饶是身为工正,有从坊内取物之便,也让田湣极是心痛。战车的造价可不便宜啊,更别提那些车上甲士了至于步卒,只折了两成,可是田氏又不靠邑田吃饭,还不如多救些甲士回来呢 “大人勿恼,阿兄这次战果斐然,还救了君上,已是天大的好事了。”田须无在一旁劝道。 “好个什么。”田湣哼了一声,他那长子根本没有继承家业的心思,这次竟然被君上封了下大夫,得邑田也是早晚的事情。若是真有了邑田,怕是要分家出去了,对田氏又有什么益处 田须无却道:“阿兄出名,小子也能沾些光啊,还有大巫也极受君上重视,还不愿入宫,要留在家中,岂非好事” 这点,田湣倒是尚未听说,赶忙问了个清楚,这才捻须点了点头:“既然君上看重,也要好生供养大巫才行。只是家祠要暂时空置些时日了。” 他那阿姊失心疯,已经卸任了家巫之职,现在院中多了个大巫,也不好再设巫儿,只能遵循季女为尸的俗例,坚持些时日了。 不过这大巫能得君上看重,必然是灵验无比的,若能坐镇田氏,也是好事。 田须无想到可不是这个,这些日他在兄长和大巫身上,学到的东西实在太多,而且大多闻所未闻,发人深省。若说兄长只是身体力行,给他些指点,大巫的教导可就难得多了,非但浅显,还颇有些无视礼乐,只重实务的味道。这可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每听一次,就觉胸中多了些念头。田氏祖上也有占筮,说先祖的儿孙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大兄不继承家业,这些会不会全都落在他头上呢 因为这缓缓滋生的念头,田须无更是着意相同大巫亲近,只要大巫安稳留在家中,何愁兄长生出旁的念头呢 这点小心思,自然无人知晓。 又过两日,田恒入宫值勤,楚子苓也奉命同往。这次去的可不是后宫,而是前朝,作为一个巫者,齐侯着实给足了她颜面。 依旧是巫袍墨面,当楚子苓立在朝堂之上时,不少卿士都露出讶然神色。不过在齐国,国氏和高氏可是周天子策命世袭的上卿,有“天子二守”之称,而国佐、高固两人,都在战场上见识过大巫的能耐,哪会对她不敬这态度,自然也影响了其他卿士,看待大巫也不似旁人那么苛责。 这种露面显然只是走个过场,楚子苓自己也没放在心上,她的落落大方,更是引来了些探究的目光。齐侯刚愎,其实并不怎么信任巫者,为何大战一场,反倒把个家巫奉若上宾 莫不是趁着君上大败胆寒,以巫术蒙蔽了圣听 有人担心,也有人疑虑,只是全都隐在了文质彬彬的表象之下。唯有公子环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 大巫怎么出门一趟,回来就博得了君父的信赖饶是他见惯了朝中卿士浮沉,也没有见过这等奇异之事他可没听说宫中新聘巫官的传言啊,难道大巫只是为君父祛疾辟邪,并不想入宫吗而且她换了巫袍,立在殿上,竟然没有丝毫违和,似乎天生就该立在君王面前,不卑不亢,气度更胜寻常卿士。 这女子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公子环心中又痒了起来,连看那身巫袍,都觉得顺眼多了,这事儿回头也要说给母亲听,不知她会不会心喜 这欣赏又专注的目光,却落在了旁人眼里。 朝会结束后,有位卿士匆匆走出了大殿,来到宫闱一角,对等在那里的寺人说了些什么。对方微微颔首,转身便入了内宫。 穿过了重重宫院,他到了一处称得上富丽的院前,快步入内,跪在了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面前。 “君上招了个家巫入朝,还引得公子环侧目”听到寺人禀报,那女子立刻皱起了眉头,“家巫家巫难道之前声姬发病,就是此人治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又有好多人安慰和各种投喂,呜咽蹭蹭 这文是有防盗啊,要是没有那些看盗文的估计一章也不会买吧。唉,不想那么多了,好好码字。这些天精神不大好,可能要调节一下,希望能尽快恢复吧: 117、第一百一十七章 几个月前声姬患病的事情, 宫中姬妾多有听闻, 最关心此事的, 正是此女。她名叫任姬, 出身泗上诸国中的任国。泗上小国皆为齐鲁附庸,自然比不过声姬出身的宋国, 但是任姬有一点远胜旁人, 她的儿子公子疆极受君上宠爱, 也是最有希望继承君位之人。 可惜这份偏宠, 在数年前骤然生变。齐侯一时孟浪, 在会盟宴上羞辱郤克, 导致齐、晋两国恶交,公子疆被迫成了质子, 前往晋国。任姬明里暗里不知求了祷告献祭几何, 只盼齐晋修好, 儿子能安然无恙返回国中。谁料齐侯受挫, 不甘示弱的与楚国结盟,还兴兵讨伐鲁、卫, 一副要同晋国撕破脸面的模样。 也是那时起, 朝中风向有了变化,声姬的儿子公子环, 成了众人看好的继位之人。任姬哪肯干休, 也就恨上了那妖娆宋女,只盼寻出她的把柄,让她失宠, 遗祸其子 这突如其来的巫者,还有之前古怪病症,联系在一起,任姬哪肯放过 “速速请巫乞前来”她立刻道。 宫人奉命而出,不多时,就见个身穿巫袍的老妇缓缓步入殿门。任姬连忙起身,迎了上去:“烦劳大巫前来,实在是有要紧事体。不知大巫可听闻那位田氏家巫此女如今得君上看重,吾却疑心她与声姬有些关系” 任姬这话说的明白,却也暗含深意。巫乞冷冷一笑:“若真如此,怕有蹊跷。” 任姬等的就是这句,立刻附和:“大巫此言甚是。毕竟是幸进之人,还当仔细应对。” 她要的就是巫乞这般反应。这位官巫在宫中势力不小,自己当年受宠,也少不得结好此人。现在突然冒出了个新巫,怎能不让她心生警惕 而这时,自己递出根兰草,她可不就上钩了。若是能联合巫乞,扳倒声姬那贱婢,她可就解了心头大患。至于那田氏家巫,不过一柄杀人利刃罢了。 巫乞看了她一眼,哪还能不知这女子的心思然而她的权威,岂容寻常家巫蔑视,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巫者,还是压下更好。 淡淡颔首,她道:“若声姬与那家巫来往,还请夫人告知。” 任姬面上立刻显出喜色:“吾会派人盯着,若有动静,立刻禀明大巫” 只要有巫乞帮手,何愁扳不倒声姬 又闲谈几句,奉上了足够厚重的礼物,这才恭送走了大巫。任姬满意的眯起了双眼,对下人吩咐道:“这些日要盯牢那边,一有动静,立刻来报还有谭大夫,也要好生笼络,如今正是齐晋修好的紧要关头,切不可生出乱子。” 齐国大败,对于旁人而言是祸事,但是对于任姬,却是难得的机遇。若是君上认清了形势,不再与晋国为敌,那么身为质子的公子疆,反倒能受到优待。为质的公子因别国支持,登上大位的,简直数不胜数,何况强晋的看重她不介意儿子对晋侯唯命是从,只要能成为这齐国之主就行。 想要实现这目的,少不得外朝大夫相助。谭炎此人深得先皇宠幸,到了今朝却被国氏、高氏排挤,志不得伸。想要重掌权柄,唯有扶持新君,也正因此,他早些年就向任姬示好,如今公子疆失势,这人心中焦急,怕是不亚于自己,说不得也要笼络一番,让其效命。 细细吩咐过下人,任姬长舒口气,那双妙目中却燃起了不甘神色。齐国夺位本就凶险,当年齐桓公五位公子陆续登基,不正是因为各有手段,有人扶持吗她家疆儿孝顺懂礼,乃仁君子,岂不比那公子环更适合当一国之君 只要除掉声姬,引得公子环失势便可 大巫的出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内宫顿时暗潮涌动,然而风浪正中之人,却毫无所觉。公子环兴冲冲回到了内宫,跟母亲说起此事,声姬也是讶然:“君上竟然请大巫入朝了为何不任宫巫” “怕是跟田氏有些瓜葛吧当初大巫拒了娘亲,不也是因为田氏之盟吗”这话出口,公子环才觉出味道有些不对。他见过田恒数次,之前并不在意,但是现在想来,那确实是个伟岸男儿,大巫莫不是因他才留在田府的 然而想到此处,他不禁又摇了摇头。不对,大巫确实灵验,不可能与人有染。可惜以后服侍君父,怕不能再穿男装了吧 这番懊悔不甘,声姬可没发现,只喜道:“若是如此,可以请大巫前来探吾啊。这些日吾时长胸闷,看看总是安心。” 公子环一怔,也反应过来:“娘亲言之有理反正大巫以后也要出入宫廷,不妨让她入内宫转转,也好看为娘亲诊病” 若只是侍奉君父,他能接近大巫的机会就少了,但是给内宫姬妾看病就不同了,岂不能多见她几面 公子环也是个行动派,立刻去拜见齐侯,装出一副为母求诊的孝顺模样。齐侯这些日受了郤克的气,对母亲也颇为上心,见儿子一样孝顺,哪会不允立刻传旨。 很快,使者到了田府,在楚子苓面前说明来意。听到这旨意,很是楚子苓她惊讶,声夫人不怕当初“驱邪”之事外泄吗然而齐侯相请,也不好拒绝,她还是点头应下了。 田恒得知此事,也是眉头大皱:“声夫人果真随性,如此莽撞,怕会被人利用。如今太子未定,后宫并不安稳,你此去万万小心。还要告知声夫人,让她警醒些才是。” 怎么说来齐国也几个月了,不知听过多少诸公子夺位的惨烈故事,楚子苓郑重点了点头:“我晓得。只是田氏如今投靠公子环,怕被人记在心上。” 田湣已经摆明了要站队,就算田恒不参与其中,她的行为也有助长之意。如今想跟公子环一系撇开关系,还真不太容易。 田恒皱了皱眉:“如今唯有见机行事,若是起了纷争,也可推公子环一把。你毕竟对他母子有恩,这人继位,也未尝不可。” 这话,田恒其实不愿提及。他始终觉得公子环对子苓的态度有些不对,若是当了齐侯,生出心思,实难应对。然而两人如今都已上了朝堂,跻身宫廷,再避也避不开了。与其步步退让,不如主动一些,选个合适的盟友。 这还是田恒第一次表明立场,楚子苓在心底暗叹一声,他们终究还是卷了进来,夺嫡尔虞我诈,险恶无比,岂是好相于 见她眉间忧色,田恒反倒安慰:“如今支持公子环的卿士多些,我也会在外朝奔走一二,你不必太过忧心。君上并不沉迷女色,还有转圜余地。” 所有立储的变故,少不得后宫妇人言,偏巧君上不是沉溺女色之人,而且刚刚大败,他怕是想着如何报复,如何重振旗鼓,哪会在乎这些小事真有人在齐侯耳边谈论此事,反而让他生厌,以为盼着自己早死吧 因此事情麻烦,却也没有预料的那么可怕。 楚子苓看着对方安抚的神情,心头一暖:“无咎放心,我在宫中时日也不短了,会妥善应对的。” 这里毕竟不是宋宫,她也不再是孤身一人。再说了,宫斗嘛,她也算知道一些套路。 第二日,楚子苓并未去前朝,而是直接入了内宫。公子环喜气洋洋迎了出来:“能得大巫医治,母亲必然开心。” 这人根本就没有隐藏的意思啊,楚子苓眉头一挑:“邀我前来,可是声夫人的意思” “自然”公子环答得肯定,“大巫既然已经入朝,前朝后朝也不过隔了段院墙,哪能不请” 这人真想夺嫡吗楚子苓一阵无语,却也拿这公鸭嗓小子没辙,只能微微颔首,随他一同入了宫院。这次她是穿着巫袍,涂了墨面,一路上引来无数目光,好在楚子苓久经历练,非但未曾弱了气势,反倒让不少宫人内侍退避行礼。 这番风姿,自然也落在了公子环眼底,让他又是讶然又是生畏,倒是没敢多说废话。 好不容易来到了声姬居住的宫院,一进门,就见那美妇人快步迎了出来。面上已毫无病态,她带着那杏花一般的娇艳,笑吟吟行礼道:“妾终于等到了大巫,实在心喜。大巫果真术法高明,连君上都信赖有佳呢。” 这悦耳恭维,却没让楚子苓开心,她只淡淡道:“敢问夫人可是要祛疾” “正是”声姬赶忙道,“吾近日总觉胸口发闷,生怕旧病复发,大巫可要好好瞧瞧。” 只看她面色,可丝毫没有病态,楚子苓也不耽搁:“还请夫人屏退左右,吾好施法。” 见识过大巫手段,声姬哪会不听连儿子都赶出了门,这才正襟危坐,等待大巫诊治。 谁料楚子苓并未伸手把脉,先问道:“夫人邀我,可曾想过当初的诊病之事会暴露人前” 声姬眨了眨眼:“吾都好了啊,旁人又能如何” 是啊,她症状全都消失了,就算有心,也拿不住把柄了,何必担忧。 这副无辜模样简直让楚子苓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她又问道:“那夫人之前的私事,可有人知晓” 声姬这才郑重起来,赶忙摇头:“只身边一二心腹晓得,环儿都不知呢。那人也是偷偷夹带入宫的,旁人不会瞧出” 楚子苓赶忙伸手拦下她的话头,她可没心情听这样的艳史:“不知最好。此事当守口如瓶,不过若有人提及当初治病之事,夫人也可另寻个借口。” 声姬一怔:“什么借口” “就说是中了压胜之法。”楚子苓微微一笑,扔出了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宫斗历史书上多着呢,借鉴一下w: 118、第一百一十八章 “厌胜之术是何法术”声姬显然没听过“厌胜”一词, 面露茫然神色。 “厌而胜之, 便称厌胜, 乃是巫蛊一种, 可借外物祝诅,为巫者法门。”楚子苓解释道。 声姬一听就紧张了起来:“真有人咒我不是说心鬼吗” 厌胜她没听过, 但是巫咒却是晓得的, 难道真有人存心害她 楚子苓抬手虚按, 止住了声姬的紧张:“夫人勿忧, 能使出厌胜术的巫者并不多, 这心鬼也未必是因厌胜之术而起。但若有人欲对夫人不利, 深究遇邪之事,不寻个借口, 实难交待。君上恩宠还是其次, 真连累公子环, 夫人当如何是好” 声姬向来贪图享乐, 其实对儿子是否继位没太放在心上。但是齐国争位之惨烈,她是心知肚明的, 现在阿环受人追捧, 又了继位的可能,若真一个不好闹的被贬被黜, 她以后可就没了依仗 想到这里, 声姬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大巫所言甚是任姬那贱婢,怕就想对吾不利” 就算对争权不上心,争宠声姬还是很擅长的, 内宫的勾心斗角也了然于胸。任姬原本受宠,儿子公子疆也有继位可能,现在却去了晋国为质,那女人岂不要妒忌自己真闹出什么事,使个“厌胜之术”,也并非不可能啊 见声姬终于认真起来,楚子苓不由舒了口气,继续道:“妄加猜测也无必要,不妨等人出手,再做应对。若真有人谈及当日之病,切记厌胜一说。” “大巫提点,怎敢怠慢”声姬用力点了点头,“若有人害我,定要让她好看” 见她放在心上,还露出了些睚眦必报的味道,楚子苓这才放下了心。 在历代的宫斗里,“厌胜”可算是大杀器了,汉武帝时的“巫蛊之祸”,正因“厌胜”而起。说白了就是扎小人、贴黄纸,埋小动物这些低端把戏,但是架不住君王忌讳。诅咒管不管用并非重点,“祸心”才是关键所在。而告知声姬此事,正是一个被动防御的办法。只要有人动了杀机,想要借此陷害声姬,都可以送她一顶“巫咒害人”的帽子。而此话一出,也就有了应对余地,对于声姬这种破绽百出的局中人而言,是个不错的伤敌之法。 最重要的事情吩咐完毕,楚子苓微微一笑:“还请夫人伸腕,吾好查病。” 声姬忙不迭伸出手,任由大巫把脉。 这人面色红润,精神焕发,当然不会有什么大病,只是天气燥热,导致肺腑血热,有些心悸胸闷,楚子苓开了药,又叮嘱两句,方才告辞。 见大巫要离去,公子环又亲自把人送出了门,临别时忍不住还道:“大巫要多来看看家母,宫中寂寥,吾怕她闷出病来。” 就声姬那性格,闷出病还真有点困难,楚子苓轻叹一声:“多事之秋,公子还当收敛心神,莫被人抓了把柄。” 公子环眨了眨眼,显然没听明白,那无辜模样倒是肖似其母。这样的人适合权力斗争吗楚子苓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又叮嘱一句:“公子必有心腹宾客,大可听听他们所言,知人善任,方为贤君子。” 这可是极为贴心的嘱咐了,公子环不由大喜:“多谢大巫关心,吾定多收些贤人在侧。” 看他那副急于表现的模样,楚子苓就知这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轻叹一声,也不再多言,转身而去。 这不大不小的会面,倒是在后宫掀起了小小波澜,任姬哪能不知立刻遣心腹前往巫乞处,通禀此事。 得知这消息,巫乞的面色阴沉了下来。那巫儿竟然真跟公子环母子有牵连什么不愿入宫为巫,怕不是以退为进的手段,若是君上宠信,侧夫人亦言听计从,这巫儿的地位恐无人能及,自己这个官巫之首,还有什么用处 须得尽早铲除这劲敌才行 沉思片刻,巫乞沉声道:“声姬患病之事,还要借夫人之口,让君上知晓。” “这”在君上面前说这些阴私,是有风险的,那宫人犹豫片刻,才点头,“奴会禀告夫人。” “善。”巫乞阴阴一笑,等君上知晓此事,可就不是“遇邪”那么简单了。 送走了晋军,齐侯就派了使臣前往楚国,想要自楚借力,攻打鲁卫,一雪前耻。不过楚国路遥,就算诏车传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回来的。而这些等待的时日,肯定不能如以往一般田猎练兵了,齐侯只能回到内宫打法时间。这对于后宫姬妾可是个好消息,个个施展神通,想获宠受赏,若是能生个一儿半女,更好不过。 任姬虽年过三旬,但是生的体态丰饶,而且身边媵御貌美,倒是能引齐侯至院中小坐。这日欢好过后,她似嗔似叹的说道:“妾听闻宫中新来了位大巫,精通术法,本领高强,为何巫舍中没瞧见踪影” 正由侍婢擦身服侍,齐侯答得漫不经心:“若是有病,自可请她前来,不过此巫并非官巫,乃是田氏家巫,自然不住巫舍。” 任姬讶然:“田氏家巫可是春日治好声姬那位” “不是几天前才入宫给声姬诊病吗”齐侯不由皱眉,怎么扯到春时了 任姬似是察觉不对,笑道:“许是妾搞混了,几月前声姬不是也病了一场嘛,就是从宫外请的巫医,妾还以为是同一人。” 声姬还曾患过重病他怎地不知。而且大巫入朝,公子环立刻就前来请人,确实也有些不对,他怎知大巫术法高明,可以替声姬诊病 然而齐侯刚起疑虑,任姬就转过了话头,又聊起了旁的。这点小事,便被抛之脑后。 又过了两天,晚上做了个怪梦,齐侯唤来宫中巫者梦占,谁料听完他说的梦境,那占者惶恐,跪倒在地:“君上此梦古怪,小人不敢解。” 什么叫不敢解齐侯当时就怒了:“不过是硕鼠入仓,有何难解” 那占者支支吾吾,含混道:“黑鼠入稻仓,应是内宫有碍,君上当查查可有妖邪” 内宫有碍齐侯一听就变了脸色,这算是宫内的隐语了,必定是宫中姬妾与人有染。可是此事,如何查找还生出了妖邪,更不是小事。他立刻道:“速招巫乞前来” 不多时,巫乞到了御前。身为宫中大巫,她原本也是齐侯器重的巫者,只是当初伐鲁占出吉兆,又荐几人随行,结果一战大败,连齐侯自己都险些被俘,难免受了牵连。但是她居巫舍,最是清楚内宫事体,出了这样的事,定要找她问话。 巫乞听完了齐侯诉说的梦境,沉吟片刻道:“事涉宫闱,又有妖邪,必会伤人。不妨查查半年来宫中患病的夫人、美人,应能寻到端倪。” 这话说的在理,齐侯立刻道:“派人前去各院察看若有异状,速速回禀” 君侯重视,下面人哪敢怠慢内宫立刻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声姬这几日在家养病,正闲的无聊,没想到就出了这样的乱子。见到院外站着的恭谦寺人,她心中不由警醒,亏得之前听了大巫劝告,把与人有私的首尾处理了干净,如今有人来查,她也不惧大大方方请人进来,声姬只命几个婢子在边守着,以防有人从中作梗。 “夫人,是不是有人提及遇邪之事了”一旁侍婢心惊胆颤,低声问道。 声姬哼了一声:“吾还怕她们不问呢” 她如今可是有应对手段的,哪还惧这些阴害 一时间,声姬也是斗志昂扬,满脑子都是如何反击。谁料不多时,院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有婢子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夫人,大事不好,院里挖出了东西” “什么东西”声姬也是一惊,“嗖”的站起身来。她院中皆是亲信,怎么会挖出东西而且还是这种严查的时候。 “只看到一个锦包,不知里面裹了什么,只是,只是”那婢子支支吾吾,“那物臭的厉害,似是腐物。” 果真有人用厌胜咒她声姬面上一下就沉了下来:“吾要见君上有人想害吾” 然而此刻,谁敢让她出门立刻有人禀报了齐侯,那锦布包裹的物事,也呈在了上去。 远远就能闻到腐臭腥味儿,齐侯皱眉问道:“包裹里装的是什么” “是烂肉一团。”寺人犹豫片刻,才小声道,“不过奴瞧着,有些似呈胎儿形状” “一派胡言”齐侯闻言大怒,怎么可能是胎儿宫中整日有人记录姬妾孕事,哪能瞒过旁人况且流产是多大的事情,就算他近几个月不常去声姬处,总也是见过其人的,哪有产后虚弱的模样 “君上,声姬数月前恰恰大病两月,不见外人。此事恐有蹊跷。”一旁巫乞开口,声音轻慢,却隐含杀机,“当时患了何病,如何治好,怕要深究。” 此话一出,齐侯骤然想起来任姬之前提过的事情,那田氏家巫似乎与声姬有故,难道当日大病,真是对方诊治的若是那大巫所为,倒是有调养身体的可能 见齐侯神情游移,似生出了猜忌,巫乞隐去了唇边浅笑,淡淡道:“至于胎儿出自何人,吾倒有验看之法。”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跑出来泡温泉啦,更新还是有点晚,先这样好惹 感谢木偶波儿投喂的深水,还有其他小伙伴的投喂和营养液。等窝泡完温泉满血复活,再来努力更新: 119、第一百一十九章 “竟有此等法术如何验看”齐侯奇道。 “母子本为一体, 骨血相连。这胎儿已成人形, 只需取出顶骨, 让声夫人滴血验看。若是血亲, 血能融入骨中,若不是, 定不相容。”巫乞不动声色, 说出了巫家秘法。 这可不是占卜问神, 血能不能相容, 一验即明。闻言, 齐侯哪有不信 “速招声姬上殿”想了想, 他又补一句,“还有那田氏家巫, 也去请来。” 若声姬真有不轨, 田氏巫者帮她遮掩, 就是欺君大罪了。一想到自己被两个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齐侯就觉怒不可遏,哪能轻饶她们 巫乞低垂眼眸, 掩住了目中得意。声姬如何, 她并无兴趣,那逾越的巫者才是目标所在。只要定罪, 还怕她脱逃吗 这厢, 被人堵在院中,申冤无门,连消息也递不出, 声姬正觉无计可施时,君上突然传召。她也不耽搁,立刻赶往正殿,刚一进门,就呜咽哭道:“君上,妾是被人冤枉的,有人要害妾啊” 声姬本就艳若桃李,故作姿态的哭泣也颇为楚楚动人,只是齐侯哪有心思欣赏,黑着脸道:“你可与旁人有私,生出了孽子” 如此开门见山,若是心里有鬼,定然要生出惶恐神色。然而声姬心里早有准备,私通的事情也已抹平,更没生过什么孩子,哪会承认 “是何人污我君上明鉴,妾向来安分,从未有不轨之事”她的声音尖利,只有愤愤之音,哪有半点畏惧 “若非有私,为何从你院中挖出了婴孩”齐侯沉声道。 挖出的是个胎儿自己院中竟然埋了个胎儿这话听的声姬毛骨悚然,亦有愤愤不平,她哪生过什么孽子 “君上明鉴妾身体康健,哪有流胎的样子这埋在院中的恶胎,必是有人着意陷害”突然想起来当日大巫所言,她面色煞白,突然道,“对了,这就是厌胜有人用此物害我” “厌胜是何物”见声姬突然面色大变,惨声叫喊,齐侯也是一怔。 “数月前吾曾遇邪,神志混沌,险些疯癫,正是田氏大巫施法相救。大巫曾言,有人用巫咒害吾妾愿发誓,此话若是有假,神鬼共弃”声姬立刻把大巫叮嘱她的东西全盘拖出,还不惜发下重誓,以示清白。 这可出乎了齐侯预料,没想到声姬既然敢直言“遇邪”,还把请大巫驱邪的事情也说了出来,若是心里有鬼,岂会如此莫不是此事真有蹊跷 见齐侯面露犹疑,一旁立着的巫乞开口:“若是声夫人自陈无苟且之事,不如滴血验骨,自证清白。” “何为滴血验骨”声姬问道。 “此乃认亲之法,若为母子,血入骨中,若无瓜葛,骨血不融。声夫人既然与这胎儿无干,何不滴血验之”巫乞不紧不慢道来。 这死胎确实不是自己所生,验又何妨声姬愤然起身,向着那血肉模糊的腐肉走去。 见人上钩,巫乞森森一笑,亲自来到那胎儿前,取刀剔骨,又用白绢细细拭去其上污垢,当那巴掌大小的顶骨露在人前,方才道:“还请夫人割中指血水,滴在骨上。” 看着那白森森的头盖骨,声姬脊背一阵发寒,咬了咬牙,正待取刀割血,殿外突然传来通禀:“田氏巫求见。” 持刀的手顿在了那里,声姬不由向外看去。 巫乞见她停手,低声催道:“夫人因何停手,可是惧怕验亲” 这一声催促,倒是让声姬回过神,飞快放下了短刃:“大巫到来,自当先见过君上,分辨清楚方可。” 她那妙目中,也有了隐隐防备之意。巫乞还待再说什么,齐侯已经道:“传她进来。” 今日本就是楚子苓入宫的日子,然而到了宫中,却迟迟不见齐侯前来。眼见宫人个个神色拘谨,举止小心,楚子苓便觉不妙。这些天,她可一直提防着声姬那边被人找碴,不会真动手了吧也不知她能不能记得自己的吩咐。 正想着,忽有寺人前来,说齐侯正在寝殿,请她过去。寝殿可就在内宫了,楚子苓神色一凛,立刻起身。一路上所见,皆是惊惶宫人,到了地方,竟发现殿外还跪着不少瑟瑟发抖的侍婢,楚子苓哪还不知事情不妙,立刻使人通禀。一进大殿,就见声姬立在案前,一脸惊喜的望向这边,案上放着把匕首,旁边还站着个巫者打扮的老妇,齐侯则眉峰紧皱,坐在上方。 这是要做什么楚子苓不动声色的跪倒在地:“不知君上何事召见” 见那巫者沉静面容,齐侯记起了当初被骗之事,立刻道:“大巫入宫前是不是就见过声姬,还给她诊过病症” 这话不轻不重,若是有所隐瞒,必然会找借口。谁料楚子苓颔首:“是有此事。” 齐侯没想到她会如此干脆,不由道:“那大巫之前为何不言明连宫中官巫都不知此事” 宫中夫人生病,官巫总该知晓,怎么不请宫里的巫者,反而找外面的家巫 楚子苓淡淡道:“之前吾曾救过公子环一命,故而声夫人遇邪,公子环请吾入宫诊治。只是当日遇邪症状蹊跷,似是有人阴害,使了厌胜之术,不便宣扬。” 果真是遇邪还是声姬所言的“厌胜”巫术齐侯心底不由打起突来,大巫的手腕,他可见过,难道真是冤枉了声姬 然而此刻,一旁巫乞开口:“一面之词,怎能取信若田巫一口咬定声夫人未曾与人有私,更未产下孽子,不妨验上一验,自能还她清白。” 楚子苓反问:“敢问大巫,如何验看” 巫乞傲然一指桌上白骨:“此乃声夫人院中挖出的婴孩顶骨,只要取一滴指尖血,滴在骨上,既能分辨。” 原来是这一手。滴血认亲,楚子苓怎会不知这可是自古就有,还被影视剧演绎烂了的桥段。其中的“滴骨血”,更是先于“合血法”,自三国起就广为流传,被世人奉为圭臬。可惜,这法子只能做心理测试,完全没有理论支持。且不说血型分为三类,直系亲属之间都会出现相抗症状,滴骨血更是全无凭据,只不过是骨头埋得久了,表面腐朽发酥,能使血液融入罢了,跟血缘毫无干系。 而面前这老妇要的,正是声姬滴下这一滴血。只要一滴,就能让声姬百口莫辩。 好阴毒的手段 看着那家巫一双沉凝黑眸,巫乞心底却是冷嘲。这滴血的手法,寻常人物是万万想不到的,区区家巫又岂能有此见识而声姬确实未曾生过胎儿,心无畏惧,自然要滴血以证清白。可惜,这婴孩顶骨,最是娇弱,又埋了许久,任谁的血都能渗入,一旦君上见了溶血之景,哪还会信声姬。 声姬若是说谎,替她遮掩的家巫,岂不也是欺君现在这田巫又放言有人下咒,一旦被君上猜忌,哪还有容身之地 这一局,她是赢定了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楚子苓却未与那老妇对峙,反倒冷笑一声:“滴血就能辨认,若这尸骨是旁人埋下的蛊物,专门为了阴害声夫人呢” “岂有此事”巫乞大怒,“难不成田巫是怕行迹暴露,不敢让声夫人滴血” “血自然是要滴的,但不该是人血。”楚子苓转身对齐侯道,“这等来历不明的婴孩,最是凶险,声夫人冒然滴血,怕会中咒。不妨先取一只黑犬,滴血试试。若是这犬血也能融入骨中,怕是其中有鬼。” 巫乞一下瞪圆了双眼,等等,她怎敢用犬血滴这顶骨,这可是胎儿啊,她就不怕血不相溶吗 齐侯却已经抚掌:“大巫此话有理,若是平白冤枉了声姬,也是不妥,不如先滴犬血,再试人血。来人,宰只黑犬取血” “君上”巫乞还想阻挠,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就见寺人匆匆出殿,不多时就取了一碗还冒着热切的鲜血。 巫乞这时才想出应对之法:“此事不妥若是在狗血中施咒,污了这块骨,岂不什么都测不出了” “你我二人皆不碰狗血,由寺人分顶骨,分别试之,如何”楚子苓镇定自若,毫不退让。 这下,就连巫乞也找不出拒绝的法子了。齐侯这才让人分开了顶骨,从碗中取了一滴血,点在了那小小白骨之上。只见血珠微微一颤,就洇入骨中。 “溶了溶了”那寺人尖声惊叫。声姬吓得倒退一步,面无血色。若不是大巫来得及时,她还真要滴血在上面呢 这可是犬血,毫不作伪,竟也能溶入骨中齐侯也是面色大变,赶忙道:“再试试另一块” 另一半依旧如这块一般,顺顺利利溶入了黑犬血。齐侯顿时叫到:“快快把这秽物扔出殿外不,烧了,要烧干净” 这等阴邪之物,怎能放在他宫中 楚子苓却不管一旁老妇难看的面色,再次拜倒,对齐侯道:“声夫人撞邪之事,几无人知晓,怕是只有使出厌胜术的人,才会心知肚明。此人阴毒,这鬼胎说不好也是其埋下,当尽快寻出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要科学的引导迷信才行咩w: 120、第一百二十章 此话一出, 齐侯的面色就沉了下来, 最先提及声姬重病, 田巫入宫医治的, 可不就是任姬吗当初她提起这事,自己还没放在心上, 结果没出几日, 就生出了如此祸端, 须得好好查问才是 心里有了计较, 齐侯颔首:“多谢大巫提点, 寡人定要拿那幕后之人是问” 楚子苓只躬身一礼, 该还击的时候,岂能忍气吞声只是有些敌人可以针对, 有些, 则让旁人来说更好。 抬头时, 楚子苓不动声色的对还愣在一旁的声姬使了个眼色。可能是刚刚经历过生死危难, 声姬总算生出了警醒,这次反应极快, “噗通”一声就跪倒阶下, 哭了起来:“君上定要抓住那使巫蛊的阴毒之人啊还有巫乞,身为宫巫, 却没发现鬼胎蹊跷, 还要让妾滴血。若不是大巫来得及时,妾怕是已经恶鬼俯身,命归黄泉了呜呜呜, 君上要替妾做主啊” 这番哭号,简直声嘶力竭,说不出的委屈。没了当初的猜忌,再看这杏花带雨的美人,齐侯心中只剩下了懊悔和怜惜,看巫乞的眼神,也不善起来。是啊,明明是个鬼胎,还要摆在他面前,要他的爱妾滴血认亲,险些闹出祸事声姬是否产子,占卜不就能明白吗反倒对鬼胎视而不见,居心何在 想到这里,齐侯又忆起了当初伐鲁前的占筮结果,简直新仇旧恨一起涌上,立刻对巫乞喝道:“汝术法不精,如何当得巫官之首来人,把她押下去,详查鬼胎之事” 听到这话,巫乞身形巨颤,险些没瘫倒地上。任姬已然自身难保,若是供出她这个主使,乃至查到埋婴之事,她焉有命在可是事到如今,求饶已经用处,那老妇用怨毒的眼眸恶狠狠盯住了楚子苓,嘶声道:“你这妖巫,想要蒙蔽君上,祸乱宫闱,就不怕天罚吗” 她声嘶力竭,状若厉鬼,这叫骂让殿上诸人皆是胆寒。楚子苓却面色平静,淡淡答道:“吾乃田氏家巫,非君上宫巫,内闱与我何干” 是啊,连齐侯亲邀,都不愿入宫,这宫中争斗又与她何干巫乞闻言,面色煞白。一旁寺人哪敢让她再胡言乱语,齐齐扑上来,把人拖了下去。 看着那老妇挣扎不休的身影,楚子苓垂下了眼眸。她确实无心这种宫斗,但也容不得有人在背后使坏。今次立威,敢冒犯她的宫中巫者,乃至姬妾夫人,也就少了吧 一场巫蛊之祸,又断断续续闹了数日。任姬畏惧牵连,慌忙把责任都推倒了巫乞身上,虽有受罚,却也保住了性命。而巫乞施法害人,埋尸下咒,成了罪魁祸首,被齐侯下令问斩。这场风波,才算平息。 几日后,公子环亲自登门造访。 “多亏大巫施以援手,母亲才能逃过一劫。”难得表现出了正经神色,公子环也是心有余悸。谁能想到,只是找个大巫入宫看诊,就能扯出这么多事情。 “不过举手之劳,公子也当知晓如今局势了吧”楚子苓并未居功,反而问道。 公子环用力点了点头:“恶敌再侧,吾以后必要谨慎行事。” 家中心腹可是百般叮嘱,也让他知道了夺位之争凶险无比。只是以前荒唐太过,现在再竖贤名,会不会太迟呢 看着那少年有些忐忑的模样,楚子苓轻叹一声:“只要公子记得纳贤用能,自有贤能投靠。” 指望这人变成个道德标准极高的君子,是没啥可能了。但是知人善用,听从规劝,也能保得国家安稳。不过只看齐侯父子的德性,真不奇怪姜齐为何会被人取而代之。 公子环可猜不透她心中所想,见她依旧如此关心,不由喜道:“若有一日,吾继承了君父之位,定要好好报答大巫” 报答就不必了,不给她找麻烦就是万幸了。楚子苓神色淡淡:“公子有心,吾愧不敢当。” 见她仍旧是这副冷淡模样,公子环瞥了眼一直守在一旁的大汉,突然道:“此番大恩,焉能不报大巫静候佳音即可” 这又是想干什么楚子苓当然没有节外生枝的打算,但是这种一根筋的青春期少年,越拦越容易出事,反倒没法硬劝。 无奈的送走了人,她转身对一旁的田恒道:“如此一来,局面可能安稳了” 田恒面色却不明朗,只摇了摇头:“宫中女子又能起多少用处此番声姬打草惊蛇,朝中怕是又要起些动荡。” 当年投靠公子疆的大夫也不在少数,现在仗打完了,余下不过是亲楚还是亲晋的选择,若是齐侯放弃争霸的打算,重新亲晋,那么在晋为质的公子疆,又要成为众人瞩目所在。那些原本支持公子疆的氏族,岂会罢休宫内这场巫蛊案,只会让他们警惕起来,尽快行事罢了。 听到这话,楚子苓轻叹一声,身在朝堂,难逃是非,只盼公子环别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所谓的“报答”来得极快,隔日宫中就传来了旨意,让田须无入宫伴读。 田须无哪能想到好事竟然落在了自己头上,简直喜不自胜:“这定是公子环报答大巫,小子竟也能入宫求学,多亏了大巫” 楚子苓简直无语了,公子环这恩报的真是地方,选谁不好偏偏选了田须无这小子,难不成“代齐”就从这里始发吗 稳了稳心神,她才道:“公子环性格乖张,脾气颇大,你与他相处,要慎守谦恭,不可冒犯。” 一个气都气昏厥的家伙,脾气岂能好了就算现在收敛,也免不了刚愎,就跟倔驴一样,只能顺毛摸,一个不好戳到了驴脾气,可就糟糕了。 田须无跟着大巫学了这么久,自然知道她心思缜密,且看人颇准,立刻颔首。一旁田恒倒是皱了皱眉:“入宫之后,你之前所知所学不可与外人道,只需听师长教导,不得在人前显露。” 他交给田须无的东西,有不少并不合时宜,自家人知晓无妨,若是让旁人瞧见,难免有时把柄。而且伴读这种事情,伴着就好,不是让他出风头的。田氏身份不显,比起公子环身边环绕的卿士子侄,可是大有不如。藏拙才是自保之法。 没想到阿兄也会叮嘱两句,田须无终于收起了兴奋神色,郑重颔首:“小子记下了定不让阿兄和大巫失望。” 这谆谆教导,倒有些送孩子上私立名校的味道了,楚子苓瞧了田恒一眼,唇边不由泛起了笑容。 “妇人误事”谭氏家宅中,谭炎低声骂道。 之前公子疆受宠时,他便着意拉拢,想要抚这位公子登位,谁知时局变换,齐侯竟然让公子疆去了晋国为质。一度谭炎自己都以为,这位公子怕是要埋没晋国了,未曾想一场大败,却又让他生出希望。 若是齐侯再次与晋国结好,尊晋侯为霸主,那么身在晋国的公子疆,反倒有了便利。一旦君上身故,晋国必要推举一个亲晋的新君,又有谁比公子疆更合适呢 因此,这些日他们都在朝中奔走,指望君上改变主意,放弃与楚结盟。结果事情还没办成,内宫就出了事情。公子疆之母任姬,竟然深陷巫咒大案,险些被齐侯黜落。 饶是谭炎历经两朝,处理过不少阴私之事,也是说不出话来。此等愚妇,要来何用 “家主,那公子疆之事”心腹问道。 “此刻谈及,必会惹君上猜忌。先看楚国会否发兵,攻打鲁卫吧。”谭炎轻叹一声,君上还是没有放弃依仗楚国的希望,唯有放弃楚国,重归晋国,他的谋划方才有实现可能。说什么,都为时尚早。 “那田氏呢,还要再查吗”心腹又问。 “继续盯着”谭炎冷声道,“田氏着实古怪,要探探底细。” 大战损兵折将无数,然而除了逢丑父、国佐等卿士外,唯有田氏异军突起,庶长封下大夫,家巫入朝,现在连嫡长都成了公子环的伴读,怎能不惹人注目谭炎也是老于政事,对于君上偏宠极为敏感,加之内宫之乱又有蹊跷,更要仔细盯着,看看能否找出田氏把柄。 只盼今次楚国,也能败在晋国之手吧。 然而大战尚未开始,丧讯相继传来。八月底,宋公鲍卒,九月初,卫侯遬卒,一时间,楚国会否出兵,又成了悬而未决之事。 楚子苓听到这消息,也是沉默良久。去岁这时,她刚刚自宋国出逃,前来齐国,未曾想一年不见,宋公居然就死了。是突发疾病,还是有什么隐患,她未曾发觉当日自己身在宋宫,为了确立大巫威信,对于宋公的诊治其实并不仔细,只是对表征,从未深究病理。而现在,那个称得上仁德,又异常俊美的君主,竟匆匆身故,让楚子苓也百感交集。 “宋公年迈,应是到了天命之年。”田恒又怎会看不出子苓心中所想,出言劝道。 五十岁就天不假年对于现代社会的人而言,怕是难以想象。但是对于这春秋时代的人,却是实实在在的长寿。至少比那些活不过三四十的泥腿子要强太多。 “无事,我只是有些感慨。不知两君身故,楚国还会不会发兵了。”楚子苓轻叹一声,问道。 这年代打仗也是要避丧的,楚军想要攻打鲁卫,就要接道宋郑,现在宋公死了,卫侯也骤然身故,可不是发兵的好时候。 “传言樊姬病重,楚国会否发兵,实在难讲。”田恒道。 之前是樊姬扶持新君,掌控朝政,现在她病重难支,说不好下面的诸公子会如何行事。 听到这话,楚子苓一怔,她已经许久没想过楚国经历的那些事了,樊姬病重的消息,落在心间竟然掀不起多少波澜了。没有救命的巫医,樊姬怕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她死之后,又要多久才会轮到屈巫呢心头似有坚冰滑过,又冷又硬,简直不似医者,而像个彻头彻尾的大巫。 一只手骤然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田恒轻声道:“不急,且再等等。” 那双漆黑的眸中,闪过了担忧和抚慰,如暖阳熏风,吹散了心底冰寒。楚子苓紧紧握住了那只手:“我能等的。” 只要有田恒在身边,她不介意多等些时日。 作者有话要说:  田须无确实是田齐发迹之始,不过要熬到齐景公那一代,也就是三四十年后了 出门泡温泉回来啦,休息了两天赶脚好了点,以后看情况吧,实在撑不住就请个假啥的,争取顺顺利利写完 么么,爱你们: 121、第一百二十一章 卫国、宋国两位国君相继身故, 按照礼法, 是不宜兴兵的。毕竟攻打鲁国就要借道宋国, 恐怕会搅扰人家的丧事。而攻打卫国更是“非礼”, 说不定就如当年秦国趁丧伐郑一般,落得大败而归, 道义全无。 然而出乎意料, 楚国非但没有罢兵的意思, 令尹公子婴齐还裹挟了尚未及冠的蔡国、许国两位国君, 尽起楚师, 打着“援齐”的名号, 借道郑国,统兵伐卫 一时间, 千乘之师浩荡而来, 惊得世人瞠目。 如此大军, 又岂是刚被齐军肆虐一番, 又死了国君的卫国能够抵抗的只几日工夫,卫军就节节败退, 溃不成兵, 眼看就要败北亡了社稷。然而与上次齐国伐卫不同,面对强楚的威胁, 晋国竟然未曾出兵援救, 不理卫国求援,避开了楚军兵锋。 如此举动,更是让楚军大振, 直逼卫都,与新君签了城下之盟。随后意犹未尽,又转道挥兵侵鲁。鲁国上下顿时大恐,专门派上卿前往楚营,奉上木工、缝工、织工各一百人,并以公衡为质,请求结盟。楚军这才罢手,自宋国回返。 之前还附骥晋国的鲁卫,转眼间都投了强楚,这番变故,引得列国哗然。楚庄王虽然身故,强楚仍就不能敌啊。 消息传到了齐国,本该高兴的齐侯,却高兴不起来。 明明自己发兵时,晋国就敢派车八百乘,联三国之力伐齐。怎么到了楚国出兵,晋国就不敢直面了呢楚国还是无礼至极的乘丧而伐呢,于情于礼都应回护鲁卫这两个附庸啊说到底,不过是楚强齐弱 须知他祖上桓公,乃是世间第一位称霸之人,而楚国,不过蛮夷耳。 然而刚与晋国恶战一场,毗邻的鲁卫两国又都改换门庭,投了楚国,此时似乎只有与楚国亲善了 谁料朝中众卿可不这么看,各执一词,吵成了一团。有人说楚国大胜,必不把齐国放在眼里,亲楚不过是自取其辱,不如改投晋国;有人则说如今楚国势大,连鲁卫都投了强楚,这时不结好,反倒亲晋,岂不置身于险地 双方人马都有理有据,听起来一般可信,让齐侯头都痛了起来。这几日天天传大巫进宫,替他刺鬼清神。 齐侯的急性偏头痛,乃肝气郁结,化火化风,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情绪造成的。因而针灸之余,楚子苓也少不得劝慰几句:“君上不可劳思过度,积郁过甚,易伤肝脾。” 闻言齐侯一叹:“如今朝中纷乱,寡人也不知听谁为好。楚国强,晋国亦是不弱,吾等夹在中间,实难决断。” 是亲楚还是亲晋的议论,楚子苓也在田恒嘴里听到过些,不过她的关注点,并不在投谁不投谁这个层面,而是如后世一般,更看重自身的综合国力。 想了想,她道:“晋楚相争,岂不是休养生息的大好时机用兵总要损耗,连年征战更是靡费颇多。齐国又不在晋楚之间,地势偏安一隅,不如交好诸国,养精蓄锐” 齐侯一愣:“那寡人如何称霸” 您还惦记着称霸啊。楚子苓险些没翻个白眼,轻叹一声:“君上可忘了民怨之事当年桓公有管子辅佐,富国而强兵,方有霸业。如今民怨不消,却想争霸,岂非水中捞月。” 水中能捞得起月吗自是不能。听了这番别出心栽的建议,齐侯也是一阵怔忡,片刻后忽道:“那寡人之管仲,又在何方” 齐国还有管仲这样的大才吗似乎有,管子之后便是晏子,也是春秋有名的贤相,但是楚子苓不太清楚晏子是何时诞生的,自然没法举荐,只道:“朝中贤良无数,各有政见,君上只需寻有类管子之人,自能得贤才。” “然也”齐侯兴奋的猛一击掌,“大巫若为男子,寡人当奉为上卿” 这话怕也只有齐侯这样的人,才能说出口吧楚子苓微微施礼,并没放在心上。 谁料几日后,齐侯就寻了个借口,赏了田湣,显然是把她的进言之功算在了田氏一族上。闻言楚子苓也是默然,幽幽对田恒道:“还不如让君上赐你块邑田呢。” 田湣得多少好处,跟田恒又不相干,还有田须无那小子也占了便宜,这样算来,实在是太亏了。 田恒笑道:“邑田何劳子苓出手我亦能赚来。只是没想到君上竟然真听进了你的规劝,这些日问政诸卿,很是提拔了几个。” “哦”楚子苓闻言立刻问道,“都有谁可有晏氏之人” “还真有晏弱,你也知他”田恒不由挑眉,晏氏可不是什么大族,不过是从莱国奔齐的寒门小家,之前在朝中也不显,这话问的可就有些古怪了。 晏弱晏子不是叫晏婴吗难道是他的父祖不过能因此事出头,也是好事。在这个平庸之辈可以靠血统治理国家的时代,用贤总好过用亲。 “我听君上提过此人,能够提拔自是最好。”楚子苓笑笑,把这话题带了过去。 田恒见她神情轻松,不似有事,也笑道:“若是他得知此事,怕也要来谢你才行。” “举手之劳罢了。”楚子苓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晋楚之后还要如何争锋,只盼齐侯能够收起那争霸的心思,让齐国多安稳些时日吧。 “哚”的一声,羽箭钉在了草垛上,距离红心足有一寸之遥,一旁已有寺人尖声叫道:“公子神射” 这可是在宫中传授射术,能够教导诸公子的,无一不是神射手。如此成绩,还敢有人夸赞,实在是厚颜的厉害。然而上至师傅,下至伴读,谁都没有生出异议。毕竟射箭的可是君上喜爱,大夫推崇,有可能登上宝座的公子环,哪个会得罪此人 公子环看了看自己的射术成绩,也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些日他勤练射术,进步良多,果真没有白费力气。似想到了什么,他转过头,对身旁那个矮了自己一头的少年道:“须无射术可有长进吾记得你那兄长,乃是能张三石弓的神射手。” 三石弓,寻常人怕是拉都拉不开,遑论射准了。田须无谦逊的行了一礼:“小子日日勤练射术,也不及公子,哪敢献丑至于家兄,不过是天生力大罢了。” 这话十分谦逊,亦有些讨巧,在吹捧公子环的同时,也暗暗踩了自家兄长。然而这话听在公子环耳中,极是悦耳,他不由笑道:“田无咎也是猛士,你可要好生跟他学着点。” 学什么啊田须无暗自腹诽,自从来到宫中以后,他就发现公子环隐隐对兄长有些敌意,这可真是想不到,毕竟兄长还曾救过这人呢但是相处久了,公子环又是个藏不住话的,渐渐地,田须无也瞧出了些端倪。这位公子,似对大巫有些心思,怕是因此才对阿兄不善。 察觉此事后,田须无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为好。那可是大巫啊,怎能觊觎然而话又不能直说,田须无只得转了策略,一味迎合,甚至不惜猜一猜阿兄,倒是让这位公子又看重了自己几分。 果不其然,又练了片刻箭,公子环就不耐烦闷,转去屋中休息。在席上坐定,他特地遣散了从人,只留田须无一个,像是忍了又忍,终是问道:“听闻大巫是跟你那兄长一同归国的莫不是有什么隐情” “隐情”二字,简直问的百转千回。田须无立刻摆出一脸正色:“吾听家兄说过,大巫曾救他性命,因此才一路相护,带大巫前来齐国。” “那大巫怎肯跟他回田府”公子环不由倾身,急急问道。田恒可真是一幅世人最喜的好样貌,难不成大巫是被“美色”所惑 “这个嘛”田须无做出犹豫模样,迟疑片刻方道,“似乎大巫也曾被家兄救过,立过盟誓,才会屈尊田府。” 原来有盟誓的是田恒本人,不是田府公子环心头一凉:“还有盟誓,不会是有私吧” 田须无立刻摇头:“怎会如此大巫法力如何,公子也知。若是有私,还有如此神通” 这确实不太好反驳,毕竟巫儿都要守贞才有用处,别说是大巫了。 问出了结果,却不知是沮丧多些,还是庆幸多些,公子环“哦”了一声,有些心灰意冷,挥了挥手让人退下。出了门,田须无倒是一头冷汗,这事可不大妙,总要告知兄长才行 话虽如此,阿兄的脾气他也心知肚明,哪敢直接言及此事。犹豫了大半天,田须无才寻了个时间,凑到了田恒身边。 “阿兄,你如今已经弱冠,又封了下大夫,为何还不娶妻呢” 作者有话要说:  晏弱是晏婴他爹,管仲、晏婴,还有子产这三个人,对于其后的诸子百家大有影响。 不过这些不是重点,给田小子点蜡w: 122、第一百二十二章 话刚出口, 田须无就觉身上一冷, 但见兄长那双鹰隼也似的眼眸望了过来, 平素只觉兄长威严雄健, 此刻才知,能在千军万马中厮杀的人, 瞪起人来有多恐怖。 脊背炸毛, 额上冒汗, 田须无结结巴巴补充道:“我, 我就是担心兄长” “是谁让你来的父亲吗”田恒并没搭理他的辩解, 冷冷道。 “怎, 怎会”田须无赶忙解释,“父亲若是有意, 自会着手操办, 何须小子多言小子就是好奇” 望了兄长一眼, 田须无“咕咚”一声把其他的话尽数吞回了肚里。 “好奇”田恒冷笑着重复一遍, 突然道,“可是公子环说了什么” 这小子如今除了在家就是在宫中, 既然父亲没有吩咐, 应是出在另一边了。 哪能想到兄长如此敏锐,田须无张了张嘴, 却不敢撒谎, 只得老老实实道来:“是公子环问起大巫之事,问你二人是否有私” 眼见对面那人脸色整个阴沉了下来,田须无赶忙补救道:“我自然说绝无此事只是, 只是阿兄迟迟不婚娶,总惹人猜忌。” 二十三岁,确实早过了婚娶的年龄,换成旁人,怕是膝下儿女都成双了,哪还能孤身一人也是父亲不太关心兄长,才一直没有定亲。只是现在,大巫整日与阿兄住在一起,难免惹眼,再不婚配,也无怪旁人想歪嘛。 田须无自觉关心兄长,田恒心底已经波澜一片。他之前果真没有看错,公子环怕是对子苓有些心思,若子苓不是大巫,说不好会生出什么祸端。然而此刻,田恒顾虑的却不是这个:“我婚娶与否,跟大巫有何关系还是你如说了什么,惹人生疑” 这倒打一耙,简直让田须无张口结舌:“阿兄,我真未曾乱讲啊不过兄长既然对大巫无意,就该离的远些” “我的事,用你多嘴” 一声呵斥,让田须无缩了缩脖子,然而瞥了眼怒气未消的兄长,还是鼓起勇气道:“其实阿兄若喜欢大巫,偷偷娶了不就是了,以后不施法不就” 见那锋锐的眸子中,已经有了杀气,他一哆嗦:“小子还有些事,先,先告辞了” 说完这句,他再不敢停,夹着尾巴溜出门去。 没了那恼人的小子,田恒却依旧坐在原地,薄唇紧抿。他何尝没想过娶了子苓只是没人比他更清楚,子苓喜爱给人治病,也不愿放弃施法。其实这些日呆在田府,子苓已经极是小心,除了入宫以外,轻易不施法术了。她知自己在家中根基不稳,不想给他惹出麻烦。换成当日在邑田时,连那些野人隶奴也施手去救,才是她的本心。 如今看来,还是要早些带她离开朝堂。只是大战方消,想要建功也不容易,不知君上何时才能赐他采邑。 压了压心底翻腾的东西,田恒起身,向着后院而去。 楚国大胜,自然要炫耀一番。由楚国令尹公子婴齐牵头,一口气邀请了鲁、蔡、许、秦、宋、陈、卫、郑、齐、曹、邾、薛、鄫十三国,在蜀地会盟。如鲁、蔡、许等国都是国君亲至,其他国家也多是执政的上卿,唯有齐国只派了名大夫。其敷衍之意,溢于言表。 朝中卿士立刻察觉君上心思生变,怕是对臣服于“蛮夷”之手,实在不甘。毕竟当年齐桓公“尊王攘夷”,这“夷”里也包括楚国。率领诸国兵临楚地,以“不献苞茅”为由,迫使楚国为盟,是何其威武之举。现在却只能灰溜溜跟在一众小国里,对强楚唯命是从,这哪是齐侯愿见的 清楚了齐侯的心思,事情就好办不少,那些亲晋的卿士无不动作起来。有些是真心为了齐国处境考虑,有些则不免带上了些旁的心思。 “那田氏庶长,去年方才归国的,所携大巫连名讳都未传出。不过之前宋地,曾出过一位灵雀,据说有祛除疫病的秘术在身,兴许跟这田巫有些关系”心腹一番打探,总算得来了些消息,低声禀道。 “这田巫擅长除鬼,倒未必是灵雀。”谭炎顿了顿,又道,“只是留这女子在,总归不妥,要想些办法将之除去。” 有传言,齐侯之所以变了心思,乃至提拔不少身家不显之人,都是受那田氏家巫蛊惑。如今还未入宫,就已能对君上生出如此影响,若是将来入了宫呢而这女子,看重的明显是声姬母子,若是推公子环上位,说不定齐侯真的会允。这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大巫了,能够干政的女子,自要早早铲除才行 “那田巫正是受宠的时候,如何除去”心腹犹豫道。之前宫中巫蛊之乱,众人可见识了这大巫的本领,想在朝中扳倒她着实不易。 “等她外出,找几个游侠儿动手便好。”谭炎冷声道。不过是个女子,在君上面前动她不得,在外面还治不了吗反正齐国游侠甚多,用勇气当街劫杀的更是不少,寻几个来路干净的,并不很难。 那心腹了然,俯首称是。 朝中暗波翻涌,楚子苓却回到了相对平静的日子,除了给齐侯看看病之外,连后宫都去的少了。 这日下朝,她刚准备离去,身后突然有一人喊住了她:“大巫留步。” 楚子苓扭头,就见一个四十几许的男子快步走上前来,对他躬身一礼:“吾乃晏弱,见过大巫。” 啊,这就是那位晏氏大夫了,楚子苓不由上下打量他一番,这人模样周正,彬彬有礼,也有着古代文士的儒雅之气,倒是个可以列朝堂的君子。 “晏大夫何事唤吾”许是被未来的晏子影响,楚子苓表现的颇为和颜悦色。 “冒然搅扰,也是羞愧。只是听闻有大巫进言,才让君上改志,特来拜谢。”晏弱也不遮掩,直接道来。目光却不动神色的落在那大巫面上,似想看出什么。 楚子苓当然不会在乎这些,只道:“君上用人,又岂是吾能置喙的。晏大夫得君上重用,自是因贤能,何须谢吾” 晏弱没想到她拒绝的这么干脆,愣了一下,方笑道:“大巫气度,倒是如君子。只是吾有一事,总放心不下,大巫可是亲楚一派” “亲楚”她为何要亲楚楚子苓不由问道:“晏大夫何处此言” “有人传大巫乃是楚地巫者,故而偏向楚国。”晏弱笑着解释道。有些话却没有点明,若是亲晋,说不定会让公子疆重新有登位可能。而这田巫明显是公子环一派的,必然不愿让齐侯亲近晋国。 “此乃传言,当不得真。”楚子苓可不远人把她看成是楚巫了,毕竟刚从宋国逃出不久,再说自己是楚女,说不定会招来什么。 晏弱立刻舒了口气:“吾知大巫仁德,必不愿齐国再陷战乱。若不亲楚,最好不过。” 这下楚子苓倒有些好奇了:“大夫何处此言亲晋就能让齐国免遭祸患” “正是”晏弱却正色答道,“楚虽强,却离齐甚远,中间还隔着鲁卫。如今鲁卫皆以投楚,楚国在想对齐兴兵,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年代,很少有大国正面较量的时候,多是派兵攻打对方的附庸国,然后等人来救,再展开战斗。就如之前齐国伐卫,才引来晋国兴兵。而现在,隔在齐楚只见的鲁卫,已经投了楚国,根本没有交战的接口。只要齐国不兴兵讨伐两国,自能与楚相安无事。 只一转念,楚子苓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不由又道:“那投晋呢” “投晋就不同了。晋侯亦有称霸之心,然强楚在侧,列国大多归其麾下,已有楚强晋弱之势。若是此刻投晋,晋侯必然欣喜,不会再为难君上。有了这靠山,再安心治下,何愁齐国不兴大巫曾言,富国而强兵,深得管子精髓,应当也明白其中得失。” 晏弱侃侃而谈,全然没有把心思放在夺位战上,而是一心只考虑国家兴盛。这可是楚子苓之前未曾见过了。如此爱民,还真跟晏子的政见有些相类。难不成面前之人,真是晏婴之父 只跑了一下神,楚子苓就转回了思绪,沉吟半晌,还是道:“吾乃家巫,非朝中卿士,这些实不该多言。不过晏大夫若有此心,不如向君上进言。如今君上举棋不定,正需贤臣相助。” 听到这话,晏弱不由大喜。他原本只是害怕这位大巫为了公子环,鼓动齐侯投靠楚国。如今听闻她无此打算,已经是万幸,而自己这番话,对方似乎也颇有认同,自己进言岂不更有把握况且她还直言不愿干涉朝政,如此的大巫,实在难得。 看着晏弱再次行礼,恭敬的不行。楚子苓突然来了兴趣:“敢问晏大夫,家中有几子” 她真是好奇,想要问问有没有晏婴的存在。谁料此话一出,晏弱的面色就是一暗:“不瞒大巫,吾膝下仅有两女,尚无子嗣。” 楚子苓眨了眨眼,怎么又碰上这种生不出儿子的类型了 晏弱却已哀声叹道:“亡妻早逝,续弦又因体弱流胎,妾室也生不出庶子,兴许是吾命中无子” 见他如此沮丧,楚子苓不由道:“若是体弱,稍加调养,兴许还能生产” 话音未落,晏弱突然兴奋起来:“不知可否请大巫登门,替贱内看上一看” 这可是君上都赏识信重的大巫啊,若是能替妻子看看,说不还有希望 见晏弱那副渴盼模样,楚子苓想了想便颔首道:“既然晏大夫相请,吾过两日便登门。” 听闻大巫应允,晏弱喜不自胜,连连道谢,这才离去。 远处,田恒已经等了些时候,见晏弱走了,才大步上前:“晏大夫寻你何事” “应该是怕我祸乱朝政吧”楚子苓笑笑,“不过这人确实有才,我还应了给他妻子治病。” 这毕竟是晏氏,只看在晏子的份上,也要去看看的。 见楚子苓面带微笑,似有些欢喜,田恒目中闪过了些怅然。如今子苓只闷在家里,或是行走宫苑,确实很久没给旁人治病了。这位晏弱他也接触过一二,是位贤君子。结好此人,也不算坏事,正好也让子苓散散心。 想到这里,他微微颔首:“既是如此,过几日我休息了,就带你去。” 出门自是无妨,但不守在她身边,怎能安心田恒在心底一叹,也许田须无那小子是真看出了他那点不便与人言的心思。只是若能与子苓长长久久相守,不娶又有何妨 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特别委屈qaq 晏子是公元前578年出生的,现在确实还早w 好多人都不知道他,但是有个故事肯定知道,“二桃杀三士”就是他的手笔。 以下摘自百度晏子非常推崇管仲的“欲修改以平时于天下”必须“始于爱民”。他坚持“意莫高于爱民,行莫厚于乐民”。此举受到许多诸侯国的赞誉。这正是体现了人们常说的“万人称誉,多寿病法”的道理。 廉洁无私,心胸坦荡。晏子辅佐齐国三公,一直勤恳廉洁从政,清白公正做人,主张“廉者,政之本也,德之主也”。 总之是个极为优秀,评价也非常高的贤相,对其后的诸子百家也有一定影响。: 123、第一百二十三章 过了几天, 轮到田恒歇息, 两人便备了马车, 前往晏府。虽然当了大夫, 又被齐侯重用,晏弱的府邸还是颇为寒酸, 距离城中繁华区也甚远, 马车行了大半个时辰, 才到了地方。 晏弱早就候着大巫前来, 亲自出门相迎, 没想到田恒也跟了来, 一同施礼,方才请两人入内。进了宅邸, 竟比外面看着还要简陋, 怕是还不如殷实些的国人, 晏弱面上却无分毫自卑, 大大方方把楚子苓请入了内宅。 晏妻因为体弱有病,还躺在榻上, 并未起身相迎。因是调养妇人疾, 男子不便入内,晏弱只简单交代两句, 便退了出去。屋中只下那个虚弱的小妇人, 和一旁侍候的老婢。 “未曾想君子能请来大巫,妾体弱多病,不能有孕, 实在是连累君子”那妇人面上羞怯,声音很低,有些不敢正眼视人。 楚子苓见到了人,心底就轻叹一声。晏弱这续弦年龄实在算不上大,怕只有十七八岁,又生的瘦小,像是早年曾营养不良。这副模样,如何能怀孕生产 “请孺人伸手,吾先探脉。”也怕吓到对方,楚子苓柔声道。 那妇人小心看了她一眼,才伸出腕来。楚子苓静静诊脉,过了片刻又问道:“敢问孺人当初是何时落的胎” “是去年,那时怀了四月,忽的见红,就落了孩儿”那妇人眼圈一红,似有要哭的意思。一旁老婢赶忙相劝。 见她伤心,楚子苓轻叹一声:“孺人不可悲戚过度,伤了肝脾,更难有孕。” 这话倒是当机立断,让对方停下了哽咽,眼巴巴望了过来。楚子苓也不迟疑,直接道:“还请孺人平躺,吾再看看。” 对方立刻乖顺的躺了下来,楚子苓伸手在她下腹按压,边触诊边问道:“孺人月水来得可准” 那妇人立刻红了脸庞,倒是一旁老婢替她答道:“主母月信时断时续,来得极少,来时还腹痛难忍。” 楚子苓点了点头,手指一错,那妇人痛的一个哆嗦,直接蜷起了腿。果真是血瘀少腹,留滞作瘕。估计是当初胎儿未能着床,宫外流产,导致脉络损伤,淤血阻滞,又因身体虚寒,肾气亏损,别说受孕了,平日气虚体弱,卧床不止。 “还请孺人宽衣,吾好行针通络。”楚子苓吩咐道。 那妇人却突然紧张起来,双手抓着衣襟,急急问道:“病真能好吗妾还能生儿育女” 这幅模样,着实让人心酸。楚子苓放缓了面上神情,微微颔首:“孺人放心,吾自会尽力。” 闻言,那女子眼中溢出了泪水,也不等老婢相助,就自己解开了衣衫。看着那过分娇小,又苍白瘦弱的身躯,楚子苓暗叹一声,让婢子退了出去,开始行针。 大半个时辰后,楚子苓收了针,活动了一下手腕:“如此每日一次,针十日即可。吾会再配汤药,搭配服食即可。” 虽然并不习惯针灸,但是听到这话,那妇人还是用力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让那老婢伺候女主人穿衣,楚子苓就想告辞,对方还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非要送她出门。 等出了内室,晏弱赶忙上前:“大巫,贱内的病,可能治好” “针刺调养,应当能恢复康健。只是”楚子苓犹豫片刻,还是道,“只是大夫最近还是勿行房事为好。” 说这话时,她不可能不犹豫。晏弱之前虽有妾室,却也早亡,娶了这新夫人后,更是没再纳妾。若是因为治病无法行房,会不会动摇那小妇人在家中的地位,也是难讲。 听大巫说“只是”时,晏弱心都绷紧了,谁料如此郑重的神情,叮嘱的却是这等小事。晏弱有些哭笑不得,却也正色答道:“贱内不嫌吾老迈,吾又怎会因这点小事嫌她大巫放心,有何吩咐,尽管说来便好。” 他的神色中,毫无勉强或者敷衍之意,倒似真心待自己的少妻。楚子苓也算见惯了这个时代的“君子”,四十多岁无子,还能认真对待不能生产的妻子,着实也不多见。 微微颔首,她道:“那吾明日再来。” 晏弱自是千恩万谢,又亲自把人送出了门。登上了马车,田恒问道:“这次需要诊治几日” “连续十日吧,不知无咎可有空吗”楚子苓这才想起田恒的差事。 田恒轻笑一声:“眼看岁末,也无甚大事,自可陪你。” 子苓还惦记着让自己相陪,田恒哪有不允的 “如此便好”楚子苓沉默片刻,突然想说些什么似得,张开了口。 就算在这蒙昧的年代,依旧有晏弱这样的夫妻,能够重情相守。那她跟田恒呢 如今,实在难说他两人是何等关系,明明亲密无间,却没人踏出那关键一步。田恒若是喜欢一人,会隐忍不言吗这念头只要浮上心间,就让楚子苓止住了脚步。她当然可以鼓起勇气,表明心迹,但若是误会了对方的心思,两人之间又会如何呢难不成连这样“朋友”,也要没得做了 微张的口,又缓缓闭了起来,楚子苓压下心底轻叹,靠在了车厢上。 之后几日,果真都由田恒相陪,就算需要上朝,也会在下朝后抽时间赶去晏府。晏弱自是感激不尽,在听闻孕事上也有可能出自男方时,还专门让大巫给自己诊了脉,想要一同调养一番。这样的姿态和诚恳,简直让楚子苓感慨,怕是两千年后,也少有男子如此大度。 这日诊罢登车,田恒有些犹疑的问道:“晏大夫不是生了两女吗难不成还是他的毛病” 见子苓给晏弱都开了药,田恒简直叹为观止。这晏大夫为了求子,也是心切。 “年岁渐长,难免需要调理。”楚子苓笑道,“晏大夫肯求医问药,已是难得,怕是还有不少人不如他呢。” 这话一出,两人同时想起了当年田恒治伤的情形。那时他伤的就剩一口气了,每次喝药还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比起晏弱真是差的老远。 “你那汤药甚苦,吾看晏大夫喝了才知”田恒正要打趣两句,忽然眸光一缩,抓住了马缰。就见大路上缓缓走着的几个游侠儿,突然加速,朝着这边冲来,腰侧刀剑皆已出鞘 “扶好”他只来得及吩咐这一句,就催动了马匹。骈马齐齐加速,向着却不是向外冲,而是微微转了马头,朝着那群人撞去 一般而言,被人埋伏围攻,最先想的都是脱困,哪有正面迎敌的然而奔马何其迅猛,只是须臾就冲到了匪盗身前,就算马儿天生惧怕刀刃,此刻也来不及止步了,“轰”的一声,正正撞飞了最前方三人,剧烈摇摆的车厢又横扫摆尾,让从后方包抄的几个也筋断骨折。只一策马,围堵之人竟然去了大半 然而此法再怎么威猛,也不过是“一击”罢了。马儿受惊,再难驾驭,已是疯狂嘶鸣,掀蹄乱踩,田恒分毫不差,拔刀斩断了横木,任那两匹马脱缰而出,横冲直撞。自己则在大车失了平衡的一瞬,扶着车辕跳下,一刀斩在了面前游侠颈间。 赤红的血浆喷涌而出,浸湿了衣襟。田恒却不停步,继续清扫着场中敌人。原本共有十二人,如今又是车撞又是马惊,能站立的也不过三五个,还都是地痞恶少,对于田恒又有什么威胁只几个呼吸,便尽数毙命刀下。田恒却不管那几个受伤惨叫的,而是快步来到车厢边,伸手到:“子苓,随吾返回晏府” 对方一开始就摆出了围三放一的阵势,前方必定还有埋伏,就是想让他们不顾一切冲上前,自投罗网后再斩尽杀绝。现在他们失了马车,已难突围,不如返回晏府,再做决断。 刚刚那一撞,实在是又急又快,楚子苓只来得及抓住手边木栏,还是重重撞在了车厢上,连指甲都劈了几处。然而此刻,哪还有犹豫的时间,她伸手握住了田恒的手,就想下车奔逃。谁料那只手并未放开,竟然用力一扯,把她抱在了怀中。 似是撞到头,眩晕不止,扑面又是刺鼻血腥,楚子苓两眼直冒金星,哪能反应过来,只死死搂住对方颈项,田恒却已迈开脚步,向着来时的方向奔去。 有粘糊糊的血粘在了颊上,被人揽在怀中,楚子苓不好挣扎,只低声道:“我能走” “抓稳了。”田恒却不答应,就这么抱着人,大步离去。 远处街角,一辆停在路中的马车上,有人低声道:“还要追吗” “此子勇悍,怕是追不及了。”那主事者眉峰一紧微微皱起。这人的手段,倒是有类一位“故人”啊。当年劫杀那人时,是不是见过个少年 “去几个人,把没死的灭口,收拾停当后速速离开。”他吩咐了一句,又若有所思的看了眼那怀抱女子的高大身影,不由冷笑一声。这真是家巫恐怕未必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都是先发文再校对,所以可能有些错漏,大家无事吧我回头就会改掉哒orz: 124、第一百二十四章 离开晏府本就不久, 一路疾驰而回, 也没花多长时间。 见两人去而复返, 还浑身血污, 晏弱也是大惊:“这是怎地了可是遇了匪盗” “未必是匪。”田恒把怀中抱着的女子放下,低声道, “你可还好” 楚子苓面色煞白, 却还是点了点头。就体感而言, 脑震荡的可能性不大, 头晕恶心应该都是应激反应, 需要的只是休息。 她那白净指尖如今血痕斑斑, 也不知劈了几个指甲,眸光被刺得一痛, 田恒的神情也阴沉了下来, 起身对晏弱道:“有劳晏大夫看顾大巫, 吾得回去看看。” 袭杀来的突然, 必须尽快赶回去,晚了怕是那几个受伤的游侠儿会逃脱不见。 “吾让人备车, 家中也有护卫, 不妨同去。”晏弱立刻道。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是田恒这副模样, 显然是遭遇强敌, 还是多带几人更安全些。 “来不及了,晏子可让他们随后跟上,就在坊外。”田恒可没时间等人马准备停当, 说了受袭的地点,就想迈步。 楚子苓这时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无咎不可行险” 刚才就有那么多劫匪,现在单枪匹马过去,岂不正入敌人下怀 田恒足下一顿,握住了她的手,掌心轻柔的包裹住了还有些发颤的手指,避免她触到伤处:“无妨,没人追上,就不会再有埋伏。你好好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那柔和的话语犹若催眠,让楚子苓不由自主放松了下来,见她松手,田恒笑笑,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当那高大背影消失在门外,楚子苓才觉出身上疼痛,不只是头和手,腰背应当也撞青了几块,身上也粘糊糊的,净是从田恒那里沾来的血污。 一旁晏弱已经吩咐了家丁,跟去帮忙,转头对楚子苓道:“大巫还请入内梳洗,吾让贱内寻些新衣。” 看着那已闻讯赶来,满面焦色,倚门而立的小妇人,楚子苓勉强挤出了些笑容:“有劳晏子了。” 出了门,没花多大时候,田恒就回到了方才遇袭的地方。车厢歪倒在路边,马早就跑没了影子,那些袭杀的刺客倒是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竟没有一个逃走的,只因他们早已无法再逃。 快步上前,田恒低头仔细查看,除了方才他砍杀的几人外,其他人皆已毙命,有人是胸前中刀,有人是喉间中剑,还有几个似有反击的痕迹,显然是方才他走之后,又来了人灭口。绕车一遭,唯有一处血迹不太对,似有人重伤出逃,田恒立刻追了上去,血痕延绵百来步外,尽头处却依旧是尸体,背部中箭,终是没能逃过。 眉头紧锁,田恒拔下了那支箭矢,定睛一看,面上突然变得森冷一片,杀机凛然。正在此刻,有人叫道:“田大夫这,这些都是贼人” 田恒不动声色,把箭头折下,揣在了怀中,起身道:“正是,尔等去在周遭查查,看还有无形迹可疑之人。” 他一身是血,面目肃杀,简直让人望而生畏。晏家的奴仆哪敢不听,几人结伴向周遭探去。田恒却没有搜寻的意思,只是看着面前血腥狼藉,眼底晦暗不明。 洗漱一番,又换了干净的衣裳,楚子苓才有空处理手上的伤口。指节崩裂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但是钻心的痛,也不太好打理。只能先仔细修剪一番,再用盐水浸泡片刻,包扎起来,等到回家再涂药消毒。 她动作有条不紊,一旁晏妻看的却是柳眉紧蹙,一副疼在自己身上的样子,还忍不住轻声劝着:“大巫近日可不能碰水了,若是落了甲可就麻烦了。” 指甲如果发炎,确实让人头痛,楚子苓笑笑:“这点小伤,无须担心,就是之后两日的针灸可能有碍” 针灸这才是第八天,还缺两日才是一个疗程。而且第一个疗程过后,少不得还要依据恢复情况再针些穴位,固本培元。现在她右手有伤,确实不太方便行针了。 晏妻连忙道:“妾无事的,还是大巫身体要紧。”犹豫了一下,她又小声道,“以后大巫出门,也要多带些护卫,以免再遇上歹人” 只是出门看个病,谁能料到会遇到这种事情楚子苓也是苦笑,点头应是。正在此刻,门外传来喧哗,似乎田恒等人回来了。楚子苓立刻起身,向外走去。 出了门,果真见田恒大步而来。怕是急急赶回,他身上衣衫仍旧未换,已经有些板结,脸上更有未曾擦净的血迹,衬得那张脸杀气凛凛,让人胆寒。然而楚子苓不怕这个,只是快步上前,关切问道:“怎么样了没受伤吧” “无事。”田恒的目光落在楚子苓包起的指尖上,顿了顿才道,“我已让人报信,等家中护卫来了再走。” 虽然没有埋伏,但是晏府距离田府实在太远,指不定路上再出什么事,还是等家里护卫到了再走更安全些。 楚子苓理解的点了点头,又道:“人抓到了吗” “都死干净了,是被人灭口。”田恒面色不善,引着楚子苓避开几步,到了无人处才开口,“这次匪徒,应当是冲你来的。” 当时那群贼人是想冲上车厢的,目标是谁并不难猜。也是这几日每天都到晏府,露了行踪,此处又比田府附近荒僻,自然好埋伏围杀。 楚子苓面色立刻沉重了下来:“是任姬的人” 当初厌胜的事情,除了巫乞背锅外,任姬也大受影响,现在跟进了冷宫也没啥两样。若说齐国有谁恨得想要杀她,怕是非任姬莫属 田恒却摇了摇头:“后宫妇人,还没这么大能耐。下手的怕是朝中卿士,不过应当与公子疆有些关联。” 楚子苓一听就懂了,这是把她当成公子环的推手了,害怕公子疆失势,齐侯亲楚,才想除去她。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似晏弱一般会直接问个明白,朝中怀疑她出身楚地的,怕不在少数。 然而此刻,又该如何应对呢楚子苓沉默片刻,忽的低声道:“只要我在朝中,他们便不会安心,暗箭难防。” 这是明摆着的事情,齐侯一日不定念,不立储,都会有人忌惮她这个大巫存在。可是又要如何对付这些寻不到的敌人呢 田恒沉默片刻,突然道:“我能寻到下手之人。” 楚子苓讶然抬头,就见田恒从怀里摸出了样东西,递在眼前。那是个青铜制的箭头,似乎平平无奇,根本看不出有何名堂。 田恒却用手抚了抚那箭头的侧棱:“这是我在一个贼人身上发现的。此箭矢尖弧狭窄,更容易破甲,上面还开了两道血槽,一旦入体就血流不止,极是辣手。如此形制,必是私家铸造。” 各家卿士都有属于自己的匠坊,其中也有不少擅长冶铁的匠人,因此所配的兵刃也花样别出,暗藏玄机。 听田恒这么说,楚子苓立刻明白过来:“你曾见过这样的箭矢” “不错。”田恒的面色沉了下来,“当年我恩师遇袭身故,就中过此箭。” 啊,楚子苓立刻闭上了嘴巴。她听田恒提起过这位授业恩师,也说过恩师死后,他就离开了齐国,只是没想到,会是遇袭身故。 田恒的目光已经全然暗沉,犹如暗藏风浪的深海:“当年恩师受人指使,亲手用弓弦扼死了公子舍,助懿公登位。后来懿公被杀,他才逃了出来,隐姓埋名,藏在田府。唯一露出破绽的,不过是教了我而已。” 对于齐国近几代的大位传承,楚子苓这一年时间了解可算得上详细,毕竟从齐孝公到齐惠公,再加上一个没有封公的公子无亏,桓公的五个儿子连续登基,中间不知死了多少子侄。就像田恒说的齐懿公,就是杀了兄长齐昭公的儿子公子舍,才登基为齐侯。只不过此人暴虐,继位只几年就被亲信的车夫砍了脑袋。 然而谁能料到,田恒的师父,竟然还同此事有牵连。那可是弑君的大罪啊难怪田恒如此熟悉宫廷的险恶,有这样一位恩师,他知道的只会别旁人更多。 楚子苓张了张嘴,突然道:“他教你,必是倾尽全力。他应当也从未怪过你。” 她当然能听出了田恒语气中的哀痛和自责,也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位老师对于田恒的意义。可是那人教他,必然是尽心且满足的,若非如此,又岂能有如此允文允武的本事 明明刚刚受过伤,被人劫杀,生死一线,可是她目中全是关切和紧张,没有半分保留。田恒心头一紧,似被人狠狠攥住。是啊,恩师从未怪他。哪怕是他把猎虎之事传扬出去,引来了敌人;是他信了那“策略”,转道包抄,却没想恩师只为救他,独自引开了强敌;是他去的迟了,只来得及见恩师最后一面 然而恩师没有怪他,只说这是弑君的苦果,无需他填上一生寻仇。遵循恩师的遗愿,他离开了齐国,四处漂泊,寻到了真心想要保护的人。然而现在,那人又动了手,要害他怀中珍宝 他怎能容忍 一把攥住了那箭头,田恒寒声道:“我必会寻到的他” 新仇旧恨,总该有个结果了。 看着田恒眸中戾气,楚子苓心头突然痛了起来。她何尝不知,这仇恨的味道。哪怕是为了田恒,也要寻到那藏在阴影里的毒蛇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齐桓公留下名姓的六个公子,公子无亏、齐孝公昭、齐昭公潘、齐懿公商人、齐惠公元、公子雍。除了公子雍没能沾上君位,其他轮了一遍,也是服气: 125、第一百二十五章 毕竟借了晏府仆从, 田恒又去寻了晏弱, 与其密议一番, 这才随赶来的家丁一起, 护着楚子苓回返。 回到田府,田湣也听说了遇袭之事, 招田恒前去询问。知道父亲的德行, 田恒并未直说歹人是冲着子苓来的, 只说有人欲对田氏不利。闻言田湣极是紧张, 非但给自己和两个儿子添了随从护卫, 还私下寻了人, 想找出隐藏的敌手。 这自然正中田恒下怀,不过比起旁人, 他更信赖自己的手腕, 因而这些日除混迹朝堂, 在工坊滞留的时间也长了不少。 而楚子苓则被安顿在家中, 好好养伤。 “大巫,君子吩咐, 不可操劳。”刚准备翻捡一下药材, 身边婢子就颤巍巍上来劝道。 楚子苓看了她一眼,倒是没有坚持。这婢子也是伺候久了的, 平日就十分畏惧田恒, 如今他在院中下了严令,贴身服侍的几个哪敢怠慢 只是这么养下去,骨头都要锈掉了。 这次手指受伤, 楚子苓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不是她坚定拒绝,怕是田恒真要找人喂她吃饭。不论想做什么,身边都围着三四个人伺候,哪有动手的机会。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这次年尾的大祭,不论是宫内的还是田府的,她都没有参加,倒是少了许多麻烦。等伤口恢复了,她还要去宫中打探一下消息呢。看看行刺之人,究竟是哪路人马。 想起当日,楚子苓心底又是一痛。田恒不是个会把伤口展露给人看的男人,能说出口,怕也只是冰山一角。然而长久的相处,还是让她察觉到了隐在水面之下的东西。田恒曾说过“背负了旁人的性命,总该活的更真切些。” 当年,他是不是也因恩师舍命相救,才活了下来而遵守恩师的遗言,流浪四方,是否才是他的本心所在楚子苓其实是知道的,田恒从不喜欢宫廷朝堂,尔虞我诈,既没有心思继承家业,也没有兴趣辅佐君王。功名利禄,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也许那个满面虬髯,自称“某”的大汉,才是他真正放松且随性的模样。 而为了自己,他回到了这个不愿回来的国家,成为了他从不想成为的卿士,也许还要卷入另一场事关君位的血腥争斗。他做遍了自己不愿做的,只为一处能够让她安稳度日的邑田。 这不是田恒真正想要的,也许,也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若是有朝一日能够报了那些仇,田恒、以及她自己,他们是否能选另一种更符合本心的活法 心头又是悸动,又是忐忑,楚子苓不知自己所想的这些,是否正确,却忍不住想要去想。正在此刻,一个匆匆入内的身影,打断了她的思绪,就见田须无快步走上前来,行礼道:“大巫,公子环想要见你。” 公子环楚子苓微微皱起了眉,自从出了厌胜案后,为了避嫌,她已经许久没有接触那对母子了,怎么公子环突然要寻她 “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楚子苓问道。 “不是宫中,似乎大巫有关。”田须无神色焦急,低声劝道,“大巫,还是见见为好。” 田须无虽然年幼,但是平日行事稳重,又极为关心自己,因此楚子苓只思忖片刻,就站起了身:“要去何处” “去学宫便可。” 齐国的学宫设在稷下,不过如今还没有后世“稷下学宫”的盛名,只是供贵族子弟求学的国学罢了。虽然田须无年纪还不够上入学的年龄,但是有公子环在,出入也是寻常。 带上了田须无的护卫,还有自己身边配置的保镖,又给田恒留了话,楚子苓才乘车出府。学宫距离田府不算很远,只行了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地方。 自侧门驶入高大院墙,又绕了些路,楚子苓才下了车,田须无倒也尽职尽责,一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不过这里本就是学宫,又是仅供公子公孙们出入的别院,还真没什么闲杂人等。 绕过两道回廊,进了内殿,就见公子环快步迎了上来:“大巫伤势如何了可好些了” 因为遇袭受伤,楚子苓是专门向齐侯请过假的,公子环知道此事也不为怪。但她并没有给人看伤处的习惯,反倒长袖低垂,遮住了双手:“些许小伤,过两日便好,多谢公子关心。” 连伤处都看不见,公子环有些失望,又飞快振作起精神:“大巫,这几日朝中传出了风声,似要污你声名啊” 怎么污楚子苓皱了皱眉,并不接话。 见她没有反应过来,公子环凑前少许,压低了声音:“有人说你同那田氏子有染,同起同卧,早没了贞洁” 这话极是不雅,但是公子环面上却十分认真,似乎在打量她的神情。 楚子苓皱了皱眉,只这样的八卦,用得着专门找她密议吗并无迟疑,她淡淡道:“此乃谣传。” 见她神色真个如常,公子环不由有些泄气,然而还是劝了声:“不管是真是假,如今大巫再居田府,怕是要被人诟病,不如搬入宫中” 这才是公子环的目的所在吗楚子苓立刻摇头:“吾乃田氏家巫,不可背誓。” 公子环立刻恼道:“什么家巫明明是跟田无咎有誓,你还真不怕被人猜忌,坏了名头” 他二人有盟誓的事情,是如何传到公子环耳中的楚子苓冷冷看了眼立在一旁的田须无,他立刻缩了缩头,大气也不敢喘。 果真是他。不过这等谣言,跟名头又有什么关系楚子苓此刻也觉出了些不对,沉默片刻,忽道:“公子可知传这些话的,都是何人” 公子环一愣:“有不少啊,大巫问这作何” “吾前段时间刚刚遭袭,就传出这样风闻,公子不觉古怪吗”楚子苓反问。 “啊”公子环愣愣叫了一声,也反应了过来,“是啊,此事古怪我倒要好好查查。那你” “既然公子要查,吾怎可现在离开田府”楚子苓淡淡道,“烦请公子费心一二。” 虽然并非用的恳求语气,这也是大巫第一次对他有所求。公子环立刻兴奋起来,胸脯拍的山响:“大巫放心,包在我身上” 这点小事,又能话多少工夫楚子苓不愿再次久留,又说了两句,便行礼告退。离开了小院,她的步伐却一下慢了,忽然问道:“须无,你觉得传谣之人,是何心思” 没想到突然被大巫点名,田须无愣了下,乖乖道:“肯定是诬蔑大巫啊,若是与人有私,大巫法术岂能如现在一般神异君上知晓此事,怕也要生出猜忌” 楚子苓足下一顿,她是听过不少大巫不能婚娶,以身侍奉神明的说法,应该跟神职人员的性质大同小异。但是与人有私,就会影响术法当年在楚宫,别说巫瞳,那些巫婢还在巫舍中行走呢,也没人说起这事啊 “齐国巫儿,不是多有生子者吗”她忍不住问道,她可听说过不少这等笑话。 田须无愕然:“那些人为了私欲坏了规矩,如何能护住家宅,沟通神灵就连我那姑母,也是终身未嫁,在家祠守贞呢。” 这可超乎了楚子苓的想象,难不成是因为贵族阶层的女巫权力太大,为了避免她们靠生育繁衍,世袭权力,才刻意做出的要求难怪在楚地时,男觋们行事无忌,而在宋国,连巫祝这样的大巫也没有伴侣子女。 等等,楚子苓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那你阿兄” 田须无怕的就是这个,阿兄的心思可不怎么纯良,要是从自己嘴里透露出消息,简直会死无葬身之地他赶忙抢过话头:“阿兄敬重大巫,又怎会起这等不敬的心思,害大巫失了法力” 她身上根本就没有法力,谈何失去楚子苓只觉脑中嗡嗡作响,险些站不稳脚步。曾有人向她求过婚的郑国那公孙黑肱不是说过吗,肯纳她为贵妾,回国之后隐姓埋名,再也不让人知晓她是个巫者。 这可是春秋,是礼乐也无法束缚爱情的年月,是为了信守情人之诺,洪水来了都肯抱柱而死的先秦若有人爱她,怎会不出口想求除非那人真的信她一身术法来自鬼神,不愿坏了她“大巫”的身份 她不是个巫 见大巫面色突变,田须无吓了一跳,赶忙问道:“大巫可是哪里不适” “无事。”楚子苓紧紧咬住了牙关,“回府尽快赶回去” 也许她的感觉从未有错,错的只是她为了生存,编造的那个谎言。这一刻,楚子苓前所未有想要回到田恒身边,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 126、第一百二十六章 车轮滚滚, 就如那心跳怦怦, 楚子苓坐在车内, 右手死死抓着一旁木栏, 连伤处生出的痛楚都未察。她要怎么跟田恒说才好田恒又会如何作答无数思绪在脑中徘徊,简直让她坐立难安。 快些再快些才好 当马车终于停下, 她不等侍女前来搀扶, 就跳下车去, 快步向院中走去。后面田须无被吓了一跳, 急急叫道:“大巫, 慢些走” 然而楚子苓哪还能听到这个裙摆撩起, 她简直是一路小跑,向着两人的居所奔去, 谁料还未踏足, 就见一人大步而出, 不正是田恒 楚子苓嘴唇微启, 就像呼喊,那双锐利的眼眸已经望了过来, 满是担忧亦有恼怒, 当见到跟上前来的田无须,勃发怒气终是压抑不住, 田恒喝道:“田须无, 你好大的胆子” 本来就是追人,哪想到刚刚追上,就碰到了这兴师问罪的。饶是田须无有些心理准备, 也吓得两腿一软,险些跪倒:“阿,阿兄,是公子环寻大巫” 这话不说还好,一出口,田恒眼中简直生出了烈焰:“他是何等人,你不知吗若是大巫除了差池,我定亲手拆了你的筋骨” 那声音的怒气,简直让人茫然失措,田须无哆嗦着想向外闪,然而楚子苓哪有心情听这些,飞快走到了田恒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臂:“无咎,我有话对你说” 那手碰到了衣袖上,竟然渗出了一点殷红。田恒的眸光顿时沉了下来,一把抓住了她,也不管僵在原地,不敢动弹的弟弟,大步向回走去。 看着两人相携背影,田须无擦了一把额上冷汗,哪还敢留,转身就跑。 然而两人都未在乎这小子,走进小院,田恒立刻拉住了楚子苓,看她手指:“裂了一处,怎么回事可是公子环伤了你” 楚子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手上的伤崩裂一处,可能是刚才太激动,压到了伤口。然而这点小事,她岂会放在心上只摇了摇头:“无事,方才公子环说有人传谣” 话未说完,田恒便截住了话头:“此事我也知晓。等明日,你搬出小院,入住家祠吧。” 楚子苓的手僵在那里,就像被一盆冷水倒头泼下,冷入骨髓。他要她搬走 田恒已经放开了手,面上哪还有方才的怒火和担忧带着那过于平静,过于公事公办的表情,他道:“如今他们身在暗处,不能大意,至少也要等你恢复康健,重回朝堂,方能再做打算” 楚子苓张了张嘴,挤出一句:“只是家祠,不会有用的。” 对付这群人,明明有无数的法子,为何要把她送走悠悠众口,会因这点改变堵住吗 田恒已握成了拳的手,微微收紧:“我会尽快寻到那主事者,只要除去祸根就好” 公子环寻她,为的是什么,田恒又岂会猜不出。然而此计阴毒,正在于此,一直以来他跟子苓同住,从未分离,若是被旁人戳破,难免众口铄金。偏偏子苓最近有伤,不能出宫,若是君上心生猜忌,怕是回天乏术。想要反制,必须尽快让子苓搬出小院。比起再次让她成为宫巫,田恒宁肯她入主家祠,应了“家巫”之说。 不论公子环说些什么,他都不会允的 之前翻涌胸中的话语,突然变得坚硬冰冷,哽在喉中。楚子苓突然发现了一件事,田恒是看重她的大巫身份的。大巫在这个世界,代表的意义本就不同。 而她骗了他,足有两年之久。敬重的大巫,突然成了个装神弄鬼的骗子,对方又会如何反应呢 见子苓面色猛地白了,田恒忍不住开口:“不必担忧,只要你的术法还在,那些跳梁鼠辈,终究不能动你分毫。你依旧会是君上的座上宾,是人人敬畏的大巫” “若我不是呢”楚子苓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但她终究还是吐出这句。 田恒的面色变了。楚子苓却顾不得那么多了,把压在胸中的话尽数吐了出来:“若我靠的仅是金针和汤药,而非术法,更非鬼神眷顾呢他们伤不到我,只因我并非真正的巫者。无咎,我其实并非是巫。” 这话,声音其实不大,却“轰”的一声,砸在了田恒脑中,让他动弹不得,僵在原地。她说了什么她不是个巫 一息,两息,三息那人没有作答,然而面上的平静早已无存。有惊疑,有茫然,亦有不可置信的无措,然而楚子苓并未在那复杂难辨的情绪里,找到自己想找的。 脑中一片混乱,她退后了一步,垂下了眼帘:“我会去家祠的,你放心,这事,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她骗了他,这是理所应当的结果。而这苦果,也当由她一口吞下。眼中热潮翻涌,几乎压抑不住,楚子苓转过了身,就想离开。谁料忽的,一只手在抓住了她的腰肢,猛地一拽,双足离地,那双有力的臂膀卡在腿根,她整个人被抱了起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落入了那坚实的怀抱之中。 “田恒”楚子苓低呼一声,用手撑住了对方的肩头,没让自己一头栽下去。然而下一刻,她一头栽进那如墨的瞳中,没有了方才的纷乱复杂,那眸底净是狂喜,亦带着股让人脊背发麻的热切。 “你不是个巫。”田恒微微仰头,盯着怀中女子,声音却犹在梦中,“不侍鬼神,不碍婚嫁。” 楚子苓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然而视野之中,净是那探究的,急切的双眸。吞了口唾液,她轻轻点了点头。 下一刻,那张面孔骤然放大,有什么印在了唇上。楚子苓的呼吸一滞,这才反应过来,被人吻了个正着。然而还不待她闪躲,那吻就撬开了唇舌,长驱直入。楚子苓哪经历过这个呼吸顿时乱了节拍,想要闪躲。可是那人怎容猎物逃脱软舌纠缠,津液交叠,拉她跌入了那从未见识过的奇妙世界。 楚子苓的双手,不由自主扶在了对方的脑后,五指微微抽搐,陷入了乌发之中。没有戴冠,只用簪固定的长发,哪能经起这样的折磨随着咻咻轻喘,发簪歪斜,“叮当”一声坠落在地。 这响动,当时换回了楚子苓的神智,让她轻轻扭动,想要挣脱。然而下一刻,一只手落在了颈背之间,用力一压,那力度,简直像是要把她揉进体内,亦带着让人骨软筋麻的炽烈温度。 像被按住了大椎的小兽,楚子苓呜咽一声,软在了那人怀中,呼吸再也无法自控,连气都喘不过来,一点生理性的泪水溢出眼角,滴在了对方面上。 似是察觉了什么,那让人神魂不守的唇舌终于撤了出去,轻轻抵在了她面上,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鼓荡,化作了轻笑一声。 “你早该告诉我的。” 若是知晓此事,他又何必苦苦忍耐了这么久,久到几乎心灰意冷,只想退居其次。而在狂喜过后,一切原本不能理解的东西,也变得清晰起来。她确实不像个巫,哪怕有巫袍巫纹,有术法咒词,依旧和世间大巫迥异。而这些,也是她后来一点一点学来的,最初见到这女人时,她哪有半点大巫的样子 然而那一手起死回生的神术,让所有人都迷了双眼,连他都不得不信服。谁能想到,竟会得到这等答案。 楚子苓大口大口吸着气,双眼仍旧难以聚焦,听到这话,不由锤了他一拳。哪有连表白都省略的,一上来就这种程度的吻她要是不答应呢 这粉拳倒是引来一阵笑声,胸腔传来隐隐震动,似乎也传到了她身上,楚子苓唇角不由自主也挂上了笑容,环住了那人肩颈。 她确实该早些说的,这不是别人,又有什么,无法对他说呢 两人相依相偎,耳鬓厮磨,然而很快,那温热的呼吸,又粗重了起来,按在背上的手又加重了力道,楚子苓心跳猛地加快,正犹豫是该迎合,谁料田恒却猛地把她放了下来,甚至轻轻退了一步。 温暖的体温消失不见,楚子苓有些发怔,不由伸手抓住了对方的衣袖。田恒喉结一滚,握住了她的手,却还是艰难无比的摇了摇头:“你现在不能有孕。” 哈楚子苓嘴不由微张,随后猛地反应过来,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谁想这个了” “我想。”田恒稳稳握着那只素手,也不管对方的羞恼,轻轻揉了一揉,“想的太久了,怕是难以自制。” 那股轻柔的药味儿,还在鼻端飘荡,引得他浑身颤栗,想要尝上一尝。然而时间不对,被人攻讦,若是此刻闹出孕事,怕是会连累子苓。就算她不是真正的巫又如何,只要君上信她,自然还会是那个“大巫”,毕竟这小女子装得着实妥帖,连朝夕相处他都无法分辨。 微微的麻意自指尖传来,楚子苓咬住了嘴唇,突然有些情难自己。其实避开危险期,还是可是试上一试的,只是这样会不会进展太快,不够矜持然而春秋这样的时代,怕还真没什么矜持的概念 被脑中纷乱折磨的有些错乱,楚子苓强自点了点头,反问道:“我还要去家祠吗” 田恒手臂一僵,似生出了犹疑,楚子苓却狠狠握了回去:“不过是几个传谣的,难道还没别的法子解决吗欲盖弥彰,才是不智” 看着那女子因怒气而明亮的眼眸,和那尚未褪去红晕的面颊,田恒忽的笑了:“大巫有什么妙法,小人洗耳恭听。”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作息完全混乱了,实在没法早更,这两天先坚持一下吧,等下月休息一天,调整过来应该就好了。 狗粮足吗就爱直球有木有: 127、第一百二十七章 刚刚才自陈不是个巫, 立马又被人唤作“大巫”, 免不了些调笑意味。楚子苓瞪了他一眼, 却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说到底, 巫者看重的还是法术,只要我法力不减, 又何惧旁人的闲言碎语” 这话说得有些绕, 但是田恒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 这是要正面迎敌, 以攻代守了他沉吟片刻:“如此也不是不行, 只是太险” 敌人既然敢放话出来, 少不得有些凭据,若是此刻出击, 容易被人抓到把柄, 落于被动, 其中凶险自不必言。 楚子苓明白田恒担心的是什么, 却摇了摇头:“这点麻烦又算得了什么当年在宋国,不也熬过来了吗” 田恒一怔, 忽地展臂把她揽在了怀中。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子苓的意念和智谋,远超常人, 即便只论勇气, 也要让不少须眉男儿自愧不如。可是这副身体依旧娇弱柔软,需要爱怜呵护,一个不是巫者的巫, 在宋宫独自挣扎求活,面对的又是何等的凶险呢 这一抱来的突然,然而楚子苓心头却是又酸又软,伸手环住了对方的腰,轻声道:“有你在身边,我不怕的。” 走过了一国又一国,入过了一宫又一宫,然而在危难之际,困顿绝境,总有人会斩断荆棘,破开黑幕,救她出逃,给她新生。有这样一个人守在背后,她还怕什么 那声音轻而软,却十分的笃定。田恒不由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自己当然会同往日一般,为她踏平道路,守在身后。 “这次的事,似是谭、计两家所为。”他低声道,“当初害我恩师的,应当就是谭氏。” 楚子苓猛地抬头:“你寻到凶手了” “不错。”田恒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事涉当年君位更迭,总有些蛛丝马迹。” 自那日遇袭后,他便四处奔波,寻找藏在暗处的敌人。此事虽涉及三代齐侯更替,人人讳莫如深,却也未必没有线索。 当年懿公杀侄篡位,提拔了不少亲信,谁料只四年光景,又因昏庸无度,被亲信杀害。说起来,懿公之死是因失德所致,然而区区两个车夫就能办出此等大事,事后还能在卿士的默许下脱身,就颇有些古怪了。应是有人在幕后谋划,才能在事后扶持毫无根基,逃亡卫国三十余年的惠公登位。 而从这条线来看,当年恩师依附之人,定然既受懿公宠信,又得惠公信赖,也唯有如此,才必须藏起两度背主弑君的阴私,并想方设法追杀恩师,斩除后患。 两度得势,又在今朝失势的卿士能有几个而那造型别致的箭矢,更是破绽。这等技艺,须得大匠才能打造,冶铁虽各家都有秘辛,却终究是个小圈子,冶坊中的人,哪能不知点根底 一番探查,让他找到了幕后真凶,正是谭氏。两朝受宠,今朝失势,谭氏可是如今最想靠大位更迭重掌权柄之人。而他们,扶持的恰好就是任姬母子,可惜公子疆入晋为质,坏了全盘大局。此刻改投公子环已是不成,齐侯又在楚、晋之间摇摆不定,惯用手段的谭氏,怎么可能放过子苓这个能影响君侯的大巫 听田恒细细把打探到的消息说了个明白,楚子苓微微颔首:“若真是这等老谋深算之人,诬蔑之事肯定不会这么简单,还要仔细想想应对之法才行。” “正是此理。”田恒看了眼怀中一脸严肃的小女子,突然弯腰打横抱起了人。 被唬了一跳,楚子苓赶忙抓住了对方衣襟:“不是要商议正事吗” 田恒瞥了眼对方重新泛红的面颊,微微一笑:“先治伤口。” 楚子苓简直都要咬牙了,恨恨道:“我伤在手上” 她又不是脚伤了,搂搂抱抱就不怕被人瞧见了 “无妨,又不沉。”田恒故意掂了一掂,唬的楚子苓一下偎在他怀中,这才笑着向一旁书房走去。 “那巫儿并未离开田府”听到信报,谭炎挑了挑眉,这可出乎了意料。朝中都闹得沸沸扬扬了,她竟然还不避嫌,难道不怕君上生疑吗 “家主,下面可要再造声势”下面心腹问道。 既然想要置人于死地,就必要安排后手,只是那巫儿行动有些出乎意料,必须问上一问。 谭炎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暂且不提,待明日上朝后再看。” 这事,终究是要传到君上耳中的,然而原本的计划是城中闹得国人皆知,再禀明君上,而现在,却不必这么麻烦了。只要君上生出疑虑,就能让那巫儿离开朝廷,连带声姬母子也要受到牵连,如此才能一劳永逸。 只是那巫儿胆子着实不小,能在宋国当上大巫,前来齐国又混到了君上身边。此等女子,还是早早铲除为好。 第二日一早,谭炎就坐上了马车,往宫中去。岁末岁初,皆是大祭,已经许久未曾谈论国事了,因而这次朝会,怕是会就亲楚还是亲晋之事争执一番。两边闹得不可开交,正是反手一刀,除掉那巫儿的大好机会,他怎能不打点精神 到了宫门前,下了马车,徐徐上殿,在诸大夫末尾站定,谭炎面色冷峻,看着上方的御座。如今他离那边,可太遥远了,怕只有公子疆继承大位,才能重回君王身边。今日,就当成是迈步之始吧。 韵乐幽幽,鼓瑟齐鸣,齐侯身着冕服,大踏步走进了殿门,这寻常场面,却让谭炎眸子猛地一缩,只因齐侯身后,还跟了个人。墨袍乌发,诡纹白肤,就如只不祥的雀鸟,静悄悄落在了君上身侧。是那田氏巫儿,她怎地来了 然而由不得谭炎惊愕,众人已经冲齐侯行礼,纷纷落座,开始了朝会。好不容易面君,下面卿士少不得又要提及结盟之事。不知怎地,今日亲楚一派气焰极高,频频发难,更说了不少刚刚结盟,不好背约的话,一副要让君上加深齐楚友谊的模样。 谭炎不由自主抬头,看向那端坐一旁的巫女,心中已是翻江倒海。不动声色的转过头,他对一旁坐着的计衡使了个眼色。之前两人早有密谋,对方立刻点头示意。 眼见下面卿士又因两国之事吵得不可开交,齐侯不耐烦的揉了揉额头:“此事再议” 说罢,他环顾一周:“诸卿还有何事” 这副模样,竟是不耐至极。计衡吞了口唾液,出列道:“下臣有事要禀。” “讲来。”齐侯勉强又坐直了身体,准备听他说些什么。 谁料计衡猛地踏前一步,提高了音量:“君上,下臣听闻田氏家巫与庶长田恒有染,此女行止不端,不敬鬼神,怎能侍奉君前” 这话一出,殿上哗然。齐侯惊愕的张了张嘴,不由扭头看向一旁站着大巫。然而那张冰冷诡异的面上,瞧不出任何波动,就像没听到这话一般。 齐侯面上不由带出了疑虑,问道:“此话也是乱讲的吗你可有凭据” “自然是有”计衡哼了一声,“这巫儿自入齐之后,一直跟田恒同住,从未入主田氏家祠,岂能算是家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怕是有鬼” 这可是颇为惊悚的话题,别说齐侯了,下面卿士也都竖起了耳朵,想要听听这些艳色传闻。 都说道这份上了,齐侯咳了一声,对身边站着的女子道:“大巫,此事可果有其事” 楚子苓微微欠身,平静答道:“田无咎尚未立家,吾与他有盟,自然要随他同住,而非前往田府家祠。” 此话一处,殿上立刻响起一片哗然。原来田氏这家巫,只忠于田恒啊,这怕是想等庶长别居之后,再专门为其守家祠,难怪不肯入现在的田氏家祠。 齐侯一怔,却响起了当初战场相见,她就时时跟在田恒身边,没料到竟然是这个缘故。那自己当初赏赐田湣,岂不是赏错了 他这边一走神,计衡已经怒道:“无耻之尤汝可是巫,与个男子朝夕相处,还谎称没有苟且,谁人能信” 齐国也是个男女之事百无禁忌的国家,有些家长只有女郎的,还要招赘上门,更别提亲兄妹之间的“逸事”。若说孤男寡女朝夕相处,还清清白白,传出去怕也没几个人信。 谁料楚子苓却淡淡道:“吾入齐也有些时日,术法如何,君上当知。” 齐侯眨了眨眼,是啊,他可是在前岁秋日,就得知了田恒之名。然而认识大巫,却是在去岁夏末,若是大巫真与田恒有私,又怎能祛除鬼魅,甚至抓住那使巫蛊的巫乞呢 计衡一噎,这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人家都同起同卧大半年了,还能在君前展露术法,不正是两人之间毫无私情的明证 然而辛辛苦苦安排的手段,可不能功亏一篑。计衡咬了咬牙,终是掀开了底牌:“其中情形,怕是有些复杂,但是下臣自别处听到个消息。这女子,原本乃宋国大巫,只因与人有私,才逃出了宋廷。余只问田巫,可敢与吾寻来之人,当庭对质” 作者有话要说:  先打脸,再撒糖w: 128、第一百二十八章 他们果真知道了宋国之事。当年她在宋国, 确实出尽了风头, 不知多少国人见过她出行坐诊的模样。就算来到齐国后, 换了个妆容, 身材气度相差也不会太大,若真找人辨认, 是瞒不过的。 然而当齐侯投来探究的目光时, 楚子苓不动声色, 点头应下。如此镇定模样, 倒是让计衡吃了一惊, 这女子就不怕身份暴露吗然而箭在弦上, 不得不发,他吞了口口水, 让人带那证人上殿。 这本就是安排好的, 不多时, 就宋人就进入大殿, 颤巍巍跪在了齐侯和诸卿士面前。 看那人畏畏缩缩的模样,齐侯不喜的皱了皱眉:“汝是何人” 那人抖了抖, 壮起胆子道:“启禀君上, 小人名舍,乃大巫府中管事, 听闻大巫来齐, 特来相见。” 他说的谦卑,楚子苓却微微皱眉。设计之人果真好手段,竟然寻来了当初府中的管事, 她是不记得有无此人,但是想来应当不假。当时那府邸一半是华元塞进来的棋子,另一半则来历各异,说不定是哪方掺进来的沙子。田恒在时,还能一手掌控,立刻宋国,想来那府邸立刻就要破败分崩,不复存在。小小管事,自然可以“另谋生路”。 齐侯挑了挑眉,伸手一指身边人:“可是这位大巫” 那人闻言抬头,只看一眼又赶快垂眸,结结巴巴道:“正,正是” 这可真的是亲眼指认啊所有目光,都落在了楚子苓身上,有猜忌也有兴味,更少不了恶毒揣测。谭炎看着孤身立在殿上的黑袍女子,唇边不由露出了冷笑。今日田恒可不当值,没了那奸夫,区区弱女子,又怎能抵得过这如山铁证 一时间,殿上静默无声,竟透出了股险恶味道。 “汝所说的大巫,可在宋宫任职”打破寂静的,是楚子苓本人,她上前一步,开口问道。 “是,大巫曾任司疫。”舍刚忙道。 “司疫主何事”楚子苓又问。 “专驱瘟鬼,掌瘟疫祭祀。”舍可不敢隐瞒,立刻道。 “可掌生死吗”楚子苓唇边了出冷笑,“这等神巫,你却说她与人有私,淫奔出逃,不怕鬼神降罚吗” 她的话不紧不慢,甚至还带了些轻柔温和,然而舍闻言浑身都打起了摆子,差点没瘫倒在地。他,他确实不敢啊若不是被计衡威胁,又塞了大笔银钱,他岂敢跑到国君面上说这番话。然而国君责罚还是其次,大巫她可是通瘟鬼的啊能驱就不能请吗万一招来个瘟鬼,跟全家灭门又有何区别 计衡见势不妙,赶忙上前一步:“大巫可是想恐吓这人” 楚子苓并不作答,反问道:“区区庶人,岂能为证计大夫若真想问此事,不妨请来宋国右师,吾愿与其当面分辨” 这话掷地有声,让计衡都倒吸一口凉气。下面坐着的谭炎更是暗道不妙,看来这女人出逃之事,怕是比旁人想象的还要复杂。如今众人不会关心她为何逃离宋国,只会记得此人乃是真正的神巫,可通瘟鬼,这番举动岂不为她扬名 计衡自然也想到了这点,勃然大怒:“汝百般推脱,莫不是心中有鬼,不敢应答” 楚子苓一双黑眸直直望向了面前人:“大夫言吾有人有私,鬼神共弃,何不亲自上前,试试吾还有无术法” 说着,她竟然轻轻迈步,似要走到计衡身畔。心脏猛地抽紧,计衡蹬蹬连退两步:“别,别过来” 他是真打听过这田巫来历的,若她确实是那宋国司疫,灵雀降生,咒杀一两个人,又费什么工夫他只是想让这巫远离君上,可没想搭上自家性命啊 这一退,万事皆休。 齐侯勃然动怒:“如此风闻,也敢拿到寡人面前都拖下去以后再有人敢诬蔑大巫,寡人绝不轻饶退朝” 齐侯豁然起身,临行时也不忘对身边大巫吩咐一声,让她随自己一同出门。这番作态,谁还不明白其中意味,谭炎暗自咬牙,却见那大巫转身前,竟然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两人目光,隔空相撞。巫纹之下,黑瞳冰寒,谭炎脊背猛地一凉,难道自己和计衡合谋之事,已经被她察觉了还是当初截杀,漏了风声正忐忑不定,那女子已经挪开了视线,随齐侯步出了大殿。 谭炎狠狠捏了捏拳头,大意了,这等巫者,怕是比寻常卿士还难对付。他当再想些法子才是 这边齐侯返回寝宫,倒是立刻招来了大巫。手按在膝头,他颇为好奇的问道:“大巫果真曾入过宋宫” 他想问的,可不是区区来历,而是一个“司疫”大巫,为何会离开宋宫,跑去当个家巫。难不成她和田恒两人之间,确有些不妥 楚子苓自然知道齐侯好奇什么,却断然道:“事涉秘辛,即便君上相问,吾也不便作答。若君上见怪,不妨放吾归田府。” 她甚至连个谎话都不编,而是直言拒绝,甚至想就此归隐。齐侯哪里肯啊赶忙道:“是寡人唐突,大巫莫怪这等鼠辈挑拨,寡人岂会放在心上” 之前他就极为信赖大巫了,现在又传出此人曾在宋国驱瘟鬼,更是让齐侯心动。瘟鬼何其可怖,若是大巫能治,从何处而来有什么关系 楚子苓却轻叹一声:“之前就被人劫杀,如今又有风闻,怕是有人恨吾,想除之而后快。” 齐侯一怔:“大巫与人无争,何至于此” 楚子苓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那缠着白布的手也展露在齐侯面前:“君上知吾,旁人却未必。只是若有人心思诡谲,难免生出桓公之祸。” 齐侯的面色立刻凝重起来,他又何尝不知,最近公子疆和公子环两拨人马吵的厉害。因为大位,齐国诸公子厮杀了五十余年,闹得国朝大乱,自己好不容易继承了这个位置,又岂能因几人的野心,成为另一个桓公 一想到那爬满蛆虫的尸体,齐侯就觉不寒而栗,低声道:“那大巫以为,吾是亲晋好,还是亲楚好” 这话无异在问楚子苓,是立哪个公子。 然而楚子苓却摇了摇头:“此乃国事,问策贤大夫即可。君上康健,何必在国事中搅入家事呢” 这回答,让齐侯浑身都松快了几份。是啊,他如今年富力强,何必为谁继位发愁呢于情于礼,都有大把时间慢慢挑拣。而那些逼迫自己选择的,怕都没安好心,一个个不惦记着为国效力,反倒想要靠新君上位,何其无耻 心下已有了决断,齐侯颔首:“大巫言之有理,吾当再细细问过诸卿才是。” 连用了两个“吾”,足见齐侯的信任之意。楚子苓只微微躬身,便道:“君上可还要艾灸” “要驱邪自是越早越好”齐侯立刻道。 今日大巫入宫,就是要为他艾灸驱邪的,毕竟刚入新岁,这等事情可不能马虎。看着齐侯那副急切模样,楚子苓暗自松了口气,这次的难关,应是彻底度过了。 艾灸虽比针灸省力一些,却也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调养完毕。楚子苓离了宫廷,在田氏家兵的护送下,回到了田府,刚入小院,就有人迎了出来。 “可还顺利”田恒面上有些焦色,一上来就握住了楚子苓的手。 为了让谭炎等人放松警惕,他今天就没入宫,全靠子苓一人撑着,简直焦心如焚。 被那温暖的大掌握住,楚子苓只觉浑身都放松了下来,似乎连刚才艾灸的疲惫也一扫而空。她笑着颔首:“被你料中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没错,今日的对答,其实有一部分也是田恒的功劳。针对谭氏的阴谋,他们一同做了推演,也确实猜到了会有所谓的“人证”出现,正因为准备充分,楚子苓才能在朝堂上镇定自若的把那些扇了回去。 “谭炎呢可冒头了”田恒又问。 楚子苓轻叹一声:“他狡猾的紧,只让计衡出头,自己未曾显身。” “果真是谭氏风范。”田恒冷笑一声,“无妨,我已派人打探敌情了,到时自可借一把刀,斩除此人。” 如今公子环也算有了些争权的心思,擅动他来对付谭氏,让其首尾不顾,自己才有下手的可能。当年能围困恩师,怕是谭氏中也有几个战阵的好手,单凭武力,很难击溃他们,毕竟田氏不如谭氏家底丰厚。但是有了借力,一切便不同了。 楚子苓自然知道田恒深恨谭氏,不由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被唤回了神智,田恒轻笑一声,把人揽在怀中:“可惜今日我未能上朝,无法得见大巫威赫。” 这些日,她倒是越来越习惯肢体接触了,环着对方的腰,楚子苓也笑出了声:“我妆还没卸,想看的话不妨演给你” 这话让田恒剑眉一挑,伸手在她面上一抹,一道油彩就晕开了痕迹:“我说你的巫纹,怎地到一地就要变个模样,原来不过是妆容罢了。” 一不留神被抹花了脸,楚子苓哼了一声:“你那胡子不也到一地换一个模样” 如今他唇上又留了须,看起来很是稳重威严,当然,又显老了几岁。 田恒哈哈大笑,摸了摸唇上短髭:“子苓可是嫌我蓄须回头剃掉可好” 一想到田恒刮干净胡子的模样,楚子苓还真按捺不住的心跳了起来。见她微红耳尖,田恒哪还不知这女人的心思,一把把人抱了起来:“子苓果真好色。” 这指控让楚子苓羞恼起来,挣扎着道:“食色性也” 此事孟子还未诞生,这句自然也未出现,田恒一愕,噗的笑了出来:“有理。” 说着,他就大大方方亲了上来,楚子苓赶忙用手去拦:“我还没洗脸” 然而那人哪肯罢手,唇舌相就,墨迹挨蹭,混成了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  打脸狗粮两不误w 快要换地图惹,嘿嘿嘿,猜猜下来会到哪里: 129、第一百二十九章 回到家中, 谭炎便一脸阴沉, 召来了心腹门客:“此次未能扳倒那贱婢, 反倒让计氏受损, 该如何是好” 计氏和谭氏关系亲密,如今计衡被君上问责, 简直如同自断一臂。倒是让田巫更受君上信赖, 还引出了“驱瘟鬼”的凶名, 怕是再也没人敢对她动手了。 “家主不若迂回一二, 让君上对公子环一系人马生疑。”有门客谏言道, “公子环嚣张跋扈, 远不如公子彊德行兼备。如今勾结田巫,怕是心存不轨” “这等明摆着的事情, 谁敢说给君上”听他废话, 谭炎不由大怒。现在争位的卿士还都是私底下施展手脚, 直接说出来, 反倒是以疏间亲,齐侯岂能容忍 那人吓得一缩头, 赶忙道:“当然不可直言, 然则小人听闻晏大夫最近同田氏走得极近,晏氏本乃小门, 因田巫举荐升位, 怕是少不了在君前进言。若是先攻这软肋,许能成事。说到底,亲楚非君上所愿, 这些人强出头,早晚会惹君上生厌。” 谭炎闻言不由沉吟,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找几人探探风声吧,若是有机可趁,或可一试” 因为这场虎头蛇尾的诬告,朝中倒是变得风平浪静,很是安稳了几日,齐侯也私下召见了不少卿士,听他们谏言。楚子苓倒是没有趁热打铁,在齐侯面前说什么的打算,而是趁着手恢复的差多不多了,继续之前的疗程。不过这次,她并未出门,由晏弱带着妻子登门求医。 月余不见,晏妻的脸色好了少许,一见楚子苓就先跪地行了大礼:“都怪妾,累大巫遇袭受伤” 上次遇袭时,那满手鲜血的模样可能吓到她了,更让这小妇人生出无限懊恼。如今好不容易重见,情急之下,她连声音都抖个不停。 楚子苓赶忙扶她起来,温声道:“歹人早有筹谋,又岂是孺人之过当日若不是晏子相救,吾怕是性命难保,也该谢过孺人才是。” 晏妻想过无数可能,却没料到大巫会如此说,登时泪下,呜咽道:“大巫如此仁善,还有人欲害你,必遭天罚,鬼神共弃” 这可是级别最高的诅咒了,楚子苓微微一笑:“必会如此。孺人最近身体如何,可来月事了” 这话倒是瞬间转移了晏妻的注意力,也顾不得哭了,她一下羞红了脸,嗫嚅半天才小声道:“半月前就来了,药也停了,不敢再吃。” 那药本就是用来调经的,癸水至就要停药,楚子苓闻言松了口气:“难怪孺人气色好了不少,月事时可还痛的厉害几日血止呢” 听她一一答过,楚子苓心中有数,方才道:“还请孺人伸腕,容我一探。” 那细瘦的腕子递在了面前,楚子苓专心诊脉,却没留意面前小妇人偷偷打量她的目光。片刻后,楚子苓微微颔首:“再针五日,即可换成艾灸,温养的药物还要喝上段时间,待身体调理妥当,就能同房了。” 这话说得晏妻满面通红,却也极为认真的点了点头,又小声道:“大巫刚刚伤愈,不可劳累,妾能等的。” 楚子苓失笑:“你这病施法不费多少气力,无需担忧。” 晏妻又看她一眼,这才颔首:“有劳大巫。” 里间专心治病,外间也有密谈。两人分席坐定,田恒便道:“上次所议之事,不知晏子筹备如何” 晏弱微微一笑:“田子放心,这点小事,还不至于耽搁。” 田恒闻言轻叹:“多谢晏子援手,累君卷入这等污糟事中,吾心甚愧。” 晏弱立刻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田子言重了。大巫与我夫妻皆有恩惠,举手之劳,自要尽心去办。况且谭氏野心毕露,早也有人看不顺眼。” 晏弱其实并不在乎侍奉的是哪位君王,也没兴趣参与争权夺位。但是有田氏大巫存在,外人怕早已把他和田氏,以及公子环联系在了一起,因而配合田恒行事,对他非但没有坏处,还有些好处。毕竟田恒嘱托他的,可非旁人猜测。如果谭氏真的上钩,这次怕是要伤筋动骨,难以自处了。只这一点,就能看出田恒与其是不死不休,能帮他为何不帮一把呢 有了晏弱这等姿态,田恒也放下心来,念头不由又转到治病的二人身上。自从他得知子苓并非巫之后,对于治病之事就更是好奇了,难道她施法真的不借鬼神之力吗与自己有了私情,会不会影响她的术法呢 屋中,楚子苓收了金针,又轻轻活动了一下五指,这才对病人道:“施法已毕,孺人请起。” 晏妻睁眼,没看自己的针灸的地方,先看向大巫的手指,见她指尖微红,但无异样,才松了口气:“多谢大巫施法。” “以后隔日来一次即可,药也会重新配过,平日要注意保暖,切不可饮冷水吃生食。”楚子苓叮嘱道。 晏妻一一记下,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妾知那些污言秽语都是谣传,只是,只是大巫也是女子,当有个依靠” 她的话语极为含混,然而楚子苓激灵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赶忙道:“孺人想多了” 晏妻却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世间如田大夫这般的男儿也不多见,大巫若想,哪怕归隐也是值得的” 她的手又小又冰,然而抚在手背的力度,却十分的坚定。明明身为病人,最需要的就是她这个大巫,却还劝她归隐,哪怕放弃巫术也要抓住幸福。 楚子苓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旁人她可以瞒住,但是当日遇袭,自己哪还有控制情绪的余暇怕是瞒不过面前这小女子。而今日看诊,必有什么让她露出了端倪,才让晏妻敢贸然说出这样的话。 迟疑片刻,楚子苓道:“多谢孺人关心,吾心底自有打算。” 听她这么讲,晏妻似松了口气,又小心补了句:“妾不会乱说的,哪怕是夫君也不说,大巫放心。” 那笑容里,似乎多出了些欣慰,就像见晚辈过的幸福时,长辈才会露出的那种神情。她明明比自己还小几岁呢,楚子苓轻叹一声:“孺人也当保重身体,不可思虑过度。” 两个女人的谈话,就像风吹过的涟漪一般,很快就消弭不见。等送走了人,田恒大步自外面走来,一见面就问道:“你的术法果真无碍” 他脸上混杂着担忧和怜惜,也有种说不出的亲昵,楚子苓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由自主翘了起来,兴许眼中也有轻柔爱意,相爱的两人,怕是要用尽气力才能在旁人面前掩饰。 走上前去,她轻轻拉住了田恒的手,摇了摇头:“无碍的,这本就跟鬼神无关。” 田恒握住了她的手,似检查伤势一般看了半晌,才道:“那治病的是什么只是针刺吗” “不是随便刺的。”楚子苓思索了片刻,解释道,“人有经络窍穴,如天道循环,春秋往复,自有其规律。生病就是坏了这循环,外邪内滞,无法按照天理运转,只有用针药这样的外物进行调节,方能达到治病之效。” 这时代还没有老子,没有庄子,也无法解释“道”和“阴阳五行”的原理,然而田恒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遵循天理,似也近巫。” 楚子苓笑了:“是自巫而来,却不假鬼神,只借人力。亿万次尝试,千百年存续,演化出流派理论,去芜存菁,代代相传。” 那女子的笑容中,有些自豪的,足以闪闪发光的东西。田恒不由收紧了手掌,握住了她的手:“那该怎么称呼此等人呢” “医,我是个医者。”楚子苓低声道,“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此乃吾辈所愿,亦吾之志。”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向这个时代的人提起大医精诚,然而听到的那人,没有嘲讽,也无漠视,只是定定道:“就如宋之灵鹊” 他能明白的楚子苓的心也颤动了起来,就如被人拨乱了心弦。 田恒却已伸手,把人揽在了怀中:“不该让你留在宫墙之中。” 灵鹊是天上飞的吉鸟,又岂能囚在深宫好在,如今他们还有机会,总有一天,能相携离去。 靠在那人胸前,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楚子苓轻笑一声:“那无咎的邑田就要早作准备了。” 田恒也笑了:“届时生一对孩儿,男的随我习剑,女的随你学医。” “男孩也能学医的。”楚子苓不由反驳。 田恒嗤笑一声,把人揉进了怀中:“你是教的那个,全听你的。” 楚子苓伸手环住了对方的腰,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密,然而那脉脉流淌的东西,足能让人心神安定。也许有一天,她也会收几个徒弟,把自己所知所学传播下去,直到世间行走,不用再打“巫”的头衔,“神医”二字足矣。 那一日,终会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  休息了两天,让大家久等惹。更新只恢复到了八点,明日继续努力,争取早更gt: 130、第一百三十章 “晏大夫已连续三日入宫, 密奏数次, 公子环那些附庸也闻风而动。家主, 可要行事了”心腹低声问道。 这几日, 谭府上下都紧盯着晏弱的动作,连他出入田府之事都看在眼里。连日密奏, 还煽动其他亲楚派与他共谏, 怕不是要蒙蔽君上, 彻底打压他们亲晋一派, 这些人哪还能坐得住 谭炎面色冷峻, 微微颔首:“明日上朝, 让诸人提一提此事吧。” 没了计衡这个挡箭牌,谭氏联络其他盟友, 付出的可就要多上数倍了。这次不得则以, 动就要大张旗鼓, 方能让齐侯对晏弱生出猜忌, 绝了亲楚的心思。若能对公子环生出疑虑,更好不过 顿了顿, 他又补了一句:“此次专攻晏弱, 不可牵扯那田巫,以免旁生枝节。” 这可是小心到了极处, 连下面心腹对视一眼, 唯唯称是。 第二日朝会,那田巫果真未曾上朝。谭炎心底松了口气,面上却更端正起来, 今天他们可是要“为君上分忧”,哪能不庄重肃穆 果不其然,一上朝,就有亲楚的大臣出列:“去岁楚军大胜,晋侯避之,今岁怕是要再起战端。君上当早日择定使臣,出使楚国,互通有无,联军出战。” 这谏言顿时引起一片哗然,立刻有几个亲晋的大夫出列,驳斥这话:“楚虽强,也不可连年作战。去岁晋侯养精蓄锐,今岁若是发兵,怕是楚亦不能敌。况且楚在千里之外,而晋在吾腹侧,一旦交锋怕是要长驱直入,兵临城下。岂能因小利而忘大害” “此言差矣远可交,近则攻,晋侯不仁,当初答应救宋,却一年未曾出兵,坐视宋国断粮投楚,去岁又眼看鲁卫被楚攻破,签城下之盟。如此作为,哪有半点可信” 这眼见齐侯的眉心一跳,似有认同之意,谭炎立刻出列奏道:“卫侯新丧,楚便发兵,又谈何仁德不过是两虎相争,晋近而楚远罢了。下臣以为,朝中君子畏晋,故言亲楚。便如晏大夫一般,会盟之时也想出逃,如何成事” 这一竿子直接戳到了立在一旁的晏弱,立刻让不少人看了过来。当年先君命高固、晏弱、蔡朝、南郭偃四人使晋,结果高固逃了回来,其他三人没能逃脱,被晋人抓住。现在晏弱重新的齐侯重用,可不就有这个抹不掉的黑点了吗 然而如此尖刻的话,也没让晏弱动容,只淡淡答道:“奉君岂敢惜身,谭大夫言过其实。” 谭炎可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立刻道:“那你为何在君前谗言是怕再次使晋吗” 这话不可谓不锋利,只要答得不好,立刻会惹齐侯动怒。然而晏弱只抬眼看了他一眼,突然问道:“谭大夫因何指吾可是因为吾与旁人交善” 他怎敢问的如此直白谭炎僵了一下,赶忙辩解:“这跟旁人又有何关系小臣不过是为君分忧” 他的话被打断,晏弱颔首:“不错,吾也想为君分忧。” 这话什么意思谭炎木愣愣的转头,就见齐侯已经不善的望了过来:“晏卿也谏寡人亲晋。” 什么别说是谭炎,殿上不少人都大吃一惊,连有些亲楚之人也不可置信的看向晏弱。他不是跟田巫交善,乃公子环这边的人吗怎会竟然如此进言 大殿之上,顿时嗡嗡一片,然而谭炎哪还能听到,额上汗都下来了,他结结巴巴道:“这,这怕是有些误会” 齐侯此刻哪还不明白晏弱刚才所说“旁人”又是指谁,不由勃然大怒:“寡人问政,又岂是让尔等谋私的亲楚还是亲晋,关乎齐之命脉,寡人还没死,尔等就想作乱了吗” 若不是以为晏弱和田巫亲善,是扶持公子环一脉之人,谭炎又怎可能直接猜他亲楚把心思放在两位公子之争上,不是私心又是什么比起这等小人,说亲晋有利于国事的晏弱,和不愿谏言,只言国事比家事更重的田巫,才是真真正正的谋国之人啊 哪还管谭炎辩解,齐侯大袖一挥:“把他拖出去,若有人再敢以私心乱国,寡人必不轻饶” 哪有反抗的余地,两名亲卫拖着谭炎的袖子,把他扯了下去。站在一旁,晏弱冷眼观瞧那人冠簪跌落,惶恐不已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些许谋划,却能起到如此效果,着实让人惊叹。不过这应当只是开始,说不好田恒下来还要如何报复呢。 被人硬拽出了大殿,谭炎跌坐在地,扶住了歪斜的高冠。他浑身都在发颤,这次可是亲身上阵,谁料想会如此干脆利落的被人阴害一把。既然打了亲晋的主意,晏弱为何还要频频光顾田府,又为何会跟那些公子环亲信搅在一起怕是一开始就是要引他上钩啊 然而此刻,再怎么忿恨也晚了,谭炎挣扎着爬了起来,向宫外走去。他这次被君上厌弃,怕以回天乏术,如今朝堂上的争斗已是不行了,要不要重抄旧业,联络公子彊,对公子环下手呢或是鼓动公子彊投靠晋侯,届时携晋国之威,入主朝堂 脑中纷乱,他攀上了车驾,浑浑噩噩向家中赶去。 还未散朝,消息就传了出来。最为吃惊的,还是身处内宫,不理正事的声姬。怎么晏大夫也说要亲晋,难道大巫不支持自己了 慌了神,声姬刚忙装出一副害病模样,让人去请大巫。一看来人,楚子苓便知声姬是个什么心思,哪能置之不理立刻动身到了宫中。 见到了人,声姬就跟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惶急的扑上前来:“大巫,为何又改了主意投晋公子彊可是在晋国啊,若是齐晋结盟,晋侯扶持公子彊,环儿可如何是好” 伸手抓住了声姬的手臂,楚子苓极为冷静的答道:“夫人可忘了桓公当日如何夺位” “桓公”声姬一愣,就猜出了对方的意思。当年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争位时,鲁国可是支持公子纠的,结果还是让公子小白抢了先手,归国登位,也就是后来的齐桓公。然而鲁国和晋国怎能相比声姬急道,“鲁弱而晋强,说不定晋侯会如当年晋襄公一般,扶持郑穆公呢” 当年郑穆公公子兰就是在晋国为质,还做到了大夫,结果郑文公身死后,晋襄公就扶持他回国,以庶子之身当上了世子,继承大位。若是公子彊也如此操作,岂不坏了大事 楚子苓眉峰一挑:“郑乃小国,焉能同齐相比夫人何必操心外事,如今君上康健,还不知多少年才要轮到公子登位,只要公子环能安稳居于国中,自能近水楼台先得月。笼络人心,结好卿士,讨君上欢喜,岂不比身在异国之人要稳妥许多” 声姬愕然,她还真没想过大位不用争抢,然而仔细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当年争位还不是诸公子都不在国中只要她的儿子不用出门为质,自有大把时间跟君上亲近。那如此一来,齐国的安危,似乎比争权要重要多了 “那就是亲晋之事”声姬迟疑着问道。 “晋国已有质子,亲晋便不必再交质。若是亲楚,该送何人当质子呢”楚子苓反问道。 “啊”声姬掩嘴轻忽一声,算是彻底想明白了,“若是不打仗,自是最好” “不错,结好诸侯,不起战端,才是保全大位的良法。”楚子苓定定道。 声姬眼中闪出了崇拜的光芒:“大巫考量果真周全” 见她兴奋起来,楚子苓赶忙道:“只是夫人也要恪守规矩,切不可再闹出心鬼之事。” 这话的意思可太明白了,声姬嗤嗤笑道:“妾哪敢再犯大巫也是,不知女子欢愉才来怪吾。” 楚子苓:“” 姐姐,你好歹也是君侯的侧夫人,别搞得跟红杏一样四处冒头好吗至少等做了太后,再潇洒浪荡也不迟啊。 见大巫面露不满,声姬好容易止住了笑,倒是长叹一声:“说起来,吾的命就不如那夏姬,看看人家,年过四旬还能寻个甘为自己舍家的情郎,真真叫人艳羡。” 夏姬楚子苓的面色一下凝滞了,迟疑片刻才道:“这位夏姬是” 声姬可没料到还有不知夏姬的女子,立刻兴致勃勃介绍道:“大巫怕是不知吧,这夏姬乃是郑侯之姐,曾嫁了三次,害了五人,现在又勾搭上了申公屈巫,引他出奔投了晋。听说晋侯颇为赏识屈巫,还封了他个邢大夫呢。夏姬这后半生也算有了着落。” 八卦兴起,声姬叽叽喳喳说起了自己所知的艳史,楚子苓木然的看着她一张一合的红唇,哪还有心思再听。屈巫果真如历史上一般,出奔晋国,拜邢地大夫了 作者有话要说:  w看到新地图了吧: 131、第一百三十一章 许是看到了楚子苓面色不太对, 声姬好歹住了嘴:“啊呀, 都妾是聒噪, 说这些阴私污了大巫的耳朵。” 楚子苓勉强控制着神情, 叮嘱道:“今日之言,还望夫人记在心底。” 声姬连忙点头:“大巫吩咐, 妾岂敢忘若有朝一日环儿登上大位, 必重谢大巫” 这承诺, 楚子苓没有放在心上, 劝说声姬和公子环这两个脑筋不怎么够数的人别乱来才是关键所在。如果两人也装出忠君模样, 支持齐侯亲晋, 爱民仁政,避免战端, 那么就算公子环最后无法登基, 也能换来国内十数年安稳日子, 这可比任何权谋都要重要。 然而此刻楚子苓心已不在这上, 只留下一副调养的药剂,她便匆匆离开了宫廷。 与此同时, 田恒也没闲着, 私下洒出的暗子,如今已经开始传播一道流言:谭氏不忠不孝, 两度弑君, 如今又打算助公子彊阴谋夺位,实乃狼子野心。 流言这东西,最是可恨。然而谭氏敢传谣, 说子苓与人有私,他就不能传一传弑君的说法吗况且,这的的确确不是传谣。如今刚被齐侯贬斥,就听闻这样的消息,谭炎该作何反应呢恐怕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辩,而是出奔吧 只要谭炎乱了分寸选择出奔,他就能联合公子环对其截杀了。毕竟谭氏不比其他人,乃是两度沾染齐侯鲜血的逆臣,人人得而诛之。公子环只会兴高采烈的为“先君”报仇,震慑公子彊一脉的党羽,却不会背上争位骂名,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环又一环的安排,何愁报不了当年恩师的仇 胸中暗潮翻涌,就连田恒也不由起身,在小院中踱步,平复内心激荡。正在此刻,就见楚子苓匆匆自外走了进来。他立刻迎了上去:“声姬那边,可吩咐到了” 原本打算说出口的话卡在了喉中,楚子苓顿了顿才道:“已经都说了,声姬母子不会擅动的。” “如此最好”田恒舒了口气,“只要公子环无法发泄胸中怒气,总要对谭氏出手的。不愁杀不了那人” 被人阴害,还要笑着装君子,可不是公子环的脾性。其他方面不好动手,杀个逆臣还不行吗而子苓的劝慰,正是其中一环 楚子苓看着面前的男子,已经说不出之前打算说的事情了。她能在那人眼中,看到熟悉的火焰,那是仇恨和怒火,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事情能比杀掉谭氏更重要。这怒火,田恒已经压抑了数年,一旦爆发,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她能懂他的心思,这时岂能再用屈巫的事情,让他烦心 反正自己早就打算好了,只要再等几年,等到屈巫出使吴国,在路上动手即可。一步步都在按照历史发展,何愁屈巫不连吴攻楚 她面上的神情也舒展开了,抓住了田恒的手臂:“可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田恒按住了那只素手,似按住了心底一抹柔情:“在家等我,若我归来,想先看到你的身影。” 恩师的仇,终于能报了,他亲手施为。然而这些阴谋,何必让子苓沾手当他归家时,有人等在院里,只是想想这些,似乎就能洗去所有血色。 那话语中,透出了些许依恋,几分怅然。当年他母亲是不是也等在院中,等他归来 楚子苓倾身抱住了那人,把头靠在了他怀中:“小心一些,莫伤了自己。我等你回来。” 等他报了那大仇,发泄过怒火,重新变回原本的自己。 回到家中,谭炎就唤来了心腹,商议之后打算。谁料还未想出应对之法,就被一条消息打断。 “有人说谭氏弑杀两君”谭炎面色惨白,喃喃重复一遍,突然暴跳起来,“这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小,小人不知,只是城中纷纭。”那心腹哭丧着脸道,“莫不是当年合谋者所为” “不,不会如此”谭炎双手直颤,在空中虚窝两下,似想抓住些什么,“当年之人,都是同谋,如何敢妄言若是让他们知晓了,怕还要来杀我呢” 这话说到一半,谭炎一个激灵,是啊先不说这话是从哪里传出来,齐侯会不会信,只当年合谋的同伴,怕都要先警惕起来。他们可没被君上赶出朝堂啊若是因为前朝的事情被连累,哪会甘心 如此一来,君上、公子环,还有当年同伴,人人都恨不得杀他而后快,谭氏哪还有活路 “快快叫厉狐来见我”谭炎高声叫道。 厉狐掌管谭氏家兵,也经手过数不清的阴私事儿。当年杀那避逃的车右,就是厉狐领兵。如今遇到这么大的事情,恐怕要调兵遣将了,自当先寻了厉狐商量。 谁料片刻之后,下人急匆匆跑了进来:“家主,厉执事不见了踪影” “什么”谭炎脑中嗡的一声,险些没有站稳,“他何时走得” “应当是刚走不久,可要去追”那人问道。 “追什么追速速收拾行囊,我们出奔”谭炎大吼道。 厉狐到底是投敌里,还是出逃了,他分辨不清。然而现在最得力的手下也弃他而去,谭氏面对的困局,还用多言吗 必须要走,越快越好 谭氏飞快收拾行囊,准备出逃,然而城外官道,已经有人守在那边。 “田子,那谭氏真会漏夜出逃”一旁车上的车右好奇问道。他可是公子环派来的,只为拦住谭氏,公子环可是下了死令,一个也不放过。只是城中刚刚传出消息,谭氏也不辩驳,就要出奔吗 “此刻不逃,就没法逃了。”田恒淡淡道,“谭氏应有布阵好手,不可掉以轻心。” 按照那人的手腕,必然会尽快离开临淄,前往别国。若是连着机会都抓不住,如何能围杀恩师,布下连当年的他都无法冲破的阵局 只是如今的他,亦不是当年的他了。就算那人手段如何,也难道自己掌心 握着弓的手,更用力了些,田恒双眼微眯,看着大道,只等猎物前来。然而这一等,预料的时间还要久些,直到天光大亮,才见谭氏的车马慌乱奔来。等了快一宿,谁还耐烦拖延,公子环手下那些将兵立刻冲了上去。田恒的眉头皱的死紧,却也无法节制这些人,只得率领家兵从旁包抄,切断对方退路。 然而这手段,也没派上用场,一仗打的稀里糊涂,谭氏就兵马大溃,被人擒住了。 “这谭氏哪有你说的那么可怕”毕竟抓住了出奔的逆臣,又捞了大笔财物,众人极是高兴,有人便对田恒打趣道。 田恒眉峰紧皱,走到了被绑缚在地的谭炎面前,冷声问道:“当初围杀蒲隗者,人在哪里” 高冠跌落,满脸是血,浑身控制不住的打着摆子,然而听到这话,谭炎猛然抬头:“你怎知道蒲隗” 蒲隗就是那出逃的车右,也是亲手扼死公子舍之人。厉狐不是几年前就杀了他吗怎会有人知道这事然而此刻,那肿胀的眼中,看清了问话之人的样貌,谭炎抖了起来:“是你竟然是你可是大巫占出的” 田恒不愿多讲,一脚踩在了谭炎胸前,把他死死钉在了地上:“那人是谁现在何处” 之前在晏府外围攻自己的游侠儿,颇有当年那人的手段,也正因此,他才做了万全准备。出逃却不带那人,岂不是求死之道 踏在胸前的脚用力极重,简直要踩断肋骨,谭炎疼的大叫:“那人叫厉狐他已逃了,不知去向” 竟然逃了这一刻,田恒脑中都为之一空。为何会逃难道那人察觉了自己的布置,知道谭氏必将覆灭,才会实现出逃 怒火携着恨意卷上,“咔”的一声,谭炎的肋骨闷响,竟是被踩断了两根,他惨叫一声,唇边已渗出了血迹。 田恒却依旧没有收足:“厉狐逃去了哪里” “我不知啊真的不知”谭炎嘶声叫道,血水控制不住的涌出,“饶命啊他母亲乃是晋人,许是跑去了晋国” 这惨叫倒是引来了旁人,有人赶忙凑上前去:“田子,这谭炎还不能杀,要带回去给君上处置呢。” 看着足下挣扎扭动,犹如肉虫的男人,田恒默默收回了脚,脸上戾气却犹自未消。竟让他逃了,若是真去了晋国,要如何才能抓到此人恩师的仇,如今只报了一半,岂能就此干休 脑中嗡嗡作响,田恒冲一旁人拱手:“此处就交给诸君了,我有事先行。” 对方虽觉奇怪,但是领功时少个人,也能少人分功吗。并未阻拦,田恒让卢溪带着家兵返回田庄,自己则驱车策马,向着城中奔去。 回到府中,不待马儿听闻,他就跳下出去,快步向着小院奔去。然而到了院中,目下四望,却并未找到应该等在家中的人,田恒怒声道:“大巫何在” 奴婢早就吓得面色发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大巫,大巫去了宫中,君上召见” 君上召见如今才是什么时候,为何这么早召见子苓田恒一拳砸在了院中树上,枝杈乱摇,若是因报仇,让子苓出事,他绝不能忍 “备车,我要入宫” 此刻,楚子苓跪坐在齐侯面前,蜷在袖中的手已经紧紧握在了一处。她答应过田恒,要等他归来的,谁曾想齐侯竟然此刻召见。为何会在早朝前召她入宫万一田恒归家,没有见到她,又该是何心情 然而上首的齐侯,却没有察觉大巫的心思,迟疑片刻,他突然道:“大巫可能随寡人入晋”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摸摸壮壮: 132、第一百三十二章 什么楚子苓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齐侯要入晋还要带她同去 见大巫没有作答, 齐侯面上有些尴尬, 咳了一声, 解释道:“既然要同晋结盟,还是寡人亲去为好。只是此去路遥, 若能得大巫同行, 寡人心中方安” 齐侯下决定去晋国, 也是这两日的事情, 还是晏弱多番劝谏, 才下定了决心。然而答应去是一回事, 心中怕不怕又是另一回事了。当初郤克的作为,实在让他颜面扫地, 若是再遇到什么事, 该如何是好 而当初对战晋军, 大败而归时, 正因这位田氏家巫在自己身边,才能逢凶化吉。一想起三入敌营也能平安归来, 就让齐侯对大巫充满了信赖。此去晋国, 怎能不带上她 像是怕她不答应,齐侯又补了句:“当然, 田卿智勇双全, 也当随寡人出使,大巫可愿同去” 她要去晋国吗屈巫入晋可是在晋国的,若是她随齐侯一同前去, 是否有机会报当年之仇呢毕竟此刻,屈巫已不是位高权重的“申公”,不过区区一个邢地大夫,根基不稳,说不定比使吴时还要疲弱几分 那黏在一起的嘴唇终是分开,楚子苓道:“愿为君上分忧。” 这回答,顿时让齐侯高兴起来:“若是平安归来,大巫想要何赏赐,寡人都允” 能让一位君侯做出如此承诺,可称得上难得了。但是楚子苓心底并未有喜悦或是期待,反倒犹如压了块大石。她未曾跟田恒商量,就如此而为,对方会同意吗而贸然前往晋国,她是否真能设法杀了屈巫呢 心中纷乱,好在齐侯赶着上朝,楚子苓行礼之后就退出了大殿。然而还没走出两步,一道身影便映入眼帘。 “无咎”楚子苓低呼一声,飞快上前,“你怎么进宫了谭氏那边如何了” 她还想尽快赶回家呢,没想到田恒这么早就结束了战斗,还追入了宫中。看他面色,难不成发生了什么意外 田恒却没回答,只是问道:“君上召你,可是有什么要事” 一路赶来,田恒想了不知多少可能发生的意外,简直心急如焚,现在见到楚子苓安然无恙,却也没有松懈下来,毕竟齐侯临时召见,并不是什么好征兆。 楚子苓迟疑了片刻,低声道:“先回府吧,到了车上再说。” 宫内人多嘴杂,并不是聊私事的地方,田恒眸光一凝,立刻带她向回走去。到了车前,田恒亦如往日想要伸手去扶人,楚子苓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怎会受伤了” 他右手破了几个口子,还有青肿痕迹,像是狠狠砸了什么东西。可就算是仇人,也该是手刃啊,怎么还动拳头 田恒哪会承认这是暴怒失控的结果手一缩,他道:“无事,先上车。” 知道这里不是表现出亲昵的地方,楚子苓也没有拒绝,坐进车中,田恒驾车向外驶去,知道除了宫门,才低声道:“君上寻你何事” 需要专门避开耳目的事情,必然涉及两人才能知道的秘密。他此刻关心的,只有子苓的安危。 楚子苓迟疑片刻,还是道:“君上要前往晋国,朝见晋侯。” 什么饶是田恒,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去岁两国才刚打过一场恶仗,到了今年,齐侯就敢前往晋国这可不似他的做派。然而听到这句话的同时,田恒想到的竟是谭炎之前所过的话。恩师的仇人,如今似乎逃去了晋国,若是他能随齐侯一同前往,是不是能找到机会报仇 然而下一刻,他猛地反应过来:“君上让你同去” 若非如此,又怎么早早招子苓入宫觐见 没想到田恒反应如此快,楚子苓点了点头:“不错,他说你也可同去。” “你应了”田恒一扯缰绳,勒住了马儿,转头怒目道,“齐晋方才战罢,如何能涉险” 就算齐侯亲往,也不能让子苓冒这样的险 “屈巫投晋了。”楚子苓的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冷静,一字一句道,“他被封做了邢地大夫,如今根基不稳,似乎楚国还想寻他麻烦。也许,这是个机会” 若是没有齐侯这档子事,楚子苓当然可以装作不知,耐心再等上几年,等到屈巫离开晋国,前往吴国。但是现在,一个机会就这么摆在面前,她如何能克制住复仇的冲动毕竟她是跟齐侯一起前去的,算是代表国家的使臣,就算无法报仇,应当也能保住自己。这样的机会,她实在不能放过 田恒看懂了她眸中隐藏的话语,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子苓对于屈巫的恨意。只为个奴婢,值不值得这问题旁人也许会说“不”,但是他却不能。他的恩师也不过是个隐姓埋名的御者,为了报仇,颠覆一族,值不值得 见田恒并未答话,而是转过头,重新催动马车,楚子苓有些急了,膝行两步凑到他身后:“我绝不会贸然行事,也不会刻意置身险地,只是去晋国看看,有没有机会” 田恒突然道:“今日抓住了谭炎,却跑了一个。当年围攻恩师的,还有之前带游侠儿袭杀你的,都是由同一人指使。那人名叫厉狐,乃是谭府门客,察觉事败,抢先逃了出去,兴许去的就是晋国。” 楚子苓愣住了,田恒抓住了谭炎这个幕后主使,却跑了动手的元凶,又岂能心甘难怪他面色如此不好,又这么担心自己,亲自来宫中接她。 楚子苓伸出了手,按在对方肩上,想说些什么,然而田恒已经伸手,抚在了她手上:“我随你同去晋国,不论是屈巫还是厉狐,都要找出来,除之而后快” 那手心干燥温暖,已经没了之前潮热,恢复了往日平静,楚子苓轻轻松了口气,伏在了他背上。也许,这也是上天赐予他们的机会,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而就算前路依旧迷茫,有他伴在身侧,又怕什么 “主人,已经快到晋国国境了,吾等真要投赵氏吗” “赵宣子虽死,但赵氏在晋国依旧势大,自然要投他们。”车上,一个年过四旬,身材颀长的男子答道。就长相而言,他的面容并不算坏,但是脸上长长细目,却破坏了整个人的气质,就如一只狡狯狐狸般,透着股阴险狠辣的味道。 这人,正是厉狐。 自当日陷杀田巫不成,他心中就有了警惕。毕竟当初用游侠儿袭杀,却被区区一车两人逃了出来,这等手腕,太有他当年劲敌的风范。想当初围杀蒲隗时,曾经走脱了一个小儿,如今想来,应该就是此子,而且应是蒲隗的亲传弟子。这事,是万万不能让家主知道的。斩草不能除根,该是多大祸患 果真如他所料,其后的发展果真出了变故。先是诬蔑田巫不成,反倒折了计氏,后又要针对晏弱,要在朝中搅风搅雨。厉狐并不清楚这阴谋能不能起效,但是市井传闻,他却比旁人都要灵通。当听闻有人传言,说谭氏弑杀先君,厉狐就觉出了不对,也没管家主在朝中的胜负,直接领了心腹,匆匆出逃。 若是谭氏沦没,他这个下黑手的走狗,可不会落得好果子吃。不如另寻出路,再投明主。也不知那赵氏家主,能不能看重自己这个“有用之人”。 厉狐微微眯起了双眼,心中已有定念。 既然齐侯下了决心,出使的队伍很快就筹备了起来,除了田恒和楚子苓外,晏弱也在其中。也是从他嘴里,田恒得知了这次朝晋的目的所在。不仅仅是为了结盟,更是为了让齐侯示弱,进而鼓动晋侯的争霸之心。楚国原本不过受封子爵,却已称王数百载,晋国如此势大,就没有称王的想法吗 而这试探,不管事成事败,都是极好的掩护手段,让晋侯放松对齐国的警惕,也牵制楚国的注意。只要两强相争,偏安一隅的齐国就没了直接的敌人,正是养精蓄锐的好时机。 难得的,齐侯听取了晏弱的建议,让他低头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少不得也有四处乱吹的耳边风作用。连声姬都鼓励他亲晋,不在乎公子彊就在晋国为质之事,立刻让齐侯明白朝中所言不实,公子环根本就没有与兄长争位的意思。而“查明”真相后,齐侯少不得要狠狠责罚那些离间之人,就如那出奔的谭炎,一家被屠,封地收回,算是彻底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 不过这些,对于田恒和楚子苓而言,已经不再重要。前往晋国,寻找复仇的机会,才是关键。 楚子苓对晋国了解不算太多,却知道一件事旁人不会知道的事情,当今的晋侯应该就是历史记载中的“晋景公”。知道此事,算得上学中医的一个外挂吧,毕竟“病入膏肓”这个词实在是太有名了。若晋侯真是那位景公,她这个“大巫”,就能施展一番手腕了吧: 133、第一百三十三章 “若是厉狐真在晋国, 哪怕我临街刺之, 也是寻常。但是对付屈巫, 就没那么简单了。”田恒眉头微皱, 对楚子苓道,“或是想法鼓动晋侯下手, 或是从六卿处借力, 唯有如此, 才能要了一国大夫之命。只是屈巫乃是楚之叛臣, 晋侯未必肯杀。” 厉狐只是门客家臣, 若是带的护卫少了, 他独自袭杀都没问题。但是屈巫就不同了,那可是受封一地的大夫。况且听闻晋侯颇为赏识屈巫, 楚国遣使想要讨回此人, 都没应允。这种自楚出奔的贤臣, 哪怕是在列国邀名, 也不可能亏待,何况杀之呢 楚子苓哪会不知这事的困难, 沉吟片刻, 她问道:“晋侯脾性如何” 田恒轻轻摇头:“此人坚韧刚毅,为人克制, 乃是贤君, 大巫的名头怕是对他没甚用处。” 他能猜出子苓的打算,但是这法子对其他君侯可能管用,但是对晋侯就未必了。 世人常讥晋侯寡义, 当年宋国被楚围困,他答应了发兵,却一年未至,导致宋国粮绝投楚,而去岁的鲁卫被攻,亦是如此,避战不应,难免有失“霸主”气度。然而田恒却清楚,晋侯登基不久,就同楚国交战,邲之战一役败北,使得晋国元气大伤,也让楚庄王正式登上霸主之位。想要夺回权柄,力挫强楚,只靠血勇是不够的,更要审时度势,避其锋芒。 对于执掌一国的君侯而言,这可是极难做到的,毕竟晋军勇悍,连齐军都无法相抗,真要与楚决战,未必不能胜出。然而晋侯还是忍住了正面迎敌的欲望,只这一点,足见他的耐心和意志。更重要的,晋国巫风比旁的国家更轻几分,想要蛊惑这样一位头脑清楚的君主,实在不易。 田恒看人颇准,能如此说,必然是晋侯有其他君主不能及的过人之处。然而楚子苓却也知晓一件旁人都不知晓的事情。按照所知的时间推算,当今的晋侯,应该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晋景公”,知道这人,并不是因为楚子苓历史学得有多好,清楚这位春秋君主的功业伟绩,而是因为一个很简单的词:“病入膏肓”。对于医学生,尤其是学中医的人而言,此事可是耳熟能详,也能引申出无数讨论,而事件的主角,正是晋景公。 相传景公当年病重,身边大巫言他无法尝到新麦,景公不信,专门从秦国请来了名医“医缓”,没想到医生未至,竟梦到疾病变作两个小孩儿,声称为了躲避良医,藏在了“肓之上,膏之下”。等医缓到了晋国,果真说“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晋侯信以为然,谢过他之后,把人送了回去。后来六月麦下,用新麦煮了饭,晋侯便命人杀了大巫,谁料突然腹胀想上厕所,结果“陷而卒”。 这故事,不但有“病入膏肓”这个词传世,亦有一国之君掉到粪坑里淹死的笑话,实在是久负盛名。但是对于学医者而言,还是能从其中看出些东西的。 在古代中医里,心尖脂谓之“膏”,心下膈上谓之“肓”,所谓“病入膏肓”,就是疾病直达心脏,出现“胸痹”,也就是冠心病之类的病症。而“陷而卒”,更可能是心疾爆发,突然失去意识后溺毙,甚至直接死亡。 任何心疾,都不是一朝一夕出现的,不论现在有没有“病入膏肓”,总应当有些外部表征。而她这个“大巫”,可不就是专治这个的 “晋侯信不信我,还要等入晋之后再看。不过听你的意思,依靠六卿更有把握”楚子苓并没有直言晋侯可能有病的事情,毕竟不知道具体时间,无法判断病情,只能见到人再说。而此路不好走的话,另一条应当就是关键了。 田恒微微颔首:“晋国设三军六卿,由数个家族分别执政,君侯借此选材,平衡国政。但是六卿之间,难免有争斗,当年狐氏就与赵氏相争,败而流亡。若是屈巫也卷入六卿之间的争斗,想要除去他,就简单了许多。” “那六卿如今哪家势大呢”楚子苓可不清楚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不由问道。 “郤氏、栾氏、赵氏,这三家怕是要挣个先后。”田恒答的干脆。 郤克之前在攻齐时可是中军将,身份地位不言而喻,栾氏她并未听过,不知实力如何,然而赵氏楚子苓突然发现一个问题:“赵氏还很强吗” 这话问的古怪,田恒却不以为意:“就算赵宣子身死,赵氏也有赵同、赵括、赵婴,难免有复起的一日,自然很强。” 赵宣子,也就是赵盾,可是前一代晋国权臣,掌权近二十载,可以弑杀君主,自立新君,权势怕是比君侯还要大些。而赵盾死后,儿子赵逆也早逝,其子年幼,家主之位自然要落回赵盾的异母兄弟手中。因而赵氏虽不如当年显赫,却也一门三大夫,上位只是时间问题。说他们“很强”,也不为过。 楚子苓想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赵氏孤儿”这段传奇。赵氏不是因为发生了“下宫之难”,举族被屠,权势一落千丈吗多亏忠臣保着遗腹子赵武出逃,才躲过一劫,隐居十几年最后重新登上家主之位。这可是被影视剧演绎烂了的故事,难道还没发生那赵武这个遗腹子出现了吗 心中惊疑,她却不好表露,勉强点了点头。若没有赵氏孤儿,那病入膏肓还会有吗会不会都是杜撰的戏言 见楚子苓神色凝重,田恒不由把她揽在了怀中:“此去晋国,毕竟势单力薄,不可逞强。见机而为即可。” 之前两人忙于御敌,倒是许久未曾腻在一起了,依偎在田恒怀中,楚子苓那纷乱思绪也稍稍平静了些许,低声道:“若有可能,还是要作为大巫多留些时日。” 他们也只有两条路可走,或是跟随齐侯同进退,等齐侯归国时,随其回国。或是凭借手段,留在晋宫,见机行事。 听楚子苓这么说,田恒就知她的心思,揉了揉对方肩头:“诸侯之间借个大巫治病,也非不可,只是要有万全把握才行。也不能如在宋宫时那般张扬,万一晋侯起了留你的心思,可是难办。” 晋强而齐弱,如果晋侯真想索要子苓留晋,也让人头痛。然而这话,不由让楚子苓笑了起来:“你倒是信赖我的巫法。” “如何不信”田恒面上却严肃的紧,“若论闻达与诸侯的本事,你可远胜于我。” 再怎么优秀的人才,总能寻到,他虽有些本事,却还做不到辅佐君上称王称霸,比起管仲、赵衰这等大才,多有不如。但是子苓不同,那可是切切实实的起死人而肉白骨,是能掌身死的力量。不论它是“巫”还是“医”,都足以让君侯动心。在宋如此,在齐亦如此,难道到了晋国就会有不同吗 感受到肩头那只手微微用力,似是忧心,也似不舍,楚子苓心底复杂无比,突然轻声问道:“若不想着回齐国,此事会否简单一些” 大巫是受身份限制的,跟着齐侯去,哪怕不同道归来,也总是要回来的,自然限制多多。但要是不再惦记大巫这个身份呢只要达成了目的,就抛弃一切离去,那复仇会轻松些吗 田恒一愣,突然扶着她的肩,拉开了些距离:“君上不是应过,只要平安归国,就任你予取予求。何不求个邑田隐居” 这可是君上的承诺,讨个封邑,在海边隐居,该是多么简单的事情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希望,想让子苓安稳度日,不必奔走列国,不必混迹宫廷,自由自由的生活。若是不归国,如何实现这些 楚子苓明白田恒的心意,却摇了摇头:“若归国,总有一天还是要卷入纷乱。不是君上,就是公子环,难道他登基之后,就会放过我吗” 当然不会。田恒可比旁人更了解公子环的心思,若是有朝一日那人登基,必然会招子苓回到临淄。只是放弃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她又要如何安居生活 见田恒面露迟疑,楚子苓话锋一转:“也只是说说罢了,也许到了晋国会有转机呢” 她没有逼迫自己作答,田恒轻轻吁了口气:“放心,我会想出解决之法的。” 他仍旧是这副模样,只想给自己最好最安全的,并不愿意让她冒险。在让人安心之余,难免也会生出些拘束之感。楚子苓在心底轻叹一声,不再多言,又靠回了他怀中。 两日之后,大队人马启程,拱卫着他们的君主,向着晋国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好多人不造病入膏肓的来由,上一章结尾稍微改了下,这故事来自左传 成公十年,治病的并不是扁鹊啦,而是医缓。 至于赵氏孤儿,以后会说起嘿嘿嘿: 134、第一百三十四章 从齐国前往晋国, 路程也颇为遥远, 更要渡过黄河, 跨过太行, 对于两千年前的春秋人而言,是切切实实的长途跋涉。而一国君侯为了安稳, 千里迢迢前去拜会, 自然是诚意十足。 身为大巫, 就算在这般浩浩荡荡的车队中, 楚子苓也颇受优待, 安车就跟在齐侯的金舆左右, 每日扎营也要到齐侯面前转悠一遭,不过多是充当保健医生, 占卜之类的事情还要交给其他占筮之巫。好在之前拿巫乞开过刀, 宫中群巫莫不对她这个编外人员毕恭毕敬, 只要能让齐侯安心, 多说几句吉利话便可。 不过说实在的,齐侯确实也不必太过担忧。身为国君, 还是前代霸主之后, 他的到访只会让晋侯喜出望外,哪有公然冒犯之理 因此, 每日走走停停, 算不上太劳累。路上倒是听了传闻,晋侯会同鲁卫宋曹四国伐郑,报当年邲之战郑国反水之仇。看来晋侯在齐国取得的优胜, 还是让他志得意满了。然而此战开始的快,结束的也快,使臣刚刚渡过黄河,联军就已落败。 齐侯闻言,自是大大不爽,专门招来楚子苓抱怨:“郑乃小国,竟然也能击退联军,寡人前去,岂不难堪” 楚子苓并不清楚各国情势,但是对于齐侯的心理需求还是知道些的:“如今君上所求,并非称霸中原,而是养精蓄锐,谋求复起。如今晋侯新败,君上却至,且不令其看重” 这话齐侯爱听,立刻颔首:“大巫言之有理。只是此战落败,晋怕是难于楚相争了。” “楚虽强,却无法服众。去岁鲁、卫新败,今岁不照样随晋侯伐郑”楚子苓劝道,“晋楚争或不争,与齐何干唯有国中安稳,万民才会依附君上,诸侯不犯。” 这话晏弱也曾说过,但是从大巫嘴里说出,总多一份安心。劝住了齐侯,楚子苓也未多待,然而出门时,正与田恒迎面对上。今日轮到他值夜了吗楚子苓微微行礼,田恒也颔首示意,两人擦肩而过,并未交谈。 出门在外,不比平日,如今楚子苓身边不止有田氏的婢子,还有齐侯送来的宫人。而她同田恒的关系本就微妙,岂能在外人面前露出端倪 跟在身后的视线,片刻就消失不见,楚子苓轻轻叹了口气,觉得夜风也没有之前暖了,也不知还要几日才能抵达晋国。 许是得知了联军战败的消息,一行队伍竟然有加快了速度,越过此时还清澈见底的黄河,入了太行。 三晋之地,外山内河,占据天险,然而度过屏障,就是丰饶的平原、盆地,越是前行,越能觉出晋人富庶。盐铁之利,晋国丝毫不逊于齐国,但是民风却淳朴许多,就连士人头上冠簪,都比齐、楚朴素。晋风简朴坚韧,可见一斑。 因是国君亲至,晋国正卿郤克亲自出迎,队伍浩浩荡荡入了宫城。比起临淄齐宫,晋宫显得低矮逼仄了许多,没有那么多高台亭榭,但是建筑雄浑,亦有泱泱大国气度。齐侯便在客舍中安顿下来,待第二日面见晋君。 再怎么准备充分,心中总有疑虑,齐侯唤来楚子苓,开口便道:“明日大巫当随寡人一同上殿。” 齐侯的使臣队伍里,当然可以有巫者,但是她并非宫巫,而是家巫,如何能在两国君侯会盟时出现于情于礼都不合适,然而楚子苓的推辞却绵软无力,只道:“吾不过家巫,哪能觐见晋侯” 齐侯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立刻听出她话里的松动:“只要不言,谁会知晓大巫只需装作宫巫,随寡人身侧即可。” 她要进殿吗自然是要去的,若不亲眼见到晋侯,如何能确定“膏肓之疾”然而进殿,却也有一份风险,楚子苓眸光低垂,终是道:“若是会盟,吾自不可胜任。若只是随君前往,却也并非不可。” “寡人自不会欺瞒鬼神,大巫只要跟在队后便好。”齐侯立刻道。这话非但没让他起意,反而更觉大巫考量周全。若是两位国君盟誓,却找了个家巫,哪还有庄重之意 楚子苓要的就是这句话,轻轻颔首,她道:“愿听君上差遣。” 齐侯只是需要加重保险罢了,哪会在乎其他兴高采烈的谢过之后,便送她离去。出了大殿,楚子苓的步伐依旧稳定,然而掌心已经攥出了潮汗。上殿,面见晋侯是她的目标所在,然而大朝之上,屈巫焉能不在 哪怕藏在队尾,哪怕并不露面,她依旧有被屈巫发现的可能。既然是前来晋国复仇,就该好好保护自己,隐藏身份,哪能一上来就被敌人识破然而这风险,她必须要冒。要让齐侯时时刻刻惦记着她,才有机会在晋侯面前展露头角。 就如悬在钢丝上一般,她要走的路,只迈开了第一步。 楚子苓控制着足下节奏,心跳却越来越快,似紧张,似焦虑,似当初入楚宫的忐忑,然而当绕过拐角,踏入自己居住的厢房时,一道身影出现在了面前。 无咎。她张了张嘴,并未发出声音。对面那人已经快步上前,行礼道:“小子心绪不宁,还请大巫施法安神。” 他的神色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楚子苓微微颔首,率先走进了房中。既是施法,旁人又岂敢窥探因而当田恒踏入房中时,已经没了闲杂人等。 伸手关上了门扉,田恒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前方身影如乳燕投林,投入了自己怀中。温香软玉刚刚入怀,檀口已然凑上前来,田恒脑中嗡的一声,把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直接吻了上去。所有的不安焦灼,心绪杂陈,在这一刻都消融不见,只有紧紧依偎的身躯和唇舌。 被那人的气息包裹,急切索求,楚子苓的心中哪还有余暇想其他。一个月的跋涉太长太久,若不弥补,如何挥去身上孤冷 箍在身上的手臂用力收紧,又强制的松懈下来,田恒放开了那被染上艳色的唇边,深深吸了两口气,才道:“你要上殿了” 这是他们探讨过的事情,也是楚子苓的坚持,如今她一反常态的主动中,藏了太多心绪,哪能不让田恒察觉 楚子苓靠在了他胸前,轻轻颔首:“我会随在队尾,尽量不让屈巫察觉。” 其中利弊得失,他们已经说过太多,哪还用反驳警告田恒把怀中人揽的更紧了些:“明日诸人目光都会落在君上身上,只要妆容不可太出挑,应当能避开旁人耳目。” 就如那些立在一旁的寺人、亲卫一般,没人会在乎一个小小巫者。这可是避开屈巫关注的要点。 楚子苓轻轻颔首,又问道:“那探子呢可撒了出去” “还要几日。”田恒轻叹一声。 作为刚刚入晋的使臣,不知多少双眼盯着他们呢,又岂能冒然行事楚子苓压住了叹息的冲动,只低声道:“无妨,可以再等几天。” 需要探听的东西何止是仇人的下落,更要打探六卿之间的矛盾,乃至是否有疑难杂症,可以容她介入。然而再多谋划,也要先保住自己在说,这种两国之间的会盟,不会太快结束,他们只要耐心一些就好。 这小女子的声音,透着股异于常人的沉稳,哪怕身处险境,也能镇定自若,头脑清醒,别有一番惑人魅力。若非时间不对,地方不对,田恒真想就这么把她困在怀中,好生怜爱。然而理智终究还是压过了冲动,他轻轻挪开两步,用指肚拂过那略显红肿的唇瓣,笑道:“大巫可别忘了帮我施法。” 楚子苓眉峰一挑,又退了一步:“无咎要解衣躺在榻上吗” 这可称得上挑衅了,就算退到了触手能及的范围之外,想要抓回来不还是举手之劳田恒的喉结滚动了两下,才恨恨咬牙道:“不必麻烦,念咒即可。” 楚子苓不由笑出声来,那只大手却已经抓住了她,把她扯回席间坐好。两手交缠,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楚子苓闭上了眼,背起了那些只有自己能听懂的咒词。 第二日,两国君侯正式会盟。齐侯捧玉圭上殿,要行授玉朝礼。这可是觐见天子之礼,竟是有心尊晋侯为王晋侯哪里敢受,立刻让郤克代为辞谢。然而齐侯的“诚意”却是到了,莫说晋侯笑逐颜开,不再挂记刚刚在郑国遭受的挫败,就连恨齐侯入骨的正卿郤克,也收起了往日嘴脸,以礼相待。 一时之间,宾主尽欢。 楚子苓立在人群之中,低头垂目,袖中双掌却已紧紧攥住,她看到了那个已有数载未见的仇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春秋时“毉”和“醫”还没有彻底分离,医缓究竟是巫医还是医生颇为难讲,左传里似乎也有“毉”字出现,真正说“信医不信巫”的还是扁鹊,而他是战国人,要一百年后才会出生。 当然,还有一点,医缓要7年后才会入晋,为景公治病w: 135、第一百三十五章 屈巫正在坐在阶下, 位列并不十分靠前, 原本属于楚国的高冠博带已不见了踪影, 一身质朴的晋国朝服, 却依旧无损于他的风姿气度。哪怕位于人群之中,也如鹤立鸡群, 不曾泯然众人。 他当然会混的很好, 贤名远播, 又是屈氏一脉, 哪怕出奔前来敌国, 也能得到君侯礼遇。至于为个女子放弃一切, 不过是私德问题,重情重义, 又有软肋, 何尝不是可以把握的人才就如身披锦衣的鸾鸟, 振翼昂首, 从不会在乎踩死几只蝼蚁。 然而她在乎。那冰冷粘腻的鲜血,似乎又淌到了手心, 那小小身躯, 就依偎在她怀中,又轻又冷, 让她的心肝搅成一团, 几乎无法呼吸。如今,她终于再次见到了这人。然而只是一眼,楚子苓就收回了目光, 面上木然一片,未曾露出分毫端倪。 阶下,屈巫眉头微皱,看向齐侯随扈。那群人中有男有女,个个肃容端坐,就如摆列好的木偶一般,毫无出奇之处。他方才生出警觉,似乎有人在注视自己,难道是错觉 然而很快,屈巫唇边便露出了点讥讽。齐人不喜他,也不算奇怪,毕竟当年他是带着楚国的会盟之礼出奔的,也算是落了齐侯的面子。只是这点波澜,又算得上什么他如今是晋国大夫,齐侯想结好晋侯,无论如何也不会寻他的麻烦。只是齐国来使,必然会让晋楚之间的战事生出变化。如今樊姬病死,楚王重掌大局,令尹子重再怎么想靠大战揽权,怕也不行了。 脑中思绪一闪而过,屈巫眸光微敛,转头看向台上一团和气的会盟场面。如今对他而言,楚国又算得了什么他已改了氏,不再用“屈”,而是自称“巫臣”,晋国才是他重新立足的地方。只是晋国大族太多,六卿轮替,至少有十家可以担任正卿中军将一职。其中倾轧,可想而知。 作为一个外来者,想要保住家业,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卿士争斗,只为晋侯效命。如今这位晋侯,可不是位简单人物,若是能投其所好,说不定两代之后,他这个“巫氏”,也能位列六卿,在晋国占据一席之地。 这无声的野心,自然不会有人察觉。楚子苓早已转过了心神,开始不动神色打量台上的晋侯。身为君侯,晋侯的长得也算是相貌堂堂,有冠冕衬托,更显大国君主的威仪,只是他的身量过于胖了些,比齐侯这样高壮的男儿还要宽上两围,只论体型,就有点三高的倾向。其他细节,距离太远无法辨认,但是看气色,绝对没有冠心病晚期的倾向。 就算晋侯有心疾,此刻应当也不重,楚子苓眉峰微皱,心头已经起了波澜,只靠判定“膏肓”,有用处吗 然而这些,是无法表露在面上的,楚子苓保持着面上肃冷,看着台上有条不紊的仪式。周礼本就繁复,君侯之间的会面更是充满了繁文缛节,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结束的。其后会有围猎吗或是更小规模的宴席自己要如何才能避开屈巫,混到晋侯身边呢 这一日,并无丝毫进展。到了第二日,齐侯要赴国宴,随行的换成了晏弱等卿士,田恒作为随从,也跟了过去,她这个巫者却无法列席。身边只剩下婢子宫人,就连楚子苓都有些焦灼起来,也不知田府那些探子何时能够放出去,若是晋侯真没有显著病症,她还要另谋出路才行。 只在屋中坐了一会儿,楚子苓便起身走到了院中。晋宫简朴,但是植被也不算少,花红柳绿点缀其间,倒是很能让人舒缓心情。等到田恒回来,也要问问看今日情形。正思忖着,楚子苓忽闻有声音从远处传来。 听声音,应该是一队女子,叽叽喳喳笑声遥遥可闻。这里可是晋宫,就算是接待国君的别院,也是宫掖的一部分。她居住的偏厢靠近外面庭院,若是宫人前来这边游玩,也不奇怪。然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楚子苓并无窥探的意思,转身想要回屋,谁料正在此时,外面竟传来了孩童的哭泣声。 带着孩子是宫中妃嫔吗楚子苓不由顿住了脚步,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出去看看,然而喧哗声已经响了起来,有个女子急声道:“快寻巫医” 有人病了,还是急症。楚子苓立刻迈步,向外走去,身后婢子小声道:“大巫,这里是晋宫,是否该避嫌” 楚子苓却面不改色:“既是寻巫医,吾自该去看看。” 能在宫中命人寻巫医的,又岂是寻常人物此事去看看,不论是对患者,还是对她自己,都有益无害,说不定能打开局面呢 绕过院门,另一片花海出现在面前,就见几个女子匆匆向这边走来,似乎想穿过院落旁的回廊。其中一个婢子打扮的女子抱着两三岁大的孩童,一旁则有个美妇人面色焦急,频频探向孩儿的额头。 “敢问夫人,这小公子可有不妥”楚子苓上前两步,开口问道。 本就焦急,没想到突然冒出个拦路的,那女子柳眉倒竖,就想发怒,谁料看清楚楚子苓衣着打扮,赶忙改了口:“你是个巫者” “吾乃齐侯随行,正是巫医。”楚子苓一身巫袍墨纹,还真不怕人认错。 能随驾前来晋国的巫者,必然是极得齐侯信赖,然而再怎么可信,也不是她管寻的大巫,那妇人哪敢把宝贝儿子的性命交到旁人手上,急急道:“谢大巫关心,吾儿常在宫中看诊,倒是不必麻烦。” 见她不愿信自己,楚子苓目光在那孩儿身上一扫,突然问道:“小公子可是不思饮食,还有腹泻之症” 此话一出,那妇人前行的脚步便止住了,惊诧的扭过头来:“确有此事,大巫如何得知” 孩子面黄肌瘦,发少枯黄,明显是消化系统有问题,自然会腹泻。楚子苓却不明说,只是道:“夫人若是放心,可让吾查探一二” 这下,那女子是真的犹豫了,思量片刻,她亲自抱过了孩子,低声道:“吾儿已经病了月余,还请大巫仔细观瞧。” 她来宫中已有几日了,也没见儿子有什么起色,这别国来的巫医,说不定有些过人之处 楚子苓可不管她的心思,一手扶起孩子的脸,一手自自然然搭在脉上,一边号脉,一边观察他的面色表征,片刻后又问道:“小公子方才可是吐了” “正是”那妇人赶忙道,“昨夜也吐过一回,也是犯了鬼神” 当然不是,这分明是小儿食积的症状,乃是喂养不当,造成小儿脾胃虚弱,气滞不行,生出了“积症”,但是这话,楚子苓可不能对患者家属明说,只道:“是有阴邪,只需针刺即可。” “针术”那妇人显然也有些见识,还知道针刺之法,面上已经有了犹豫。 楚子苓却道:“只需一针,可泄病液。” 只一针就行那妇人又犹豫起来,左右为难了半晌,看到儿子病怏怏的小脸,终是咬了咬牙:“还请大巫施法” 这时候可不能藏匿针法了,越是干净利落,越是能让人对她的医术印象深刻,楚子苓手在袖中一摸,便取出了一支细细长长的金针,把那孩童的手掌捏在掌心,轻轻一刺。她用的是锋针,正是用来放血的金针,然而这一针下去,那有些瘦弱的小小手掌上,却没冒出血来,而是挤出了一点黄白相间的液体。 那妇人大惊失色,果真有病液之说楚子苓已经取过白布,拭去了那绿豆大小的液体。四缝穴乃小儿食积的要穴,可治“五脏之积”,这种刺血排出黏液的手法,最能显出“术法”高超。多亏面前的小病人配合,又是针刺,又是揉掐,寻常孩童怕是已经哭了出来,他却安安静静,只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不哭也不恼,很是让楚子苓松了口气。 见那滴“病液”消失不见,那妇人讶然握住了儿子的手,仔仔细细瞧了数遍,却也瞧不出伤口,更没有半点血迹。这可真是难得的神术,她不由问道:“如此就好了” “小公子体弱,怕是要再刺三四回,每隔两日施法一次即可。”楚子苓要的正是这一问,小儿针灸不能日日行针,而如此三番两次接触,何愁找不到跟这位夫人接触的机会 闻言那妇人轻轻舒了口气,却也下定了决心:“那这几日,还要叨扰大巫。” 楚子苓淡淡道:“夫人何必客气。敢问夫人如何称呼” 这一问,倒是让那女子露出了明艳笑容:“吾可不是宫中夫人,来此不过是为武儿治病罢了。先夫乃是赵氏宗主,吾乃赵氏庄姬。”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这里还是按照左传的说法来吧,没有“赵氏孤儿”,赵庄姬自然也是另一种样貌了w: 136、第一百三十六章 饶是楚子苓猜测了无数可能, 也没想到会听到如此答案。这女子竟然是赵庄姬赵氏孤儿里的那个赵庄姬 然而再怎么震惊, 她也不敢露出端倪, 只颔首道:“吾乃田氏巫, 就住在别院,庄姬两日后再来寻吾即可。” 田氏巫莫非是哪一家的私巫赵庄姬闻言好奇更甚, 却不好明说, 只笑道:“吾也住在宫中, 到时还要请烦劳大巫。” 这可一点也不麻烦, 能在晋宫行走, 也是楚子苓目的所在。又看了眼那闷不吭声, 被唤作“武儿”的稚子,楚子苓定了定神, 吩咐道:“这两日莫让小君子多食。吾也会配一剂药, 着人送去。” 赵庄姬大喜:“多谢大巫” 三言两语约定了后续诊治, 赵庄姬看了看儿子蔫蔫的小脸, 还是不敢多留,告罪先走一步。看着一行人匆匆背影, 楚子苓低声吁了口气, 本以为救的是个公子,没想到竟然是鼎鼎大名的“赵氏孤儿”, 然而这个赵武以及他的生母赵庄姬, 可跟记忆中的完全不同。 思忖片刻,她对一旁婢子吩咐道:“若是田大夫归来,请他前来一叙。” 这些事情, 必须尽快理出头绪才行。交代完毕,楚子苓才回到屋中,选了几味药材,细细碾磨起来。 等消食丸剂做好时,田恒也自前朝返回,一进门便皱起了眉头:“怎么开始制药了” 子苓经常带着药箱出门,但是制药的时候并不多,更多是把几种草药包在一起,送去煎熬。突然制药,还特地叮嘱让他前来,可不同寻常。 楚子苓却道:“我今日治了个孩童,正想找你说说此事。” 才离开半天,子苓就能在宫中治病,田恒讶道:“可是晋侯的公子” “不是,是赵庄姬之子。”楚子苓迟疑片刻,“这庄姬是何来历” “原来是庄姬。”田恒在楚子苓对面坐下,沉吟道,“庄姬乃是晋侯之姊,嫁了赵氏宗主赵朔,前岁赵朔病故,她儿子赵武,便是赵朔唯一子嗣。只是如今赵氏宗主乃是赵括,赵朔一脉从大宗变为小宗,怕是与家主之位无缘。” 这解释让楚子苓更晕了,在“赵氏孤儿”的故事里,赵武可是个遗腹子,因晋景公的宠臣加害,赵氏一族被屠,庄姬为了保护儿子,遣忠臣程婴护送赵武出逃,自己则投缳自尽。为了保护这孩子,程婴等一干忠臣或死或伤,或献出自家孩儿保全主公,最后熬到新君登基,这才恢复了家主之位。怎么到了田恒嘴里,全不是这副模样 那赵武看起来可不似遗腹子,他母亲庄姬就住在宫中,应当跟晋侯颇为亲密,哪有昏君逼迫的模样更别说与家主之位无缘的说法了。 “所谓大小宗变化,是何缘故为何赵武无法继承家主之位”楚子苓追问道。 “赵朔的父亲赵盾,乃是赵衰长子,却是狄妻所生。而赵同、赵括、赵婴三人,乃是晋文公之女赵姬所出,因为赵盾才能出众,赵姬让贤,他才能被扶为嫡子,出任正卿,持国近二十载。只是年迈时,赵盾又让出了宗主之位,令赵姬的爱子赵括担任赵氏宗主。若是赵朔不死,兴许还能以庶子兼任正卿之位,但是赵朔早亡,如今嗣子年幼,哪还能把持家业”田恒对于赵氏的事情不算陌生,信口答来。 赵武根本不是赵氏的继承人,也很有可能无法担任正卿。“赵氏孤儿”可能只是个“故事”,导致赵氏覆灭的“下宫之难”呢楚子苓脊背都生出了寒意,若是因为某些原因,赵同、赵括、赵婴这三人举族覆灭,赵武不就有上位的可能了那么下宫之难,究竟是因为有人陷害,还是一场暗地里的夺位战争 见楚子苓面色凝重,田恒问道:“你可是想从庄姬这边下手她如今在赵氏并无甚地位,怕是无法搅动六卿之争。” 楚子苓摇了摇头:“若赵姬有心让儿子重新担任宗主呢” 田恒一怔,神色郑重了起来:“你可是看出了什么” “庄姬甚爱其子。”只见了一面,楚子苓又能看出什么呢然而若从一个君侯之姐,正卿之媳的角度来看,夫婿早逝,儿子沦为小宗,庄姬又该是什么心情呢 “赵氏早有不合,郤克、栾书与赵朔亲善,赵同、赵括不喜,与其恶交。”田恒沉吟道,“如今赵氏势大,非但兄弟三人,连小宗的邯郸赵氏都欲进阶卿士,怕是郤栾两氏不允。若是真闹起来,可是一场乱战。” 而六卿乱战,若是屈巫这个外人搅了进去呢有些话,实不必言明。 “要试探一下吗”楚子苓问道。 “不急。”田恒还是更沉稳些,“你先给赵武治病,看看庄姬心思。” 兹事体大,慎重一些总是没错。 与田恒商量妥当,楚子苓又专门前往齐侯处,禀明此事。 齐侯哪能料到大巫到了晋宫还能找个病患,然而听闻是庄姬之子,便微微颔首:“毕竟是晋侯之姊,大巫援手,也是应当。” 这几天他在晋国还是有些憋闷,晋侯待他不差,但是谨小慎微,逢迎周旋,实在不是齐侯的本性。若是大巫能讨好晋侯的阿姊,晋侯待他,应当也能亲近几分吧 正是知道齐侯心思,楚子苓才敢放胆提到此事。见他答允,也放下心来,当日就把配好的药丸交给了宫人,还仔细叮嘱了一番服用的方法。第二日,明明还没到复诊的时候,就有人来请。 “可是小君子有恙”楚子苓心头一紧,赶忙问道。 “大巫安心,小君子已有好转,主母大喜,才命奴婢来请。”面前那中年女子笑着答道,许是为了表示郑重,庄姬竟然派了身边傅姆亲自来请,不可不畏不重视。 这是庄姬进一步信任自己的表现,楚子苓心头大定,带上了药箱奴婢,不紧不慢随那傅姆前往庄姬住所。 因是外嫁女,庄姬并未住在后宫,而是暂居离此不远的一处偏院。刚一进殿门,就见庄姬满脸喜色迎了出来:“大巫昨日那药,着实管用啊” 赵武已经病了月余,昨日也是稍好些了,庄姬才带他出门玩耍,没想到走动不久就吐了,要不是碰上这齐国来的巫医,说不定会成什么样呢。结果一针,一药,今日竟然有了起床的气力,还想吃肉糜了,若不是庄姬记得大巫叮嘱,说不定就要上一堆好吃好喝呢。 楚子苓哪能不知药效问道:“可是小君子有了胃口如今他身体尚虚,不可多食。” 庄姬立刻道:“亏得大巫交代,否则吾都要为他吃肉羹了。只是孩儿尚小,总不能饿着,这才请来大巫,看看要如何安排” 新手母亲往往会出现这样的反应,一旦孩子有病,就离不开医生了,恨不能吃喝拉撒都要人交代清楚才行,何况还是庄姬这样的孤儿寡母。 明白对方担忧,楚子苓颔首道:“无妨,请小君子出来,吾再看看。” 庄姬立刻让乳母抱来了赵武。许是身体恢复了些,赵武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也不惧怕楚子苓面上巫纹,乖乖冲她行礼。 就算有些图谋,楚子苓也不会对个孩子如何,当下放缓了声音:“小君子腹内还鼓胀吗” 小小的赵武摇了摇头:“武儿不食糜了。” 他说起话来,还有些奶声奶气,但是言词十分郑重,显然是母亲交代的。楚子苓不由微微一笑:“糜还能食,待小君子病好即可。” 赵武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乖顺无比的点了点脑袋。楚子苓这才让他张口,看过舌苔,又用手在胸腹处压按,最后才把脉验看。 见大巫检查的仔细,庄姬不由又悬起了心神,片刻后,楚子苓收回了手,问道:“小君子可还腹泻” “略有些,比前两日好多了。”一旁乳母赶忙道。 “再针两次,就能正常饮食了。”楚子苓道,“不可喂得太多,肉、谷都要煮烂,若是再有腹胀,可少喂些莱菔水,切不能等食积。” 下面伺候乳母、傅姆也皆是点头,庄姬叹道:“换成宫中巫医,只会喂些古怪东西,哪有人说过莱菔。吾儿也是侥幸,才能遇到大巫。” 说着,她展臂把儿子揽在怀中,爱怜的抚了抚发顶。赵武也不挣扎,乖顺无比的倚着娘亲。 楚子苓见状便道:“孩童体弱,难免生邪。不过吾看小君子聪敏沉稳,将来必成大才。” 这等恭维,最是讨母亲的欢欣,然而庄姬面上并无太多喜色,只谢道:“借大巫吉言了。” 她为何会如此表现,不过是想起了儿子的身份。既然是小宗,哪还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其父英武,其祖更是执掌朝政,连君侯都要避让,而且她这聪明乖巧的儿子,难不成只能被人踩在脚底 怨怒只是一瞬,就被庄姬压了下去,她笑着问道:“大巫神术,怎么以往未曾听闻” 哪家君侯身边有出众的巫医,都极容易传开,诸侯之间互相借人也是常态。可是这大巫如此妙法,怎地没有传出丝毫呢 楚子苓淡淡一笑:“吾乃田氏家巫,随寡君来朝,故而无甚声名。” 难怪她自称田氏巫庄姬眼睛都亮了起来,嘴上却道:“大巫如此手腕,又岂是一家之才当侍奉君前才好。” “寡君有需,自当效力,只是施术何必朝堂”楚子苓道。 庄姬笑了:“大巫豁达。” 这一吹一捧,倒是把两人关系拉近许多的样子,庄姬又闲谈几句,顺便问了些小儿日常的注意事项,这才捧出礼物,作为谢礼。楚子苓自然不会拒绝,笑纳之后,也就起身告辞。庄姬又把人送了出去,待那身巫袍去得远了,一旁心腹才低声道:“主母可是要用那巫医” “为何不用”庄姬轻轻舒了口气,“只是个家巫,再好不过。兴许此女,能助吾成事” 作者有话要说:  赵庄姬史书上说是“晋成公姊”,但是辈分实在不对,如果真是晋成公的姐姐,那就是晋文公的女儿了,跟赵朔他奶奶一个辈分,怎么可能所以理论上应该是成公的女儿,景公的姐姐才对。“庄”是赵朔的谥号,所以才尊称为“赵庄姬”。 左传没有赵氏孤儿的说法,倒是记载了“晋赵婴通于赵庄姬”,赵婴是赵朔的小叔,这对算是叔叔侄媳惹w: 137、第一百三十七章 楚子苓回到房中时, 田恒已经等了些时候了, 见她便道:“庄姬那边可是有碍” 楚子苓摇了摇头, 在一旁坐下, 沉吟片刻才道:“庄姬对儿子极是上心,怕是不甘沦为小宗。” 刚才她提到赵武将来会成材时, 庄姬的反应十分耐人寻味, 哪像是认命的样子更重要的是, 庄姬如今已经年过三旬, 而她的宝贝儿子才三岁大, 在这个时代, 称得上“老来得子”了,岂会容忍自己唯一的子嗣前途黯淡, 志不能伸 闻言, 田恒道:“若真如此, 庄姬确实可鼓动一二。只要她有心搅动赵氏内斗, 六卿难免也要跟着动作。只是让屈巫卷进其中,仍旧不算容易, 他为人谨慎, 怕是轻易不会搅入六卿之争。” “让他投靠赵氏呢不是庄姬一脉,而是如今的赵氏大宗。若他选了赵氏, 必会被牵扯进去”楚子苓立刻建议道。 如今看来“下宫之难”发生的可能性着实不低, 而与未来宗主赵武为敌,哪能讨的到好处。正面对付屈巫,确实艰难, 但让他深陷泥足,不能自拔呢 田恒皱了皱眉:“庄姬未必会胜。” “她一人自然不行,但若其余诸卿和晋侯皆有此心,说不定能够成事”楚子苓的心彻底沸腾了起来,越想越觉得此事可为,只要能引屈巫上钩,就不怕他不陷入绝境 “子苓” 呼声在耳边炸响,她的手被另一只大掌握了个正着,也把那轻微的颤抖握在了掌心。楚子苓抬起了头,看到了那双略带担忧的黑眸。 田恒轻轻摇了摇头:“此事生死攸关,焉能心急” 这可不是儿戏,更非能够随手施为的棋局。搅入六卿之战,他们要冒的险又能比屈巫少几分呢 沸腾的火焰,被轻轻盖住,湮灭消散,重新变作了埋藏火星的灰烬。楚子苓缓缓点了点头:“这两日,我再接触好好庄姬,弄清楚她的打算。” 握在掌中的手,不再颤动了,田恒也松了口气:“晋国局面复杂,一切小心为上。” 只要谨慎,总能寻到想要的机会。 然而没过两天,机会就送上了门来。 这日晋侯邀齐侯游猎,两人都只带了亲信,身边连卿士都没跟几个。战车隆隆,旗鼓交错,两人倒玩的尽兴,等放过几轮箭后,晋侯突然对齐侯道:“吾听家姊提起,齐侯今次带了术法高超的巫医,不置可否借来一用” 齐侯讶然:“晋侯难道身体有恙” 楚子苓给赵庄姬之子治病的事情,齐侯确实知道,这消息传到晋侯耳中,也不奇怪,只是突然私下里这么问,难不成是他身体有恙 晋侯笑着解释道:“并非是吾,而是正卿郤克。去岁他中了一箭,这些日总有反复,若能得良毉诊治,也要感念君恩。” 这话听来就有些别有深意了,毕竟当初郤克受伤,可是在对齐国的战场上。按道理说,这事儿也要算到齐侯头上。然而鞍之战爆发,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齐侯之母嘲笑郤克,才闹得不可收拾,若能借巫医给他,确实能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 齐侯只是思量片刻,就颔首道:“吾此来的确带了神巫,若能治郤大夫之病,也是好事。” 对于这答案,晋侯自是大为满意。齐侯肯遣人,可是看在了他出面相请的份上,郤克岂能不感恩戴德晋国卿权重而君权轻,唯有把这些卿士握在掌心,才能坐稳大位。阿姊这提议,倒是不差。 等到游猎结束,回到宫中,齐侯也不怠慢,招来楚子苓直接问道:“大巫,那赵氏子治的如何了” 这几天,楚子苓又去给赵武针灸了两次,如今病已经彻底治愈,又恢复了能吃能喝的模样,楚子苓正琢磨要怎么继续跟庄姬接触呢,没想到齐侯竟然也关心起此事,难道有什么打算 “赵小君子身上邪气尽除,已然康复。”楚子苓不动声色答道。 齐侯颔首,又问道:“那大巫可擅金疮” 楚子苓立刻警惕起来:“治过些人,不过金疮伤可夺人性命,未必能救。” 这可是在晋国啊,哪来的金疮伤让她治难不成齐侯私底下又有什么动作了 齐侯却笑着摆了摆手:“无妨,大巫若是不能治,旁人怕也治不了。是那晋国正卿郤克有病,晋侯亲自求到了寡人面前,总不好推拒。” 晋侯为何会知道她,并不难猜。只是庄姬为何会把她推荐给晋侯,还要给郤克这中军将正卿诊病,就不得不思量一番了。 然而楚子苓并未迟疑,坦然道:“既是君上有命,吾自会尽心。只是金疮之症往往缠绵反复,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好的,恐怕耽误归程。” 这话让齐侯“唔”了一声,思量片刻,还是道:“无妨,治病嘛,多留几日便是,寡人让田卿留下陪你。等到归国,定赐你二人封邑。” 这才是楚子苓最想要的结果,不是说封邑,而是跟田恒两人一起留在晋国,并且同六卿这样的权贵搭上关系。心中思绪翻涌,她谢恩之后就退出了大殿,快步走回自己的厢房。 “无咎,君上命我给郤克治病,还允你我二人在晋国多留些时日。”见到田恒,楚子苓立刻告知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 这可大大超出了田恒的预料,立刻问道:“此事乃是君上主动提起” 楚子苓摇了摇头:“是晋侯要求的,怕是庄姬在他面前提起了我。” 若是庄姬说的,就值得深思了,田恒沉吟片刻:“庄姬此举,应是想结好郤克。郤克之父郤缺,原是赵盾心腹,因赵氏荫庇,郤克上位之后,便同赵盾之子赵朔交往莫逆。如今赵同、赵括执掌赵氏,定然不喜郤克,若是能拉上他支持赵武,夺位之事就有把握了。” 庄姬根本不用他们下套,就已经开始为儿子谋出路了,如今他们顺水推舟,倒是省去不少麻烦。 楚子苓闻言松了口气,果真跟她所想的一样:“若真如此,庄姬必会在我面前说起此事,说不定还要趁机与郤克会面。先治好郤克,才是关键所在。” “他患的是何病”田恒不由问道。 “应当是战场上受了伤。”齐侯没有说明,她也只知道是金疮伤。 田恒却讶然挑眉:“怕是当初我射伤的,伤在腿上。” 当日鞍之战,他就在中军前锋,乱军之中曾向敌军帅车射出两箭,一箭中车御,一箭中车左。当时郤克身为晋军中军将,就居车左。这一箭怕是中在了他身上,没想到大半年后,又要子苓来救治。 楚子苓闻言也是惊愕,旋即便笑了出来:“这也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若无那一箭,我们怎能轻轻松松留在晋国” 这笑容真心实意,透着股轻松,着实许久未见。田恒伸手,在那涂了巫纹的面上轻轻一抚:“等明日出诊,便可派出探子了。” 出诊就是最好的掩护,他准备已久的暗探,也能开始收集信报了。不知那厉狐,如今身在何处。 楚子苓偏过头,让面颊更加亲密的贴近那宽大掌心,他们两人的报复之旅,如今才算真正拉开了序幕,还不知要经历怎样的艰险。不过有她的医术,和田恒的智谋,总会想出办法的。 第二日一早,田恒便驾车载着楚子苓,前往郤府。 因为是齐国使臣,两人身边还跟了不少宫人、护卫,声势很是不小,到了郤府,郤克的儿子郤錡亲自出迎:“听闻大巫前来,家父喜不自胜。去岁中箭,箭疮一直未愈,实在苦不堪言,还望大巫施法,去此恶疾” 他的神色极为诚恳,想来郤克的伤确实不轻。楚子苓悄无声息的看了田恒一眼,便颔首道:“既是寡君所托,吾必尽心。还请君子带路。” 郤錡也不怠慢,立刻带着两人前往内院。这几日可能是齐侯来访,政事繁多,郤克的箭疮又复发了,卧病在床。见到大巫前来,强撑着坐起了身:“大巫远道而来,不能相迎,实是不敬” 楚子苓上前一步,止住他起身的动作:“正卿有恙,不可妄动。敢问伤在何处” 一旁侍婢赶忙撩开锦被,露出了郤克腿上伤处。这一箭射的确实颇准,再偏少许,说不定就扎在大动脉上了,能活到现在,纯属郤克身体强健。然而过去了大半年,伤处仍旧通红发亮,显然里面发了炎,应当是当初清创没有做到位,使得伤处感染溃烂,始终不愈。 在这个许多特效药都没发现或是传入中国的先秦时代,箭疮确实是能要人命的重伤。皱了皱眉,楚子苓道:“伤处溃烂,怕是要切开重缝。只是如此处理,怕是痛的厉害,也有不少隐患,不知正卿可要一试” “还请大巫施法”郤克立即道。他也打听过了,这位大巫之前刚给庄姬的儿子治过病,还是庄姬推荐给君上的。而一个家巫,能让齐侯带来晋国,本就证明了其手段。伤处时好时坏,痛的几能让人发疯,若是不治,说不定也会害了性命,还是试一试多一份生机。 既然郤克都下了决心,楚子苓便道:“还请正卿命人取沸水、蜡烛、青盐,容吾施法。”: 138、第一百三十九章 晋国是产盐的, 郇瑕附近就是盐池, 可即便如此, 青盐也是极为贵重的东西, 寻常士人都不一定能用起。明明是施法,却要用青盐, 还需沸水火盆, 是何用意 然而大巫已经开口, 旁人哪敢不从郤錡立刻命人准备这几样物事。 “水要一直烧, 滚沸后用陶壶盛来, 盐需多备些, 若有陶盆,也取来几个。”楚子苓吩咐过后, 就让从人把郤克扶到了靠窗的矮榻上。 此处采光良好, 又避风, 动手术最合适不过。待婢女们把需要用到的东西送来后, 楚子苓走上前去,先点燃了火盆。清创缝合, 并不算太大的手术, 但是身为“大巫”,又不是急症, 必须尽量仪式化, 才能起到应有的效果。当火焰腾起时,楚子苓把带来的柏枝柏子投入火中,双目一闭, 就背诵起了医书。 此刻屋中闲杂人等都已退了出去,只留下郤錡和几个健仆守在一旁,见大巫点火后往里面投入了些枯枝,就开始念念有词,便知这是请神,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楚子苓却不在乎那些若有若无的窥探目光,背了大约一刻钟书,便起身走到了陶盆前,取了些青盐溶入水中。此刻水温已经降了下去,试了试温度,她端起盆走到郤克身边,用布带在伤口上方束紧止血,随后开始用盐水冲洗伤口。 因为外皮溃烂,冲洗必然会感到疼痛,郤克倒是硬气,一言不发,抿唇任她施为。洗干净伤处,楚子苓从怀中拿出一个竹筒,停下了背诵,正色道:“若正卿信吾,便能减缓疼痛。” 说着,她拔开竹筒的塞子,黏稠的液体倾斜而出,落在了伤口表面。郤克只觉腿上一凉,心头不由紧张起来,他当然是信这大巫的,要不也不敢让她施法,只是这信赖足够吗真能抵御钻心之痛 然而大巫已然起身,走到一旁,任婢子挽起了长袖,用绳束住,又在陶盆中倒了些什么,把手伸进去搓揉起来。 她是在洗手还是在施法没人清楚,咒诵声不停,谁也不敢多问一句。 用药液洗干净了手,楚子苓取过短刃在火盆上灼烤片刻,便走了回来。此刻涂在伤处的药应当也起效了,她轻轻吸了口,用那还滚烫的刀尖刺破了箭疮。 这样的手术,用口服的麻药并不妥当,也容易出现难以控制的并发症,因而她选用了外敷麻药,方子自然是验方,只是有几味药材还没传入中国,更别说用来配药的烈酒根本不存在了。因此这个方子是加减过后的半成品,止痛效果没有预料的好,在这种“刮骨疗毒”的场合,只能减轻疼痛的烈度,但是对于被病痛这么大半年的郤克而言,应当足够了。 脓液顺着刀尖涌了出来,青黄一片,说不出的恶心。楚子苓面不改色,一边背着书,一边用白麻布拭去污血,继续切除腐肉。就算刀刃不够锋利,她的动作也干脆利落,不多时就刮掉了肉里的污物,涌出鲜血来。 这场面,简直让人毛骨悚然。郤錡膝行两步,一把抓住了父亲的手:“阿父,可痛的厉害” 一旁健仆也凑前了些,想要按住家主,以免他挣扎,耽搁了施法。然而郤克目瞪口呆坐在榻上,一动也没有动,腿上确实有痛楚传来,但是比起之前那种让人夜不能寐的痛楚,简直不值一提。大巫果真灵验啊亏得他信赖大巫 “无事。”郤克握了握儿子的手,也不敢多说什么,生怕打搅大巫施法。 楚子苓并未停下手上动作,创口实在太深,感染的面积也不小,简直深可见骨,对于她而言自然不怎么轻松。等到一周腐肉全都割除,只剩下新鲜嫩肉时,下方盆中已积了不少污血。 再次取来盐水冲洗,随后用药汤洗过,涂上了止血的金疮药,楚子苓这才取出金针,进行缝合。用的线是桑皮线,韧性足够,还清热解毒,也是现在能找到的最安全的缝线了,她手腕轻动,穿针引线,把那血肉模糊的皮肉缝在了一起。 这场面,比刮骨还要瘆人,郤錡只看两眼就觉头晕目眩,赶忙瞧向父亲,谁料父亲面上仍旧没有太多痛苦神色,偶尔嘶嘶吸上两声,却也不像痛的厉害的样子。难道真是因为大巫神术吗 心存畏惧,屋内更是静的落针可闻。当缝合最后一针,楚子苓轻轻吁了口气,也停下了口中念叨,取了白布擦拭伤处,用带来的干净绷带包扎后,才道:“施法已毕,伤处不可沾水,不可碰触。这两日吾会待在府上,看顾一二。” 虽然没有大出血,但是这种条件下做外科手术,还是有一定几率会出现感染等并发症,少不得也要时时看着,配合病情服药。 这可正中郤氏父子下怀,郤錡立刻说:“小子这就安排别院,大巫尽管住下,只要能治好家父之病,吾等必重谢” 楚子苓只淡淡道:“此乃君命,正卿当谢寡君才是。” 要谢的何止是齐侯,还有他们自家主上晋侯。不过毕竟刚刚动过手术,也是伤了元气,在兴奋劲儿过后,郤克就觉得疲乏起来。楚子苓叮嘱他好生休息,就先告辞,前往客房,而身为齐国大夫,田巫之主的田恒,也被安排在了一处。 郤家看来着实感恩戴德,她入主的院落很是宽绰,室内摆设怕是比宫中住的偏厢都胜几分。楚子苓洗净了双手,换了身新衣,才寻了田恒,开口便道:“今日之后,郤氏必信我不疑。” 这样的手术,在古代是相当惊人的,而她先强调疼痛,实际操作时却又减轻痛楚,对于郤克的心理影响必然极为强烈。只要他能顺利恢复健康,自己在郤氏一脉的地位就算稳住了。 田恒看着她略显疲惫的面孔,只想把人拥进怀中,可惜这里是郤府,不能让人瞧出破绽,堕了子苓的威名。压下心头念想,他道:“之后就要看庄姬会不会来了。” 如今想来,赵庄姬挑选的时间实在巧妙,自家儿子已经针灸了三次,基本恢复了康健,这才把子苓推荐给郤克。而治疗箭疮这等重伤,就算子苓不说,郤氏也要想办法把她留下。那么最后一针,不就只能登门拜访,请大巫诊治了吗 而这一登门,究竟是为了治病,还是为了拜访郤克,拉拢关系,就难讲了。 轻轻点了点头,楚子苓问道:“人都散出去了吗” “自然。”田恒答得干脆,“过几日就消息了” 这问的是他们准备的探子,人多眼杂,少三五个随从,谁又会放在心上只要这些暗探仔细勘察,总会找到端倪,厉狐这种人,怕是不肯屈居,说不定就藏在六卿这样的大族家中。唯有摸清楚他的去向,才能再作打算。 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隔了一日,不出两人所料,赵庄姬果真登门拜访。这里毕竟是郤府,就算是来找巫医,不也要先去拜见郤克本人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等楚子苓见到赵庄姬时,她已是满面笑容。 “大巫果真神术,吾看郤卿面色已经好了许多。当日向君上进言,果真没错。”赵庄姬这话说得漫不经心,明里暗里却摆出了自己的举荐之功。能卖好给一国正卿,又岂是轻轻松松就能做到的 楚子苓微微一笑:“正卿也当感谢庄姬才是。” 这话同样不轻不重,却让赵庄姬掩嘴一笑:“又有吾什么功劳大巫过谦了。对了,武儿还差一针,请大巫施法。” 刺一个穴位,又能花多大功夫楚子苓照前几日一般,在赵武手上刺了一下,然而这次没有滴出半点黏液,显是痊愈了。 “小君子病气尽消,以后只要小心饮食,多多走动便好。”楚子苓收了针,对赵庄姬叮嘱道。 赵庄姬面上一喜:“吾正打算带他回赵府呢,宫中憋闷,回家住住也是好的。” 回赵府这可是楚子苓未曾想到的,难道郤克已经给了她什么承诺了吗还是她需要回家安排些什么然而这些,都不是楚子苓能问的,只能微微颔首:“若小君子有甚不妥,也可来寻吾。” 赵庄姬闻言自是又感谢一番,便起身告辞,楚子苓把她送到了门外,未曾想田恒就站在外面。乍见田恒,赵庄姬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君子是何人” 不怪她吃惊,为了避免被人认出,田恒又刮掉了胡须,如此年轻俊朗的男子立在大巫门口,任谁都要想入非非。 楚子苓连忙解释道:“这是吾侍奉的田氏庶长。” 田恒也行礼道:“小子田恒,见过庄姬。” 赵庄姬两眼忍不住滴溜溜在二人身上绕了一遭,她知道这大巫乃是田氏家巫,但是没想到侍奉的家主竟如此俊美但是想想大巫手段,她还是压住了八卦的心思,笑道:“既然田郎寻大巫有事,吾就不叨扰了。” 楚子苓的心思早就飞到了田恒身上,会在赵庄姬来时在门外候着,必然事情。定下心神,送赵庄姬出了门,她立刻快步返回,进门就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田恒面色阴沉,开口道:“探子来报,赵氏前些日才收了个门客,正是姓厉。” 作者有话要说:  呃,查了查春秋应该还没蜡烛,改掉了orz 是说明天要去体检,断更一天,大家后天再来捡掉落就好: 139、第一百三十九章 厉狐竟然去了赵氏楚子苓不由上前一步:“确定是那人吗” “自齐国来, 又能得赵氏家主赏识, 不是厉狐又能是谁”田恒唇边露出抹冷笑, “这下倒好, 省得费事了。” 他们原本就想逼迫屈巫搅入赵氏纷争,现在又多一个厉狐, 岂不一举两得然而话是这么说, 有厉狐在, 他们在晋国搅风搅雨的难度肯定会大几分。毕竟对屈巫能够隐藏身份, 但是厉狐只要稍加打听, 得知楚子苓这个“田氏家巫”, 哪还不知是死敌追到了晋国。若是提高警惕,对付起来怕是麻烦。 “那计划要变吗”楚子苓不由问道。 “不必。归根结底还是挑动六卿内斗, 区区一个新投的门客, 怎能左右家主的念头”田恒语声一顿, “只是你的安危若那厉狐知晓, 兴许会对你不利。” 善兵者都喜欢先发制人,难说厉狐知道此事后, 会如何动作。如今他们能依靠正卿郤克的权势, 却仍要地方射来的暗箭。 楚子苓闻言便道:“这些事,早就在预料之中, 值得冒一冒险。” 那人可是杀了田恒恩师的仇敌, 就算用她作诱饵也非不可,何况只是几支藏在身后暗箭呢 田恒看了她半晌,才道:“近日不要出府, 也不要远离我身侧。” 有他在,总能护自己周全。这是他的承诺,也是她敢于入晋的依仗,微微一笑,楚子苓点了点头。 回赵府,对于赵庄姬而言,可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事情。他们母子原先是住在下宫的,那里乃是赵氏嫡宗所建的宫室,其富丽堂皇,只比皇宫稍逊,而现在,两人只能蜗居与绛都的赵氏宅邸中,还不能住在主院,只有个不算很大的偏院,让人情何以堪 更重要是的,她的武儿此生都不能进入下宫了,长大之后怕是连都城都不好停留,只会被封个小邑,彻底沦为小宗,五世后怕是连“赵氏”都不能算了。她当年嫁给赵朔,可不是为了过这样卑微的日子 然而胸中愤愤,赵庄姬也未摆出强势姿态,反倒更柔顺了几分。她回来,可不是为了跟人争斗的,而是为了在赵氏之中,寻个盟友。 “你回来住也不差,武儿毕竟是赵氏子弟,让他多同兄长们一起读书习武,总不至于孤身一人。”面对去而复返的庄姬,赵婴笑着说道。 赵同、赵括都是朝中君子,不上朝就住在下宫,寻常是不会管赵府事宜的,因此兄弟三人中的赵婴,就留守此处,代为照顾家中妇孺。 “一回来就烦劳叔父,侄媳羞愧。”赵庄姬低声道,“也是这次武儿病过一场,方让我恍然大悟。本就是孤儿寡母,再闭门不出,总是害了孩儿。” 赵庄姬长相本就不差,做出这般姿态,更添几分娇弱,倒不似三旬的女子了。赵婴不由放缓了语气:“若有不便,尽可来寻我。当年兄长也照拂吾等,武儿便同吾的孙儿一般。” 听到这话,赵庄姬面上便露出了笑容。 今日她前去郤府,拜会了郤克,也隐约谈起了赵氏的问题。如今赵同已经是下军佐,若按赵朔当年的迁升速度,过不了几载,就会成为下一任正卿中军将的争夺者,然而郤克和赵同并不投契,万一隐退时并不推举赵同,赵氏说不定都要跟郤氏翻脸。除了赵同,赵括和邯郸氏的赵旃也有心要上位,若真让其得逞,赵氏在朝中就要有四位卿大夫了,何人能敌 因而郤克对于赵氏,也是颇为忌惮。赵庄姬就是瞅准了这点,鼓动郤克支持她母子儿子,打压赵姬一脉。如果此事得逞,下任正卿并非赵同、赵括,那么等到武儿长大,就能顺理成章夺回宗主之位,成为其父其祖之后,又一任卿大夫。 只是为了达成这目的,赵氏族中也要有人支持才好。赵庄姬看重的,正是面前这位三叔父赵婴。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位三叔父乃赵姬幺子,年龄同她那先夫赵朔相近,两人关系一直不差,赵朔死后,更是对她母子二人多有照拂,比起傲慢跋扈的赵同、赵括,简直天壤之别。 而且赵盾当年让位时,没有把宗主之位让给长子赵同,而是让给了赵姬最宠爱的次子赵括,如此一来,赵同成为正卿,赵括执掌赵氏,两位兄长就把家国瓜分一空,这最小的儿子赵婴,又当如何自处呢 赵庄姬看重的,正是这不确定性。在她眼里,赵婴可比他那两位兄长聪明多了,若是倒向了她,武儿继位便更有把握。而就算没法说动这人,她也要离间赵婴和赵同、赵括,没了这个聪明识大体的幺子,那两人肯定要失了分寸,效仿赵盾当年之时。可惜,她那弟弟不是当年的君侯,若是赵氏真有意揽权,说不定晋侯就要动手,届时怕比郤克动手还要干脆。因而不论是近是退,她都要先笼络这位小叔父才是。 “武儿年幼,我又寡居,若是没了叔父照拂,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赵庄姬又俯下身,柔柔行了一礼,哪还有女公子的派头 “何必如此客气。”赵婴连忙伸手去扶,按照常理,应当是虚扶一下就起身的,谁料竟扶的实了,不小心把手搭在了侄媳臂上。 赵庄姬心头突的一下,抬眼看去,就见赵婴已经尴尬的挪开了手,手指却不自觉的捻了一捻,旋即就牢牢按在了膝头。这一瞬,赵庄姬竟然想到了之前见过的那位田郎,若论英武,怕是没几个能比得上那齐人,但是在赵庄姬眼里,田氏子实在太过年轻,缺了点味道,而面前的赵婴就不同,长相应当是随母亲赵姬,清雅俊秀,颔下蓄须,看起来沉稳干练,亦有些许风流味道,竟说不出的诱人。二三年未曾亲近过男人了,赵庄姬心头一荡,双颊便生出了红晕。 这一下,屋中气氛变得旖旎起来,赵婴不自在的咳了一声:“今日刚刚归家,还是先安顿下来再说。若是身边缺人使唤,家中奴婢尽可差遣,你且安心住下,好好照料武儿。” 说罢,他便起身,送母子二人出门。 此刻赵庄姬已经收起了方才那点心动,柔顺的站起身来,拉着儿子的小手,跟在赵婴身后,向外走去。 熬过了手术后的前三天,郤克便恢复了神智,高烧也退下去了,有了些精神。见到这情形,楚子苓自然松了口气,也多亏这个时代的卿大夫都是正儿八经的“武士”,需要勤练六艺,上阵厮杀,身体素质自然非比寻常。若是换了后世的宰相,挨这一箭,怕不是早就咽气了,哪还能等到她来治病 跪在榻边,楚子苓小心揭开了绷带,用消过毒的匕首轻轻挑起了引脓水用的白麻。这两天伤处渗出了不少黏液血迹,导致一部分麻布同血肉粘连,想要撕下来,还真要使点力气。而她一上手,郤克便咬紧了牙关,忍住了呼痛之声。明明只是换药,怎么比当初施术时还要疼呢不过想到当日大巫所言,他又觉得果真是术法灵验,才会如此。 楚子苓上干净利落换掉了脏布,又重新修剪涂药,包扎起来。这一番动作虽然不慢,但是疼起来还是要命的,郤克却一声也没吭,称得上硬气了。 只是换药,用不到背书装神弄鬼,楚子苓在包扎的时候若无其事的开口道:“此伤想要痊愈,少不得几月时间,正卿最好避开战事,静养为上。” 郤克不由轻叹一声:“如何能静的下来。” 就算打败了齐国,还有强楚这个劲敌,之前在郑国败了一场,君上还有些愤愤呢,说不准何时又要同楚国交战。身为中军将,他岂能避战 楚子苓眉峰一挑:“寡君已然求和,若是能同楚国议和,岂不更好吾是不通战事,却也知道国内安定,比连年征战要好。” 这话极其巧妙的戳中了郤克心底,是啊,跟楚国争强,又能换来什么不过是一场又一场大战,劳民伤财罢了。更重要的是,如今国内局面没有旁人想的那么轻松,各家又有争抢卿位的打算了,更别提虎视眈眈的赵氏。若无法平衡内政,他这个正卿岂能称职 沉吟良久,郤克才道:“打或不打,也不是吾能说了算的。此时还要看君上安排。” 楚子苓“唔”了一声,笑道:“当初听闻夏姬想要迎回夫婿尸身,倒觉得是个结好楚国的机会。若能换回几个俘虏,更好不过。” 上次晋楚邲之战,晋国可是大败,荀首的儿子智罃被楚人抓了去。荀首大怒,捉了公子榖臣,还射杀了连尹襄老,也就是夏姬的先夫。如何连尹襄老的尸首还在晋国,若是把这尸体换回去,说不定真能换回智罃。要知道,如今荀首可是中军佐,也就是晋国次卿,他的副手,若是能促成此事,自然能让荀氏感恩戴德。 只是这其中,涉及到了一个人,便是屈巫。他可是从楚国出奔,还迎娶了夏姬,这时候再提连尹襄老,难免让屈巫难看。 然而只是思索片刻,郤克便拿定了主意。区区逃臣又有什么值得顾忌的还是平衡卿士之间的关系更为重要。 腿上的伤又一次被裹了起来,只剩下隐隐钝痛,郤克轻轻点了点头:“大巫此言有理,是该休养生息一番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章节数写错了,改掉了 还有手术方面,根据建议改了改,外行弱弱躺倒,谢谢大家的提醒3: 140、第一百四十章 几日后的朝会上, 次卿荀首向晋侯进言, 提议用公子榖臣和连尹襄老的尸首换回荀罃。荀首本就是重臣, 荀氏一脉更是累世卿族, 国之肱骨,如此盼子心切的请求, 如何拒绝更何况除了荀首外, 郤克、士燮、栾书三人也没有表示反对的意思, 郤克更是派人上表, 支持荀首之举。加上同为荀氏的荀庚, 六卿之中, 有五人赞同交质,就算是晋侯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而这也代表了一个信号, 卿族们不愿再与楚国交战, 想依靠交质恢复两国关系, 缓和乃至结束连年不断的战事。 若是几个月前, 刚刚击败齐国时,晋侯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听的。然而现在攻打郑国, 大败而归, 就算是他,也要考虑一下再跟楚国恶战的下场。胜了还好, 若真败了, 是不是刚刚投效的齐国也要反叛 因此在思索良久后,晋侯还是答应了荀首的请求,正式向楚国遣使, 准备交质媾和。 这个消息,可是在朝野上下掀起了轩然大波,认同者众,反对者却也不少。其中最为恼怒的,正是赵同。 “君上竟然要与楚国结盟,难道忘了当年战败之耻了吗”一回到下宫,赵同便唤来家臣门客,商议此事。 下面臣子尽皆无言,当年邲之战,赵同可是支持攻打楚国的,结果闹得大败而归,损兵无数,让身为反战派的赵朔捡了不少好处。如今赵朔虽已身亡,但是赵同对于楚国的恨意,仍旧保留了下来。而现在,六卿之中只有他不支持结盟,只要想想此事,就让人大觉不妙。这可不仅仅是“战”或“和”的问题,更是赵氏在六卿中言微的表现。若长此以往,赵氏要如何立足如何夺回正卿之位 这话可不太好答,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开口。五卿联名,君上首肯,是说改就能改掉的吗 有人谨慎道:“荀罃毕竟是荀卿之子,且素有贤名,若是此时阻止,怕是荀氏要恨上赵氏。” 荀氏同赵氏的关系还是十分紧密的,岂能因此这点小事树敌况且如今郤克拉拢众卿,有了冷落赵氏之意,若是再因交质的事情与荀氏闹翻,赵氏在六卿中可就难寻支援了。 赵同再怎么桀骜,也知此时不可任性妄为,只啐了一口:“君上当恢复新军” 当年晋文公设立三军六卿时,曾改过军制,加设“新上军”、“新下军”,凑齐了“五军十卿”。现在三军六卿,卿位明显不敷用了,他弟弟赵括、邯郸小宗的赵旃都无法任卿位,还有赵氏的盟友韩氏,若能成为卿士,对他也大有助益。 这话顿时让下面家臣激动起来:“君上有意效仿文公,如今连齐侯都来朝觐,莫说五军,设六军也非不可啊” “六军”之说,可是个禁忌,毕竟天子方有六军,其他诸侯都不过三军而已。然而这话却无人反对,倒是引来了一阵附和,可见晋人,特别是赵氏心中的狂傲。 听到这话,赵同倒是立刻来了精神:“正该如此可恨齐侯多事,竟然派那巫医治好了郤克,若非如此,何必麻烦” 只抱怨一句,赵同便跟家臣们商议起来鼓吹新军之事。然而角落中,却有一人动了动身,眸光也暗了下来。这人,正是厉狐。之前逃出临淄,来到晋国,他直接投了赵氏,成为众多门客中的一员。因阵战之法了得,短短几月时间,就掌了一支专司刺杀的死士,成为可以列席这等会议的心腹之一。 只要混个数载,等赵同成为正卿,他自然会拥有更大权柄,就如在齐国时一样,可以参与弑君夺权的暗战。然而此刻,身为新投的门客,还掌管刺客,简直就是预备好的替罪人。若是冒出个想要杀他的人呢 治好郤克的巫医,只听这句话,就让厉狐想到了那田氏巫儿。齐侯来晋,会带她吗怕是很有可能。然而再怎么宠信,也不会轻而易举就入了晋国正卿的眼,为他治病吧难不成其中有什么不妥 厉狐不是个喜欢猜疑的人,有什么事,他更擅长亲自确认,拿到实据。会后,根本没理旁人,厉狐寻了亲信,去查治疗郤克的巫者是谁,没花多大功夫,信报就送到了案前。 果真是那田氏巫儿,而且田氏庶长田恒,也随齐侯一同来到了晋国。 这难道是巧合吗 厉狐微微蹙眉,实在不怪他多想,之前谭氏覆灭的太快太急,十足的报复手段。为了什么,并不难猜。他们非但动了那田氏巫,还有当年的暗手,蒲隗之死,可是他亲手施为,若是那人的弟子想要报仇,也不奇怪。只是没料到他都远避晋国了,那人还能追上来,还搭上了晋国正卿,这般棘手的敌人,要如何才能铲除呢 脑中思绪转了两转,厉狐便下定了决心,直接找上了家老,貌似诚恳的进言道:“既然正卿为难主人,何不除之后快” 家老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的答道:“郤氏任正卿时间不短,家大业大,又其实能轻易动手的况且若赵氏攻郤氏,就翻了晋侯的机会,卿族谁先动手,便会遭其余几家攻伐,从无例外” 这新人怕是不知晋国六卿之间的复杂关系,只想着暗杀,实在上不得台面 被人训斥,厉狐也不气恼,只道:“家老误会了,相除此人,何须攻打郤氏小人听闻之前正卿病的厉害,还是那齐国来的巫儿施法,救了他一命。现在正卿病还未好,若是想法除了那巫儿,使得他病情恶化,一命呜呼,岂不妙哉” “咦”那家老讶然瞅了厉狐一眼,“你这法子倒是可行,随吾去见主人” 眼见面前老者迈步,厉狐唇边浮起一抹浅笑,能不能杀掉郤克,他并不在乎,但是那田巫和田恒,必须除之而后快。现在身在晋国,又有赵氏作为靠山,想要他们二人的性命,怕是比在齐国还要简单一些。而这次,他绝不会再失手了。 这边暗潮汹涌,另一边,也有人心中不宁。 屈巫下了车,往府中走时,双眉仍旧紧蹙。荀首的提议,可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交还公子榖臣也就罢了,竟然还要交还尹襄老的尸首。要知道,当初夏姬离开楚国的理由,就是讨还亡夫遗骸,结果尸体没要回来,倒跟着自己逃到了晋国。现在重提此事,对他而言简直就像是嘲讽,让人难堪。 更要命的是,晋楚交质,必然是要修好了。若两国再无战事,且不说自己会不会被楚王追讨,只他在晋国的地位,就尴尬几分。没了对于楚国的熟悉,他一个新附的降臣又有什么用处他又要如何在晋国立足呢 “今日下朝,怎地如此晚” 刚踏入内室,就有个娇媚声音迎了过来,屈巫抬目,便看到了那身着锦衣的女子。怀胎已有五月,腹鼓身重,然而仍未折损那人魅力,因怀胎,多了份让人怜惜的娇弱。 屈巫上前两步,扶住了妻子的手臂,柔声道:“不是说了,不用等我下朝吗如今你有孕在身,要多歇息才行。” 听夫君这般温言相劝,夏姬面上绽开了笑容:“孩儿乖巧,妾也无甚好操心的,哪里会累着。也不知这胎是男是女” “女儿便好。”屈巫笑笑,扶着她的手臂向屋中走去,“若有你三分姿色,必然也是倾城之貌。” 若是旁人说夏姬“倾城”,多半会惹得她动怒,然而从屈巫嘴里说出,就截然不同了。她身形一软,倚在了丈夫怀中娇嗔道:“若是个女儿,怕难寻到夫君这般的良人了。” 明明四旬年纪,做这种小女儿姿态,却仍旧只有娇憨,似对世事全无心机。若是听闻晋楚要交还她那先夫的尸体,这女子怕也只是挑一挑眉,并不放在心上吧 屈巫面上的笑容淡了些,身形却依旧笔挺。想要撑起这家业,慎独已然不够了,只是诸卿都有结好楚国的心思,真要找到想与楚交战的,怕是不易啊 轻飘飘一个建议,就搅乱了晋国一池浑水,作为谋划者,楚子苓这几日都未曾出府,只安安静静呆在郤府,为郤克治病。 然而这半隐居的生活,却也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很快,朝堂便传来消息,鲁侯准备前来晋国,感谢晋侯当初出兵相救,并帮他们讨回失地的大恩。只是这样一来,齐侯的存在就尴尬了。为了避免和这世交也是世仇的鲁君相见,齐侯准备提早返回齐国,而身为随扈,就算不跟着一起离开,楚子苓也要出面相送才行。 “你在郤府治病的消息,多半已传遍了晋国,若是厉狐有心,如今应当也打探到了你的来历。”田恒正色对楚子苓道。 “他会再次派兵袭杀”楚子苓问道。 “多半如此。”田恒分毫没有轻视敌人的打算。这次出行,就是设伏的最好机会,已厉狐的手段,多半是要刺杀一场的。而没了宫中护卫,只凭田恒带来的这些人手,还真有些难以防范。 “那若是在杀我的同时,还连累了旁人呢”楚子苓突然问道。 田恒眉头一皱:“你可是打听到了什么” “也是近几日才听来的,下军佐栾书之妻咳血,想找人医。”楚子苓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  噗,发现有人问连尹襄老的尸首问题,邲之战是公元前597年打的,现在是公元前588年,这都快十年了怕是从地下挖出来的吧xd 还有关于赵氏的问题,列个表吧 赵衰赵盾母狄女赵朔妻庄姬赵武 传说中的赵氏孤儿 赵同、赵括、赵婴母赵姬 这样能看明白了么赵衰娶了俩老婆,生了四个儿子,赵婴三兄弟是赵盾的弟弟,赵朔的叔叔,所以庄姬是侄媳啦: 141、第一百四十一章 栾书乃是郤克的盟友, 也是如今最支持郤氏之人, 郤府上下对他极为熟稔, 消息自然灵通。这几天田恒经常出门, 对这些内宅事不甚了解,楚子苓就不同了, 身为“大巫”, 她能听到的其实比寻常人还多几分, 除了栾书之妻患病外, 她还隐约知道, 栾书与赵同不合。 果不其然, 闻言田恒就挑了挑眉:“栾书与赵同相争,已经有些时候了。当年栾书亲近赵朔, 为了压他, 赵同可是使出了不少手段, 还险些让他坐不稳卿位。若此事当真, 或许可以一用。” 齐侯要走,送行是肯定要去的, 但送完之后是回郤府, 还是前往别处,就另有说道了。若是提前跟栾书约好, 甚至让他派人来接, 等到遇伏时,杀手们埋伏的到底是谁,就说不清楚了。杀一个齐国来的巫医也许无关紧要, 事涉卿族就是另一码事了,到时说不好栾氏都要跟赵氏翻脸。 而子苓显然也是想到了这点。看着那张擦去了巫纹的素面,田恒心中也有些复杂,当年她可是什么都不顾,只治病救人,而现在扔进六卿这样的漩涡中,竟也能这般敏锐了。 轻轻叹了声,田恒道:“此计确实可行,但需栾书来请。” 唯有栾书主动来请,才能撇清子苓的干系,也方能让所有人都以为,那些刺客对付的是栾书,而非一个从齐国来的巫医。 楚子苓愣了一下,微微颔首:“可以一试。” 齐侯要走,送行的礼仪也颇为繁复,非但晋侯要亲自出面祭祀柴燎,朝中卿士也要随行。这些日郤克卧病,肯定是没法出席的,只能由次卿荀首顶上。之前虽然帮荀首进言,但是郤克还是要压制荀氏在朝中的地位,不使其膨胀,而这个重任,便交给了与他关系极亲密的栾书。 对栾书而言,这可是件颇为麻烦的事情。好不容易才从六卿最末的下军佐提升了一等,成为了下军将,如今他在朝中的地位仍旧不稳,只能依靠郤克的扶持,按道理说,应当对郤克唯命是从,然而荀氏也不是好惹的,压制次卿更是难上加难,再怎么长袖善舞,也要谨慎而为。偏偏这时,妻子又突然病了,咯血不止,着实让栾书焦头烂额。 许是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在齐侯临行前一日,郤克突然派人传话,说让身边那位齐巫前去栾府,为栾书之妻诊病。这消息来得突兀,却让栾书大为感动,须知郤克的病还没好呢,竟然能救命的巫医出门,对自己的看重不言而喻。 只是这事不好声张,栾书便同信使道:“齐侯要走,那大巫必然也要送行,不如等送走了齐侯,直接把人接到府中,如此也不耽误给郤卿疗伤。” 这样稳妥的安排,自然皆大欢喜。那大巫如此灵验,连郤克的箭疮都能治好,妻子的咯血应当也可痊愈了吧况且齐侯就要离开了,肩头重担也要轻上少许,着实让栾书松了口气。 第二日,收拾停当,他便随晋侯一同出城,在城郊祭坛,送齐侯归国。 因为之前“授玉”之举,晋侯极其看重这场送别,亦摆出了“王”的架势,众卿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以免让君上失了颜面。而此时郤克缺席,有心之人说不得也要提上两句,只“郤克与齐侯有怨,方才不肯送行”的非议,就足以让晋侯不快,栾书少不得要多提几句,若非郤克力战之功,哪会有齐侯来朝 因而一场送别,隆重浩大,却也暗潮汹涌。当齐侯的车驾远去,饶是栾书也觉汗重湿衣,疲惫不堪。只是下来还要随君上回宫,他想了想,便对手下吩咐道:“派些人马,先送大巫回府,莫要失了礼数。” 他暂时走不脱,只能先派人送大巫先去。等到眼前事毕,还要尽快去一趟郤府,谢过郤克才行。 却说楚子苓这厢,看着远去的金舆,和那缓缓靠近的安车,反倒绷紧了心神。为这一日,她和田恒两人可是筹谋良多,不论是以“送别君上”为借口,提前回到宫中,还是让郤克知晓栾氏妻子病重,必须尽快医治之事。而现在,终于到瓜熟蒂落的时候了。 “大巫,先上车吧。”一旁田恒伸出了手,做出搀扶姿势。 楚子苓吸了口气,握住了他的手。那手宽大有力,干燥温暖,亦如往日一般,倒是让楚子苓稍稍定了定神。待安车走到身边,便矮身上了车。 “主母不适,还请大巫先往府中,家主少时便回。”车帘外,率队前来的两司马尹穿恭恭敬敬行礼道。 楚子苓向车外看去,只见二十来名家兵已经簇拥在前后,就算今天仪式规模颇大,栾书带了不少人前来,专门分出一两人马护送她,还是给足了面子。 楚子苓握在膝头的手微微攥紧,声音却不疾不徐:“有劳诸位了。” 见大巫并无异议,尹穿松了口气,立刻让人在前开路,护送大巫回城。本来就有十余个田府家丁,又多了二十几名栾氏兵卒,这支车队也算的上声势浩大,就如护送贵人一般,向着城东的栾府而去。 虽不是什么大族,但是栾府也在卿士聚集的闾中,只是比郤府稍远些罢了。不过这时晋侯也要回宫,附近大道都早早禁止通行,好在他们只护送一辆安车,走小道也无妨。 不多时,车队便跨过了河渠,拐入一条必经的窄道。此处道路狭小,只容得下一辆驷马战车,前簇后拥就没法走动了,唯有打乱阵型。不过今日两位国君出城,不知动用了多少兵士,哪个敢在此时劫道因而尹穿浑不在意,命护卫分散开来,化作一条窄窄长龙,跟随安车拐入了巷中。 这里距离坊市甚远,周遭也没几户人家,极为安静,木质的车轮碾在坑凹不平的路面上,发生出吱吱呀呀的响动声。尹穿有些不放心的转过头,吩咐道:“路面不平,走慢些,莫颠到大巫” 话到此处,刺耳尖啸突然破空,只见把短矛“哚”的一声,钉在了车厢上。 “敌敌袭”尹穿面色大变,猛地抽出了腰中长剑,却已来不及了 只见前后左右的院墙中,翻出了十几个身着青衣的男子,个个蒙面含衔,迅捷无声的冲向当中安车,七八根短矛已经脱手而出,向着那小小车厢飞去。若是扎的实了,顷刻能让车中人毙命 就在此刻,一把长戟宛若玄龙游弋,横空一舞,“铛铛”撞飞了不知多少短矛,就见那给大巫驾车的御者单手持戟,跳下车来。身长八尺,再加丈余铜戟,此子立在车前,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他也绝非一人 “列阵”田恒怒喝一声,田府兵卒立刻快步上前,三两结阵,挡在了那伙刺客面前,两拨人马杀作一团。 哪能只看田府家兵厮杀尹穿不敢怠慢,也慌忙收拢属下,赶来围攻。这时就显出了窄巷的不便,任凭人手多出一倍,也无法围攻,反倒因刺客武艺高超,死伤数人。尹穿也急了,高声道:“边打边退先出巷子” 这话语音未落,就见一身高九尺有余的蒙面巨汉“嘿”的一声,挥出了手中铜钺。这钺宽便有三尺,怕是有近百斤,劈空之下犹若雷霆,区区车厢如何能抗住千钧一发之际,田恒手中长戟一震,自下而上挑在宽大的钺面上,被巨力反震,铜戟应声而断,那钺也被顶歪了寸许,斜斜擦过车厢,把一名护卫钉在了墙上。 鲜血四溅,也染红了众人的双眼。能够随家主参加两国君侯的送别仪式,哪个不是好手栾氏人马也打出了血性,开始以死相搏。而这边的动静,终于也引来了旁人,有马蹄声自远方传来。晋侯可还没有回宫呢,谁能放任这等厮杀在城中出现 见势不妙,刺客中领队的低声叫道:“撤” 那队人马也不管死伤的同伴,就沿原路翻墙遁走。倒是刚刚掷钺的巨汉冷冷瞥了眼守在车前的田恒,手中长剑一挥,便把拦在身边的护卫击飞出去,肠穿肚烂,惨叫倒地。那人也不慌张,踩着鲜血,手舞长剑,大步而去。 只是小半刻工夫,街巷就变作了修罗场,满地污血,四起。尹穿也不顾臂上伤口,怒声道:“给我追” 他的话音未落,田恒就上前一步:“大巫还在,不可恋战” 这话到让尹穿想起了自己的职责,连忙向安车奔去。那大巫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车,面上巫纹浓重,倒是看不出脸色,只是用一双黑瞳直直盯着面前景象。 “大巫可受了伤”尹穿心头一紧,暗道不好,难不成大巫被这场面吓到了 谁料那女子摇了摇头,突然道:“护卫中可有重伤的” 怎会没有尹穿恨得咬牙,这伙刺客太强,死伤不在少数。都是他带出来的兵卒,怎能不痛心疾首 “拿布缠在伤口上方三寸处勒紧,可以止血。若肚腹有伤,平躺着抬回去,或能有救。” 大巫竟让教他们治伤之法尹穿又是感动,又是焦急:“大巫不必操心,还是尽快返回府中为好” “带他们回府,我会救治。”楚子苓只说了这句,就重新坐回那辆残破不堪的安车。 “这” 尹穿还想说什么,田恒已经走上前来:“大巫有命,还是遵从为好。” 受伤的可不止栾府家兵,田氏兵卒也伤了数人,他已安排其他兵士帮忙包扎,怎么说也是上过战场,被子苓教导过的,对刀剑伤的处理十分熟悉。只是重伤者,唯有子苓能救回性命了。 尹穿愣了愣,最终一咬牙:“留下几个照看伤患,其他人速速护大巫回府” 少了一半人的队伍重新迈步,向着栾府匆匆而去。 等栾书听到消息时,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只是给妻子请个巫医,哪能想到还能遇袭派去的亲卫死了四个,重伤七人,险些伤亡过半,这是哪来的“歹人” “没能留下一个活口,应是哪家死士。”下面家臣低声禀道。 晋国卿族势大,很多都养有死士,用于暗杀。这些人本就抱着必死之心,就算被俘也往往也会自戕咬舌,不留活口,极是难缠。然而他只是个下军将,平日又左右逢源,根本不与人为恶,是谁要袭击栾氏人马 见家主面色不善,那臣子连忙道:“兴许不是为了栾氏,而是意在正卿” 这话一出,栾书就明白过来。是啊,这次遇袭的,可是他刚刚请来治病的大巫,而郤克箭疮未愈,倘若大巫身死,说不定害了郤克的性命。更重要的是,若是大巫有伤,郤克怪罪下来,自己能落得好吗若郤克恼怒,再不肯扶持,他就无法翻身了 简简单单的偷袭,暗藏的深意却不少,实在险恶歹毒栾书咬紧了牙关:“给我去查定要查出真凶大巫如何了” 那臣子面上露出些难以形容的神色,迟疑片刻方道:“大巫为受伤的兵士诊治一番,刚刚才下去休息。看情形,重伤者似乎还有存活可能。” 这可大大超出了栾书的预料,然而这“善心”,对他而言也是好事。轻叹一声,栾书道:“等见了大巫,定要好好道谢,切不可生出轻慢之心。” 也唯有如此,他才好跟郤克交代。 内宅的偏院中,房门紧闭,田恒站在门外,皱起了眉峰。子苓进去洗漱已经一刻多钟了,怎么连点水声都没传出来,还把婢子都赶出门去。 想到子苓之前神情,田恒心中的不安简直到了极处,也不管那些婢子惊诧的目光,他直接推门而入。 “大巫,你可还好” 他的声音并不算小,然而屏风后仍旧没有传来回答。田恒哪里还能忍住,三两步绕过木屏,直接来到浴桶前,只见子苓浑身光裸,泡在水中,神情却恍惚的厉害,一只手紧紧攥着桶边,指尖不知是泡的发白,还是攥的太猛,失了血色。 二话不说,田恒弯腰把人从水中捞了起来,扯过件单衣裹上。似乎被这动作惊醒,楚子苓抬头向他望来。那眼神中明明没有泪水,却比真正哭起来还要让人难受。 “子苓。”田恒低声换了声,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挑动卿族内斗,死伤的又岂会只有区区几个护卫她应当是明白这道理的,却还是做了,甚至见到满地伤员,也没有立刻施救,而是回到了栾府后才救了几个重伤的。若换做几年前,怕是绝不会如此。 而这几年时光,终究还是让她变了模样。 也许是被他目中的什么东西刺痛,那小女子身形微微一颤,展臂环住了他的肩头。她头上、身上全是湿痕,不知是汗是水,然而贴在颈间的面上,却未曾滴落什么,只是紧紧抱住了他,一言不发。 田恒也没有追问,只是环住了那单薄肩背,轻轻拍了一拍。也许抚不平她心中郁痛,但自己终归还是护住了这人。 “啪”的一声,一只陶盏摔在了厉狐面前,飞溅的陶片险些刺中他的面颊。然而声音未落,摔杯那人已勃然道:“为何车队里有栾氏人马如此行刺,不怕下军将查出动手的是吾等吗” 无怪家老动怒,安排了袭杀,却没能杀掉那小小巫医,反倒牵扯进了栾氏。死多少刺客还是小事,若是为赵氏惹来麻烦,谁能担待得起 “派去的都是死士,家老不必担心” 厉狐的话还没说完,面前老者已是暴跳如雷:“你还有脸说死士家中才有几个死士一口气死了六个,我如何对主上交代你这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破口大骂,听得厉狐额上都迸出了青筋,然而他头也不能抬,只跪在原地听训。等那老头骂的累了,才低声道:“栾氏也是主人劲敌,试探一二,也非不可” 这话倒是让那家老一噎。确实,晋国六卿是轮换制的,正卿卸任后,跟在后面的五卿全部都要升迁一级,次卿变成正卿,以此类推。而正卿卸任前,可以推荐子侄,替补为六卿的最后一位。当年赵盾身死,赵朔只花了十年工夫,就从下军佐升到了次卿的高位,若是不死,迟早能当正卿。而他的主人赵同呢赵朔死后,又过了两载,方才成为下军佐,也就是最末位的下卿,尚在栾氏之后。 若按照规矩,赵同唯有把栾书熬死,才能接任正卿之位,偏偏赵同年长,栾书年幼,如此一来,栾书可不就是赵同的死敌了。况且栾书当年还跟赵朔亲善,现在又对郤克马首是瞻,实在是心腹大患 如今已经做错了事,也唯有将错就错了。 那家老长叹一声:“今日之事,我会对主上禀明。尔等死士,近日不得再出府,熬过风头再说” 说罢,老者甩袖而去。 厉狐缓缓抬起了头,狭长双目中也迸出了浓浓恨意。谁能想到,那巫儿竟然勾搭上了栾氏,还在今日回程时,专门前往栾府。同一条路,那些埋伏好的刺客怎能分辨就这样落入了对方设下的圈套中。 那田氏子,果真是好手段。只是两族若要想斗,少不了还有杀人的机会。 轻轻吁了口气,厉狐站起身来,头也不回走出了门去。还要仔细安抚那些死士,笼络人心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晋国的三军分上中下,每军都有军将和军佐,其中中军将最高,下军佐最低,六个合起来就是六卿。不过六卿轮替不是固定的,有些会被灭族,有些会跳级迁升,眼前的栾书正是其一w 今天特别粗长吧: 142、第一百四十二章 又是遇袭又是救治伤患, 栾书以为大巫怎么也要休息一日, 谁料只一个时辰, 就有仆役通禀, 说大巫求见。 栾书哪敢怠慢,立刻起身相迎, 来的却不只是大巫一个, 还有田氏庶长田恒。 互相见礼后, 栾书便满面羞愧道:“此次累大巫受袭, 鄙人心中有愧。多亏田子相助, 才能击溃那伙贼匪” 田恒眉峰一挑:“小子亲手御敌, 还真不觉的那伙人是贼子,倒似哪家蓄养的死士。” 这话太过锐利, 栾书被刺了一下, 却不好辩驳, 只道:“吾已派人去查了, 定会寻到真凶” 田恒面上似笑非笑:“这等恶敌,还是早日寻到为好。吾等身家性命不算什么, 栾子倒要提防背后暗箭, 对那死敌也当心中有数才是。” 他的话不轻不重,却让栾书猛然警醒。是啊, 谁想害他, 甚至害郤克,其实并不难猜,毕竟整个晋国, 能找出这样厉害的死士,又能在设伏之后全身而退的,实在不多。而如今朝堂上下,恨他入骨的,唯有一家,正是赵氏。赵同可不是赵朔,想要越过他迁升实在没甚可能,因而就算没有实际的证据,赵氏也脱不开嫌疑。 只是这等六卿争斗,不好让一个齐人知晓,他勉强笑了笑:“多谢田子提点。” 如此忍让,简直称得上低声下气了,足见栾书的歉意。一旁楚子苓也不管两人交谈,只道:“正卿明日必须换药,吾还要回郤府才行,不知栾子可方便请病人一见” 大巫说话时神色淡淡,却让栾书大喜。毕竟害人被刺杀,大巫若是来了脾气,拒不治病也是寻常,现在开口,自然是还愿诊治。栾书立刻道:“吾立刻让拙荆前来” “孺人身体不适,还是吾去为好。”楚子苓可没有耍大牌到这种程度,开口便道。 听她所言,栾书更是欣慰,亲自带人到了内院。栾书之妻如今确实卧病在床,屋外就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楚子苓也不迟疑,立刻入内诊治。能造成咯血的病症数不胜数,也不乏难治的,好在诊过脉后,发现只是阴虚肺热,淤血内阻,只要针灸敷药即可。 大巫要施法,栾书便带下人一同退了出去。听着里面念念有词的咒祝,他终是松了口气。 一旁田恒突然问道:“明日回程,不知可否向栾子借些兵士” 这话里的意思太过明白,栾书立刻道:“明日我自当亲自送大巫回郤府,田子放心便好。” 田恒微微一笑,并不在言。 等到第二日,果真栾书带着百余家兵,护送大巫回了郤府。当然送人还是其次,重要的是跟郤克禀明此事。 当听到栾书说有人想害大巫,意欲让他病情加重的消息,郤克也变了脸色:“查出是谁了吗” 当着郤克的面,栾书可不会客气:“十有八九是赵氏派来的死士,怕是赵同不甘做个下军佐。” 当年赵氏可是弑过君的,晋灵公就是死在赵盾的族弟邯郸氏赵穿手中。如今赵盾的兄弟赵同和赵括只有其野心,没有其才干,当然会惹出祸事。而针对郤克,正是因为“下军佐”这个职衔。 当年赵朔成为六卿时,可是一上来就担任了下军将,而栾书正是当时的下军佐。之后数年间,赵朔一路从下军将升止次卿,栾书却始终被压在下军佐不得动弹。这其中少不了赵同从中作梗。 而赵朔身故后,栾书立刻被提为了下军将,赵同倒是换成下军佐,只这安排,便能看出郤克的用意,赵同如何会不怒趁着重病,将郤克出去,怕也是赵同和他那弟弟心中所想。 郤克面色凝沉:“你可查清楚了” 栾书低叹一声:“派的都是死士,如何能查,只是郤伯不得不防啊。”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倒是颇让郤克触动。迟疑片刻,他道:“君上有意扩军,只看赵括等人是否会升为卿士了。” 话中意思十分明白,若是赵括等人真的因设立新军成为了卿士,那么君上对于赵氏,还是有所照拂的,不好动手。 栾书却道:“只盼君病愈,早日还朝。” 君上自有打算,如今能盼望的还是郤克这个强力的正卿能够回到朝中,把控大局了。 郤克闻言心中一暖:“有大巫在,自会康复。” 这几日虽然还受着换药的折磨,但是创口确实在好转,再些时日就算不能痊愈,应当也能下地了。 答完之后,郤克又想起了栾书的妻子,赶忙问道:“令正如何了” 栾书赶忙道:“拙荆还需大巫施法,不知能否借府上暂住几日” 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害怕大巫外出受袭,竟然要让自己妻子住进郤府,继续诊病。如此态度,自然令郤克大悦:“你我之间何必客气安心住下便是。” 有这一番安排,楚子苓又回到了深居内宅的日子。为了避免事情闹大,赵氏和郤栾也偃旗息鼓,倒是显出了些平静。不过很快,鲁侯便到来绛都,自然又要走一遍君侯之礼的流程,郤克病虽未好,依旧闭门告假,只是谁也没想到,郤府的清净会被另一件事打破。 “鲁侯带来的卿士,竟然卧病不起”听到这消息,饶是郤克也吃了一惊。这可是国君之间的邦交啊,怎会带个病人来 “听闻是忽生肋痛,之前全无征兆。君上觉得此事不吉,让宫中大巫诊过,也不见好转,才来寻正卿,不知可否请那齐巫先去宫中一趟”那使者也是满面惶急,不敢耽搁。这事可是牵涉到两位国君,一位上卿,万一客死晋国,谁能担待的起 事发突然,郤克却也果断,立刻道:“这个无妨,速请大巫” 楚子苓很快便来到了正厅,听到这消息,倒也干脆:“既是晋侯有令,自当效命。” 使臣说到底也是晋侯派来的,她怎会不答应。且不说救人的问题,这怕也是她见到晋侯最好的机会了。 得大巫允诺,那使臣不敢耽搁,立刻驱车,带人前往宫中。见了病人,果真是卧床难起,痛苦不堪。然而这等急症模样,楚子苓只一诊脉,就察觉是肝气郁结,而非其他恶性病,便道:“这是情志不定,引来了鬼神,待吾施法驱之。” 宫中大巫都无可奈何,这齐巫竟然能夸下如此海口使臣不该怠慢,忙引着宫人退了下去。结果只花了小半时辰,咒祝声和呻吟声就一起停了下来。入室再看,那位鲁卿神色已经好了许多,疲惫不堪的睡了过去。 竟然如此神异就算这齐巫治过郤克,亦有人没把她当回事。箭疮嘛,也不是没有大巫医过。但是这等撞邪似的急症就不同了,小半时辰就能缓解,简直闻所未闻。然而这还不是最终结果,第二日,大巫又施法一次,那鲁卿竟然病愈,下得榻了。 这下,莫说是朝中臣子,连两位君侯也吃了一惊。 隔日,晋侯传唤,让楚子苓前去面君。 最初前来晋国的打算,到了此时才得以实现,就算是楚子苓,心绪也有些波澜。然而所有的情绪,都被她压了下来,摆出的仍旧是那副肃穆无比的大巫面孔。 “汝便是那位齐巫刚治了寡人的上卿,又治了鲁侯的上卿,实是难得。”鲁侯毕竟不同于齐侯,在他面前,晋侯可是极为放松,颇有些兄长风范。 闻言鲁侯自然赔笑,楚子苓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也是两位上卿得遇明主,方能逢凶化吉。” 这话不卑不亢,即捧了晋侯关心下属,又表明自己法力够强,才能治愈两人。 晋侯不由哈哈大笑:“大巫说的是,如此神术,世间难得啊。” 楚子苓却打量的他的面孔,缓缓道:“术法也有穷尽之时,若病入膏肓,亦不能救。” 晋侯一怔:“何为膏肓” “心尖有膏,心下有肓,若是心痛不止,便是病入膏肓,鬼神难救。”楚子苓不介意把这事情先说出来,也唯有把话题带到心疾上,才能诱使晋侯让她诊脉。 然而没想到,晋侯只是“嗯”了一声,转头就问身边鲁侯:“鲁侯可有心头之症” 鲁侯赶忙摇头:“吾身体康健,并无此症。” 晋侯有看了一眼跪在下方的大巫,抚须道:“寡人也无疾。” 楚子苓:“” 看着晋侯那微胖的身材,泛红的面颊,真的一点心悸心痛的毛病都没有楚子苓实在不信,然而面对这种“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的态度,她也没话可说。不是说扁鹊见蔡桓公吗怎么晋景公也冒出了这种毛病 然而她毕竟不是扁鹊,也不可能冒着触怒君王的危险,提前治疗这种“不治之症”。沉默片刻,楚子苓又行一礼:“君上康健,自是最好。” 这话倒是让晋侯又高兴起来:“汝治好两位上卿,也是大功一件,可要什么封赏” 作者有话要说:  韩非子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里,蔡桓公这名字出现的很奇怪,因为扁鹊是战国人,蔡桓公则是春秋人,而且生的极早。后来史记里改成了去齐国,见桓侯,也就是田齐桓公。但是史记中戏说的成分并不算少,因而这个故事本来就是编纂的可能性很大。 而晋景公“病入膏肓”的故事里,梦到小人藏在“肓之上,膏之下”也太过巧合,若非听过“膏肓”这个词,怎会正好做梦梦到这个 所以,嘿嘿,戏说啊戏说。 收到了木偶波儿同学的深水,抱住蹭蹭,也谢谢大家的祝福和投喂。 今天端午节,都吃粽子了咩不小心摸到了个甜粽,咸党嘤叽。 大家端午节快乐啊: 143、第一百四十三章 晋国虽丢掉了霸主之位, 却仍是首屈一指的大国, 如今晋侯开口, 还是在别国君主面前, 这时怕是说什么都会应允。就算没能给他治病,换取晋侯的信任, 只这允诺也足够了。 然而楚子苓不动声色, 面上亦无喜意, 只道:“吾奉寡君之命, 留在晋国, 为正卿诊治, 本是分内之事,何须恩赏但有一事, 想求君上。” 他都开了金口, 对方却不要赏赐, 这让晋侯有些好奇, 立刻问道:“何事说来听听。” “之前吾被人袭杀,险些丧命, 还请君上寻出元凶杀之。”楚子苓淡淡道。 这话却让晋侯变了面色, 当时城中有死士袭杀栾氏兵马,他也是知道的, 但是事涉六卿, 连他都不好过问。此刻这巫儿却在鲁侯面前重提这事,就让他无法视而不见了。而且对方也说得明白,她是齐侯留在晋国的使臣, 若是因卷入六卿争斗而亡,他又要怎么跟齐侯交代呢 然而这要求过分吗被人袭杀,要杀人者偿命,简直天经地义。况且这齐巫还连续治好了两位上卿,放在哪里都要厚待。提出如此恳求,这简直都不能算是恩赏了,反倒是他们未能尽地主之谊,护其周全。 眼看鲁侯略带讶然的望来,晋侯终是道:“这个自然,只要寻到那贼子,寡人必杀之,为大巫报仇。” 这也是君侯一诺,何其郑重,楚子苓立刻大礼谢之,敲下了板上那一根钉。 有了这一出,晋侯也没了兴致再留这大巫,让人送她回到了郤府,倒是随行护卫之人,又多了一倍,显然也开始重视她的安全。对于这些安排,楚子苓泰然处之,亦没有露出任何受宠若惊的表现。 回到郤府之后,郤克自然也听到了这消息,倒也没怪大巫把这事捅到了晋侯面前。不论能不能找到那元凶,只这承诺,就已是敲打藏在背后的卿族,让他们不敢再对自己或是栾书下手,对他们而言,当然也是好事。 只是面对大巫,还是要做出承诺,郤克也道:“大巫不必忧心,吾等自会寻到那贼子,将其头颅带回。” 当日袭杀,可有个身材奇高的蒙面巨汉,若从此人下手,说不定也能寻到些线索。听到这消息,不知赵氏会不会扔掉几个弃子呢 很快,消息就几家推波助澜,传遍开来。旁人如何盘算,尚不可知,倒是赵庄姬先找上了门来。 “吾都不知,大巫竟然还曾遇袭。”见了人,赵庄姬一副讶然神色,至于是不是装出来,就无人知晓了。 “有栾氏人马在侧,倒是未曾受伤。”楚子苓多少也能猜出赵庄姬的意思,借着机会拉拢栾书也是必然。赵朔原本就同栾书关系不差,有了郤克和栾书两位卿士作保,她儿子上位的可能也多一些。 赵庄姬叹道:“亏是如此,听闻田郎也大展身手,击退了恶贼” 她突然提起田恒,倒是让楚子苓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一人之力总是有限,哪似传闻那般。”最后,楚子苓还是选择了避重就轻。 这话倒是听得赵庄姬心头一跳,若两人真无首尾,此刻大巫应当夸赞那田氏子几句,怎会如此避嫌然而大巫神术并不作伪,又是何缘故难道两人有情,却碍于礼法,未有肌肤之亲然而这点小小亲昵,在异国怕也无法展露人前,也不知两人在家时,会是何等模样 有些物伤其类,倒让赵庄姬面色柔软了几分,感慨道:“大巫在这里也是不易,还不如早日归去。” 她这话里透着些古怪的同情,倒让楚子苓有些摸不著头脑了。但是说什么,她也不能现在就走,只得道:“还是正卿伤势要紧。” 这伤什么时候算好,其实是她说了算的,也就给留下了足够的操作空间。 赵庄姬看了她一眼,倒是未曾再说什么,只是起身告别时,恰巧又遇到了田恒,那打量神色是如何也掩不住的。 待人走后,田恒有些莫名的问道:“她可说了什么” 要不怎么如此古怪的看他这时楚子苓也有些回过味来,轻叹一声:“怕是疑心咱们有私。” 其实怀疑过的人真的不少,但是多是被她的术法镇住了。但是赵庄姬毕竟不同,身为诸侯之女,世间对她的限制极少,也更易生出遐想。况且如此英俊的男人寸步不离守在自己身边,让个女子来看,更容易觉出不对。 田恒一哂:“若真让人看出,我岂不是白忍了。放心,查不到实据的事情,就不曾发生。” 他们现在的确称得上“守礼”了,再怎么猜测也不会有证据。明白了赵庄姬的心思,田恒反倒不放在心上了,只道:“已经派人去找当日那蒙面巨汉了。” 当天一群刺客皆是青衣蒙面,想要找人并不容易,但是那个抛钺的巨汉,却未必能彻底藏住。毕竟身形体魄如此特殊,兴许有人见过。若是赵氏想要保住这秘密,说不定就要扔些弃子。而越是深究,厉狐就越会被牵连,难在赵氏立足。 这也是当日楚子苓提出这请求的原因之一,当然,理由不止这一个。 沉吟片刻,楚子苓还是道:“等此事传开,该找个机会,让屈巫见到我了。” 田恒的眉峰立刻挑起:“怕是有些行险。况且逼他投赵氏,也未必能让他送命。” 她的想法,田恒又岂会料不到如今屈巫不知子苓的身份,自然不会多想,但若知道了呢怕是大巫“报仇”这消息,立刻会让屈巫心生警惕。而此刻,晋国六卿中已经有五卿要同楚国和谈,郤氏又跟赵氏有仇怨,身为降臣,屈巫能够依靠的卿士已然不多,再加上个待在郤克身旁的“死敌”,他的选择并不难猜。 然而就算让屈巫投了赵氏,就能使其灭亡吗晋国局势,还远远未到这地步啊。 “只要他陷得够深,必会因其牵连。”对于赵氏的结局,楚子苓还是有些自信的。赵庄姬没有放弃让儿子上位的打算,而她的每一次动作,都让“下宫之难”发生的可能性增加一分。 以屈巫的谨慎,想要在晋国杀他,真的不算容易。而两人的仇怨又涉及楚宫秘辛,不可能摆在明面。种种障碍下,这般迂回的陷害,才是最好的手段。只要让屈巫陷入这泥潭,就算此刻无法杀他,以后也总有机会。 看着那坚定异常的神色,田恒实在找不出话来劝说。这些时日在晋国的布局,每一桩都是围绕着六卿争斗展开,落子到这步,局面愈发复杂,能走的路数反而不多了。 轻叹一声,田恒终是道:“还是要找个恰当的时候才行。” 两人密议,旁人自然不会知晓。倒是赵庄姬回到家中,便开始心事重重,坐立不安。心底有所猜测,她还真派人去查了。那田氏子果真寸步也不离大巫身侧,更是听说此人还未娶妻生子,身边连妾室也无,就算是庶长,这般年龄也不应该啊而那大巫,放着官巫不做,偏偏要当田氏的家巫,还不是侍奉下任家主,而是选了这个无名无权的庶子。私下里,两人又会是怎样相处呢 若是放在平时,赵庄姬真不会在意小小巫医有何阴私,然而现在,她却似被人拨乱了心曲。只要一想到两人,就忍不住生出绮念。因世俗所碍,不能有私,是何等的让人心烦。 “主母,赵大夫求见。” 听到婢子通禀,赵庄姬猛然坐直了身:“快请” 然而应了声,她又恍然醒过神,伸手捋了捋发鬓,抚平了衣襟。脸上妆容可花了身着衣饰配的可妥当这一刻,她甚至都没记起儿子,只觉心跳惶急。 在婢女引领下,赵婴大步走了进来,坐下后便道:“孟姬今日急急出了门,可是出了什么事” 如今他已开始称自己“孟姬”了,又有多少人,现在会如此称她赵庄姬抿了抿唇,低声道:“只是去探望大巫。妾觉得,袭杀之人怕是与赵氏有些干系” 这话让赵婴心头一凛,他这侄媳还真是聪颖,这是怕是他兄长赵同所为。然而这话,却不能对人言,赵婴轻叹一声:“你何必操心这些,自有君子为那大巫操心。” 赵庄姬却不接这话,只轻声道:“妾哪里是担心大巫,只是,只是长此以往,叔父当如何” 赵氏三兄弟,原先都是公族大夫,分位在六卿之下,寻常大夫之上,这可是赵盾给他们安排的特殊职位。然而赵盾死后,兄弟三人的职衔就发生了变化,赵同是赵姬长子,已经入了六卿,赵括是赵氏家主,也必会接任长兄之职。甚至连那邯郸氏赵旃,因为是曾帮赵盾弑君的赵穿之子,也备受赵氏兄弟抬举。唯有三子赵婴,根本无法在朝堂立足,只能沦为小宗。 赵婴神色一暗:“吾乃幺子,何必与兄长们相争” “可叔父聪颖,远胜那两人”赵庄姬不由急急道。 赵婴看着面前微微抬眸,目若秋水的侄媳,只觉心头一荡,喉中便发起紧来:“这话可不当讲。” “叔父不怨,妾却只是个女子,怨憎满腹”赵庄姬话语一顿,像是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以手掩口,这副模样,倒是更惹人垂怜了。 长长的广袖,随着她的动作垂落一截,露出其下掩着的皓腕。赵庄姬生来就是人上人,莫说操持家事,连针线都不曾摸过,因此就算年岁渐长,一身皮肉仍旧细腻洁白,更胜新雪。 赵婴不由握紧了拳头,似想要握住那躁动的心神:“孟姬多虑了,兄长们自有打算。” 说罢,他便想起身告辞,谁料还未起身,面前那女子竟然膝行一步,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袂:“妾如今能依靠的,唯有叔父,叔父莫怪妾妄言” 她离得实在是太近了,赵婴脑中“嗡”的一声,反手握住了那白皙素手。那手就如当初碰到过的一般,又滑又软,亦如面前女子娇柔的容颜。 “孟姬何必如此,吾岂会怪你”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轻缓温柔,如那双深邃眼眸。 赵庄姬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低低道:“叔父怜我。” 这句话,百转千回,犹若天籁。四下无人,就连伺候的婢子都不知何时退了下去,赵婴哪里还能按捺的住,把人揽在怀中,低头吻了下去,赵庄姬嘤咛一声,却未闪躲,同样急切的唇边,立时黏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 144、第一百四十四章 在距离下宫五里处, 有个小邑, 乃赵氏世袭封地。邑中田亩甚少, 倒有不少山林湖泊, 野物丰美,向来为赵氏的田猎场。此刻正值夏日, 本该是赵氏子弟狩猎演武, 策马游荡山林的时候, 可是邑所冷清, 竟找不到几个人影。 家主自然不会让人前来此地, 只因赵氏所有死士, 都藏在了此处,不得外出。 坐在院中, 厉狐面色阴冷, 手指不停在案上敲着, 亦如院外蝉鸣, 惹人烦躁。这几日,下宫又派了人来, 说那齐巫在君上面前告了一状, 要让当日袭杀她的刺客偿命。君上竟然真的应下了,如今绛都上下都在搜查一个身高九尺的巨汉, 栾氏还挂出了悬赏。 那人正是他麾下的死士, 名“褚轫”,有以一当十之勇,更难得此人脾气暴躁, 悍不畏死,可做夺命的杀棋。然而现在,这人倒成了软肋,若是被人查知了出自赵氏,说不定要惹出多大麻烦。 也正因此,家主再次派人前来,叱骂之余还下了死令,要让那人消失无踪,不可牵连赵氏。然而这话说得简单,若他真害了此人,还如何掌控麾下死士怕是人人都要畏惧成为替罪之羊,士气立刻涣散。而他这个首领,也要威信全无,名声扫地,在赵氏还如何立足 可是不杀的话,别说是褚轫,就连他也要受到牵连,恐怕再难保命。 这感觉,真似当初在齐国时一般,明明自己设下的埋伏天衣无缝,却被人以力破之。这还不算,还要借朝堂内斗,再次相逼,让他退无可退。若只是军阵,厉狐全然不怕,可是朝堂争斗,实非他所长啊 敲在案上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厉狐微微闭了闭眼,终于开口道:“传令下去,近日停了操练,众人不得外出。” 仆从立刻领命,正待退下时,厉狐又道:“上次刺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命人备些酒肉,给褚轫送去,让他稍安勿躁。” 这话轻飘飘的,却听得那仆从脊背发凉,立刻躬身,匆匆退了下去。 厉狐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了一名猛士,只是要做便要做的干脆利落,他家中妻儿,也要斩草除根才行。 “听闻近日城中在捉拿刺客,可是又出了什么事”闲在家中,又有孕在身,夏姬也是无聊的紧,听到了传言,总要问上一声。 “还是那伙刺杀齐巫的刺客,君上想要寻出人来。”屈巫答的简练,也并未提起其中细节。 这事对他而言,颇为蹊跷,区区巫医也敢在晋侯面前提起六卿相争,而晋侯竟然答应了帮她寻仇。这是信赖那巫医,以示恩宠,还是只为君侯颜面屈巫也无法分辨。然而此事,确实让六卿间的关系紧张了起来,更重要的是,屈巫觉得下手之人正是赵氏。 栾书此人圆滑无比,又巴结正卿郤克,在朝中罕少敌人,会遭此狠手的,可见下手之人深恨栾书。而六卿轮次,最想让栾书挪位的,正是赵同。赵氏自晋文公起,便一直势大,赵盾更是权倾朝野,如今赵同上位,想要效仿庶兄,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这等级别的争斗,对他而言有些危险,若是能避开最好不过。想要投效哪家,还要看君上会不会扩军,再做打算。 屈巫短短时间想了不少,夏姬却哼了一声:“连大巫都要杀,这群卿士不知在想什么,不怕生病无人医治吗” 这话让屈巫哑然失笑:“听闻那齐巫确实灵验,非但帮正卿治疗箭疮,还治好了鲁国上卿遇邪之症,也正因此,君上才高看一眼。” “当真”夏姬眼睛立刻发亮,“若是妾生产时能请她看顾就好了。唉,一提起这个,便想到当年在楚宫遇到的那位神巫,可叹没能带她出宫,那女子术法当真高明呢。” 屈巫闻言挑了挑眉,这巫苓高明的何止术法自己连连用计,也没能让她丧命,反倒自楚宫逃脱去了宋国,大出风头,成为巫官,连右师华元都要倾力相助。自己当初出奔,险些就陷在了华元手中,怕也是因那巫医的缘故。也不知现今这个齐巫,是不是也是此等难缠的角色。 见夫君不答,夏姬嗔道:“你定是忘了那人若非那位大巫,你我二人怎能相识” 若不是寻那大巫治病,她哪有机会见到屈巫,再嫁良人那大巫也算是她的恩人了。 “有绝色当前,谁还能记得旁人”屈巫漫不经心的答道。 这话顿时让夏姬喜笑颜开,投入了他怀中,倒是忘了方才说的请大巫助产的事情了。屈巫在心底暗叹一声,如今他可不是楚国的申公了,想要请这么一位神巫,怕是不成。也不知这六卿之争会变得如何,还要费些心思,选个可以依仗的人投靠才好。 夏日山间,夜风清凉,然而奔在林道上的人,却丝毫感觉不到凉爽。鼻中呼吸粗重,喉中如吞焦炭,似乎每一根寒毛,都要冒出烈焰来。他的心也在熊熊燃烧,恨意从那赤红的目中溢出。 父亲明明是奉命行事,亦出了力,为何要杀他全家只因没能杀了那齐巫吗 他不甘心 父亲滚落在地的头颅,母亲无法合拢的双目,在他脑中轮番闪现,片刻不停。污血黏在身上,分不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或者是父母身上淌出的血,沾满在了他全身而这想法,这更让那颗心如坠炽焰,哪怕腹间疼痛不止,却丝毫没能拖慢他的脚步。 身后,又传来了犬吠声,那少年也不顾受伤的腰腹,“噗通”一声跳入了一旁的小河中。挣扎着在水底脱去了外衫鞋履,他逆着水流向上游去。这是父亲曾教他的打猎手段,定能让他摆脱那群追踪的恶犬。 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要到绛都去,要去寻那巫儿,带她的头颅回来若是他真的杀了那女人,家主会否赏他,会否杀了厉狐,为他父母偿命 他定要为父母报仇才行 夜色之中,那纤长的身影犹如水蛇,划开了一道浅浅波纹。 “有人找到了刺客,取了他的项上头颅。” 当田恒带回这消息时,楚子苓轻叹一声:“赵氏终究还是动手了。” 再怎么忠心耿耿的死士,也不过是走狗一只,若是惹了麻烦,杀之便是。而赵氏下手称得上干脆利落,不但杀了人,还派人冒领了功劳。这番惺惺作态,自然算是完成了君侯命令,齐巫的“大仇”得报,晋侯面上也有了光彩,至于幕后主使是谁,不会再有人追究。 “那巨汉必然是花了心思养出来的,厉狐以后在赵氏,怕是艰难了。”田恒关心的却不是一人的生死,而是厉狐这个死敌。 害得赵氏家主大失颜面,还要杀了如此勇猛的死士,只为抹平此事,身为主使着,厉狐能讨到好处吗对上失了信任,对下失了威严,他一个刚入赵氏的门客,又还能有几分立足之地不论是逼他再次出逃,还是狗急跳墙,使些手段,都是铲除此人的良机。这数月来的安排,总算有了成效。 见田恒面上神情,楚子苓便知他心中所想,轻轻颔首,她道:“下来便是屈巫了。” 郤克的伤一日好过一日,她能在晋国停留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因此必须见一见屈巫,也逼他做出选择了。 这是两人早已商定的事情,田恒沉吟片刻,终是道:“听闻晋侯要进行夏苗,若是能随郤克前往,必能见到屈巫。” 连续两位君侯拜访晋国,足以让晋侯志得意满,而在无法兴兵打仗的情况下,田猎就是最好的扬威手段。因此这次夏苗,必然规模庞大,也是朝中大夫们展现武力的最佳时机,屈巫这样的人,焉能不去 楚子苓闻言双眸一亮:“此事可行” 郤克伤势并未痊愈,但是下地走动已经无妨了,趁此机会在晋侯面前露面,他必不会错过。而身为巫医,她是唯一能让郤克安心之人,随他一同去打猎,又有何妨而那时,在正卿身边看到自己,屈巫又有作何感想呢 心中似乎什么翻腾不休,楚子苓双拳不由攥紧,紧到陷入肉中。下一刻,一只手覆在她手背上,轻轻捏了一捏。 “该紧张的,是那人。”田恒轻声道,“坐卧不宁,寝食不安,他,他们终会尝到的。” 一切自己曾经品尝的滋味,都要悉数还回去,让他们在丧命之前焦虑绝望,悔不当初。而这一切,只因那小小的,从不被他们放在眼里的蝼蚁而起。 楚子苓笑了,笑容浅淡,并未进入眼底:“自该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线索就快汇聚了,开始倒计时w: 145、第一百四十五章 果不其然, 晋侯很快就宣布了夏苗大猎。此时“扩军”已迫在眉睫,哪怕没法担任卿士, 在新军中捞个席位, 也是件颇具诱惑的事情, 因而朝中大夫们各个摩拳擦掌,准备在田猎上大显身手。 这种时候,郤克焉能不急他可是正卿中军将, 新军设立要是没法说上话,岂不是枉费了这高位因而对夏苗, 倒比迎接别国国君更重视些。 “大巫, 此次夏苗吾想出席, 不知有碍否”为了这事, 郤克专门招来了楚子苓,开口便问。 “箭疮愈合大半, 乘车无妨,然则不可穿甲胄,亦不能久站久坐。若正卿真要参加田猎, 吾须得随侧看护才行。”楚子苓等的就是这句,立刻道。 这时代讲究坐姿, 跪坐对于伤口压力可不小, 况且现在还是盛夏, 有一定几率造成感染。身为医生,陪在病人身边,本就天经地义, 何况楚子苓还有自己的打算。 郤克松了口气:“能去便好。大巫放心,吾必多派些人手,护大巫周全。” 之前悬赏的“凶手”已枭首示众,然而郤克岂会不知这是赵氏扔出的弃子,只为了平息晋侯的怒火。有此一言,也代表了他的郑重。 楚子苓自然躬身谢过。有了大巫的保证,郤府立刻开始筹备田猎之事。 几日后,大队人马自郤府浩浩荡荡而出,向着预定的猎场行去。明知要保护伤口,郤克仍旧没有窝在辎车里修养,而是一身弁服,端坐车上,哪还有病弱模样 对于郤克的归来,晋侯还是相当高兴的,非但再次赏了治病的巫医,还专门下旨,让郤克在田猎时可以待在营中休息。如此一来,他便只用在祭祀、宴会等重要场合露面,即保住了正卿的威严,也不至于负担过重,伤口崩裂,可以说相当体贴了。 郤克自是感动万分,亦担起了正卿之职,立在百官之先。他的气色比起两月个前着实要好的太多,况且郤克本身就有点跛足,因而刻意掩饰下,腿上的伤处几乎都显不出来了。而这番作态,也给出了一个鲜明的信号,正卿伤势好转,可以重回朝堂了。之前一直拖延的扩军事项,是不是也要开始推行了 屈巫也没想到郤克好的这么快,这人归来,怕是又要在朝堂中掀起波澜。新军的设置,新卿的推荐,乃至下任正卿的归属,都要一一安排,在晋国这等复杂的局势下,着实让人无法放松心神。 “听闻有不少大夫前去探问正卿,家主可也要去”有家臣问道。 屈巫摇了摇头:“如此心急,未免有投效之嫌,等今日猎罢再说。” 现在郤氏、荀氏、赵氏三家在朝中都有不小的权势,冒然献媚,反倒容易让其他两家生出排斥。这种时候,晚上一步反倒更为稳妥。 见家主如此沉得住气,下面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专心在田猎之上。屈巫身边这些家臣,都是当年楚国旧部,勇武自不必提,一天下来,所获的猎物也不算少,而且恰恰够在君前展露,却不至于夺人风头。这也是屈巫精心控制的结果,见准备妥当,他便动身前往大帐。 此刻晋侯已经回到了帐中,正兴高采烈验看战果。不得不说,晋国的六卿势力确实比旁人强上太多,不说猎物的数量,只种类都让人大开眼界,赵氏还奉上了两只猛虎,说为晋侯献贺。好在身为正卿的郤克这次未曾参加田猎,否则还不知要惹出什么样的麻烦呢。 这等明争暗斗,又怎能让屈巫动容依旧是一副妥帖的君子模样,他缓步来到了君前,献上自己的猎获。几只狐,一只豹,还有一对彩翼的雉,东西不多,但是意头颇好,应当能让晋侯欢喜。趁着礼官高声叫唱之时,他悄然挪开了视线,想要观察一下在座的六卿,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些端倪。 然而一抬眼,一张冰冷的面孔就入了眼帘。那是个女子,巫袍墨面,脸上纹饰不算繁复,却衬得肤色更白,瞳色更深,就算满堂卿士,也遮不住那诡异身影。而在屈巫抬眼的一瞬间,那双寒潭似的黑眸,也定定望了过来,四目相接,入针的杀机也刺入眼底。 背上寒毛一下竖了起来,屈巫只觉心神巨震,他见过这女子在几年前的楚宫里,正是这巫医为自己艾灸旧伤,也让他第一次见到了夏姬。然而她怎么会在晋国还坐在郤克身边 然下一瞬,屈巫反应了过来,原来给郤克治疗箭疮的齐巫,正是当日的巫苓离开了宋宫,她竟然又到了齐国,并再次跻身君王驾前。这样的女子,会只为了给人治病,留在晋国吗而那双眼中的恨意几乎毫不掩藏,就展露在他面前。 她知道自己曾经想杀她。不论是让樊姬拿她陪葬,还是让使臣到宋国告密,都是他暗地里使出的手段。而两次竟然都让她逃了,甚至还鼓动华元,劫杀自己,险些要了他的性命。现在,这女子再次出现在面前,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她想报仇。 她甚至亲口让晋侯允诺,报了当街遇伏的仇。那么两次设计害她的自己,是不是也是她不死不休的仇敌呢 这一刻,屈巫感受到了危险,是比当日华元设伏还要强烈的危险。这女人,不可不除 “巫大夫” 身边传来一声轻唤,屈巫猛地醒过神来,他此刻是在晋侯面前,怎能失礼毫不犹豫,他立刻俯下身去,向着座上叩拜。然而那道冰冷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徘徊,如芒在背。 只是个邑大夫,就算是楚国降臣,也不足以让晋侯高看多少。按照常例收了猎物,给了赏赐,晋侯便让人退了下去。 屈巫起身时,步履都有些乱了节拍,亏得是戎装,没戴组佩,否则不知环佩玎珰会响成什么样子。等他回到下方坐席,那一直跟在身后的视线消失不见。然而当屈巫再看席上,就见那巫者已经附耳对郤克说了什么。 她在说什么难不成是谗言吗当年楚国之事,她定然是不敢说的,就算樊姬已经病死了,她也不可能直言自己是从楚宫出逃,更别说这事还牵涉到了宋国的右师华元。然而同样,他也不会向别人透露此女的来历,当初他和夏姬相遇,就是在宫中。为一个女子出奔,和在楚王病危时谋划出奔,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他不清楚那巫苓知道多少内幕,但让华元在他出奔路上劫杀,绝不可能只是巧合 而当两人的软肋都不可碰,就只能看现在手中的棋子了。那巫苓治好了郤克,能随他出席夏苗的飨宴,可想而知其在郤克心中的地位。而自己呢晋楚眼看就要媾和,他这个外臣本就尴尬,有没有军功傍身,有什么可依仗对了,交还连尹襄老的尸首,是不是也是那巫苓提议的不动声色就让自己颜面大跌,实在是好手段 拳头死死攥在身侧,屈巫哪还有心观看舞乐,品尝美味只是勉力控制着面上表情,不至于失态罢了。 因坐的位置够高,屈巫的反应,楚子苓分毫没有错过。今日出席这宴会,为的正是让屈巫见到自己。而他不但看到了,更失了态,那端方君子的模样险些都未能端住。屈巫在忌惮自己,也许还想要除掉自己。但是她要给出的刺激,可远远不止这些。 一顿饭吃得心思各异,待散席,屈巫也顾不得风范行止了,起身便走。然而就在他离开了大帐,准备回自家营寨时,一个仆从匆匆赶了上来:“巫大夫止步” 那人袍角有郤府的纹饰,就算再怎么不甘愿,屈巫还是停下脚步,问道:“何事” 那仆从连忙递上了一支木简:“大巫命小人送此简给巫大夫,还请大夫过目。” 巫苓送来的书简难得的,屈巫迟疑了下,才接过了信简。那仆从见人收下,也不多停,恭恭敬敬退了下去。屈巫也没打算在此处看信,握着那简,一直走回了营帐,屏退身边从人,才缓缓解开了捆扎简牍的绳索,一行墨字显露简上。 “君昔日言夏姬何” 那是屈巫许久未曾见到的楚文,然而上面的话,却像毒蛇一般,咬住了他的指尖。“啪”的一声,屈巫把简掷在了地上,似还不放心,又狠狠一脚,踢入了远处的火堆中。 他当年是怎么说夏姬的 “是夭子蛮,杀御叔,弑灵侯,戮夏南,出孔、仪,丧陈国,何不祥如是” 他说夏姬是个不祥之人,会杀夫丧国,娶之不得好死。而现在,夏姬是他的妻子,怀着他的孩儿。 第一次,屈巫觉出了恐惧。十年前说过的话,就像是一句自己说出的诅咒。而现在,应咒之人到了面前 不他怎可能被个小小巫医害死就算靠上了郤克,这晋国,也不只有郤氏一家卿族。他得想出办法,让那阴魂不散的女子彻底魂飞魄散才行 面色阴沉,屈巫唤来了心腹,开口便道:“派人给赵氏营地送帖,吾要拜访下军佐。” 作者有话要说:  不祥那句出自左传成公二年: 146、第一百四十六章 赵盾虽死, 赵氏威赫依旧不减当年,哪怕在卿族如云的猎场, 也能搭起偌大一片营帐, 抬眼看去, 层叠连绵,仅比君侯稍逊,只这派场, 就能看出赵氏现任主事者的性情。 身为邢大夫,屈巫的求见并不会被阻拦, 只是他一个没甚根基的楚人, 根本无法让赵同高看一眼。因而一入大帐, 赵同便开门见山道:“邢大夫来访, 可是有事” 这等做派,哪有拉拢的意思屈巫神色平平, 丝毫为觉被冒犯,只道:“晋楚交质,余心不安, 偏偏朝中君子自以为是,怕是要误国。” 话一出口, 赵同立刻来了兴趣:“汝也支持伐楚” 身为主战派, 赵同可是向来支持伐楚的, 但现今六卿中有五个支持议和,让他这最末位的下军佐有异议也不能言。谁料这自处来投的巫臣,反倒不支持议和, 怎能不让赵同讶然 屈巫既然找这话题,就料定了赵同上钩,坦然道:“鄙原为楚臣,与令尹子重同朝为官,深知其跋扈贪功,好战无德。能乘丧伐卫,背盟也是寻常,可叹晋国君子皆怯战,不敢犯楚。” 这话可算说中了赵同的心事,他抚膝赞道:“早闻巫大夫贤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只是朝中局面,实不是吾等说了算的。” 屈巫微微一笑:“是战是和,终归还是看君上意思。赵子不妨谏言,设立六军,安插亲信。届时三军不肯出战,不也还有新三军为赵子驱驰吗” 六军之说,赵氏门客也频频提前,如今又听屈巫这么说,赵同更是觉得此人明理:“正是吾等也有鼓动君上设六军之意,只恐郤克阻拦。” 他连尊称都没有加,足见对郤克的怨恨。 “正卿方在齐国立功,如何肯再同强楚交战”屈巫一哂,“只是当日鞍之战大功,不可轻忽,若赵子推举当日功臣为卿,扩编新军,君上定然意动。听闻韩氏与赵氏亲近,不妨引为内援。” 这个思路倒是赵同从未想过的,毕竟鞍之战的统帅是郤克,提到此事,就会让君上记起郤克的功劳,对自己十分不利。但是说回来,韩氏当年确实受长兄恩惠良多,那韩厥虽然擒错了晋侯,却也立下大功,若是新军以其为首,似也不差。 只是念头一转,赵同突然板起了脸:“巫大夫来晋时日也不短了,为何突然来吾这里进言” 屈巫向来都是中间派,根本不曾参与六卿争斗,怎么今日突然向自己示好,还频频进言这里面的关节不问清楚,饶是赵同也不敢信他。 屈巫却长叹一声:“拙荆当年为子反垂涎,吾却携其出奔,不知惹多少人嫉恨。若非楚王顾念旧情,说不定此刻连安身之处都寻不得。如今晋楚交质,旧事重提,实让吾寝食难安。” 这话说得坦荡,顿时让赵同放下心来。毕竟夏姬之事,谁人不知此子竟然为了个女子抛家舍业,心底怕也是惶恐。如今晋楚媾和,还专门提到了连尹襄老的尸首,也不乏几分针对屈巫的意思。而此事,朝中除了自己,还有谁有胆量与强楚争胜 心底释然,赵同笑道:“子灵何必烦心只要君上争霸之心尚存,自有你我建功之日。” 从开始的邢大夫,到现在的表字相称,便显出赵同的态度了。心底松了口气,屈巫亦露出了笑容。 如今那贱婢在郤克身边,必然想用郤氏之力对付他,那可是晋国正卿,非他能正面相抗的,唯有借赵氏之力,方能图谋反击。只是如此一来,他也彻底投向了赵氏,必然也要为其出谋划策,推他成为上卿。等到赵同执掌晋国那日,何愁自己无立身之基 “屈巫去了赵氏营帐。” 在另一侧的郤氏营地里,亦有人注视着屈巫的一举一动。 听田恒这么说,楚子苓轻轻舒了口气:“他果真还是想杀我。” 若非想要杀她,何必投靠赵氏看来她递出的那封书信,起到了应有的效果。就算屈巫再怎么心志坚定,也是个楚人,信巫敬鬼,见到那信,必然要乱了心神。可惜,让他投靠赵氏,本就是她的目标,只是光投靠还不够,要陷得足够深才行。 “屈巫谨慎,动手必然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田恒的眉间仍旧紧蹙。 把屈巫逼入赵氏一派,自然有好处,却也未必没有坏处。赵同此人行事颇为不择手段,要是被屈巫鼓动,说不定会如何反击。而作为屈巫的目标,子苓的危险也愈发大了,毕竟他两次想害子苓都未成功,这次正面对上,又被胁迫,定然是要下狠手的。 “若他不动,我还犯愁呢。”楚子苓笑笑,“无妨,能引他上钩便好。” 她目中的火焰,仍旧未熄,田恒又何尝不知这仇恨的滋味。也罢,事到如此,多想无益,还是专心谋划,护她平安吧。 再怎么声势浩大的田猎,也不过三五日时间,待到返程,连郤克都松了口气,这几日天天在外操劳,伤口竟然也没恶化,实在是大巫之功。 “按此速度,再有月余伤口是否就能痊愈”再次换药时,郤克忍不住问道。 “若正卿好生修养,便能伤愈。只是患处不可受力,要彻底长好,还需时日。”楚子苓并没有给出确切时间,但是外伤好转总是肉眼可见的,距离康复确实不远了。 郤克轻轻吁了口气:“如此甚好。” 夏苗时,赵同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举荐当初在鞍之战的几位功臣,说君上须得好生封赏,提为正卿才是。鞍之战可是自己统兵,如今赵同都举荐了,他这个正儿八经的长官能说不吗而这谏言,也恰好投了晋侯的心思,怕是扩军之事,不能再拖了。 面对这种复杂局面,怎好拖着伤腿操持还是要尽快病愈才行。 只听郤克语气,楚子苓就知朝堂情势必然有变,也不多言,只裹好了伤,她就退了下去。谁料刚回偏院,田恒便快步迎了出来,低声道:“随我来。” 这是怎么了楚子苓有些不解,却快步跟了上去,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一间下人居住的屋舍前。田恒推开了门扉,一阵刺鼻血腥味立刻传了出来。 有伤患楚子苓面色一凝,快步走进屋中。此时天色渐晚,屋中又没有窗户,昏暗一片,却也能看到靠墙的榻上躺着个人。她走到榻边,才发现床上躺着的并非田恒部下,而是个十四五的少年,身材纤瘦,面容犹有些稚嫩,只是胸腹之间血肉模糊,还缠着布带,早就昏了过去。 “有人在城郊发现了此子,正被赵氏人马追杀,便救了下来。只是伤势太重,不知能否救活。”田恒解释道。 楚子苓哪还管那么多,已经上手查看伤势。果真伤的极重,腹部被人划开,肠子似乎掉出来过,又被人塞了回去,也不知是这少年所为,还是下面家兵想要施救。 “取油灯来,越多越好还有热水”没管那么多,楚子苓挽起衣袖,打开随身带着的药箱,给郤克治伤,她确实备了不少药物,只是这少年伤势实在太重,能不能救回真要看运气和病人的意志力。 田恒也不迟疑,命人去备。这少年能让赵氏派人追杀,应当还是有些来历的,不说救回,只要能让他清醒几日,说不定就有用处。好在救人时颇为隐蔽,没留下什么痕迹,想来赵氏也怀疑不到他们头上。当然,若真能救活也不错,此子心念极强,被人破腹还能挣扎着逃命,以救命之恩收为己用,也能成个助力。 不过这些,对于子苓而言应当并不重要。看着那两手血污,已经开始忙碌的女子,田恒轻叹一声,也挽起衣袖,帮她端水递药。 “褚家那小子不见了”听闻下人禀报,厉狐皱起了眉头。这事简直办的一塌糊涂,明明只是杀褚轫一家,却跑了个小儿,好不容易在郊外寻到了人,又让其脱逃。这些手下,怕是没有尽力。 下面那人赶忙道:“估计是那小儿临死前一搏,方才脱逃。可要派人再去寻” 思量片刻,厉狐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不必。各家都已返回城中,再动干戈,反倒引人注目。况且连逃几日,又身负重伤,那小子怕也撑不下来。” 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儿,哪有那么硬的命说不定已经烂在了沟渠里,尸骨不存了呢。如今夏苗已经结束,家主也自猎场返回,再派人去追,反倒会让人觉出他办事不利。还是当人已经死了,事毕为好。 下面人顿时都松了口气,见此情景,厉狐提高了音量:“之前失手,已让家主不悦,尔等当好生补救,再立功勋才是” 这话听得众人皆是称诺,厉狐心底却是冷哼一声。这连番手段,足见田氏子没有放弃寻仇,下来要如何布置,还未可知。他也必须再找机会,抢先下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是不是更新的很早啊努力保持g: 147、第一百四十七章 有什么在腹中烧着, 扯着他的肚肠,让他想要惨叫打滚, 自那疼痛中逃离。怎么会这么痛是了, 他的肠子掉了出来, 又被他塞了回去,父亲说过,肠穿肚烂的人是必定会死的, 他这是死了吗为何死了还如此痛 那无休止的痛楚折磨着他,让他浑身滚烫, 意识模糊, 直到某一刻, 疼痛稍减, 他猛地想到了追兵。不行,不能再躺着了, 他要爬起来,要逃走才行。 褚贾刷的一下睁开了眼,大口大口的喘息, 两眼都是模糊的金星。他在哪里被人追上了吗 然而下一刻,视线中, 一只白皙的手伸到了眼前, 轻轻盖在了他额上。那手又细又长, 却冰凉怡人,让所有知觉都凝聚在额上。这是谁不会是娘亲,娘亲的手哪会如此柔软可是那温柔的动作, 却让他一下想起了母亲,连那抗争不休的疼痛,都被放在了脑后。 她是谁褚贾想要扭头去看,但是浑身虚软,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如何动弹 似乎瞧出了他的挣扎,用只手轻轻拭去了他额上的汗水,有人在耳边道:“睡吧,不会有人追你了。” 那声音跟额上的手一样,轻缓温柔,一下就抽去了褚贾心头的慌乱,脑中又昏沉起来,他闭目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事情了,当他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躺在榻上,头顶的房梁不是很高,像是那种给仆役奴婢们住的小屋,而自己身上缠着些白色麻布,哪还有当初狼狈出逃时的脏乱。 他被人救了肠子不是掉了吗,还能救活 褚贾费力的抬起手,想要触摸那仍旧疼痛的肚腹,谁料一旁立刻传来了个声音:“你醒了可不能乱动” 那只手被按了回去,褚贾不由扭头看了过去,却发现是个年龄轻轻的婢子,按在他手臂上的手也粗糙的紧,一点也不像之前见过的那只。等等,那时他真的醒着吗还是浑浑噩噩中做了个梦 一旁婢子可不管这少年的心思,已经微微撑起他的头,把一碗水送到了嘴边:“快些喝点,等会儿饿了还有米粥。” 褚贾觉不出饿,但确实渴的厉害,立刻吞咽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喝点太急,还呛了一下,狼狈的咳了几声,这下引得腹上更痛了,他咬牙喘息了半晌,连话都说不出,扶着他的婢子却混不在意,又把人放平了,转身去取汤药:“你也是命大,若非大巫相救,怕是早就死了。” 大巫,哪里的大巫然而想要开口,喉咙又干哑的要命,似被黏在了一处。那婢子可不在乎他到底想说什么,又取了一碗药,这次倒是喂得慢了些,边喂边说:“大巫吩咐了,这几日不可能动弹,要喝药喝粥,多休养几日,不可下榻。” 她絮絮叨叨说着话,褚贾却觉满嘴苦涩,连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也不知喝得是什么东西。只是他也知道,保住这条命实属不易,大仇未报,如何能死 这念头一起,他倒是安分了下来,喝了药,过了片刻又讨了些粥,喝罢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似乎又过了许久,屋中亮堂了起来,褚贾挣扎着转了转头,想要寻那婢子,没料到却看到了另一个身影。那是个女子,袍色如墨,宽大凝沉,面上绘着些古怪纹路,但是并不觉可怖,反倒衬得她肤色白皙如雪,一双纤长的手正摆弄着什么,与当日他在梦中所见,别无二致。 那不是个梦,这一定是救他的大巫 “醒了”似乎察觉到他醒了过来,那巫者来到榻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是冰凉凉的,分外轻柔。 烧退了些,楚子苓微微点头:“你前几日状况凶险,好在撑过来了。这几日还不能动弹,待拆线了再说吧。” 说完,楚子苓就招来一旁伺候的婢子,帮着解开了病人身上的绷带,开始换药。 这动作,也让褚贾回过神来,见那层白麻被解开,才明白过来“拆线”是何意思。他腹部有长长一道疤痕,针脚分明,宛若蜈蚣,竟然跟缝布一样被缝了起来。他果真是肠穿肚烂过,只是被神巫救了回来。 这一刻,褚贾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傻愣愣的看着那只素手在伤疤上擦拭敷药,又重新包裹起来。 不愧是年轻人,恢复力就是强悍,伤口没有并发症,再过几天就能拆线了。楚子苓也相当满意这手术疗效,又诊了诊脉,准备换个方子补益气血。 当大巫把手放在他腕上时,褚贾都没忍住,颤了一颤。这一刻,他实难说清楚心中所想,满心满眼都是那身影。见大巫收拾了盘中器物,似要起身离开,他忍不住开口:“大巫救小子性命,无以为报” 他的声音极是沙哑,但有股难掩的急切,楚子苓挑了挑眉:“救你性命的,是身后那人。” 身后褚贾茫然转头,这才发现身后还坐着个人,身材高壮,只比父亲矮一些,面容却俊朗许多。之前他的所有注意都在大巫身上,并未察觉此人,然而当看到他后,第一时间就提起了心神。这人像虎,真正的猛虎,哪怕此刻只是平静望来,双目中也藏着危险和魄力,只是不像父亲那般,展露在外罢了。 一瞬间,褚贾彻底醒过了神,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对方已然道:“你因何被赵氏追杀” 这问题太过直白,让褚贾迟疑了片刻,才谨慎道:“有人狠手杀我全家,我逃了出来。” 他没有直说追杀他的人出自赵氏,更没说自己的父亲就是赵氏死士,只说了结果。 田恒唇角一挑:“你可知道缘由” 他当然知道恨意涌上,褚贾却死死压了下来,只摇了摇头。对方知道追杀他的是赵氏,还出手救人,十有八九同赵氏有仇,又有家巫,说不定是哪家卿士。而身为死士之子,谁知父亲与他们有无仇怨,怎能轻易暴露 田恒目光一敛,不再多问,倒是褚贾开口道:“小子名褚贾,多谢君子和大巫救命之恩,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吾名田恒。”田恒干脆告知。 田氏城中有姓田的大族吗褚贾心念急转,却发现根本没听过,不由松了口气,立刻道:“救命之恩,当性命相报,小子谢过恩公和大巫。” 说道大巫二字,他不由顿了顿,又看向一旁面容沉静的女子,那根绷紧的心弦,似乎也颤了一颤。 谁料对面男子对这话全无兴趣,已然起身,扔下句“你先养病吧”,就向外走去。那大巫也跟在身后,一同出了门。 看着两人背影,褚贾有一瞬怔然,然而很快,父母的血仇又涌上心间。恩当然要报,但是父母大仇也不能忘怀。复仇之后,不论是生是死,都当结草报答大巫才行 门外,田恒低声道:“这小子,怕是来历有些问题。之后治病,我都随你一同来吧。” 面对救命恩人,哪还有隐瞒身份之说但是这小子确实隐忍,又颇有些心计,重伤之下还能保持神智清明的,着实不多。然而这等聪明人,摸不清底细,总是不妥,还当再看看。 自这日后,连续三日,褚贾都发现两位恩人同出同入,从不分开。那大巫话十分少,只关照他身上病情,那大汉倒似大巫身边的护卫,经常一言不发,守在一旁。这般作态,倒让褚贾生出了愧疚,毕竟大巫对他算得上无微不至,面对救命的恩人,怎好一直隐瞒身世 不过两人在屋中呆的时间很短,倒是让褚贾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日拆了肚上的线,褚贾实在忍不住,在那白布上摸了一摸。这真是缝起来的 “大巫神术”自黄泉路上捡回一命,怎能不让褚贾感慨 一旁婢女笑道:“那是自然,你这小伤又算什么大巫还驱走过鲁国上卿身上的鬼邪呢” 鲁国上卿褚贾有些茫然:“大巫不是晋人吗” 这话顿时让婢子嗤笑出声:“大巫可不是鲁人,而是齐人,那鲁国上卿是随鲁侯同来的” 她叽叽咕咕又要说起来,褚贾眉峰一蹙,突然道:“齐人那她为何在晋国” “是要为治正卿的箭疮,才被齐侯留下的。”那婢子轻叹一声,“还不知多久才能回去” 她是齐巫,那个给郤克治病的齐巫脑中轰的一声,褚贾攥紧了双拳。 自那染血一夜,他狼狈出逃后,无时无刻不在报仇之事。若是能杀了那齐巫,带回她项上人头,家主是否才会知晓父亲无罪,杀了那为了推诿责任,害死父亲的厉狐然而万般想象,也没料到他竟然会被那齐巫救了。他当报恩,还是当报仇 胸中翻滚,让他的面色也难看了起来,一旁婢子不明所以,问道:“可是饿了要喝些羹汤吗” 哪还有心思吃饭,然而心头一动,褚贾点了点头。婢子哪会在乎这么多,取了羹汤前来,褚贾半坐起身,也不让人喂,自己缓缓吃了起来。用到一半,他突然轻咳几声,放下了碗:“用不下了,可否请阿姊取些水来” 那婢子哪疑有他,转身取水,在她背过视线那刻,褚贾手上一抖,刚刚用饭的木匕已经收入了袖中。等到婢子转回,发现人已经躺了回去,似乎沉沉睡去,便收拾餐盘退了出去。 待人出了屋,褚贾才缓缓睁开了双眼,一动不动望着头顶木梁,手中已握紧了那枚木匕。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刚说了更新提前,今天就又拖延了,呜呜,以后再也不竖旗了。 至于疗伤,古代就有肠吻合术,还有剖腹产,疗效如何只能说看患者的生命力和运气了。: 148、第一百四十八章 父亲教过他一些杀人手段, 木匕细长,只要磨一磨端头, 刺入眼中, 顷刻就能要了人性命。那是个弱女子, 又毫无戒备之心,哪怕比自己年长,突然暴起, 也能轻易杀之。只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大汉不好对付,莫说他伤着, 就算不伤, 也难从那人手中逃脱。若是无法带回那大巫的头颅, 如何向家主邀功又如何杀了厉狐 然而就算能脱逃, 此刻动手,又算是什么被人救了, 反倒要害人性命,岂非禽兽不如那大巫待他甚好,哪怕不知他的来历, 也肯温声细语,替他包扎换药。当初伤口污秽, 她又是怎样用那只白皙的手, 把肚肠缝起, 救他性命 两种思绪,在脑中翻腾不休,一刻也不曾停下。那木匕, 就藏在草席下,硌的他脊背生痛,甚至压过了伤处的疼痛。脑中昏沉,却始终无法安睡,一旦合眼,父亲血淋淋的头颅,母亲圆睁的双目,就扑面而来,让他浑身颤抖,自噩梦中惊醒。 是杀还是不杀是报恩还是报仇他可以死,父母的仇怨却不能放下。那是生他养他之人,若他都不替双亲报仇,还配为人吗 整整一夜,褚贾都没能睡着,浑身淋漓,就如从水中捞出一般。等第二日大巫如常踏入屋中时,他的肩膀立刻绷紧了起来,却也不敢露出异色,让坐在另一边的大汉察觉。 “脸色怎么这么差”楚子苓看到病人情况,立刻皱起了眉头,“昨夜没有睡好吗伤处痛不痛,有没有开裂渗血” 刚刚拆线,按理说不会太痛,难道是伤口感染了这时代,感染的几率实在太大,饶是楚子苓也不敢打保票,要是真感染了,可是大麻烦。 褚贾哪会料到,自己只是脸色差些,就能让大巫担心如此。嘴唇颤了颤,他低声道:“不曾” 楚子苓仍不放心,思索半晌,还是决定拆开绷带看看。 眼见那大巫伸手探向腹间白麻,褚贾脑中嗡的一声,浑身都崩了起来。只要反手,他就能摸到木匕,那白皙的颈子离自己只有尺许,只要一用力 忽的,一只大手从旁伸出,扼住了他的脖颈,把他整个人从榻上拎了起来。 “无咎”被这变故吓了一跳,楚子苓站了起来,握住了田恒的手臂。怎么好好地,突然发难 然而田恒不为所动,缓缓收紧了手掌,扼住了那细瘦脖颈。喉管被锁住,连气都喘不上来,褚贾挣扎了起来,用手抠那铜铸般的大掌,连腿都动了起来,想要踢开对方。然而所有动作,都如蜉蝣撼柱,分毫也不能伤道对方。 “再挣下去,肚腹怕是会裂开,流出肠子。”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褚贾的动作僵住了,整张脸变的赤红,双眼迸出了血丝,脑中耳中净是“嗡嗡”蜂鸣。下一刻,他被惯在了榻上,没了禁锢喉管的大掌,他狼狈的咳了起来,涕泪皆下,蜷成了一团。腹上又痛了起来,似乎那刚刚拆线的伤处,真如对方说的一般崩裂,流出了内脏。 田恒可没管这小子心中的想法,伸手在草席下一摸,竟然摸出了把木匕,而且那细窄的端头已经在地上磨了,露出尖锐锋芒。 “想用这个杀大巫吗”田恒是何等眼力,早就看出那少年目光闪烁,动作犹疑,显然是藏了什么东西,一试之下,果不其然。看着那短短木匕,他目中闪过怒意,唇边却露出笑来,“未曾想吾竟救了条蛇儿,你父是何人,为何被赵氏所杀” 那大汉就跪在自己榻边,离自己只有半步之遥,身上杀意浓烈,犹若实质。然而褚贾却被激出了血性,边咳边道:“吾父乃赵氏死士,当日街边行刺,可恨没能得手若非如此,岂会被贼人害了性命” 被人害了性命几乎是瞬间,田恒就想明白了,这小子的父亲,怕就是当日持钺的九尺巨汉,也正因子苓面君的一句话,才让他被赵氏当成弃子,杀了充数。只是没想到,竟然连全家都被牵连,这手段,倒是颇似厉狐所为。 这一问一答,让一旁紧张不已的楚子苓反应了过来:“你父是当日那刺客” 大巫开口,倒是让褚贾瑟缩一下,旋即咬牙道:“正是” 这显而易见的恨意,倒是让楚子苓生出了些茫然:“你全家都被赵氏所杀,为何还要杀我” 按道理说,这人不应该恨赵氏入骨吗,怎么不去找赵氏报仇,反倒来杀自己这个救命恩人子承父志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吧 褚贾还未答,田恒已嗤笑出声:“怕是想取了你的人头,回赵氏邀功,杀了那贼子吧。” 父亲因任务丧命,那儿子完成了任务,是否能从家主处讨回公道这小子毕竟是死士生出的孩子,对于赵氏死心塌地,又哪会有反叛的心思。这样的人,是无法收归己用的。 褚贾自那大汉眼中,看出了凛然杀机。他确实是想杀他的,只为保护身后那女子,然而这一刻,就连褚贾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他心中在恼恨之余,会生出些宽慰 然而那只能轻而易举取他性命的手,被另一只素手拽住了。楚子苓牙关紧咬,还是忍不住道:“驱驰猎犬的是其主,是杀是赏,也是对方一念所决。要恨,该恨他才是啊,与猎物何干” “家主明理,不过是被奸人所悟只要带回你的首级,必会明白”褚贾犹自道。 这简直无法沟通了,但真让自己好不容易救回的人死在眼前,楚子苓又觉得无法忍受。 正在此刻,田恒突然冷哼一声:“下令杀你父母的,可是厉狐” 这话让褚贾一怔,戒备的望了过来,他方才没有提起厉狐的名字吧田恒却道:“那厉狐之所以奔晋,正是因某。那贼子与某有杀师之仇,此次前来晋国也是为了杀他偿命。正因他知晓此事,才会鼓动赵氏来杀大巫。” 什么杀大巫不是家主的打算,而是厉狐的褚贾脑中嗡的一下炸开了,目中惊疑不定,似不敢确定。 “堂堂晋卿,杀个巫儿又有何用你就算杀了大巫,也讨不到任何赏赐。”田恒见他这副模样,更是面露嘲讽,“不去寻厉狐报仇,反倒要杀恩人,也算个男儿不如早些自刎算了,免得污了某的手。” “你”褚贾气得牙关紧咬,却无法多吐出一个字。他的心也动摇了起来,若此事真的是厉狐一手算计,大巫又跟赵氏有何牵连他恩将仇报,才是罪该不赦。是自刎,还是被人所杀,已不重要。 谁料什么都没发生,那大汉长身而起,拉着大巫向外走去。褚贾有些发怔,这是怎么回事不杀他了 “此子不能留。”出了房门,田恒便对楚子苓道。 楚子苓唇瓣紧抿,不知该说什么好。 见她面上神情,田恒哪能不知她心中纠结,轻叹一声:“让他留在这里,绝不可能,却可以交给另外一人。” 他当然不会杀了子苓辛苦救回的人,但是也不能放这小子待在子苓身边,对她生出威胁。 楚子苓一怔:“给谁” “赵庄姬。”田恒唇边露出了冷峻笑容。 房中香已燃尽,只剩下些浅淡余韵,一条藕臂伸出,慵懒在榻边寻摸,似要找到刚刚落下的衣衫,却被只大手捞了回来。一声轻喘,两声娇笑,旋即又加入了些濡湿水声,许久方安静下来。又过了些时候,一女子披衣起身,走到了榻边案几前,对镜梳妆起来,只是那眉目含春,颊染绯红,就连寻常脂膏,也难妆点出如此艳色。 “不多留些时候吗”榻上男子半坐起身,笑着问道。 “武儿就快归家了。”那女子嗔怪一声,手上动作却未停下。 那男人见她着急,心头不由生出些促狭,也披了外袍,慢悠悠来到她身后,俯身在白皙的脖颈上啃了一口。这下不轻不重,引得那女子浑身一颤,轻声道:“叔父不可。” “不可什么”对方却不停下,大手也探入衣襟,揉搓起来。 “那里遮不住” 带着八分懊恼,两份羞怒,赵庄姬抓住了赵婴作乱的手,狠狠一咬,赵婴不由大笑,把人揽在了怀中:“孟姬真个可人。” “叔父真个恼人。”赵庄姬翻了个娇俏的白眼,倒是不急梳妆了,反倒靠在了男子怀中,“妾听闻要建新军了,叔父不谋个卿位吗” 话题突然转到了这里,倒是让赵婴的面色冷下了些,轻叹一声,他道:“你也知赵穿为兄长而死,他的儿子,必是要提拔的。” 当年晋灵公想杀赵盾,逼得他出逃,正是邯郸氏赵穿弑君,赵盾才得以回归,重掌朝政。后来赵穿病故,赵盾也答应照顾他的儿子赵旃,也正因此,若组建新军,上位的只会是他的兄长,也是赵氏家主的赵括,和堂兄邯郸氏赵旃,并没有他的份儿。 “叔父之才,又岂是那些人可比的若吾夫君还在,必然会推叔父”这话说起来有些古怪,却未必没有深意。 赵婴轻笑一声:“如此说,到让吾生出几分妒意了。” 这话似是调侃,其实是绕过了方才的话题,不愿继续。这也是最让赵庄姬头痛的地方,几次挑拨,都不见太大效果,赵婴心底还是向着两位兄长的。 心底暗叹,赵庄姬面上却绝不会表露,只道:“叔父只会拿妾取笑” 说着,她又起身梳妆起来,竟是不愿再理身后人。 赵婴也不捣乱了,笑吟吟道:“今日怎地走的如此早,武儿不还要些时候才归家吗” “近日武儿有些咳嗽,妾想带他去见大巫。”赵庄姬说的坦然,实则是大巫请她前去,说要给她些东西。这事对方说的含糊,她也不便跟外人透露,故而拿儿子挡一挡。 知道她最心疼的就是那个儿子,赵婴倒是在心底叹了一声。若他那侄儿还在,自己必然会倾力扶持,甚至有朝一日借着赵朔的势,位列卿士。但是现在赵朔死了,让他扶持赵武,实在有些为难。赵武年幼,如何能争过兄长,若真挑起事端,怕是整个赵氏都会被削弱。因而对于赵庄姬的小心思,他也只能装作视而不见,毕竟这女子,他还是喜欢的,况且与公室关系密切,对于赵氏也有好处。 两人各怀心思,面上倒是更平静了。片刻后赵庄姬的梳妆完毕,盈盈起身,对赵婴一笑:“侄媳有事,先行一步。” 这姿态,倒是跟真正的晚辈别无二致了。赵婴笑着牵起那垂落在地的衣袂,放在唇边吻了一吻:“孟姬自去,早去早回。” 话里的意思,何其分明,赵庄姬轻哼一声,扯回了自己的衣袖,施施然走出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不是特别粗长啊w: 149、第一百四十九章 虽说是借给儿子看病的名头, 但真见到了大巫,赵庄姬还是先把儿子推了过去, 让大巫瞧瞧。 “小君子身体康健, 让乳母停了喂奶, 自然就不咳了。”就算是走过场,楚子苓还是认真帮赵武看了看,这小子面色确实好了不少, 看来是回到了赵府,有了玩伴, 性情也开朗了不少。至于咳嗽, 还是赵庄姬呵护太过, 舍不得让儿子断奶, 才有些积痰。 赵庄姬倒没想到原因出自这里,讶然道:“吾还以为奶水要久服才好呢, 还有这等说法”低头又看了看儿子白嫩嫩的小脸,才狠下心道,“既然大巫吩咐, 吾定照做。” 赵庄姬别的不说,医患关系上倒是个极称职的患儿家属, 楚子苓看了眼对面那张愈显娇艳的面孔, 倒是觉出了些怪异, 这模样真有点春情四溢,然而寡居赵府,又怎么突然撞了桃花 不过这些, 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楚子苓也无意深究,只闲谈两句育儿经,便拉回了正题:“前几日吾救了个人,身份却有些特殊,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安置,才请庄姬前来。” 大巫所说的物事,竟然是个人讶然只是一瞬,赵庄姬立刻反应过来,既然寻她,必是有些道理的,因而她微微一笑:“能让大巫踌躇的人物,也不多见,若是吾能相帮,大巫不必客气。” 楚子苓却摇了摇头:“也算是物归原主。那人出自赵氏,其父正是之前被枭首的贼人,只是不知为何,全家被杀,独他一个逃了出来。说来,其父与吾也有些仇怨,可惜人已经救了,再杀总归不好,只能求庄姬收留。” 饶是做了些心理准备,赵庄姬也不曾想到会是这么个人。袭杀大巫的那伙人,她早猜是赵氏人马,但是苦无凭据,谁料大巫竟救了那死士的儿子,而且听这话的意思,此子满门被屠,又被人追杀,是谁下的手,还用多言吗 只这活口,就是下宫那支赵氏意欲害郤克,冒犯栾书的明证,若是深究,怕还要涉及赵氏欺瞒君上的罪过。若是此人落在手中,对她可是大有用处。 而当想清楚其中关节,赵庄姬的神情反而冷了下来,双眉微蹙,注视着面前巫者,把这人交给她,是何用意难不成这大巫知道自己心中盘算 见她脸色,楚子苓微微一笑:“晋国之事,与吾并无太大干系,只是被人牵扯,总归意难平。若能助庄姬一臂之力,也是好事。” 她说的坦白,倒是让赵庄姬打消了几分疑虑,毕竟只是给人治病,竟被六卿牵扯其中,还险些丧命,泥人也要生出三分火气,何况这种出入君前的大巫。而这话的言外之意,也有些支持自己的意思,毕竟想杀她的是下宫一支,赵同等人倒霉,岂不也算雪恨 笑容重回面上,赵庄姬颔首道:“没承想会是这么个人,倒让大巫费心了。既是赵氏养的,自该吾带走。” “如此甚好。”楚子苓也露出了笑容,轻声答道。 自那日暴露了身份,接连两天,褚贾都没能见到大巫,吃用仍有婢子送来,药也未曾短少,只是人被关了起来。对于一个意图不轨的歹人而言,这举动称不上过分,反倒算是开恩了,但褚贾心中惶恐,仍旧不曾少上一分。 他冒犯了大巫,冒犯了那个会如母亲一样对他呵护备至,救他性命的恩人。褚贾不是没想过,那大汉是说谎骗他,然而那日大巫失望的神情,却像刻在了脑中一般,让他心肝揪紧,牙关紧锁,连胸膛都抽痛起来。这样一位女子,家主真想除去吗还是如那田恒而言,不过是厉狐想杀大巫,欺瞒了家主 他生就在赵氏的田庄上,父亲当了一辈子死士,武艺高绝,胆气纵横,从不会问要杀的是谁,只听家主安排,忠于赵氏。他从未想过,被刺杀的是怎样的人,更不关心其中利益瓜葛。然而这次死里逃生,又意外被救,却让他看到了截然不同的东西,就像有人把他所知的一切都颠倒过来,让他脑中一片混乱。 如今他要怎么办还能逃出郤府吗还能报仇吗还能,再见那大巫吗 枯坐屋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房门紧闭,连昼夜都混沌起来,只短短两日,褚贾就如过了整整两年。直到那扇门“吱呀”一声打开,那高大的男子再次出现在面前。 “你”褚贾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谁料那大汉毫不理会,开口便道:“大巫心善,不愿杀你。起来吧,去见你的新主人。” 褚贾一个激灵,倒是找回了声音:“我乃赵氏” “那人正出自赵氏。”田恒也不多说,大步走出门去。 看了眼那人挺拔背影,褚贾终是跟了上去。 绕过两道回廊,又跨了几道院墙,当褚贾的伤处都开始隐隐作痛,才终于到了一处开阔院落。只见一驾颇为奢华的驷马安车停在院门口,似是再等什么人。既然是安车,多半是老弱妇孺乘坐,难不成是赵氏哪房的家眷 褚贾心中正惊疑不定,就见一道墨色身影自门外走来。是大巫他忍不住足下一动,想要上前,谁料身边大汉已伸出了手,冷声道:“见到主母,还不下跪” 这时,褚贾才发现大巫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子,锦衣华服,气质高贵,这就是那赵氏家眷再怎么强项,见到赵氏贵人,还是让他双膝落地,匍匐在尘埃之中。 “此乃庄姬,汝今后要小心侍奉。”那清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褚贾浑身都是一颤,也不知是因那熟悉的嗓音,还是因她说出的名讳。庄姬,难不成是赵庄子的遗孀他当然知道赵庄子,此乃前代家主之子,只是后来让了位,父亲还曾赞过赵庄子本事,又叹他早亡。没想到大巫竟然寻了庄姬,自己能投在赵庄子一脉下吗 见那小子浑身战栗,毕恭毕敬的模样,赵庄姬轻笑一声:“倒是个忠心的,吾便笑纳了。” “多谢庄姬。”楚子苓躬身道。 既然已经谈妥,赵庄姬也不停留,直接上了车。她带的护卫很是不少,见众人皆迈步,褚贾也缓缓起身,站在了队尾。再次扭头时,那张绘有巫纹的面孔又出现在眼前,目光平静,却也含着几分期许。 褚贾双眼一热,狼狈的挪开了视线,马车缓缓驶向前去,他也不再停留,跟了上去。 直到一队人马消失在视线尽头,楚子苓才收回了目光。田恒见她那模样,微微一笑:“怕那小子撑不住” 休养了大半个月,腹部的伤口恢复的还算不错,就是体虚罢了,然而楚子苓关心的可不是这个,只轻叹一声:“也不知回去后,会是何等境遇” 田恒冷哼一声:“总得有些用处才行。” 这话让楚子苓一怔,是啊,他们的目标还未完成,助益自然是越多越好,这枚闲子能发挥多大作用,又有如何的境遇,已经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情了,至少在赵庄姬面前,两人关系进了一步。若是那小子能对厉狐施压,更好不过。 这一举数得的事情,还有什么值得挂怀呢 出了郤府,褚贾无比艰难的跟在马车后,赵府的位置,可是比郤府还要靠近宫城,路也颇远,对于刚刚伤愈的他而言,简直称得上酷刑了。然而即便如此,褚贾也未掉队,硬是凭着一口气,跟上了车队,步入了那比郤府还要宽阔的赵府。 到了地方,赵庄姬带着儿子前去休息,褚贾则冷汗淋漓,站在院中,等人安排去处。然而预想中的管事并未出现,过不多时,他竟然被招到内院,跪在了主屋之前。重新换了衣衫的赵庄姬高居其上,看着下面脸色苍白的少年,问道:“汝父是下宫死士” “正是。”褚贾头颅低垂,回答主人的问题。 “听闻汝全家被屠,因何之故”赵庄姬又问道。 “吾父袭杀大巫不成,被管事厉狐阴害,灭我满门”褚贾的声音中,带上了森森恨意。 厉狐这名字,赵庄姬并未听过,但是少年声音中的恨意,却不容错辨。她突然微微一笑:“你且好生养病,总有一日,吾会让你报这杀父杀母的大仇。” 褚贾哪能料到新主人如此通情达理,目中顿时渗出泪来,狠狠磕了个响头:“只要能报仇,小子愿为主母肝脑涂地” 这话才是赵庄姬想要的。此刻并非跟下宫一支撕破脸的时候,然而却能在三兄弟之间搅一搅水。赵婴不肯帮她,说到底还是心存侥幸,若是让他和那两兄弟反目呢不管能不能成,打破僵局总是好事,这心怀恨意的小子,自然也该有些别的用处 小小波澜,乍起又消,不见了踪影。然而晋国的朝堂,却仍旧未能平静下来,在所有人都以为诸卿的心思要放在筹备新军上时,正卿郤克突然谏言,想同卫国一起攻打廧咎如国,消灭这支赤狄别部。 赤狄向来是晋国大患,晋侯怎会不允一时间,粮草齐动,兵马待发,又一次风起云涌。 作者有话要说:  演员到齐啦,准备开片w: 150、第一百五十章 “吾箭伤虽已愈, 却还有些放心不下,不知大巫能否随吾一同出征”明明是军国大事, 郤克回到府中, 却第一时间找来了楚子苓, 开口问道。 这可是大大出乎了楚子苓的预料,既然伤愈,为何还要带上她然而在几国宫廷转了一遭, 如今楚子苓的政治敏感性也非同小可,只是一怔, 就明白了郤克话里的深意。 当年郤克凭借剿灭赤狄的战功, 坐稳了正卿之位, 现在选在扩军前夕出征, 是不是意味着他已无力压制赵氏了,只能靠对外战争拖延新军组建的脚步, 给自己和同盟谋求利益 而在世人眼中,不到三个月就让险些要了性命的箭疮痊愈,是不可想象的。那么郤克是真病愈还是假病愈, 就值得商妥了。如果是真,毫无疑问, 这一仗的功劳全会落在郤克本人身上;如果是假, 那么副手的功劳就要大大提升了。而这次郤克选择的副手是谁并非次卿荀首, 而是下军将栾书。 唯有带上自己,他才能给栾书的功勋上大大加码,从而达到这次出征的目的。 那她要答应吗 脑中犹若电闪, 楚子苓已然颔首:“随军前往也无妨,只是兵凶战危,吾不过是个巫医,并不敢上前线。” 郤克闻言大喜:“岂能让大巫涉险只要跟在队后便好,吾也会派人随侧左右,照顾大巫。” 这也是楚子苓想要的结果,她微微一笑,躬身应下。 然而回到了院中,听闻这事,田恒的眉峰都竖了起来:“你想作饵吗” 田恒何其敏锐,一下就猜到了楚子苓的打算。 楚子苓也不回避:“郤克出战,若我不跟去,就没了留在晋国的借口。而若我去了,那些日夜惦念的人,又岂会毫无动作” 她能留在晋国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因此不论是对他们,还是对厉狐、屈巫而言,这次出战,都是最后的机会。以那两人的心智、谋略,又岂会放过如此良机 “正因这是最后时机,两人必会下死手”田恒面色凝沉,声音也低了下来,“厉狐不过是个门客,屈巫却不是个简单人物,一旦出手,必是死局” 屈巫可是能在毫无准备下,逃过华元全力截杀的人物,如今他在晋国也有了封地,若真动手,绝不是区区田氏家兵能挡的。哪怕再加上郤克派来的护卫,依旧没有十足把握。 “若目的不是杀他,而是让他惹怒郤克、栾书,陷入绝境呢”楚子苓低声道,“我曾说过,可以不回齐国。” 田恒一怔:“你” 知道田恒想说什么,楚子苓伸手握住了对方宽大的手掌,轻轻摇了摇头:“我想要的,从不是什么安稳田邑,若是可能,更希望当个游医,周游列国,陪你寻访名剑,救助一路上见到的困苦之人。因而,回不回齐国,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亦不想看你因我停驻脚步,困居一地。” 田恒喜欢当官吗喜欢顶着个“田氏”的名头,为君主效力,谋国谋身吗未必。也许当年那个潇洒不羁的游侠,才是他本心所在。对田恒而言,一把绝世名剑,比田邑爵位更有意义,那为何还要回到齐国,那两位不算靠谱的君侯手下任事 楚子苓知道,田恒做这一切的目的,但在经历了这么多后,她也想明白了自己真心想要的东西。安稳的生活也许很好,但不合适她,更不应该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春秋战国的巨变,以及随之而来的数百年攻伐和互相吞并,绝非一人能够阻止或是改变的,而是真正的“大势所趋”。那么在所有的血色和漠视之外,总该有人低头,看看那些被踩入尘埃的蝼蚁们。她也许救不了世,但是她能救人,以一种不会伤害旁人,也无损那颗“医者之心”的方式。 那双手纤长柔美,一如淑女,然而掌心和指尖却有薄薄一层茧,那是药碾金针磨出来的,透着股不同寻常女子的坚韧,就如现在握在他掌心的力道一般。 “四处周游,会很危险,就算是我,也未必能护你周全。”田恒终于还是道。 就连他,也曾在路上遭遇狼群,险些不测。多带一个人,又岂是区区“危险”可以形容的这甚至不是穿行异国的朝堂,他连最基本的承诺也无法做到。 然而楚子苓却笑了:“你仗剑四方时,可想过这个” 当然没有,浪迹天涯,谁会去管明天如何 见他不答,楚子苓轻声道:“只要你在身边,我便不怕。活的自在,远比活的长久要快活。” 轻轻一句,如直叩心门,田恒长臂一舒,把人圈在怀里,吻了下去。这可不是刻意遮掩,偷偷摸摸的吻,浓烈深邃,似乎要把那软舌钩入腹中。 楚子苓哪能料到会引来这样的吻,开始还紧张万分,惦记着外面守着的婢子,然而热潮翻涌,须臾便把她吞没,又剩下“咻咻”喘息。 那绵长一吻终于结束时,她轻飘飘倚在对方怀中,只觉头晕眼花,气息不稳,低叱道:“如此孟浪,不怕旁人瞧见吗” “管他们呢。”田恒不紧不慢用在她颊边蹭了蹭,“大巫都要被拐走了,还怕人闲话” 这暧昧无比的动作和话里深意,顿时让楚子苓红了耳廓,然而她并未阻止,只揽住了那人肩头,任他抱着自己,绕过了屏风。 守在门外的婢子忽的抬起了头,讶然看向紧闭的门扉,然而很快,她便满面通红,慌乱的挪开了视线。过了片刻,又觉不妥,连退几步,远远缩进了廊下的角落里。 “此刻攻打赤狄,不过是借机邀功”赵氏下宫中,也有一群人在议论近在眼前的战事,坐在主位的赵同,尤其咬牙切齿。 原本都要说动了君上,进行扩军了,谁承想竟然会被战事打断。郤克以为只凭这些伎俩,能阻止六军兴建,他的两个弟弟上位吗 “正卿此举,怕不只是为了自家,副手的人选,可有些蹊跷。”有门客在一旁道。 “栾书阿谀,郤克自然要重用他,只是这点功绩,怕不够数吧”一旁赵括也开口道。比起兄长,他对栾书更是不屑。原本栾书之父跟在大兄身后摇尾乞怜,现在轮到他二人掌家了,这竖子竟然投了郤克,实在是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如何不让人恼怒 “只是攻打赤狄别部,总是会让君上欣喜,说不好会如何奖赏”又有人小声道。 “那要如何阻之”赵同厉声反问道。下面顿时一片静默,竟是都不敢言。 赵同自然大发雷霆,正在此刻,有个亲随匆匆入内,递上了封信笺。满腔怒气无处可发,赵同恨恨拆了木牍,打眼一看,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此计倒是不差。” 赵括讶然:“是何人献计” “还不是巫臣。”赵同大大方方把简交给了弟弟,开口道,“此次听闻那齐巫要随郤克同上战场,不如派些人马,杀了此女。没了大巫遮掩,郤克是病是愈,自然一看就明。若是伤还没好,说不定就一命呜呼了,若是伤愈,也没法分太多功劳给栾书,岂不便利。” 这时,赵括也看清了简上文字,果真跟兄长说的一般无二,还是要从那大巫身上下手。更难得的是,巫臣竟然担下了重任,说自己可以协助赵氏,袭杀那女子。邢地距离要攻打的廧咎如并不很远,要是巫臣肯调兵,莫说杀个大巫了,袭杀郤克都不是不可能。 “这降臣倒是有些眼色。”赵括不由赞道。这主意确实不错,能拆穿郤克的奸计,又不至于让赵氏和郤氏正面冲突,更压制了栾书立功的可能。一举三得,何乐不为至于那齐巫,反正是齐国使臣,哪怕得罪了齐国也没甚大不了的,更别说齐侯如此畏惧君上,岂会为了个小小巫医与晋国翻脸 两位主人都定了念,下面臣子又有哪个敢不附和只有角落里坐着的厉狐微不可查的挑了挑眉,他还想寻个机会,把这事牵扯到那田巫身上呢,没想到竟有人先行了一步。不过如此一来,他只要负责带队袭杀便可,倒也省却了不少麻烦。也不知献计的巫臣,到底是个怎样的角色 下宫这边,飞快定下了再次袭杀的计划,远在绛都的赵婴也听说了此事,不由又担心起了两位兄长行事不周,立刻安排人手,前去帮手。而枕边人的变化,哪能瞒的过赵庄姬之眼,在搞清楚事情原委后,她立刻发了封书信,偷偷交给了栾书,随后便招来了养病半月的褚贾。 再次见到那少年,赵庄姬上下打量一番,发现此子面色如常,满意的点了点头,开口问道:“你说要杀那厉狐,可还记得” 这半个月,褚贾整日在院中养病,好吃好喝,从未曾被薄待,更没有忘记之前发生的事情。如今听到赵庄姬这么说,目中立刻迸出火来:“若主母给小人机会,小人必取那狗贼性命” 听到这话,赵庄姬满意的笑了起来:“如今倒有个机会,可以让你一展手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拉个小灯,倒计时g: 151、第一百五十一章 褚贾立刻打起精神, 就听上座女子不紧不慢道:“近日正卿准备征讨廧咎如,因伤势未愈, 想带大巫同行。下宫有人不喜, 怕是会再次派出刺客, 害正卿和大巫性命。吾欲让你随赵府人马同去,届时隐在暗处,搅扰此事, 不知你可能做到” 褚贾双拳紧握,牙关都“咯咯”响了起来:“主母放心小人定然让那贼子死无葬身之地” 明明是赵氏同郤氏的争斗, 偏偏要扯上大巫, 必然又是厉狐作怪他哪怕拼上这条性命, 也要杀了此人, 为父母报仇,也报答大巫的救命之恩 见那小子一副恨不能肝脑涂地的样子, 赵庄姬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去吧,吾静待佳音。” 她在乎可不是区区一个管事的生死,而是赵婴在此事中的尴尬地位。若是他派去的帮手坏了两位兄长的大事, 赵同和赵括会如何作想赵婴在三兄弟里,算得上最沉稳聪慧的一个了, 若是让他跟兄长们木反目, 投向自己, 武儿继承家业之事,岂不又牢靠几分因而这小儿能不能杀了厉狐,坏了行刺大事根本就不重要, 只要他出手行刺便好。 至于其后,就要看栾书的反应了。 “家主,庄姬这话可是当真”看了家主递来的木简,下面家臣颇有些不可置信。这赵庄姬怎么说也是赵氏遗孀,怎么会把赵同谋划的大事全盘托出,告知旁人呢 栾书冷冷一笑:“正因是庄姬所言,方才可信。” 这些时日,他跟庄姬也有些来往,哪能不知对方一心想相扶儿子上位有赵姬一脉的三位子嗣,这事可不太容易。只要能让赵同失势,让她亲自出手都没问题,何况只是送封信呢。 “暗中派些人马,也跟在大巫那队之后。若真遇到了刺客,一网打尽”这次讨伐赤狄残部,可是他积攒军功,对抗新军筹备的关键,岂能容赵氏从中作梗若真来了贼子,更好不过 所有汹涌暗波,都在藏在了水面之下,又过几日,晋侯亲自授兵冯祭,正卿中军将郤克领军五百乘,浩浩荡荡向廧咎如而去。而一支小队,遥遥缀在了大军之后。 “屈巫会在何处设伏”小小车厢遮蔽了日头,只余前面一道身影,高大挺拔,让人心安。楚子苓扶着车轼,低声问道。 “不会太久,出了轵关陉,入太行陉之前,必会动手。”田恒持着缰绳,目视前方,平静答道。 晋国多山,绛都东南就是中条和王屋两山构成的屏障,想入中原,只能走山间陉道,此陉便称为轵关陉,当年晋文公就拓宽、加固过轵关陉,以便用兵。而廧咎如国盘踞在太行山脉,想要攻打,最便利的法子当然是穿越太行陉,跨过太行天险,直切腹地。 故而,在两陉之间的那短短几日路程,就成了最好的设伏点。若是早些,陉道狭窄,根本无法摆开阵势,若是晚了,晋军可就要备战迎敌,同时与卫军汇合了,届时数百车乘严阵以待,可不是区区刺客能动手的了。 也正因此,哪怕屈巫占着邢地的地利,也不会把袭杀拖得太久。 楚子苓轻轻吁了口气:“如此也好。” 身为诱饵,她如今倒是不怎么害怕,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焦灼,就像等待那只悬着的靴子落下一样,甚至隐隐盼着那日早些到来。一层层罗网,一样样算计,总归要等人入瓮才行。 田恒哪能听不出她话中的情绪,微微一笑:“稍安勿躁,有庄姬的手腕,何愁事情不成” 没错,在临行前,赵庄姬竟然派人前来,隐晦的提起了暗杀之事。这可让两人叹为观止,也自她的举动中,摸到了另一条线索,栾书派来的那队人马,怕不只是为了报答当初大巫的治病之恩,而是也知晓了赵氏的计划。 如此一来,双方的明暗转换,更添几分变数,也让他们的谋划,有了实现的可能。 “只是按照计划,仍旧颇险”沉默良久,楚子苓低声道。 田恒的脊背往后靠了靠,就贴在车帘边,近的就如耳语:“若是事成,便能携美而去,何惧之有” 这话说的轻快,也让楚子苓心头松了少许,往前凑了凑,她把额头抵在了那宽阔的肩膀之上。 “欲设伏,只能放在轵关陉外。”一处隐蔽的山林里,两支人马汇合一处。营帐中,屈巫高坐其上,对那赵氏管事道。 为了这次袭杀,他专门带了一队心腹,数辆兵车,只为让那巫苓死无葬身之地。这些前来配合的赵氏死士,自然也要好好用上。 看着座上那人,厉狐心底也是好奇。只是杀个巫医,怎么这位邢大夫还要亲自出马难不成两人之间有什么私怨不过对此,厉狐毫无异议,毕竟他的目标也是那田氏子和田巫,有人相助,自是最好不过。 “邢大夫说的是,陉道之外有处山岭,若是两队人马一同设伏,那齐巫决计逃不出围堵。”厉狐立刻道。 屈巫的眉峰却是一挑:“一同设伏怕是不妥,前方大军相隔不远,若是郤氏护卫严阵以待,说不好会引来援兵。不若管事领人半路截杀,逼得那齐巫不得不遁逃,吾再派兵伏之,定然能一举将其歼灭。” 这确实不失为一条妙计,但是要耗费的却是他手下死士,用他们的性命引开那些郤氏家兵。若是放在平时,厉狐说什么都不会答应,但如今情势不同,他不过是个赵氏门客,对方确是邢地大夫,只身份差别,就让他无法拒绝。 迟疑片刻,厉狐终是道:“那田巫身边有个田氏庶子,用兵极是厉害。若真按此计行事,还望邢大夫盯住此人,莫让他脱逃。” 这话一出口,就代表厉狐应了下来,屈巫冷冷一笑:“放心,逃不掉的。” 两边安排妥当,即可动身发兵,向着预设的伏击点而去。赵氏这次虽然都是死士,却也带了些车马随从,大多是自赵府来的杂役。对于这些人,死士们自然呼来换取,全不放在眼里。在人群之中,一个脸上有疤的少年默不作声,把成捆的草料放在了马匹面前,一双眼却微微抬起,冷飕飕的看向远处营帐。不过片刻,他就移开了视线,又尽心尽力的照顾起马儿来。 陉道虽然便捷,但是行走起来十分艰难,而且中间很难寻到补给,辎重都要自己带着,更是让大军疲惫不堪。饶是郤克这样的名将,在几日跋涉,出了陉道后,也不由加快了脚步,想要尽快赶到下一处城邑。 前军提速,后面跟着的小队,就不必如此匆匆了。大巫法力再怎么强高明,说到底也是个女子,自然要好好歇息后再拔营赶路。因而这支小队就慢慢落在了后面,距离前队大约半日路程。这点路,待到隔日扎营时就能补回来,倒没什么人在意。几日奔波,护卫们也放松了警惕,慢悠悠跟在安车之后,只当出游一般。 然而绕过一座小山,进入地势稍微狭窄的山涧后,情势骤变。就见一队人马悍然冲出,向着车队袭来。 “敌,敌袭”警戒声四起,郤氏家兵慌乱变了阵型,仓促迎敌。 而正中间驾驭安车,保护大巫的田氏子已然高声喝到:“二三子助我拱卫大巫,冲杀出去” 随着他的叫喊声,骈马已然疾驰,向着那尚未合拢的空隙冲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短小了一点,明天一定粗长 还有都说了拉灯了,还找车,不能盲驾啊朋友们w: 152、第一百五十二章 这人反应实在太快, 就连那些刺客也没料到。然而号令之下,已经有数辆战车随那安车加速, 冲出了重围, 只剩些步卒、辎车留在原地。若是贼匪, 此刻怕以大喜过望,扑向那些辎重了,可惜, 赵氏死士为的并非财物,而是袭杀大巫。现在人被救走, 他们自然也要紧紧追上, 以免猎物逃脱。 立在远处山顶, 厉狐看着下面情景, 微微皱起了眉头。那田氏子果真难缠,反应如此敏捷, 到不似中伏,而像是早有防备了。好在,他也安排了后手。 并不慌乱, 厉狐负手道:“催促车兵自侧面围堵,莫让他们偏离了方向。” 既然是设伏, 就要把人逼入包围才行, 怎可能少了车兵只是这些车兵, 他原本打算等对方狼狈出逃时再用,现在就派出去,正正撞在锋芒上, 总有些浪费。 随着令旗挥下,就见那队埋伏在山涧出口处的车兵冲了出来,斜刺里向着那队人马冲去。这下若是赶上,正中侧腹,说不定能把敌军拦腰截断,然而还没等厉狐舒展眉峰,下方人马突然出了乱子,就见战车前的马儿歪歪斜斜,竟然没跑出几步就栽倒在地,连带数量战车翻到,烟尘四起。 “怎么回事”厉狐面色大变,骤然上前一步。怎么马儿会出岔子清晨出动时不还好好的吗难道是什么咒法 正在此刻,一个少年匆匆自下方跑来:“管事不好了,营中马儿皆口吐白沫,似是不成了。” 本就是自家营帐里的马童,谁会在乎这少年因而身侧亲兵没有阻拦,反倒是厉狐骤然回身,迎向前来,急急问道:“马棚附近可有闲杂人等” 一下损了这么多马,定然是有人下毒可是这些日戒备森严,他们的营寨又位于水源上游,是如何下毒,而且光毒了马的难道有奸细混入 几乎立时,厉狐想到了那些自赵府来的帮手,他手下死士绝不会出错,若是这群人里混入了奸人呢可是同为赵氏嫡枝,赵婴怎会破坏兄长的谋划莫不是有人挑拨 那少年不知是吓得傻了还是急昏了头,竟然忘了下跪,直接伸手指向东方:“吾见几人自那边逃了” 厉狐不由顺着他的手向东望去,高悬天顶的烈日猛地入眼,照的人两眼发花,然而还没等他瞧清那边的动静,突然觉得腹上被什么一撞,剧痛传来。他木愣愣的低头,就见一把短匕没柄,插入了腹内。 “父母大仇,今日得报。” 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持着匕的细瘦手腕狠狠一转,搅烂了肠肚。厉狐“呵呵”两声,仰天栽倒在地。 这时,周遭护卫才发觉不对,有人高声叫道:“管事遇刺” 然而还没等箭羽刀刃近身,那少年已经纵身一跃,跳下了一旁山崖。这小山一边平缓,一边陡峭,山脊净是嶙峋怪石,待人探头再看,只有漫天的尘土断枝,哪里还有那少年的影子。 这可怎么办没了掌事人,马匹又死了个干净,山上顿时混乱起来。 另一侧,逃亡还未停下。骤然出现的兵马让众人大惊,但是为首的田氏子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一手控缰,一手持戟,厉声叫道:“不可被阻,冲过去便能追上大军” 这话顿时让众人心头一定,是啊,数百乘的大军就在前面,他们的家主郤克怎会坐视大巫受袭只要冲过了这道屏障,自然能活下来 一时间,群情激奋,蹄声更急,谁料两军还未交锋,奔在最前的敌车突然一拐,轰然栽倒在地随后,越来越多的马儿嘶鸣起来,口吐白沫,四蹄发软,引得敌军阵型大乱。 众人皆是诧异,不知发生了什么,那田氏子已经叫道:“必是大巫咒祝灵验,留下三车,杀尽歹人” 是啊,他们拱卫的可是大巫那些郤氏兵将全都高声呼喝起来,立刻有三辆车停下,调转马头,攻向乱作一团的刺客。剩下车驾不停,向着前方奔去。 “情况不对。”立在车上,屈巫皱起了眉头。只见远处烟尘滚滚,显然是有战车奔驰,可是赵氏突袭就在方才,怎么刚一照面,就让人逃了出来就算赵氏不愿卖力,要坐享其成,也不该连围堵都不做,可是现在,那队人马逃离的方向明显偏离了他们的伏击之处。 “即可出击,拦下那队人”此刻已容不得犹豫了,屈巫沉声下令道。 这次随行的都是屈氏心腹,更有不少楚国猛将,几辆战车齐齐奔出,连同步卒向着那队人马袭去。看着越来越近的敌兵,屈巫眉眼冷凝,也举起了长弓。敌人是奔逃,只有战车,没有兵卒,况且车数也不如己方,还是有胜算的。 眼看已经逃出了刺客围杀,那些郤府兵将哪能料到半途又有伏击还是大队齐上,显然要围堵。 是战是逃 那田氏子当机立断,下令道:“大巫性命要紧,不可恋战” 是啊,他们在此只是为了保护大巫,哪用管旁的郤氏兵马立刻收拢阵型,拱卫着居中安车,向着另一个方向逃去。那边可不如别处地势开阔,净是山林小路,一个不慎说不定就会翻车,完全可以避开敌人兵锋。 “果真狡诈。”屈巫冷哼一声,提高了音量,“左右包抄,攻那安车” 此处距那林地还有些路程,他们皆是驷马战车,若是全速奔驰,可比安车跑的快多了,只要能合围,还怕人跑了吗 果不其然,两翼夹攻,使得敌人阵型开始散乱,避无可避,自然也就开始交锋对射。可惜郤氏只有车兵,没有步卒,连弓手都比屈氏家兵少上许多,不多时就显出了左支右绌的窘态,只是驾驶安车的青年仍不甘心,半刻不停,只想突围。 此刻怎能让你逃了屈巫唇边露出冷笑:“用车挤它。” 如今道路已然狭窄,又是左右包抄,能供人逃脱的路并不多,现在又有两车斜斜攻来,更是只能向后退避,而后面,是片坡地,一个不慎,就要车毁人亡。 那驾驶安车的汉子,着实勇猛无双,在此逆境也不肯稍停,只靠着高绝的御术奔逃,然而屈氏的战车悍不畏死的冲上,那可是驷马驾驭的巨车,轮轴两侧都有尖锐铁刺,疾驰之下,能轻易割裂步卒,绞碎敌车的车轮。眼看战车步步逼近,那大汉面上显出了焦色,连长戟都不顾了,改成双手持缰,只想控制安车平衡,逃过此劫。 可惜,事到如今,哪怕插上翅膀,也不可能脱逃了 只听“轰隆”一声,两车撞在了一处,安车的木轮应声而碎,向着坡下翻倒。那御车的大汉也是机敏,纵身一跃逃过了坠车的厄运,可是安车里的人,却万万逃不出了 “成了”屈巫看着那边动静,眉梢一挑,握紧了手中硬弓。这下那巫苓定然死的不能再死,哪还有咒他的本事哈哈,区区巫医,也敢与他为敌 “大巫”那逃过一劫的汉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竟然赤着双目,一跃窜上了因撞击稍停的战车,一脚把车右踹下马,长剑一挥,又斩断了弓手的手臂,对付失了保护的御者,还不手到擒来 只是须臾,战车便换了主人,就见那汉子调转车头,向着屈巫的帅车冲去。 “此獠杀了大巫,要替大巫复仇”携着怒意的吼声,在战场上响起。所有郤氏家兵都目呲欲裂,杀出了血性。他们可是为了保护大巫而来,现在所护之人身陨,除了效死,又能如何 这拼死反击,竟然打乱了屈氏兵马的阵脚,顷刻从之前的恶战化作死战而屈巫,根本无暇顾及战局,那大汉驾驭的战车已到了近前 “给我射死他”屈巫边叫,边举起了手中长弓,左右三辆车上的弓手同时向疯狂冲来的敌人射去。 然而对方早有准备,竟然猛地松了马缰,举起木盾,只听“笃笃”数声,箭矢尽数被盾挡住,而那大汉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了长剑,猛地斩向了车前木辕 车辕可控驷马,辕断而马散。眼看驷马各自奔驰,就要弄翻战车,那大汉纵身一跳,正正落在了中间服马之上,长剑再挥,四匹骏马同时脱缰而出,向着屈巫的主车扑去 谁能想到,竟会用马来攻屈巫瞳孔猛然缩进,高声叫道:“快拦住马儿” 然而受了惊的战马,此刻哪里会停四散奔逃,顷刻便让左右战车乱了阵势,而那失了控制的战车更是轰然翻倒,激起大片尘埃。 可是屈巫眼里,全无这些琐碎,他的双目紧紧锁在了那单骑策马的人身上,圆盾已然挪开,一根短矛出现在那人手中。 “死来”随着低沉爆喝,那矛腾空飞起,向着屈巫疾驰而去,势若奔雷,避无可避。只听“噗”的一声,矛穿过了铠甲,狠狠刺入肉中。 “家主”“家主小心” 无数道声音同时响起,屈巫退了一步,跌坐在地,剧痛自肩头传来。他确实避了,却也只是堪堪避过了要害,热乎乎的血顺着甲胄淌下,打湿了他的掌心。竟然是单骑,此子是狄人吗 “拦住他”不能让他逃了,这样一的猛士若是成了刺客,怕是他毕生不得安宁 然而声音戛然而止,不知何时,背后传来了远雷般的轰鸣,那是战车疾驰的声音,有人驾车堵在了他们的退路上。 “是栾大夫的兵马” 不知谁在乱军之中含了一嗓子,犹自缠斗的郤府家兵都高声呼喝了起来,而那些屈氏家兵则面面相觑,心生怯意。怎么背后还有伏兵他们是中计了吗 “撤”两眼发昏,肩头钝痛,然而屈巫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必须要走了,若是不走,说不好全军都要覆灭此处。他已杀了巫苓,总不能再把命送到这里。还有那田氏子他的目光在战场中扫过,然而那单骑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就像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幽魂。 这一场,他胜了吗 脑中纷乱,屈巫勉强扶住了车轼,任左右拱卫,且战且逃,狼狈不堪的向远处奔去。 浑身尘土,十指尽裂,身上擦出了不知多少伤痕,然而褚贾还是强撑着自山脊爬了下来,当双足落在地上那一瞬,他几乎跪倒在地。不过所有的伤都是值得的,他杀了厉狐,为父母报了大仇 为了这一日,他可花费了不少心思,更是在出战前喂马时,在草料中撒了不少苍耳子,只要马儿吃了,疾驰时必会发作身死。如此一来,不但能让厉狐分神,给他刺杀的机会,更能让围堵大巫的人马落败。 大巫能否平安逃出呢看着远处隐约烟尘,他握了握拳,终是转头,向着来路逃去。 “两司马,还要追吗”有栾府家兵问那执掌兵马的将官。 对方却摇了摇头:“这些人无关紧要,拿住赵氏刺客,才是大功。” 这一战,多亏了那田氏庶长提醒,他们才能半路杀回,捞个战功。若是能拿住几人,怕是家主也会喜出望外,拿住了赵氏痛脚,朝中就有回旋余地了。只是那大巫似乎身故了,连个尸首也找不回 也罢,这事都是赵氏惹出的祸端,让正卿和家主讨伐赵氏便是。 不再多想,他率兵向着另一处战场奔去。 前方不知杀的有多惨烈,然而被抛在原地的辎重队伍却安然无恙,被一群田府家兵牢牢拱卫。众人严阵以待,却始终没有见到敌人。 主人那边打得如何了可能胜出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然有匹马奔来过来,马上竟然还坐着个人,不是主人又是何人 “主人”带头的卒长快步迎上前来。 那人跳下了马,对他道:“辎重如何” “无事。”那卒长看着家主身边的单骑,只觉脑中嗡嗡。安车呢大巫在哪里难道出了事情主人为何不让他们参战,而下了死令,让他们守这些辎重 “自有栾氏兵马扫尾。”田恒也不理旁人,大步走到了一辆辎车前,上马挽住了缰绳,“吾不会齐国了,等此战结束,尔等自去吧。” 什么为何连田府都不回了他们要怎么跟家主交代难不成大巫没能救回无数念头在脑中疯转,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呆呆看着那浑身尘土的大汉一抖缰绳,驱车而去。 这晋国,怎地如此凶险 车辆很快便驶出了山林,也远离了所有刀光剑影,一直紧闭的竹帘被人挑起,一双干净白皙的手,放在了田恒肩上。 “可受伤了” 那声音清脆,也带着浓浓关切,田恒笑了,勒住缰绳,回首看去,那道熟悉的倩影就在身后。没有墨袍,没有巫纹,只有雪肤明眸。 “不先问问屈巫如何吗”他唇角一挑,反问道。 “屈巫死活,又怎能比得上你的安危。”楚子苓也没有心情调笑,紧张无比的向他身上看去。这次袭杀,田恒是冒了险的,天知道她等在辎车里有多紧张。然而上下打量一圈,有尘土亦有血迹,却瞧不出伤势。 田恒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不忙,等会儿我脱了给你慢慢查。” 那只大手粗粝无比,还沾着沙土,却在她掌心轻轻一挠,说不出的暧昧。楚子苓脸腾的就红了,这模样,哪是受了伤的 见她羞恼,田恒不由大笑,笑罢又摇了摇头:“我伤了屈巫,却未能致死,只看栾书派去的人顶不顶事了。” “无妨。只要伤了,不管伤势如何,总能让他受尽折磨。”楚子苓也轻笑出声,所有的紧张和忧虑都消失不见,如释重负。 且不说这时代的伤愈率,即便能治好,严重的创伤都会留下后遗症,甚至损坏神经,留下永远也无法磨灭的精神性疼痛。又有哪个神巫,能救屈巫呢更别说,这次参与截杀,又被栾书窥破,屈氏一族以后都只能投靠赵氏,苟延残喘了。待到下宫之难发生,他还能幸免吗 眼看身体残破,家事破败,怕是比单纯的送命,更让那傲慢的男人备受折磨。 然而复仇的快意只是一瞬,楚子苓便反应过来:“厉狐那边呢” “不清楚,之前临阵时乱过一场,说不好是庄姬的手段。不过不管他能不能活下来,赵同都不会饶他性命了。”田恒冷冷一笑,这可是比当初设伏还要严重的惨败,更让郤克和栾书有了借题发挥的把柄。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区区一个门客,赵同还会留他活口吗上天无门,下地无路,他怕是也要尝尽恩师当年尝过的苦楚了。 他们成功了,两人的仇怨尽数得报,还借着假死脱身。之后为了大巫,齐侯会不会兴师问罪,郤克会不会借题发挥,都与他们无甚关系了,枷锁尽去,牢笼不在,自是海阔天空。 四目胶在了一处,田恒开口:“下来要去何处” “秦国如何我想去看看。”看看未来结束战国乱世的强秦,如今是何模样,“对了,还有吴越,你想要的名剑,定能在那里寻得” 还有范蠡西施,夫差勾践,此刻虽不能见,却也该看看未来的五霸之二,和那流传千载的传说。 看着那亮晶晶,满是期冀的黑眸,田恒笑了,猿臂一伸,把人揽在了怀中,一个带着血腥和土腥味道的吻落了下来,结结实实,又炽烈绵长。 一路狼狈奔逃,待屈巫回到田庄,已然是几日后了。虽有治疗,但那伤就像长在肩头,一寸寸吞噬着他的生命,让他脑中昏沉,四肢乏力。他要死了吗要被那大巫咒杀了吗 混混沌沌中,他听到了女人凄厉的叫声,听到了慌乱的惊呼和哭嚎,一切纷纷扰扰,似要把他拖入黄泉鬼路。然而屈巫并不甘心,哪怕在混沌之中也拼死挣扎,只为了一线生机他放弃了卿位,放弃了楚国的封爵家业,出奔晋国为的是什么是活下来立一番功业岂能因为这点小伤,就死于非命 不知是不是这存活的意念太过强大,数日之后,他竟然真的醒了过来。一旁侍候的家人奴婢都是喜出望外,连忙招巫医前来。屈巫却木然的躺在榻上,转动视线:“夏姬呢” 夏姬是他的妻子,也爱他极深,怎会不守在病床之前 身边婢子手上一僵,险些把水碗打翻在地,倒是伺候在一旁的长子迟疑片刻,小声道:“继母前两日早产,诞下了幼弟。” 早产屈巫的手抖了起来:“她人呢” “已然身故”对方低下了头颅。 如此高龄还遇早产,鬼神也救不回的,谁能料到只旬月,就出了如此变故。也许所有祸端,正是那“不祥之人”引来的,现在人死了,倒也轻松。 看着儿子木然的面孔,屈巫嘴唇颤了一颤,“噗”的一声吐出口血,再次昏了归去。 “父亲父亲” 惊叫连连,与那混乱的杂音融入一处。 “孟姬可知,家中出了些事”赵婴坐在房中,却未曾抱那美人,只沉着脸问了一句。 赵庄姬讶然挑眉:“出了什么事叔父为何如此忧心” 她那副模样,全然无辜,然而赵婴心底却翻腾不休。据说自己派出的人里,混入了奸细,袭杀了死士总管,还引来了栾氏人马。现在事情闹得极大,连兄长都压不住了,还疑他从中作梗,坏了大事。 这让赵婴百口莫辩,可是仔细想想,能从这边下手的,又有何人呢 然而面前那女子杏眼圆睁,一脸茫然,似乎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赵婴沉默片刻,还是伸出了手,盖在了那娇柔的小手之上:“正卿和栾书欲对赵氏不利,若你能入宫向君上求情,说不定还有回转的机会。” 那只手又干又冷,盖在手上,让人有些不快。然而赵庄姬眨了眨眼,已经绽开了笑颜:“叔父何必如此客套妾也是赵氏之妇啊” 说着,她轻轻一歪,倚在了那人怀中,十足亲昵。然而埋在衣襟里的唇瓣上,浅淡笑意悄然散去,不见了踪影。 庭外,一阵微凉的秋风吹过,枯叶颤颤,坠于尘埃。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校对了一下错字w 下来按照老规矩先浪半个月,随后再写番外。番外会有几个角色的未来和尾声,也会有两人在其他国家的游历,不过这次会随心一点,也没有那么详细了。 写这个故事,其实是放弃了“目的性”的,没有网文常见的功成名就,荣华富贵之类的终极目标,只是随波逐流和寻找自我,所以它起来会有点“小”,视角并不很开阔。不过写得还是挺开心的,至少尝试了一种新的写法。 至于男主,也不那么传统,但是对于一个有一技之长的现代女性而言,“霸总”真的重要吗除了爱之外,也许追求的不过是“理解”、“尊重”和“支持”罢了,若是能有安全感,更是好极。 不这么传统的女主和男主构成了这个故事,如果大家能享受这段阅读的过程,窝就很开心了,也感谢一直陪窝走到最后的小天使们虽然也没剩下几个了允悲 先去休息了,半个月后等窝回来gt3: 153、番外一 “芍药、桂、椒、茱萸当多加一成白蔹才是” 幽暗内室, 一名巫者念念有词,把药料逐一投入面前酒瓮中, 神情极是专注。这等巫医熬制汤药的时刻, 是无人敢扰的, 然而还未等他把药配好,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踏踏”足音,就听有人在门外高声道:“大巫那费家小儿病愈了” 这一嗓子, 惊得巫者手里药料撒了一地,然而哪管这么多, 他豁然起身, 几步就冲到近前, 急声道:“真痊愈了谁人治的可是城东的巫凉” 句句紧逼, 让那下人额上冒汗,赶忙道:“并非巫凉, 是个外来游巫,据说专治小儿疾”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巫者就大步出了房门:“备车备车吾要去拜访那游巫” 大巫吩咐, 府里哪个敢怠慢车驾很快就备好,骈马疾驰, 向着城东而去。雍城八道, “井”形相交, 城东建集市,多为商贩国人居住,杂乱不堪, 道路自然也不会多通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车才穿过拥挤的巷道,来到一间院舍前。这院落不大,外面只竖着篱笆,但是围着的人却不少,非但有车马,还有几个捧着木匣、绢锦的仆从,显然随着主人前来,而且绝不会是普通国人。 这游巫已经引贵人问诊了吗那为何还住在这等简陋的小院中 巫缓心中大奇,也不等随从上前通禀,直接跳下车向里走去。见到他身上巫袍,旁人赶忙退避让道,竟然轻轻松松让他走进了院中。 只是还未等窥清屋内景象,一道身影拦在了面前。 “敢问大巫前来何事”拦路的是个大汉,身高八尺有余,虎背熊腰,虬须鹰眸,偏偏气度昂然,不似寻常地痞游侠,反倒有些士人风范。 秦人犷悍尚勇,对于这等英武男儿,自要高看一眼,巫缓也不倨傲,客气道:“吾乃秦宫巫官,名巫缓,特来拜会游巫。” 这话引得身后围观者一阵骚动,秦人也重巫,勿论在秦宫服侍君侯的大巫。这等身份的人物,任谁都要高看一眼,怎会亲自来到这小院难不成是专为院中人来 然而这身份,并未另面前大汉色变,他只挑了挑眉:“大巫怕是来错地方了,此处并无游巫。” 这话说的巫缓一怔,立刻看向一旁从人。那从人脸上冒汗,连忙道:“救了费家小儿的,不正是游巫壮士何出此言” 那大汉闻言一哂:“救人不假,却不是巫。” 这话让顿时让随从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为好。哪有治病却不是巫的这大汉莫不是在戏耍他们 巫缓却不动怒,只反问道:“那是如何治好费家小儿的” 一个大巫,听闻治病的不是术法,还要询问手段,这可就有些古怪了。那大汉皱了皱眉,还未答话,就听屋内一阵响动,几人千恩万谢的退了出来。其中抱着孩童的妇人面上犹自有泪,陪在她身边的男人却是一脸欢喜,连连躬身。立在正中的,是个女子,衣着不甚华美,头上也只插着根木簪,然则神色淡然,气度非凡,与道谢的夫妻迥异。 治病的定是她 巫缓今日前来,正是为了治病之人也顾不得身旁大汉了,他匆匆上前两步,开口便道:“汝就是治好了费家小儿之人” 这突然窜出来的巫者,引得众人皆惊,倒是立在阶下的男子认出了巫缓,连忙行礼:“未曾想巫官也在此,小子失礼。” 他识得自己,难不成在朝中为官是士还是下大夫巫缓看了对方一眼,没想起他的身份,倒是看到了妇人怀中抱着的孩儿,直愣愣问道:“这小儿患的何病如何治愈的” 这话实在冒失,但是那男子知晓面前是位宫巫,哪敢怠慢,立刻道:“犬子连日腹泻,眼看不好,吾等实在无法,听闻此处有小儿医,才送来诊治。结果仅用了三日便病愈,实在灵验。” 小儿腹泻不甚好治,只用了三日就病愈,更是难得,巫缓皱了皱眉:“当真用的不是巫术那为何称毉” 这话可不好答,那男子顿时嗫嚅,不知该说什么好。面前之人毕竟是宫中大巫,万一着恼,他可吃罪不起,然而楚医刚刚治好了爱子,也不可能忘恩负义。正纠结着要如何答,立在屋中的女子微微一笑,开口道:“此醫非从巫,而是从酉,非借鬼神之力,只施汤药针石。” 原来是那个“醫”,怎么说也是宫中大巫,巫缓立刻明白过来她这话的含义,眉头不由微皱。这跟他平日手段竟有些相似,可是不借鬼神之力,能治病吗 今日前来,为的正是探明此事,巫缓并未迟疑,立刻道:“吾乃秦宫巫官,名巫缓,听闻汝治愈了费家小儿,特来求教。” 那女子本来平淡的面容,在听到“巫缓”二字时,起了波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笑道:“请入内详谈。” 两人对答,一旁立着的诸人都未想到,等二人转身入内,呆立原地的男子才缓过神,结结巴巴对一旁大汉道:“那,那是给君上瞧病的巫医,身份尊崇,田子还当小心应对。” 这着实是良言了,田恒不动声色的笑了笑:“有劳李君提点。” 那男子连道不敢,又命仆从奉上钱帛作为谢礼。田恒也未退让,大大方方收下,又命人送这对夫妻出门,才回转室内。来到秦地已有三个多月,上门找事的巫者也不止一人,子苓还是第一次请人进屋呢。是因那巫缓的身份,还是为别的 心有所想,足下步伐却依旧稳健,他干脆利落的迈步入屋。 此刻巫缓已在席间坐下,两眼却不由自主打量起了屋中陈设。这应当是个诊室,但是没有常见的祭案火盆,图腾兽首,反倒素净简洁,一侧是待客用的草席,一侧是矮榻,中间用屏风相隔,若不是熟悉草药味儿和浓浓的艾草烟气,真跟寻常人家的寝室别无二致了。 这女子难不成真不敬鬼神巫缓心头存疑,开口的第一句,却还是关心之事:“那费家小儿得的是骨疽,怎能这么快病愈” 这开门见山的质问,楚子苓不以为怪,反问道:“敢问大巫如何治此症” 这话让巫缓一噎,但是想了想,病自己根本治不好,透露个方子又有何妨,便道:“疽疾皆用白蔹、黄耆、芍药、桂、薑、椒、茱萸七物,骨疽倍白蔹,以三指大撮入酒中,日五六饮之。” 这可是他钻研许久才得出的方子,而且肉疽、肾疽配药亦有不同,可不能说与旁人听。 巫缓的慎重落在了楚子苓眼中,让她唇边不由浮起笑容。这方子她还真知道,出自五十二方,乃是从春秋战国传下的古本医术之一,成书时间怕是要早于黄帝内经。而随口说出这个方子,面前之人,恐怕真是史书中所载的“医缓”了。 她来秦国,只是为了见见这未来一统天下的强国,没想到还未见识大国风范,倒是先见到了传说中的“神医”。 “费氏子病因外伤而起,复染邪毒,凝滞筋骨,方成骨疽。”楚子苓并不评判这个方子,只是说起了自己诊断的病因和疗法,“故而要排脓清淤,化湿开郁。” 这话说得含混,巫缓神色却是一震:“排脓汝竟排脓小儿体弱,割脓伤身啊” 他会这么说,必然也是有外科经验的,然而这个时代外科手术基本只能靠命硬,难怪他会选用更保守的内服药物。而这样的诊疗倾向,也能看出他是个经验极其丰富,且善于动脑的医生了,至少在春秋这个时代,是真正的“良医”。 楚子苓心中暗叹,解释道:“排脓自要讲究手段,并非脓皆可排。若是风邪外侵,或是风邪内盛,也有敷药、艾灸之法,所用药物亦有不同。” “只骨疽,便有这般多手段”巫缓是真讶然了,他能分出几种疽疾的不同已是大大难得,怎么单一个骨疽,还有如此多讲究 “病因不同,自然手段各异。不止骨疽,肉疽、肾疽不也如此”楚子苓反问道。 巫缓讶色更胜,他可没漏口风,这女子竟然已经知晓了几种疽疾的不同,显然手腕远高过自己再看那身纹饰平平的衣裙,他忍不住道:“你当真不是巫医” “只是医,不是巫。”楚子苓抬眼,看向大步入内的男人,唇边露出笑容,“吾已嫁作人妇,怎会是巫” 顺着她的目光,巫缓看向那入内的昂扬男子,虽然虬须满面,看起来有些凶狠,但是面对这女子时,那双鹰眸不见锋锐,唯剩脉脉柔情。 巫是不可娶嫁的,既然婚配,当然不会是巫。 巫缓心底腾起些明了,续又生出遗憾,不由道:“汝身具天资,何必委身与人” 他话音未落,一旁大汉已经挑眉,对面女子却抬手按在了夫君手上,柔柔一笑:“吾之术,非鬼神赐予,婚配与否,又有何妨那费家小儿,不就治愈了吗” 这话顿时让巫缓说不出话来。是啊,这个嫁了人的小女子,不还是治好了自己都束手无策的病症吗然而如此不敬鬼神的,怎能从黄泉路上抢回一条条性命 他心头翻腾,不知该信还是该叱,却听对方道:“想来大巫也善汤药,若有不明之处,不妨一同参详。” 这是邀他讨论术法巫缓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哪还顾得上什么婚不婚娶,立刻道:“如此大善” 看到一旁男子的讶然神色,他才发现自己应的太快了,又尴尬的咳了一声:“吾也是秦地数一数二的巫医,必不会藏私” 楚子苓笑了:“那便谢过大巫了。对了,吾名伯楚,此乃吾夫君田恒,游历至此,略作盘桓。” 难怪会突然冒出这么个游医,巫缓总算明白过来:“原来如此,难怪未曾听闻大名。” “区区小伎,何足挂齿。” 楚子苓少不得也要谦逊一下,不过巫缓并非在乎虚礼之人,转头又问起了骨疽的事情。两人探讨了一会儿,不知哪里戳到了痒处,巫缓露出恍然大悟之色,一拍大腿,立刻起身告辞,估计是要回家实验去了。楚子苓也不阻挠,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外。 看着那匆匆爬上车的背影,田恒挑了挑眉:“怎么,遇到了可塑之才” 听了这么久,他哪能不知子苓的心思,这是技痒了,想找人聊聊吧 楚子苓笑着摇了摇头:“真要教授,还是寻个孩子从头教起为好。只是这巫缓,还是要谈谈的。” 这可是“病入膏肓”的真正代言人,说不定将来还要跑去晋国,给晋景公治病呢,她怎能放过接触的机会。既然这个时代真的出现了医者的萌芽,那为其浇点水,也是理所应当吧毕竟是真正的先驱,岂能不敬 这话说的轻松,但是话语间有些藏不住的欣喜。若非那巫者身材干瘦,年岁也大,田恒都要生出醋意了。 轻轻哼了一声,他环住了妻子的纤腰:“如此这般,雍城也算没白来了吧” 秦国并非想想中的秦国,国都还不是咸阳,而是个名为“雍”的大城,直到秦穆公时,也才刚刚打下西戎十数国,拓边千里。只不过随着穆公身故,又用贤臣陪葬,秦国的国势开始衰败,随之而来的是晋国和楚国的崛起。位居西北边陲,秦国还未曾展现出后世的强秦风范,怕是要跟晋国打上百十年,等到三家分晋,才能彻底跨出关中,争霸天下。 只是她,等不到那一天了。 也正因为这小小遗憾,让楚子苓选择留在了雍城,从事起了另一项职业。当年扁鹊行医,便是根据不同的国家选择病人,而途径当年的咸阳,他不就是做了个小儿医吗 因而途径雍城,做个小儿医,也就别有一番意味了。 只是不知这巫缓,能不能带来更多惊喜。 田恒却不管这么多,见身边人眉眼舒展,唇边带笑,手上一紧,便把人揽在了怀中:“就算如此,不可久待。” 毛茸茸的胡子扎在脸上,让楚子苓缩了缩脖子,笑出声来:“放心,这次绝不会入宫了。” 对方心思,她岂会不知名声赫赫的宫巫,可不能接触太久,兴许再过些时日,他们就要启程,前往他处了。 不过有人陪在身边,浪迹天涯,又有何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扁鹊传:“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雒阳,闻周人爱老人,即为耳目痹医;来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子苓也来浪一把 其实是应该写作“医缓”的,但是这个“医”很可能是“毉”,为了强调他的巫者身份,还是写作了“巫缓”。 同理,“毉”和“醫”同音,只在开头用一下,以后就用“巫”和“医”区分啦。 终于回来更新啦,首日粗长,希望这次能保持日更,一口气更完w: 154、第 154 章 “若病因不同, 就要改方,如何治病”看着面前悠闲碾药的女子, 巫缓眉头紧皱, 愁得厉害。 这些日, 他倒是经常来这小院,跟伯楚讨论治病术法,只是这女子的师承古怪, 跟巫医所学截然不同。明明是同一症状,偏要寻出三四种病因, 还皆有不同的应对之法这哪是治病都快跟占卜一样了, 让人如何对症下药 “人有五脏六腑, 气血精津, 腧穴经络,本就遵循天理, 交感相应。若只识表不识里,难免误诊了病因。为何同一种药,有时能治活, 有时却会治死,根由正在于此。”楚子苓不紧不慢答道。 对于巫缓的疑问, 她是能理解的。这里毕竟是春秋, 是道教都未曾诞生的年代, 更不会有成系统的中医理论以及相辅相成的哲学思辨。对于这时代的巫医而言,能够根据不同的病加减配方,已经难能可贵了, 再进一步,实在不是他们的知识体系可以理解的。两千多年的漫长发展和完善,不可能靠灌顶传功来完成,因此她能教的,也只是最基础的理念。 这话让巫缓眉头一皱:“难道不是因为鬼神吗不敬鬼神,药自然不会生效” 楚子苓闻言停下了手中动作,反问道:“那我算是敬,还是不敬” 这话顿时让巫缓语塞,他可见识过伯楚治病时的情形,没有唱咒,没有祭拜,甚至连巫袍都不穿,或针或艾,或汤或药,却总能治好送来的小儿。那些看病的国人又非卿士,只以为是大巫术法高明,哪能分辨的出“巫”和“医”的区别呢 沉吟片刻,他终于问道:“那要如何辨别病因” “不知大巫诊病时,可会察言观色”楚子苓反问道。 这四字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巫缓却点了点头:“面色青黑、惨白者,大多难治。” 身为宫巫,在他手上治好过不少病患,却也死过不少。这些病患多为朝中卿士,一个不慎就会牵连,害了自家性命。因而比起治好的,他更重视那些危重急病,绝不能让人把罪责推倒自己身上。这可是门极为考验巫医本事的手段,也是他自恩师那里学来的保命之法。 听他这么说,楚子苓就笑了:“这便是法。望面色,闻声息,问病症,腑脏气血有变,自会显露体表,有迹可循。” 望闻问切是中医诊断的根本,如难经所言:“望而知之者,望见其五色,以知其病。闻而知之者,闻其五音,以别其病。问而知之者,问其所欲五味,以知其病所起所在也。切脉而知之者,诊其寸口,视其虚实,以知其病,病在何脏腑也。” 而除去切脉,望、闻、问这三者,对于巫医也是有用的,至少分辨危重病,总少不了这些表象观察,巫缓其实早就触到了门槛,只是想要一窥究竟,还要时间罢了。 听她这么说,巫缓的双眼猛地亮了起来:“这还有迹可循” 能够根据患者的表证判断病情是否致命,就已经是不传之秘了,这观色相的法子,简直可以称之为“神术”哪怕只是透漏少许,对他也是受用不尽的好处啊 没让巫缓失望,楚子苓淡淡一笑:“怎么不能肝主目,心主舌,脾主口,肺主鼻,肾主耳,病色亦有白、黄、青、赤、黑,若是佐以其他几种法子,总能断出病由。” 五官还能对应五脏巫缓额上都冒出了汗水,想要细问,然而嘴张了两次,却开不了口。这等精要,能说这么多给自己听,已是难得,岂能再问详细 巫缓那副纠结扭捏的样子,楚子苓怎会看不出不过这些东西,确实不太适合细说,涉及到的东西太多了,一股脑倒出来,恐怕会起反作用。若是巫缓有心想学,慢慢引导,让他自行领悟,并且展开研究,才是可行之法。 见伯楚闭口,巫缓简直心痒难耐,正想再问些什么,门外突然传来叫喊声:“大巫,大巫救命” 听到这一嗓子,巫缓猛地起身,然而下一刻,他看到一旁坐着伯楚也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这应该是找伯楚的吧看来再怎么强调,还是有人当她是个巫医。 不过难得遇到送上门的病患,巫缓还是跟着走出门去,只见小院正中,一个衣衫褴褛的干瘦汉子抱着个小儿,边喊边哭,显然失了分寸。那孩童年岁不大,又黑又瘦,抖个不停,昏迷不醒。 这是“小儿痫”巫缓怎么说也是巫官,经验老道,一眼就认出了病因,立刻对伯楚道:“是痫症,用雷丸膏浸水即可” 取雷丸以猪膏调和,以冷水搅拌,让病儿浸入水中,就能治痫症。 然而他的好心提醒,对方并未理会,只飞快查看了小孩的体征,又问了孩童的父亲两句,才道:“是暑风,须得入内行针。” 暑风是什么不是痫症吗巫缓一脸茫然,就见那素裙女子领着那病儿的父亲,快步入了内室。难不成自己认错了她要如何治这病脚下不由自主挪动,巫缓想要入内细观,谁料一条手臂又拦在了面前,之前未曾露面的大汉似笑非笑的对他道:“大巫不妨在外歇息片刻。” 巫缓立刻止了步,面上也显出羞愧神色。这可是偷师,是巫者大忌,他怎能如此厚颜无耻,前去窥探不过此刻离开,巫缓也是舍不得的,只能硬着头皮坐在了屋檐下,权当没看到对方眼中嘲弄。就算不能看伯楚施术,也该看看结果才是。 然而没等到那对父子出来,倒是守在门外的随从急急赶了过来:“大巫,白府遣人来请。” 白氏可是秦国大氏,乃是秦武公之子公子白的后裔,能寻到这里请巫缓,显然是家中有人得了急病。这样的君侯之后,巫缓是万万没有推拒理由的,看了眼犹自闭门的小屋,他叹了口气,起身道:“改日再来搅扰田子。” 他想来搅扰的怕不是自己吧田恒微一拱手,算是全了礼数,但是送客就免了。看着那巫者匆匆离去的背影,他哼了一声,子苓还真是兴致不减,这些日都没拦着这巫者登门,估计是真有心传些手段了。也是,这等心思执拗又没甚架子的巫者,确实不算多见,难怪她会见猎心喜。 也许还是早日收个徒,更省心些。脑中绕过这念头,田恒又摇了摇头,收徒可是大事,还要子苓自己决定才行。等离开雍城,再做计较为好。 又在门外坐了片刻,就见木门吱呀一声拉开,那干瘦男子呜咽着退了出来,一下又跪倒在地,叠声道:“多谢大巫多谢大巫小人这就寻婆娘前来,给大巫使唤。” 他怀中并未抱着孩儿,显然患儿还留在室内,看来是病的不轻,要留下照看两日。一个男子留下陪伴自然不妥,要子前来。 田恒见他这副模样,上前一步:“小声些,莫惊了人。” 那男子似才发现这这高大壮汉,唬了一跳,倒是收了声,又狠狠叩了几个头,才跌跌撞撞跑出门去。 田恒也不管那男人,迈步进屋,就见妻子跪坐在榻边,正专心施针。那孩儿已经醒了过来,身上也不再抽搐,就是病怏怏的,看着仍是可怜。 知道子苓喜爱孩儿,田恒也不打搅,坐在一旁静候。又过了小半刻,施针的手才停了下来,楚子苓俯身摸了摸男孩的额头,轻柔的对他说了句什么,这才起身。然而不知是不是起的太急,身形竟然一晃,没能站稳。 一只手自后方伸来,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田恒眉头紧蹙:“可是累了” 都是那巫缓天天来搅,让子苓没法好好歇息 楚子苓可不知身边人的想法,捂着胸口压了两下,才下压突如其来的恶心。怔了怔,她伸手搭在了自己腕上,片刻之后,神色有些复杂的扭过头,看向自家夫婿。 见楚子苓面上神色不对,田恒心头忽的一惊:“怎么了可是病了” 说着他就想拦腰把人抱起来,楚子苓赶忙止住,摇了摇头:“不是病,是有身孕了” 毕竟是医生,楚子苓前些日就已经觉出不对,但是没有表证,不敢轻易下结论,生怕自己料错了。然而现在,是不会错了。 因为屋中有病人,这句话说的极轻,田恒却跟被雷劈了一样,傻在原地,连伸出的手都僵的收不回来。 见他这副傻样,楚子苓“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心头的忐忑被人分享,倒是轻快了几分。田恒则猛地回过神,想要抱人,又不敢乱动,手在空中晃了半天,终于颤巍巍落在那平坦的腹上,连一份力道也不敢用。 “真,真的有孕了”这腹部明明还平坦的可以,已经藏了个孩儿田恒只觉脑中嗡嗡,又是狂喜,又是担忧,连话都结巴了起来。 “自然是真的,你不信我的医术吗”楚子苓挑眉反问。 “信,自然是信的”听到那嗔怪,田恒面上的喜色终于炸了开来,嘴角都要裂到鬓边了,“有孩儿了我的孩儿” 这副喜不自胜的模样,何等的具有感染力,楚子苓也笑了出来,轻轻扯了对方一把:“小声点,这边还有病人。” 田恒的面色却猛地一肃:“你有孕在身,怎可操劳对了,把这小儿交给巫缓,他定然甘愿”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楚子苓哑然失笑:“只是有孕,连怀都未显,何必如此紧张这孩子还需的我来治,以免落下病根。” 暑风是有一定几率留下后遗症的,否则她也不会留下他就近看护。 田恒却不答应:“若是染了病气怎么办不可行险” “田恒”见他这模样,楚子苓忍不住连名带姓叫了出来,目光平直注视着对方,“我是个医生,知道轻重,你须得信我才行” 她可不想这个新任父亲患上恐慌症,把她关在屋里。怀孕当然要小心,但是不意味着她就成了个废人,相反,适当的运动和工作能够保持体力,帮助她撑过鬼门关一样的生产时刻。若是田恒失了分寸,对于两人都有害无益。 被这一声喝止,田恒眨了眨眼睛,半晌才深深呼出了口气:“我心有些乱” 他的心从未这般乱过,狂喜,担忧,惊慌,几乎无法自控。他曾想过两人的孩儿,却未曾想直面之时,会成这副模样。 楚子苓笑了,上前一步,倚在了对方胸前:“还是几个月呢,不急,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总要寻个居所,要让你和孩儿安居,还要寻几个可靠的婢子伺候,最好再寻个助产的妇人脑中乱哄哄一片,田恒却无法自控的伸手,把她锁在了怀中。 当熟悉的药香飘在鼻端,怦怦心跳终于缓缓慢了下来,他低头吻了吻妻子的发顶,也无声的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就是这么快w: 155、第 155 章 上了车, 巫缓一刻不停赶回巫舍。身为宫巫,能请他出面的卿士其实不多, 但若真来请, 必然是秦公授意, 连他也不敢轻忽。 回到巫舍,前来求治的白氏子弟已经侯在了院外,见到人立刻上前一步, 急急道:“终于等到了大巫,吾父近日胸痛, 不能安睡, 还望大巫祛疾。” 听到“胸痛”二字, 巫缓心头就是“咯噔”一下, 年迈者出现胸痛的毛病,可不是吉兆。难怪白氏有家巫也不成, 还要求到君上面前,让他出马。 然而这时不能退却,他只微微颔首, 就缓步入了巫舍。只见一位老者倚在榻上,右手抚胸, 气喘咻咻, 冷汗淋漓, 一张老脸肿的厉害,面色灰白,嘴唇青紫。这可是将死之兆啊 巫缓一下就提起了心神, 然而未曾如往日一般立刻施法,震慑诸人。而是走到老者近前,仔细观瞧片刻,方才问道:“痛了几日,痛在何处” 这可是众人都未料到的,一旁侍奉的儿孙立刻作答,连那老者也喘着颤巍巍加了几句。听完众人所言,巫缓这才摆出副肃然模样,烟燎施法。 胸痛需揉按、烟熏、服汤药,更要紧的是暗示那些子孙,此乃神明显出的征兆,许是天不假年。这些都是巫缓做惯的,然而此次面对病患,他心底却始终不静。那些入眼的表证,听到的病情,究竟意味着什么胸痛必然病在心,若非鬼邪作祟,又为何会生出这样的症状 要是换了那伯楚,会如何医治念头浮起,巫缓又在心底摇头,那女子是小儿医,如何能治老迈之人况且,这是将死之人啊。 不出所料,在施法的第二日,老者忽地昏迷不醒,不到入夜就一命呜呼。白氏子弟自是痛哭流涕,却也对提前“告知”生死的大巫敬畏有加,不敢有分毫怠慢。 看着一众嚎哭的白氏子弟,和那躺在榻上,已没了声息的尸体,巫缓终是按捺不住,送走人后就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府,向那小院而去。 手足青至节,心痛甚,旦发夕死,夕发旦死。这等绝症,有法可医吗 念头在胸中徘徊,让巫缓连连催促御者,更是急切。还有那个得了“暑风”的小儿,不知治的如何了凭那古怪法子,真能不靠鬼神就治百病吗 然而等他来到小院时,迎面碰上的却是让人惊愕的场面。只见一对衣衫褴褛的夫妻,正跪在小屋门前叩拜不止,而前几日还昏迷不醒,抽搐不止的孩儿,此刻却乖乖依偎在母亲怀里,两眼圆睁,干瘦依旧,但面上已看不到病态。 只三日就好了怎么治好的 巫缓一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连卿士们都要敬畏有加的大巫,放在这里也没人注意,那对夫妻行了礼,又小心翼翼的放下背在身后的口袋,这才悄然退了出去。 巫缓怔了半晌,走上前去,只见那有些破旧的口袋里洒出了些东西,黄黄圆圆,竟然是菽。这等寒酸物事,也敢拿来当谢礼 就在巫缓呆滞的目光中,田恒走上前来,一只手拎起了布袋,皱眉道:“你怎地又来了” 见他面色不善,巫缓这才回过神,赶忙道:“吾有事想寻伯楚” 田恒还想说什么,屋中人已经听到了动静,朗声道:“大巫请入内。” 若是平时,田恒怕是还要说些什么,但如今只瞪了巫缓一眼,就拎着袋子进了屋。这可是往日都没有的事情,巫缓迟疑片刻,还是跟着走了进去。 进到屋中,就见那大汉已然坐到了伯楚身侧,附耳说了句什么,引得那一贯沉静的女子斜他一眼,这才转头道:“大巫前来何事” “那暑风已经好了为何这么快”虽有心事,巫缓忍不住还是先问了这个。 “泄热开窍,若是得法,不需多长时间。况且小儿体弱,高热不退易伤根本。”楚子苓答的简单。这些常识,巫缓应该也是有的,否则也不会说出冷水药浴的点子,只是有些不对症罢了。 泄热要怎么泄开窍又要怎么开万般思绪在心头乱转,巫缓还是没法说出口,抿了抿唇,终是道:“前两日白氏家主之父病重,乃是胸痛,吾施法救治,却未能救回,不知你知不知此症” 胸痛应该是胸痹或真心痛吧楚子苓并不作答,而是反问道:“患者口唇可发青舌苔是何颜色面上有无淤肿眼眶有无疣瘤耳根呢胸痛是在前在后,呼吸可畅能安睡否” 这一连串问题,问的巫缓心中怦怦,立刻道:“口唇青紫,面上淤肿睁不开双目,眼眶似有黄斑,耳根耳根吾未曾注意。胸痛已有两年,近几日心痛彻背,无法安眠,送来当日绞痛不止,气喘咻咻,未满一日,果真毙命” 这就是典型的“真心痛”了,属于急性心脏病,就此时的治疗手段而言,确实是绝症。然而病不出奇,巫缓的口述里却有些不一样的东西,他非但注意到了病人表证上的细节,还问了之前的病程,这跟平常的大巫施法可截然不同。楚子苓也当过“大巫”,明白保持神秘性的重要性,而巫缓敢看,也敢问,已超脱了“巫者”的属性。 这才是她近些日来灌输的目的。 唇边露出了些微笑,楚子苓道:“胸痹非一日之疾,一旦病入膏肓,确实无药可医。但若能提前查知唇、耳、面的变化,施以药石,或改其作息,摒除恶习,是可以避免猝亡的。” 巫缓瞪大了双眼,他从未听过如此的说法,这等绝症在发病之前就能察觉,还能治愈 “何为膏肓用何药物”巫缓再也忍不住了,也不管是不是犯了忌讳,急急问出声来。 “心尖脂为膏,心下膈为肓,这等要害若被邪气所侵,再难救治。”楚子苓说出这话时,只觉古怪难言。她正在跟“病入膏肓”这词的来源者,解释“膏肓”的含义。然而此刻,她确实想说,因为面前之人听得全神贯注,就如任何一名医生一样,想要查明疾病的来源,并找到克制它的办法。 正是这与生俱来的好奇和不甘,推动了医学的发展,也让更多生命得以延续。面对如此渴求的目光,楚子苓无法敝帚自珍。只是治疗胸痹,也需要系统的望闻问切,对症下药,没有系统学过中医的人,是无法掌握真正的“药方”的。 顿了顿,楚子苓才道:“至于用何药,还需你自己细细探知,若能对症,自有化解之法。” 这样的回答,岂能让巫缓满意他忍不住膝行两步,身体前倾:“世间何止百草,怎能选出对症之药若楚医肯教,我必向君上举荐,迎你入宫” 这可是宫巫的承诺,若是能得秦君信赖,绝对一步登天,权柄在握。然而对面那女子却讶然的挑了挑眉,随后轻轻摇头:“吾乃医,而非巫,何必入宫” 这话让巫缓一滞,突然醒悟了过来。对啊,以伯楚的术法,何必自称是“医”呢只要她说自己是个大巫,凭她的能耐,怕是要让君侯相迎,卿士折节,又岂会在乎自己这点举荐之恩 面上涨的通红,巫缓刚想再说什么,却见那女子缓缓起身,来到了他面前,纤长的食指在他胸口一按:“之间,为膻中。” 随后又绕了半圈,来到他背后,在背心按了两下:“七椎下间,左右旁开两指,为膈俞。此三穴,艾条离肤寸许不动,每日炙半刻,一连六日,可缓解胸痛。” 三下按的都不重,巫缓却像是被掐住了要害一般,僵坐原地,连手都抖了起来。这是治病之法她真的传授自己治病之法了 楚子苓已经转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冲一旁瞪眼的田恒笑了笑,才道:“这三穴都有活血化瘀之效,此病乃是心气痹阻,脉道不通所致,除针石外,还当少食肥甘厚腻之物,亦有些效用。” 巫缓张了两次口,却吐不出一个字,身形突然一矮,结结实实拜了下去。 虽然他不知这些东西是否真能治病,但能传给自己,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她甚至连入宫都不在乎,竟还能倾囊相授,自己又当如何感恩呢 看着那浑身都在抖动的男人,楚子苓轻轻舒了口气。这些当然只是皮毛,也是现如今极少数她能教的东西。然而就如宝剑赠英雄,这样的手段,也唯有落在巫缓这样的近乎“医者”的人手中,才能发挥更大的效用,成为他继续前行的引路明灯。 这善缘,她愿意给出。 不过这些,对于巫缓而言还是有些过了。看着他跌跌撞撞,连礼数都快忘干净的背影,楚子苓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今天的话,他能记住多少 “教这个,还要摸了摸去”一旁,倒是打翻了个醋坛子,某人横眉冷目,只差对离去的巫缓补上一刀了。 楚子苓“噗”的笑了出来:“他未曾学过窍穴,当然要指点一下才好。若是想学,我也可以教你啊。” 不论是医术还是武术,在古时不传异性,也这方面的顾虑。毕竟有些穴位需要亲自点拨才能找准,男女有别,确有不便。 以后绝不能让子苓收男子为徒这调笑没让田恒放松多少,反倒更是下定了决心。不过此刻,值得忧心的却不是这个。 “该离开雍城了。”田恒话锋一转,突然道,“雍城太大,又有巫缓这等人物,不是安居之所。” 巫缓是个宫巫,若是因他牵扯到了诸侯、朝臣,说不定会引来什么麻烦。况且子苓的术法,是瞒不了多久的,在这等大城久住,迟早会出现得罪不起的病患。现在怀了身孕,还是寻个安全的地方隐居,才最稳妥。 田恒眼中的担忧,楚子苓如何不懂微微一笑,她倚在了夫君怀中。 “好。” 一个字,轻轻巧巧,不存疑虑。 巫缓其实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也记不太清楚伯楚如何作答,一路浑浑噩噩回到了巫舍,所有思绪都被燃烧殆尽,只剩下按在身上的三处,犹若火灼。当机立断,他命人寻了几个曾有心痛的病患,试验起来,几日废寝忘食,险些舍了宫中的差事。 十日后,当第一个病患低声道“胸痛稍缓”时,他浑身一震,猛然醒过了神。对啊,他该拜楚医为师的若是拜她为师,何愁学不到更精妙的术法 简直等不及旁人,巫缓亲自驾车,飞驰到了小院,恨不得奉上所有身家,献上忠诚性命。然而曾经热闹的院落,已经人去屋空。 作者有话要说:  嘤,今天没能提前,明天继续努力gt: 156、第 156 章 “别慌, 就快行了用力吸气,再吸, 嘘能看到头了, 用力” 草棚中, 一派兵荒马乱,有撕心裂肺的哭喊,也有惊慌失措的吵嚷, 但是一道冷静克制的声音压住了两者,也让众人有了依凭, 不至于崩溃一团。 草棚外, 两个男子遥遥站在远处, 其中个子稍矮的满头大汗, 来回踱步,神色惶急;高壮的那个则眉峰紧蹙, 面色沉凝,一副想要冲进去的模样。问题是两人长得没有分毫相似,倒让人摸不清是何关系了。 又转了几十圈, 那矮个的终于憋不住了,拉住了身边人的衣袖:“田郎孩儿怎地还不落地楚医不是说胎位” 然而话还没说完, 对方已经恶狠狠瞪了过来, 他吓的手一松, 不敢再问,抱头蹲在了地上。 田恒收回视线,继续盯那草棚, 双拳已然攥紧。子苓去的可太久了,生孩子都要花这么长时间吗可不能伤了身 两人一站一蹲,就跟长在了地上一样,不知又等了多长时间,棚中突然传来了嘹亮的婴孩啼哭,那矮个男人蹭的一下跳了起来:“生了生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一个婢子跑了出来,满面堆笑道:“恭喜管事,生了个胖大小子” 那男人“嗷”的一声就叫了出来,话都说不利落了,田恒却皱了皱眉,不都生了怎地还不出来 满心焦灼的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当那道身影终于从草棚走出时,田恒立刻大步迎了上去。 “你怎么过来了”接生花了两三个小时,哪怕大多是坐着指挥,楚子苓也觉出了疲惫,然而刚走出产房就见到田恒,还是让她吃了一惊。这里可是为生产专门搭起的棚子,男人们是从不会接近,他来这边,可有些不妥。 田恒哪里管那些被他吓到的仆妇,直接扶住了妻子的手臂:“怎地如此久累到了如何是好” 也不怪他焦急,此刻楚子苓腰腹已然隆起,只看着就让人提心吊胆。怀胎五个多月了,万一劳累过度,伤了身体,如何是好 楚子苓见他紧张,笑着安抚道:“这是顺产,已经很快了。况且我大多时间都坐着休息,不怎么费力” 这话完全没能安抚到田恒,顺产就要这么长时间那若是难产脸色一白,他二话不说把人打横抱起:“先回去休息。” 身体一轻,就被人抱在了怀中,饶是楚子苓早就习惯被这家伙抱来抱去,此刻也不由生出些略带尴尬的羞涩。人多眼杂还是其次,她毕竟是刚给人接生过的,身上沾了血迹,这对大多数男子而言,可是避之不及的污秽,田恒却似没看到般 然而念头只是一闪,楚子苓突然想起了什么,也顾不得害羞了,让田恒止步,目光在棚外一扫,落在了一个小姑娘身上:“菲,这边就交给你了,要好生照顾产妇。” 那丫头闻言颔首,利落答道:“主母放心,奴定好好守着” 小姑娘还不满十五,当然没有生过孩子,但是见识了这么一场鏖战,依旧神色淡然,着实是个行医的好料子。楚子苓笑笑,也不多言,倚在田恒怀中,任他稳稳当当的抱着,向回走去。 不多时,一个小院出现在面前,就见个年长的仆妇快步迎上,急急道:“主母终于回来了屋里烧了热水,先擦拭一下,换件衣裙吧” 一身又是血又是汗,确实需要好好洗洗,不过楚子苓仍旧没能下地,直接被人抱进了偏厢。屋中烧着炭火,木盆里蒸汽升腾,齐齐驱散了深秋寒意,楚子苓舒了口气,伸手推了推身边人:“怎么,还要帮我洗吗” 听她嗔怪,田恒才小心翼翼把人放在了木质的高凳上,还不忘叮嘱一句:“不可洗的太久,免得着凉。” 查了查水温,又看了看屏风上搭着的衣衫,他才大步退了出去。 见主人走了,一旁仆妇赶忙上前为楚子苓解衣,还嘟嘟囔囔道:“主母下次可不能去这么久了,有身子的人,可不能操劳” 她这一开口,就打不住的唠叨起来,楚子苓也不见怪,笑着褪去衣衫,用端来的热水缓缓清洗手上、身上沾染的污迹。坐着的木凳又大又宽,十分稳当,就算身重也不必担心,布巾带着水流擦过,连心情都舒缓了下来。 自从离开雍城,来到这个小邑,已经有三个多月时间了。当初此间主人曾带儿子寻她过病,因为忧心有孕在身的妻子,专门请他们到自己的封邑小住,照料产妇。这个邀请,来的恰到好处,小邑距离雍城不远,不必长途跋涉,单纯的环境也便于隐居。更重要的是,她来这里就是为了替人接生的,田邑中怀孕的妇人可不止一个,若能借此调教出几个可靠的助产士,等她生产的时候,也会安全不少。 因此,两人大大方方在小邑住了下来,主人礼遇,待他们不薄,还有婢子侍候,除了田恒偶尔会担忧过度外,生活算得上惬意了。 “总要等生完了再说,就几月时间了,主母忍着便好。”那仆妇的话终于念叨完了,见她洗好,立马取来干巾。 楚子苓笑笑,接过白布缓缓擦干了肚皮上的水迹。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母亲的抚摸,里面胎儿动弹两下,似在回应。 今日她接生的婴儿很是健壮,不知这小家伙会是个什么模样还有菲那丫头,不枉自己悉心教导,再跟着练几次手,应当也能独当一面了吧 心底暗自思量,楚子苓穿衣也穿的漫不经心,还未穿妥,门扉“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就见田恒拎着个大大的裘毯走了进来,一把把她裹了起来:“当心地滑。” 根本没有让楚子苓下地的打算,他直接把人抱进了内室,安放在小榻上。等人坐稳,乖乖穿好衣衫,田恒才取了条干布,替她擦起半湿的长发。 体贴的照料,让楚子苓浑身筋骨都松了下来,伏在了堆起的软垫上。这间内室的陈设和别处大有不同,她躺的这个小榻跟浴室里的木凳一般,都有三尺高低,是特地打造的。这年代讲究席地坐卧,连胡凳都尚未出现,这样的陈设当然不合规矩,但是对于孕妇而言,极是便利,也不难想到打造这些的人,抱着何等体贴的心思。 并没有洗头,发丝上沾着的水汽很快就消散不见,那只大手捏了捏楚子苓有些僵硬的颈椎,随后习惯性的握住了她肿胀的小腿。 “又肿了,定是坐的时间太久。”田恒眉头微皱,伸手揉按了起来。 “本来就会肿的。”楚子苓答得浑不在意。 田恒顿时把眉拧成了“川”字:“等生完这个,再也不生了” 最近又刮去了胡须,他的面孔显得如此年轻,眉宇间的懊恼毫不遮掩,简直都要溢于言表了。看着那人又是恼怒又是不舍的神情,楚子苓笑了起来。 孕育生命总是需要付出的代价。水肿、脏器移位、骨盆疼痛、皮肤损伤,乃至之后的产道撕裂、子宫垂拖。哪怕最顺利的生产,也会在女人身体留下无法磨灭的损伤。楚子苓是个医生,自然比旁人更清楚需付出的一切。 然而只要看着面前这人,她就知道,这些全不算什么。 轻轻撑起身,楚子苓伏在了田恒肩头,小声道:“这个,我可管不住。” 这话里,有些说不出的逗弄,田恒嘴角抽了抽,低声斥道:“好好躺着” 楚子苓没听,反倒凑得近了些,在他耳边吹了口气:“我说过的,这几月没事的,不会伤到孩儿。” “楚子苓”田恒头都大了,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憋了这么久,还有人煽风点火,谁能耐得住 然而再怎么咬牙切齿,按在小腿上的力度也未加重,更无半丝旖旎,兢业的要命。 楚子苓忍不住都要笑出声了,正想安抚两句,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叫喊:“大巫求大巫救救我娘亲” 这一嗓子,让楚子苓猛地坐直了身形,然而双足还未落地,就被田恒一把按住:“不行让他去寻乡巫” “会来寻我,定是乡巫不治”邑中是有乡巫,但是求到自己门上,肯定是乡巫无法处理的,若是她也不管,人怕就不行了 “你腹中还有孩儿”田恒牙关紧咬,几乎是挤出的话。 “我知道,正因有孩儿,才不能坐视病人死在面前。”楚子苓用力抓住了他的手,分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外面的哭喊声更大了,还掺杂了仆妇的喝骂,那声音如此尖利,像是个男孩,一个为母亲拼命的孩子。 两人僵持片刻,最终田恒长叹一声,扶住了她的手臂:“不可逞强” 楚子苓飞快点了点头,在田恒搀扶下走出门去。此刻门外乱成一团,一个男孩不顾仆妇阻拦,死死跪在院前,不住叩首,在他身边的草席上,躺着个妇人,小小身躯蜷缩一团,抖个不停,似乎呕过,还有一股失禁的臭气。 “何时发病的病情如何”楚子苓一下就挣脱了扶着自己的手,径直走到草席前,撩起裙裾跪了下来,边查看情形边问道。 “娘亲昨日便开始腹痛,痛的打滚,又吐又泄,大巫说不能治”那男孩满脸又是灰又是血,浑身都在颤抖,话也有些颠三倒四,“求大巫救她” 说着,他再次用力叩在地上,额上鲜血溢出,染红了一小片泥土。 腹痛,昨天就开始的。楚子苓心中生出不祥预感,立刻查看那妇人的下腹,不知是不是扯痛了哪里,那女子无意识的一挥手,向楚子苓打去,还未碰到人,就被一只大手死死按住。 “子苓”田恒额上都冒出了冷汗,厉声喝道。 然而楚子苓并未听到他的声音,手指已经触到了腹腔,只摸索两下,面色就变了。是肠痈发作,而且已经穿了肠 “去取我的药箱”头都没抬,楚子苓高声叫道。 呆立原地的仆妇傻了半晌,这才飞奔回去,拎了个药箱回来。楚子苓飞快取出粒药丸,塞进那妇人口中,随后抽出金针,快速刺穴捻转起来。 这样不行只这样不行穿了肠,必须开刀截去坏肠才行可是现在疽毒内陷,攻伐五脏,根本无法动刀 汗水嘀嗒,顺着额头滑落,楚子苓捏针的手险些都颤抖起来,声音却努力保持着平稳:“备热水,烧沸了。药格一三、一七、三五、四四、五二,给我取来” 要先护住脏腑,不使内毒蔓延,吊住命后才能动刀 几个药格送到了手边,楚子苓也不抽针,随手抓了几下,把配好的药扔给了仆妇:“煎煮半个时辰,熬成一碗送来” 又有脚步声远去,踢踢踏踏,飞奔不见。楚子苓没有理会,她心中也有东西在响,是秒针嘀嗒,犹如倒数。 有人擦去了她额上的汗水,有人递上了滚烫的药汁,有人举火,立在了面前。楚子苓却腾不出心神关注这些,针石、汤药、续命的丹丸,一切能用的手段,全都用上了,病人的鼻息却越来越弱,细若游丝。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某一刻,那紧闭的双目突然睁开,直愣愣的望了过来。那张青黑淤肿的面上,竟露出点茫然的笑容,嘴唇轻颤,吐出句话来:“狗儿” 那声音也许发出了,也许没有。眼帘再次垂落,游丝般的气息,彻底断绝。 “嗡”的一声,楚子苓只觉脑中一涨,捏在手中的金针掉在了地上。 “子苓”一条坚实的臂膀环住了她,猛地把她抱起,抱离了冰冷的躯体,“你尽力了够了” 声响回来了,哭声,叹息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还有仓促的脚步声。有什么冰凉凉的东西滑落,还未来得及滴下,就被厚实的肩窝吸了去。她被轻轻放在了锦被上,宽大的手掌抚在后背,如同哄孩子一般,轻轻拍打。 她早就经历这些的,生死有命,总有些人是救不回的,不管她多努力,也无法救回。可是今天,在她手中刚刚诞生了个新生命,就又送走了一人,生死交替如此的近,近到让人无所适从。若是能早一些,哪怕只早半天,她都有希望救回那女人的。如果 “睡吧,先睡一觉。”那声音在耳边回荡,有着痛楚,有着怜惜,也有着让人心静的沉稳力量。 在温柔的抚慰下,楚子苓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她是在一阵胎动中醒来的。昨日诊病时全然消失的动静,又重新回到了腹中,猛烈的昭示着存在感,让人无法忽视。楚子苓怔怔的捧着肚子,不知为何,眼角微湿。 “怎么了可有不适”一个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楚子苓抬起了头,看向跪坐在榻边的男子,下巴冒出了胡茬,眼底净是青黑,连那双鹰眸都遍布血丝。 心中一痛,楚子苓摇了摇头:“没事,孩儿也没事,让你担心了。” 一声长叹,另一只手抚在了她鼓起的腹上:“没事就好。” 没有指责,没有警告,只有支撑着自己的臂膀,和那温暖干燥的大手。热潮在眼底翻涌,却未曾溢出,她蜷起身体,靠在了对方怀中。 “人已经安葬了,那小子还跪在外面,不肯离去,说要报恩。”静默片刻,田恒突然开口道。 “我没能救回他母亲。”楚子苓不由抬头,有些茫然。人没救回来,何恩之有 “但是你救了,拼尽全力。”田恒笑了笑,“这世间,不会有几个人如你这般救人的。” 莫说只是个庶人,就算是国君、卿士,也不会有几个人肯舍命施救。人命本就如草芥,可以随意践踏,视而不见。可是偏偏,他怀中的女子不肯放手,哪怕最卑贱的性命,也视若珍宝。 他倾心的,爱慕的,不正是这样一个女子吗 被那笑容晃了神,楚子苓愣了片刻,才低声道:“他是孤儿吗若是的话,不如留下吧。” 一个人拖着母亲来求医,家中怕也没有别人了。岁的孩子,尚不足以在这个险恶的世界孤身存活,不如留下他,也算补偿。 田恒哪能不知她的心思,轻声道:“全听你的。” 肚皮猛地又震了一下,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隆起的腹上,一大一小两只手,轻轻叠在一起,共同感受着那生机勃勃的跃动。 作者有话要说:  qaq不是写得慢,实在是太长了 明天再校对吧,幽幽躺平: 157、第 157 章 天还未亮, 一道小小身影就悄然出了屋。先给马槽添满草料,撒些豆, 再到院角的鸡舍里摸了一圈, 拣出鸡子, 搁在灶上,随后快步进了柴房,开始挑拣柴薪, 折好堆起 “吱呀”一声,柴房门被人推开, 一个仆妇走了进来:“你果真在这里, 不是说过, 不必起的这么早吗” 男孩从地上站了起来, 手臂拘谨的放在身体两侧,并未答话。 那仆妇叹了口气, 过来扯住了他的手臂,拉着人向外走去,边走边絮叨:“主母心善, 不惯糟践下人。你年岁还小,起晚些也不妨事, 白日好好干活就行。” 说着, 她已经带人走到了院外的水井前, 吱吱呀呀摇上了一桶水,对那小子道:“洗洗手脸,小心别弄湿了衣衫。” 听她吩咐, 男孩走上前去,就着清水洗去了手上污秽,又仔细的搓了搓脸,这才退后,衣服果真没有打湿。 那仆妇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扯着人回到了厨房,取了块圆圆的饼子,塞了过来:“先吃口垫垫,这几日院里事多,你也警醒着点,可不能出了岔子。” 叮嘱完后,她不再管这小孩儿,自顾自忙起了灶上的活计。 饶是连吃了几个月,男孩捧着饼子,仍觉得心中不安。现在天色上早,远不到用朝食的时候,放在从前,他该饿着肚子,和娘亲一起下地干活才是,哪能无所事事站在这里,还有干饭可吃沉默片刻,他飞快把饼子填进了肚里,跑上去给那仆妇打下手。 当初在院门前长跪不起时,他想的可是“报恩”,而不是来享福的。 对于这小子过分的勤快,那仆妇也不见怪,让他到院里洗涮几个大木盆,再用热水仔细烫过。身量不够高,力气也有限,来回冲洗木盆,让他忙出了一头大汗,刚做完,就见个年轻女子快步走了过来,对他道:“大荠,快跟我来” 听那婢子召唤,男孩二话不说跟了出去,两人来到了一间草棚前,那女子脆声道:“茅草要换些新的,你去把陈草抱出去,再把地上扫干净了。主母这两日就要发动,可不能迟了” 大荠闻言一凛,立刻手脚麻利的干了起来。棚里可不止一个婢子,除了主母身边伺候的菲之外,还有好几个邑所来的妇人,各种物事搬进搬出,一副要在棚里住人的模样。 主母有孕在身,怕是真要生了 不知怎地,一想到这个,大荠心头就慌得厉害。听闻妇人产子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可是精通医术的是主母,她要生产,谁能替她诊治这几个月菲整日跟在主母身边,应当学了不少,但是年岁那么小,顶用吗 他倒是忘了自己比菲更小几岁,因心头忐忑,手上动作倒是更快了几分,不多时就收拾停当。不过再怎么勤力,一个孩子也干不了太多活儿,菲便挥了挥手,让他回去。 回到院中,他不由自主看向紧闭的大门。今日家主也未出现,这模样,应该是守在主母身边吧也不知能不能顺利生下孩儿 摇了摇头,他快步回到厨房,又接着干起活来。晾晒烫过的白布,择菜洗菜,又蹲在灶边吹火,一直忙碌到日头高悬,才停下手,开始吃朝食。 满满一碗的菜羹,上面还浮着几朵油花,喝进嘴里,略带咸味,并不苦涩。当年他们母子相依为命时,最好的时节怕也吃不到这样一碗。这些都是恩人给的,他怎能不挂在心上 心中担忧,饭吃得也格外快些,然而还未等吃完一碗,紧闭的大门突然开了,就见家主抱着个人,一脸焦急走了出来。 “要生了”身边仆妇叫了一声,慌忙跟了上去。 大荠饭也顾不上了,放下碗就追了上去。家主身高腿长,步履虽稳,却走得急快,一溜烟就进了草棚。大荠跟在后面,跑到草棚的时候,门已经关了,看不见里面的动静,焦急的外面等了半刻中,才见家主走了出来,面色凝沉,眉峰紧蹙,简直让人望而生畏。 然而饶是如此,大荠也未曾避开,只立在一旁,同家主一起望向棚内。然而里面并未传来什么声响,反倒是仆妇们进进出出,送来热水、白布等物事,甚至还端来了热腾腾的鸡汤。 不是要生了吗大荠有些发懵,倒是站在一旁的家主神色还算得上镇定,又干等了一个多时辰,屋里终于断断续续传来了呻吟声。 大荠的牙关“咯咯”响了起来,这声音,让他想起了几个月前阿娘发病时的场面。两人当时正在田里劳作,阿娘突然就捂着肚子叫了起来,声音越喊越大,还吐了一地。他吓坏了,也找不来人帮忙,自己跑回去取了草席,拖着阿娘前去乡巫门前,谁料苦苦跪了一夜,又足足等了半日,乡巫只出来看一眼,就说没救了。实在没法,他才想起了这个初到邑中的大巫,拖着娘亲求上门来。 主母并没有拖延半分,立刻就出来了,也没有索要钱财牲畜,就亲手给娘亲诊治。那时她挺着肚子,跪在冷冰冰的泥土里,用了藏在陶罐中的药丸,又熬了汤药,还不停的用金针施法,自下午一直忙到了夜黑。娘亲并未救回,但是他知道,这是天命所致,非主母之过。若是当初他早些把阿娘送来,兴许能救回人 有股热意在眼中翻腾,大荠不由自主踏前一步,想要进去看看情形。然而一直大手扣在了肩上,压住了他的脚步。 “不能进去” 家主的声音冰冷,双目却似要冒出火来,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连手上都失了分寸,力道重的似乎能捏碎他的肩胛。 大荠闷哼一声,止住了脚步,屋里的声音却更大了些,犹若惨呼。 “家主,主母她”大荠忍不住叫道。 “无碍的,子苓说无碍的。” 那高大男人收回了手,紧紧攥在了一处,死死盯着棚屋。有那么一瞬间,叫声高亢了起来,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家主“砰”的一拳砸在了一旁的大树上,树叶乱颤,落了一地,殷红色的血珠顺着拳缝淌了下来。 似被那红色扎了眼,少年脑中“嗡”的一声炸了开来。那日主母留下了他,给他起了个新名,就叫“大荠”。这是路边生的野菜,主母说,这草可以入药,专治阿娘的病。若是有人如主母一般知晓此事,阿娘会不会活下来 若是有人跟主母一样善使那“医术”,会不会不再畏惧亲近之人撒手离去 主母教过菲的,定然不会有事。 “没错,她不会有事” 一个声音应和,大荠才发现自己把话说出了口。扶着树干,家主死死盯着那草棚,似在喃喃自语:“绝不会有事” 这个声音何其坚定,怕是上了黄泉路的,也能给拖拽回来。大荠用力点了点头,主母仁善,定不会有事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就像钉在了草棚之前,听那里面的惨呼、大叫、低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耳的哭啼骤然打破了寂静,草棚里有人欢呼了起来 生下来了大荠猛地呼出口气,只觉双腿酸软,背后衣衫尽数湿透,连牙关都咬得生痛。下一刻,一阵风从身边卷过,就见那高大身影闪身冲进了草棚中。 里面传来了女人们的惊呼,还有人高声劝阻,可是那身影,再也未曾出来。 大荠愣了半晌,忽的笑了出来。 主母诞下了一个女娃儿,母女均安。所有人都喜笑颜开,除了对赖在草棚里不出来的家主有些抱怨外,一切都顺利的不行。 只在棚中住了半个月,一家三口就搬回了小院,隔着门板,也能听到那女娃儿中气十足的哭声了。 然而大荠却像是心中失了些什么。犹豫了许久,挣扎了许久,他终于再次跪在了门前。 当那扇门敞开,被带进屋中时,大荠的膝盖都在微微颤抖,冲着榻上半坐的女子重重叩了下去:“小人想随主母学医。” 对面,田恒皱起了眉峰,楚子苓却伸出手,轻轻把他拦了下来。 “你为何要学医”平静清朗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大荠喉头一哽,郑重道:“小人想救人,救那些如我父母之人。” 他亲眼看着阿父被恶疾折磨,又目视阿娘死在面前。还有主母在草棚中哭叫的声音,夜夜让他自梦中惊醒,无法安眠。若是他也会些术法呢,是不是就能阻止这一切发生就能让他珍视的人安安稳稳活下来 他不够高大,不够健壮,但是采药时,每每都能先寻到草药。他名叫“大荠”,是一味能治病的药,能治如阿娘那般的重病。他想要试试,哪怕拼上如今安稳得来的一切,被发怒的家主赶出门去。 前方传来了一声轻笑:“要学这个,恐怕要花费一生,而且只能当个医生,绝不能自称为巫。” 大荠猛地抬起了头,对上了那双蕴着笑意的眼眸。泪水刷的涌了上来,他飞快俯下了身,额头重重叩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宝宝有了,徒弟也有了,明天换副本w: 158、番外二 庭中传来了孩童的笑声, 几个身着锦衣的小郎打来闹去,全没有了平日稳重模样。坐在廊下, 赵庄姬双目含笑, 望着儿子活蹦乱跳的模样, 心底满是爱怜。 “主母。”一名婢子快步上前,双手奉上了枚木简。 赵庄姬信手接过,拆开扫了眼, 淡淡道:“让人回话,吾会同君上提起。” 那婢子应声, 赵庄姬却未立刻让她退下, 而是用指尖一下一下敲着面前矮几, 连笑容都敛起。过了不知多久, 一声呼唤突然让她从沉思中醒来。 “阿娘”赵武一路小跑,飞扑入了母亲怀中, 带着汗的小脸粉扑扑的,两眼亮闪。 赵庄姬顿时笑了出来,亲自取过巾帕, 帮他擦起脸来:“吾儿可是胜了” “胜了”赵武用力点头,“我和阿良、阿微齐齐围住了他们, 这才” 小孩儿喋喋不休的说起了自己的战绩, 赵庄姬看着儿子一脸兴奋的模样, 垂在身边的手缓缓收紧,蔻丹陷入了肉中。 这可是她的独子。为了爱子,旁人又算得了什么 “庄姬应下了”得到答话, 栾书不由松了口气。 去岁征讨赤狄时,赵氏派出刺客,袭杀了为正卿郤克治病的齐巫,这事闹出了不小波澜,可是最后没能寻到那齐巫的尸体,还是让赵氏有了辩解的借口。更重要的是,君上并不愿荀氏坐大,因为正式设立新军时,还是让赵氏和其盟友韩氏拨了头筹。 此事让郤克大为恼怒,不知是气还是当初箭疮没能全好,过了年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这次可没有神巫帮他了,眼看命不久矣,郤克便下定决心,要让栾书继承他的正卿之位。 这可大大不合规矩,就算有军功,栾书如今也只是下军将,距离次卿之位遥不可及。就算郤克拼死举荐,也要君上应允才行,诸卿认同才行。因而除了拉拢其他卿士,栾书少不得也要找个帮手,而那赵庄姬,正是可以合谋之人。 她欲扶儿子上位的心思,怕是没几人知晓,偏偏栾书对此一清二楚。一个跟赵氏有仇的正卿,自然会让她心动。而有了这位女公子的劝谏,他成为正卿之事,才算有了把握。 然而那心腹得到的回答,还不止如此,小心膝行两步,他凑到了栾书面前,低声道:“庄姬还说” 细碎话语飘入耳中,栾书猛然瞪大了双眼:“真有此事这是庄姬所言” “千真万确。”那人小声答道。 一阵愕然后,栾书抚掌大笑:“如此甚好” 这赵庄姬,还真是舍得下本啊笑声一敛,栾书厉声道:“立刻着手安排,莫废了这良机” 有这消息,何愁他的正卿之位不稳 “咣”一声响,酒樽砸到了赵婴面前,酒水飞溅,顿时污了衣摆。若是放在以往,翩翩君子岂肯受此大辱,然而此刻,赵婴发丝凌乱,衣冠不整,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哪还有闪躲的心力 “汝就这般好色那可是你的侄媳,也敢下手”赵同破口大骂,恨不能上手揍这幼弟一顿。 一旁赵括却凉飕飕道:“三弟怕是早就存了心思,莫说孟姬了,怕是连赵武也要视若己出。” 这话十分诛心,赵婴猛地抬头:“二兄何出此言” 他要是真的背叛的兄长们,又怎会被人揭破丑事当初若不是他让赵庄姬在君上面前美言,怕是袭杀齐巫的事都难以解决,事到如今,倒全都成了他的错 “何出此言”赵括冷冷一笑,“自己做的好事,倒是不敢认了。难怪栾书会此时发难。” 当初袭杀失手,就是因为他这个三弟派去的人里出了奸细。现在栾书违制上位,赵氏正要谏言阻拦,这等烂事却好巧不巧被栾书发觉,抓了个正着如今赵氏颜面扫地,哪还有脸在朝堂上出现,栾书这正卿之位,怕是要坐稳了。 一桩桩一件件都透着蹊跷,怎能让人不疑 听二弟这么说,赵同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他虽然憎恨栾书,但是更恨赵朔这个大宗的家主之位,可是自赵朔手里抢来的,任何想要扶持赵朔遗孤的人,都是他的死敌 狂怒瞬间烟消云散,赵同看着跪在地上的幼弟,冷冷道:“办出这等事,吾二人也不能保你,即刻收拾行囊,离开晋国吧。” “大兄”赵婴叫出了身,眼中含泪,膝行两步,“这都是栾书之谋,若真逐了我,怕是兄长们也要有忧患了只是区区小事,何不赦免了我,让我为兄长们分忧” 他的声音何其恳切,连姿态都不顾了,然而面前两人只冷冷看来,目寒如霜。 在那讥诮的凝视里,赵婴闭上了嘴,也咬紧了牙关。他可以不争卿士之位,甘愿沦为小宗,却不能忍受兄长们的猜忌。只为个女子,为了那毫无根据的疑心,就要让他背井离乡,出奔异国这些年来为赵氏操劳,他为的又是什么 还有庄姬当年袭杀齐巫,他派去的人里为何会出现刺客明明可以住在赵府,庄姬为何突然搬回宫中,让两人首尾被栾书查知使这些伎俩的,究竟又是谁 一时间,赵婴只觉心若死灰。又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兄长们,他缓缓俯身,行了个大礼,本就不怎么牢靠的发冠,因这动作跌落在地,赵婴却看也不看,就这么坡头散发,走出了大殿。 “娘亲”赵武小心翼翼的凑了上去,扯住了母亲的衣袖。 赵庄姬回过了神,冲儿子笑道:“可是有事” 赵武沉默片刻,小声道:“吾听人说阿娘坏话,责打了几人” 看着儿子难得严肃的神情,赵庄姬沉默片刻,忽的笑了出来:“武儿长大了,知道疼娘亲了。” 这话有些不痛不痒,甚至都未曾动怒。赵武心头一突,难受了起来。为何娘亲不问是何人闲言,又说了什么他们为何要从赵府搬回宫中难道那些人所言不假,娘亲真的背叛了阿父 见那张小脸越皱越近,赵庄姬展臂把他抱在了怀中:“武儿不必理那些人,汝父生前曾为次卿,汝祖更是执掌赵氏、国朝十数载。娘亲就算拼上一切,也要把这些讨回来” 这话里满满皆是野心,让人毛骨悚然。赵武不安的扭了扭,却被抱得更紧,无法挣脱。于是,他安静了下来,乖乖依偎在了母亲怀中。不管母亲做了什么,总是为他好的。 怀中小小身躯安静了下来,乖巧的偎在身前,顿时让赵庄姬想起了当初十月怀胎的辛苦。她人到中年才有这一子,怎能不视若掌珠 赵氏三位叔父中,唯有赵婴才干过人,心思缜密。如今没了这个挟制的帮手,赵同、赵括只会愈发张扬跋扈,总有一日要惹恼君上。等那一日到来,便是武儿重掌下宫之日了。 为了这宏愿,区区一个赵婴又算得了什么 抱着儿子,赵庄姬无声的笑了起来。 “舜华可睡下了”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田恒凑到了围栏边,探头瞧里面熟睡的婴孩。 “刚吃了奶,能睡几个时辰。”楚子苓看他轻手轻脚去掖女儿的被褥,不由失笑。 自从生了女儿后,这人明显就不对劲了,大男子气概也不要了,只恨不能天天陪在女儿身边。害怕自己胡子太扎,伤了宝贝女儿,还把下巴剃的光溜溜,不知惹了多少女郎春心大动。若是让人瞧见他这副傻样,怕是会掉粉无数。 田恒却毫无所觉,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闺女肥嘟嘟的小手,长叹一声:“真不想让她出嫁” 对着个三月大的婴儿,就能想到出嫁,楚子苓忍不住取笑道:“等车来再愁吧。” “舜华”这名字,取自郑风中的“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可见在田恒眼中,自家闺女有多漂亮讨喜。问题是田恒姓妫,不论是叫妫舜华,还是叫田舜华,都有些古怪。万幸这时代不会称女子全名,只呼“伯妫”即可。 田恒瞪了她一眼,目光却不小心在那微露的白腻上打了滑。刚刚喂过奶,衣衫半敞,樱红落雪,说不出的诱人。又看了女儿一眼,他轻轻一侧身,把人压在了锦被之中。 “身上可爽利了” 唇瓣扫过耳侧,带出温热吐息,楚子苓一下就绷紧了身子。产后要排恶露,等伤口痊愈,还要无休止的喂奶,好让小祖宗吃饱肚子。现在终于过了第三个月,不用两小时喂上一次,过度操劳的身体也渐渐恢复,自然也生出了念想。 那人问是问了,可未等她答复,一只手已然动了起来。许久未曾尝过滋味,楚子苓忍不住“呜”了一声,轻轻蜷起双腿。这还用答吗田恒轻笑俯首,吻上了那柔软香唇。 许久之后,楚子苓靠在汗津津的胸膛上,低低舒了口气。室内寂静,小家伙也没被吵醒,正睡得酣畅。两人依偎在一起,简直如同囊括了整个世界。 过了片刻,她突然道:“等到舜华长大些,就换个地方吧。” 身边人轻轻一动:“这里总是安全些。” “已经有别的产妇往这边送了,不知将来会招来什么人。”楚子苓顿了顿,“况且这样的地方,住上两年就足够了。” 这个邑实在太小,拘的人转不过身来。她尚且如此,对于田恒而言怕更难以忍受。只是田恒从没有说过,一心一意只顾得她们母女。等到女儿长大些,是该走的时候了。 对方没有回话,只是轻轻揽住了她,在额上落下一吻。 楚子苓唇边露出微笑,安安静静的蜷在了对方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故事在左传里有载 成公四年:“晋赵婴通于赵庄姬。” 成公五年:“原赵同、屏赵括放诸齐。婴曰:我在,故栾氏不作。我亡,吾二昆其忧哉且人各有能有不能,舍我何害” 成公八年:“晋赵庄姬为赵婴之亡故,谮之于晋侯,曰:原、屏将为乱。” 也就是说,栾书一当上正卿,赵婴和赵庄姬的私情就被戳破,随后赵婴被两位兄长放逐到了齐国。之后又过了四年,赵庄姬才诬告两人,从而导致下宫之难。 如果赵庄姬真的那么爱赵婴,为何要等到四年后才诬蔑赵同和赵括造反私通被戳破的事跟栾书大有关系,她又为何不针对栾书,反而让把矛头对准了赵姬一脉仅剩的两个子嗣 嘿嘿,恐怕只有剔除赵庄姬的“深爱”,这事儿才能解释通了。 两百字改了八会不给过,算了,就这样吧: 159、番外三 “啊啊”一只小团子牙牙奶叫, 扑到了男人腿上。 “可是要飞高高”那男人哈哈大笑,把小东西捞了起来, 随手往上一抛, 飞起三尺左右, 又稳稳落在大手之中。 他身量本就高大,这么抛来抛去,旁人看来简直心惊, 可是小家伙没有半点怕的意思,反而双臂乱舞, “咯咯”笑个不停。 看着这父女两人, 楚子苓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种危险游戏也乐此不疲, 果真是亲生的。不过也多亏了田恒,才让她摆脱被这小猴儿折腾去半条命的惨剧。谁能想到当初乖乖喝奶的小囡, 在学会走路后会变的这么顽皮有人陪着释放精力,再好不过 抛了十来下,小家伙就腻味了, 开始扯着老爹的衣袖大喊:“车车车” 小家伙口齿还有些不利落,但是意思分明, 是想乘车出去转悠了。这可不是田恒一人就能决定的了, 他立刻扭头, 看向身边妻子。 一大一小两双眼望来,一模一样的可怜巴巴,楚子苓不由扶额:“昨日不是刚坐过车吗” “娘娘”那小团子立刻伸出爪爪, 向着楚子苓扑来,一通乱拱,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 把小烦人精按住了,楚子苓正色道:“今日是最后一日,明日阿娘还要给人诊病,可不能再坐车了。” 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小家伙把头点的飞快,又扑上去一阵乱亲,真跟个小狗儿一样。 楚子苓简直都要无话可说了,不由扭头瞪了田恒一眼。田恒却不为所动,伸手又把女儿捞在怀里,用毛茸茸的下巴拱了拱对方的嫩脸,立时让小团子尖叫着扭成了麻花。 看着两人这模样,楚子苓忍不住也笑出声来,摇了摇头,抱过了淘气鬼,和丈夫并肩走出门去。 栈车很快就备好了,马儿轻轻巧巧出了小院,不多时,就到了一处繁华集市。见到如此热闹的景象,莫说是舜华这个奶娃娃,就是跟在车边的菲也双眼圆睁,四处观瞧。也不怪她们好奇,出生在偏远的秦地,如今见识到王城风貌,自然要迷花了眼。 没错,就在两个月前,他们离开了舜华出生的小邑,来到了洛邑,这个天子之都。 作为周天子的王城,洛邑的规模绝非其他诸侯国的都城可比。背靠邙山、面朝伊阙、西依崤函、东屏虎牢,地势可谓固若金汤,还有伊、洛、廛、涧四水环绕,饶是如此,城外还建了高大城桓,更显雄伟壮观。 只可惜,和其他大城比起来,王城的暮气也更浓些。战国将至,天子权威不在,这座等级森严,礼乐循规的大城,总少了些生机勃勃的冲劲,就如上了年纪的老者。 可能也正因此,王城里的周人,尤其看重老者。礼记所载的“五十养于乡,六十养于国,七十养于学,达于诸侯。”在其他诸侯国未必能通行,但是在洛邑王城,落实的相当到位。来到这座城,楚子苓才明白当年扁鹊为何会“过雒阳,即为耳目痹医”了。 并没打算再此长住,不过既然来了,她也要换个招牌,改医老者。不拘是耳鸣眼花,关节酸痛,都在医治之列。只是老人们往往更信巫者,对于这个新冒出来,不肯承认自己是巫的“医者”,还抱着点猜疑的心思,因而前来求诊的人并不很多,倒是让楚子苓有时间陪伴家人。 照这样下去,在洛邑呆的时间会更短些吧 低头看向怀里扭来扭去的女儿,楚子苓唇边露出了笑容。也亏得舜华是这样的活泼脾性,要不还真受不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不论是对她,还是对田恒而言,都不适合在一个地方常住。地方大了,难免有人起“爱才之心”,徒生麻烦;地方小了,又逼仄烦闷,伸不开手脚。还是四海为家,更轻快些。 把小团子伸向车窗外的手捞了回来,楚子苓搂着闺女,笑眯眯的教她认起了窗外那些新鲜物事。 在集市转了一遭,按住了那蠢蠢欲动的小手无数回,楚子苓终于开恩,又给小家伙买了陶响球,任她一路狂摇,吵吵闹闹的回到了家中。 刚下车,楚子苓就挑起眉峰,院外怎地还有辆车就见大荠快步走了过来,低声道:“恩师,有位老丈前来求诊。” 这可有些出乎意料了,她把女儿交到了菲手中,整了整发鬓裙角,迈步走进屋中。屋内果真坐了个老者,一身朴素无华的衣袍,须发皆白,老态龙钟,此刻正在闭目养神。不过再怎么简朴,楚子苓也不会误会他的出身。外面的车可是大夫才能乘坐的安车,身边还有仆从伺候,又岂能没点身份 只是这样的人,怎么会来寻她诊治呢 慢步走到了老者面前,楚子苓行礼道:“吾便是此间医者,敢问老丈何处不适” 那老者缓缓睁开了双眼,老年人的眼睛少不了浑浊,但是眼仁青白就是另一回事了。看着那只异样的眼眸,楚子苓立刻反应过来,原来是目翳失明,这可是典型的老年病,放在这个时代,应当也是无药可医,难怪会来寻自己。 谁料那老者并不提眼疾,反倒用仅剩的那只浑浊而苍老的眸子凝视了她片刻,问道:“既然治人,为何非巫” 这是怀疑她的医术吗看着那连病苦都无法动摇平静神色,楚子苓思索片刻才道:“鬼神无迹,然谁人无病人自天地来,体有损,阴阳不和,自当取外物补之,以针石调之,方可长生久视。” 这说法,让那老者讶然的挑起了长眉,沉默片刻,忽道:“那汝可否治这眼疾” 他是信了自己的说法,还是不信从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楚子苓实在无法分辨,但是治病,却非不可。 她点了点头:“还请老丈伸腕,容吾细探。” 并不知晓她想探的是什么,老者还是伸出干瘦的腕子,任楚子苓把脉。细细诊过脉,楚子苓又开口询问眼疾的发病时间,和现存的视力状况,最后方才颔首:“想要视物,并不太难。只是病根在肝肾,还需调养。” 这可出乎了老者预料,他明显愣了一下:“视物不难” 没有任何一个巫者,曾这样对他说过,让目盲之人视物,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吗 “施术不难,但不调养,复明之后仍会再盲。”楚子苓却答得笃定。患者当然会有顾虑,但对她而言,确实是个小手术罢了,毕竟金针拨障是一门相当成熟的技术,她也曾在祖父的指导下练习过不少次,算得上娴熟。 这回答让老者迟疑片刻,又道:“今日便可施术” “可以。”楚子苓道。 老者的身体颤抖了起来,过了半晌,伏地行了个大礼。 这可有些超过寻常礼节了,楚子苓连忙把人扶起,让一旁侍候的忠仆搀扶着,来到了后面诊疗室。先清洗老者患病的眼,这才取了金针,开始施针。若是换成真正的古九针,是没法进行这手术的,灵九簪中的家传金针却正合适。 拨障八法听起来繁复,但是真正动手却十分快捷,探入金针后,搅海卷帘,圆镜完璧,一套手术就已完备。缓缓抽出金针,又观察片刻,楚子苓才道:“请老丈睁眼,看能否视物。” 那老者闻言眨了眨眼,一时还不适应病眼重见光明,然而心头再怎么惊奇,蒙在眼前白翳也已消失,他终于能看清楚那个自称“医者”的女子。当真是给自己施术之人,这么年轻 见他视线聚焦,楚子苓就知手术成功了,用手指比了几个数字,确认无碍,这才取过白布替他裹好双眼。 “刚刚施术,不可立刻见光,还要观察两日才行。老丈若是不弃,不妨先住在这里。” 这要求,自然不会被拒绝。那老者也不嫌弃小院鄙陋,更没有让仆人回去告知谁,就这么住了下来。楚子苓又为其配了敷眼和内服的药剂,幸好之后几日也没什么病人,没人打搅他的修养。 待到第三日除去白麻后,老者嘴唇微颤,把手举在了眼前,转了好几圈,这才轻轻放下了手:“大医所言,令老朽茅塞顿开。” 这可跟平时的感谢词不大一样,楚子苓笑笑:“也是眼疾不重,方能复明。汤药还要按时服用,暂时也不可看书,更要避免流泪,好生调养,才能持久。” “老朽本就想辞去官职,如此倒也和了心思。”那老者话声一顿,突然问道:“阴阳冲和,才是长生之法” 这是想求长生吗对于老年人而言,这确实是最大的需求了,楚子苓稍稍改动一下:“是长寿之法。” 那老者笑了,从仆从手里接过一个木匣,亲自递在了楚子苓面前:“多谢大医指点,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这就是诊金了吗楚子苓如今看病,还没有固定的收费标准,这老者虽然看似大夫,但是衣着如此简朴,估计也是身家不丰,又这么大年纪了,诊金看心意收也无妨。 接过木匣,并未打开,楚子苓只是颔首致谢。那老者也不在意,行礼之后,便告辞而去。楚子苓亲自把人送到了门外,目视老者上车,才转身回屋。 收拾了一下屋里的药材器械,又配了两剂药,她才想起那个木匣。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五块金,两枚简。金饼应当是老者的身家了,这竹简又是什么 楚子苓拿起两枚简仔细看了半晌,只觉一枚像是个印信,另一个则只写了行字,看不懂其中含义。她这些年虽然说话没障碍了,大篆却还在学,无奈,只能拿着去寻田恒。 正跟闺女玩的开心,田恒漫不经心接过简,扫了一眼:“这个应当是守藏室的印信,若是想入太史府求教寻书,持此印信就能入内。另一个嘛”田恒挑了挑眉,“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是何意” 楚子苓一怔,突然撩起裙摆向外冲去,然而跑到门外再看,哪还有车辆的影子。 守藏室之官,还写出“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样的句子,来诊治的究竟是谁不是说那人只比孔子大二十多岁吗,怎么可能在此时碰到,还如此年长辞官远行,难道是要出函谷为何她没问清楚那老者的姓氏出身 万般思绪在脑中徘徊,搅得楚子苓头都大了,这时田恒也抱着女儿跟了出来,皱眉问道:“可出了什么事” 他怀中的舜华倒是无忧无虑,小爪子握着两支竹简,兴奋的挥来舞去。 看着把她留在了这个时代的两位至亲,楚子苓突然笑了,轻轻摇了摇头:“无事。” 她来这世间便是奇遇,又何必在乎那么多萍水相逢,当平常视之。 伸手把女儿抱过来,蹭了蹭她肥嘟嘟的小脸,楚子苓头也没回,拉着田恒走回了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老子的年龄成迷,但是活二百来岁显然不大可能。若这是个尊称,称呼的是几个,而非一个人,那么史书的记载是不是就合理了些呢 今天更新的早了吧,明天继续努力: 160、番外四 两辆车慢悠悠行在路上, 一辆是宽大辎车,另一辆则是士人乘坐的栈车。跟其他赶路者不同, 这小小车队竟让辎车行在前面, 栈车坠在后面, 驾驭栈车的少年虚虚持着马缰,让拉车的马儿不至于走偏了方向。 这等古怪模样,颇引人难免惹人注目。好在驾驭辎车的是个昂扬汉子, 颇有些游侠风貌,倒是让人不敢轻视。 也不知是不是最近郑国又要开战的缘故, 道上车辆并不很多, 个把时辰也未必能见到人。那驾车的汉子也不慌张, 车行的极稳, 偶尔还会扭过头,笑着对车中人说些什么。 如此又走了小半时辰, 前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哒哒”蹄响。就见一匹不怎么高的马儿拖着辆轺车飞驰而来,不知是不是行的太快,耗费了马力, 就见那马儿前蹄一软,竟然倒头栽了下去。车子顿时翻到, 连御者都摔下车来。 这一幕发生的太突然, 惊得马儿差点掀蹄, 那大汉长身而起,缰绳一挽,牢牢控住了车前二马, 还未来得及下面去查看前面情形,就见那摔在地上的御者踉跄起身,向这边奔来。 “还请君子借车一用,吾必重谢”那御者身材不高,却健硕的很,头发甚短,也不结髻,面上还有墨纹,身上穿的也是皮甲,一口雅言更是怪模怪样,显然不是中原人士。 驾车的大汉挑了挑眉:“敢问壮士是何来历,借车何用” 人家只有两辆车,问一句也是应当的,那御者赶忙道:“鄙人乃吴国使臣,随君上前来朝天子。怎奈过了大河,军中忽生恶疾,要去前面城邑寻个巫医” 谁料听到这话,一直垂着的车帘被人撩开,坐在车内的女子开口问道:“人在何处吾或可治。” 那吴使顿时目瞪口呆,看了看对方寻常的妇人打扮,又看了看那驾车大汉气定神闲的模样,终于咬了咬牙:“就在前面,不足五里” 马也死了,车也毁了,再想赶路已不可能。若真不成,先借这人的车回到营中,再作打算吧。 因为有车,没花多大功夫,几人就来到了吴军营寨。毕竟是一国之君前来觐见天子,带的人还是相当不少的,但是这群人的穿着打扮着实让人惊叹,各各披发纹面不说,还有把牙齿涂黑的,臂上腿上都是花纹的。穿的甲胄更是五花八门,皮甲就算不错的了,藤甲的也不在少数,聚在一起,简直跟野人仿佛,十足的“蛮夷”味道。 不过再怎么散漫,这里仍旧是军营,辎车被挡在了外面,那吴使匆匆跳下车去通禀。不多时,就见个男子同他一起走了出来。 “尔等便是能治病的大巫”那男子一见到两人就急急问道。 他的打扮和众人都不一样,穿着长袍,束着锥髻,额上虽有花纹,但是举止称得上端正,似是极力模仿中原人,只是口音仍旧怪的厉害。 一旁吴使赶忙介绍道:“这便是寡君。” 这个年轻男子,正是吴国的新任国君,名叫寿梦。刚刚登基,他就选择不远千里前往洛邑拜见周天子,这里面既有仰慕之情,亦有革新之意。毕竟吴国偏远贫瘠,想要强盛,必须破除陈规,而中原那个能一统天下的周天子,便是寿梦敬重的目标之一。 只是没想到,千里迢迢赶到了中原,刚一过那浩荡大河,使团中就有不少人病倒不起,连他信赖的重臣也上吐下泻,站都站不直了。这样怎能朝天子也是无奈,寿梦才命人去请大巫,还亲自出门相迎。 然而话问出口,看清了两人打扮,寿梦又觉得不对起来。这一男一女明明是寻常打扮,身后还跟着抱着孩子的婢女,背着木箱的仆从,哪有巫者 正疑惑间,就见那女子行了一礼,开口道:“敢问吴君,病患在何处” 她的神色太淡然了,似乎根本不在意面前这些奇装异服的吴人。如此态度,让寿梦有些吃惊,一路自大吴而来,他见了太多惊讶厌恶,莫说是女子,就算是那些着甲的兵卒,也要对他们警惕万分。这些让人生厌的目光,让寿梦心中多有不快,更有些自卑,谁料突然遇上个全不怕他们的女子,心中惊讶一起,倒也生出了些期待,寿梦立刻道:“都在营中,大巫这边请。” 其实路遇吴国使团,还能见到未来的吴王,对于楚子苓而言也颇为新鲜,只是不知道这人是夫差的祖父还是曾祖。但是新鲜过后,治病还是第一位的,她自然也不会在别的事上耽搁,立刻跟着那位吴君来到了后面营帐。 说是营帐,其实只是弄了几片布遮光,横七竖八躺了二十多人,满是呕吐和排泄的臭味。楚子苓皱了皱眉,问道:“这些人都是上吐下泻吗其他人没有发病” 一旁使臣赶忙道:“都是又吐又泄,不思饮食,也睡不安稳,这两日都起不来身了。重病的都在这里,旁人无事。” 这看起来倒不太像传染病,楚子苓也不嫌弃这些兵士肮脏,一个个诊脉,查看病情,带所有人诊毕,她突然又问:“是最近才发病的” “正是,过了大河之后就不好了。”答话的是寿梦。其实就连他,这几日也有些难受,只是没那么严重罢了。 大河,自然就是指黄河了。楚子苓摇了摇头,起身道:“此乃水土不服,离乡太远,故而生病。” 吴人可是在长江以南生活的,现在横跨了两条大河,从南方直接来到北方,不闹点水土不服,还真是奇了怪了。 寿梦闻言大惊:“水土不服巫者有带吴地之土啊” 原来这时代就有服用家乡泥土治疗水土不服的习惯了只是偏方的作用有限,症状严重的就无法治愈了。 “有人脾肾不服,土也无用。”楚子苓解释一句,便对身后跟着的少年道,“大荠,取药来。” 大荠也跟在师父身边学了两年的医术了,闻言立刻开了药箱,取出个不算很大的葫芦,双手递了上去。他们走南闯北,怎么可能不备些治疗水土不服的丹药命人烧水,楚子苓带着大荠一起给那些重症者喂药、针灸去了。 看着那妇人忙碌的身影,寿梦还有些发晕,转头问站在一旁的汉子:“大巫真能治此症” 田恒却笑道:“她不是巫,是疾医。” 两人早就约定好了,在大国都城专治老弱妇孺,而走在路上,就是疾医、疡医,可治内外伤。 寿梦闻言大惊,不是巫那还能治病吗属于吴人的暴躁立刻浮上,寿梦怒道:“尔等可是欺孤” 他一路上受了太多冷眼,哪能再让人欺瞒君侯一怒,身边围着的人立刻举起了刀刃,似乎下一刻就能把人碎尸万段。然而立在正中的高大男子却纹丝不动,只淡淡道:“能不能治,过些时候不久知晓了,吴君何必心急” 吴人本就喜猛士,兼之身材矮小,更是敬重高大威猛之人。如今见这汉子如此磊落,倒是让一众人都生出了迟疑。 寿梦也顿了顿,看看神色淡然的汉子,又瞧瞧那边正有条不紊喂药,根本不受影响的妇人,终于还是摆了摆手:“等等也好。” 这一等,就等来了所有人都未曾料到的事情。当晚,那些病得奄奄一息,快要丧命的吴人,就都止住了吐泄。到了第二日,竟然能喝粥了,能起身了。 见此情形,寿梦也知误会了两人,满面羞愧的前来道歉:“吴地偏僻,未曾想中原还有此等神术,是寡人慢待了二位。” 身为一国之君,能够如此放下架子道歉,也是难得了,楚子苓微微颔首:“举手之劳,吴君不必放在心上。” 这可不是举手之劳。他带来的巫医都束手无策,而且患病的不止亲卫,还有几位重臣,若是这些人都客死异地,回国之后,他还真无法对吴地大族交代。 看着面前神色淡然的男女,寿梦忍不住道:“不知两位所去何处若是不弃,不妨跟寡人同回吴国敝国虽小,却也愿把二位奉为上宾” 如今他也知道面前这两人是一对夫妻了,还带着孩子,这样的人,总要求个安稳吧若是他以礼相待,重金相聘,说不定能收为己用 面对一国之君的盛情邀请,对面男子只微微一笑:“吾等刚离了洛邑,还想去别处游历,怕是不能随吴君同往了。” 刚离开洛邑王城也留不住这两人吗寿梦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面上露出了失望神色,但是很快又调整过来,又道:“既然如此,不知两位可有所求孤必允之” 这一诺足有千金之重,看着面前这年轻气盛,又锐气毕露的吴国新君,楚子苓张了张口,却没说出心底那句话。迟疑片刻,她终是笑了,微笑答道:“只需诊金便可。” 就算不求这个,他也不会吝啬谢礼的啊寿梦看着那女子唇边浅淡微笑,叹了口气:“若有朝一日两位入吴,自可来寻孤。只是不知大医如何称呼” 在外人面前,楚子苓向来自称“伯楚”,然而今日的一问,却让她改了口:“吾之一脉,称灵鹊。” 灵鹊。寿梦把这名字记在了心底,随后又奉上了珍珠一匣,长剑两把,还有几名护卫作为谢礼。收了礼物,送的人却被婉言回绝,两人也未多留,很快就带着女儿和奴婢,乘上了那小小辎车,遥遥而去。 “中原果真多奇士啊。”看着那远去背影,寿梦长叹一声,也重新打起了精神。这次前往洛邑,他也要寻些如这人般灵验的良医才行 车上,田恒悠闲的挽着缰,突然问道:“方才为何要称自称灵鹊” “毕竟是一国之君,留个名号,以后说不定能惠及子孙。”楚子苓笑着答道。她的医术是会传承下去的,而立名,能带来不少便利。灵鹊这个称号,在宋国曾经出现,若是有朝一日传遍天下,她行走诸国,是不是也会如之后的“扁鹊”一般,畅通无阻 这回答合情合理,田恒却瞥了她一眼:“我看你对吴国,有些念想啊。” 老夫老妻了,哪能不知彼此心思方才她是有什么想求那吴君的,只是后来未曾开口。 楚子苓唇边的笑容淡了些,片刻后才低声道:“屈巫若是不死,有可能会入吴。” 田恒手中的缰绳猛然一紧:“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自然是史书中记载了。为了报复身在楚国的敌人,屈巫出使吴国,连吴攻楚,一手挑起了两国之间的纷争。只是这样的答案,有些说不清楚。 楚子苓笑笑:“梦中所知。” 这回答让田恒的心有些揪紧,迟疑片刻,又问道:“那,要去吴国吗” 要不要再去吴国一趟,彻底了解恩怨他们离开晋国太久,确实不知屈巫是死是活,又打算做些什么。若子苓仍旧放不下,势必还是要走一遭的。 然而听到这话,楚子苓却抱住了怀中软软的女儿,摇头道:“不必了。比起吴国,还不如去越国转转,说不定能替你寻把好剑。” 那一场大梦,对她而言已经不再重要。曾经的仇怨都已了清,如今对她而言,还是家人更重要些。况且,她不也留了“名”吗 田恒的肩背舒展了下来,反问道:“吴剑已然不错了,还有更好的剑吗” 真别说,吴君是个厚道人,送他的两柄剑都是难得的好剑,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天下之大,定能找到更好的”楚子苓答得肯定。青铜剑是万万比不上铁剑的,当然还有更好的剑,更好的剑师。 闻言,田恒哈哈大笑,一挥缰绳:“好寻把宝剑,为你披荆斩棘” 这笑声中,满是豪气。辎车飞驰了起来,原本乖乖坐在母亲怀里的舜华立刻兴奋起来,开心的拍起了爪爪,只可怜后面的大荠慌手慌脚,挥动缰绳,勉强跟上。两辆大车,载着几人,向着远方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寿梦是夫差的曾祖父,也是吴国第一位称王的君主。在他治下,吴国才开始逐渐强盛起来。 寿梦朝天子的第二年,屈巫入吴,挑起了漫长的吴楚之战。: 161、番外五 夜未过半, 正是更深露重,万籁俱静的时刻, 守在榻边的婢子脑袋一点一点, 也昏昏沉沉, 险些睡了过去。谁料这时,榻上突然传来一声急促喘息,她猛地睁开了眼, 小心看去,只见方才还沉沉睡去的家主, 已然睁开了双眼。 按理说, 此刻当上去问问是否要起夜, 或是口干要饮水。然而之前传闻, 让那小婢哆哆嗦嗦跪在榻边,一声可不敢吭, 生怕自己多舌惹恼家主,被杖毙而死。 过了许久,榻上人终于开口:“取巾帕来。” 那声音沙哑低沉, 犹若夜枭,婢子抖了一下, 不敢犹豫, 立刻取了巾帕, 上前服侍。近的身,她才发现家主额上、颈上皆是汗水,青白的面色在幽灯照耀下宛如鬼魅。不敢多看, 她服侍着家主擦汗、更衣,又换了干净锦被,这才退了下去。 重新躺回榻上,屈巫伸手按住了右肩,想要压下那彻骨剧痛。明明伤处早已长好,无血无脓,却如火灼斧劈,发作起来半身都无法动弹,连衣衫都穿不上身。寻了多少大巫,也查不出缘由,简直犹若诅咒。 是了,定然是诅咒。 他闭上了双眼。就在方才,他梦到了夏姬。仍是那张玉容,然而笑颜不在,两眼空洞,身周净是血污。他能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能看到她鬓边挂着的泪痕,他想上前抱住那可怜女子,让她莫怕,可是那张脸却转了过来,开口问他:“那咒应验了吗” 屈巫被激出了一身冷汗,骤然惊醒,连伤处都剧烈的痛了起来。 那咒应验了吗 屈巫攥紧了右肩,用力到手上青筋爆出,深深呼气,又用力嘘出。不过是个梦罢了。 未能再睡,天刚亮,屈巫就了起身,按部就班的梳洗穿戴,又恢复了往日的翩翩君子模样。 今日并无朝会,用过朝食,他就招来了心腹门客,商讨要事。如今晋侯刚刚迁都,自绛都迁到了新田,如此大变,自然会引来朝中动荡,赵氏和正卿栾书的争斗,也愈发凶险起来。然而依附赵氏,屈巫却觉局势有些不妙,且不说栾书受晋侯重视,近两年也建了数次大功,单单赵氏兄弟的跋扈,就让人心惊。 现在的晋侯,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心思深沉不说,还有遏制诸卿,统揽大权的意思。若赵氏再不收敛,将来惹出祸事,他要如何脱身 “家主许是多虑,只要忠于晋侯即可” “赵氏待家主也不甚厚,不如反投正卿” “还是当寻机摆脱事端才行” 下面人纷纷扰扰,各抒己见,屈巫用左手压住了微微颤抖的右手,面无表情的听他们吵来吵去。泥足深陷也不过如此,现在还是要尽快逃离这泥潭才是 正议着,门外一名心腹突然急急闯入,跪地便道:“家主,大事不好了楚令尹子重竟然联合司马子反、公子罢等人,灭了屈氏两室,阎、子荡两位君子被诛,清尹弗忌、和襄老之子黑要亦被灭族” 这话一出,满室哗然阎和子荡都是屈巫的族子,也是当年留在楚国的屈氏后人,清尹弗忌亦与屈氏交往甚密,而那黑要则是连尹襄老之子,同夏姬大有关系。这分明是仇杀,且因家主和夏姬的叛逃而起 “怎可累及族人”有人义愤填膺叫道。 “楚王都说不问罪,子重竖子当杀”亦有人大骂不止。 在鼎沸人声中,屈巫手上的颤抖,却奇异停了下来。盯着那只手片刻,他忽的笑了,笑容一闪而逝,再抬头时,面上只剩下了郁怒:“如此大仇,自当报之。吾要自请出使,连吴抗楚” 这话一出,室内一静。连吴吴国弹丸之地,也能与大楚相抗况且吴地凶险,何必亲自出使 然而不管下面诸人神色,屈巫已然起身,命人备马,准备面君。右肩又锥心的痛了起来,他的神色却平静无波,似连那剧痛都抛到了脑后。 两族被灭,全因他出奔而起。若不是为了夏姬,又怎会惹来这般祸事然而这祸事却也不是无机可乘。若是以此为借口,替晋国寻来一个抗楚的盟友呢两国会盟数次,换俘交好,却仍围绕郑国拉锯,征战不休。晋侯若能个帮手,该何等欣喜而出使之人,也必会被重用。 这是他摆脱六卿之争的最好时机了。只要能离开晋国,再建功勋,总能迈出泥潭 屈巫的脚步更稳了些,身前组佩轻摇,未曾发出半点声响。然而他的右肩,却不由自主倾斜了些,微微佝偻,似乎想要借此抵御那无休止的痛楚。 又有数百条性命因夏姬而亡,其中还有他的族子。 那咒,应验了吗 当日,屈巫入宫,自请出使吴国,晋侯大悦,许之。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历史在左传有载,也是“疲于奔命”一词的由来 及共王即位,子重、子反杀巫臣之族子阎、子荡及清尹弗忌及襄老之子黑要,而分其室。子重取子阎之室,使沈尹与王子罢分子荡之室,子反取黑要与清尹之室。巫臣自晋遗二子书,曰:尔以谗慝贪婪事君,而多杀不辜。余必使尔罢于奔命以死。 巫臣请使于吴,晋侯许之。吴子寿梦说之。乃通吴于晋。以两之一卒适吴,舍偏两之一焉。与其射御,教吴乘车,教之战陈,教之叛楚。置其子狐庸焉,使为行人于吴。吴始伐楚,伐巢、伐徐。子重奔命。马陵之会,吴入州来。子重自郑奔命。子重、子反于是乎一岁七奔命。蛮夷属于楚者,吴尽取之,是以始大,通吴于上国。 今天更少少,稍微歇口气,明天继续奋战。还有三章,就快完惹w: 162、番外六 仲春时节, 繁花叠枝,遍野浅绿, 厚重冬衣早早除去, 男男女女迫不及待换上了轻薄春衫。桑间濮上之地, 更是少不了婉转情曲。 郑国那焦头烂额的恶战,可没影响到隔壁卫国,还不到上巳, 濮水之畔,桑林之间, 已有不少嬉戏其间的年轻。同席而坐, 履舄交错, 偶尔还能见投瓜遗簪, 倒比那春光还要烂漫几分。 坐在草坪上,楚子苓单手扶额, 只觉自己走错了片场。就见远方,一个小小身影“吧嗒吧嗒”向这边跑来,身后明明拖着东西, 却未影响她的步速。刚一看清楚子苓的身影,她就兴奋起来, 高声叫道:“阿娘阿娘雁雁” 小家伙手里, 扯着的是只大雁。许是怕伤到了她, 那雁非但双翅被困住,连嘴上都系了绳,再怎么厉害也无计可施, 被着扯着翅膀尖拖了一路,脖子耷拉,翎毛四散,简直奄奄一息。 舜华可不管这个,用力一拽,献宝似的把雁交到了娘亲手中。看着那可怜巴巴的大雁,楚子苓也是哭笑不得,听说鹅就是鸿雁驯化来的,才三岁就能打鹅,这破坏力岂容小觑 把那倒霉的大雁放在一边,楚子苓拿出帕子擦了擦女儿脸上的灰尘,好心问道:“为何要送阿娘大雁” “阿父要送舜华也送”小家伙两眼闪亮,净是“夸我夸我”的期待,论模样真是的没法挑,就是被她爹惯的没样了。 楚子苓掐了掐女儿的嫩脸,无奈的瞥了一眼跟在后面的某人:“卫国时兴的可是抛果投瓜,送送玉佩,可不送雁。” 田恒大剌剌拎着一串鸿雁走了过来:“瓜果哪有雁好囡囡喜欢打雁还是摘果子啊” “打雁”舜华立刻站在了父亲这边。 这还能不能好了,楚子苓差点翻了个白眼,这丫头绝对不是学医的料,坐都坐不住,再让她爹教两手,以后怕是能上天。 舜华还觉得不过瘾,强调道:“都要雁,好多人要,阿父不给,都给阿娘” 这人刮了胡子,啥都不干就已经够招蜂引蝶了,还去炫技打雁,可以想见那些奔放的卫女们会是怎样虎视眈眈,看来带着闺女也挡不住人垂涎啊。楚子苓哼了一声,伸出了手:“雁拿来。” 这副酸气毕露的小女人模样,引得田恒哈哈一笑,倒没交雁,反而抓住了那只手,轻轻一拉,把人扯到了怀中。 根本没有防备,就被人拦腰抱住,双脚都离了地,楚子苓惊呼一声,环住了田恒的宽肩,那张俊脸就凑了上来,在她唇上一吻:“都说让你同去了。” “看你欺负大雁吗”楚子苓反问。 田恒挑了挑眉:“仲春之月,奔者不禁,幕天席地还未试过呢” 最后一句简直算是耳语了,温热气息吹在耳畔,顿时让楚子苓红了脸。实在不怪她想多,这一路不知碰到了几对野鸳鸯,卫国风气,实在不是别国能比的。 夫妻俩抱着咬耳朵,小家伙哪肯受这冷落,立刻扑上去抱住了父亲的小腿:“舜华也要抱抱,要转圈圈。” 田恒顿时大笑,把女儿也捞起来,抱着母女二人一起转了起来,引得惊呼连连,笑声不断。 这边一家三口玩的开心,那边大荠和菲面红耳赤,垂头坐在旁边。大荠还算好的,毕竟年纪小些,只觉得尴尬,菲却满面霞红,连心都颤了起来。主人和主母情谊甚浓,好叫人艳羡 手不由触到了腰间挂着的锦囊,只是一摸,就像被烧着了般,她飞快缩回了手,死死咬住了唇瓣。身为隶奴之女,她原本该伺候邑主,若是命好,倒了年龄赏给哪个忠仆,谁料竟然被送给了主母。主母不似其他人,从不真的把她当奴婢,反而教她伺候产妇、照料婴孩、治疗妇人疾的手段。这些都应该是不传之秘的,将来统统教给儿女才是,主母却从未私藏,还在离开秦地时,带上了她。 那时她开心坏了,也哭了整晚,下定决心要用这条命报答主母,照料女郎。如今三年过去,她跟大荠这个徒弟相比,怕也只缺个名分而已,主母如此待她,岂能辜负 纤细的手指搅在了一处,她垂下双目。不过是个麻烦,拒了便好。 虽然拒绝了某些居心叵测的提议,一家人还是在外面痛痛快快玩了一天。到第二日诊病的时间,楚子苓面色犹自还带着些笑,当然也因为病人恢复情况良好,再诊两次就能痊愈了。 虽然下定决心要去越国,但是千里之遥,花在路上的时间也不会少,因而楚子苓他们并未赶路,而是按照原先打算,边走边治病,顺便体验别国风貌。郑国还在打仗,绕道卫国就是最佳选择了,少不得也要在这里逗留些时日。 只是连楚子苓也没想到,卫国会如此看重女子。可能是因为当初卫国建立,就是为了镇守朝歌,维护周朝统治,当年周公定下的“启以商政,疆以周索”的原则,被很好的继承了下来。也正因此,卫国的殷商风俗并不亚于隔壁的宋国,加之商业极其发达,更是让民间风气开放,冠绝诸国。 在一个能够自由恋爱的国家,女性的地位会天然提高,当然也会带来更多的妇科疾病。毕竟在这个时代讲究卫生是不现实的,无法避孕也会产生难以解决的隐疾。难怪扁鹊过邯郸时,会成为妇人医,现在邯郸可是卫国的一部分,就算将来归了魏国,也难免受些影响。 “这些日要勤些熏洗,不可怠慢。”边艾灸,楚子苓边对榻上女子吩咐道。这病患是产后落下的淋漓之症,原本不是很重,但因难以启齿,又不禁房事,使得病情日益加重,直至卧床不起。明明只有三十多岁,却老态毕现,也脱不了这病的关系。 那妇人闻言含泪点头:“若无大医救妾,妾怕是活不过今载了。” 在一个平均年龄只有三十多的时代,这些小病确实能要人性命。楚子苓叹了口气,对身边人道:“去取些热水来。” 治妇人疾,自然不能带大荠,菲闻言立刻颔首,快步走出门去。吩咐了仆妇,她刚要转身回屋,一双热切的眼就撞入眼帘。菲的心立刻乱了节拍,垂目想往里走,谁来一只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我同阿父说了,可请媒妁相聘,迎你过门。你可愿嫁我”那青年急切问道,话语中净是期盼。 菲的面孔腾地一下就涨红了,抓着她手肘的那只手犹若炭火,灼的她心如火焚。她是个秦人,出自秦地,哪见过这等奔放的攻势况且向她求爱之人是个俊俏郎君,哪怕不如主人一般高大英武,也让人心动。他还想娶她 然而心神一荡,菲立刻醒过神,用力咬住了牙关:“奴只是主母下婢,如何配得上君子。” 对方闻言却不动摇,反而道:“我也不过是个商贾之子,还是庶出,如何不配只要你应允,我必六礼聘之” 菲却退了一步,艰难的挣出了手臂,以袖遮面:“奴要服侍主母”她有些颤抖的手,已经摸到了腰侧锦囊,狠了狠心,一把扯了下来,“辜负了君子好意,这个,还是收回去吧。” 她把那锦囊往回一塞,也不顾对方反应,快步奔入了房中。明明只是几步路,却走得心如刀绞,当她浑浑噩噩坐回原位时,那道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水呢” 菲浑身一震,这才想起自己是去做什么的,赶忙道:“仆妇已经去取了” 一道略带关切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菲心头一痛,又生出了羞愧,主母如此待她,她岂能弃主母而去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菲努力压住了眸中泪水。只是个见过几面的卫人,她可以忘记的。 很快就诊完了今日的疗程,楚子苓在一家人的恭送下,坐上了栈车。他们暂住的小院,距离这户人家不远,很快就回到了家中。然而今日并未先寻丈夫女儿,楚子苓带着菲一同走进了偏厢,让她在自己面前坐下。 这是怎地了菲心头不由生出惶恐,小心翼翼的坐直了身体。 谁料主母看她半晌,突然问道:“你可是喜欢那石氏庶子” 惊得浑身一颤,菲立刻俯在了地上,哽咽道:“奴绝不会背弃主母,主母明鉴” 一句话就差点把人惹哭了,楚子苓不由摇了摇头,伸手把她扶了起来:“别怕,你今年已经十八了,是该婚配了。” 在一个十五岁就要生孩子的时代,熬到十八,已经算是大龄女青年了,自然应该许配人家。当年楚子苓带她离开那小邑,是喜欢这姑娘的聪慧伶俐,以极难得的心气儿,不愿她太早嫁人,害了自己,却从未有掌控她的人身自由,不允许她离开的念头。 “能够遇到心仪的良人,是女子的幸事,何必忧虑”看着那通红的兔子眼,楚子苓笑着抚了抚她有些散乱的发鬓,“那石家小子为人不错,长得也俊,还对你一往情深,是个可以托付的。” 这两个小情侣之间的眉来眼去,她怎么可能没注意到说不得也要观察一二,甚至还为两人创造了不少机会。只是今天菲的模样,实在不太对劲,这事就只能挑明了,不能再拖。 对上那温和笑容,菲却抖得更厉害了:“奴只是个婢子,怎能高嫁” “瞎说”楚子苓一口打断了她,“你是我的弟子,学了一手医治妇人的本领,别说区区商贾,嫁个大夫也不算什么。” 菲嘴唇微张,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主母要认她当弟子女人也能学医术 像是洞悉了她心中所想,楚子苓挑了挑眉:“难不成我这些年教你的,都是白教了” “主母”菲目中的泪终于控制不住,落了下来。 楚子苓轻叹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臂:“远嫁异国,总是让人担忧。不过你有一技傍身,应当也能好好过活。只是要答应我,就算留在了卫国,所学的东西也不能忘掉,还要多教些人,助更多妇人摆脱恶疾折磨。” “这,这是主母的术法”菲哪能想到,主母非但要放她嫁人,还要让她继续治人,教人。这不该是不传之秘吗 “这是救人的手段。”楚子苓摇了摇头,“只是你要记住,自己学的是医术,而非巫术,要把这些用在正途。” 菲傻愣愣的点了点头,又急忙道:“可是女郎才三岁,主母身边还要人伺候” “只是个伺候的,还怕找不到吗”楚子苓微微一笑,反问道。 菲顿时哑然。主母如此仁善,怕是世间无数仆妇奴婢,争着抢着想要侍奉她鞍前马后,确实不差这么个人。 见她露出落寞神色,楚子苓却笑了:“良人难寻,既然两情相悦,就不能错过。要我向石氏提亲吗” 菲的脸立刻涨得通红:“他,他说要请媒人” 这么速度楚子苓讶然挑眉,旋即又笑了起来:“那看来,我也要备份嫁妆了。” “主母”菲哪里想到还有这个,又哭出了声来。 楚子苓轻轻环住了她的肩头,安抚的拍了拍。这样一个归属,也算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下来几日,两边都忙碌了起来。听说神医要嫁徒弟,受过恩惠的石氏自然大大欢喜,亲自请了乡老为媒,郑重下聘。楚子苓也备了一份厚礼,作为菲的嫁妆。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下了三书六聘,良缘自成。 难得见到婚礼,舜华兴奋的一塌糊涂,倒是大荠闷闷不乐,似还有些不忿。 “怎么,菲嫁人,你还不开心了难不成也倾慕菲”楚子苓有些好奇,自然要问个明白,开解一番。 大荠沉默片刻后,才低低道:“菲受恩师教导,该终身伺候恩师,岂能忘恩负义” 楚子苓没想到他还有这念头,不由挑眉:“难不成还要留她一辈子莫说是她,你将来年纪大了,也是要离开的。” “恩师”大荠吃了一惊,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求恩师别赶弟子走” 楚子苓却未曾扶他,只是轻声道:“鸟儿羽翼丰满,自是要离巢的,只在我身边,又能学到多少还是要四处走走,亲自给人治病,和其他医者交流,方才能精进技艺。” 她自己的医术也还要打磨,别说是这个弟子了。而且在这个先秦时代,医生走得越远,去过的地方越多,就有越多的受益者,她的本意从不是垄断,而是传播。 “可是弟子走了,谁来服侍恩师”大荠眼中都冒出了泪水,哽咽道。 “呃,你还想成我的关门弟子啊”楚子苓笑着摇头,“自然是收更多的弟子,让他们跟在我身边啊。” 大荠那股悲愤顿时噎在了喉中,吐都吐不出。是啊,若是恩师肯收徒,怕是愿拜师的会如过江之鲫。他又哪来的脸,让恩师不再收徒呢 笑着把呆若木鸡的徒弟拽了起来,楚子苓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若想报答我,就好好学医术,将来医术最好的那个,才能继承灵鹊的名号。” “灵鹊”之名不是要恩师的子女继承吗大荠嘴巴张了又合,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然而心中,却悄然升起了小小火苗。他要成为恩师弟子中,最厉害的那个,要当个名副其实的大师兄,不落了恩师的威名 看着那握紧了双拳的少年,楚子苓心中的笑意愈发浓了,这样开枝散叶,不也挺有趣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去看了电影,更新晚了,不过粗长,是不是棒棒哒 明天再校对好了: 163、番外七 赤足穿过回廊, 褚贾缓步走进大殿,俯身跪下行礼。头顶, 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此次围攻下宫, 定要斩草除根。” 短短一句, 满是血腥,然而说话人声音里并无冰寒,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透着十足野心,听起来倒有些可怖。 不过这话, 并未吓到褚贾, 反而让他肩背绷紧, 一颗心猛然腾了起来, 这一日,他已等了太久 “小人定然让两族尸骨不存” 这声坚定回答, 让坐在上方的赵庄姬露出了笑容。四年了,自赵婴离开,已经过去四年之久, 若不是她那弟弟晋侯急于迁都,也不用等到此刻。赵氏兄弟没了赵婴, 果真跋扈专权, 惹恼了君上, 自己那句“原、屏将为乱”,不过是给晋侯找了借口,加之被赵氏欺凌的诸卿, 伐赵姬一脉,已成定局 只是这还不够,她要的不光是打倒下宫那支,更要杀个干净 凤目微微眯起,她看向跪在下首的青年。四年过去,这人从个身量不高的少年,长成了昂扬武士,颇有其父遗风。但是不同于那只能做个死士的莽汉,他当年袭杀厉狐,嫁祸赵婴,已经初露锋芒,这些年更是暗地里替她做了不少事,乃是可以信赖的心腹。只要命他领兵,前往下宫,还怕赵同、赵括的遗孤逃出吗 唇边的笑容绽的更大了些,赵庄姬颔首道:“下去吧,带头颅回来。” 杀喊声震耳欲聋。六卿齐出,是何等模样,如今褚贾总算见识了。 由正卿栾书亲自领兵,郤氏、荀氏、范氏皆出动大军,团团围住了下宫。自迁都后,这里以不再是距离都城最大的邑所,对于君王的威胁也不那么大了,任凭赵氏人马如何勇悍,围而攻之,也是轻而易举。 当城门敞开,大军齐入时,胜负就已经定下了,但是他的任务还未完成。 “卒帅原,屏皆以授首”有兵士快步跑来,手上拎着的人头摇晃,还能看清死人面上的惊怒神色。 这可是原本的赵氏家主,晋国卿士,如今也不过是血淋淋的两颗头颅。 褚贾面色不变:“继续搜老弱妇孺,一个也不能放过” 主母吩咐的是灭族,自然要杀干净才行。说出这话时,褚贾心中没有半点波动,当年他父母被杀,自己被追杀十数里,不也如此吗只是当年的猎物,已经变作了猎犬,而当年的恩主却变作可以肆意宰杀的羔羊。他不在乎杀多少个,只在乎主母一句赞许。 冰冷的目光在殿宇中巡梭,褚贾的神色更冷了些。当年只杀了厉狐,当然还不够,现在连下令的赵同都身首异处了,父母大仇,算是报了吗 只可惜,当年的大恩,他没来得及报。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再见那齐巫,他又该说些什么呢 恍惚间,他走了下神,然而很快,神智再次清明。握紧手中长剑,他足踏血迹,大步向后殿走去。 “都杀了”问话的声音很尖、也很急,能听出迫不及待,似乎不是在说几百条人命,而是在说失而复得的宝藏。 褚贾头颅低垂,平静道:“三代皆死,无一逃脱。” 自赵同、赵括以下,祖孙三代死了个干净,连襁褓中的孩童都未放过。除了远遁齐国的赵婴,赵姬一脉的血统,算是断绝了。 “好好”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人头,赵庄姬掩嘴咯咯笑了起来,笑声中既有快慰,亦有心酸。这么多年,终于把赵姬一脉除了个干净,除了她的宝贝儿子,还有谁能继承赵氏 况且她已拉拢韩厥,准备借势。韩氏原本就是赵氏家臣,受过赵衰、赵盾父子的恩惠,如今赵氏灭族,韩厥这个新任的卿士岂能视而不见必然也要向君上谏言,推举武儿这个幸存的赵氏子上位。届时才是水到渠成 心头正是畅快,一旁立着的赵武颤巍巍叫了一声:“娘亲” 赵庄姬立刻收回视线,把那小人儿抱在了怀中:“武儿莫怕,这些都是贼人的头颅。过不了多久,你便能入主下宫了。” 赵武的眼中满是惊疑,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那个浑身沾血的男人,视线最终落在了那堆骇人的首级上,却不敢多言,只抿紧嘴唇,把头埋入了母亲怀中。 见儿子没有多话,赵庄姬也松了口气,转头对下方跪着的人道:“此次你立了大功,吾已禀明君上,封你为下大夫,邑屠岸。” 此话一出,褚贾立刻高声道:“多谢主母赏赐” 屠岸并不很大,却也是块封地,他父亲只是个死士,而他,要成为大夫了旁人尊称,也要叫声屠岸贾才是,这让褚贾如何不心中激荡,感念主上恩赐 兴奋不已的男女,都未注意到那小小孩儿,悄然握紧了拳头。 赵氏亡了。不,该说是赵姬一脉亡了。 在吴国忙了半载,回到国中,就闹出了赵庄姬告密之事。屈巫着实大吃一惊,也不顾劳累,再次请使,回到了吴国。 连续两年奔波,让他的身体更为衰弱,胸腹之间也常常觉出闷痛,到了吴国就病了一场,然而再怎么疲累,能躲过那场大灾,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赵氏完的太快了,晋侯下令,众卿征讨,赵同、赵括两族尽灭,实在难说究竟是谁的主意。然而今日收到的急报,却让屈巫沉下了面色。韩厥竟然向君上谏言,要推举赵武继承赵氏的姓氏血脉,君上许是看在寡姊面上,允了此事,并把赵氏封邑还给了赵武。让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儿,重新执掌了赵氏大宗,也让大权彻底回到了赵盾一脉的后人手中。 好一番手段。 事到如今,屈巫这样的精明人,又怎会不知此次变故的幕后主使。且不论君上心思,赵庄姬怕是为儿子上位,使了不少手腕。现在得逞所愿,也不枉这些年来的蛰伏。 亏得他借出使吴国,避了开去,这才能没卷入纷争。等到这次回晋,应当能重新在朝中站稳脚跟了吧 右肩又痛了起来,屈巫单手按住了伤处,用力压了一压。这痛如跗骨之蛆,让他夜不能寐,然而那女子的诅咒,终究没能要他性命。这一局,算不算他胜了呢 “巫大夫”身后,传来一声高亢的叫喊。 屈巫放下手,转过头去,只见个锥髻长衫的青年大步向他走来。来人正是吴国新君,寿梦。 “听闻大夫身体有恙,不知如何了”寿梦面色有些焦急,颇为恳切的问道。 “多谢吴君惦念。”屈巫微微一笑,“不过是些旧伤,并无大碍。” 当年他来吴国,也正是因为听说这新君登基之后就前往洛邑,拜见天子。能有这等作为的,不会是个无能之辈。而这两年时间,也证明了他眼光不差。寿梦虽然粗鄙,不通周礼,但是勤奋又能吃苦,学起战阵之法,快的惊人。而那些吴人亦同这位新君一样,凶悍善战,稍加操练,就能成为楚国的强敌。 既然子重、子反敢杀他族子,楚国便成了他的敌人。借吴人性命,让楚人烦心,还能稳固他在晋国的地位,这才是最佳的妙计。其实疲于奔命还不算什么,不论是子重还是子反,都不是善战之人,有朝一日战败,按照楚国规矩是要已死谢罪的。那时,他的大仇也就能报了。 一切尽在掌握。 仔细观瞧了一下这位晋使的面色,寿梦松了口气:“孤观巫大夫有病在身,可惜当年灵鹊未曾随孤入吴,若有她在,定能治好大夫痼疾” 寿梦这话说的平淡,屈巫脑中却“轰”的一声炸雷,他说谁来着 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屈巫只觉胸腹之间一阵剧痛,甚至压过了肩头旧伤,牙关紧咬,他挤出一句:“灵鹊,是何人” “是个女子,术法高明,能够治病。当初前往洛邑,水土不服,就是灵鹊所治”说着说着,寿梦语速慢了下来,也微微皱起了眉。这晋使怎么突然面色铁青,难不成是发病了 灵鹊是了,那女人在宋国时,可不正是自称灵鹊吗寿梦竟然也见过她,那自己前来吴国,是避祸之举,还是被人料中的咒术 有什么在腹中间猛力一搅,屈巫“哇”的一声,喷了口血,栽倒在地。 这变故惊呆了寿梦,过了数息,他才高声叫道:“快,快来人” 昏沉之中,无数幻影在脑中掠过,有夏姬的脸,有赵同的头颅,还有那张诡谲墨面,在他面前纠缠不休。 有一阵,屈巫听到了呼唤,断断续续,不肯离去。那是他儿子的叫声,像是要把他拖出黄泉鬼路。然而下一刻,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灼在了胸腹间。 那火跟五脏之火搅扰,又掺入了肩头剧痛,然而这一切,并不能让屈巫认输。他不甘心他都逃到了吴国,为何还不能摆脱恶咒 墨裙微摆,佩玉轻摇,有什么人走到了面前,一只手,悄然掩住了他的口鼻。那句冷冰冰的话语,耳际回荡。 “君昔日言夏姬何” 那不是旁人的咒词,而是他亲口所下之咒 是他敲响的丧钟 榻上之人微微抽搐,不断有血水从嘴中溢出。穿着黑袍的巫医用滚烫的石头在他胸腹刮过,过了许久,那颤抖渐渐弱了下来,水泡糜烂,腐蚀了肌理,连唇边血迹也变得乌黑。 宫巫见状,不再诊治,起身告退。这人是不行了,不过等死罢了。 看着面前垂死之人,寿梦难得有些忐忑。这毕竟是晋国使者,是教他们战阵之法,反抗强楚的恩人。若是病死在吴地,实难交待。 一旁狐庸哽咽扑了上去,连连呼唤:“大人,大人醒醒啊” 然而这叫喊,也未能唤回垂死的神智。寿梦轻叹一声,走出了门去。巫臣怕是不成了,他总要留下狐庸,继续操练军阵。可叹当年那神乎其技的灵鹊,未能来吴,若有她在,哪会如此 不过说回来,巫臣本是楚人,却要连吴抗楚,许是天罚也不一定呢。 微微抖了下,寿梦就把这念头抛在了脑后。只要能让吴国强盛,这点险又算得了什么 他会让吴国兴盛,总有一日也如楚国一般,称王称霸 室内,哭声大起,寿梦回头望了一眼,攥了攥拳,摆出一副肃容,走回了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在赵氏孤儿的故事里,制造下宫之难的,正是屠岸贾,也是灭了赵氏一族的大奸臣。然而这人在正史里全无踪影。若这个故事都是赵氏后人编造的,那么这反派oss又是自哪里来呢 屈巫连续两年入吴,本就有点奇怪,在最后一次入吴后,史书里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 嘿嘿,所有的线都收尾了,明天争取大结局: 164、番外八 一早起来, 浑身就又热又黏,憋得人喘不上气来。大荠用手背抹去额上汗珠, 又翻了翻筐里的草药, 这才背起了药篓, 快步向回走去。只小半个时辰,村落就遥遥可见,沿途有些农人要下地干活, 看到他的身影,都赶忙避道行礼, 还有几个老妇直接跪了下来。 这般架势, 他也见得惯了, 知道阻拦也没用, 只能再加快些脚步,匆匆离开。等过了村口, 拐进一户院落,才松了口气。 “师兄”一个比他高了足有一头的男子快步上前,想要接过药篓。 大荠咳了一声, 似模似样把药篓往他手里一放,叮嘱道:“这都是恩师要用的药, 清洗的时候注意些, 莫损了药性。” 那男人立刻憨厚的点了点头, 小心抱住药篓,又道:“老师在药房,溪伺候着。” 闻言大荠“咕咚”一声吞了口口水, 又有些神经质的拍拍衣衫上的浮土,这才举步向小院右边的矮屋走去。 离药房还有十来步,浓重的烟气和苦味就传了出来,看到那拿着木勺搅拌汤釜的女子,大荠的喉咙便有些发紧,也不敢多瞧,快步走到了正在捡药的女子身边,跪下行礼:“恩师,药都采回来了,有些少,近处几样药都采光了,怕是要再去远些” 正在捡药的女子停下了手,轻轻叹了一声:“过几日带上阿虎,驾车走远些吧。” 听到这话,大荠立刻颔首:“全听恩师的。” 对方微微一笑,扬了扬头:“药快好了,去帮溪分药,都装好后就能吃饭了。” 这话倒是让大荠耳根一红,却也不敢怠慢,转过身来到大大的药釜前,低声道:“药好了,得分一下” 正在搅拌药物的女子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话,取了十来个竹筒递了过来。大荠赶忙也拿了木勺,开始分装药汁,偶尔还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偷瞥两眼。坐在对面的女子一身布裙,年纪约莫十七八岁,颇有些姿色,只是脸色冷淡的很,简直犹若冰雕一般。 这女子本来是献给河伯的祭品,被恩师救下后,就一直带在身边。也不知是不是当年受惊过度,她很少开口说话,除了恩师之外,也不怎么理人,本来应当是个惹人烦的,但是大荠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见她总会脸红心跳,根本无法自控。 摇了摇头,大荠把这些杂念抛出脑海,飞快分起了药水。越地多蚊虫瘴气,这药是分给村民的,也是他们在这里安居的保证之一,当然不能轻慢。 两人合力,不多时就把竹筒全都填满。厨房里隐隐传来了菜羹的香气,茵陈应当也做好了饭,只等开饭了。就算清晨出门前吃过饼子,此刻也饿的够呛了,大荠吞了口唾液,看向恩师。 楚子苓自然也闻到了香气,笑着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起身道:“你们先吃,我带些去剑庐。” 大荠知道,这是恩师要给主人带饭,立刻道:“我随恩师同去” “不必。”楚子苓笑着摇了摇头,“有茵陈就行了。” 既然恩师这么说,大荠也不再坚持,招呼其他人一起用饭。楚子苓则转去厨房,和那哑口的妇人一起收拾了餐盒,提着出了小院。 日头升的更高了,只是走在路上,就热的满头大汗。脚下的道路也不怎么平坦,远远比不上大都,楚子苓走得很慢,花了半个小时才到了村外的小溪旁,这里靠近山谷,绿荫更多些,倒是有了些凉意,又走了一刻钟,就见个简陋柴庐出现在前面。 此刻,庐中正叮叮当当响的欢快。两个汉子举着锤,卖力的敲打案台上的红热剑胚,还有个少年奔来跑去,添柴吹火,忙的不亦乐乎。天本就热,又站在炉边,三人都是浑身精赤,只穿条犊鼻裩遮羞,偏偏柴房外,一个小丫头坐在石上,看的入神,一点也没有“非礼勿视”的意思。 楚子苓不由失笑,先走到了那小家伙身边,低头问道:“还没看够吗” 舜华这才发现娘亲来了,一把抓住了她的袖摆:“阿娘,剑就要成了” 她如今已经五岁大了,说话也早已利索,只是没料到,能让这闹人精安静下来的,竟然是铸剑这样乏味的工作。 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楚子苓转身看向庐中。锤击声太响,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动静,里面几人显然没听到她的到来。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汉子和跑来跑去的少年还不算什么,倒是站在右边的大汉,十分惹眼。 头上发髻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短短发茬,看起来颇为古怪。身上满是油汗,衬得古铜色的肌肉都闪闪发光,上下挥舞的重锤更是让他肩背绷紧,腰腿弓长,贲张的肌理坚实如铁,连滑入股腹的汗珠都看得分明,简直算得上美景了。 似乎感觉到了这过于专注的视线,那男人抬头一看,唇边便露出了笑容。转头对身边的汉子说了些什么,他放下锤子,大步向这边走来。 “怎么过来了”田恒身上连条擦汗的巾帕都没有,只用手在额上一抹,留了条颇为滑稽的黑印。 楚子苓不由笑了,取出帕子递了过去:“该吃朝食了,给你们送些,也别天天啃饼子。” 田恒浑不在意的擦了擦脸,又抹去了胸前汗珠,这才道:“这两日就要出炉,必须盯着,怕是不能回去了。” 他话中不无歉意,但是双眼亮的惊人,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这对于田恒而言,可是比较罕见的,也是,为了铸剑,头发都剪了,不看难处他的执着。 “真能出剑吗”楚子苓不由问道。 “能”田恒嘿了一声,“也多亏你说的那些,投发入炉,用马尿淬火,之前打的匕首确实锋利,只看这把剑了” 见他笃定模样,楚子苓也不由松了口气。这些确实是她提议的,传说中不是有用毛发祭炉,尿液淬火的说法吗之前看打成的剑老是断裂,两人失落不已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提了句,没想到竟然真的有用。为了这把宝剑,田恒把自己的长发都剪了,如今临近出炉,那还能顾得其他。 笑了笑,楚子苓也不多说什么,打开饭盒,给父女俩递了碗筷。一大一下都吃的飞快,不多时就填饱了肚子,一个继续打铁,一个继续旁观,倒是和谐的要命。楚子苓不由失笑,缓缓吃完了自己那碗,又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带着茵陈向家中走去。 前来越国,其实并不算容易。比起开发日久的中原,吴越可是真正的蛮荒之地,潮热不说,还瘴气丛生,蚊虫遍地,比楚国都要难熬几分。为了女儿和大荠的安全,他们被迫在豫章停了些时候,研究可以治病的药剂之余,还救了个女子,便是溪。此人被选作河伯的祭品,险些葬身鱼腹,还是他们装神弄鬼一番,才解救下来的,就带在了身边。进入吴国之后,又盘桓良久,止了场病瘟,捡了个名叫阿虎的青年,以及因病哑了的妇人茵陈,也算凑齐了一大家子。 待田恒学会了那鸟语一般的越语后,几人这才到了越国,寻找真正的铸剑大师。只是这时代,隐士是真的难找,又花去了大半年时间,一路来到了武夷山下,才寻了这么个剑师。 而这番心力,还真没白费。驻扎此地的剑师确实能铸剑,真正的铁剑自十年前起,剑师便隐居在此,研究新矿,只想把那黝黑的矿石融入剑中,让剑更加坚韧锋利。然而十年磋磨,仍旧未见成效,突然有人来寻剑,他自然要拒之门外。 田恒倒也死心眼,非但把吴王赠的两把剑都给了剑师,还亲自留下来帮忙铸剑。这么个好劳力,以及楚子苓展现出的医术,终究还是“说服”了剑师,换来了打个下手的苦力活。田恒倒是甘之如饴,在剑庐一泡就是两个月,都快乐不思蜀了。 这里毕竟靠近武夷山,可以采集的药草种类数不胜数。楚子苓也着急,安安稳稳的住了下来,采药配药,同时教导身边几个弟子。舜华则迷上了父亲的新爱好,天天泡在剑庐,也不见烦的。如此这般,生活便如往日一样,安稳了下来。在如此偏远的山村里,与世隔绝,没有行脚的商人,也无外界的信息,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连中原的战争都遥遥远去。这样的日子,却也有些不同平常的滋味。 若不是天气实在太过湿热,倒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回到了小院,楚子苓让几个徒弟一起处理今天的药材,自己则回到屋中,开始配药。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走的累了,没过多久,她竟然困的两眼都睁不开,倚在药柜上睡了过去。 在梦中,寻到灵九簪后,她就回家继承了祖父的小店。因为换了店主,又是个年轻女人,开张之后很是冷清,只能接些按摩和妇科调理。不温不火干了一年,她便动了心思,想要四处走走,到乡下治病,磨练医术。谁料正要走,突然来了个新病患。那是个身材颇高的年轻人,头发很短,长相英俊,就算穿着常服,也掩不住一身英气。 病不复杂,是因为旧伤而起,针灸一个疗程就能缓解。他是由同事介绍,来寻祖父的,没想到遇到了自己这么个接班人,并不怎么相信。不过来也来了,还是躺在了诊疗台上,漫不经心的让她扎针。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一个疗程之后,跟着另一个疗程。她知道了他的工作性质,也在法制频道看到他的身影。而他则拉了不少同事,来这边挂号针灸,慢慢帮她打出了名头。 相识的二年,他突然向自己表白,连束花都没有,闹的人面红耳赤,可是她还是点了头。第三年,婚礼不怎么隆重,但是来捧场的人特别多,有他帮过的,也有她治过的。再后来,她怀上了孩子,听到这消息,他惊的帽子都掉了,手足无措,一脸狂喜又惊吓过度的表情。 那只可以稳稳握槍的手,颤抖着放在了她尚且平坦的肚皮上。 “我会保护你们娘俩的,一生一世” 那人的笑脸如此明亮,照的她双眼都花了,光芒越来越亮,直到盈满整个世界。楚子苓缓缓睁开了眼,唇边有笑,目中有泪,神情说不出的恍惚。木头盖起的小屋里,没有电视,没有冰箱,连个床也寻不到,只有身后靠着的药柜,和面前散了一地的药碾药杵。 她身上穿着的,不再是白大褂、连衣裙,而是一件单衣,长袖束起,无纹无绣,简单质朴中,有着难以遮掩的古拙。 这是她的家吗还是梦中那个才是她究竟是庄周,还是那只蝴蝶 “主母醒了”一旁传来了声略带担忧的询问。 楚子苓转过脸,看到了那个掩不住关切的小姑娘,她经历过太多,总是沉默寡言,面无表情,怕是真吓到了,才会如此紧张。 笑了笑,楚子苓道:“有些乏了,眯了一会儿。” 说着她想要扶着药柜起身,谁料不知是跪的太久,还是血糖太低,竟然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主母”那只小手牢牢扶住了她,溪紧张的面色都白了,“可是有恙奴去寻大荠” “不必。”楚子苓又坐了下来,喘了口气,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探向了自己的腕子。过了片刻后,她忽的笑了。 “主母”溪有点摸不着头脑,这是有病还是没病 见她傻愣愣的样子,楚子苓笑着摇了摇头:“不是病,是有孕了。” “啊”溪脸上浮起了喜色,立刻起身,“奴这就去寻主人” “别”楚子苓赶忙拉住了人,笑道,“铸剑正是紧要关头,不忙。” 这时分心,怕是会让田恒留下遗憾。怀孕嘛,时间还长,总有他高兴的时候。手微微下滑,放在了尚且平坦的小腹上,梦里,她也怀了孕,是身有所感才做了那样的梦,还是那个梦留给了自己馈赠呢 唇边的笑容又浓了些,她扶着溪的手,小心翼翼的站起身,向寝室走去。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刚想派大荠去把舜华接回来,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帘被人挑开,就见田恒抱着闺女,大步走进了屋中。 “剑成了”高高举起的右手中,黑色的鱼皮鞘暗淡无华,跟那明亮笑容截然相反。 窝在左臂里的舜华立刻叫道:“我来拔剑我来我来” 然而这次,小家伙的要求没被满足,田恒把闺女放了下来,单手压住剑柄,“刷”的一抽,一道银色划破幽暗,展露眼前。 那剑身泛着一层珠光,亮的惊人,开两面刃,剑身光洁,没有半点装饰性的花纹,只在剑柄上方铭了两个篆字。楚子苓仔细看去,才发现是“照胆”二字。 “光可鉴人,顾名照胆。我试过了,连吴王所赐的宝剑都能一斩为二”田恒看到了她的目光,立刻解释道,那模样,真像刚刚寻到世间至宝,迫不及待要拿来显摆的孩子。 楚子苓笑了:“有了此剑,才是世间第一流的游侠吗” 田恒挑眉:“本就是第一流的,不过如虎添翼耳” 这副尾巴翘上天的模样,让楚子苓生出了逗弄的心思,她微微退了一步,突然道:“你今日得宝,我也得了一个。” 田恒一怔:“宝在哪里” 什么宝贝,能比得上他掌中之剑 却见对面女子,轻轻把手盖在了腹上:“这里的,算吗” “当啷”一声,田恒手中长剑跌落在地,张口结舌了半天,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有孩儿了” 那只还未沾着些炭灰的手,小心翼翼落在了平坦的腹上,就如梦中一般。楚子苓眼睛突然一湿,点了点头。五年了,不知是因为舜华还小,还有被当日生产时的惨状吓到,田恒一丝不苟的遵守着那点不怎么牢靠的避孕常识,还真没有再让她怀上。 谁能料到,竟然在越国出了这么个“意外”。 看着那跟梦里一模一样的表情,楚子苓笑了,笑着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潮乎乎的,净是汗,又多了一层厚茧。然而仍旧坚实,可以担负起所有重担。 田恒脑中像是断了线,傻了半天突然道:“你身子会不会有碍” 自己的年龄在这个时代,绝对算得上高龄产妇了。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楚子苓挑了挑眉:“没有,我身子好着呢。” “可是” 田恒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楚子苓抓了个话尾:“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这话顿时让田恒哑了嗓,旋即,大大笑容浮上,他猛地把人抱在怀中,用力吻了吻她的发顶:“果真是至宝” 这声音不是很大,却急切的要命。窝在他怀里,楚子苓也笑了出来。这时,一旁傻站着的舜华不乐意了,冲了过来:“阿父不要剑了吗” 怎么才拿了一会儿,就扔下不要了 田恒大手一伸,赶忙拦住这小东西,嘿嘿笑道:“剑算什么,你可是有弟弟妹妹了,就在阿娘肚里” 舜华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眼,跟她爹一样傻乎乎的把手放在了娘亲的肚皮上,摸了半天才嘟囔道:“弟弟妹妹怎地这么小摸不到啊” 这话顿时让两个家长笑出了声,楚子苓把闺女揽在了怀里:“还有好几个月才能生呢,自然要一点点长。” 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舜华也兴奋了起来:“他叫什么” 楚子苓笑了,也瞥了丈夫一眼:“叫什么,还有几个月可以想呢。舜华要当姐姐了,可要护着宝宝。” 舜华用力点了点头:“我可厉害呢让阿父再多教几招” 小丫头开始喋喋不休吹嘘起了自己的本事,一副恨不能给宝宝表演的架势。楚子苓笑着握住了田恒的手,五指相扣,紧紧不放。 一旁地上,银亮的宝剑躺在尘土中,光华四溢,却被人忘在了脑后。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最后一章,彻底完了。 有人说想看现代篇,其实看到最后,应该已经发现了,这个故事不可能存在现代篇了。 子苓并非那只蝴蝶,而是历史中的一环,是推动它的隐藏要素。因为她存在,那些事情才能严丝合缝成为史书中记载的东西。可以说这个故事,本身就是故纸堆中藏匿的传奇吧。 这个年代没有太多辉煌的东西,上一辈的英杰都已死去,下一辈的名家尚未诞生,然而它仍旧是个过度,是开启百家争鸣、战国群雄的转折点,若是在这转折中加个催化剂,是不是也很有趣啊 之后十年,真正的老子会诞生;二十年,晏子和子产相继出世;而四十年后,孔子诞生身为异乡人的楚子苓来了,看见了,却未曾征服,而是融入了其中,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吧。 第一次尝试这样的写法,这样的人物,感谢追到了最后的所有朋友。 下一本会是个文,已经开了预收,是本古耽,跟簪缨的时间线有些牵连,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先加收藏哦 还有可以加一下微博捂脸233,放出了楚巫的参考资料,可以瞅瞅w 谢谢大家,下本再见啦gt3: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