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四十九日祭 作者:严歌苓 内容简介 故事从抗日战争时期南京失守开始,讲述了南京被日军侵占的四十九天里,在圣玛德伦教堂内神职人员、唱诗班女童、未及撤退的伤兵和前往教堂避难的一群风尘女子之间发生的生死传奇。原本泾渭分明老死不相往来的人群,在战火硝烟中因国难家仇结下性命契约;铁蹄下辗转求生的弱小逃亡者、危难关头不弃人间正义的人道主义者、舍生取义的慷慨赴死者??惨烈大时代中诸多小人物以鲜血热泪共同谱写了一曲生命祭歌。 序集 字幕:一九四六年八月 报纸批发点 破晓/外 青灰色的晨光里,一捆捆新印刷出来的报纸被抛入报贩的箩筐、三轮车斗…… 一捆报纸的绳子被摔断,纸捆打开,一张报纸飞向空中。 首页的大标题为:日本战犯审判在东京和南京同时开庭。 某监狱 清晨/内 门上的一孔方窗咣当一声打开,从外面递进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碗稀粥、一小碟咸菜,碟子下压着一张报纸。 关押在监室内的人的背影:他匆忙接过托盘,但他并不急于吃饭,而是立刻抽出咸菜碟子下的报纸,打开。他从枕头旁边拿出一支袖珍电筒,照亮了报上黑岩的照片和一行标题:鲜为人知的大规模强奸,主谋之一于8月30号接受审判。 手电光移动着,我们和这个囚犯一块阅读着:“……三十五名重要证人将出庭作证。” 囚犯抬起头,我们看见一张布满哀愁和没刮胡须的脸庞。 他胸前挂了一块棉布标识,上面写着“323号,孟繁明”。 他慌忙站起身,敲打着监室的门。 门上的方窗开了,露出狱卒看不清眉目的头脸。 狱卒:干什么? 孟繁明:今天是几月几号? 狱卒:八月三十号。干什么?你个汉奸,算出狱的日子?没日子了! 孟繁明:(自语) 我女儿今天该从上海来了。 火车厢内 清晨/内 一张报纸铺在座椅前的小桌上,大标题:东京、南京大审判进入第二周…… 一个年轻女子伏在报纸上睡着了。从半开的车窗口进来的风拂乱了她的短发,我们看不清她的脸容。她趴伏的胳膊挡住了大标题的后面几个字,从大标题下露出报纸余部,那是一张照片,照片右边,一行字迹介绍:“中国通黑岩久治将于8月30日被送上被告台……” 年轻女子的膝盖上放着一个老旧的小型皮箱。 皮箱特写:箱子上的一把铜锁随着列车行进的节奏微微晃动。 某老宅 清晨/内 光线不足的室内,镜子里投射的面孔几乎是昏暗的。随即我们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背影,她用一把篦子慢慢地篦着长长的头发。然后她将头发挽起,我们发现这个背影极其苗条秀丽,一个永远处于妙龄的背影。 她簪好发髻,拿起梳妆台上的一顶西式仕女帽,戴在头上,又仔细将帽檐下一块网纱拉下来。 她向我们转过脸,拉开门,门外的晨光照在她脸上,只见她的眼睛在黑色网纱后面微微闪动,如同云雾遮掩的星光。 南京街道 日/外 囚车从一条横幅下穿过,白布横幅牵拉在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上,上面写有黑色大字:严惩日本战犯,为三十万死难的南京人讨还血债! 两辆押送犯人的囚车拉着警笛从街道上驶过来。 囚车无法以正常速度行驶,因为路边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不断向囚车拥去,呐喊控诉,有的人向铁皮车厢投掷瓦片、泥巴块,啐唾沫…… 老太太:……你们也有今天啊! 女人:砍头的小日本,现世现报! 老头:千刀万剐小东洋! 中年男人:千刀万剐都便宜他们了! 我们在火车上看到的那个年轻女子(孟书娟,22岁) 挤在人群里。她修眉秀眼,短发齐耳,身上一件朴素清雅的月白泡泡纱旗袍,手拎那只老旧的小皮箱。 书娟企图在人群里开路,但只能被人群夹带着行进。她掏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书娟:(向身边一个中年女子) 。请问,到中央高等法院怎么走? 中年女人:(回过身,打量着书娟) 你是旁听还是举证? 书娟:举证…… 中年女人:日本战犯都开审半个月了,你还没找到法院?……(指着人头攒动的马路前方) 你就跟着人群走,走到挤不动的地方,就是法院大门…… 南京街道 日/外 九、十点钟的太阳照着黄包车上坐的那个戴仕女帽、穿黑色香云纱旗袍的女子。她轻轻地用一把折扇扇着风。她单薄的肩膀、纤细的腰身、修长的脖子使她的背影显得优美出众。 太阳下,她仍然戴着那顶黑色的西式仕女帽,帽檐的黑色网纱把她整个脸容笼罩其中。 黄包车拐过弯,发现人群堵住了街道。 车夫焦急地回头,边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过不去!还要绕路! 戴黑网纱的女子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 车夫调转车头:审判战犯开庭都十几天了,马路上还是这么多人! 南京街道 日/外 一辆装着西瓜的马车停在路上,运瓜的小伙子看见囚车过来,拿起一个瓜,一拳打开。 囚车开过,半个熟透的西瓜砸在车帮上,鲜红的瓜汁和瓜瓤如同血和肉一般溅起。 囚车内 日/内 一块鲜红的瓜瓤从带铁栅栏的小窗口飞入,落在一个中年日本军官(黑岩久治,50岁出头) 的额头上,他无动于衷,血液般的瓜汁顺着他的脸流淌,滴落在他戴着手铐的手上,又从手铐落在他的脚镣上,他都无动于衷……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军人,以呆滞的眼光看着一只苍蝇从铁栅栏的空隙飞入车厢,叮在黑岩脸上的西瓜汁上,黑岩仍然一动不动,任其放肆地在自己的五官上爬行。 苍蝇飞起…… 咣当一声,年轻士兵猛地抬起戴镣铐的双手,将苍蝇抓握在手心里,使劲往地面上一摔,又狠狠跺在仍然挣扎的苍蝇身上。他慢慢抬起脚掌,苍蝇成了一摊微型糟粕…… 黑岩慢慢把视线转到这个年轻士兵脸上,似乎认出了他。 闪回:一个十六岁的日本小兵哆嗦着举起刺刀,后面一个军曹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小兵满是虚汗的脸,嘴唇不住地哆嗦…… 闪回结束:小兵的脸容与年轻士兵重合。 黑岩:(古怪地一笑) (日语) 最终还是学会杀人了。 某高等法庭后院门 日/外 两辆浑身“挂彩”的囚车相继到达。 囚车后面的巷口刹那间黑了——一群中国老百姓沉默地拥到巷口,他们黑沉沉的影子遮没了流淌进巷口的早晨阳光。 老百姓朝刚停下的两辆囚车靠近,此刻没人叫喊,甚至没人说话,只是沉默地朝巷子纵深行进。正是他们的沉默让我们意识到,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从囚车上跳下来八个国民党军警,全副武装。 军警们也是同样沉默地挽起手臂,企图拦阻沉默而压抑的人群。 人群接近了军警,军人和百姓间几乎零距离了…… 咣当一声,人群突然静止了:囚车的后挡板打开,接着是铁链碰撞的声音。 隔着十来米的距离,百姓们能看见两排军警队列中的一个个日本军官,他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被去除了领章帽徽的军装。 静止了一刹那的人群突然大动起来。 被人群推搡的孟书娟突然定住目光:顺着她的视线,我们看见黑岩久治被押解着从囚车上下来。黑岩无意中回过头,跟书娟的目光碰遇,书娟眼中的神色远比仇恨深切、复杂。这眼神使黑岩内心战栗,眼睛在她脸容上逗留了一刻,脸上浮起回忆:这个年轻女子有些眼熟。 书娟看着黑岩被一个中国军警推了一下,跟随着被审判的战犯们走过。 法庭大门外 日/外 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在法庭外。通往大门的十多级台阶上挤满了人。 站在最里层的也是一列军警,满脸大汗,军装的前胸和肩膀被汗水洇湿。 书娟从台阶下挤开一条路,来到大门口。她把皮箱抱在怀里,对离她最近的一个军警:(急切地) 我是坐夜车从上海赶来的,带了重要证据! 一个军警少尉挤过来:证人证据都要先登记…… 书娟被越挤越远,额头上的汗水把头发都打湿了。她把小皮箱举过头,一面企图跟少尉继续对话:在哪里登记? 军警少尉:各区都设有登记处。登记处会通知你哪天出庭作证。 书娟焦急地还想请求什么,台阶下传来急促的汽车喇叭声。书娟回过头,看见一辆福特轿车在台阶下的马路边刹住。两边车门同时打开,从车内下来了两个西方人:史密斯和贝克斯,曾经的国际安全区领导。 军警少尉:(对台阶上的人群喊话) 诸位乡亲父老,请大家让一让!让两位安全区国际委员到庭作证…… 军警们敦促老百姓为两位西方证人让路,人群被迫向后退去。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两位西方人,大声打招呼。 某男人:史密斯先生,你还好吧? 史密斯向招呼他的人摆摆手。 某女人:贝克斯先生,可有拉贝主席的消息? 贝克斯悲哀地看了她一眼,无言以对,摇摇头。 人潮在两个西方人前面破开,又在他们背后迅速合拢。书娟越发被挤到后面。她从攒动的人缝中看着两位西方人拾级而上,进入法庭大门。 老百姓终于撕开军警以手臂筑起的封锁线,向大门拥去…… 军警们试图重筑封锁线…… 突然,悬挂在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发出刺耳的蜂鸣,随即响起法槌的敲击:咚!咚! 老百姓被威严的法槌声震住,都向大喇叭扬起头。 法庭大厅 日/内 大法官的法槌重重地敲击在桌面上:……咚! 穿黑色法袍头戴发套的大法官扫视一眼大厅:一千多个座位被填塞得满满当当,连中间和两侧过道上都站着听审的中国人。满坑满谷的人一片宁静,每个听审者都满面肃穆,压抑着愤恨、悲伤、失落感,以及复仇的快意。 陪审团二十来个团员坐在法官左侧的栅栏内,其中有几个西方男女。 被告席里站着十来个日本军人。黑岩久治木然地站在最靠审判台的位置,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又似乎是心灰意冷、任人宰割。 证人席上,坐着几十个男女。 大法官:本庭宣布,对南京大屠杀二等、三等日本战犯审判会现在开庭。全体起立。 法庭大门外 日/外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出现在人群里。她微垂的面孔被帽檐上垂下的黑色网纱遮掩,看不清五官,但能辨认出那姣好的轮廓。两个军警一左一右护送她,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登上台阶,向法庭大门靠近。 书娟侧过头,看见的恰恰是这个女子快要进入大门的背影——袅袅婷婷的苗条背影,挺直的脊背与脖颈与那柔弱曼妙的腰身弧度似乎有些自相矛盾,显出奇特的倔强和傲慢。 许多人都注意到这个女子的出众。 被汗水湿透了军装的军警阻挡着涌动的人潮。 军警甲:不要挤!让这位证人进场! 书娟记忆里的某个印痕恰与这个背影相吻合,她的眼睛定住了。 书娟跟随上去,却被人群一再阻隔,手里的皮箱跌落在台阶上,顺着台阶向下滚去,似乎要被无数双纷至沓来的脚踩烂。 她拼命推开人群,向台阶下挤去。等她捡起箱子,抬起头,那个苗条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大门内…… 法庭大厅内 日/内 一条长长的案几上,摆着一块木牌,上面写有“证人席”。史密斯和贝克斯以及其他证人坐在长案后面。相对证人席的另一边,也是同样的长案,后面坐着被解除了镣铐的日本军官。 面孔戴黑网纱的女子出现在证人席最前面一排的座位上。她侧过脸,目光指向被告席上的黑岩久治。 黑岩感应到从那黑色网纱中透出的目光具有的冰冷杀伤力,他向那两束目光的起源寻来,一直毫无表情的他,眼中出现了一丝疑问——黑色网纱下的女子是谁? 两人的目光隔着一层面纱沉默较量。 女子的主观视角:黑色网纱一网打尽黑岩以及所有战犯…… 史密斯和贝克斯侧过身,打量面戴网纱的女子。 检察官:请将日本远东派遣军第六纵队特别旅团旅团长黑岩久治带上被告席。 两个法警走到黑岩面前,黑岩从座位上起立,被法警押送到正对着法官的被告席前,由一个法警打开栅栏门,另一个法警将他推进门内,栅栏门在他背后关上。 特写:黑网纱投下的阴影中那双眼睛冷冰冰地看着黑岩被锁定在被告席的栅栏内。 坐在前面几排座位上的各国记者纷纷戴上同声翻译耳机。 检察官:被告人黑岩久治,请问你的特别旅团在日军进军和占领南京的任务是什么? 黑岩:修复在作战中毁坏的房舍和道路,恢复城市容貌和功能。 检察官:你的旅团的任务,还包括销毁被日军杀害的中国人的尸体,对吗? 黑岩:(口气平直地) 是的。战争总免不了留下一些尸体。 检察官:尤其是中国女性的尸体? 黑岩不语。 检察官:你可以回答是或者否,但沉默不是答复。 黑岩:战争之所以残酷和丑陋,就是牺牲无辜者。在炮火和枪弹面前,男女老少都是平等的牺牲品。 检察官:平等的牺牲品?不对。你们日本占领军牺牲中国女性的过程,跟牺牲中国男性是平等的? 黑岩不语。 检察官:尤其是那些被你们预谋掳掠、秘密绑架的年轻中国女性。你们牺牲她们的过程,比中世纪的酷刑还要残忍。 日方辩护律师:抗议!这是煽动民众情绪! 大法官:抗议成立。(转向检察官) 请检察官先生列举事实。 检察官:那么好!黑岩久治先生,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三十日傍晚六点半,在你的监督下,从圣·玛德伦天主堂带走的那十三位教会中学的女学生,日军是怎样牺牲她们的? 戴黑网纱的女子一震。 黑岩:(脱口而出) 她们并不是女学生…… 检察官:不是女学生?不会吧?日军占领南京的第三天,你派了一个小队的日本士兵包围圣·玛德伦天主堂,守候了十几天,不就是为了把那些十四五岁的女学生送到你们秘密举行的军官庆功会上去牺牲吗? 黑岩的脸轻微地痉挛了一下。 戴黑网纱的女子的眼睛在网纱形成的阴影里一眨不眨地盯着黑岩。 大法官冷冷地看着黑岩。 黑岩:把守圣·玛德伦教堂,是上峰的命令。圣·玛德伦教堂是南京城著名的建筑…… 南京街道 日/外 街头巷口站着成千上万的中国老百姓。他们都仰着头,聆听着电线杆上高音喇叭传出的庭审。 检察官:(画外音) 当时日军在南京任意闯入民宅官宅,践踏南京的名胜古迹,抢劫放火,为什么你们对圣·玛德伦教堂爱惜有加,以至于专门派遣一个小队的兵力日夜守护?你们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法庭大门外 日/外 书娟脸庞的特写:凝神聆听着大喇叭里传出的庭审对话。 黑岩:(画外音) 上峰的意图,本人作为下级,只有执行的职责。 法庭大厅内 日/内 检察官:好,那我们回到刚才的提问。你刚才说,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三十日被你们带走的十三个女孩不是女学生? 黑岩警觉地沉默着。 检察官:你怎么知道她们不是女学生? 黑岩继续他的默然。 检察官:就是说,你知道那十三个女学生被另外十三个同样无辜的女人调换了;你和你的上峰中了计策,中了那十三个甘愿替女学生牺牲的女人的调包计。 日方辩护律师的眼睛一大,嘴唇同时动了一下。 戴黑网纱的女子从网眼里看着黑岩:他似乎被她的网限定在那里,不得挣脱。 检察官:所以唯一的解释是,从最开始算计捕获女学生,到最终失算,你都是知情者。 日方辩护人:抗议!…… 大法官不表态。检察官伸出一只手,似乎要让日方辩护律师住口,语调同时激烈起来,也提高了音量:从始至终,这桩预谋周密的强奸案,你是主谋之一! 日方辩护律师:抗议!…… 大法官:抗议奏效。 检察官:尊敬的法官,请允许我再说一句话…… 大法官:请检察官先生举证。 检察官:有请证人。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站起。 黑岩紧紧盯着她。 法庭大门外 日/外 书娟挤在大门口,浑身大汗,继续央求把守大门的军警:放我进去吧!……我找一个人找了好多年,刚才我看到她进去了!…… 军警不为所动地把持在原地。 法庭大厅内 日/内 戴黑网纱的女子已经站在证人席上了。 检察官:我再问一遍,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号夜里,你们有没有把十三个年轻的中国女性绑架到你们第六纵队所谓的军官庆功会上? 黑岩:对不起,事过多年,我不记得了。 检察官:(转向戴黑网纱的女子) 女士,你记得他吗? 戴黑网纱的女子死死地盯着黑岩。 法庭大门外 日/外 挂在大门外墙上的大喇叭传出戴黑网纱的女子的略略沙哑的柔美嗓音—— 戴黑网纱的女子:(画外音) 当然记得。 书娟一下子抬起头,看着大喇叭。 检察官:(画外音) 请问这位女士的姓名。 黑衣女子:(画外音) 吴赵氏。 书娟瞪大的眼睛。 书娟:(眼泪渐渐涌入眼眶,一面自语) ……玉墨姐姐,我总算找到你了! 法庭大厅 日/内 戴黑网纱的女子站在证人席上,面朝大法官。 黑岩凝神看着她,恨不得上去揭开那层网纱,看清她的面目。 大法官:吴女士,你能否向法庭发誓,下面你要陈述的证词全部属实,绝无半点编造? 女子抬起右手,向法官微微扬起脸。 戴黑网纱的女子:本人郑重发誓,我的证词句句属实,绝没有半句谎话。 大法官:一经查出证词不实,本庭将以作伪证起诉你,后果是获刑期五年。这位吴女士,假如你对此怀有异议,可以现在退出证人席。 法庭大门外 日/外 书娟听着大喇叭里传出戴黑网纱的女子的对答,听上去似乎不耐烦了,提高了音量,声音中带着某种遭到威胁后压抑的愤怒。 戴黑网纱的女子:(画外音) 我为什么要退出?! 法庭大厅内 日/内 戴黑网纱的女子的手紧紧抓住证人席的栏杆,似乎以此控制自己。 大法官:别误会,我的意思是…… 戴黑网纱的女子:(抢白地、冲撞地打断他) 我再说一遍,你听好了,我的证词句句属实,落到纸上就是黑字,落到木板上就是钉子,落到土地上,就会生根! 法庭大门外 日/外 大喇叭的特写。 书娟仰着脸聆听的特写。 戴黑网纱的女子:(画外音) 要有一字掺假,慢说要我坐五年大牢,把我零剐我都认账! 书娟再次对一个浑身汗淋淋的军警恳求:让我进去! 军警:不准进! 书娟:(指指大喇叭) 我认识这个女人!她救了我们的命,她和她的姐妹,救了我们十三个同学!我找她都找了八九年了!…… 法庭大厅内 日/内 检察官:这位证人,请你提供那个秘密的日军军官庆功会地址。 戴黑网纱的女子:莫愁公寓,一楼餐厅。餐厅名字叫莫愁舫。 检察官:看来女士对那个公寓很熟。 戴黑网纱的女子:南京陷落那天,我还是莫愁公寓的居民。 检察官:所以你见证了那个所谓的军官庆功会? 戴黑网纱的女子:不是…… 她的声音低哑了,似乎忘了该说什么。 黑岩看着她。 拥挤的大厅静如空谷,所有人都屏着气在等待她。 检察官:吴女士…… 戴黑网纱的女子:南京一陷落,日本军队就把莫愁公寓占了,留守公寓的两个老雇工都被他们杀害了。一楼的大餐厅莫愁舫就是他们(下巴一挑,指向黑岩) 那个庆功会会场。 法庭大厅后部 日/内 书娟挤进法庭大厅。她头上顶着那只皮箱,踮着脚尖朝大厅最前面看去,目光终于锁定在那个亭亭玉立的穿黑香云纱旗袍的背影上。 她奋力向前挤去。沙丁鱼罐头般的大厅被她搅动了,人们纷纷发出低声的抱怨和抗议。 法庭大厅内 日/内 检察官:能不能请吴女士告诉法庭,那十三个年轻的中国女子是作为宾客被带到那个庆功会的吗? 戴黑网纱的女子:不是。 检察官:总不是明火执仗地把她们带去,供那些军官享用的吧?总得有个借口吧? 日方辩护律师:抗议! 检察官:(向辩护律师狠狠一挥手) 等一等!……他们的借口是什么? 戴黑网纱的女子:圣·玛德伦教会女中的合唱团闻名全省,日本人的借口就是要她们给庆功会献歌。为了把这件丑事做漂亮,黑岩久治还特地给合唱团员买了贵重料子,定做了豪华的学生礼服。 法庭大厅侧边过道 日/内 书娟一寸寸地在人缝中移动,嘴里小声嘀咕着抱歉的话,眼睛始终盯着证人席上那个优美挺拔的背影。 法庭大厅内 日/内 检察官:黑岩久治,(指着戴黑网纱的女子) 她说的属实吗? 黑岩久治:众所周知,当时南京没有一家裁缝店开门做买卖。 检察官:(转向戴黑网纱的女子) 是啊,当时的南京,店铺都被日本兵砸了,怎么会找到裁缝呢? 史密斯从证人席上站起。 史密斯:很好办啊。南京的裁缝们都在安全区避难,只要日本人收买两个中国奸细,到安全区秘密悬赏,就能把南京最好的裁缝引诱出来。 日方辩护律师:抗议,这不是作证,是推测! 史密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日本兵让我在安全区给他们招聘裁缝,我拒绝了他们。 黑岩:刚刚占领南京的初期,日军后勤供应不上,常常需要裁缝为士兵缝补在作战中损毁的军装…… 一个老头儿从旁听座位上站起,一个老太太也慢慢站起。 老头儿:(对黑岩) 你不认得我了,我还认得你。 黑岩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老头儿:(指着黑岩转向法官) 法官大人,我就是他雇的裁缝。 老太太:我是雇去给裁缝打下手的。 老头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褶皱的图纸,上面画着一个穿黑色水手裙的少女。 老头儿:这是他给我们的图样。 书娟现在来到了戴黑网纱女子的侧后方,与她相隔五六米距离,激动地看着她。 书娟:(小声地) 玉墨姐姐! 戴黑网纱的女子浑身一抖,不由自主地转身,动作却在中途定住,回到原先的姿态,但可以看出,那一声呼唤使得她内心波动很大,似乎惧怕而戒备。 书娟试图再凑近些,站在她前面的旁听者低声埋怨责怪。 书娟控制着音量,但不再是小声了:玉墨姐姐!…… 戴黑网纱的女子的特写:她急促起来的呼吸吹动了薄薄的纱网。 旁听者也公开抗议起来—— 女旁听者:乱挤什么? 男旁听者:你是旁听的吗? 书娟:是的。 男旁听者:(指着自己胸前的证章) 你怎么没戴旁听证啊? 书娟:……让我过去一下,我认识那位女士…… 好几个旁听者一块儿抗议:我看你是捣乱的!……破坏审判啊你?! 大法官拿起法槌敲了一下:肃静! 检察官接过图样,递给大法官。大法官看完后,交还给检察官,后者将图样递给陪审员。图样在一个个陪审员手里传阅,有的悄悄议论。 老头儿:当时,我们一共四五个裁缝,连天连夜地赶做礼服,我们躲到安全区的时候,走得急啊,都没带机器,把机器都留在铺子里了,都是空身逃到安全区的。就只有手工做针线。不过还算好,熬了几夜,把十几条学生裙子赶出来了,还配得有斗篷。料子都是顶好的丝绒、缎子。我们几个当时嘀咕,不晓得什么学生要打扮那么排场。 老太太:我说,恐怕是宫里的皇姑上学穿的。 检察官把图样从陪审员手里拿回,放到黑岩眼前。 检察官:这是你画的? 黑岩不言语。 检察官:(挖苦地笑笑) 画得不错。你是学建筑的,绘画是基础功课。(转向戴黑网纱的女子) 你说的礼服,是这样的吗? 戴黑网纱的女子:是的。 检察官:那些顶替教会中学女生被押送到庆功会上,让日本军官糟蹋的十三个女子,就穿这种礼服去的? 戴黑网纱的女子:……(声音喑哑) 是的。 一片寂静。 大法官和陪审团凝神盯着戴黑网纱的女子。 戴黑网纱的女子的近景:她握着一块手绢,手绢的一角在微微颤抖。 检察官:(举起穿礼服少女的图样)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三十号,请大家记住这个日子,记住这张罪恶的脸…… 他指向黑岩。 南京街道 日/外 挂在电线杆上的大喇叭被检察官的话语震得轻微抖动。 四周的行人、小贩、黄包车夫都驻足聆听。 检察官:(画外音) 就是这个人在我们南京,策划了一次有预谋有计划的规模强奸,肇事者都是官阶在大尉以上的日本军官!他们把十三个年轻姑娘送上了牺牲祭台,以此来为他们血腥的南京大屠杀庆功! 法庭大厅 日/内 全场旁听者哗然。许多人呐喊着向黑岩扑去。 旁听者甲:打死个狗日的! 女旁听者:他是人养的吗?活活就是个畜生! 人群在混乱的拥动中似乎越发膨胀,每个人进一步失去了立足之地,一时间墙和柱子都显得不那么牢固了…… 法槌在不断敲击:咚!咚!咚!…… 法官:肃静!……肃静! 一根木棒向黑岩投来,错过了他的脑袋,落在地上。那似乎是从椅子上拆下的扶手。黑岩毫无表情。 几个小伙子居然踩在座椅的靠背上,飞檐走壁地向黑岩靠近。 大厅两边的侧门开了,军警们进入大厅,在第一排座椅前面拦起一道堤坝。 一两千人的拥动和呐喊使法槌的敲击声显得非常微弱。 大法官:(声嘶力竭) 肃静! 书娟本来已经能够着戴黑网纱的女子了,但军警又使她们拉开了距离。 军警们个个汗流浃背,挽着手臂,人们愤怒的拳脚难免落到他们身上,他们皱眉、咬牙地承受着…… 法庭附近的大街小巷 日/外 鸟瞰大街小巷,浓密的法国梧桐树下,黑压压地站着成千上万的南京百姓。 挂在梧桐树枝头的大喇叭传出法庭里的喧嚣,老百姓们愤然议论着。 老头儿:这些畜生!活剥他们的皮! 小伙子:骟了他们! 中年妇女:他们就没有母亲姐妹了?在别人国家造孽,他们的母亲姐妹怎么想啊?! 人群泥石流一样重浊地向那一个方向拥动。 法庭大厅内 日/内 法槌重重地敲了一下。 人们略微安静了一些。 检察官:大家想一想,那天晚上,十三个无辜的南京姑娘被一百多个日本军官轮番蹂躏,用她们的痛苦和屈辱来庆贺日军对南京的血腥屠城!…… 日方辩护律师:抗议! 大法官:抗议无效。 日方辩护律师:检察官先生不是在以事实举证,是在利用民众情绪!…… 检察官:这位吴女士,能不能请你告诉本庭,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三十日的庆功会之后,那十三个姑娘的下落? 书娟紧盯着戴黑色网纱的女子的背影。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恍惚地) 检察官:你知道她们现在都在哪里?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更加恍惚) 知道…… 检察官:能告诉本庭吗? 书娟此刻已经挤到戴黑网纱的女子身后。她轻轻叫了一声:玉墨姐姐!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突然清醒过来) 第二年的冬天,她们都有了下落。她们的下落都在一堆泥土里。 检察官:你是怎么知道她们下落的?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因为是我送她们走的…… 检察官:你是十三个姑娘中的幸存者? 戴黑色面纱的女子:……(更加喑哑) 是的。 检察官:尊敬的法官,我没什么要说的了。 日方辩护律师走到戴黑网纱的女子面前。 书娟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戴黑色网纱的女子的肩膀。 书娟:(轻声地) 玉墨姐姐……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转过头) 你叫谁? 书娟: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孟书娟!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冷漠地摇摇头) 你认错人了。我从来没见过你。 书娟愣了。 戴黑色网纱的女子转过头,面对日方辩护律师。 日方辩护律师:吴女士,你刚才说,你是十三个姑娘中的幸存者?而十三个姑娘都是你亲自送走的?就是说,她们都死了? 检察官意识到什么,警惕地瞪大眼睛。 戴黑网纱的女子:是的。 日方辩护律师:她们是怎么死的? 戴黑网纱的女子:(声音平板单调) 给虐待死的,给作践死的,病死的,饿死的,忍受不住寻死的……她们都是爹妈的女儿,都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身子,一天要给糟蹋七八十趟,撕也能把皮肉撕烂扯碎……一个身子才有几斤几两血?经得住流淌多久? 书娟不寒而栗地看着她。 大法官的眼睛。 检察官的眼睛。 史密斯和贝克斯紧盯着戴黑网纱的女子。 中外记者们的笔在纸上沙沙地迅速记录。 黑岩始终呆呆注视前方,不为所动的脸微微动容,慢慢垂下目光。 日方辩护律师:请问这位吴女士,你是怎样见证她们死亡的? 戴黑网纱的女子:怎么见证的?……我亲眼看着她们从直着到横着,从热的到冷的;我给她们烧过纸、哭过丧,一年一度地祭拜她们,还要怎样见证?! 日方辩护律师:你是亲自见证她们死亡的? 戴黑网纱的女子:是的。 日方辩护律师:请你告诉我,日军从圣·玛德伦教堂带走多少个姑娘? 戴黑网纱的女子:十三个。 日方辩护律师:根据你刚才的证词,十三个姑娘都死了。 戴黑网纱的女子:是的,都死了。 日方辩护律师:(转向所有听众,大声地) 我们这里出现了最基本的算学错误…… 检察官意识到辩护律师设了陷阱,一下子站起来。 检察官:尊敬的法官,我请求暂停一分钟…… 史密斯和贝克斯警觉地对视一眼。 日方辩护律师也狠狠伸出一只手,似乎也要堵住检察官的嘴。 日方辩护律师:等一下!……(迅速转向戴黑网纱的女子) 我想提醒你一句,你向法庭起过誓,假如证词不实,甘愿服五年徒刑。刚才你告诉检察官先生,你是那十三个姑娘中的一个,现在你又说,十三个姑娘都死了。请问你是第几个姑娘?(听众顿时一片哑然) ……第十四个?尊敬的法官先生,我的提问完了。谢谢。 书娟焦急地看着被律师将了军的女子孤立地站在原地。 陪审席上的中外陪审团员们焦虑地注视着局势。 大厅里一下子哄乱起来,人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渐渐地,所有声音归为一种难以化解的沉闷。 日方辩护律师:请问这位女士,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戴黑网纱的女子继续沉默。 大厅里更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日方辩护律师:谢谢法官! 书娟:等一下!我这里有证据!能证明这位女士的证词属实! 人们的目光立刻移到书娟身上。她飞快地用一把小钥匙打开旧皮箱…… 监狱院子 日/外 孟繁明胡子拉碴的脸仰向高高的墙头。墙头上挂了个电喇叭,从里面传出法庭审判的实况。 书娟:(画外音) 我叫孟书娟,当年就是圣·玛德伦教会女中的学生…… 喇叭里哄的一声——书娟的话在法庭的听众中引起了哗然…… 正在放风的犯人们围着不大的院子踱步。 两个看守出现在台阶上,一个手里摇着一个铜铃。 看守甲:你们这些日本走狗,听到你们日本主子的下场了吧?……放风结束了,都回号子里去!…… 犯人们无精打采地向监舍走去。只有孟繁明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仿佛没有听见看守的命令。 看守甲:323号!你耳朵眼里长草了,听不见命令?! 孟繁明仍然全神贯注地聆听着电喇叭里的声音。 两个看守冲过来,把孟往门内推搡,孟拼命挣扎:再让我听一会儿!…… 法庭大厅 日/内 一架幻灯机“嚓嚓”地换片。机器旁边的地上,搁着书娟的那个旧皮箱。 在法官一侧拉开的一张银幕上,打出一张张取景角度古怪的照片。照片上一个个穿着艳丽的年轻女子,千姿百态,无拘无束……女子们各个角度的面孔和身段,最后镜头定格在一个回头顾盼的女子身上,她有着跟吴赵氏一模一样的肩膀、脖子、腰身;她的脸庞转向镜头,呈出四分之三的侧面,可以看出她正值青春楚楚动人的容颜。 书娟:这是她们刚到圣·玛德伦教堂逃难的时候。 戴黑网纱的女子打量着画面上的年轻女人,很难看出她是否动容。 书娟:那天是阳历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号早上。就是那天早上,我跟我同学头一次见到她们。 监狱院子 日/外 孟繁明:(祈求生命似的) 让我再听一会儿…… 看守甲:听什么?毙了你的日本主子,就轮到你挨刀砍脑壳了! 孟繁明仍然竭尽全力挣扎:我女儿……她在法庭上作证!……你们行行好,让我听听她的声音…… 看守乙突然掏出手枪,对准孟繁明的太阳穴。 孟繁明毫无惧色,继续挣扎。 看守乙勾动扳机,同时将枪口狠狠顶进孟的皮肉。 看守乙:回不回去?! 孟繁明:我要听我女儿的证词…… 看守乙:你个狗汉奸!…… 孟突然疯狂地瞪圆眼睛,扭曲的面孔涨得通红发紫。 孟繁明:我不是汉奸! 看守乙使劲转动手枪,枪口似乎要在孟的太阳穴上钻出洞来。 看守:是不是狗汉奸?! 孟繁明:(脸孔更加扭歪) 不是! 看守:再嘴硬我可要开枪了!……是不是汉奸?! 孟繁明的脸色由红而白,并瑟瑟发抖:不是。 看守乙:(声调讥讽地) 那就是说,政府都冤屈了你? 孟繁明不言声。 看守乙:怎么冤屈你的? 孟繁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看守乙在他的腿弯一顶,孟跪倒在地。同时枪响了。孟应声趴倒在地上,似乎中枪倒毙了。 看守乙回过头,见看守甲的手枪冲着天空——原来那一枪是作弄恐吓孟的。 看守乙:(踢了踢孟) 起来吧,看看吓出尿来没有。 孟像是真的死了,一丝生气也没有。 看守甲:(把枪收进枪套) 胆小如鼠,就配做汉奸。 孟繁明:(一动不动低声地) ……错了,我胆子还不如老鼠大。你们这种手段,小日本也对我动用过……假枪毙都能把我打死好几回,你们说我胆子小不小?要不是胆小,我敢在日本人修复的桥梁里用假水泥假钢筋,让他们的卡车坦克翻到水里?不是我胆小,我敢把那十几个女学生带出南京,带到后方?…… 电喇叭里传出书娟的嗓音。 书娟:(画外音) 假如我父亲能出庭作证就好了…… 孟繁明慢慢抬头,看着电喇叭。 法庭大厅 日/内 幻灯片一张张地出现。画面推出将要在我们的故事里出现的男女主人公。 现在的画面上,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和一个六十多岁、穿神父长袍的西方人。两人跪在地上,为一具血淋淋的尸体祈祷。 书娟:这是法比和英格曼神父,要是他们活到今天,也能提供最有力的证词,告诉你们大家,日军当时怎样逼迫他们交出我们这些女学生的…… 又换了一张幻灯片,成了法比单人的正面特写。 戴黑网纱的女子隔着一层网纱阴影的主观视角:叫法比的中国男子从银幕上凝视着她。 法庭大门外 日/外 一辆福特轿车停在路边,一个戴眼镜的西方男子(威尔逊,53岁) 和中年女人走下车来,然后把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豆蔻,25岁) 从车里搀扶出来。 豆蔻步履幼稚,满脸是刀伤缝合后留下的疤痕,而在那疤痕累累的脸上,一双眼睛洁净天真,仿佛幼童。那个医生模样的中年妇女搀扶着她,艰难地在密实的人群里开路。 电喇叭里传出书娟的嗓音。 书娟:(画外音) 她们来圣·玛德伦教堂避难的早上,不止十三个人,是十五个人…… 女医生:麻烦大家让一让,让这位证人借过一下…… 豆蔻突然不愿意往前走了,向后挣扎着。 女医生:不怕,有威尔逊大夫在这儿…… 豆蔻越发挣扎得厉害。 威尔逊:(哄慰地) 我们给日本兵都戴上铁铐了;我们不怕他们了,该他们怕我们了,啊。 法庭大厅 日/内 幻灯片上,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 书娟:这是喃呢和豆蔻,豆蔻当时还不满十六岁,她们是南京陷落那天到教堂来避难的十五个姑娘里最小的两个…… 法庭大门外 日/外 豆蔻朝电喇叭仰起脸;她的脸上,一道道刀疤和她天真信赖的眼神形成强烈的反差。 法庭大厅 日/内 嚓的一声,幻灯机把又一张照片打在银幕上:画面中出现了十三个剪短童花头、穿着女学生黑丝绒水手裙的女子,每人手里都拿着圣歌乐本。她们神情沉郁,两眼悲凉,但嘴角都挂着一弯凄美的笑意。 戴黑网纱的女子不禁一颤:这些“女学生”这么美丽,这么青春,太逼真了。 书娟:给日本兵带走的时候,她们就是这样子…… 随着书娟的声音,法官打量着一个个穿着学生礼服的年轻女人。 史密斯和贝克斯专注而阴沉地向银幕上的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注视着,最后定在为首的那个女子脸上。 幻灯片现在换成一张近景的单人照片;画中人含情含怨又深明大义的眼睛。 镜头反过来:戴黑网纱的女子眼睛闪烁着。 书娟:她叫赵玉墨,当时跟我现在差不多大,二十三四岁。 银幕上赵玉墨的傲慢的脖子、不群的肩膀、柔韧修长的手臂、纤细的手指…… 黑岩紧盯着银幕上的美丽女子,突然扭过头,看着戴黑网纱的女子,一模一样的脖颈、肩、臂、手。 戴黑网纱的女子隔着网纱盯着黑岩。 黑岩也盯着她。 书娟:那时候,我觉得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也是命最苦的女人……没有她,我是没有今天的。我和我十几个同学的下落,也都会在一堆堆烂泥下面……所以我今天不单单是来作证的,我还要谢恩…… 书娟意识到什么,猛地回过头,发现戴黑网纱的女子不见了;她的座位已经空了。书娟放远目光,见人群正在淹没她美丽的背影。 法庭大厅外的走廊 日/内 到处都充塞着旁听的人。戴黑网纱的女子奋力在人缝里开路,不停地点着她俏丽的下巴,致歉或致谢。 书娟从走廊另一头突然出现,挡在她前面。 书娟:玉墨姐!……赵玉墨!…… 戴黑网纱的女子隔着网纱看着她。 戴黑网纱的女子:(声音平常而亲近) 赵……什么? 书娟:赵玉墨。 戴黑网纱的女子:没听过这个名字。男的女的? 书娟:(眼泪汪起) 玉墨姐,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书娟,你九年前救下的孟书娟!…… 戴黑网纱的女子:……(缓缓摇头) 不认识。要么就是不记得了。 说罢她绕开书娟,往前挤去。书娟愣在那里,目光跟着她。 戴黑网纱的女子快到大门口了,书娟从后面拉住她的胳膊,前者看着后者泪湿的脸蛋。 书娟:(激动地,绝望地) 我认识你!记得你!八辈子都会记得你!…… 戴黑网纱的女子企图挣脱她,但徒劳,书娟的手紧紧扣住她的臂膀。 戴黑网纱的女子:(泼辣地) 光你记得我,有什么用?!也要我记得你才行啊!我这辈子见过的人太多,见过的鬼更多,见过的多记得的少,对不住了,啊! 她又要抽身离去,书娟却不屈不挠。 书娟:玉墨姐,我找你找苦了!法比江南江北地找你,找了几年,人都没回来…… 听见“法比”这名字,戴黑网纱的女子微妙地哆嗦一下。 书娟:我父亲也一直在找你…… 戴黑网纱的女子:(转过脸,厉声地) 小姐,你认错人了! 她拼命甩开书娟,向大门挤去。 书娟欲再次跟上去,两个汗水淋漓的军警迎面过来:请大家让一让,让证人入场! 书娟被军警挡住,眼巴巴看着戴黑网纱的女子越来越远。 书娟:玉墨姐姐…… 女医生和威尔逊搀扶着豆蔻走来。书娟惊异地打量着豆蔻;打量着豆蔻脸上若干道伤疤。尽管豆蔻已经面目全非,但书娟仍然感到一丝熟识。 豆蔻又要往后退缩,女医生和威尔逊一边一个地搂住她的肩膀,鼓励她继续往前走。 女医生:我们豆蔻最勇敢了,不怕,啊!…… 书娟错愕地盯着眼前满脸疤痕、显然受了永久性精神创伤的年轻女子:豆蔻?!……是豆蔻吗?! 闪回:十六岁的豆蔻憨态十足,从晾晒的衣服后面露出脸。 十六岁的豆蔻叠印在带疤痕的豆蔻脸上。现实中的豆蔻看着书娟,眼睛露出孩童的微笑。 豆蔻:我不是豆蔻,我是豆豆。 又过来几个军警,硬在人群里开出一道窄窄的走廊,让女医生和威尔逊架着豆蔻向大厅内走去。 法庭大门外 日/外 书娟从大门里挤出来,看见戴黑网纱的女子从人群里挤出去,步下最后的台阶。 一辆人力车正好路过,女子叫住车夫。 书娟失望地站住了。 就在上车的一刹那,女子回过身,看着书娟,然后决然地上了人力车。 法庭大厅 日/内 此刻站在证人席上的是威尔逊。 威尔逊:(英文) ……大屠杀期间,光是我们医院救治的无辜百姓就有三千多人,包括这个姑娘(指着豆蔻) 。这是我记下的名单,其中救治无效在医院死亡的超过一半。 南京街道 傍晚/外 沿街的房子和楼宇都敞开着窗户,隔三岔五地从窗内传出收音机播放的法庭审判。威尔逊威严的声音响在初降的黄昏里,能看出这座都市创伤未愈。 威尔逊:(画外音) 尊敬的法官先生,这是我向法庭提供的一份死亡者和幸存者的名单…… 书娟急匆匆地小跑,眼睛盯着远处的人力车。 法庭大厅 傍晚/内 所有的壁灯、顶灯都点燃了。 坐在证人席上的豆蔻看见了对面的年轻日本兵。 年轻日本兵也看着她,不一会儿,把目光调开了。 豆蔻却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她一派蒙昧的眼睛里突然凝聚了一股力量,潜在她意识底层的某种记忆慢慢地翻腾上来。 威尔逊:(英文) 这位不满十六岁的小姑娘被送到我的手术床的时候,被几十个日本兵轮奸后,身上脸上还被刺刀扎了一百三十八刀。她的复活是个奇迹,可惜因为她当时大脑缺氧时间过长,丧失了绝大部分的记忆…… 黑岩浑身一抖。 年轻日本兵木然地看着前方。 豆蔻突然站起,快步向对面的年轻日本兵冲去,虽然跌跌撞撞,却冲力十足。 女医生:豆豆!……豆豆! 豆蔻已经冲到离年轻日本兵不到一米的地方,她突然嘶喊:——我不是豆豆,我是豆蔻! 众人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豆蔻已经扑向年轻日本兵。 法警冲过去阻拦,豆蔻拿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与人撕扯:我是豆蔻!……我是王浦生!……你杀了浦生!我是浦生的鬼魂! 年轻日本兵惊吓地看着眼前刀疤累累的女性面孔。 女医生和两个法警把豆蔻往回拖,豆蔻出其不意地出手,在年轻日本兵脸上狠抓一把。 年轻日本兵惨叫一声,用手捂住脸,细细的血柱从他手缝溢出来。 大厅里的中国民众激愤起来,几千人结成一个肌体,向审判席压过来…… 法槌敲击的声音,“咚!咚!咚!” 大法官:肃静!…… 南京的上空 黄昏/外 “咚!咚!咚!”的法槌敲击在天地中,发出巨大的回声…… 法槌的回声和远处江面上的客船汽笛交相呼应…… 圣·玛德伦教堂废墟 早晨/外 “咚!咚!咚!”的法槌声显得宽广空旷,回声扩散在晨风里。 几片花瓣似乎被法槌的回音震落。落在一座座坟头上。一座坟头的墓碑上,刻着“戴涛之墓”。字迹被岁月剥蚀,变得浅了。一只素手入画,轻轻抚摩着墓碑,指尖描摹着石头上的名字。 一双穿着黑色软底布鞋的纤足站在墓前。然后她慢慢跪下,用一把小铲子挖掘泥土……一个不大的墓坑形成了,女人将一顶男人的帽子放入坑内。 泥土被填入墓坑……一个小小的衣冠冢堆起了。 女人的手在衣冠冢前竖立了一块精巧的石碑,上面刻着“法比·阿多纳多千古”。 女人的手把地上的花瓣收集起来,放在墓碑上。 这就是我们前一天看到的那个戴黑网纱的女子。 她起身向另一座墓碑走去,那座墓碑上刻着英文和中文的碑文:“这里安息着约翰·英格曼神父……” 一捧花瓣被撒在墓碑上。 她的背影依然像我们先前见到的那样惊人地优美而挺拔。 书娟站在离她十多步远的侧后打量着她。 书娟:去年看到有人给戴少校上过坟,我就知道你玉墨姐姐还活着…… 戴黑网纱的女子一动不动。 书娟慢慢走过来,而在她接近她的时候,女子像是不经意地拉下帽子上的网纱,遮住了她的脸容…… 她转过身,从网纱的阴影里看着书娟。 江上汽笛长鸣。 第一集 字幕: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一日 南京上空 日/外 滚雷般的轰炸远一阵近一阵。冬天遥远的太阳被硝烟淹没,又顽强浮现。一群少女的歌唱传来:“寂静的夜,圣洁的夜……” 歌声由远而近,起初像是幻觉,继而显得不合时宜,甚至荒诞。硝烟漫向一座被炸塌的教堂的钟楼,虽残伤而不减尊贵庄严。 歌声来自这里:“如此的安宁、如此的辉煌环绕着您——圣洁的处女母亲和圣婴……” 圣·玛德伦教堂/大门 日/外 随着歌声,我们的目光寻找到一个穿着深蓝色水手服的少女,她站在教堂大门口,身边放着一个不大的皮箱,肩膀上背着一个帆布书包。她从自己的领口掏出一个项链表,看了一下时间:3:30。她向街口望去,一辆辆过往的汽车、马车给她带来的是进一步的失望。 她是我们的女主人公之一:孟书娟。 几架飞机排起队形从天空飞过…… 书娟突然做了个奇怪的动作,将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架成一个长方形,放在右眼前面,同时眯起左眼,这似乎是个相机的取景框。 她的“取景框”追随着在天空盘旋的飞机。 教堂主厅 日/内 歌声中,一张张十四五岁少女的脸庞依次出现在我们眼前。女孩子们的打扮跟书娟一模一样:短短的童花头,深蓝呢外套翻出水手领,一模一样的天真无邪的眼神…… 她们面对的教堂大厅里是一排排长椅,一扇扇贴着米字形防空纸条的彩色玻璃窗。 教堂面街的前部:被炸塌的钟楼使硝烟和阳光一同从那里泻入。 一个老人剧烈的咳嗽不时使歌唱出现不安的、小小的断裂。 炮轰的声音紧一阵慢一阵。 炮弹爆炸使女孩子们频频眨眼、皱眉,甚至用手堵耳朵…… 一个炮弹似乎落得很近,女孩子们中的某人发出压低声音的惊叫。 管风琴前面坐着的是一个苍老瘦削、白发稀疏的背影,被咳嗽震动得猛烈抖颤。他是故事的另一个重要人物:英格曼神父。猛烈的咳嗽使老神父全身震颤,他却仍然坚持弹奏。 又是一声爆炸,炸弹落得更近,烟尘腾起。 两三个女孩不禁都失声叫起来,并抱头蹲下。 教堂/大门 日/外 书娟也捂住耳朵,紧缩身体蹲在门柱下面。 她又拿出项链表,看了一眼时间:4:12。 教堂/大厅 日/内 英格曼从风琴前回过头看着女孩子们,她们的歌声已经变成了呻吟。 从外面突然传来卡车粗莽的喇叭声。 女孩们的歌声干脆停止了。 教堂宏大空间成了管风琴独奏的巨大共鸣箱。 教堂/大门口 日/外 一辆老旧的福特卡车同样连咳带喘地从侧门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国男子从卡车驾驶舱的窗子里伸出满是灰土的脸。这是故事的男主人公法比·Y。 法比:孟书娟,你爸爸还没来接你? 书娟看着他。 法比:好多路口都给当兵的封上了,有的挖了坑道,有的摆上了沙袋,你爸爸恐怕一时走不过来!你别在门口等了,多危险! 他拿出一张两尺多长、一尺多宽的纸,上面对称地盖着两个鲜红的大方印,一个是日本公使馆的大印,另一个是日本外务省的大印。 法比:看见没有?好几国字呢! 他用糨糊开始张贴告示,示意书娟替他扶着。 法比:……是日本外交部和公使馆发给我们的。(指着一个印) 这个是日本外交部的大印,这个是日本公使馆的大印,告诉人家,我们这是美国领地,美国地产房产,严禁日本军队进去! 他倒退两步,像欣赏一幅画一样,眯起眼睛打量。 法比:这边再高点!…… 秦淮河畔/藏玉楼/赵玉墨房间 日/内 一面镶铜框的椭圆镜子中,映出一张惊人美丽的女人面孔:浓黑的发卷,妆容虽艳,却没有多少风尘气。她是故事的又一个女主人公赵玉墨。她用一张棉纸轻轻擦拭掉唇膏,再抹去描画过的眉毛,然后她用一块毛巾整个盖在自己的脸上…… 门被叩响了。玉墨停下手里的动作,犹豫着要不要回应。 叩门人咯咯地笑起来。 秦淮河畔/藏玉楼/走廊 日/内 一双涂大红蔻丹的手敲在门扉上,门上挂着一块紫檀牌子,上面刻着“玉墨”二字,并在名字上镶了五朵小小的精致的金色梅花。走廊由一间间相仿的房间组成,门上都挂有女子的花名:“红绫”“玉笙”“玉箫”“喃呢”……红绫的名字上缀有三朵梅花,有的是两朵,有的一朵也没有。 敲门的是二十二岁的红绫,丰腴的身材裹在黑底红花的旗袍里,手里拿着半盏酒。她身后站着的是一个年少女子,名叫豆蔻,看去最多十五岁,手指间夸张地夹着一根长长的烟嘴,插着一根烟卷。 豆蔻:恐怕玉墨姐姐出去了…… 红绫:(有意激将门内的人) 她魂出去了吧!这门是从里面闩上的,说不定跟哪个大阔佬在里面约会,正在魂灵出窍呢…… 门突然开了,一个本色的玉墨出现在两个女伴面前。两人吃惊地打量玉墨,素面素装的玉墨依然很美,甚至平添了几分冷峻峭拔。 豆蔻:玉墨姐姐你怎么了?! 玉墨:什么事? 楼下传来男人们的嗓音和瓷器被摔碎的声音。 红绫:这几个广西军官,说话比唱戏还难懂!我就听懂一句,要找藏玉楼的头牌小姐赵玉墨,就想看你玉墨小姐跳个伦巴!……(上来扯住玉墨的手) 走走走,玉墨,你不出场恐怕今晚解不了围。 玉墨:我没工夫。 她不容分说地进了门。两个女子看着门在她们面前不轻不重地阖上。 红绫:(对门内) 唉,人家好歹是调防过来守卫南京城的!我们十几个姐妹都出来慰劳了,亏你还是藏玉楼的头牌呢! 玉墨的房门再次打开,这次玉墨是披着裘皮大衣,拎着皮箱出现的。 玉墨:不是了。 红绫:……(一头雾水) 不是什么? 玉墨:头牌让给你了。(顺着走廊往楼梯口走去) 至少暂时让给你。 红绫:那你呢? 玉墨:我今晚搭船去武汉。 豆蔻:你一个人走? 玉墨:(突然一笑,既诡秘又炫耀) 当然不是一个人走。(从豆蒄嘴角轻轻抽下那根烟嘴,一笑) 别装了,一眼就看出你是个雏儿。 红绫:那你是跟姓孟的呆子走? 玉墨:人家是博士。 红绫:所以是呆子!到现在还没搞清你赵玉墨的底细,不是呆子是什么?(她拉住玉墨) 哎,你瞒住他一时,瞒不住他一生;他现在不知道你是做这生意的,半年以后你怎么办?一辈子扯谎? 玉墨:你就别操我的心了。这仗还不晓得要打多久,大家都是活一天赚一天,活过半年,就赚大发了!命都不值钱了,真话还值什么? 红绫:玉墨,我俩是一块进藏玉楼的,第一堂功课就是对付男人:什么都能动,就是不能动真心。我是怕你又像上回一样,拿出真心来给男人伤!那个张少爷不说要为你赎身,要娶你做小吗?到头呢?你不是伤心得大病一场?人家瓦还是全的,你这边玉已碎了,粉粉碎!…… 玉墨:孟繁明跟别人不一样。 红绫:张少爷知道你的真人真相,还跟你订了婚;这个孟呆子要知道真情,肯定比他更绝情! 玉墨:你要是嫉妒,也拿出钱给自己买半年假期,跟你那个板鸭厂老板好好做一阵离乱夫妻。(看看被红绫抓住的胳膊) 放手。 红绫:(仍不放手) 玉墨,你是不知好歹,还真拿自己当博士太太? 豆蔻:红绫姐姐,你才是的!话都跟锥子似的,人家哪儿疼你刺哪儿! 红绫:她要晓得疼就好了。 玉墨:你把我衣服抓坏了。 外面不远处响起枪声,十分密集。 红绫:你听听这外头的枪声!你命特别大是不是? 玉墨挣脱红绫,向楼梯口走去。豆蔻又追上来。 豆蔻:玉墨姐姐,季妈妈怎么会让你走呢? 玉墨:(转过脸,拧了一下她的脸蛋) 你给她的钱够数,她也会让你走的。可惜我的钱只够买我半年的自在,不够买一辈子的自在。 玉墨轻快地步下楼梯。红绫犹豫一下,跟着她跑下楼。 秦淮河畔/藏玉楼客厅 日/内 这里似乎不被外面的枪炮声干扰,依然灯红酒绿,丝竹管弦。几个当兵的搂着妓女们,跳着他们认为的伦巴。 红绫:玉墨,你等等! 一个三十多岁的上尉听到叫声立刻抬起头,朝玉墨看去,露出惊艳的神色。 玉墨站下来,红绫追上她。 红绫:(小声地) 本来也懒得把实话告诉你。 玉墨盯着她。 红绫:实在是看不得你这样发痴,把自己真当成万人迷。 玉墨的眼神警惕起来。 红绫:张少爷在跟你信誓旦旦的时候,一直没断过跟我……(浪荡地一笑) 现在你明白男人有多可靠了吧? 玉墨不敢相信地看着女伴。红绫破罐子破摔地笑着,把酒杯里的酒喝下去。 红绫:我从来就没服过你。 玉墨一把打掉她手里的杯子,扭头就走。 那个上尉上来,一把拉住玉墨,回头对一帮子军人叫喊:奏乐! 留声机骤然响起了管弦乐《好一朵茉莉花》。上尉不由分说地拉着玉墨跳舞。 上尉:老子明天要跟日本小鬼子一块进阴曹地府,今晚先进天堂! 玉墨使劲挣脱他,拎着箱子跑出大门。 莫愁公寓 日/外 门牌上刻着“莫愁公寓”的字样,门面雍容而低调的公寓大门口。 贴着米字纸条的玻璃门上破碎地映出玉墨的身影,她拢了拢头发,从小皮包里掏出一把钥匙。 闪回:孟繁明笑嘻嘻地把她的手拉过来,塞了一件小东西在她手心上,她展开手心,看见一把系着红绳的铜钥匙。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卡车在教堂院子里显得笨拙庞大,法比从车窗里伸出头,把车倒到厨房门口。 陈乔治——二十二岁的厨子从厨房里跑出,一看见卡车就愣住了。 法比:(又像自语,又像跟陈乔治炫耀) 开卡车跟开轿车根本是两码事!少一把力气方向盘都打不动!……把这大家伙开回来是容易的吗?(叫喊) 乔治,叫阿顾来,一块卸货! 陈乔治仍然看他惊险地倒车。 法比:看什么看!没听见我说的——卸货了! 陈乔治:(不可思议地看着卡车) 我们的老福特轿车呢?! 法比:(跳出驾驶室) 轿车个头长大了,长成卡车了!等于一只山羊长成了大马,多上算!一面说着,把卡车的后挡板放下,露出车厢里几个胀鼓鼓的麻袋。 英格曼神父出现在教堂大厅侧门口,看着忙碌无比的法比。 陈乔治:那以后神父出门坐什么? 法比撸了一把他的头发,跳上车厢:坐大马呀! 英格曼神父又咳嗽起来:大米出去一趟,回来长成土豆了。 法比:我们一共就剩下六十五斤大米,这一换,换成五百斤土豆,够吃十多天呢!轿车拉不了这么多土豆,我就做主把它换成卡车了。这下您该放心了吧,保证十天半月断不了粮! 一面说着,法比用牙齿咬断麻袋封口的麻线,把土豆倒进一个竹筐,放到陈乔治肩膀上。阿顾拎着一个筐子赶来,法比比画着让他上车去装土豆。 英格曼:(打断他) 为什么要十天半月? 法比:万一日本人破了城,仗还不有的打?有了这些土豆,就让他们慢慢打去,死也不做饿死鬼啊! 英格曼:就算日本人占领了南京,我相信不出三天,秩序就会恢复…… 法比:三天?不可能! 英格曼:那就四天。日本人跟其他民族不同,他们比你我更受不了混乱。 法比: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头头们跟您说的一样。(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报纸包) 喏,德国奶酪,拉贝先生省给您吃的。 十几个女学生都在英格曼身后探头探脑,小声议论。 苏菲:光吃土豆?谁吃得下! 徐小愚:我一吃就胃酸! 刘安娜:土豆汤还可以…… 只有书娟一声不吭,掏出项链表看了一下时间:4:30。 苏菲:用什么烧汤?自来水停了,喷泉池子里的水都用下去一半了! 女学生甲:那水臭烘烘的,一股烂树叶味道! 徐小愚:颜色都是黄的,跟马尿似的! 书娟:(突然地) 你喝过马尿? 徐小愚横了书娟一眼。 英格曼回头看看她们,下面的话更是说给她们听的。 英格曼:我去过日本好几次,不论是城市还是乡村,他们的街道、庭院,整修得一丝不苟,尤其是他们的禅花园,一进去就让人进入一种禅境。我真是感叹,那是一个多么崇尚条理、热爱宁静的民族。所以我相信,日本军队一旦占领了这座古城,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建立秩序,恢复安静。(向女学生们) 孩子们,战败的民族是悲哀的,但至少是安宁的。中国人有句话,离乱人不如太平犬…… 犹如和他唱反调一般,轰炸声越发密集。女孩们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在老神父说教的同时,法比忙碌地指挥着两个教堂员工搬运土豆。 英格曼:(转向少女们) 请继续排练吧。 女孩们都不动。 英格曼:我的孩子,再过几天,战争就会过去,秩序也会回来,圣诞夜还会是往常的圣诞夜,庆典还会像以往一样举行。现在离圣诞夜不到两周时间了…… 又一阵猛烈的咳嗽袭来,英格曼一面声势浩大地咳着,一面无力地打手势,让女孩们进入教堂。 孟家 日/内 门从外面被推开,孟老太太抬起头,来者是孟繁明,风尘仆仆,满脸焦虑。 孟老太太瞪着他,不说话。 孟繁明给母亲瞪得心里发毛,讪讪一笑:管妈呢?怎么不在家照顾您? 孟老太太还是不说话。 孟繁明跳上一把椅子,从墙上取下一幅画轴,迅速卷上,一面跟母亲说话:我本来想先到教堂去接书娟,军队把路堵了,在修工事,说是要决一死战。他们说,搬进南京城墙里面的子弹炮弹够打三四个月呢!我想先回来告诉你一声,生怕你等急了…… 孟老太太:(慢条斯理地打断他) 你看看几点了。这一天你都到哪去了? 孟繁明:妈您都不知道有多少文件要处理,今晚上船之前,文件都要打包运走,不能运走都要烧掉…… 孟老太太:(再次打断他) 她也跟我们搭同一班船走?还是你已经把她先送到汉口去了? 孟繁明:(心虚地) 谁? 孟老太太:你这一天不就是忙着打点她吗? 孟繁明:部里要我监督处理所有的图纸和文件,实在走不开。我给家里打电话,电话线断了!有一些图纸是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的,烧到现在还没烧完,现在我手下几个人还在烧,好在没有太保密的了,所以我请假回来看看你。 孟老太太:(爆发地) 看我是不是还活着?!我活着你不方便把她带回来是不是? 孟繁明:我是想等上了船就把她介绍给您…… 孟老太太:(噌的一下站起) 还用介绍?全南京的地痞、花痴、浪子都认识她!赵玉墨比当年的李香君、陈圆圆名声还大,就你个书呆子不知道她的名声! 孟繁明蒙了,半张着嘴。 孟老太太:读书读成了博士,读人呢?国小一年级!书娟的妈是什么女人?那赵玉墨是什么女人?换个人,头一眼就看出分晓来了。 孟繁明:(愤怒地) 妈,我今天一天是太忙了,害您苦等,可您也不能胡编派人啊!密斯赵受过坏男人的欺负,这她也跟我说了实话…… 孟老太太:就是她这种女人,专门把好男人变成坏男人,眼前你就是个活例子!还在外头租了一间公寓,为了跟她学怎么跟你妈、你女儿撒谎…… 孟繁明:妈,您不能这么说她! 孟老太太:我这么说她是好听的,因为我不能在这个房子里说出她的真名分。她那真名分太脏! 孟繁明:我不允许您这么说她。 孟老太太:你别逼我。 孟繁明:我不允许任何人这么说她! 孟老太太:那好,我就让你称心。你那位密斯赵是金陵一等娼妓!秦淮河藏玉楼的头牌!挂五朵花的顶级窑姐儿!你称心了吧?你们孟家五代从商,到了你这一代,你父亲说什么也要让你留洋读书,说是商贾再富,不是正梁,门第品相高不上去,所以才大把银子花出去,前后供你留洋十年,怎么就出息出你这么个人来?你妈我不是不懂,十男九荒唐,偶尔进出青楼,玩玩就行了,还背着我在外头租了公寓,把个青楼女子包养起来了! 孟繁明气得浑身发抖,像突然发了致命大病一般虚弱。 孟繁明:妈,您还在乎门第,您现在跟菜市的泼皮老太太有什么两样? 孟老太太出其不意地抬起手,似乎一个耳光马上要落在儿子脸上,却在中途改道,落在了她自己的脸上。 孟老太太:(老泪纵横) 你从生下来到长大,我一巴掌没舍得打过你。人说惯子不肖,都是我教养无方,有愧孟家祖先…… 老太太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孟繁明正要上去拉母亲,老太太把一份黄旧的小报扔在他脸上。报纸滑落到地上,我们和孟繁明一起看到上面的大照片:玉墨艳光四射。黑体标题为:张达仁将军之子与秦淮名娼太湖一游。 孟繁明蹲下身,慢慢捡起报纸。 外面的炮击突然更近了。 炮声一停,门厅传来一声响动;是玻璃碎裂声。 孟繁明一愣,跑出客厅。 孟家/门厅 日/内 书娟蹲在地上,抬着头,目光迎着从客厅奔出来的父亲。她的面前,是一个碎了的五彩玻璃做的蝴蝶。 门厅上方的天花板上,用钓鱼线吊着好几只彩色玻璃蝴蝶,在窗外透进的阳光里把美轮美奂的绚烂光影投在墙壁和地面上。 孟繁明:让炮震下来的? 书娟不理睬他。 孟繁明:我早就说把它们拿下来…… 书娟:(默默地看着父亲) 是我妈挂的。 从女儿呆滞的表情看,孟繁明猜出她大概听到了他和母亲的对话。 孟繁明:……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书娟:刚才。 孟繁明:我和你奶奶为了点小事,争了几句…… 书娟低头一心一意拼凑碎了的蝴蝶。 孟繁明:你怎么了? 书娟又是那样默默地看着他。 一股鲜血从书娟的鼻孔里流出来。 孟繁明马上慌了,掏出手绢要为女儿擦拭:到底怎么了?!路上看见什么了? 书娟躲开他的手,任血流到嘴唇上。 孟老太太也出现在客厅和门厅之间,一见书娟在流鼻血,也慌乱了。 孟老太太:娟娟,出什么事了?! 书娟:没事。 孟老太太:别骗奶奶!你从小就这样,一受刺激就会流鼻血!(对儿子) 你还不去找点药棉!你告诉奶奶,是不是路上看到什么,受了惊吓了?你说说看,外面那么乱,你怎么敢一个人乱跑?无论如何也要等你爸去接你啊! 孟繁明拿着一包药棉过来,母亲夺过去,迅速揉了一团,要替孙女堵住鼻血。书娟拿过药棉,自己塞在鼻孔里,又蹲到地上一心一意地拼那个玻璃蝴蝶。 孟繁明:别拼了…… 女儿就像没听见,孟繁明有些讨好地凑过来:爸爸帮你把这几个也摘下来,别再让炮震碎喽…… 书娟:(突然大声地) 别动! 她眼里含满眼泪,却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 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佣挎着个篮子从门口进来,看这阵势知趣地缄默了。 孟繁明:管妈,你把这地上的碎玻璃扫一扫…… 书娟:不准动!我妈妈的东西,谁也不准动!…… 孟繁明傻了。孟老太太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孟家/客厅 日/内 书娟走进来,揭起茶几上的玻璃板,把压在下面的一张相片拿起。那是她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打开自己的小皮箱,把照片放入箱子。 孟繁明跟着进来,看着她旁若无人地行动。 孟繁明:你妈妈的照片,都在相簿里,我都收拾到箱子里了……到了汉口,找到住处,我们再把它摆出来…… 书娟自顾自地走进卧室。 管妈从口袋掏出钱,交给孟老太太,一面小声地和她说话。 管妈:烧饼铺子关门了。面包店给炸塌了……碰到个卖烘山芋的,买了几个,路上当干粮吧。 孟家/书娟卧室 日/内 书娟拉开衣柜,拿出一件四五岁孩子穿的毛衣和一个毛线帽子。鼻血渗透了药棉,一滴一滴慢慢流出。 孟繁明跟着女儿来到门口,走进来,慢慢掩上门。 孟繁明:那些衣服就别带了,东西太重,船上又挤。 书娟:我妈给我织的。 孟繁明:你看你鼻血还没止住…… 书娟把小毛衣、小帽子仔细地折叠起来。 孟繁明:你刚才听到奶奶说爸爸那些话,不是真的…… 书娟:我什么也没听见。 孟繁明:爸爸认识的那个密斯赵和奶奶说的,是两个人,完全不搭界。你见了密斯赵一定会…… 书娟:您都多大岁数了?还密斯赵、密斯王的!将来让我们同学晓得,我还活不活了?! 孟繁明:(压抑地) 你妈走了以后,爸爸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孤单。夜里睡不着,想到你妈和我在国外那些日子……那种时候我就觉得好孤单…… 书娟:我和奶奶都是外人,是吧?跟我们在一起,都让你孤单,是吧?! 孟繁明:你和奶奶对我是最重要的、顶顶重要的人,可是你们不是所有的,爸爸光有你们还不够……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了,现在跟你说你也不懂…… 书娟:我怎么不懂?! 孟繁明:(苦笑) 好好好,你懂,你懂。 他掏出自己的手绢,替书娟擦拭流到她嘴唇上的血。 孟繁明:爸爸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处理完。你乖乖在家陪奶奶,不准出门,等爸爸回来,司机会开车送我们去码头。(他的手抚了抚女儿的头) 听见了? 孟家/门厅 日/内 孟繁明从客厅出来,见母亲在捡地上的碎玻璃。 孟繁明:别扎了手。让管妈收拾吧。 孟老太太:你在跟你女儿扯谎。 孟繁明不语。上前把母亲搀扶起来。 孟老太太:她可不那么好糊弄。 孟繁明:您知道她心里有多敏感,一点点刺激都受不了。有话你跟我私下说。等我们到了汉口,您想说什么都行。 孟老太太点点头,伤感地看着地上的五彩玻璃碎片,叹了口气。 孟老太太:书娟这孩子,心跟玻璃吹的似的。 交通部大楼/门口台阶 日/外 国民党的党徽下,白色的横匾上刻有“交通部”的字样。那几个字俯瞰着玉墨慢悠悠地拾级而上。 交通部大楼 日/内 楼道里隔着一个个火盆、脸盆、痰盂,里面都在燃烧着文件、图纸。 走廊两边的门急忙出入着衙门里的官员、秘书、勤务等等。相互间都顾不上招呼,烟熏火燎也不影响他们匆匆行事…… 玉墨走进走廊,跟一个迎面走来的年轻男子打听了一句什么,年轻男子指着走廊一头。 两个抬书柜的男子几乎堵住了玉墨的路。 男子甲:这么大的柜子还往汉口运? 男子乙:船上连人站的地方都没有! 玉墨脊背紧靠着墙壁,让他们通过。两个男子都偷着打量她:这个乱世佳人在这里干什么? 男子:没有你我地方,也要有这个柜子的地方。你我没这个柜子要紧! 玉墨终于蹭过去了,却又被一架梯子挡住,梯子顶端站了个人在摘走廊天花板上的灯泡。 被梯子挡在那一边的年轻男子抬起头。 年轻男子:不嫌费事,灯泡还摘? 梯子上的男子:孟司长的命令。不然这么多衙门一下搬到汉口,汉口给你现吹灯泡啊? 年轻男子:那赶紧去贩灯泡,包你发! 玉墨再次艰难地从梯子旁边通过。 一个在梯子下,一个在梯子上的男人都盯着她,然后对视一眼,同样对如此乱世佳人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此感到错愕。 孟繁明办公室门口 日/内 对开的玻璃门上方挂有“规划司司长办公室”的木牌。只有这间屋是关着门的。玻璃门上贴着米字纸条,里面贴着白色窗纸,介于透明和不透明之间。 玉墨脸上浮起浅浅的希冀,近乎胆怯地抬起纤细的手指,轻轻敲了几下。 门内无人应声。 她咬了一下下唇,使劲敲了几下。 仍然没有回音。 她一狠心,握着门把,提着气一拧,门开了。这是一间很大的办公室,一面放着三张皮沙发,靠墙立着四个高高的书柜,面对门的一头,放着一张巨大的办公桌。一切都给人主人刚离去、随时会回来的错觉。 玉墨向办公桌走去,桌上放着三部电话,似乎每一秒钟都会响起。 她目光瞥见地板上的一张小照片。她捡起它来,眼神复杂地看着。这是一张两寸大小的照片,年轻的孟繁明和妻子拥着他们七八岁的女儿。 玉墨的眼里出现一丝酸酸的笑意——好一个幸福安逸的家庭。 办公桌上一个抽屉被拉开一半,玉墨犹豫一下,将它拉开,里面重要的东西显然已被取走,玉墨的手漫不经意地翻弄着里面的碎纸片,陆续看见两个分币,一截铅笔,半块墨,一张孩子的蜡笔画,一辆汽车上载着四个人,祖母、父亲、母亲、女儿……签名为:娟娟五岁。在画的下面,她发现一根断了的皮表带。 玉墨拿起表带,用手指轻轻捻动着,似乎在感觉那上面残留的体温。 门“嘭”的一声打开了,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进来,看见玉墨,吃了一惊。 秘书:请问你找谁? 玉墨:请问你找谁? 秘书:这是孟司长的办公室…… 玉墨:我知道。 秘书:不……不可以随便进来的。 玉墨:(一笑) 我随便了吗? 秘书看着她,见她拿出那种难缠的笑容,决定回避冲突,朝一个书柜走去,一面从腰带上拿出一大串钥匙,打开书柜上的抽屉,拿出里面的几个胶卷、一盒相纸和一个长焦距镜头,装入一个帆布旅行包。 秘书:对不起,小姐,我们都要走了。 玉墨:不送。 秘书:孟司长关照我,门一定要锁好。 玉墨:孟司长说得不错,兵荒马乱的,门当然要锁好。 秘书:(忍不住了,提高嗓门) 你这个人真有点意思!你在这里,我怎么锁门?! 玉墨:等我走了再锁啊。 秘书:你要是再不出去,我……我就不客气了! 玉墨:你一直也没客气过。 秘书走过来,动作很重地把打开的抽屉关上,又用钥匙一个个地上锁。 秘书:……也不知道哪来的,跑到司长办公室,手倒怪长,敢把手伸到司长抽屉里去!也不晓得手脚干净不干净…… 玉墨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 秘书手捂住脸,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玉墨已经拿起一个电话,递给他。 玉墨:马上给你们司长打电话,告诉他我在他办公室里等他半天了,等还等不安生,还给人赖上了手脚不干净!你问他人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我哪来的,问问你们司长,就知道我哪来的了!(把电话往他手里一杵) 打呀! 秘书:你是孟司长什么人? 玉墨:司长没告诉你我是他什么人?(她见秘书愣愣地看着她,哼哼地冷笑起来) 告诉你你不要吓着! 安全区边界 日/外 无数面白布做成的小旗子挂在一根绳子上,小旗的中央都印有一个红色的圆圈,圈内是一个红十字。 扛着铺盖,挑着担子,抱着孩子,扶着老人的南京市民潮水一般拥入小旗子圈成的地界。 一个四十多岁、身材高大的西方女子(米妮·魏特琳) 站在一个水泥涵洞上,用一个铁皮喇叭对人潮喊话—— 魏特琳:女士们小姐们,请往右,到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去,你们的营地在那边!大家不要乱,国际委员会保证每人都有住处,有口粮…… 她流畅的中文令人惊讶。 莫愁公寓/大厅 日/内 玉墨推开玻璃大门走进来。楼梯上拉拉杂杂下来几个提笼拎箱的人。走在最后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风衣,戴着礼帽。这是莫愁公寓的李经理。李经理一看见玉墨就叫起来。 李经理:赵小姐,您怎么还在南京? 玉墨微微一笑。 李经理:你没听说?日本海军已经到了八卦洲,把江面上的水雷都清理了,眼看就要封锁江面!那样一来,南京最后一条逃生的路都给堵上了! 玉墨心不在焉地听着。 李经理:现在所有客轮都超载,一人只能带一件行李,多了重罚!你再不走,部队一撤进城,城门全部关上,恐怕就走不出去了! 玉墨:孟先生回来过没有? 李经理:没回来过。要不就是回来了我没看见!我一下午都在搬家,把家具搬到防空洞里…… 玉墨:(轻轻鞠躬) 您忙,我先上去了。 李经理看着她悠闲地慢慢步上楼梯。 李经理:(冲着她的背影) 我车子上还有空座位,您跟我们走吧! 玉墨回过头,朝他笑了一下,挥挥手,继续往楼上走去。 莫愁公寓/三楼走廊 日/内 玉墨迎着窗口透入的光线走来,走到一扇门口,用刚才那把钥匙打开门。 莫愁公寓/玉墨和孟繁明的房间 日/内 玉墨的目光带领我们慢慢打量这个温柔乡:白色的西式家具,精巧而阴柔的风格可以看出是尽着女主人的趣味布置的。银粉色的沙发床,罩着白色的阿拉伯式帐幔,虽然有一点不伦不类,却看出一对男女的甜蜜经营。洁白蕾丝的窗纱,透出贴着米字防空纸条的玻璃窗,只有这一点提醒我们,这是血战前夕的危城中的一个角落。 小桌上的水晶花瓶里,一束粉红玫瑰尚未完全凋谢。五斗柜上,小闹钟嘀嗒嘀嗒地走动。玉墨慢慢脱下裘皮大衣,又脱下半高跟矮靴,换上浅粉色毛茸茸的拖鞋,走到桌旁,坐下来。她眼睛一亮,玫瑰花束上有一个小笺,似乎在当时是被她忽略的。她将那笺打开,上面是一行小字:亲爱的,周末快乐——Love,繁明。 她凄然一笑:人去楼空了。 外面响起急速而沉重的脚步声和婴儿的刺耳啼哭。 莫愁公寓/走廊 日/内 一对小夫妻抱着婴儿,拎着行李从四楼跑下来。一队军人迎着他们往楼上跑。 一个挺拔的、肩膀上戴少校肩章的军官背影在指挥士兵们。 少校:一连长,带你的人控制沿街的晾台。这里是鬼子进城的必经之路,一旦路口失守,就利用制高点阻击! 一连长:是,长官! 连长眨眼间消失在楼梯拐弯处。 一个士兵从楼下跑来,一面叫着:戴教官!有好几百人从路口过来了!是从中央门那边撤下来的!都讲广东话! 莫愁公寓/玉墨和孟繁明的房间 日/外 留声机播放着一个女子娇滴滴嗲溜溜的歌声。 深红色的液体从倾斜的瓶口流出,倒入水晶玻璃杯里。 玉墨放下酒瓶,端起杯子,晃荡了几下,饮了一口。她慢慢走到窗前,打开玻璃窗,隔着精细的蕾丝图案往外看,一群满脸硝烟、浑身尘土的士兵跑过去。接着,一队担架员抬着重伤号跑过去。 十多个士兵从对面楼上的阳台突然冒出,一挺重机枪的枪口朝着楼下,大有一夫当关之势。所有枪口都朝着楼下士兵。 双方相互大声喊话,似乎进入了对抗状态。 蕾丝的图案透出外面剑拔弩张的阵势。玉墨隔岸观火看着这一切。 阳台上士兵穿着不同的制服,显得冷静有序。 马路上的士兵群龙无首,既狼狈又疲乏。 阳台上的士兵中,那个人称戴教官的少校正在喊话—— 戴教官:回去!临阵逃脱,按逃兵处置! 马路上的一个少校也大声喊话。 少校:我们四点钟接到总指挥部的撤退命令!…… 戴教官:不可能!我们没有接到任何撤退命令! 少校:你可以给总指挥部打电话! 戴教官:回去! 少校:弟兄们,别理他,冲过去! 戴教官:谁敢冲马上毙了他! 戴教官举起手枪,向天开了一枪。 少校:冲! 枪响了。 玉墨回过身,背靠在窗台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留声机上的唱片还在不紧不慢地旋转,歌声却被外面的枪声淹没了。 教堂/大厅 日/内 女学生们现在安详了,一张张脸忘情地进入了圣歌的意境: “多么柔嫩安详的圣婴……” 圣婴和圣母的塑像前,一支凝满蜡泪的粗大蜡烛顶着疼痛挣扎的火苗…… 女学生们一双双单纯无辜的眼睛似乎看见了她们所歌唱的图景:“在天堂般的和平中安睡……” 火苗终于熄灭。 一个领唱的嗓音浮出,重复最后一句歌词:“在天堂般的和平中安睡……” 南京远郊王家集 黄昏/外 女学生的悠扬歌声似乎飘荡到这里:一架超低空飞行的日本飞机从水塘上空掠过,水面映出一擦而过的庞然怪禽般的飞机腹部。 一大群十三四岁到十六七岁的少女疯了似的在水田里奔跑,溅起大片混乱的水花。 我们暂时还不知道什么引起她们如此的恐惧。直到我们看见—— 一队肮脏亢奋的日本兵从堤坡上拥下。 他们冲进村口后,化整为零地顺着小道逼向散落的农居。 现在我们明白了,刚才的少女们是在逃避他们。 南京远郊王家集/打谷场 黄昏/外 场地上堆着几座巨大的稻草垛,场子一头,有一座被炸塌并部分烧焦的露天戏台。从戏台一侧,那群乡村少女魂飞魄散地奔来…… 南京远郊某村庄/某农夫家/某大户家 黄昏/内 几个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冲入一户瓦房,一面用生硬的中国话叫喊:花姑娘!…… 一个老太太和三个男孩子缩在床上,一把刺刀伸过来,刺在老太太身上,她五岁的孙子哭喊着扑过来,又是一刺刀,男孩半句叫喊被噎在嘴里……一个火把扔进来,床上剩下的孩子随即被浓烟吞没。 一扇结实的双开大门被撞开,抵在门后的是一个穿裘皮长袍的中年地主,他立刻成了四五颗子弹的靶子…… 随着枪声的生硬中文到处嚎:交出花姑娘!…… 日本兵们从尸体和迅速扩大的血泊上越过,一路血脚印冲入堂屋,四下逃窜的老少用人接二连三被子弹追上。若干火把扔进窗子…… 南京远郊王家集/打谷场 黄昏/外 一个巨大的草垛下露出一截扎着鲜红头绳的辫梢儿。一双双满是泥水的军靴从辫梢上踏过去。辫梢儿刚往草垛里抽了一点,又一双军靴踏过来,辫子梢儿停住了,那只穿军靴的脚踩住辫梢,不动了。镜头抬起,我们看见一个腿部受伤的日本兵拄着木拐靠在草垛上,掏出香烟来,擦燃火柴。 特写:仍然冒烟的火柴被扔在那根扎红头绳的辫梢儿旁边。辫梢儿再次轻轻往草垛里抽动几下,放弃了…… 草垛旁边,还扔着一卷草绳。离草垛不远,就是那个被炸塌的露天戏台,雕花牌楼都烧焦了。 南京远郊王家集/王浦生家门外 黄昏/外 从一户茅草农舍里冲出一家人,打头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叫王浦生,也是这个故事的重要人物之一。王浦生左手搀扶着母亲,右手拉着七岁的弟弟,后面跟着的是父亲和祖父祖母。 不远的竹林大幅度摇晃,并传出枪声和喊声,王家父亲立刻带领一家老少朝相反方向逃去。但一队日本兵突然从坡下冒出,走投无路的一家人和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对视着,日本兵朝他们慢慢举起步枪。 一家老少陆续倒在枪声里。 …… 夕阳沉暗了,变成暮色。 被母亲压在身下的王浦生慢慢睁开眼睛,转脸看到了丧生的全家,又看看尚未断气的母亲,眼泪纵横,几乎被哽咽窒息。 王母:(气绝地) 叫你妹妹……躲好……千万……别出来…… 唐生智官邸 夜/内 一个机要员夹着文件夹小跑着穿过庭院,到达一间堂屋。 巨大的沙盘前面,站着一个消瘦的背影(唐生智——南京卫戍司令长官) 。 机要员:报告长官,重庆来电。 消瘦的背影仍然盯着沙盘。 唐生智:念。 机要员刚要念,电话铃响起。 参谋:(画外音) 唐长官,光华门告急! 唐转过满头汗珠的脸,接过参谋手里的电话。 话筒里传出某军官夹杂在轰炸声中的声嘶力竭的叫喊—— 某参谋:(画外音) 日军第二次突破防线!…… 唐生智:(仍然盯着沙盘) 马上派川军一五六师上去增援! 某参谋:(画外音) 没有无线电设备,没有法子通知一五六师! 唐生智:设备呢?! 某参谋:(画外音) 像样的通讯设备都运到重庆去了…… 唐生智:(摔下电话) 刘参谋! 一个年轻军官从门外出现:到! 唐生智:通知教导总队戴涛,让他带一个团立刻去光华门增援。再派人骑马通知一五六师师长,火速增援光华门! 勤务兵从盆里拧出毛巾,擦在唐生智的脸上。 唐生智:(猛地躲开) 我说的要冷水! 勤务兵吓得一哆嗦。 机要员将电文呈放在唐生智面前。 特写:唐总司令,若你无法维持局面,应该把握撤退时机,保存实力,以便来日反击。中正。 唐生智:是我无法维持局面?他连一台像样的无线电设备都不给我留下! 勤务兵小心翼翼地将毛巾捂在他额头上。 勤务兵:这回是冷水。 唐生智:废话,我连冷热都不知道啦?! 南京远郊/王家集/打谷场 夜/外 王浦生猫着腰接近那座被炸塌又被烧黑的露天戏台。他的脊梁紧贴着一根烧焦的柱子,看着离戏台最近的一堆稻草垛,以及草垛边那卷草绳。场地上,小群小群的日本兵围着一堆堆篝火休息,篝火上吊着水壶。浦生看见远处两个日本兵从水壶里倒出开水,用毛巾相互擦洗受伤的部位。浦生轻轻地趴到地上,匍匐着向最近的那个草垛前进。 一个日本兵似乎察觉到了浦生的动静,向浦生的方向转过脸来。 浦生将身体紧紧地贴着地,大气也不敢出。 那个日本兵艰难地站立起来,手里夹着木拐,原来他就是先前靠在草垛上休息的腿部受伤的伤兵。他朝浦生趴着的地方试探着走了几步,直盯盯地看着浦生俯卧的方位。 场地另一边,日本兵们发出狂呼,伤兵回过头去,看见几个士兵正在刺杀山羊。他们像斗牛士那样挑衅山羊,又像野人那样乱刀齐下…… 浦生看见野人般的日本兵群落上空出现了一个血淋淋的羊头,然后是羊身体…… 浦生再次肚皮贴地,向草垛爬去。 一个举着无头羊身的日本兵脸上淋漓着羊血。 浦生已经到达草垛旁边。 几个日本兵在追逐一只怀孕的母羊,欢呼声不断,篝火的光焰把他们的影子晃得到处都是…… 浦生把嘴巴对着草垛,轻声呼喊:姐姐,小妹,妈叫你们藏好了,死都不要出来…… 草垛似乎动了一下,回应浦生的嘱咐。 日本兵们围追堵截已经挨了一刀的母羊。 浦生用两只手掌拢住嘴巴,对着草垛里轻声呼喊:听见了吧?不许出来!…… 母羊突然挺起她秃秃的犄角,向一个日本兵顶去,日本兵没有准备,仰面摔下去,恼羞成怒地抓起枪,拉动枪栓。另外几个日本兵大笑着,按下他的枪口。母羊趁机从士兵的缺口逃出去。 浦生看见母羊朝着他跑来。他急忙闪到草垛另一边,平平地趴在地上。 草垛这一边,日本兵扑到了母羊。一时间,若干把刺刀此起彼落,一片嚎叫欢呼。 浦生再次躲过一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左右看了一眼,确定日本兵们此刻离他的距离和他们现在的狂欢情绪都给了他机会,他一咬牙,猫腰向坍塌的戏台下部跑去。 浦生钻到戏台下面,垮塌的木板和青砖构成掩体,使他能安全地观察离他最近的那个草垛。 远处,日本士兵们咋咋呼呼地开始分割羊肉。 一伙士兵捧着几块血淋淋的羊肉回到篝火边,一面议论谈笑着。 浦生眼睛盯着草垛,嘴里默默念叨着什么—— 王浦生:……小妹,不要出声,不要动,这帮狗日的杀够了,胀饱了就会走的,他们走了就好了,藏好了,听妈的话,啊?…… 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小日本兵走到草垛边上,刚要撒尿。一个军曹上来,踢了一下他的屁股,哇啦哇啦地指责小兵,大意说他会把做柴草烧羊肉的稻草浇湿了…… 浦生的眼神更加紧张,看着军曹和小兵围着草垛用他不懂的话争执。 日本小兵来到戏台边,解开裤子…… 一道灼热的尿液形成一个弧度浇在浦生面孔前面的砖缝上,浦生的脸上被溅了几滴,不自禁地往后稍微一闪,似乎这么一点声响也引起了小兵的注意。他微微低下头,看见火光映照在浦生瞪大的眼睛上,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浦生恐惧地祈求地看着他。 日本小兵犹豫地把背在肩上的枪摘下来,对着浦生的方向。渐渐地,他看清了浦生:一个比他还要年少的中国男孩。 军曹在草垛边叫起来。 日本小兵:(日语) 我在这里! 军曹:(日语) 过来! 浦生的感觉和思维全冻结了,冻结在他瞪大的两只眼睛里。 日本小兵最后看了一眼浦生,迟疑地转过身,向草垛走去,走到草垛跟前,他又回过头,向浦生的方向看了一眼。 军曹:(日语) 你在看什么?! 日本小兵恍惚地摇摇头。 浦生提着的那口气仍然不敢喘出去。 军曹动手抽了捆稻草,命令小兵扛到篝火边去。 日本小兵扛着那捆稻草来到篝火边,将稻草拆开,拧成小捆,投进篝火…… 军曹又抽下一束稻草。 浦生眼睛一眨不眨观察着。从他的视角,似乎看出草垛哆嗦了一下。 军曹在跟一束稻草较劲;他刚把那一束稻草拽出来,眼看着稻草往回挣扎。 军曹:(叫喊) (日语) 里面有人! 四周立刻丢下杀羊的游戏,朝草垛看来。一刹那的阴沉静默后,便是一片上刺刀、拉枪栓的声响。 从浦生躲藏的角度,能看见的就是动乱的军靴。军靴迅速汇聚到草垛周围……他费力地挪动几下,企图得到更好的视野,身体几乎被垮塌的木板和石头卡住。 军曹从一个士兵手里夺过三八枪,瞪着草垛,发出一声嘶喊,刺刀向草垛刺去。 浦生疯狂绝望的眼睛,瞪视着那把拔出的刀尖。 军曹同时也瞪视着刀尖,刀尖如常。他狂烈地举起戴白手套的右手,向士兵们喊起突刺口令。他的白手套闪电一样向下劈去…… 浦生猛地闭住了眼睛。 日本兵的一把把刺刀刺入草垛。 浦生睁开眼,拼命从卡住他的木板和石头缝隙里往外挣扎,终于从缝隙里挣脱,磕磕绊绊向外冲去。 那个日本小兵懵懂地看着战友们向巨大的草垛突刺。他向戏台边退了几步,正好挡在浦生打算冲出去的口上。 军曹:(日语) 里面是谁?!出来!…… 拔出的刀尖上沾着鲜血,热血在冬夜的寒气里冒着热气…… 浦生把手背塞进嘴里,眼泪和篝火的光焰闪动在他眼睛里。 日本兵们连连向草垛突刺,刺刀上越来越多地淋漓着鲜血…… 军曹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中文) 出来!…… 浦生的眼里,似乎整个草垛都开始流血…… 一个日本兵用一把稻草在篝火上点燃,扔向草垛。 草垛发出轰的一声,火焰冲天而起。 浦生的手背紧紧塞在嘴里,几注鲜血从他嘴角流下…… 南京远郊/王家集 夜/外 数十把刺刀挑开烧焦的稻草,渐渐露出烧了一半的女孩的绣鞋、戴手镯的手…… 几十个女孩子烧得难解难分的身体完全暴露了。日本兵们遗憾地叹息,咒骂。 日本小兵呆呆地瞪着这个恐怖的画面。 军曹:(画外音) 花姑娘都在这儿呢! 一个胡子日本兵推了推一个女孩子的尸体。 胡子日本兵:真可惜! 戏台下,浦生在黑暗中瞪着眼睛,咬着自己的手背,全身由于仇恨和饮泣而痉挛。 一具年轻女子的尸体动了动,军曹眼睛亮了。 军曹:下面还有活的! 浦生一下停住了颤抖,眼睛里充满矛盾和痛苦:幸存者在此刻也许会更不幸。 几个日本兵从那具年轻女子的尸体下拉出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女孩。女孩已经受了伤,肋下流出的血把棉袄染成了暗色。日本兵们欢呼起来,抬起牺牲那样高高抬着女孩往篝火边走去。 从浦生的角度,只能看见被抬起的女孩垂下的长辫子,辫梢上系着红头绳。 从篝火边传来女孩的嘶喊—— 王小妹:(画外音) 哥哥!……哥哥!…… 浦生向外冲去,但碰落了一块木板,唯一的出口被堵住了。他使尽全力,想顶开木板……妹妹的喊声已经嘶哑。 日本兵嘻嘻哈哈,吵吵嚷嚷的声音中,再次扬起王小妹的喊声—— 王小妹:(画外音) 哥哥!……听妈话,不要出来…… 浦生无声地号啕起来。妹妹的喊叫的嗓音渐渐弱了,停止了。 浦生将头一下一下撞在木板上。 王小妹的一声惨叫戛然而止。 浦生的呼吸也噎住了。 军号吹响了。 浦生看着军靴裹着的腿迅速跑动,不一会儿就站成几列整齐的队伍。 浦生眼睛里出现了一丝希望,由于希望过大而使他呼吸困难…… 他看着一双双军靴从他面前走过……渐渐地,他面前沉寂下来。 日本兵的队列开出了打谷场。 胡子日本兵似乎刚刚想到什么,又跑回来,将一桶汽油泼洒在露天戏台的废墟上,然后扔了一根火柴上去。若干巨大的火舌立刻舔向夜空。 浦生绝望的面孔在火光里一明一暗地闪现。 四野通明,一切似乎重归寂静。 南京远郊王家集 清晨/外 露天戏台的火焰小下去了。 满脸黑灰的浦生奋力推动着木板和石头,却一再失败…… 王浦生:(心急如焚地叫喊) 小妹,我来了!……再忍一忍!……我马上就来……救你! 他从木板和木板的窄缝往外钻,一颗钉子划破了他的胳膊。 他的上半身奇迹一般钻到木板缝外面,胳膊上留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直流。 南京远郊王家集/打谷场 黎明/外 烟雾尚未散去。咣当一声,戏台底部一块石头被顶起,浦生从烧得不成形状的戏台下面钻出。 王浦生:小妹!小妹你在哪儿? 没有回音。 王浦生:我来了!……小妹你在哪儿? 他陡然站在了一只鞋子前面——这是王小妹的布鞋,上面染着血。他捡起鞋子,又看见一条被撕破的裤子…… 他不敢再往前走了,蹲在小妹的破棉裤跟前,眼泪慢慢流下来。 王浦生:狗日的!……畜生!……畜生都不如!…… 他走到妹妹面前,脱下自己的棉袄,盖在妹妹血淋淋的下体上。 王浦生:……小妹,我们去南京找医生,给你医好…… 第二集 南京街道/小巷 黎明/外 法比开着福特卡车来到一条巷子口,刹住车,打开门,从驾驶室跳下来,阿顾从另一边的门下车。 法比登上车轮,从车厢里拿出一个铁桶、一根扁担。 他和阿顾拐入小巷,阿顾身体庞大,有些跟不上法比的步伐。 法比来到一个院门口,轻轻地推门,门从里面闩上了。 他沿着围墙往前走,找到一个容易蹬脚的地方,爬上墙头。 阿顾此刻赶到,见法比坐在墙头上,吃了一惊:哎…… 法比把手指竖在嘴唇上制止了他:(小声地) 到门口等着。 阿顾顺着围墙回到门口,等了一会儿,门轻轻开了,门里的法比向他打了个诡秘而紧急的手势。 阿顾拎着水桶赶紧进了门。 井台 黎明/外 法比走上井台,以极轻的动作摇着辘轳。辘轳每发出一声稍大的吱嘎声,法比就咬住牙,停住动作,扭头往四周看看。 阿顾恍悟地瞪着他:(小声地) 难怪你深更半夜把我叫起来,你这不是在…… 法比:(小声地) 偷水。 阿顾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是瞪眼看着法比把一桶水摇上来。 法比:(小声地) 自来水停了两天了,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供水,不偷水喝什么? 阿顾帮着法比把辘轳上的桶倾倒过来,将半桶水倒入他们带来的铁桶。 法比:你看见没有?这口井的水都快让人打干了!(擦一把汗,转向阿顾) 该你了。 阿顾:啊? 法比:该你偷了! 阿顾跨上井台,刚松开辘轳把,水桶失控地跌入井里,声音如雷。 一个男人的嗓音在黑暗里乍起:(画外音) 谁?! 阿顾吓得拔腿向院门外跑去。 男人:又来偷水!水都让你们偷光了! 法比不甘心丢下那桶水,拎起水桶向外跑,速度大受影响,刚跑到门口,一块砖头追上了他,打在他腰杆上,他歪斜了一下,还是坚持拎着水桶跑去…… 福特卡车上 清晨/外 法比揉着腰杆,龇牙咧嘴,无声地骂骂咧咧,把那桶水拎起来,倒入车厢里的汽油桶。 阿顾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法比:好你个孬种,阿顾! 阿顾:我不偷就是孬种? 法比把自己的衣服后襟撩起,阿顾上来检查,看见砖头砸出的一块瘀青。 阿顾:这是怎么了?! 法比:废话!你跑掉了,不就剩我一个人给人家当贼打!(把衣服拉下来) 看你一身肥肉,蹿起来跟耗子一样!眨眼影子都没了!不指望你卖力气,哪怕你帮我挡一挡砖头啊! 阿顾:谁让你偷人家井水的? 法比:这一仗还不晓得打多少天,不存一点水,你个胖子干死就算了,把十几个小女娃也干死啊? 阿顾:凭什么我干死就算了? 法比:少啰唆,赶紧上车,路还远呢! 阿顾:还去哪里? 法比:再找几口井,接着偷啊!不偷怎么行,只有喷水池那一池臭水了! 阿顾:半池! 法比:什么?! 阿顾:嫌它臭也只有半池水。 法比跳上车:快点! 福特卡车驾驶室 清晨/内 法比开着车向前驶去。 法比:你记得哪条巷子里还有水井? 阿顾:水井坊。 法比:又废话吧?水井坊离这里十万八千里地! 一颗炮弹落在前方路面上,阿顾把头抱住。 法比看着前方遮天蔽日的大蓬硝烟尘土直眨眼…… 法比:(自语) 日你个妈妈! 几架飞机擦着他们的头顶飞过去。 江水 早晨/外 晴空万里的蓝天下,一弯浑黄的江水。 低空飞行的飞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霎时近来。 夹杂在飞机引擎声中的是日本空军飞行员和指挥部的对话—— 飞行员:(日语) (画外音) ……不明白!请再说一遍! 指挥部:(日语) (画外音) 朝江面上的炮艇开火! 日军飞机驾驶舱内 早晨/内 日本空军飞行员:(日语) ……帕耐号挂有美国国旗! 指挥部:现在江上雾大,你们看不清楚任何国旗和标志! 日本空军飞行员:可是,是晴天啊,阳光很好! 指挥部:不对,江上雾太大。你看不见炮艇上的国旗,所以立即开火! 日本空军飞行员:(日语) 向……美国炮艇开火?! 指挥部:(日语) 立即开火! 飞行员极其紧张地朝副驾驶看了一眼。 副驾驶也紧张加不解地看着他。 指挥部:(日语) 朝江面上的炮艇开火! 日本空军飞行员:(日语) ……明白! 接着响起的是机关炮的扫射和爆炸…… 昏黄的江水开锅一样翻腾,浊浪滔天。 日本空军飞行员:(日语) (画外音) 帕耐号已经中弹! 指挥部:(画外音) 现在,对准那艘美国美孚的油船…… 日本空军飞行员:(日语) (画外音) 明白! 江边芦苇荡 日/外 爆炸和扫射声中,一群狼狈的西方人蹚着没膝的江水,钻入密实的芦苇丛。不少人已经负伤,个别人负了重伤,被人背着或抬着。 一个中年西方人举着十六毫米的电影摄影机,对准天空。 摄影机的特写:机器上标有派拉蒙的厂标,以及一行英文“派拉蒙新闻”。 飞机盘旋一圈,在天边掉了个头,嗡的一声,俯冲下来,机关枪子弹一阵狂扫…… 飞机驾驶舱内 日/内 摄影机镜头的视角:三架标有鲜红膏药旗的日本飞机带有戏弄的轻佻,低低地掠过正在逃生的人群…… 一个中年男子叫喊着:举起美国国旗!让狗娘养的看清他们袭击的是美国人! 一个垂死的男子满头是血,躺在一个救生圈里,救生圈上拴着一根绳索,一个胖子在前面拉,另一个年轻男子在后面推。 救生圈浮到一片开阔水面,飞机的轰鸣再次接近,俯冲的强烈气流使芦苇大幅度摇晃。一个被摔开的文件箱里,飞出一页页纸张。拎文件箱的络腮胡子跳起来,抓扑正要飞往江面的文件,被一个穿海军军服的舰长粗鲁地摁倒在地—— 舰长:白痴!给我卧倒!……全部卧倒! 长江水面 日/外 江面上,一面美国国旗朝救生圈扔去,落在水里,那个推救生圈的人打捞起旗帜,艰难地展开它,将它水淋淋地盖在垂死的伤者身上。 芦苇荡 日/外 摄影机仍然对准上空。 摄影机镜头的视角:飞得极低的飞机,似乎连飞行员的模样都能分辨。 扫射再次发生。子弹打在江面上,溅起浪花。那个推救生圈的人沉没下去,浪花翻起一片红色。 中年男子爬过去,扑进江水…… 一个年轻男子从后面拖住他—— 年轻男子:公使,别过去,危险! 飞机飞过去了,轰鸣由强而弱。 摄影记者:他们明明能看清美国国旗,我看他们就是冲着美国来的! 一个穿陆军军装的武官用望远镜观察着飞机的动向,一脸的不可思议。 武官:今天是不是一个将载入历史的日子?日本向美国宣战了? 飞机的轰鸣再次由弱变强,扫射再次开始。 那个推着救生圈上的重伤员的胖子奋力向芦苇荡靠近。 舰长:(对着胖子叫喊) 把绳子扔过来! 绳子朝着舰长投来,却落在离舰长几步远的水面上。舰长跨入江水,捡起绳子,一面朝那个胖子喊叫:你,快把你的胖屁股挪到岸上来! 飞机又飞回来了,这一次的扫射更加猛烈,打断了那根拴在救生圈上的绳子。江水在强大的气流下海啸一般翻腾,救生圈无助地旋转、倾斜…… 舰长脱下外衣和鞋子,跳进开锅了一般的江水,不见了。等他再次冒出头来,已经在救生圈旁边。 舰长:(拉住伤员的手) 老兄,得挺住…… 伤员闭着眼睛,像是死了,但他的手反过来握住了艇长的手。 艇长:(眼睛潮湿了) 这就对了!天不错,大伙都在芦苇荡里野营呢。 伤员哼了一声。 艇长:挺住,啊,别睡着,野餐和烧烤就等你啦! 他又没入水里。 芦苇荡 日/外 从芦苇荡里看去,救生圈像是无人驾驶的船只,迅速朝岸边驶去。 飞机的轰鸣再次接近,越来越近,所有人大气都不出地看着江面上迅速向他们移动的救生圈。 一只手在拼命地画着十字。 另一只手紧紧抠进淤泥。 几颗炸弹落下…… 公使的眼睛猛地闭住。 莫愁公寓/玉墨与孟繁明的房间 日/内 玉墨似乎没有移动过,仍然站在窗前看着外面。 五斗柜上,小闹钟嘀嗒嘀嗒地走动。 她走到一个小柜子前,掀开盖子,原来里面是一只留声机。她从唱片匣子里拿出一张唱片,轻轻放在唱机上…… 莫愁公寓/楼梯/走廊 日/内 孟繁明匆匆地走上楼梯,拐进走廊。 他走到那间公寓门口,刚要掏钥匙,听见里面嗲嗲的歌声——留声机在播放《天涯歌女》。 他犹豫地把钥匙放回口袋,又迟疑地举起手,正打算敲门,玉墨在里面咳嗽了几声,他的手又停下了。 他想到女儿、母亲……如果母亲说的是真的呢?……他眼里一片混乱,慢慢垂下举起的手。 孟繁明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刚要下楼梯,他突然又是一个急转身,沿着走廊疾走回去。一个士兵突然出现在他前面,枪口对准他:站住! 孟繁明大吃一惊。 士兵:鬼头鬼脑的,干什么?! 孟繁明:……我家在这里。 士兵:那怎么刚上来又要下去? 孟繁明说不出话来。 士兵:现在这里是步兵教导总队的炮楼!你在我们炮楼里瞎转悠什么?! 孟繁明:(被迫转身) 我想拿点东西…… 士兵:少废话!从你进来我就盯上你了!走! 士兵押着孟繁明向楼下走去。 莫愁公寓/大厅 日/内 士兵把孟繁明押到戴教官面前。 士兵:抓了个奸细! 孟繁明:我不是奸细! 戴教官:奸细都不承认自己是奸细。 孟繁明:我是交通部的总工程师…… 他手忙脚乱地掏名片,从口袋掏出一沓名片和那张刊载玉墨照片的小报。士兵把名片夺过来,递给戴教官。 名片的特写:孟繁明,交通部规划司司长,总工程师。 戴教官:(看着名片) 交通部的?那当奸细更方便。怪不得敌机炸得那么准,每天夜里都有你这样的败类用手电筒给敌机发信号,把军事设施密报给他们! 他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从手枪皮套里掏出手枪。 孟繁明:我家里还有七十老母和十来岁的孩子! 戴教官:你早点不想想老母和孩子。从八月份鬼子开始轰炸南京,每隔几天就会有一个重要工厂、重要医院挨炸。 戴一摆下巴,那个士兵上来,上上下下地搜查孟的全身。与此同时,戴从地上捡起那张小报,挑起眉毛,表示惊艳或嘲讽。他把报纸塞回孟繁明口袋,然后打开了枪保险。 戴教官:(不露声色) 走吧。 孟繁明不知道自己是获释还是临终,满脸煞白地看着戴。 戴教官:走啊! 孟繁明:往哪儿走? 戴教官:路都不会走了吗?转过身,往前走。 孟繁明慢慢转过身,往前走了几步,停住,不敢回头。 孟繁明:长官……我老母亲和小女儿还在家等着我,等我带她们搭船去汉口!…… 孟的身后没有声音。他又试探地往前走去。 戴教官:(突然地) 孟司长! 孟猛地回过头,看见黑黝黝的枪口正对着他,知道自己死定了,进入一种木然的宿命境界。 枪口在他正在流失的知觉里融化成一团黑雾。戴教官的声音从黑雾的后面穿越出来。 戴教官:假如现在你不是奸细,希望以后也不要做奸细。 黑雾散去——戴教官垂下枪口。 孟繁明冻结的生命一下子溶解,却一时还动不了,只是嘴唇和眼睫毛明显地哆嗦着。然后他郑重地点点头。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室 日/内 约翰·拉贝的手:正飞速地签署文件。一份份文件被另一只手递过来,又被拿走。一份电文稿子放在他面前。拉贝抬起多日缺乏睡眠的脸。 秘书:这是给日本派遣军司令部的电文。 拉贝:已经给唐司令长官看过了? 秘书:是的。 拉贝匆匆阅读电文。从他身旁的窗口看出去,月光照着密集的人群:披着被子、垫着棉衣,有坐有站……一个母亲抱着啼哭的孩子使劲摇晃。 金陵女子学院/楼梯口 日/内 几乎每一级楼梯都是一张小床,上面躺着一个熟睡的儿童,让人惊异他们怎么会不滚落下来。 魏特琳心疼地看着他们,不忍地踮起脚尖,两手扒着楼梯扶手,艰难地步下楼梯。 一个孩子还是受了惊扰,哼出哭腔。魏特琳附下身轻轻拍哄他。 魏特琳:(耳语) (中文) 乖乖睡觉,不哭…… 国际委员会总部/楼梯 日/内 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年轻男子扶着一个眼睛上包着绷带的中年男子走来。中年男子衣服前襟上都是血迹。 拉贝正要下楼,看见他们大吃一惊,站住了。 年轻男子:李师傅的眼睛被炸弹炸坏了,卡车也炸坏了,车上的粮食没法就只好扔在城外了! 拉贝:人回来就好!眼睛怎么样? 年轻男子:威尔逊大夫刚给他做了手术,打了止疼的吗啡…… 拉贝:李师傅,你是英雄!好好养伤…… 李师傅:粮食怎么办? 拉贝:你放心,我们再想法子去运! 安全区 日/外 炮火轰击的声音更近了。 硝烟弥漫,火光冲天。烟雾淡去,挂在绳子上的白底红标志的小旗子浮出烟尘,在气流中狂抖。 大批难民拖家带口,背着家当拥入白底红标志的小旗圈出的地界内。 一个手臂上戴着安全区标志的西方人,在他身影上叠出字幕:乔治·费池,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总指挥。费池正在指挥难民们往各个营地疏散。因为震耳欲聋的炮声,他的喊话和难民们的呼号都近乎无声。 南京大学医院/手术室 日/内 咣的一声爆炸,我们先看见贴着米字条的窗子玻璃飞起来。 又是一声“咣!”我们看见随着硝烟飞起的是闪亮的手术刀剪、钳子、腰子形的治疗盘…… 满屋子都是硝烟,视野很差。只听人们的叫声和咳嗽。 一个女护士和一个男护士冲入硝烟最浓的地方,扶起一个身影:全身被手术衣帽捂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凹陷的蓝灰色大眼睛是罗伯特·威尔逊大夫。他胸前的胶皮手术围裙上沾着血迹。 他推开拉他的手,仍然半俯卧地在地上摸索。 男护士:威尔逊大夫,您怎么样? 威尔逊不理睬他们,一心一意地摸索着。 女护士:大夫,您受伤啦?! 威尔逊:没受伤,不过残疾了,没有眼镜我等于是瞎子…… 男护士在地上摸起一副眼镜:在这里! 威尔逊慌忙把眼镜戴上,但一边只剩下空镜框了。 威尔逊:接着缝合。 国际委员会总部 日/内 拉贝:(拿着电话筒) (英文) 我恭请唐长官立刻搬出安全区!刚才日本人的炮弹打进了南京大学医院,有四十多个伤病员受伤!因为唐长官现在的住宅在安全区边界内,日本军方还会继续向安全区内开炮,这样一来,我们多天谈判圈定的安全区就毫无安全可言了! 唐生智官邸 日/内 一个参谋正在跟拉贝谈话—— 参谋:(英文) 我明白,拉贝先生!不过现在唐长官正在指挥作战,怎么能搬迁呢? 参谋转过脸,看着正对着另一部电话吼叫的唐生智。 拉贝:(画外音) 现在安全区已经迁入二十五万人口了,这些老百姓的生命安全都在唐长官手里。如果他不把官邸搬出去,日军会把整个安全区划入作战区,这二十五万平民就成了飞机的轰炸和炮击的活靶子! 参谋:好的,拉贝先生,我马上跟唐长官商量,尽快做出决定,再向您报告! 他放下电话,为难地走到沙盘前。唐生智用一块毛巾捂在额头上,声嘶力竭地对着电话下达命令。 唐生智:让雨花台撤下来的部队,立刻进入城门内的工事,即便敌人进入了南京,我们也可以利用对街巷的熟悉跟他们抗争!…… 安全区 日/外 又一颗炮弹爆炸,人们惊叫起来…… 国际委员会总部/拉贝办公室 日/内 费池从门口匆匆进来。拉贝立刻向他转过脸,显然对他的到来期待已久。 拉贝:(英文) 唐生智什么时候迁出安全区?! 费池:(英文) 我没有见到唐本人。他官邸外面至少有一个加强团的警卫,任何人不允许进去。我是跟他的副官谈的。他说今天夜里十二点钟之前,一定搬出去。 拉贝一听就炸了:(英文) 到夜里十二点还有十个小时,安全区还会承受多少颗炮弹?那就意味着置成千上万的老百姓的生命于不顾! 费池:(英文) 我也这么跟唐生智的副官说的…… 拉贝开始在一张纸上迅速地书写,把辞呈交给费池。 拉贝:(英文) 这是我的辞呈。假如我不能维护安全区老百姓的生命安全,这个主席我不当了。 费池:(英文) 可现在您不能走…… 拉贝:(英文) 我当然不会现在走;我会等到全体国际委员讨论批准之后再走。所以请你这个总指挥立刻把我的辞呈交上去。 炮轰声越来越密集。 贴着“米”字纸条的窗子玻璃哗啦啦地震动。 啪的一声,天花板上的吊灯落到底板上,粉碎了。 拉贝拿起大衣帽子就走。 费池:危险,不能出去! 外面响起救护车的警报声,由远而近…… 唐生智官邸附近的街道 日/外 拉贝的奔驰轿车发出一声锐叫,猛地刹住。 两个戴钢盔的国军士兵挡在车前。 门打开,拉贝的司机从前门跳下,拉贝从后门下车:我马上要见你们的唐总司令! 司机翻译了拉贝的话。 国军士兵:唐总司令不在家! 拉贝听了司机的翻译,接着往里走:没关系,我可以在他大门口等他。 国军士兵:站住! 拉贝坚持往里走,士兵不断后退,但仍坚持阻拦。 唐生智官邸 日/内 电话铃响。一个参谋接起,马上立正。 参谋:是,请顾长官稍等,唐司令官正在跟前线通话……是!(他捂住话筒) 唐司令官,顾长官电话,请您立刻接听。 参谋拦住欲进门的拉贝和司机。 唐生智:(接过刘参谋手里的话筒) 是我。(用毛巾捂在额头上) 雨花台、安德门都已经失守。不过光华门又夺回来了!一五六师打得非常顽强,这群川耗子,蛮劲真大!我现在正打算派刚从东面撤下来的川军一五四师增援七十四军和七十一军……(他脸色突然变了) 你说什么?!老蒋要我现在撤退?!……不可能啊!我的部队正在拼死抵抗! 顾祝同:(画外音) 这是蒋委员长的命令! 唐生智:就算撤退,最早也要等到明天晚上!这么多部队,组织运输,调度船只,处理武器,都要时间啊!再说,你们把大部分无线电都带到后方去了,我们现在是又聋又瞎地在打,没有无线电,怎么通知各个部队撤退?硬撤也需要时间啊! 司机小声地向拉贝翻译着唐生智的话。拉贝凝神思考着。 顾祝同:(画外音) 那你估计需要多长时间? 唐生智:至少三天! 顾祝同:(画外音) 绝对不行!蒋委员长要你最晚今天天黑前撤到浦口! 唐生智:今天就撤的话,就意味着我要把咱们十来万官兵丢在南京,日军一旦破城,他们就生死难保了!哪怕再多给我一天时间…… 唐生智木然地拿着电话,电话那端显然已经挂断:(自语) 把这个千古骂名让我一个人来担…… 他抬起头,看见拉贝,疲惫地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来求我搬家的。我这就搬出安全区。搬得要多远有多远,搬到重庆去。 拉贝:总司令,现在我有一个办法。我可以出面再跟日本人提出谈判,为中国军队撤出南京多争取一点时间。 唐生智眼睛一亮。 拉贝:也许日军会看在德国和他们是同盟国的分上,同意晚一天进城。 唐生智:您认为他们会吗? 拉贝:不管怎样,值得一试。 唐生智:太谢谢您了!多赢得一天时间,就是赢得上万中国官兵的生命! 南京近郊 日/外 战壕里一个连左右的中国军队正在鏖战。李全有——故事的又一重要人物全神贯注地用轻机枪点射。战壕里的中国士兵大部分都受了轻伤,李全有一只耳朵包着纱布,纱布全被染红了。 李全有:(对右边的士兵) 等龟儿子靠近点打!(他换了个地方,又是一阵扫射) 你当是过节放炮仗呢?眼睛看准了打!…… 一颗炮弹落到附近,炸起一大蓬尘土,几乎把李全有和周围的几个士兵掩埋。四五个十七八岁的士兵拥到李身边。 李全有:散开!……笨蛋!……让他们一炸一窝呀?! 南京近郊 日/外 接着装甲车发射的炮弹,日本兵从烧黑的村舍和树林里冲出,向李全有他们的工事冲去。 南京近郊 日/外 李全有:还有红苕没有,给我一个!…… 旁边那个士兵刚要回应,一梭子弹射来。 李全有跳过去,一面掏出急救包,一面骂声不绝:笨蛋!叫你趴低一点!…… 突然发觉士兵已经断气,慢慢放下他。 李全有:这下睡个好觉去吧。 他从士兵的腰上解下两颗手榴弹,又拿起他的步枪,背在自己背上。 一个士兵在不远处低声呼唤:排长,鬼子从这边包围上来了! 一个年轻的排长脸上包着绷带,差不多只露出鼻眼。 排长:老李,上峰命令我们撤退! 李全有:往哪儿撤?背后就是南京城墙了! 他搬着轻机枪,飞快地绕到敌人逼近的方向,猛烈地扫射起来。 排长:李全有,服从命令!撤! 李全有根本听不见,又换了个地方,咬牙切齿地投出手榴弹。身手之敏捷,动作之勇猛,那种少见的体力和精力以及恋战的态度,使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身经百战并且仗打得极聪明的老兵。 烟尘弥漫的前方,响起隆隆的马达声,同时一辆装甲车的黑影从缓坡下面浮现…… 南京近郊 日/外 一大群国军战士从一座木桥上跑过。木桥的宽度仅容两辆马车交错。河对岸不断有枪弹和炮弹从他们身后追来。 跑到桥中央的一个战士倒下了。 又一个战士倒下。 一个挂上尉军衔的军官低声叫喊。 上尉:李全有!李全有哪里去了?! 一个脸被硝烟熏得漆黑的士兵背着一个伤员跑来,皮带上还吊着一只没有拔毛的公鸡:李全有到! 上尉:殿后的人全牺牲了,你带几个人回到桥上,切断敌人追击! 李全有:(向周围叫喊) 张富贵!孙二狗!刘大栓!……刘大栓!…… 一个声音传来:刘大栓牺牲了! 李全有:朱粮库!……朱粮库!…… 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个士兵:都去睡安稳觉了。就你俩了,跟上!(把一个小铁皮桶递给年轻的孙二狗) 这是汽油! 他一转身,带着两个兵逆着队伍跑去。 南京近郊 凌晨/外 桥肚子下面,李全有把炸药包塞在桥墩下,点着了导火索。导火索嘶嘶地燃烧着,他跳下桥墩,蹚着河水往河岸上走去。他回过头,盯着冒出细小火花的导火索正接近炸药包。不知怎么,火花熄灭了。他低声咒骂一句,飞快向河堤攀登,那只吊在皮带上的公鸡由于他的激烈动作复活了一般,耷拉的双翅呼扇着…… 南京近郊 凌晨/外 孙二狗和张富贵架着机枪,向冲到桥上的日本兵扫射。一颗子弹击中张富贵,张倒下。孙二狗立刻取代了机枪手的位置。 南京近郊 凌晨/外 李全有从河堤下爬上来,拎起那桶汽油:掩护我。 他猫下腰向桥上跑去,从桥对岸射来的子弹密集地打在他脚边的桥面、桥栏杆上。他蹲下迅跑,并灵活地左躲右闪,像是在弹雨里跳狐步舞。他跑到桥身三分之一处将汽油泼洒出去,又摘下自己的军帽,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将军帽点着,扔向汽油泼洒的地方。 桥立刻被火焰吞没。 国际委员会总部/拉贝办公室 日/内 拉贝在电文稿纸上批改:(英文) 语气要再客气一点…… 门开了,魏特琳匆匆进来,一手从大衣兜里掏出几页纸张:(英文) 我们学校的粮食库存盘点出来了,一共五百零一担大米、两百三十袋面粉。这只是我们预算的一个零头。 魏特琳:还要减去今天已经消耗掉的。 拉贝:还要加上刚增添的五万多人口。现在比我们当时最大预算还多出了五六万人口。 魏特琳:明后天可能还会新添出人口来。 拉贝:我想…… 魏特琳见他欲语又止,焦急地等待着:您想怎样? 拉贝:(苦笑) 哦,就是想,明后天孩子们连楼梯都没得睡了。 魏特琳:假如日方同意让中国军队全部撤离,再和平进入南京,安全区最多只需要维持一个星期,那么现有的粮食应该不成问题。 拉贝:但愿日方同意。 魏特琳从口袋掏出一张传单,放在拉贝面前的。传单上印有英文、中文和日文:“日军将保护无辜平民和文化遗址”。 拉贝:德国人不以乐观著称。 魏特琳:(疲乏地一笑) 让我们(她把自己两手的食指和中指交叠起来) 期待它是真的。 秘书:(拿着电报稿回来) 电报发不出去。 三人同时沉默了一刹那。 拉贝:自从天皇让他姑父朝香宫中将接任松井石根,日方和我们的沟通就差不多断了。我们发过去的电报都像投在石头墙壁上。 魏特琳:本来日方就对这个国际委员会不买账,这位朝香宫中将仗着自己是天皇的姑父,干脆当我们不存在。 拉贝(指了指袖子上的纳粹袖标) 好在他们还承认这个。明天一早,我会亲自送信到日军派遣军总部去,说服日方不要在南京城里开战。只要赢得一天时间,大部分中国军队就应该能撤出南京了。 魏特琳:那剩下那一小部分中国军队呢? 拉贝:只能为他们祈求好运了。(对秘书) 替我准备一套西装……(突然又想到什么) 忘了,那套西装我已经送给郑助理了,(看看自己身上的西装) 这套当了好几夜的睡衣。 魏特琳:让我去吧。提醒一下日本军人,每个人家里都有我这样一个慈祥又饶舌的老娘儿们。 拉贝:还是我去。(对秘书) 准备一面大点儿的旗子。(自嘲地一笑) 谁会想到一面纳粹旗保护了我厂里几十个工人?那些工人钻在旗子下面,日本轰炸机就那么飞走了!但愿他们会继续给希特勒面子。 莫愁公寓/玉墨的房间 日/内 电唱机的歌声戛然而止…… 玉墨抬起头,看了一眼台灯,伸出手,将台灯的按钮按了一下,灯泡没亮。她站起来,走到门边,拉了一下灯绳,顶灯也没亮:停电了。 她转身走到梳妆台前,用钥匙打开锁,拉开抽屉。 抽屉里搁着一个深蓝丝绒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颗五克拉的蓝宝石戒指,她将戒指戴在无名指上,无意中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成了她记忆的屏幕,映出曾经的孟繁明和她,两人在珠宝柜台前浏览…… 闪回。孟繁明的手把那颗蓝宝石戒指戴在她手上。 玉墨:别买了,走吧! 孟繁明:你不喜欢? 玉墨:太贵了! 孟繁明:是很贵,不过你比它贵一万倍! 玉墨幸福地看着他。 镜子里的影像消失,映出的是孤零零的玉墨。 她拿出抽屉里其他的首饰,又拿出头刷、发卡、发带…… 闪回。孟半躺在床上,看玉墨费劲地梳着自己浓密的卷发。 孟繁明:人家说,喜欢看自己女人梳头的男人,都是没出息的。 玉墨:那你别看了! 闪回结束。梳子、镜子、发带一样样被放进箱子。 她又走到衣柜前,打开门,手指在一件件衣服上抚弄,从最里面拿出一件裘皮大衣。 闪回。孟繁明坐在裘皮服装店的沙发上,悠然地抽着烟,打量正在试穿裘皮大衣的玉墨的背影。一个伙计伺候着她试穿不同的大衣……她转过脸,对孟做了个鬼脸。 闪回结束。玉墨仰起脖子,系着裘皮大衣领口的纽扣…… 莫愁公寓/电梯门口 日/内 玉墨拎着箱子走来,摁了一下电梯按钮,电梯毫无反应,她突然意识到黑暗的日子要开始了,拎起箱子向楼梯走去。 莫愁公寓/门口 日/内 玉墨从楼梯上下到空空荡荡的大堂。柜台里没有了服务人员,大理石地面上一个翻倒的垃圾桶,从里面散落出橘子皮、苹果皮、纸片…… 她走到门口,推开门。 莫愁公寓门外的街道 日/外 玉墨把箱子放在地上,向街道一头看去。 闪回。孟繁明的奔驰轿车停在大堂门外,孟从后座的窗口伸出头,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孟繁明:拿着这张纸条,他们会让你上船的。这是给最后一批政府官员包的船。这上面有包厢的号码。万一我太忙,不能回来接你,你自己雇一辆车直接去码头,记住五点整开船! 玉墨:(懂事地笑笑) 你忙就别来回跑了,看你累得! 孟繁明:等着我,啊? 玉墨点点头,扶在车窗上的手渐渐松开,车窗被摇起来。 闪回结束。马路尽头跑过一群大呼小叫、拖儿带女的难民……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日/内 威尔逊医生慢慢解下做手术的胶皮围裙。一个男护士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替他点上。医生悠悠地吐出一口烟。 威尔逊:我在创造医学史的新纪录——平均每小时做一例手术。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进来的是一张担架床。躺在上面的人面色如纸。他就是艇长和胖子以生命救下的重伤号。推床进来的是一个中年女护士。 女护士:后面还有好几个重伤号!血库告急! 威尔逊:(一面赶紧戴上一件干净围裙) 这不是美国使馆的沃特吗? 女护士:帕耐号被日本飞机炸沉了!还炸沉了美孚的一条油船!美国使馆官员有两人丧生,十多个人受伤,还有很多人失踪! 威尔逊:就在昨天公使还劝我上炮艇跟他们走呢。 通往南京的公路 清晨/外 日本兵成四路纵队顺着公路走来。 一个面目清秀、佩大佐军衔的中年军官骑着一匹棕色骏马走在队伍中间。他也是故事的一个不可忽略的人物——黑岩久治大佐。 离公路大约十米的河沟里,密实的芦苇枯干发白,肮脏的芦絮被风摇晃着。 芦苇丛里 同一时刻/外 芦苇丛里,王浦生背着重创的王小妹疾走着。 太阳在他们背后的东边地平线升起,照在小妹的脊背上,那根红头绳红得残酷。 日本兵从急行军变成了强行军。 浦生不断朝右边的公路看去,似乎在和行军的日本兵竞赛。 王浦生:(似乎在跟妹妹低声交谈) ……我们要赶在鬼子前面,不然守城的中国军队就要把南京城门关上了…… 小妹发出低微的呻吟。浦生停下脚步,大口喘息。 王小妹:哥哥,水……水…… 浦生轻轻地放下妹妹,四下张望,发现靠近公路的右方有一洼水荡。他猫下腰,轻轻地朝水荡接近。 水荡跟公路只差两步,日军行军扬起的尘土几乎眯住浦生的眼睛。 水荡很浅,浦生尽量不搅动底部的淤泥,把露着棉絮的棉袄袖子伸进水里,用它汲水。就在此刻,一圈圈发红的涟漪朝他泛来。他纳闷地抬起头,倒吸一口气,水荡的芦苇中,横横竖竖地躺着无数尸体,男女老少都有。透过芦苇的缝隙再往远看,这是一片无际的屠场…… 他再来看自己的袄袖,露出的棉絮染成了粉红…… 通往南京的公路上 日/外 一个通讯兵骑马从队伍前面跑来,四路纵队向两边闪开,为他让路。 黑岩大佐有所期待地微仰起脸。 通讯兵跳下马,给黑岩行礼,然后从口袋拿出一封电报。黑岩向旁边一个参谋说了一句什么。 参谋:(转向身边的号兵) 吹号!原地休息! 号声响起。 四路纵队立刻从中间分开,向道路两边走去。 黑岩脱下白手套,撕开电报,开始阅读。 芦苇荡里 日/外 浦生潜伏的地方离原地休息的日本兵近得危险,他把头埋得很低,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前的水面上,一圈圈血色涟漪被风送过来…… 王小妹呻吟。他焦急地扭回头,看着妹妹躺着的地方。 通往南京的公路 日/外 黑岩将电报原封装入封套,又慢慢戴上一尘不染的白手套。 黑岩:国际委员会出面调停,请求日军再给支那部队一天时间,让他们撤出南京之后再进城。 参谋:您觉得日方会接受吗? 黑岩:天皇派他的姑父亲自督战,是为了让他来接受这种请求的吗?用用你的脑子,小伙子。 芦苇丛 早晨/外 王浦生轻手轻脚地爬行着。妹妹又发出一声低哼。 王小妹感觉到哥哥的接近,叫了一声:水…… 浦生赶紧捂住她的嘴,同时朝公路看去。 浦生:杀千刀的畜生,怎么不走了?! 他用那只被咬破的红肿的右手把左边棉袄袖子里的水挤出,让水滴流入妹妹的嘴里,每一滴水珠都在太阳光里微微发红。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室 日/内 拉贝、魏特琳以及其他若干委员挤坐在窄小的空间。 拉贝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他的动作传染了其他人,都陆续看起表来。 拉贝:日方还没有答复。 魏特琳:我的右眼皮跳个不停。 史密斯:你快成中国人了,相信这个。 拉贝:他们要是不接受我们的请求,大部分中国军队都会来不及撤出南京。 费池:但愿他们能按日内瓦战俘协议来对待中国战俘。 拉贝心事浩然地沉默着。 魏特琳:约翰,您怎么想? 拉贝:(苦笑) 我想……好好睡一觉。 唐生智官邸/大客厅 日/内 座钟钟摆晃动的声音。 一颗汗珠从唐生智的太阳穴上流下。勤务兵以颤抖的手把一块毛巾轻轻放在唐的额头上。 唐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视着室内一张张过分焦虑而变得麻木的脸。 一个大座钟的钟摆晃荡着,指针指着三点五分。 电话铃响了。秘书立刻拿起话筒,紧张地看了唐生智一眼。 秘书:喂?……是!(捂住话筒转向唐) 顾长官电话。 唐生智:(看了一眼大钟,接过话筒) 是我。请转告委员长,现在各个部队已经组织撤退了。但是几十万大军,撤退命令下达得这么突然,又没有无线电,混乱是肯定避免不了的…… 顾祝同:(画外音) 不能带走的重武器一定要销毁。 唐生智:现在只有一条撤退路线,就是下关。市民、医院、政府机关,全指望那一个码头!一些部队必须靠突围出去,怎么都来不及! 顾祝同:(画外音) 就没别的办法了? 唐生智:我们还在等国际委员会和日方交涉的结果,如果他们接受拉贝先生提出的请求,容我们多一些时间撤出南京,后果会乐观一些。 大座钟威严地晃动着钟摆。 孟家/客厅 日/内 一个老式座钟的指针疲惫地爬动。 穿着出门衣服的书娟和祖母坐在沙发上等待着。祖母怀里抱着个热水袋,看了孙女一眼,把热水袋放在她膝盖上,书娟又推让给祖母。 门口放着一大两小三个箱子,两个日晒色的小皮箱一模一样。 通往南京的公路边 日/外 黑岩抬起汗毛深重的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三点五十分。 他的前后左右,日本士兵们静默地坐着,不少人在抽烟。 黑岩的面前放着一张南京地图,他在几个地方圈点着:幕府山、下关、草鞋峡、燕子矶……他的笔尖在幕府山一带停住,强调地画了更大的圈,写下:土层?土质?中国战俘行刑与埋葬人数…… 他的铅笔尖停在那里,敲打着…… 然后他转过身,向身后一招手,过来一个报务兵。 公路 日/外 嘟嘟嘟的发报声中,我们看见机要兵策马飞奔,逆着部队行进的方向飞奔而去。 嘟嘟嘟的发报声变成马蹄声,伴随着黑岩的单调平板的嗓音来到两辆装甲车之间的一辆黑色丰田轿车旁边—— 黑岩:(画外音) 根据考察,适宜掩埋中国战俘的尸体的地点远不能满足即将发生的大规模集体处决,仍将有大量的尸体需要其他方式处理,以使其快速、秘密地彻底消失。更何况还有进城过程中难以避免的对于敌国平民惩戒性的杀害。因此,另外的尸体处理方式应该及早纳入考量,比如阁下曾提及的尸体焚烧油剂…… 丰田车挂着黑色的窗帘,窗帘打开一条缝,伸出一只戴白手套的手。报务兵将夹在标识着“绝密”的文件夹里的电报交到这只手里。 从车窗里冒出一缕香烟…… 通往南京的公路/芦苇丛 日/外 趴在低洼处的浦生从芦苇缝隙看去,日本兵的队伍里升起一缕缕香烟。 他看看身边遍体鳞伤的妹妹,她本来已经很细弱的生命似乎在每分每秒地流走,却又不敢惊动道路上的日本兵,只能心急如焚地趴在那里。 天空传来飞机的引擎声。日本兵们欢呼起来。 他扭过头看去。一个个降落伞落下。日本兵们从不同位置奔向降落伞落地的位置,降落伞下面吊着压缩饼干木箱。 他趁机背起王小妹向前爬去。 …… 他回头看去,公路上日本兵的队伍被他落在身后了。他裤子的膝盖已经磨破,棉衣的胳膊肘也磨破了。爬过的地面上留下细细的血痕。 他再次回头,看见日军队伍落得越来越远。他背着妹妹,弓着腰背继续向前跑去。 唐生智官邸/大客厅 傍晚/内 机要员小跑从门口进来。他拿出一份电报,刚要放到唐的面前。 唐生智:念吧。 机要员:安全区打来的。(念电报) 总司令官先生,我们非常遗憾地通知您,日本派遣军总部拒绝了国际委员会的请求,很快会发起对南京最后的总攻。 唐一动不动,进入一种崩溃边缘的沉默。 通往南京的公路 傍晚/外 黑岩在接听无线电电话。 听筒里的声音:(日语) ……所谓的国际委员会向我方提出的谈判请求,被我方拒绝。现在总攻开始,目标南京玄武门、中央门,全速前进! 黑岩:是! 黑岩把电话交给步话兵,跨上战马。 黑压压的日军开始跑步前进。 南京城外 傍晚/外 浦生背着妹妹也在跑。他棉衣的胳膊肘和裤子的膝盖都被磨破,露出磨烂的皮肉。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 黄昏/内 法比匆匆地跑进来。 法比:同学们!都听着! 正在自习的女孩子们转过脸。 法比:马上收拾东西,跟我走! 苏菲:去哪里? 法比:你们不是都眼红孟书娟吗?人家有个好爸爸,带她搭船走了。好了,我也带你们搭船去! 女孩子们都兴奋起来。 徐小愚:我们也去汉口? 法比:去浦口。 徐小愚:浦口有什么去头! 法比:赶紧去收拾东西,不然来不及了!六点整开船,现在还有不到一小时。 徐小愚戳了戳旁边的苏菲,两人一同叫起来。 徐小愚:我们不去浦口! 法比:(认真地扫视全体女学生) 你们都想去汉口? 女孩们想知道他卖什么关子,相互看看,都点点头。 法比:那你们知道怎么去汉口? 女学生们懵懂地看着他,摇摇头。 法比:还得先去浦口!十分钟之内,收拾好你们的金银细软! 女孩们飞快地向通往阁楼的梯子跑去。 圣·玛德伦教堂/弥撒大厅 傍晚/内 法比匆匆走进来:阿顾!乔治!(每人应声) 别躲了,知道你俩在那儿偷着烤火,顺便赌钱! 从半塌的二楼回廊伸出阿顾的胖脸。 阿顾:没赌钱…… 法比:赌什么? 阿顾:花生米。 陈乔治从楼梯上跑下来。 法比:装一袋土豆到卡车上,以防过了江一下子弄不到吃的。 陈乔治:你不是说,挂一面美国旗子,这里就是纽约公园大道吗? 法比:(阴沉地) 我说什么你都信?那我现在跟你说,日本兵在南京东边所有村子里杀人放火糟蹋女人,你信不信? 陈乔治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法比:今天一早,安全区进来一帮子难民,当中有个把女娃娃的样子……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好不容易从红十字会的人手里弄到一条小汽船,这会子那条小船可比鼓楼的门楼子还值钱!你赶紧把神父那点吃的都包起来,老头儿一天两天不吃起司能活,四五天没起司吃,可就活不了了! 英格曼:(画外音) 我留下。 人们向门口看去,见老神父手里拿着一盏风雨飘摇的蜡烛,似乎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法比:神父,我不能让你留下。 英格曼:(衰弱地一笑) 这里的事情好像是我做主吧? 说着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法比: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你再做主。 英格曼:(喘息着) ……我除了一把岁数,就是一身病,……日本兵拿我能怎么样? 陈乔治:我也留下。 英格曼:你走吧,占领军往往敌视被占领国的年轻男人。 陈乔治:我不走。 法比:别说了,都走。船够大…… 英格曼:船够大?(指着圣母圣婴的塑像) 能装下他们?(他慢慢往教堂深处走着,指着一对巨大的银蜡台) 能装下它们?(然后他慢慢转身,仰起头,指着四周的壁画) 还有这些、那些,所有的……?每一任神父都给教堂留下了那么多。这里汇集着欧洲、美国、大洋洲的艺术品、圣器……八十多年来,他们一点一点地塑造出现在这座教堂。他们把这些留给我,我得负责看管……我从来没和教堂分开过。有我在这儿,进来打劫的人至少也会迟疑一下…… 法比:神父,日本飞机今天袭击了美国炮艇帕耐号,伤了十多个人…… 英格曼震惊地看着他:希望没有人…… 法比:炮艇的艇长和大使馆的一位年轻官员丧生了。 英格曼又陷入一阵猛咳,一面还在胸前画十字:我还是留下…… 法比:我不同意! 英格曼:没时间了,快走,别让我拖累了你们! 法比:您当年收养我的时候,从来没嫌我是个拖累。我绝不让您留下! 英格曼:(笑) 当年要看出你这么倔,我就不收养你了。 陈乔治:我陪着神父留下。 英格曼:你怎么也这么麻烦? 陈乔治:(低声嘟哝) 我……就是麻烦。您收养我的时候,知道我很麻烦,一身病,一头癞子。 英格曼掩饰着感情:你留下吧。 门外一群逃难的人吵吵嚷嚷地奔跑过去。婴儿的哭声锥心刺骨。 圣·玛德伦教堂/院子 傍晚/外 女孩子们一个拉一个地爬上卡车,然后又开始往上传递行李。 法比从驾驶舱里钻出,正看见刘安娜从车下接过一个纸板箱,立刻皱起眉头。 刘安娜:哎哟,什么东西,这么重? 苏菲:我的书! 法比:我说只带金银细软! 刘安娜:船装不了这么多东西! 苏菲:小愚带来三个箱子! 小愚:哎,你管我干吗?!多事! 法比:扔下去!陈乔治,把她们的箱子都放回阁楼! 箱子纷纷从车上抛出,落在地上。陈乔治上来,一一收捡。 法比:(拉苏菲) 发哪门子家呆啊?!快点儿上车! 苏菲:(眼泪汪汪往后一退) 狠什么呀?…… 法比:(眼露凶光) 哎,你走不走?! 苏菲:(又退一步,一面低声嘟哝) 不走怎么了? 法比:不走好办啊…… 他两手相互一撸袖子,突然发力抱起苏菲,将女孩扔过卡车后挡板。 苏菲的哭声从卡车里冒出。 苏菲:(画外音) 欺负我们是孤儿!…… 法比就像根本没听见似的飞快跳上驾驶室踏板。阿顾从副驾驶的门钻进驾驶室。 法比:都扶稳了! 只听喀啦一声,引擎嘶哑地发出声音。 卡车驾驶室内 傍晚/内 法比:(对引擎) 哎,别跟我来这个啊…… 他神色如同押了大赌注一般再次向油门踩去。 这次引擎响得更加勉强,沙哑。 法比:怪不得他舍得拿这么大个车换我的小车呢!……骗子!……扒手!……拆白党!……王八蛋! 每骂一句,他就在喇叭上猛击一下。 圣·玛德伦教堂/院子/卡车车厢内 傍晚/外 靠车帮围坐的女孩们听着卡车喇叭嘟嘟嘟的吼叫,相互探询地瞪着眼。 驾驶室的门开了,法比从里面下来。 法比:请下车。 女孩们慢慢站起来。 徐小愚:车坏了? 法比:都下来吧! 苏菲:不走了? 法比:走来不及了,要跑! 女孩子们都傻了。 第三集 南京下关码头 日/外 玉墨拎着皮箱走来,一面东张西望。不断从她身后拥过来的人群把她碰得跌跌撞撞。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精巧的腕表,回过头,向码头出入口看去。 惊恐的人群一浪一浪地从入口拥进。 玉墨转过头,看着人们拖家带口、大呼小叫地登上一艘不堪重负的客轮。 她的手伸进小手袋,掏出一个镀金烟盒,从里面拿出一支香烟。 闪回。烟云中,玉墨和一个男子相依在黄包车上。男子就是孟繁明。 孟先生:(温柔地,逗乐地) 女人抽烟就像男人不抽烟一样讨厌。 玉墨:(依偎得更紧,一面笑着) 那你跟我是一对讨厌鬼。 现实中的玉墨嘴角露出浅淡的笑意,随即将那根烟掐断,往肩后一扔。 码头上的人少了,船上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在大声叫喊着…… 玉墨的眼睛盯着渐渐空旷的入口。 南京下关码头 日/外 一群撤退下来的军人抬着担架,搀扶着伤员,吵吵嚷嚷地从入口拥进来。 玉墨淡漠地看着他们,往手上哈了一口气,继续独自踱步。 撤退的官兵们在口令和叫喊声中从玉墨身边擦过。 又一艘船启航的长鸣。 玉墨靠在一根电线杆上,继续她的等待。 她的一只脚从高跟皮鞋里抽出,放进长旗袍的下面,在另一只小腿上搓了搓,暖和了一些,再伸进鞋内。然后又将另一只鞋脱下…… 从远处看,整个动乱凄惶的环境里她显得那么安详;她的身影就是“抱柱信”的写照。 南京下关码头外的街道 早晨/外 防空警报在危城上空锐响,挤在码头入口处的人群顿时大乱。 热锅蚂蚁般的人流中,隐现着玉墨一个超然的背影。她逆着人群向码头外面走去。在这些求生的人们看来,她似乎在求死。 南京街道 夜/外 隆隆的炮声更近了。 到处是火光和浓烟。被逃难的人遗弃的箩筐、包袱、箱子沿路可见。有的树也被烧着了,在夜色中成了巨形火炬。一些燃烧的纸张、布片及其他不明物体的灰烬被风和火的气流带到空中,如同灰色和黑色的蝙蝠。这也许是最接近炼狱的人间景象了。 女孩们跟随着法比急促地行走着,浓烟和火光使她们的身影忽明忽暗。她们不时被浓烟呛得猛烈咳嗽。 女学生甲:(哭腔地) 还有多远啊?…… 女学生乙:鞋子掉了!…… 法比:快一点!六点开船! 他看见落后的苏菲背着的包很大,人都被压斜了,走过去一把夺过她的包,拎在手里。 法比:嘿,你够阔的,这么多细软呢!快跟上队伍!晚了船就开跑了,连浦口也没得去了! 南京下关码头 夜/外 孟繁明搀扶着母亲,拉着女儿,后面紧跟着管妈。管妈挑着一根扁担,一头担着两个小皮箱,另一头担着大皮箱。一家人艰难地在逃难的人群里一寸寸地移动。孟先生一头大汗,不断用手绢擦着额头。 孟老太太:哎,我的梳头盒子呢?是不是忘在汽车上了? 说着老太太就要往回挤。孟先生一把拉住她。 孟繁明:算了吧,回去也找不到了。 孟老太太:(急得跳起小脚) 那里面搁着房契呢! 孟繁明:南京城都要让日本人占去了,还管我们那点房产! 孟老太太:日本人也不能那么不讲理吧?占了南京就不承认孟家几代人置下的房产了?! 孟繁明:那好,我去找。 他脱下长大衣,解下围巾,放在书娟手里。他走了几步,又从贴身口袋掏出三张票,一面匆匆回到管妈旁边。 孟繁明:管妈,这是三张船票,你先照顾着老太太和小姐上船。我一会儿上船来找你们。 孟艰难地逆着人流走去。走出几步后,他转过头,看着大人叫孩子哭的人海里,孟家老小寸步难行,管妈以扁担在人墙上开出路来…… 管妈把扁担扔下,一手拎起一个箱子,用她壮实的身体为孟老太太和书娟开道。 管妈:娟娟,你拎着那个箱子,搀好奶奶!…… 客轮一等舱 夜/内 一间六七米的一等舱房间里挤了不下二十个人。 管妈搀扶着筋疲力尽的老太太进来。 管妈: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这是一等舱! 所有人都举着一等舱船票。 人们:(火气很大地七嘴八舌) ……都是一等舱!……什么一等舱,厕所都是一等舱了! 客轮一等舱/走廊 夜/内 书娟在人缝里朝管妈和祖母的房间接近,一面四下张望,一面叫喊。 书娟:管妈!……奶奶!…… 她手臂上挽着的父亲大衣口袋里,滑出一份旧报纸。她捡起报纸,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一眼,赵玉墨三个字立刻映入她的眼帘。 她不管身边暴挤的人群,站在那里读起来。在她看来,照片上的赵玉墨的笑容似乎充满挑衅。 她的鼻孔再次流出一道鲜血。血滴到父亲的大衣上。 她偷听到的和眼前这份报纸终于证实了父亲不可抵赖的罪行——是的,对一个像她这样背景过分单纯的女孩子,父亲和这样的女人交往,无疑犯下了滔天大罪。 她听见人群里响起管妈的呼唤—— 管妈:书娟!……娟娟!…… 她猛一扭身,两只胳膊肘开道,闷头闯入迎面而来的人群。她身后,管妈的叫喊渐渐远了。 地上,人们纷沓的脚踩着孟繁明的大衣和被撕裂的玉墨的照片。 客轮甲板上 夜/外 书娟疯了一般挤撞着,就像在稠浊的人海里奋力游泳。 人海那一边,孟繁明往船舱里面挤,父女俩谁也没注意谁。 客轮一等舱 夜/内 孟老太太坐在皮箱上,头靠着墙壁,似乎已经睡着了。 管妈正在向孟繁明叙述书娟走失的经过。 管妈:……我看见她在那儿,等挤过去,人不见了!喏,这是我捡起来的。 孟繁明看见,那是自己的大衣和刊登了玉墨照片的旧报纸,两样东西都被脚踩得泥污龌龊,模样难辨,但一滴血迹那么惊心地醒目。 孟老太太半睁开眼:娟娟是有意走失的。 孟繁明:管妈,我把老太太拜托给你了。要是开船的时间我和娟娟还没回来,你们就先走,到了汉口去找我部里的同事,(他掏出一张名片) 喏,这是他的片子。部里会安顿你们的。我找到娟娟再去跟你们会合。 南京江边某小码头 夜/外 打着灯笼、火把、手电筒的人群爬上大小不一的帆船、渔船、舢板…… 一艘小型汽船正在向岸边靠拢。 法比领着十多个女学生期待地看着船离江岸越来越近。 法比:(不无得意地对阿顾) 是我让船老大把船开到江面上,等学生们到了再开过来!不然还轮到学生们搭船?早就给这些难民抢去了! 一些难民看见就要靠岸的汽船,纷纷跳入江水,顶着铺盖卷和箱笼向汽船游去。 法比愣了。眼前的江面上是一大片人头叫嚷,一大片浊浪滚滚…… 徐小愚:法比,他们是不是要抢我们的船? 法比死死盯着那些向汽船靠拢的人们,似乎思维暂时凝固了。他简直不能相信人在无助和绝望时会干出什么来。 苏菲:看,那人已经爬到船上了! 女孩子们:那怎么办?! 徐小愚:怎么办?那就连浦口都没得去了! 法比几下脱掉外衣和鞋子,扑通跳进了江水,飞快地向汽船游去。 女孩们瞪大眼睛,看法比在跟所有人进行游泳比赛。远远地看去,汽船的灯光照在江面上,法比超过了大部分游泳者,渐渐领先。 法比赢了。他矫健地攀登上汽船的船舷。 汽船甲板上 夜/外 法比抄起一把船桨,蹿到刚爬上船的一个年轻男子面前:滚下去!有种跟当兵的抢船去!抢一帮女学生的船,算什么东西!下去! 一个年轻男子从口袋掏出一块光洋。 男子甲:行行好,我打票! 法比:下去! 男子甲又掏出一块光洋:行行好!就这点钱,都给你了!…… 男子甲的眼睛偷瞄向法比旁边。一个稍微年长的男子乙也抄起一把船桨,悄悄从法比侧面偷袭而来。 法比:(对男子甲举起船桨) 下不下去? 男子甲摘下自己脖子上的银锁,当啷一声扔在法比脚前,两手抱住脑袋:大哥,都是中国人!…… 那个岁数较大的男子乙从侧后方向法比举起船桨。法比一下子转过身,用自己的船桨摁住男子乙的船桨。 男子乙:(跟法比较劲) 我们一个村子都让小日本杀光了,女人都给他们祸害了!就我们哥几个逃到南京,你还不让我们上船! 法比:我让你们上,把十多个女娃娃留给日本鬼子祸害? 法比把他手里的船桨挑起,扔进江水。 男子甲:(朝船下的人) 快上来! 男子甲拉上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丙。 法比顿时陷入寡不敌众的局势。但他左右劈刺,三个男人靠近他不得。他一眼瞄到一个男子双手抓住船帮,一只脚已经登上船沿,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将船桨剁在那两只紧扒住船帮的手,只听一声哎哟!接着就是一大朵水花。 法比朝那三个男人逼近:到安全区去!一天还管你们两顿粥! 男人们摩拳擦掌,做好恶斗的准备。 男人乙:跟他拼了! 男人丙:打死他! 法比:拼一个试试!来呀!有本事你们打死我,把船抢到手,看着那帮十四五岁的女娃娃给丢在岸上,丢给日本兵去收拾。你们是死里逃生的,活下来不容易,她们从小就没爹没妈,是教堂育婴堂收养的孤儿,晓不晓得?!我不照管她们,这世上就没人照管她们了,你们晓不晓得?有本事你们打死我,日后好好活着,想到自己的命是一群女娃娃的命换来的,你们狗日的能心安理得,就上来打死我…… 他扫视他们,嘴角挂着一丝疯狂的微笑。 三个湿淋淋的男人哆嗦着,进退维谷。 法比:你们不打死我,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他猛地朝他们抡起船桨,男人甲一个趔趄,失去重心,坠落水里。 法比:(大声叫喊) 船老大,赶快把船开到小码头上去! 他眼睛一斜,又看见两只手扒上船帮,他的船桨及时剁在那双手上…… 南京某小码头 夜/外 女孩们看着越战越勇的法比,不时发出喝彩和惊叫声。 徐小愚:法比什么时候学的关公耍大刀? 苏菲:阿顾,你快下水,帮着法比打去! 阿顾:我哪会水啊? 刘安娜:船过来了! 汽船靠近小码头了,法比凯旋者一样举起船桨,站在船头:娃娃们,准备上船! 南京下关码头/检票口外 夜/外 人群似乎比先前更稠密,因为老百姓的群落里夹杂了撤退下来的军人。 孟繁明被挤得进两步退一步,同时艰难地四下张望。四面八方都是离散和生怕离散的亲人们的呼唤,孟先生的嗓音基本被淹没了。 孟繁明:书娟!孟书娟! 不远处的电线杆子后面,书娟一手捂住流血不止的鼻子,阴沉地看着父亲走过去。自绝于亲情的女孩脸上出现一丝苍老。 一架超低空飞行的飞机掠过人们的头顶,稍顷,红红绿绿的传单从空中落下。 人们拾起传单,看见上面有英文、中文书写的文字。 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拿着一张粉红色的传单,借着码头的汽灯大声读起来。 男孩:日军绝不伤害南京的平民百姓! 老祖父:(侧着脸,大声地) 什么?你不知道你爷耳聋? 男孩:(进一步提高嗓音,一字一顿地) 日军绝不伤害南京市民! 老祖父:(点点头) 哦…… 书娟听着男孩的大声朗读。不远处,她的父亲也在听着。 男孩:日军将会给友善的南京市民予友善的回报! 人们将信将疑地聆听着,拥挤的人群似乎减轻了一点绝望。 南京街道 夜/外 传单撒在已显得荒凉的街道上。人们捡起传单,借着焚烧物的火光阅读着…… 玉墨的背影袅袅婷婷走在动乱的人群里,幽魂一样。 她走到一条街口,几乎没有行人了。 突然一声四川话的吼叫在夜色里乍起:“站住!” 玉墨一惊,从自己若有所思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她发现自己接近一个路口,路口上堆着沙袋筑起的工事。工事里的声音又吼起来。 李全有:(画外音) 向后转! 玉墨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 李全有:(画外音) 这里设了路障,你没看见吗?从那边绕过去! 玉墨接着往前走。 她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矮个子但十分健壮的士兵从工事里跳出来。他手里端着一杆步枪,枪口对着玉墨。 李全有:聋了啊你? 李全有逼近过来,枪口直指玉墨:跟你说这边是工事!你咋回事…… 玉墨:请你说中国话。 李全有:我看你是听不懂中国话! 玉墨又往前上了一步,胸口几乎要碰上李的枪口了。 李全有:老子……(突然发出嘿嘿的笑声) 我认得你。 李全有仍然嘿嘿地笑着,上下打量玉墨。玉墨也纳闷而吃惊地打量他。 李全有:刚从四川调防过来的时候,我们团长到你们那个啥子藏玉楼,请你打牌跳舞的,团长派我站岗。我从窗子看到团长跟你跳舞呢。 玉墨:既然认识我,就放我过去。 李全有:不行。这一带是军事重地。万一有奸细进来,给日本飞机用手电打信号,军事重地就要挨炸了…… 玉墨:(冷笑) 我像奸细? 李全有:我又不知道奸细长啥样子。 玉墨看着他。他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好色眼光。 李全有:兵荒马乱的,你要去哪儿? 玉墨:你不是让我向后转吗? 她转身要走。李全有一把拉住她:既然到了这里,就不准走了。 玉墨:(所有的怨恨都冲他来了) 把你的爪子拿开! 李全有:(四平八稳地抓住她的胳膊) 别个碰得我碰不得? 玉墨脸色惨白,简直要跟他拼命了。 李全有:你已经晓得军事重地的方位了,所以不能让你出去走漏,就算你不是奸细,要是让奸细听了,照样可以跟小日本飞机打信号。 一群逃难的人从交叉路口跑过,有的挑担,有的牵牲口,担子担的是浑身血迹的孩童,牲口拉的车子躺着受伤的老人。孩子们哭喊,老人们呻吟。玉墨和李全有暂时忘了他们间的冲突。 李全有:喂,老乡,你们从哪儿来的? 驾车的汉子说了一句什么。 李全有:(问玉墨) 他说啥子? 玉墨:听懂也不告诉你,(使劲挣脱李的抓握) 何况我听不懂。 李全有:日他先人!你看这场仗咋个打法?哪个都听不懂哪个! 汉子:鬼子又烧又杀,一个村子里没有活人了! 李全有:你还是不懂? 玉墨:(愣愣地) 好像说,日本人杀人放火,村人都死光了…… 防空警报响起,跑反的人群顿时大乱。 李全有:(对他们大喊) 不要乱!……不要乱跑!……跟我来!…… 李全有跑过去,一手还扽着玉墨。 玉墨:放开我! 李仍然不放她,另一只手从一个妇女怀抱里接过一个婴儿,一面拉拉扯扯地往前跑:(对玉墨) 他们不懂我的话!你帮我喊,都跟我来!…… 玉墨:(大声叫喊) 都跟我来!…… 防空洞 夜/内 浑身血迹的浦生背着浑身血迹的妹妹进入防空洞。 洞顶上吊着一盏汽灯,玉墨立刻看到王小妹被撕破的裤子,以及裤子内侧大片的血迹。 玉墨挪了一下身子,腾出一点地方,对浦生招呼:来,到这来! 浦生木呆呆地看了她一眼,慢慢移到她旁边,把王小妹轻轻放在玉墨腾出来的空间。玉墨赶紧把女孩的上半身抬起,靠在自己的胸口,一只手摸了摸女孩的额头。 玉墨:昏过去了?! 浦生:天黑前就昏过去了。 玉墨:流了这么多血,该给她多喝点水。 浦生不语,轻轻摸着妹妹扎着红头绳的辫梢儿。 玉墨:这是你妹妹? 浦生点点头。 玉墨:就你俩来的?……(观察他) 家里人呢?……(似乎明白了,轻轻摸了一下小妹的脸颊) 你家住在哪里? 浦生:王家集。 玉墨:远吗? 浦生:(呆呆地) 再远也要给我妹妹治伤。一个村就活下来她一个女娃娃。都让小日本给捅死了,烧死了。小日本把稻草垛点着了,烧了半夜,最后扒出一个没烧死的女娃,就是我小妹。她开年才十四。 玉墨的目光定格在王小妹被血浸透的棉裤内侧,棉裤下露出的一截小腿也是血迹斑斑。她震惊了。 在场的人都为浦生的叙述胆战心惊,都呆滞地看着垂死的女孩。 她脱下自己的裘皮大衣,解下丝巾,用牙使劲一咬,刺啦一声,丝巾一破为二。她一个一个地解开小妹棉袄上被血粘住的纽扣,看见她右边肋下的刀伤,伤口显然还在流血,凝固的血痂在汽灯光下显得乌亮乌亮。她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把丝巾包上去,丝巾马上被血浸透了:(对浦生) 快去给她找点水。哪怕问当兵的要一口。流血多的人就怕没水喝。 南京街道 夜/外 浦生的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下级军官。 军官:叫啥名字? 浦生:(莫名其妙地) 王浦生。 军官:好大了? 浦生:啊? 军官:啊啥子啊?问你多大了? 浦生:……十五。 军官:一班长! 一个肩膀吊着绷带的老兵从一摞沙袋后面冒出。 老兵:干啥子? 军官:把这个娃娃充到你们班里。弄身衣服给他。 浦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愣愣地看着军官。 军官:不要看我了,看他(指老兵) 他是你的顶头上司。以后打你军棍的就是他。 说时迟那时快,老兵已经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顶钢盔和一件皱巴巴的军装,军装胸前一大团血迹。他把钢盔往浦生头上一扣,又把军装套在仍在发愣的浦生身上。钢盔太大,他用手指拨拉一下,钢盔小锅一样在浦生头上滴溜溜地打起转来。 老兵:大了点儿。这一仗不死,班长我给你弄一套新军装。 浦生这才明白过来。 浦生:这是干什么? 老兵:干啥子都不晓得?拉壮丁! 浦生突然转身,拔腿就跑。 老兵:站住! 浦生听到身后咔嗒一声,金属撞击的声音那么刺耳。他回头一看,立刻站住——老兵正举着步枪向他瞄准。 老兵:(端着枪跑过去) 军装穿上身,就不能往回跑,一往回跑,老子追不上你,子弹追得上! 防空洞里 夜/内 玉墨抬起头朝洞口看去,不见打水回来的浦生。 一只手伸过来,手上托着一个小小的梨。玉墨回过头,向那个赠梨的老太太点点头。 玉墨咬了一小口梨,使劲将梨肉在指尖里挤碎,让果汁一滴滴流入王小妹干得暴裂的嘴唇。小妹的喉头轻轻一动,玉墨的眼里闪出希望的光亮。 玉墨再次咬下一块果肉,将果汁挤入小妹口中,喂哺小动物似的…… 南京街道 夜/外 浦生稀里糊涂地被塞了一杆步枪在手里。 军官跑过来,一面叫喊:集合!到那边集合! 浦生:班长,我回去跟我妹妹说一声! 老兵:(拎起他的衣领) 废话!集合了! 他推了一把浦生。 防空洞里 夜/内 不远处响起激烈的枪声。防空洞已经空了。 玉墨焦急地看着洞口。浦生仍然没有回来。 一个中年男子最后一个跑出去,回头看了一眼玉墨和王小妹。 中年男子:快走吧,这里离城门那么近,部队跟鬼子交上火就不好走了! 他帮玉墨把小妹抱起。 城楼上 夜/外 隆隆的炮声震耳欲聋。战士们趴在城墙垛下,躲避炮火的攻势。 李全有猫着腰跑过来,给每个战士发手榴弹。那个老兵趴在地上给浦生打绑腿。 老兵:看好了,这样,以后要自己打,啊? 一颗炮弹飞来,不远处的一片城墙倒塌一块。 李全有正好来到这里,一下子捂住浦生,平平地趴在地上。被炸起的灰土落在三人身上。 李全有:(指着浦生问老兵) 这是哪儿来的? 老兵:刚充到我们一班的。 李全有:(大怒) 要抓抓个男人!弄个青沟子娃儿,一会儿他妈还要跟来擦鼻涕! 浦生:(闷闷地) 我没妈。 李全有和老兵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男孩眼里闪动着泪光。 浦生:昨天还有妈。 李全有:啥子? 浦生:昨天有妈,有爹,还有奶奶爷爷,还有个……姐姐。 老兵和李全有对视一眼。李全有明白了。 浦生默默地从老兵手里把那杆步枪拿过来。李全有看了他足有十秒钟,挪到他身边,帮他把枪托架到肩膀上,又把他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在枪栓上,再把他的脸贴到枪杆上,纠正一番他的姿势。然后,他指着城外正在迫近的敌人。 李全有:记住,你不怕死,死就怕你。 南京某小码头 夜/外 嘈杂的人声高了几个分贝。岸上和水里逃生的人们更加绝望。 女学生们你搀我扶地登上临时搭建的水榭。水榭由两块木板组成,被绳子潦草地捆扎在一块。法比认真严峻,大声地一个个清点从他身边走上水榭的女学生。 法比:……四、五、六…… 从人群里冒出手拉手跑来的徐小愚和苏菲。 徐小愚:(双手做喇叭拢在嘴上) 等一下! 法比:(恼怒地) 你们跑哪儿去了?! 苏菲:上厕所! 法比:(更加恼火) 找到抽水马桶没有?!快上来! 汽船上 夜/外 一阵救护车的长鸣近了。已经上了汽船的女孩子翘首看去。 本来就混乱的岸边突然更骚动起来:两道雪亮的车灯在昏暗的人群中刺出一条道来…… 南京某小码头 夜/外 一辆鸣笛的救护车打头,后面跟着一辆军用卡车开到了码头边。 雪亮的车灯照在密密麻麻的人影上。人群根本腾不出地方让行,或者也是忙着自保,顾不上让行。 从救护车的窗子里伸出一个戴白帽子的男人的脸,连吼带叫。 白帽子:让开!……让开!……都是重伤号!急着过江去动手术抢救!…… 人们跌跌撞撞地闪开。 救护车刚一停下,后门便打开,戴着红十字袖标的担架员从车厢里抬出两副担架。 大卡车几乎也是同时打开后挡板,显面露出许多担架。个别伤员大声呻吟、斥骂。担架员把一副副担架抬下卡车,两个军队护士在卡车上传递着输液架和氧气袋…… 徐小愚步上摇摇晃晃的临时用木板搭起的水榭,向汽船靠近。 苏菲试着往摇摇欲坠的水榭上探了一步,又缩回脚。 法比:(冲苏菲大喊) 上啊! 苏菲又壮起胆子,往水榭上踏了两步,水榭大晃,她一只脚掉进浅滩的水里。 法比将徐小愚拉上船沿,然后顺着大幅度摆动的水榭朝岸边跑来。 从救护车上下来的白帽子男子,一把拉住法比。 白帽子:我是陆军七十二医院的少校军医。你看,(他指着江滩上一排担架) 这些重伤号必须马上运送到江北去做手术,不然就有生命危险。 法比:(企图挣脱军医) 他们看上去是挺危险的。 白帽子:(不由他挣脱) 运送他们的船出故障了…… 法比:我又不会修船! 白帽子:这不是和你商量吗?能不能…… 法比:你在我身上耽误什么工夫?找修船的商量去啊! 白帽子:就是跟你商量,能不能先让这些伤员渡江…… 法比:没得商量!(指汽船上的女学生) 没看见那是一群十四岁的女娃娃?(又指着苏菲) 这个才十三! 白帽子:我担保一到浦口,放下伤号就把船开回来! 法比:不行!你们去安全区的金陵大学医院吧。 白帽子一下掏出手枪,对准法比。苏菲不禁发出一声惊叫。 白帽子:就是因为那个医院人满为患,只有两个医生在做手术,才要运送他们过江的。 法比:苏菲,快上船! 苏菲这时也不知道害怕了,跌跌撞撞跑上眼看要散架的水榭。 白帽子咔嗒一声打开手枪保险。 法比害怕地看着枪口,半张开嘴,不由自主地把两手举到耳朵边,人顿时也缩了一截。 汽船上 夜/外 刘安娜焦急地看着岸上的局势。 刘安娜:同学们,我提议,先把船舷让给重伤号! 徐小愚:凭什么我们不能先渡江?! 刘安娜:因为他们急需做手术,挽救生命! 女学生们偷偷地相互看看,大多数都希望立刻离开此地。 刘安娜:来,我们举手表决。同意让船的,举起手来。 所有人没有反应,但都是一脸负疚。 刘安娜把自己的手举得高高的,同时鼓励地、挑衅地扫视每个同学。 稚嫩的手不情愿地一个个地举了起来。 南京某小码头 夜/外 白帽子的枪口对着法比胸口,法比往后退着。 白帽子:本来可以不跟你商量。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法比:(哆嗦着赔小心) 敬酒罚酒我都吃,我酒量大。(他突然一扭头,冲着汽船叫喊起来) 船老大,你听着—— 白帽子冷笑一下,以为得胜了,也扭头向汽船看去。 法比突然出手,把他的手枪打飞了。 法比:看你也不比我强多少,拿手枪的架势跟台上唱戏似的。(扭头对船上叫喊) 船老大,别管我!马上开船! 汽船的马达轰隆隆地启动了。 汽船上 夜/外 一个个圆形、椭圆形的木头澡盆漂浮在江面上,里面坐着伤兵和老百姓,用木棒当船桨奋力划动。 乱晃的灯笼和火把以及汽船上的灯照在江面上,能看到许多类似的木澡盆漂浮在水里。 刘安娜:(对岸上喊话) 我们举手表决了! 法比朝她看去。刘已经带领女同学们顺着水榭向岸边走来。 法比:你们搞什么名堂?! 刘安娜:我们全体一致同意,先把船让给重伤号。 法比:你们疯了?!出了事谁负责? 刘安娜:好在我们都是孤儿,只需要对自己负责。 白帽子感动而惭愧。 法比:我向英格曼神父发过誓,一定保护你们平安地到达浦口! 苏菲:(还在较真) 汉口! 白帽子:小同学,船一到浦口,我马上催船老大回来接你们。 一个躺在担架上,满脸包着染血的绷带的伤号举着手。 苏菲看过去,发现伤号手里拿着一颗糖果。 白帽子:收下吧。他说不了话了,我代他谢谢你,谢谢你们所有的小同学。 长江上 夜/外 从汽船上,已经能看到浦口码头。 空中传来飞机的轰鸣,由远而近,嗡的一声擦过汽船。 炸弹落在汽船周围的江面上,接二连三的爆炸激起冲天水柱。 只见甲板上一个白帽子的身影猛挥手臂。 白帽子:都卧倒! 空中又是一阵轰鸣近来。 躺在担架上的那个伤员看见几颗炸弹似乎冲着他落下来。他大睁着双眼,似乎想看清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 浦口江边 夜/外 从岸边看,大火腾起,舔舐着汽船顶端那面红十字旗帜。 秦淮河畔/藏玉楼/后门 夜/外 这是藏玉楼的后门。门从外面被推开,首先听到的是一个女子急促的喘息声,接着看见一个苗条单薄的女子背着一个人进来。 从窗口透出的烛光照在她们身上,我们看清了,这是背着王小妹的玉墨。 秦淮河畔/藏玉楼 夜/内 玉墨背着王小妹登上楼梯,听到楼下传来的琵琶声、歌唱声,以及笑闹声,不觉皱起眉头。 她沿着走廊走到自己房门口,侧身用肩膀推开门进去,把小妹轻轻放在自己的床上,又点燃了一根蜡烛。 王小妹哼了一声。玉墨拿起茶几上的茶壶,打开壶盖看看,里面没有多少茶。她从茶几下的格挡拿出一个粉彩小罐,打开盖子,里面放的是冰糖。她拿了两块冰糖放进茶壶,晃了晃,走到床边,跪下来,把茶壶嘴对着小妹的嘴。 玉墨:小妹,来,喝点水……茶有点苦,给你放了两块冰糖…… 王小妹已经是深度昏迷,毫无反应。 玉墨焦急地站起身,打开床头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盒子和一瓶药水。盒子上印有“云南白药”的字样。 她低着头快速地翻找,却没有找到任何其他治伤物事了。 她打开一个樟木箱,拽出一条被单和两条毛巾。 楼下传来打情骂俏的声音。玉墨的嘴角出现一丝鄙夷的笑容:一天前她还跟楼下的女子们完全为伍。 秦淮河畔/藏玉楼/客厅 夜/内 这里进入了极乐世界。一群从战场上撤下来的轻伤兵正和妓女们饮酒作乐,醉生梦死。 一张牌桌上,红绫和玉笙坐在一头,一个腿缠绷带的少尉和一个头缠绷带的士兵坐在另一头。 少尉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珠呆滞发红。他出了一张牌。玉笙看他一下,露出调皮的笑容,也出了一张牌。依偎在少尉身边的玉箫紧急地给红绫打了个暗号。那个头缠绷带的士兵狐疑地看了玉箫一眼。 红绫出了一张牌,玉笙把牌一推。 玉笙:和了! 红绫:今晚你手气怎么这么好啊? 士兵趴在少尉耳朵上嘀咕一句。 玉笙正往自己跟前划拉筹码,少尉一下子摁在她的玉镯上。玉笙往外抽手,少尉却把玉镯撸了下来。 少尉:你们联手作弊,一晚上都在诓我的钱! 玉笙:(嘻笑) 老总,那是我相好送的,你不能随便拿哦! 说着,她借酒装疯地扑上去抢那个玉镯。 少尉一甩手,给了玉笙一个耳光。 玉笙:(捂着脸) 你怎么动手打人?! 红绫端一盏酒上来,一手搭在少尉肩膀上:来来来,喝酒,喝酒! 少尉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将酒盏往地上一砸,然后使劲推开红绫。红绫被推了个趔趄,一脸没趣,但继续做和事佬。 红绫:哎,玉笙啊,老总喜欢你的镯子,就送给老总吧。 少尉把玉镯往地上一砸。 玉笙又要往少尉跟前扑,被红绫拉住。 玉笙:有本事打日本人去!打不赢小日本,跑娘儿们堆里来撒什么威风?! 少尉:是我们打不赢小日本吗?总司令部要我们撤的! 玉笙:那你现在再去打呀!哪个用黄牛把你牵到这里来的?! 少尉“唰”的一下掏出手枪。玉笙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使他委屈和窝囊到了极点,一刹那间,羞辱的眼泪在发红的眼珠上闪亮,嘴唇也剧烈地发抖。他的声音变得令人恐怖地低哑。 少尉:我再跟你说一遍,臭婊子,是上峰命令我们撤的! 豆蔻也放下琵琶,跑过来,拉住少尉。 豆蔻:老总别理她,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喝多了!…… 玉笙:你他奶奶的才喝多了呢!小贱丫头,巴结这帮丘八,指望他们娶你做丘八婆? 少尉一巴掌推开阻拦他的豆蔻,把手枪对准玉笙。 玉笙的酒马上醒了,人顿时软了半截。 红绫:老总看我面上…… 少尉不为所动,双手端着手枪,一瘸一拐地朝玉笙逼近。往后退缩的玉笙碰翻了高几上一个茶盘,杯子茶壶稀里哗啦地倾落到地上。 玉笙已经没地方可退了,眼睛呆呆地瞪着枪口,瞪成了斗鸡眼。她的胳膊慢慢抬起,护住脑瓜,同时往地上蹲去。枪口抵在她波纹起伏的卷发上。 玉墨:(画外音) 怎么了? 少尉被这甜美的声音岔了神,回头看去,见一个身材高挑、亭亭玉立的美人儿出现在客厅门口。 玉墨:(一笑) 这可不好玩儿了。不就是为点儿钱吗? 她打开手里拿着的一个缎子口袋,把口袋的底朝上,哗啦啦倒出一堆光洋。 玉墨:够还我这个淘气妹妹的债了吧? 少尉被她的气度和相貌征服了,慢慢收回枪。 玉墨:什么都不怪,都怪这酒! 她端起酒壶,斟了一碗酒,自己大口地饮下去。 玉墨:酒是个妖孽东西,让人乐极生悲,悲极生乐。酒是怎么来的?钱买来的,所以啊,钱更是妖孽东西,早走早好。 她边说边倒酒,又是一饮而尽。玉箫走到玉墨旁边。 少尉看着玉墨,神情十分复杂。 玉墨:我今天背回来一个小姑娘,十四岁还不到,是个乖孩子,她妈让她藏在稻草垛里,天塌下来也别出来。他们王家集村子里,所有的妈都跟女儿这么说,藏好了,天塌下也别出来。一百六十多个小姑娘,最大的十七,都给小日本鬼子用刺刀捅死在稻草垛里。都是听妈话的乖孩子,给捅死也没出一声。没一个人跑出来。幸亏没出来,出来了,就要像我背回来的小姑娘一样,(她顿了一下) 少说有几十个小日本鬼子…… 她拿起一把光洋,往几个伤兵跟前一抛。 少尉架着双拐,慢慢向门口走去。 玉墨:来,干杯! 人们被玉墨的故事弄得灵魂出窍一般,木木地陆续举起酒杯。突然,从门外传出一声枪响。 秦淮河畔/藏玉楼大门外 夜/外 少尉倒在门的台阶下,贴着地的一侧面孔浸泡在迅速扩大的血泊里,手里拿着那把刚才对准玉笙的手枪。 玉墨、红绫、玉笙和几个伤兵跑出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尉和他的双拐。 豆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人后挤到前面,被玉墨一下抱住,同时用手掌遮住了她的眼睛。 玉笙呜呜地哭起来。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室 夜/外 拉贝抬起头,看见一个脸上膝盖上扎着毛巾的男人被魏特琳扶进门。 魏特琳:运粮的车被炸了。 拉贝:司机呢? 魏特琳:眼睛被炸瞎了。 一阵无望的沉默降临在这个空间里。 拉贝:我家里还有一些奶粉,任何一位母亲,只要她有一岁以下的孩子,每天都可以来领一杯牛奶。 唐生智官邸/大客厅 夜/内 屋里屋外都是奔忙出入的士兵和军官:打包,运送……相互大声地给予指示或传递指示。 只有唐生智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挂着巨大的南京地图的墙壁面前。 他的目光焦点落在紫金山上,然后慢慢移向玄武湖,又移向莫愁湖,再移向长江……那是他将要弃在身后的古老都城。 背后的大座钟表明这是凌晨一点。 机要员跑进来,站在司令官身后,无声地举手敬礼。唐仍然面对地图。 唐生智:说。 机要员:顾长官问您怎么还不上船。 唐生智:(哼哼一笑) 都说要跟南京共存亡。 机要员从脊梁也能看出司令官的矛盾和痛苦。 机要员:您留下也无济于事啊…… 唐生智:(突然转过来,爆发地) 这话你有资格跟我说吗?! 机要员吓得赶紧立正。 唐生智:一五四师、一五六师撤下来没有? 机要员:没有无线电,派人去通知了。 唐生智:已经晚了…… 南京近郊 夜/外 李全有和浦生随着大部队往山坡上走着。 浦生:这是要往哪儿撤退? 李全有:撤是来不及了。我们在突围。 南京某小码头 夜/外 江滩上,女学生们坐在自己可怜的行李上,抱紧臂膀,抵御着深夜的寒冷,一个个都眼巴巴地看着江面。她们等待的汽船踪影全无。 她们周围,混乱加剧了。 一个军官对着一群军人大声叫喊,发布命令。 军官:师长命令,遣散渡江之前,必须销毁武器,不能让任何武器落到敌人手里!保护有生力量,争取在江北会合! 法比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个扁扁的铜酒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苏菲:(问法比) 法比,渡江要这么长时间?都好几个小时了! 女学生甲:我都快冻僵了! 徐小愚:(头缩在衣领里) 我已经冻僵了!还饿扁了! 离他们不远,士兵们开始用石头砸武器。 法比突然听到大声的吵骂,向声音的源头看去,只见一个士兵在用枪逼迫一个中年男人;士兵一手用枪抵着男人的下巴,一面把他补丁摞补丁的长袍往下扒。中年男人起初挣扎,但最后屈服了,在枪口下解开长袍上的一个个纽襻,同时接过士兵给他的军大衣。法比明白了他们冲突的原因,把酒壶揣回去,走到那堆被销毁的武器跟前,眼睛飞速一扫,发现一根用油布包着的枪。他扯下油布,露出里面崭新的德式冲锋枪。他的手刚一接触到枪身,就缩回了,枪身上有一层厚厚的机油。他把沾满机油的手在头发上抹了抹,头发立刻油光闪亮。 法比看见地上扔的若干军服。他用脚尖拨拉着,发现一件肩章上缀有上尉军衔的大衣。 中年男子解开了长袍上最后一颗纽襻。 士兵:快点儿! 中年男人:(消极反抗) 这还不快? 士兵迫不及待地从中年男人手里夺过长袍,套在自己身上。一只手从他身后伸过来,拍了他的肩膀,士兵一回头,看见的是穿上尉军大衣的法比,手里拿着冲锋枪。 法比:脱下来! 中年男人解恨地看着那个士兵。 士兵:长官,你要是想要,我也给你扒一件。 法比:(把枪口对着他) 我就要你这一件。(大声地) 脱下来! 士兵:我再扒一件好的给你,这件肯定有虱子…… 法比:我不在乎虱子!我要你脱下来! 法比把枪口对着那士兵,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握冲锋枪的姿势不对。 士兵也豁出去了,把步枪的枪口也对准法比。 法比:劲头不小!怎么不去跟日本人玩命?(对附近的几个士兵) 你们还发什么呆,把他给我绑起来! 几个士兵一拥而上,把那个士兵扭住。 法比:(手里的冲锋枪摆了摆) 扒下他的衣服! 士兵们照办了,一眨眼就扒了衣服。 法比:还给这位老哥! 士兵们又照办了。 法比拿起中年男人脱下的军大衣,扔给士兵。 法比:给我穿起来! 某人叫起来:轮渡来了!…… 人们蜂拥而去。 一个老兵油子模样的士兵从法比身边走过,回过头,看着法比拿枪的滑稽姿势,一笑,替他把姿势调整好。 老兵:装,就要装得像。 木制的轮渡船上 夜/外 人们从江水里蹚过来,接近了轮渡。 轮渡上任何一个空间都被人的身体填满。孩子们哭叫,大人们斥骂。 轮渡已经超载,岌岌可危地摇晃着。船沿上紧扒着一双双手,手的后面,是一双双垂死求生的眼睛。 一个船老大在人缝里拥挤,满头大汗,胸脯裸露一大片,他嗓音不成调地朝扒在船沿上的人叫喊。 船老大:别上了,再上船就沉了!等下一班轮渡! 男人甲:等了大半夜,才等到这一班! 男人乙:下一班就是小日本了! 南京某小码头 夜/外 女学生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轮渡拖着无数身体,无法启航。 法比:(又喝一口酒) 我的主! 木制的轮渡船上 夜/外 船老大拿着一把锋利的斧子,威胁那些扒着船沿不放的人。 船老大:再不放手,斧子可要砍了! 没有人放手。 船老大:放开!你们不放手,谁也走不了! 还是没人放手。 船老大呼地一下举起斧头…… 南京某小码头 夜/外 几个女学生惊叫一声,捂住眼睛。 一声枪响,人群更加混乱疯狂。 一伙衣衫褴褛的军人冲到码头上,为首的一个端着一挺轻机枪。 为首的军人:弟兄们是刚从前线撤下来的,几天没吃饭了,让我们先走!…… 又是几声枪响。 女学生们捂着耳朵,埋下头。 法比焦急万分地看着这越来越乱的局势。 南京街道 夜/外 孟繁明急匆匆地走来,街道两边都有焚烧的树木和房屋。火光映在他眼睛里,映照出他内心的焦虑和疚痛。 圣·玛德伦教堂大门外 夜/外 书娟按着门铃。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夜/外 陈乔治披着棉袍慌慌张张却又蹑手蹑脚地走来。 门铃响得很急。陈乔治站住了,突然转身跑回去。 圣·玛德伦教堂/大厅 夜/内 陈乔治趴在地上飞快地展开一张纸,又手忙脚乱地开始研墨。 圣·玛德伦教堂/大门外 夜/外 书娟从门铃按钮上收回手,慢慢向一边走去,眼睛打量着围墙和半塌的教堂主楼。那面星条旗没精打采地垂在夜色里。 圣·玛德伦教堂/大门内 夜/外 陈乔治拿着那张纸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门外的动静,门外似乎很静。 他打开门上那个方形小孔,从孔里看出去,外面空无一人。 他一低头,瞄见月光把一个蓬头散发的人影投在地上,惊悚地叫了一声。 英格曼神父:(画外音) 乔治,谁在按门铃? 陈乔治几乎瘫倒,回过头,看着白发蓬乱的英格曼神父。 陈乔治:神父,您把我吓死了! 英格曼:我怎么把你吓死了? 陈乔治:因为您没咳嗽!…… 英格曼:(鄙夷地) 胆子真大,一个没咳嗽的老人把你吓死了!我问你谁在按门铃。 陈乔治:(惊魂未定地) 可能是难民吧…… 英格曼拿过他手上那张纸,看见上面写着一行丑陋的毛笔字:这里没有大米,没有面粉,没有土豆,没有人。 英格曼刚想说什么,咳嗽又爆发了。他一面咳,一面转身往回走。在五六步外,他停下来,回过身。 英格曼:我以为……中国……连孩子都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句成语。顺便说一声,面粉的面写错了,左右倒置了。 圣·玛德伦教堂/围墙外 夜/外 书娟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沫,开始爬墙。 出溜一下,她又滑了下来。她把鞋子也脱下,再次开始攀登围墙。 孟家 凌晨/内 门从外面推开,进来的是孟繁明。 孟繁明:(温柔地轻声呼唤) 娟娟,别怕,是爸爸…… 他擦燃一根火柴,一小团火光照在黑洞洞的空间里,显得毫无生机。 孟繁明一面呼唤,一面走进客厅。 孟繁明:娟娟,睡着了?…… 孟家/客厅 凌晨/内 孟繁明点燃一根快要熔化到根部的蜡烛,拿起它轻轻走到书娟的卧室门口,推开门,看见一张空床。 南京下关码头 夜/外 两辆摩托开道,后面跟着一辆黑色轿车,从拥挤吵闹的人群里破路而来。 人群把码头入口处堵得严严实实,摩托和轿车不断按着喇叭。 人群里有人大声议论起来。 某甲:好像是唐总司令的车! 某乙:现在还那么神气? 某丙:丢下我们南京老百姓不管了! 黑色轿车内 凌晨/内 唐生智抬起手腕,看一眼夜光表:三点半。 挂着纱帘的车窗可以显出动乱人群的轮廓。 砰的一声,一块石头砸在车帮上。 砰!砰!砰!……接二连三地,各种不明重物砸在轿车的各个部位。 司机:总司令,低下头! 唐生智一动不动。 一块硬物砸在玻璃上,玻璃出现蜘蛛网形状的大裂纹。 司机:总司令,快趴下! 唐生智还是一动不动。 山坡树林里 凌晨/外 一个用松枝柏枝搭建的临时指挥棚里,站着一个脖子上挂望远镜的国军中校和几个勤务、警卫等等。 一个传令兵从山坡下匆匆上来,气喘吁吁地来到中校面前,敬了个军礼。 中校:探听到什么情况没有? 传令兵仍然喘着粗气。 传令兵:确实……撤了。 中校:什么撤了? 传令兵:唐总司令撤出南京了!三点钟的时候,有人在码头上看见他的轿车,窗子都给老百姓砸烂了…… 中校阴沉着脸,沉默不语。 中校:不准跟任何人透露唐总司令撤退的消息,以免军心涣散。现在日本人把我们包围了,带领大部队撤退,目标太大,把警卫班集合起来,立刻跟我突围。我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勤务兵:准备好了! 中校看着几口皮箱和一个巨大的铺盖卷。 他开始脱军装,勤务兵一看就明白了,拿出一套长袍马褂,伺候他更换。 中校和勤务兵,警卫兵们都换成了便装,有的警卫兵只是脱掉了军装,穿着衬衣,冻得缩头缩脑。 警卫兵:团长,我们打前站的先走一步了。 中校:(挥挥手) 走吧。(他的目光定在包着铺盖的白床单上) 这个,拆下来。 勤务兵利索地扯下白被单。 中校:万一弟兄们突围失败,这个还能派上用场。开拔! 山坡战壕内 凌晨/外 一个头上受伤的士兵沿着战壕跑来,低声叫喊着。 士兵:营长!……营长!…… 一个躺在弹药箱上睡觉的人影跳起来。 士兵:营长,团长不知去哪了,军装都扔下来,就留下这个!…… 他把那条床单递给营长。 营长接过白色的床单,把它打开。 营长:(醒悟地) 龟儿子,他跑了!…… 营长飞快地扒下军装,甩掉军帽,穿着衬衣把手枪塞在腰带上。 营长:走,我们也跑! 士兵:去哪里? 营长:先从小日本的包围圈突围出去再说! 营长和士兵跳出战壕。二人的影子很快消失在树林深处…… 第四集 山坡上 凌晨/外 树林里坐着卧着的都是突围失败的中国军人。几乎每个人都在抽烟解闷。 士兵群落里,李全有掏出一支烟,自己点着,然后递给跟他相依而坐的浦生。浦生摇摇头。 他们旁边的一个士兵摘下行军壶,凑到嘴边,却发现没有水了。 另一个士兵摘下一颗松果,摸索着剥出一粒极小的松子,放在牙上嗑碎。 士兵:(低声咒骂) 狗日的,空壳子!…… 浦生:(问李全有) 我们啥时候再突围? 李全有:等当官的命令吧。我巴不得小日本现在攻上来,拼个死活也比在这里挨饿受冻强些! 那个嗑松子的士兵插嘴了。 士兵:怪了,狗日的小日本咋个不打了? 山坡下 凌晨/外 黑岩举着望远镜观察山坡上。望远镜的视野里,山坡上密密麻麻的烟头忽闪着。 一个年轻参谋站在他身边,也在向山坡上观望。 年轻参谋:我认为现在是攻击的时候了。 黑岩把望远镜交到年轻参谋的手里。 黑岩:(日语) 他们的兵力至少三倍于我们。而且,据我们侦察,山那边还有一支支那军队,大概两万多人,跟山上这支军队毫无沟通,因为他们缺乏有效的无线电系统。但是,只要我们现在开始攻击山上这支军队,等于替他们把求援信号发送给山那边,那么山那边的两万多人一旦过来增援,我们的损失可能就会很大。 年轻参谋:(日语) 再等下去对我们也不利。天一亮,支那军队就会看出,包围他们的日军其实只有一个中队的兵力。 黑岩:(不动声色) (日语) 中国兵法:兵不厌诈。给我接通总指挥部。 一个通讯兵摇通了电话,参谋把话筒递给黑岩。 凌晨的天空 凌晨/外 飞机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黑岩单调平稳的嗓音在飞机渐近的轰鸣声中响起: 黑岩:……天亮前,我请求总部再次派飞机给支那官兵撒传单,诱劝他们全体投降。 飞机嗡的一声盖没了黑岩平板的嗓音。 山坡上 凌晨/外 飞机嗡的一声擦过山顶。李全有和浦生以及其他士兵都抬着头,看着天空纷纷扬扬落下的传单。 一个人擦燃火柴,若干士兵围拢上来,火柴照耀着那张淡黄色传单,上面印着一幅照片:一个日本士兵怀里搂着两个中国儿童,中国儿童的手里都拿着糖果。 另一个人递过来一张鲜绿传单,叫道:念一下,我们不识字! 一个声音念着传单上的字迹:天皇的军队优待俘虏,只要放下武器,不仅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而且保证你们不再挨饿受冻…… 李全有疑惑地睁着眼睛,听着战友们的纷纷议论。 江边 凌晨/外 一只小小的队伍正从江边往市区方向跑着。飞机的轰鸣声中,她们都惊觉地抬起头。 法比:看什么?!看飞机下蛋?飞机一下蛋我们都遭殃了! 她们穿行在火光和航运用的大木箱之间,一个个气喘吁吁。 苏菲:我们要去哪里啊? 法比:后面的跟上!……快点!鞋子沾糖稀啦,跑不快?! 他看着女孩一个个从他面前经过,伸着手指头默默点数。 秦淮河畔/藏玉楼/玉墨房间 凌晨/内 烛光中,玉墨轻轻放下罗帐。隔着半透明的纱帐,能朦胧地看见躺在床上的王小妹。 床下放着一个铜面盆,里面盛着一盆血水。 门被轻轻推开,豆蔻、玉箫、呢喃向里张望着。 玉墨端起铜盆,走向门口。三个女子看见里面红艳艳的液体,以及搭在盆边上浸透血的玉墨曾经的丝巾,都瞪大眼睛,不禁胆寒。 豆蔻接过盆子,向走廊一头走去。 玉箫:(小声地) 小姑娘怎样? 玉墨:(更加小声地) 给她把伤口洗了,上了药……都不知道喊疼了。(回头看一眼帐子里的身影) 现在好像睡着了。 玉箫:日本人怎么这么畜生?他们看不出来她还是个娃娃! 豆蔻拿着空盆回来,呆呆地听着。 玉墨走出来,掩上门。 玉墨:假如她这回命大,能活下来,以后不晓得怎么再活下去……身子都给糟蹋坏了。 女子们一阵无语。 呢喃:她叫什么名字? 玉墨:不知道。她哥哥说,他们村子离南京二十多里路,叫王家集。小姑娘多半姓王。 玉箫:她哥哥呢? 玉墨:当时我们躲在防空洞里,她哥给她出去找水,没有回来。 豆蔻:(笑) 我可找到个比我命还苦的! 玉墨:玉笙呢? 玉箫:醉得跟猪似的,睡得呼呼的! 玉墨:春池、秋池她们都去安全区了? 玉箫:嗯。我们待会儿收拾一下,把行李装到马车上去。玉墨姐,你也把东西收拾一下吧。 玉墨回过头,从门缝里看了一眼帐子里似乎在安睡的小妹。 玉墨:再等等,让她睡一会儿。 豆蔻:小日本今天会打进城吗? 呢喃:要是打进来了,我们还来得及往安全区跑吗? 玉墨愣愣地瞪着眼睛,她心里也没了章程。 红绫的嗓音从楼下传来。 红绫:(画外音) 玉墨,你有客! 玉墨心里大惊,表面却是平淡模样。她快步往楼梯口走去,各种猜想在心里沉浮:这个时分会是谁来找她?难道是她昨天等了一夜的人?…… 秦淮河畔/藏玉楼/楼梯 凌晨/内 走到楼梯拐弯处的玉墨正遇上从楼下上来的红绫。 红绫:(笑着) 不愧是藏玉楼的头一块玉,南京城眼下这么枪林弹雨的,他老兄生死都不顾也要来找你。 玉墨不理她,径直往楼下走。 红绫:好体面一个男人啊,恐怕留过洋吧? 玉墨在楼梯上脑子里嗡了一声:希望和绝望一起闪现在她惯常不动声色的眼睛里。 玉墨:你跟他说什么了? 红绫:(存心折磨她) 你猜呢?(又亲热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看你吓得!我能跟他说什么?我怕坏了你的好事啊。 玉墨:你到底跟他说什么了? 红绫:我说,我给你问问去,还请他进来坐坐,外头多冷啊! 玉墨看着她,想看她是否在说真话。 红绫:人家死活不进来。宁可冻着也不进我们这种地方。 玉墨:(突然拉住红绫的胳膊) 红绫,算我求你帮忙,你赶紧出去跟他说一声,说藏玉楼没有赵玉墨这个人…… 红绫:(存心逗他) 为什么?藏玉楼没有赵玉墨,还是藏玉楼吗? 玉墨脑子成了真空。 红绫幸灾乐祸地扭上楼去了。 豆蔻走过来,看着失魂落魄的玉墨。 豆蔻:玉墨姐,怎么了? 玉墨马上又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抓住豆蔻的手。 玉墨:豆蔻,姐姐求你个事!你现在出去,告诉门口那个先生,就说他找错地方了,这里从来就没有个叫赵玉墨的。 红绫此刻从楼梯扶手空间里探出头。 红绫:(笑嘻嘻地) 人家都找到门上了,还想瞒着?再说,你舍得就这么冻着他? 豆蔻:那我去了,玉墨姐。 玉墨咬着嘴唇。 秦淮河畔/藏玉楼大门外 凌晨/外 孟繁明把大衣的领子竖起,轻轻地跺着脚。听见门响,转过脸,见出来的是个非常年少的姑娘。 藏玉楼客厅 凌晨/内 玉墨站在窗帘后面往外看,看见豆蔻在跟孟说着什么,脸上带着谦恭的讨饶的微笑。 孟露出不信的神色,渐渐地,似乎发起脾气来。 豆蔻惧怕地往后退缩…… 玉墨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无名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开始把它往下摘,但怎么也取不下,她疼得皱起眉头,搓动腮帮。她转身便走。 藏玉楼客厅/旁边的小梳妆室 凌晨/内 一面雕花铜镜前搁着一个红木架,上面放了两个铜盆,玉墨走过去,把手放进水里,拿出来,搓了些香皂上去,再把手放进水里。手从水里拿出时,戒指已经留在盆里。 她拿起那个戒指,看了看,在袖子上擦拭着,又抬起头,凄楚地看着自己,然后整理起头发来。 藏玉楼/大门外 凌晨/外 孟繁明还在跟豆蔻发火:你们这种女人,一个比一个会撒谎,刚才那个说赵玉墨就在楼上…… 豆蔻再也忍受不了了,露出了泼辣本色,把小蛮腰一叉:哎,你个大男人家阿烦人啊?不信你自己就上楼去找,请你上楼你又不肯上,那就滚吧,又不肯滚!…… 玉墨:哎,豆蔻,怎么说话呢? 大门豁然打开,孟繁明扭过脸,看见一个雍容华贵的美妇人走出来,身上穿着银狐大氅,头上戴着狐皮帽子。玉墨站在台阶上,俯下脸看着孟繁明。 孟繁明眼神从热到冷,从仰慕到鄙夷。 玉墨: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孟繁明:看见你从这个门里出来,我都不敢完全相信,我母亲说的是实话。哼,好一个贵妇人。 玉墨:(微笑着) 你母亲跟你说了什么实话? 孟繁明:……有些词汇,在我生活词典里,根本不存在,没有这些词汇,我也就没法跟你转述了。按说,那些词汇在我们家几代人的词典里,也不该存在。我母亲忍痛用了这些词,是想让我这个浪子回头。不过我还是不懂…… 他又觉得没必要讲下去,转身走去。 玉墨:(大声地) 你不懂什么? 孟繁明:(站住脚) 南京的男人千千万万,有钱的有势的有才学的,你为什么偏偏挑我这么个人……(难以继续) 挑我这么个人来耍弄? 玉墨:我没有耍弄你。 孟繁明:你欺骗了我!把真实身份隐瞒起来,骗取我六个月的感情!你为什么偏偏挑我这么个书呆子? 玉墨满心爱怜和内疚:你听我说,阿明…… 孟繁明:(勃然暴怒) 阿明是你叫的?你也配这么叫我?那是我女儿的母亲叫的,是我妻子叫的…… 玉墨慢慢步下台阶。 孟繁明:你别过来! 玉墨站住脚。 玉墨:你明白过来,就再好不过了。我们这种女人有几个是跟男人说实话的?有几个男人经得住实话?何况又有几个男人跟我们说实话?不过你得承认,你受骗的那几个月,还是挺销魂的,是吧? 孟繁明愤怒恐怖地看着她,就像看到一个揭去画皮的女鬼。 玉墨:(掩饰着自己的哀愁,一笑) 我怎么知道你销魂的?(稍许停顿了一下) 因为我自己觉得销魂。 玉墨眼里闪动着泪光,被远处楼房焚烧的火光映照得如同晶体。孟繁明呆呆地看着她。 玉墨:那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六个月,所以为此我也会感谢你终生。 孟繁明的愤怒渐渐软化了,他心里默认,那确实也是他一生中一段无与伦比的销魂时光。 孟繁明:为了那六个月,我现在受罚了。我的家基本散了。老母亲对我心灰意冷,女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了她一夜……所以我找到这里,想证实我母亲说的不是真的。当时在舞厅里,我们那么多男同事,你为什么非挑上我?非要毁我呢? 玉墨:(坦诚地) 你这都不明白?因为我想留住你啊。从我十四岁到现在,男人在我身边走马灯一样过去,我就单单想把你留住。我喜欢你。所以你头一次问我身份,我张口就编了个故事。我晓得藏玉楼的赵玉墨马上就会把你吓跑,可是换个赵玉墨、换成女秘书赵玉墨,保育员赵玉墨,会留住你的。我自以为是能让男人上瘾,尤其心地单纯、容易发痴的男人,只要让你上了我的瘾,你就留下来了。留住了你,我再一点一滴把我浑身的污点亮出来。那时候你想离开我,也走不动了。 孟繁明被她的坦诚镇住了:你不想想,你留下我,我女儿怎么办?我女儿能让你这样一个女人当她母亲? 玉墨:(悲愤地提高嗓音) 我跟她的母亲搁在一块儿,比不得吗?是容貌比不得,还是聪明比不得?琴棋书画,我哪样比不得她?单论伺候男人,从灶头到床头,我自认为没有女人能跟我比!我不能跟她们比的,就是命! 眼泪急速地从玉墨惨白的脸上流下来。孟繁明眼里浮现起同情和爱怜。 玉墨:在认识你之前,我是不认命的。我总想着,我从小攒下的那点血泪钱,攒到明年,应该够给我自己赎身了。那时候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个自由女人,就可以跟你从长计议,远走高飞。现在我明白了,人跟人不能比的就是命。命比不得,样样都比不得!顶苦的女人,是不认命的。 玉墨慢慢转过身,向台阶上走去。 孟繁明:(动感情地) 玉墨! 这一声呼唤使玉墨的心死灰复燃。她暗怀希望地站下来。 孟繁明:还差多少钱? 玉墨略有些懵懂地看着他。 孟繁明:我可以帮你凑上,让你赎身。 希望在玉墨的眼睛里绽放开来。孟繁明看着她的脸,知道她误会了。 孟繁明:(迟疑地) 那半年,我们在一起,你分文没收我的。我知道你在这种地方(下巴一抬,指藏玉楼的门牌楼) ……身价一定不低。所以,我想给你补上…… 玉墨伤痕累累的心上又给扎了一刀,疼痛得几乎发抖。 玉墨:你不是给了我一个戒指吗? 孟繁明:那就是个小礼物…… 玉墨:哦,我一直把它看得好重。你买它的时候,我说太贵了,你说我比这东西贵一万倍,现在明白我有多贱了吧?那,还给你吧。 孟繁明一惊,看着玉墨掌心里的一个蓝宝石戒指,一把拴红绳的钥匙。 玉墨:这是公寓的钥匙,都如数奉还。 孟繁明心里既痛苦又遗憾,他不愿意这场会面就这么结束,在这个生死未卜的时刻,他不愿放过哪怕稍纵即逝的慰藉和温柔。 玉墨:当时你送我这个东西,我心里就发抖,过去也有两个人,送我戒指的时候,都是山盟海誓,说一定要娶我,戒指还没在手上戴热,他们人就不见了。我怕你也买一件贵重东西来打发我。后来看看,觉得不是的,你跟他们不像…… 孟繁明伸出胳膊,几乎把她搂在怀里。 孟繁华:玉墨! 玉墨:今天,我又发现,你跟他们也就是看上去不像…… 孟繁明伤感地看着她。 玉墨:……而已。 玉墨用两只手挡住他: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让我做了六个月的好梦。 孟繁明:玉墨,我知道,你可以做个最好的女人…… 玉墨:你走吧,我还有个快咽气的女娃娃要照应。日本兵到了他们村子,几十个日本畜生糟蹋了她。 孟繁明上去一把拉住玉墨:你还是跟我走吧。等我找到书娟,我们一块儿去汉口……书娟和我母亲那边,我慢慢去疏通,不管我们以后怎样,我不能把你丢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南京城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要乱多久…… 玉墨:(疲惫地) 别脑子一热,做出难收场的事。快走吧。 孟繁明生离死别地看着她。 玉墨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根烟,悠悠然地抽了一口:(玩世不恭地笑笑) 你说过,抽烟的女人跟不抽烟的男人一样讨厌。为你戒的烟,可憋坏我了。 孟繁明从她的姿态和神色明白了她的决然:玉墨,无论如何,你先跟我离开南京,剩下的我们慢慢商量,行吗? 玉墨:(显得有点文不对题) 对我这个人来说,什么东西啊,就怕看透;看透了,也就什么都无趣了。 玉墨款款地步上台阶,头也不回地进了藏玉楼的门。 孟繁明看着她的背影,那么单薄优美,那么富有表情。他知道这就是她留给他此生的最后印象。 秦淮河畔/藏玉楼/门厅 黎明/内 玉墨从帘缝里往外看。孟繁明仍然站在那里。 终于,他的脑袋往大衣领子里缩了缩,决然离去。 玉墨的头抵在窗棂上,拼命把一阵哽咽压下去。 她慢慢坐在床旁的红木椅子上,小半生的悲哀似乎此刻都涌上来了,泪水决堤似的奔涌。 红绫出现在楼梯口,手里那个梨在啃,用牙尖啃下梨皮,吐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阿吃梨子? 玉墨赶紧擦干泪。 红绫:也不留他坐坐,打一圈牌? 玉墨站起身,打算上楼。 红绫:玉墨,不是我说你啊,人要自量,自不量力,连这种男人你都打他算盘,想哄他娶你,那不是找他伤你吗?哄他上床容易,你能哄他一辈子?让他一辈子不晓得你是什么人?我看你想嫁人也是想得发痴了! 玉墨一挥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红绫正要反击,豆蔻跑下楼梯:你们快来看,又流血了!…… 秦淮河畔/藏玉楼/玉墨房间 黎明/内 玉墨撩开帐子,揭开被子,看着褥单上一大片血红:豆蔻,快,拆一床被子,把棉絮抽出来! 豆蔻很快将一大块棉絮递到玉墨手里,玉墨埋下头给小妹张罗。 玉墨:再把白药瓶子里那颗救命丹拿来。 豆蔻手忙脚乱地打开药瓶。 豆蔻:哪颗救命丹? 玉墨:一个瓶子里只有一颗,红色的!快!…… 豆蔻从药粉里抠出一个红色的珠丸。 玉墨:碾碎!……快点!…… 门口进来好几个女人,帮着玉墨和豆蔻张罗。 …… 玉墨喘出一口气。 玉墨:好了。血好像止住一点了。(她放下蚊帐) 就看这女娃能不能挺过去了。你们都去歇歇吧,趁这会儿炮声停了。 玉笙:(突然悟到周围的寂静) 哎,就是啊,小日本开了这么多天的炮,怎么这会子停了呢? 安全区 黎明/外 一顶顶由被单搭起的临时帐篷之间,走来费池和魏特琳。 魏特琳若有所失地站住了:奇怪啊!…… 费池:怎么了? 魏特琳:你不觉得突然少点什么?……炮声停了! 费池随着她迷茫的目光望去,一顶顶自制的帐篷在寒风里微微抖动,如同一个港湾。 魏特琳:这么多天生活在炮声里,炮声一停,反而觉得……有种诡异的感觉……你不觉得? 藏玉楼/玉墨的房间 黎明/内 楼下的马路上响起马车的声音,女人的呼叫声。 玉墨站起身,走向窗口,打开窗帘,看见一群难民拖家带口地跑过去。 几个年轻女子拖拖拉拉地拎着行李,向藏玉楼的大门走来。 玉墨:(对楼下) 春池,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为首的姑娘叫春池,她抬起头回答玉墨:不回来怎么办?!安全区没地方! 她们气急败坏地拥上台阶。 玉墨急促地思索着,回到床边,拉开床头柜的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羊皮手袋。 秦淮河畔/藏玉楼/客厅 清晨/内 玉墨从楼梯上快步下来,正见春池一行一副落荒的狼狈:到底怎么回事? 春池:安全区挤得要出人命了!只能站着,坐都没地方坐! 秋水:人全跟秧苗一样,插在那儿! 春池:就挤成那样,还嫌弃我们呢!那些好人家的女儿、太太,都不看我们一眼,生怕把她们眼睛看脏了! 秋水:就说我们这些姑奶奶身份下贱吧,也是过惯金枝玉叶日子的!平时我们也是把自己当花养着的,对不对?那地方怎么住?别说没有房间没有床铺,连茅厕都没有!不死在小日本刀枪下面,倒要让屎尿憋死了!打死我我也不去那儿了! 楼上传出豆蔻的一声尖叫。大家都大受惊吓地转过头。 秦淮河畔/藏玉楼/豆蔻和呢喃的小屋 黎明/内 打开的窗子前,站着惊魂未定的豆蔻。玉墨等出现在门口。 豆蔻指指窗外。 几个女子扑向窗口,看见雾气缭绕的秦淮河上,慢慢漂浮着一条舢舨,甲板上躺着一个赤裸的年轻女子的尸体,她身边,是一个一岁多的男孩的尸体。 所有女子一声不响地看着这样一幅残酷图景从她们眼前慢慢飘过。 春池:(推了一下秋水) 都是你,非要从安全区回来! 秋水:(呆呆地) 没有地方上茅房…… 春池:能憋死你?!憋死也比那么死好多了吧?! 玉墨:(果断地) 我看这样吧,大家都收拾一下,我带你们到建邺,兴许能雇到一条小船,从夹江划到长江,再划到江北。 豆蔻:小船能划到江北? 秋水:我是在船上长大的,只要风浪不大,能划过去! 玉箫和呢喃等几个姐妹也都出现在门口。个个面带睡容,显然是打了一阵瞌睡刚醒。 玉墨:看来日本军队已经进城了。大家都抓紧时间收拾,再不走,就真走不了了。 豆蔻:这时候还能雇到船吗? 红绫:花大价钱呗!什么时候都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玉笙:这个时候,多少钱算大价钱呀? 玉墨把自己手里的羊皮小手袋打开,从里面掏出一串珍珠、一个手镯…… 玉墨:都给他,该差不多了。 玉箫:玉墨姐,这些首饰你存着,不是打算为自己赎身的吗? 玉墨哀大莫过于心死地笑起来:赎出的身子给谁呀?谁稀罕呀? 红绫吃惊地看着玉墨。玉墨露出她极少示人的豪爽:再说,多少钱也别想把我这身子赎回来。被男人糟蹋出这么一副好身子骨来,万金难赎! 玉箫:那我们赶紧收拾去! 秦淮河畔/藏玉楼 黎明/内 各个房间里,女人们都在匆匆收拾箱笼:麻将牌直接从牌桌上倒入枕头套…… 罗帐锦被胡乱卷成一包…… 漆器食盒与红铜小马桶捆在一处…… 供在财神案上的干瘪水果,开裂面点都被塞进了包裹。 某废弃仓库 凌晨/内 法比站在门口,仍然伸着手指头清点人数。女孩们一个个从他身边进入黑暗空旷的库房。 苏菲:我们干吗到这里来? 法比:码头上那么乱,你们敢在那儿等船,我还不敢让你们在那儿等呢!这里能看到江面,只要汽船从浦口回来,我们从这里赶过去也不迟。 他掏出火柴,擦燃一根,四周照了一下。 法比:都靠墙坐下,趁这会子打个瞌睡。(他把那杆捡来的冲锋枪架在窗台上) 安心睡,法比给你们站岗,一看到船就叫醒你们。 女孩们驯顺地陆续坐下,从沉默里能感觉到她们心里的恐惧和无底。 江边仓库 黎明/内 女学生甲:饿死了! 同时好几个女学生都呻吟起来。 女学生们:饿得头晕眼花……我手脚都软了……还说到了浦口再吃晚饭呢,现在都该吃早饭了! 徐小愚:法比…… 法比:嗯? 徐小愚:汽船肯定能回来吗? 法比:(其实心里也无底) 能回来。 苏菲:那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法比没话了。 徐小愚:(瞪了一眼刘安娜) 我当时就不同意把船让出去! 刘安娜:我觉得让船是对的。那么重的伤号,要是等到现在,恐怕已经死了! 徐小愚:(跳起来) 那让我们死就对了? 女学生甲:我已经饿死了! 其他女学生:你们还有劲吵嘴?……我一点劲都没了! 徐小愚:(不依不饶) 仗着自己是班长,逼着大家让船! 刘安娜:(也跳起来) 我逼你了?(挑战全体同学) 我逼你们谁了?……我拿什么逼你们了?是枪啊,还是刀啊?! 徐小愚:还用刀枪逼她们呀?她们平时就怕你,因为你会给老师打小报告! 刘安娜:(不理徐小愚,继续挑战同学) 说啊!你们谁是受了我逼迫,才同意让船的? 女同学们都不吭声。 苏菲:(都快哭了) 求求你们,别吵了!…… 法比:让她们吵吧;吵吵暖和。打一架更暖和。 女学生甲:船要是回不来,我们怎么办? 法比:放心,退一万步,退一万万步,汽船回不来,还有木船,实在不行,法比用澡盆也把你们一个个给摆渡到浦口去。现在全都给我闭上嘴,省点儿精神,我再去码头上看看,靠这个德国货,说不定给你们抢条船。 女学生甲:昨晚汽船开走以后,你们不是听见日本飞机在江上扔炸弹了吗? 女学生乙:会不会扔到汽船上了? 法比倒吸一口冷气——太可能了!他呆呆地瞪着昏暗中的前方,仇恨自己竟如此迟钝,把这么重要的可能性给忽略了! 法比:(心虚而自负地) 哪儿就这么巧!不要扰乱军心! 他拖着枪出了门,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圣·玛德伦教堂/门口 清晨/外 从打开的方形窥视孔看出去,正看见孟繁明的脸。奔波一夜,心力交瘁的孟繁明显得异常憔悴。 门打开了,门后站着惊魂未定的陈乔治。 陈乔治:我还以为……是日本兵呢。 孟繁明:孟书娟回到这儿来了吗? 陈乔治:没有啊。 孟繁明站在那里,似乎彻底失去了行动的必要和方向。 披着起居袍的英格曼神父从甬道上走来。 英格曼:早上好…… 他一句问候还没结束,剧烈的咳嗽袭来。他一面咳,一面招呼孟繁明进来。陈乔治赶紧凑过去,捶打他骨瘦如柴的脊梁。老神父推开陈乔治,继续招呼孟繁明跟着他走进教堂大厅。孟看着他山呼海啸地咳嗽,爱莫能助,略不耐烦地跟着他走进大厅。 英格曼:外面的局势怎么样? 孟繁明:碰到的人都说看见日本军队进来了,还说他们一见老百姓跑就开枪。 英格曼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与他们隔开三排长椅的一张长椅上,躺着睁大眼睛的孟书娟。她低下头,看见椅子下放着那个小皮箱,只要这两个谈话的人稍微低头,就能看见它……书娟此刻听见父亲和英格曼的对话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 英格曼:(画外音) 我以为你已经带书娟离开南京了。 孟繁明:(画外音) 是的,我本来是准备带我老母亲和女儿一块去汉口的。 英格曼:(画外音) 所以我刚才看到你很惊讶。 书娟悄悄地抬起身,把那个小皮箱拎起,放在椅子上,再躺下去。 孟繁明:(画外音) 码头上太乱,书娟跟我们走失了。 书娟脸上出现一个鄙夷的冷笑。 英格曼:这可不是个走失孩子的时候啊! 孟繁华:我还以为她会回到这里来。所以…… 英格曼:她要回到这里就好了,就会跟她的同学们一块过江了!她的同学们准备在江北躲避几天,等南京恢复了治安再回来。 孟繁明:假如书娟回到这里,千万别让她去任何地方,就在这里等我。告辞了。 英格曼:你现在要去哪里,孟先生? 孟繁明:去找女儿。 书娟脸上出现了些许的不忍,几乎想跳起来阻拦。但父亲已经走出了大厅。 圣·玛德伦教堂/大厅门外 清晨/外 英格曼追在孟繁明后面从大厅出来。 英格曼:等等,孟先生!(孟回过头) 我劝你暂时在这里等一阵,至少等外面的局势明了一点,或者平定一点…… 孟繁明:不找到女儿,哪里平定了我也平定不了。 圣·玛德伦教堂/大厅 清晨/内 书娟躺在长椅上听着老神父和父亲的对话。 英格曼:(画外音) 可是,这无济于事啊! 孟繁明:(画外音) 神父,要是您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就会明白我现在的心情了。您保重,再见! 书娟揪心地听着父亲的脚步声远去。老神父的咳嗽声也远去。 书娟感到清晨的寒冷突然加剧,蜷缩起两腿,又抱紧双臂。她想起什么,撑起身体,打开小皮箱。箱盖弹起,她愣了,里面竟然是一架相机和十几个胶卷。 书娟的手慢慢将相机拿出来,取下镜头盖。 她耳边响起父亲耐心的声音—— 年轻的孟繁明:(画外音) 先打开盖子,对准焦距。 相机的镜头焦距逐渐被调实…… 年轻的孟繁明:(画外音) 手不能动,取景要完整…… 逐渐对准的焦距里出现的是书娟的父母。年轻的父亲伸出手臂,挽住年轻的母亲的肩膀。母亲咯咯直笑。 书娟的母亲:(画外音) 我的娟娟多能干?七岁就做摄影师了! 镜头晃动一阵,镜头里出现了七岁的书娟,被父母一边一个搂抱着。 年轻的孟繁明:(画外音) 大家看镜头!…… 相机自拍时发出的吱吱响动……终于,咔嗒一声。 画面刹那定格,这就是玉墨在孟繁明办公桌上看到的那张合影。 躺在长椅上的书娟,按下了快门,一滴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下来。她的镜头的对面,是一尊倒塌的石膏像。 她的镜头继续慢慢移动,逐次出现在她取景框里的是教堂被炸塌的前部,变形的回廊栏杆,坍塌的天花板下那根歪斜的柱子…… 南京某小码头 清晨/外 法比看见白雾缭绕的江面上驶来一艘汽船,激动地跳起来,然后向背后的仓库跑去。 南京江边仓库 清晨/内 法比冲入仓库。 法比:快醒醒!汽船回来了! 靠墙而坐的女孩子们顿时从睡梦中清醒。 法比:我说它一定会回来嘛! 南京某小码头 清晨/外 法比不得法地拿着那支冲锋枪,带领着女孩们向码头跑来。 雾气里,汽船已经快要靠近码头了。 法比突然站住了:一片浓雾漂浮过去,汽船上的一面鲜红的膏药旗飘了出来。 法比:蹲下! 女孩们懵懂地一一蹲下来,瞪大眼睛朝江边看去,原先等在江滩上的老百姓掉转头便往她们这边跑来。 法比站起身,对身后的女孩们:快跑!…… 现在汽船上的日本士兵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一个士兵对着正在逃离江边的中国老百姓举起步枪。 法比拉着苏菲跑来,枪声在他们身后响起。开始是步枪,渐渐地,机关枪也加入了…… 南京近郊/山坡上 清晨/外 浦生看着那张日本士兵抱着中国儿童的传单。 飞机的轰鸣声又回来了。 浦生抬起头,看见花花绿绿的小物体从空中落下。一个小物体落到了他的脚边。他捡起来,发现小物体包在一个漂亮的花纸袋里。撕开纸袋,露出里面的饼干,但浦生并不认识它。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打掉了他手上的饼干。 李全有:有毒!不能吃!…… 一个士兵已经把饼干塞进嘴里。李全有一下子扑过去,一只手如同老虎钳,钳住那个士兵的两颊。那个士兵给他掐得连声怪叫。 李全有:吐出来!有毒! 一个躺在不远处的伤兵抬起上半身。 伤兵:没有毒,我吃下去了,不是还活着吗? 那个被李全有掐住嘴巴的士兵趁机猛咀嚼,干透的嘴里喷出饼干的粉末。 士兵:有毒我也吃,已经两天水米不沾牙了!…… 士兵被呛得直咳嗽。 李全有:(气喘吁吁地) 你们也不想想,狗日的小日本会这么好?给你们送甜头吃?…… 伤兵:比唐总司令好一点儿,唐总司令自己溜个 了,把我们丢在这里,没吃没喝! 李全有:浦生!……浦生!…… 浦生如同听到集合命令一样冲过来:有! 李全有:让王浦生告诉你们,小日本怎么个好!……浦生,你告诉他们,日本兵到了你们村子里,怎么不杀人不放火不糟蹋女人!…… 浦生一时间说不出话。李全有把他往前一推,险些推他一个跟头。李全有抓起那张印有日本兵和中国儿童的传单:你告诉他们,狗日的小鬼子是不是见了娃娃就给糖吃! 山坡下 清晨/外 日本兵们缩着脑袋,抱着枪盯着山坡上。 军曹看了看身边的日本小兵。 日本小兵:饿了吧? 日本小兵点点头。 军曹:挺住,啊?等支那兵投降了,我们进了南京城,就可以去找吃的了。现在我们的后勤跟不上,粮食运不上来。 日本小兵:可是,飞机在给支那兵投饼干呢。 胡子日本兵:(笑了) 这都不懂?(小兵看着他) 懂钓鱼吗?(小兵点点头) 钓鱼得在鱼钩上挂诱饵,饼干就是我们的诱饵。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黑岩坐在一个帆布折叠凳上阅读一份日文的古董收藏杂志。 黑岩转过头,看了一眼日本小兵,发现他一脸稚气。 黑岩:多大了? 日本小兵:(羞怯地) 十七岁…… 军曹:说话要像个当兵的! 日本小兵:是!(他赶紧立正,举手敬礼) 报告大佐阁下,下士福井一男,十七岁! 黑岩:家里是做什么的? 日本小兵:父亲种水果,看果园。 黑岩从上到下打量这个身材细瘦的男孩,还不太像一名士兵。 南京街道 清晨/外 法比带着女学生飞快地跑。法比一会儿打前阵,一会儿殿后,把女孩们领进一个较为偏僻的小街。 不远处传来枪声,女孩们发出惊叫。 南京街道 清晨/外 十几个秦淮河女子背着铺盖卷,挎着包袱,拎着箱笼,提着乐器顺着马路跑来。玉墨背着小妹,跑在最后。玉笙抱着一个散架的藤箱,牛喘不止,几乎跑不动了。 红绫:玉笙,你拖累得我们都跑不快,还不把你那破箱子扔了! 玉笙:你怎么不把你的箱子扔了?! 几声枪响似乎就在街口,玉笙一跤摔在地上,藤箱被甩出去老远,彻底散架。 玉箫上来拉起玉笙。玉笙却挣扎着从散架的箱子里刨出衣服、首饰…… 玉箫:你就别要那些劳什子了! 玉笙:说得轻巧,不要了我以后穿什么? 玉墨:(赶上来) 命都快没了还以后呢!……玉箫,她不走你快走! 玉箫接过小妹,背在自己背上,跟着红绫等人跑去。 玉墨飞起一脚,把玉笙的箱子踢出去老远,然后拉着玉笙便跑。 山坡上 早晨/外 一个佩中尉军衔的连长向李全有等人走来。 连长:上级命令你们,把武器都集中起来,每个班选出一个人,把所有武器都堆放到那边去!(他朝山下某个方位一指) 然后…… 李全有:然后啥子?(他把枪口对着连长) 你还真以为小鬼子拿好吃好喝的等我们投降?! 连长:李全有,你想造反了? 李全有:(枪口仍然对着连长) 大家不要信他的!他帮着小鬼子搞欺诈!刘粮库!曾大顺!……带着弟兄们检查武器弹药,准备突围! 连长对周围呼唤。 连长:刘粮库!……把他给我绑起来! 刘粮库的枪从侧后方对准了李全有。 连长:下他的枪! 李全有只顾把枪口朝着连长和招架着侧后方的刘粮库,没提防他刚才掐住嘴巴的那个士兵从另一边上来,抱住他。刘粮库趁机下了李的枪。 李全有和那个士兵抱成一团,不久拖着那个士兵从地上站起:弟兄们,不要信他的,找团长问去! 连长:找团长?团长昨天夜里就不见了! 李全有愣住了。所有士兵都愣住了。 伤兵:他一个人突围出去了? 李全有:突围?!就是逃跑了! 士兵们不可思议地议论着:把我们丢在这里,他自己溜了?……我们还在等他命令呢!…… 连长从皮挎包里抽出一条白桌布,上面还有镂空的花边:这是团长留给我们的。 李全有蹿上去,夺过桌布就要撕扯,连长抓住他的手腕。几个士兵上来,帮着连长摁住李全有。 飞机再次飞来,飞得极低,红红绿绿的传单和饼干再次纷扬起来。 李全有看着飞机,疯狂地挣扎,跟企图制服他的士兵陷入一场厮打斗殴…… 飞机从云层里飞回,李突然发力,从四五双手里脱身而出。他抱起一把轻机枪,对着飞到头顶的飞机一梭子扫出去:弟兄们!跟我突围!…… 连长对李身后的一群士兵打了个手势。李再次将机枪朝着天空时,几个士兵从他身后扑上去,把他摔倒在地。 南京街道 早晨/外 南京古老的街巷,错综复杂。从空中能看见法比带着十几个女学生穿行在小巷里。远近都是零星枪声。 法比带着呼吸急促的女孩们刚拐过一个弯,迎面一声枪响炸起,紧接着便听见日语的吼叫。 法比带着她们掉转头,沿着来路往回跑。 他们身后,枪声密集了。 徐小愚:是追我们的吗? 法比:快跑! 苏菲:要是追上怎么办? 法比:那我就干掉他。 他带她们进入一个大门,门楼上挂着两个灯笼,写有“旅店”二字。 旅店 早晨/内 法比带着女学生们向后院穿去。旅店的后院坐落着一座旧式二层楼。 法比领着女孩们来到旅店的后门口。后门外是另一条小街,而这条小街上也传来枪声。 法比立刻打消从旅店后门逃出的念头,再次掉转方向:上楼! 苏菲:(扯长脖子呼吸) 我……跑不动了! 女学生甲:跑不动也要跑! 法比:嘘!…… 女孩们顺着昏暗而狭窄的木制楼梯跑上来,楼梯上撒落着衣服、枕巾、长筒袜…… 旅店/二楼 早晨/内 一间大客房内放着一排大通铺。女孩们跑进来。站在门口的法比伸着手指点数人数。他挡住几个女孩。 法比:你们几个,去那间房! 刘安娜:为什么? 法比:万一炸弹扔上来,不是一炸一窝子吗?都钻到床底下去!我不叫你们,谁也不准出来,不准出声! 刘安娜带着几个女同学向楼道的另一头跑去。 旅店/厨房 早晨/内 三个日本兵正在翻箱倒柜,寻找食物。他们听到楼上似乎有脚步声,都抬起头。 旅店/二楼 早晨/内 法比搬出几个枕头,放在走廊上,然后趴到枕头上,把冲锋枪的枪对准楼下的庭院。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不断地调整枕头和握枪的姿势。 徐小愚的头从窗口伸出,看着法比。 法比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看见徐小愚,立刻大怒。 法比:叫你们爬到床底下去! 徐小愚:(手比画着) 好像拿倒了! 法比看看自己手里的冲锋枪,发现他刚才所有的不适都是因为他把弹夹朝上了。 此刻他听见楼下最左边的房间传出声响…… 旅店/厨房 早晨/内 两个日本兵守在门口,细听着楼上的动静,但此刻似乎一切又归为寂静。 一个日本兵从一蒲草编制的篓子里翻出十多个鸡蛋。 两个守在门口的日本兵狂呼一声,朝篓子扑去。 一只碗被放到了灶台上,一个鸡蛋被磕开,蛋黄蛋白流入碗里,又一个鸡蛋被磕开…… 三只手同时上来,争抢那个碗。碗终于被其中一只手夺过去,然后被端起,迅速倾斜,碗边上的嘴唇贪婪地嚅动着…… 另外两个日本兵看着碗后面终于冒出一张解馋的脸。 他们都没有注意,两只眼睛从厨房半开的门口探出——那是法比的眼睛。 旅店/后院 早晨/外 法比比画着手里的冲锋枪,拿出突袭的姿态,但吃不准自己能否运用手中的武器。 他焦急地抬起头,看看楼上,又看看手里的枪。 从门缝看去,日本兵们的盛宴仍在继续。一个日本兵找到一个瓶子,打开瓶塞,嗅了嗅,立刻发出狂喜的叫声。不难猜出他们找到的是什么——黄酒。 法比看到门上一把老式铜锁。 旅店/二楼/客房 早晨/内 藏在床下的五六个女孩像一群小兔子,瞪大易受惊吓的眼睛,耳朵在搜寻周围世界的每一点动静。 苏菲:(耳语) 日本兵来了,会杀我们吗? 没人回答她。 苏菲:(轻轻推了推徐小愚) 会吗? 徐小愚只是紧张地瞪着从床上垂下的床单和地面之间的一条缝隙。 苏菲又推推她那一边的女学生甲。 苏菲:(耳语) 日本兵要是进来怎么办? 女学生甲:法比会干掉他们。 苏菲:(耳语) 法比会打枪吗? 女学生甲:(耳语) 会,你烦不烦啊? 徐小愚把垂在她们前面的床单又往下拽了拽。 旅店/厨房门口 早晨/外 厨房的门以肉眼看不出的速度在合拢。 紧贴在门后的法比屏住呼吸,把打开的那扇门一点点往另一扇上合拢。 突然,他闪电般扑过去,将两个门鼻儿抓住,同时摘下那把铜锁。 旅店/厨房 早晨/内 日本兵们大惊地回过头,但门已经完全合住。 一个日本兵蹿上去,以身体抵在门上,一面回过头叫喊。 旅店/厨房门外 早晨/外 法比使出全身力气,企图将那把铜锁插入两扇门扉上的门鼻。 旅店/厨房 早晨/内 两个日本兵都在抵门。另一个日本兵在拼命晃动窗子上一根小臂粗的木条。 旅店/厨房门外 早晨/外 法比终于将铜锁锁牢。 他跑了两步,又回头,看着结实无比的古老大锁和木门,尽管被里面的日本兵撞得不断震动,但暂时不会有被撞开的危险。 旅店/厨房 早晨/内 第三个日本兵推开前面两个同伙,端起步枪,朝着锁的位置开始发射…… 旅店/厨房外 早晨/外 从门内射出的子弹打在花坛上…… 旅店/二楼/客房 早晨/内 藏在床下的女孩们听着枪声。 法比的脚出现在她们有限的视野里。 法比:(画外音) 快出来! 女孩们飞快地从床下一一钻出。 法比推开一扇后窗,又推开另一扇后窗:从这里跳下去,外面的这条街地势高,你们手扒着窗台,脚离地面也就一尺来高了。勇敢一点!想想你们那个可恶的美国体育老师怎么逼你们的!今天要跳出个好成绩给他看看!…… 刘安娜带头登上窗台,然后掉转脸,双手扒住窗台,身体顺着墙溜下去。 旅店/厨房 早晨/外 三个日本兵都朝着锁闭的门开枪。 旅店/后面的街道 早晨/外 最后一个从窗口出来的是苏菲。她两手扒住窗台边沿,两只脚耷拉在半空中。 法比:(从窗口露出脸) 跳!没事的!…… 苏菲回头,想看看她的脚离地面有多大距离,看到同学们一张张焦急的脸:太高了!…… 法比从另一个窗口翻出,霎时已经落地:跳,我接着你! 苏菲使劲挤紧眼睛,眼泪从眼角流下。 刘安娜:我们都接着你! 法比仰起的脸上亮光光的全是汗。 旅店/厨房 早晨/内 一个日本兵翻到一把菜刀,开始砍窗子上的木栏杆。 栏杆被砍断…… 旅店/后面的街道 早晨/外 苏菲终于撒开紧扒住窗台的手,落到地上。 南京小巷 早晨/外 法比带领女孩们飞快奔跑。 他们刚一拐弯,三个日本兵就从身后追来。 日本兵:(日语) 站住!…… 日本兵开枪了。 从岔路口跑来一小队日军,那三个日本兵指着女孩们消失的方向,向小队长报告。 小队长一挥手,士兵们跟踪追去。 南京小巷/残楼 早晨/外 戴教官带领着五六个士兵趴在一座遭焚烧的楼顶上,从望远镜里,戴观察着女孩们的险境。 戴示意五六个士兵向追击女学生的日本兵开火。 刹那间,这条小巷已经成了战场。 戴教官:往那边去!掩护孩子们!把敌人引开!…… 南京街道 早晨/外 女学生们使出吃奶的力气奔跑着。 法比身上背了十多个书包,跑在最后。 他们身后的枪声远了…… 南京小巷 早晨/外 从戴教官的视角能看到楼下的日本兵正在包围过来。一个士兵在戴的右边叫起来。 士兵:戴教官,没有子弹了!…… 戴教官:你们撤,我掩护! 戴手提一把驳壳枪,腰里别着四颗手榴弹,冷漠地看着逼近的日本兵。 他拧开一颗手榴弹的盖子,沉着地等待导火索燃烧……然后朝着日军中的指挥者投下。 手榴弹的爆炸达到了最理想的效果。日本兵失去了指挥员,一时陷入混乱。 戴趁机跳到小巷对面的一座房顶上。现在他已经超到日军前面。 日军朝他原先所在的楼上一阵猛烈回击。 戴教官以驳壳枪向离得最近的日本兵射击。 对方立刻找到了新的目标,向戴的方向掉转火力,密集的子弹打得戴抬不起头来。 两三个日本兵上到旁边的楼上,从侧面向戴袭击。 戴的左肩中弹。从侧面袭击的日本兵踏上了戴所在的房顶。 戴投出一颗手榴弹,在它爆炸的同时急速顺着房顶的坡度滚下去,落在一个天井里。 他冲进房内,把另一颗手榴弹从屋顶的一个破洞扔上去。 跑出去若干米再回头,他看见身后浓烟灰尘冲天而起,房顶哗啦啦地塌陷下来。 第五集 山坡下 早晨/外 天色大亮,雾气更浓,包围山坡的日军部队看见雾海上漂浮起那面由白色床单做成的白旗。 黑岩不动声色地看着。 通讯员:(日语) 报告,总指挥部电报! 黑岩看着缓缓移动的白旗,手伸出去,接过电报。 电报特写:绝密,阅后烧毁。 黑岩的手从撕开的封皮里,抽出电文纸。 电文特写:秘密处决所有中国战俘。 山坡上 早晨/外 白色床单做的旗帜下,李全有被五花大绑,骂声不绝。 浦生跟在他身边,满脸空白,不知该期待什么。 圣·玛德伦教堂/大厅 早晨/内 躺在长椅上熟睡的书娟在喃喃祷告声中慢慢睁开眼。 她撑起身体,看见英格曼神父跪在圣母圣婴的塑像前,虔诚祷告。 英格曼:(英文) 保佑这座城市的每一个无辜者,保佑每一个放下武器的人,免受杀戮,保佑这座我居住了四十年的城市能安全度过短暂的混乱。 书娟跟着他,垂头闭目,默念…… 英格曼:保佑我的孩子们,平安无恙…… 门铃急促地响起。 书娟吃惊地张开眼。 英格曼猛然回过头。 圣·玛德伦教堂门口 早晨/外 女学生们从打开的门外拥进来。 好几个女孩一进门就倒在地上,坐的坐,躺的躺,大张着嘴巴,上岸之鱼一般垂死喘息。她们一张张面孔都是同样的惊魂未定,精疲力竭。 教堂大厅门口,出现了书娟和英格曼神父。 法比最后一个进来。 英格曼:发生什么了? 南京/城楼下 日/外 一队日军由城门冲入。 一老一少两个推车的老百姓弃车便逃,日军举枪射击。 本来打算从城门逃亡的一些百姓逃入近旁的小巷。日军尾追上来,中国百姓霎时倒了一片…… 特写:街边低洼处,血的细流交汇,形成一股暗色热流,重浊地向前流去…… 秦淮河岸边 日/外 玉墨等人手忙脚乱地上了一条舢舨。 秋水在船尾掌舵,红绫摇橹,超载的舢舨晃晃悠悠地离开岸边。 从岸上迎面跑来一群百姓。 一个中年女人朝船上玉墨等人叫喊起来。 中年女人:别过去,前面有日本兵!…… 所有女人们都呆瞪着眼,似乎思维断裂了。 停下的舢舨开始在水里打转。 南京街道 日/外 玉墨背着王小妹,跟十几个姐妹一块从一条街的街口快步走来。东南西北似乎都在响枪。枪声中,女人们惊叫着,缩起身体。 豆蔻:现在……我们去哪儿?…… 红绫:往不打枪的地方跑!…… 玉笙:哪里都在打枪! 玉箫:玉墨姐,还是去安全区吧! 玉笙:要穿过半个南京呢! 红绫:对了,附近有一个美国教堂,去看看,能不能暂时在那里躲一下。 红绫扭转脸,四处巡视,终于找到圣·玛德伦教堂在雾中的轮廓:你们看,就在那儿,不远! 突然,身后响起枪声和人群的哄乱。 玉墨:别出声!……(左右看了一下) 跟我来! 南京街道 日/外 一群老百姓在一伙日本兵的追赶下丧魂落魄地奔跑着……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被子弹打中,倒在地上,手上挎的篮子掉落在地,里面滚出若干包子。 七八双穿军靴的腿跑过来,在包子前面猛地刹住,一双双手飞快地捡起包子。 眨眼间包子和篮子都消失了。 荷塘 日/外 人群跑过一堵残墙,绕着一洼塘水向前跑。 冬天是枯水季,浅浅的水塘上招展着铁锈色的残荷,荷叶几乎覆盖了整个水面。 人群接连跑过时,一片荷叶正簌簌打颤:荷叶下隐藏着玉墨等女子。玉箫和玉墨合抱着王小妹,站在没到大腿的泥水里。 红绫和豆蔻等全都躲藏在密实的残荷帘幕后,冻得上下牙不停磕碰。 从她们的视角,可以看到几十个老百姓仓皇跑过,一颗子弹打在其中一个中年女子身上,女子踉跄着倒下。 七八个日本兵紧跟着出现,他们挺着刺刀,冲入中国老百姓的群落…… 被屠杀者的惨号和屠杀者的吼叫混在一起。 蹲在荷叶下的女子们龇牙咧嘴,紧闭双目忍受着眼前的血腥恐怖。 抱在玉墨和玉箫怀里的小妹哼了一声。 玉墨:(耳语) 小妹别出声…… 她用手沾了一点荷叶上的水珠,抹在小妹干裂的嘴唇上。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日/内 一把扫帚扫在一块沾满灰的玻璃上,玻璃顿时亮了些,使朦胧的阳光透进来——一个戴头巾口罩的人拿着扫把抬起头——是法比。 女孩子们站在这个昏暗的阁楼上,几乎不能完全站直。她们打量着这个非人的环境,到处都是尘垢,到处是结满尘垢而变得黑茸茸的蜘蛛网,仅有的光线来自屋顶上的天窗和墙壁上几个圆形窟窿。 徐小愚:这地方鬼都不会住! 苏菲:就是,好可怕!肯定有好多老鼠! 法比:打扫一下,整理整理,就成金陵大饭店了! 苏菲:会有好多老鼠吗,法比? 法比不说话,只管忙他的。 苏菲:我最怕老鼠了! 法比:没关系,老鼠更怕你。 他的脚踢起一个小小的骷髅头。 法比:这里野猫也少不了。所以,就把老鼠交给野猫。 他用扫帚扫了一下墙壁,一块墙皮落下来,险些砸在他头上。 徐小愚:我可不住这里! 女学生甲:我也不住…… 女学生乙:宁可住防空洞…… 法比:还有谁不想住这里? 女学生都噘着嘴,怨恨地瞪着他。他笑了笑。 法比:都不想住这里?不想住没关系,(他奋力扫下一个大蜘蛛网) 那也得住。 女孩们都扎堆儿站着,不敢随便挪动。 法比:从现在起,你们一律不准擅自下楼,不准大声喧哗,除了吃饭和上厕所,谁也不准下去。 女孩子们都赌气地看着他。 法比:你们可找到了个好地方用功了。从这里下去,直接去金陵女子学院报到。(自问自答) 为什么呢?因为你们在这里用功,接下来就大学预科生了! 女孩们还是不理他。 法比:现在我来给预科生小姐们开个窗户。 说着他把盖在圆形窟窿上的木板打开,只听扑棱棱的响声。 女孩们都吃了一惊。 法比凑到窟窿上一看,一只鸟刚从这里飞出去——原来那只鸟在这里搭了窝。 法比转过身,手心里托着几个小巧的鸟蛋。 法比:说吧,想吃五香茶叶蛋,还是油煎荷包蛋? 有几个女孩感兴趣了,凑过来。 苏菲:(拿起一个蛋) 这么小! 女学生乙拿起一个蛋晃着。 苏菲:晃它干什么? 女学生乙:看看散黄没有。散了黄就不好吃了。 刘安娜:哦,你还真想拿它做油煎荷包蛋呀?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 日/内 拉贝阅读文件。秘书站在旁边等待着。 拉贝:日本人简直强词夺理,说是因为中国老百姓不给他们粮食,所以他们才抢劫,在抢劫中失控,所以开枪! 他左边的窗子被敲响,秘书拉开窗,外面站着的是威尔逊医生,寒冬里只穿着一件布衬衫,袖子还高高卷起。 威尔逊:我刚做了一个手术,伤员告诉我,日本人用中国人的尸体填平战壕,好让他们的车辆通过,尸体不够,他们就把临时抓到的中国人打死,填到壕沟里。我这个伤员的命真大,被打中了一枪,可当时填充壕沟的尸体恰好够用了,就被日本兵扔到了一边,这样才被红十字会救回来了。 拉贝:(呆呆地自语) 这些日本人是来自我们认识的日本民族吗?……(转向威尔逊) 我必须马上给希特勒元首发电报,请他出面干涉日本军方。简直无法相信。简直是返祖的残忍。一两天之内,人类的进化就给这些日本人往后拖了几百年。不,上千年。 圣·玛德伦教堂/门外 日/外 教堂残破的钟楼上垂挂着一面模样不同寻常的星条旗。 秦淮河女人们一身泥水地站在星条旗下,打量着它。 红绫走到门口,按了几下门铃。所有女人期待地看着紧闭的门。 红绫赶紧从小包里拿出一管口红,对着小镜子涂抹起来。所有女子都学她的样,各自掏出粉盒、口红、梳子…… 玉墨坐在墙根下,膝盖上放着呼吸微弱的王小妹。把手指轻轻放在小妹鼻子前,微皱起眉头,然后转头看着大门。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阿顾从教堂大厅跑出来,轻轻走到门边。想了想,又轻轻跪倒在地,趴下,肚皮贴地从门下的缝隙看出去。 门缝里露出女人们沾着泥污的绣花鞋、高跟鞋、沾着泥水的鲜艳的旗袍底边,以及各色呢大衣、裘皮大衣的底边。 阿顾慢慢爬起来,打开那个方形小窗。 窗洞里透出的正好是红绫的脸,艳若桃李。 阿顾:(打手势) 安全区往那边走! 红绫:满城都是日本兵,我们过不去! 阿顾:(想关窗) 对不起…… 红绫上来,一把推开方形小窗的盖子,抓紧时机向阿顾使了个媚眼:哥哥你舍得我们去挨枪子啊? 阿顾:(骨头半酥地) 这里我不做主…… 两人似乎在较量臂力,僵持了一阵,阿顾最终还是把小窗关上了。 法比一边披衣服,一边从教堂大厅出来,脸色无比紧张:外面是谁?! 阿顾正要回答,一个包着粉红色缎子被面的包袱从墙头上扔过来,落在法比脚边,从包袱里露出颜色鲜艳的衣物。法比正在疑惑这么香艳的衣物会属于什么人,又有两个类似的包袱从墙头上扔过来。 法比:扔回去! 他捡起一个包袱,正要投掷,一个烫大花卷的脑袋从墙头上冒出,紧接着,穿着桃红绸缎旗袍的上半身也进入了墙内两个男人的眼帘。 上了墙的女人是玉笙,她先在墙头上骑稳,然后向下面伸出手。 玉笙:来,玉箫,拽着我的手!…… 法比突然反应过来,跑到大厅门口,拿起一把长柄扫帚,又跑回来,对着墙头上的女人(现在已经是两个了) 吼叫起来:都下去!这里不是安全区! 玉笙:我们晓得这里不是安全区! 玉笙又从墙那边拉上来豆蔻。 法比把扫帚交给阿顾:别让她们跳进来,跳进来就麻烦了! 阿顾拿着扫把,在手里掂着,不知道该先往谁身上下手。 一个皮箱从墙头上投过来,这回投得很远……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日/内 正在补觉的女孩们被女人们尖锐的吵闹惊醒,纷纷来到阁楼的圆形小窗口,向外看去。只见一只皮箱摔在空地上,从摔开的皮箱里露出长丝袜、缎发带、乳罩…… 法比:(画外音) 乔治,这边上来了!……打呀!……你怎么不打!…… 女孩们相互对视——这打进来的是什么军队? 书娟是最后一个从地铺上坐起来的,懵懂地看着围在两个圆形洞口的同学们。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内 法比:我让你打!你在干什么? 阿顾:……我没打过人! 玉笙和玉箫已经从墙头上跳下来。玉笙正揉着脚踝,抱怨阿顾:看我跳下来,你也不扶我!…… 玉箫向大门冲去,打算打开门闩,把门外的女人们放进来。法比看出了她的意图,从阿顾手里夺过扫帚,抢先一步拦住了玉箫:出去,这里不收难民! 玉箫:(娇媚地) 好先生,我哪点看着像难民? 法比:别跟我啰唆,马上出去! 玉箫:(耍赖地) 那你不开门,我怎么出去? 法比:你怎么进来,还怎么出去! 墙头上又出现了两个女人——红绫和豆蔻。红绫的旗袍开衩到大腿根,骑在墙头上,一整条白晃晃的大腿就在阿顾眼前荡悠。 豆蔻棉袍的纽扣一个也没扣上,露出里面七长八短、春夏秋冬各种颜色的衣服。 法比:你们这种女人怕什么?好生意来了,都举小旗到大街上去欢迎日本兵吧! 圣·玛德伦教堂/门外 日/外 玉墨听到法比的话,把手里的烟头使劲摁在石板地面上,用力摁碎。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玉笙和玉箫拦住法比,一边一个几乎要撕了他。 玉笙:(叉着腰) 把你那话收回去!怎么这样讲话?我们这种女人怎么了?! 玉箫:想骂人好好骂,这比骂人的话还脏!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女学生们一个个从梯子上下来,向门口聚集。 苏菲:(兴奋地) 好像是戏班子! 女学生甲:什么戏班子?肯定都是堂子里的女人。 苏菲:什么叫堂子? 徐小愚:堂子都不晓得? 女学生乙:秦淮河上的窑子晓得不? 苏菲:噢,晓得了,都是骚女人! 女学生们被苏菲半懂不懂的话逗乐了。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豆蔻和玉箫从墙上跳下。豆蔻两条腿相互交叉,左右拧动。 豆蔻:(大声地) 先生,茅房在哪里?一路上只顾逃命,解泡小手都来不及! 法比:(揪着她的辫子) 立刻出去! 豆蔻:哎哟!不让吃不让喝也要让人撒吧? 她的脚狠狠踢了法比一下,法比没有提防,放开了她。 豆蔻拉住玉箫的披风。 豆蔻:快帮我挡一下!不然我要尿裤子了! 玉箫只好将披风脱下,两手展开,尽量地遮住豆蔻。 豆蔻眨眼间已经解下裤带,往脖子上一耷拉,迫不及待地蹲下去。 法比眼看着一道水渠从披风后面流淌出来,玉箫赶紧叉开两只站立的脚。 玉箫:哎哟,小不是东西的!开水闸了你?…… 法比:太不成体统了!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陈乔治穿着厨子的白制服,带着厨师帽也从厨房里跑出来,看见这样艳丽的女子出现在教堂一向肃穆的环境中,既恐惧又好奇:(自语) (英文) 我的主啊! 法比扭头看见陈乔治:乔治!过来! 陈乔治扭头便跑:你先顶住,我马上就来! 圣·玛德伦教堂门外 日/外 不远处传来枪声。抱着王小妹坐在墙根下抽烟的玉墨焦急地向路口看去。 春池站在秋水的肩膀上,一条腿跨上墙头上……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春池坐在墙头上,阿顾举着扫帚,朝她打来。春池柳眉一挑,一副泼样露了出来:你个死胖子,你还敢打人啊! 阿顾:(小声地) 不是没打到你吗?样子总是要做做的!…… 春池从墙头上往下出溜,终于一松手,不偏不倚落在阿顾怀里。 阿顾:(惨叫) 哎哟! 春池:(小声地) 白给你吃豆腐,你还哎哟呢! 说着她一翻白眼,假装晕了过去。 阿顾:(大声叫喊) 法比!…… 法比抬头,看见一个水蛇般的女人摊平躺在敞开的黑色貂皮大衣里。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门口 日/内 女学生们看见从黑色貂皮大衣里露出的女人身体只穿了一件肉色丝绸睡裙,都发出一声作呕声…… 女学生里挤着的书娟端着相机,把镜头对准门口那场闹剧。 镜头里,阿顾抱着春池,就像抱着一件会融化或易碎的物品,脸上急出一层油汗。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阿顾:这怎么办啊?她会不会死?! 法比束手无策地看着不知死活的春池。 法比:摸摸她,看她还有气没有! 阿顾:你来摸! 法比紧张地探出三根手指,放在春池的鼻孔下,还是没搞明白。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门口 日/内 英格曼神父赶来了,人未到声先闻,书娟听见他的咳嗽便将相机镜头转过来。 镜头里,英格曼神父的脸格外苍白,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英文) 法比,先把孩子们领走。别让她们看见这些女人。 法比怒发冲冠地来到女学生面前:谁让你们下来的?!我怎么嘱咐你们的?都回阁楼上去! 豆蔻背上背着一个绣花枕头当包袱,里面鼓鼓囊囊装了各种软的硬的物事,在枕头套里顶出各种奇形怪状的鼓凸。她好奇地走进圣经工场,东瞧瞧,西看看。看到一张圣母和圣婴的画像,歪着头琢磨起来。 法比从后面揪住她的绣花枕头的荷叶边:瞎逛什么?你以为进了夫子庙了? 他揪着她往外拎。豆蔻犟着继续回头看画像:那画上的洋婆子是谁? 法比发现她非常年轻,有些意外。他一边把她往外拉,一边问:你几岁? 豆蔻:十五岁。 她一边回答一边挣扎,想多看一眼这个完全不同的环境。 法比:那你就做这营生? 豆蔻:我还没出师呢。老板娘说,先学烧茶,再学琵琶,才算出师。大叔你就让我看看嘛,保证光动眼不动手! 法比拽得太用力,绣花枕头被撕开了口,从里面落出一堆麻将,稀里哗啦地如同下骨牌冰雹。 红绫在门外叫喊起来:豆蔻,好不容易就带出那一副麻将,丢一张牌,我撕掉你的大腿! 豆蔻:我这不是在捡吗?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玉笙给英格曼神父道了个万福:您是住持吧? 玉箫:(小声地) 这是洋人的教堂,哪儿来的住持!叫神父! 玉笙:不是一回事吗?神父,您看看我们这一身!今天一帮子日本兵在后面追,我们跳进一口荷塘,躲在荷叶下面,浑身都冻木了,到现在还是木的……哪怕您就让我们进来换换衣服,定定神,再撵我们走都行! 玉箫:幸亏我们躲在荷塘里,跑在我们后面的十几个人都给日本兵打死了! 英格曼看着她们凄惶的神色,刚才心里的决然开始软化。 外面的枪声近了许多,突然一阵十分密集。 圣·玛德伦教堂/门外 日/外 玉墨听着密集的枪声,又看了一眼怀里的小妹——她如游丝般的生命每秒钟都可能泯灭。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趁法比和阿顾寡不敌众,玉箫跑过去,拔开了门闩。 法比从圣经工场里出来,看见大门打开了,简直是春光乍泻,七八个秦淮河女人一起拥进来。 法比:我的个妈妈!一整条花船都在这儿靠岸了! 最后走进来的是玉墨。玉箫赶紧接过她抱在怀里的王小妹。 英格曼无望地看着这个霎时失去肃静的领土,又是一阵震天撼地的咳嗽。陈乔治替他捶打着后背,他不耐烦地摆着手,表示自己不需要这种伺候:法比…… 法比回过头。 英格曼:(温文尔雅却淡漠地) 请你告诉这些……该叫小姐还是女士,我不知道。请你告诉女士们,我们这里粮食没有,水也没有,住处更没有,人藏得太多,安全也没有。这里十几个女学生和这些女士们的经历相差太远,所以,请她们谅解,还是尽快离开此地。 法比:英格曼神父让我告诉你们…… 玉墨:(打断他) 不用了,神父的话我们都听懂了。就是不懂他的话,他的脸色我们也该懂了。再说不懂,那就是不识相、不知趣。 法比的眼睛和玉墨的眼睛短暂地较量了一下。 玉墨走到英格曼面前,慢慢跪下去。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从一个柜子后面,露出书娟的脸,她刚才显然逃过了法比的扭送。 书娟摆弄着手里的相机,轻轻向门口走去。 她端起相机对着跪在英格曼神父面前的女人背影。 镜头中,那是一个挺直纤细的背影,两侧腰胯工整而微妙的曲线、脖颈和肩膀那古典式弧度……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跪在英格曼面前的玉墨并不看老神父的脸,只看着他那双非常老旧但擦得很亮的黑皮鞋。 英格曼:在我教堂里避难的学生里,有几人的父亲是社会上有影响的人士,也是教堂多年的施主,我承诺过他们,我会以生命保护她们免受任何方面的侵害。当然,也包括社会不良影响的侵害。照理我不能见死不救,但我收留了你们,就辜负了她们的父母。 玉墨:神父,就是低贱九等的命,也配落个好死;就算是猪狗,也配死个干净,死个要脸,死得不受罪。我们姐妹的命是不贵重,不值当您搭救,不过我们只求好死。假如您能省一口粥给我们姐妹,那是天大的情分;就是一口米一口水都不给我们,那也是您的本分。 书娟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圣经工场外面,入神地看着这个优美而贵气的背影。她在求人,却又求得那么自尊、那么通情达理。 英格曼:请站起来。 玉墨缓缓站起。玉箫大声叫了一声:玉墨姐!你快来看看小妹…… 书娟听到这个名字,浑身一震。 玉墨转过脸。 书娟盯着她的脸。这就是她在小报上看到的那张艳情的美丽的脸庞。她的家庭的敌人,她的幸福的毁灭者竟然出现在她面前! 玉墨从书娟旁边快步走过去。一滴深红色的血液从书娟鼻子里流出。 圣·玛德伦教堂/中院 日/外 法比和英格曼边走边紧急地商量。 英格曼:法比,你告诉她们,既然她们执意要进来,就必须遵守教堂的规矩。首先是语言和行为得检点…… 一声尖叫炸起,法比和英格曼都回过头,发现尖叫的是春池,阿顾正把她往起扶。 春池:你个骚人!动手动脚的! 阿顾:(臊了个大红脸) 谁动你了? 春池:你刚才手往哪儿搁? 阿顾:明明是你赖在我身上! 英格曼:(英文) 够了! 老神父咳嗽起来。 春池:乘人之危嘛!趁我昏过去,就…… 英格曼:(喘息着) (中文) 好了…… 这一声微弱的喊叫反而使人们安静了。 英格曼:给她们安排个临时住处吧。 法比:神父,绝对不能留她们在这里! 英格曼不理睬他,慢慢转身往自己住处走去。 法比:(英文) 神父,听着…… 英格曼:(英文) 请你听着,给她们安排住处。(转为中文) 我绝不相信这场混乱会持续太久,日本人应该比我们更难以忍受混乱。等他们的占领完成,城市就会进入军事管制,治安责任自然会由他们承担起来,那时就请她们出去。不管怎样,今天一天就让诸位女士待在这里。 法比:一天不可能结束混乱状态! 英格曼:那么,两天。 法比:神父,您没有到外面去!两天也不可能结束混乱! 英格曼:我们在玩加法吗?三天总可以了吧? 法比:这么多人,我们的粮食只够两天! 英格曼:每个人少吃一点。忍受一下暂时的饥饿。忍受是美德。 老神父不由分说地走去,一面走一面不断地咳嗽。 阿顾凑到法比跟前:怎么办? 法比:(冲着神父的背影) 我不同意。 阿顾:不同意什么? 法比:(苦笑) 嘿嘿,我不同意有什么关系?神父又没和我商量。让她们下地窖去,没事不准出来。 阿顾:有事呢? 法比:有事也不准出来,在地窖里办事——拿一个水桶给她们,大点的,让她们当马桶。躲过今天明天,就把她们送到安全区去。 安全区 日/外 一队日本兵端着枪在拥挤成堆的中国百姓里行进。 一个四五岁孩子躺在地铺上,来不及躲避,军靴直接从他身上跨越过去,踩碎了一个竹编的玩具。孩子愣了一会儿,哇的一声号哭起来,年轻的母亲赶紧捂住他的嘴。 一个日本军曹拉起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把他的绒线帽摘掉,又摘下自己的手套,伸出两根手指触摸他的额头。 他旁边的日本小兵好奇地观看着。 男人浑身发抖,却一声不敢出,翻着眼睛,看那两根手指在他的额头上横移过去,再移回来。 军曹:(对小兵) (日语) 带走。 小兵把刺刀对准男人。 拉贝从难民群中挤过来,一面叫喊。 拉贝:(英文) 他不是军人! 军曹:(生硬的英文) 现在不是了。(对小兵) (日语) 把他带走。 拉贝:(英文) 请你们先等一等,我马上给你们的大使馆打电话! 军曹:(英文) 请打。 拉贝:在我跟你们大使馆联系之前,你们不能带走任何人! 军曹:(英文) 先生您认为,日本大使可以向日本天皇的姑父下命令吗? 拉贝:至少我可以试试。 小兵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懵懂的脸一时转向军曹,一时转向拉贝。 军曹:(对小兵) (日语) 让你带他走! 拉贝:(英文) 我请求你,让我打完电话…… 军曹:(英文) 打完电话,你可以到占领军总部来找我。恭候到来你。 拉贝:(忍无可忍) (英文) 顺便纠正一下,是恭候你的到来。 不远处传来惨叫,拉贝回头看去,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被日本兵绑起,一个老太太抱着孙子叫喊。 安全区大门口 日/外 三四十个老老少少的中国男人被五花大绑地穿成一串,在日本兵的押解下走出安全区大门。 拉贝和另外三个国际委员会成员出现在门口,堵住了日本兵的去路。 拉贝:请等一等! 日本兵们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戴纳粹袖标的西方人。 拉贝:你们有什么证据认为这些人是军人? 军曹:(烦躁地) (英文) 是不是军人,要进一步审问。 拉贝:(捺下性子) (英文) 你们可以在我的办公室里审问。与此同时,我要跟你们的大使通话。 军曹:(日语) 走! 日本兵们挺着刺刀朝拉贝等人走来。 拉贝看着越来越近的刀尖。 一把刀尖在拉贝的羽绒外套的胸口一挑,外套破了一道半尺长的口子,一阵风过来,雪白的羽绒雪花一样飞舞起来。 日本小兵抬起头,看着阳光里顿时充满羽绒,活泼泼的像是有了生命。 拉贝旁边的那个国际委员会成员使劲拉开了拉贝。 日军趁机拉着中国俘虏走去。 拉贝充满失败感和后怕,重重地喘息着。 四五十岁的这个男人回头,叫起来:拉贝先生!救命啊!…… 一声枪响,男人倒下了。 拉贝拔腿就要向那男人冲去,被另外三个成员拉住。 国际委员会成员甲:(英文) 对一条疯了的狗来说,咬死一个人和咬死一千个人没有区别。 国际委员会成员乙:(英文) 南京城里现在有十万没拴狗链的疯狗。 拉贝:(英文) 别拿他们比喻狗。狗是人类的朋友,他们是人类的劫数。 圣·玛德伦教堂 日/外 陈乔治和阿顾帮着秦淮河女人们拎着拖拖拉拉的行李往餐厅走。 陈乔治:神父说了,学生们吃什么,就给你们吃什么。 玉笙:我就说嘛!洋和尚面孔吓人,心还是不坏的! 圣·玛德伦教堂/餐厅 日/内 陈乔治领着女人们进来:这是神父和法比用餐的地方。过去神父请他的洋人朋友中国朋友开宴会,也在这里。 玉箫:学生不在这里吃饭? 红绫:(存心拿腔拿调地) 人家不吃饭,人家用餐! 陈乔治:开战之前,学生都住在学校。后来家里人都把她们接走了。剩下的这十几个大部分是孤儿,还有几个父母在国外,一时回不来。 红绫:(打量着陈乔治) 你多大了? 陈乔治:二十。 红绫:哟,我俩一般大哎! 春池:不要脸吧红绫?你过了几次二十大寿了? 女人们咯咯地笑起来。红绫也咯咯地笑,毫不在乎:叫什么名字啊? 陈乔治:陈乔治。 红绫:英文名字呢? 陈乔治:乔治·陈。 女人们又是一轮嬉笑。 红绫:乔治·陈,家里给你说亲了吗? 秋水:关你屁事啊红绫! 红绫:(斜着眼睛挑逗陈乔治) 说不定过两天就关我屁事了,对吧,乔治?问你呢,家里给你说亲了吗? 陈乔治:我家就在这里。 红绫:教堂里? 陈乔治:有人把我从街上捡回来,搁在教堂大门口,早上神父一开大门,看到我,就把我抱进来了。 红绫神伤了一刹那,又恢复了她的没正经:命真不错。怎么就没人把我搁到教堂大门口,神父一开门,把我抱进来! 玉笙:他敢捡你?人家那么大岁数,你还不让他上火! 女人们爆出一阵浪笑。 阿顾抱着王小妹进来,身边跟着玉墨。 玉墨:住处在哪里? 陈乔治:噢,跟我来! 圣·玛德伦教堂/厨房 日/内 一个大铁皮烤箱被推开,露出一块色泽与其他地板微妙差异的地砖。 陈乔治的手掀开这块地板,露出地窖入口:听法比说,民国十六年反洋人的暴民几次冲进教堂,英格曼神父和几个美国神学教授躲在这下面,躲了二十多天! 陈乔治示范性地顺着木梯子走下去:从八月份日本飞机开始轰炸南京,神父就拿这里当防空洞。 圣·玛德伦教堂/地窖 日/内 女人们一个个下到地窖,在昏暗里瞪着眼打量。靠着一面墙摆放了几个大桶,还要过一阵她们才会发现大桶里盛的是什么。 红绫:(扇着鼻子) 哎哟,什么味道?! 陈乔治:这里一直存放起司、汉姆。 玉笙:什么是起司、汉姆? 陈乔治:(略带炫耀) 英文叫起司,就是奶酪。汉姆就是西洋火腿。 红绫:你还会英文啊,乔治? 陈乔治:(得意地) 会一点。 红绫:那我要找个工夫拜你为师喽! 女人们又哄笑起来。 玉笙:提防着一点,乔治,这个妖精打你主意呢! 陈乔治脸红了,看了红绫一眼。 红绫:那汉姆都哪里去了? 陈乔治:今年八月,日本人在上海开战,外国的船都没有进来了,我们的存货就吃光了。 玉墨帮着阿顾把小妹从入口抱进来:轻一点……别碰到她的伤…… 秋水等把一条棉被铺在较为平整的地方,把王小妹安置到铺位上,玉墨轻轻给她盖上被子。 某民房 日/外 黑岩正用一把指甲锉锉着指甲。一个勤务兵把两帧带相框的相片搁在黑岩当办公桌用的八仙桌上。 黑岩端详着相片上的人物:一张相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的合影,另一张是年轻的黑岩和妻子穿着和服的结婚照。他把照片的位置调整了一番,再看一眼,满意了,眼睛里露出柔情。 通讯兵走进来,一个很响的立正,使黑岩回到了现实,眼睛里那种缺乏感情和个人色彩的中性神色又恢复了。 通讯兵把电报放在紫檀木八仙桌上。 电报特写:绝密,阅后烧毁。 黑岩撕开封皮,展开电文。 电文特写:请速拟处决中国战俘方案。 黑岩思考着,手里仍然机械地移动着指甲锉。 他把指甲锉慢慢放下,拿起一张纸,开始书写。 黑岩大队的保密室 日/内 嘀嘀嗒嗒的发报声中画面里升起电文。 电文特写。支那战俘处决方式:将战俘分为五十人一组从关押地带出,到下关江边执行枪决。 对于被枪决人数的说明:五十人不至于对一小队行刑的日方士兵造成暴动威胁。 对江边刑场选择的说明:便于处理尸体;所有尸体可以直接沉入长江。 南京街道 日/外 戴教官躲在一栋危楼里,为自己包扎伤口。 他撕开自己的衬衫,发现伤在左前肩偏下的地方,差一点伤到致命处。 他忍痛撕开衬衫,艰难地用右手和牙齿给自己包扎伤口。 包扎完毕,他疲劳加疼痛,近乎气绝,慢慢地躺倒在一片烧烂的芦席上。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黄昏/外 红绫嘴里斜叼着香烟,寻寻觅觅地在圣经工场门口转悠,她试探着推开圣经工场的门。 一声吼叫从她身后发出—— 法比:(画外音) 站住! 红绫吓得一震,香烟从嘴里掉到地上。 法比:(满脸嫌恶的嘲讽) 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红绫捡起地上的烟头,放回嘴上,饱饱地吸了一口,绽开一个艳笑。 红绫:东西丢了,不让找啊? 法比:回你自己的地方去!不守规矩,我马上请你出去! 红绫:你叫扬州法比吧?陈乔治告诉我们的。 法比:(指指厨房方向) 你回不回去?! 红绫:那你帮我来找嘛,找到我就回去!看看你是个假洋鬼子,一开口,我们地道的扬州泥巴腿! 法比:我现在就可以请你出去。 红绫:哎,我也是扬州人,我俩是老乡哎!(撒娇地) 东西丢了,老乡你都不问问人家找什么! 法比:(没好气地) 找什么? 红绫:麻将牌。刚才那个死丫头豆蔻把一副麻将掉在这里,蹦得到处都是你还记得吧?刚才想玩几圈,缺五张牌! 法比:国都亡了,你们还有心思玩? 红绫:又不是我们玩亡的。现在我们不玩干什么?闷死啊? 玉墨走过来,拉住红绫,下巴一抬,指着阁楼上:人家在看你唱戏呢! 女孩子们都挤在阁楼上两个圆形窗口看红绫。 红绫:所以我要好好唱啊! 玉墨拖着她就走。 红绫:(使劲往后执拗) 她们叫我来找的,说缺牌玩不起来!(她抬起头,看着圆形小窗里的女孩子) 你们把牌还给我们! 女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夸张地学她的乡土口音:你们把牌还给我们! 红绫:你们拿五张牌玩不起来,我们缺五张牌也玩不起来。 女孩子们又重复一遍她的话,更加丑化她的口音和嗓门。 法比抬起头,看着女学生们。 法比:谁拿了她们的东西,还给她。 徐小愚:谁要她们的东西!还怕生大疮、害脏病呢! 玉墨拖着红绫往回走。红绫先给气得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哈哈一笑:对了,姑娘我一身杨梅大疮,烂得流水!脓水都抹在那些麻将牌上,哪个偷我的牌,就把脏病传给她!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从一个圆形小窗,可以看到玉墨把红绫拖着离开了工场门口。 然后我们看到,从这个小窗观察她们的是书娟。她身后,几个女学生用五张麻将牌在铺位上玩“抓子”。 红绫的上半身和两条腿拧着劲,上半身还留在后面跟女孩们骂架叫阵:晓得了吧?那几张麻将牌是姑娘我下的钓饵,专门过大疮给那些手欠的! 法比:(问女孩们) 你们到底拿没拿她们的东西!徐小愚!拿了没有? 书娟:小愚没拿,是我拿的。 徐小愚感动地看了一眼书娟,这个向来和她对立的同学。 红绫马上站住了:(对法比) 你看,我就知道她们拿的嘛! 书娟:不关她们的事,是我一个人干的。你们俩过来,我还给你们。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玉墨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觉。 红绫得胜地扭身过去。 书娟:(指着窗下) 你们俩都过来啊。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日/内 书娟的手抓起那块从墙上落下的石灰,把它掰成好几块。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日/外 玉墨看出这女孩居心叵测,赶过去拉了红绫一把。 玉墨:红绫我们走…… 红绫执意走到窗下。 书娟:(对玉墨) 还有你啊,你也过来。 玉墨和书娟对视了一瞬。她对这女孩的动机更加警觉。她使劲把红绫推到一边,与此同时,从楼上小圆窗里砸下若干块石灰,竟然是朝着玉墨砸来的。 红绫抱着头弓下腰。小圆窗砰砰地关上了盖子。 红绫:日你个妈妈! 她不管不顾地向圣经工场冲去。 法比快步跟进工场。玉墨还看着那个关上的窗子——刚才那个女孩的眼神像个谜,非常费猜。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 黄昏/内 红绫冲进圣经工场的门,见女孩们正把钢筋梯子往上抽,她蹿上去,一跳老高,抓住了梯子最下一档。 法比:(对女孩们) 你们在胡闹什么?! 玉墨:(也跟进来) 红绫,算了! 红绫几乎吊在梯子尾端,涨红了脸:凭什么算了?!要不是我躲得快,脑浆子还不给她打出来了?凭什么我白给她们打?! 玉墨:就凭人家赏你个狗洞待着,赏你两个土豆吃。就凭人家要忍受我们这样的人。就凭我们不识相不知趣给脸不要脸。就凭我们生不如人,死不如鬼,打了白打,糟蹋了白糟蹋! 说完转身就走。 法比糊涂地瞪着她的背影。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傍晚/内 书娟拿着相机,用镜头瞄快速准离去的玉墨,嘴里发出模拟的机枪扫射声响:突、突、突…… 圣·玛德伦教堂/地窖外 夜/外 一只手挪开一块砖头,露出里面昏黄的烛光和晃动的人影。麻将牌相碰的声音、低声的哼唱、以及有一搭无一搭的弹琴声音都从这个透气口流出来。 那只手又挪开一块砖,能看见赵玉墨靠着一个躺着的大木桶抽烟。 圣·玛德伦教堂/地窖 夜/内 玉墨慢慢吐出一口烟,翻了一页手里的旧杂志。 躺在她对面墙根下的王小妹哼了一声,她放下杂志,走过去。 如果注意,可以看到透气孔露出的一双大大的稚气未泯的黑眼睛。 圣·玛德伦教堂/地窖外 夜/外 把眼睛凑在透气孔上的是书娟。透气口大约达到她的大腿,她得跪在地上往里窥视。 她看见玉墨跪在地上,只看到一个背影。 圣·玛德伦教堂/地窖 夜/内 玉墨跪在地上给小妹垫高枕头,又摸了摸她身下的褥子:这地窖太潮了,褥子都跟泡了水似的!好人也受不了,别说伤这么重的人! 玉箫:那怎么办? 玉墨慢慢站起身,寻思着。 圣·玛德伦教堂/地窖外 夜/外 书娟的视线就像步枪瞄准仪一样跟着玉墨。 玉墨:我去找一点稻草给她垫上。 玉箫:我跟你一块去。 玉墨:我一个人去吧,人去多了又招人家烦。 玉箫:这地方哪能找到稻草吗? 玉墨:旧报纸总是能找到的,把报纸垫厚一点,也能挡点潮。 书娟的视线跟着玉墨移到梯子前面。她赶紧把两块砖堵到原来的地方,然后拐到餐厅大门的暗影里,脊背紧贴着门,像个小刺客一样紧盯着玉墨将要出现的方向。 圣·玛德伦教堂/英格曼的小楼 夜/内 法比从躺在床上的英格曼神父嘴里取出体温计,凑到烛光里去阅读老神父的体温:三十九度。 英格曼:比昨天好一点。 法比:昨天也是三十九度! 英格曼:(一笑) 没有更坏,就是好一点。疾病在谋杀我,今天放慢了速度,不就是好一点吗? 法比把一块毛巾从一盆水里拧出来,搭在老人的额头上。 英格曼挡住法比的手。 法比:您这也就是一场伤风感冒!捂几身汗,就好了! 英格曼:你小时候,我只为你撒谎责罚你。现在我也责罚不动了…… 老人被自己的咳嗽打断了。 法比看着他咳,眼皮一抖一抖的,心越揪越紧。 门外传来敲门声。 法比:谁? 陈乔治:(画外音) 乔治。 法比看了一眼英格曼,打开门。 陈乔治:喷水池的水…… 法比打了个激烈的手势,走出门,顺手把门掩紧。然后他示意乔治跟他走。 两人从楼梯上下来,穿过一个起居室,走到另一间小屋——这里显然是法比的住处。 法比推开门,招呼陈乔治在门口等待,自己走进去,把窗台上的几个酒瓶抓下来,放到门后,然后才打开门。陈乔治走进来,一面嗅嗅鼻子。 法比:说呀。 陈乔治:啊? 法比:我让你去盘点一下粮食和水,看看够这么多人吃喝几天。 陈乔治:哦。土豆省点儿吃,加上那点黄油、起司,还有点腌肉,大概够吃一个礼拜了。 法比:黄油和起司谁也不准动,都给老爷子留着。 陈乔治:水比较讨厌。自来水断了,我们一直喝的是喷泉池里的水,用消防池的水冲马桶…… 法比:这我比你清楚。 陈乔治:喷泉池里的水只剩一半了。 法比:那就把消防池的水也打来喝。 陈乔治:消防池的水是冲马桶的! 法比:你还挺讲究!没得吃没得喝,马桶还用冲吗?从明天起,一人一天只给半茶缸开水。 陈乔治:早就是一人一天半茶缸开水了。 法比愣了,情形比他预估的竟然还要严重。 圣·玛德伦教堂/大厅 夜/内 玉墨走进弥撒大厅,立刻被震慑了:高大的空间,肃穆的气氛,神秘而庄严,一种超越物质生命的存在感召着她,连蜡烛的光芒也神秘、古老…… 玉墨慢慢地顺着走道往布道台走去,眼里闪烁着莫名的感动和渴望。 她走到第二排长椅上,坐下来,从第一排椅子的背后拿起一本《圣经》。 圣·玛德伦教堂/厨房后面 夜/外 一把长铁锨伸进灶眼,被抽出来时,装着一锨炉灰,一些没有熄灭的灰烬在黑暗里星星点点地闪烁。 握铁锨的人是书娟。 她既小心翼翼,又脚步飞快地绕过厨房拐角,一些闪亮的煤灰落在一个浅浅的水洼里,发出嗤拉一声,冒起一小股白色蒸汽…… 圣·玛德伦教堂/大厅外 夜/内 玉墨仍然坐在长椅上,神色那么凝重…… 圣·玛德伦教堂/大厅外 夜/外 书娟握住铁锨站在门外的阴影中,看着玉墨的背影——这个背影像所有教徒一样虔诚。 书娟看了一眼铁锨里的煤灰,星星点点的火星暗了一些。 玉墨站起身,走到圣母和圣婴面前,出神地打量着。 书娟紧紧盯着她。手里的铁锨开始微微发抖。 玉墨此刻显得纯洁、宁静,似乎跟她真实的身份毫无关系。 书娟看着她慢慢转过身,沉浸在深远的思绪中,脸容也显得纯洁、宁静。 书娟感到不应该惩罚此刻的玉墨——尽管她几乎害得她家破人亡。她把那一铁锨仍然灼热的煤灰倒在地上,向黑暗里跑去。 玉墨听到轻微的动静,往前赶了几步,听见书娟跑去的脚步,猛抬头,看见一个走入夜色的女孩身影。她纳闷地瞪着眼睛,又意识到什么,转脸看见一小堆煤灰,浮头还有几颗火星在闪烁。她更加不懂了。 院外有座被焚烧的楼宇,风将火煽得更旺,女孩的身影被照亮了。此刻她回过头,玉墨发现她就是今天用石头砸红绫和她的女孩。 第六集 圣·玛德伦教堂/大厅 日/内 圣母圣婴塑像前,烛光微弱。 嗤拉一声,我们顺着布料被撕破的声音看去,法比将巨幅丝绒窗帘扯下来了。窗帘落下时扬起的灰尘把他呛得连打好几个喷嚏:(自语) 我的个妈妈,净是土!水里涮涮够栽一担秧了!…… 他又抓住另一幅窗帘,跳起来往下扽,又是嗤拉一声。他一扭头,看见对面圣经工场阁楼上的微弱光亮,皱起眉。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 早晨/内 一面用窗帘、长衫、被单拼凑的星条旗就要完成。女学生们打着哈欠,把一颗颗用白布剪成的五星往蓝色长衫拼成的底板上缝缀。 法比跳到一张桌上,宏观地审视旗帜。 刘安娜:阿顾真胖,一件褂子拼拼凑凑就够了! 法比:他要是再胖点就好了。 女孩们奇怪地看着她。 书娟:拼都不用拼。 法比看了书娟一眼:这个女孩不动声色的机智以及对他幽默的理解使他惊讶。女孩们纷纷醒悟过来,都笑了。 圣·玛德伦教堂/大门外 清晨/外 呼啦一声,女学生们缝制的星条旗从教堂半塌的钟楼上垂挂下来。 远处近处仍然是隆隆的轰炸。教堂对面的建筑似乎是一个工厂,厂房噼啪作响地蹦着火花。 垂挂下来的星条旗下,是十几个女学生仰起的脸。 书娟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一个相机的取景框,从那框里看到法比很悬地站在被炸塌的钟楼窗口,踩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将旗帜固定在一根木杆子上:(大声问女学生们) 怎么样? 女学生们的反应不同,有的赞赏,有的不以为然。 苏菲:好威风啊! 徐小愚:一堆补丁似的! 刘安娜:够大的,恐怕路口就能看见! 法比:那才好呢!让日本人看见它就向后转,从路口直接回老家。 苏菲:有这么灵啊? 法比:教堂这块地是美国人买下的,买下八十多年了,教堂后院埋了四个美国神父呢。这面旗子就是美国边境线,日本人敢打进美国国土吗?就算他们不看神父的老面子,也该看美国的大面子! 一阵飞机的轰鸣声,书娟把她的“取景框”转到天空:几架日本飞机从天上飞过。 法比:从现在起,大家都安安生生睡觉。挂了这面旗子,保你们就不会出冷汗了。就等于住在纽约的公园大道,左边是巧克力房子,右边是棉花糖亭子,一抬头就摘朵玫瑰花,一低头呢,就捡一张钞票…… 书娟的取景框里,法比忘情忘形。她突然叫喊起来:法比! 法比一愣,脚险些踩空。 书娟:你去过纽约? 法比:当然!…… 他终于把旗子固定住。 书娟:那你知道纽约有个中央公园吗? 法比:当然知道。公园大道就在中央公园里! 书娟对自己一笑,不语了。 法比:娃娃们,有了这面旗子,现在你们都给我回去睡觉去!就想着你们住在纽约公园大道,保你们都睡得着、睡得香! 又是几架飞机从上空飞过,飞得很低,掠起一阵风,撩动女孩子们的短发和水手裙胸前的飘带。 一根火柴被擦燃,点燃了一支熔化得奇形怪状的蜡烛。小小的火苗照亮了孟书娟胸前的项链表:12:30。 徐小愚:(画外音) 浪费蜡烛! 我们逐渐辨认出来,阁楼上两边铺着地铺,中间一张长凳,作为长案用。蜡烛就被搁置在这个所谓长案上。 苏菲:(画外音) 法比说了,不准随便点蜡烛! 书娟:(慢悠悠地) 我又没有随便点蜡烛。 所有女孩都躺在地铺的被窝里,唯有孟书娟穿着大衣,带着围脖和帽子坐在铺位上。 徐小愚:你这不叫随便呀?!一会儿工夫点了三次了! 书娟:(仍旧慢悠悠地) 点了四次。 她打开皮箱,把一本唱诗歌本放进去,又从里面拿出手套,慢慢戴上。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夜/内 学生们大部分都从被窝坐起来。 徐小愚:孟书娟,你看表有什么用?还不是没人来接你! 书娟:我又不是看时间。这是我妈留给我的表,我就是想看看。 徐小愚:你算了吧。(转向同学们) 从昨天下午她就开始看表,说她爸要来接她去搭船,一块到汉口去!到现在她爸连个影子都没见!折腾得别人都睡不着!再看表我爸爸说不定都从南洋回来了! 书娟不理睬她了,毫无表情地看着烛光。 徐小愚:我爸要是回来,才不会那么自私,只带自己的女儿走,他肯定会把你们所有人都带到上海去,请我们所有人吃凯斯令的冰淇淋! 苏菲:真的? 徐小愚:你们都作证啊! 苏菲:我还没去过上海呢。听说上海的电影院里有两三千个沙发…… 书娟:那你就等着小愚爸爸带你去吧。等他先把他四个姨太太都带去,四个姨太太还有十多个孩子…… 突然从徐小愚的方向飞过来一本书,打在孟书娟的肩膀上。书娟捡起书,站起来,一面吹打着上面的灰尘,一面向徐小愚走去,并不间断刚才的话:要是还带得动你苏菲…… 她似乎没有跟谁动气,接近小愚的铺位时,她突然向对方扑去。 两个女孩刹那间就陷入混战。所有女孩都从被窝里坐起来了。 刘安娜:(跳出被窝拉架) 别打了!日本人都打到南京城下了,还有心思抬扛吵嘴!…… 另外几个同学也帮着刘安娜把小愚和书娟分开。 刘安娜:也不想想南京要是真失守了,我们都怎么办! 女学生甲:班长别吓唬我们哟!说是我们国军的武器弹药能打五个月的! 女学生乙:英格曼神父说,最多三四天,日本军队就会恢复秩序…… “咚、咚、咚!”她们脚下的地板被重重地擂响。女孩们都静下来。阁楼下传来法比的喊声:(画外音) 这么晚了,吵什么?!把蜡烛灭了! 圣·玛德伦教堂/前院 夜/外 法比站在圣经工场窗下,朝屋顶阁楼叫喊:都几点了,你们还不睡?! 阁楼的小窗打开一扇,小愚的脸冒出来。 徐小愚:孟书娟还在等她爸爸! 法比:都给我睡觉!……(见她们都不动) 没听见?!……实在睡不着也不要紧,我有好办法。你们哪几个睡不着? 女孩们:(七嘴八舌) 都睡不着…… 法比:太好了。 他停下不说话了。女孩们好奇了,再次七嘴八舌起来。 女孩们:你什么办法?…… 法比:来,你们都下来,我告诉你们我有什么办法。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夜/内 刘安娜打开地板上一个方形盖子,两个女同学将一架能伸缩的钢筋梯子伸出去。 圣·玛德伦教堂/圣经工场 夜/内 一个个女学生从梯子上下来,看见法比把一块深红色的丝绒窗帘摊放在地板上。 法比:睡不着觉,无非是紧张害怕,惶惶不可终日,手心脚心出冷汗…… 苏菲:你怎么知道我手心脚心出冷汗? 法比蹲下身,将丝绒这里拉拉,那里拽拽,一面回答苏菲:出没出吧你说? 女学生甲:你怎么知道的? 法比:因为我出了好几夜冷汗了。所以我想出个好办法,保证让你们从此不出冷汗。你们的针线课分数都不错吧? 刘安娜:那叫家政课。 法比:哦,家政课。家政课不是教你们做针线吗?来,安娜,给每个人发一根针,先把这几块窗帘缝到一起,接成一块大的。 苏菲:干什么? 法比:破的地方都补上。还有,(他抖出一条蓝褂子) 把这个裁开,拼成个正方块。 徐小愚:就干这个呀?还不如去睡觉。 法比:(只是照着自己的计划说) 再把这条被单剪开,剪成四十五块,把它们剪成五星…… 一阵突然加剧的炮轰,贴着米字纸条的窗子玻璃喀嚓作响,蜡烛火苗几乎要灭。女孩们都叫起来,不自禁地扎成一堆。 书娟的手被小愚紧紧握住。她偷偷看了一眼缩头缩脑的小愚:怎么这么近啊?是不是日本兵打进来了? 书娟不动声色地把手往外抽。小愚意识到了,尴尬地看看她,松开自己的手。 法比:我还没说完啊,剩下白被单都裁成两寸宽的条条,不够长就接起来。 书娟明白了,把手伸向法比:把针线和剪子给我。 其他女孩都懵懂地看着书娟用剪刀裁开被单,又将长条白布对折,再对折,直到折成若干小方块,拿剪刀一一裁开。 特写:一颗白色的五星在剪刀下渐渐形成。 刘安娜:记得吗?红色象征勇气,蓝色象征忠诚,白色象征自由。 苏菲:美国国旗? 若干把剪刀下,一颗颗白色的五星诞生了。 第七集 江滩 清晨/外 晨光破晓,而月亮尚明。 李全有和王浦生被反绑着手臂,站在五六千人之众的战俘人群里。 王浦生:(小声地) 我们是在等船吗?……小鬼子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李全有心里已经感到十分不祥,没有回答王浦生,而是向身后和侧面看去。 从李的视角看去,围绕江滩的三面高坡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影——日本兵如同站在电线上的麻雀。 李全有又低下头,打量着脚下,老兵的机警和经验都充斥在他的目光里。此刻他的目光定在不远一个洼处。 李全有:(对王浦生耳语) 看见没有,那边地势低。 王浦生懵懂地看了李全有一眼,又顺着他下巴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那处洼地。 李全有:(耳语) 一有情况你就跟着我往那儿滚。 王浦生:(耳语) 什么情况? 李全有正要说什么,突然一个抽搐,与其说他听见了那声微妙的响动,不如说是直觉到了它。他机警地向响动扭转过脸,看见坡顶上一个人影举着什么,似乎是指挥刀。 微妙的响动也惊动了几只鸟,扑棱棱地冲向黎明的天空。 指挥刀命令下,坡顶所有枪械一齐就位。 李全有使劲推了王浦生一把,两人一起倒下。于此同时,坡顶上的几十支机关枪一齐响了,王由于李的那一推,先于李滚入洼处。 中国战俘们发出瘆人的惨叫,成片成片地倒在暴雨般的枪弹下…… 教堂/地窖 清晨/内 远处的枪声密集而持续。 玉墨从地铺上坐起来,昏暗中,我们看见她瞪大的眼睛里闪着探究的目光。枪声显然也惊动了王小妹。玉墨听见她恐惧地哼了一声,垫在她身体下的旧报纸发出沙啦啦的躁动声响。 玉墨立刻起身,一边披上大衣,一面向躺在她对过的王小妹靠近,摸了摸她的额头,皱起眉头——小姑娘的伤势和感染显然在加重。她将两手轻轻捂在小妹的耳朵上,一面轻轻摇晃着她,如同一个母亲在哄慰孩子。王小妹渐渐安静下来。 枪声持续着。 其他姐妹也陆续起身,都在聆听这均匀连续的机关枪扫射。 玉笙:是不是……国军又打回来了? 豆蔻:好像放炮仗! 玉笙:放什么炮仗?明明是机关枪!说不定真是国军反攻了! 红绫:(分析着) 不对……不像两方交战……是有点儿像放炮仗,不过是几十挺机关枪一起当炮仗放…… 玉箫:打靶子? 玉墨:天还没亮,打什么靶子? 枪声总算停了。大家都松口气似的。 玉墨端起小妹枕头旁边的一个碗,把小妹的上身托起,靠在自己身上,用勺子给她喂水。 豆蔻也披衣走到小妹旁边:小妹……小妹! 玉墨:(轻声地) 别叫她。就是她想答应你,也没力气。 玉箫:好冷啊!昨天早上泡在那口塘里,五脏六腑都冻透了,一夜都没暖和过来。 红绫:我箱子里没一件衣服是干的! 春池:对了,那边有个大屋子,里头好多书,还有个炉子在墙上! 红绫:那叫壁炉! 春池:把炉子生起来,烤烤火多好?! 玉墨站起来,走到一摞摞曾经盛装罐头或其他进口货的木条箱子旁边:把这些拆了,就是柴火。 玉笙:没有斧子,用什么拆啊? 玉箫走过来,一只脚踏住箱子的一侧,两手扳住一根木条往上掰扯,但怎么也扳不动。红绫等也围拢上去,嘻嘻哈哈地推着玉笙。 红绫:玉笙,你两脚踩着,让玉箫扳。 玉笙:你怎么不踩着? 红绫:我要有你那么重,我就踩着。 玉墨挤开她们,把一把菜刀搁在玉箫面前:用这个。 玉箫:这是哪来的? 玉墨:(指着头顶) 上面不就是厨房吗?不动脑筋。 教堂/院子 清晨/外 飞机的轰鸣声中,玉墨从厨房走出,手里拿着一个铜盆。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清晨/内 灰蒙蒙的清晨天色,书娟用两手比画的取景框里,飞过三架日本飞机。她单膝跪在圆圆的小窗口,以她的“取景框”追踪低空飞行的敌机,直到敌机消失。 她的“取景框”渐渐低垂,框内出现了玉墨的背影——她手里拿着一个铜盆,向中院的喷水池走去,那么婀娜的背影,同时又那么强韧…… 书娟的“镜头”似乎开始聚焦——玉墨背影弓下身,似乎在用铜盆从喷水池里舀水。 书娟瞪着眼睛,似乎一个主意升上心头。 苏菲:(画外音) 书娟你在看什么? 书娟:有人偷喷水池的水。 几个女孩都凑到几扇小圆窗子前面,看见楼下玉墨端着一盆水匆匆走进厨房。 教堂/厨房 清晨/内 昏暗中,炉灶里蹿起幽暗的火苗。 那一小盆水被搁在火上。 镜头反打:玉墨的脸在微弱的暖色光亮中充满期待——那盆水微微荡漾,升起一缕乳白的蒸汽…… 教堂/楼梯 早晨/内 玉墨端着冒乳白蒸汽的小铜盆,走上散落着碎砖石的烧焦了的雕花栏杆的楼梯。银色晨光从炸塌的钟楼那犬牙交错的洞隙透入,落在这废墟般的空间,落在玉墨身上,显得有些魔幻。 玉墨走上二楼,消失在拐角。 书娟悄悄跟在她身后。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端着铜盆进来,打量了一下这个古朴而不失雅致的盥洗室。一面镶着古老花边的镜子上,由于水银镜面的老旧而长了些锈斑,再加上水蒸汽,使玉墨的面影如梦如幻。一面窗子的玻璃被震碎了。米字纸条在风里飘动。洗手池边还落着玻璃碎片。 她把铜盆搁在洗手池的台面上,转过身,把门关上。门框和门都由于钟楼的颓塌而有些变形,怎么也无法将门闩上,只好尽最大努力将门合严实,然后转过身急切地脱衣服。 从朦胧的镜子里,我们看到她急切地将一件件衣服搭在水池台子上。 她脱到最里面的吊带衬裙时,开始用一块手绢蘸着热水擦洗自己的脸、脖子和胸口。热水激在她身上,使她舒适而刺激地大口吸气。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外 书娟从门缝里看入盥洗室,正看镜子里反射的玉墨的雪白肌肤和脸庞。热气朦胧,使一个美丽的身体在一层薄薄的肉色丝绸衬裙下显得更加妖娆。书娟像看着一个魔女显身,极受魅惑又感恐怖,一动不动,被定身一般。 然后,玉墨端着盆向马桶隔栅走去,走进隔栅,关上了门。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书娟踮着脚尖,无声无息地走进来。那件肉粉色的丝绸睡衣搭在马桶隔栅的门上,并听见从隔栅里传出水落入铜盆的悦耳声响。玉墨显然专注地享受这难得宝贵的洗浴,没有注意书娟这个小入侵者。 水从隔栅流出,慢慢向盥洗室的马赛克地面漫延。 书娟看着那水在马赛克地面上渐渐扩大流域,渐渐向她所站立的地方延伸。她脸上的魅惑和恐怖都消失了,被强烈的恶心所替代。她看见水流几乎淹到她的鞋子了,她慌不择路地退后几步。 玉墨:(画外音) 谁呀?…… 书娟不说话,盯着隔栅的门,见搭在门上的肉粉色衬裙被飞快地扯下去。 玉墨:谁在那儿?!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此刻已经套上了衬裙。她蹲到地上,从隔栅下的一段两寸宽的空隙看出去,只见一双女孩子的黑色高帮皮鞋:你是谁?……(微微一笑) 怎么不说话呀? 她站起身,思考了片刻,把门拉开,看见一个女孩的身影飞快地闪出门去,似乎手里还抱着一堆什么。 她醒悟到什么,向洗手池台子上看去:自己放在那里的衣服一件也没了! 玉墨赶紧从隔栅出来,扑向门口。她的手刚抓住门把,门却被人从门外死死拉住……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书娟用两只手使尽全力拉住门把。地上扔着玉墨的衣服。 玉墨:(画外音) 你拿我的衣服干什么?!…… 书娟不理她,仍然使尽全力拉住门把。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同时也在拉门把。门外和门内的两人在角力。玉墨的力气显然比书娟大些,门被拉开了一条缝,玉墨从门缝看见门外女孩的脸庞——正是昨天打算用石灰块砸她的女孩,此刻女孩的脸因为过分用力而涨得发紫,五官都扭曲了,但那双单纯幼稚的眼睛里向她发射的仇恨是明白无误的。 玉墨反而放弃和她的较劲,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你叫什么名字?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书娟不说话,将门咣当一声阖上。她从头上飞快抹下发带,穿入门闩的孔内,再将发带的另一头穿进另一个孔,将两头紧紧拴牢。 玉墨:(画外音) 你想冻死我是不是? 书娟:(毫不犹豫) 是。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抱着肩膀子抵御寒冷:昨天你想用石灰砸我,又想用炉渣烫我,是不是? 书娟:是。 玉墨:为什么又把炉渣扔下跑了? 外面一片沉默。 玉墨:发善心了,不想害我了?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书娟:(皱起眉头,不情愿地回答) ……因为你当时在圣母像前面。 玉墨:(画外音) 你怕圣母看见你用炉灰烫我? 书娟眉头皱得更紧,更加不情愿地跟她对话。 玉墨:(画外音) (几乎从声音里都听得出微笑) 嘿,问你呢。 书娟:不应该伤害在圣母面前祈祷的人。 门内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刻薄而放浪。 书娟禁不住趴在一条非常细的门缝上往里看。她看见玉墨仰着脖子大笑的朦胧面影……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呵呵地笑着。 玉墨:哈哈哈………你以为我在祈祷?…… 书娟:(画外音) (狠狠地) 笑什么笑?! 玉墨:我祈祷?你把我太当人看了!……告诉你,我十三岁那年就不祈祷了。十三岁那年,我从教会中学肄业,就再也没有祈祷过。 书娟:(画外音) 扯谎! 玉墨:怎么是扯谎?你以为我就不配上教会中学?……(英文) 我过去是上海圣玛丽女子教会学校的好学生。信不信由你。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书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门缝里的朦胧的魔女。 玉墨:(画外音) 继续我们刚才的谈话吧。昨晚你误会我了,以为我在给马利亚交谈,所以饶了我,没用炉灰破我的相,是不是? 书娟:你真上过教会学校?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我们不谈那一段好不好?我没兴趣。就是说,昨天你一见到我,就想伤害我。 书娟:(画外音) 对。 玉墨:好诚实。那我问你,为什么你这么恨我?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书娟的眼睛盯着门缝。 书娟从门缝里得到的视野:玉墨抱着双肩,坐在水池台子上。 玉墨:你是恨我吧? 书娟:是。 玉墨:因为我是秦淮河来的女人? 书娟:(打断她) 你不是人,你是妖!吸男人的血,勾男人的魂,毁他的家,让他老母亲跟他生分,让他的小孩瞧不起他! 门内变得寂静无比。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这回轮到玉墨吃惊发愣了,她瞪着紧闭的门也像是瞪着一张充满怨气、正在发泄的面孔。 玉墨:老天爷,看来你是为天下的和睦家庭除害来了。你打算用那些炉灰破我的相,还是索我的命? 门外没有声响了。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从门缝里的视野,透出的玉墨正在撩起自己的衬裙,打量着自己两个膝盖上的伤疤:(轻描淡写的) 我倒是给炉渣烫过。十四岁那年,我后妈把我推到滚烫的炉渣上。 门外还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玉墨:等我伤好了,她就把我卖到南京来了。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书娟瞪着紧闭的门,就像瞪着一张在讲故事的面孔。 玉墨:(画外音) ……卖到秦淮河最大的一条花船上。……你今年多大了?十四?……十五?…… 书娟不语,但她显然已经被玉墨的话震动了,且不说是正面还是负面的震动,我们能看出她的不安,似乎她被迫激起自己本不愿生发的兴趣或说一丝恻隐之心。 玉墨:(画外音) 你怎么不说话? 书娟:你瞎编!扯谎!想让我可怜你!…… 同时她却像惧怕一样向后退了两步,然后急匆匆地顺着楼梯跑下去。 教堂/大厅/楼梯口 早晨/内 书娟跑下来正和迎面跑来的女同学们相遇。 苏菲:那个叫玉墨的在楼上? 书娟没有说话,从她们中间穿过,向大厅门口走去。 徐小愚:她在楼上干什么? 书娟头也不回地答复她:你们去看就知道了!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拼命地拉着门把,把门拉开了一条缝。此刻她可以看见两扇门之间拴了一根深蓝发带。 门缝终于宽得可以容她把胳膊伸出去,够那一堆被书娟丢弃在地上的衣服。 她的手指尖终于碰到了旗袍的一角。她吃力地将旗袍一点点拉近,终于拉入门缝。她迫不及待地穿上旗袍,顾不上扣纽襻,又蹲下来,去够棉质连袜裤。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从楼梯上跑上来的女学生们顺着走廊跑来,跑到女盥洗室门口,看见一只修长白皙、完美无缺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指尖刚刚够到那条棉质连袜裤的边。 女孩们看好戏一样看着那兰花瓣一样冰清玉洁的手那么绝望……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站起身,想进一步把门缝拉宽。 在渐渐变宽的空间里出现了一个女孩子的脸——苏菲,紧接着,第二张女孩的脸——徐小愚,然后,这个空间里充满了女学生们的脸。 玉墨:能请你们帮个忙,把门打开吗? 女孩子们相互看看,好像不知道她在跟谁说话。 玉墨只好又蹲下,伸出手去够棉连袜裤。现在门缝宽得可容她够着了。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的手刚刚抓住棉连袜裤,徐小愚一抬脚,踩在她的手上。 玉墨:(画外音) 你们干什么?! 徐小愚:你干什么?! 玉墨:(画外音) 昨天我们在路上碰到日本兵,跳到一口荷塘里,才逃过一劫,我就想洗一下…… 刘安娜:用我们喝的水? 玉墨:(画外音) ……请你抬起脚来。 徐小愚:那你求我吧。让我行行好。 玉墨:(怒吼) 抬起你的蹄子! 豆蔻和玉笙、玉箫跑来。 豆蔻:你们干什么?! 玉笙仗着自己高头大马,膀大腰圆,直接蹿到徐小愚身边,拦腰将她抱起,门内的玉墨趁机抽回手。 玉笙:你作死呢,小蹄子!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墨看着自己被踩红了的手指关节,朝上面哈了口气,眼里闪着愤怒和委屈。 玉笙:玉墨姐,别急,我这就帮你把门开开!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玉笙上去就要解开那个拴住门鼻的发带,但徐小愚和另外两个女学生从她侧面和后面上来拖住她。豆蔻和玉箫一看,也急了,又上去拉扯女学生。但女学生的人数毕竟比她们多,双方陷入了混战。 徐小愚:想出来可以,把水还回来!还给我们! 苏菲:对,还我们的水!我们一天才半茶缸水! 所有女学生:还我们的水!……还水来!…… 玉笙不能解开发带的死结,她突然把所有人都往后猛一推,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冲到门上,发带被撞断了。 玉墨出现在打开的门内。 玉笙大喘粗气:你没伤到吧? 玉墨摇摇头,眼神非常悲凉。 江滩 早晨/外 江鸥的哀号声中,第一线霞光照在拍岸的江涛上。江涛是鲜红的,成堆的中国军人的尸体被江水洗涤着。 俯身躺着的李全有慢慢睁开眼睛。他身上脸上全是血;有死难战友流到他身上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他的棉袄左肩一大片深红,显然那里挂了彩。他刚想动,马上感觉到左肩的伤痛,又躺回去。 他看了看大半个身体压着的王浦生:浦生!……浦生!…… 王浦生动了动,轻轻哼一声。 李全有马上兴奋了,活力回到了他的眼睛里:小伙子!我俩属猫的,有九条命!来,使把子劲,坐起来! 王浦生呻吟了一声。 李全有:你伤到哪儿了? 王浦生的身体抖动起来,越抖越剧烈。 李全有俯下身,发现这个小兵在无声地猛烈地抽泣,并且想压制住自己的抽泣。 他吃力地把身体摆成一个角度,能够使自己的反绑的双手够着王浦生反绑的双手。龇牙咧嘴地摸索着给王浦生解绳索,一面跟他交代着:往左边转一点儿……别动,我先给你解开,你再给我解。好在我不是头一次给人五花大绑…… 王浦生:(声音微弱地) 你过去也给枪毙过?…… 李全有:瓜娃子!枪毙了我还能在这儿?我这辈子给绑过好多次,一次是偷东西,一次是偷女人,还有两次是上山当胡子,给衙门抓进去,绑得比这个紧多了! 两人以奇怪的姿势背靠背,半坐半跪,都是龇牙咧嘴。 特写:李全有的手把王浦生的绳子解开了一个扣。 李全有累极了,突然瘫倒,对着天空喘出一口粗气:(嗓音嘶哑地) 歇一下再来解…… 长江/附近的野地 早晨/外 两辆蒙着黄色帆布的军用卡车开来。 第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晃动着一个我们熟悉的面影——黑岩大佐。 江滩 日/外 李全有终于把王浦生手上的绳索解开了。他再次累得瘫倒,喘息着。 王浦生坐起来,揉着自己被绳子绑麻木的手。 李全有:你说……要是……能活出去,你想做啥子? 王浦生:找我妹妹。 李全有看着天上的江鸥,轻盈地滑翔着:我回四川去,找我女人,我儿子……扒火车,要饭,偷,抢,咋个都要回去,回去了,就再也不出来了…… 王浦生:来,我给你解开绳子。 李全有突然定住神,听着坡顶上越来越近的卡车引擎声:(对王浦生) 趴下! 李全有用耳朵分辨着局势,神色中没有恐惧,而是迎战的亢奋。 王浦生恐惧地使劲闭住眼睛,牙齿很响地相互磕碰。 李全有:(耳语) 别怕,我俩是属猫的,九条命…… 王浦生牙齿磕碰的声音停止了。 李全有:(耳语) 咋个都不要动,装得比死人还要死……再疼都要忍着,忍过这一关,你就能找到你妹妹了,听到没有? 王浦生:(耳语) ……听见了。 卡车的声音越来越近。 李全有以最小的动作往一具尸体下移动,一面交代浦生。 李全有:(耳语) 藏到别个的身子下头,这就叫找垫背的…… 王浦生看了他一眼,也学他的样,一点点移到两具尸体交卧而形成的空当中。 江边高坡上 日/外 卡车颠簸着从远处开来,开到坡顶停下。 第一辆卡车的司机跳下车,绕到另一边,打开门,从里面下来披着呢子斗篷的黑岩大佐。 他走到高坡边沿,向下面看着,江滩上铺满中国军人的尸体。他收回目光,脸上的表情像是在检视一项刚刚竣工的大工程。 坡顶上看去,太阳离开江面已经一竿高了。 从第一辆卡车上跳下荷枪实弹的日本兵。 第二辆卡车上载的是一群中国人,全都穿着统一的马甲,背后一个大字:殓。 黑岩戴雪白手套的手向身后打了个手势,一张地图及时地展开在他面前——两个参谋之类的年轻军官一左一右地为他拿着地图。 黑岩看了一会儿地图,用笔在地图上标记了一下。 黑岩:(日语) 这里土壤不错,含沙量高,所以比较松软。 一个年轻参谋看了他一眼,感到这位大佐的语调不合时宜,像一位地质学家或农业学者在谈论土地。 黑岩回过头,向卡车在野地上压出的车辙看去,再回过来看地图,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指着地图的标线:(日语) 而且,这里离市区远,有利于保密。(他似乎是在和自己商量) 土壤的含碱性要是理想的话,尸体应该在一年之后开始腐烂。 日本兵们已经排好队伍,在一声口令之下一起将三八枪的刺刀上到枪头上。 江滩 日/外 李全有睁大眼睛听着坡顶上的黑岩单调平板的日语。在他的位置,黑岩的声音听上去像在报伙食账单那样平常。 李全有:(耳语) 看来他们要再杀我们一回。要忍住疼,天塌了都不要动,忍住了,就能活下去,听见没有? 王浦生:(耳语) 听见了。 李全有:(耳语) 记着,你老哥我在你旁边。……(想了想) 不对,我这么大岁数了,你叫我大哥太便宜你龟儿了。该叫我大爷。记住,有你大爷在你旁边,啥都不要怕。 从高坡两边,下来了两队端枪的日本兵。 李全有:(耳语) 你不怕疼,疼就怕你。你不怕死,死就怕你。 王浦生把李全有每个字都听进去,嚼碎吞咽到记忆中。 江边高坡 日/外 从黑岩的视角,我们看见日本兵们用刺刀向中国战俘的尸体刺去。 他眼睛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监督耕翻土地或者播种。 一个勤务兵拎着一个行军保温壶,取下上面的杯子,倒出热腾腾的茶,捧给黑岩。黑岩接过茶,深深地嗅了一下:(日语) 嗯,遗憾,去年的茶叶了。 他们身后,一个日本军曹在指挥中国收尸队进入工作。收尸队员们从卡车上卸下独轮车、铁锨和刨子以及镢头、扁担、箩筐等等。 江滩 日/外 一把刺刀插入一具尸体,又拔出来。 那把刺刀扎的并不是尸体,而是李全有。他的上半身压在一具尸体下面,仅是两条腿露在外面。 特写:剧痛使李全有的瞳仁散开了一会儿。 李全有的主观视角:眼前的一片昏晕的黑暗,随后光亮渐渐恢复。 向李全有突刺的是那个十七岁的小兵。他再次向李全有的身体举起枪刺,对准他大腿扎下。 特写:李全有牙齿啃进了泥土。 李全有的主观视角:眼前的黑暗更加浓重,并持续得比上次更长。 日本小兵第三次举起三八枪,军曹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 军曹:(日语) 好,先拿死的当靶子,多练练,刺活的你就不会腿软了。 日本小兵似乎为了向军曹显示自己的勇气,再次向李全有举起三八枪。 军曹:用力! 特写:李全有的牙齿深深啃入泥土。 李全有的主观视角:眼前完全一片漆黑,黑暗延续着…… 镜头拉开,远处几个中国收尸队员喘息着将一具具尸体拖开。 一个翻译官在对他们下达命令:今天天黑之前,所有尸体必须掩埋完毕!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收尸队员(老陈) 慢慢举起右手。 翻译官:(转向老陈) 你想说什么? 老陈:这片滩地少说也有五六亩,就是用牛犁一遍,天黑之前也犁不完,慢说还要埋这六七千尸首。我们一共不到二十个人,明天天黑都干不完。 翻译官横跨过一具具尸体,阴沉地来到老陈面前,居心叵测地盯着老陈:干不完? 老陈刚想说话,被他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得贵轻轻推了一下。 翻译官:我问你呢,到底干得完干不完? 老陈不说话了,眼睛转向脚下一具被血泡透的尸体。 翻译官:我再说一遍,天黑之前,所有尸体都要灭迹。这是皇军的命令。今天天黑之前,皇军的长官要看到这里恢复成荒滩野地,一滴血都不要看见。 老陈低着头,看着猛烈的江风吹动着脚下那具尸体的头发——只有头发没染上血。 特写:李全有的牙齿慢慢松开泥土。他能听见翻译官和收尸队员的对话。 翻译:(画外音) 能不能干完? 收尸队员们回答得七零八落:能……能干……能完…… 镜头再拉开:翻译官阴沉地看着这十多个中国男人:假如发现还有活着的,马上把他交给皇军。如果你们谁胆敢私自把他放走,皇军不会跟你们客气。 老陈抬起眼睛,正和翻译官的视线交锋。 翻译官:(阴沉地强调) 明白不明白? 老陈:明白。 所有收尸队员跟着老陈,都七七八八地回答:明白…… 特写:李全有慢慢睁开眼睛,翻译官的话他一字也没漏听。 教堂/餐厅 日/内 放着隆重的银烛台的餐桌上十分不相称地摆着一盆土豆。 围着餐桌而坐的是女学生们,每人面前放着一个空盘子。 陈乔治从厨房通向餐厅的门进来,看见土豆仍是满满一盆,皱起眉头。 陈乔治:再不吃都凉了! 书娟:凉了更不吃了。 陈乔治:你们不饿? 徐小愚:饿,不过看见洋山芋就饱了。饱得肚子发胀,一张嘴就往外吐酸水。 苏菲:今天早上就吃的是洋山芋。 徐小愚:昨天晚上也吃的是洋山芋。 书娟:(英文) 不对。昨天晚上吃的不是洋山芋,是洋山芋汤。 刘安娜站起身,拿了一个土豆,放在自己盘子里。 陈乔治:我没办法,做汤要有蔬菜,Butter…… 他发音不准的英文把黄油说得很可笑。 苏菲:(学他的口气) Butter。 几个女孩笑起来。 刘安娜:(假装不懂) Butter是什么东西? 陈乔治:Butter就是Butter嘛! 女孩们又大笑起来。 徐小愚:乔治说话跟五仁月饼一样,有咸的有甜的。 陈乔治:现在教堂添出这么多人口,没有蔬菜,也没有Butter! 书娟:添出那么多人,一张张血盆大嘴,接起来比阿顾的裤腰带还长。 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陈乔治:孟书娟,你干什么? 书娟:(在门口站住,回过头) 这你都不晓得?绝食啊。你去告诉地窖里的女人,她们尽管敞开肚皮吃,我那份省给她们了。 刘安娜将土豆皮剥去,用刀子把土豆切开,叉起一块,送到嘴里。 徐小愚看着刘安娜,突然一瞪眼,装出夸张的呕吐声音,然后捂着嘴巴向门口冲去:我也绝食了! 苏菲也噘着嘴巴,站起来:还有我。 教堂/英格曼神父的卧室 日/内 陈乔治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看着半躺在床上看书的英格曼:学生都绝食了! 英格曼吓一跳,浅色的眼睛从老花镜的上框瞪着他。 教堂/地窖 日/内 从一个透气孔看出去,能看见书娟和几个女同学踢毽子。一阵银白的烟雾把女孩们的身影变得朦胧了。 镜头拉回,我们看见在透气孔前抽烟同时观望书娟的是玉墨。 玉墨身后,几个姐妹把一个大锅盖反过来当桌面,在上面打麻将赢土豆。这是一群到哪里都能找乐,到哪里都能焕发生命活力的人。 秋水:哎,听说没有?这帮丫头都不吃洋山芋,今天都绝食了! 玉笙:小蹄子,金枝玉叶惯了,这时候还挑嘴! 红绫:(对天作揖) 老天爷,保佑她们天天绝食吧。 玉箫:红绫你出牌呀! 红绫一看玉箫出的牌,咧嘴笑了。 红绫:和了! 她咯咯直笑,把四个土豆从玉笙面前扒拉到自己面前,她自己已经有三四个土豆了。她抓起一个最大的土豆,连皮就啃,咀嚼香甜。 红绫:昨天到今天都是半饱,今天放开了吃,把肚子胀歪……这两个我吃不完,卖给你们哪个? 春池:你卖多少钱一个? 红绫:钱?钱我才不要呢。要买就拿你那对耳环来买。一对耳环,四个洋山芋。 她突然眼睛一瞪,黑眼球少,白眼球多,一手使劲撸着脖子。 玉笙哈哈大笑。 豆蔻:老天有眼,噎死这个发国难财的。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 英格曼神父慢慢拉开衣柜的门,用手指拨拉着里面不多的几件衣服,多半是教袍,从正式到平常,使用于各种场合的教袍,他拿出一件比较新的黑袍子,慢慢地穿在身上。 法比走进来,看见英格曼穿上正式的袍子,十分惊讶。 法比:神父,您这是干吗? 英格曼:哦,去一趟安全区。 法比:满城都是日本兵,到处是枪声…… 英格曼:我不相信他们敢对我这个美国老头儿做什么。还是个病得半死的美国老头儿。 法比:您不能去。 英格曼:(英文) 还有红酒吗? 法比:(英文) 有。 英格曼:(英文) 装几瓶送给老拉比。上次他从牙缝里省出那些起司和腊肠给我。别说,那可是正宗的德国腊肠。可惜有点儿哈喇。 他对着镜子系纽扣,一丝不苟。 法比:你到底去那儿做什么? 英格曼:(英文) 首先是为了那个受伤的小姑娘。我想请威尔逊先生来看看她的伤,给她用点药。不然她可能活不到明天。另外,我想弄点粮食,还有食用油。试试我的甜言蜜语,跟老拉比借点儿面粉、大米。孩子们都拒绝吃土豆。 他说着从镜子前转过身,虚弱地向门口走去,走了两步,他晃荡了一下,扶住了屏风的框子,却差点把屏风碰倒。法比赶紧上去扶住他,然后拖过一张扶手椅来。 法比:(英文) 我不同意你去。 英格曼:(英文) 你同不同意,有区别吗? 法比:(英文) 有。我不同意就没人给你开车。 英格曼慢慢在扶手椅上坐下来看着法比。 英格曼:(英文) 那好,我就坐在这儿,等你同意。(他微弱地一笑) 你十二岁的时候,我等你从伤寒中活过来,等了半年多,从此我就学会等待了。没有什么比那还难等吧? 法比看着老人,镜头里英格曼布满皱纹的脸突然变年轻了,成了一个中年的神父。 闪回:中年英格曼端着一杯牛奶,接过牛奶的手是一双男孩的手,镜头反打,我们发现这是十二岁的法比,满面病容,虚弱无比,并且几乎没有头发。他咕咚咕咚地喝下牛奶,英格曼悲悯地看着他。 中年英格曼:(生硬的中文)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法比:发根。 中年英格曼: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少年法比:……死了。 中年英格曼:(黯然神伤地) 我很抱歉。他们生前做什么? 少年法比:种豆子,磨豆腐,卖豆腐。 中年英格曼:种豆子……发根? 少年法比:(答应) 嗯。 中年英格曼:那我送你个新名字好吗? 少年法比愣愣地看着他。 中年英格曼:以后我就叫你Fabio。法比。 少年法比:法比? 中年英格曼:(微笑) Fabio是意大利种豆子的人。假如意大利人当时跟中国学了磨豆腐,那法比种了豆子也会把它磨成豆腐。 病弱的少年法比也无力地笑了。 少年法比的脸变成壮年法比。 卡车上 日/内 法比驾驶着卡车,身边坐着英格曼。 遍地的尸体大部分是老百姓,有老有小,还有不少女性。 英格曼急促地在胸前画十字,刚张口念叨什么,突然一阵咳嗽袭来,山呼海啸地咳起来。 法比担忧地看着老人。 他的剧烈的不间断的咳嗽也惊动了另一个人,那人把眼睛凑近驾驶室后面灰蒙蒙的小窗上,朝老神父忧心忡忡地看来。那是一双女孩子的眼睛。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跪在车厢里,趴着驾驶室后面的小窗往内看去。车厢里放着两个空铁桶,大概是准备盛装食用油的。 她脖子上挎着父亲的相机,小皮箱放在身边。 她转过身,魂不守舍地瞪着眼睛,在蒙得颇严实的篷布上巡视,目光落在一个三角形破洞上。她移到卡车边缘,把眼睛凑在那个破洞上,向外看去。一条壕沟里填满平民的尸体,路面上,印着几道血色的坦克履带粗大鲜明的印痕。 她不可思议地朝那个填满尸体的壕沟瞪着眼睛,一股鲜血从她的鼻孔里缓缓流出。 她转过身,抹了一把鼻子,又看看自己手上的血。她从口袋掏出一条方格手绢,用牙齿撕了一个小口子,再一扯,一块布被扯下来。她把布卷起,塞进鼻孔。 此刻,她听见人的惨叫,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把眼睛贴在那个破洞上。 破洞提供的视野有限,但她能看到半截拦住街道的木架子,木架上盘着铁丝网。一个小队的日本兵跑步过来,一列捆绑的中国老百姓被穿在一根绳索上,被带到铁丝网前面。 书娟用手指在破洞上抠着,将破洞扩大。然后她换了个角度,将相机的镜头伸出去。 取景框里,一个日本士兵朝一个中国老百姓突刺,中国老百姓倒下。 咔嗒一声书娟摁下了快门。 书娟的取景框里,另一列日本兵上来,又推出一列老百姓。 取景框的焦点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日本小兵(就是我们曾见到的那个小兵) ,他端着三八大盖,膝盖打颤地摆好突刺姿势…… 军曹的口令响起。 日本小兵突然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枪也落下了。 军曹大声叱骂着,走过来,拎起那个小兵,挥起手臂,左右开弓地扇他耳光。小兵只得捡起枪,扎起架势,但不敢抬起头看着他的活靶子。 军曹再次大声下达口令…… 卡车/驾驶室 日/内 英格曼神父蒙在眼睛上的手松开,从指缝里看见老百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鲜血交汇成一股洪流,向路边低洼处流去。他猛地拉开卡车的门把,把门推开。 法比一把拉住英格曼:神父! 英格曼使劲推开法比,从卡车上跳下去。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的取景框内,出现了英格曼神父飘起的长袍。她用镜头跟踪着老神父,很快,老神父身边出现了法比。 英格曼:住手! 法比将老神父往回拉。 南京街道 日/外 英格曼:(英文) 停止滥杀无辜!……你们看看,(指着人行道上的中国老百姓) 他们都是有孩子的父亲,有妻子的丈夫!…… 英格曼引起了日本兵的注意,军曹带着一个士兵向老神父走来。法比使劲把神父往车上拉,一面轻声劝阻。 法比:(英文) 别惹他们!他们把南京变成屠宰场了,见活的就杀!…… 军曹的枪口抵住英格曼的下巴。 法比:(英文) 他是圣·玛德伦天主堂的英格曼神父! 军曹:(生硬的英文) 可惜我不信天主。 军曹的枪口在英格曼的下巴下拧了拧,似乎要在那里钻个洞,老神父迫不得已地将头最大限度地抬起。 一声轻微的咔嗒声,法比向声音的来源看去,看见卡车篷布上一个掌心大的破洞里闪着相机的镜头。他飞速判断着,再次回过头,看见的是书娟的半张脸。从法比的眼睛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潜语:完了,完了…… 军曹以一种羞辱人的姿势,把枪口在老神父脖子上移动着。 军曹: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劳驾再说一遍。 英格曼:我说…… 英格曼被枪口顶得变了嗓音,皱纹密布的脸也变了形:(英文) 我说,停止滥杀无辜。 法比:(英文) 他快七十岁了,一辈子悲天悯人,最见不得流血,就请你原谅他吧…… 枪口从英格曼的下巴上闪电般地移开,移到法比的胸口。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仍然把相机对着破洞外。 她站起身,身体调换着角度,脚却踢倒一个空铁桶…… 南京街道 日/外 卡车车厢里空铁桶发出的声音立刻引起军曹和另外那名日本兵的注意。 英格曼和法比也相互迅速对视一眼。法比的脸色告诉英格曼,更糟的事情正在发生。 军曹向那名日本兵打了个手势,两人向卡车走去。 法比使劲拉了英格曼一把。 法比:(英文) 快走! 两人以最快的速度向卡车跑去。 军曹和日本兵此刻来到卡车旁边。 军曹:(日语) 里面是谁?!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吓得浑身哆嗦,缩成一团地蹲在地上,怀里抱着相机。 南京街道 日/外 军曹把眼睛贴在卡车侧面的车帮上,从栏杆与栏杆间的空隙往车棚里看。但是外面光线强烈,车棚里昏暗,所以他一时没有看见书娟。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能够看见栏杆空隙里一个戴军帽的头颅轮廓。她屏住呼吸,蹲着轻轻移动,想移到那双眼睛的视线死角里去。 军曹:(咋呼) 出来! 书娟又是一个冷噤。 其他日本兵也端着枪朝这里靠拢,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南京街道 日/外 军曹一手扒着车帮,身体一纵,矫健地踩到车轮上。他正要掀开篷布,卡车猛然一个趔趄,把他扔了下去。 军曹被狠狠地摔在地上,肩上的枪也被甩出去老远。 与此同时,卡车发出巨大的声响,飞快地向后倒去。 军曹迅速爬起,一面叫嚷:(日语) 开枪!……开枪!…… 卡车/驾驶室 日/内 法比拧着眉头,咬牙切齿,两手抽风一样抓着方向盘,眼睛死死盯住车窗侧面的后视镜,看见街上被毁坏的楼房和电线杆飞快向前移动……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和两个空铁皮桶被卡车剧烈的动作甩过去,又甩过来。 枪声响了,她看见右侧的篷布上出现了一个弹孔,然后车帮上挂了花…… 南京街道 日/外 卡车已倒到拐角,尾部向左一摆,顺着来路飞快驶去。 日本兵们追在卡车后面,不断地开枪,但卡车已经全速驶去。 卡车/驾驶室 日/内 法比两眼发直地瞪着前方,他身边的英格曼阴沉地沉默着。 卡车/车厢的篷布 日/内 书娟跪坐在自己的脚跟上,把卡车后面的篷布撩开一条缝,把相机架在后挡板上。 她从取景框里看见零落的和成群的尸体,仍然在燃烧的房屋,一伙日本兵在打劫一家商店…… 一个女人的尸体躺在马路边,旁边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儿在嘶哑地哭泣。 卡车减速了,书娟摁下快门。 卡车/驾驶室 日/内 法比和英格曼争执着,英格曼的手握在法比的胳膊上,企图让他停车。 他们后面,枪声仍在响着。 由于老人的干扰,卡车开始左歪右扭。英格曼绝望地喊叫:(英文) 停车!那是个Baby! 法比铁下心,脚不离油门地将车向前驶去。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大门 日/外 卡车戛然刹住。车子此刻也像生命一样,筋疲力尽,毫无生气。 我们听见的第一个生命之声是英格曼咆哮般的咳嗽。 然后,车门开了,法比慢慢伸出一条腿,再伸出另一条腿,然后重重地下了车。 他浑身散架一般走到英格曼神父的一边,替老头儿打开门。他拉着门把,呆呆地看着老头儿前俯后仰地咳着。 等到英格曼稍微平息了一点,他伸出手臂,架在老头儿的胳肢窝下,几乎把老头儿抱下车。 英格曼努力站稳,眼睛死死盯着法比,突如其来地扬起手,给了法比一个大耳光。 英格曼:(英文) 我让你停车的! 法比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英格曼浑身发抖:(英文) 那是一个婴儿,你让我做了一个杀害婴儿的人! 法比还是看着老头儿。 闪回:十三岁的法比在教堂楼顶露台窄窄的边缘上跑着,一面吹着口哨,从他的高度看楼下的喷水池似乎很小。 突然从他身后露台下伸出一双手,把他抱到露台里,少年法比一抬头,看见抱他的是中年英格曼,浅色的眼睛都被恐惧和愤怒扭曲了。少年法比正要咧嘴笑,中年英格曼一个大巴掌抽下来,从孩子的视角,这一巴掌似乎遮天蔽日地从天而降。 闪回结束。 法比温和地看着老了的英格曼:(英文) 打够了吗?我有两个腮帮子。 卡车篷布撩起,露出书娟煞白的脸,鼻孔堵着一小块手绢上撕下的布,鼻子和嘴唇之间,一道快要干涸的血迹。 法比:(气急败坏地) 你怎么跟着出来了?! 书娟:我不要跟那些女人住在一个院子里。 法比:刚才多危险?!你都看见了吧?! 书娟知错服软地点点头。 法比:一会儿回去的路上,不准出一点儿声响…… 书娟:我不回去。 法比:那你去哪里? 书娟:(声音低八度)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要跟那些女人住在一个院子里。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 日/外 人群拥挤,孩子哭喊,每个人拿着碗,盯着锅,拎着饭盒,排成几列纵队。 魏特琳和一个系着白围裙的中年妇女正在给人们发放午餐粥。 法比、英格曼神父和书娟挤过来。 魏特琳看见他们,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魏特琳:(大声朝队伍后面呼喊) 大家不要挤,每人都有一碗! 英格曼和法比带着书娟已经挤到魏特琳女士旁边。 英格曼:(指着书娟对魏特琳) (英文) 这个孩子想留在安全区。 魏特琳:(英文) 不行!昨天几个日本兵偷偷跑进了我们的医院,把一个刚生了孩子的女人给……(她看了一眼书娟,压低声) 轮奸了,还捅了她十几刀!你们教堂离市区远些,反倒比这里要安全,再说,这里人太多,卫生设备远远不够用,传染病蔓延很快…… 法比:魏特琳女士,你们的粮食……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排队排到粥盆前面,却又退到后面,让他后面的人往前上。那个跟魏特琳一块工作的中年妇女拉住男孩。 中年妇女:你干什么?两次排队排到跟前了,又让别人插上来? 男孩:我……等一下…… 魏特琳:(拉住他的手) 你等什么,孩子? 男孩脸红了不断退后。 魏特琳:问你等什么? 男孩:(脸更红了) 等稀饭打完了,盆子底下的比上面的稠。稠的才吃得饱。 魏特琳怜爱地看着他。男孩向后退去,魏特琳叫住他,一面拿起粥盆旁边一个碗,舀了大半碗粥。 魏特琳:这是我的一份,拿去吧。 男孩高兴地接过两碗粥,向人群外挤去。魏特琳女士目送着他。 法比:你们的存粮一共有多少? 魏特琳:(问法比) 什么? 英格曼:(抢过话头) (英文) 请转告威尔逊大夫,我们教堂里有个生命垂危的小姑娘,假如能抽出空,请他尽快去看看。 法比:(英文) 还有…… 英格曼:(英文) 再见! 他拉起法比和书娟就往人群外走。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大门口 日/外 法比和英格曼神父朝卡车走来,身后拖拖拉拉地跟着书娟:我们不就是为了要粮食来的,怎么您又把我拉出来了? 英格曼:(悲凉地) 你没看见吗?魏特琳女士把自己的粥都让给那个男孩了,你还好意思从她那里抠粮食? 教堂/餐厅 傍晚/内 蜡烛光亮中,围着餐桌的所有盘子里都放着两三个土豆。 书娟郑重地用餐刀切开土豆,再用叉子叉起一块,放进口里。 所有女孩都拿起餐刀和叉子,大口吃起她们曾憎恨的土豆来。 玉箫出现在厨房和餐厅相通的门口,看了女孩一眼,风急火燎地跑出去。 女学生们都莫名其妙地看着门被她咣当一声推开,又咣当一声在她身后合拢。 教堂/院子 傍晚/外 玉箫飞快地穿过中院,向英格曼和法比的住处跑去。 玉箫:法比!法比! 法比出现在英格曼神父的卧室外的露台上。 玉箫:快去看看,王小妹…… 法比赶紧把食指竖在嘴唇上,然后回身将英格曼卧室的门带上。 玉箫:(放轻了声音) 她好像快不行了! 教堂/英格曼神父的卧室 傍晚/内 英格曼似乎已经睡着了,法比轻手轻脚从露台进来,快速向门口走去。 英格曼:(微睁开眼) 怎么了? 法比:没事,你睡吧。(指着床头柜上的药片) 这是药,四个小时以后再吃一次。 英格曼:那个受重伤的小姑娘,叫……王小妹? 法比:是的。 英格曼:她现在怎样? 法比:(装出轻松的口气) 哦,你放心,威尔逊大夫来了,给她带了药来,把担忧都留给威尔逊吧。 教堂/餐厅 夜/内 女学生们仍然围着餐桌用餐,法比砰的一声推门进来,后面跟着玉箫,两人都像没有看见女学生们一样,直奔厨房。 女学生们都被他们弄得紧张起来,相互顾盼。 教堂/地窖 傍晚/内 烛光照在王小妹毫无生机的脸上,面色黄白,眼窝深陷。 秦淮河的女人们围在她身边。玉墨握着她的手腕,在给她掐脉,但稍微一松手,小妹的手就从玉墨的手里滑落。 法比从梯子上下来。 女人们给他腾出地方。 法比:(轻声呼唤) 小妹,小妹!…… 玉墨:脉都没有了。 第八集 黑岩的帐篷 傍晚/内 黑岩用筷子夹起一块罐头鱼放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咀嚼。 一个年轻参谋夹着文件夹进来,向黑岩敬礼。 参谋:报告大佐阁下,给朝香宫亲王的电文拟好了。 黑岩:(皱起眉头) 小声点儿。 参谋:(赶紧一个立正) 是! 参谋将文件夹放在黑岩面前的折叠桌上,文件夹上印有“绝密”两个红字。他打开夹子,拿出一张电文稿纸,放在黑岩面前。 黑岩一面阅读电文,一面继续他不紧不慢的咀嚼。 电文稿特写:(日文) 亲王阁下:在下恳请调运五万吨汽油,以就地销毁城市市民的尸体。鉴于眼下军中车辆匮乏,劳力不足的情况,可就地寻找房屋废墟作为临时焚尸场,焚毁日渐增多的市民尸体,并就地将骨灰倾入城市排污系统。几经考量,此方法应是最快而最不留痕迹。 黑岩:最后一句,语法不通。 黑岩拿起桌上的笔,涂掉最后一句,改为:几经考量,这将是保密和效率的最理想方案。 参谋:是! 黑岩扔下笔,夹起一块鱼肉。 黑岩:顺便问一下,我的住处准备好了吗? 参谋:我去催问一下。 黑岩:我希望那个住处能让我想起日本,而不要提醒我正驻军支那。 教堂/大门 夜/外 阿顾急忙打开大门。戴着风镜和头盔,穿着皮衣皮裤的威尔逊医生推着摩托车进来。 阿顾:威尔逊大夫! 威尔逊:病人在哪里? 阿顾:在厨房下面的地窖里,这会子恐怕……已经咽气了…… 威尔逊一愣,站在那里,无力地摘下头盔和风镜。然后他把摩托车、头盔以及风镜都交给阿顾,从车上拎下一个老旧的皮制药箱,飞快地向厨房走去。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夜/内 书娟和其他几个女孩挤在几扇小圆窗口,看着匆匆跑过的威尔逊大夫进了厨房的门。 教堂/地窖 夜/内 玉墨和其他女人们围绕在小妹的铺边上,观望着威尔逊医生给小妹诊断。 法比手里举着一盏煤气灯,为威尔逊照明。 威尔逊转过身,从药箱里取出一个不锈钢小盒子,打开盒盖,拿出注射针管和针头,又开始勾兑药粉和注射液,他戴着口罩,眼神专注,旁若无人。 他跪在床铺边上,给小妹完成了注射,然后站起身,长出一口气。他从进了教堂到现在的一长串动作,这才是头一次停顿。 法比:(轻声地) (英文) 怎么样? 威尔逊:(轻声地) (英文) 比看上去还不妙。 法比:(轻声地) (英文) 会不会…… 威尔逊:(轻声地) (英文) 会。就看今天一夜。如果明天早上她还活着,奇迹也许会发生。 教堂/地窖外的通气孔 夜/外 几个女学生围在透气孔旁边,向地窖里看去。 地窖提供的有限视野使她们看到马灯照耀下,人们慌乱紧张地移动,一会儿遮住了王小妹,一会儿又露出她的某个局部。从透出的任何局部看,王小妹都毫无生命迹象。 教堂/厨房门口 夜/外 威尔逊大夫和法比走出来。 玉墨:(画外音) 大夫! 威尔逊和法比回过头。玉墨、红绫、玉箫等跟出了厨房的门。 玉墨:大夫,小妹身上的伤,到底哪一处是致命的? 威尔逊:(犹豫一下) ……这么说吧,日本兵对她的摧残等于让她的身体经受了十次堕胎,然后引起大出血,又引起产褥热,接下去是乱七八糟一堆并发症……她还是个没有发育完全的小女孩! 玉墨眼睛潮湿了。 阴影里,书娟观察和聆听着他们的对话。即使她对威尔逊的比喻似懂非懂,她还是感到恐怖。 红绫:日本人也叫人?!活畜牲! 玉笙低声地抽泣起来。 威尔逊:不过,我觉得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对这个小姑娘来说,最致命的是她的心;我觉得她无心再活下去了。 玉墨:我会劝她的。 人们都一起沉默了。 威尔逊:(看着玉墨) 药我都留下来了,注射的操作规程,你都记住了吧? 玉墨点点头。 威尔逊:别怕,你会注射得很好。我总是跟新来的护士说,女人天生会打针。会纳鞋底,就会打针。 他笑了笑,人们似乎轻松了一些。 威尔逊:这种时候,只能祈求上帝保佑这个不幸的小姑娘。(他向法比伸出手,俩人握手) 替我好好照顾英格曼神父。我还有病人等着做手术,告辞了。 教堂/地窖 夜/内 玉墨和豆蔻俯身探望王小妹。 豆蔻:美国大夫就是灵验,小妹活过来了,喘气都均匀了! 玉墨脸上露出欣慰,替小妹掩好被子,又走回自己的床铺,把当被子盖的裘皮大衣搭在小妹身上。 玉墨:(对豆蔻) 我们走开,让她安安生生躺着。 她把离小妹最近的蜡烛吹灭。 教堂/地窖 夜/外 法比从教堂大厅出来,看见一个人影弓腰缩头地徘徊在地窖的透气孔周围,然后找了个极不舒适的位置,蹲下来,再斜着上半身,拧着脖子,往一个透气孔里窥视。 法比立刻放轻手脚,朝那个人影接近。 从透气孔里透出金黄色的烛光,同时从里面传出轻轻的琵琶弹奏和哼唱。 法比离那个伏在透气孔的人影很近了,认出他是陈乔治。 他正要叫,陈却站起来,顺着墙壁向房子后面移动,动作像个偷袭者。 法比决定跟上去。 陈乔治走到另一个透气孔,孔上堵了一些砖头,他将砖头一块块轻轻取下,砖头下渐渐露出一个较完整的扁形小窗。 法比已经来到了陈乔治的侧后方,好笑地打量着陈乔治,他正吃力地跪在地上,屁股坐在自己的脚跟上,为了让眼睛能跟小窗同一水平。 地窖里的琵琶加入了箫的吹奏,但听得出音量都是被竭力控制的。 女人们的低吟浅唱以及谈笑打闹似乎制造了另一重现实,与这个血腥的城市和时期不知是谁讽刺谁。 法比轻轻拍了拍陈乔治的肩膀,陈吓得灵魂出窍一般瘫坐在地上。 法比:看过瘾了? 陈乔治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法比:下作坯! 陈乔治吓得筛糠一样哆嗦。 法比:英格曼神父做梦都想不到,他教养出来你这么个东西来! 陈乔治:求你不要告诉神父! 法比:(讹诈地笑了) 拿什么求我? 陈乔治:嗯、我、我、我有几包哈德门!…… 法比:我不抽烟。 陈乔治:我还有……(豁出去了) 一包兰花豆腐干!两个咸鸭蛋!我自己没舍得吃…… 法比揪住陈乔治的衣服前襟,微笑里带着威胁:以后你要是再到英格曼神父那儿告发我喝酒,别忘了,你自己屁股上的屎更多,我不帮你擦,你就不能擦。 陈乔治:不擦,不擦…… 法比看着他,松开了手。陈乔治拉了拉被法比弄皱的衣服,转过身向车库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瞥一眼仍然站在那里的法比,转过身逃也似的小跑而去。 法比正欲离开,地窖小窗口冒出柔美的歌声,略带沙哑的女中音,像是刚刚从深睡中醒来的嗓音。歌声如泣如诉,摩挲着人的听觉。他犹豫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小窗口移动,然后慢慢弓下腰,以一个跟陈乔治同等狼狈的姿势窥入地窖。 他发现那个略带沙哑的女中音是玉墨的,她一手拿着一根香烟,另一只手拿着一条丝绸手绢,边唱边懒洋洋地舞动。 豆蔻在琵琶上弹出简单的调门,为她伴奏。每一个过门,玉墨都停下来,吸一口烟,每吐一口烟,她的姿态都不同,十分艳情,又十分优美。 法比看呆了。他突然想到什么,站起身,匆匆走进餐厅。 教堂/餐厅 夜/内 法比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一个餐柜,里面搁着半瓶白兰地和十多个考究的酒杯。他取出酒瓶和一个酒杯,倒了半杯酒。 教堂/地窖 夜/外 法比美美地咂了一口酒,眯着眼睛,看着小窗口内。 玉墨此刻脱下外衣,仅穿一件单薄的藕荷色绉纱旗袍,轻歌曼舞。 法比随着她的歌舞节奏,轻轻地以手指尖敲击墙壁。 他的眼睛里有了一层薄薄的泪,嘴角挂着一丝呆傻的笑容——一个醉汉进入了小神仙境界。 玉墨的身影在他的眼光里雾化了,翩翩如仙。 他的目光大胆放肆地停留在玉墨的脸上、嘴唇上、鬓角上、胸部、腰部、臀部,如同一连串的扫描镜头。 弹奏结束了,玉墨突然停止了歌舞,向法比所窥视的这个小窗口走来。 法比赶紧往旁边一躲。外面漆黑,所以玉墨没有看见他。 玉墨解开旗袍领口的纽扣,从胸口掏出一根线,线上拴着一朵干瘪的玫瑰和一张精美的小签;她把花和小签当项链挂在脖子上。她读着小签上的字迹:亲爱的,愿你度过一个美好的周末。孟。那是从她和孟繁明的公寓里最后带出来的东西。 法比看见她嘴角浮起玩世不恭的微笑,同时用手指捻碎了干瘪的玫瑰,又撕碎那张小签。两行清泪从她眼里慢慢流下。 法比看着碎了的花瓣和纸片从她手里纷纷扬扬落下,一颗晶亮的泪珠落在藕荷色的旗袍前襟上。 教堂/大厅 夜/内 法比面孔的特写,眼睛里含有内向的自我嫌弃和痛悔,额上一层细汗被圣母圣婴塑像前的烛光映照。 法比:(自言自语) 真是下作!跟陈乔治一样下作!……不过,受勾引的不是我法比,是……是我过世的父亲在我身上附了体,那个荒唐的男人附体在我法比身上,让我做不得自己的主,去偷看那女人……让这女人停止勾引我吧……可她没想勾引我,她不想勾引也让人受她的勾引……她天生就是男人的克星,天生就要把男人毁掉,她不想毁也不行,她也做不了自己的主……等着吧,她非把我毁了不可……我可不能让她毁了……她看我一眼我都拖不动我的腿了……这能怪她吗?不怪她难道怪我?不怪她,也不怪我……那到底怪谁? 南京/郊区 夜/外 两个推独轮车男人走在夜色里,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马甲,背上都有一个白色的圆形,中间印有颇大的黑字:“殓”。 推车的一个是老陈,另一个是得贵。 独轮车上躺着两个伤号,从头到脚盖着棉袍子。 一件棉袍子被下面的人掀起一道缝,露出李全有机警的眼睛。 李全有:我们到哪里了? 老陈:马上要上大街了…… 李全有赶紧把棉袍子盖严实。 南京/街道 夜/外 独轮车的轮子发出轻微的吱扭声,但走在断壁残垣的弃城中,仍然显得太响,响得惊心动魄。 迎面传来汽车马达声。老陈和得贵推着独轮车向被焚烧的漆黑断墙跑去。他们把车子放倒,使之缩小目标。汽车灯光已经照过来了。不久,一辆插着日本旗帜的军用卡车驶来。 老陈:(对得贵) 走,迎上去。 得贵恐惧地缩起脖子。 老陈拉了他一把,他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老陈迎着汽车灯光走上去。 第一辆卡车猛地刹住,同时传出日本兵的吼叫:(画外音) 什么人?! 从篷布里跳出两个背枪的日本兵,其中一个是我们见过的日本小兵。 老陈和得贵已经把一张纸片双手举在面前,纸片上的大字“通行证”和血红的“派遣军总司令部”的大印在车灯光中十分显眼。 得贵手中的“通行证”被他抖颤的双手拿着,发出轻微的瑟瑟声响。 老陈脸上挂着笑容,指指通行证,又转过身,让日本兵看他马甲背后的“殓”字。 得贵模仿老陈,也转过身,弓着腰。 日本小兵注意到得贵的恐惧神色,一把将他拽住,把他再转成正面,死死盯着得贵的脸。 得贵吓得低下头。日本小兵把他的下巴使劲一抬。 得贵尽管抬着下巴,眼皮却是垂下的,眼珠在低垂的眼皮下慌张地向左转,向右转…… 老陈也紧张起来。 日本小兵:(日语) 看着我! 另外那个日本兵似乎觉得这场面很有趣,采取了一个消遣姿态,观察着得贵和小兵。 日本小兵:(日语) 看着我!胆小鬼!…… 另外那个日本兵用生硬的中文插嘴了:(中文) 看看他!(捅了捅得贵) 看他! 得贵慢慢抬起发抖的眼皮,如同目光太沉重而他举不动,把目光落在小兵的军装胸口的纽扣上。 日本小兵突如其来地给了得贵一个耳光,得贵未及反应,他翻过手又给了他另一个脸颊一击。 得贵摸着脸,血从他口角流下。 日本兵哈哈大笑,赞赏地拍了拍小兵的肩膀,小兵也笑起来。 两个日本兵笑着回到车上。 得贵看着他们,惧怕而愤恨地抹去嘴角的血。 老陈:你越怕他们越作弄你。 卡车开走了,尘土和焚烧物的灰烬还扬在空中。 老陈拉着得贵回到他们掩藏两个伤号的地方,老陈抓起独轮车的车把。 得贵还在后怕,瞪着他那辆独轮车。 老陈:快点! 得贵不情愿地弓下腰,握住车把。 教堂/地窖 夜/内 红绫打开一个大木桶的盖子,嗅了一下,立刻振臂欢呼—— 红绫:我的个妈妈耶! 正在弹琴,玩牌,修脚趾甲、手指甲的女人们全都看着她。 红绫:(指着木桶) 你们猜猜,这里头装的是什么?……迷魂汤! 玉墨:……是酒? 红绫:满满一桶!够醉倒一个团的丘八! 玉墨马上搁下正在织的毛衣,开始发号施令:赶紧想法子倒出来,我们都尝尝!这下子,也不用老喝喷泉池子的水了,一股烂树叶子味!玉箫,玉笙,你俩去找根管子来!豆蔻,找杯子! 玉箫:上哪儿能找到管子? 红绫拿出一管唇膏,大大咧咧地涂着,熟练得连照镜子都免了:我去找。 陈乔治的房间 夜/内 门外传来敲门声。陈乔治一下子从被窝里坐起来:哪一个? 红绫:(娇滴滴地) 是我,红绫啊。 陈乔治愣在那里。 红绫:哎哟,你想冻死我呀?快开门啊! 陈乔治:你……你要干什么? 红绫:(更加娇滴滴地) 求你帮个忙! 陈乔治急急忙忙站起来,抓起盖在棉被上的棉袍子就往身上披。 他走到门口,正要拉门闩,又停止了动作。 闪回:法比威胁的目光。 法比:(画外音) 下作坯!英格曼神父做梦都没想到,他教养出你这么个东西! 陈乔治:我睡了,明天再帮你忙吧? 红绫:(画外音) 才几点啊,就睡了? 陈乔治不语。 红绫:那好吧,明天再说吧。姐姐走了,啊,再见! 陈乔治等了一会儿,轻轻打开门闩,拉开门。红绫从门侧边跳出来,咯咯直笑。陈乔治傻了眼,看着她大摇大摆地走进门,还伸手在他鼻梁上刮一下。 红绫:心里想,嘴上不想,男人都这样! 陈乔治:轻点儿声…… 红绫:我说对了吧?就是嘴上不想。只要轻点儿声,没有不想的! 她放开大笑。 陈乔治:轻点儿!一会儿让人听见了! 红绫:让谁听见了? 她看见小屋的墙上挂了发黄的年画,美女月份牌,还挂了一个穿在绳子上的迷你十字架,耶稣基督极小,但雕刻精致。 陈乔治:(脱口而出) 法比…… 他及时意识到走了嘴,立刻噤声,嘴唇还半张着。 红绫:我保证不跟法比说我俩的事,行了吧? 陈乔治急得说不出话来。 陈乔治:我、我俩有什么事? 红绫:(笑眯眯地) 好事。 陈乔治:(急了) 你快走吧!…… 红绫:去哪里? 陈乔治干脆把她往外推。 红绫:哎哎哎!……(赖皮赖脸地笑着) 你碰了我了! 陈乔治:对不起…… 红绫:对不起就行了?碰了我,就要还回来! 陈乔治看着她既无赖又娇俏的样子,逗人喜爱。 陈乔治:这怎么还呀? 红绫:你碰我一下,我就要碰你一下,我们就谁也不欠谁了。就这么还。 她更加无赖刁蛮,也愈发俏皮喜兴。 陈乔治:好吧,我还你。 红绫一下收起所有的胡闹姿态和神色,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往深处探寻。 陈乔治:(想躲避她的凝视) 你看什么? 红绫:我在看一个小孩儿……一岁多给家里人扔了,又给人捡到这教堂里来……我能看得清清楚楚…… 陈乔治低下头,再抬起头的时候,他不躲避红绫的眼睛了,也往她的眼睛里探寻。 红绫突然捧起他的脸,在他嘴唇使劲亲吻。 陈乔治被动地、头晕眼花地经历着他一生的初吻。 红绫:(嫣然一笑) 好了,算你还我了。 陈乔治呆呆地看着她。 红绫:头一次? 陈乔治点点头。 红绫:从来没有过相好的? 陈乔治摇摇头。 红绫怜爱地从腋下抽出手绢,扳住他脸蛋,替他擦拭她留在他嘴上和脸上的唇膏,一面像个姐姐似的唠叨。 红绫:哎哟,你丢死我的人了——二十岁了,还没捞到过一个相好! 陈乔治愣愣地看着她。 地窖 夜/内 红绫从梯子上下来,手里举着一根橡皮管子。 红绫:贼不空手! 玉墨抬起头看着她。 玉笙:偷的? 红绫:(乜斜她一眼,颇有意味地笑着) 偷?我还用偷吗? 她扭摆着,走到木桶前面,打开盖子,把橡皮管放进去。 玉箫:就是,红绫是做盗不做贼的人,宁抢不偷。(指着那根橡皮管) 这恐怕就是抢来的,连人家的心一块抢来了。 红绫倒出第一杯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走到玉墨面前,既像挑衅,又像安慰地把杯子递给玉墨。 红绫:你呢,就吃亏在不愿意抢,不稀罕抢来的心,觉得抢来的不甜,是馊的、臭的。我就跟你不一样,管他什么心,我都抢,不抢连馊的臭的都没有,只有一副灌屎汤子的大肠! 玉墨:(微微举了一下杯子) 谢谢。 藏玉楼/大门 夜/外 一辆小轿车停在藏玉楼的大门台阶下。门打开,下车的是黑岩久治。黑岩打量着这座经典的中国江南水乡楼房,目光里含着建筑学者的探索。 司机从小车里搬出他的大箱子、小箱子等等行李。 一个勤务兵从大门里迎出来,向黑岩敬礼,然后引着黑岩走上台阶,跨进大门。 藏玉楼/门厅/客厅 夜/内 勤务兵接过黑岩脱下的军大衣、军帽,分别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黑岩走进客厅,打量了一眼不多的家具和陈设,然后开始了一个奇怪的举动:迈开脚步丈量空间。 勤务兵:(担心地) (日语) 大佐阁下,有什么不妥吗? 黑岩不理会,自顾自默默丈量,嘴巴嚅动,似乎在默记数字。量完一边,又走到另一边,再量。 勤务兵更加担忧地看着长官。 黑岩:(日语) 听说中国人造房子很随意,常常两个边不完全相等,我不过是想证实一下。没那么严重。 勤务兵:(暗自松口气) 没被空袭摧毁的庭院不多,这是比较完整的一座楼。您的卧室和书房在楼上。 黑岩完成了丈量。 黑岩:而且我要看一下,一旦有人偷袭,我们在他进入这扇门的多少步之后能阻止他。 藏玉楼/二楼 夜/内 门吱呀一声打开,勤务兵领着黑岩进来。我们意识到这就是赵玉墨曾经的房间,门上的五朵金色梅花还留着痕迹,只是名字被摘去了。 室内的陈设已经改变,地上铺着草席,一个日本式柜子,一面日本屏风,一个小桌,几个蒲团。 勤务兵帮着黑岩脱下皮靴。 黑岩跨进房间,一面敏感地嗅着鼻子。 勤务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黑岩:很香,是不是? 勤务兵:里面是您的卧室。 黑岩:女人的香味。 藏玉楼/大门口 夜/外 两个士兵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从窗子射出的灯光照射在他脸上,这张脸有些眼熟。他感慨地抬起头,看着楼的轮廓。现在我们认出了他是谁:孟繁明。他胡子拉碴,头发蓬乱,打量着这个两天前和玉墨分别的地方。 一个士兵推了他一把,他向台阶上走去。他的两只手被手铐铐住。 藏玉楼/走廊 夜/内 两个士兵押着孟繁明走来,走到眼下成了黑岩居所的门口。 一个日本兵响亮地叫了一声:“报告!”两人同时来了个笔直的干脆的立正。 勤务兵打开门,鞠躬,嘟哝了一声“晚上好”,一个日本兵嘟哝了一声回答,跨进门去。 孟繁明看着门上的五朵金色梅花,浮想联翩。 那个刚才进去的日本兵出来了,推了孟一把,孟趔趄着进门。 藏玉楼/黑岩的居所 夜/内 孟繁明打量着室内环境,由于家具稀少,这个房间显得空荡,体现了日本式的简约。墙上挂着日本的一幅浮世绘,从屏风那一边传出黑岩的嗓音,孟繁明判断出,那是黑岩在跟某人通电话。 孟繁明的视线被柜子上的几幅照片吸引。他走过去,看见最大的一张照片里是一个日本少女,留童花头,穿着跟书娟接近的水手裙校服。孟此刻听见屏风那边的黑岩温和地笑起来:(日语) ……妈妈送你去上钢琴课了吗?……为什么没去?狗生病了?我希望不是什么重病…… 孟繁明仔细看着照片上的日本女孩,听着黑岩的话语,可以听出这是一个慈祥的父亲。 他的视线移到另外一张照片上:年轻的黑岩和妻子穿着和服,怀里抱着六七岁的女孩:一个非常和美的家庭。 闪回:相机的自拍发出蜂鸣,合着七岁的书娟的笑声——书娟跑到孟繁明和妻子的中间,一家三口面朝相机镜头,相机发出啪的一声…… 黑岩:(画外音) 孟先生。 孟繁明一震,从回忆中惊醒,回过头,看见一个与他岁数相仿的日本军官站在他旁边,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黑岩:(对门外呼叫) 请进来一下。 刚才押送孟繁明来的两个日本兵应声而至。 黑岩:(指着孟的手铐) 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日本兵赶紧上前,用钥匙把孟的手铐打开。 黑岩:(日语) 孟先生懂日语吗? 孟一愣,摇了摇头。 黑岩:(英文) 很遗憾。听说孟先生通三国外语,我以为你是懂日语的。(指着一个蒲团) 请坐。 孟繁明消极被动地点点头。 黑岩自若地在一个蒲团上坐下,孟犹豫了一下,也只得坐下。 黑岩:(英文) 听说孟先生曾经是南京的城市规划负责人,我想得到您的合作,尽快恢复南京的道路和交通秩序。(思考片刻) 能否请您给我们提供一份城市排污系统的图纸,最好是一份精准的城市下水道线路图? 孟繁明:(有一点吃惊和不解) (英文) 为什么您需要下水道线路图?城市的重建应该首先从地面开始…… 黑岩:(避而不答) (英文) 希望您能马上把下水系统的线路图找到。 孟繁明:(英文) 我会尽快。 黑岩:(英文) 需要多少小时? 孟繁明:(不解地) (英文) 什么? 黑岩:(英文) 你需要多少小时,能把图纸提供给我? 孟繁明:(英文) 交通部的文件都跟着机关转移了,一时没办法找到这些图纸。 黑岩:(阴沉下来) (英文) 没办法? 孟繁明从他神情里看出不祥。 孟繁明:(英文) 至少也要几个礼拜…… 黑岩:(逼视他) (英文) 你确定要几个礼拜? 孟繁明心里哆嗦了一下。 孟繁明:(英文) 一个礼拜怎么都是需要的…… 黑岩:(英文) 在几秒钟之内,你已经把几个礼拜缩短成一个礼拜。看来中国人确实非常随意,伸缩性很大。 孟繁明:(英文) 我会尽快。 黑岩:(英文) 我需要你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把图纸提供给我。 孟繁明:(英文) 这不可能! 黑岩沉默了。孟繁明紧张地等待,偷偷察言观色。 黑岩:(英文) 为什么你没有跟你们的机关一块转移? 孟繁明:(英文) 我女儿在上船的时候和家里走失了,我留下是为了找她。 黑岩:(英文) 我也有一个女儿,十五岁。我想你已经注意到了。 孟繁明:(英文) 是的。 黑岩:(英文) 她爱音乐,跟你的女儿一样。 孟繁明:(诧异地) (英文) 你怎么知道我女儿爱音乐? 黑岩:(英文) 圣·玛德伦教会女中以良好的音乐教育闻名长江以南。 孟繁明暗自一惊:他怎么会知道女儿的学校?! 黑岩看懂了孟的神情,淡淡一笑。 黑岩:(英文) 在你们同胞里,皇军还是结交了一些友人。有些中国友人消息非常灵通。 孟繁明心急如焚地等待着黑岩的进一步勒索。 黑岩:(英文) 我们刚占领南京,每天都在接受新的中国友人。尤其是信息丰富、消息灵通的友人,所以我希望你很快也能做我们的朋友。假如你想早一点见到自己的女儿,就早一点接受我们的友情…… 他一面说一面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印着日本国徽的臂章和一张纸,纸上印有醒目的“通行证”,他以强调的动作把两样东西放在孟的面前。 孟繁明:(脱口而出) (英文) 可我女儿不在学校! 黑岩:(英文) 她在哪里? 孟繁明:我也不知道。她跟她的同学们也失散了。 黑岩:(英文) 她还有多少同学留在南京? 孟繁明:(英文) 上海陷落后,她的同学都跟父母撤到后方去了,剩下的十多个女孩大部分是孤儿,还有几个学生的父母在国外,南京被日军占领之前,教堂的两个人带着所有女学生渡江去浦口了。不过我女儿没有跟她的同学一起到浦口去…… 黑岩:(英文) 据我所知,这些女学生渡江没有成功。她们现在应该还在南京城内。 孟繁明眼睛闪出希望的火花,马上被黑岩看在眼里。 黑岩:(英文) 现在,让我们再算一算,你到底需要几小时能提供图纸? 孟繁明一震——原来黑岩在这儿埋伏他! 黑岩:(冷笑) (英文) 别告诉我你会尽快。这是中国式许诺。我需要的是比尽快更快。 孟繁明避开他的逼视,把视线转向“通行证”和臂章,不知是福是祸地沉默着。 黑岩:(英文) 它们保障你在南京的安全。你看,尽管你的友善还有待证实,我已经先表达我的诚意了。这样你就可以通行无阻地去寻找你的女儿。 孟繁明:(英文) 谢谢。 黑岩:(英文) 我相信,你需要的最短时间又大大缩短了,对吧? 孟繁明:那我……告辞了。 黑岩:(英文) 再见。 门外的日本兵及时拉开门,孟向门口走去。 藏玉楼/黑岩居所 夜/内 孟繁明沿着走廊走向楼梯口。在楼梯口,他稍微驻步,似乎想证实身后没有士兵押解,自己是自由的。他发现果然没有人押解他,悄悄舒了一口气,走下楼梯,脚步远比来时轻快。 藏玉楼/黑岩居所 夜/内 黑岩面前站着一个穿便衣的男人。 黑岩:(日语) 他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然后把他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记下来,通知我们。 便衣:(日语) 是! 便衣出去后,黑岩走到柜子前面,拿起女儿的照片,默默端详着,嘴角挂一丝微笑。 教堂/地下室 夜/内 一件大衣盖着两个人:玉笙和玉箫脚对脚地躺在地铺上。 玉笙:这个鬼地窖跟棺材一样,又潮又冷! 红绫:你睡过棺材? 玉箫:(对玉笙抱怨) 哎呀你不要动嘛,一动更冷,把大衣都裹到你那边去了! 玉笙:(干脆坐起来) 不动一下,就跟这下面的水门汀冻得粘一块了! 秋水:这被子越盖越冷!前天跳到荷塘里躲日本兵,我这床被子湿了,到现在还没干透! 玉箫:我的衣服没一件是干的! 春池:今晚天作怪,这么冷!冷得骨头疼! 红绫坐起来,掏出烟盒,点了根烟。 红绫:你们以为这是藏玉楼?炭火盆烤着,手炉抱着,鸡汤小馄饨吃着! 玉墨:(点着一根蜡烛) 未必就不能烤火。 她从铺位上起来,披上自己的棉袍,又披上一条羊毛披肩,再套上一件毛线外套,里三层外三层地端起蜡烛向出入口走去。 玉笙:玉墨姐,你去哪里? 玉墨:哪里暖和去哪里。 红绫:(坏笑起来) 那个叫法比的,他被窝里最暖和! 玉墨:那你去钻他被窝吧。 红绫:他肯定会把我打到大街上去。人家看你的眼神,跟看我们的不一样! 玉墨已经打开了出入口的盖子,她端着蜡烛,顺着梯子攀登,在第三格回过头:没人想暖和暖和? 女人们三三两两地爬起来。 教堂/院子 夜/外 女人们嘻嘻哈哈地穿过下着小雨夹雪的院子,朝教堂大厅走去。 玉笙:怪不得这么冷,又是雨又是雪! 秋水:玉笙,你穿着自己一身肥肉还冷,我们就不要活了! 玉笙冲过来,给了秋水的屁股上一巴掌。 秋水:玉墨姐,她打我! 玉笙:我打你?明明是你那尖屁股戳了我的手! 女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教堂/大厅 夜/内 斜着倒挂的楼梯以及二楼回廊。斜着走入我们视野的女人们从散落着碎石碎砖的楼梯,扶着被烧焦的雕花楼梯扶手走上二楼,顺着回廊走到回廊中间一个大门,一拥而入。门在她们身后关上。 镜头反打:我们这才发现提供这个奇特视角的是法比;他躺在大厅中央的一张长椅上,似乎刚从一个瞌睡里被惊醒。 长椅上还放着一个酒杯,被他起身时碰到地上,碎了。 他看看地上碎成八瓣的玻璃杯,又看一眼手表,似乎在回忆自己怎么躺到这里来了。一个酒嗝彻底提醒了这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 他一下子跳起来,冲过长椅间的过道,冲到楼梯口,犹豫了一会儿,登上楼梯。顺着回廊来到女人们进入的大房间门口。 他从门缝向里张望,看见一个女人往壁炉里塞了几根木条,木条是从箱子上拆下来的。女人挪开身体,他看见壁炉里冒出火光。 女人们一阵欢呼。 他的视线搜寻着,终于找到了站在高达屋顶的书架前浏览着的玉墨,脸上浮现出极其复杂的神情,轻轻退回到楼梯口,气急败坏地冲下楼去。 也许是听到了法比的脚步,玉墨打开门,向回廊的栏杆下看了一眼,看清是匆匆离去的法比。 教堂/图书室 夜/内 女人们把被褥、衣服都举在炉口,烘烤着。一丝丝热气从潮湿的衣物上升起。还有人用菜刀劈下木箱上的木条,权当柴草。 春池:还是我们走运,在这么阔气的房子里烤火!安全区那么多人,找到个避风的地方缩着,就算福气! 秋水:不让小日本的子弹打死,冷都能冷死! 春池:冷死也罢了,没地方解手顶要命!几十万人,天天多少要拉要撒,看那洋灰地、柏油路淌得横一条竖一道的! 红绫:那好哎,等开春了,柏油马路、洋灰地都沤成肥田了,撒上种就能收庄稼! 女人们大笑起来。 豆蔻:从跳到那口塘里到现在,脚都跟塘里的烂泥巴一样冷!恨不得把脚砍下来,放到这儿烤烤! 咣当一声,玉笙把那把劈柴的菜刀扔到豆蔻面前。 玉笙:这儿有刀。好刀哎,刚刚劈了柴的。 女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教堂/圣经工场 夜/内 法比用一根长竿子捅着天花板上的方形出入口盖子。 盖子打开了,露出刘安娜的脸。 法比:安娜,你带两个人,去帮我做件事。 刘安娜:现在? 法比:马上。 刘安娜:出什么事了? 法比:大事。 刘安娜还在犹豫,法比向门口走去。 法比:快一点,我在大厅门口等你们。 教堂/大厅门口 夜/外 法比反剪双手,来回地踱步。听见响动,转过脸,见刘安娜和孟书娟以及徐小愚从圣经工场出来,三人的神色都很紧张。 法比:你们上去,把那帮女人从图书室里给我撵出去。 刘安娜:她们去那儿干吗?读书? 法比:除了读书,恐怕她们什么都干! 徐小愚:哎哟,我还当多大个事! 书娟不说什么,转身进了大厅。 教堂/楼梯 夜/内 书娟飞快跑上楼梯。法比跟上去,在她身后叫起来。 法比:等一下! 书娟不耐烦地转过脸。 法比:不要吵架,好好说话,听见没有? 刘安娜和徐小愚此刻追上书娟。 教堂/大厅 夜/内 从法比站立的位置能看见几个女孩从二楼的楼梯口出来,走过回廊,来到图书室门口。书娟举起手,礼貌而冷冰冰地叩了几下。 教堂/图书室 夜/内 女人们听见有人叩门,都相互看了一眼。 玉墨:谁呀? 叩门的人没有答话,却砰的一声推开门。 玉墨首先看到三个女孩中为首的书娟。她目光跟女孩较量了一刹那,挑起下巴,吸了一口烟。这个动作既傲慢又美艳。 书娟厌恶地皱起眉头:请你们立刻出去。 玉墨:谁请我们出去? 刘安娜:这里是英格曼神父的私人藏书室,一百年来,几任神父生前的所有藏书都留在这里。大部分是各种文字各种版本的《圣经》。你们这样的人进到这里面,等于亵渎神灵。 豆蔻举起一只孩子气的多肉的光脚丫子,放在炉口前取暖,一面还舒服地活动着脚指头。 豆蔻:(推了推玉墨) 什么叫亵渎? 书娟:亵渎就是你这样,在圣书圣像前面放肆! 红绫:哦,就是我们这样,脚当手,屁股当脸…… 玉墨:(呵断她) 红绫!……(想发作,又作罢) 我们走吧。 书娟:(恶心地对刘安娜) 这些人就像脓疮,哪里都染,一个不小心就让她们染上了! 本来打算走的玉墨听见这话,改了主意,突然在壁炉一侧的扶手椅上坐下来,稳稳当当向椅背上一靠。 徐小愚:那是英格曼神父的椅子,你不能坐! 玉墨:(冷冷一笑) 我这不是坐了?有种你们去叫英格曼来告诉我,这椅子分贵贱,他英格曼坐得,我赵玉墨坐不得。 教堂/大厅回廊 夜/内 法比在图书室外面听着里面的争执。 玉墨:(突然扬起嗓门) (画外音) 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劝人向善的不会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呢。 法比的脸抽搐一下,他感觉到她提高音量是为了他能听见。 玉墨:(画外音) 原来你们把人的屁股都分成三六九等! 女人们爆发出一阵解恨的大笑。 法比向图书室门口走去,但走了两步又停住。 教堂/图书室 夜/内 书娟突然向玉墨冲去,拉着她便往起拽。另外两个女孩立刻加入战斗行列,又是推又是拉。 玉笙扑上来,欲助玉墨一臂之力:谁敢碰我姐姐一个手指头,我跟她拼了! 玉箫等也跟女学生进入了对垒。 玉箫:对,你们再敢碰我玉墨姐一下…… 徐小愚:碰了你能怎样我? 玉笙凑到女孩跟前,一面威胁地挽着袖子:那你就碰碰看。碰了你就晓得我能怎样你了。 玉墨自己站起来,拢了拢头发,捡起地上落下的发卡。 书娟看见桌上有一盒图钉,她趁着双方的对垒混乱,悄悄地从里面拿出两个,悄悄地放在扶手椅的丝绒座位上。 书娟:(对玉墨有点调皮地笑笑) 你说得对,神父说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我代表神父请你坐下。(指着扶手椅) 别客气,请坐吧。 玉墨对她突然改变的态度感到狐疑,盯着她的眼睛。 书娟:看我干吗?劝人向善嘛,椅子不分贵贱。 玉笙得胜地往椅子上重重一坐,马上就尖叫着跳起来,一面从屁股上摘下一个图钉。 玉笙:我的妈妈耶,过大刑不过滚钉板,我这是坐钉板……(说着她又摘下一颗图钉) 亏了我肉厚,要是玉墨,还不把筋戳断了? 玉墨使劲盯着书娟。 书娟带着得胜的笑意盯着她。 玉笙:你们哪个干的? 刘安娜和徐小愚相互看看。 刘安娜、徐小愚:(同时) 不是我! 书娟:(慢悠悠地) 也不是我。 玉笙突然抄起一根当柴火的木条,大叫起来:把门给老娘把住,一个也别让她们跑了!死丫头,看我不一个个收拾你们! 教堂/大厅回廊 夜/内 法比听着图书室里的冲突,十分紧张。 教堂/图书室 夜/内 红绫跳到门口,玉箫和秋水朝女学生们逼近。女学生们被夹击,陷入了寡不敌众的局势,有些害怕了。 玉墨:(盯着书娟,寒心地、败兴地) 人不大,害人之心不小。玉笙,放她们出去。 玉笙:我代你受了一屁股,你倒宽宏大量!不行,我玉笙还没吃过这么大的哑巴亏呢! 她掂着木条,像是掂着私塾里打板子的戒尺,一步步往女孩们逼近。 玉笙:干了这么歹毒的事,不敢承认是不是?不要紧,老娘这条板子能叫你们承认。我这条板子慢慢地抽,不怕抽不出实话来。 玉墨上来拉住玉笙,玉笙一甩手臂,甩开了她。这个大块头姑娘是真动气了。 门打开了,法比出现在门口:住手! 玉笙两眼冒火,就像没听见。 法比插到女孩和玉笙之间:(英文) 够了! 玉笙:放什么洋屁,听不懂! 法比:放肆! 他劈手夺下玉笙手里的木条,使劲扔到地上。 法比:(对女孩们) 你们还不回去睡觉?!都几点了?! 女孩们就坡下驴地一齐离去。 法比:收拾起你们的东西,都出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瞎跑! 豆蔻仍然在烤她的脚,举着另一只脚丫,不断地活动着脚指头。 豆蔻:没有瞎跑,我们是知道这里有炉子才跑来的。 她以屁股为轴心,灵活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现在她赤裸的脚丫正好对着法比。 豆蔻:你看啊,我脚都生冻疮了!在那地窖里冻疮疼得钻心! 法比像躲避瘟疫似的往后一闪,躲开小姑娘伸近的脚,这只裸露的女性的脚似乎是他不该看的私密之处,他既受撩拨,又觉懊恼。 法比:(对玉墨) 你让你们的人马上回去。 玉墨:(挑衅地笑着) 回去?国破山河在,回哪里去? 法比:(爆发地) 我不管,反正不准待在这里面!也不看看,这是哪里,你们也配进来?!把她们带出去!马上出去! 玉墨:腿是她们自己的,我不能当她们的家。不像你那些小喽啰,(她轻蔑地站在门口) 你一声令下,都来充当打手,有的手段还蛮毒。 她拿起两颗图钉,在法比眼睛前面一晃。 玉墨:我不用废话再跟你讲一遍故事了吧?你在门外反正都听见了。 现在她的样子泼辣刁钻,眼梢却仍带着几分撩人的微笑,在法比眼里甚至比凄美优雅的她还要迷人。 法比:请你马上带她们出去。 玉墨:(转向女人们) 你们走不走? 红绫:柴烧完了再走。能烤火,干什么冻着自己,对不对? 所有女人唱歌一样附和:对呀! 法比:假如你们不出去,我就请你们离开教堂。 玉墨看进他的眼睛,几乎看到他心里:既然放我们进来了,你就不会轻易请我们离开。 法比:(威胁地) 你试试! 玉墨仍然那样洞穿一切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微笑着:早就试过了。 法比恐惧她的魅力,同时又享受她的魅力:你以为我跟你遇到的那些男人一样? 玉墨:我以为你跟那些男人不一样。 两人的目光纠结在一起,谁也不让谁。法比心里一阵颤抖,同时为自己的心动感到羞耻。 红绫看出了眉目,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其他女人也跟着笑。 法比捡起地上落的一件大衣和披肩,冲到门口,扔到回廊外面:现在就走,出去,滚出教堂! 玉墨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两人陷入僵局。 大门口传来打铃声。 人们都静止在一个姿态上。 教堂/大门 夜/外 阿顾披着棉衣站在门口,一只手拎着灯笼,灯笼的光亮照着他紧张的胖脸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否应该开口问话。 门铃又当当地响了两下。 法比从大厅里跑出来,一边向阿顾手舞足蹈地打着急切的手势。 阿顾不明白他的意思,看着他近来。 法比:(低声地) 叫你把灯笼熄掉! 外面的人似乎听见了法比的话语,当当地打铃声急促起来。 法比:(对门外低声呵斥) 别打铃了,再打把日本兵打来了! 陈乔治也一边系着棉衣纽扣,一边跑来。 法比转身跟陈乔治咬耳朵:乔治,去让那些女人赶紧回到地窖里,不准出来,不准出声! 陈乔治恐慌地跑去。 教堂/大门 夜/外 老陈和得贵站在门口。老陈推着独轮车,里面躺着浑身是血的王浦生,车子旁边站着架双拐的李全有,一条棉裤的裤腿完全是暗色的,显然浸透了血,而且血已经干了。 老陈:求求大人,开开门,我们是日本人雇的收尸队,他们枪毙了几万国军战俘,让我们秘密收尸…… 李全有站不住了,走到一边,把身体靠在墙角。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夜/内 女孩子们纷纷从铺上爬起,拥向小圆窗口,一面相互打听:谁在打门铃?……是谁来了?……出什么事了?…… 她们挤在那三扇小窗前,朝大门的方向张望。 教堂/大门 夜/外 法比错愕地瞪大眼睛:你说日本人枪毙中国军人? 老陈:(画外音) 是啊!我们收尸的江边,一个刑场就有上万人! 法比:不可能吧? 老陈:(画外音) 千真万确。不信你问问我们救的这个伤兵,就知道我半句谎言都没有! 陈乔治带着那群女人从教堂大厅跑出,向厨房跑去。 教堂/大门 夜/外 老陈:(拍打几下门扉) 大人!大人求求你,开门!这个伤兵死里逃生,还有一口气,大人不开恩救他,他还要给鬼子枪毙一回! 李全有转过脸,向老陈看去,又看了一眼王浦生。 教堂/大门 夜/外 特写:法比极其矛盾的眼睛。 阿顾:(耳语) 开门吧? 法比:(装成英格曼的洋泾浜中文) 对不起,请你们投奔安全区吧。 老陈:大人!大人!…… 法比:(中文更加洋泾浜了) 这里是美国教堂,美国和日本没有交战,所以我们不能介入中日战事。 教堂/厨房 夜/内 女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入地窖,只有玉墨一人站在厨房门口向大门方向张望。 教堂/大门 夜/外 李全有:(嘶哑地,绝望地) 大人,开开恩吧,日本人不是娘养的,再给他们抓去,开膛破肚都难说! 教堂/大门 夜/外 看得出法比的心里有所动摇,他矛盾地搓动腮帮,但最后还是硬起心肠来:(洋泾浜中文) 非常抱歉,我们无能为力。请立刻离开这里。 说着他果断地转过身,似乎再待下去他就要心软。 老陈:(画外音) 鬼子随时都会来,来了他没命,我们也没命了,说不定还会连累你们教堂…… 法比:(洋泾浜中文) 所以,请你们尽快离开,不要给我们惹麻烦。 老陈:(画外音) 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是个天主教徒,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性命丢在你教堂的门口吧。 法比再次心软,他的眼睛告诉我们,他的灵魂被两种信念向两个方向撕扯着。 法比:我说了,请你们马上去安全区。 老陈:(画外音) 日本兵天天到安全区搜查中国军人和伤兵,搜到就用刺刀捅死! 法比:(眼睛里出现了痛苦) 那……也比在这里跟我磨嘴皮子强。 玉墨悄悄地贴着墙根走来,注视着法比。 教堂/大门 夜/外 老陈:为了救命,我们自己冒多大的风险你知道吗?从今天早上到现在,我们到处找地方躲藏,总算躲过了日本兵的巡逻,现在要前功尽弃,大人,你的良心何忍啊? 法比:(画外音) 非常抱歉,请你不要逼迫本教堂违背中立立场。 第九集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夜/内 女孩们紧张地观察着楼下的局势发展。 徐小愚:这下完蛋了,仗打到教堂里来了! 苏菲:是中国兵,不是日本兵! 徐小愚:反正不能跟兵沾上,沾上就要倒霉! 教堂/大门 夜/外 法比:(洋泾浜中文) 我们的教堂庇护了二十多个无辜者,让你们进来,就等于危害她们的性命,你要在我的地位,会怎样做?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夜/内 女孩们听见法比的洋泾浜中文,都吃吃地笑了起来。唯有书娟绷着脸。 苏菲:法比装洋腔哎! 刘安娜:荒腔走板的,比英格曼神父还洋泾浜! 不远处响起枪声。 女孩们都缩下头。 教堂/大门 夜/外 枪声越发近了,法比抬起头判断着。 教堂/大厅外的墙根下 夜/外 玉墨睁大眼睛,脸转向枪响的方向,五内俱焚。 教堂/大门 夜/外 老陈:(画外音) 大善人,拜托您了!伤员留在你们门口,您看着办。后会有期! 法比绝望了,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沿着围墙远去。 阿顾:现在不开门也不行,伤病要是死在我们门口,跟日本人更说不清! 法比推开阿顾,打开门上方的小窗看出去,昏暗中只看到一个躺在独轮车里的身影。他关上小窗,从阿顾手上拿过钥匙,把锁打开。 法比打开门,走出去,却发现藏在墙凹处的另外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架着双拐的李全有。他立刻跨回门内,企图把门闩划上,但门外的人使劲推门,他和阿顾拼命抵住。 法比:你说是一个伤兵,怎么成两个了?! 老陈:(无奈地) 我要是说两个,您更不会接受了! 法比:这种时候还扯谎! 教堂/大门 夜/外 马蹄声在死寂的颓城上空嘚嘚地越来越近。 老陈:听听,听见马蹄声了吧?这回日本兵真来了!骑马来了! 法比:(画外音) 对不起,实在抱歉! 教堂/大门 夜/外 法比把钥匙揣到口袋,转身走去,彻底地见死不救了。 一个敏捷的身影从大门一侧的树丛里冲出,从侧后方勒住法比的脖子,一把手枪对准法比的太阳穴。 他就是曾经把孟繁明当奸细捉起来的少校教官,戴涛。 戴涛:你装洋腔就是洋人了?打开门! 法比全部意识都集中在枪口顶着的太阳穴上,两个眼珠乜斜过去,企图去看枪口。 戴涛伸出手,从他身上掏出钥匙,扔给阿顾,一条胳膊仍然在法比的脖子上,手枪却指着阿顾:马上把门打开! 阿顾捡起钥匙,飞快地打开门。 戴涛:把人抬进来! 阿顾迅速出门,一眨眼,他扶着李全有进来,两个收尸队员把独轮车推进来。 阿顾把沉重的大门合上。马蹄声已到围墙外,人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就要合拢的门扉,似乎从来没注意到这两扇大门是如此的沉重,阿顾又是如此的笨拙。 日本骑兵哼唱着歌曲,不时地发出笑声,信马由缰地向教堂走来。 戴涛预备好放开了法比,脊背贴在大门上,一只手上拿着一颗手榴弹,另一只手端着手枪,门一开,立刻投掷手榴弹和开枪。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夜/内 女学生们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似乎她们的响动会立刻招致日本兵对教堂的注意。 书娟的眼睛紧随着楼下的一行人。那个偷袭者全副武装,头戴钢盔,身材匀称矫健。 教堂/大门 夜/外 马蹄声在门口停了。 戴涛:(低声发布命令) 你们先带着伤员躲藏起来。这里有我。 法比扑过来,挡在戴涛的枪口前面:(低声地) 你打死我我也不让你开枪。教堂里藏了二十多个女人和女学生,只要你一开枪,二十多条性命就给你送了! 戴涛看着法比。这句话使他刚醒悟到这一点。 教堂/大门 夜/外 门外六个日本骑兵打量着教堂残破不失巍峨的轮廓。 一个骑兵用军用手电筒向主楼上探照。 电筒光柱顺着那面美国国旗往下走。 日本骑兵甲:(日语) 美国教堂。 日本骑兵乙:(日语) 美国佬肯定有吃的。 两个骑兵跳下马,往教堂大门靠近,准备打门,其中一个回过头对伙伴们做了个玩笑手势。 日本骑兵丙:(日语) 我去跟他们借一点儿好吃的。 他存心把借字说得很流气。 教堂/大门 夜/外 法比使劲扯戴涛的袖子:(恳切地耳语) 把军装脱下来,把武器藏起来,教堂就能保护你们! 戴涛用力打了个手势,要所有人保持安静。 教堂/大门 夜/外 日本骑兵甲:(日语) 美国佬肯定有酒,跟他们借点儿酒吧! 日本骑兵丙开始拍打铁门。 日本骑兵乙:(日语) 算了吧,美国酒太难喝了。 日本骑兵甲:(日语) 美国娘儿们不错啊,跟美国佬借他们的娘儿们! 日本骑兵开始用马靴踢门。 教堂/大门 夜/外 戴涛贴着铁门站立,手里的手枪和手榴弹都准备就绪。他身后,人们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玉墨已经接近了他们,从她的位置,能看清戴涛的脸。这是一张棱角分明、英气逼人的脸,四肢充满力量。 教堂/大门 夜/外 日本骑兵丙:(日语) 美国佬大概不舍得借娘儿们给我们。 日本骑兵甲:(日语) 娘儿们都回美国啦! 日本骑兵乙:(日语) 走啦走啦! 教堂/大门 夜/外 门外你一言我一语的日语谈笑渐远,使门内的人惊心动魄。 渐渐地,马蹄声再次响起,由近而远…… 戴涛向老陈、李全有打了个军事指挥员的行进手势,让他们往教堂深部前进:(低声地) 跟我来。 老陈和得贵推着车向教堂里面走去。李全有架着双拐跟在后面。 法比:等一下! 李全有一行停下来,看着法比。 法比:阿顾,乔治,你们打点水,烧热,给他们洗洗伤口,再找两个急救包让他们包一下伤口。多找些纱布绷带,让他们带到路上用。 戴涛:(手枪再次抬起,对准法比) 你让他们去哪里? 法比:放下枪跟我讲话。 戴涛:怕了? 法比:(做出一个夸张的胆小鬼姿态) 那还能不怕?怕得小肚子打转,都要尿裤子了! 玉墨在暗中一笑。 戴涛枪依然稳稳地对准法比。 法比:(突然强硬起来) 我说了,放下枪再跟我讲话! 戴涛:对不住。拿着枪讲话才有人听。 法比:(嘿嘿一笑) 你刚才怎么不拿枪让日本人听你讲话? 戴涛皱起眉,憎恶地瞪着他。 法比:老总,拿枪的人跟我这个 包是讲不通的。 戴涛不理会法比了,脸转向李全有。 戴涛:你们是哪方面的? 李全有:(挺了挺胸脯) 一五六师一团三营九连二班,上士班长李全有。这位小老弟是我们班的新兵,当兵才三天。 戴涛看了一眼王浦生。 戴涛:我是教导总队的少校教官戴涛,从现在起,你们接受我的指挥。这位小老弟,看样子伤得不轻。 李全有:日本兵行刑的时候,他身上中了两枪。 戴涛:他叫什么名字? 李全有:姓王,叫王浦生。 玉墨听见王浦生的名字,眼睛一亮,从暗处走出来。 玉墨:浦生?! 她凑近打量王浦生的脸。戴涛惊讶地看着玉墨。玉墨从腋下取下手绢,擦了擦王浦生脸上的血迹和泥土。 玉墨:……是浦生! 戴涛打量着玉墨。 法比:你认识这个孩子? 玉墨:他是小妹的哥哥。他们那个村子的人给日本人杀光了,就他们兄妹俩逃出来了。 戴涛:(极其自信地对老陈和得贵) 你们把李上士和这位小老弟照顾着,都跟我来。 法比:去哪里? 戴涛:厨房后面,有间放煤的棚子,你们暂时在那里宿营。 法比:你怎么知道的? 戴涛矜持地一笑。 戴涛:我怎么不知道?我就住那里面啊。 法比:(错愕不已)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戴涛:这里又不是固若金汤。我进来都两天了,夜里就出来,把这院子的犄角旮旯都摸熟了。(对老陈) 走吧。 法比:等一下。 玉墨瞪法比。 戴涛:(声音强硬里带着祈求) 就让他们先在这里养养伤,看看外面情形再说,行不行? 法比:不行。 玉墨:(两眼冒火地冲着法比) 你长的是心肠吗?我看你这腔子里头就是一堆生铁,又冷又硬! 法比:闭上你的嘴!(转向戴涛) 这里面没有水,没有粮食,又多了三个男人,吃什么?喝什么?我们这里住着十五个女学生,最大的才十四岁,你们这些当兵的进来,说不定就会把日本兵招来,对女娃娃们公不公道?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夜/内 书娟和同学们紧张地观看楼下的争执。 李全有:没有我们,日本兵就不会进来? 老陈:日本兵一天要跑进安全区几十趟!搜伤兵,搜女娃,搜吃的! 戴涛:(对老陈) 外面太冷,你赶紧照顾他们进去,烧点水给他们喝。 陈乔治:我去烧水! 说着他已经跑了。 教堂/前院 夜/外 法比一下子跳到独轮车前面:不准动! 戴涛不由自主地把枪口对准法比。 玉墨紧张地看着。 法比:你要开枪啊?(松弛地往枪口前一送) 开吧。开了枪你让他们在这里安家落户,娶妻生子,过年过节,随便,只要我不看见就行。只要我活着,你们就得出去! 戴涛稳健地打开枪保险。 玉墨看看戴涛,又看看法比。 王浦生在独轮车上发出一声轻而痛苦的呻吟。 法比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浦生脸上的血和泥土刚被玉墨擦去,露出稚气的轮廓。法比的眼睛抖动了一下,目光中的决绝融化了。 玉墨用一只手轻轻抓住戴涛的枪口,插身在枪口和法比之间,眼睛里满含泪水。 玉墨:法比,这孩子一家都给日本人杀了,你把他推出这扇大门,无非再让日本人杀他一次。他的小妹妹就算活下来,以后举目无亲,又有什么活头呢?算我求你,(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握在法比手上) 算我欠你一笔天大的人情债,行吗? 法比眼看着玉墨的眼睛里滚出大滴的泪珠。又低下头,看看她握着他的纤纤素手。 戴涛凝视着玉墨的侧影。 法比觉得感动又失败,使劲抽出手:(对老陈) 先让他们洗洗伤,上点药再说。 戴涛跟在伤兵们旁边,向厨房方向走:往前走,再往右拐。 法比:少校! 戴涛停下脚步,回过头。 法比:把枪给我。 戴涛微笑一下,有些玩世不恭,又有些轻蔑:想什么呢你?日本人都没有缴下我的枪。 法比:你要想让我们教堂保护你,就先要让我缴你的枪。 玉墨看着两个男人,眼里出现了会意的微笑——他们的较量中已经掺入雄性的争夺了。 戴涛:如果我不缴呢? 法比:教堂的好处是它的中立性。这三亩地等于在美国国界里面,那十几个女孩子就受到这点好处的保护,现在一个拿枪的军人进来了,你还能叫它中立国吗?不能了。女学生也就没得保护了。(伸出手) 把枪给我吧。 玉墨:少校,就把枪给他吧。 戴涛:不行。 法比:那我就不能留客了。阿顾,送这位少校出去。 玉墨着急地看着戴涛。 戴涛:你不必留我。你也留不住我。最多待一两天我自会走的。 法比:在这里待一分钟,都要做个普通百姓。要是日本人发现你带着枪藏在这里,我一身都是嘴也讲不清楚。 戴涛:日本人要是真进来,没有武器,只能任他们宰割,就跟那两个伤兵一样。 法比:在这里的都是避难的难民,都手无寸铁。你要待下来,就只能把枪撂下,规规矩矩做难民,要不然你就马上出去。 戴涛明显地在犹豫:那我只待一夜。等我从那两个伤兵嘴里打听出日本人屠杀战俘的情况,我就走。 法比:我说了,一分钟也不行。 玉墨这回把她哀求的脸转向戴涛。 玉墨:少校,也算我求你好吗?(微微一笑) 你看,你自己伤得也不轻,从这里出去,没吃没喝,到处是日本兵,你能走多远? 戴涛看着她多情而忧郁的眼睛,她的美丽和温情使他刹那间忘了身在何处。 玉墨:看我的面子,你就把枪给他吧。至少在这里住几天,把伤养养,身体将息一下。那时候,说不定南京局势也稍微平息一点了。 戴涛咔嗒一声关上枪保险,把枪交给了法比。 法比明白,是谁缴了少校的枪,一阵妒忌使他不适:还有。 戴涛看着他,护住腰部。 法比:手榴弹也交出来。 戴涛:我不会把它们扔出去的。它们是留给我自己的。 玉墨:(进一步散发魔力) 少校,我可不答应你把炸弹留给自己。 戴涛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把插着四枚手榴弹的弹袋从腰间解下,看了法比一眼,不甘而懊恼。 特写:手榴弹弹袋从一个男人的手上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手上。 法比看着戴涛和玉墨朝厨房方向走去:等一下。 戴涛的耐心已经被消耗完了,他阴沉而慢慢地向法比转过身,眼神好斗。玉墨也紧张起来。 法比:你跟那两个伤兵还是住到地窖里去吧。(口气和缓) 地窖里暖和些,也隐蔽些。 教堂/地窖 夜/内 李全有艰难地从地窖口顺着梯子下来,腿上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紧接着下来的是背着王浦生的阿顾。 女人们已经入睡了,只有红绫一人坐在铺位上掷骰子。 李全有最后一步没有站稳,摔倒下去,压在一个熟睡的女子身上。 豆蔻:(尖叫起来) 哎哟!…… 李全有赶紧往起爬,但因为腿的不便,动作极其笨拙,刚爬起来,脚又踩在豆蔻的手上。 豆蔻:长眼没有?!往哪儿踩啊?! 她睡得迷迷糊糊被弄醒,火气勃发,站起来就踢李全有。地窖里一片黑暗,她逮到哪儿踢哪儿。 李全有的伤腿被她踢得疼痛钻心,一连抽了几口冷气,给了豆蔻一耳光:小骚货,够狠的你! 豆蔻不依不饶地再次撞上去。他又给了她一耳光。 红绫:(半真半假地笑了) 别这样骂哟,这里面都是骚货,你骂谁啊? 玉笙从铺上跳起:有本事打日本人去,跟老娘儿们钻一个洞里,算什么玩意?! 玉箫:就是,南京城墙那么高,那么结实,你们还让日本人打破了,把我们中国的京城都打丢了,现在拿这里当战壕啊?! 红绫:一般都是这样,打不过男人的男人,打女人最狠! 李全有气得发抖,委屈得脸都走形了:(指着红绫) 你再说一句! 红绫:你看,我说他狠吧? 玉笙把哭泣的豆蔻推到李全有面前。 玉笙:喏,给你打,你打。豆蔻你不要动,让老总舒舒服服地打,打过了瘾。 玉箫:对呀,老总守卫南京城,有功劳也有苦劳,打你两下怎么了?吃了你都应该! 李全有眼里聚起泪水,紧紧握住两只拳头。 玉墨此刻也从梯子上下来,手里抱了一堆旧窗帘。后面跟着的是戴涛。女人们的话刺痛了他,李全有的眼泪也刺痛了他。 玉墨:你们都少说两句,日本兵刚才过去,你们这就内斗了。玉笙,(她把窗帘一头交给玉笙) 把这头拉住。 玉笙:干什么? 玉墨:叫你拉你就拉。(见玉笙不动,转向豆蔻) 豆蔻乖,你去拉。 豆蔻揉揉眼睛,吸着鼻子,拉起窗帘一头。 玉墨和豆蔻把窗帘拉直,在地窖的三分之一处形成个角落。 玉笙:这么窄的地方,本来就跟个老鼠洞一样,还要跟我们来挤!上马桶都不方便! 玉箫:女人钻在老鼠洞里也就罢了,男人也来钻洞!还是扛枪出身的男人! 李全有抓起地上一根木条,玉墨及时按住他。两人似乎在角力,李一憋劲,两手撅断了木条,狠狠扔在地上。 玉墨:别跟她们一般见识。阿顾,你背浦生进去吧。(对李全有温暖地一笑) 李班长,那边算男客房,这边归我们女眷住。 陈乔治拎着一桶热水从梯子上下来,走进帘子那边:热水来了,快洗洗伤口吧…… 红绫:乔治,没看出来,你还怪会伺候人的! 玉笙:(冲着帘子那边) 这是我们从嘴里省出来的水,晓得不?! 玉墨:(呵斥玉笙) 话多! 戴涛实在忍不下去了,扭头快速登上梯子。 玉墨回过头,看着离去的戴涛,眼里全是同情。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居处 夜/外 法比拿着手枪和手榴弹弹袋向自己卧室走去,心事重重。 英格曼:(画外音) 法比。 法比回过头,见老神父穿着厚厚的起居袍在二楼阳台招呼。他赶紧把手榴弹往地上一搁,又把手枪揣进口袋。 法比:您怎么还没睡? 英格曼:谁在那儿吵? 法比:哦,把你吵醒了? 英格曼咳嗽起来,花白的头发狮子鬃毛似的抖动。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英格曼一边咳一边慢慢走回卧室,示意法比跟进来:到底……怎么回事? 法比:没什么大事。那些女人跑到图书室烤火,我给轰出去了。她们跟我吵闹。今天下小雨,还夹着雪,天太冷,也难怪她们。 英格曼一边咳嗽一边狐疑地看着他。 法比焦急痛心地等待他这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发作过去。 英格曼:我看你……手上拎着个东西过来…… 法比:嗯。 英格曼:听见我叫你,你马上把它放到地上了。 法比:(装着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我还能拎着什么? 英格曼:到底是什么? 法比:我这两天都没喝了,就今天夜里,实在太冷……嘿嘿…… 英格曼还是不太相信。 法比:那些女人也找到酒了,又喝又唱,所以才让我生那么大气,当时我就不同意放她们进来…… 英格曼:你小时候撒谎,我罚你站到门外。现在你这么大个子了,站在门外也不好看。 法比:我没说谎话。 英格曼:你放心,我很快会发现是不是谎话。(又咳嗽起来) 你把实情告诉我,我就不咳嗽了。 法比:那我告诉您实话。 英格曼的咳嗽一下子就止住了。 法比:实话是自来水厂再不复工,我们都要渴死。喷水池的水见底了。消防池的水已经用完。 英格曼愣愣地瞪着灰蓝色的眼睛。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居所/法比卧室 夜/外 戴涛的身影如同野猫一样无声而迅速地接近了法比的卧室。 他绕到卧室的窗口,把耳朵贴在窗缝上,仔细聆听,渐渐断定法比不在室内。 他又绕回来,突然听见楼上传出英格曼的咳嗽和法比的声音,思考了一会儿,掏出火柴,擦着一根,用另一只手拢住微小的光亮,四下照着。 他看见法比门边有一点红,赶紧上去,那是他的手榴弹弹袋,露出久别重逢的微笑。 教堂/院子 夜/外 玉墨从厨房里出来,两边看看,没有戴涛的身影,感到不祥。她朝中院走去,加快脚步,变成小跑。 中院也空无一人,她慢慢站住了,任飘洒的小雨和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 她正要转身折回,一个声音叫住了她:(画外音) 赵玉墨小姐! 玉墨惊回首,见戴涛从那棵巨大的核桃树后面走出来。 玉墨:你怎么在这儿? 戴涛:军人本能,听见身后有动静就找藏身之处。 玉墨:(微微一笑)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戴涛:男人的本能。 玉墨:那你是…… 戴涛:你问得太多了,该我问你了。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战乱时期,张军长的公子怎么也不该把你丢在这里。 玉墨眼里闪过一道醒悟的亮光:我好像认出来了…… 戴涛:你不会认出来的。那天陪军长公子看戏的军官有十来个呢,你怎么会记得我? 玉墨:你就别拿我们这种可怜人打趣了。他是军长的公子,我是青楼女子,他就没想跟我这种人往长远走。 戴涛疑问地看着她。 玉墨:那次看了戏之后,没过多久,他就不来藏玉楼了。 戴涛:那是他没这福分。 玉墨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她抬起眼睛,大胆地看着他:刚才姐妹们说的话,都是胡言乱语,你就(打手势) 这耳朵进,这耳朵出,别往心里去。你知道我们这种女人,能有什么正经话?常常被人骂,找个茬子也要骂别人。你想啊,躲在这里,出不去,动不得,冷也要忍着,饿也要忍着,人家的闲言恶语都要忍着,借人家的光嘛,寄人篱下,不忍着又怎样?再说,只听见外头枪响,不晓得明天枪弹会不会响到自己脑瓜上,都憋一肚子邪火,说出来的话还听得听不得?当然听不得。 戴涛:你是来为她们跟我讨饶?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居处 夜/外 法比从楼梯上下来,听见有人在不远处轻声对话,站住了,看见站在核桃树下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玉墨:不是。 法比立刻辨出了玉墨的嗓音,中了邪似的定住了。 戴涛:那你为什么? 玉墨:我是怕你心里不好受,(深深地看着他) 也怕你走了。 戴涛:我是要走。 法比无声无息地接近他们,来到戴涛刚刚站过的核桃树下。 教堂/中院 夜/外 玉墨:我猜准了。所以我出来找你,想把你找回去。我代姐妹们跟你赔礼,好了吧? 这一刹那,她流露出小姑娘的娇嗲和纯情。 戴涛:她们的话我没往心里去,你放心吧。我走不是为了她们说的话难听。再见了。 玉墨:你要去哪里? 戴涛:……还不知道。 玉墨:(上来拉他的手) 那好,先跟我回去,等你知道要去哪里再走。 戴涛:我想办法去买通一个驾船的,让他把我送过江去。再从江北搭船去内地找部队。 不远处,站在阴影里的法比羡慕而妒忌地看着这对男女。 玉墨:非走不可? 戴涛:嗯。 玉墨:我都留不住你? 戴涛:(呵呵一笑,挑逗地看着她) 去年陪张军长公子看戏的时候,你要是说这句话,老牛都别想把我从你身边拉走。就是你让我杀了张公子,我都在所不辞。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你珍重,我走了。 他向后院方向走去。 玉墨:哎。 戴涛站住。 玉墨:你家在哪里? 戴涛:嗯? 玉墨:没别的意思,就想……要是仗打完了,我还活着,总要有个地方去打听你吧。 戴涛:我家在河北保定,父亲和长兄都是军人,你到保定军校打听军政主任戴厚量家,放心,至少十个人给你引路。再见! 玉墨叹了一口气。 法比从树后里跳出来:站住! 戴涛和玉墨都吓一跳。 法比:你不能出去。我今天跟英格曼神父去安全区,城里日本兵都满了,到处开枪杀人,血把阴沟都流成红的了!他们逮着中国男人就说是脱了军装的军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当街就枪毙,要不就砍头!一截墙头上排满了人头,老老小小的都是老百姓! 戴涛沉默了。 法比:日本兵五步一岗,三步一哨,你走不到下一条街,就会碰到日本巡逻队! 戴涛:谢谢,我会小心的。再见! 法比:你打算怎么出去? 戴涛:(指指后院) 怎么进来的,我就怎么出去。 法比:你是从后院进来的? 戴涛:还记得前天日本兵追你和女学生吧? 法比:(恍悟) ……跟日本兵打起来的就是你? 戴涛:还有我的几个手下。我把日本人甩掉,就一直跟在你们后面,看你们进了大门。当晚我发现你们教堂后面的墙头塌了一块,就从那儿翻进来了。我看你趁早把后墙头修好,别亡了羊再补牢。 法比:哎……你总不能扔下你那两个弟兄不管啊!他们伤得那么重,你就这么把他们扔给我们?要走你把他们一块带走。 戴涛:我怎么能带他们走? 法比:那你怎么能把他们扔给我们?你就全指望我和这些女人来照管他们? 戴涛愣住了。 玉墨眼里闪出希望。 玉墨:你是长官,长官是当兵的主心骨,再说,长官也不该扔下自己受伤的手下一走了之啊! 戴涛痛苦而矛盾,绷紧的身体渐渐垮塌下来。 玉墨凑近他,仰着脸看着他。 法比痛楚地看到玉墨对戴的态度显然是不同于对他的。 玉墨:留下来吧,等伤好一点再走,啊?你看雪下大了…… 戴涛突然愤怒地瞪着她:走开,别烦我! 玉墨一点儿都不动容,似乎看着自己闹脾气的孩子,怜爱地笑了一下:法比,你去吧,有我陪着少校就行了。 戴涛却狠狠一扭身,向厨房方向走去,表示他不要任何人陪同。 玉墨跟法比做了个无奈的姿势,同时笑笑,表示对他这么大的脾气,她也没办法。她发现法比直直地看着她,看出那目光中压抑的痛楚。她慢慢转过身,跟着戴涛走去,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看一眼法比,加快脚步跟上戴涛。 法比目送他们进了厨房的门。 教堂/法比卧室 夜/内 门被推开,法比颓丧的身影从外面进来,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肩膀上和头发上的雨点和雪花微微闪亮。 他慢慢掩上身后的门,又慢慢走到沙发前,颓然坐下,懒懒地伸出两条腿。 茶几下面,搁着一瓶红酒,他看也不看地把酒瓶够出来,又从茶几隔层够出一个瓶启子和一截蜡烛、一盒火柴。他的手指头如同识途,把这一系列动作做得极其准确精练。他点亮蜡烛,是眼睛仍像看不见一样,茫茫然地开了瓶盖。 他直接从酒瓶里喝酒。远处又响起枪声。他像没听见,木然地喝着酒。 他站起来,端起蜡烛和酒瓶,走到五斗柜前面,将蜡烛固定在柜子上。蜡烛光照亮柜子上方挂的一幅带框的照片:十多岁的法比和中年英格曼神父的合影。他的视线焦点渐渐聚在英格曼神父的脸上,又渐渐落在神父恳切、充满凝聚力的双眼上。 法比:(带醉意的自语) 我小的时候,一说谎你就罚我站到门外去。你不知道吧?我这辈子就没跟你说过几句实话。哪怕跟你忏悔的时候,我都编瞎话跟你说。不过我今天差点跟你说了一句实话。我想问问你,一个男人受了一个女人诱惑,该怎么办? 法比的额头上耷拉下一缕潮湿的头发,给他的面容一种潦倒的感觉。他孤独而渴望温情,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法比:为了这个女人,我心里开始不老实。她看我一眼,我这里(他捂住心脏) 就蹦啊跳啊……我中邪了。刚才我看见她和那个军人眉来眼去,心里怎么……那么难过呢?你有没有为哪个女人这么难受过?…… 法比醉得更加厉害,他眼前照片上的英格曼神父模糊起来:军人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及时行乐,逢场作戏!是不是人在战乱时候逢场作戏也是好的?……我巴不得那个军官走开,从教堂出去,哪怕出去给日本兵一枪打死……罪过,是吧?……我知道那是罪过,所以,我还是把他拦住了,没让他出去送命。 教堂/厨房 早晨/内 几个女人挤在炉子边上,每人拿着杯子或茶缸或饭碗。炉灶上的一口大铁锅盖着盖子,正在冒热气。法比用身体挡住那口锅,双手背在背后,摁住锅盖。 春池:求求你了,再给一口水都不行吗?就一口! 陈乔治:你们还嫌少,学生们一口还没得到呢! 秋水:学生是你祖奶奶呀,那么护着她们? 陈乔治:是你祖奶奶! 秋水:哎,你个兔崽子! 她眼看着就要跟乔治动手,被红绫拉住。 陈乔治:给过你们一人一口水了,还在这里胡搅蛮缠! 春池:说一口还真就给那么一口啊?行行好嘛!仗打完了,姐姐们都欢迎你到我们藏玉楼来玩!带你跳舞,拿顶好的花雕酒煮梅子给你喝,伺候你洗脚,给你捶背,阿好? 秋水:你这锅里还有那么多水,给我们一口,有什么关系? 陈乔治:你还想要多少?锅里这点水是给神父留着洗脸煮咖啡的!昨天那几个伤兵洗伤口就用掉了好几盆水,你们没去看看喷水池,瓢都舀不起水来了! 女人们不甘心地出去了。 红绫意味深长地笑着,走到陈乔治面前,用肩膀挤了他一下,把一个茶缸伸过去。 红绫:也不给我? 陈乔治为难地看着她。 红绫:(对着他的耳朵) 我才不带你到藏玉楼去呢。姐姐我有不少私房钱,我带你私奔,阿好? 她把茶缸强调地再次往他面前一伸。 陈乔治向厨房门口张望一下,揭开锅盖,舀了一瓢水,又是一阵犹豫,手抖了抖,瓢里的水又抖回锅里一些。 红绫:哎哟,手害鸡爪风了?抖什么抖? 她挤开他,自己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水,倒进缸子里。然后她扭过头,给了陈乔治的脸颊清脆的一记亲吻。 教堂/中院 清晨/外 女人们拿茶缸和被子在喷水池里舀水。玉笙急得叫起来—— 玉笙:不要一齐舀啊!一个一个来!不然你舀我也舀,把池子底下的沙子、脏东西都搅起来了,你们看,这水还能喝啊?这么浑! 几个女学生冲过来。 刘安娜:你们在干什么?抢水啊? 徐小愚:就剩这点水了,你们想让我们渴死?! 刘安娜:乔治早上明明已经给过你们水了!给得比我们还多呢! 书娟不动嘴,只动手。她从豆蔻手里夺过盛了大半杯水的茶缸,哗啦一下倒回喷水池。 豆蔻:你干什么?! 书娟看着她,把茶缸往远处一扔。 豆蔻跑过去,捡起被摔掉一块搪瓷的茶缸,心疼地拿手指摸了摸,又冲回到书娟面前:你赔! 书娟瞪着她。 豆蔻:(往书娟面前一凑) 赔我茶缸! 书娟恶心地把脸往后让,同时推了豆蔻一下。 豆蔻:(又上前一步) 赔我水!我好不容易舀起来那点水!……你赔! 书娟一巴掌把豆蔻推倒在地。 玉笙:(对书娟) 哎你这小丫头,怎么随便动粗呢?她(指指豆蔻) 也不比你大多少,要是有你那么好的命,在家不一样是爸爸妈妈的心头肉,你怎么能欺负她呢? 书娟:你们抢我们的水喝,抢我们的土豆吃,抢我们的地方住,抢我们的厕所用,还说我欺负你们? 豆蔻跳起来,隔着玉笙向书娟踢了一脚。玉箫拉住她。 玉笙:那你也不能那样推她呀! 书娟:谁让她长得跟个冬瓜一样,一推就满地滚?! 豆蔻挣脱了玉箫,冲上来踢了书娟一脚:你说谁是冬瓜? 女学生们:(七嘴八舌地) :就说你!你就是冬瓜!臭冬瓜!烂冬瓜!…… 教堂/法比卧室 早晨/内 穿着睡衣、满脸倦容的法比把门打开一条缝,看见喷水池边上的骚乱,他关上门,匆匆穿好衣服。 教堂/中院 早晨/外 女学生们唱似的叫骂:臭冬瓜!臭冬瓜! 女学生甲:满街贱卖的臭冬瓜! 女学生乙:六月里卖不掉的臭冬瓜! 徐小愚:七月里烂出汤的臭冬瓜! 豆蔻横下心玩命了,她向徐小愚冲过去,用脑袋攻击徐的下三路,把徐撞倒在地。她的头发却被人从后面抓住,往后薅去。 薅住豆蔻头发的是女学生甲,她把豆蔻从地上薅起来,豆蔻只能跟着自己的头发走。 玉笙:放开她! 女学生甲拖着豆蔻的头发打转,豆蔻不断出拳出脚,但女学生甲就是不放手。其他女学生围住她们俩,你一拳我一掌,捞便宜一样偷空就踢打豆蔻一下。 玉箫:小丫头!我们是不想跟你们动手,别以为我们打不过你们! 玉墨正好赶到,冲入女学生的包围,企图掰开薅着豆蔻头发不放手的女学生:放开!你要把她头发都拔下来呀?! 女学生甲:拔下来才好!让她做个秃冬瓜!更卖不掉!…… 豆蔻又踢一脚。女学生甲换了一只手,把从豆蔻头上薅下来的一缕头发扔在地上。 玉墨抓住女学生甲的手腕子:放开! 书娟一看玉墨上阵,她舀起一茶缸水就向玉墨头上泼去。 玉墨冷得一个激灵,回过头,书娟又舀起第二缸水,朝玉墨脸上泼来,玉墨举手一挡,水泼在她棉袍的袖子上,半条袖子都湿了。 玉墨不解地看着两眼仇恨的书娟。 法比从屋里跑出来:都住手! 女学生甲仍然揪着豆蔻的头发不放。 法比一面向纠缠不清的女学生甲和豆蔻走去,一面压低声音呵斥。 法比:(压低声) 英格曼神父咳了一夜都没有睡着,天快亮才睡的,一早你们就在这里闹!(指着玉墨她们) 她们这样的女人就算了,我不多计较,你们也跟她们学得这样野?! 玉墨冷冷地看着法比。 所有女学生都停止了动作和话语,女人们也静下来。豆蔻捡起地上那一撮被薅下来的头发,又摸摸头上落的一小片秃瘢。 豆蔻:哼,老娘我禁打得很,从小就挨打,鸡毛掸子在我身上打断过几根,怕你们那些嫩手嫩脚?十几个人打我一个,有什么种? 徐小愚:你个冬瓜,是谁的老娘?! 法比:(制止) 哎!听听,这是什么话?(他指着女人们) 你们自己带了行李来也就罢了,把你们那些脏话也带进来! 玉墨的目光变得冰冷,直直地看着法比。法比赶紧把目光转向女学生们。刚才的斗殴似乎是一场大运动量的体力活,她们个个满头大汗,喘气急促。 法比:好啊!学好一辈子都不够,一天就能变成野人!打出一身大汗,是不?打这一架好贵呀,晓得吗?至少打出去四个洋山芋,半杯水。这会儿在南京一个大洋都买不来四个洋山芋!我们本来就缺粮缺水,你们再打两架,上月吃的牛奶面包都打出去了! 法比跟玉墨烦躁地挥了挥手,意思是叫她把女人们都带走。 玉墨狠狠回敬法比一眼,示威似的:我们走! 教堂/地窖/帘子内侧 日/内 王浦生慢慢睁开眼睛,慢慢看着周围,又看看自己身上盖的花花绿绿的几件绸缎面子的女人棉袍。一切都恍若隔世。 李全有:醒了? 戴涛一回头,看见王浦生正吃力地支起上半身。 李全有架着双拐挪到王浦生身边,嘿嘿地笑了:你大爷说对了吧?你是属猫的,九条命! 戴涛:(也挪过来) 你还有个大爷? 李全有:(指着自己,笑着) 他大爷在这儿,昨天在刑场上认的。有个亲戚,死了也不做孤魂野鬼,是不是? 戴涛也笑了。 玉墨:(画外音) 老总们,给你们送点水过来,方便吗? 一道亮光从戴涛疲惫的脸上掠过。 戴涛:恭迎大驾。 玉墨端着一个缸子,撩开帘子,走过来,向戴涛妩媚地一笑:就这点水,你们匀着喝。(她转向浦生) 还记得我吧? 浦生瞪着她。 闪回:防空洞里,玉墨抱住王小妹。 王浦生:(惊喜地) 我小妹呢? 玉墨跟戴涛飞快地交流了一个眼神。 玉墨:还好…… 王浦生:她在哪里? 玉墨:(下巴指指帘子) 就在那边……(为难地一笑) 你先养伤,等过几天你伤好点,再看她…… 王浦生:(不可思议地) 小妹就在那边? 玉墨点点头。戴涛始终在注视玉墨,目光里含着情愫。 浦生咧开绽裂着若干血口子的嘴唇,笑了。 李全有掏出烟斗,发现烟袋空了,丧气地扔下烟斗。 玉墨:(把水端到浦生面前) 来,喝点水。(微微一笑) 那天在防空洞里,你出去给小妹找水,一去就去了四天。 浦生突然扬起脖子,欢叫起来:小妹!……小妹!…… 教堂/地窖/帘子外侧 日/内 女人们在打麻将,篦头发,做针线,听见浦生的叫声都停下来,向王小妹的铺位上注视。 王浦生:(画外音) 小妹! 小妹嘴里发出微弱的声响,胳膊向上抬了抬。 玉墨从帘子那边过来,来到王小妹的铺边上坐下。 所有女人都围拢过来,惊喜地看着小妹的反应。 帘子撩开了,王浦生被戴涛架着,看着躺在女人们中间的小妹。 王小妹吃力地睁开眼睛,迷乱地在所有脸上寻找。 女人们给浦生让路,戴涛架着浦生慢慢落座在小妹旁边。 王浦生:小妹…… 小妹的目光停在浦生的脸上,嘴角微弱地向上一翘,似乎努力在堆起笑容,但还是失败了。 浦生的眼泪流出来,用拳头使劲擦着。 小妹的眼神像冬天的阳光一样无力而涣散。 浦生伸手到自己浸透血的棉衣内,从贴身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糖果,包在外面的玻璃纸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和图案,像是被血涂了一层紫红的油漆。 浦生试图剥开糖纸,但干了的血把它粘住了,他只得用牙齿咬,撕碎玻璃纸。 特写:浦生的手撕碎的玻璃纸里剥出一块染透血的牛奶软糖。 浦生把糖果递到妹妹嘴边。 玉墨站起身,转过背,戴涛的目光追随她,见她在擦眼睛。 图书室 日/内 法比踩在木梯上,搜寻着书架高层的书。 陈乔治推开门。 陈乔治:法比!你在干什么? 法比:你看我在干什么?找书。 陈乔治:你读书? 法比:你不要变着法子骂我!小不是东西的!我给英格曼神父找书! 陈乔治:(诡笑) 我说呢。 法比:什么事? 陈乔治:什么什么事? 法比回过头,瞪着他。 法比:没事你急吼吼地跑来找我? 陈乔治:(突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哦,那个赵玉墨小姐找你有事。 法比一愣。然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册册老旧的、带烫金字迹的书籍上,他的心乱从眼睛里都透出来了。 法比:她找我什么事? 陈乔治:她问,你能不能见她一下。 法比视线里的烫金字母融化成一团雾。 法比:(虚弱地) 不见。 陈乔治:什么? 法比:(大声地,凶狠地) 不见! 陈乔治:她说有重要的事! 法比:这种女人,能有什么重要的事?!祸水!走到哪里,祸到哪里!什么时候都本性不改! 一本老旧的精装书掉在地上,陈乔治捡起它,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看着法比。 陈乔治:不见就不见,你发什么火? 法比对着书喘粗气。书籍上,玉墨的美丽面影一闪,他使劲闭住眼睛,在睁开眼,又是玉墨幽怨的脸一闪,他再次紧闭眼睛:祸水!走到哪里,祸到哪里!不见,告诉她我不见…… 玉墨交抱着双臂,斜靠着门框,听法比一口一个“祸水”地骂,冷冷一笑。 陈乔治发现了玉墨,想制止法比,法比却头也不回,抽出一本书,看看,又狠狠塞回去,再抽出下一本…… 法比:你去跟她说,有事没事我都不见! 陈乔治:(大声地) 玉墨小姐! 法比:别跟我提这个名字!…… 陈乔治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尴尬地朝玉墨看一眼,抱歉地笑一下。法比发泄完了,也在发泄里消耗得差不多了,身架子垮下来,嗓音也降低八度。 法比:……好吧,你叫她来吧。我问问她到底什么事。 玉墨:就是水的事。 法比的心都停止跳动似的,险些从梯子上栽下来。 陈乔治赶紧上去,扶住梯子。法比慢慢地从梯子上下来。玉墨对着他一点点降低的背影:我们逃到教堂来的路上,躲在一口荷花塘里。那口塘倒是离这里不算远,可以去那里打水,挑回来。 法比已经站到地面上,却不看她。 法比:那口塘在什么地方? 玉墨:从教堂大门出去,往北走,穿过锥子巷,再往西。走快点,有一刻钟就到了。 玉墨把一张纸递到法比面前:喏,图纸我都画好了。 法比正要伸手接图纸,她微微一笑,手避开了他的手,把纸搁在桌子上。瞬间法比尴尬极了。 法比:出了教堂,可能会碰上日本兵。 玉墨:那也没法子。一点水都没了,就剩下祸水了。 法比瞪着她。她也瞪着他。然后她猛地一转身,向门口走去。 教堂/阿顾的小屋 日/内 法比给阿顾穿上神父的黑色袍子,阿顾的脖子太粗,领口扣不上,肚子也裂开一条缝。 法比:你瞧瞧,你这辈子也当一回神父! 阿顾:太小了! 法比:系上带子就行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眯眼打量着阿顾。 法比:晃眼一看,还蛮像个胖神父。 他又把一面小小的美国星条旗塞在阿顾手里,又打量他一眼。 法比:蛮好。蛮像的。(又想起什么,从口袋掏出玉墨画的图纸) 喏,这是地图。 教堂/大门 日/外 穿扮成神父的阿顾挑着一根扁担,扁担两头系着两个铁皮水桶。 法比给他拉开门,阿顾正要迈出门槛,又缩回来。 阿顾:……哪有神父担扁担的? 法比:万一碰上日本兵这样问你,你就说,打起仗来,神父什么都要干,因为教堂人都跑光了。 他又给阿顾拉了拉教袍在他肚子上裂开的那条缝。 南京/小巷 日/外 阿顾担着两个桶急匆匆地走去。 突然他停下来,转过身往回走,明显被刚才看到的某个景象吓住了。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慢慢地又转回去,他把脸别向一边,匆匆走过一条十字岔道。 我们看见几条狗在撕咬着什么,从狗的四肢下面,露出一双脚,一只赤裸,一只穿着绣花鞋。 他逃奔似的顺着小巷子疾跑,两个铁皮桶磕在窄巷的墙壁上,咣当乱响。 荷塘边 日/外 阿顾从断壁上跨过,眼睛一下亮了:几步之外就是一口一亩地大小的荷塘,枯萎的荷叶仍然茂密,在风里微微摇摆。 他走过去,脚步也轻快了。 南京街道 日/外 孟繁明骑着一辆自行车,臂上戴着日本国徽的臂章,来到一个小铺门口,抬头看了一下门上方挂着日本招牌,面坐着一个日本妇人。他锁上车,走进去。 马路上,那个受黑岩指派的便衣也骑在一辆自行车上,见孟进了店铺,急忙刹车,推着车慢慢走过来。 日本店铺 日/内 孟繁明浏览着柜台上不多的几种糖果:(日语) 有巧克力吗? 日本妇人:(日语) 有的。 孟繁明:(日语) 多少钱一磅? 日本妇人把一个装潢美丽的盒子放在孟的面前,然后又把价签给他看。 孟繁明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 日本妇人:(日语) 对不起,不收美元。 孟繁明:(日语) 那法币呢? 日本妇人:(日语) 可以的。 孟繁明把美元放回钱包,又掏出几张法币。 日本妇人收了款,找了零,回到柜台前。 孟繁明:(日语) 能请你把盒子打扮得更漂亮一点吗?这是给我女儿的。我们好久没见了。 日本妇人微微一笑,转身拿了一根粉色的丝带,熟练地给糖盒系了个蝴蝶结。 南京街道 日/外 孟繁明蹬车从尸横遍地的街道上走过。 教堂外的街道 日/外 孟繁明骑车出现在路口。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教堂的钟楼,脸上浮起微笑。 孟跳下自行车,看着那面奇特的美国国旗,笑容绽放开来。 他丝毫没有注意身后鬼鬼祟祟跟踪而来的便衣。 教堂/大门 日/外 打门铃的声响听上去十分轻快。 法比顺着甬道快步走来:阿顾你总算回来了!挑一趟水挑了一上午!…… 从圣经工场门里跑出女学生,同时从厨房里拥出女人们,都喜洋洋地议论着:“阿顾打水回来了!……这下有水喝了!……想洗头想死了!…… 第十集 教堂/大门内 日/外 马路拐角,那个便衣轻手轻脚地跳下自行车,朝孟繁明张望。 教堂/大门外 日/外 法比回过头,对身后的女学生和女人们摆摆手:你们都回去! 他掏出钥匙,打开锁,拔下门闩,只有这一次他把这一套开门的动作做得那么流畅欢欣。 门打开了,站在门口的却是孟繁明。 法比:(愣了一刹那) 孟先生? 孟繁明:书娟怎么样? 法比:她蛮好的,请进来吧。 孟繁明笑了,慢慢摘下皮帽子,又从大衣里面掏出那盒巧克力。 教堂/外面的马路上 日/外 便衣看见孟繁明推着自行车走进教堂,沉重厚实的大铁门在他身后阖上。 教堂/图书室 日/内 女学生们围坐在长桌四周读书、写字。从大厅传来法比的叫喊:(画外音) 孟书娟,请你出来一下! 书娟抬起头。 法比:(画外音) 书娟!…… 书娟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所有的女孩都看着她。她们像陷在洞穴里的幼畜,等待一切可能发生的事物发生,任何事的发生都强过无休止的等待。 教堂/大厅 日/内 书娟从楼梯上急匆匆地下来,顿时愣住了:窗口进来一缕阳光,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光站在那里。 孟繁明:书娟。 书娟停住脚步,目光从头到脚地打量父亲:父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抹了头油,呢子大衣领口露出打得中规中矩的丝绸领带,皮鞋虽然蒙了些尘土,但不损害他整体的体面。似乎这是战争前的某一天,父亲从办公室下班,到学校来接她回家。但她的眼睛还是捕捉到了战争的迹象:父亲的大衣袖子上套着白色的臂章,臂章上印着日本国徽。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 日/内 女学生们趴在栏杆上往下看,都看见了书娟父亲的臂章。 教堂/大厅 日/内 父亲的眼睛跟着女儿的视线,也看到了自己左臂的臂章。他似乎不经意地抹下臂章,塞进口袋。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 日/内 苏菲:(小声地) 书娟爸爸戴的是什么袖章? 徐小愚:(小声地) 肯定是汉奸袖章。 女学生甲:(小声地) 那他在给日本人做事? 徐小愚:(小声地) 给日本人做事的就是汉奸! 苏菲:汉奸是坏蛋! 刘安娜:(小声制止苏菲) 你小点儿声! 教堂/大厅 日/内 书娟听到了苏菲脱口说出的话,抬起头,正好看见徐小愚敌意地瞪着自己。 孟繁明:(指着一张长椅) 来,坐到这儿。 书娟不动,看见栏杆上趴着的同学们的脸都那么阴沉、对立。 孟繁明发现女儿的目光在往楼上看,转过脸,看见女学生们,微笑着扬起手。 孟繁明:哈啰! 除了苏菲,没有一个人回礼。 苏菲:(蚊子哼哼似的) ……哈啰。 孟繁明:小愚,怎么瘦了? 徐小愚就像没有听见。孟的笑容尴尬起来。 书娟猛地拉了一下父亲的袖子,转身往大厅门口走去。 教堂/大厅门口 日/内 孟繁明:我把南京城都找遍了,后来才晓得你们那些同学没有过江…… 书娟:奶奶和管妈呢? 孟繁明:她们都去武汉了。奶奶跟你走散,急死了,要我一定要找到你。 书娟:撒谎。 孟繁明一愣。 书娟:你留在南京,又不是为了找我。 孟繁明被女儿顶撞得恼火了,脸板起来。 孟繁明:不要这么小孩子气!日本人满城地杀人放火,见了中国人不是杀就是抓,你还有心思跟我怄气! 书娟:日本人杀人放火我看见了! 孟繁明一愣。 书娟:我还拍了照! 孟繁明:相机和胶卷呢? 书娟:我心里好奇怪,日本人怎么没抓你,还让你这么自在,到处逛? 孟繁明:把相机和胶卷给我。 书娟:为什么给你? 孟繁明:那些东西落在日本人手里,你的小命就没了! 书娟不语。 孟繁明:你赶紧去把自己的东西收捡好,衣服带不了就不要带了,书本带上,千万千万把那个相机带上。 书娟:带上干什么?我又不跟你走。 孟繁明焦虑而烦躁地瞪着她。书娟看着地面,似乎表示她已经对这场见面感到乏味了。 孟繁明:那……那你想干什么?跟你那些同学留在南京?她们是没办法,因为她们是孤儿,没人带她们走! 书娟:(悲哀地看着他) 我宁可做孤儿,也不要做汉奸的女儿。 孟繁明突然一挥手,给了书娟一个耳光。 孟繁明:(大吼) 你给我乖乖地走! 书娟瞪着他,眼睛从愤怒到鄙夷,然后她一转身从大厅的侧门出去。 孟繁明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微微发抖的手掌。 教堂/前院 日/外 孟繁明从大厅的侧门追出来,看见书娟向圣经工场跑去。 他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平息了一下自己,又跟上去。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玻璃窗上贴着的白色米字纸条把阳光过滤了,使其变成一个个有趣的图案投在地上,站在里面的人像是进入了一张网。 书娟正要往梯子上爬,孟繁明上去拉住她。 孟繁明:书娟,听爸爸一句话,这里很不安全,日本人迟早会进来。 这句话书娟确实听进去了。 孟繁明:他们疯了似的到处找女人,日日夜夜偷跑进安全区把女人拖走,国际委员会的委员值夜班看守都看不住!他们要知道这里面藏着你们这样的小姑娘……我都不敢想象会怎样!你妈妈在天有灵的话,眼下也要急疯了!……你跟我出去,我会尽快地想办法把你带出南京,我认识一个日本大佐,我打算把家里祖传的古董送给他,跟他通融一下,让你跟我离开南京…… 书娟:我没说错吧?你做了汉奸。 孟繁明:(恶狠狠地) 只要能把你带出南京,别说做汉奸,做狗做猪做鬼,我都不在乎! 父亲几乎有些狰狞的激情使女儿震惊。 孟繁明:何况你爸爸不是汉奸! 书娟:怎么证明你不是汉奸? 书娟突然把手伸进父亲的大衣口袋,从里面掏出那个臂章。 孟繁明理屈地沉默了。 书娟:不过,你还是可以证明你不是汉奸。 孟繁明看着女儿。 书娟:你要是能把我和所有同学一块带走,就证明你不是汉奸,她们都会替你证明,你不是汉奸,至少是个好汉奸。 孟繁明: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把你们十五个人都带走? 书娟:想办法。 孟繁明似乎看到希望,眼睛亮了起来。 书娟:等你想好办法,再来找我。 她开始爬梯子。 孟繁明:书娟! 书娟高高在上地看着父亲。 孟繁明:带走她们全体,太难了,那个日本大佐说不定连带走你一个人都不答应。 书娟:那你就只能给我的同学看成是汉奸。 孟繁明:能不能……我带走几个人……比如说,平常和你最要好的几个同学,你给我名字,我去试试看…… 可以看出,书娟心乱了,这种挑选的权力似乎过分沉重。 孟繁明:要不,先带走几个,成功了之后,我再进一步跟日本人通融,回来带走剩下的那些……总之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相信我,就是把家里的家底都卖空,也会把你们所有人带走。 书娟:(眼睛里流露出亲切和温暖) 那好,能不能先把苏菲、刘安娜,还有……嗯,王珍珍、朱玛丽带走? 孟繁明:那你自己呢? 书娟:我最后走。 孟繁明:书娟!…… 书娟:爸爸,再见。 她像公主结束了接见一样,往梯子上攀登。 孟繁明:(掏出那盒巧克力) 书娟! 书娟低下头,看父亲手里的糖盒子,犹豫了一下,接过来。 教堂/院子 日/外 孟繁明满腹心事地穿过院子,向大门口走去。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正在院子里晒被子、褥子、衣服的红绫和豆蔻看见他。 红绫:(小声对豆蔻) 快去叫玉墨来。 红绫小跑着追上孟繁明,两手把他的眼睛蒙住。孟繁明大吃一惊。 孟繁明:谁?! 红绫咯咯笑着,把他的身体掉转了一个方向,朝厨房方向走去。孟繁明企图掰开红绫的手,红绫躲闪着,让他一再失败。 孟繁明:……干什么?! 玉墨被豆蔻拉出来,一见孟繁明,愣住了,然后扭头就往回走。 红绫存心把自己的手指头松开一些,让孟能从她手缝里看到玉墨的身影。然后推着孟进了厨房。 教堂/厨房 日/内 玉墨正要从厨房后门出去,孟繁明进来了。红绫抢先一步,冲上去把后门关上,并以脊背抵住门。 孟繁明:你怎么在这儿? 玉墨:(平淡地) 你还好吧? 孟繁明:我……我一直担心你,南京死人都堆成山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安全…… 玉墨:谢谢。红绫,把门打开。两个人没那个意思了,你关着他们也不是那回事。生人能相处成熟人,熟人也能处成生人;熟人变成生人了,就比生人还陌生。(她云淡风轻地一笑) 是吧,先生? 她转身走到厨房后门。 红绫瞪着她,她也瞪着红绫。 玉墨:红绫,你不是一直想找个体面人吗?(她下巴一挑,指着身后的孟) 这位先生还算体面,不如我给你拉个皮条。 孟繁明痛心地忍着。 玉墨使劲一扽红绫的胳膊,把她拽到一边,然后拉开后门。 孟繁明:玉墨! 玉墨千娇百媚地回过身,迷死人不偿命地看着他。 玉墨:头我给你们接上了,你们自己往下走吧。 她一摔门出去了。 红绫:(嗔怒地咬牙切齿) 你个呆子! 孟繁明叹了一口气,转身从厨房前门出去。 红绫:唉…… 她也追出去。 教堂/前院 日/外 红绫追着孟繁明出来:你怎么走了呢?女人不发怨什么东西发怨?就好比孩子不哭什么时候哭啊!你要去哄啊!…… 孟繁明苦笑一下,继续往大门口走。他一只手拉住门闩,回过头:帮我照看她吧。我会重谢你的。 红绫:(妖冶地) 怎么重谢呀?把我带到上海,还是带到武汉?实在不行香港也将就。 孟繁明:这我办不到。 红绫:你我交情够了,你就能办到。 孟繁明:再见。 红绫:交情嘛,一夜间就能处出来。(妖媚地一笑) 一夜你就晓得,我比玉墨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肯跟你走,我肯。带我走吧。带我出了南京,你不要我了,我保证不麻烦你…… 孟繁明轻轻鞠躬,有礼有节地跨出门槛。 红绫:(哭笑不得地自语) 活呆子! 教堂/厨房后门 日/外 玉墨在削土豆。红绫从厨房后门出来,看了一眼平心静气的玉墨。乔治端起削好的土豆进了厨房。 红绫:(小声地) 我看他对你还蛮有心的。你看,城都破了,街上的人死的比活的多,他还到处跑着找你。 玉墨不动声色地削土豆。 玉墨:他有心,我无意。我们这种女人,最好是水性杨花,见一个爱一个,背过脸就忘了,自己心里少受点苦。 红绫:满城都是杀人放火的日本兵,枪声不断,他还能自由自在地来去,肯定有点来头。就算你心里没他了,求他帮个忙,把我们带出南京,带到上海、汉口,不行带到苏北、皖南的山里,先躲过大兵,说不定他办得到。 玉墨:他办得到办不到,和我不相干。我不想沾他的光。日本人到处杀人,见了男人就当中国军人抓起来枪毙,怎么他就能出行自如,还打扮得溜光水滑的?这个光你敢沾吗?我是不敢沾。 红绫:我晓得你们俩当时怎么对上眼了! 玉墨不懂地看着她。 红绫:一对活呆子!死心眼还是缺心眼啊?你管他怎么出行自由的?日本人不动他一根手指头,就证明他的本事。 玉墨:那你也要看看是什么本事。 红绫:管他什么本事!只要他能把我们带到江北就行!哎,下回他再来找你,你就哄哄他,让他把我们姐妹都带走,这个鬼地方没吃没喝的,睡在地洞里,又潮又冷,烤个火那些小丫头都要跟我们刀枪相见!这才三四天,往下呢?讲不定啊,这种日子还要过一个月,两个月,吃得消吃不消? 玉墨:(嘲讽地看着她) 这种日子? 红绫:你也吃不消了吧? 玉墨:这种日子也长不了了。这么多人,就吃这点洋山芋,你还想把这种日子过多久?今天是为那点脏水打架,明天就要为这点烂山芋打架。把你美的,这日子你还想过一两个月?! 红绫愣了,气馁地沉闷下去。突然又想到什么。 红绫:你不想求孟先生带你走,那帮我求求他,我想走。 玉墨:你想走你自己求他去。 玉墨站起来,端着筐子进了厨房。 教堂/中院 日/外 陈乔治和法比正在喷水池旁边刷洗两个汽油桶。 法比:你说阿顾会不会…… 陈乔治:他不是穿着神父的袍子吗?日本兵连神父都打? 法比:那他会去哪儿呢?……那口塘最多一里多路,走五个来回也用不了半天时间啊!……他会不会穿着神父袍子,假装神父,跑掉了? 陈乔治也觉得这是可能的,瞪眼想象了一下,又看着法比。 陈乔治:不晓得…… 法比趴下来,把鼻子凑到汽油桶的口子上,使劲吸一口气,马上皱起眉头,对着太阳光连打个打喷嚏。 陈乔治:还有汽油味? 法比:再打一桶水涮涮! 陈乔治:(指着喷水池) 就这一口水了,晚上我还要用它煮洋山芋呢! 法比沮丧地:汽油有没有毒? 陈乔治:不晓得…… 法比:你什么都不晓得!……来,搭把手! 法比和陈乔治把汽油桶抬起,倾斜,法比的脸涨得通红,向乔治示意,让他和他一块将汽油桶翻转,把里面的水倒入水瓢。两人咣当一声把汽油桶放在地上。 乔治端起水瓢,吸了一口长气。陈乔治懵懂地看着他。 法比憋着一口气喝了一大口水。乔治吓坏了,上去就抢夺水瓢。 陈乔治:你干什么? 法比推开他,咕咚咕咚地喝着涮汽油桶的水。 法比:过半小时,我要是不死,就证明用汽油桶装的水能喝。 陈乔治:……好喝吗? 法比:不如酒好喝。(突然把水瓢递给乔治) 尝尝? 乔治吓得往后一退。 法比嘿嘿直乐,假装东摇西摆,步子颠颠倒倒的,像是喝汽油也能喝醉。他晃悠着把一辆三轮车推过来。 法比:来,搭把手! 乔治帮他把一个汽油桶搁在三轮车车厢里,再去搬第二个。法比拿出一面美国国旗,插在三轮车龙头上。 乔治:你行吗? 法比:别的没什么,就是嗓子眼的汽油跟冒烟似的,直往脑子里冲,(用鼻孔使劲往外喷气) 从这里冲出来了。你去找两根灯芯来,一个里头插一根,我就是一盏灯,还是双捻的。 乔治大受惊吓地看着他,法比打了个长长的饱嗝。 法比:(指着自己的嘴) 看见没有?冒烟了,拿根洋火来一点就着。 法比骑着三轮向大门方向走去,车上的汽油桶丁零咣当地相互撞击。 乔治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 荷塘边 日/外 法比骑着三轮车过来。他跳下车,四面张望,阳光映照在塘水上,残荷摇曳,衬着断壁残垣,烧毁的房屋,看上去既荒凉又宁静。哪里也看不见阿顾的影子。 法比用一只铁皮桶舀起荷塘的水,倒入汽油桶。 一桶一桶的水倾入汽油桶——法比不断重复这件单调的劳动。 荷塘/附近的弃屋/院子 日/外 两只铁皮桶吊在篝火上,里面滚开的水烧煮着几只鸡。我们发现铁皮桶和法比的一样,是阿顾挑着出门的,上面还有“圣·玛德伦天主会堂”一行黑漆写的字,字迹已经斑驳。 日本兵们又唱又笑,来来往往,从铁桶里舀出鸡汤…… 那面美国国旗被扔在地上。 那个日本小兵跑来。 日本小兵:(日语) 报告!又有一个美国教堂的人来了,在水塘边打水!怎么办? 军曹:(日语)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荷塘边 日/外 法比把一桶水倒进汽油桶,水已经打满,从汽油桶的口子里溢出来。法比将汽油桶的盖子往口子上拧。 荷塘边的残墙后 日/外 日本小兵从步枪的准星上看着法比的一举一动:他把汽油桶的盖子旋上去,使劲拧紧。 然后他又到水塘边,舀起一桶水,把头探进水桶,以双手捧起水往头上脸上浇。 荷塘边 日/外 法比多日没有好好漱洗,这时用水显得很阔气,敞开来尽他挥霍。他捧起一捧捧水,把脸和头扎进去,痛快淋漓地洗涤,发出动物般的“呼噜噜”声响。然后他又捧起水来,一遍遍地漱口,清理喉咙。 他把水吐在地上,似乎要引吭高歌了。 荷塘边的残墙后 日/外 日本小兵的眼睛从枪后面移开,看法比戏水看呆了。 他看着法比用铁桶舀起满满一桶水,放在三轮车的车厢里,呆呆地目送他骑上三轮车,十分吃力地蹬车远去…… 日本小兵如同醒了似的,唰一下站起来,端起枪,追着法比跑去。 南京小巷 日/外 法比蹬车穿街走巷,越来越吃力,几乎蹬不动了。 听见后面一声吼叫,回过头,见一个年轻的日本兵端着枪对准他。 法比的腿脚马上力大无比,蹬着车就跑。 枪响了。 法比埋下头,腰弓得像只大虾米,飞快地蹬着脚踏板。 枪在他左右的墙壁上打出洞眼来…… 枪弹打在一个水桶上,水从弹孔里喷出一股喷泉。 他的三轮车一拐弯,突然看到一只绣花鞋和一只血淋淋的脚,他一咬牙从那穿鞋的和血淋淋的脚上压过去。 枪声仍然追在他身后…… 南京街道 日/外 枪声似乎远了。 法比仍然不敢回头,龇牙咧嘴地闷头蹬车。 法比的脸: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法比的脚:奋力蹬着脚踏板,似乎每蹬一下都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他回过头,看见弹孔冒出的喷泉,急促地思考了一下,跳下车,咬着自己的袖口一扯,扯下一根布条。他攀上车厢,将布条往弹孔里堵塞,一面堵塞漏洞一面紧张地朝巷子口望去。 那个日本小兵突然从巷口跑出来,现在他跟法比的距离只有十来步远。他将步枪架在肩膀上。 法比跳下车厢,骑到车座上,蹬车就跑。 特写:日本小兵的手指在扳机上稳稳一扣。 只听咔嗒一声——枪膛是空的,子弹打完了。 日本小兵挺起刺刀跑步追来。 法比玩命蹬车。 前面是一个上坡,法比一脚蹬空了脚踏板,三轮车倒退回去…… 眼看小兵就要追上法比了。 法比再次发力,拼出吃奶的力气将车蹬上坡顶,然后车顺着下坡飞一样冲下…… 已经在下坡的法比回过头,看着那个日本小兵站在坡顶:下斜的阳光中,他尚未完全长成的身体幼树一般年轻……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的嘴巴吸了一下橡皮管的一头,水从汽油桶里流入一个铁皮桶。 陈乔治拎起装满水的铁皮桶冲进厨房。 教堂/厨房 日/内 大锅的锅盖揭开,一蓬白色热气猛地腾起,露出下面沸腾的水。 大锅前面搁着一个个大碗、茶缸、杯子…… 女学生们端着杯子、缸子、饭碗贪婪地饮水,像是饮用琼浆玉液…… 教堂/院子 日/外 女人们嘻嘻哈哈地每人端着一茶缸热水,来到屋檐下,用手绢、头巾沾上水,擦洗着脸颊、耳后……玉墨甚至解开了领口的纽襻,用潮湿的手绢擦着脖颈下的一片胸脯。 教堂/大厅二楼 日/内 法比站在一个朝着院子的窗口,看着玉墨的胸口,露出一片洁白的胸脯,她不知道有人在欣赏她,十分自若地享受着热水触碰皮肤的感觉,眼睛里的神色是沉迷的。 法比的眼睛也是沉迷的。这是他为她夺取的水,那样的风险和艰辛,能换取她此刻的这点可怜的享受,他有多欣慰,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样的时刻,这点水比钻石还昂贵。 法比感动在自己的壮举和自己无言的情感表白中。 教堂/院子 日/外 玉墨看见一双黑皮靴走过来,抬起头。戴涛端着一缸子水,微笑地看着她。 她也以微笑作答。戴涛走到她跟前,把自己缸子里的水倒进她的缸子。 玉墨感激地看他一眼,被热水刚擦过的脸颊上升起两团粉红。 他们俩都没有注意到,教堂大厅二楼的一个窗子后面站着的法比。 教堂/大厅/二楼 日/内 法比的脸色阴沉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戴涛和玉墨。 教堂/院子 日/外 玉墨看着戴涛,视线逐渐移到他左肩的一片干了的血迹上。 教堂/地窖/帘子内侧 日/内 玉墨把一个杯子递给浦生。 玉墨:再喝两口,酒能止疼,多喝点儿保证你好过些。 浦生信赖地看着她,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酒。 戴涛:别喝醉了! 玉墨:醉了更好,身上心里都不晓得疼了。 戴涛为玉墨的这句话心里一抖,眼帘垂下。 浦生躺回铺上,玉墨用一把精巧无比的小剪子剪开浦生缠在腹部被血浆住的绷带。 戴涛把一支蜡烛端起,给玉墨照亮。 浦生压抑地哼了一声,戴涛掏出一块手绢,放在浦生嘴里。 戴涛:咬住。咬紧。 玉墨:(安慰浦生) 伤口好点了。 她看着浦生皱眉挤眼,扭脸向帘子那边。 玉墨:豆蔻!豆蔻! 豆蔻:(画外音) 哎! 玉墨:弹个曲子听听! 少顷,帘子那边传来手指在琵琶弦上拨弄的一串音符。 教堂/地窖/帘子外侧 日/内 豆蔻弹了一段旋律,皱起眉头:难听死了,才三根弦! 玉墨:(画外音) 你唱嘛,唱起来就不觉得少根弦了。 豆蔻把帘子撩起一点,开始以她童音未退的嗓子哼唱起一支评弹调,调子优美缠绵,玉墨也跟着她轻轻哼哼起来。 从她的视角,就着朦胧的烛光,只见不断被扔出浸透血的棉花和纱布。她把脸转开了。 教堂/地窖/帘子内侧 日/内 玉墨:(问浦生) 好听吗? 浦生:好听。 玉墨:豆蔻,打起精神来唱! 豆蔻的声音高起来。 李全有也龇牙咧嘴、直抽冷气地给自己腿换药。 李全有:玉墨小姐什么时候学的看护? 玉墨:就叫我赵玉墨吧。 李全有:哎,那咋个行? 玉墨:我们这种人,听见人家叫小姐,就跟听了骂我们的话似的。就叫我赵玉墨,这名字不是花名,是我亲生父亲给我取的。 戴涛掏出一个烟盒,从里面拿出最后一支烟,把它揪成两半,都衔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着,把半根递给李全有:等打完仗了,你去哪里? 玉墨:(消沉地) 我们这种人,能去哪里?签了卖身契的。 戴涛看了她一眼。 玉墨给浦生盖好铺盖,挺了挺脖子,活动了一下肩膀:(对戴涛) 轮到你了。 戴涛:什么轮到我了? 玉墨:看护赵玉墨给你换药啊。 戴涛:(一下子很窘迫) 我……我就算了,我自己来…… 玉墨:快点。军队里没有女看护? 戴涛磨蹭着,脱下呢子军装,欲脱下半个肩膀都染了血的衬衣,脱了一半又停住了。 玉墨:脱呀! 李全有:(坏笑起来) 戴少校还没娶婆娘,看他脸都红到脊梁了! 戴涛踢了李全有一脚。玉墨也有些害羞似的,调开目光。 戴涛:我脱不下来,让血给粘住了。 玉墨看着他,凑近他,跪坐在他身边,一点点替他脱着衬衣,她的手动一动,眼睛就观察一下他的脸,而他只是默默抽烟,烟头上余着一大截烟灰。 玉墨咬住嘴唇,把最后一点跟伤口粘连的衬衫剪开了。 烟头上的烟灰扑簌簌地落下。 教堂/院子 傍晚/外 从地窖的透气孔传出琵琶弹奏和歌唱。 几个女学生趴在透气孔上往地窖里张望。 书娟一个人顺着厨房的墙壁往后面绕去,发现了那个用砖头堵住的扁形透气孔——法比曾经发现和制造的窥视孔。 她跪坐在地上,从扁形洞口看去,见帘子被掀起,男女两界已经成为一体。 玉墨和玉笙在跳伦巴,红绫一人扭动着,扭到李全有面前,挑逗地用胯骨撞他,李发出知情识趣的笑声来。 其他人围在四周观看,一面喝彩。 教堂/地窖 傍晚/内 烛光摇曳,琵琶和箫声奏出《夜来香》。 玉墨跳得如醉如痴,她边跳边向戴涛看去。 戴涛看她看得如醉如痴。 浦生坐在小妹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不时回头看看似乎在沉睡的小妹。 豆蔻注意到浦生,把琵琶交给身边的春池,春池接着弹奏下去。豆蔻起身来到浦生身边,坐下来,对浦生甜甜地一笑。 豆蔻:(指着跳舞的人们) 阿好看? 浦生:(傻乎乎地) 好看。 豆蔻:要我看啊,除了我玉墨姐姐,都跳得丑死了! 浦生不发表言论,只是看着豆蔻。 豆蔻:你多大? 浦生:开年虚岁十七。 豆蔻等了一会儿,嗔怒地笑了。 豆蔻:你也不问问我多大! 浦生:哦,你多大? 豆蔻:我比你大五岁!叫我大姐! 近旁的秋水听见了,推了一下豆蔻。 秋水:讨人家便宜啊豆蔻?你有那么大?我记得你十月才过的十五岁生日!(对浦生) 她还是学徒呢,学了两年琵琶,一年评弹,还没满师,到现在没接过客呢! 豆蔻:(推开她) 烦人呢你!关你什么事啊! 秋水笑起来。浦生也懵懂地跟着笑起来。 豆蔻:(对浦生咬耳朵) 等你好点,我带你出去玩,带你到大舞厅去,教你跳舞,啊? 浦生眼睛闪闪发光:也带我小妹去? 豆蔻:(老三老四地) 她还小,那种地方她去不得。你嘛,有我带你,人家不敢欺负你! 曲调换成了《何日君再来》。 玉墨舞到戴涛身边,微微垂着眼帘,嘴角挑起迷人的微笑,眼光却抑郁、幽怨。 戴涛站起来,饮尽杯子里的酒。 教堂/厨房后面/地窖 夜/外 书娟从扁形窥视孔看到戴涛和玉墨翩翩起舞,英雄美人,天作之合。 她将两手的拇指和食指架成一个取景框,对准玉墨脸庞和身体的各个局部。 下面是一连串“取景框”摄取的细节: 玉墨的纤细的手指搭戴涛的肩膀上。 她的鬓角垂挂着一根藤萝般的发卷,以及耳朵上颤抖的一个耳坠。 她纤细的腰肢被戴涛的手扶着。 她的额角微微贴在戴涛略带胡楂的脸颊上。 红绫将酒杯举起,浪笑着…… 春池的手指在三根琵琶弦上飞舞…… 玉箫吹箫的侧影…… 秋水和李全有捧杯共饮…… 一切在书娟的“取景框”中都显得失真…… 教堂/厨房 傍晚/外 几个女学生正伏在透气孔看得入神,突然听见法比的呵斥—— 法比:你们在干什么?! 女学生们回过头,看见她们身后出现了脸色阴沉的法比。 法比:回阁楼上去。 苏菲:(指着地窖) 她们偷酒喝! 法比:刘安娜,带她们回去。 刘安娜:(对同学们) 我们走吧。 女学生们从透气孔周围站起来,仍然不甘心马上离去。 法比向透气孔里张望,看见戴涛和玉墨合着慢节奏的《何日君再来》缓缓起舞。 教堂/地窖 傍晚/内 戴涛和玉墨仍然是这群人的中心。戴涛现在脱掉了军装,穿了一件黑色毛线衣,更显出他的匀称和灵敏。毛衣袖口脱线了,一根弯弯曲曲的线头耷拉下来。 玉墨注意地看了一眼戴涛脱线的袖口:这毛衣是谁给你打的? 戴涛:一个女人。 玉墨:我就知道…… 戴涛:(笑了) 我妈也是女人啊! 玉墨:袖口破了,我给你补一下吧? 戴涛自己也看一眼毛衣袖口:早就破了。本来想在开战前回一趟家,看看父母,再让我妈给我补一下毛衣…… 玉墨:非得你妈才能补? 戴涛一笑。 两人说着悄悄话接近了那个扁形小窗口,看见窗框框住的书娟的眼睛,以及那直愣愣的目光。 玉墨和这双稚气未泯的眼睛对视着,似乎极其渴望理解这个少女的内心,也希望和解。 教堂/厨房后面/地窖 傍晚/外 书娟从扁形小窗口缩回一点,极度地心神不安,也许是因为和玉墨的对视让她感到怪异和不适,也许是玉墨的渴望理解的心思被她看懂,并且动摇了她对她一直以来的绝对敌意。她恐惧和仇恨自己的动摇,她必须把仇恨转嫁到对立面身上,突然声嘶力竭地叫喊:臭婊子!不要脸!…… 里面的动作和声音刹那间停止了。 书娟的叫喊把她自己也吓着了似的,靠着墙壁上喘息。 教堂/地窖 傍晚/内 红绫一把推开玉墨,蹿到那个扁形小窗口,一副骂街模样。 红绫:哪个在外面?!有种别藏着! 教堂/厨房后面/地窖 傍晚/外 红绫的敌对态度结束了书娟的动摇。她的眼神坚定了,改用假嗓子叫喊:臭婊子!不要脸!…… 教堂/地窖 傍晚/内 玉笙也挤过来,挤向窗口,一边带笑地叫骂:是不是婊子,日本人都拿你当婊子! 喃呢:你以为你跟婊子不一样?扒下衣服都一样! 红绫:日本人顶喜欢黄花丫头!顶喜欢爹妈掌上明珠的黄花丫头! 所有女人解恨地哈哈大笑。 唯有玉墨感到厌弃甚至厌世,微微一笑,笑所有用脏话激战的女子,也笑自己和一切人。 戴涛注意地看着她。 玉墨:(对玉箫) 吹个快活的! 玉箫领悟地开始吹奏一支欢快的《玫瑰玫瑰我爱你》。 玉墨报复地疯狂起舞,不再是刚才那样高雅文静,而是非常之艳。 教堂/厨房后面/地窖 傍晚/外 法比的声音在地窖里响起,她赶紧又伏在扁形小窗口上。 从书娟的视角,我们看见法比画着激烈的手势…… 教堂/地窖 傍晚/内 法比:停下来! 乐曲和女人们的击掌喝彩淹没了法比的呵斥。 玉墨眼里含着眼泪,仰头笑着,舞到法比身边,抛了个极艳的媚眼,并且打了个响指。 法比恶心地看着她。 教堂/厨房后面/地窖 傍晚/外 书娟震惊地看着玉墨水蛇一般扭动的身体。 玉墨将报复的目光投给她,似乎一点不偷懒地证明自己合格做书娟所斥骂的“臭婊子”。她要告诉书娟和所有鄙视她们的人,破罐子破摔也是一种境界,一种独特的自尊。她舞到一边,拿起酒杯,大口饮酒。 从书娟的视角,我们看到那几个女学生也出现在地窖里。 刘安娜:这些酒是教民捐的,英格曼神父存放在这儿,是为了救助孤儿的。 喃呢:(嘻嘻哈哈地) 我们都是孤儿,就当救助我们吧! 徐小愚夺过喃呢的杯子,把酒泼到地上。 春池:可惜了,(指着喃呢) 倒到她肚子里也是倒,还把她肚子暖和一下。 法比:(英文) 停止。请你们自重。 红绫:我来给你们翻译啊,法比说,大家辛苦了,跳得不错。 女人们又哈哈大笑起来。 苏菲和徐小愚也憋不住地咧了咧嘴。刘安娜瞪了她们一眼。 法比:(英文) 闭嘴! 红绫:他说,晚上好。 她做了个滑稽的绅士问候姿态,并拉起玉墨的手,打算去亲吻。 法比冷冷地看着她。 红绫似乎玩累了,收回姿态。 法比把冷冷的目光转向其他女人,最后落在戴涛身上:我去打水的时候,看到好几个女人尸首,都给日本兵糟蹋得不成样子……打水回来的路上,日本兵明明看见我三轮车上插着的美国旗子,还是开枪追我。没给他们打死是运气。 戴涛:(不失尊严地为自己和众人解围) 对不起,刚才大家是太冷了,才喝了点酒,跳跳舞,暖和暖和。 法比:少校,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制止你们喝酒。 戴涛冷静地等待着。 法比:我是来……(定定地看着戴) 把武器交给我。 玉墨看看戴涛,又看看法比。 戴涛:什么武器? 法比: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武器。 戴涛不动声色,毫无表情地看着法比。 法比:我再说一遍,教堂只能庇护手无寸铁的难民,不能庇护带武器的军人。从今天我出去打水的情况看,教堂附近就驻扎了日本兵。一旦他们进来,发现了你的武器,你就会连累十五个女学生和英格曼神父的生命安全。 戴涛思考了一瞬,果决地抬起头,正视法比:你给我几个小时,让我考虑一下,行吗? 法比:你需要几个小时? 戴涛:今天晚上十点钟之前,我一定给你答复。 法比企图居高地看着他。 法比:十点钟太晚了。八点。 戴涛:九点。 法比转身走去。他浑身都是自我感觉,爬上梯子,直觉到玉墨的眼睛跟着他,他瞥了她一眼。 教堂/厨房 傍晚/内 乔治用口哨吹着《玫瑰玫瑰我爱你》,把切好的土豆从笸箩里倒入大锅。 法比从他侧后方伸出手,把笸箩拉住。 法比:坐吃山空,败家子! 乔治被他吓了一跳,转过脸瞪着他。法比从他手里夺下笸箩,笸箩里还剩下一小半未倾入锅中的土豆。 法比:你当这是天天过大年呐?一吃就吃个够?!(指着笸箩里的土豆) 这些省下来,明天还够吃一顿。 乔治:这一点哪够一顿? 法比:多搁点盐,他们就吃不多了。再多搁点水。我不是打水来了吗?我们剩的这点洋山芋,要吃到开春呢。 乔治:开春?! 法比:开春日本人能让我们太平下来,吃饱喝足,就算老天有眼。 乔治:那这点洋山芋怎么省也吃不到开春! 法比:我不是叫你抠一点吗? 教堂/厨房后面的柴草房 傍晚/内 法比把一麻袋土豆藏进柴草里,又将麻袋掩盖严实,退后一步看看,觉得没有破绽了,才放心地拍拍手上的灰尘。 安全区南侧 傍晚/外 两辆军用卡车驶来,陆续停在马路边,从两辆蒙着帆布的车厢里迅速跳下一个小队的日本兵。 一个小队长从前一辆卡车的驾驶室跳下。 日本兵们已经站好队形,听候小队长下达指令。 小队长:(指着前排士兵) 你们从这里进去,直奔金陵女子学院。你们,(他指着后排士兵) 跟我从西侧进去,抓捕十个以上的中国男人,注意,最好是国际委员会雇用的中国人,比如厨师、秘书,把他们带往西侧大门,这样,国际委员会的人就会被引到西侧去救援。等你们把金陵女子学院的女学生抓过来,装进车厢,我们西侧就可以结束行动。所谓声东击西,就是这样。明白吗? 日本兵们:明白。 小队长:分头出发。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室 傍晚/内 镜子前,拉贝在刮胡子。秘书走到门口,对着镜子里满下巴白沫的拉贝汇报工作。 秘书:新建筑的三个厕所已经落成。 拉贝:砖头解决了? 秘书:(一笑) 其实不难,倒塌的房子有的是,一天就拆出足够的砖。 拉贝:拆的,那颜色和尺寸呢?(他马上觉得自己的可笑) 当然了,又不追求哥特式或者洛可可式建筑风格。 拉贝:我的西装替我熨过了吧?参加日本大使馆的酒会,别让我们的日本东道主看出来,这是一套昨晚还当睡衣穿的西装。 秘书尚未来得及回答,一个女人跑来,一面叫喊着。 女人:拉贝先生,快去西门! 拉贝回过头。 女人:日本兵把我们的厨子带走了,硬说他是掩藏在安全区的国民党军人! 拉贝出了门边往楼梯口走去,一面牢骚着。 拉贝:又来了!我还当什么新鲜事呢。 女人:魏特琳女士已经去了! 拉贝:(一面走下楼一面交代着) 去通知一下克罗哲教授,他会讲日语! 安全区 傍晚/外 拉贝匆匆地在密密麻麻的由床单、蚊帐搭起的棚子之间穿梭,身后紧跟着秘书。 一个蹲着的年轻女人抱着两岁左右的男孩,嘴里吹着口哨,哄男孩小便。 拉贝匆匆路过,回头呼唤一声。 拉贝:那边盖了新厕所了! 年轻女人不懂,瞪眼看着他已经过去的身影。 秘书:拉贝先生请你们去上新厕所,不要随地上厕所。 安全区/西门口 傍晚/外 一个小队的日本兵正在捆绑十多个中国男人。魏特琳挡在一个男人和一个日军小队长面前。 魏特琳:你们为什么说他是军人,他十八岁学厨师,当厨师已经二十多年了!…… 厨师:(对小队长) 不信你看我做菜!……我还会做日本菜,会做河豚,(用不标准的日语发音) 我还拿到做河豚的执照了呢!可惜啊,我们这里只有江豚…… 小队长扬起巴掌抽在厨师脸上。 魏特琳:(拉住绳子不让日本兵捆绑厨师) 你们把他带走,我们就没人做饭了!…… 日本兵回手又给魏特琳一巴掌。 魏特琳仍然抓住绳子。 日本兵左右开弓朝魏特琳脸颊上抽打。 拉贝举起他的纳粹臂章,晃动得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日本兵的手又举起来,但看到拉贝的臂章,手慢慢落下。 魏特琳擦去嘴角的血。 拉贝:(英文) 这些人都不是军人,我用我的纳粹党员资格担保! 小队长看着拉贝,又看看魏特琳,再看看那十多个中国男人。他抬起腕子,看了一眼手表,突然附在另一个日本兵耳朵上嘀咕着什么,两人以耳语商讨起来。 拉贝和魏特琳都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咬耳朵。 小队长转回头,冷峻地扫视那些中国男人。 安全区/金陵女子学院/教学楼/楼梯上 傍晚/内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尖叫声充满走廊。二十多个日本兵又拖又抱地将二十多个女大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子拽下楼梯,女学生们拼命挣扎,尽力呼喊,但很快破布乱报纸就塞进她们嘴里,被捆绑起来。 一个男教师上前阻挡,企图理论,一个日本兵举起枪刺就捅。 男教师倒在血泊里。 他踉跄着爬起,趴在楼梯栏杆上往下看,看见一个女学生拉在楼梯栏杆上的一只手,那只手坚持不撒手,死死抓住栏杆……最终还是撒开了…… 男教师顺着楼梯跌跌撞撞地跑下去,看见一只女孩子的手断在地上,四周溅满鲜血。 安全区/南门 傍晚/外 小队长一声口令,日本兵们一拥而上,把中国男人们摁倒在地上,另外一些日本兵拉动枪栓,似乎要就地枪决这群中国男人。厨师脸朝地面栽下去。 厨师:魏女士救救我,我有老婆孩子,儿子马上要结婚了!还有老爹老妈! 更多的国际委员会委员乘着两辆轿车赶来。 克罗哲用不流利的日语企图说服日本兵。他一个一个地朝持枪的日本兵游说。 克罗哲:(日语) 士兵们,看在上帝的分上,停止杀戮! 拉贝:(英文) 想想你们祖国的名誉!想想你们的古老文明! 克罗哲将拉贝的话翻译成日文。 拉贝:你们的浮世绘让法国画家莫奈那么欣赏!你们现在想用屠杀著名于世界吗?用这样的行为来代替你们的丝绸,你们的浮世绘,你们的茶道吗?全世界都在看着你们!都会知道你们的暴行的!你们的天皇会无法向世界交代的!你们要你们的天皇陛下臭名昭著吗? 拉贝和克罗哲挨着个地冲着一张张持枪者的面孔诉说。而被他们游说的每一张面孔都不为所动,枪口仍然对准那排中国男人的后脑勺。 魏特琳用手捂住了眼睛。拉贝目瞪口呆地放弃了所有的努力。 小队长抬起手,又下了一道口令。 奇迹发生了:所有的枪口居然放下了! 随着小队长的口令,所有日本兵集合,跑步离去。 魏特琳放下蒙住眼睛的手,扑过去,把头朝地栽倒的厨师扶起来。 男教师捂着流血的腹部跑来。 男教师:日本兵……把女学生……带走了……带走了二十多个女孩!…… 拉贝:从哪里带走的? 男教师:从南门……把女同学拖上卡车…… 男教师倒在地上。 魏特琳:我们上当了。他们是调虎离山。 拉贝:(恍然大悟) ……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到这里,其实他们的目的就是把女孩子们从南门带走!……我怎么这么笨! 轿车 傍晚/内 魏特琳和拉贝坐在车子的后座上,焦急地看着马路。 拉贝:(对司机) 前面,往右拐,走大同巷,抄近路。 南京街道 夜/外 两辆国际委员会的轿车飞快地进入小巷。 南京巷道 夜/外 两辆轿车相跟着在巷道里穿行。 拉贝和魏特琳的车从巷道里冲出,开上了马路。 南京街道 夜/外 两辆军用卡车严严实实地蒙着篷布从马路一头驶来。 军用卡车 夜/内 被堵住嘴巴的女学生们随着卡车剧烈颠簸发出微弱的呻吟。 一个断了手的女学生腕子扎着绷带,绷带已经全是红色。她闭着眼睛,面色死白,也许已经死去。 沿着卡车的车帮,坐着两排日本兵,枪都靠在肩上。 南京街道/十字路口 夜/外 军用卡车前面的横街上突然同时出现两辆轿车,把道路挡住。 卡车立刻急刹车,发出刺耳的声响。 第十一集 南京街道 夜/外 拉贝和所有随车而来的国际委员会委员们纷纷下车。 跟在后面的那辆卡车险些撞在前面的车尾上。 小队长从头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跳下。同时从两辆卡车的车厢里迅速跳出十来个日本兵。 日本兵们端着上刺刀的三八枪霎时挡在国际委员们和卡车之间。 小队长:(英文) 请让开路。我们在执行军务。 拉贝:(英文) 你们的军务包括抓捕无辜的年轻女人吗? 小队长:(英文) 什么年轻女人? 军用卡车 夜/内 女学生们听见车外的对话相互碰了碰胳膊或腿。 有个女学生企图站起来,被一个日本兵一枪托搥在胸口。女孩子呜了一声,倒下去,撞在同伴身上。 所有女学生都尽最大可能发出声响,无法呼喊的就用脚跺着车板,有的用捆绑的手替同伴撕扯堵在嘴上的破布。 南京街道 夜/外 车上的骚动和女学生的嗓音从车棚里传出来。 拉贝:(英文) 让女学生们下车。 小队长:(英文)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魏特琳逼近小队长,压抑着愤怒。 魏特琳:(英文) 哦,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没关系,我们在说搭车的事。我们正在赶赴你们大使馆召开的酒会,车坏了,你瞧,(她指着身后的两辆轿车) 它们抛锚了,如果你答应的话,我们可以付你很高的车资,(别有意味地) 高得超过你的想象。 拉贝从上衣口袋抽出一张印刷精良的请柬,亮给小队长。 拉贝:(英文) 看见了吧?这是你们的公使向我们发出的邀请函,酒会于今晚七点半开始。现在看起来我们会迟到了。但我们会向贵国公使和各国记者解释我们迟到的原因。 小队长露出紧张神色。 魏特琳:(英文) 目睹你们绑架中国女孩的可不止一人两人。 拉贝:(英文) 你们是赖不掉的,车号都被记录下来了。 卡车/篷布 夜/内 日本兵们进入了紧急防范状态。 一个女学生向卡车的后部爬去,挣扎着慢慢跪起,以嘴巴去够后挡板的插销,然后将堵在嘴里的破布挂在插销上,企图将破布扽出来。 一把刺刀从她身后捅来,扎在她背上,她向前一栽,挂在插销上的破布终于被扯了出来,同时被扯出的是一声凄厉的叫喊…… 南京街道 夜/外 女学生:(画外音) ……救命!…… 魏特琳和拉贝以及其余的国际委员们都向卡车拥去,十多把刺刀挡住了他们。 小队长:(对士兵们) (日语) 上车! 魏特琳紧急地看了一眼拉贝。 拉贝:(英文) 高层人物都会找替罪羊。日本占领军在南京惹出的这么多丑闻,现在你们的长官已经开始找你这样的低级军官来顶罪了。对于南京现在发生的杀人抢劫强奸,你们的长官无非抛出几个低级和中级军官示众,改善国际上对日本的不利舆论。你想做这样的替罪羊吗? 小队长:(日语) 立刻上车! 日本兵们火速消失在两辆卡车的篷布内。 小队长也眨眼间登上了卡车驾驶室。 小队长:(喊话) (日语) 倒车! 第二辆卡车打头,第一辆卡车紧跟,一块向后飞速倒车。 国际委员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两辆卡车以尾巴当头,沿着马路驶去。 一个背相机的国际委员对着倒行的卡车摁下快门。 拉贝向大家打了个紧急手势。 拉贝:上车! 国际委员们纷纷上车。 卡车到达了十字路口,车头一摆,横过身,向交叉的街道飞驶而去。 两辆轿车和两辆卡车再次形成追逐阵势。 我们的视线锁定在前面一辆卡车的尾部。 特写:一支枪的枪口从卡车的帆布帘子里伸出,黑洞洞的枪口似乎对准我们的额头…… 镜头反打:轿车迎着黑洞洞的枪口追近了。 卡车/篷布 夜/内 枪手的主观视角:准星对准不时闪烁的轿车挡风玻璃。轿车越来越近,可以看见挡风玻璃后面司机黑黝黝的影子。渐渐地,准星向下移动,锁定了轿车的一个前轮。 南京街道 夜/外 枪响了,轿车左前轮中弹,车体弹跳一下。 轿车 夜/内 坐在后排的拉贝和魏特琳被失去平衡的轿车抛起。 魏特琳:(英文) 哦,糟透了!…… 日本大使馆/大厅 夜/内 静谧的日本音乐在大厅的某一角落弹奏。 日本大使馆官员们彬彬有礼地在与客人们低声交谈。气氛虽不如和平时日,但比之我们刚刚目睹的场面,简直天堂地狱之分。 日本公使频频向入口注视,然后尽量不引人注目地看一眼手表,似乎进来的都不是他要等的客人。 一名年轻的日本官员走到公使旁边轻声请示。 年轻日本官员:(日语) 公使先生,是不是可以宣布酒会开始? 日本公使:(日语) 拉贝先生今天怎么迟到了?他可是德国人里的德国人,从来都很守时。 年轻日本官员:(日语) 一定要等拉贝吗? 日本公使:(日语) 拉贝在南京是德国的象征,也是国际委员会的领袖,他不出现,会引起各国人士的猜测,认为德国对日本不认同。这些多事的记者,(他用下巴指了指周围的西方人) 肯定会利用这点,得出他们自己的解释。舆论已经对日本非常不利了。 从他的肩膀,我们看见穿和服的黑岩大佐在和另外一个穿着非常考究的黑色和服的日本男子(加藤次郎,45岁) 低声交谈。两人边谈边走入大厅侧边的接待室。 日本大使馆/大厅侧边的接待室 夜/内 加藤:(日语) 朝香宫阁下阅读了你的报告,特意要我转达他对你办事效率的赞赏。 黑岩:(立正) (日语) 为天皇陛下效劳。 加藤:(日语) 朝香宫阁下准备在十二月底组织日本国内的各界人士到南京参观,庆祝新年和远东派遣军对于中国首都的胜利占领。在此之前,阁下要我敦促你尽快处理所有中国战俘和南京市民的尸体,并且尽最大努力恢复南京市容。 黑岩:(日语) 请转告朝香宫阁下,一定不辜负他的嘱托。我一定会尽快…… 加藤:(打断他) (日语) 快,当然是必需的,但快不代表草率。假如这些尸体处理得不彻底,将来会成为日本的污点,天皇陛下的污点。 黑岩:(日语) 火化当然是最快也最不留痕迹的,但火化的目标很大,而且气味难以掩盖。集体埋葬的话,消耗的人工巨大,雇用的中国收尸队在保密问题上就很难有保障。 加藤:(日语) 所以要加强对中国收尸队员的监视。 加藤跟黑岩轻轻碰一下酒杯,两人优雅地抿了一口酒。 黑岩:(日语) 掩埋还有一个弱点,很难做到销声匿迹,将来只要中国收尸队员指认集体坟坑的地址,被处决的中国战俘人数就会被公开。那时候对于日本的名誉,天皇陛下的荣誉都是灾难性的玷污。 加藤用洁白的餐巾轻轻沾了一下唇须。 加藤:那么,沉尸于长江呢? 黑岩:(微微一笑) 长江只是有限的排污渠道,不可能排出如此巨大数量的尸体。但是,根据我的计算,在尸体的集体掩埋之前,如果能提供给我××吨硫酸,这些战俘和市民的尸体可以应该在半年之后彻底被腐蚀。 加藤:(日语) 硫酸的运输比较困难。从上海到南京的水上运输虽然已被日军控制,但中国人的小股抵抗力量时常在江面上活动,昨天夜里就烧毁了两艘日军供给船只。(更加低声地) 还有,日军的高级军官目前严重欠缺娱乐,造成他们精神萎靡,思乡心情蔓延,就怕发展下去会变成厌战情绪…… 黑岩:(轻轻鞠躬) 这件事我已在筹划之中。计划在新年之际,举办一次庆功酒会,在酒会上将会有中国少女献歌献舞。之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加藤一眼) 那些处女便作为南京这座古城敬献给占领军有功之臣的精美佳肴,摆上胜利勇士们的祭坛…… 从接待室的窗口,那个盯梢孟繁明的便衣出现在露台上,黑岩看见他,向加藤鞠了一躬。 黑岩:(日语) 请原谅,我出去一下。 日本大使馆/大厅外的露台 夜/外 便衣:(低声地) (日语) 已经查清,圣·玛德伦教堂确实是美国人的地产,一八六○年年底由美国圣公会以低价买下了土地,之后由十多位南京、扬州的富商教徒捐款建造了教堂。 黑岩慢慢点头。 便衣:(日语) 今天我跟着孟到了教堂,他进去了,在里面待了半个小时,但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他的女儿。所以我不能确定那些教会女子中学的学生是否藏身在教堂里。 黑岩沉思。 玻璃门内传出大声的争执。黑岩和便衣一同向大厅里张望。 从黑岩的角度,我们看到那个曾在帕耐号沉没事件中出现过的几个西方记者围着日本公使。 美国记者:我亲眼目睹的,就有二十多个中国妇女的尸体!都被轮奸后又被折磨致死!…… 日本公使:为此我代表日本政府表示歉意,并且也在力促军方迅速调遣宪兵部队来维持军队纪律。 法国记者:请问日本军方秘密处决中国战俘的事情,日本政府和天皇是否知晓? 黑岩事不关己地喝了一口酒。 日本大使馆/大厅 夜/内 日本公使正要回答,加藤抢先开口。 加藤:你有什么证据指控日本军队秘密处决中国战俘? 英国记者:放心,证据很快就会被昭示全世界! 加藤:在战争期间,任何军队都不能保证不出现失控行为…… 美国记者:你们要失控多久?要失控到什么程度?失控到武装进入国际安全区绑架中国女人吗? 加藤:(温文尔雅地) 这是诽谤。当然,本人对于一切诽谤都抱理解态度。胜利者永远不缺乏妒忌的对立面。 门口一阵骚动,记者们向门口张望,见拉贝和魏特琳以及另外几个国际委员进来。 日本公使迎上去。 拉贝;公使先生,对不起,我们迟到了。我向引起我们迟到的人许诺过,一定要向您和日本政府,以及日军长官说清我们迟到的理由。 拉贝的身体向旁边一让,轿车司机推着一个轿车轮子进来。他示意司机将轮子滚到大厅中央,放平。 人们不解地看着这一系列动作。 拉贝像是展示西门子产品一样指着轮子上的子弹孔,接着又把两颗三八式步枪的子弹壳放在轮子上。 拉贝:大家看见了吧?公使先生,您可以马上找军方人士测量一下,看看这个轮子上的弹孔是不是这个型号的子弹打出来的。而且,您可以马上判断出,眼下哪个军队在使用这样的枪支。 日本公使看着那两颗子弹壳和轮子。 日本大使馆/大厅外的露台 夜/外 黑岩站在窗口,不动声色地从人群的缝隙看进去,看见记者们向车轮和弹壳围拢上去。 日本大使馆/大厅 夜/内 拉贝:这是一小时前日本士兵开枪在我车子上留下的创伤。 可以看出日本公使暗自震怒——日军的行为使他狼狈、被动。 魏特琳对记者们激动地讲述起来。 魏特琳:(英文) 日本兵在安全区绑架了二十多名女学生,我们追踪拦截,士兵们用枪声回答了我们! 日本大使馆/大厅外的露台 夜/外 加藤来到黑岩身后。 对于拉贝和魏特琳的指控,加藤轻轻地笑出声来,对自己的士兵充满慈父式的理解和袒护。 加藤:(日语) 你看,没有女性的滋养,男人的野性就会膨胀,尤其是我们日本的血性男儿,尤其在打胜了一场大战之后。让我们垂怜他们,远离家国,浴血征战日本的儿子们。 加藤举杯,黑岩将自己的酒杯碰上去。 黑岩:(日语) 为了日本的血性儿子们! 便衣也举起酒杯,三人郑重地喝干杯中酒。 日本大使馆/大厅 夜/内 一群记者围着拉贝和魏特琳。 拉贝:我活到这把岁数,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军人,完全丧失了作为人类应该有的起码理性和意志力。 黑岩走到拉贝面前,微微地鞠躬。 黑岩:(英文) 拉贝先生,西方的战争,难道不牵涉滥杀和奸淫吗?士兵这个族类,在任何国家,在任何战争中,在任何年代,行为都大同小异。东征的十字军难道不是这样?亚历山大的征伐难道不如此?成吉思汗的骑兵在高加索式的面孔上留下了多少蒙古式的单眼皮?你们西方人总喜欢对发生在东方人之间的冲突震惊,总是喜欢为东方人主持公道。 拉贝:(英文) 这跟东方人、西方人毫不相干。这是最基本的善与恶的底线。日本军队已经大大超过了底线。 黑岩:(英文) 谁画的底线? 魏特琳:(英文) 当然不是他这位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德国人画的。更不是我这个在中国度过青少年时代的美国女人画的。 黑岩:(英文) 我相信不是的。女士,您以您的仁慈和心软,画出的底线在战争中是会显得可笑。我遗憾,您没在战争前离开中国,被迫看见了一些让你那颗仁慈和柔软的心无法接受的事物。其实那都是些正常事物,战胜国的士兵们怎样对待战败国的男人和女人,自古至今都差不多。 拉贝:(英文) 战争是带出人性中的残酷和野性,这是难免的,但凡事都有个度。让我震惊的,是日本军队的残忍和野蛮,似乎无法度量! 黑岩:(英文) 您所指控的那些事物,是个别日本士兵在沿着战争惯性所发生的个体行为,不能代表日军大部分官兵。 拉贝:(英文) 恰恰相反,这几天不作恶的日本士兵,才是例外和个别。 日本公使从不远处走来,显然是想在拉贝、魏特琳和黑岩之间调停。 黑岩:(英文) 您这样说话,可不像个逻辑缜密的德国人。 拉贝:(英文) 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跟你说话。 日本公使:(对拉贝) (英文) 让我来给您介绍一下…… 拉贝:(英文) 事实上,我没有兴趣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拉贝转身走开。 法国记者、英国记者、德国记者走到日本公使身边。 法国记者:(英文) 我们希望得到公使先生的准确答复,日军是否正在设法处理中国战俘的尸体。 德国记者:(英文) 日本内阁和天皇陛下对日本远东派遣军违背日内瓦战俘条约的行为怎么看? 日本公使:(英文) 假如你们的指控是真的,内阁会跟我一样感到意外,但我认为成批枪杀战俘是误传…… 英国记者:(英文) 据说有人偷偷拍摄行刑焚烧尸体的照片。 日本公使:(干笑) (英文) 战争中的“据说”总是很多的…… 日本公使想摆脱他们。 德国记者:(英文) 一旦那样的照片在世界上披露,德国作为日本的同盟国,都会很被动…… 黑岩掏出烟盒,点了一根烟,慢慢将它插在长长的烟嘴上,然后饱吸一口,透过吐出的烟圈观察着记者们的激烈反应、日本公使的尴尬。 日本大使馆/大厅外的走廊 夜/内 魏特琳和美国记者走出来,两人低声交谈。 美国记者:(英文) ……情况不是像我们原先估计的那样好转,而且还在恶化,我劝您还是离开南京…… 魏特琳:(英文) 我怎么能走?!我走了那几百个藏在我们学院里的女人怎么办?虽然我的保护很无力,但比毫无保护要好一些…… 美国记者:(英文) 听说日本军方非常恼火你,您留下来,万一遭到暗算怎么办? 魏特琳:(笑笑) (英文) 万一那么糟糕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所有人都会猜出是谁干的。所以日本人不至于那么蠢。 美国记者:(英文) 那么帕耐号呢?全世界都知道日本飞机是冲着谁去的,他们就是抵赖到底,谁能拿他们怎样? 拉贝从大厅出来,四顾一番,从口袋掏出几个胶卷,塞给美国记者。 拉贝:(英文) 拜托你把这些胶卷带到上海。然后把洗出的相片散发给你所有的媒体同行,中国的、西方的,包括日本的。 美国记者:(英文) 我会尽力。 他打开背在肩上的摄影包,将胶卷装进去,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站在大厅和走廊之间的便衣。 便衣仔细地长久地盯了美国记者一眼,似乎在用视线描摹他的模样。 日本大使馆/大厅 夜/内 日本公使和年轻的日本官员低声交谈。 日本公使:(日语) 把电报直接发给外交大臣,如实报告他们军方在南京的行为和西方人对他们的恶感。他们军方的所为让我们所有的外交手段都丧失效力了。 年轻日本官员:(日语) 是。 日本公使:(日语) 一定要向外务大臣强调,我们日本国的体面在这几天内已经被军方丧尽,假如不制止他们的行径,日本在全世界人的眼里,将是野蛮嗜血的民族。世界将会谴责日本,在几天之内,就把人类文明拖回到中世纪了。记住了吗? 年轻日本官员:(日语) 是。 日本公使:(又想到什么) (日语) 等等。 年轻日本官员:(日语) 是。 日本公使:(日语) 我最后那句话不要写上去。大臣会受不了的。 日本大使馆/大厅 夜/内 十来个日本侍应生穿着笔挺的制服,无声无息地排成两列进入大厅。眨眼间,在大厅里打开一张张折叠餐桌,铺开洁白的台布。又是两列侍应生托着托盘进入大厅,迅速地在餐桌上摆开精美的日本料理。 日本公使用筷子敲击着手里的酒杯。 日本公使:(英文) 请大家注意,我们的餐会现在开始,请大家入席。 他向拉贝做了个高雅的邀请姿势。 拉贝:(英文) 对不起,安全区二十多万人处在饥饿边缘,我不能背着他们,享用这么豪华的晚餐。 教堂/地窖 夜/内 法比端着蜡烛,从梯子上走下来。 在打牌、织毛线、钳眉毛、小打小闹、哼哼唱唱的女人们都无所谓地瞥了他一眼。 法比目光扫了她们一眼,立刻发现玉墨不在她们中。 他走向那块帘子,撩起来一个角,向里面看去。 李全有和王浦生躺在自己铺位上睡觉,缺席的是戴涛。 李全有:(支起上身) 找戴少校? 法比:讲好今晚他把武器交给我。 李全有:天一黑他就走了。 法比:(吃惊地) 走了?! 王浦生:把他的东西都带走了。 法比:炸弹和枪都带走了? 李全有:你不就忌讳那两样东西吗? 法比眼珠一转,放下帘子,在女人群里看到打牌打得正带劲的红绫。他走过去。 红绫已经知道他要什么了,抬头跟他一笑:戴少校不是一个人走的。还拐带了一个。(她下巴朝玉墨的铺位一指,又向法比挤眼一笑) 一个前脚走,一个后脚跟,好一对乱世鸳鸯哦! 法比看了一眼玉墨的床铺,大衣、围巾不见了。 教堂/楼梯 夜/内 玉墨从被炸弹炸塌半扇的楼梯上往上攀登。 她来到钟楼的出口,大钟从铁链子上落下来了,越过巨大的钟体,能看见戴涛倚在残墙上的身影。 教堂/钟楼 夜/外 被炸塌的钟楼在一片断壁残垣中仍显得鹤立鸡群。戴涛往远处看去,到处都有火光,颓城的劫难毫无收尾的迹象。突然,他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声响,顿时把手枪指过去。手枪下吊着一块红绸子。 戴涛:谁?! 玉墨:我。 说着,她从垮塌的门柱后面钻出来。 戴涛的姿态松懈下来,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玉墨:我知道你常常来这里。是为我们站岗放哨? 戴涛:站岗放哨是顺便的,睡不着觉能干什么? 塌陷的钟楼由若干不规则的空间组成,人在里面无论站立还是坐卧,都要顺应那些奇形怪状的空隙。玉墨艰难地走近戴涛。 戴涛:你怎么知道夜里我常常来这里? 玉墨:前天晚上,我睡不着,从地窖上来,想看看南京城到底成什么样子了,就爬到这上面来,看见你一个人站在这儿。 戴涛:那你怎么不叫我? 玉墨:(羞涩地) 哪好意思呢? 戴涛凝视着她。 玉墨斜着身体,站得很不舒适。戴涛拉她一把,她迈过一块障碍物,来到他身边。她感觉着他的凝视,也抬起脸,抬起眼睛,凝视着他。 戴涛: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玉墨:知道。 戴涛:说呀。 玉墨:不说。 两人对视一笑。 玉墨: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戴涛的目光移向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她的嘴唇…… 戴涛:不知道。 玉墨:……我在想,要是有根烟抽就好了。 戴涛:哦,你也在馋烟。 玉墨脸转向钟楼下面,目光梳理着被火烧黑了的房屋楼宇之间的街巷:要是那些巷子里又有叫卖烟卷的声音,就证明太平时光回来了。我现在最想听到的就是小贩叫卖,卖香烟,卖馄饨,卖甜酒酿、青橄榄……卖栀子花、白兰花……(她学了一句叫卖的调子) 桂花——汤圆! 戴涛听出她的无限伤感和怀旧。 玉墨:(含泪一笑) 再贱的命,吃桂花汤圆也是甜的…… 戴涛握住她的手。 玉墨:要是对过这条巷子里有人唱着卖烟,我们就能出去了。 戴涛:出去你想去哪里? 玉墨:(略微思忖) 嗯……去大三元酒家,好好吃一顿。要半斤黄酒,烫得滚热的……还是要一斤黄酒,半斤哪够你跟我两个人喝,是吧?吃饱喝足,我们就去中央电影院看夜场电影……要不,去“小巴黎”跳舞也行。 戴涛:然后呢? 玉墨:然后,嗯……然后你就问我:你不累吗?跳了一晚上,脚不酸吗? 戴涛:然后呢? 玉墨颇有意味地看着他。 他把她两只手都放在自己手心里,又举到嘴边,玉墨紧张地等待着,他却朝着她的一双手哈了一口气,使劲搓动它们。 玉墨:然后呢……你走了,再也没回来看我。 戴涛:我会来看你的。只要我能活着回来。 玉墨:那……为了来看我,你也要活着回来。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法比在替英格曼掖被子,一面笑呵呵地跟老神父低声说话—— 法比:人少了两个,水多了半池,武器也从教堂里消失了,我们的好日子快来了! 他拿起一个玻璃杯,正要倒水,英格曼开始咳嗽。他拿着杯子和水壶,被施了定身术似的,听老神父咳得心肝五脏都要震裂似的。 英格曼似乎被一口痰憋住,一次次地咳不出,法比帮着他使劲地挤眼皱鼻子捏拳头,手里的玻璃杯终于被他捏碎。 英格曼终于将那口顽固的痰咳上来。 法比站在一边长出一口气,比英格曼还要筋疲力尽。 英格曼:……你刚才说什么,谁要走了? 法比:那个少校和那个叫玉墨的女人……谢天谢地…… 他拿起另一个玻璃杯,倒了一杯水,走到桌子前,把五个药瓶拿过来,从一个小瓶里倒出一片或两片药片、药丸,五个药瓶里共倒出一列药片、药丸。但他刚一点亮蜡烛就瞪起眼睛:桌面上排列着一模一样的两列药片、药丸。 法比:神父,您忘了吃药了! 英格曼:我忘了吗?……(咳嗽一声) 少吃一顿药不碍事。 法比:您少吃了两顿药!早晨给您摆出来的您也没吃! 英格曼:别逼我了,现在肚里的药比食物还多。 法比:不逼你,反正给您记着账就是了。 英格曼:你刚才说,那个叫玉墨的女人要走?跟谁走? 法比:跟姓戴的少校。 英格曼:这怎么行?一个穿军装的,一个年轻女人,出去就是送死!你怎么还说是好事呢?去把他们追回来。 法比看着老头。 英格曼神父:快去啊! 法比还是看着他。 英格曼:你还等什么呢?还不快去追! 法比走到门口,打开门,回过身。 教堂/英格曼神父卧室门外 夜/内 法比从英格曼的卧室出来,摸着黑走到楼梯口,又摸黑快步下楼。在第五六个台阶处,不知怎么绊了一下,顺着劲趔趄下去,在木头楼梯上发出一串滚雷般的声响。 教堂/法比房间门 夜/内 法比随着那串滚雷般的声响踉跄下到楼底,踉跄到自己门口。 教堂/法比房间 夜/内 法比用身体的重量撞开门,进入门内,砰地关上门。从他离开英格曼的卧室到此刻,他的滚石头般的惯性动作才算结束。 法比:好事。怎么不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他举目看向自己凌乱而无生命的居处,感到了寒冷似的将两臂插入袖口。 法比:走了就好,管他是死是活。祸水,祸水……祸水…… 说到最后一个“祸水”,他似乎不忍心了,把字眼咬得含混,并且降低了音量,听上去有一点柔情,仿佛在密语某个亲密人物的诨名。 法比:(按了按自己的心脏) 这下你安生了,老实了。这几天你一直不老实,对不对?……(他拍拍心脏) 你找她讲话,跟她吵,就想她那样看你一眼,就等她那一眼;她给你一眼,你浑身骨头都轻了,贱得皮子都痒!英格曼神父教养你半辈子,有什么用?她一个眼神就让你回了老家,回了扬州男盗女娼的老家。好了,现在好了,她走了,你也该老实了。祸水走了。祸害人家去吧,祸害不到你了。你今天跟神父讲的不完全是谎话,一半是实话。她走了是天大的好事。再也祸害不到你了。 他受了创伤一样,踉跄着走到沙发前,摸出一瓶酒,又伸手去摸索开瓶器,摸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摸到,急了,爬到地上,伸手到茶几下,墙角里去摸,仍然没摸到任何东西。从地上站起来,用牙齿咬开瓶盖上的封口,再用手掌击打瓶底,打疼了手,跳着脚甩手,眼睛四处寻找,像是在寻找什么利器报复刚袭击他的对手,看见门后的一把铁锨,抄起锨头就向酒瓶颈砍去,瓶口被砍断了,他牛喘着把酒倒入茶杯。 他将一杯酒喝下去,抹了一下嘴巴,我们发现他嘴巴上和下巴上都蹭上了鲜血。 他自己没有注意到手被玻璃割伤,依然端着茶杯舒畅地喝酒,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板上。 法比:祸水走了,再也不来祸害你了。 他眼睛里明明是肝肠寸断的痛苦,但咧着嘴笑了。 教堂/法比门 夜/内 戴涛整齐地穿着军装,紧束着皮带,完全恢复了一个征战军人的形象。 他敲了敲法比的门。 教堂/法比房间 夜/内 法比听见敲门声,轻轻放下手里的酒瓶和酒杯。 门又被敲了两下。 法比:谁? 戴涛:(画外音) 是我。戴涛。 法比听见戴涛的嗓音,非常吃惊,似乎又非常失望,同时又感到庆幸——戴涛没走!那么祸水也就没走!……他慢慢向门口走去,可以看出他心里跑着上百个念头。他抬起手,正要去拉门闩,发现手上全是血。他又是一惊,瞪着满手的血,似乎不知刚才干了什么。 戴涛:(画外音) 睡了吗? 法比:(画外音) 你有什么事? 法比把手上的血往裤子上蹭两下,这才感觉到疼痛,咧了咧嘴。 教堂/法比房间/门 夜/内 戴涛:你忘了?我俩今晚不是约好的吗? 法比:(画外音)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戴涛:(笑笑) 来的时候非请自入,走的时候不能不告而别,对吧?麻烦你给开一下大门。再翻一次墙就太无礼了。 法比打开门。 法比:是不是带着一个女士,翻墙不方便? 戴涛:女士? 法比:不是听说,你跟赵玉墨小姐一块走吗? 戴涛:一礼拜前我可能会考虑这件事。 法比显然松弛了。 法比:请进吧。 戴涛:打搅了。 教堂/法比房间 夜/内 法比退到一边,让戴涛走进来。 戴涛嗅了嗅空气,抿嘴一笑:哟,你一个人在喝闷酒啊? 法比不置可否,指了指那把沙发。 戴涛刚坐下来,法比把一个茶杯递给他。 戴涛把自己的茶杯在法比的茶杯上碰一下,两人各饮一大口酒:谢谢你收留了我这么几天。(他饮尽杯子里的酒) 谢谢你的酒。现在要麻烦你开一下大门。 法比:你要去哪里? 戴涛:还不知道。 法比:我没有撵你走的意思。你把武器交出来,就可以留下来。 戴涛:(一笑) 我考虑过了,最后决定,我的武器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现在你不留我的武器,也就留不住我了。 法比:现在的南京城,随便你到哪里,带枪不带枪,都是人家案板上的肉。我到那口荷塘去打水,才晓得附近驻扎了好多日本兵。今天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阿顾也没有回来……你出去,照英格曼神父的话说,纯粹是送死。 戴涛:在这里待着,是等死。军人宁可死在行动当中,也不愿死在等待当中。劳驾你帮我开一下大门。 法比还是不动。 戴涛:我还有一句话,本来不打算跟你说的。 法比专注地看着他。 戴涛:我的六个部下,本来是要跟着我向城外突围的,正好看见你带着那十几个女学生跟日本兵遭遇。 法比看着他的目光更加专注。 法比:是你和你部下跟日本兵打起来,把他们引开的? 戴涛:我那几个部下,现在恐怕没有活着的了。我们教导总队当时就剩了我们七个人,现在,就剩了我一个人。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告诉你,那些小丫头活下来不容易,要让她们好好活下去,不然,我那些部下,不是白白送命了? 法比为戴涛的话所震动,似乎也在追悔他一直以来跟戴的对立。 戴涛默默地向他伸出手,法比看看他的手,从沙发坐垫下取出那只手枪,放在戴涛手上。此刻,又像是戴涛缴了法比的械。 戴涛向门口走去,法比身不由己地跟上去。 在门口,戴涛回过头,在法比肩上拍了一下。 戴涛: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你得扛住。只有你扛住了,孩子们才有救。 法比:你等等。 戴涛回过头。 法比匆匆从衣柜里取出一套长袍马褂。 法比:换上这个再走,我送你出去。不晓得合不合身。 戴涛:不用了。我这人不穿军装人家一眼都能看出我是军人。三代军人,骨头皮肉都是军装了。 教堂/陈乔治房间 清晨/内 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一条缝,红绫的身影闪进来。 红绫走到陈乔治的床边,撩开被窝,挤进去,一把搂住陈乔治。 陈乔治醒来,懵懂地发出一声惊叫:吓死我了…… 红绫轻轻拍着他,给他压惊,一面低声地温柔地哄慰他:不怕、不怕,啊?…… 陈乔治:这么早你怎么就…… 红绫:饿得睡不着,起来到喷水池喝了一肚子冷水,要不肚子饿得发烧,直往心里烧!…… 陈乔治赶忙起身,披上衣服。 红绫:你干什么? 陈乔治:给你煮两个洋山芋。 红绫感动地在他脸颊上一个吻又一个吻,亲得噼啪作响。 陈乔治:气都喘不上来了! 红绫:我就知道没白疼我的乔治…… 教堂/院子 清晨/外 书娟披着棉袍子,从圣经工场门内出来,穿过院子,向教堂大厅走去。 教堂/大厅 清晨/内 书娟走上楼梯,走到女盥洗室门口,推开门进去。 教堂/大厅/女盥洗室 清晨/内 镜子里映出书娟睡眼蒙眬的脸孔和身体。她撩起睡裙,回过头,大吃一惊:裙摆上一摊血迹! 她看着自己的腿:腿的内侧,一条细细的血柱曲曲弯弯地流下来。 她抬起头,无助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闪回:垂危的母亲躺在床上,拉着十岁的书娟的手。 书娟的母亲:妈妈要是走了,以后你碰到小姑娘的麻烦事儿,谁来教你呢? 闪回结束。 书娟还是无助地看着自己映在锈迹斑驳的老旧镜子里的身影。 教堂/大厅/二楼走廊 清晨/内 书娟沿着走廊快步走来,走到图书室门口,犹豫一下,推开门。 教堂/图书室 清晨/内 书娟在长桌前挨个拉开抽屉,从一个个抽屉里翻出废纸和白纸。 教堂/女盥洗室 清晨/内 书娟急匆匆地进来,一面急促地喘息着。 她走进一个隔栅,来不及把门关严就开始用纸擦腿上的血。一会儿,地上扔满沾血的纸头。然后她用几张纸捂在裆间,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觉出什么动静,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徐小愚,正瞪大眼睛看着她。 书娟不知该说什么,徐小愚扭头便走。 书娟站在那里,听着徐小愚又急又重的脚步响在走廊上、楼梯上…… 教堂/院子 清晨/外 书娟迈着不自然的步子走向大厅侧门,无意间扭头,看见两个人影绕道厨房后面,看起来有些诡秘。 她猜测着那两个人是谁…… 教堂/厨房后面 清晨/外 一个架在砖头上的脸盆里煮了半盆水,水冒起轻微的热气。 乔治趴在地上吹火,红绫把两手抄在一个裘皮袖笼里,焦急地观望。 陈乔治:你别过来,到外面望风去! 红绫:这么早,人都在睡呢,不用望风。你怎么不用大灶煮啊?这要煮到什么时候? 陈乔治:用大灶烟囱不就冒烟了?那人家马上就知道我们在烧吃的。 红绫:(怜爱地笑着,摸了一把他的头顶) 看看还以为你是个呆子,一点都不呆哦! 拐角伸出书娟的半个脸。专注的乔治和红绫都没有发现她。 陈乔治:你快去望风啊! 红绫站起身,正要离开,又转过身。 红绫:给我煮五个啊! 陈乔治:三个。 红绫:三个哪吃得饱?你不晓得我大肚汉啊? 陈乔治:一共就剩了半袋洋山芋! 红绫:还剩半袋呢,五个都不舍得? 陈乔治:这么多人才半麻袋土豆!要是英格曼神父知道,肯定把我撵出去! 红绫抱住陈乔治的头,搁在自己胸口上。 红绫:煮三个,煮五个,他哪晓得? 陈乔治:就三个,真不能多煮。不然神父把我撵出去,我还要做叫花子。 红绫:(晃着他的脑袋) 撵出去好啊,我养你。 陈乔治把三个土豆放在开始冒泡的脸盆里。 红绫:那,煮四个。 她伸手就要到麻袋里掏,手被陈乔治按住。红绫一下子捧起乔治的脸,一手掐住他一边的腮帮。 红绫:四个! 陈乔治:不行!要讲良心哎! 红绫:行不行? 陈乔治:哎哟,嘴巴子给你掐出洞来了! 红绫:掐?我还咬呢! 说着她就把自己的嘴巴凑上去,乔治左右躲避,两人嘻哈打闹,滚做一团。 陈乔治:好好好,四个就四个!…… 教堂/厨房侧面 清晨/外 书娟缩回头,愤恨而恶心地发愣。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清晨/内 书娟从出入口进入阁楼,转过头,发现徐小愚坐在被窝里瞪着眼睛看着她。 书娟不自在地走到自己铺位前,脱了鞋子,钻到被子下面,抬起头,见徐小愚仍然在看她。 书娟:(轻声但狠狠地) 你看我干什么? 徐小愚:(怪异地) 你跟我不一样了。 书娟:(轻声地) 本来我就跟你不一样。 徐小愚:(轻声地) 本来跟我一样。现在你不一样了。 书娟躺下来。徐小愚挤到书娟和苏菲之间,躺下,现在她和书娟身体紧贴着了。 徐小愚:(轻声地对着书娟的耳朵) 晓得怎么不一样?你能生小毛头了,我还不能。 书娟恶心地一阵抽搐,狠狠转过身,把脊背朝着徐小愚。 徐小愚还是不放过她,抬起上半身,仍然用嘴巴贴着书娟的耳朵。 徐小愚:(轻声地) 开始流那个脏血,你就不是个真正的女孩了,随便哪个男的跟你那个……你都会养出小毛头。 书娟恐惧地睁大眼睛。她不想听,可又受到了极大诱惑似的非听不可。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徐小愚:(轻声地) 那些男人,你不认得他也好,你讨厌他也好,你恨他也好,只要跟你来一下,都会让你生他的小毛头。 书娟一下子坐起来,愤怒地瞪着她:(轻声地) 闭上你的臭嘴! 徐小愚:(轻声地) 你肚子里面啊,就跟一块田一样,有泥巴、肥料,什么种子撒进去都能发芽,泥巴就是泥巴,泥巴才不问种子是哪来的呢,是好种子还是坏种子,是中国种子,美国种子,还是小日本种子……是种子就要。 书娟把耳朵捂住。 徐小愚:(声音又轻又狠) 你不想听也没用。你不想要种子,没得用啊,你肚子里的泥巴想要种子哎,想得紧得很哎。那个脏血就证明你肚子里的泥巴在想要种子了。就跟地窖里那些女人一样了,一肚子泥巴,那些泥巴都巴望种子,就是她们自己不想、不巴望也没用。 书娟堵住两耳,闭住眼睛,两脚乱踢乱蹬:你滚!滚到鼓楼去!滚到水西门去!滚到莫愁湖里去喂鳖!…… 所有女孩都被她闹醒了,恼怒地看着她。 徐小愚:听我妈说,女人流脏血的时候都是坏脾气。我不跟你计较。 她站起来,溜溜达达地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四仰八叉地一倒。 教堂/大门 早晨/外 烦躁的急促的门铃声“叮当叮当”地响着。 法比一面系着衣服上的纽扣,一面迎着门铃声跑上去。 法比:谁呀? 没人回答,门铃被打得更急更不耐烦。 法比:本教堂是美国人的地产,等于美国国土,受美国政府保护,不接受任何难民…… 外面的人没等他说完,又开始打铃。 法比:(提高音量) ……请看贴在门上的告示:本教堂没有粮食,没有汽油,没有御寒衣物…… 法比一面喊话,一面趴到地面上,如同一只巨蜥,将两只眼睛凑到门槛和门之间的缝隙上。 缝隙里透出穿军靴、打绑腿的腿脚,而且是一大群! 陈乔治也跑出来了,看见法比的怪样子,满脸不解。 法比扭过头,向陈乔治招招手,乔治跑到他跟前,法比像体操运动员那样漂亮地从地上一跃而起。 法比:(对陈乔治耳朵小声地) 外面至少有三四十个日本兵!……继续对他们喊话,告诉他们,假如他们进来,就等于强行进入了美国边境线,说不定会让美国人发大脾气,爆发世界大战…… 陈乔治恐怖地点着头。 法比转身向院子里飞跑。 他身后,响起陈乔治吓得走调的嗓音。 陈乔治:这里是美国领土,进来就等于进入美国边境线,美国会发大脾气,说不定会引起世界大战!…… 教堂/圣经工场 早晨/内 几个女孩子依次从梯子上下来,法比冲入大门,反身把大门关上。 法比:快回到阁楼上去! 女学生甲:谁来了?! 法比:管他谁来了!快上去! 苏菲:我要上厕所,我都憋不住了! 法比:憋不住也要憋! 他来到梯子下面。 刘安娜的脸从方形洞口露出:法比,到底谁来了? 法比:一大清早能有什么好人来?快点上去! 徐小愚最后一个进入阁楼出入口,此刻回过头:是日本人吗? 法比:(顾不上回答她们) 快收梯子! 女学生们开始往出入口里收梯子。 法比瞪着越来越短的梯子,急得两眼发直:快!……快!…… 教堂/厨房后面 早晨/外 红绫看着脸盆的沸水里仍然在滚动着的几个土豆,焦急地看看拐弯处。 她终于下决心了,一脚踢翻脸盆,捡起滚了一地的土豆,烫得又是跺脚又是甩手,把土豆包进衣服前襟,急忙跑去。 教堂/厨房侧边 早晨/外 地窖的透气孔挤满女人们睡意浓厚的面孔,见红绫的绣花鞋跑来都叫起来。 玉笙、玉箫、喃呢、豆蔻:红绫!红绫!大门口是哪个在打铃?…… 红绫顾不得回答,向厨房跑去,一个土豆从衣襟里滚落,在地上蹦蹦跳跳的…… 教堂/大门 早晨/外 三四十个日本兵在军曹的带领下用一根烧了半截的电线杆撞击教堂大门,日本小兵两手拢住嘴巴,喊着日本劳工号子。 陈乔治:(画外音) 请不要撞门,撞坏了没有工具修理!本教堂什么都没有,连水都没得喝,我们都渴了好多天了,饿了好多天了…… 教堂/英格曼神父的卧室 早晨/内 英格曼神父已经穿好了起居袍,正在系带子,门从外面被钥匙打开,法比进来,英格曼刚要开口,被一阵咳嗽噎住,咔咔咔地咳起来。 法比心疼地看他一刻,倒了一杯水,搁在他的床头柜上,又打开第一个药瓶、第二个药瓶、第三个药瓶……一共打开五个药瓶,取出大小不一、形状不等的各种药片、药丸,跟前几次排在一起,排成一列,现在是每种相同的药都有四颗,像是药片的四列纵队。 英格曼:外面谁在吵? 法比:还能有谁?当兵的跟那些女人吵起来了。 英格曼回到床边,坐下。 法比把最后一个瓶子打开,倒出一颗药丸。 英格曼:别给我摆了,反正吃了也没用。 法比扶着老头躺倒床上,替他盖好被子。 教堂/女盥洗室 早晨/内 女学生甲推开盥洗室一个隔栅的门躲进去。 特写:她发抖的手将铁门闩闩上。 教堂/英格曼神父和法比的居处/楼梯上 早晨/内 法比穿着英格曼神父的大礼服教袍,戴着教帽跑下楼梯,一面系着系着纽扣。教袍不合身,拖在地面上,扫起落叶和尘土。 教堂/大门内 早晨/外 两扇牢实的铁门被外面的电线杆渐渐撞开。 陈乔治一点点往后退去。 陈乔治:这里没有粮食,没有汽油,没有水…… 外面只是一下一下地撞着大门。门闩活动了,一个螺丝钉飞起来,险些打在陈乔治脸上。 又是一颗螺丝钉飞起…… 陈乔治扭头便跑。 假扮神父的法比却迎着陈乔治跑来。陈乔治看见他的打扮愣住了。 法比:发什么呆?快去跟当兵的传英格曼神父的话:无论怎么样,都不要从地窖出来!…… 法比看着一颗颗螺丝钉螺丝帽飞起、散落,每失去一颗螺丝钉,他就使劲咽一口唾沫。但他一动不动,生了根一样站在门前。 轰的一声,大门终于被撞开,两扇门扉如同被摘了关节的肢体,毫无节制地张开。 法比和门外的日本兵来了个大眼瞪小眼。领头的军曹和日本小兵都似乎经历了刹那的尴尬。 军曹:(日语) 冲进去! 日本兵们一拥而入。 法比张开宽大的教袍老鹰一样企图阻挡。 军曹:(生硬的英文) 请让开路! 法比:(伸出双臂) (英文) 哎,哎哎,这是哪里啊?你们就往里闯?……我是本堂神父法比·英格曼,有什么请求,您跟我提…… 军曹:(日语) 别理他,往里冲!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早晨/内 外面枪声响起。绝大部分女学生都挤在角落,有的用手堵住耳朵。只有书娟和刘安娜趴在紧闭的小窗口,向外窥视。 从书娟的角度,可以看见日本兵的腿和脚冲进了教堂大厅。枪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吼叫,书娟的视线跟着对面大厅的吼叫移动,移到二楼的窗子,能看见日本兵们跑上了二楼。 书娟看见法比仍然企图拦截劝阻。那个日本小兵正好冲到法比身边,法比一把拉住小兵。 军曹:(日语) 用刺刀捅他! 日本小兵看着法比,法比笑了一下。 军曹朝着法比就是一枪。 法比小臂中弹,一只手马上捂住伤口,鲜血从手缝里溢出。 书娟转过身,背靠着墙壁,两眼发直。一会儿,一股暗红的血从她鼻子里流出来。 教堂/地窖 清晨/内 女人们穿着各种肉感香艳的睡衣睡裙,蓬头散发地抱作一团。每一声枪响,都让她们拱动一下,挤得更紧。赵玉墨放开她搂着的豆蔻,披上一件丝绒起居袍,四下察看,发现了书娟留下的那个窥视口,赶紧过去,捡起垫地铺的稻草堵上去。 帘子撩起,手拿一把铁锨的李全有来到地窖出入口。 一声微弱的哼唧,李全有、玉墨转过脸,见一直昏迷的王小妹躁动起来。 教堂/厨房 早晨/内 陈乔治冲进来,反锁上门,然后趴在地上,嘴巴对着地窖的入口急切地小声叫喊:英格曼神父说,你们谁也不准出来!当兵的,你们千万不能出来,一旦发现这里藏了当兵的,小日本会把教堂翻个底朝天!那女学生就保不住了! 日本兵在外面敲打厨房的门。 陈乔治:(小声地) 听见没有?不要出来!红绫,你听到没有,不准出来! 教堂/地窖 早晨/内 红绫咬着腮帮,眼含泪花,使劲点头,似乎乔治就在她面前嘱咐她。 女人们慌乱地把几个透气孔都堵住。 秋水:(小声地) 小日本怎么进来的?!…… 喃呢:(小声地) 就是!不是说这是美国教堂吗?…… 春池:(小声地) 南京城墙那么牢靠,都没挡住他们! 地窖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最后我们只能看见王小妹瞪大的眼睛亮晶晶地闪动在昏暗里。 王小妹:(突然大叫) 妈!……爸爸!……日本鬼子来了!…… 玉墨一下扑到小妹旁边,把她抱在怀里。但她拼命蹬踢,挥舞手臂…… 王浦生也过来了,帮着玉墨一块安慰小妹。 王小妹发出非人的尖叫,就像王家集日本兵强暴她的一幕重演了。 王浦生:(焦急地,轻声地) 小妹不叫,哥哥在这里…… 教堂/厨房 早晨/内 陈乔治把一个大型烤箱推到地窖出入口上,转身从厨房后门跑出去。 第十二集 教堂/大厅 日/内 日本兵咆哮着冲进大厅,打散队形,向各个方向冲去。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日/内 女学生们合力将长桌抬到那个方形出入口,再将它翻倒,使桌腿朝上,压在盖子上,又将所有的书本、字典、大本的《圣经》、大本的乐谱、手提箱,堆放在翻倒的桌子上。 书娟一手捂住流血的鼻孔,一手拎来一根废电线。她将废电线缠绕在出入口的门闩上,刘安娜上来,把电线紧紧打了个死结。 教堂/厨房 日/内 七八个日本兵闯入厨房,翻箱倒柜。 一个日本兵拉开压在地窖口上的大烤箱的门,伸手往里面掏着。只有一些焦糊的面包渣被他掏出来,他将面包渣倒入嘴里。 一把刺刀挑开麻袋,发现里面半麻袋土豆,立刻爆起一阵欢呼。 日本兵甲:(日语) 看我找到什么了? 日本兵们:(日语) 土豆! 日本兵甲抓起一个土豆,在衣服上擦了擦,就开始啃噬,马上又呸呸地吐出来,其他日本兵大笑。 日本兵乙:(日语) 这不是有烤箱吗?把土豆烤一烤! 他们开始鼓捣那个烤箱。 教堂/地窖 日/内 烤箱下,一层地板之隔,李全有握着铁锨防守着,铁锨的刃在昏暗中闪出幽暗的光。 所有女人们盯着头顶上的地板,地板在日本兵来来去去的军靴下颤悠。 玉墨抱着仍然动弹不已的王小妹,浦生用一床棉被把小妹连头带身体地捂进去,小妹挣扎不已,浦生低声哄慰着妹妹:小妹,不出声,小东洋鬼子来了…… 而小妹挣扎得更加凶猛,叫喊的声音也更大。 浦生紧紧压住棉被。玉墨急了,上去推浦生,又去掰浦生的手:(低声地) 你要闷死她呀! 李全有握着铁锨,着急地朝浦生和玉墨看来。地上的日本兵把烤箱弄出很大的响动,他又转过头,紧盯着出入口。 王浦生眼里含着泪水,看着挣扎的妹妹,又抬头看着玉墨,仍然按住小妹:(低声地) 上面……日本兵要是听到了,你们这么多大姐都活不成了! 玉墨跟浦生争夺控制权,拼命地要把浦生推开。 所有女人们的眼睛里都是矛盾和痛苦:他们知道浦生牺牲妹妹是为了多数人的安全,但又不忍小妹进一步被伤害。 王浦生:(对被子里耳语) 小妹,不出声,不动,啊……一会儿就好了。 小妹的挣扎弱下去。 玉墨一下子撞到浦生身上,浦生的伤口被撞着了,疼得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松开捂住被子的手,同时捂住肋骨处。 玉墨:(对浦生) 对不住! 她一把撩开被子,看见小妹已是气息奄奄了。 玉墨:(耳语) 小妹,小妹…… 玉箫递过来一个茶杯,玉墨含了一口水到嘴里,然后顺着小妹的嘴唇灌进去,小妹的喉咙发出轻微的吞咽声。玉墨松了一口气。 从教堂大厅传来密集的枪声。 小妹一下子睁开眼,眼里闪动着吓人的亮光,生命突然迸发出强大的力量,大声尖叫起来:妈! 所有的女人看着小妹,都知道在劫难逃了。 教堂/厨房 日/内 几个翻出食品的日本兵听见了王小妹的叫声,四处巡视。 日本兵甲:(日语) 你们刚才听见没有?女孩子的声音! 教堂/地窖 日/内 王浦生一手搂着妹妹的肩膀,一手捂住妹妹的嘴巴,同时含着眼泪轻声哄劝:(低声地) 妈就来了,带小妹赶集去,啊,搭船到王家集镇上,赶集买麻团给小妹吃,啊…… 王小妹:妈! 玉墨凑到她面前,轻轻抚平她的头发。 小妹看着玉墨的眼光蒙眬了。 王小妹:(喃喃地) 妈…… 玉墨抚摸着她的脸蛋,然后把自己的脸轻轻贴在她脸上:(柔声地) 小妹,乖啊…… 小妹得到了安慰,眼泪慢慢流了下来,一只手伸出,搂着玉墨的脖子:妈…… 教堂/大厅 日/内 捐款箱被两个日本兵推倒,他们用一把刺刀撬开上面的锁,打开盖子,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另外两个日本兵在用刺刀刮圣母像上的镀金。 日本兵们抬着巨大的银蜡台从长椅之间的甬道拥出。陈乔治和法比走进来。 陈乔治:(对法比) (小声地) 那是银子的,你也不管! 法比:(小声地) 其实是铅做的,用上千个牙膏皮炼出来的,只不过外面镀了一层银子。几十个教友送给神父的礼物。 法比假装舍不得地冲上去,拦住日本兵。 法比:(英文) 这都是纯银子的,古董啊,是我们教堂的头一任神父从意大利梵蒂冈带回来的! 胡子日本老兵问旁边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兵:(日语) 他啰嗦什么? 眼镜日本兵:(日语) 好像说,这是银子,梵蒂冈的,古董…… 胡子日本兵推了一把法比,法比向后趔趄着,手拉住长椅的扶手,才没有栽倒。 胡子日本兵:(日语) (欢呼) 古董银蜡台,到黑市上能换一听肉罐头了!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法比:(日语) 哎哎哎!你们不能抢东西啊! 此刻从楼上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尖叫。 法比抬起头,见二楼回廊上的日本兵们都向一头跑去,并欢呼雀跃。 法比拔腿向楼上冲去。 教堂/厨房 日/内 几个日本兵打开柜子,敲打柜子的背板,一面把耳朵凑上去听,想听出是不是夹墙。 一个日本兵觉得烤箱的位置放得奇怪,走过来琢磨着。 他试着推了一下烤箱,没有推动,另一个日本兵过来帮他推。 教堂大厅却传来欢呼声。 某日本兵:(画外音) (日语) 厕所里藏了个花姑娘! 那几个日本兵立刻放弃了烤箱,争先恐后冲出厨房。 南京街道 日/外 孟繁明骑着自行车从马路上走来。 到了一个日本兵的哨卡,他隔了老远就下车,从衣服里掏出通行证,然后向哨卡走去。日本兵检查了他的通行证,开始搜身。孟紧张地张开两臂让日本兵搜查他。 日本兵打手势放行。 曾经的藏玉楼/大门外 日/外 孟繁明停下自行车,向站在门口的哨兵出示自己的通行证和名片。 曾经的藏玉楼/二楼/黑岩书房 日/内 黑岩看着孟跺着脚,搓着手,然后又用两手去暖耳朵。 他身后的桌面上,放了一张旧报纸,上面有张照片,穿着水手裙学生装的女学生们在合唱,黑体字的大标题为:“圣·玛德伦教会女中唱诗班与美国大使共庆圣诞”。 敲门声响起。 黑岩:(日语) 请进。 从打开的门口,进来一个勤务兵。勤务兵立正敬礼:(日语) 报告大佐,那个姓孟的中国人求见。 黑岩:(日语) 请他进来。 勤务兵:(日语) 他说他给您带来了礼物。 黑岩:(日语) 嗯。 黑岩的眼睛始终看着楼下的孟繁明。 勤务兵退出去,黑岩摁了一下录音机的按钮,磁带开始旋转,发出沙沙声响,渐渐地,杂音被管风琴的奏鸣取代:《圣诞夜》壮美的前奏升起在这个没有多少温暖的房间里。 黑岩看见楼下的孟繁明从自行车上取下打气筒,不知怎么一拧,打气筒被拧开了,他从里面倒出来一个硬纸壳做的圆筒。一贯不为所动的黑岩此刻也为孟的奇怪举止吸引,出神地观察他。 管风琴的前奏引出一群女童合唱的圣歌《圣诞夜》 “寂静的夜,神圣的夜……” 黑岩回到桌子前面,合着歌声看着照片上那一个个半是儿童半是少女的合唱队员,那一张张留着童花头的脸…… 曾经的藏玉楼/门厅 日/内 孟繁明前面走着一个勤务兵,后面跟着一个持枪的警卫走进门。警卫把孟手里的硬纸壳圆筒拿过来。 孟繁明:(中文) 这里面是画。(英文) 画。 他示意警卫怎样打开圆筒顶端的小盖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画轴。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敲门声。 黑岩:(英文) 请进。 他回过头,见门轻轻打开了,孟繁明站在门口。 黑岩:(英文) 请进。 孟鞠了一躬,脱下鞋子,穿着袜子走进来。 孟繁明:(示意画轴) (英文) 给您带了一样礼物,不成敬意,我相信您一定会喜欢。 黑岩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孟繁明:(表示要展开画轴) (英文) 可以吗? 黑岩:(英文) 请。 孟繁明把画轴放在桌面上,仔细地,爱护地解开绳子,展开一幅中国画;一幅八大山人年轻时代的作品。 黑岩看着画面上的一对鹧鸪,眼里流露出欣喜。 孟繁明:(英文) 这是家父的珍藏,家里其他书画都让我母亲带到后方了,只有这一幅,放在我父亲书房的柜子里,遗漏下来了。 黑岩读着画面上的题字。 孟繁明:(英文) 这位画家是中国明末清初最有名的画家。 黑岩:(英文) 我知道他。当然,(他转向孟,含而不露地一笑) 我也知道这幅画的价值。孟先生把这样一件国宝级的礼物送给我,我应当怎么谢你呢? 孟繁明:(英文) 我希望能得到您的帮助,把我的女儿和她几个同学带到后方去。那几个同学的父母非常焦急…… 黑岩:(英文) 你已经找到你的女儿了? 孟繁明暗自一惊,他居然说漏口了。 孟繁明:(英文) 哦,没有,暂时还没有找到她们,但是我听说了……大致的……她们现在住在哪里。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见到我的女儿……我知道我很冒昧地来求您帮忙,多印发几张通行证,这样,我女儿几个同学就都能和她们的家庭团聚了。战乱时期,做父母的最期待的就是能守护在孩子身边,我想,对于这一点,您自己也深有体会。 黑岩点点头。 黑岩:(英文) 谈不上帮忙,应该的嘛。 孟繁明松了一口气,甚至有点感激涕零。 黑岩:(英文) 我们互相帮忙。我需要的图纸,你帮我弄到了吗? 孟繁明赶紧从硬纸壳圆筒里取出一摞图纸,打开。 孟繁明:(英文) 这里面有南京城市交通规划设计图,也有城市排污下水系统图。 黑岩:(英文) 日本本土将在新年之际派遣民间观光团来南京,所以上峰指示我要尽快恢复南京市容和交通。道路的疏通和下水道疏通,全靠你了。 孟繁明:(英文) 南京是我的家,我当然希望它能尽快……不过,恢复市容是不可能的,只能大致恢复它的功能。 黑岩:(不容置疑地) (英文) 市容也要尽力恢复。 孟繁明:(英文) 可是…… 黑岩:(英文) 我刚才说过,让我们互相帮助。 孟繁明明白了,要救出女儿和她的同学,远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孟繁明:(英文) 我一定尽力。 黑岩摇摇头,笑了。 黑岩:(英文) 假如我说,我会尽力为你女儿和她的同学签发通行证,离开南京,你觉得听上去怎么样? 孟繁明看着黑岩,这是个难以对付的对手。 孟繁明:(英文) 好,我一定帮助你。 黑岩走过去,摁下录音机的按钮,女孩子们的歌声传出来。 孟繁明愣住了,此刻听见女儿和她同伴柔嫩的歌声,不知是凶是吉。 黑岩:(英文) 能听出你女儿的声音吗? 孟繁明:(英文) 是的。 孟繁明盯着黑岩的脸,希望能看出某种征兆。 黑岩:(眼中出现了温情) (英文) 我的女儿也是个音乐天才,弹起钢琴来就像个精灵…… 孟繁明心情松弛了一些。 黑岩:(英文) 哦,对不起,原谅我的多愁善感。这是上岁数的表现。没有音乐,没有这样的女孩子们为我们唱诗,世界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可怕的地方。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 日/内 法比被两把交叉的刺刀挡住,被刺刀逼着向楼梯口退去。 教堂/女盥洗室 日/内 早晨的阳光从窗口射入,把盥洗室照得一片暖色。一群端枪的士兵向女学生甲逼近。 女学生甲往窗口退去,满脸眼泪,用胳膊肘把窗子撞开。 站在这群士兵最前面的是日本小兵,他愣愣地打量着对面的中国少女。他后面的士兵们推拥着他,大声起哄。 日本兵甲:(日语) 把她的衣服剥了! 日本小兵回头看了一下同伴。 日本兵乙:(推着小兵) (日语) 肯定是处女!处女可是滋补的! 日本兵丙:(日语) 处女还辟邪!把她的毛发装在身上,子弹就打不到你身上! 日本兵们哈哈地大笑起来。 日本小兵向后退了一步,被后面的一只脚使劲一踹,小兵站不稳,一下扑到女学生甲的怀里,日本兵们更加开心地大笑。 日本小兵脱口而出地对中国少女道歉。 日本小兵:(日语) 对不起! 日本兵们:(取笑地) (日语) 对不起!哈哈哈,对不起…… 胡子日本兵:(日语) 对不起,我们需要用你来滋补,用你的柔软的毛毛辟邪…… 胡子日本兵伸出刺刀,在女学生甲的衣服前襟上戏耍地划了一下,深蓝色水手服的前襟被划出一道口子,又划了一下,衣服的前襟开了一口窗,刺刀在她身上每划一下,女学生甲就发出一声绝望的惊叫…… 日本小兵似乎可怜她似的,看着她。 女学生甲实在没地方可退却了,两手一撑,蹭上了窗台。她回过头,往窗外看去,窗外的楼下显得万丈悬崖那么高。 她呜呜地哭起来。 一只手伸出,把她拉下窗台,她回过头,见拉她的是那个日本小兵。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 日/内 女学生甲的惊叫使法比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刺刀在法比的脸上划了一下,留下一道血痕。 法比停住了,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教堂/女盥洗室 日/内 日本小兵一把扯下女学生甲胸前被撕烂的水手服,同时嘟哝一声道歉:对不住…… 女学生甲发出一声凄惨的哭喊:“法比!……神父!……” 日本小兵脸上既有不忍也有残忍,邪恶和天真在本性中作最后的较量。 教堂/大厅/女盥洗室 日/内 法比听见女学生甲在向他求救,疯了一样向前冲去。 两个持刺刀的日本兵刺刀几乎刺入法比的胸膛。 法比拍着胸,瞪着疯人的眼睛,掏出一张发黄的报纸,飞快地展开,报纸上刊载着一张大幅照片,是日本大使跟英格曼神父在教堂前面的合影。 法比:(英文) 看见没有?这个是你们的大使!这个是我们的老神父!他是我爸爸!看见了吗?这是本人!(他一点点逼近) 你们敢杀我?!明天你们的长官就毙了你!你们的长官里也有信天主的!(嘶喊) ……让开! 日本兵被他喊得愣住了,法比趁他们踌躇,夺路冲进女盥洗室。 教堂/大厅/女盥洗室 日/内 法比:(疯狂叫喊) (英文) 住手!……(扬州话) 日你个妈妈的!…… 正在嘻嘻哈哈脱女学生甲衣服的日本兵们此刻都转过脸,看着这个不伦不类的“神父”。 他再次把报纸展开在日本兵的面前。 法比:(英文) 这是你们的大使!认识他吧?这是我父亲,老英格曼神父!我的父亲!这是我! 日本兵不能完全懂得法比的英文,低声猜测着。 日本兵甲:(日语) 爸爸?……我们大使是他爸爸?…… 日本兵乙:(日语) 管他是谁的爸爸,不是我爸爸就行! 日本兵再次向女学生甲发起总攻,女学生两脚使劲一蹬,蹬开了拖住她的日本小兵,身体向后一仰,从窗口栽了下去。 法比:(狂野地嘶喊) 我日死你八辈子日本祖宗! 他不顾一切地扑到窗子前面,向楼下看去,只见衣衫褴褛的女学生甲倒在血泊里。 他身后,日本兵们扫兴地一哄而散。只有那个小兵往楼下看了一眼,又看看法比。 法比脸上所有的血色渐渐褪尽,发白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流了出来,看着那个日本小兵。 法比:(抽泣着) 我日死你小日本八辈子祖奶奶! 日本小兵看着他,往后退去,似乎万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早晨/内 沉重的脚步由楼下传来。书娟和女同学们盯着压在那个方形出入口上的长桌,盯着四脚朝天的长桌上压着的一摞摞的书和巨大的字典,盯着拴住门鼻的废电线以及那个死结。似乎她们的嘱托和力量都在她的目光里,被目光传导到那些可笑的“防御”上。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日本兵们用刺刀到处刺,一捆捆的传教文件被他们挑开,在阳光里飞舞,如同飞鸟或白色的蝙蝠…… 一个日本兵发现了天花板上的方形入口。他拉来军曹,两人打量着入口,商讨着。 军曹四处巡视,看见一个竹柄扫帚,他指示那个士兵把扫帚拿过来,又指了指方形入口。 日本兵开始用扫帚柄捅方形入口的盖子。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日/内 “咚、咚、咚!”盖子被人从下面捅响了。 女学生们惊恐地看着压在上面的桌子被微微震荡,书本、字典、手提箱微微颤抖…… “咚、咚、咚!”那根拴在门鼻上的电线轻微扭动……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现在那个日本兵站在一张椅子上用扫帚柄使劲顶着盖子。 另外两个士兵推来一张桌子,站上来,三人一块捅那个方形盖子。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日/内 “咚咚咚”的声响更加震耳。 女学生们瞪着桌子,上面压着的东西都在一点点移动,终于,那本字典从一摞书上滑落下去。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字典滑落的声响使持扫帚的日本兵们一怔。 军曹:(日语) 上面有响动,听见了没有?使劲!(另一个日本兵) 你去找个梯子来!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日/内 女学生们见书本和手提箱一个个垮塌。 特写:书娟瞪大的眼睛。 书娟的想象画面:山峰倒塌下来了,城墙倒塌下来了,逃难船只的桅杆和帆倒塌下来了…… 书娟鼻子流血不止,她从自己的棉袍子里抽出棉花,揉成团,堵进鼻孔。 苏菲:(小声地) 日本兵会对我们干什么? 女学生乙:(小声地) 我们不惹他们,他们阿会打我们? 刘安娜:嘘! 苏菲:(小声地) 我们都是学生,又不是当兵的,打我们干什么? 徐小愚:(小声地) 不打不骂,还给糖吃!你们不是看见的吗?他们就给孟书娟她爸一盒巧克力。是吧,书娟? 书娟狠狠瞪她一眼,鼻子流出的血渗透了棉团,蜿蜒地渗出,渐渐到达嘴唇,她伸出下牙,咬住上唇,血流进了她的嘴巴。 刘安娜又“嘘”了一声,严厉地瞪着徐小愚。 徐小愚:(小声地) 我又没扯谎,当汉奸是有糖吃嘛,你不信问孟书娟。 刘安娜:(狠狠地耳语) 闭上嘴! 书娟的脸上出现一种介于痴狂和梦幻的神色,似乎被天使和魔鬼同时附体:(小声地) 给你糖吃,美死你…(她痴呆地笑一下) 那天我偷偷躲在卡车上,跟着英格曼神父和法比去安全区,看见街上好多死人,好多是女的……浑身都扒得精光,下身尽是血……男人都是给小日本拿刺刀戳死的,拿刀砍了头的,血都流不动了,冻住了,成了血豆腐…… 几个女学生抱作一团,呵斥书娟:(小声地七嘴八舌) 你编故事吓人哦!……孟书娟你神经不正常吧?……不听她的,神经病! 书娟:(低声自语) 要不是法比开车跑得快,小日本也把他脑壳砍下来了……英格曼神父吓得哟,脸比鬼还白…… 苏菲:(小声地) 书娟,那你说,这些日本兵要是上到这上面来,会不会把我们衣服扒得精光啊?! 徐小愚惊恐地看着书娟,似乎书娟一句话定生死。 突然,一声枪响—— 所有女孩都向后躲去,尽量远地躲开入口盖子。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日本兵们对着天花板举着枪杆。 军曹:(日语) 再开枪! 若干条枪先后响了。 被打出洞眼的天花板落下石膏来……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日/内 随着枪声地板上出现一个个洞。 女孩们挤成一团,瞪眼看着弹孔出现在这里、那里……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法比冲进圣经工场大门,脸上堆起笑容,非常难看的笑容。 法比:(英文) 别开枪。请不要开枪。先生们需要什么,我尽力提供。 军曹:(英文) 需要梯子。 法比:(英文) 梯子?对不起,没梯子。 军曹:(英文) 为什么没梯子? 法比:(英文) 因为不需要梯子,不需要上去。 军曹细细打量一眼方形洞口。 军曹:(英文) 上面,什么东西? 法比:(英文) 什么也没有…… 军曹:(用刺刀尖在法比脖子上轻轻比画) (英文) 没有? 特写:刀尖搔痒一样轻轻触碰着法比的喉咙,法比硕大的喉结提上去,落下来,又提上去…… 军曹:(英文) 那为什么,有这个洞口? 法比:(英文) 上面有电线,还有老鼠,老鼠给断了的电线打死了…… 军曹:(日语) 哦,是这样。 军曹把刀提起,放在法比的额头上。法比看着刀尖,眼珠都要斗鸡了。 军曹:(英文) 上面,老鼠和电线? 法比:(英文) 是的。 军曹:(英文) 你怎么知道? 法比:(英文) 我把死老鼠拿出来了,要不就发臭了,我不敢往里走,怕电线把我也打死…… 军曹:(英文) 没梯子,你怎么上去的? 法比傻了——原来他在这儿等着他! 军曹:(英文) 入伍之前,我是中学老师,没有你想得那么笨。 法比点点头。一粒汗珠从额头上飞快流下,紧接着,又是一颗……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日/内 刘安娜拿出一盒火柴,从一个笔记本上扯下一页页纸。大家都学她,把笔记本、书本上的纸张扯下来。 刘安娜:(小声地) 只要盖子一打开,我就点火。我们跟小日本同归于尽。 女学生们庄严地点点头。 苏菲害怕地抱紧旁边一个同学。 刘安娜:(小声地) 烧死也不让他们碰我们。 所有女学生:(小声地) 烧死也不给他们扒我们的衣服。 枪声又响了,这回是若干支枪一块响的。 残楼 日/内 枪声惊动了一个人——戴涛。他拔出手枪,急促地判断着枪声发生的方向,马上判断出来了,心急如焚地举目望去…… 废墟 日/外 两百米之外就是圣·玛德伦教堂垮塌的钟楼。戴涛机警地侧身向教堂迂回,以各种倒塌烧焦的建筑物做掩体。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日本兵们朝天花板上开起枪。 军曹:(问法比) (英文) 有梯子吗? 法比:(英文) 没有…… 军曹向手下打了个狠狠的手势,所有进来的士兵都开始向天花板上放枪。 法比咬紧腮帮,咬死军曹的心都有。 军曹:(英文) 梯子? 法比摇摇头。 军曹:(英文) 你到底是什么人? 法比:(英文) 圣·玛德伦天主堂的神父。 军曹:(震怒地) (英文) 到底是什么人?! 法比:(英文) 神父。 军曹:(狂暴地) (英文) 胡说! 法比突然呵呵地笑起来。 法比:(英文) 我胡说干吗?神父是顶穷的人,何况还是冒充的神父。 军曹看着法比。 法比看着军曹,渐渐收住笑容。 军曹:(怒吼) (日语) 给我把机枪架起来,对着上面扫射! 眼镜日本兵:(日语) 是! 眼镜日本兵跑出去。 教堂 日/外 侧身贴着墙跑来的戴涛看见地上一大摊血,血泊里躺着女学生甲。他弓腰跑上去,摸了摸女孩脖子上脉搏,垂下眼皮,将她被刺刀挑破的衣服和裙子拉好。 他抬起冒火的眼睛,朝教堂内看去。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日/内 地上堆起一个纸团组成的白色小山,也像一座白色坟丘。 刘安娜左手拿着火柴盒,右手拿着一根火柴,哆嗦着,随时准备擦燃火柴。 书娟脖子上吊着那台相机,从自己的棉袍子里抽出棉絮,塞进鼻孔;她身边已经有一小堆浸透血的棉球。 书娟将相机对准每个同学的脸:决绝的、恐惧的、懵懂的、呆木的…… 刘安娜:(低声地) 你干什么?! 书娟把镜头转过来。取景框里,现在是那白色的“坟丘”。 书娟:(低声地) 上帝保佑照相机不要给烧坏。我们最后的样子就留下来了。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眼镜日本兵扛着一挺轻机枪进来。 法比简直绝望了。 眼镜日本兵在一张椅子上支起支架,枪口对着天花板,胡子日本兵把弹带准备好…… 军曹抬起右手。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英格曼:(画外音) (英文) 看在上帝的分上…… 日本兵们转过头,看见一个穿教袍的老者,瘦削苍白,头上飘着白头发,面颊上飘着灰白的须髯。 英格曼一句话没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极其痛苦,所有士兵都被他弄岔了神,愣在那里,似乎在等他咳嗽结束。 老神父虽然病弱,但他庄严的仪态却暂时镇住了入侵者,使他们心虚了。 法比感动地看着英格曼,逆光站立的老人,白发如同烈焰,简直就像下凡的上帝本人。 英格曼:(指着机枪,声音沙哑) (英文)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军曹:(英文) 搜查潜藏的中国军人。 英格曼:(问法比) (英文) 他说什么军人? 法比:(英文) 他要搜查潜藏的中国军人。 英格曼:(英文) 这里没有中国军人,也不该有日本军人。请你们立刻出去。 军曹:(指着天花板) (英文) 必须上去搜查。 英格曼盯着他,厌恶加上鄙薄。 英格曼:(英文) 那你还等什么呢?请自便吧。 军曹:(英文) 没梯子。 英格曼:(傲慢地一笑) (英文) 你不会指望我给你搬梯子吧?(突然变脸) 立刻给我滚出去! 两个日本兵抬着桌子架在另一个桌子上,攀登上去。 英格曼的眼睛冷冰冰地跟随他们。 法比焦虑地看着英格曼,又看着那个在高一层桌面上站起的日本兵。日本兵的手正好能触及天花板上的方形盖子。 英格曼突然扑过去,用全部力量将摞在上面的桌子推下去。那士兵从桌上掉下来,发出一声号叫。 军曹一挥手,马上上来两个日本兵把英格曼的手扭住。 法比扑上去,想救援老神父,但被一支枪托打过来,打倒在地。 英格曼:(英文) 流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野蛮的流氓军队!从来没见过这么残忍的日本人!你们给日本民族丢尽了脸面!听着,只要我活着,我会跟你们的最高长官见面,去告发你!法比,让我们记住这几张面孔! 军曹:(日语) 把他们推出去! 日本兵们将老神父和法比拉出门。 军曹:(日语) 再来! 两个日本兵又抬着桌子过来。然后他们爬到桌子上,用从三八枪上卸下的刺刀开始撬动方形盖子。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日/内 女学生们挤在墙边,看着那个盖子的边缘一掀一掀的,呼吸都停止了。 刘安娜看了看手里的火柴,朝火柴盒上比画一下。 一股鲜血从书娟的鼻孔里喷涌而出。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一声炸弹就在教堂墙外爆炸,然后是手枪的枪声。接着响起的是喊话声—— 戴涛:(英文) 日军官兵们,你们被包围了!我们是反攻回来的中国军队…… 军曹吃了一惊,一挥手,带着日本兵们冲出圣经工场。 教堂/大门 日/外 日本兵们弓着腰从门里冲出来,发现门外一个人也没有,都没了方向和主张。 军曹跟在士兵们后面冲出来,打了个手势,士兵们兵分两路,向教堂两侧跑去。 教堂/隔壁的废墟 日/外 三四个日本兵端着枪,一面开枪,一面沿着教堂搜索过来。 他们的上方甩下一颗手榴弹,日本兵应声倒地。 戴涛跳下断墙,拖着一个日本兵的腿就往墙后退,从一个半塌的门里退进去。日本兵发出“呃呃”的垂死呻吟。 教堂/隔壁的废墟 日/内 戴涛用匕首结果了那个被他拖进来的日本兵,又飞快摘下他的手雷,脱下他的大衣,帽子,披戴到自己身上。然后从地上抓起一把灰烬抹在脸上,把自己抹得面目全非。 教堂/隔壁的废墟 日/外 军曹指挥着二十多个日本兵向废墟包抄进攻。 机关枪嗒嗒地扫射起来。 教堂/隔壁的废墟 日/内 戴涛从自己的毛衣袖子上拆下毛线,把毛线接在手雷的导火索上。 教堂/隔壁的废墟 日/外 戴涛顺着废墟另一边的墙壁跳到地上,把一个个接着毛线的手雷导火索压在石头下,或者系在烧焦的柱子上。 一队从左侧包抄上来的日本兵看见戴涛的身影,误认为他是日本兵。 戴涛打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扭头向来路跑去。 那一队日本兵跟着戴涛跑去。 特写:一个日本兵脚绊在毛线上,拉出了导火索。 手雷在第三个日本兵跑过时爆炸…… 前两个日本兵回头看去,身后弥漫起硝烟,烟雾里混着横飞的血肉。两人赶紧卧倒。 硝烟淡去,日本兵小心翼翼地再次组织包抄。 特写:一条腿踢着另一根系在柱子上的毛线,又是一根导火索被拔起…… 第二颗手雷爆炸了…… 已经跑远的戴涛躲在一个廊柱后面,看着硝烟之上,一片带火苗的黄军装向天空飞去。 教堂/地窖 日/内 玉墨等听着不远处的爆炸,眼里闪动着疑问。 李全有:小日本好像全跑了,不晓得外面哪个进攻了教堂,跟他们打起来了! 玉墨想到了什么,心里一惊。 王浦生:是不是戴少校跟他们打起来了? 李全有:嗨,要不是这条腿废了,我就跟他出去一块干!怎么都比闷在这个鳖洞里强些! 红绫:戴少校一个人怎么打得过那么多小日本? 玉墨担忧地沉默着。 王浦生:他一定听到小日本在教堂里放枪,才赶回来搭救我们的……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日/内 女学生们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听着周围的枪声和爆炸声响成一片。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扶着英格曼神父慢慢站起,外面的枪声和爆炸使他们感到困惑。 教堂/钟楼 日/外 陈乔治跑上来,向枪声响起的方向张望。 一颗子弹飞来,打在他旁边的石头上,发出尖啸,他吓得赶紧低下头。 教堂/附近的废墟 日/外 戴涛身后的枪声远了,他停下来,找了一块残墙,靠上去,大口喘气。 一阵汽车引擎的声音使他“嗖”的一下站起,迅速沿着烧黑的楼梯跑上楼。 从焦黑的窗口,他看见一辆轿车在四部挎斗摩托的护驾之下从远处路口开来,车头上都招展着日本旗帜。 戴涛的手枪枪口对着开近的车辆。 他慢慢收回手枪,思索着…… 教堂/附近的废墟 日/内 军曹听见摩托和轿车的声音,向巷口跑去。 从他的视角,可以看到两辆摩托先停在教堂门口,然后轿车也停下来,最后是殿后的两辆摩托刹住。 军曹:(吃惊地) (日语) 大佐的车?…… 在枪声和引擎的噪声之后,街上出现一阵怪异的静寂。 轿车门打开,先下来两个持枪的警卫,然后下来的是披着斗篷的黑岩。 从第二辆摩托的挎斗里,下来的是孟繁明。 孟繁明首先看到的是倒在血泊里的女学生甲,他眼里充满恐惧。 一个日本兵跑到黑岩身边,向他示意女孩的尸体。 黑岩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看着这个中国少女:冬天的风拂动着她的头发,头发一会儿盖住她的面颊,一会又飘移开来,露出她洁白的脸蛋;这一点动感使女孩看上去像活着似的。 教堂/大厅 日/外 陈乔治飞也似的从大厅的回廊上穿过,脚步泥石流一般滚下楼梯,一边嘶喊着:神父!神父! 教堂/英格曼神父卧室 日/内 英格曼神父咳嗽着,嘴角渗出血迹。面色死白,床头一块毛巾,上面染了血。 法比把一片片药品排列在神父的床头柜上,把一杯水放在药片旁边,此刻陈乔治的叫声近了。 法比赶紧从通往阳台的门出去。 教堂/英格曼神父的露台下 日/外 法比从英格曼卧室的门里出来,急切地向跑近的陈乔治打手势,让他不要叫喊。陈乔治大口喘息着,面部表情十分激烈,指着大门方向。 教堂/院子 日/外 乔治和法比飞奔而来。 从他们的角度,我们看到没了门闩的大门现在是被一根电线杆顶住的。 教堂/大门 日/外 孟繁明抱着女孩的尸体,站在大门的窥视小窗前面,黑岩的警卫兵按响了门铃。 教堂/大门内 日/外 法比打开了窥视小窗,看见抱着女孩的孟繁明,回头对乔治招呼——是孟书娟的爸爸。 他关上窥视小窗,跟乔治合力扛起电线杆。 大门不急不徐地打开了。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日/内 书娟趴在小圆窗口,从黑色遮光窗帘的缝隙往外看去。 从她的视角,能看见孟繁明穿着灰色呢子大衣的腿和穿黑色皮鞋的脚。 书娟一怔,把窗帘的缝隙扩大一点,见自己的父亲和一个日本军官向大厅走去。 书娟缩回头,眼里是一个可怕的梦魇。 教堂/大厅 日/内 孟繁明把女学生甲的尸体放在一张长椅上。尸体的脸部已经被盖上了一条白手绢。 法比走到孟的身边,整理着女孩褴褛的裙裾。 军曹带着他那群日本兵进来。刚经过一场小战役的士兵们浑身灰土,满脸硝烟,有的手臂上吊着绷带,有的搀扶着腿上挂彩的战友。 军曹走到黑岩面前,行了个漂亮的军礼:(日语) 报告大佐,×中队×小队×班小林多夫向您报告。刚才有一股中国军队袭击我们,我们已经打退了敌人,全面控制了局面。 黑岩:(日语) 减员多少? 军曹:(日语) 三人阵亡,四人受伤,仅此而已。 军曹带着请功的神情看着他的上司。 黑岩指着躺在长椅上的女学生甲:(日语) 这是怎么回事? 军曹:(瞟一眼女孩尸体) (日语) 她自己从楼上掉下去的。 黑岩:(日语) 怎么掉下去的? 军曹:(日语) 她…… 黑岩:(日语) 她衣服上的划痕是刺刀留下的吧? 军曹不语了。 黑岩:(日语) 回答我。 军曹:(日语) 几个士兵跟她闹着玩…… 黑岩劈手给了他一个大耳光,军曹被打得差点摔倒在地,但又马上站直,很响地立正,黑岩再次挥臂,向军曹猛击。 军曹的嘴里和鼻子里都流下鲜血。 黑岩仍然不停手,噼里啪啦地一个劲儿抽打。 日本小兵惊吓地看着自己的长官被越打越精神,立正越来越笔挺。 黑岩:(日语) 低贱!粗俗!弱智!毫无远见!毫无理想!……皇军的脸面都让你这样的乡巴佬丢光了! 军曹不断地立正,不断地被打歪。就这样被黑岩从大厅里一路打到大厅外。 法比和陈乔治以及孟繁明都露出解恨的神色。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日/内 从遮光窗帘的缝隙里,可以看见一路走一路打的黑岩和一路被打出来的军曹。 女孩们挤在几个小圆窗前面,轮番观看这场体罚,(现在她们还不知道这是一场周瑜打黄盖的表演) ,称心地偷着乐。 教堂/院子 日/外 黑岩搓动着打疼的手,厌恶地看着军曹。 黑岩:(日语) 带着你的人,立刻离开! 军曹满头满脸的血,“咔”的一声立正,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军礼。 军曹:(日语) 是! 黑岩:(日语) 等等! 军曹有点心有余悸,站住脚。 黑岩:(日语) 你们驻扎在哪里? 军曹:(日语) 离这里不远。 黑岩点点头,朝他挥挥手,打发他离开。 教堂/地窖 日/内 女人们和伤病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出地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她们听见哨子被吹响,然后穿军靴的脚步向哨音集中…… 然后,整齐的脚步声向大门口踏去。 李全有仍然握着铁锨站在出入口处。 豆蔻:(低声地) 小日本走了! 玉墨:嘘—— 玉笙:(低声地) 刚才到底哪个跟哪个打仗的? 玉箫:(低声地) 小日本跟小日本自己打起来了? 豆蔻:(小声拍手) 哎呀,小日本跟小日本打起来才好呢!都是好枪好炮,一会儿就打得死光光的! 喃呢:(小声地) 那我们出去看看! 正说着,一双雪亮的黑皮靴走过来,跟在旁边的是一双半旧的浅帮黑皮鞋。 玉墨盯着那双浅帮黑皮鞋,眼里闪动着不可思议。 黑岩:(画外音) (英文) 这个教堂好漂亮啊! 孟繁明:(画外音) (英文) 是一个意大利的建筑师设计的。 红绫:(对着玉墨耳语) 呆子不呆嘛!跟日本人勾搭得好紧! 玉墨轻轻地把那一点缝隙用一块砖堵上。 教堂/院子 日/外 黑岩和孟繁明走过来,法比警惕地跟在两步之外。 黑岩转过身,对法比轻轻一鞠躬。 黑岩:(英文) 我对我们士兵的行为表示抱歉。 法比点点头,不完全领情,也不完全拒绝。 黑岩:(英文) 听说圣·玛德伦教会女中的女学生都擅长音乐,尤其擅长歌唱,不知何时有幸能欣赏一番? 法比:(英文) 弹琴的乐师撤离南京了,没有伴奏,是没法子唱歌的。 黑岩:(英文) 那可巧了,我可以滥竽充数一下。我少年时代也学过几天西洋音乐,会按几下钢琴或者风琴,只要有乐谱,我一般都能把曲子对付弹下来…… 法比:(吓坏了,马上打断他) 可是……乐谱都在轰炸的时候被烧毁了。 黑岩眼中露出不悦。 黑岩:(英文) 所有的都烧毁了? 法比:(英文) 所有的。 黑岩和法比对视,刹那间进入敌对状态。 孟繁明紧张地看着他们,和稀泥地凑上去。 孟繁明:(英文) 教堂就算这条街上的空袭幸存者了,但主楼也受了很大创伤…… 黑岩温文尔雅地笑了,首先放弃了敌对态度。 黑岩:(英文) 那也没关系,相信学生们常常为教堂唱诗,曲调和歌词都能背得下来,只要她们唱,我就可以跟,跟两次,就记住了。好在圣歌的作曲家为了最大范围地普及圣乐,都把曲调写得简单易诵。 法比:(英文) 不见得,我们的学生依赖曲谱依赖惯了。 黑岩:哦。 法比以为他甘心了,焦灼地等待他离开。 黑岩:(英文) 我倒是记得几段乐曲,我就按照我的记忆来弹奏,让孩子们跟着我的弹奏唱。战争时期,什么都要将就,都要适应。人嘛,都是适者生存的生命,识时务的动物。(他转向孟繁明) 我说的不对吗? 孟繁明刚要表示,法比打断了他。 法比:(英文) 确实有道理。可是孩子们怎么跟着你的弹奏唱呢? 黑岩:(英文) 请她们来试试,就知道了,是不是? 法比:(英文) 她们都不在这里。 孟繁明抽了一口气,迅速看一眼黑岩,又看看法比。 黑岩压抑着失败感,点点头。 黑岩:(英文) 哦。她们去哪里了? 法比:(英文) 我不清楚,今天一早,她们被我们的门房阿顾带走了。阿顾是本地人,关系多,大概住到他的朋友家去了吧。 黑岩:(英文) 那么从楼上失足掉下去摔死的女孩,不是圣·玛德伦女中的学生? 法比:(英文) 是的。顺便纠正一下,她不是失足掉下去的。 黑岩:(英文) 单单剩下她一个学生没走? 法比:(英文) 她跟同学们跑散了,上午自己跑回教堂来了。 黑岩沉吟着,转向孟繁明。 黑岩:(英文) 这就不能怪我了,孟先生。本来我想帮你把女儿和她的同学带出南京的。 法比眼睛亮了,简直不能相信有这种好运气。但一刹那,他又驱逐了侥幸心理。 黑岩:(英文) 本来,我想听听孩子们唱歌,就给她们印发通行证,让她们离开这个混乱的城市。我随着部队南征北战,身心俱疲,真希望能听到孩子们童真的歌声,让她们的歌声抚慰一个远离家乡、远离女儿的人的心灵。这样,就太遗憾了。但愿孩子们安全吧。告辞了。 黑岩和警卫们向大门走去。孟繁明犹豫着跟上去。 黑岩:(对孟微微点头) (英文) 我还要去执行军务。你尽可以自便。 孟繁明没想到如此轻易地获得了自由,赶紧深深一鞠躬。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日/内 书娟从小窗口转回身,看见所有同学都瞪着她,目光却很复杂,有害怕的,有憎恨的,有反感的,也有嫉妒甚至羡慕的。 书娟想往自己的铺位走,但某人伸出一只脚把她绊倒。 然后三四个人一块儿向她扑去,徐小愚骑到她身上。 徐小愚:汉奸的女儿! 女同学乙:小走狗! 女学生丙:王小珍就是被你爸害死的! 女学生丁:你的汉奸老子把日本兵带来,把王小珍害死了! 书娟闷声不响地反抗,拳打脚踢,抓住一只手或一只脚就咬。 刘安娜:起来!你们还愿意碰她,我连碰都懒得碰! 女学生们一哄而散。 徐小愚:就是,汉奸比屎还脏还臭,碰她还碰一身臭呢! 书娟向徐小愚扑去。 徐小愚:你不要碰我! 书娟揪住她的头发就往地上摁。 突然,方形洞口的盖子被敲响了。同时传来法比的嗓音:(画外音) 喂,丫头们,下来吧! 女学生们都安静下来。 教堂/大门 日/外 黑岩从教堂大门口走出来,钻入轿车。 那个已经在车上等待的便衣赶紧凑过来。 轿车离开教堂大门口。 轿车 日/内 黑岩对便衣轻声交代着。 黑岩:(日语) 盯住孟,看他是不是跟他女儿,还有那些女学生会面。 便衣严峻地点点头,一面脱下外衣,露出里面褴褛的乞丐服装。 黑岩:(对司机)(日语) 停车。 车停下来,便衣跳下车。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女学生们依次从梯子上走下来,惊魂未定,形容枯槁。 孟繁明看见书娟,看见她鼻孔上塞着一团浸透血液的棉团,又看见她鼻子到上唇那段皮肤上留着一条干涸的血迹,眼睛马上潮湿了。 孟书娟也看到了父亲,赶紧缩到苏菲身后,透过苏菲的肩膀,狠狠地瞪着父亲。 孟繁明:书娟! 书娟不理他。 孟繁明:书娟,日本大佐答应我了! 书娟目光变得柔和一些。 孟繁明:你不是叫爸爸带你和同学离开南京吗?黑岩大佐答应我了,多印发几张通行证,有了通行证,我就带你们搭船去江北! 书娟:他答应你带我们大家都走? 孟繁明:不是所有人…… 女学生们看着孟繁明,目光不再是看反派的。 孟繁明:我跟他说了,要多带几个同学走。不过要把你们每个人带出南京,恐怕我给黑岩的贿赂太少了。就是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贿赂他,他也不会给我这么大的面子。 书娟:你答应我要带所有同学离开南京的。 女学生们震惊了,她们没想到书娟竟然这么仗义! 孟繁明:我会尽力的…… 书娟:那你快去尽力吧。 孟繁明:书娟,教堂已经很危险了,我估计现在就有人暗中盯着。你先跟我走,等我得到足够的通行证,再回来接你的同学们。 书娟:我讲过,我最后一个走。 孟繁明:你这孩子,怎么这样犟?! 书娟:(眼泪汪汪) 我现在跟你走了,你要是食言呢?我怎么敢相信你? 女学生们感动地看着书娟。 徐小愚的眼睛里闪动着后悔。 孟繁明:书娟,你从小到大,爸爸骗过你吗?对你许愿的事情,我食言过吗?爸爸为了能多得到几张通行证,已经把家里传家的古画都送给大佐了,就想买通他给你们多签发几张通行证。你跟我走吧,我保证会回来接你的同学! 书娟:(低沉地) 你说不动我的。 苏菲:你走吧书娟,只要记着回来接我们就行了。 刘安娜:对,你跟你爸爸走吧。 书娟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教堂/大门 傍晚/外 一个乞丐模样的人在街对面的废墟里盯着孟繁明独自从教堂里走出来。 第十三集 教堂/大厅 傍晚/内 玉墨在烛光里给死去的女学生整容,擦洗她脸上、头上、身上的血迹。 法比在旁边观察,不时给玉墨递棉团、毛巾。 玉墨:水太凉了,擦不掉。 法比端起水,向侧门走去。 乔治站在侧门口,接过法比手里的盆。 教堂/院子 傍晚/外 乔治看着盆里鲜红的一盆水,眼泪掉入盆中。他坚持到现在,似乎再也撑不住了,靠在墙上,无声地哭起来:追念,缅怀,后怕…… 他慢慢地走到冬青树丛边,将血水浇到冬青树的根部。 教堂/厨房 傍晚/内 乔治使劲擦着眼睛,吸着鼻涕,一面从锅里舀起热水,倒入盆中。 教堂/大厅 傍晚/内 乔治端着盆进来,放在门口,又退出去了——他不忍看那个死去的小姑娘,曾经他们兄妹一般相处了那么多年。 法比走过去,将热水端到玉墨身边。 玉墨把毛巾投进热水,拧起,抖开,然后轻轻吹着毛巾。 法比看着她,她抬起眼睛向法比哀伤地一笑。 玉墨:太烫。(看女孩一眼) 别烫了她。 玉墨轻轻用热毛巾擦着女孩嘴角的血迹。女孩的脸在她毛巾下渐渐干净了,洁白如玉。 法比看着玉墨把一支口红、一盒粉、一盒胭脂打开。 玉墨:让她漂漂亮亮地走。(她一面替女孩化妆,一面喃喃着) ……这孩子,还有几年也该出嫁了,做新娘子,都要打扮打扮…… 法比眼睛湿润了。 他泪眼里的玉墨和女学生都像仙子一样美轮美奂…… 教堂/大厅 傍晚/内 黄昏的昏暗和蜡烛的光亮交融。 女学生都端着蜡烛,围绕着女学生甲的尸体慢慢绕行,轻轻哼唱着《安魂曲》。 烛光照在她们一张张泪湿的脸蛋上。 法比眼里含着眼泪,看着这些如此年轻却已经懂得了死亡的孩子们。 教堂大厅侧门口,站着玉墨和豆蔻、喃呢。 教堂/地窖 傍晚/内 豆蔻和喃呢从梯子上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们。 玉笙:是哪一个学生? 豆蔻:就是……在喷水池抢水,我俩打架的那个。(她眼泪汪汪的) 早晓得就不跟她打架就好了…… 豆蔻抽泣起来。 玉墨把豆蔻抱进怀里。 喃呢:她是个孤儿,两岁就让逃荒的人丢在火车站,在教堂的育婴堂长大的。 豆蔻:跟我一样,我也是逃荒人丢下的。 喃呢:她功课好得很,是女学生里面的体操课代表。身上的衣服裙子都给小日本用刺刀挑烂了。 躺在昏暗中的王小妹睁大眼睛,听着人们的议论。 李全有:狗日的,老子要是在那儿就好了……(他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咬牙切齿地) 就凭我这一双手、一口牙齿,也能要他狗日的两条命!撕出狗日的心肝五脏来! 教堂/后院 傍晚/外 这里是一片墓地,竖立着四个水泥十字架。 法比和乔治在挖坑。 玉墨站在旁边默默观看。 法比:这些神父都是从美国来的,有他们保佑这个小丫头,我们也能放心了。 玉墨:我看还是让学生都搬到地窖里吧。 法比:地窖那么小,哪里挤得下? 玉墨皱起眉头,默默思考着。 法比和乔治跳到坑上面,两人抬着用棉被包裹的女孩,慢慢将她落入墓坑。 女孩子低声歌唱的《安魂曲》在天空里缥缈…… 藏玉楼外的秦淮河 夜/外 《安魂曲》顺着秦淮河飘来。 河上一座小桥,桥下流淌着忍气吞声的河水。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夜/内 黑岩站在窗前,看着窗外。 门开了,他转过身,见进来的便衣躬身候在门边。 黑岩:(日语) 怎么样? 便衣走进室内,关上门。 便衣:(日语) 孟是一个人离开教堂的。 黑岩感到有些意外。 便衣:(日语) 我的分析是这样,经过今天这样大的惨案,假如女学生们确实藏身在教堂,那么孟一定会把女儿带走。只能说明女学生们今天一早转移到别处了。 黑岩:(日语) 她们能转移到哪里?全城戒备森严,街上跑过一只狗都逃不过哨兵的眼睛。你的分析有道理,不过不能说服我。不能完全排除她们仍然藏在教堂的可能性。 便衣:(日语) 是。 黑岩:(日语) 你继续跟踪孟,只要跟着他,他一定会把我们带到那些女学生身边。 便衣:(日语) 是。 黑岩:(日语) 不要伤害孟。甚至要暗暗保护他,谨防我们粗鲁的士兵伤害他。他对我们是个很有用的人。想要找到那十几个女中学生,没有他这根线索,无法办到。另外,要在最短时间内恢复南京的交通和市容,没有这个人也是办不到的。如果不粉饰一下市容,第一个日本民间观光团就将看见一个被日军毁掉的中国六朝古都。朝香宫亲王一再敦促我加快速度恢复南京市容,一定要给民间参访团留一个好印象,不然,他们回去很可能会跟文官们联合,对我们军方提出种种苛责。这是亲王最大的担忧,明白了吗? 便衣:(日语) 明白。 黑岩:(日语) 同时,我们军方的庆功大会,要盛大地、秘密地举行,那些唱诗的女中学生对我们的高级军官应该是一个巨大的犒劳。 便衣:(日语) 是。 黑岩:(日语) 就像河豚一样,美味的东西,往往难以到手。这就使珍馐显得更加珍贵,美味。不是吗? 便衣:(日语) 是。 黑岩:(日语) 你可以走了。 便衣:(日语) 是! 他向不理不睬的黑岩端正地敬礼。 教堂/地窖 早晨/内 玉墨和浦生俯身向王小妹,听着她做梦一般的呓语。 王小妹:……妈……赶集回来了,爸……放鸭子回来了……好热……热呀…… 她一直惨白的面孔此刻烧得发亮。 浦生拉着妹妹的手,轻声呼唤:小妹!小妹! 玉墨把手搭在她的额头上,又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焦灼地看着烧糊涂了的女孩子。 镜头拉开,此刻的地窖拥挤不堪。女人们和伤兵们在外面,最里面用帘子隔开的是女学生。 教堂/地窖女学生一隅 早晨/内 女学生们一个挤一个地挨墙躺着,此刻听见帘子那边的声音,都坐起来。 苏菲:(揉着眼睛) 怎么了? 刘安娜披着衣服起身,把帘子撩起一角,向外看去。 教堂/地窖 早晨/内 法比和乔治从梯子上急匆匆走下来。 玉墨抬起头,看着法比:烧得浑身跟火炭一样! 豆蔻立刻从盆里捞出一块手绢,拧干以后敷在小妹额上。 法比拿着一个棕色的瓶子,凑近小妹:这是酒精。给小妹擦在胳肢窝,脚心。我小时候发烧,神父就用这个给我降温。 小妹的呓语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含混。 女学生们把帘子撩起,焦急地注视着垂危的小妹。 玉墨:浦生,小妹在说什么? 浦生把耳朵贴在妹妹嘴巴上,听着听着他泪水就滚下来了。他慢慢直起身体,擦了把泪水:她蛮清醒的……叫我们不要费事了……叫我告诉妈妈,她蛮好的……(他压抑地抽泣着) 她还不晓得我妈……我爸跟我们一家子,就剩下我们两个了…… 小妹的嘴巴又动起来。浦生听了一会儿,更加止不住抽泣。 浦生:她……叫我……过一会儿给她换一身好看点的衣裳,把脸给她洗干净,辫子上要扎红头绳…… 玉墨忍受不了了,站起来向一个透气孔走去。透气孔投进一缕光线,描出她的侧影,使她那慢慢流下的泪珠显得无比晶莹。 书娟的视线追着她,看她把头伏在透气孔,肩膀微微颤抖。 浦生:她什么都清楚,知道自己不行了。 悲哀和无助使女学生们的脸变得几乎一模一样。 法比站起身,决然离去。 乔治:法比,你去哪里? 法比:我去找安全区威尔逊大夫。 玉墨回过头,看着他登上梯子。 教堂/厨房 日/内 法比从地窖上来,走到餐厅,从餐柜下拿出两个棕色的空酒瓶,对着光看了看。 乔治跟着他,奇怪地打量他的行动。 法比:还有酱油吗? 陈乔治:酱油膏。 法比:更好。 陈乔治:你要酱油膏干什么? 法比:有用。你去化一点酱油膏,装到这两个酒瓶里,再用我们的封瓶子的蜡把瓶口封上。然后装到箱子里,放到卡车上。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换好了神父的黑袍子从中院匆匆走来。 走过车房,陈乔治从卡车上跳下。 法比:“酒”装好了? 陈乔治:嗯。 法比:走,上你屋里去。 陈乔治:干什么? 法比拽着他就走。 法比:借你一样东西。 陈乔治:(挣脱法比) 借什么? 法比:又不跟你借钱! 陈乔治:那你借什么?! 法比:就跟你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一样! 教堂/陈乔治房间 日/内 法比拖着乔治进得门来,法比一眼就看见墙上挂的十字架,他上去就把它摘下来。 法比:就跟你借这个。 陈乔治:哎,你怎么不用你自己的? 法比:我那个是银的,小日本抢去不便宜他们了? 陈乔治:那就该抢我的? 法比:你这个是锡的! 陈乔治:哎,这是我们打牌你输给我的,当时你说这是银的! 法比:谁让你相信的? 法比把十字架套在脖子上。 法比:再说这个大,老远就能看见。装扮的神父,就要让人家大老远看见这个(指指十字架) ,万一小日本朝我开枪,它还能挡挡子弹。 教堂/陈乔治房间 日/外 法比急急忙忙出门,乔治跟出来。 陈乔治:法比! 法比回过头。 陈乔治:……还是我去吧。教堂这么多人,你走了,谁主事? 法比:中午我要是没回来,你以后就把神父给我看好了。 陈乔治:看着神父? 法比:啊。不看着,这老头可是不乖,药都不好好吃。你把他那五个药瓶子拿出来,一个药瓶里掏出一颗药,给他倒一杯水,看着他吃下去。他不吃你就不要走。 说着他往厨房后面走去。 陈乔治:你去哪里? 法比:你跟我来,我们掏个老鼠洞去。 乔治莫名其妙地跟在他身后。 教堂/厨房后的柴草间 日/内 法比把一堆柴火掀开,里面露出一麻袋土豆。乔治惊喜得眯缝眼都圆了。 法比:你看我这个大老鼠,藏了不少过冬粮食吧? 法比和乔治把麻袋拎出来。法比解开麻袋的口端,炫耀金银财宝一样抓起一个最大的土豆,在手里掂量着:伙计,只要你不走私,偷偷给那个女人放粮,开小灶,这些洋山芋够吃几天了吧? 乔治脸红了,恨不得钻地缝。法比在他头上打一巴掌。 法比:以为你干的好事能瞒住我? 他说完就站起身快步往外走。 教堂/厨房后 日/外 乔治在拐弯处追上法比。 陈乔治:下回我不敢了。 法比:你还想着下回呢?没下回了! 陈乔治:你不……不要到神父那里去告我状啊!…… 法比:(嘿嘿一笑) 放心,说不定我出去就给日本兵拉去毙了,到阎王爷那里去告你状还差不多! 他不等乔治反应过来,已经转过弯消失了。 卡车驾驶室 日/内 穿着神父黑教袍的法比驾驶着卡车,眼睛机警地注视前方和侧边。 路口哨卡 日/外 两个日本兵拦住了法比的车。对卡车头上插着的美国国旗和红十字会旗丝毫不以为然。 法比从驾驶室跳下来,一个日本兵用刺刀对着他,要他走到马路边上,显然对他的神父打扮也不以为然。 一个日本兵跳上车厢搜查,车下的日本兵搜查法比全身。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卡车篷布 日/内 日本兵甲看见一个贴着葡萄酒招贴的木板箱,他揭开箱盖,发现里面两瓶“酒”。 南京街道 日/外 卡车篷布从前面打开一条缝,日本兵甲露出上半身,手里举着两瓶“红葡萄酒”朝车下的日本兵手舞足蹈,狂欢乱叫。 日本兵甲:(日语) 看我搜到了什么?今天晚上不会那么无聊了! 法比假装着急地扑过去。 法比:(英文) 哎,你们不能把酒拿走,那是送人的礼物! 日本兵乙用刺刀挡住法比。 法比假装害怕和不舍:(英文) 这是美国的酒!正宗的美国加州纳帕谷的酒! 日本兵乙:(鹦鹉学舌一般) (英文) 美国的,美国的……(日语) 美国的酒最难喝!要不是打仗,我们才不会喝美国人烂酒! 他把法比一推。法比趁势上了卡车驾驶室。 日本兵甲从卡车车厢里跳下来。 卡车驾驶室 日/内 法比从驾驶室侧边的镜子看见两个日本兵各拿一瓶酒,对着太阳光看着,似乎在琢磨酒的颜色…… 法比使劲一拉闸,引擎打着了:(偷着乐起来) 美国的酒难喝?尝尝法比的酒吧! 教堂/地窖 日/内 玉墨把湿手巾从小妹的额头上揭下。 小妹完全不省人事了,脸色又从先前的潮红变得蜡黄。 浦生和李全有默默地坐在小妹旁边,似乎静候奇迹的发生,或者静候死神的降临。 女人们各自坐着躺着,都是心情颓败的样子。 玉墨摸了摸小妹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豆蔻,再给她擦酒精。 豆蔻拿起那个棕色瓶子,瓶底朝上,倒在一块棉絮上:用光了。 玉墨:一点都没了? 豆蔻:没了。 玉墨五内俱焚地看着小妹。 教堂/厨房 日/内 徐小愚和女学生乙背着各自的书包从地窖出入口上来:安娜看见我们出来吗? 女学生乙:好像没有。 徐小愚:快走。 女学生乙:孟书娟她爸说了,想法子把我们带出南京…… 徐小愚:做你的大头梦吧!带哪个走也不会带我们俩走。我俩跟孟书娟一直做对头,那天我们打她打得那么狠,她会带我们走啊? 女学生乙还在犹豫。 徐小愚:哎,你怎么这么有出息啊?你没看到她爸爸给小日本做事啊?汉奸带你走你也走?你跟他去当小汉奸去啊? 女学生乙:(嘟哝) 能救人就不是汉奸。 徐小愚:我还不要他救呢!你不走我一个人走。 说着她就要出门。女学生乙拉住她:跟你走就是了! 教堂/院子 日/外 徐小愚和女学生乙跑步穿过院子。 教堂/后院 日/外 徐小愚和女学生乙跑到墓地,看着那座新坟,坟丘前竖着一个木头十字架,上面绑着女学生甲的红白格子围巾。 徐小愚和女学生乙慢慢走到新坟前,打量着这个潦草而临时的坟墓。 徐小愚:要是不走,说不定过几天又堆起几座新坟来,里头睡着我,要不就是你…… 女学生乙恐惧地看着那条红格子围巾。 徐小愚:昨天早上起床,王小珍怎么都不会想到,晚上她就睡到这里来了。 女学生乙:那你说,怎么走? 徐小愚:管他怎么走,反正不能待在这里头等死。趁法比不在,她们都在看护王小妹,我们抓紧时间走。 两人在墓地里溜达,四处打量。 墓地种着若干棵柏树,墙头似乎比前面院子还要高。 女学生乙:你认得路啊? 徐小愚:南京城我熟得很,我爸跟他大老婆住在城东,我妈跟我外婆住在城北,我舅舅家住在鼓楼。我常常坐我妈的车子到处跑! 女学生乙:那我跟着你! 徐小愚:我们要想法子从陈乔治那里把钥匙骗来。 女学生乙:要是骗不来呢? 徐小愚:那我们就钻洞。 女学生乙:洞在哪里? 徐小愚指着墙根,墙根下有一个涵洞。 两人蹲下来,女学生乙发愁地往洞口里看去。 女学生乙:这么小的洞口,怎么钻得进去?好像也不通啊! 徐小愚掰下一根柏枝,伸进涵洞,掏出一堆腐烂的树叶和其他乌七八糟的垃圾。 女学生乙:好臭! 徐小愚:你要活命还怕臭呢?! 她趴到地上,不断地往外掏垃圾。垃圾的色泽越来越可怕,连她自己都捂住鼻子了。 徐小愚:你看,掏一掏洞就大了! 女学生乙也掰下一根柏枝,跟徐小愚一块掏起来。 教堂/地窖 日/内 玉墨看了看自己的小手表,又看看小妹的脸。她把手指轻轻放在小妹的鼻子前,试了试鼻息。 玉墨:法比已经去了四个多钟头了。 浦生木呆呆地看看她。 李全有:不会出什么事吧? 豆蔻:法比肯定马上要到了,说不定还带了威尔逊医生回来。 喃呢:医生太忙怎么办? 红绫:起码他会带针带药回来! 豆蔻坐到浦生身边,关切地同情地看着他:不要急,哦,法比一定会把小妹救活,小妹的脸相是长寿相,你看她,下巴长长的,还有点翘,这就不是短命相,阿晓得啊? 浦生木呆呆地点点头。 玉笙:豆蔻什么时候学的看相啊? 豆蔻瞪她一眼:我还能掐会算呢,我来掐掐看啊……(她闭上眼睛,掐着手指) 法比啊,已经开车到新街口了……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 日/内 手术室的门砰的一下打开,坐在长椅上等待的法比抬起头,看见威尔逊医生穿着手术围裙出来, 法比:(迎上去) 威尔逊大夫! 威尔逊:请稍微等一等。 法比:我等了三个钟头了。 一辆推车被两个护士飞速推来。 威尔逊顾不上法比,对着护士们叫喊:推到第三手术室,第一和第二手术室刚结束手术,还没来得及消毒。 一个男护士从手术室出来。 男护士:威尔逊大夫!伤员不行了!…… 威尔逊扭头便跑回手术室。 那两个推推车来的女护士对法比招呼。 女护士甲:来,帮忙推一把! 法比赶紧上去,帮着她们把车推入走廊对面的手术室。 女护士甲:日本兵早上打伤了四个中国人,都说是潜伏的中国军人!威尔逊医生一早进了手术室,到现在才做完个手术!日本军队攻破了南京城,我们已经收到二百二十多个刺刀扎伤的人,威尔逊大夫每天都下不来手术台,吃饭就靠一根吸管吸牛奶!……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外间 日/内 法比飞快地换上手术护士的衣服,戴上帽子和口罩。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日/内 威尔逊大夫满头大汗,皮围裙上闪亮着鲜血。 穿戴严实的法比出现在他对面的护士身后。 法比:(英文) 威尔逊大夫,我是圣·玛德伦教堂的法比·英格曼。 威尔逊的眼睛从口罩上抬起,瞥了法比一眼,似乎很恼火:(问旁边的护士) (英文) 他是怎么进来的?! 法比:(英文) 乔装改扮进来的。不然一句话都跟你说不上。那个叫王小妹的小姑娘恐怕不行了,从昨天夜里就高烧,人事不省。 威尔逊医生:(对旁边的助手) (英文) 你把他弄出去,他影响我注意力集中。 法比:(英文) 给个方子也行! 助手把法比往外推。法比赖着不走:(英文) 医生! 威尔逊:(英文) 磺胺×××号,×××注射液! 法比:(英文) 什么?! 助手已经把他推到手术室门外了:(英文) 你没看见他在救人性命吗? 法比一拳打在助手腹部。助手无防备,被他打倒在地:(扬州话) 日你个奶奶的,不为救人我跑好几公里路,冒着给小日本砍脑壳的风险到这里来?! 助手从地上慢慢爬起,法比愣了,助手的帽子掉在地上,露出女人的发髻。 法比赶紧上去搀扶她:对不住,没看出来,怎么是个女士?! 助手捂着腹部,皱着眉头,坐在长椅上。 法比:你个头够大的…… 他说着就往楼梯口溜。 助手:(忍着疼) 你不是要救人吗? 法比站下来。 助手无力地向他招招手。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隔壁的房间 日/内 助手从一个白色柜子里取出药瓶,注射针剂。 法比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已经花白的头发——刚才如果下手更狠一点,可能就送了她的命了。 助手把药和绷带包进一张牛皮纸,递给法比。 法比:对不起…… 助手:快走吧! 法比匆匆向门口走去,在门口他又转回身,鞠了一躬。 法比:对不起。你个头实在够大的。 助手:个头不大就被你打死了。 教堂/后院 日/外 徐小愚和女学生乙工作的成效是涵洞旁边的一大堆腐烂树叶和腐烂垃圾。两个人从手指尖到胳膊肘都是污黑的泥水。 徐小愚:我先钻进去试试看。 女学生乙:(紧张地) 要是出不来也进不去就糟了! 徐小愚把自己的腕表摘下来,塞到女学生乙手里:过半个钟头,要是我没动静,你就赶快去叫陈乔治来。 女学生乙生离死别地点点头。 徐小愚开始脱衣服。 女学生乙:你脱衣服干什么? 徐小愚:你怎么这么笨?钻过去总要有一身体面衣服穿吧?再说,把这身衣服弄湿了,过去不冻死? 徐小愚把自己外衣卷成一团,又脱下皮鞋,一块装进书包,犹豫了下,又在书包里放了一块半截砖。她向后退了几步,把书包扔了出去。 女学生乙佩服地看着她。 徐小愚穿着贴身衬衣和毛线连裤袜,钻入涵洞。 女学生乙紧张地看着一点点消失在涵洞里的徐小愚。 从涵洞里传出徐小愚的变了声的奇怪嗓音。 徐小愚:(画外音) 推一下…… 女学生乙:(没有听清) 啊? 徐小愚:(画外音) 啊个屁啊,叫你推我一把! 女学生乙趴下来,看着一双动弹不已的脚丫。 徐小愚:(画外音) 推啊! 女学生乙使劲推了推那双脚:使不上劲! 徐小愚:(画外音) 笨呐! 涵洞 日/内 徐小愚一头一脸的腐烂树叶和腐烂垃圾,乘胜挺进。 她的前面,只有一点亮光。 她抹了一把脸,嗅了嗅,一阵反胃,发出 的一声。 教堂/后院 日/外 女学生乙趴在地上,听着涵洞里的声响。徐小愚那声“ ”被音箱一般的涵洞扩大了,听上去颇恐怖:小愚,怎么了? 涵洞 日/内 徐小愚奋力往前爬着。 身后传来女学生乙哭腔的叫喊。 女学生乙:(画外音) 搭话呀!小愚!…… 徐小愚呸呸地吐出一口口灰黑的唾沫:阿烦人?我嘴里都是垃圾,怎么搭你话! 教堂/后院 日/外 女学生乙放心了,把脸靠在胳膊上休息。 天上飞过一架飞机,飞得很低,似乎能看见女学生乙似的。 女学生乙抬起头,又一架飞机飞过…… 教堂/院子 日/内 陈乔治也抬头看飞机。 他进了厨房,把锅盖掀起,里面煮了一大锅土豆。 教堂/地窖 日/内 乔治拎着一桶土豆从梯子上下来。 陈乔治:开饭了。 所有的人都看着他,没人挪动。 玉墨:乔治,法比临走的时候,说了什么时候回来吗? 陈乔治摇摇头。 玉墨看一眼一息尚存的小妹,欲语又止。 地窖里的时间似乎凝固了。 陈乔治:吃饭吧。 还是没人动。 喃呢:法比会不会给小日本抓去了? 所有人都憎恨地看着她,似乎她一语道破了天机。 红绫:哎哟,我们这些脑子加在一块都不如你灵光,喃呢真聪明,一下子就想到这么多脑子都想不到的事情了! 喃呢瞪了红绫一眼。 豆蔻:喃呢真是的,破嘴破舌,什么话不吉利,她就说什么话。要我说,法比马上就要到了!(她转向小妹) 小妹,要撑住啊!马上法比就来了,药也来了,说不定还给你带好吃的东西!撑住啊…… 南京街道 日/外 一群日本兵冲上去,把法比的卡车团团围住。 车门被拉开了,两个日本兵跳上驾驶室的台阶,把枪对着法比,法比连忙举起双手。 日本兵:(日语) 下来!我们要借车! 法比:(英文) 对不起,不懂! 从另一边又上来一个日本兵,也把枪口对准法比。 法比:(英文) 我是美国教堂的神父! 卡车驾驶室 日/内 日本兵:(日语) 下车!把车借给我们! 法比:(笑笑) (日语) 好的,好的! 他伸手开门,却突然发动车,两个日本兵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车的猛烈颠簸给晃到车下去了。 法比驾着卡车迎着前面企图拦截的日本兵冲去。 枪声响了。 前挡风玻璃上立刻出现了若干弹孔。 法比的头猛地一低,意在躲枪弹,但是卡车失去了控制,向街道旁边冲去,一头撞在电线杆上,电线杆摇晃了一下,倒下来。 日本兵们拥上来,拉开驾驶室的门,拖出法比。 日军营房 日/内 日本兵们押着五花大绑的法比,把他推入一间大屋。 法比四处打量,判断出这里过去是个百货商店,还摆着货架货柜,头顶上牵拉着横的直的斜的铁丝,上面零星地吊着铁夹子,用于开票付款找零,铁丝通往店堂中央的收款台。 一个货柜被劈成柴火,放在炉子里烧着,一根铁皮烟囱从窗内通到窗外。 展示橱窗的玻璃透入阳光。 法比看见一个矮个子中年日本兵坐在木头的收款台后面,收款台周围罩着微型铁栅栏,用于防盗。 押解法比来的日本兵把法比推到收款台前。 中年日本兵咋呼了一声,从隔壁进来一个穿长袍戴礼帽的中国人——一个翻译。 中年日本兵:(日语) 姓名? 翻译:(中文) 姓名? 法比:(中文) 名字法比,姓英格曼。 翻译简要地翻译了法比的回答。 中年日本兵:(日语) 为什么开车逃跑? 翻译:(中文) 说你开车逃跑,问你为什么。 法比:(中文) 废话!你告诉这个日本西葫芦,我给我爹抓了药,他们要抢我的车,我能让他们抢吗?我爹还等着吃药呢!…… 翻译扼要地翻译了法比的话。 法比:(对翻译) 你个走狗,还不帮我说两句好话! 翻译毫无表情地沉默着。 中年日本兵:(日语) 他在说什么,为什么不翻译?! 翻译官:(日语) 他说他爹快死了,等着药救命。 中年日本兵:(日语) 你现在是日军的俘虏,让你爹等着吧! 翻译:(中文) 我看你麻烦大了。 法比:(微笑着) (中文) 臭走狗,日后没你好下场! 翻译:(中文) 你还嘴皮子硬呢!这两天抓的俘虏个个砍头。 法比:(中文) 哎,你能不能跟这西葫芦商量一下,头就别砍了,给颗枪子,大家省事! 中年日本兵:(向翻译瞪起眼) 哎!翻译! 翻译:(日语) 他……在向你传教呢,劝你皈依天主。 中年日本兵:(日语) 你是神父,你爹是干什么的? 翻译转达了提问。 法比:(中文) 废话!我爹是老神父啊。 翻译:(日语) 他爹是老神父。 中年日本兵哈哈大笑起来。法比恶心地看着他笑。 中年日本兵:(日语) 你以为我不信天主就什么都不懂?老神父怎么能有儿子?明明是撒谎!还给你爹抓药呢!中国人个个撒谎!我看你这神父也是假的!带下去! 两个日本兵上来,推着法比就走。 法比回过头急切地向翻译打听:这西葫芦说什么了? 翻译:你看他的样子他能说好话吗?还用翻译! 法比:这是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翻译:到了你就晓得了。 日军营房/天井 日/外 法比给押解着从前百货商店出来,走入一个天井:(对翻译小声地) 能不能求你办件事? 翻译不理他。 法比:我身上的药真的是救人性命的,求你帮我送到圣·玛德伦教堂,交给我父亲英格曼神父。 翻译还是不理会他。 日本兵:(吼叫) (日语) 快走! 法比:救人一命,能洗掉你不少罪孽。 翻译:你不是骂我走狗吗?你求一个走狗干什么?! 法比:个王八蛋,你还不积点阴德! 翻译:(推他一把) 快走! 法比:那你起码也要帮我求求情,别让他们砍我的脑壳,一枪毙了我不更省事吗?尸首的样子也好看点……这事你一定帮个忙,到了上帝那儿,我也为你说点好话,不然你这么缺德的人…… 翻译真火了,猛发力给了他一下,把他推进一个门。 临时监牢 日/内 法比被推进的是一间小屋,窗子全都被木板钉上了。 门在法比身后“砰”的一声关上,紧接着听到的是上锁的声响。 法比挤了一下眼睛,看见昏暗里顺着墙壁坐满了人,都是中国男人,他们看见一个神父打扮的难友进来,都好奇地打量法比。 法比: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狱友甲:上午。现在几点了? 法比:下午两点。你们都是上午来的? 狱友乙:我们几个是昨晚给抓来的。 法比靠着墙坐下来,伸直腿。 法比:你们是为什么给抓的? 狱友乙:都怪我…… 狱友丙:本来我们一家子藏在房子里好好的,门窗都用砖头砌上了,我哥非要到外头来看看……一出来就给小日本逮到了。 法比现在看出来,这几个年轻人都在二十岁以下的年龄,非常年轻。 狱友丙:(害怕地) 不晓得把我们关在这里干什么。 狱友丁:翻译讲了,要带到哪里去做苦工。小日本现在缺劳力…… 狱友甲:(对法比) 年轻力壮的去做工,像你我这样的…… 他觉得不必结束自己的话了。 法比在昏暗中闭上眼…… 教堂/地窖 日/内 玉墨的手指伸到小妹的鼻子下,又轻轻收回手。抬起脸,发现浦生在看着她,她强笑一下,点点头,表示小妹还活着。浦生垂下目光。 玉墨偷偷撸了一下衣袖,看一眼手表,她放下衣袖,发现豆蔻瞪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在看她,她无声地长叹一口气。 小妹毫无生命迹象的面孔…… 教堂/后院的墙 日/外 徐小愚趴在地上,看见一双污泥斑斑的手伸出涵洞洞口,忙抓住那双手往外拖。 女学生乙:(画外音) 哎哟,不要拽!……疼死人了! 徐小愚:怎么会疼呢? 女学生乙:(画外音) 卡住了! 徐小愚:哪里卡住了? 涵洞 日/内 女学生乙臀部被水泥涵洞里支出来的钢筋卡住:(画外音) 屁股!这有根铁杆子…… 徐小愚:(画外音) 怎么会卡住呢? 女学生乙:谁都像你那么瘦?跟筷子一样! 教堂/后院墙 日/外 徐小愚把脸凑近洞口跟里面的女学生乙对话。 徐小愚:筷子是苏菲和孟书娟,她俩最瘦,还谁也离不开谁!孟书娟的爸肯定头一个带走苏菲! 女学生乙:(画外音) 你再拉我一把试试!…… 徐小愚拉住伸出洞口的手,但那手上都是泥污,她把手在泥地上搓了搓,拉住女学生乙的双手。 徐小愚:预备了啊,一、二……忍住疼,啊? 涵洞 日/内 徐小愚:(画外音) ……三! 女学生乙被钢筋卡住的臀部因为徐小愚的猛力拉扯而卡得更紧,她疼得尖叫起来。 女学生乙:哎哟! 徐小愚:(画外音) 让你忍住! 女学生乙:(含着眼泪) 好的…… 教堂/后院墙 日/外 徐小愚咬牙一拖,女学生乙的肩部和头露出了涵洞洞口,徐又使了一把劲,女学生乙人出来了,但那条毛线连裤袜却不见了,被钢筋留在了涵洞内。她的白内裤成了黑色,腰部以下是血迹斑斑的划伤。 徐小愚一看她的样子,咯咯地笑起来。 女学生乙:哎哟!…… 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两腿裸露,一脸的不得其解,见徐小愚笑,她也皱眉挤眼地跟着笑,但突然觉得不对,用手一摸,摸到被划伤的屁股和大腿,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看看自己的手掌,上面沾满泥污和鲜血,立刻哼哼唧唧地哭起来。 徐小愚:好了好了,我给你当看护吧。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条手绢,为女学生乙擦血,女学生乙疼得一下躲开她。 徐小愚把女学生乙的学生服外套和裙子递给她:快穿上,还要赶路呢! 女学生乙哼哼唧唧地往起爬,一面哆嗦着,一半因为冷,一半因为疼。 徐小愚:我的棉袍子给你穿,还不行? 女学生乙把水手裙外套和裙子穿上,徐小愚又把自己的棉袍子套在她身上。 又是一架飞机飞过,在蓝色的天上留下一道划痕。 徐小愚一头一脸的污物,伸长手臂,畅快地呼出一口气。 徐小愚:这下自由喽! 教堂后面是一条小街,小街荒芜凄凉,一阵风起,空中飘飞着灰色的、黑色的焚烧残片。 徐小愚拉着女学生乙穿过小街。 弃屋 日/内 徐小愚和女学生乙小心翼翼地走进到处漏光的弃屋,紧张地四处梭巡:焚烧和轰炸的伤痕上,明显还添加了侵略军打劫的痕迹,一口瓦缸被砸烂了,瓦缸旁边散落着米粒…… 几只被剁下的鸡头,一地鸡毛…… 一个筐子翻倒了,里面还有枯干发黄的两三棵青菜。 女学生乙:我们跑出来,吃饭怎么办? 徐小愚瞪眼看着她:这个大问题完全被忘了。 徐小愚:你饿了? 女学生乙:你不饿? 徐小愚:我早就饿了。昨天夜里就饿了。 女学生乙:要有个热乎乎的大洋山芋就好了。 徐小愚把筐子里的三棵又蔫又黄的青菜拿起来,眼睛亮了。 徐小愚:你去把地上那点米抓起来,我们煮菜稀饭! 女学生乙用手扫起瓦缸边的米粒:没水啊。 徐小愚想了想,到处翻找,从房子里钻出去。 弃屋 日/外 屋外是一个背阴的小院,一片瓦缸里有一点水。 徐小愚用手捧起瓦缸残片,小心翼翼地向屋里走去。 弃屋/傍晚 日/外 砖头搭起的灶台上架着个摔扁的铜盆,盆里盛了小半盆水和数得出粒数的米粒,以及黄巴巴的菜叶子。 徐小愚从口袋掏出一盒火柴。 女学生乙:你什么都准备了? 徐小愚:(得意地) 那当然。 徐小愚擦燃了火柴,火苗点燃灶里的碎纸。 浓烟冒起,向天空蔓延。 两个女孩被烟呛得咳嗽起来,用污泥斑驳的手揉着污泥斑驳的眼眶。 南京街道 傍晚/外 六个巡逻日本兵看见不远处黄昏的天空里弥漫着灰黑的烟。 日本巡逻兵甲:(嗅了嗅空气) (日语) 好像有人在烧吃的!…… 日本巡逻兵们掉转方向,向烟起之处拥去:(日语) 开宴会啦! 弃屋 傍晚/外 两个女孩瞪着锅里翻腾的菜和米粒。 房子外面,日军的咋呼传来。 日本巡逻兵们:(日语) 这边!……宴会在这里!…… 徐小愚和女学生乙恐惧地转过脸。 南京街道 傍晚/外 那群日本巡逻兵拥进街口。 弃屋外的巷子 傍晚/外 徐小愚和女学生乙从院子的后门跑出,沿着小巷跑去。 弃屋外的院子 傍晚/外 日本巡逻兵从屋内冲出,看见可怜巴巴的砖头炉灶上架的扁了的铜盆。 他们围拢上来,见铜盆里翻滚着可怜巴巴的菜叶和米粒。 日本巡逻兵甲一脚踢翻铜盆。 日本巡逻兵甲:(日语) 有人!搜查! 日本巡逻兵乙捡起地上一根蓝色发带——徐小愚掉落的。 所有日本巡逻兵都看着那根发带。 南京小巷 傍晚/外 徐小愚和女学生乙呼哧带喘地奔逃着。 南京小巷 傍晚/外 日本巡逻兵沿着徐小愚和女学生乙逃去的方向追踪而来,一面开枪咋呼。 日本巡逻兵们:(生硬的中文) 看见你了!……出来!…… 教堂/地窖 傍晚/内 刘安娜和书娟、苏菲商讨着什么。 刘安娜:……什么时候听见的? 苏菲:今天早上……我听小愚说,南京城的路她都熟。 书娟:徐小愚把我的棉袍子偷偷拿走了! 苏菲:玛丽还问我借钱! 刘安娜:你借给她了吗? 苏菲:没有。我一共就两块光洋,还是去年我叔叔给的压岁钱。 玉墨从帘子那边走过来。 玉墨:怎么了? 刘安娜:徐小愚和朱玛丽跑出去了。刚才听到枪响,苏菲才告诉我的。 响声密集起来。 玉墨和女学生们都焦急地沉默着。 书娟看着玉墨,能看出玉墨由衷地着急。 玉墨扭头出去了,书娟的目光跟着她。 教堂/地窖 傍晚/内 书娟和刘安娜从帘子后面出来,看见玉墨正要上梯子。 刘安娜:你去哪里? 玉墨:我去告诉英格曼神父。 刘安娜:不要告诉神父! 玉墨:出这么大的事,还不告诉他吗? 刘安娜:告诉他有什么用?他病成那样了,指望他出去找人? 玉墨:这都要出人命了,还瞒着老爷子呢? 刘安娜:法比什么都不告诉他! 玉墨:法比现在自己都没了下落,万一你们那两个同学再出事,日后人家父母找来,谁担得了干系? 玉墨说着就往梯子上走。 书娟上去就把她拉下来,一只手揪住她的袖子:叫你不要去! 玉墨瞪着书娟。李全有架着拐杖过来。 李全有:怎么回事? 玉墨:两个女学生偷跑出去了! 红绫:那还有命啊?难怪外头枪响得跟开锅似的! 玉墨:我要让神父赶紧想办法。 书娟:(傲慢地) 你以为你是谁?!要你来管我们学生的事?! 玉墨: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人管吧? 书娟:那也不要你管!哪儿都有你的份儿,上神父那儿去讨好他?邀功请赏? 玉墨狠狠地甩开她的手,只管往梯子上爬。 书娟再次把她拉下来。 玉墨:(威胁地) 哎,我看你不是一次两次跟我作对! 书娟:就跟你作对!就是不让你管我们学生的事!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到这里当拿摩温来了? 玉墨气得嘴唇发抖。 书娟:没有镜子就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东西?!还敢往神父那儿跑,不怕神父嫌你脏! 玉墨实在忍无可忍,劈手给了书娟一个耳光。 豆蔻、喃呢:打得好!打烂她的铁嘴钢牙! 书娟牛犊一样撞在玉墨身上。 玉笙、秋水、豆蔻都上来拉偏架,嘴里喊着“别打了、别打了”,但偷空就给书娟一拳一脚的。 苏菲和七八个女学生把帘子干脆拽下来,一拥而上,跟女人们打作一团。 浦生护着小妹,惊恐地看着疯狂的女学生们。 玉墨:(叫喊) 住手!……(拉住秋水和豆蔻) 小日本还没把我们欺负够?还要自己打自己?!…… 李全有拼命挡在中间,面对女学生们,连哄带劝,一面嘻哈着,受伤的腿挨了几下乱拳脚,疼得龇出大板牙。 李全有:……吃土豆还长这么一身力气,啊?有力气都就打我老李吧!来,打我吧!…… 女学生们和女人们停下手。 某废墟屋顶 傍晚/外 一个日军钢盔被揭起,露出戴涛睡眼迷蒙的脸,他身上盖着日本兵的大衣,抱着那把缴获来的三八枪。 他是被日本兵的枪声和咋呼惊醒的。 他爬向屋顶边沿,往下观察,看见小巷里跑来两个女孩子的身影。 他马上进入作战状态,野猫一般顺着屋顶跑去,然后抓住一根电线杆,溜到地面,跟女学生们平行。 戴涛:跟我来! 两个女学生一抬头,看见一个穿日本军服的人,都吓得尖叫起来,掉头往回跑。 日本巡逻兵恰在此刻出现在拐弯处。 两个女孩子被戴涛和日本巡逻兵夹在中间,如同掉入陷阱的幼畜。 戴涛突然朝日本巡逻兵举起枪:(轻声地) 我掩护你们,往我身后跑。 徐小愚和女学生乙这才看清这个“日军”是谁。 日本巡逻兵甲:(嘻嘻哈哈地) (日语) 别动武,见着都有份儿…… 两个女学生已经到了戴涛身后。 戴涛:(轻声地) 退进那间店面房。 两个女学生向后跑去。 戴涛一边瞄准,一边往后退。 日本巡逻兵乙愤怒了:(日语) 你是哪个部队的? 戴涛不语,只是把枪口对准他们的头目,同时向后退去。 他已经退到店面房的门口,突然斜刺里一蹿,进了门。 日本巡逻兵诧异了一下,立刻冲上来。 但门已经关上了。 店面房 傍晚/内 戴涛刚刚闩上门闩,门外的日本巡逻兵开始用枪托砸门。 戴涛对身后的徐小愚和女学生乙一摆头:跟我来! 戴涛带着两个惊慌失措的女孩向后门跑去。 店面房 傍晚/外 日本巡逻兵们用枪托砸门。 日本巡逻兵甲:(仍然嘻嘻哈哈地) (日语) 嘿,好事别独贪,留点给你的祖国同胞啊! 一个巡逻兵凑到镂花窗口,用刺刀捅开窗户纸往里看,一颗子弹从窗内射出,那个巡逻兵应声倒下。 巡逻兵们愣了。 店面房后门 傍晚/外 戴涛带着两个女孩跑出后门。 店面房 傍晚/内 日本巡逻兵冲进店面房,向四周开枪。 南京小巷 傍晚/外 戴涛和两个女学生飞快地奔跑着。 日本兵追上来。 戴涛向女学生们摆头,要她们先走,自己把脊背贴在墙上,掏出手枪瞄准。 追在前面的日本兵中弹倒下。 戴涛毫不恋战,飞快地沿着小巷跑去。 激烈的枪声在弯弯曲曲的小巷里激起回音…… 南京街道 傍晚/外 戴涛领着两个女学生跑来。 女学生乙:(几乎气绝) 跑不动了…… 戴涛:快!…… 女学生乙踉踉跄跄向前跑,一脚绊在什么东西上,几乎摔倒。等她定睛一看,那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女人躯体,吓得失声惊叫。 一颗枪弹追着她的喊声而来,女学生乙向前一栽。 戴涛摸出一颗手榴弹向追近的那个日本巡逻兵投去,但同时,他的身体晃了一下,倒下去,他伸手往腿上一摸,摸了一把鲜血。 他强撑着起来,趁着硝烟背起女学生乙。 废墟 傍晚/内 戴涛将女学生乙放下来,用手摸了摸她脖子上的脉搏,慢慢缩回手。 徐小愚:玛丽! 枪声又近了。 戴涛拉起泪水满脸的徐小愚一瘸一拐地跑去。 第十四集 日军营房 凌晨/内 法比靠着墙壁昏睡,一声轻轻的吱呀,他睁开眼睛,黑暗中一个戴礼帽的男人身影出现在门口——那个翻译。 法比眼睛亮了。 翻译向法比打了个手势。 法比满怀希望地瞪着眼睛,利索地爬起来向门外走去。 其他狱友也都醒了,睁大眼睛猜测着。 狱友甲:放他出去了? 狱友乙:他倒走运! 狱友丙:人家吃美国教堂的饭,小日本当然对他不一样了。 日军营房/天井 凌晨/外 法比:跟他们谈通了? 翻译:谈通什么? 法比:没谈通怎么放我了? 翻译:你以为这么容易?想见你一面还花了我五块大洋呢! 他下巴一指,法比看见一个日本哨兵阴影,他正在树下吸烟。 翻译:我一礼拜的工钱才五块大洋! 法比:(坏笑) 当走狗不少挣钱啊!那我们走吧? 翻译:你想走,除了你也当走狗。 法比:那你大半夜找我干什么? 翻译:快把药给我。 法比愣了一刹那,用下巴指指自己的教袍的前襟。 法比:包在纸包里。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翻译替他掏出牛皮纸包。 法比:拜托了。 翻译不语,向哨兵低声招呼一声。 哨兵走过来。 法比:哎,等等! 翻译不耐烦地站住脚。 法比:不要忘了帮我求个情,让小日本枪毙我,别砍我的头。 哨兵推着他往临时监牢走。 法比:(抓紧时间) 不然我去见上帝,没头没脸的,上帝都不认识我。我也没法子给你这个走狗说好话,让他宽恕你了,对不对?…… 教堂/大门 夜/外 门铃被打响。 教堂/地窖 夜/内 守候着王小妹的玉墨、浦生、李全有都被门铃声惊动,各种猜测闪在他们的目光里。 教堂/大门 凌晨/外 陈乔治打开门上的窥测小窗,看见一个戴礼帽穿长袍的男人站在门外。 陈乔治:你找谁? 翻译递上一个牛皮纸包。 翻译:这是法比·英格曼让我送来的。 陈乔治:法比在哪里?! 翻译:他被日本兵人关在山西路290号。 陈乔治:他还好吧…… 翻译:现在还好,到明天早上就不好了。 陈乔治:明天早上? 翻译:我听日本兵说,明天早上要处理他们……再见! 陈乔治:哎,等一下!…… 翻译已经小跑着远去。 教堂/地窖 凌晨/内 出入口的盖子打开,陈乔治拿着牛皮纸从梯子上下来。 陈乔治:是给小妹的药,法比托人送回来的。快给小妹用上。 玉墨:法比呢? 陈乔治:法比还被日本人关着呢! 玉墨:那怎么办?! 女学生们在帘子那一边,也都睁大眼睛听着乔治和玉墨的对话。 教堂/英格曼卧室 凌晨/内 陈乔治:(一面急促敲门) 神父!……神父!…… 回答他的是神父的咳嗽。 然后,蜡烛点亮了。 门慢慢打开,英格曼端着蜡烛站在门内,不停地咳嗽。 日军营房/天井 清晨/外 两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从天井里走过,在临时监牢门口站成两排。 日军营房/临时监牢 清晨/内 开锁的声音惊醒了监牢里所有的狱友们。 法比的位置紧挨着门,他抬起头,看着门被推开,从外面进来一道青灰的晨光和铁灰的魔影般的中年日本兵。 那个翻译跟在中年日本兵身后,向法比微微点了一下头。 中年日本兵:(日语) 都出来! 翻译:(中文) 他请大家出去。 法比:(中文) 出去?这么一大早,去哪里?…… 还没等法比的话落音,中年日本兵已经一脚踢到法比身上,法比给踢得在地上来了个驴打滚。 法比赶紧闭上嘴,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 日军营房/天井 清晨/外 法比手上被套上了绳索,绳索连着所有狱友手上的绳索,由两队日本兵押解,从天井里慢慢走过。 南京马路 清晨/外 陈乔治骑着三轮车,车厢里带着不断咳嗽的英格曼神父,顶风行驶。 陈乔治:神父,把帽子戴好,风大! 英格曼病入膏肓地喘息着。 陈乔治:您别担心,日本人不会把法比怎样的! 英格曼仍然喘息着:还能不能再快一点儿? 陈乔治咬紧牙关,全力蹬车。 日军营房 清晨/外 教堂的卡车停在路边。车厢的木头上用油漆潦草地写的中文和英文字迹依然如新:“圣·玛德伦教堂”,车头上原先插的美国国旗和红十字旗现在被一面日本膏药旗替代了。 法比:(愤愤地嘟哝) 抢了老子的车,还不待老子好点! 翻译走过来,轻声对他耳语:不要出声,这个西葫芦脾气大得很。 法比:这是我们教堂的车! 翻译:嘘…… 日本兵们放下卡车后挡板,两人架着一个人往车厢里扔。 法比:(低声地向翻译打听) 是让我们去做苦力吗? 翻译:(低声地) 不晓得。 中国人一个个上了卡车。快要轮到法比了,翻译凑过来。 翻译:(耳语)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法比突然觉出凶多吉少,企图挣脱那两个欲架着他上车的日本兵。 中年日本兵冲上来,连连朝法比的脊梁上猛踹:(日语) 让你冒充神父!让你的神父老爹来救你吧!…… 一个日本兵在法比的黑色教袍上划开一刀,露出里面的中国式的对襟褂,日本兵们呵呵大笑。 法比:(扬州话) 日死你日本小姐姐! 中年日本兵:(对翻译) 嗯?! 法比:(日语) 如实翻!不如实翻我连你一块骂! 翻译:(日语) 他说他穿他父亲的袍子是为了暖和。 中年日本兵:(日语) 就知道你是冒牌货! 他用指挥刀在法比教袍上划了一下。 另一个日本兵也用刺刀在黑色教袍上划起来,法比躲避着,两把刀锋上下划动,法比黑色的袍子立刻变得像怪禽的羽翎。 法比被两个日本兵架起,扔到车上。 卡车/车厢 清晨/内 翻译最后爬进车厢。 法比的黑色教袍到处绽裂,里面的褂子也裂口了,露出他的皮肉。 翻译坐在法比身边:(耳语) 你有什么话带给你家里吗? 法比:(耳语) 我没家。 翻译:(耳语) 你不是说那个老神父…… 法比:(耳语) 英格曼神父是我的养父,我三岁的时候,他领养了我。后来他送我到美国读了一年书。他就是我的家人。 翻译:(耳语) 你可有话带给老神父? 法比:(耳语) ……我想想吧。 法比把头靠在车帮子上,闭上了眼睛。 翻译:(耳语) 你在想你养父? 法比:(微微一笑) (耳语) 不是。我是该想想我养父,不过偏偏想不起他的样子。想到的就是一个……一个女人的样子。 翻译:(耳语) 你老婆? 法比:(耳语) 我还没讨老婆呢。我想的那个女人,是我前几天才认得的。早晓得我今天要给砍脑壳,我就跟她讲真话了。 翻译:(耳语) 也说不定不砍…… 法比眼里燃起希望的火花。 法比:(耳语) 你的意思是,说不定我还见得到这个女人? 翻译:(耳语) 她你恐怕见不到了。 法比泄了劲,又靠回车帮上,闭上眼:哦…… 卡车/前面 清晨/外 六辆型号不同的摩托车发动着,等待出发命令。 一个日本兵驾驶员以手摇柄发动卡车,累得几乎瘫倒,卡车还是一声不吭。 中年日本兵从驾驶室里出来,把他挤到一边,往自己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开始摇动手摇柄。 南京街道 清晨/外 陈乔治飞快蹬车的腿脚。 自行车从晨雾里穿过,又消失在晨雾里。 白色的大雾中留下英格曼一串剧烈的咳嗽…… 卡车/车厢 清晨/内 法比听着卡车引擎病恹恹地响一声,又窒息了。 法比:(幸灾乐祸) 哈,我的老福特!比老狗还忠诚,你想给它换个主人它就认你了?它才不认你呢! 卡车/前面 清晨/外 一桶热水放在卡车前面,日本兵驾驶员从桶里拧出一条床单,再把热气腾腾的床单捂在车头上。 中年日本兵又开始摇动手摇柄。 卡车不情不愿地吭哧起来。 中年日本兵:上车! 卡车却再次窒息。 中年日本兵甩开短促的腿就朝卡车上踢。 中年日本兵:(日语) 浑蛋! 卡车/车厢 清晨/内 法比:(几乎快活起来) 对不起大家了,今天车误点了! 翻译:(低声地) 我去教堂送药的时候,把这个地方的门牌号告诉了一个小伙子,不晓得他听清没有…… 法比:小伙子叫陈乔治,也是神父领养的孤儿。就算他听清了,他也记不住。他小时候爱哭,把脑子哭坏了。 南京街道 清晨/外 雾气缭绕,乔治玩命蹬车,汗珠顺着额头和鼻尖滴下,张开的嘴唇前面一团白色热气。 英格曼神父瞪着前方,似乎这样瞪着就能帮乔治加速。 卡车/车厢 清晨/内 车厢后门的篷布被掀起,中年日本兵出现在法比视野里。 中年日本兵递给翻译一把匕首。 翻译和法比都顿感恐惧。 中年日本兵:(指着法比) 割开他手上的绳子。 翻译:好了,要放你走了! 翻译开始用刀给法比割绳子。 中年日本兵:(日语) 叫他下车,把卡车发动起来。 法比:(急切地) 说什么?! 翻译:(沮丧了) 叫你去帮发动卡车。 法比:狗日的! 卡车下 清晨/外 法比从卡车上跳下,翻译也跟着跳下来。法比看着中年日本兵,一面挽起袖子:你问他,我帮他一个大忙,他是不是能放我走? 中年日本兵看着翻译。翻译显得很为难。 法比:问他。 翻译:(日语) 假如他把车发动了,你会放他走吗? 中年日本兵:(日语) 妄想。 翻译:他说,很遗憾。 法比慢慢放下袖子。 法比:好歹都是个死,我还帮你忙,让你早点杀我? 翻译:(日语) (赔笑脸) 他说这车太老,他也没办法…… 中年日本兵一巴掌扇在翻译的脸上。翻译被打得撞在车帮上。 法比:(嘿嘿一笑) 一礼拜五块大洋,走狗的钱也不好挣。 中年日本兵:(日语) 统统下车!就近找个地方处决! 南京街道 清晨/外 大雾中,乔治骑着车穿雾而来。 南京街道 清晨/外 两队日本兵押解着法比等中国囚犯向路边走去。 日本兵手里都拿着工兵铲和工兵镐。 中国囚犯心惊胆战地小声地议论—— 狱友乙:(日语) 到这里来干什么? 狱友甲:(日语) 你看他们拿着镐头和铁锹,是要我们在这里干活吗? 中国囚犯被押解到小树林里。 中年日本兵喊着口令,其他日本兵拉开队形,枪口和刺刀都对准中国囚犯。 两个日本兵上来,给中国囚犯松绑。 一个日本兵用镐头在地上刨了几下,转向中国囚犯,表示让他们都学他的样子刨地。 翻译:他让大家就在这里挖坑。 中国囚犯走过去,拿起镐头和铁锹。 狱友甲:(小声地) 这是要挖什么?也不跟我们讲清楚…… 一把镐头扔在法比脚边。法比拾起镐头,慢慢地开始刨地。 大坑基本成形。 几个日本兵把中国囚犯排成三列,站在坑沿上。 法比站在最后一列的第一名,紧张而恐惧地判断着形势。 日本兵们在中年日本兵的口令下,从两头跑步到大坑的对面,面对三排中国囚犯。 中年日本兵一声嘶喊,所有日本兵端起枪。 又是一声嘶喊,指挥刀同时落下,枪声响了…… 第一排中国囚犯跌进大坑。 法比:(大喊) 你们怎么能滥杀无辜?他们都是中国的普通百姓! 中年日本兵走到法比面前,向身后一招手,翻译跟上来。 翻译额头上冒着冷汗,嘴唇微微发抖。 中年日本兵:(带着嘲讽的微笑) (日语) “神父”刚才说什么? 翻译:(日语) 他说,这些人都是中国的普通百姓。 中年日本兵:(日语) 那又怎样? 法比:你们是不得好死的!你们的子孙都不得好死,子子孙孙就等着报应吧! 翻译:(事不关己地) (日语) 他说,你们的子子孙孙会得到恶报的。 中年日本兵:(日语) 把他给我拖到前面去。 两个日本兵上来拖法比。 法比向后挣扎着。 翻译:(轻声地急切地) 有话留给你父亲吗? 法比:(恐惧得脸都走样了) 告诉他……最后一刻好可怕…… 突然从身后传来法比熟悉的咳嗽声。法比回过头:(嘶喊) Father! 英格曼和乔治出现在马路边。乔治扶着老神父冲到法比面前。 中年日本兵:(日语) 拖走! 英格曼:(看着中年日本兵) (英文) 等一等!……你也太明目张胆了,就在城市的中心杀人?! 中年日本兵:(英文) 那又怎样? 英格曼:(英文) 他们都是平民百姓! 中年日本兵:(英文) 那又怎样? 英格曼站在他和法比之间,满脸都是祈求:(英文) 先生,我在中国生活了四十多年,中国老百姓从来都是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从来都不招惹是非。欺负这样一个民族,你们不怕全世界讨伐你们吗?我求你,放了这些可怜的人吧……我会天天为你祈祷,祈祷你能从战争中平安回到家乡,平安和家人团聚…… 中年日本兵一把将英格曼推开,英格曼被推得趔趄不止,跌进大坑。 法比疯了一样抄起附近一把镐头:跟小日本拼了! 所有的中国囚犯就近抓起土块、石头、镐头、铁锹…… 一阵枪响,几个中国囚犯陆续倒下去。 从马路上传来急刹车的声音,同时传来一个男人的吼声。 威尔逊:(英文) 住手! 威尔逊医生和美国记者从一辆轿车里下来。 美国记者朝屠杀现场举起相机,闪光灯闪动着。 中年日本兵扭头向他们注目,但枪口仍然朝着法比。 威尔逊:(口气尽量缓和) (中文) 我是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威尔逊医生,你们误会了,这位(指着法比) 先生是圣·玛德伦教堂的实习神甫,是我的朋友…… 翻译:(急促地翻译着) 他是南京最有名的医生威尔逊,给驻在南京的各个国家的人都治过病!…… 中年日本兵:(日语) 那又怎样? 翻译:(日语) 那就意味着,他的下一位病人可能是田中将军,也可能是中岛将军,更可能是松井将军,松井将军不是刚刚复发肺结核,生命垂危吗?威尔逊医生是肺科专家。 中年日本兵的枪口降低了。 美国记者跑下大坑,扶起近乎昏迷的英格曼神父。 威尔逊:(口气更加缓和) (中文) 我们都明白,战争的混乱让各种误会发生,那就让我们尽快消除误会。 翻译急促地翻译威尔逊的话。 中年日本兵朝自己的士兵们挥了一下手。 士兵们举起枪,三下五除二,把除了法比之外的中国囚犯都击毙了。 威尔逊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一倒下的中国人。 中年日本兵:(日语) 正如你说的,战争的混乱让误会发生。不过我们只能先牺牲他们,再消除误会。 中年日本兵带着他的士兵们离去。 威尔逊冲到一个十七八岁的男青年身边,血如喷泉一样从他脖子上涌出。男青年痛苦地抽搐,威尔逊束手无策地看着他。 南京街道 日/外 雾气淡了一些。 大坑里,整齐地排满中国人的尸体。 美国记者不断按下相机快门。 特写:一张张取景框里的画面成为黑白照片…… 法比、乔治、威尔逊默默站立一边。 记者爬上大坑,威尔逊拿起一把铁锹。 威尔逊:开始吧。 他们默默地往大坑里填着土…… 威尔逊的轿车 日/内 英格曼神父靠在后排座椅上,静得如死去了。他旁边坐着法比,法比的隔壁是乔治。 所有人的心情都哀伤颓败,没有一个人说话。 威尔逊:我今天天不亮去了你们的教堂,摁了足有二十分钟的门铃,才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给我开门。 法比:是王浦生。 威尔逊:男孩告诉我,英格曼神父和乔治都来救你了,我马上就赶过来了。 法比呆呆地瞪着前方。 法比:还是没有救下我那些朋友。 威尔逊: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法比:人在那种情况下遇上,几分钟就成朋友了。都相处到死了,还不是朋友吗? 威尔逊百感交集地看着前面弹坑累累的马路。 南京小巷 日/外 一群日本兵闯进一个巷口,哄闹着追逐一只巨大的麻花肥鹅,鹅又是飞又是跳,不断摆脱士兵的围追堵截。 其中的两个士兵朝鹅开枪,但鹅起飞了,没有打着。 南京小巷/废墟/楼上 日/外 枪弹打在焦黑的墙壁上和水泥柱子上,溅起哨音和碎渣。 碎渣击打在一张脸上——这是戴涛的脸,他的手轻轻捂住徐小愚的嘴巴,轻轻向后退去。 这里的屋顶整个被烧毁了,地面上横的竖的都是烧黑的梁柱。 楼下传来鹅和日本兵的叫声。 那只鹅突然出现在戴涛和徐小愚的面前。徐小愚发出一声沉闷的惊叫。 戴涛使劲捂住她的嘴,焦急地对她耳语:别出声…… 南京小巷/废墟/楼梯 日/内 日本小兵从楼梯上跑上来,看见鹅的屁股,举起枪,仔细瞄准。 南京小巷/废墟/楼上 日/外 戴涛一手护住徐小愚,一手够起一颗石子,匍匐着向后面退去,退到一个倒塌的半截柱子后面。 鹅好奇地向两个匍匐在地的人张望着,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 南京小巷/废墟/楼梯 日/内 日本小兵举着枪跟着鹅往楼梯上走了两步…… 特写:准星里的鹅屁股,肥大诱人…… 军曹从小兵身后也举起枪,但鹅又动了一下,目标更小了一点。 几个日本兵都拥过来,七嘴八舌地咋呼。 日本兵们:(日语) 开枪啊!……等什么呢?……想当神枪手打十环呀!…… 军曹:(低声地) (日语) 操,闭嘴…… 军曹和小兵继续往楼梯上前进。 南京小巷/废墟/楼上 日/外 戴涛瞄准那只呆头鹅将石子投出,鹅被击中,发出一声鸣叫,掉转方向朝来路跑去。 戴涛拉着徐小愚蹿入一个由垮下的屋顶形成的角落。 鹅回过头,向他们看来—— 鹅的主观视角:从垮塌的屋顶形成的角落里,露出戴涛一只脚和太阳投在地面上的他持枪的身影。 南京小巷/废墟/楼梯/二楼 日/外 鹅跑到楼梯口,军曹向日本小兵打了个手势。 日本小兵的手往扳机上钩去—— 但鹅发现了人的伏击,突然腾空而起,呱呱乱叫。 日本兵们遗憾地抱怨着:笨啊!……以为你要当神枪手呢!…… 日本小兵被激怒了,跑上二楼,对准鹅又是一枪,但鹅再次逃生。 军曹和那群日本兵全都拥到楼上。 南京小巷/废墟/二楼 日/外 垮塌的屋顶形成的角落里,戴涛以身体挡住徐小愚,手里拿着一颗手榴弹。 南京小巷/废墟/二楼 日/外 鹅东窜西跳,飞到一根斜着的梁上。 鹅的主观视角:太阳光把戴涛的影子投在地上。那影子摘下了手榴弹的环,将环套在小指上…… 砰的一声,鹅的翅膀中了弹,扑落到地上。 军曹得意地看着自己的射击成果,把枪还给了小兵。 狂欢的日本兵们一拥而上,鹅从血泊里腾起,小兵向它开了一枪,正向鹅扑去的胡子日本兵大惊——那颗子弹擦着他过去,就打在他身边的一根房梁上。 胡子日本兵向小兵扑过去,揪住小兵的胸襟。 胡子日本兵:(日语) 你疯了?枪往哪里开?! 日本小兵吓得猛眨眼。 胡子日本兵给了小兵一个耳光。 胡子日本兵:(日语) 差点把我打死! 日本小兵被胡子日本兵的一巴掌打得直晃悠,刚刚站稳,又一巴掌上来。 胡子日本兵:(日语) 你个小兔崽子,我看你就是借机杀人! 军曹看不过去了,冲过来,一把挡开胡子日本兵正要落下的第三巴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给了胡子兵一拳。 军曹:(日语) 猪,欺负一个孩子! 两个日本兵把那只大肥鹅擒在手里,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转移了。 日本兵们呼啸着向楼梯下面跑去。 南京小巷/废墟/二楼 日/外 垮塌的屋顶形成的角落里,戴涛松弛下来,脸上出现了筋疲力竭和憔悴的神情。他咬住牙齿坐下来,把手榴弹放在地上,闭上眼睛。 徐小愚:(低声地) 我们怎么办? 戴涛:(低声地) 等天黑再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绷带、几个土豆,他把土豆递给徐小愚。 戴涛:(低声地) 法比给我装上的。看来他挺有远见。 他忍着脱下皮靴,把靴筒倒过来,从里面控出一股掺着泥浆的血水。 徐小愚吃惊地看着他。 戴涛:(笑笑) 对不起了……我知道有的女孩子见了血头晕…… 他掏出一把匕首,吃力地开始割开被血浸透的呢子军裤的裤腿。 戴涛:能帮我个忙吗? 徐小愚热切地点点头。 戴涛:把耳朵堵上,眼睛闭上。 徐小愚看他一眼,照办了。 戴涛把一块纱布咬在嘴里,猛地一扯,把粘成一片的裤子和伤口扯开,同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无力地) 好了…… 徐小愚胆怯地睁开眼睛,见戴涛的额头上流下豆大的汗珠。 南京小巷/废墟外面的院子 日/外 一根刺刀上挑着那只肥鹅,下面是篝火的火焰。 日本兵们打水的打水,劈柴的劈柴,唱歌的唱歌,其乐融融。 南京小巷/废墟/二楼 日/外 戴涛和徐小愚紧张地听着日本兵动静:(嗅了一下空气,笑了) (小声地) 好香啊…… 徐小愚:(小声地) 他们什么时候走? 戴涛:(小声地) 吃完了就该走了吧?等到天黑下来,就好办了。这儿离圣·玛德伦教堂不远。 徐小愚失魂落魄地睁大空洞的眼睛,楼下发出的每一声响动都使她神经质地颤抖一下。 戴涛:(小声地) 你们怎么跑出来的? 徐小愚:(小声地) 昨天日本兵到教堂里来了,差点就把阁楼的盖子打开,要不是英格曼神父挡住他们,他们就爬到阁楼上去了。……我以为跑出来比里面安全…… 戴涛:(小声地) 现在哪里都不安全。从水路又上来了几万日本兵,他们的后勤供应更紧张了,所以他们哪个旮旯都搜,找吃的。要说安全,教堂比外面还是要安全一点。 戴涛向外看一眼,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小声地) 来,抓紧时间睡一会儿,一会儿跑起来才有力气。 徐小愚:(小声地) 这哪儿睡得着? 戴涛:(小声地) 我每天白天都爬到最高的房顶上睡觉,晚上下来,把地形摸得滚瓜烂熟。睡吧,我给你放哨。 戴涛把大衣盖在徐小愚身上,又把那个手榴弹拿起来。 南京小巷/废墟/一楼 日/内 一个日本兵把那只肥鹅开膛破肚,掏出一大团黄油,举起来给同伴们炫耀。 其他日本兵发出一声欢呼。 一座石头垒起的老虎灶上坐着一口行军锅,锅盖被揭开,肥鹅被扔进锅里。 一桶水被倒进锅里。 劈开的板凳和竹椅子被投入灶眼。 火势大好。 胡子日本兵:(日语) 我看这里挺暖和的,不如就搬到这里来住! 眼镜日本兵:(日语) 说不定哪天又飞来一只大肥鹅! 灶台上摆着十多个行军壶。 胡子日本兵仔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小铁罐。他摘下自己的壶,打开小铁罐的盖子,倒出一点茶叶,放进行军壶。 眼镜日本兵:(日语) 日本的茶叶? 胡子日本兵:(日语) 当然。 眼镜日本兵把自己的行军壶伸到他面前,胡子日本兵捏了几根茶叶放进壶嘴。 眼镜日本兵:(日语) 就这么一点? 胡子日本兵:(日语) 自己到黑市上换去!一双皮手套才换了这点茶叶!(讨好地对军曹) 来点日本绿茶? 军曹看看他,把行军壶伸过去。 教堂/地窖 日/内 威尔逊医生坐在王小妹的铺位边。 小妹没有生机的脸在蜡烛光里如同蜡塑。 威尔逊:按时给她打针,吃药。按时洗伤口,换药。只能这样了。医学的极限到了,剩下的只能留给上帝去做。 玉墨:能不能把小妹带到医院去? 威尔逊:医院没有地方待,而且日本兵一天要去医院好几次,搜这个抓那个,已经有几十个女病人和女护士被日军奸污了。我怕这孩子的精神会受到更大刺激。 威尔逊医生说着,慢慢站起来。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外 英格曼坐在摇椅上读书的背影,壁炉里燃着熊熊的火焰,看上去一片祥和。 法比将五个药瓶拧开盖子,倒出五种药片、药丸,然后又拿出一个药袋,抖搂出两片药来。他像往常一样,把所有的药排成整齐的一列。 法比:威尔逊医生给您新开的这种药是挺难闻的,不过您一定要吃。这是止血的中国药。灵光得很。 法比倒了一杯水:您现在就把药吃了吧。 英格曼:我过一会儿吃。 法比:您…… 英格曼:你就让我安安静静读会儿书吧。 法比:可是…… 英格曼咳嗽起来。 法比心焦地看着他,等着他咳完,安定下来。 法比:好了,我不引你讲话了。(他走过来,小心翼翼地) 来,我扶您到床上睡一会儿…… 英格曼:(喘息着) 躺下更会咳嗽…… 法比万分忧心地看着他:老人眼窝和腮帮更加深陷,头发和须髯枯如蒿草,火光加深了阴影,使他的脸看上去就是由阴影组成。火光动荡着,把他脸上的阴影一会儿晃到这里,一会儿晃到那里,法比痛心地转过头走去。 英格曼:跑出去的那两个孩子有消息吗? 法比无言以对。 英格曼明白了,叹了一口气。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居处/露台下 日/外 法比从楼梯走出来,突然看见露台下的地上撒了一些细小的白色东西。 他赶紧走过去,捡起来一粒,发现那是药片,就是他每天三次给老神父排列好的药片。他把地上的药片都捡起来…… 他慢慢站起,看着手心上一大把大小不一、形状不一的药丸、药片,又抬起头,看看露台后面的门窗,不知道该发脾气,还是该哭泣。 教堂/后院 日/外 法比走到王小珍的新坟前面,把那把药片撒上去。 玉墨:(画外音) 那是什么? 法比吃惊地抬起头。 玉墨站在墙下的涵洞口,手里拿着一条刮烂的毛线连裤袜。 法比愣愣地看着她,她走到新坟前面,看着几十片药片。 玉墨:怎么把药扔了呢? 法比:反正不能吃了。 玉墨:谁的药? 法比:神父的。他把这些药都从窗口扔出来了。 玉墨凝神看着那些药。 法比:你不觉得古怪?他为什么这样做? 玉墨凄凉地笑了一笑。 法比看着她,等待她开口。 玉墨:我懂他。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就这几天,看到人间多少惨事,还吃药强撑着活下去干什么? 法比:你比我还懂他。我是想了半天才懂的。 玉墨:(笑笑) 我的毛病,就是爱想,一想还就懂。这也是我想出来,懂了的(她把那条连裤袜晃了一下)。 前天她们两个嘀咕,要到后院墓地看看这孩子的坟,今天一早,我把前前后后想了一下,想懂了。你看,这洞是她们用树枝掏出来的。 法比:那么小的洞,怎么就钻出去了? 玉墨:人要想活命,他能把自己变成长虫,变成曲蟮,没缝都能钻出缝来。还别说有个洞了。 南京小巷/废墟/二楼 日/外 戴涛从二楼看下去,见日本兵们正在擦枪擦刺刀。 戴涛焦急地看了一眼手表。 他回到角落,见徐小愚居然仍在熟睡。 戴涛脱下外衣,脱下黑色的毛衣,开始“唰啦唰啦”地拆下毛线…… 南京小巷/废墟/一楼 傍晚/外 日本小兵揭开锅盖,见里面的鹅仍然完整,汤面上漂着一层油。 胡子日本兵用一根树枝在鹅身上使劲扎了一下,居然没有扎穿。 胡子日本兵:(日语) 怎么还没煮熟? 某日本兵:(日语) 是只鹅寿星吧? 眼镜日本兵:(日语) 鹅祖宗! 胡子日本兵:(日语)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吃? 军曹看着那只鹅,又看看灶眼里的火。 军曹:(日语) 难怪呢,这么大的火,当然煮不烂。把火压小。 南京小巷 日/外 戴涛已经把一件毛衣拆完了。 他开始将毛线编成绳索。 教堂/大厅 日/内 法比走到圣母圣婴的塑像前,默默地点燃一根蜡烛,插在蜡台上。他退后一步,闭上眼睛。 法比的眼前出现了那些年轻的中国青年被枪杀,一一倒地的情景。 他睁开眼睛,看着圣像。眼前出现了那个最年轻的男狱友脖子汩汩冒血的画面。 法比又点燃一支蜡烛,插好,慢慢走开。 他走到讲经台下,看了一眼讲经台,慢慢地攀登上去,从神父讲经的位置,他看着大厅里到处是入侵者肆虐的痕迹:东倒西歪的长椅,有的长椅被刀斧劈开,准备当柴火拿走,却又因为黑岩的到达而受了阻碍,被扔得一片狼藉。 法比此刻像是面对着教徒们哑口无言的传教者。 门口一个苗条的身影出现了。 玉墨慢慢走进来,看着讲经台上的法比。法比赶紧往台下走。 玉墨:哎,怎么下来了? 法比不说话。 玉墨:我还以为你要给我讲一段呢。 法比落到平地,看着玉墨向他走来,既渴望又排斥。 玉墨环顾着庄严的大厅:我小时候跟母亲去过天主堂,一进去我就……想哭。 法比:想哭?为什么? 玉墨还在环顾高大的拱顶,虽然遭到破坏,但仍然无比壮美。 玉墨:我觉得自己好小啊。所有人都显得那么小。畜生、牲口,所有生灵都显得好小。那么小,小得根本不算数。 她低下头,法比发现她眼里闪动着泪光。她含泪一笑。 法比:那现在呢? 玉墨:现在……现在就更不算数了。我们这样的人,活着,死了算什么数? 她又一笑。 法比难受地看她一眼。 玉墨:活着,死了,爱呀,恨呀,都不算数。 法比:(皱起眉头) 怎么想起来讲这些话? 玉墨:也不知道,戴少校还活着没有…… 法比注意地瞥她一眼——原来她刚才的话是在这样的心情下说的,是为了一个男人…… 玉墨走到剩下的那支巨大的银蜡台(其实是锡镀银的) 前面。法比身不由己地也慢慢跟过去。 法比:他肯定活着呢。 玉墨:怎么见得?好人都活不长,天才早夭。英年早逝。不都是这样说的。像我们这种命贱的,倒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有得活,有得熬呢。 法比不知该说什么好。 玉墨:一个女人一辈子,碰上的头一个男人最要紧。我碰上的头一个男人要是戴涛,我这一生…… 她摇头笑笑。 法比:那你…… 玉墨:我的第一个男人?是头猪。他就是那种读书人叫做变态狂的男人。一夜下来,他在你身上不能留一块好肉。不然他就亏本了。那年我才十四。 法比:他是做什么的? 玉墨:谁知道?我看他除了好事什么都做。坐吃山空,我妈刚嫁给他的时候,他还有点钱,也就三四年吧,就到了卖女儿的地步了。 法比:他是你继父? 玉墨:(叹口气) 你以为,这辈子被这么一头猪糟蹋了,对男人就死心了吧?偏不是。我总是等啊,盼啊,想到在哪个拐弯的地方,哪个十字路口,突然就碰上一个好男人,跟我两情相悦,救我出苦海。我最后一个碰到的,算是个好男人……那六个月,跟这个好男人过的,真是天堂的日子。不过缘分也就六个月。 法比:他走了? 玉墨:人走不走不要紧,心走了就都走了。他的心不走,我的心也是遍体鳞伤地走了。我跟自己说,这下子你老实了吧?不要再掏心掏肺给男人了吧?记吃不记打。就这么贱。 法比:(忍住妒忌和痛心) 你是说,戴少校又欺负了你? 玉墨:没有。只有这一个没欺负我的,现在他人呢?……你说我这是什么命? 两人一阵沉默。 法比:你想过没有,仗打完了,你会做什么? 玉墨:打不打完,我就只想做一件事,给一个好男人做老婆。管他贫呀富呀,我想给他端茶送水,缝补浆洗,掭灯研磨,生儿育女。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就这点痴心妄想,不过分吧?不太贪心吧? 法比看着她的眼泪流下来。 玉墨马上难为情了,快速擦干泪,站起身:走了。 法比:你等一下。 玉墨回过头。 法比:你……头发上沾了根线头。 玉墨扑哧一声笑起来。 法比莫名其妙。 玉墨:(斜他一眼) 你看得倒怪仔细!……给我摘下来呀! 法比怯生生地摘下那根极细的丝线线头,玉墨头发的味道让他一阵魂魄荡漾。 玉墨走了几步,站住,转过身:哎,人家都说你好玩,爱讲笑话。我看你一点儿也不好玩,笑都不会笑。脸上是不是戴个壳子啊?一笑怕壳子笑破了?仗打完了,我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让你笑。 她转身走去。 法比一屁股坐在翻倒的长椅上,看着门外的余晖融化了她的美丽身影。 法比:(低声自语) 仗打完了,仗什么时候打完?……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南京小巷/废墟/二楼 傍晚/外 戴涛已经用黑毛线编织成一条小指粗的绳索。他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徐小愚,不忍心地推了推她:(小声地) 小愚…… 徐小愚睁开眼睛。 戴涛:这些日本兵一时不会离开这里,我们得想法离开。 徐小愚一下子坐直,看着戴涛手里的绳索。 戴涛:(小声地) 我们从这边下楼,不要怕,有我,还有这根绳子拴着你呢,啊? 徐小愚心里没底地看着他,慢慢爬起来。 南京小巷/废墟/一楼 傍晚/内 日本兵们用茶缸装鹅肉鹅汤,咋咋呼呼地吃喝。 南京小巷/废墟/二楼 傍晚/外 戴涛将绳索的一头系在一根柱子上,把另一头系在一块瓦片上。 绳索拴着瓦片的一头慢慢地、稳稳地坠落下来。 南京小巷/废墟/一楼 傍晚/内 火光照在一群日本兵油乎乎的脸上和笑着、唱着的嘴上。 日本小兵劈开一个木头床头,又将大块木材劈成小块…… 眼镜日本兵:(叫喊) (日语) 快点,加柴了! 胡子日本兵跑过来,接过砍刀。 日本小兵脱下军装,用军帽扇风,走到门外。 南京小巷/废墟 傍晚/外 被绳子坠下的徐小愚就跟日本小兵隔着一个墙角。 徐小愚的脚差一点够不着地,吊在空中踢蹬着…… 日本小兵走进废墟的门,端着一个茶缸出来,正要喝水。徐小愚从两尺高的空中落到地上。 日本小兵听见声音,怔了一下,略一思索,向拐角走去。 徐小愚恰好蹿到一棵粗大的榆树后面。借助黄昏的暮霭,她躲过了日本小兵的视线。 南京小巷/废墟/二楼 傍晚/外 戴涛在二楼能观察到楼下的局面:吓得半死的徐小愚贴着榆树,站得笔直。 日本小兵拿着枪从拐角走出来。 戴涛见他马上就要看到绳子了,赶紧把绳子往上提。 绳子几乎是在小兵到达时提升上去。 南京小巷/废墟 傍晚/外 眼镜日本兵也端着枪跑出来:(日语) 怎么了?! 日本小兵:(日语) ……没什么。 眼镜日本兵:(日语) 那你一个人跑到这里干吗? 日本小兵:(日语) 不能不警惕啊! 眼镜日本兵玩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眼镜日本兵:(日语) 成老战士了! 南京小巷/废墟/二楼 傍晚/外 戴涛咽了一口又冷又干的唾沫。 他抓住绳子的一头,两腿蹬墙,从二楼降落。 南京小巷 傍晚/外 站在榆树后的徐小愚露出小半个脸,见戴涛平稳落地后,却又因为腿伤摔倒…… 她刚从榆树后面跑出,戴涛用手势狠狠制止了她。 戴涛匍匐在原地,等待剧痛过去…… 他咬着牙撑起,领着徐小愚穿到小巷对面。 徐小愚的脚踢在一个破瓦罐上…… 南京小巷 傍晚/外 日本兵们从废墟里冲出,刺刀和枪口对着四面八方,但什么也没有发现。 日本小兵突然感到什么,扭过头,看见一根黑色的绳索从楼上贴着墙壁垂下,在冷风里动荡,像一条起舞的黑蛇。 南京街道 夜/外 一个日本餐馆招牌下,挂着日本式灯笼。 孟繁明走过来,看了一眼招牌,进了餐馆的门。 日本餐馆 夜/内 草席上摆着日本矮桌,主人位置上坐着黑岩。 孟繁明被一个日本跑堂引进来,黑岩向孟点头致意。 孟脱下鞋子,换上跑堂给他拿来的日本木屐,别别扭扭地穿上,坐到了黑岩的左边。 跑堂端上一个托盘,上面摆着十几个小碟子,每个小碟子里面装着少得可怜的小菜,呈现着日本式的经济和繁文缛节。跑堂最后摆到桌上的是一壶清酒、两个酒杯。 对面的房间里,几个日本军官在对面吵吵闹闹地吃喝。 黑岩:(对跑堂) (日语) 去,请他们到远一点的房间去。 跑堂鞠着躬退下去。 黑岩:(英文) 你看,日本的餐馆已经恢复了,许多商店也恢复做生意了。这就是日本式的效率。 孟繁明不置可否。 对面房间的军官们一个个走出,又一个个走到黑岩的桌前,点头致歉或致意,然后又一个个走开。 跑堂为两人斟酒。 孟繁明:(英文) 对不起,我不喝酒。 黑岩:(英文) 我也不喝。不过,据说酒能使拘谨的人松弛。我和你,都有点拘谨,(他微微一笑) 不是吗?喝点吧。这么冷又这么潮湿的南京。 孟繁明轻轻点头,表示谢意。 黑岩:(英文) 你写的恢复南京市容的施工报告,我已经读过了。一下子需要这么多水泥,恐怕非常困难。能不能请你再做一次计算。 孟繁明:(英文) 我已经算了好几次,做了好几次减法,绝对不能低于五十万吨。 黑岩:(英文) 我要请你再计算一次。这比从日本国内调运清酒难多了,日军得不到任何合作。所以你一定要减去一些水泥的用量。 孟繁明:(英文) 没办法,城市的毁坏实在太浩大了,而且日军还在继续毁坏。要尽早地恢复市容,给你们的民间观光团留下好印象,恐怕首先要让日军停止毁坏。 黑岩:(英文) 我不得不承认你有道理。不过,水泥我最多能解决三分之一。 孟繁明不语,喝了一口酒。 黑岩:(英文) 我还会继续去调运水泥,如果在十二月底,只能有这三分之一的水泥,你觉得有没有别的选择? 孟繁明:(沉吟片刻) (英文) 别的选择……很困难。 黑岩和孟两人避开目光对视,都明白陷入了僵局。 黑岩:(端起酒杯) (英文) 来,干杯。 两人碰杯,干尽杯中酒。 孟繁明:(英文) 我拜托您的事,您开始操办了吗? 黑岩从口袋掏出两张纸,放在桌上。 孟繁明迫不及待地将纸展开,是两张通行证。 黑岩:(英文) 我尽力了。 孟繁明:(英文) 就两张? 黑岩:(英文) 这不是我部门的事,是日军治安部门的事,所以得到这两张,已经是很费周折了。知足吧。 孟繁明:(英文) 可是我女儿一定要我尽量多带几个同学走!…… 黑岩:(英文) 她可以带一个和她最要好的同学走。(笑笑) 依我看,女孩子在一起,最好不超过两个,三个人就很难弄。 孟繁明正要伸手拿那两张通行证,黑岩却把它们轻轻按住。 黑岩:(英文) 那水泥的事…… 孟繁明:(英文) 我再仔细算一次,争取减少水泥的用量。 黑岩:(英文) 听说你和无锡水泥厂很熟,他们贮藏了一种战备用的速干水泥,但是没人知道藏在哪里…… 孟繁明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黑岩:(英文) 假如你能弄到无锡的水泥,我也许可以再去为你活动活动,争取多弄几张通行证…… 南京街道 夜/外 黑岩和孟繁明走出餐馆,身后跟着三四个警卫和勤务兵。 黑岩:(转向孟) (英文) 需要我的车送你一段吗? 孟繁明:(英文) 谢谢,不需要了。谢谢晚餐和美酒。 黑岩看着孟繁明转身走进没有路灯、却仍然到处在焚烧的城市。 便衣从餐馆里出来. 黑岩:(日语) 这可是一石二鸟的好事。你去吧,今晚你一定会找到他女儿和她同学的藏身之处。 教堂/大门 夜/外 门铃打响。 陈乔治恐惧地跑出来,手里的电筒都没敢打开。 他接近大门的时候,放轻了脚步,然后趴到地上,打算从门缝往外看,就在此时,不速之客出声音了。 孟繁明:(画外音) 是乔治吗? 教堂/大门 夜/外 孟繁明的姿势跟陈乔治一模一样,肚皮贴地,趴得如同巨蜥。从门下的横缝,能看见陈乔治的被月光甩过来的影子。 我是孟书娟的父亲。 孟繁明从地上爬起来,使劲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马路对面的一根电线杆后面,露出便衣的脸。 陈乔治:(画外音) 孟先生,你有什么事吗?太晚了,都睡了。 孟繁明:那这样吧:请你把书娟叫出来,我有要紧话跟她说。 陈乔治:(画外音) 你等一下。 教堂/院子 夜/外 陈乔治飞快地向厨房跑去。 南京街道 夜/外 戴涛和徐小愚机警地沿着墙壁的暗影向前走。 教堂的钟楼在一百多米之外比白天显得庞然巍然。 戴涛:(轻声地) 我先到巷子口看一下。你别动。 徐小愚点点头。 南京街道/教堂对面的巷 夜/外 戴涛贴着墙壁,朝教堂的方向看去,突然看见一个黑影躲在电线杆后面。 教堂/的大门口,站着不断踱步取暖的孟繁明。 戴涛立刻缩回身。 教堂/大门 夜/外 陈乔治和书娟跑到大门后,喘着粗气。 书娟:爸爸! 教堂/大门 外/马路对面的电线杆后 夜/外 便衣听见了书娟的叫喊,兴奋地瞪大眼睛。 教堂/大门 夜/外 孟繁明被女儿的一声呼唤弄得百感交集。 书娟:(画外音) 爸爸!你在那儿吗? 孟繁明:在……好久没听你叫爸爸了!你好吗? 书娟:(画外音) 还好。 教堂/大门 夜/外 书娟:通行证弄到了? 孟繁明:(画外音) 弄到了。 书娟开心地笑了,这是第一次见她这么由衷高兴的笑。 教堂/大门 夜/外 孟繁明:你把东西准备好,我明天想办法弄一部车来接你走。夜里走不安全。 教堂/大门 夜/外 书娟:就接我一个人? 孟繁明:(画外音) 你可以挑选一个最要好的同学。 书娟沉默着。 教堂/大门 夜/外 孟繁明:救出一个是一个。我会继续想办法,争取多带几个同学过江去。(他急得拍了拍铁门) 娟娟,听见没有? 书娟:(画外音) (低沉地) ……听见了。 孟繁明:明天下午,等着我。 书娟:嗯。 教堂/法比房间 夜/内 快要熔尽的蜡烛照着法比空了的酒瓶。 法比吃力地睁开眼睛,吃力地回想自己身在何处。猛一个激灵,从沙发上跳起来,披上衣服就去开门。 教堂/大门 夜/外 孟繁明从大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包:爸爸给你弄到了你最爱吃的肉松,接着! 教堂/大门内 夜/外 纸包从大门上面飞过来,被陈乔治接住。 孟繁明:(画外音) 奶酪是给英格曼神父的! 教堂/对面的街道 夜/外 戴涛盯着便衣跟在孟繁明身后进入了夜色。 第十五集 南京街道 夜/外 戴涛对徐小愚打了个手势,徐小愚从他身后上来:你快进去。 徐小愚:那你呢? 戴涛:(严峻地) 你别管我。赶紧进去。 徐小愚开始打门铃,一面呼喊:乔治!开门! 教堂/大门内 夜/外 陈乔治跟书娟正要离开大门口,听见门铃,相互看了一眼。门外传来徐小愚的嗓音:开门!是我,徐小愚! 法比从后院跑出来,听见徐小愚的叫喊声,掏出钥匙。 教堂/地窖 夜/内 玉墨睁着眼睛,听着院子里响动…… 躺在她身边的玉箫也睁开眼睛:(小声地) 是谁?…… 玉墨:(小声地) 好像跑出去的女学生回来了! 教堂/地窖/女学生角落 夜/内 刘安娜和苏菲等都睁大眼睛聆听外面的动静。 教堂/大门 夜/外 戴涛看着大门打开,徐小愚正欲进门,又朝他回过头,但他隐蔽在电线杆后面,徐没有看见他。 教堂大门关上了。 戴涛一瘸一拐地沿着墙壁向前走去。 教堂/餐厅 夜/内 书娟、法比、乔治以及十几个女学生都围坐在餐桌边,看着徐小愚狼吞虎咽地吃着冷土豆。 书娟把父亲给她的纸包打开,放在徐小愚面前。 徐小愚看了她一眼。书娟用她的叉子叉起一些肉松,放在她的盘子里。 徐小愚突然把盘子一推,趴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玛丽……玛丽身上挨了两三颗子弹…… 书娟呆呆地看着徐小愚。 所有女学生都呆滞地看着徐小愚。 法比:要不是碰到戴少校,你也回不来了。 教堂/地窖 夜/内 昏暗中玉墨睁大眼睛,把脸转向女伴们。 玉墨:你们听见了吧?是戴少校救了徐小愚!(下面是她的喃喃自语) ……戴涛还活着,他没有走远……我就知道他不会走远…… 教堂/地窖/伤兵一隅 夜/内 隔着帘子,李全有和王浦生也在昏暗里睁着眼睛。 南京街道 夜/外 便衣的脖子突然被人从后面卡住。 偷袭便衣的人是戴涛。从他们现在的位置,可以看见远去的孟繁明。戴涛把便衣拖入一个半开的院门,门上的铜锁显然是被砸开的。 南京街道/某院门内 夜/外 戴涛的匕首抵在便衣胸口上:(低声地) 你是谁?! 便衣瞪着穿国军军装的戴涛,摇摇头。 戴涛:(低声地) 谁派你跟踪的? 便衣:(生硬的中文) 不……懂…… 戴涛:少跟我装东洋大蒜!(把刀剑移向他的脖子) 现在懂不懂?狗汉奸! 便衣:懂!……懂…… 戴涛:说! 便衣:黑岩大佐……皇军……哦,不是,是小日本。 戴涛:为什么要跟踪? 不远处响起马蹄声…… 南京街道 夜/外 路口走来两个骑马巡逻的日本兵。 南京街道/院门内 夜/外 便衣来精神了,眼睛亮起来,眼珠朝马蹄响起的方向打转。 戴涛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 南京街道 夜/外 日本巡逻兵接近了院门。 南京街道/某院墙内 夜/外 便衣猛一打挺,企图挣脱戴涛的控制,脚向后一蹬,蹬在戴涛的伤口上。 戴涛疼得两眼一抹黑,但他全力忍住,刀尖几乎插入便衣的胸口。 便衣不敢再动,两人僵持着,等待日本巡逻兵走过去。 马蹄声远了。 戴涛发现身后是一个防空掩体的入口,他将便衣拖入防空掩体。 院墙内/防空掩体 夜/内 防空掩体里面一片黑暗,只能看见地面上一洼水。 戴涛:说,为什么跟踪! 便衣:我……也不知道…… 戴涛:还有你这样的铁杆汉奸? 他的匕首割断便衣的领带,便衣吓得缩起脖子。 戴涛:想死想活?! 便衣:我真的不知道!……黑岩大佐就是让我跟踪那个姓孟的!…… 戴涛的刀尖又是一下,割断便衣西服领口的扣眼。 戴涛:刀快吧?还想用哪儿试试? 便衣恐惧地把脖子使劲往后仰,眼珠困难地注视着戴涛的刀尖。 便衣:黑岩大佐到处找小姑娘……要找一百个小姑娘,新年开庆功大会的时候……给高级军官献歌献舞…… 戴涛:找小姑娘? 便衣: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十二三岁也行……他听说圣·玛德伦教会女中有好多小姑娘,唱歌一流,全省全市有名…… 戴涛:(冷笑) 只要女学生献歌献舞? 便衣:其他的我不知道…… 戴涛用刀柄给了他一下。便衣立刻满嘴是血。 戴涛:你还不知道什么? 便衣的话语和血泡一块吐出。 便衣:……不知道! 戴涛迅速分析着这个信息:那你为什么要跟踪孟先生? 便衣:孟先生的女儿在玛德伦教会女中,跟她的女同学藏起来了,黑岩大佐让我跟踪,就是要找到女学生的藏身之处。 戴涛:这么缺德的差事你也干?! 便衣:……养家糊口! 戴涛:他们的庆功会是哪一天? 便衣:这个我真不知道,你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戴涛焦虑得走神了。 便衣突然发力,蹬在他的伤腿上。 戴涛没有准备,疼得松开手。 便衣趁机跑出防空掩体,一面叫喊:(日语) 巡逻兵!……巡逻兵! 院墙外 夜/外 戴涛掏出手枪,对准便衣扣下扳机。 便衣向前一扑。 南京街道 夜/外 两个日本骑兵勒住马,战马发出长嘶。 南京街道 夜/外 奔跑的马蹄声响起,迅速近来。 戴涛咬紧牙关,瘸着拐着向仍在地上垂死挣扎的便衣跑去。 他捡起一块石头,砸在便衣的脑袋上。 两个骑马的日本兵已经近来,戴涛转身跑去。 日本骑兵向戴涛举起枪。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枪响了,没有打中。 戴涛的身影蹿入那个半开的院门。 日本骑兵追过来。一个骑兵跳下马,查看着倒在地上的便衣,另一个日本骑兵继续追去。 院墙内 夜/外 戴涛将院门从里面闩上,蹿入黑暗的房屋。 院门外 夜/外 日本骑兵追到院门口,被紧闭的院门挡住。 日本骑兵甲:(回头向同伙叫喊) (日语) 原田,从那边堵住,点火! 叫原田的日本骑兵骑着马进入了一条小街。 弃屋内 夜/内 戴涛想翻上窗口,但他的腿伤使他一再失败。 只听轰的一声,迎面的窗外一片火光。 戴涛看着巨大的火舌迅速舔入房内…… 又是轰的一声,他回过头,见来路也被火封锁了。 他四处张望,想找缺口突围,但火势飞速扩展,他退缩着,一面仍然机智地四处逡巡,寻找突围出路。 火光把空间照得通明,他看见一张方桌,桌面上铺着毡毯和一个高筒痰盂,他将痰盂里的水泼在毡毯上,然后揭下毡毯,披在身上。 院墙外 夜/外 两个日本骑兵用枪对着燃烧的房屋,严阵以待。 院墙内 夜/外 戴涛披着湿淋淋的毡毯冲出火海。 院墙内 夜/内 戴涛披着冒着火苗的毡毯冲入防空掩体。 他在那一洼水里打了个滚。 院墙外 夜/外 日本骑兵对着火海射击,一面吼叫—— 日本骑兵:(中文) 出来!缴枪不杀!…… 院墙内/防空掩体内 夜/内 戴涛一身泥水,举着手枪,也是严阵以待。外面的日本骑兵的枪声和吼声传进来。 院墙外 夜/外 轰隆一声,这座原先还算强撑着的房屋塌了架子,无数火星溅向夜空…… 安全区 清晨/外 拉贝和秘书走过来,逡巡着街道。 一个女人的呼救声从不远处传来。 拉贝: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他们循声跑去。 安全区/某宅门楼前 清晨/外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被四个日本兵抬起,向门楼的廊檐走去。 他们开始撕扯女子的棉袍。 女子反抗着,又撕又咬,拳打脚踢,每一个对抗动作都招致一刀。日本兵们一边用刀在女子身上、脸上、头上划着,一面发出恶棍作恶时的笑声。 已经血头血脸的女子陷入昏迷。 日本兵们嘻嘻哈哈地宽衣解带。 拉贝和秘书赶到。拉贝摁住欲叫喊的秘书,忍住愤怒,尽量用和缓的声音招呼日本兵。 拉贝:(英文) 早上好,先生们。 已经脱去了衣服的日本兵们回过头,看见站在两米之外的拉贝。一个日本兵打了个手势,让拉贝走开。 日本兵们:(英文) 走开! 拉贝向前跨了一步。 拉贝:(英文) 我说先生们,一大早就干这个,你们不难为情吗? 一个日本兵跳起来,把刀对准拉贝。 日本兵甲:(英文) 不关你事! 秘书拉住拉贝。 秘书:(英文) 这是约翰·拉贝先生! 日本兵看了一眼拉贝的臂章,刀子缩回一些。 拉贝一个一个地看着日本兵们。 拉贝:(英文) 还瞪着我干吗?想让我记住你们的嘴脸? 日本兵们扫兴地拿起各自的衣服一哄而散。 拉贝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赤身裸体并满身是血的女子身上。秘书将女子抱起。 拉贝:(英文) 日本兵每天干相同的坏事,只不过肇事者和受害者的面孔不同。 曾经的藏玉楼/后院 早晨/外 一具尸体的脸部被蒙着一顶日军军帽,搁在一块门板上。 军帽被揭开,露出便衣的面容,一双空洞的眼睛瞪着镜头。 顺着便衣凝固的目光看去,我们看见黑岩刮了一半胡须的脸,下巴上粘着一团沾血的药棉。 黑岩皱着眉头摆了摆手,军帽又盖住了便衣的脸。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住处 早晨/内 一个勤务兵端进一盆热水,放在玉墨曾经用过的洗脸架子上。 黑岩在洗脸架上的小镜子(那曾经反射出的是玉墨的面影) 照了照,涂上剃须膏,继续剃须:(问勤务兵) (日语) 孟没有打电话来? 勤务兵:(日语) 没有。 黑岩沉思的脸从镜子里反射出来。 黑岩:(日语) 给我接第十中队十六小队。 勤务兵:是。 勤务兵走出去。 黑岩轻轻用毛巾沾了沾下巴,微微皱起眉,将那块沾血的药棉摘下来,仔细打量着一道小小的割伤,似乎在琢磨这点暂时的破相该怎么处理。 勤务兵:(立正) (日语) 电话接通。 日军军营 早晨/内 军曹的手拿起电话,一听电话里的声音他就来了个干脆的立正。 曾经的藏玉楼 早晨/内 黑岩:(对话筒) (日语) 加紧观察圣·玛德伦教堂。 军曹:(画外音) (日语) 是! 黑岩:(日语) 但是不准伤害任何一个人。 日军军营 早晨/内 军曹又是一个干脆的立正:是!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 日/内 被拉贝救下的女子脸上身上缠满绷带,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 威尔逊医生、魏特琳和美国记者围坐在病床周围。 魏特琳:(英文) 拉贝先生现在每天出去巡游,每天都能碰见这类事情。 威尔逊:(英文) 十四处刀伤。我现在信服了,天下是有这种以残害别人取乐的人。 美国记者对准伤员按下快门。 威尔逊:(问美国记者) (英文) 你今天要离开南京? 美国记者:(英文) 今天下午。 威尔逊拿出一个胶卷:(英文) 真羡慕你。(把胶卷塞在记者手里) 你把这个也带出去,拍的是前天送来的一个女受害者………可惜我没有救活她。(他拍拍记者的肩膀) 全拜托你了。把这些照片公布出去,让世界尽快了解我们每天面对的现状,争取早些把日本兵还原成人,把南京还原成人间。 教堂/地窖 日/内 喃呢皱着眉头,捂着肚子,从铺位上站起来。 秋水充满同情地看着她:又疼了?一早上都拉几次了? 喃呢:哪个还数数啊?吃洋山芋都能把肚子吃坏了! 玉墨:恐怕受凉了吧? 教堂/地窖 日/内 帘子那一边,女学生们相互使了个眼色。 苏菲:(愤恨地耳语) 又要去用我们的马桶了! 书娟:(耳语) 你们想法子缠住她。 书娟站起身,撩起帘子出去了。 徐小愚用手搓着自己学生裙上的泥巴,目光痴痴地看着同学们。 教堂/厨房后 日/外 书娟拿起一块煤。 教堂/大厅/女盥洗室 日/内 书娟的手把煤抹在马桶座圈上。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 日/内 喃呢急匆匆地跑来,走进女盥洗室。 教堂/大厅/女盥洗室 日/内 喃呢从女盥洗室出来,突然被几个女学生堵住。 苏菲:又来用我们的马桶! 喃呢:没有!…… 女学生们把她团团围住。 刘安娜:那你跑这儿来干吗? 喃呢寡不敌众地往后退却。 女学生丁:死不要脸!要不是你们挤进来,朱玛丽也不会跑出去给小日本打死! 苏菲:就是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害死朱玛丽的! 刘安娜:本来冲马桶的水就不够,你们还来用! 女学生丙:不是在院子里给你们挖了个茅坑吗?不老老实实到那儿去上茅房! 喃呢:那个茅坑也没个屋顶,好冷哎! 苏菲:冷你就来糟蹋我们的地方! 女学生丁:就那一点点冲马桶的水,你们还要跟我们抢!抢了我们粮食,抢了我们的地盘,还要抢我们的马桶!把朱玛丽的命都抢掉了! 苏菲:赔我们!把水赔给我们!不赔饶不了你! 喃呢:真没用你们的马桶,就是想照一下镜子,(厚颜地笑着) 我们这种人,照惯了镜子了……真没用你们的马桶…… 一直不说话的书娟突然上来,撩起她的旗袍。 喃呢:哎,你干什么? 书娟:干什么?(对同学们) 你们都看见了吧?她屁股都是黑的!我在马桶上用煤灰做了记号,坐上去记号就到你屁股上去了!懂了吧?笨瓜! 苏菲:看你还敢不敢赖?!把水赔给给我们!把朱玛丽赔给我们! 喃呢被女学生们东推西搡,喃呢倒在地上,村妇一样哇的一声哭喊起来,一面踢腿蹬脚。 女学生们愣了,然后每个人都抽泣起来。 法比出现在大厅门口:刘安娜! 刘安娜抽泣着,转过头看着法比。 法比:带着同学回地窖去! 教堂/地窖 日/内 玉墨帮喃呢梳着蓬乱的头发:(低声自语) 憋在这洞里,再憋几天,人全会疯了。 李全有默默地站起来,看着王浦生:浦生,你跟我来。 教堂/厨房 日/内 李全有艰难地从地窖出入口爬上来,浦生跟在后面。 浦生盯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或者说什么。 李全有: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死过一回,好像就特别怕死。你怕不怕? 浦生眼睛亮闪闪地看他一眼。 李全有:给小日本枪毙之前,我从来不晓得怕。性命捡回来了,才晓得性命是好东西,丢了就没了。不然咋会跟女人和小丫头躲在一块儿,躲这么多天呢? 浦生懵懂地听着他说。 李全有:七尺汉子,跟女人们挤在一块,人没死就该烂了。 浦生似乎明白了。 李全有:再有两天,等我的腿再好点,走路不拄拐了,我也跟戴少校一样,走个 的。 浦生:走?去哪? 李全有:管他的,反正不能在这里面沤着,万一小日本再进来,还把学生和那帮女人连累了,把教堂神父老头也连累了。 浦生:那你也带我走! 李全有:你是伤了脏器的,要养一阵子。再说,你还有妹妹。 浦生不再争执了,瞪眼看着他。 他拄着拐杖向厨房后门走去。 浦生:班长你去哪里? 李全有:我住柴房。小日本再来,发现了我,我至少不连累学生和女人。 浦生:我跟你去! 南京街道 日/外 天空下着小雪。 穿着神父教袍的法比东张西望地蹬着那辆三轮车从大路拐上小路。 车头上,一面美国国旗和一面红十字会会旗疲惫地耷拉着。 荷塘附近的巷子 日/外 远处仍然响着枪声。 穿着神父黑色教袍的法比飞快地蹬车从小巷里冲出,车头上一面更大的美国国旗。 法比把三轮车停在荷塘边,从车厢里拎出一个铁皮桶,弓着腰,低着头,迈着猫步,小心翼翼地向塘边靠近。 一只鸟从残荷里突然飞起,法比立刻趴在地上,铁皮桶骨碌碌地顺着斜坡滚进塘里:(低声咒骂) 死东西!吓死老子了!…… 他脱了鞋子,蹚进荷塘,去够铁桶。突然,他的手定住了,水面上漂来一具尸体,庞大的身体上,套着黑色的教袍。是阿顾。 法比恐惧地看着阿顾浮动着的头发,向后退去,一下子被淤泥滑倒,浑身都浸在水里。 残壁 日/外 从三八枪的准星里看到法比和陈乔治将阿顾的身体用绳子拉上岸。两人吃力地将尸体搬上三轮车的车厢,又在尸体上盖了一条床单。 一只手从他身后伸过来,把他的枪口压下去,他回过头,看见身后是军曹。 军曹朝法比和乔治举起望远镜。 望远镜镜头里,法比骑上车,乔治推车,渐渐远去。 教堂/后院 日/外 盖着床单的阿顾被放在一口新墓坑里。 从灰色天空飘落的雪花大起来,也密集了,眨眼间阿顾的尸体上就积了一层薄雪…… 教堂/地窖 日/外 女学生们惊恐地抬起头,看着苏菲。 徐小愚:你胡说! 苏菲:不信你去问乔治!阿顾在那口荷花塘里泡了好几天,我们前两天喝的,就是泡阿顾的水!…… 书娟两眼发愣,一股鲜血从鼻孔里涌出来。 教堂/地窖 日/内 玉墨的视角。她从透气孔里看见鼻子下一片血迹的书娟,捂住嘴巴,正在发出“ ”声。 教堂/大厅 日/内 法比站在圣母圣婴的塑像前,脸色惨白地闭着眼睛。 刘安娜走进来,看着法比的侧影。 法比:我说过,没事不准从地窖出来。 刘安娜:孟书娟……不知怎么了…… 法比猛地转过脸。 教堂/院子 日/外 书娟蹲在地上,面前一大摊血。 法比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就往大厅里跑去。 教堂/大厅 日/内 法比抱着书娟跑上楼梯,跑过回廊,进入一个门上有个红十字的房门。 教堂/大厅/医药室 日/内 法比将书娟平放在一张木头长椅上,拉开一个抽屉,在里面翻找,什么也没有找到,又打开另一个抽屉…… 法比从一个抽屉里找出一个小瓶子,瓶子上的招贴上印有“云南白药”,他拧开瓶子,将瓶口对着手心猛倒,只倒出一星点药粉。 他将那一点药粉喂进书娟的嘴巴。 书娟的鼻血流得更急了。 法比继续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翻找,不时回头,看着紧闭眼睛面色惨白的书娟…… 他把找出的一卷纱布扯断,塞进书娟的鼻子,但血仍像开闸一样,堵塞不住。纱布、药棉都被用完了。 他只得用自己的手去捂住书娟的鼻子,血却从他手缝里、手底下不断涌出…… 血顺着法比的手流在地上…… 女学生们也跟进来了,无措地看着束手无策的法比。 刘安娜:她老爱流鼻血! 苏菲:这次比哪次都厉害! 玉墨:试试这个。 法比抬起头,见玉墨手里端着一缸子雪。 法比看着她,玉墨蹲在书娟身边,把一捧雪轻轻按在书娟的鼻梁上。书娟还是闭着眼睛,但血流量似乎减少了。 玉墨:(对法比) 用一个雪团冰她的后脖颈。 法比赶紧从缸子里抓出一把雪,团成一个小雪团,从书娟的脖子下塞进去。 所有的人都静悄悄地等着。 玉墨取下自己腋下的手绢,擦掉书娟鼻子下和脸上的血迹。 她把手绢移开,人们发现书娟的鼻血被止住了。 书娟低声地哭泣起来,缩起身子…… 玉墨:(轻声地) 好了…… 她慢慢站直身体,看着缩成一团哭泣的书娟。 地上的血迹已经凝固变色。 长椅上仰面躺着一动不动的书娟。 法比走上来,担忧地看着她。 法比:好点吗? 书娟无力地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要是我跟我奶奶一块去了汉口,我就不会住地窖,不会看见小日本杀人,不会喝泡过阿顾的水了…… 法比在她对面的一把长椅上坐下里,看着她。 书娟呆呆的目光仍然盯着天花板:要是我爸没跟那个女人好,我就会跟家里一块去汉口了。 法比似乎明白了。 书娟:我恨我自己。 法比:恨你自己任性,跟父亲闹气是吧? 书娟慢慢地摇摇头,眼泪掉出来。 法比:那你恨自己什么呢? 书娟:什么都恨。我恨我的眼睛,因为她也有眼睛,我恨我的鼻子、嘴巴,因为她也有鼻子嘴巴,我恨我自己的身体,因为我也长了跟她一样的女人的身体。 法比:我能问一句吗?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书娟:她漂亮,妖气,是个脏女人、贱女人……天底下为什么有我,还要有她呢? 法比无语了。 书娟:我过去都不晓得恨是什么东西,现在见到的东西都让我恨…… 法比:你晓得我怎么想?跟日本人比起来,世界上没有值得我恨的东西。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和陈乔治用盆把雪舀起,倒入铁桶。 一桶桶的雪被倾入喷水池。 女人们拿着缸子和脸盆,舀起越来越厚的雪。 她们接起长龙,传递铁桶…… 一桶桶的雪被倾入消防池。 一桶桶的雪被倾入浴池、大锅。 …… 大锅里的雪融化着。 教堂/院子 日/外 乔治和法比抡起镐头,在地上挖坑。 女人们也帮着铲土,抬土。 一桶桶的雪被倒入土坑里。 女人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 英格曼神父的卧室 日/内 英格曼神父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几乎快乐地在劳动的人们,感触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英格曼:主,感谢您,这场雪救了我们…… 教堂/大门 日/外 大雪中,一辆轿车在被雪覆盖的路上轧出两道车辙。 轿车停在圣·玛德伦教堂门口。车门打开,从里面下来的是孟繁明。他直奔大门,急不可待地打响门铃。 教堂/大厅 日/内 陈乔治跑进大厅侧门,一面叫喊。 陈乔治:孟书娟!你爸来接你了! 在二楼回廊上的所有女学生都看着医疗室的门。 教堂/大厅/医疗室 日/内 躺在长椅上的孟书娟眼睛亮起来。 陈乔治已经来到医疗室门口,敲着门,似乎比当事人还激动:(画外音) 孟书娟,你爸开着轿车来的,来接你去搭船!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 日/内 所有的女学生都围到医疗室门口。 陈乔治:他叫你快点收拾东西!他就在院子里等你。 书娟:晓得了,你说我马上就来。 女学生丙:到底汉奸有办法! 女学生丁:你不要嘴硬,要是他能带你去搭船,你就不叫人家汉奸了! 徐小愚:那也是汉奸! 女学生丁:管他汉奸不汉奸,救一条命是一条命! 教堂/大厅/医疗室 日/内 书娟听着同学尖刻的议论,微微一笑,打开门,迎着羡慕、妒忌、愤恨的目光走出去。 教堂/院子 日/外 孟繁明走向正在舀雪的玉墨:玉墨,拿上你的东西,跟我走。 玉墨扭头看着他,不为所动。 孟繁明:日本人全都疯了,光天化日的就杀人强奸,我来的路上就碰到好几伙日本兵轮奸妇女,一个是六七十岁的老太太!…… 玉墨用手捧起一捧雪,放进捅里,看着他臂膀上的袖标:那也不妨碍你当他们的帮凶。 红绫此刻走上来,一面在身上擦着冻红的手:哎哟,孟先生,来了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玉墨,我看你是得便宜卖乖,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个时候,人家还有情有义要带你走,你还不快点走,在这里做姿弄态的,阿是要我们这些人眼红啊? 玉墨:你眼红什么?我不早就讲了,让给你了吗? 红绫:(看一眼孟) 你真是不晓得好歹…… 玉墨:(慢悠悠地) 好歹也要分怎么个好,怎么个歹。日本人没打进来,是一个分法,日本人打进来了,又是一个分法。 孟繁明:玉墨,我是念那六个月的情分…… 玉墨:(冷笑) 那六个月是你瞎了眼了,没看出我是什么货色。 孟繁明:(伤心气绝地) 你怎么…… 玉墨:(进一步刺痛他地冷笑) 要么就是我瞎了眼,不识货,没看出你一半是日本货。 孟繁明悲愤地看着她。 玉墨:你没事了吧?我还有事。 她提起装的半满的桶,转身走了。 孟繁明慢慢转身,向大门走去。 红绫追上来,拉住他的胳膊,挽着他向前走:路滑得很,不要跌跤啊! 孟繁明企图摆脱她的纠缠,她却笑嘻嘻死缠烂打。 红绫:想开点,孟博士,强扭的瓜不甜。她不识货,还不识抬举,我识抬举。(妖媚地看他一眼,笑得跟糖稀一样) 我跟你走吧,阿好?一打仗,到处都是孤魂野鬼,你有我这个伴,焐焐被窝也好啊!我烧菜烧饭,捶背捏脚,只有比她赵玉墨强,不会比她差…… 孟繁明抽出胳膊。 红绫: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保证伺候得你老家都不认得!不跟你要钱,给两个零花钱就行了,最多给我买两双丝袜子。你要是够了呢,随时打发我走,保证不跟你来热粘皮,粘上甩不掉,甩掉脱层皮…… 孟繁明:谢谢你,请回吧。我还有要紧事要办。 他急匆匆地开了大门出去。 红绫:(咬紧牙关) 呆子! 教堂/大门 日/外 孟繁明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员的位子。 后面的车门被拉开了,孟一震,回过头,见上车的是苏菲和女学生丁。他顿时愣住了。 孟繁明:书娟呢? 苏菲:(胆怯地) 她说孟叔叔您先把我们送到江北,再回来接她。 孟繁明拉开车门就下车。 教堂/大门 日/外 书娟听见门铃声,打开门上的方形窥视窗。女学生们站在教堂大厅侧门口向他们张望。 小窗口露出父亲的脸。 孟繁明:(气急败坏地) 怎么回事?! 书娟:苏菲年纪最小,戴米爱生病,你带她俩先走。 孟繁明:你这是胡闹! 书娟:我说过我最后走。 孟繁明:不行!…… 书娟:只有我最后走,你才会把我所有的同学都带走。 孟繁明:你晓得我费多大劲才弄到两张通行证?脸面、脑袋加上传家宝都提在手上,才跟日本人求来的! 书娟:你能弄到两张,就能弄到更多的。 孟繁明呆呆地看着女儿。 书娟转过脸,挑衅地,狠狠地看着同学们:我爸爸不是汉奸,汉奸才不会救人。 孟繁明:书娟!只要你跟我走,我不在乎她们叫我汉奸! 书娟:我在乎! 她关上窗子。 教堂/大门 日/外 孟繁明面对着关闭的小窗和门,呆呆地站立着,任雪花落在他肩膀上。 然后,他猛一转身,向轿车走去。 教堂/大门 日/外 书娟背抵住大门,听着轿车发动的声响,听见轿车远去,眼睛里渐渐有了泪。 女学生们看着她,有点抱愧的意思。 书娟:你们记着,我爸不是汉奸。你们以后谁再叫他汉奸,我跟你们拼命! 南京/下关码头 日/外 几十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把守着检票口,一个个地检查乘客的通行证。 孟繁明把两个女学生送到检票口,拿出两张通行证,递给检查证件的日本兵。 日本兵仔细看着他臂上的袖章和通行证。 两个女学生心惊胆战地手拉手。 日本兵把通行证还给孟,孟一手拉着一个女学生踏上栈桥。 轮渡 日/内 孟繁明领着两个女学生往轮渡的底层走去。 他带着她们走进锅炉房。 一个三十多岁的锅炉师傅正在加煤。 孟繁明:杜师傅。 杜师傅抬起头,看着两个女孩子,笑了笑。 孟繁明掏出一张纸片,递给杜师傅:这是地址,到了浦口拜托你把她们带到这个地址。 杜师傅:你不一块走吗? 孟繁明:(苦笑一下) 这回还不能走。 杜师傅:那这两个哪个是你女儿? 孟繁明:都是。(对两个女学生) 你们俩要乖,要听杜师傅的话,啊? 两个女孩子热切地可怜巴巴地对孟点头。 南京/下关码头/检票口 日/外 轮渡长长地鸣了一声笛。排队上船的旅客只剩下五六个人了。 那个美国记者走在队伍的最后。 一个戴礼帽穿着讲究的中年男人走到检票口,接受日本兵的搜身。 美国记者掏出烟盒,点燃一根烟,紧张地注视日本兵的搜身动作。他的脚边放着一个中型皮箱。 一个日本兵把戴礼帽的中年男人的皮箱打开,倾出里面的衣服和物品,在箱子最下面发现了一个照相机。 日本兵打开相机,拿出里面的胶卷。 戴礼帽的中年男人:(点头哈腰地) 这是我儿子过生日照的照片,现在我儿子已经死了,请你让我留下这些照片吧…… 一个翻译把男人的话译给日本兵。 日本兵从胶卷盒里扯出长长一条胶卷,然后擦燃一根火柴,将胶卷点着。中年男人扑过去想抢救,被日本兵们推倒。 戴礼帽的中年男人:我儿子二十岁的生日照片,他母亲想看的…… 日本兵没等翻译插嘴,一刺刀捅过去,中年男人被刺刀定在地上。 美国记者脸色煞白,趁人不注意,溜出队伍。 江边/小树林 日/外 美国记者小跑着进了小树林。 他焦急地四处观察,发现一棵歪长的柳树,打开皮箱,从箱子里拿出十来个胶卷。其中有拉贝交托给他的胶卷。 他跪在雪地里,刨开积雪,用一根树枝挖掘着冰冻的泥土。 渐渐地,泥土被他挖出一个坑来。 他拿起箱子里一条围巾,把相机和胶卷包起来,放进坑里。 他站起身,又仔细打量一眼树林周遭,向树林外快步走去。 南京/下关码头 日/外 美国记者走到检票口,接受搜身和行李搜查。不远处是出口,孟繁明正从那里出来,也在接受证件检查和搜身。 美国记者通过了检票口,跑上栈桥,跑上轮渡甲板。 轮渡长鸣一声,开始起锚。 通过出口的孟繁明听见轮渡鸣笛,转过身,望着船离开了江岸。 他就像是送别自己的女儿一样,眼里出现了一丝慰藉,目送轮渡渐行渐远,逐渐被雪雾朦胧了。他转过身,向码头上走去。 南京/下关码头 日/外 孟繁明顶着风雪走出码头的出入口,刚一抬头,看见面前出现了两把刺刀。 他惊慌地往后趔趄一下,险些从台阶上跌下去。稳了稳神,对黄色军帽下露出的冰冷的眼睛微微一笑。 孟繁明:(英文) 我是(他指了一下臂章) …… 台阶顶层站着六个日本兵,一色的冰冷目光。 黑岩从刚刚不远处一辆轿车上下来,脸色铁青。 黑岩:(英文) 我来跟你一起为你女儿送行,可惜来晚了一步。 孟繁明:(英文) 我的女儿没有走。她把逃生的机会让给她的同学了。 黑岩不露声色地看着他,脸色阴得可怕。 孟繁明:(英文) 她的无私让我自豪。自豪的同时,我为自己的自私羞愧。 黑岩:(英文) 自私的基础是自我,无私的根基是超自我。自私没什么值得羞愧的。请上车。 孟繁明:(英文) 我是自己开车来的。 黑岩:(英文) 你的车我们替你保管,绝对安全。 孟繁明悟到,这是黑岩在拘捕他。 一个日本兵拉开车门,孟繁明坐入后座,然后一边上来了一个日本兵,把孟夹在中间。 黑岩从另一边上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 车开动了。 曾经的藏玉楼/后门 日/外 黑岩的轿车停下来,车门打开,先跳下两个日本兵,接着,孟繁明从后座上出来。一个日本兵替黑岩来开门,黑岩下车。 曾经的藏玉楼/后院 日/外 两个日本兵押解着孟繁明走进后门,后面跟着黑岩。 孟看见地上躺着一具蒙着被单的尸体,一阵惊恐。 黑岩:(英文) 孟先生,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他把下巴一摆,一个日本兵上去,揭起被单,露出便衣的脸,这是一张完全没有血色的脸,被雪地衬出一种肮脏的黄白色。 黑岩:(英文) 孟先生,这一回合是你的胜利。 孟繁明:(英文) 他是谁? 黑岩:(英文) 他是我专门派去保护你的人。这些天一直跟在你后面,生怕你的安全受到威胁。 孟繁明悟到了,跟黑岩的关系上一直隔着的那层窗户纸被捅破了,一切都明朗了,孟突然强硬和坦荡起来。 孟繁明:(英文) 你的意思是,这些天一直有劳他盯我的梢。 黑岩:(英文) 你可以那么理解。昨天夜里,他跟你去看你的女儿,结果被暗算了。 孟繁明:(英文) 他为什么要跟我去看我女儿? 黑岩:(英文) 我说了,他是保护你和你女儿安全的。 孟繁明:(英文) 那么他是被谁暗算的呢? 黑岩盯着孟。 孟繁明:(英文) 我不是干这类事的人。 黑岩:(英文) 我宁可相信,你是干这类事的人。 孟繁明:(英文) 随你吧。反正我现在的命都在你手里。 黑岩:(英文) 好了,他是怎么死的,或者说,他死了还是活着,对我,都不是大事。 孟繁明看着他。 黑岩:(英文) 你在心里问我,那什么是大事呢?我们俩各有各的大事。你的大事是,你女儿现在还在这座疯狂的城市里,必须尽快把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我的大事就是要在日本民间参访团到达南京之前,恢复南京的市容,否则这座城市,皇军觉得有点拿不出手。我们俩的大事不同,不过我们可以互相帮助。比如说,你帮我找到速干水泥的贮藏地,我可以再给你签发几张通行证,让你把你女儿带出南京,或许还可以把她的同学一块带走。这个互利计划听上去够公道吧? 孟繁明沉默着。 黑岩:(英文) 其实商人的坦白和效率很值得我们学习。何妨不做一次商人呢?我帮你签发多少张通行证,跟你帮助我弄到多少吨水泥恰成正比。 孟繁明:(英文) 你背后有一个军队来让我兑现,可是我又有什么能让你兑现呢? 黑岩:(英文) 不冒险的商人,做不了大买卖,只能沿街叫卖。 孟繁明:(英文) 我可以考虑一下吗? 黑岩:(英文) 当然。(呼喊一个日本兵) (日语) 召仓,带孟先生去休息,顺便考虑问题。 一个日本兵上来,用绳子反绑住孟繁明的手:(日语) 走! 孟繁明被押解着穿过后院,进入厨房旁边的小屋。 黑岩看着初雪上被孟踏出的一个个脚印,冷静得似乎在点数它们,转身向楼内走去。 曾经的藏玉楼/小屋 日/内 孟繁明跨进门,门在他身后关上。 他打量着这个新环境:一间四五平米的小屋,靠墙摆放着若干腌菜坛子,肮脏潮湿的地面上散落着鸡毛、鸭毛……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黑岩正在接电话。 黑岩:(低声地) (日语) ……一定要抓紧时间,让收尸队把到目前还没有处理完的尸体全部处理完。已经火化的要尽快在夜间把灰烬倒入各条街巷的下水道……明天,最后剩下的那部分收尸队员也要全部处理掉,再重新雇用一批收尸队员,处理前一批收尸队员的尸首,这样,南京被占领后我军处决的所有中国人的尸体数目,才会永远成为一个谜团…… 教堂/院墙内 傍晚/外 燃烧的灰烬上落满雪花。 倒塌的瓦砾碎砖下,伸出一只手,推开瓦砾碎砖,又推开一根烧成焦炭的木头,慢慢地,另一只手也伸出来。 雪花还在纷纷扬扬,戴涛一露出脸就贪婪地张开嘴,让雪花落到他的舌尖上、嘴唇上…… 焚烧后的弃屋 傍晚/内 一身焦黑的戴涛走在不规则的空间里。 他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浑身哆嗦着——他腿上全是泥水,缠在伤口上的绷带乌黑水湿。 他脱下外衣,用匕首在左臂的衣袖上割开一刀,然后用力一扯,扯下一条袖子。他又将扯下的那条袖子割成三四条。 他解开腿上的绷带,看了一眼被泥水泡烂的伤口,用袖子的一部分擦拭着伤口。 他疼得浑身发抖。 最后,他将剩下的布条包到伤口上。 教堂/大门 夜/外 一个敏捷的身影贴着墙跟潜行过来。 他正要打铃,又犹豫了,一瘸一拐地溜着墙根向围墙侧边迂回。 教堂/围墙侧边 夜/外 他一脚蹬着树干,一脚蹬着墙壁,向上攀登。 腿伤使他维持不了攀登的姿势,滑落到地上。 他靠着墙大口喘气,再一次撑起,再一次攀登,再一次失败…… 教堂/大厅/女盥洗室 夜/内 一支蜡烛的光亮照着玉墨:她用手巾沾着水,擦洗着身体。 豆蔻和红绫也在擦身,快乐地低声玩闹。 豆蔻:我掉了恐怕有五斤肉!裤腰这么肥! 红绫:五斤肉红烧粉蒸都够我吃两顿的! 豆蔻打了她一巴掌。 玉墨:你们赶紧吧,回头学生们又要跟我们闹了,说我们偷用她们的盥洗室! 豆蔻:这是雪化的水,外头多的是!她们闹什么? 豆蔻帮着红绫搓背,红绫舒服得挤眉弄眼的。 红绫:那帮小丫头,就是死看不上我们!找个什么狗屁茬子,就要跟我们闹!姑奶奶要不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早就把她们一个个捶扁了!姑奶奶胃口大,给什么吃什么,就是吃不得亏! 玉墨:(淡淡地) 我洗完了啊,走了,你们也快点。(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端起盆子) 她们找茬子跟我们闹,你们还想陪着闹?那才叫没趣。 教堂/院子 夜/外 玉墨端着铜盆从教堂大厅出来,快步穿过院子。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她不远处传来。 戴涛:(画外音) 玉墨! 玉墨猛地站住脚,手里的铜盆落在雪地上,无声无息。她向声音的源头望去,白色的雪使视野明亮,戴涛黝黑的的身影清清楚楚映在一片白光里。 玉墨朝戴涛扑过去。她扑到戴涛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戴涛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好意思,但立刻被她的真情感动,也伸出双臂搂住她。 玉墨抽泣起来。 戴涛:哎,怎么了……见面了还不高兴? 玉墨只是抽泣。 戴涛摸索着,摸到了她的脸颊,想用手掌为她擦泪,但玉墨一把抓住他的手,就放在自己牙齿上,又轻又狠地咬着他的手背、手指…… 戴涛被她这种奇特的欢爱表达方式逗乐了:你这一咬,我腿上的伤不疼了。 玉墨:你又受伤了?! 教堂/大厅/医疗室 夜/内 玉墨扶着戴涛慢慢进来,让他坐到那把长椅上,又将他上身摁下去,使他躺平。 她的手摸到一根蜡烛,又摸到一盒火柴,嚓的一声,火柴擦燃,在黑暗里出现一团光亮。 点燃的蜡烛使得金黄的光圈扩大开来,使得两人的空间显得温暖安全。 玉墨拉开一个个抽屉,寻找器具和绷带。但是一个个抽屉都是空的:没有绷带了…… 玉墨把蜡烛挪开,自己待在暗处。她解开自己衣服的纽扣,脱下棉旗袍,又脱下丝绸衬裙,羞涩地看了戴涛一眼。 戴涛听见黑暗里响起一声丝绸裂开的声音,既悦耳又刺耳…… 玉墨:我的衣服是干净的,刚换到身上的…… 玉墨披上棉旗袍,把蜡烛端起:酒精来了,你要忍住…… 她把蜡烛放在长椅旁边的地上。 玉墨慢慢地蹲下来,看着戴涛闭着眼睛,安详、信赖地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她。 玉墨:对不起…… 戴涛微微睁开眼睛,看着她。玉墨把嘴唇凑到他眼睛上,吻了一下。 玉墨:(羞涩地一笑) 我手笨,不要看我。 戴涛撑着坐起来:我自己来吧。我这看护啊,比你资格可是老多了。(他笑了一下) 你帮我做麻醉师。 玉墨:麻醉师?……哪儿有麻药? 戴涛:有,你的嘴巴。 玉墨懵懂地看着他。他脱下军装。 戴涛:你咬住这里,(他指着自己的右肩头) 我让你使劲,你就使劲。这儿给你咬疼了,伤口就不疼了。这叫注意力转移。开始吧? 玉墨试探着把嘴贴到他刚健的肩头。 戴涛:咬啊! 玉墨:(哭笑不得) 不行! 戴涛:怎么不行呢? 玉墨:下不去口! 戴涛:那你看得下去伤口疼?疼得跟一把刀在里面搅似的! 玉墨再次试探着把嘴贴在他肩头。 戴涛:咬住喽! 玉墨:嗯! 戴涛:使劲! 玉墨眉头一皱,闭上眼睛…… 戴涛一把扯下被血和泥粘住的布条。 玉墨紧紧搂住他,摸着他脖子上的汗,然后,又摸着他狂跳的心脏。 戴涛:(嗓音十分微弱) 谢谢啦…… 玉墨看见戴涛死去一样紧闭着眼睛:(轻声地) 戴少校!……(提高声音) 戴涛!…… 戴涛毫无反应。玉墨害怕了,把手指放在他鼻子下,一息尚存,她还是不放心,又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觉出了跳动,放心了:他是昏迷过去了。 玉墨看见他那件被撕下了袖子的衬衫露出自己咬下的齿痕,齿痕深深嵌入他光滑结实的皮肉……她不由得伸手抚摸着那些齿痕,似乎要抚平它们…… 南京街道 夜/外 一个形态晦暗的小山包上闪烁着点点火星。 一群收尸队员打着灯笼,像蚂蚁搬家一样围着这座骨灰的小山包忙碌。 灯笼光照着他们马甲上又黑又粗的“殓”字,使画面增添几分阴间气氛。 他们用铁锨和簸箕撮起地上的骨灰,装入大筐或独轮车。 一个下水道的方形盖子被打开,一筐筐的骨灰被倒进去。 老陈:这些骨灰都倒进下水道,明年夏天雨水要大,非堵塞不可。 得贵:管他呢。让倒就倒吧。 一车一车还带着点点火星的骨灰被倾入下水道。 下水道 夜/内 下水道的支流汇聚成主流,载着各种重浊的垃圾,如同冥界的大川,滚滚向前。 成车的灰烬从上方倾下。 带着火星的灰烬落入黑暗的水,发出扑哧扑哧的叹息,渐渐熄灭了…… 昏冥之中,只剩下哗哗的流水声响,在城市的脏腑和肠道里发出共鸣…… 下水道出口 夜/外 下水道的巨大出口吐出带骨灰的污水…… 巨大的出口上面,是魁伟的古城墙。 法比的房间 夜/内 法比和玉墨听着戴涛的讲述—— 戴涛:……黑岩的探子跟踪孟先生好几天了,但是不知道他到底了解多少教堂的情况,也不知道黑岩是不是怀疑孩子们其实就藏在教堂。所以孟先生是个关键人物,他绝不能透露了孩子们的藏身之处。 法比:上次日本兵进来,除了王小珍,倒是没看见其他学生。 戴涛:要发现学生们的藏身之处是很容易的。教堂的围墙连女人都爬得上来。 法比:那怎么办? 戴涛:要想办法把孩子们转移到南京城外去。 法比:原先还有一辆卡车,现在…… 戴涛:没有车,确实很难把十几个孩子带出南京。 法比:有车也难,鬼子把守着所有城门,公路要塞,盘查严密得很。 两人陷入苦恼的思索。 城墙上 清晨/外 大雪里,几百个穿收尸队马甲的男人被两队骑马的日本兵押解着往前走。 曾经送李全有和王浦生去教堂的老陈和得贵也在这群人里。 得贵:(小声嘀咕) 这么大的雪,让我们到哪里去收尸啊? 老陈不语,但我们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已经预感到什么。 南京/郊区 清晨/外 老陈一行人被押解着,走到城墙下,离下水道出口不远的地方。 日本兵大声地用中文呵斥:快点走!……不准停!…… 得贵:让我们收尸,尸首在哪儿啊? 老陈:你还不明白呀?我看小日本这是要灭口。他们以为,把我们杀了,就没人晓得他们到底处决了多少中国人了。 得贵愣住了。 老陈:我们料理了这么多尸首,到末了还不知道谁给我们收尸呢。 得贵脸变得像一只呆傻的羊,似哭似笑。 得贵:他们把我们弄到这里,是要杀我们? 老陈刚要说什么,得贵一翻白眼,已经倒在雪地上。 一个日本兵从马上跳下里,走到得贵身边,狠狠用马靴踢他。 老陈要上来阻拦,被另一个日本兵拖开。 得贵虚弱地慢慢爬起。 一个少佐赶马跑到收尸队员的前面,朝天放了一枪。 少佐:(日语) 听说你们这些人里,有私自窝藏中国战俘的。假如谁能揭发窝藏战俘的人,大日本皇军将予以奖励。如果没人揭发,统统枪毙。 一个翻译走上来,翻译了少佐的话。 收尸队员顿时大乱:我们谁也没有窝藏战俘啊!……不要冤枉好人啊!……开开恩吧,我们都有家小要养活!…… 得贵斜瞟一眼老陈,举起手:我要揭发! 老陈看着得贵。 少佐把目光转向得贵:(指着老陈) 他!他窝藏了两个中国战俘! 少佐的下巴一摆,立刻上去两个日本兵,把老陈拖到人群前面。人们都还没反应过来,老陈已经倒在雪地里,热血迅速融化了一片白雪。 少佐把几块光洋扔在得贵面前。 少佐:看见了吧?合作和不合作的区别是什么。 得贵匍匐到雪地上,捡起光洋。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少佐:(对一个日本兵) 带他走! 得贵向少佐鞠了一躬,跟着一个日本兵走去。渐渐地,得贵跟那个日本兵走入了大雪中。突然身后一片机关枪响。 得贵猛地回过头,见收尸队员们的血溅成一片红雾…… 第十六集 曾经的藏玉楼/后院/小屋 日/内 孟繁明扶着窗框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屋檐上结的冰挂滴下一滴一滴的水珠。水珠滴到地面,形成一个微型水洼。 每一滴水珠都在微型水洼里荡起微型涟漪。 苍白的太阳和灰白的云也在小小的水洼里反射出一道风景。 屋内的晦暗和屋外亮光形成对比,使他的面影模糊地投在窗玻璃上。他下巴和腮帮上蓄了至少三天的胡楂子。 曾经的藏玉楼/楼上某室 日/内 同样的景观被黑岩尽收眼底。他看见一个日本兵穿过后院,绕过积雪几乎融尽的小小亭台和枯朽的花坛,来到关押孟繁明的小屋门口。 屋檐下的小水洼已经变大,而屋檐上的冰挂几乎消失了。 瓦顶的沟沿都在流水,如同若干眼睛留下的泪滴。 曾经的藏玉楼/后院/小屋 日/内 孟繁明躺在一个麻袋上,盖着自己的大衣,脸上盖着自己的礼帽,像是已经死去。 门打开了,背着光的日本兵出现在门口。 孟繁明却动也不动。 日本兵走上来,用脚踢了踢孟,孟慢慢地把礼帽挪开,露出一只眼睛。 日本兵:(日语) 起来! 孟繁明露在礼帽外的那只眼睛阖上了,礼帽又盖在脸上。 日本兵踢得狠一些,嗓门也更高了:(日语) 起来!走!黑岩大佐请你去谈话!…… 孟繁明一动不动。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日本兵在黑岩门口立正。 黑岩:是饿得昏迷了? 日本兵:不是。 黑岩:几顿没吃饭? 日本兵:开始两天您不准许他吃饭,第三天给他送饭,他也不吃了。 黑岩沉默着。 曾经的藏玉楼/后院/小屋 日/内 门打开了,日本兵拎着皮药箱跟在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军医身后走进来。 孟繁明仍然像原先那样躺着,帽子盖住脸,大衣盖住身体。 日本兵给军医打开药箱,军医从里面拿出一支大针管,又取出一瓶葡萄糖注射液。用针管抽出一管。他向日本兵使了个眼色,日本兵蹲下来,从大衣下拉出孟的胳膊,粗鲁地将衣袖推上去。 特写:注射针插入孟的静脉。 孟依然纹丝不动地躺着。 特写:针管里的葡萄糖液体渐渐消失……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黑岩站在桌子旁边,照片里他的女儿和妻子那么和美宁静。 录音机的磁带转动着,女童的歌声萦绕在空间。 曾经的藏玉楼/走廊 日/内 两个日本兵架着孟繁明走来。走廊里回荡着录音机里的圣歌。 孟一听见歌声就腿软了,日本兵不得不拖着他往前走。歌声音量渐渐增强,孟的眼睛渐渐潮湿起来。 闪回:书娟和她的几十个女同学穿着黑色礼服裙,天使一般歌唱着…… 镜头拉开。女学生合唱团的上方,挂着一幅英文横幅:欢庆1936年圣诞。 这些女学生的面影被固定成一张报纸上的黑白照片,大标题为:“圣·玛德伦教会女中的学生与美国大使共度圣诞”。这张照片曾出现过:就是黑岩搜集到的那张旧报纸上的照片。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孟繁明被拖进门。 黑岩回过头,看了一眼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温文尔雅地) (英文) 请坐。 孟被日本兵们安置在一把预先摆好的椅子上。 黑岩:(微微一笑) (英文) 听这歌声……我正在陶醉呢。 孟繁明不理睬他。 黑岩:(英文) 听上去很像我的女儿和她的同学唱的。少女的歌声,给人们的心灵以洗涤。这样的歌声能消除世间多少肮脏和丑恶?能弥补多少不幸,能缓解多少对抗?少女的歌声…… 孟繁明厌倦地把头仰靠在椅背上,眼睛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黑岩打量着形容枯槁的孟,一丝冷笑浮现在眼里。 黑岩:(英文) 这是我专门为你找来的录音磁带。保存在美国大使馆文化处的档案柜里。看来美国人对这次演唱会也是非常欣赏,非常珍视的。 孟繁明:(英文) 你有事吗? 黑岩:(英文) 当然。 孟繁明:(英文) 那就谈事吧。 黑岩:(英文) 我想,你休息了几天,脑子应该清楚了。带我们去找速干水泥,我立刻给你印发你所需要的所有通行证。我们大家都让一步,你说呢? 孟繁明:(英文) 我可以让步。不过你先印发通行证。 黑岩:(英文) 小泽。 一个秘书模样的文官应声出现。黑岩走到自己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英文) 请你去一趟远东派遣军总部的稽查大队,拿着我的手书,他们见到这封信之后,会按照我们预先达成的协议印发通行证。(转向孟繁明) 对了,具体人数你必须告知一下,要准确。你女儿有多少个同学需要离开南京? 孟繁明略微心算了一下。 孟繁明:(英文) 一共十三个。不,十四个。 黑岩:(英文) 不成问题。她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孟繁明眼里闪过一丝警觉:(英文) 具体地址我讲不清。孩子们目前还算安全。 黑岩眼里闪过愿意周旋的笑容。 黑岩:(英文) 现在南京还有安全的地方?需要的话,我可以派一个小队,保护她们不受到任何骚扰。胜利之师,难免骄横,难免纪律涣散,所以骚扰民众的事,也难免发生。我想,一个小队的士兵可以时时保护在孩子们周围…… 孟繁明:(斩钉截铁) 不需要了。要知道,这些孩子们不像一般孩子,他们很少有机会接触社会,平常,孩子们看见穿军装的人都会很紧张,不要说是占领她们城市的敌国军队。你已经看到从教堂窗口跳下去的女学生,那就是她对于占领军的反应。 黑岩不好强行坚持,微微一笑:(英文) 那也好。不过,南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粮食,孩子们没有饿着吧? 孟繁明:(英文) 我不太清楚,孩子们跟着他们的老师,习惯了,老师照料得比家长还要仔细周到。 黑岩:(英文) 那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孟繁明:(英文) 向哪里出发? 黑岩:(英文) 向着水泥。 孟繁明和黑岩的目光交锋了一瞬,虚弱地慢慢站起来。 教堂/厨房后 日/外 红绫和乔治相依在灶火前,灶眼里的灰烬还带着余火。 红绫:(小声地) 烤熟了吧? 陈乔治:(小声地) 轻点儿! 红绫飞快地前后看一眼,娇嗔地轻轻搡他一把:(小声地) 还怎么轻啊?比做贼都轻了! 陈乔治把火钳子伸进灰烬,在里面翻了一下,翻出一个土豆。 陈乔治:(小声地) 还没熟呢! 红绫:都烤半天了,怎么还没熟?你要饿死我呀! 陈乔治:(小声地) 轻点儿,姑奶奶! 红绫夺过火钳子,把土豆扒拉出来,刚用手拿起,烫得赶紧撒手。 陈乔治咯咯地笑起来,把土豆又踢回灶眼。 红绫给了他一巴掌,两人玩闹着。 红绫:(小声地) 唉,等仗打完了,我就跟你过了,啊? 陈乔治:(小声地) 那我要问问神父。 红绫:(小声地) 哎哟,他又不是你亲爹! 陈乔治:(小声地) 我都不晓得我亲爹什么样。小时候做梦,梦见过他,他一直在前头走,我一直在后头追,追得累死了,他一回头,你猜他长什么样? 红绫:什么样? 陈乔治:跟英格曼神父长得一模一样! 红绫怜爱地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发。 陈乔治:我就吓醒了。吓得一身冷汗。 红绫:像英格曼神父,你怎么会吓醒了呢? 陈乔治:我小时候觉得英格曼神父的样子好可怕!我最怕他! 红绫更加同情他了,把他的脑袋搂到怀里。 红绫:可怜我的乔治!那我带你私奔,好不好?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 英格曼的咳嗽声。 法比把一粒粒的药片排队摆好,一面跟老神父对话:……水西门那边有一个黑市,日本兵偷来抢来的东西都拿到那里去卖,以物易物,能换到粮食。日本兵顶欢喜的东西是酒,第二欢喜的是香烟,一瓶酒先换成香烟,再换粮食,比直接换粮食划得来…… 英格曼:你换到多少粮食了? 法比:昨天我用十二瓶酒换了十条香烟…… 英格曼一听就急了:你疯了?!肚子饿扁了,你不换粮食,倒去换那么多香烟来?! 法比:您别急,等我慢慢说——水西门的酒值钱,就把酒换成烟,到了玄武门黑市,香烟就值钱了,再用换来的香烟换大米。大米在仪凤门黑市比玄武湖要贵得多,那我再跑到仪凤门黑市,把大米换成面粉…… 英格曼:你换完了吧? 法比:今天就能把香烟换成大米,再把大米换成面粉…… 英格曼:大米就大米吧,满城还在飞流弹,再换把你的命都换出去了! 法比:那不行,一袋大米值两袋面粉呢!多划得来?……最好换的是古董,真假古董都容易出手!…… 英格曼还想说什么,又咳嗽起来。 法比把药片放在手心,另一只手端起茶杯,等着老人咳嗽平息。 英格曼用手巾擦着咳出的血,慢慢平息下来:你放在那里,我慢慢吃。 法比以他的方式坚持——就那么端着茶杯,捧着药片,两眼平视老人。 英格曼:(英文) 我说了,我会吃的……你走了我就吃。 法比:(英文) 你吃了我再走。 英格曼:(英文) 你知道我最不喜欢被人强迫! 法比:(英文) 我管这叫服务。 英格曼:(英文) 我不管你叫它什么,我就叫它强迫! 法比:(英文) 你以为你一说英文,就可以跟我解除长辈和晚辈的关系了,变成上级和下级了?你就是做一个上级,我也可以揭发你吃药作弊的行为。 英格曼:(有一点理屈) 我怎么作弊了? 法比:(指着露台) 你把药片药丸都从露台上扔到楼下去了。 英格曼:我会费事跑到露台去扔? 法比:那你是怎么扔的? 英格曼:我开了窗子直接就扔出去了。(英文) 医药科学解决不了的问题,就留给上帝去解决吧。 后面这句话,法比和他异口同声。 英格曼:你知道就好。现在别烦我了。 他拿起书本。 教堂/厨房后面 日/外 陈乔治:这回恐怕熟了。 他用火钳子将土豆扒拉出来,拿在手里,因为太烫,两手飞快地倒腾着,又不停地拍着上面沾的炭灰。 陈乔治:烤得正好! 红绫:好香! 乔治一面吹着气,一面将土豆皮剥下来,递给红绫。 红绫:你不吃? 陈乔治:你吃吧。 红绫:(缩回手) 我俩一人一半。 陈乔治:我不饿。 红绫:鬼才信你不饿!我们搭伙吃,更香! 陈乔治:你就一个人吃了吧。吃了这个就再也没了。粮食都吃完了。 红绫:那以后怎么办? 陈乔治:不知道。 红绫把土豆掰开,将一半塞给乔治。 陈乔治:(躲开) 你快吃吧。不然让法比看见,我又要倒霉! 红绫:我可怜的乔治,从小没受过人疼,还这么晓得疼人。 陈乔治:我又没本事,就会烧个饭。 法比的嗓音传来:(画外音) 乔治!……乔治!…… 陈乔治:唉!(回头对红绫) 糟了,说他他还真来了…… 法比出现在他面前。红绫一眨眼不见了。 法比:我让你准备的麻袋你准备好了吗? 陈乔治:准备了。 他把一叠折叠好的麻袋递给法比,法比匆匆走去。 乔治回过头,见红绫从拐角里出来。 红绫:走了? 她把那个剥了皮又掰开的土豆从袖子里掏出来,龇牙咧嘴地挽起袖子,露出被土豆烫红的小臂。 红绫:他再不走,我这块肉就给烫烂了! 乔治捧着她的小臂,呼呼地为她吹冷气。 红绫嗔笑地把他一推:呆子! 陈乔治一下子不高兴了,板起脸走开。 陈乔治:不要叫我呆子。 红绫:呦,疼你才叫你的! 陈乔治:我晓得。你叫那个人呆子,那个人也不带你走。 红绫醒悟过来,咯咯地笑起来,上来紧紧搂住他,亲他的脸颊,然后把土豆硬塞到他嘴里:吃醋了?小兔崽子,醋劲倒不小! 陈乔治:(挣扎着) 哪个吃你的醋啊! 南京街道 日/外 法比蹬着插有美国国旗的三轮车从满目疮痍的马路上驶来。 四处是没人收的尸体。 四处仍然响着枪声。 南京小巷 日/外 被匆匆修复的沿街店铺,一个个店门口都挂着日本商店的招牌。 法比把三轮车停下,机警地东张西望。 不少日本兵从这家店里出,又往那家店里进。 偶然也能看见中国店家的招牌。 一切都显得临时、潦草。 法比推着三轮车,走到一个挂中国草药招牌的店家门口。整个店家就开了一块窄窄的铺板,紧顶着那条窄缝就是一个草药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戴瓜皮帽、留白胡子的老中医。 柜台上还摆着一个诊脉的小枕头,几个拔火罐的小罐子。 一个上身赤膊的日本兵坐在柜台前,老中医隔着柜台给他从背上取下针灸的银针。 日本兵站起来,穿上衣服。法比走过去。 法比:想问一下,有镇咳的药吗? 老中医:您请坐。 法比坐下来。老中医示意他把腕子放在枕头上,法比摇摇头。 法比:不是我。是我家老爹。 老中医拿出一个纸盒,打开,向法比展示里面的蜡丸。 老中医:是寒咳还是火咳? 法比懵懂地看着他。 老中医:受寒和上火都会引起咳嗽。痰的颜色如果是黄的就是火咳,要是灰白的,就是寒咳。 法比:是红的。 老中医一愣,看看药丸:这个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法比:本大概是没人能治了,治标也行吧。 他把一块光洋放在柜台上。 老中医:我没钱找你。日本人的什么参访团要来,火急火燎地把这条巷子打扮起来,假装太平盛世。他们强迫我们中国人也来开铺子,没法子。他们让我的铺子开门,还不就图个看病抓药不给钱?我这药铺开门两天了,一个铜板还没收到,所以我也没法子找你零钱。 法比:不用找了。 老中医:那我再多给你几盒药吧。吃了好,再来。 法比:(压低声) 哪家铺子有粮食卖? 老中医:(压低声) 粮食日本人控制得很紧,不让卖,卖就是走私,走私就要拖去枪毙。所以黑市价贵得吓死人!再说,就算你买到粮食,也拉不到家,路上的日本兵见吃的就抢。从这里过去,这条巷子的日本店家,都走私中国古董。你要是有古董,可以跟他们换粮食。 法比:(站起身) 谢谢了。 老中医:(点点头) 好自为之。 日本杂货铺 日/内 一个日本中年妇女打量着拎着一个麻袋进来的法比。 法比笑容可掬,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烟卷,敬给日本女人。日本女人接过烟卷,法比已经擦着火柴,而那日本女人却将烟卷别在耳朵上。 法比:(英文) 说英文? 日本女人摇摇头。 法比:中文? 日本女人:(生硬的上海话) 侬要买啥? 法比脸上一个大大惊喜的滑稽表情,伸出大拇指:(洋泾浜上海话) 侬的上海话灵光了不得了!我都讲不来!上海来的? 日本女人:(开心) 我在上海虹口住了二十年了! 法比弓腰到麻袋里摸索。日本女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摸索。半天他摸出一瓶红酒,笑嘻嘻地放在柜台上。 法比:正宗的美国红葡萄酒。 日本女人拿起酒瓶,对着光亮看着。 法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瓶启子:看是看不出的,要尝一口。 日本女人:(生硬的上海话) 一个顾客说,有一趟他弄到两瓶美国酒,看看颜色就不对,打开来一尝,味道像酱油汤! 法比把瓶启子插入酒瓶塞。 法比:怎么会把酱油汤当成酒卖给人家,这可不大好!(像个热心推销员一样起劲地拧着瓶启子) 你尝尝我这个是不是酱油汤。 日本女人拿来两个小茶杯,法比给她倒半杯,给自己倒了半杯。 法比:干杯。 日本女人放松了,跟法比碰了一下杯子。 法比:我看你不抽烟是吧? 日本女人:(一笑) 抽的,不过我给我儿子省着。一下子进来几十万日本军队,香烟供不应求,长江上运输的船打仗打沉了好多,运输供不上。 法比手里出现一整条骆驼香烟。 日本女人马上露出精明的脸色:你卖多少钱? 法比:不卖,换。(轻声地) 大米有吗? 日本女人警觉地看了一下店堂外,向法比摆摆下巴。 店堂后 日/外 法比将一袋大米装到三轮车上。 日本女人看着他装,一面悠然自得地抽着烟卷:古董有吗?古董换大米! 法比:我等着从我爸手里继承古董呢,等我继承到古董,第三次世界大战都打完了。那时候啊,说不定我们到你们日本去搜刮古董去了。 法比登上车,回头摆摆手,摇头晃脑地骑远了。 日本女人咂摸着他的话:(日语) 什么意思?到日本搜刮我们的古董?…… 南京小巷 日/外 法比将三轮车推进一片倒塌的围墙,围墙内是个被人遗弃的天井。 他将大米口袋的口子拆开,一面机警地前后观察,一面紧紧系住神父教袍的腰带。然后用一个茶缸把大米舀出来,从自己的后脖领灌入教袍的领口。 他的后背一点点鼓胀起来。 他又把大米从前脖领灌入……前胸和腹部也一点点鼓胀起来;他逐渐把自己弄成一个前罗锅后驼背的样子。 口袋里还剩下一点米,他想了想,将口袋绑在教袍上。 十分臃肿的法比把三轮车推出围墙,跨骑上去,吃力地蹬动脚踏。 南京街道 日/外 法比原路蹬着三轮车走来,一头大汗,面孔赤红。 特写:汗水一条条顺着他的脖子流进他的胸口,隔着一层教袍,大米的米粒似乎依稀可辨。 法比骑车接近了一个日本兵的哨卡。 一小伙日本兵在搜查过路的中国人和西方人。 法比紧急判断了一下,骑车调了个头,往回骑去。 那伙日本兵注意到法比的行动,相互嘀咕一句,其中两个日本兵叫喊起来:(生硬的中文) 站住!……站住!…… 法比假装没听见,飞快蹬车。 他袍子里灌满大米,因此他每个动作都不胜其累,每一秒钟他都会累得体力崩溃,紧张得精神崩溃。 日本兵们一面追上来,一面举起枪。 日本兵甲:(生硬的中文) 站住,开枪了! 法比不减速地蹬车,累得两眼发直。 法比的主观视角:眼前的断壁残墙一片雾水,雾水一会儿是红色,一会儿是绿色…… 法比回过头:两个追近的日本兵在他过分疲惫的视觉中也是虚化的,一会儿红色,一会儿绿色…… 日本兵的枪响了。 法比那被大米撑得鼓鼓囊囊的后背似乎随时会成为靶子中弹。 法比将绑在腰间的米袋拽下来,扔在地上。 日本兵跑上来,打开口袋,从里面掏出一捧雪白的大米——他们似乎明白法比逃奔的动机了。 南京/东门/小巷 日/外 法比打开麻袋口端,尽量把麻袋口子张大,底部尽量铺平,然后他脱下肮脏的鞋子和袜子,走进去,站在麻袋里,又拉起麻袋的边沿,似乎要将麻袋当裙子穿一样。 他开始又小心翼翼地解开教袍的腰带。 大米如同冰雹一样从他的袍子里“唰啦啦”落下,砸在麻袋里,迅速增多。 法比的双脚已被雪白的大米埋没了。 南京/东门 日/外 法比推着三轮车,三轮车上搁着那个盛大米的麻袋。他走到一个店铺门口,向里面张望着,那个留仁丹胡的日本老板在扫地。 法比:请问,大米要吗? 那个留仁丹胡子的日本老板摇摇头。 法比走出那个店门,向街道对面走去。 一个穿短和服的老头从身后赶上来,拉住法比:(生硬的中文) 你的,大米的有? 法比:你的,面粉的有? 老头鬼祟地向法比勾了勾手指。 南京/东门/某宅 日/外 日本老头领着法比进了门,一面向昏暗的内部叫起来:(日语) 大米来了! 从昏暗里冒出一个日本老太太,化着淡妆,短小精干,浑身动作利索,发战争财给了她二度青春似的。 老太太:(看着法比) (中文) 大米? 法比:面粉? 老太太热切地点点头。 法比把麻袋放在老太太面前,抓起一把大米,送到老太太眼前。他又成了个热心的唠叨的推销员。 法比:看看,多白!最好的大米!打仗的时候,你想吃这样的大米,要用脑袋换!看看,多白,啊?……可惜我们的主教是美国人,吃不来这么好的大米,多可惜! 老太太:(对老头) (日语) 这是我们日本的大米! 法比不懂日语,继续推销:要不是为了我们的主教,我舍得跟你们换面粉?这么好的大米,别说是打仗的时候,不打仗的时候,也见不着…… 老头从不知哪个角落拖出一个面口袋,口袋上印着50kg。 法比:(指着麻袋里的大米) 一袋,换你两袋。 老太太:不行! 法比一把抄起麻袋,扛到肩膀上就走。 法比走到门口,老头子把他肩膀上的麻袋拉住。 法比:(坚决地摇摇头) 别拉我。那边,就是你的邻居,用一袋半美国面粉跟我换,我都没有换。一定要两袋。 老太太也走上来:商量商量! 法比装作嫌烦地转过身。 教堂/厨房 傍晚/外 一屋子的热气,不知哪个姑娘在漫不经心地哼评弹。 玉墨坐在一个板凳上,她腿上躺着一个女孩,女孩的长头发从玉墨的大腿上一直垂落到地上一个铜盆里。 玉箫哼着评弹,举着水瓢,从铁皮桶里舀出热水,淋在那长发上。 玉墨:玉箫,你看小妹的头发多好! 玉箫:这样死里逃生,头发还跟抹了油似的,好亮! 玉墨用手指轻轻挤干王小妹长发上的水:手摸上去才滑溜呢,跟摸缎子一样! 玉箫:我要是有这样的好头发,我就不烫头了。(感伤地叹息) 什么都是爹妈给的好,爹妈给的脸,你非要改个样子,整天描啊画的,爹妈给的头发,你非要卷啊烫的,还是人家小妹好,都是爹妈给的好样子。 玉墨:别那么多话,把手巾递给我。 玉箫从身边的凳子上拿过一条手巾,玉墨把小妹扶起,让她靠在椅子背上坐直。小妹虽然非常柔弱,但伤势明显地好转了。 玉墨:我小的时候,头发也这么长,这么厚,每回洗头,我妈都要打两个鸡蛋,用蛋清给我洗,才梳得开。那才滑溜呢! 玉箫:现在上哪儿找蛋清去?我都忘了鸡蛋什么味道了。 玉墨取下插在头上的木梳,给小妹轻轻地梳着长发:疼吗,小妹? 小妹摇摇头。 玉墨:疼要说话啊! 小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玉墨:小妹,你穿豆蔻这件袄子还挺合适的。 玉箫:有点肥,我给你收一下腰身吧? 玉墨:先别费事。过几天小妹胃口好了,多吃点饭,人长胖了,就不用改了。是吧,小妹? 小妹再淡淡一笑。 玉箫拿出一盒粉,一盒胭脂,往小妹脸上涂抹。 玉墨:别给她乱涂!你刚才还说了爹妈给的样子最好! 玉箫:小妹一辈子就涂这一次,给她哥哥看看,好不好,小妹? 小妹又是那样笑笑,消极而乖巧。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傍晚/内 李全有和戴涛坐在铺着稻草的地面上,中间摆了一张自己画的象棋盘和纸片剪的象棋子。 李全有:将军! 戴涛:哎等等…… 李全有:哎什么哎,说好不带悔棋的! 戴涛:(耍赖皮地笑着) 就悔一步…… 这个年轻指挥员可以如此的孩子气。 玉墨:(画外音) 浦生!有人来走亲戚了! 浦生往门外看去,见玉墨和玉箫抬着个小椅子,椅子上坐了个穿粉红花袄、粉红缎鞋的小姑娘过来。 教堂/厨房后面 傍晚/外 浦生打量着小姑娘——小姑娘的头上戴了一块丝巾,脸上略施脂粉——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 李全有和戴涛也好奇地凑到门口。玉墨却站在五六米处不上前了:认识吗,浦生? 玉墨和玉箫笑嘻嘻地转过身,把王小妹一条乌油油的长辫子亮给了几个伤兵。 浦生的嘴巴一下咧到耳根:小妹! 玉墨和玉箫开心地抬着小妹在狭小的院子里兜圈。 她们后面又来了玉笙、豆蔻等人,都欢天喜地,小妹的复活对于她们似乎是个重大节日。 戴涛看着欢乐得像孩子一样的玉墨,微笑着,玉墨感到戴涛被自己的快乐感染,也看了他一眼。两人在刹那间品尝到和平年代的家常快乐,这种美好的错觉令他们神往和心动。 戴涛:来,大家进来吧,外头冷。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傍晚/内 几个女人的到来使得伤兵们暂时忘却了现实。 李全有端出一个茶壶,几个茶杯,给每个女人斟茶。 李全有:这是玫瑰茶。戴少校在花园里看见玫瑰枝子上还有干了的花,就采回来了。 玉箫:(四周打量一眼) 谁敢喝你们的茶?这么邋遢的地方!你们这些男人,也不收拾一下,还请我们喝玫瑰茶呢!你们看看这蜘蛛网(她指着窗子上的蜘蛛网), 都快要织成一块布了! 李全有:(玩笑地) 等着你们来收拾啊! 玉笙:好意思! 玉墨:那我们真给你们收拾了啊? 豆蔻:(对浦生) 我就先从你收拾起——看你那衣服脏的,脱下来,给你洗洗!你出去,把身上的虱子跳蚤抖抖! 王浦生一闪身挪到门外去了。 教堂/厨房后面 傍晚/外 王浦生:我不脱! 豆蔻:(从门里追出来) 不脱不行!快脱! 窗子开了,露出玉笙的脸。 玉笙:豆蔻啊,哪能追着人家男娃娃叫人家脱衣服呢? 屋里的男人女人都笑起来。 豆蔻没想到这一层,脸一下子红了,伸手给了玉笙一巴掌:我叫他脱衣服,又没叫他脱裤子! 屋里的人笑得更欢了。 玉墨的脸也从窗口伸出,对着浦生笑道—— 玉墨:你就快脱吧,不然这位傻大姐还不知会说什么傻话呢! 豆蔻:(小声地) 我们走,不理他们。 浦生:去哪里? 豆蔻不答,拉着浦生就走。走到厨房后面的炉灶前,豆蔻把嘴巴伏在浦生耳朵上:他们都笑我,没跟人亲过嘴。我给你亲吧,头一回哦…… 浦生脸通红。 两人一前一后跳到炉灶坑里。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傍晚/内 玉墨、玉笙、戴涛、李全有坐在稻草上玩纸牌。 玉墨:我们这个小豆蔻,是给逃荒的淮北人带到秦淮河来的,来的时候才七岁,天生的小美人胚子。就是不开窍,开口就冒傻气,动作就打烂东西,过年才十六,老板娘在她身上不知打断多少根鸡毛掸子。 李全有:是个苦命孩子。 玉墨:(惨笑一下) 不苦命的能进藏玉楼吗? 戴涛看了玉墨一眼。 玉墨打出手里最后一张牌:我赢了。 李全有打出手里的所有牌。 剩下的是玉笙和戴涛,玉墨凑到戴涛身边去看他的牌。 玉墨:怎么这么臭的手气? 戴涛:(坏笑) 情场得意啊! 玉笙的牌也走光了,戴涛手上还有一大把牌。 李全有:少校情场也太得意了,一手牌都臭手里了,一张牌没出来! 玉箫拿着一把纸条往戴涛脸上贴。 玉笙和玉墨都哈哈大笑。 戴涛:碰到你们之前,我真不知道,世上有你们这么爱笑的人。 玉墨:我们这种人,有点乐子就偷点乐子! 玉笙看着戴涛脸上越贴越多的纸条,笑得不可遏制。 玉墨轻轻拍她一巴掌。 玉墨:再笑人家又要讲我们商女不知亡国恨了! 李全有:什么? 玉笙:(拖长声调,半唱半念) 隔江……犹唱……后庭花。 玉箫:哎哟,玉笙人粗心不粗唉,会背诗呢! 玉笙:就会两句。人家骂我们的诗,不会背还得了? 玉箫:我就不会背。越骂越快活,你骂我我还帮你吹箫弹琵琶! 又是新一轮大笑。 陈乔治出现在门口。 陈乔治:法比早上出去换粮食,现在天都要黑了,还没回来! 所有人都愣了。刚才那短暂的快乐顿时烟消云散。 教堂/地窖 夜/内 女学生们手拉手,低着头,在做祈祷。 帘子被豆蔻撩开一点缝隙,看着她们。 豆蔻放下帘子,伸了一下舌头。 红绫:(小声地) 怎么了? 豆蔻:法比出去搞粮食,到现在还没回来,学生们在为法比祈祷。 教堂/厨房 傍晚/内 玉墨也低着头,两手交握在胸前,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 戴涛坐在她对面,皱着眉头看她。 玉墨:(睁开眼睛) 我早就不信了,现在临时抱佛脚,不知道还有用没有。 戴涛拄着拐杖慢慢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门外的夜色。 玉墨:你在想什么? 戴涛的背影充满焦虑。 南京/小巷 傍晚/外 法比蹬着三轮车走来,看见路口有几个日本兵走过来,他赶紧轻轻地下车,将三轮车掉转一个方向,向相反方向骑去。 法比吃力地蹬着车,额头上的汗水大如黄豆。 马路一边,一排房屋在焚烧,法比的身影被火光映照,头发上的蒸气冉冉升起。 他刚向右拐了个弯,听见马蹄声朝他近来。 他再次跳下车,拉着车头掉转方向,又跳上车,飞快地蹬着踏板,不远处,他回过头向马蹄声响起的方向看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法比从三轮车上跳下,一只胳膊抱起一袋面粉就冲进一个残破的屋子。 弃屋 夜/内 法比紧张地看着窗外,日本骑兵的影子被火光投在地上,剪影一样。 一个日本兵看见了法比扔下的三轮车,跳下马,往屋子张望。 站在黑暗里的法比慢慢蹲下,使劲在胸前画着十字。他的眼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虔诚过。 南京/小巷 夜/外 日本骑兵把那辆三轮车用绳子拴在他的马上,跳上马,随着伙伴们走了。 法比站起来,看着两袋面粉,亲热地抚摸着它们,就像抚摸着幸免于难的孩子。 南京/小巷 夜/外 法比拎着两袋面粉从弃屋出来,发现三轮车不见了。而巷子两头都有出没的日本兵。 他发愁地把两个沉重的口袋放在地上,迷失了。 弃屋/厨房 夜/内 一口豁了口的水缸里盛着一缸底的水。 法比拆开面粉口袋的口端,拎起口袋,将面粉倒进去一些。 法比挽着袖子的手伸进带豁口的水缸,开始和面。 水缸里的水和面渐渐成了一个大面团。 法比把一个四脚朝天的桌子扶正,又从水缸里捞出大面团,在桌面上揉起来。 面团被他的手揪开,拉长,再压扁……他起劲地操作着,看上去似乎要在这里开烧饼铺…… 法比解下教袍的腰带,脱下教袍,令人匪夷所思地把压成扁条的面缠在腰上,又把它的首段粘住。 然后他穿上教袍,紧紧地裹上腰带。 弃屋 夜/内 法比把没有和成面团的一袋半面粉拎起,走进厨房,塞进水缸,盖上缸盖。 南京街道 夜/外 法比走到一个哨卡前,两个日本兵正在搜查一队中国人。 他主动走到前面,举起双手。 日本兵看见一个穿天主教神父袍子的男人举着双手过来,用刺刀拦住他。 一个日本兵上来,两手在法比身上搜身。 法比紧张得气都喘不匀,眼睛余光跟着日本兵的手,脸上堆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日本兵的手摸到法比的上腹部,法比深吸一口气。 法比:(把笑脸对着日本兵) 日你个祖奶奶,别往那儿摸,摸你妈去啊…… 日本兵的手摸在法比的腰带上,没有发现这位“神甫”的腰粗得多么不尽情理。 日本兵的手放过了法比的腹部,走到了胯部,法比吐出一口气…… 教堂/厨房 夜/内 乔治目瞪口呆地看着法比从解开的腰带下剥下一块面团,又剥下一块面团。 法比:你那双小眼都瞪成大眼了!看什么?还不上来帮我! 乔治赶紧上来,帮着法比把腰上背上的面撕下来。 玉墨从地窖出口上来,看着法比脊梁上粘着一块块面团,再看他们两人的举动,惊讶无比。 法比:要是日本兵发现了我,直接就把我推到火上去烤,那才好呢,好一个薄皮大馅的肉包子! 玉墨扑哧一声笑起来。 法比吃惊地回过头,发现自己如此形象暴露在玉墨眼前,无地自容。 法比:你怎么来了? 玉墨:(忍不住地笑) 我来帮法比包包子。 法比赶紧披上衣服,走出去。 乔治:(追着他) 唉,还没剥干净呢! 教堂/厨房外 夜/外 乔治看着法比脚步趔趄地跑去。 教堂/厨房 夜/内 玉墨和其他女人们在案板上做面食。 只有一个擀面杖,被陈乔治占用,其他人都用酒瓶子代替擀面杖,擀出面条、薄饼,一片叽叽喳喳的谈笑…… 女学生们也好奇地从地窖里出来,围在四周观看。 玉墨:(对戴涛) 你这个河北人,教教我们啊! 戴涛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把拐杖交给她,从她手里接过酒瓶子,飞快地擀起来,一眨眼,一个薄饼就擀好了:乔治,你管烙饼就行! 玉墨:我来试试! 戴涛把着她的两只手,一下一下地示范。 书娟注视着这两人。 戴涛:那,这个手擀一下,这个手转一下…… 玉墨基本倚在戴涛怀里:这样……对不对? 戴涛放开她,点点头。 玉墨:(小声地) 你不会再走了吧? 戴涛:(小声地) 不知道。 玉墨:(小声地) 别走了。 戴涛:(小声地) 走不走,都好像不对。 玉墨心事重重地擀着面饼……等她擀好一个,抬起头,发现戴涛已经不在了。 书娟的目光却一直定在玉墨身上,玉墨有所感觉,回过头,两人的视线交上了火。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一个日本兵把孟繁明带到门口。 黑岩:请进。 日本兵离开,孟繁明进门,脱下帽子,大衣,自己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又解开领口的纽扣,往一把椅子上重重地坐下去。从他的姿态看,他表现了疲劳、居功和不把黑岩当主人的随便。 黑岩对他态度的变化有兴趣地研究着。 孟繁明:(英文) 能给点水喝吗? 黑岩:(英文) 小泽。 一会儿工夫,秘书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考究地摆着茶壶、茶杯。 孟繁明不请自斟,一连喝下去三杯茶,然后夸张地哈出一口气,表示长久以来的干渴被消解了。他用袖口抹了一下嘴巴。 黑岩:(英文) 水泥的情况如何? 孟繁明:(英文) 我相信你的人已经把情况告诉你了。你满意了吧? 黑岩:(英文) 孟先生的办事效率在中国人里是少有的。 孟繁明:(英文)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这个日本兵的办事效率。(伸出手) 可以把通行证给我了吧? 黑岩:(英文) 我正在催促。 孟繁明不出所料地把手缩回。 黑岩:(英文) 每个提出申请的人,都要得到总部稽查部门的审批。总不能这么快吧。 孟繁明:(英文) 我知道不会这么快。我们大家一块等吧。水泥只有在仓库门口的是速干的,仓库里面的存货只是一般水泥。 黑岩吃了一惊,恼怒地看着孟。 黑岩:(英文) 你不是答应给我弄速干水泥吗? 孟繁明:(英文) 我正在催促。人家现在把我当成汉奸,汉奸的威信就要大打折扣,所以答应你是一回事,兑现,又是另一回事。 黑岩:(英文) 你需要我再给你多长时间? 孟繁明:(英文) 长得足够派遣军稽查部门来批准孩子们的通行证。 孟繁明站起身,从衣架上拿下大衣、帽子。 门外那个送孟来的日本兵用刺刀将孟拦住,黑岩打了个手势,让他放行。 孟繁明:(转过身) (英文) 对了,你答应替我保护的车子呢? 黑岩:(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 (英文) 都替你擦洗过了。 孟繁明接过钥匙,懒洋洋一抬手:(英文) 再见。 某拘留室 清晨/内 铁锁链哗啦哗啦的响声。一把拴在铁栅栏门上的铁链大锁被打开了。 两个日本兵把一个年轻的中国男人押解出来。这个男人是得贵。 得贵神情恍惚地走在两个日本兵之间,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审讯室 清晨/内 得贵被带进来,看着他对面的日本军曹,军曹身边,站着我们曾经见过的那位中国翻译。 翻译:皇军想知道,你揭发的收尸队队友,老陈当时把中国战俘窝藏在什么地方。 得贵:一个教堂里。 翻译:你记得那是个什么教堂吗? 得贵:(惊慌地) 我不是南京城里人,南京的教堂……我看都差不多……那天又是黑灯瞎火的。 翻译跟军曹简单地翻译了得贵的话。得贵紧张地两个眼珠子一会儿转向军曹,一会儿转向翻译:(讨好地) 不过要让我到那天枪毙战俘的江边,再走一遍,我肯定想得起来! 江边 日/外 两辆日本兵的摩托车开到曾经的刑场,日军毁尸灭迹的工作是成功的,江涛拍岸,吞没了曾经惨烈的一幕。 摩托车停下,前面一辆摩托车的挎斗里钻出得贵,他已经比前一时刻自如多了,也换了一身衣服,过大的团花马褂罩在村夫的土布裤子上,一双赤脚穿着日本旧军靴,不伦不类地打着松垮的绑腿。 后面一辆摩托的挎斗里,坐着那个翻译。 得贵远处近处地眺望着,激动地转过头:我想起来了!老陈那天带着我,把两个中国伤兵从这里带到那边的芦苇荡里,藏了一天…… 长江边荒野 日/外 一片灰白的芦苇丛里,嗖嗖地刮着西北风。 迅速近来的摩托车马达声顿时使得这里的宁静破碎。 两辆摩托车停住,得贵跳下车,判断着方向…… 一个日本兵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日语) 是这里吗? 得贵:(转向翻译) 啊? 翻译:他让你认准了。他们可没时间陪你瞎兜风! 得贵:一点都不错,就是这里,喏,老陈背着那个老兵,我背着那个小兵,就是从这里钻进去的,老陈中午还叫我给他们送了一趟水…… 日本兵:(厌烦地) 中国伤兵在哪里? 翻译:他要你说出伤兵现在藏在什么地方。 得贵:从这里往城里走,不出五里路……一个教堂! 翻译:你可想好了,假如再找不着,他们就没耐心了。 得贵:(恐慌地点着头) 那是那是,一定找到。 南京街道 日/外 孟繁明开着轿车驶来,眼神非常警惕,不时从后视镜和旁边的倒车镜观望,确定自己没有被跟踪。 车的后座上堆放着若干油纸包、盒子,显然都是食品。 教堂/大门外 日/外 孟繁明停下车,非常警惕地四面看看,然后打响门铃。 他焦虑地等待着,看了一眼手表。 里面响起陈乔治胆怯的声音:(画外音) 谁啊? 孟繁明:我,孟繁明。 门上的小窗打开,露出陈乔治的脸,他一见孟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容,以及浑身的泥灰,几乎一眼没认出他来:孟先生,您怎么了? 孟繁明:快出来帮我搬东西。 一阵金属撞击的声音,沉重的大门打开来,陈乔治从门里出来。 孟迅速打开后车门,把堆在后座上的纸包和盒子亮给乔治。 陈乔治:(惊喜地叫起来) 无锡肉骨头! 教堂/餐厅 日/内 一盒一盒,一包一包的食品堆放在长餐桌上。 女学生们欢天喜地等着书娟请客。书娟从一个纸盒里拿出一块块排骨,一面叫着同学们的名字。 书娟:无锡肉骨头,一人一块! 她们一个个空盘子伸到书娟面前,书娟在盘子里放一块排骨,一个女学生用舌头舔了一下上面的酱汁。 女学生丁:好香啊! 徐小愚翻着白眼看着同学们。一个装着肉骨头的盘子放在她面前。 教堂/地窖 日/内 书娟捧着一个大纸盒,来到王小妹身边:我爸爸给你的。 小妹惊讶地看着她。 书娟打开盒盖,里面全是包着五彩晶莹的玻璃纸的糖果。 小妹捧着盒子,惊异地瞪大眼睛。 书娟笑了一下,把盒子倾倒在床铺上,双手捧起一把糖果。 各色玻璃纸在地窖幽暗的光线里显得神话一般奇幻。 书娟剥开一颗糖果,递到小妹嘴边。 书娟:吃吧。 小妹接过如此美丽的糖果,对书娟一笑。 书娟站起身离去。 小妹把舌尖轻轻触碰在糖果上,一种迷醉的神色出现在她脸上,对于这样一个受尽磨难的苦孩子,这滋味实在太好了,又太陌生了…… 小妹把那块糖果又仔细包回糖纸,放回盒子里。她把所有散落在床铺上的糖果都放回盒子里,那么珍惜,如同一个富家少女在检点自己的珠宝…… 教堂/餐厅 日/内 徐小愚抬起头,看着刘安娜。 刘安娜:吃吧。 书娟期待地看着徐小愚。 徐小愚:哼,还不知道作了什么孽才弄到这么多好吃的。 刘安娜:唉,人家书娟好心好意给你吃…… 徐小愚:我又不是狗,给块骨头啃啃,就把什么人都当主人。 女学生丁:小愚,你不吃拉倒,话还不少! 徐小愚:不吃她的狗屁东西,就为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狗汉奸的骨头还没有无锡肉骨头硬呢!你们就吃吧,吃汉奸的东西,谨防中毒! 书娟实在忍不住了,爆发地站起来,同时一声怒吼:我爸不是汉奸! 徐小愚:不是汉奸怎么这么得意?还敢开着轿车到处兜风?!人家法比昨天蹬三轮车拉粮食,还穿着神父的衣裳,都差点给日本兵打死,只有汉奸才有你爸这副派头,全城横冲直撞,通行无阻! 书娟上来,一把揪住徐小愚胸前的水手领带,书娟个子大,徐小愚瘦小,书娟几乎把她提起来:你把话给我收回去! 徐小愚:唉哟!……放开!…… 几个同学上来拉架,书娟却像是力大无穷,一个个把同学摔倒:你今天要是不把骂我爸的话收回去,我就不放你! 徐小愚:汉奸汉奸汉奸! 两人从餐桌边打到地上。 书娟的手越揪越紧,徐小愚的脸红得发紫。 书娟:你呢?杀人犯!……撺掇朱玛丽跑出去,把她带走了,你倒跑回来了,朱玛丽人呢?!在墓地里躺着呢! 徐小愚一下子傻了,也不挣扎了。 刘安娜趁机拉开书娟。 书娟仍然不依不饶,上去又踢了徐小愚一脚:就是你把她杀了!你个杀人犯,比汉奸还坏! 徐小愚眼圈红了。 书娟:朱玛丽才死得冤呢! 徐小愚呆呆地躺在地板上,任泪水在脸颊上纵横流淌。 教堂/大厅 日/内 法比、孟繁明、戴涛坐在一张长椅上,焦灼、忧虑萦绕着三个男人。 孟繁明:我女儿的生命安全,还有她那些同学的生命安全,是我用自己的民族气节换的,你一定要照看好她们。 戴涛:那个跟踪你的人说,日本第十六师团的中高级军官要开一个秘密的新年庆功会,他们到处搜寻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就为了在晚会上给他们唱歌。 孟繁明:(心绪败坏地) 马路上常常碰到被奸杀的小姑娘,他们可不是为了听她们唱歌…… 戴涛:所以,一定不能暴露女学生们的藏身之处。 孟繁明心情更加焦灼、沉重了。 法比:你的车上有通行证,我可以用一下你的车吗? 教堂/院子 日/内 法比坐在车后座上,孟繁明驾驶着轿车开出教堂大门。 南京小巷 日/外 孟繁明的轿车开入一条小巷。 停在那座弃屋的门口。 法比动作敏捷地下车,孟繁明看着他迅速地消失在弃屋内的昏暗和混乱中。 弃屋/厨房 日/内 法比揭开水缸的盖子,拎出一袋半面粉。 南京小巷 日/外 法比把面粉装入轿车的后备箱。 轿车内 日/内 法比兴高采烈地坐在孟繁明旁边。 法比:一百五十斤面粉,可以烤三百斤面包,要是蒸包子的话,少说蒸四百斤包子!就是……没有包子馅儿啊?拿什么做馅儿呢? 孟繁明:(被法比感染,情绪稍有改善) 明天,我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给你弄点蔬菜来,做包子馅儿。 法比:要是能弄到一点儿鸡蛋就更好! 孟繁明:好! 法比:猪油呢? 孟繁明:我试试。 法比:(得寸进尺地) 顺便给老神父搞点香肠。 孟繁明:我尽力吧。 孟宅 傍晚/外 孟繁明从轿车里出来,锁上车,走出车房。 天色完全黑了,一个黑影进入车房(且别问他是如何进来的,这类人可以进入任何他想进的地方), 他用一把钥匙打开轿车,摸黑打开后座的坐垫,取出一个长方的东西。 特写:那是一部小型录音机。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夜/内 一台小型录音机上的磁带转动着,一些不清晰的声音传出来,渐渐地,声音清晰了一些。 陈乔治的声音传出:无锡肉骨头! 黑岩的眼睛立刻转向一个戴眼镜的日本翻译。 日本翻译规规矩矩地翻译着乔治话语的意义:无锡出产一种排骨,味道极佳,肉质鲜嫩,是当地名产。 接下去,我们依稀分辨出法比、孟繁明的对话…… 法比:(画外音) 一百五十斤面粉,可以烤三百斤面包,要是蒸包子的话,少说蒸四百斤包子!就是……没有包子馅儿啊?拿什么做馅儿呢? 孟繁明:明天,我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给你弄点蔬菜来,做包子馅儿。 …… 黑岩认真地聆听着翻译的译文。 翻译:他们要做四百斤包子。(又开始书呆子气的讲解) 包子是一种中国传统食品,外面用面粉包裹,里面填充肉或者蔬菜…… 磁带已经在空转了,翻译的话还没完。 黑岩摁下键钮:他们要做四百斤包子,教堂里一共就三四个人……四百斤包子? 教堂/附近的街道 夜/外 摩托车停下来,得贵跳下车,辨认着方向。 远远地,新月照在教堂钟楼的轮廓上。 得贵:我认出来了,就是这条街! 第十七集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总部 日/外 一双手在打字机键盘上敲打:The Japanese claimed that there at least 20,000 Chinese former soldiers still in the Zone...That means every able-bodied male between the age od 18 and 50 that is now in the city... 随着纸面上打出的英文句子出现中文字幕:日方认为,至少还有两万中国士兵藏在安全区,这就是说,每一个具有活动能力的从十八岁到五十岁的男性都是他们的搜捕对象。因此他们对安全区的搜查和骚扰只会加紧,不会停止。 镜头摇起:侧影打字者是费池。 费池:(画外音) (英文) 这种说辞给日方提供了永久性借口,在任何时间进入安全区,随意抓人和杀人,掳掠妇女。 曾经的藏玉楼/发报室 日/内 另一只也在敲打键盘的手——这是一只发报员的手。滴滴答答的声音停下来,日本发报员扭过头。 镜头上摇:黑岩正在发报员旁边踱步,一面口授电文:(日语) 因为南京市民的极端的敌意和戒备,粮食一直是中国首都陷落之后最严重的问题,也是日军目前难以恪守纪律的原因。没有任何人可以指责食不果腹的士兵的纪律。再则,因为南京女性的极端不合作,日军目前的强迫性性行为比较频繁,这才激起南京少数西方人士的苛责,认为日军缺乏纪律,行为粗野……嗯,为解决这个问题,以目前日军在南京的人数计算,至少需要三至五千女性。 上海/美国记者寓所 日/内 美国记者在阅读费池的信—— 拉贝:(画外音) (英文) 并且日军对于平民的抢劫是完全无情的,他们从最穷困的人手里抢走哪怕是他们最后一口粮食,最后一个硬币,最后一块御寒的被服。他们不能抢到手带走的,往往付之一炬。 美国记者噌地站起身,奔出门,奔下楼梯…… 进入一间亭子间。 亭子间/油印机 日/内 蘸着油墨的滚筒向墨盘压下,滚动…… 费池的声音继续:(英文) 我们预先计划的在两国交战期间为平民提供的一周庇护,现在看来是过分乐观了。这个不安全的安全区到底要在食物严重短缺、条件恶劣的状况下支撑多久,看来还遥遥无期…… 上海/美国会馆 日/内 长长的吧台上坐着议论纷纷的西方人,很多人在读油印的拉贝的来信。 人们对于这样的信息表示震惊。 中年美国人:(英文) 这是我们认识的日本人吗? 英国老人:(英文) 也许地球上有两个日本,只能这样认为,不是吗? 法国青年:(英文) 一个在本土上过分压抑的民族,就会到别人的领土上发泄野性。 英国老头:(英文) 日本人不是第一次发泄这种野性了,1894年甲午战争以后,他们占领旅顺,就屠杀了旅顺全城的人,旅顺六万人口,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没有幸免的。二十世纪的人还会如此发泄兽性,足以震惊全世界的人类学学者了吧? 中年美国人:(英文) 我看它远远超过了人类行为学研究,可以进入动物学研究范畴了。 发报室 凌晨/内 滴滴答答的发报声。 日本兵发报员的手摁在发报机键钮上。 黑岩仍然在踱步,一面口述电文—— 黑岩:(日语) 圣诞节后,各西方诸国的使节或商务代表会回到南京,因此,为了使军队恢复纪律,维持士气,当务之急是要为官兵提供足够的性服务…… 清晨的天空 清晨/外 滴滴答答的发报声…… 随着声音,黑岩的电文升起中文字幕:在最短时间内,在南京当地和附近的乡村征收三千到五千女性,年龄限制可以更具伸缩性,十三四岁到四十岁…… 一对鸽子翱翔在清晨的天空,渐渐落在教堂的钟楼上。 教堂/地窖 清晨/内 一个女孩的身影坐在透气孔前,一下一下地梳着长头发。她的头发在青灰的晨光里发出乌亮的光。 她慢慢在发根处扎上长长一截红头绳。 玉墨醒来,辨认出这个梳头的身影是王小妹:(压低声音) 小妹,这么早就起来了? 王小妹回过头,微笑了一下。 玉墨欣赏地看着小姑娘仔细地编起辫子。 教堂/大厅 清晨/内 王小妹的脚怯生生地走进教堂大厅侧门。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清晨的大厅显得过于神圣,甚至有些阴森,高大得不近人情。那种庄严肃穆几乎使这个乡下小姑娘恐惧。 她走到圣母和圣婴的塑像前,凝视着,渐渐地,一双乌黑蒙昧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光亮。 她慢慢离开圣母和圣婴,向大厅后面走去,一路走,一路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圣母和圣婴…… 教堂/大厅/楼梯 清晨/内 小妹的脚试探着踏上楼梯。她让我们想起一只好奇而胆怯的小猫,在无人之境冒险。 教堂/钟楼内/外 清晨/内 小妹踏上最高一层台阶,喘息着停住脚。从不规则的砖石缝隙里,能够看到清晨的天空。一对鸽子翱翔盘旋…… 小妹又迈出几步,走到外面,眼睛追踪着鸽子。 她似乎累了,靠着坍塌的砖石坐下来,从衣服下面拿出那盒糖果。 小妹的手剥开一颗糖果,又是那样战战兢兢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孩子气的幸福顿时出现在她脸上。 她把糖果整个地放进嘴里,生怕咬破它,但还是忍不住咬碎了,糖果在牙齿间发出咔嚓一声…… 闪回:一把刺刀插入稻草垛,扎在一具肉体上,鲜血溅起,又是一把刺刀刺过来,一群女孩子们缩成一团,随着每一刺刀集体抽搐…… 小妹又剥开美丽的糖纸,将糖果放进嘴里,使劲咬下去…… 闪回。小妹的主观视角:篝火衬映下,一双双粗野的手撕扯着她身上的棉衣,几乎要生吞活剥她…… 小妹的脚下,好几张糖纸在第一缕朝阳里显得那么剔透晶莹…… 小妹的手再次剥开一张糖纸。 火光熊熊,一双双野蛮的手撕下她的衣服,裤子,棉絮和布条在风里飘零…… 最后一颗糖果被小妹剥出来,赤裸裸地搁在她的手心上。 (以上的闪回镜头是王浦生当时的视觉未能看到的。) 教堂/院子 日/外 玉墨从厨房里匆匆走出,迎面看见从大厅侧门出来的法比:你看见小妹了吗? 法比:没有。怎么了? 玉墨:她一清早就起来,从地窖出去了。 法比:会不会去找她哥哥了? 玉墨:我去看看。 法比看着她如此紧张,也莫名地跟着紧张起来。 玉墨向厨房后面走去。法比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教堂/厨房后面 日/外 玉墨轻轻叫喊着走来:浦生!……浦生! 柴草房的窗口,伸出浦生的头。 玉墨:小妹在你这儿吗? 浦生摇摇头。 法比此刻也出现在厨房拐角。 柴草房的门开了,戴涛和李全有拄着拐杖出现在门口。 戴涛:怎么了? 玉墨心神不宁,却又不愿意惊动众人:没事,我就是有点不放心。小妹的伤刚见好,我怕她受风寒什么的。养这点元气不容易。那我再去大厅找找看。 教堂/院子 日/外 女学生们在圣经工场门口的阴沟边蹲成一排,同时刷牙,洗脸。她们一看就是那种过惯了集体生活的孩子,一旦生活建立起一点规律,大家马上就自觉遵守这个规律。 一阵风吹来,从天空飞起两张美丽的玻璃糖纸,被清晨的阳光照透,让人第一眼看不出它们是什么,只觉得它们美得超越现实。 书娟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两张迎风飞舞的糖纸的。她带着满嘴牙膏泡,仰起头,用两只手比画出一个取景框——这动作她已经久违了。 她的取景框追随着一张飞得特别高的糖纸。初升的太阳从那剔透的图案和色彩里照射过来…… 其他同学也注意到这个奇特景观了,全都慢慢站起来,看着天上飞舞的玻璃纸,忽高忽低,如同有了灵性和生命。 刘安娜:(指着飞远的一张糖纸) 我喜欢那张! 女学生丁:(指着飞得近的一张) 这张好看! 女学生丁:快落下快落下! 书娟的“取景框”还是锁定在一高一低两张糖纸上,精灵一样无忧无虑,她如同自语一样轻声反驳女学生丁:(心声) 千万别落下来!落到这里面来有什么好?……跟我们一样,飞都飞不出去了…… 糖纸似乎听到了书娟心里的话,乘风向高处远处飞去…… 教堂/后院 日/外 玉墨和法比巡视着任何出逃的痕迹。那个涵洞周围还残存着积雪,积雪上并没有足迹:这孩子能到哪里去呢? 法比凝视着那片积雪,似乎在上面搜寻答案。 教堂/院子 日/外 又有两张糖纸从钟楼上飞起,像一对微型风筝,乘驾着冬天的风和阳光,飞得越来越高。 女学生们现在都被飞舞的糖纸给吸引了,如同观赏风筝比赛。 玉墨和法比匆匆走来。 法比:你们怎么在外面待着,还不回到地窖里去! 玉墨注意到女孩子们的目光,也跟着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天上飞舞的“微型风筝”…… 刘安娜:书娟,是你给小妹的糖果,对吧? 书娟着迷地看着漫天飞舞的糖纸,没有说话。 玉墨目光跟随着糖纸,意识到什么,如释重负地一笑。 玉墨:小妹去那儿了。 法比:去哪儿了? 教堂/钟楼/楼顶 日/外 不规则的空间里到处撒满五彩的糖纸,有的糖纸被卡在砖头缝里,有的蜷缩在碎石下面…… 教堂/大厅/楼梯 日/内 女学生们兴高采烈地沿着楼梯往上跑去。 教堂/钟楼 日/内/外 女学生们一下子停住了脚步,眼睛恐惧地睁大了。 迎向她们的是一双悬吊在空中的女孩子的脚,穿着粉红色绣花鞋。 她脚下,一张美丽的糖纸被残留的糖粘在碎砖上,欲飞不能地挣扎着,像一只垂死的蝴蝶…… 玉墨和法比此刻也赶到了。 玉墨只看了一眼小妹的脚,就垂下了眼睛。 人们一刹那成了塑像,没有声息,没有动作。 法比第一个反应过来,对女学生们轻声呵斥:别傻在这里了,下楼去吧。 女学生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地离去了,书娟仍然仰着脸,看着小妹被风吹起的辫梢,上面那么精心地系着一个红毛线的蝴蝶结。 法比:(对书娟) 你也快走。把浦生叫来。 书娟慢慢地转身,用手背抹了一把从鼻孔慢慢渗出的一滴血。 玉墨注视到书娟的这个举动。 教堂/钟楼 日/外 似乎是从悬吊在钟绳上的小妹的视角,看着地狱般的城市景观:焦土连着残墙,倒塌的电线杆,烧死的树木,空无人际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有焚烧的房屋,蓝色的天空被黑烟污染…… 也似乎是从小妹的视角看到楼下,书娟狂奔出教堂大厅侧门,穿过院子,向厨房后面奔去…… 教堂/院子 日/外 浦生疯了一样踉跄地跑过院子,跑进大厅…… 教堂/大厅/楼梯 日/内 脸色惨白的浦生张着没有血色的嘴唇从楼梯上爬上来…… 教堂/钟楼 日/外 玉墨托起小妹的双脚,由法比把小妹降落下来。 风把那张粘住的糖纸吹起,释放了它,它玲珑剔透、浑身彩幻地向远方飞去。 教堂/后院 日/外 在女学生甲的新坟旁边,又增加了一座新坟。 站在新坟前面的是王浦生和豆蔻。 豆蔻:走吧,都走了。 浦生没有听见似的,默默地看着新坟前一块木头墓碑,上面系着一根鲜红的头绳。 豆蔻:天又阴了,站在这儿会受凉的。 浦生还是没听见似的。 豆蔻掏出自己的手绢,要给浦生擦脸…… 浦生:别擦,我没哭。 豆蔻却呜地一声哭起来:你哭啊!哭出来就好了!不哭要憋出病的!…… 浦生还是那么站着,跟一根木头桩子似的。 豆蔻轻轻捶打着他的背,一面号啕:你怎么不哭呢?!不哭要坏事的!……你就一个妹妹,她走了你哭啊,你的心里搁的是生铁啊?哭啊!你要憋死你自己呀!人不哭会憋疯的! 浦生看看她,忍着伤痛,慢慢把自己放到地上的一堆新土上,坐下来,十六岁的人,眼神有六十岁了。 浦生: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告诉她,爹妈和哥哥姐姐都……都给小日本鬼子杀死了。她要是不晓得,恐怕会活下去…… 豆蔻捂住脸,呜呜地哭着,一会儿又抬起头,很响地擤了一把鼻涕。 教堂/柴草房 傍晚/内 琵琶弹奏有一搭无一搭,非常悲凉。 豆蔻也老成了许多,一人暗自神伤或若有所思地弹奏着琵琶。 玉箫在给戴涛换药。 浦生躺在豆蔻身后的铺位上,眼睛呆望着天花板。 戴涛一面接受换药,一面扭着头看李全有自己用纸牌通关。 玉墨坐在靠窗的地方,借着窗外来的光线做针线。 气氛闷得令人窒息。 玉墨:这才几天啊,后院就添了两座坟了。 戴涛看她一眼,又转向李全有的纸牌:你这玩的是什么? 李全有:我们四川老家用这个算命。 戴涛:你想算什么? 李全有:(一笑) 算算后院下一个坟头是哪个的。 戴涛:算出来了? 李全有:(又是一笑) 天机不可泄露。 玉箫:哎哟,豆蔻,你换个调子弹弹啊,听得让人想哭! 豆蔻:三根弦都断了,就剩这一根弦,能弹出调子就不错了!你来弹弹看! 玉墨:(一笑) 听上去跟瞎子要饭弹的一样。 豆蔻不理她们,转过脸对浦生说话:瞎子要饭就瞎子要饭。以后呢,我弹琵琶,你拿个棍子打狗,我俩要饭去。 玉墨:豆蔻,你要跟浦生过家家了? 豆蔻眼里出现一道闪光。 教堂/地窖 傍晚/内 豆蔻把一个绸缎小口袋拿出来,从里面倒出五个光洋和一些零钱,数点着。 红绫:哎哟,豆蔻盘点浮财啊?怕哪个偷你钱了是不是? 豆蔻看看她,不说话,她眼里是那种“大主意已定,不跟你一般见识”的神色。 教堂/地窖 夜/内 女学生们已经开始做入寝的准备:她们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校服脱下,挂在衣架上,然后把衣架挂在牵拉帘子的绳子上。 教堂/地窖 夜/内 豆蔻躺下来,眼睛正好看见一件深蓝水手校服垂挂在她的上方,她眼睛里闪出羡慕。 教堂/地窖 夜/内 一个人影从地铺上爬起,大致能分辨出那是豆蔻。 她轻手轻脚地开始穿衣:她穿衣穿得很奇怪,把长长短短和所有的衣服一层层都套在身上…… 她又轻轻卷起自己的铺盖,抱起来。 教堂/后院 夜/外 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豆蔻背着铺盖卷,小跑着来到后院,看见一个缩头抱颈的身影已经在那里等待了。 豆蔻:(小声地) 浦生! 浦生回过头:(小声地) 王小珍和徐小愚就是从这里钻出去的? 他指着墙根下那个涵洞。 豆蔻:(小声地) 啊。 浦生:你看,现在钻不出去了! 豆蔻:怎么钻不出去了呢? 两人弯下腰,浦生擦亮一根火柴,照着涵洞内,洞内大半都结在冰里。 浦生:下了一场大雪,雪水把洞灌满了,现在水又冻住了! 豆蔻失望地慢慢站起来。 浦生:怎么办? 豆蔻:跟我来! 教堂/院子 夜/外 豆蔻把一把长椅靠着围墙竖起来,然后踩着长椅靠背上的格子攀登…… 浦生在围墙下面扶着长椅。 豆蔻:浦生扶稳了! 浦生:嗯! 豆蔻跨骑在围墙顶上,趴下身来,一手扶住竖起的长椅的一端。 几个日本巡逻兵从路口过来。豆蔻一下子在围墙顶上伏下身子。 豆蔻:(小声地) 浦生,别动! 浦生:啊? 豆蔻:(更加小声) 别出声!小日本过来了! 浦生担忧地两眼发直,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趴在墙头上的小小身影。 豆蔻的眼睛盯着日本兵:他们一边走,一边打开手电筒向四周乱晃。除了日本兵的手电筒,远近都有被焚烧的房屋,因此动荡不定的光亮不时晃到豆蔻脸上、身上。 浦生:(小声地) 你下来吧…… 豆蔻不敢出声,把脸和头都埋下去。 手电筒的光柱从她身上一晃而过。 日本兵的脚步声从街上过去,渐渐远了,豆蔻抬起头,向他们远去的背影张望着,从她眼睛里都能看出她心跳得有多快。 豆蔻:(对围墙下轻声而急促地) 快上,我给你扶着呢! 浦生顺着长椅爬上来,豆蔻几乎是脚在上、手在下地拉住长椅靠背的一端,吃力得脸都变形了。 浦生终于也跨骑到围墙上:我们还走吗? 豆蔻:走!刚才那一关,不是过去了吗? 她骑着墙头,往一棵树跟前挪动。浦生跟着她挪。 豆蔻:放机灵点,肯定能躲过小日本。我听人说,小日本都是夜盲眼…… 浦生:什么叫夜盲眼? 两人就那样骑在墙头上,边挪边聊。 豆蔻:就是一到天黑他们就看不见!要不然刚才他们怎么没看见我?打着那么大的电灯笼,都跟瞎子似的!再说,我七岁就到南京了,我们藏玉楼哪个姐姐有了相好,要送信什么的,都派我的差,哪个姐姐想吃哪家的点心,也叫我去买,南京的小巷子大马路我都认得,小日本就是看见我们了,跟在屁股后面撵,我保证一个圈子就把他们转昏头! 浦生:碰到小日本,我就跟他拼,为我妹妹和我全家人报仇! 豆蔻:(老三老四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跟我找个地方先住下来,把伤养好,把身体将息好,再报仇。 浦生:那我们吃什么? 豆蔻:(自负地) 你发什么愁?我有钱!我过生日每个姐姐都给个一块五毛的,攒到现在,都攒了五块大洋了!够我俩吃几个月的阳春面了!你就安心养伤吧! 浦生:五块大洋?我还没见过那么多大洋呢! 豆蔻:等打完了仗,我们到你家去,一块种田。 浦生:我家没田。田是我爸租来种的。 豆蔻:那我们……我们就跑码头,你拉场子,我弹琴卖唱阿好? 浦生:我会弹棉花!弹棉花也能赚钱!你弹琵琶,我弹棉花,再盖间草房住,等我们钱攒多了,就把草房盖成三间大瓦房! 两人骑在墙头上聊着他们的幸福前景,几乎忘了现实。 豆蔻:你才会过日子呢!一有钱就盖瓦房?先把钱存着,住几年草房怕什么? 浦生憨憨地笑笑。 浦生:随你。 她已经挪到那棵树旁边,斜着身体够着树枝,抓住树枝,荡秋千一样荡过去,然后顺着树干滑下去。 浦生却因为伤痛,怎样也够不着树枝。最后他转过脸,双手钩住墙头,双脚沿着墙体悬吊下去。 豆蔻看见他的双脚离地面还有一米高,他却一松手落到墙下,往地上翻滚了一下,就一动不动了。 豆蔻:(惊吓地) 浦生!…… 她凑过来,看见浦生眼睛微闭,嘴唇颤抖,两手护在左肋,双膝向腹部蜷起,如同一条受了伤害的小虫。 豆蔻:浦生!……浦生!…… 浦生:疼…… 豆蔻:来,我背你走! 浦生又翻过身,成了嘴啃泥的姿势,膝盖跪地,双手仍然护住左肋:你……哪背得动我…… 豆蔻:(看看墙壁) 那……那我们回去吧?…… 浦生:怎么回去?……回不去了……出来了,就不回去了…… 他一咬牙,坐了起来,然后颤颤巍巍地撑着地,站立起来。 浦生:……我们不是说好……我弹棉花……你弹琵琶吗? 豆蔻搀扶他。 这对少男少女向马路一头走去,向未知走去。 远处的火光映照在天上,又似乎从天上反射到他们身上,他们那么年轻,又那么弱小,已经开始相濡以沫了。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黑岩:(对着电话) ……请转告大使先生,南京的市容还在恢复中,尸体的清理也远远没有结束,请他尽一切努力,阻拦从华盛顿回南京的美国外交人员和商务人员,尤其是媒体人士。……我不知道具体的办法,或许可以用各种借口拖延他们来中国的签证。目前南京的状况假如被这些爱生事的美国人看见,不仅对日本军方的声誉,就是对整个日本国,对天皇陛下都会带来极大的损害!……请亲王阁下放心,我这边一定会在一周之内把全部尸体处理完毕。 曾经的藏玉楼/楼梯 夜/内 几个日本兵带着得贵和翻译走上楼梯。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夜/内 日本兵们把得贵带进门。 黑岩:(对翻译) 问他,他把逃亡的中国战俘送进那个教堂的时候,有没有在教堂里看到女人? 得贵专注热切的脸朝着黑岩,如同一个正被训练的动物迫切地想要懂得训练师的意思。 翻译把黑岩的意思简单翻给他,同时加了一句自己的话:日本兵到处在找女人糟蹋。他问你,美国教堂里可藏了女人? 得贵:(对黑岩) 好像有女人! 翻译:你的良心全都拉屎拉出去了。(他转向黑岩) (日语) 好像有。 黑岩:(日语) 是女人,还是女孩子? 翻译:(干巴巴地) 问你,是女人还是小姑娘。 得贵:(胆怯而阿谀地一笑) 那天是夜里,天黑,看不见! 翻译:(微笑着) (中文) 看不见?你妹妹就在里头!(转向黑岩) (日语) 他说天黑,看不清。 黑岩转过脸,把脊梁朝着众人,脸朝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的相片,向身后摆了摆手。 日本兵们把得贵带了出去。 曾经的藏玉楼/楼下客厅 夜/内 黑岩匆匆地从楼梯上下来,军曹和日本小兵一块站起,立正。 黑岩走到日本小兵面前,拍拍他的肩膀。 黑岩:(日语) 还害怕吗? 日本小兵:(又是一个标准的僵直的立正) (日语) 不害怕! 黑岩:(日语) 好!看上去像个士兵了!怎么样?有没有给我侦探到新的消息? 军曹:(日语) 我们在教堂附近增设了巡逻哨,没有发现女性出入教堂。 黑岩:(日语) 附近的房舍有没有彻底搜查? 军曹:(日语) 教堂附近没被毁坏的房舍我们都搜查了,没有发现任何女学生的行迹。 黑岩沉吟着。 军曹:(日语) 不如再进入教堂彻底搜查一次。 黑岩:(日语) 你们对于中国还是很无知。中国古老的贞洁观影响中国女性几千年,前几天在安全区捕获的那批女大学生,其中两个在路途上就跳车自杀了。要是你们进入教堂搜索,首先那些女中学生就可能经不住那样的惊吓,在惊吓中她们也许会采取极端的自残行为,拼个鱼死网破,那我们的损失可就大了。日军准备建立第一批慰安妇所,准备用这些处女做隆重的开业典礼。你们知道,在日本一个处女是很昂贵的。所以获得这些女学生,只能靠诱劝。一个十三四五岁的处女,好比鲜美的河豚,假如把一盘昂贵的河豚放在尊贵的客人面前,那河豚突然咬人一口,多么倒胃口,是不是? 军曹:(又一个响亮的立正,同时大声回答) 是! 黑岩:(日语) 中国词源中对于牺牲注解为,色纯为牺,体全为牲。你们绝对不得盲动,既要保存女学生的色纯,又要保护她们的体全。这样,把她们奉献到我们帝国的功臣面前,才是最好的牺牲。听懂了? 军曹和日本小兵:(立正,大声地) 是! 教堂/厨房 清晨/外 玉墨和玉笙、玉箫、秋水等人在紧张地议论着。 玉笙:这小不是东西的,把我一件皮马甲也穿走了! 秋水:我当时要是留个心眼,就该晓得她动的什么心思!两顿饭她都没吃,把馒头洋山芋都包在手巾里,揣在身上,问她怎么不吃饭,她说肚子不舒服! 玉墨:她跟我要了半个馒头,我把一个馒头都给她了。我哪知道那是她在存干粮上路呢! 红绫:她还讲要买我的馒头的,我就没理她。我呆呀?这年头,有钱也买不来肚子饱啊! 法比气喘吁吁地进来,后面跟着陈乔治。 法比:豆蔻什么时候走的? 玉墨:总是夜里走的,比贼还贼,谁都没听见。 戴涛和李全有也进来了。 戴涛:浦生是夜里一点起来的。蜡烛吹熄了好久,他还坐在被窝里不睡。我一觉睡醒,他还坐在那里。后来他出门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手表,刚一点过。我还以为他出去解手呢,没多想,又睡着了。 李全有:浦生也把昨天的午饭跟晚饭都省了一半下来。 法比:好了,天大的好事情,从今以后粮食又富裕出两份来。 玉墨:(愤怒地) 好一口风凉话!他们这样跑出去,就是九死一生,你晓得吗?! 法比:不会,怎么会九死一生呢? 玉墨:当然…… 书娟睡眼惺忪地从地窖探出脸。 法比:(凶狠地打断她) 他们这么跑出去,有十个死十个,半个都逃不了!自找死,别人有什么办法? 玉墨:你巴不得他们死,你巴不得我们都死!从我们进来你就多着我们!说不定那时候你就巴望我们都死掉!你不就心疼我们吃你那一口食吗?只要我赵玉墨这次大难不死,你只当是在我这儿放了印子钱,我利滚利地还你!你就把我们姐妹这点伙食账好好记下来!我们会还你!你们一个个都给我作证,(她泼辣地指着戴涛、乔治、李全有) 我不还清他我就跟他姓! 法比吃惊地看着她。玉墨一副刁蛮模样,步步挺进,似乎下一步就是拿头来撞你了。 偶然能见到玉墨如此火辣的一面,法比既反感又迷恋。 戴涛也为此刻的玉墨惊艳。 女学生们似乎也被这里的争吵惊动了,议论纷纷地从地窖里上来。 书娟仔细端详着一个不同的玉墨。 玉墨:(眼泪漫上来) 豆蔻七岁进了藏玉楼,是我一手带大的,她这一走,我们八九年的姐妹缘分…… 玉墨说不下去了。 徐小愚:法比,豆蔻去哪里了? 法比摇摇头。 徐小愚:你去找她呀! 法比和其他人都愣了,看着这个女孩。 徐小愚:她还欠我一条裙子呢! 人们更一头雾水了。 徐小愚:我的裙子破了,豆蔻说她给我补,现在她跑了,我的裙子也跑了。 弃屋 日/内 豆蔻对着一面小镜子剪头发…… 豆蔻脱下一层层长长短短的衣服:大衣、羊皮马甲、夹旗袍…… 弃屋 日/内 豆蔻:……还没到,还没到……好了! 王浦生的眼睛被豆蔻的手蒙住,被带到一个门口,豆蔻放开手,浦生看到一个破桌子上放了一个豁口的碗,里面搁着两个馒头。 豆蔻:(戏腔戏调地) 请官人入席。 浦生一回头,见到一个完全不同的豆蔻——齐耳短发,齐眉刘海,身上是一件深蓝色呢子校服,翻着带白杠的水手领。那是徐小愚的校服。 豆蔻: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能做女学生! 浦生惊喜地看着她。 豆蔻:我妈活着的时候老说,等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就送我上学堂。后来淮河发大水,把我妈冲跑了,把小学校也冲跑了。 浦生同情地看着她,不过豆蔻没有太多的悲伤,把一个馒头递给浦生,自己拿起另一个馒头,刚要咬,又掰下一半,递给浦生。 两人甜甜地一笑。 王浦生:我不饿,你吃吧。 豆蔻:你是怕吃完这两个馒头就没了,是吧? 豆蔻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那个绸缎口袋,掏出里面所有的宝贝。 豆蔻:你看,我们有钱,能买粮食,买鸡蛋,买……有钱什么都能买! 弃屋/二楼 日/内 豆蔻背着铺盖卷,拉着浦生,探险一般顺着楼梯爬上楼,发现楼上并没有屋顶,只有垮塌的梁柱,有的被烧得只剩一小截了。 豆蔻:你到那里歇着,我来收拾房间。 浦生被她推到一个角落,按在一个倒下的柱子上坐下来。 豆蔻四周看了一眼,决定把家安在塌下的屋顶形成的夹角里。 弃屋/二楼/屋顶形成的角落 日/内 这个角落就是戴涛和徐小愚曾经躲藏的地方。屋顶和一片残墙形成了一个庵棚的形状,里面有两米见方的空间。 豆蔻迈步进来,把铺盖抖开,铺在地上。 豆蔻转身伸出头,对浦生招呼着:唉,弹棉花的,来做生意! 浦生慢慢站起,好奇地走过来。 豆蔻笑嘻嘻地把浦生迎进来:先生请坐啊。 王浦生:你不冷啊? 豆蔻:你冷啊?来! 她拉起浦生的手,一撩自己上衣就把浦生的手揣进怀里。 豆蔻:这下暖和了吧? 浦生脸红了,把脸别开。 豆蔻:我小时候,手上长的都是冻疮,我姐姐就这样给我焐手。 王浦生:你姐姐现在在哪里? 豆蔻:她也给淮河卷跑了。 浦生把手拿出来,轻轻抚开豆蔻额上剪得残缺不齐的刘海,怜爱地看着她。 豆蔻噘起嘴唇,在浦生嘴上亲了一下。浦生也噘起嘴,在豆蔻额上亲了一下,两人都亲得不得法,憨态可掬,如同一对小狗。 孟家/后院 日/外 孟繁明正在花坛里挖掘着什么。 渐渐地,泥土里露出一点稻草。他扔下铁锹,开始用手抠地,慢慢抠出一个巨大的古董花瓶。 孟家/客厅 日/内 孟繁明将花瓶放倒,再将它滚到一块旧毯子上,然后用绳子开始捆扎。 他忙得一身土一脸汗,总算把花瓶包起来。 在他做这一系列动作时,我们观察到孟家已经不再是先前的样子,房内已经空空荡荡,显然遭到过洗劫,可以想见,这个花瓶如果不埋起来,也在劫难逃。 日本商行 日/内 一个穿戴讲究的日本男人拿着一把放大镜,在鉴定孟繁明的花瓶。 孟繁明:(日语) 这是我祖父留下的家传文物。 日本男人只管鸡蛋里挑骨头地看着。 孟繁明不耐烦地站到一边,脸转向窗外。 日本男人:(日语) 你开个价钱吧。 孟繁明:(日语) 我不卖。只要你有食品,我就跟你换。 日本男人:(日语) 什么食品? 孟繁明:(日语) 什么食品都行。鸡蛋,肉罐头,猪油…… 日本男人:(日语) 我这里有几箱日本的鱼罐头和奶粉。奶粉是我自己喝的。 孟繁明:(犹豫了一下) (日语) 也行。不过我一定要鸡蛋。哪怕几个鸡蛋都行。 南京小巷 日/外 穿着神父教袍的法比快步行走在巷子里。不远处发出几声枪响,他灵活地跳到一棵烧焦的树后面。等他发现枪不是冲他响的,他才又东张西望地出来。 一个丁字路口,拐过来一队日本兵,整齐地操步前进。法比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似乎在一秒钟内有掉头往回跑的欲望,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迎面走上去。 法比和那一队日本兵越走越近,每一秒钟法比都有欲望逃跑,但每次都克服了。 日本兵一个个地从法比身边走过。 日本兵的步伐被法比恐惧的心理错觉放大了若干倍…… 慢镜头:法比和一个个日本兵擦肩而过,日本兵帽子上的飘带耍弄他一样擦过他的耳鬓,他感到这一辈子都没有走过这么窄、这么长又这么曲折的巷子,就像一只孤身小兽和庞大的狮群擦肩而过一样。 等到最后一个日本兵过去,法比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他回过头,看着走在最后的日本兵,那个跟他有过交道的军曹。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室/拉贝办公室 日/内 法比走进洞开着的门,看见靠墙的椅子上坐满等待接见的中外人士。一个孕妇领着一个三岁的孩子,也坐在那里等待。 拉贝正在接电话,法比往门口退了点。 拉贝:(火冒三丈地) 绝对不行!自己发的蘑菇万一引起食物中毒,谁来负这个责任?!即便食品严重匮乏,也绝对不能吃污七八糟的东西!……什么?!已经用那种蘑菇烧了汤?谁让他们烧的?告诉他们,全部倒掉,烧好的汤也必须全部倒掉!!不准任何人私自食用!日本兵天天杀人还不够,还要用毒蘑菇来自杀?!…… 拉贝的秘书急匆匆走过来,法比凑上去。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室/拉贝办公室门外 日/内 法比:我跟你打听两个人,你们有没有接收两个新难民?男孩差不多十六岁,叫王浦生,女孩十五,叫豆蔻,他俩是昨天夜里从我们教堂跑出来的…… 秘书脚不停步地回答法比—— 秘书:没有这样两个人来登记过。 法比只得跟着秘书下楼梯。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室/楼梯上 日/内 法比:如果他们两人到你们这里来,一定要留住他们。两个女学生从教堂里偷偷跑出去,结果呢,只回来一个!…… 拉贝匆匆从他们后面超上来,一面招呼秘书:你跟我去一趟上海路,那里的难民自己搜集了马粪,在马粪上发了蘑菇,还烧了一大锅汤,分给一百来个孩子,现在要孩子们把汤倒掉,可是孩子们太饿,不肯倒! 秘书:也许那些蘑菇没有毒…… 拉贝:这个也许可太大胆了,谁敢做第一个尝蘑菇的人呢?万一中毒就是一百多个孩子啊! 法比渐渐被火急火燎的两个人落下了。 教堂/院子 傍晚/外 法比从大门进来,疲劳而沮丧,为他开门的陈乔治担心地看着他。 几个女学生的脸从厨房窗口露出。 刘安娜:找到他俩了吗? 陈乔治:还有什么好问的?找到了不就是三个人一块回来了吗? 红绫、玉墨等也挤到厨房门口,急切地等待法比告诉她们一点什么。 法比: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 玉墨看着他。他向教堂后面走去。玉墨跟上去:对不住你啊,法比。 法比意外地看着她。 玉墨:外面那么危险,你还满城跑着去找豆蔻。我早上还那么跟你吵…… 法比:还是没把他们找回来。 玉墨:豆蔻是个机灵的孩子,但愿她能逃过这一劫,跟浦生逃到城外。 书娟趴在厨房窗子内,默默地看着天上。起风了,一张彩色糖纸从楼顶飘出…… 弃屋/二楼/垮塌的屋顶形成的夹角 傍晚/内 浦生和豆蔻并排躺在他们的庵棚里,棚顶上露出一点天光,两人都瞪着这点天光。 浦生突然嗅了嗅鼻子,慢慢坐起来。 豆蔻:有人在烧饭! 浦生使劲嗅着空气,笑了。 王浦生:好香啊,还烧了肉! 豆蔻:是猪肉还是鸡肉,阿闻得出来? 浦生摇摇头。 豆蔻:肯定有一家人躲在附近!我们去看看,说不定他们会请我们吃一碗白米饭。 王浦生:现在谁会给你一碗饭吃? 豆蔻:给一口也好啊!你伤口疼,不要去了,我去。他们要是给我一块肉,我给你留大半块! 王浦生:你也不要去了! 豆蔻:那等在这里饿死啊?你等我回来,啊? 南京/小巷 傍晚/外 豆蔻溜着墙根走来,机敏、敏捷得像只小松鼠。她不断把脊背贴着墙壁,两头张望一下,再继续走。需要横穿巷子的地方,她更加谨慎,仔细聆听了两头的动静,再箭一样横穿过小巷。 豆蔻使劲嗅着空气,断定了香气的来源,轻轻地逼近一个院门。她仰起脸,看见一缕炊烟从院墙上冒出来,在黄昏的光线里淡去。 她闭上眼,皱着鼻子,沉醉在饭食的香味里。 豆蔻接近了门扉。门是虚掩的,她向门缝里看去。 这不是个陌生的院子;阿顾的水桶就在这院子里放着。 随着豆蔻视线的扫描,我们看见了阿顾的水桶,看见了一个土灶,最后,看见了一个日本兵伙夫在劈柴火。 豆蔻一下收回脖颈,吓得呆住了。 她拔腿便跑,跑了十多米,听见一群日本兵的声音迎面而来,她又掉头往回跑。 南京/小巷 傍晚/外 一队日本兵扛着枪沿着巷子走来,突然听见脚步声在往另一个方向逃离。 军曹:(日语) 有人! 日本兵们哗啦哗啦地拉起枪栓。 军曹:(日语) 追! 南京/小巷 傍晚/外 豆蔻飞快地跑着。她冲进一堵断墙,迎面看见一个竹编的鸡笼子,跑过去,举起鸡笼钻进去,蹲下身,鸡笼的大小刚合适罩住她。 她在鸡笼里看见一个个带军帽的影子飞快晃过。 枪声响起。 她顶着鸡笼子蹲着身向墙边移动,渐渐接近了断墙豁口,又顶着鸡笼子向外张望,日本兵已经都过去了,一路徒劳地开着枪。 她刚要从鸡笼里钻出,突然发现地上的草丛里有两个鸡蛋。 她惊喜地将鸡蛋抓在手里。 弃屋/二楼/垮塌的屋顶形成的夹角 傍晚/外 浦生听着枪声和喊声,急得一把揪住自己的头发。 弃屋/楼梯/二楼 夜/内 豆蔻从楼梯上跑上来,小松鼠一样快捷而无声息。 她跑到那个庵棚前一看,傻了,浦生不在里面:(低声呼唤) 浦生!……浦生!…… 她顿时没了魂似的。 弃屋/一楼/门外 夜/内 豆蔻跑出门,四处张望,哪里也没有浦生的影子,眼泪雨点般流下她的脸颊:(低声地) 浦生!……浦生!…… 她急匆匆地顺着街道走去。 南京街道 夜/外 豆蔻溜着墙根走来,两只大眼睛闪闪发光地在黑暗里逡巡。 一个细弱的黑影突然出现在拐弯处,豆蔻立刻闪进阴影,但她马上咧开嘴笑了,那影子是浦生的:浦生!…… 浦生受了惊吓,定住了。 豆蔻:是我,豆蔻!呆子! 浦生趔趔趄趄地迎上来。 豆蔻:(脸上都是泪痕) 我叫你在家等着,你瞎跑什么? 浦生:我听见枪声,怕小日本把你……我是出来找你的! 一声枪响从他们身后传来,豆蔻拉起浦生就跑。浦生踉跄着跟着她。 南京/小巷 夜/外 几个日本兵从弃屋前跑过,日本小兵看见了那条色彩亮丽的丝绸头巾,跑上去,捡起它来,向他的同伴们狂舞。 日本小兵:(日语) 找到了! 几个日本兵回过头,远处的火光照在一条招展的丝绸头巾上,都掉转方向。 弃屋/楼梯/二楼 夜/内 日本兵的手电筒光柱到处乱晃,最后聚在一个豁口的饭碗上。 胡子日本兵:(日语) 上楼看看! 他们打着手电谨慎地步上楼梯。 弃屋/二楼 夜/外 日本兵们的刺刀先于他们的身影出现了。 日本小兵头一个蹿上二楼,似乎要表现他的勇气。他对着周围晃了一圈手电筒,同时咋呼着:(日语) 滚出来!看见你了! 几个日本兵全都上了二楼,手电筒的光柱渐渐指向那个垮塌的屋顶形成的夹角,开始朝那个夹角逼近。 胡子日本兵:滚出来! 日本小兵朝夹角放了一枪,另外一个日本兵也朝它放了一枪。 几个日本兵都开始朝夹角开枪并呐喊:滚出来!……出来!……不出来打死你们! 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本来就勉强支撑的一根梁倒塌了。 日本兵们朝夹角靠近,夹角里没有一点动静。相互看了一眼,似乎达成默默的共识,一起用刺刀向夹角捅去。 一根根刺刀拔出,仍然没有动静。 手电朝夹角里面照去。 弃屋/二楼/垮塌的屋顶形成的夹角 夜/内 从各种形状的缝隙漏入手电筒的光亮,狭小的空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些女性的衣物。 南京街道/翻倒的载客马车厢里 夜/外/内 一辆翻倒的载客马车挡在路上,有些地方还冒着小小的火星子。 豆蔻和浦生趴在倒置的车厢里,听着日本兵们的叫喊在不远处一惊一乍…… 弃屋/二楼 夜/外 日本兵们拿着女性的羊皮马甲、旗袍等出洋相地披戴着。 所有的成年士兵都玩笑地迫使日本小兵把女人的衣物穿上。他们嘻嘻哈哈,七手八脚地给小兵打扮…… 小兵开始推打,但慢慢地也嬉笑起来。 渐渐地,小兵穿好了旗袍,裹上了头巾,变成了一个非男非女的怪物。 胡子日本兵向小兵扑去,假装要强奸他:(日语) 哦,一个中国处女!大大的滋补! 日本兵们变态地狂笑……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夜/内 电话铃响,秘书接起电话,然后恭敬地递给黑岩。 黑岩:喂? 军曹:(画外音) 找到女学生踪迹了! 军曹房间 夜/内 军曹一手拿着手摇电话,一手拿着豆蔻的衣服。 军曹:(日语) 是的,就在离我们住处不远的地方! 黑岩:(画外音) (日语) 附近的大街小巷,都要加强监视! 军曹:(日语) 是! 教堂/大厅 夜/内 玉墨和戴涛坐在一把长椅上轻声谈话。 玉墨:……什么时候走? 戴涛:今天夜里。 玉墨:你的腿还动不得,就又要走了? 戴涛:(一笑) 我这个人,烧成灰人家都能认出是当兵的。万一日本兵进来,一眼就会认出我,那不就得连累教堂里所有的人吗? 玉墨:我跟你一块走。 戴涛:(笑了) 我虽然是个少校,可没带过女兵哦。 玉墨:我这个兵好带,你尽管下命令,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你的腿伤得这么重,总得有个人帮你找吃的找喝的。 戴涛:(毫无商量) 不行。 玉墨:知道了,你无非还是嫌弃我。 玉墨站起来,慢慢向门口走去。 教堂/大厅/二楼/图书室 夜/内 法比从图书室出来,从回廊上看见这对男女,进退不是。 教堂/大厅/侧门口 夜/内 侧门边的墙壁上点着一支蜡烛。 戴涛吃力地拄着拐杖走到玉墨身边。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 夜/外 法比凭栏俯视他们。 玉墨站在烛光里,塑像一般:我说的你承认吧? 戴涛:(一笑) 你说了什么? 玉墨:说你嫌弃我。你承认不? 戴涛抱住她,俯下身亲吻她:只要你不跟我走,你要我承认什么,我就承认什么。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 夜/内 法比看着他们相拥的身影,心如刀绞。 教堂/大门内 夜/外 陈乔治打开锁,戴涛拄着拐杖,背着行囊走出大门。 陈乔治刚要锁门,暗影里突然走出玉墨,一身短打,头上戴着个鸭舌帽,小臂上挎着个包袱。 玉墨:(轻声地) 慢着! 不等陈乔治反应过来,玉墨从他身边挤过去,出了大门。 陈乔治:哎! 玉墨:(轻声地) 哎什么?!你快回去! 此刻戴涛发现了玉墨的跟随,愤怒地转回身,粗鲁地把她往大门里一推。 玉墨被他推了个趔趄,站稳后吃惊地看着他,眼睛里还有懵懂;她从没料到戴涛会有如此蛮横的嘴脸。 戴涛:我让你不要跟着我! 玉墨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戴涛:回去!听见没有?!乔治,你把这个女人拖走! 玉墨虽然委屈,但也很倔强,目光充满怨恨:我跟着你,等你的伤一好,我马上离开你,总行了吧?你要是嫌弃我,就把我当你的看护,当你的佣人,哪怕当你一根拐棍也行,反正我不能让你拖着这样一条伤腿,一个人从这里走出去!你能走多远啊? 戴涛:你跟着我,我就能走远了? 陈乔治赶紧又关上大门。 教堂/大厅/楼梯上 夜/内 法比站在临院的窗口,观察着大门内两人的争执,眼神复杂,充满痛苦。 教堂/大门内 夜/外 玉墨:(性感冷艳地一笑) 我这样厚皮厚脸求你,你都不给面子?你打听打听去,秦淮河藏玉楼的赵玉墨求过谁没有? 戴涛看着她,压抑着激情:我跟你耽误不起时间!乔治,我命令你,把她拖回去! 乔治犹犹豫豫地上前。 玉墨:(母老虎一样对着乔治) 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试试看!(转向戴涛)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这个大门,你能出去,我为什么不能出去?你要说我跟着你也行,你要说我是走我自己的路也行……乔治,请把大门打开吧。 戴涛突然拧住她的胳膊,向她背后拧去:回地窖去。 陈乔治:戴少校!…… 戴涛:乔治,帮我一块把她送回地窖!……蹬着鼻子就上脸,以为我脾气那么好呢?! 法比突然出现在侧门口:放开她,你把她弄痛了! 戴涛一愣,玉墨顺势从他手里挣脱,包袱落在地上。 戴涛:不疼她不知天高地厚! 玉墨受了奇耻大辱地看着他,一面揉着手臂,一面扭头走去。 戴涛看见她走向厨房。 法比捡起玉墨的包袱。 法比:我以为你是个文明人,怎么跟女人动起手来了?!不怕伤了她?! 戴涛悲哀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戴涛:(喃喃地) 对她狠,也就是对自己狠……把事做绝,反而好办,两边的念想就都断了。这种时候,让一个女人存念想,让自己存念想,不是更残忍吗? 他把玉墨手里的包袱拿过来。 教堂/厨房 夜/内 煤油灯的光亮中,玉墨默然坐在一张餐椅上,一动不动,似乎在全力忍痛。 戴涛走进来,把她的包袱扔在桌上。 玉墨惨笑一下:本来就是两路子人,偏偏我不识相,想跟你往一条路子上走。怎么能走到一路呢?要是太平日子又回来了,你还是前程无量的少校,我还是秦淮河的青楼女子,只不过熬到那时候,你官升三级了,我人老珠黄了。 戴涛:你说这种话只能戳你自己的心窝子。我是个军人,死是再正常不过的,这一出去可能就是死,我怎么能带着你呢? 玉墨:死倒也算了。万一不死,大家都活下来了,再让我这么个女人黏住你,甩也甩不掉,拿又拿不出手,那才叫尴尬。 戴涛不语。 玉墨:我给你打个保票怎么样?我跟你就这一个月的盟约,一个月你伤好了,我就走。保证不赖着你。 戴涛走到她跟前,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 戴涛:玉墨……还是我给你打个保票吧。我起誓,只要我俩这场大难不死,我戴某一定回来找你。我少年从戎,不是风花雪夜的公子哥,不会说诗情画意的话,只能把话讲到这里了。再说,现在是国破家亡,不是徇儿女私情的时候。就相信缘分吧。我们这也算一场倾国倾城的缘分了。 玉墨震动地看着他:那你至少要告诉我,你打算去哪里? 戴涛:听说南京城外东南边就有抗日游击队,是大户人家的保镖组织的,一些大户人家的祖产给日本军队毁了,所以这是自发的报仇行为。我如果找到他们,让他们想法子把我送到湖南,我有个学生在那里当师长。 玉墨:一落下脚,就带个信来。 玉墨站起来,满心留恋地看着他。两人沉默相拥。 教堂/厨房/窗外 夜/外 法比看着窗内的金童玉女,妒忌得满心疼痛。 他一转脸,决然离开。 第十八集 教堂/英格曼神父卧室 夜/内 法比将一个黑黑的中药丸子搓成条,再切成一颗颗的小颗粒。 英格曼坐在扶手摇椅上,壁炉里的炭火奄奄一息。老人身上盖了一条毛毯,显得那么弱不禁风,似乎所有生命力都花费在猛烈的咳嗽上和不断的喘息上。 法比一边做小药丸,一边注视着老人膝盖上搁着的一本书被咳嗽的震荡一点点往地上移动…… 终于,书落到地上。 英格曼的咳嗽出现了一刹那的停顿。 法比手心里捧着被做成小颗粒的药丸走过来,捡起书本,拖过凳子,坐在英格曼面前:这药还是有点用的! 英格曼:(喘息着) 有用吗?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法比:你吃了以后,咳嗽轻一点了。 英格曼:轻一点了? 法比:你没感觉到? 英格曼:你感觉到了? 法比:我觉得你好些了。 英格曼:(无所谓地) 你觉得我好些就好。 法比把小药丸捧给他,看他动作不稳地抓起几颗,放进嘴里,又接过法比手里的杯子,喝一口水。 英格曼:(英文) 你心情很糟。 法比:(英文) 真的? 英格曼:(英文) 你不知道? 法比:(英文) 不知道。 英格曼:(英文) 你瞒着我什么事。 法比:(认真地想了想) (英文) 没有啊。 英格曼:(英文) 算了。反正你从小到大,大部分事情你都瞒着我。 法比:你怎么知道? 英格曼:因为事后我都会发现。 法比:发现了你怎么想? 英格曼:发现以后我很感动。(瞥了一眼法比吃惊的脸容) 你觉得奇怪是吧?我感动什么呢?我感动你真是把我当你的父亲啊。 法比:你在讽刺。 英格曼:一点也不。因为世上的儿子从来不跟他们的父亲说真话。 法比想了一下老头的话。 英格曼:我很小的时候,就不愿意把心里话告诉我父亲。我的真话多半是告诉我母亲的。 法比看了一眼老神父,突然下了决心,坐到他面前的椅子上。 法比:神父,我受了一个女人的诱惑。 英格曼四平八稳地看着他。 法比:每天我都想看见她,又怕看见她。 英格曼怜悯地笑笑。 英格曼:你恨这个诱惑你的女人吗? 法比:(困惑地摇摇头) ……我恨打仗,恨日本人!(激情地) 要是日本人不把仗打到南京,这个女人就不会到我们的地盘上来,来诱惑我。 英格曼突然又来了一阵暴风雨般的咳嗽。 法比把一杯水递给他。英格曼喝了一口水,平息了一些:我听着呢。 法比:……您知道吗?我从小到大,一般都不好好祈祷。 英格曼:当然知道。 法比:我现在天天都好好祈祷。我祈祷南京赶快恢复秩序,日本兵赶快恢复人性,这个女人就可以走了。不过我好像又害怕什么都恢复了…… 英格曼:恢复了,你就见不到她了……她诱惑你,也不能怪她,(轻蔑地) 这样的女人,就是以诱惑男人为生的。绝大部分男人受诱惑,也不是他们的错,男人生来就有受诱惑的天性。你不会真的陷进去吧? 法比恍惚地摇摇头。 英格曼:你要明白,那样的女人,是依赖于男人的弱点生存的。大部分的男人在社会上、在家庭里要表现他们的优点,因为他们是父亲,是丈夫,是孝子,必须做表率,必须压抑弱点。但这些弱点在我们刚才说的这种女人面前,就可以被纵容。因此男人们在古代就为自己发明了妓院。 法比神不守舍地沉默着。 英格曼:她知道你对她怎么想的吗? 法比:她顾不上。 英格曼想了想,似乎明白了:她倾心另一个男人。 法比犹豫一下,痛苦地点点头。 英格曼:(笑笑) 那我该祝贺你的好运。这股诱惑的流毒,并不是直接流向你的。 法比:她倾心的那个男人,马上要走了。 英格曼:戴涛少校? 法比惊讶地看着老人。 英格曼:你觉得害怕是吧?怕戴涛走了,你会抵挡不住她的诱惑。 法比:我不是怕,我是瞧不起自己。戴少校要走,我好像有点……有点快活,好像巴不得他走,我就称心了……我看不起自己! 英格曼:(不动容地) 你应该看不起自己。你应该为自己刚才那些卑鄙的念头害臊。 法比有点失望,慢慢站起来。 英格曼:谢谢你,法比! 法比看着他,不懂什么意思。 英格曼:你一直把我当父亲,第一次把我当你朋友,当一个……当另一个男人而已。 法比向门口走去。 英格曼:也谢谢你第一次在忏悔的时候讲实话。 法比又站住了,回过头:晚安。 教堂/厨房 夜/内 戴涛看着玉墨走到地窖入口,向他回过头,他微微一笑。 玉墨含泪一笑。 教堂/围墙外 夜/外 一群日本兵悄悄地包围了教堂。 他们迅速摆好作战对阵,攻击的姿势和武器都是就绪状态。 教堂/厨房后面 夜/外 炉灶内隐隐闪着残火,乔治的手拿着一把铲炉灰的铲子。 他把铲子拉出来,铲子上一个巴掌大的发面烧饼。他用手指轻轻一摁,面似乎发得很理想。 乔治:(开心地) 烧饼做成功了! 在他身后,红绫坐在一小堆稻草上,两脚泡在一盆热水里,很是享受的样子。她把一只脚从水里抬起,擦干,拿出一把小剪子,就着火光剪脚指甲,一面跟乔治小声说话。 红绫:水还热呢,倒了可惜,你也泡泡脚吧? 乔治:等我把烧饼烤好。 乔治把烤得微黄的小面饼从铲子上拿下来,放在一张旧报纸上。 红绫:你先吃。 乔治:哪儿够两个人吃。 红绫:你不会把饼子做大点? 乔治:这是偷着做的,还敢再做大点儿!法比拿命换来的那点面粉,这么多张口,过不几天又要饿肚子了!听法比说,安全区的难民自己发蘑菇做汤,差点中毒。 红绫掰开饼子,咬了一口,眉头皱紧。 红绫:放这么多盐,咸死了! 乔治:没放多少盐啊! 乔治拿过那一半饼子,咬了一口:(奇怪地) 不咸啊! 红绫:你再吃一口,保证咸死你! 乔治又咬了一大口,饼子全都咬到嘴里。 红绫:哈哈,哄你的,不然你不肯吃,都省给我吃了。 乔治:你才讨厌!我又不饿! 红绫蹲下身给乔治脱下鞋,又拽下他的袜子:趁水还热,快泡泡脚! 乔治让她伺候。 红绫:这双袜子还合适吧? 乔治点点头。 红绫:我一天就做出来了!以后你跟我红绫过,亏不了你的! 乔治笑了。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得贵带着日本兵小队长站在教堂大门口,身边跟着一个翻译。小队长示意得贵打门铃。 教堂/院子/大门内 夜/外 正待出发的戴涛警觉地站住了。 法比匆匆走过来,没有注意到站在阴影里的戴涛。 法比刚走到大门口,见乔治从厨房后面急奔过来,打手势叫他轻一点。 乔治放轻脚步,快速接近大门,趴到地上,从门缝往外看。 戴涛和法比注视着乔治的反应,只见乔治一骨碌爬起,恐惧地瞪着眼睛,手忙脚乱地打手势。 陈乔治:(小声地) 日本兵! 戴涛:(小声地) 有多少人? 乔治飞快地往后退:(小声地) 三四个! 法比:(小声地) 三四个就把你吓成这个熊样? 戴涛:(小声地) 不会只有三四个人,说不定他们已经包围了教堂。 法比:(小声地) 乔治,你赶紧拿两套便服,给戴少校和李班长换上,这里我来应付。快点! 门铃又响起来。 教堂/地窖/女学生一隅 夜/内 女学生们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听着门铃声。 教堂/厨房后面 夜/外 红绫猫着腰跑出来,正碰上乔治拿着衣服向柴草房跑去。 乔治:赶紧进地窖!小日本来了! 红绫一把搂住他:我好怕!我要跟你在一起! 乔治:小日本不会发现地窖的。快去。 红绫:那你跟我一块去! 乔治:(从来没有这么成熟过) 听话,你先去,我把这两身衣服送给戴少校和老班长,马上就来。 他轻轻推开红绫。 教堂/大门内 夜/外 法比:这是美国教堂,是美国天主教会的地产,不接受任何军方人士的来访。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得贵小声跟翻译嘀咕一句什么。翻译对大门内大声喊话:根据可靠情报,你们教堂窝藏了中国军人。 教堂/大门内 夜/外 法比:中国军人?不会吧?中国军人不是都让日本人枪毙光了吗?几天江边天天开机关枪,我们这里听着跟煮粥一样,咕嘟咕嘟的,怎么还有漏网的? 翻译:(以理服人的口气) 皇军得了情报,说你们教堂窝藏了至少两位中国军人。 法比:我大脑不正常啊?这个时候窝藏军人?这种傻事,打死我我都不干! 翻译:你这样抵赖是没用的,只会给你们带来不利!皇军可以立刻对教堂进行彻底搜查,到时候反而连累你们这些奉公守法的人。请赶快开门吧。 法比:我们的老神父身体不好,他睡下了,现在都梦到杭州了。钥匙在他身上,开不开门要他决定,请你们明天再来,阿好?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小队长看了一眼手表,跟身后的一个日本兵嘀咕一句什么,那个日本兵飞快跑去。 得贵:你这块滚刀肉,切不动,斩不烂,你不要惹皇军发火! 教堂/大门内 夜/外 法比:惹不惹他们,反正他们总是在发火。要不这样你看阿好,我去试试看,把老神父弄醒,跟他把钥匙借来。麻烦你跟你主子再等一下。 教堂/围墙外 夜/外 那个领受了小队长命令的日本兵跑过来,低声传达命令:(日语) 各班准备,进入教堂!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得贵:皇军请你开门是给你面子,他们不用你开门也进得去。 法比:(画外音) 等着啊,拿了钥匙我就回来! 教堂/厨房 夜/内 法比走进来,向地窖口里交代:日本兵又来了,你们谁也不准吭一声,不准弄出一点响动,没有我跟你们打招呼,谁都不准出来!不要怕,有法比呢!法比能把他们哄得团团转…… 法比说着,把那个沉重的大烤箱推过来,压在盖子上。 教堂/地窖 夜/内 女人们和女孩子们都瞪大眼睛,听着法比推动烤箱的声音。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夜/内 戴涛、李全有一人拿着一套衣服,一个个地解开纽扣,打算换下自己的军装。 李全有突然扔开便装,拎起地上的一把镐头:我不换了。死也不愿意死那么窝囊。跟狗日的拼一把! 戴涛看看手里的长袍,也慢慢将它放在铺上。他从铺草下抽出手枪。 两人站在黑暗里,整个空间只有他们手上的武器和眼睛寒光微闪。 戴涛:(低声地) 妈的,只剩一颗子弹了。不过要他一条命不应该成问题。 李全有拿着镐头站到门后:(低声地) 这一下子下去,怎么也换小日本一条枪,只要能夺过一条枪来,我老李就活了!……实在憋屈够了,这些天憋得我浑身筋骨都生了黄锈,一动就嘎吱嘎吱响!总算有小鬼子送上门来了! 教堂/院子 夜/外 法比和乔治听着门铃令人发狂地被连续打响。 陈乔治:怎么办?! 法比:那也不开。开开大门放他们进来?不是等于邀请他们进来?(摇摇头) 不是法比干得出来的事。 乔治突然听见什么,侧过脸。 陈乔治:西边墙外好像有声音。 法比一惊。 教堂/围墙外/内 夜/外 几个日本兵单腿跪地,由同伙踩在他们的肩膀上,再跨坐到墙头上。 骑上墙头的日本兵伸出手,拉扯刚才为他们做人梯的同伙。 渐渐的,所有日本兵都爬上墙头。 教堂/院子 夜/外 法比和乔治跑过来,突然刹住脚步。他们看见墙头上一排密密麻麻的黑影子,远看仿佛鸟灾时落下的一列大鸟。 法比:国界都没拦住他们,这堵墙头哪能在他们的话下?赶紧去告诉戴少校他们,小日本要是发现他们,就让他们说,我是他们的表亲,他们的家给烧了,是来教堂投奔我的…… 陈乔治转身就往回跑,一个日本兵开枪了,子弹打在陈乔治的微微招风的耳朵上,乔治一下子不动了。 法比:(对日本兵) 你们怎么随便开枪?! 众日本兵:(生硬的中文) 不准动!举起手来! 教堂附近的小巷 夜/外 两个巡逻的日本兵听到了教堂的枪声,判断着。 巡逻日本兵甲:(日语) 好像是圣·玛德伦教堂! 巡逻日本兵乙:(日语) 走,快去看一下! 教堂/地窖/女人一隅 夜/内 女人们一动不动地挤在一起。 玉墨:都怪我…… 玉笙转过脸,看她一眼。 玉墨:我要是不跟他纠缠,他这会子都跑出去好远了!…… 教堂/地窖/女学生一隅 夜/内 书娟睁大眼睛,聆听着外面的声响。女学生丁紧挨着书娟。 女学生丁:(耳语) 你后悔了吧?不然现在在这里担惊受怕的是苏菲,在汉口睡安稳觉的是你书娟。 刘安娜:嘘! 书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惆怅。 教堂/大门内 夜/外 法比跟着那群从墙头跳下的日本兵跑向大门。 两个日本兵迅速冲到大门背后,用刺刀撬动门闩上的螺丝。 法比眼睁睁地看见大锁和大门如何不堪一击,瞬时被打开,一大群日本兵打着超大手电筒从门外涌进来。一时间,教堂落入了手电筒光柱交织的网里。 法比:你们这是侵略!对美国的侵略!没看见挂在楼上的美国国旗吗? 教堂/大门外 夜/外 两个巡逻日本兵从小巷口跑出来,正看见几个日本兵在教堂钟楼上手舞足蹈。 那面由学生们联手做成的美国国旗被日本兵们砍断绳索,从楼顶上降落下来。 巡逻日本兵甲:(日语) 你们是哪个大队的? 钟楼上的日本兵七嘴八舌地答复:第二大队的!你们呢? 巡逻日本兵乙:你们没有接到命令吗?不准袭击这个教堂! 钟楼上的日本兵都笑起来,嘻嘻哈哈地回嘴:谁的命令?……罗斯福总统的命令吧?……是不是妒忌了,要是妒忌就进来吧,等我们找到了美国火腿,分给你们一口! 巡逻日本兵乙:(对同伴) 别跟他们说了,必须马上报告上级。 两个巡逻兵转身跑去。 教堂/院子 夜/外 日本兵们把那面美国国旗拖入大门,堆在院子中央。 一只手擦燃了火柴,开始焚烧它。 日本兵的欢呼声随着火苗高扬起来。 教堂/地窖/女学生一隅 夜/内 书娟的照相机镜头从一个极小的透气孔伸出。 书娟的主观视角:一双双穿军靴的脚在燃烧着的冒着火苗的星条旗上践踏。 她的手指按下快门。 教堂/地窖/女人一隅 夜/内 玉墨、红绫、玉笙等挤在透气孔往外张望。 穿军靴的脚狂踏过来,狂踏过去…… 玉墨打开一个针线包,拿出一把袖珍剪刀,用手指尖悄悄地试了试极小的刀锋。 教堂/院子 夜/外 法比看看无法阻挡的日本兵们,又看看身边满脸、满脖子血的乔治。 法比:(狂吼) 我们教堂里没有任何中国军人!请你们马上出去!…… 教堂/地窖 夜/内 粗野的男性嗓音大呼大叫。 玉箫看看握着袖珍剪子的玉墨:(耳语) 玉墨姐,把剪子分给我一半! 玉墨不动,也不回答。 玉笙:(耳语) 不用剪子,用膝盖头也行。只要畜生没把你两个膝盖按住,你运足气往他那个东西上一顶! 喃呢:(耳语) 怎么顶? 玉笙:(耳语) 这样顶,(示范动作) 就这样,往他两腿之间,猛一顶。疼得个畜生背过气去! 玉箫也跟着学,临时抱佛脚:(耳语) 就这样? 玉笙:(耳语) 我过房爹是打手。小时候他教过我几下子。要是你手没给他捆住,更好办,抓住那东西一捏,就像捏一对脆皮核桃!把咂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使到手指头上,就这么一捏,捏碎它,保证让那个日本畜生绝后,从此下不出小日本畜生来! 教堂/地窖/女学生一隅 夜/内 女学生听着玉笙的话。 女学生丁:(耳语) 捏碎什么? 女学生丙:什么核桃? 刘安娜:嘘!…… 日军营房 夜/内 军曹拿起电话筒,开始要电话。两个巡逻兵站立一边,喘息未定。 军曹:请找黑岩久治大佐。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卧室 夜/内 电话铃声。 黑岩从被子下伸出一只手,拿起话筒,虽然摸黑,但动作极其准确。 黑岩:(日语) 黑岩久治。 军曹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 军曹:(画外音) (日语) 第二大队的士兵刚才进入了圣·玛德伦教堂。怎么办? 黑岩:(一下从被窝里坐起) 你马上带人去劝阻。 军曹:(画外音) 是! 黑岩:好言相劝,避免冲突。 军曹:(画外音) 是!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夜/内 李全有和戴涛保持着决战姿势,站在屋内的阴影里。 戴涛:(耳语) 老李,先放两个日本兵进这个门,我关门的时候,你用镐头敲死一个,另一个留给我…… 李全有:(小声地) 你放心。我这镐头一甩出去,他脑壳就成八瓣了。我再下他的枪和手榴弹。 戴涛:(小声地) 对,我俩用两个日本兵的武器,守着这小屋打,还够打一阵子!从后面这个小窗子翻出去,说不定还能突围。 李全有:(小声地) 哪里有小窗子? 戴涛:(下巴往后一摆) (小声地) 那幅圣母画像后面,是个封起来的小窗子。封得不结实,一镐头就能刨开。 李全有上去,揭开画,看见后面果然是草草封住的小窗,他用镐头凿了两下,封在窗子上的一层石膏掉了,李将砖头推出去…… 那张画又被挂好。 李全有:(小声地) 到时候我掩护你,你先撤。 戴涛:(小声地) 我掩护你。你的腿伤比我重。 两人听着外面的动静。 李全有:(小声地) 反正不能再让小日本枪毙一次了。再也不受那窝囊了。我们给小日本骗惨了。说要送我们搭轮船到江心岛去,到岛上开荒种地,说他们军队的后勤跟不上,要在长江哪个岛上让我们种粮种棉花种大豆什么的,谎话编得比我们四川茶馆里的金钱板还好听…… 戴涛看了李全有一眼。 李全有:我们头天晚上就给赶到江边,等了一夜,第二天,怎么看怎么不对,连个码头都没有,船往哪里停靠?没船我们怎么搭轮船开到江心岛去开荒?等了一天一夜,不给吃不给喝,一条船也没见到……我就觉得凶多吉少,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跟浦生那个娃娃交代一句,万一发生不测,往地势低的地方滚……这一次,他妈的我都跟狗日小鬼子们拼了! 教堂/厨房侧边 夜/内 几个日本兵朝厨房后面跑去。 法比追着他们大声叫喊:我们教堂里绝对没有军人!我的两位表亲来投奔我,来这里暂时住一阵子!我拿脑袋跟你担保,没有一个军人! 教堂/厨房后面 夜/内 戴涛和李全有听着法比的叫喊。 法比:这里没有中国军人!我的表亲来投奔我的!…… 教堂/厨房后面 夜/外 日本兵们冲进陈乔治的房间,用手电筒四下里晃着……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夜/内 门是半开的,因此手电筒的光亮不断从外面晃到柴草房里。 戴涛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收起作战姿势,将手枪塞到稻草里:(低声地) 老李,放下家伙。赶紧换上便服。 李全有:(低声地) 不是要跟狗日的拼吗? 戴涛:(低声地) 不能拼。想想看,一拼就证明我们是教堂收留的军人了。 李全有:(低声地) 那又怎样? 戴涛:日本人会把教堂翻个底朝天,那么多小丫头怎么办? 李全有:那也不突围了? 戴涛:我俩要是跑了,也会激怒日本兵的,只要激怒他们,他们就有借口彻底跟神父他们翻脸,血洗教堂!快换衣服! 戴涛以军人紧急集合的速度脱下军装,换上长袍,然后把军装也塞进稻草里。 陈乔治的房间 夜/内 日本兵们从床下翻出一个箱子,打开,从里面倒出十来个光洋和几本菜谱。 日本兵们玩笑打闹地哄抢光洋。 乔治和法比看着他们,敢怒不敢言。 教堂/圣经工场/屋顶阁楼 夜/内 日本兵们爬上了阁楼,电筒的光柱纵横晃动。 一只受了惊吓的大老鼠面对一束强光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 教堂/厨房后面 夜/外 日本兵从陈乔治的房间里出来,有的披挂着乔治的衣服,有的带着乔治的瓜皮帽,有的干脆顶着乔治的被褥。 他们发现了柴草房半开的门。一个手电筒的光首先照进去。 黑暗中法比和乔治飞快地对视一眼。 光圈照在一双男性的黑布鞋上。 日本兵:(中文) 出来! 四个日本兵用枪刺对准门内。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夜/内 躺在被窝里的戴涛和李全有一动不动。 电筒光柱逼进来。 忽地一下,四把刺刀伸到他们面前。 电筒的光圈锁定了两个中国男人。两把刺刀同时挑开盖在李和戴身上的毯子。 日本兵:(中文) 起来! 戴涛慢慢地坐起,拿起搭在毯子上的长袍披到身上。 李全有也同样不紧不慢地起身。 教堂/大厅门口 夜/外 一个矮胖日本兵边跑边喊—— 矮胖日本兵:找到中国军人了!…… 小队长向翻译一挥手,所有日本兵跟着矮胖日本兵匆匆走去。 教堂/院子 夜/外 几个日本兵推搡着戴涛和李全有从厨房侧边走来。 法比挤过来。 法比:这是我的两位表亲,房子给烧了,没办法,只能投奔我这个表哥!我们神父不同意收留难民,所以我怕神父发现,就安排他们住在那里…… 一个日本兵把乔治抓住,推到小队长面前。 得贵跟在小队长旁边,打量着乔治。 陈乔治两腿发软,屁股下沉,基本挂在日本小队长身上。 小队长:(指着戴涛和李全有) (日语) 他们是他什么人? 翻译把意思翻给乔治。 乔治:(蚊子叫似的) ……表、表亲…… 教堂/地窖 夜/内 红绫非常有限的视野里:陈乔治的腿正瑟瑟发抖。她又急又怕,紧紧咬住嘴唇。 玉墨的眼睛搜寻着戴涛,却怎样也看不见他。 教堂/院子 夜/外 小队长一把揪住陈乔治的衣服前襟,跟翻译咕噜一句。 翻译:你说假话,他就杀了你。(指着戴、李和法比) 他们俩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陈乔治抽噎着哭起来。 法比和戴涛以及李全有都焦虑紧张得要窒息了。 陈乔治:……表亲…… 小队长:嗯?! 翻译:你不怕死? 陈乔治:(哭得更伤心) 怕…… 一摊液体从陈乔治的裤管渗出。小队长微微一笑,目光如同狐狸。 小队长:(日语) 那他俩是你什么人? 翻译:皇军问,那两人是你什么人? 乔治:表……亲…… 小队长:(对翻译) 不用翻了,我懂了,是(舌头僵硬地) 表亲! 小队长不动声色地一刀砍向乔治。 法比疯了一样叫喊起来,同时扑向乔治。 法比:乔治!……你们滥杀无辜!他是教堂的人!…… 戴涛眼睛都红了。 李全有眼睛看着一摊紫红的血从乔治脖子上飙出来。 教堂/地窖 夜/内 倒在血泊里的陈乔治正好脸冲着红绫,一摊血迅速向地窖透气口方向蔓延过来。 红绫眼睛一翻,腿软下去。 秋水上来推红绫:(耳语) 红绫!……红绫!…… 春池:(耳语) 给她摩摩胸口! 喃呢:(耳语) 掐她人中! 教堂/院子 夜/外 小队长把得贵推到前面,指着在场的所有男人。 小队长:这几个人是不是你从江边救回来的? 得贵睁大眼睛盯着戴涛、李全有、法比,再一一看回去。 闪回:独轮车上的李全有和王浦生,满脸满身的血,完全面目全非。 小队长:(威胁地) 认不出来了? 得贵此刻目光正好停在戴涛脸上:认出来了,这是一个!…… 法比一把推开得贵:你这条狗,狗都不如!你跟他没冤没仇,害他干什么? 得贵:我就是认识他! 法比:也不怕遭恶报?!做恶行善,上天有眼,都看得见!(他庄严地摸着胸前的十字架) 现在,我主就看着你背叛自己同胞,祸害好人!…… 戴涛不动声色地看着得贵。 小队长盯着戴涛,脸转向得贵。 小队长:(日语) 认清了? 翻译:(对得贵) 问你是不是认清了。 法比:(对小队长) 他认清个鬼!他是为了保他自己的命在胡咬!这辈子他是头一次见我的表弟! 小队长:(对手下的日本兵) 把他带走。 李全有:认错喽。 李全有走到得贵面前,指着自己的鼻子。 李全有:你好好看看老子,我是不是你搭救的那个? 得贵:(赶紧开脱自己) 我没有搭救,是老陈搭救的! 李全有:你不是说认识那两个给你们从刑场上抬下来的中国军人吗?你怎么没认出你爷来? 他呵呵地笑起来,翘起大拇指,指向自己的鼻尖,一副兵痞子样。 得贵:我认出来了。(他指着李全有,对小队长) 我认出他来了! 小队长:(转向法比) (日语) 美国的中立地带不再中立了吧?你还否认教堂窝藏中国军人吗? 戴涛:我们是擅自翻墙进来的,威胁教堂收留我们的。所以不干这位先生(指着法比) 任何事。 教堂/地窖 夜/内 玉墨听着戴涛的声音,心胆俱碎。 法比:(画外音) 他们现在不是日军的敌人,他们现在手无寸铁,就是无辜的老百姓! 玉墨使劲往院子里看去,眼泪却不断地使她的视野一片朦胧。 玉笙和玉箫看见她浑身发抖,把她往后拖。 玉墨:(挣扎着) (低声地) 让我看他最后一眼……让我再看看他…… 玉箫:玉墨姐,(指着帘子那边) 想想,还有那些小女娃…… 教堂/院子 夜/外 小队长尽最大的耐心听翻译译完,打手势让手下士兵带走戴和李。 李全有:(低声地) 老子跟他们拼了! 戴涛:(低声地) 不能拼,想想后果。 法比:你们说要带走两个人,你们已经杀死一个人了! 小队长:如果我们发现抓错了,会再给你们送回来。 法比:(指着地上乔治的尸体) 那死错的呢? 一个日本兵上来,正要用绳子捆绑两人。 小队长:战争中总是会有很多人死错。 一个日本兵上来捆绑戴涛的手。 戴涛把脸转向法比:对不起,我们擅自闯进这里,给你们造成了不必要的惊扰。如果假我以时日,我定当报答。 翻译把戴涛的话翻译给小队长。 教堂/地窖 夜/内 玉墨泪流满面,把那把袖珍剪刀的刀锋对着自己的胸口。 玉笙:(耳语) 玉墨你这是要干什么? 玉箫:(耳语) 玉墨姐,想开点……你还有我们姐妹呢! 女学生们挤过来,往透气孔挤着,秋水企图拦住她们。 玉笙:(耳语) 别过来!喃呢,你死了?怎么不帮着秋水拦住学生们? 喃呢:(耳语) 你看红绫,也死过去了! 玉笙:(狠狠地对学生们) (耳语) 都回去!回去躺着!闭上眼,堵上耳朵……谁要是不听话,弄出动静来,我捏死她! 刘安娜:(两眼含泪) (耳语) 我就看一眼……乔治给我们做了那么多年的饭,我都没跟他讲过几句话! 书娟不吭不哈,硬闯到透气孔跟前,玉墨突然转过身,把书娟抱住,使劲一推。 书娟被推倒在地上,抬起头,瞪着玉墨。 玉墨又走上来,扶起她,猛烈地抽泣起来。 教堂/院子 夜/外 法比拦在小队长前面:请你们先等一等,(指指戴和李) 你们一定要带走他们,我必须通知英格曼神父,这里当家的是他,本来他病重,我不想惊扰他,现在看来,还是要他来收这个场。 小队长被他烦死了,向旁边一个士兵一挥手,那个士兵一把抓住法比。 小队长:绑起来,一块带走! 李全有猛地挣脱正在捆绑他的日本兵,一步上前,用粗短有力的胳膊从后面勒住了小队长。 所有日本兵都没有戒备,李全有把小队长拖到自己身前,用他当挡箭牌。 日本兵们把李全有围成半圆,所有刺刀和枪口对准他。 李全有:(指着法比) 放开他。 小队长在李全有的胳膊下脸相大变,四肢耷拉下来。 戴涛赞许地看着李全有。 李全有:看见没有,你们不放他,你们的长官就没命了。 翻译急促地翻译了李的话。日本兵还在僵持。 李全有:我数数了啊,数到五,你们的长官就没气了。一—— 翻译:(日语) 一—— 李全有打量一下抓住法比的日本兵。 李全有:二—— 翻译:(日语) 二—— 李全有:三—— 日本兵把法比释放了。 李全有:(对法比) 赶快走开。 法比还愣在那里。 李全有:老子说话你没听见?!走啊! 法比急匆匆向教堂里面走去。 李全有:四—— 一个日本兵弓着腰悄悄绕道李和小队长侧后方。 戴涛:注意你的右翼! 没等李全有反应,那个士兵开枪了,击中李全有的右肩,那条勒住小队长的胳膊颓然垂落。 所有日本兵都开始向李和戴射击…… 李全有和戴涛被打得血光四溅…… 教堂/地窖 夜/内 玉墨愣愣地听着外面连发的乱枪,似乎每一声枪响都击中了她的身体,使她震颤,使她疼痛。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英格曼颤颤巍巍地披着起居袍从床上起来,一面大咳不止。 他扑到窗前,向外看去。 教堂/院子 夜/外 法比已经木了,呆呆地看着倒在不远处的两具尸体。 大门口进来了军曹。 军曹:(日语) 谁让你们到这里来的?!这个教堂是黑岩大佐让我们监控的地方。里面的人,他另有安排! 小队长:(指着得贵) (日语) 他告诉我们这里面藏有中国军人。果然如此。 得贵凑过来,给军曹鞠躬。 军曹:(看一眼得贵) (日语) 他是谁? 小队长:(日语) 收尸队的。 军曹:(日语) 哦,一个叛卖自己同胞的人。现在,命令你的部下立刻离开教堂。 小队长:(戴上白手套) (日语) 谁的命令? 军曹:(日语) 黑岩大佐的命令。 小队长:(日语) 我不认识他。 军曹:(日语) 你不认识他,不要紧,我们的师团长中岛将军认识他。朝香宫亲王也认识他。 他拿出一张报纸,打开,呈到小队长面前。一个日本兵为小队长打着电筒,报纸上登载了一些日军将领的照片。(指着一张照片) 这是亲王,这是大佐。 小队长:(日语) 我凭什么相信大佐派你来传达他的命令。 军曹:(微微一笑) (日语) 你可以不相信。不过相信比不相信对你有利。 小队长犹豫片刻,对身后的士兵一挥战刀:(日语) 撤! 军曹看着士兵们很快形成队伍,操着急行军步伐撤出教堂大门。 一出门,军曹举枪就给了得贵一枪。得贵应声倒下。 军曹走上去,看着得贵的挣扎由激烈到缓慢。 小队长:(跑过来) (日语) 你干什么?! 军曹朝得贵补了一枪。 军曹:(日语) 这东西过期了。 教堂/院子 夜/外 英格曼顾不得系上起居袍的腰带,敞着前襟,一手拄着拐杖,顺着后院通向前院的冬青甬道跌跌撞撞地快步走来。 他跑到大门口,看见一地的血和两具尸体,险些跌倒,被迎上来的法比架住。 教堂/地窖 夜/内 女人们拼命捶打着出入口。 玉笙、玉箫、秋水等:法比!法比!让我们上去看看!让我们送他们一程吧!……放我们上去吧! 玉墨仍然是呆呆地瞪着眼睛,似乎她和身边现实隔断了联系。 教堂/院子 夜/外 英格曼被法比架着,慢慢走向厨房后面。 一看到躺在地上的乔治,老人不忍目睹地侧过脸。他镇定了一会儿,慢慢蹲下来,法比吃力地拉住他。 英格曼:乔治,孩子…… 泪水从他眼睛里流出来。 英格曼颤抖的手替乔治阖上眼皮,又掏出一块手绢,擦拭着乔治脖子上、脸颊上的血迹:好快啊,十九年了,乔治来的时候,才一岁多…… 法比:(把老人搀扶起来) 好了好了……我们走吧…… 英格曼面对乔治诉说着:就这么一眨眼,你就走了……(英文) 他们这是要滥杀到什么时候呢?杀到再也没人可杀为止?…… 教堂/厨房侧边 夜/外 不知何处又燃起大火,火光把教堂院子照得通亮,如同浪涛,一会儿冲上来,一会儿退下去——一种炼狱之光。 法比正在清理行刑现场:他吃力地将陈乔治的尸体翻过身,抹平他的衣服,扣起他衣服上的纽扣。 教堂/地窖/女人一隅 夜/内 书娟的相机对准乔治,按下快门。然后,她领头低声哼起安魂曲。 从女人们的视角,透过透气孔可以看到法比和英格曼将陈乔治的尸体抬到法比的脊梁上。 乔治的脸始终朝着透气孔。 红绫仍然面色苍白躺在地铺上。 女学生们也都到女人们这一边来了,挤在窗口观望。 女学生们和着书娟,也低声地哼唱起安魂曲。她们天籁般的声音,经过千锤百炼的和声,尽管是小声哼唱,却也那么和谐凄美。 玉墨回过头去,看着小姑娘们天使一般的侧影。 女人们被她们的歌唱再次感动得泪下。 玉墨的嘴唇微微动起来,慢慢跟上了女孩子们的合唱…… 教堂/院子 夜/外 女孩们和女人们的歌声中。 法比欲将戴涛从地上背起,英格曼连咳带喘地尽量助他一臂之力…… 教堂/后院墓地 清晨/外 女孩们和女人们低声合唱的安魂曲悠悠地升起,升向天空…… 青灰色的天空飘着箩面雨。雨点太细小而稠密,被风刮得忽而东忽而西…… 雾状的小雨里,法比抡着镐头,在三座新坟旁边,刨出一个新的墓坑。 英格曼打着雨伞,连咳带喘地站在墓坑旁边。 三座新坟旁边,又增添了三座新坟…… 法比把铁锹往水淋淋的泥土上使劲一插,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有汗水有雨水,大概也有泪水…… 安魂曲如泣如诉…… 南京郊区/河湾 清晨/外 一条小小的乌篷船随波逐流地飘荡,船上没有一个人。 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小小身影在枯萎的芦苇荡里蹚水向船靠拢。 我们发现这个小小的身影是豆蔻。她冻得上牙磕下牙,脸色发青嘴唇发抖,却仍是一副好奇而无所畏惧的眼神。 她接近船头了,一把抓起船头的绳子背到背上,把船往芦苇荡拉去。 芦苇荡里,浦生紧张地看着豆蔻和船一点点挤进来。 芦苇荡里 日/外 芦苇荡里开出一小片空地,用芦苇搭成的庵棚前,升起一小堆篝火,浦生捧着豆蔻的衣服和裤子,在烘烤。 豆蔻披着浦生的外衣,抱来一堆芦苇,抽出一束,添到火上。 浦生:马上就干了。 豆蔻:我们有船,能过江到浦口去了。 浦生:我妈在浦口把我生下来的。那年我们王家集赶上一场大水灾,我爸带着我们全家到浦口去逃荒,他会磨剪子抢菜刀,还会点木匠活路。我妈就把我生在浦口的麦子地里。麦子都灌浆了。我爸说,生在麦田里的儿子,长大一定饿不到他。 豆蔻:后来呢? 浦生:后来也没少挨饿! 豆蔻咯咯地笑起来。 豆蔻:以后真的就饿不到你了,我们在船上钓鱼,你钓鱼,我烧鱼汤。 浦生:我还会抓泥鳅捉小虾! 豆蔻:(噘嘴一笑) 看你能的! 安全区 日/内 密密麻麻的女人的脸和孩子的脸,他们都捧着饭碗,顶着饭锅,拥挤攒动着,饥饿使他们眼神呆滞,面容相仿…… 魏特琳和另外两个中年女人站在三口大盆前面,给难民发放稀粥。 魏特琳用铁皮喇叭对着大潮一样汹涌的饥饿难民大声安慰着—— 魏特琳:请大家不要拥挤,排好队伍,每个都能领到饭…… 一个女人背上背着孩子,把一个盆子伸过去,一大勺稀粥倒入她的盆内。 女人:(向魏特琳回嘴) 这还叫饭?跟水一样,能当镜子照了! 中年女人甲:俏皮话讲得不错! 中年女人乙:你不吃还给我!给别人多吃一口! 魏特琳:(抱歉地转向背孩子的女人) 稀粥是太稀了,没办法,请大家都克服一下,我们国际委员会的史密斯先生带着两辆卡车去拉粮食了!明天的粥会比今天稠! 南京郊区/公路上 日/外 两辆插着红十字会旗的卡车蒙着帆布沿公路驶来。 头一辆卡车的驾驶员身边坐着史密斯。 史密斯专注地观察着道路前方和两侧的局势。远近都没有人烟,没有人际,看去如同无人居住的地带,但荒凉和寂静并不能证实危险的缺席,甚至更增添了一重莫测和紧张。 卡车篷布内 日/内 一袋袋整齐码放的麻袋盖着红十字会旗。 南京近郊/公路上 日/外 一队日本兵正在公路上设路障。他们把电线杆抬到公路上,横放在路面上。 卡车驾驶室内 日/内 史密斯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七公里,就进城了。 南京近郊/公路上 日/外 望远镜里的视野:两辆卡车渐渐近来,车头上的红十字会会旗在一片冬天的灰色中显得十分耀眼。 日本兵们轻轻地打开枪保险,上刺刀…… 卡车驾驶室内 日/内 史密斯看见公路上横着一根电线杆:我说嘛,今天的运气好得有点可疑了。 驾驶员:怎么办?停不停车? 史密斯:不停。硬闯! 南京近郊/公路上 日/外 望远镜里的视野:卡车在路障前面发出轰隆一声,猛然跃过电线杆。 一声叫喊:(日语) 开枪! 二十多条枪开火了。 望远镜里看去,头一辆卡车的一侧前轮中弹,歪着往前开去…… 又是一声叫喊:(日语) 冲! 南京近郊/芦苇荡 日/外 豆蔻和浦生听见枪响,都趴在地上。 卡车驾驶室 日/内 史密斯:往路边开!让后面的车冲过去!保住一半粮食也好! 卡车偏斜着往路边开去。 南京近郊/公路上 日/外 日本兵们从路边的树林里冲出来,一面胡乱放枪。 史密斯押车的那辆卡车现在斜倾在路边壕沟里。 后面那辆卡车过来了。 史密斯已从门里钻出,冲着后面的卡车猛挥手臂,一面大声叫喊:冲过去!冲过去! 后面的卡车怒吼着冲过了路障,飞驰远去。 日本兵们追着它,子弹也追着它,但它还是越来越远了。 一个日本兵向史密斯举起步枪。 史密斯听见一声枪响,他一抬头,见向他举枪的日本兵仍然端着枪,似乎刚才没打准史密斯,他准备再来一枪。 史密斯赶紧往下一蹲,然后蹲着身飞快地移动到卡车后面。 隔着卡车,从下面的空隙看去,史密斯看见若干穿军靴的脚急促地围上来…… 南京近郊/芦苇荡 日/外 身披蓑衣头戴芦苇冠的豆蔻紧贴着地面在芦苇荡里爬行。 从芦苇的缝隙里,她看见日本兵们把一个西洋人包围在中间。 南京近郊/公路上 日/外 史密斯看着迎着他的二十多条枪的枪口和二十多把刺刀,愤怒的同时也恐惧。一个年轻的军官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 年轻日本军官:(生硬的英文) 美国人? 史密斯:(英文) 是的。 年轻日本军官:(英文) 干什么的? 史密斯:(英文)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秘书。 年轻日本军官:(英文) 国际委员会?谁承认你们?联合国吗? 史密斯没什么可说的,耸耸肩膀。 年轻日本军官:(突然大声地) (英文) 我不喜欢这个动作! 史密斯吓一大跳。 年轻日本军官:(英文) 这个美国动作,我讨厌! 史密斯不由自主又耸耸肩膀。 年轻日本军官一下子抽出指挥刀,对准史密斯,史密斯本能地以双手护住脸。 日本兵们都笑起来。 年轻的日本军官把刀子收起,也哈哈大笑起来。 史密斯慢慢放下手臂。 一群日本兵此刻已经跳上卡车,撩起篷布。 一把刺刀在麻袋上划出一个口子,从里面流出白色的沙子。 日本兵甲:报告小队长,是沙子。 年轻日本军官意外地瞪着史密斯:(英文) 车上装的是什么? 史密斯:(英文) 是什么你们都看见了,还问我干吗? 一个个麻袋被扔下车来。 史密斯:(英文) 你们要干什么? 一把把刺刀在麻袋上划出口子。 一个个口子里流出沙子。 年轻日本军官跟一个日本兵小声商量:(日语) 情报不会错啊,说安全区运输了一万斤大米…… 史密斯掏出烟斗,装了一斗烟,用打火机点燃。 南京近郊/芦苇荡 日/外 芦苇头冠下的豆蔻向公路看去。 她看见日本兵蚂蚁一样搬动着沉重的麻袋。 南京近郊/公路 日/外 年轻日本军官衣领敞开,军帽推到脑勺上,额头上全是汗珠。他走到抽烟斗的史密斯面前。 年轻日本军官:(英文) 大米在哪里? 史密斯:(英文) 懂不懂一句美国俗话?你看见的就是你得到的。 年轻日本军官挥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史密斯的眼镜给打掉了,一个镜片碎裂,他捡起眼镜,掏出手绢擦拭那个未被摔碎的镜片,然后又把眼镜戴上。他的眼神马上变了:一把刺刀深深扎入麻袋。 一把把刺刀都尽着长度往麻袋里扎。 麻袋上的口子更大更深了…… 一只手伸进麻袋的破洞,掏摸着…… 史密斯失败地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无声地咒骂一声。 那只手从麻袋里掏出一些大米。大米被送到年轻日本军官眼前。一片欢呼声腾起…… 年轻日本军官:(日语) 把所有麻袋扒开! 一个个麻袋被扒开了,沙子里露出一个个白土布的口袋,已经被扎破了,从破洞里漏出雪白的大米。 年轻日本军官:(开心地对史密斯笑着) (英文) 我懂得这句美国俗话了,看到的就是得到的! 他学史密斯那样耸耸肩膀。 史密斯:(英文) 现在我才看出,这个动作确实令人生厌。这些粮食是南京二十多万难民的活命口粮,祝你们吃得撑死。 年轻日本军官:(英文) 车子我们留下了,麻烦你走回去吧。 他一挥手,所有日本兵把米袋往车厢里扔…… 南京近郊/芦苇荡 日/外 豆蔻瞪大眼睛看着光天化日下的武装抢劫。 卡车载着大米和日本兵们离去。 史密斯和驾驶员沿着公路走去。 南京近郊/芦苇荡 日/外 芦苇荡晃动着,豆蔻猫着腰跑出来,跑到公路上。 她飞快地解下蓑衣,脱下棉衣,把一捧捧含着大米的沙子捧入棉袄…… 浦生也从芦苇荡里出来了,踉跄地跑到一堆堆的沙子旁边,用手捧起沙子,装入外衣扎成的粮袋。 南京近郊/芦苇荡 日/外 浦生和豆蔻用瓦片筛米,把含大米的沙子用瓦片扬起…… 他们身边一大堆白色的沙子,还有一个碎得只剩一个底的陶罐,里面盛着一小把白米。 两人相视一笑:小日子过起来了。 第十九集 安全区/一顶由床单搭成的帐篷内 日/内 一个年轻的女人额头上蒙着毛巾,疲惫地躺在被子里,紧挨着她躺着的,是一个新生婴儿。 她床边围绕着一个中年女护士和一个老太太。 帐篷外面热闹起来,似乎一大群孩子笑闹着。 产妇睁开眼睛好奇地看去。 护士撩开门帘,产妇看见一大群孩子拥着拉贝和魏特琳走来,拉贝手上捧着一个小盒子。 护士:拉贝先生和魏特琳女士给你的宝宝庆祝生日来了! 产妇不可思议地慢慢撑起上半身。 魏特琳:别起来,躺着休息!(她俯身欣赏着熟睡的新生儿) 是个漂亮的小丫头! 产妇:(笑了) 我们可是个男孩子! 魏特琳:那更不得了!长大不是潘安就是贾宝玉! 大家都笑起来。 拉贝:这个宝宝是在安全区出生的第二十五个宝宝。 他把那个小盒子打开,人们看见一个米饭做的蛋糕,上面放着二十五颗五彩小糖豆。 拉贝:这是我的管家做的生日蛋糕,祝贺孩子的第一个生日。就只有这点原料,至少是甜的。 他又拿出一个自制的生日卡片递给产妇。 产妇堆起不敢当的笑容,把卡片打开,里面竟是两张五元美金的钞票。 产妇:这怎么好意思? 魏特琳:收下吧,拉贝先生给每一个生在安全区里的孩子都送一份礼金。(对拉贝) (英文) 孩子的父亲撤到后方去了,孩子的母亲当时怀着身孕,在码头上跟丈夫走散了。 一个少年跑来:拉贝先生! 拉贝回过头。 少年:运粮的车半路给日本兵截了,两辆车只回来一辆,史密斯先生乘的那辆卡车被日本兵截住了! 拉贝:我就说过,运粮食最好在夜里! 魏特琳:最近日本兵在夜里犯罪更大胆了! 拉贝和魏特琳赶紧跟产妇和其他人告别。 拉贝:真扫兴,宝宝的生日派对只能提前结束了。 魏特琳俯下身,轻轻吻了一下婴儿的额头。 教堂/大门外 日/外 孟繁明开着轿车到达了教堂大门口。 他快速地下车,然后快速地打响门铃。不等里面的人应门,孟就打开后备厢,从里面拎出一个篓子,一个口袋。 门上方的小窗打开,露出法比的脸。 孟繁明把篓子和口袋搁在地上。 孟繁明:上次你说,要是能弄到鸡蛋就好了。这篓子里是八个鸡蛋,好不容易从日本古董商手里换来的。 法比把大门打开,孟繁明把篓子和口袋递交到法比手上:口袋里装的是日本鱼罐头。我就不进去了。 法比:你能不能马上弄到十三张通行证,把这些孩子们带出南京? 孟这才注意到法比神色的阴沉:怎么了? 法比:昨天夜里日本兵又来了,连屋顶阁楼都搜查了,幸亏女孩子们藏进了地窖。 孟繁明:书娟怎么样? 法比:她还好。 孟繁明:日本兵没有抓人杀人吧? 法比:不抓人杀人他们来干吗?陈乔治被他们杀了。乔治你认识吧? 孟胆战心惊地点点头:还有……谁?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法比:那两个军人也被他们打死了。 孟繁明:天哪! 法比为着心里某个念头在走神。 孟繁明:那书娟……真的没事? 法比:嗯? 孟繁明:她有神经性的鼻血管痉挛的毛病。从小到大,受不得刺激,一受刺激鼻子里的毛细血管就会痉挛破裂,流鼻血,有那么一两次,我跟她母亲争吵,她就受了刺激,流鼻血流得止都止不住! 法比:(仍然略微走神) 她真的没事…… 孟繁明:没事就好。 法比:(苦笑) 好什么?我夜里睡觉,都会一下子醒过来,不知道孩子们是不是还好好的在那儿……吓得我一身一身地出冷汗。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日本人知道这些小姑娘躲在教堂里,就像一头野兽知道哪个树洞里藏着小兔子,知道小兔子迟早是他嘴里的肉,存心让它躲在树洞里,把它掏出来反而麻烦,其他野兽也要来分一口,而且,小兔子藏在树洞里,能把野兽的胃口吊足。所以就不惊动它,让它先藏在树洞里…… 孟繁明:我马上去想办法,给她们办通行证。 教堂/厨房 日/内 法比打开篓子,从里面拿出一个个鸡蛋,一面自言自语:要是炒鸡蛋呢,就要用油,油到哪里去找?还是蒸鸡蛋羹吧…… 他把一个鸡蛋壳磕开,倒入一个铜盆,发现一个鸡蛋在里面显得小得可怜。他又打了一个鸡蛋进去:这够谁吃?…… 他发愁地看着大盆里的两个小鸡蛋。 玉墨:(画外音) 我来吧。 法比回过头,看见玉墨穿一件黑色的丝绒旗袍,头上别一朵白绒线自制的小花:她在服丧。 她默默地接过法比手里的盆子,又打了一个鸡蛋进去。 法比:(企图阻止她) 哎哎哎,这点鸡蛋还指望吃一个礼拜呢! 玉墨不理他,用肩膀挡住他的手,又抓起一个鸡蛋,打入盆中。 法比急了,再次伸手抢夺玉墨手里的盆子:就这点东西,要让孩子们细水长流地吃一个礼拜。你一顿给我都糟蹋完了,下顿都没得吃了! 玉墨抱着盆子不放,跟他周旋似的绕到案子另一边:你还想吃一个星期?哈!能活到下个星期吗?戴涛昨天吃晚饭的时候,他晓得那是他此生吃的最后一餐饭? 玉墨眼睛里含着泪水,声音也颤抖起来,但嘴角挑起一弯厌世的笑。 法比和她对视一会儿,声音软下来:别把盆子弄翻了。 玉墨拿起一个个鸡蛋,一个个地在铜盆的边沿上磕开,打入盆中。每打开一个鸡蛋,法比的身体都微妙地震动一下,似乎一块黄金或白银被扔进水里,永远丧失了。 法比飞快地抓起最后一个鸡蛋。 法比:这个留给英格曼神父。他爱吃煮鸡蛋。 玉墨看了他一眼。法比把打蛋器递给她。 玉墨开始打鸡蛋。起初搅打得悲哀,有气无力地,渐渐开始愤怒,加快了动作,最后像是要解恨似的,咬牙切齿地打。 盆子里的鸡蛋翻起金黄的泡沫…… 法比盯着玉墨的侧影,看见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入盆中。 教堂/地窖/女人一隅 日/内 喃呢和春池在玩纸牌,听见头顶打鸡蛋的声音,立刻两眼放光:今天有鸡蛋吃了! 春池:那也轮不到你和我。人家女学生的爹送来的。 喃呢:我怎么就没摊上这么个好爹。 教堂/地窖/女学生一隅 日/内 书娟听着喃呢的话,目光十分复杂。 徐小愚:(对帘子那边) 外头好多汉奸呢,你去认个爹来,就有鸡蛋吃了! 喃呢:(画外音) 我说话,哪个小狗在搭腔? 徐小愚把帘子一撩:汉奸都是狗!你想认汉奸做爹,你才是小狗! 书娟蹭的一下站起来,但刘安娜及时按住了她。 教堂/厨房 日/内 玉墨抱着盆子,渐渐停止了右手握着的打蛋器,眼神呆呆的:戴涛死的时候,真没受罪? 法比:没有。 玉墨:老李呢? 法比:他也没有……他俩都是被日本兵开枪打死的,长痛不如短痛。 玉墨:(冷笑一下) 我听见了,响了那么多枪……就两个人,两个身子,能经得住多少子弹?他们那么多人一块开枪,犯得着吗?那么多枪子,十个人八个人都打死了……怎么就有这么狠的东西,跑到别人国家来欺负人,糟践人家的性命?!我们国家怎么这么命苦?给外人这样欺负…… 法比无言以对。 玉墨抬起脸看着法比,法比看着她脸上两颗泪珠慢慢往下流淌:都是我不好……我要不那样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他早就离开这里了,你讲的一点都没错,我是祸水,哪个沾上我,哪个落不到好…… 法比:(皱起眉头) 好了好了,人都没了,不讲这个了。 玉墨:他那么好一个人,没有了……祸水倒还在这里,老天爷从来就不公道。……你给他入殓的,是吧?……他看上去还好吧?没有破相吧? 法比:……没有。 玉墨瞪着眼睛看着他:真的?打了那么多枪,一堵墙都吃不住那么打,何况个肉身子…… 法比经不住她的审视,调开目光。 玉墨:你不说真话。 法比不说话了。 玉墨:他那么周正一张脸,破了相多可惜。你晓得他最后跟我讲了什么话? 法比看着她做梦般地看着远方。 玉墨:他说啊,现在是家破国亡,不是殉儿女私情的时候,假如我俩能从这场大难里劫后余生,他一定回来找我。我一直在想这两句话,怎么想怎么都像兆头。 玉墨的泪水喷涌而出,她在凳子上坐下,额头触在案子的边沿上。 法比痛心而无能为力地看着。 玉墨:你说说,我是个什么东西?跟谁从长计议,谁就要遭殃。 她把额头在案子的边沿上磕碰着,越磕越重,发出咚咚的声响。 法比急了,上去按住她的肩膀。 玉墨抬起头: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寻死。……我这种贱命,老天偏偏不收走,让我活受。 她晃悠着站起来:还没受完,还有得受呢,所以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飞快地往英格曼的住所跑去。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住所/楼梯 日/内 法比一步三格地登上楼梯。 他刚到达英格曼的卧室门口,门就打开了,英格曼惊慌地看着他:怎么了? 法比从袖筒里掏出一个鸡蛋。 法比:你看! 英格曼向他手里看了一眼。 法比:(强调地) 鸡蛋! 英格曼:我难道连鸡蛋也不认识? 法比:(笑笑) 我以为你忘了鸡蛋什么样了。你好久没吃鸡蛋了。 英格曼:你忘了我已经戒掉吃鸡蛋了? 法比: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英格曼:没顾上通知你。(挥挥手) 拿走吧,给孩子们吃去。 法比:孟书娟的父亲拿来八个鸡蛋…… 英格曼:(嘲讽地笑笑) 我没记错的话,咱们有十三个孩子。分剩下的七个鸡蛋吗? 法比还要进一步劝老人,老人已经把门关上了。 教堂/厨房外面 日/外 从钟楼上飞起两三张玻璃糖纸,无忧无虑地飞在天空里。 站在廊檐下的书娟两手架起取景框,跟踪着飞舞的糖纸。 女学生们纷纷从厨房出来,站在廊檐下,看着天空中的晶莹剔透的袖珍风筝。 教堂/厨房内 日/内 法比用一把大勺子把一盆鸡蛋羹舀到一个个碗和盘子里。一轮分完,他又给每个盘子或碗增加一小块。 他把英格曼拒绝吃的鸡蛋也拿出来,敲碎蛋壳,仔细剥开,放进一个空盘子,用小刀将它切成若干份。 女学生们涌进门,兴奋地看着桌上的一盘盘蛋羹。 法比一边分配一边念叨:今天我们提前过年!幸亏书娟的爸爸,用他们家祖传的古董换了这些鸡蛋。等以后你们又过上太平日子了,肯定会想念今天的鸡蛋,你们会想,怎么再也吃不到民国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四号那天在玛德伦教堂吃的鸡蛋了呢?那鸡蛋怎么那么好吃呢?为了让你们每一个人将来都想念我做的鸡蛋羹,想念书娟父亲用古董换的鸡蛋,今天人人有份,人人平等。来来来,每人一份,孟先生做东我请客。 女学生们纷纷拿起盘子或碗,又从一个盆里拿起馒头。 教堂/地窖 日/内 玉墨看见馋猫似的喃呢,上去拉了她一把:你别丢我们姐妹的脸!人家孩子的父亲拿来一点鸡蛋,你伸头探脑干什么? 喃呢:没办法,味道好香…… 春池:玉墨姐,你让她去吧,说不定人家开恩,赏她一口。 玉箫:喃呢别的毛病也没有,就是馋一点儿,懒一点儿,笨一点儿,再加上丑一点儿。 女人们笑起来。 教堂/厨房 日/内 女学生丁:法比多分了一份。 徐小愚:多分了两份,我才不吃汉奸送来的鸡蛋呢! 书娟愤恨地看她一眼。 徐小愚:你们就吃吧。汉奸还不知道帮了日本人做了多缺德的事,日本人才准许他把鸡蛋送来。 书娟蹿过去,眨眼间就跟徐小愚撕扯成一团了。 法比和女学生们都上去拉架。 法比:我发现你们越来越野蛮了!就是受了那些女人的影响! 书娟给拉开又冲上去,再拉开,再往上冲。 喃呢悄悄地上来,看见那两碗多出来的蛋羹,用勺子飞快扫进嘴里。她又看见铜盆里沾了些蛋羹,边用大勺子刮起来。她刮盆子的声音尖利刺耳,一下子就把女学生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喃呢刮得专注用心,把刮下的残羹倒进一个空碗。 女学生丁:(推她一把) 你在干什么? 喃呢:不干什么,刮下来吃啊。 女学生丁:从来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喃呢:你脸皮才厚——比鞋底厚,比城墙厚,比紫金山厚。 女学生丁:你再说一句! 喃呢:再说?听我说书还打票呢。 刘安娜:哎,刚才放在这里的两碗蛋羹呢? 徐小愚:我反正没有吃! 女学生丁:肯定给这个厚脸皮的吃掉了! 喃呢:你们没人吃,我怕冷了就不好吃了,趁热吃掉了,我们是穷家小户出身,从小就晓得不能糟蹋东西。 法比:英格曼神父一口都不舍得吃,省下给学生们吃的…… 女学生丁:(对同学们) 她不是皮厚,她是没皮没脸,脸跟屁股一回事! 徐小愚:就是,屁股也会笑,脸会放屁! 法比:怎么说这么脏的话?! 喃呢恼羞成怒,朝女学生丁撞过去。 女学生们有了新的发怒发怨的出口,一同扑向喃呢。一眨眼女孩子们全压在喃呢身上。 徐小愚:打死这个不要脸的! 女学生们:打!打!……打死这个死不要脸的! 女学生丁抠住喃呢的腮帮子,抠得喃呢张开嘴。 女学生丁:看看这个屁股,还长了牙的!吃鸡蛋怪快的!……英格曼神父都没舍得吃,你把神父那份偷吃了,吐出来! 法比拉起两个女学生。 法比:住手!……都不准打了!…… 他把拉起来的两个女学生推到门外。 法比:(英文) 停住! 喃呢:她们在打我呢!你是个大人,怎么不管她们! 法比:(英文) 闭嘴! 喃呢:你骂人! 法比:我什么时候骂你了?! 喃呢:你当我不懂洋文?我还就懂这一句!我的相好是美国船员,他一天到晚跟我说这句话! 女学生们哄的一声笑起来。 玉墨此刻出现在地窖出入口:唉,你们这么多人打一个呀?…… 法比:(英文) 你也闭嘴! 玉墨瞪着法比。两人对瞪了一会儿眼睛。玉墨转过来,把喃呢拉起来,又替她把脸上的土抹掉。 喃呢:玉墨姐,扬州法比也骂你了! 玉墨拉起喃呢,往地窖里走:骂了你又怎么样?你我还不是要在人家的狗洞里窝藏着?有志气你走啊!出去到大街上让日本人去杀去剐,也不要在这里当人家的出气筒,受气包!还是不敢出去吧?还是要挤在人家这里,骂也要忍,打也要受,是吧?那就闭嘴。 所有女学生被玉墨的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本领和语言弄得懵里懵懂,似懂非懂,但是都安静下来。 法比也瞪着玉墨,她在此刻尤其风情万种,并且她那种阴柔的厉害,那种弱势个体的抗争风格令他耳目一新。 书娟既恶心又钦佩地看着父亲的情人:这是一种多么低贱的反咬方式! 玉墨:再说了,你我又不是头一回给人家骂!我们这种贱骨头,(回头横了法比一眼,又横了一眼女学生们) 他们不打我们不骂我们,打谁骂谁去呀?!人嘛,见了那么多杀人流血的,心里害怕憋屈,总要找个东西打一打,骂一骂,你给她们打一打,能打掉你几块肉啊? 她把喃呢推到女学生们面前:来来来,都动动手,打几下!心里有恨的,有怕的,打几下也舒坦舒坦。 女学生们都往四周躲。 法比上来挡在玉墨、喃呢和女学生之间:你还要干什么? 玉墨:干什么你还不知道?把我们这身贱骨头送上门,给她们打几下,压压惊。(对女学生们) 你们怎么又客气了呢?(拍拍自己) 朝这里打,哪怕图个舒筋活血,暖暖身体,也是好的!自打我们进来,你们找个茬子就打就骂,这会子给你们打,你们怎么又斯文了?(指着喃呢,悲愤得眼泪盈眶) 她也不比你们大多少,但凡她家里要有一口饭吃,当爹当妈的舍得把她卖出去吗? 刘安娜:(企图解释) 明明是她先开始骂人…… 书娟:别理她! 法比烦躁透了,大声叫起来:(英文) 你们每个人都给我闭嘴! 黑岩的轿车内 日/内 滴滴答答的发报声中出现电文: 日本国内第一批观光游客,拟于12月27日搭乘××号邮轮离开名古屋,29日到达上海,换乘××号去往南京。务请抓紧一切时间,将南京市主要商业街道恢复。——远东派遣军总部 从车窗里看见的南京街道,仍是一片狼藉。 黑岩的凝视着窗外的脸。 滴滴答答的发报声,另一则字幕升起: 我初步拟于12月30日当天组织三千名当地支那人,在码头上欢迎日本国内观光团,一旦支那人不合作,拟用强制手段。务请观光团携带一百斤日本糖果,在欢迎的支那人群里散发,以供随团记者和友善他国记者摄影宣传。——黑岩久治 黑岩心事重重地点着一根香烟,靠回到座位靠背上。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黑岩的秘书把孟繁明让进门。 黑岩迅速打量他一眼,发现他比往常更加焦灼、慌张:(英文) 请坐。 孟繁明微微点头致意,但还是站在那里:(英文) 我只有两三句话,说完就告辞。 黑岩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眼里带一丝笑意。 孟繁明:(英文) 你需要的水泥,我可以全部提供。不过…… 黑岩:(英文) 我明白了。(抬起头) (日语) 小泽! 秘书立刻出现在门口。 秘书:(日语) 在。 黑岩:(英文) 通行证的申请,总部稽查处批准了没有? 秘书夹着一个文件夹进来,把文件夹打开。 秘书:(英文) 这是十三张通行证。一个礼拜之内有效。 黑岩:(英文) 你把它们交给孟先生吧。 秘书把文件夹交到孟繁明手里。 孟繁明:(由衷地对黑岩) (英文) 非常感谢! 一个山洞建成的仓库门口 日/外 一辆辆插着日本旗的卡车上满载一袋袋水泥启动了。 孟繁明最后一个从山洞仓库里出来。 两个戴口罩和防护帽、浑身水泥灰尘的工人一边一个跟着孟繁明,眼睛从灰扑扑的口罩上面狠狠地瞪着他。 水泥工人甲:狗汉奸!卖国贼!把我们的秘密仓库都出卖给鬼子,你不得好死! 水泥工人乙:要是来得及,把这汉奸推到洋灰里,浇上水,做成个秦桧像! 水泥工人甲:别糟蹋洋灰了!洋灰比他值钱多了! 孟繁明就像没听见,加快脚步,跳上最后一辆卡车的驾驶室,然后对工人们转过身:师傅们,我做梦都想修复南京。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南京人,南京是我一手规划出来的,我不管你们说我什么,不管后人会说我什么,我都要修复南京。 水泥工人们不以为然地看着他。 孟也不以为然地回敬他们一瞥傲然的目光,转身坐进驾驶室。 公路上 日/外 运送水泥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来。 南京街道 日/外 运送水泥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开在满目疮痍,随处可见尸体的街道上…… 枪声仍然此起彼伏地响着…… 最后一辆卡车的驾驶室挡风玻璃后面,孟繁明的面影时明时暗…… 滴滴答答的发报声中升起电文: 请大使阁下尽量拖延甚至不理睬使节们返回南京的签证申请。因为各国驻南京使节和商务代表,以及媒体人员一旦回到南京,定会把日军的行径和他们在南京目前的毁坏情形报告给他们本国的政府和公民,那么就会将我们日本置于极端不利的局面。目前最好的对策是把他们拦阻在中国之外,哪怕如此措施将导致他们对日本的不满,我相信这也比让他们目睹南京目前令人不悦的景象要少些风险。日本外务大臣:Hirota KOKI。 曾经的藏玉楼 夜/内 黑岩在通电话。 黑岩:(日语) 那么,一旦我发现了那些女学生,让她们住在哪里? 田中:(画外音) (日语) 假如她们就藏在圣·玛德伦教堂内,暂时不必把她们带出来。但是,必须派一个小队把教堂围起来。现在离新年庆功会还有五天,过早把小姑娘们接到军营,军队的纪律那么混乱,万一那些无法无天的士兵们先朝她们下手,到了庆功会之夜,就无处女可言了。相比之下,让她们继续待在教堂里,更加稳妥,并且有利于小姑娘们的情绪。情绪,仪态,对于庆功会的气氛和质量,都至关重要。明白吗? 黑岩:(微微一笑) 明白。 日军营房 日/外 黑岩站在几排日本兵面前布置战略。军曹和那个日本小兵都在士兵队列中。 黑岩:(日语) 从此时此刻开始,你们的任务,是看守教堂,不放一个人出来,也不放一个人进去。 南京街道 日/外 恢复南京市容的施工正在展开。日本兵们押解着中国劳工将一袋袋水泥搬下卡车。 一袋袋水泥被倒入搅拌机…… 黑岩的轿车从搅拌机旁边经过,后面跟了一辆卡车。 黑岩的轿车内 日/内 黑岩和孟繁明坐在后座上,司机旁边坐着卫兵。 轿车此刻到达了圣·玛德伦教堂的大门口。 司机和卫兵拉开车门,等待黑岩和孟繁明下车。 一张美丽的糖纸在天空飘飞。 孟繁明开始打门铃。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打开门上的小窗,见门外孟繁明和黑岩以及卫兵站在一起,大吃一惊。 孟繁明凑近小窗,拿出一摞通行证:通行证我都带来了。 法比狐疑地看着孟,又看一眼他身后的黑岩和卫兵。 法比:这个两个日本人来干什么? 孟繁明:没有他们护送,孩子们从这里到码头也不安全啊。 法比:你们先等一等,我去让孩子们准备一下。 教堂/大门外 日/外 黑岩似乎注意到钟楼顶上断续飘起的糖纸。他仰起脸欣赏着。 教堂的大门打开了。 教堂/院子 日/外 女学生们穿戴整齐,背着一色的帆布书包,拎着自己的手提箱和行李,站在院子里。都低垂着头,争取不和黑岩照面。 黑岩欣赏地打量一个个小姑娘,个个气质不凡,带着浓厚的书卷气,看上去被音乐和艺术熏陶过,并有着好教养。他满意地微笑起来。 黑岩:(对法比) (英文)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今天是圣诞节前夕,应该纪念一下这个最被西方人看重的节日。 法比警觉地看着他。 孟繁明也微妙地一哆嗦。 书娟也向黑岩投注一瞥。 黑岩:(微微一笑) (英文) 圣·玛德伦教会女中的合唱团在全南京,全江南都鼎鼎有名,我能有这份荣幸,在护送你们离开南京之前,听一次你们的歌声吗? 法比:(英文) 这么多天,她们没有吃好饭,也没有睡好觉,嗓子都哑了…… 黑岩:(英文) 我不介意。我是个酷爱音乐的人,战争把我这点可怜的爱好剥夺了。希望你们能给我个面子。圣诞节马上就要来临,圣诞是浸泡在音乐里的日子。就给我唱一首圣诞的歌吧。 法比看了看孟繁明。 孟繁明:(英文) 圣诞节有许多歌,她们不一定都记得住。 黑岩:(英文) 去年给美国大使唱的那一首,你们一定记得住,是吧?我看到照片上你们都没有拿唱本,显然已经背熟了。 孟繁明:(中文) 那好吧,就挑一支短的唱。 所有女学生都瞪着孟。 孟繁明:(英文) 不然来不及赶船了。 书娟:(狠狠地盯着父亲) (中文) 你答应了,你自己唱。 孟繁明:(中文) 你们不唱,他要是不让你们走呢?我这不前功尽弃了? 徐小愚:(中文) 给日本人唱歌,我们不也成汉奸了? 黑岩冷冷地看一眼孟,又看一眼女学生们:(英文) 怎么了?她们不愿意唱?看来,我的面子远远不如美国大使大。 孟繁明:(中文) 不管怎么样,他给你们弄到了通行证。 徐小愚:(中文) 谁稀罕?我宁可不走,也不给日本鬼子唱歌! 另外几个女学生也小声嘀咕起来。 女学生们:(七嘴八舌) (中文) 就是,以后说起来多难听啊,给日本鬼子唱歌!我也宁可不走…… 黑岩脸色变了。 法比着急了,瞥了一眼黑岩。 法比:(中文) 你们留下来,知道我每时每分要为你们担多大的责任吗?不就唱一首歌吗?哪怕他是魔鬼,给他唱一首也没关系啊,就当是对魔鬼的感召嘛! 女学生们阴着脸,不置可否。 教堂/大厅 日/内 台上,女学生们站成两排,唱起《寂静的夜晚》。 寂静的夜,圣洁的夜, 一切都安详,一切都宁静, 围绕着您,处女母亲和圣婴…… 黑岩打量每一张清纯无辜的脸,一个个正在抽条的身体。 圣母和圣婴的塑像前,蜡烛上火苗抖动一下,滚下一颗烛泪。 法比担忧地看了一眼黑岩。 孟繁明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凑到他耳边:别担心,孩子们一定会安全离开南京的。 法比转过脸,看孟一眼,孟的话并没有缓解他的忧心。 教堂/地窖 日/内 女人们听着从大厅传来的歌声,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玉笙:玉墨姐,她们怎么唱起来了? 玉箫:小日本离开撤退了,离开南京了? 玉墨凝神倾听着。 一直情绪低迷,精神恍惚的红绫眼里也有了神采。 歌声柔美和谐,就像诺亚方舟放出的那只鸽子叼着橄榄枝回来了,安全的彼岸已经到达。 教堂/大门外 日/外 从卡车篷布里快速跳下一群日本兵。 他们的脚踩在一张徐徐落地的美丽糖纸上。 教堂/围墙外 日/外 日本兵们沿着围墙布置岗哨。每隔五六步就是一个哨兵。 教堂/大厅 日/内 女学生的歌唱结束在一个优美的和声上。 黑岩站起身,由衷的感动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优雅地鼓起掌来。 黑岩:谢谢,唱得太好了!名不虚传的圣·玛德伦教会女中合唱团! 法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孟繁明也松弛下来,向书娟笑了一下。 门铃突然被打响。 孟繁明跟法比迅速交流了一下眼神。法比急匆匆地跑出大厅。 教堂/大门内 日/外 法比从打开的小窗口看见荷枪实弹的五个日本兵(包括军曹和日本小兵) 站在门口。 法比:(英文) 有何贵干? 军曹敬了个军礼,递上一个印刷精美的请柬,上面同时印着中文和英文:圣·玛德伦教会女中负责人收。 法比看了一眼请柬。 法比:(英文) 学校的负责人早就离开南京了。 军曹:(英文) 那么剩下的这十三个女学生由谁负责呢? 法比:(吃惊地) 你从哪里听说,还剩下十三个女学生? 军曹:(回避法比) 你是她们的负责人吗? 法比迅速拆开请柬的封套,打开请柬,迅速阅读了一遍,瞪着眼,似乎成了文盲,又低下头急切地阅读起来。然后他抬起头,愤怒地看着军曹:(英文) 请我们的女学生去参加你们的庆功晚会?还给你们唱歌?谢谢,她们不去。 法比欲将请柬还给军曹,军曹拒绝收回。 军曹:(英文) 要知道,大日本皇军的邀请是不容谢绝的。 教堂/大厅 日/内 女学生们从台上下来。 孟繁明:把东西都拿好,我们走吧,不然真赶不上船了。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愤愤地走过来。门铃在他身后持续打响。 女学生在孟繁明的带领下从教堂大厅走出来,黑岩走在最后。 法比:(英文) 她们才十四岁,还是孩子!你们的长官想干什么?我还不清楚吗? 所有女学生们愣了,陆续停下脚步。 黑岩:(英文) 发生什么事了? 法比将请柬递给黑岩。 黑岩假装认真地阅读着,读完后,抬起脸来,微微一笑。 黑岩:(英文) 好事情啊!要知道,那场庆功晚会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受到邀请的,比方说我吧,我就没有这份荣幸。祝贺你们,同学们! 女学生们莫名其妙地小声议论。 黑岩把请柬递给孟繁明。孟繁明一看就炸了。 孟繁明:下作!畜生! 黑岩的警卫把大门打开,让门外的军曹和其他四个日本兵进入教堂。 黑岩:(对军曹一行低声叮嘱) (日语) 注意你们的态度,是来邀请人家的,不是来逮捕人家的。 孟繁明猛地向狼狈为奸的黑岩与军曹看了一眼,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一看就在合谋:可惜你们的庆功晚会召开的时候,她们(指女学生们) 已经在上海,或者在汉口了。 女学生们大致弄清了情况,个个都很焦虑。 孟繁明把书娟拉到自己身边,然后从口袋拿出通行证,不失骄傲地亮给军曹:(英文) 看清楚了吧?这是远东派遣军总部稽查处印发的,这是印章,这里是编号。通行证是这位黑岩大佐帮我申请的,手续符合你们的规定吧? 军曹:(英文) 让我看一下。 孟繁明把通行证递给军曹。 军曹草草打量一眼,递给他身后的日本小兵:(英文) 这个我们要带回去研究,看看是不是伪造的。 孟繁明:(英文) 大佐阁下!你们到底谁做主啊?! 黑岩:(慢条斯理地) (英文) 我看不出,去参加一个晚会有什么不妥啊。 孟繁明感到恐怖之极,有所醒悟地对峙黑岩:(英文) 是不是你摆了个圈套,把我们套进去了? 黑岩:(英文) 你会这样想,我觉得很失望,也很遗憾。这样吧,现在离庆功会还有五天,如果学生们不愿意去,我可以试着到师团长官那里去通融…… 法比:(英文) 你想什么呢?她们当然不愿意去!她们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黑岩转向孩子们,和蔼地笑着:(英文) 晚会上有香槟酒,有巧克力,有所有世界上最好的食品,每个人都穿上最漂亮的衣服…… 女学生们:(冷漠而礼貌地打断他) (英文) 谢谢,我们不去。 黑岩被抢白得尴尬一下,但笑脸很快又回来了:(英文) 你们去了,一定不会后悔…… 书娟:(英文) 谢谢,不去。 女学生们:(英文) 谢谢,但是我们不去。 黑岩很西洋味地耸耸肩。 军曹:(英文) 我再说一遍,皇军的好意,不容拒绝。 孟繁明:(对黑岩) (英文) 你是大佐,你应该为孩子们做主!你答应过我,一定把她们平安送出南京! 黑岩:(英文) 可是,很遗憾,此一时彼一时。我本人也要听师团长官的调遣。 孟繁明:(英文) 那我就有理由怀疑,一切都是你下的圈套! 黑岩:(英文) 你当然可以怀疑。不过你最好还是信赖我,因为你必须信赖我我才能到长官那里,求他们收回成命。当然是不伤和气地收回。反正离晚会还有五天时间。五天时间应该够我去通融的…… 法比:(英文) 五天,孟先生,只能这样了。就让黑岩大佐去通融吧。 孟繁明拉着女儿来到黑岩面前:(英文) 我跟你个人提一个请求。 黑岩:(英文) 请。 孟繁明:(英文) 我今天必须把我的女儿带走,把她送到船上。她的祖母肯定急坏了! 黑岩权衡一下,对军曹转过脸:(英文) 你跟师团长官说,少一个合唱队员,应该不影响大局。 孟繁明:(拎起女儿的箱子) (英文) 书娟,走吧! 所有女学生都羡慕地瞪着书娟。 一张糖纸飘落下来。 书娟挣脱了父亲的手,把那张美丽的玻璃纸捡起来。 书娟:(英文) 爸爸,我要带一个同学走! 孟繁明:(中文) 别胡闹了!快走! 书娟:(英文) 那我也不走了! 孟繁明:(转向黑岩) (英文) 她有个最要好的同学,两人从小就分不开,她想带她一块走,可以吗? 黑岩:(指军曹) (英文) 你问这位先生吧。 孟繁明:(英文) 求求你! 黑岩向军曹使了个狠狠的眼色。军曹误会为放行:(英文) 只能带一个。 黑岩:(低声地) (日语) 愚蠢。 军曹:(吃惊地看着黑岩) (低声地) (日语) 我以为你同意了…… 黑岩:(低声地) (日语) 闭嘴。 孟繁明再次捕捉到黑岩和军曹的瞬间交流。 军曹焦急地朝女学生们看去,看见书娟走到同学们面前。 所有的女学生都战战兢兢,都情不自禁向书娟投来祈求甚至讨好的目光。 书娟:安娜,你跟我走,好吗? 刘安娜眼泪汪在眼眶里,使劲点点头,拎起地上的行李,走到书娟旁边。 女学生丁:书娟,再让你爸爸求求那个日本人,把我也带走吧! 书娟为难地看着每一张眼巴巴的面孔。她不顾一切地上去,拉起女学生丁的手。女学生丁旁边,就是徐小愚。书娟和徐小愚的目光相遇,徐似乎忘掉了对书娟和她父亲的敌意,也是眼巴巴地看着书娟。 书娟突然以另一只手拉起徐小愚的手:小愚,我们走。 徐小愚太意外了,太惊喜了,同时也太羞愧了。 黑岩阴沉地观察着。 孟繁明忐忑地注视局势的发展。 法比提起徐小愚和女学生丁的手提箱和行李。 法比:好,书娟,好样的,多带走一个是一个,活出去一条命是一条命…… 军曹突然冲到书娟和几个欲离开的女学生面前。 军曹:(英文)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书娟猛地掉头看着父亲。 孟上来拉住女儿的手。 孟繁明:(英文) 你不是答应我女儿带她的同学走吗? 军曹:(英文) 我改变主意了。 孟繁明:(英文) 书娟,我们走! 孟拉着女儿便走。 书娟拉着徐小愚的手,对另外两个同学呼唤:大家快跟我走啊! 军曹抽出指挥刀,拦住孟家父女:(英文) 放开她! 孟繁明:(英文) 她是我的女儿! 法比气都不敢喘地盯着军曹。 军曹:(英文) 不管她是谁!我说了,放开她! 孟繁明更加紧地拉着女儿的手,而书娟的手拉着徐小愚,身后跟着刘安娜和女学生丁:书娟,别怕,我们走! 军曹的刀挥起来,在空中闪了一道电光。 孟抓住女儿的手掉落在地上。 书娟:(失声地尖叫) 爸爸!…… 孟繁明倒在地上,鲜血喷射出来。 法比:孟先生! 所有女学生都傻了,有的捂住了眼睛。 黑岩:(对军曹) (日语) 愚蠢! 军曹又是那样不得要领地看了一眼黑岩。 黑岩匆匆地向大门口走去。 军曹紧跟在他身后。 教堂/大门外 日/外 军曹跟着黑岩跨出教堂大门。 黑岩转过身,手里出现了一把手枪,手枪对着军曹。 军曹吃惊地瞪着枪口。 黑岩:(日语) 你这只没有脑子的猪,要是吓着小姑娘们,导致她们采取自残行为,后果有多严重你知道吗? 军曹呆呆地看着黑岩,他还没算过这笔账来。 黑岩:(日语) 假如那样的后果发生,我拿你是问。 黑岩慢慢地收起手枪:(日语) 一只耗子都不准放进教堂。 军曹:(日语) 那姓孟的怎么办? 黑岩不语,皱着眉头思考。 军曹:(日语) 他会流血致死。 黑岩:(日语) 别打搅我。让我思考一下,他对我是否还有用。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撕扯下自己的衬衫袖子,用布条勒住了孟繁明的腕部,自己也已经浑身是血。 法比:孟先生,要挺住!千万挺住!你不挺住书娟怎么办?我这就给你止血!……唉,别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你就过去了,过去了你就醒不来了!……看着我,我是法比!你认识法比吧?…… 孟繁明睁着眼睛,呼吸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急促…… 法比使劲地勒住断了的手腕,血仍然从截断处不断涌流出来。法比手忙脚乱,用牙齿扽住布条的一头,企图打结,似乎在力不从心地堵一个决堤的缺口。 教堂/大厅 日/内 书娟慢慢睁开眼睛,周围一个个同学的脸从模糊到清晰。 她的鼻孔被一团棉花堵住了,鼻子和嘴唇之间,留着一道尚未干涸的血迹。她的所有同学都在她身边安慰和守护她。 书娟:(微弱地) 我爸爸……不是汉奸…… 眼泪从书娟的眼角流出来。 所有同学的眼圈都红了。 书娟:他是好人…… 刘安娜:他是好人。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千万别闭上眼,我去找白药! 屠夫般一身血的法比翻身爬起,向教堂大厅飞奔。 教堂/大厅 日/内 血人似的法比疯了似的冲进大厅,直奔楼梯而去,一面叫喊着—— 法比:书娟,挺住,你爸爸好得很,就是血止不住……孩子们,我们都要挺住,让小日本看看,中国人没那么好杀!…… 教堂/地窖 日/内 女人们从透气孔看着躺在血泊里的孟繁明,都吓得哆里哆嗦。 红绫:(小声地) 杀千刀的小日本! 玉箫:(小声地) 挡炮子的小日本! 玉笙:(小声地) 让炮弹把他们炸成灰,烧成渣! 玉墨失神地看着那摊在水门汀上渐渐流淌开的血泊……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拿着一个棕色的瓶子跑来。 黑岩让卫兵和另一个日本兵把孟繁明抬起。 法比喘息着看着他们。 黑岩:(英文) 放心,我会把孟先生抢救过来。 两个日本兵迅速地抬着孟繁明小跑着离去。 教堂/大门内/外 日/外 法比发现手里仍然拿着那个棕色药瓶,打开门,追出去。 打开的门口出现了两把刺刀。 法比顺着刺刀看上去,看到两个日本兵完全空白的脸。其中一个是那个日本小兵。 日本小兵:(英文) 请回去。 法比:(指着正在发动的轿车) (英文) 我送药! 日本小兵不留情地把刺刀顶在法比的胸口:(英文) 回去。 法比:(英文) 你们怎么不让人出去了? 日本小兵的刺刀顶得更加紧了。 日本小兵:(英文) 回去! 法比只得退进门。 教堂/大厅/楼梯 日/内 法比飞快地跑上楼梯,之急切,犹如救火。 教堂/钟楼 日/外 法比来到钟楼上,牛喘马喘的,趴在倒塌的石头碎砖上往教堂的周围张望。 他看见墙下慢慢走着巡逻的日本兵。 他缩回脑袋,焦虑地思考着。 砖石缝里仍然散落着王小妹扔下的糖纸,在风里挣扎,苦于不得起飞…… 教堂/餐厅 傍晚/内 法比和女学生们围坐在长餐桌边上,每人面前都放着一盘面糊糊。 女学生们都拿起勺子,法比却叫住了她们。 法比:忘了祈祷了。 徐小愚:法比什么时候想到祈祷了?你不总是说,等祈祷词念完,汤都凉了吗? 法比:(不理徐小愚) 你们谁领着大家祈祷吧。书娟,你来。 刘安娜看看书娟惨白的脸色:我来吧。 女学生们把双手握在胸前,垂下头。 刘安娜:感谢主赐予的晚餐,感谢主让我们大家相依为命,感谢主…… 她说不下去了。 法比:愿主赐给我们勇气和智谋,让我们度过艰难和危险。阿门。 女学生们:阿门。 法比拿起勺子,女学生们也拿起勺子。 法比:味道怎么样? 刘安娜:这是什么东西? 徐小愚:糨糊,邮政局贴邮票的。 法比:这叫法比浓汤。我还揩油从英格曼神父那里拿了点起司放进去了。 女学生丁:不是有鱼罐头吗? 法比:你惦记上我的鱼罐头了?还不晓得要扛多少天呢,有点吃的,必须细水长流。 徐小愚:不是说,五天吗? 女学生丁:什么五天? 书娟看着徐小愚:那个日本军官说离什么庆功晚会还有五天,他去通融,让他们的长官收回邀请。法比,你听见了吧? 法比眼神阴沉下来。 书娟:五天以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南京了。 刘安娜:书娟,你爸爸伤得那么重,五天能好吗? 书娟:带着伤他也会把我们带出南京的!今天你们都看见了,我爸他给我们每个人都办好了通行证,他一定会把我们带出南京的!苏菲她们不就是我爸爸带出去的?他也会把我们都带到汉口! 法比的眼神更加忧郁。 教堂/大厅 夜/内 法比把一支蜡烛插在圣母和圣婴塑像前,退后两步,凝视着他们。 圣母的眼睛那么悲天悯人。 法比:五天,给我五天时间。够吗?五天里我能想出一个办法,把孩子们从这里面送出去吗?我这都要成伍子胥了。你能想到吗,十几天之前,我还告诉孩子们,这里是全城最安全的地方。那时候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么多人要躲进来,推都推不出去。现在呢,进来了,又出不去了。外面日本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除了长翅膀,除了会打洞…… 他被自己最后一个词汇点醒了。 圣母低垂的目光似乎也在给他暗示。 法比:打洞……打洞! 教堂/后院 夜/外 玉墨站在戴涛的坟前,擦了一把泪水:(低声地) 还是你好,也不疼了,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一面说着,她捧起坟边的一捧新土,慢慢撒在坟头上,又用手把土抹平:(低声地) 你看,我又跟你错过了,我这是什么命啊,只要碰到个好男人,就会跟他错过去。你说打完仗来找我,现在不用了,我会常来找你…… 玉墨跪下来,把脸贴在坟头上:(低声地) 现在我跟你,就隔一层土,我再也不怕找不到你了…… 法比手里拿一把铁锹,摸黑走进墓地。他举目一看,吓得往后猛退一步:戴涛的新坟前,跪着一个身影。 玉墨:(低声地) 是我。 法比:(低声地) 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玉墨用手在新坟上轻轻抚摸着,就像抚摸一个活着的带体温的脸庞。 玉墨:(低声地) 我不是一个人,不是还有他吗?还有老李,乔治,还有那个学生,都是自己人,在一个地洞里挤了那么多天,相处熟了……你来做什么? 法比走到她身边,蹲下来。 法比:(低声地) 玉墨…… 玉墨吃了一惊,猛地扭头看着他。 法比对她的反应不解,也看着她:(低声地) 怎么了? 玉墨:(低声地) (凄然地,嘲讽地一笑) 你知道我叫这个名字? 法比更加不解。 玉墨:(低声地) 我以为你不知道我的真名大号呢。不然怎么从来没听你叫过啊。 法比:(低声地) 对不起。我没跟女人打过交道。 玉墨:(低声地) 特别是没跟我们这样的女人打过交道。 法比:(指着墙头外面) (低声地) 你晓得不,现在墙外都是日本兵。 玉墨非常惊讶,向墙头看去。 法比:(低声地) 他们在打女学生的主意。邀请她们去什么晚会唱歌。 玉墨:(低声地) 唱歌?!畜生想听唱歌?!死也不能去! 法比:(低声地) 一个日本军官说是要到他们师团总部去,帮学生们通融,让他们的长官收回邀请。不过那帮送邀请函来的日本兵把教堂围住了,我要出去,他们拿刺刀把我堵回来了。 玉墨:(低声地) 日本兵包围教堂的事,你跟孩子们说了吗? 法比:(低声地) 没有。 玉墨:(低声地) 没有就好。她们岁数太小,没经过事,知道了还不晓得会慌成什么样子,王小妹跟她们一样大…… 法比:(低声地) 所以我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告诉她们的。现在从大门是不要想出去了。 玉墨凝神思考着。 玉墨:(低声地) 既然徐小愚和朱玛丽都钻得出去…… 法比:我们俩想一块去了。干脆打个洞钻出去。 两人来到那个涵洞前面,法比擦燃一根火柴,用另一只手的手掌控制光亮范围,往涵洞看去。 涵洞内完全淹没在水里。 那根火柴上的火苗慢慢熄灭了。 玉墨:(低声地) 雪化了又来了两场雨。 法比走回到戴涛坟前,拿起铁锹。 教堂/院子 夜/外 法比在离围墙三四米的地方开始挖掘。 玉墨:你这是干什么? 法比:这边的墙外,有个小树林子。要是我们能打出一条地道来,通到小树林里,说不定能逃出去。 玉墨:太冒险了呀! 法比:总比让日本兵带走孩子们强啊!我想都不敢想,日本人会对这些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们做什么!再说,这是最后的退路,万一那个日本军官诓我们,根本没帮孩子们去通融,反而是下套子陷住孩子们,至少还有一条退路,是危险,不过聊胜于无。 玉墨看着地面上被铁锹挖出的痕迹:要挖出一条地道,要多少天? 法比:一刻不停地挖,五天应该够了。夏天我挖防空洞,这几天我挖墓坑,挖洞的手艺练出来了,跟打洞的老鼠差不多了! 玉墨:我们都能来替换你。派个班次,大家轮着挖,累了就换出去来休息。 法比:我也是这样想的。坑道不必很宽,够一个人爬着钻过去就行。 法比的脚蹬在铁锹上,用力向下踩去。 法比的脚边渐渐出现一双穿绣花缎鞋的脚,一双半高跟矮靴的脚,一双绒布棉鞋的脚……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教堂/院子 早晨/外 玉墨擦着额头上的汗,站在一个洞口。她旁边是玉箫和玉笙。 灰头土脸的法比从洞口钻出,腰带上系着一个竹筐,里面装满土,真的像只打洞的鼹鼠。 玉墨把筐子上的绳子搁在一根扁担上,玉笙和她肩起扁担,向后院走去。 教堂/后院 早晨/外 玉墨和玉笙把筐子里的土散在每一座新坟的坟头上。 南京街道 日/外 黑岩坐在轿车里,看着一伙中国劳工抬着搅拌好的水泥,行走在乱七八糟的木头和竹竿搭起的脚手架上,修补一家三层楼的百货商店。 脚手架下面,晃悠着两个持枪的日本兵。 黑岩:(对司机) (日语) 找一找,看附近有没有卖鲜花的。 司机:(日语) 我想没有。 黑岩:(自嘲地笑笑) (日语) 我想也没有。 日军野战医院/急救病房外 日/外 黑岩和卫兵匆匆走来,卫兵手里拎着一个包。黑岩看见一个军医从急救病房出来,向他打了个手势。 军医来到黑岩面前。 黑岩:(指指病房) (日语) 那个支那人脱离危险没有? 军医:(日语) 输了很多血,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了,只是非常虚弱。 日军野战医院帐篷/急救病房 日/内 各种胶皮管子如同网一样把脸色灰白的孟繁明网在中间。 他那只被军曹截肢的腕子搁在被单外,尽管包了大团的绷带,还是有鲜艳的血液渗出。 黑岩走进来,孟繁明微微睁开眼睛。 黑岩示意卫兵把那个包拿出来。 卫兵把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铁听,金光闪闪地印着“克利加”,放在床头柜上。 黑岩:(英文) 你在美国深造多年,对美国货一定是信赖的。美国人自称这是能使世界上的人都能像美国人一样强壮的饮品。 孟繁明微微动着嘴唇,几乎无声地说了一句话:(英文) 给孩子们送去。 黑岩:(英文) 你放心,不会亏待孩子们的。 教堂/大门内 日/外 从打开的小窗口,法比看见两个日本兵抬着一个麻袋走来。 法比:请等一等! 他砰的一声关上小窗,向院子里跑去。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对正在挖土、抬土的女人们挥手。 法比:赶快回到地窖里去!小日本来了! 女人们一窝蜂地向厨房方向跑去。 法比把那个洞口用一堆稻草盖上。 玉墨也帮着他掩蔽洞口。 法比:你快走! 凝视着万人坑的神父和法比 井中避祸的豆蔻和浦生 即将作出生死抉择的玉墨 为挖逃生壕沟精疲力竭的女人和女孩们 第二十集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室/拉贝办公室 傍晚/内 一双手在打字机键盘上敲击。 拉贝满脸怒容,背着手,在狭小杂乱的空间里踱步,一面向打字员口述。 拉贝:(英文) 昨天,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伙日本士兵闯入神学院的教室,当着许多男人和孩子的面,轮奸了十几个神学女学士。我们只有二十二个委员,不可能在提供二十万难民的食宿的同时,还要提供他们保护……惊叹号。等等,还是用逗号吧,显得口气和缓一些……(迟疑片刻) 不,还是用惊叹号。要让日本大使馆的官员感觉到我的愤怒。我确实太愤怒了,同时也对自己愤怒,对这些恶棍,我居然无能为力!…… 打字员转过脸看着面容憔悴的拉贝。 拉贝:(英文) 改成惊叹号了吗? 打字员:(英文) 是的。 拉贝:(英文) 多么可笑,我还在这里琢磨标点符号,生怕哪一个标点符号用得不妥当,会影响日本人的情绪,我还照顾他们的情绪?可是他们在干什么?屠杀、屠杀、屠杀!强奸、强奸、强奸!日本大使馆给我的回复永远是干巴巴的客套话——我们一定会向军方首脑报告您的指控。我都不明白,他们需要多少天才能把报告送到军方首脑!需要多少次报告才能让这些军方首脑听明白——日军偷越安全区从每天十几次到二十几次了!…… 日本大使馆某办公室 傍晚/内 另一台打字机的键盘被另一双手敲打着,一支香烟夹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 日本大使馆官员:(画外音) (英文) 尊敬的拉贝先生,来信敬悉。对于您信中提到的不幸事件,我们也感到失望和遗憾……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室 傍晚/内 秘书拿着一个信封进来,放到拉贝的桌上。拉贝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日本大使馆官员:(画外音) (英文) 但是,我还是以私人的名义告诫您,请不要向任何媒体报告此类事件,否则,您的对立面将是整个日本占领军。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某大屋 傍晚/内 二十来个国际委员都站立着。 拉贝正在朗读那封日本大使馆官员的信。 拉贝:(英文) 以私人的名义告诫我,不要向任何媒体报告此类事件,否则,我拉贝,将会面对整个日本军队的报复。这是告诫,还是威胁? 威尔逊:(英文) 威胁。 费池:(英文) 威胁你的生命呢。 魏特琳:(英文) 日本军队内部出了价钱,悬赏费池的脑袋。 费池:(英文) 我宁可他们用咖啡悬赏,这样的话,你们拿我的脑袋去换咖啡,咱们就不闹咖啡饥荒了。 拉贝:(英文) 根据可靠消息,日本军队悬赏的可不止费池一人的脑袋,你们好几个脑袋都价格不错。 史密斯:(英文) 我敢说,只要他们杀了我们不被发现,或者发现了他们能自圆其说,我们脑袋早就被拿去兑现钱了! 拉贝:(英文)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再给希特勒元首写信,让他出面干涉日本军队。也许日本军方首脑顾虑到德国和日本的联盟关系,会制止他们的士兵。 威尔逊:(英文) 这个安全区,不可能一直撑持下去。粮食匮乏是个大问题,卫生条件低劣是潜在的更大问题。这么拥挤的居住,一旦天气回暖,各种流行病都会发作。瘟疫爆发都是极有可能的。现在才十几天,已经有十几例恶性传染病了。 拉贝:(英文) 那么,我就尽快地给希特勒写信。散会吧。 教堂/院子 傍晚/外 一张糖纸从钟楼上飘出,飞扬在晚风里。 书娟的目光跟着它。 书娟的眼睛突然一抖,扭头看了一眼站在她身边的徐小愚。 特写:徐小愚的手拉住了书娟的手。 书娟站在女学生的队伍里,听法比训话。 法比:……我们要打的这口井是秘密的,不能让日本人知道,不然他们会跟我抢用井水。所以,我们在劳动的时候尽量不说话,不出声音,万一墙头外面有小日本,他们听见我们里面这么热闹,跑进来凑热闹,我们的井就不能保密了。明白了吗? 女学生们:明白了。 教堂/院子 傍晚/外 女学生们端着一个个盆子,从法比挖的洞口往外传运泥土。 徐小愚跟书娟合担一筐土,徐在后,书娟在前。两人抬着土往后院走去:(小声地) 书娟,对不起,我…… 书娟:(打断她) 不要说了。 徐小愚:过去我老是觉得你好古怪一个人,好像老要跟人家不一样,老想压人家一头,还嫉妒我。现在我知道了,你的心那么好…… 书娟:我是嫉妒你。 徐小愚:(笑了) 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书娟:嫉妒你……功课好,家里给的零花钱多,老能请同学吃零食,所以人缘就好,还有,长筒袜是真羊毛的,手帕是新的,不是近视眼…… 徐小愚:(咯咯地笑起来) 这有什么好嫉妒的?我喜欢戴眼镜呢!再说,你也不是近视眼啊! 书娟:我是,我有点近视,我妈在世的时候要给我配眼镜,我奶奶不干,说好看的女孩子,难看的女孩子,戴上眼镜就都一样了!我爸爸找到一个中医,用针灸给我治近视。 徐小愚:治好了? 书娟:反正到现在不戴眼镜还混得下去。 两人把土抬到了地方,放下扁担。 书娟:你不准告诉人家啊。 徐小愚:告诉人家什么? 书娟:不准告诉人家我近视。 徐小愚:我当然要告诉啊! 徐小愚说完就笑着跑了。书娟看着她的背影,也微微一笑。 河面上 早晨/外 河面上飘着一艘小小的乌篷船,一个戴斗笠穿蓑衣的人影坐在船尾,手里握着一根竿子。 芦苇荡 早晨/外 豆蔻坐在一个土垒的小炉灶前面,拼命用芦苇编成的扇子扇着炉口,浓烟熏得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她擦了一把眼泪,朝河面上看一眼,微微一笑:远远看到船尾的人影撩起钓线,线头上咬了一条鱼。 火苗上来,她把破瓦罐放在炉子上。 乌篷船上 日/外 浦生握着树枝削出来的钓竿,脚边搁着三四条鱼。 水面有了动静,他猛地往上撩竿子,怎么也拉不起来。 浦生高兴了,用手伸进水里,往上收线…… 一个婴儿的脚渐渐被拉出了水面,浦生吓得连钓竿带钓线都扔进水里。 浦生的脸贴近河面,向水下看去,若干尸体朦胧地躺在河底,女人的长头发散开了,随波漂动,如同黑色水母…… 他一下子站起来,看了看那三条鱼,鱼的嘴巴大张,眼睛翻白,他渐渐恐惧起来,把鱼猛地从船板上踢到水里。 芦苇荡 日/外 浦生两手空空满脸沮丧地拨开芦苇走来。 豆蔻:水开了!鱼呢? 浦生:……没有鱼。 豆蔻:我看见你钓到鱼了! 浦生:没有…… 他避开豆蔻审视的目光。 豆蔻:我就是看见你钓到鱼了嘛! 浦生:(凶狠地) 没有就是没有! 豆蔻被他吓了一跳,慢慢从炉子边站起。 豆蔻:出什么事了? 浦生转身钻进芦苇棚子里。 芦苇棚子 日/内 豆蔻满脸烟灰地跟进来,见浦生四仰八叉地躺在芦苇铺的铺上。 豆蔻:没有钓到鱼,没事,我们还剩一点大米。我给你煮饭吃。 浦生:我们还是走吧。 豆蔻:(吃惊地看着他) 到哪里去? 浦生:这个芦苇荡是个屠杀场? 豆蔻:你怎么晓得? 浦生不说话,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 豆蔻:我问你呢,你怎么晓得这里是屠杀场? 浦生:我就是知道……日本兵在这里杀了好多人,一家一户的杀,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都杀光…… 豆蔻:谁跟你讲的? 浦生:鬼跟我讲的……夜里我见到鬼了。好多冤魂,大人小孩,连小毛头都有。 豆蔻跪在芦苇铺的铺上,轻轻打他的嘴巴子。 豆蔻:呸呸呸,乱讲! 浦生:真的。我看见我爹我妈我姐姐我小妹也在那些冤魂里。这河里的鱼不能吃。 豆蔻:我们都吃好几天了,怎么不能吃? 浦生:以后我们不吃了。 豆蔻:那我下河摸蚌壳,摸螺蛳来吃! 浦生:那更不能吃! 豆蔻:等过一阵,地上就会长草了,长了草就能挖荠菜,马兰头,苦苦菜,野葱野蒜野芹菜…… 浦生:野菜也不能吃,日本兵杀那么多人,流的血把土地沤肥了,野菜都是血菜,我们要是吃它们,等于喝那些人的血。 豆蔻:(把耳朵堵起来) 你就讲这些话来吓人! 浦生:大米还够吃几顿? 豆蔻:两顿。大米吃完了,(玩笑地) 我们就讨饭去,我装个瞎子,你装个瘸子,不是讲好的吗?我弹琵琶,你弹棉花! 浦生瞪着芦苇的缝隙里透出的一线一线的天色…… 豆蔻在浦生身边躺下来,和他一块看着芦苇缝隙透出的天色。 太阳从云缝里钻出,从棚顶缝隙照进来。 一个光洋被豆蔻的手垂直地举起,对着一线阳光,让它发出温柔的光亮。 豆蔻让光洋落下,落在两人之间,她又举起一个光洋,再让它落下,砸在前一块光洋上,发出悦耳的一声叮铃。 豆蔻:我们是大阔佬!这么多钱够买一担米了! 芦苇荡附近的公路上 日/外 五六个日本兵骑着马从公路上走来。一个日本兵看见芦苇荡里冒起一股烟,他叫住同伴们。 日本骑兵甲:有人! 日本骑兵纷纷下马,牵着马轻手轻脚往烟起的方向走去。 河边 日/外 豆蔻把豁口瓦罐里的米饭端起,放进一个芦苇编的篮子,从炉子边站起,向河边走去。 浦生站在船板上,把豆蔻拉到船上。然后他的竹篙一点岸边,船便向河心划去。 豆蔻把米饭放在地板上,蹲在船边,把手放在水里撩起水花,让水花溅到浦生身上,同时咯咯地笑着。 浦生:不要碰那水! 豆蔻:(笑嘻嘻地) 水又不冷。 浦生:不冷也别碰! 豆蔻:我刚才在生炉子,手上脸上都是灰,不让人家洗洗? 说着她就把一条手巾放在河里,然后拧起来,打算洗脸。浦生用船篙把豆蔻手上的手巾猛一挑,把她的手巾投入河水。 豆蔻:你干什么?!我们就一条手巾了! 浦生:(急得瞪眼) 不能用这条河的水洗! 豆蔻:那我用什么水? 浦生不说话了,回去捡起竹篙,闷头撑船。 豆蔻眼睛盯着那条花手巾一浮一沉,向岸边漂去。 浦生:你晓得不?这船上的人家,就给小日本杀了。要不怎么会好好一条空船,就那样漂在河上?那家还有个吃奶的小毛头…… 豆蔻:你是不是中邪了? 浦生:小毛头也会变鬼,回来找小日本报仇,把小日本都咬死! 豆蔻吓得瞪大眼睛,站起来,走到浦生跟前:(担忧地看着他) 你看到什么了,跟我说,我帮你喊两声…… 浦生:喊什么? 豆蔻:喊魂啊!丢了魂的都要喊几天,把魂喊回来! 浦生:我没丢魂! 豆蔻:从你眼里,我就能看出来,你的魂不在家。 浦生:你一喊保证就把小日本喊来了。 芦苇荡 日/外 六个日本兵悄悄来到熄灭的小炉子前。一个士兵朝芦苇棚扬了一下下巴。 另外一个日本兵把马缰绳交给了同伴,端着枪向棚子逼近。 所有日本兵做好偷袭准备。 头一个日本骑兵把刺刀突然捅进棚内,同时呐喊:(中文) 出来! 其余日本骑兵用刺刀挑开棚顶,发现棚内空无一人。 河岸边 日/外 一个日本兵看见一条花手巾漂动在水里,用刺刀把它挑过来。 他的同伙们一看,都兴奋了。 日本兵们:(日语) 花姑娘!…… 挑着花手巾的日本兵放眼看去,看见河上行走的一条乌篷船。 河面上 日/外 豆蔻:来,我来撑船,你歇歇去。 浦生:你不会撑船。 豆蔻:你让我撑嘛! 她跟浦生打闹着抢夺船篙。 枪声乍起。豆蔻和浦生全傻了,向岸边看去…… 芦苇荡大幅度地摇晃着。 河岸 日/外 六个日本骑兵骑着马沿着河岸追来。 河面 日/外 子弹打在河水里,河水开锅一样。 浦生一面奋力撑船,一面对豆蔻吼叫。 浦生:卧倒! 豆蔻:(懵懂地) 嗯?什么叫卧倒? 浦生:趴下! 豆蔻赶紧趴在船板上。 浦生绝望地看着岸上越追越近的几个日本骑兵。 河岸 日/外 日本骑兵们纵马跃入河里。 浦生:小妹! 豆蔻:我不是你小妹! 浦生猛地醒过来:我把你当小妹了!会不会游水? 豆蔻使劲摇摇头。 浦生从船上跳入水中,拉起船头的绳子向另一边的河岸猛力游去。 豆蔻:你的伤口不能碰水! 浦生:快跳下来! 豆蔻:我不敢! 浦生:没事,我水性好得很,保你淹不死。 河面 日/外 日本骑兵们抽打着战马,催促它们追赶向彼岸靠去的乌篷船。 日本骑兵甲嬉皮笑脸地用生硬的中文对着船叫喊—— 日本骑兵甲:(日语) 姑娘,不要怕!…… 日本骑兵乙:(日语) 把船打沉就行了! 日本骑兵丙:(日语) 别打着花姑娘! 透过日本骑兵乙的准星,我们看到他在瞄准船帮。 河面/乌篷船前面 日/外 豆蔻:……我怕水! 浦生:你从这边跳下来,小日本看不见,以为我们还在船上!他们就会朝船开枪! 日本兵的枪又响了,打在船篷上、船板上。 两颗子弹打中了船帮,船开始进水。 浦生:快跳!船要沉了! 豆蔻:我怕! 浦生:你怕不怕小日本?!我告诉你,这条船上的人家被小日本都给杀死了,扔在这条河里,喂肥了鱼,鱼又喂了我们!我才不让你吃碰河里的水,现在你晓得了吧? 豆蔻恶心而恐惧地瞪着河水。 河面 日/外 越来越近的日本骑兵们看着船身渐渐沉入河水。 一条条马鞭抽在马屁股上…… 一双双马靴使劲夹着马肚…… 河水漫过战马的胸脯,马吃力地向前行进。 日本骑兵们野性的吼喊和马的嘶鸣混在一起。 河面/乌篷船周围 日/外 船已经沉了一半。 河底 日/外 浦生熟练地潜水,两手把豆蔻托出水面,向岸边游去。 河面 日/外 日本骑兵们马上就要追上沉没中的乌篷船了。 日本骑兵甲怒骂日本骑兵乙。 日本骑兵甲:(日语) 你干的好事!把船打沉了!可能把花姑娘都打死了! 河面 日/外 被浦生托出水面的豆蔻回头看去,乌篷船的一侧已经被河水淹没。 再回过头,岸边稳稳地越来越近。 河底 日/外 水下潜水的浦生已经达到了体力的极限,挣扎着继续托着豆蔻向前游去。 河面 日/外 豆蔻感到了浦生的体力不支,托不动她了,她呛了一口水。 河面 日/外 日本骑兵终于追上了乌篷船。他们大喊大叫地向一半浸在水里的船棚内张望。 日本骑兵甲:花姑娘,皇军救你来啦! 其他日本骑兵哈哈大笑。 河底 日/外 浦生两脚着地,从水里站起,几乎气绝地扶着慌乱的豆蔻从水里站起。 豆蔻哇的一声呕吐出喝进肚子里的河水。 河面 日/外 日本骑兵们突然听见豆蔻的呕吐声,向岸边看去—— 浦生拉着豆蔻飞快地向岸上跑去。 芦苇荡 日/外 浦生和豆蔻玩命地在稠密的芦苇丛里奔跑。 浦生突然站住脚,推了一把豆蔻:你趴下不要动,不要吭气,等我回来找你。我往那边跑,把狗日的小日本引开! 豆蔻:我怕! 浦生:(挤出一个笑脸) 不怕!跟着老兵王浦生,你怕什么? 河岸 日/外 日本骑兵们策马向河岸冲来,溅起大片浪花。 马蹄从水里跃上陆地。 芦苇荡 日/外 豆蔻平平地趴在芦苇丛里,聆听着马和士兵在芦苇丛里弄出的声响,由于看不见,因此那唰啦唰啦的声响和马的喘息,以及日本话语的吼喊都显得更加响亮和恐怖。 豆蔻瞪着眼睛,每一秒钟都长得像一辈子。 芦苇荡 日/外 日本骑兵看见芦苇丛出现一道人跑过而造成的晃动。 日本骑兵甲:(日语) 往那边跑了!追! 他们追随那道踪迹策马跑去。 芦苇荡 日/外 浦生一面跑,一面回头看去。 追兵和马的喘息声越来越近了。 他机警地停了一下,猫下腰,转弯向旁边轻轻溜去。 河边 日/外 浦生从芦苇荡里钻出,沿着河岸向回跑。 芦苇荡边沿 日/外 日本骑兵们沿着浦生原先的方向继续追踪。 芦苇荡的尽头到了,他们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影。 日本骑兵甲:(日语) 怎么会让她跑掉了? 芦苇荡 日/外 浦生一面猫着腰寻找,一面小声呼喊:豆蔻!……豆蔻!…… 能听见的回答就是芦苇被风吹动的的声音——非常荒凉的声音。 浦生接着往前寻找,脚步和动作都极其轻盈,小野兔一样机敏。 豆蔻:(画外音) 浦生! 浦生向呼唤扭过头——豆蔻仍然平平地趴在地上,脸色冻得铁青,嘴唇乌紫,上牙和下牙不停地磕碰。 日本骑兵嗓音在远处响起:(画外音) (日语) 再仔细搜一搜!我不信她跑得比马还快! 豆蔻吓得眼神都直了。浦生把她紧紧按在胳膊下面:(耳语) 不能动,不能出声…… 豆蔻:(耳语) 嗯…… 芦苇荡 日/外 六匹战马在芦苇丛里啃噬着枯草,马鬃和马尾在风里飘扬。 六个日本骑兵拉开一条搜索线,用刺刀在芦苇丛里扫过来扫过去。 浦生和豆蔻死死地趴在地上,脸和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恨不能钻入地皮。 一把刺刀刺过来,刀尖基本上擦着他俩的头过去。 浦生的手紧紧按在豆蔻腰上。 刺刀又扫过来,再次和浦生的发楂子轻轻接触了一下…… 军靴终于踏过去了。 芦苇荡 日/外 一个日本骑兵掏出一盒烟卷,把烟散给同伴。他们相互对火。最后一个日本骑兵把火柴擦燃,点着了一根枯干的芦絮。 日本骑兵们都快乐地笑了。纷纷掏出火柴,打火机,开始点火。火烧起来,浓烟呛得他们自己也咳嗽起来。 日本骑兵丁:再过五分钟,就把花姑娘烧出来了! 芦苇荡 日/外 浦生和豆蔻被浓烟呛得眼泪鼻涕一块流出,但他们把嘴巴啃进潮湿的泥土,不让自己咳嗽。 镜头拉开,我们看见两个少年男女的脊背剧烈地震颤。 大火惊动了战马,豆蔻和浦生听见战马尖利的嘶鸣。 芦苇荡 日/外 日本骑兵们还在点火,一面嬉笑着呼喊:(生硬的中文) 花姑娘,出来吧!…… 日本骑兵乙:(日语) 再不出来,就成铁板烧花姑娘了! 同伴们响亮地大笑。 芦苇荡 日/外 火朝着浦生和豆蔻烧过来,发出呼呼的声响。 浦生:(耳语) 不要动!不要出声! 豆蔻:(耳语) 嗯! 浦生:(耳语) 烧死也不出去! 豆蔻:(耳语) 嗯! 浦生:(耳语) 我妈让我小妹和我姐姐藏在草垛里,跟她们说,就是小日本放火烧草垛,也不要出来,烧死比让他们糟蹋死强多了。我姐姐就是给烧死的…… 豆蔻低着头。 俯瞰镜头,整个芦苇荡几乎都燃烧起来。火焰向豆蔻和浦生藏身的地方舔舐,但突然之间,浓烟转向了,火焰也转向相反方向。 浦生:(突然兴奋了) (耳语) 哎,风向变了!东南风变成西北风了! 豆蔻不明白他兴奋什么。 浦生轻轻地向火爬去。 他被呛得几乎窒息,但还是尽量伸长臂膀,够了一根着火的芦苇,然后向回爬去。 浦生爬到豆蔻身边,轻轻站起,猫着腰点燃了他们前面的芦苇。 豆蔻:(小声地) 你发疯了,要自己烧死自己啊?! 浦生:风向一变,我在这里点火就是救火。 果然,火焰朝日本骑兵那边烧去。 芦苇荡 日/外 日本骑兵们被火焰逼得往后退去。 日本骑兵甲:(日语) 说不定已经被烧死了! 日本骑兵乙:(日语) 说不定逃走了! 日本骑兵丙:(日语) 逃走不可能! 火势继续逼着他们后退。 一匹马嘶鸣着直立起来,突然抛下他的骑手向远处跑去。 日本骑兵甲喊着马的名字,追着跑去。 其他的战马也狂躁起来,不断地嘶叫,蹦跳。 芦苇荡 日/外 俯瞰中的芦苇荡完全陷入火海,但中间有一片烧焦了的空地。 浦生和豆蔻都坐起来了,他们的周围,就是这片烧焦的空地。 芦苇荡 傍晚/外 大火已经基本熄灭。豆蔻捧着衣服放在火上烘烤,一缕缕蒸气冒起来。浦生用两根芦苇杆子,挑着两只鞋,也放在火上烘烤。 豆蔻看着满脸黑烟灰的浦生,笑起来。 豆蔻:看你的样子,满脸黑灰,灶王爷似的! 浦生:(也笑了) 你自己呢,灶王奶奶! 豆蔻:要不是小日本点了一把火,我们俩恐怕已经冻死了! 浦生:要不是风向变了,我俩就热死了! 豆蔻:你跟谁学得这么聪明? 浦生:跟我爷爷学的。我跟我爷爷给人家看过苗圃,他跟我说,要是山火来了,就要赶紧烧一条防火道。我就记住了。 豆蔻:(摸了摸烘烤的棉袄) 快干了! 浦生:要是有个山芋什么的,放在火上烤烤,就好了。 豆蔻:不准提吃的! 浦生:你不饿? 豆蔻:饿才不能提呢。一提我一点力气都没了。 浦生不语了。 豆蔻:等衣服干了我们就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户人家,跟人家买点吃的。(自豪地) 我们有钱,还能做饿死鬼? 黑岩的轿车内 傍晚/内 黑岩凝视着车窗外的街道,仍然是一幅地狱图。一队中国收尸队员从一条壕沟里抬出一具具尸体,由抬尸体的人组成的队伍在远处形成一条长龙。 曾经的藏玉楼/大门外 傍晚/外 黑岩的轿车停下,卫兵替他打开车门,黑岩下车。 曾经的藏玉楼/客厅 傍晚/内 黑岩刚进门,一个勤务兵就迎上来,替他脱下大衣,接过他的帽子。 一个文秘人员走上来,递给他一个文件夹。 文秘:这是给您的两封电报。 特写:文件夹上印有“绝密”二字。 黑岩打开文件夹,阅读着夹在里面的一张电文纸。 字幕:各国使节在新年之后就要陆续回到南京,为了不使日本军方成为国际舆论攻击的靶子,务请加快恢复市容的工程。 黑岩翻开下面一张电文纸。 字幕:日本国内民间观光团已经由名古屋出发,两天后即到达上海。南京的秦淮河流域、老城一带将是团员们主要的观光地点,一定要保证这些街道的容貌繁荣,气氛良好…… 黑岩抬起头,感到压力巨大。 教堂/院子 夜/外 女学生和女人们换班,接过女人们手里的盆子、筐子、簸箕,站成一个队伍,把一盆一盆、一簸箕一簸箕的土传向后院。 玉墨已经不是以往的玉墨了,穿着一件简单的棉布旗袍,前襟上和膝盖上蒙着土,两只鞋都失去了原先的颜色和样子,全糊着泥巴。 法比注视着玉墨的模样,眼神里流露出怜爱。 喃呢:(低声抱怨) 我手上都打泡了! 玉笙:(低声地) 我肩膀都肿了! 玉墨:(低声地) 别抱怨了,赶紧回去睡一觉,半夜还要来换学生们。 书娟:这口井怎么这么奇怪?横着走? 法比:(手指放在嘴唇上) 小声点。 书娟:(小声地) 这样打能打出井来吗? 法比:(小声地) 到时候你就晓得了。 教堂/后院 夜/外 一簸箕一簸箕,一盆一盆的泥土被倒在坟头上,一座座新坟墓渐渐变高变大…… 教堂/钟楼 夜/外 法比走到钟楼上,向楼下看去。 教堂围墙的两边,升起两堆篝火,一堆篝火边有两个日本哨兵在取暖。 法比听见身后有响动,回过头,见玉墨从钟楼出口出来了。玉墨看清法比,有些吃惊:(小声地) 你也在这里? 法比沉默地往旁边靠了靠,给她让地方。 玉墨:(小声地) 坐那边,那边好坐。 法比跟她走到玉墨曾经总是和戴涛坐的地方,看着她慢慢地自如地在一块断石上坐下来,深吸一口气。 玉墨:(眼睛看着远处) (小声地) 别那么看着我。这地方我比你还熟。我和戴涛夜里常常来这里。这是我俩的观景台。(她指指旁边的一块断石) 坐啊。 法比:(小声地) 你衣服上都是泥巴。 玉墨:(笑起来) (小声地) 你真会夸人! 法比走过去,不自在地坐下去。 玉墨:(小声地) 我昨天夜里在这上面待了好久。发现日本兵夜里减掉一半岗哨。我算了一下子,白天一面围墙有两个人把守,夜里一面墙就一个哨兵。 法比:(小声地) 夜里安静,有点动静哨兵就能听见。 玉墨:(小声地) 嗯,难怪小日本省下一半兵力,回去睡觉。 法比:(小声地) 等到地道挖好,只要不出声,就都能钻出去。 玉墨:(小声地) 她们是孩子,孩子不出声什么出声? 法比沉思着。 玉墨:(小声地) 你也跟我们一起逃出去? 法比:(摇摇头) (小声地) 我不能走。神父老了,病又那么重,我怎么能撇下他自己走呢? 玉墨:(小声地) 那万一日本人发现你把女学生都放跑了,要拿你出气,怎么办? 法比:(一笑) (小声地) 他们有气,不能不让人家出吧? 玉墨:(小声地) 万一他们把你…… 法比:(小声地) 把我打死? 玉墨不语,瞪着他。 法比:(又是一笑) (小声地) 他们要出气,总要打死个把人,总不能让他们打死神父吧?放走了女学生,总要有个人出头来认账,没人出来认账,他们就会拿神父出气,拿教堂出气,一把火把教堂烧了。 玉墨:我们把神父带着,教堂只好让他们烧了! 法比:神父不经事了。每一回他咳嗽咳得厉害,我都想,这一回老头儿肯定要过去了。不能折腾老头儿。教堂也不能让他们烧。这是我的家,怎么能烧了呢? 玉墨:你的家? 法比:我记得的家,就是这个教堂。 玉墨:你从来没想过,有个自己的家? 法比摇摇头。 玉墨:(小声地) 我老是想,要有个自己的家。(凄惨地笑一下) 我受过那么多男人的骗,就是因为他们都用那一句话骗我——哪一天我带你回家。 法比心酸地看着她。 玉墨:(惨笑地看着法比) (小声地) 恐怕再也没那天了。 法比:那也不一定。你看,在教堂躲藏几天,你还碰上个戴少校呢。 玉墨:(冷酷地) (小声地) 那是该他倒霉,碰上我这把扫帚星。 她站起身,疲惫无比地向门口走去。 法比:玉墨! 玉墨回过头。 法比:(小声地) 你……再坐会儿吧。 玉墨愣了。 法比:(小声地) 要是太冷,就算了。 玉墨又慢慢走回来,坐在原来的地方。 法比:(小声地) 谢谢…… 玉墨扑哧一声笑出来。法比吃惊地看着她:(小声地) 你这个人,礼貌也好,不礼貌也好,怎么都跟搞错了一样? 教堂/院子/地道内 夜/外 一盏小油灯照着小小的施工面,法比用一把短小工兵镐轻轻刨着。 教堂/院子 夜/外 女人们站成一排,无声无息地传递着盆子和簸箕以及小筐小篮装载的泥土。 泥土被传递到后院…… 教堂/围墙外 夜/外 两个日本哨兵交头接耳,挤眉弄眼地商讨什么。 日本哨兵甲:(日语) ……先把大门打开,我把一个女学生拖出来,你断后…… 日本哨兵乙:(日语) 拖两个出来,我们一人一个!让当官的享受处女吧! 日本哨兵甲:(拿出一条毛巾) (日语) 把她们的嘴堵住! 日本哨兵乙:(日语) 我没有毛巾! 日本哨兵甲:(稍微思索) (日语) 那你就一拳把她打昏! 教堂/围墙内 夜/外 女人们悄无声息但效率极高地劳动着。 法比端着油灯从地道里钻出,一头一脸都是泥土:(向女人们打手势) (轻声地) 歇一会儿吧。 女人们顿时瘫坐在站立的地方。 法比:(小声地) 外面冷,到我房里坐一会儿。 喃呢:(小声地) 法比有什么好的请我们客? 法比:(小声地) 热茶请你们客,够好了吧? 女人们拖着疲惫的脚步向法比住处走去。 教堂/围墙外 夜/外 一个日本哨兵踩着另一个哨兵的肩膀,爬上墙头。 他在墙头上坐稳,把一根绳子放下去。墙外的日本兵双手抓住绳子,灵活地爬上墙头。 教堂/法比房间 夜/内 法比把开水倒入一个茶壶。 法比:我一共就两个茶杯,你们轮流喝吧。 玉墨从法比手里接过茶壶:我来吧,你歇歇。 法比看她一眼——她的贤良和善解人意显然打动了法比:那你帮我请客。我上楼去看一眼神父。 教堂/围墙内 夜/外 一个日本哨兵从墙上跳下来,嘴里发出嘿的一声。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住处外 夜/外 法比正要迈上楼梯,听见了这隐隐约约的一声“嘿”。 他警惕地贴着墙根向院子看去。 两个穿军装的身影出现了。 教堂/院子 夜/外 两个日本哨兵看见离墙三四米的地方,有一个洞口。 日本哨兵甲:(低声地) (日语) 这是什么? 日本哨兵乙:(低声地) (日语) 一个洞…… 日本哨兵甲蹲下身,掏出一盒火柴,擦燃火苗,仔细打量着洞内。 日本哨兵乙:(低声地) (日语) 里面藏了什么好吃的吗? 日本哨兵甲:(笑嘻嘻地) (低声地) (日语) 说不定藏着处女呢! 他们身后,法比轻捷地跃向一棵树后。 法比看见头一个日本哨兵进入了洞内。他瞪着眼睛,满心都在想:糟了,逃跑途径暴露了! 日本哨兵乙:(对着洞内) (小声地) (日语) 别一个人独贪啊! 地道内 夜/内 日本哨兵甲弓着身体,拿着一根火柴四下里打量,看见一个两三米长的地道伸进泥土,地道只能容一个人蹲着进去。他又擦燃一根火柴,看见地道的尽头,扔着一把工兵镐头,两把铁锹。 他抬起头,狐疑的眼睛里闪着火柴上的小小火焰。 教堂/院子 夜/外 法比悄悄绕到日本哨兵乙的身后,准备好偷袭的姿势。 日本哨兵乙趴在垂直于地面的洞口,两个手掌拢住嘴巴,向洞内低声喊话:(日语) 找到女学生没有?是不是已经干上了? 日本哨兵甲:(画外音) 找到女学生逃跑的地道了! 法比扑上去,用一根绳子套住日本哨兵乙的脖子,把他拖倒。 法比使劲勒住绳子两头,日本哨兵乙被勒得直翻白眼,龇牙咧嘴,四肢乱挠乱蹬。 法比随手抓起一把松软潮湿的泥土,塞进日本哨兵乙的嘴里。 这张嘴像个无底洞,塞了好几把土,还能容纳更多的土。 法比用绳子捆起日本哨兵乙,把他扔到一边,拿起他的枪,来到地道口。 法比看见那一团小火光从地道里移出来,然后,他见到一个戴军帽的脑袋移到了垂直的洞口,他举起枪托直直地砸下去…… 戴军帽的脑袋顿时矮下去。 法比大声喘息着,看了看这两个哨兵。 楼上露台上的门开了,传来英格曼神父的嗓音:是你在那儿吗,法比? 法比抬起头,以愉悦的嗓音回复老人:捉到两条黄鼠狼,皮毛不错,剥下来能做个皮领子。 英格曼: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黄鼠狼? 法比:打仗把黄鼠狼打出洞来了。 英格曼刚要说什么,但一阵咳嗽阻止了他的语言。 法比:您赶快回去,外面这么冷! 英格曼:……我有话跟你说。 法比:现在? 英格曼:立刻。 女人们从法比的住处飞快地走出来。 玉墨:出什么事了?好像有响动!…… 红绫头一个看见卧在地上的日本哨兵,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 日本哨兵乙扭过头,从他的斜着的主观视角:我们看见一群蓬着烫发,穿旗袍的年轻女人出现在他视野里。 法比:你们帮我看着他,还要看着洞里那个。(他指着地道,把三八枪递给玉墨) 我刚才把那一个打昏过去了,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万一他醒了,再给他一家伙。 女人们全吓傻了——这是她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跟敌人相处。 玉墨的手情不自禁地往后一缩。 法比:(小声地) 不要怕,这种东西,都是仗着有武器欺负人,武器给他们下掉,就是一副臭皮囊。 玉墨迟疑地把枪接过来。法比正要走,玉墨又叫住他:(小声地) 哎,等一下,这个……(她指着枪) 你教教我怎么用…… 法比:(小声地) 我也不会用。不过,拿着能壮胆。 玉墨和女人们不敢接近那个被捆绑住双手的日本哨兵。 日本哨兵乙见法比离开,瞪着两只眼,寻思着什么。 玉墨:(小声地) 玉笙,你去看着洞里那个。拿把铁锹,他要是醒来,给他一下。 玉笙:(犹豫着) (小声地) 还是让我来看着这个吧,你去看洞里那个。 玉墨:(小声地) 你不是说,你过房爹是个打手,教过你几招吗?吹牛啊? 玉笙:(小声地) 也就是几招…… 玉墨:(小声地) 那好,你看着这个吧,玉箫,喃呢,你们跟我来!剩下的人,在这里跟着玉笙看守他。记住法比怎么说的,这种东西,下掉他们的武器,他们就是臭皮囊。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英格曼咳嗽着,法比心急如焚地看着他。 英格曼:(边咳边说) 你……到底……瞒着我在干什么?…… 法比:打井。 英格曼:(英文) 你……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法比:(英文) (微笑) 打井。 英格曼:(英文) 现在你英文也撒谎撒得不错。 法比:(英文) (微笑) 您快睡觉吧。 英格曼:(英文) 前天下午的枪声那么近,是在我们院子里开的枪吗? 法比:(英文) 就在我们围墙外。 英格曼:你用英文撒谎还是不如中文。比较不注重语法。 法比:(站起身,微笑) 您要是没事,我就走了。 他走到门口,英格曼突然说了一句英文—— 英格曼:(英文) 晚安。 法比:(一愣) 晚安。 英格曼:一定出了大事了。你离开这个房间,从来不会不说晚安。从小到大,没有例外过。现在你心神不宁到这种地步,连晚安都忘了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法比:哦,书娟的父亲被日本人打伤了,我差点忘了告诉您。 英格曼:伤在哪里? 法比:伤得不严重。 教堂/院子 夜/外 日本哨兵乙在地上挣扎着,企图靠两条腿的力气站立起来。 玉笙和其他的女人看着这个猛烈挣扎的日本兵全慌得没了章程。 玉笙:(小声地) ……不要动! 日本哨兵乙动得更加猛烈,喉咙深处还发出非人的声音。 玉笙:(放大一点嗓音) 叫你不要动! 日本哨兵乙根本不理。 其他几个女人越发害怕地往后退去。 红绫脱下自己的高跟鞋,用尖尖的鞋跟敲了一下日本哨兵乙的脑袋。 哨兵顿时老实了,眼睛盯着那只鞋跟。 从哨兵的角度,我们看见鞋跟细细的像根钉子,悬在他头顶,只要他敢动,钉子就会钉下来。 教堂/围墙外 夜/外 一个查岗的哨兵打着手电筒走来,走到那堆就要熄灭的篝火前,左右看看,不见人影。 他急匆匆走到另一面的围墙下,见两个脑袋缩在大衣领子里的哨兵慢慢地沿着墙根巡逻。 查岗哨兵:(日语) 松野和竹内呢? 两个哨兵:(日语) 他们不在岗位上? 查岗哨兵:(日语) 不在! 两个哨兵紧张了,跟着查岗哨兵向教堂另一侧跑去。 他们打开手电筒,四处搜寻…… 查岗哨兵:(日语) 竹内!……松野!…… 教堂/院子/地道内 夜/内 日军的叫喊传进院子,玉墨焦急恐怖地向墙那边看去。 那个被法比击昏的哨兵被呼喊惊动了,开始苏醒。 教堂/院子 夜/外 玉墨看见洞里的军帽一动一动的,紧张地调整着手里的枪托,使其对准洞内的脑袋。 日本哨兵乙两眼放光,听着墙外的呼喊,动弹得更加有力量了,并且喉咙深处的非人嗓音也越发增加了分贝。 日本哨兵甲从洞里晃悠着站起身,但洞里地方太小,他无法把枪栓拉开。他抬起头,看见洞上面举着枪托对准他的是一个女人,突然叫了一声:(日语) 我在这…… 法比此刻正好赶到,夺过玉墨手里的枪又给了洞里的哨兵一枪托,再次把他打下去。 教堂/围墙外 夜/外 查岗哨兵:(对另外两个哨兵) 好像听见竹内的声音了,你们听见没有? 另外两个哨兵不置可否。 教堂/法比房间外 夜/外 玉墨和玉笙用枪押解着日本哨兵乙进了法比房间。 教堂/法比房间 夜/内 玉墨和玉笙等全挤在门口,这样她们可以最大距离地远离日本哨兵。 日本哨兵乙开始发出呕吐的声音;他企图把嘴里和嗓子眼里的泥土都吐出来。 玉墨:(枪口碰碰他) 不许出声! 日本哨兵乙看了她一眼,接着又开始呕吐。 玉墨:(英文) 安静! 日本哨兵乙愣了一下。 玉笙:他好像听懂了。 日本哨兵乙向床头扑去,把自己的胃部使劲抵在床架的棱角上,发出惊人的野兽低吼。 女人们吓得挤成一团,脊背都抵着门,实在没地方可退了。 玉墨:(英文) 你再不安静我开枪了! 日本哨兵乙看了她们一眼,不过是一群弱女子,便更加生猛地自我搏斗,试图把嘴里和肚子里的泥土呕吐出来。 教堂/院子 夜/外 法比用绳子把日本哨兵甲的身体从洞里拉上来。喃呢等女人们也在帮他拉,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已经走到跟前的英格曼神父。 英格曼:你们这是干什么?! 法比:他从墙头上爬进来了! 英格曼:那就让他再从墙头上爬出去! 法比:他……他昏过去了。 英格曼:他怎么会昏过去的? 法比:我把他打昏的。 英格曼:你疯了?你不招惹日本兵,日本兵还要杀人放火,你敢打他们? 法比耸耸肩:反正不招惹他们,他们也照样杀人放火。他爬进来就是冲着女学生们来的。 英格曼:我以为女学生们都藏得挺好。 法比:打都打了,一旦放回去,他们会报复的。 英格曼:没关系,被打晕的人一般都不知道是被谁打的! 法比:可是,那个知道。 英格曼:什么?还有一个?! 法比:关在我房里。 英格曼:(绝望了) 你打算把我的教堂毁了吗? 话音未落,他陷入一场激烈的咳嗽,法比扔下日本哨兵,上来搀扶老人。老人的嘴角溢出血沫子。 法比:神父!神父!…… 英格曼:(喘息着) 立刻把他们放回去,我可以跟他们的长官好好地解释,赔礼道歉,如果伤害了日本兵,我们的乱子就惹大了…… 法比不由分说地把老人搀扶着就往他们的居处走去,一面回头交代喃呢等人:用绳子先把他拴起来,拴紧! 喃呢:怎么拴? 法比:拴过贼没有? 女人们都摇摇头。秋水稍微犹豫,站出来:我拴过! 法比:就像拴贼那样拴,比拴贼再紧一点! 英格曼:把他们扔到大门外去,趁早扔! 女人们为难地看着法比。 法比:(敷衍老人) 好的,把他们扔出去。您快进去休息。 他回过头,对女人们打了个恶狠狠的手势,意思是把日本哨兵绑紧。 春池:你真的拴过贼? 秋水:看我爹和我哥拴过土匪!……你们谁帮我把他两个胳膊弯过去? 女人们围上来,都是无从下手地又急又愁。 春池:怎么弯? 秋水跪到地上,试探地掰起日本哨兵的一条胳膊。 秋水:这条……好像要这样,从肩膀背过去…… 女人们七手八脚地帮忙,有的是帮倒忙。 秋水:这条胳膊,从腰后面拽过来……来,把这个日本王八翻个身…… 女人们七手八脚将日本哨兵的身体翻过去,使他面孔朝地面。 秋水:把他两个大拇指拴上。 女人们不信赖地发言了:这哪能拴得住?……就是啊!就靠两个大拇指,一挣不就开了? 秋水:这叫苏秦背剑。拴土匪就这么拴的! 春池:日本兵比土匪还土匪! 某女人:小日本都是生坯子! 秋水:你们不懂吧?别看就拴他一对大拇指,十指连心,动一动就疼死他! 春池:把他两个脚也拴上! 她们像对付一只庞大的牲口一样,动作既不得法又胆战心惊,生怕他突然出人意外地反咬和反扑。 教堂/围墙外 夜/外 查岗日本哨兵跟另外两个日本哨兵向教堂的围墙晃着手电筒。 查岗日本哨兵:他们会不会翻墙过去? 另外两个日本哨兵打着手电,仔细检查着围墙上的各种痕迹…… 查岗日本哨兵:(日语) 去集合人,到这里去搜查。 第二十一集 教堂/英格曼神父卧室 夜/内 法比把英格曼搀扶进门。 英格曼:你先把这两个日本兵放出去,我明天一早就去见他们的长官,跟他解释、道歉。 法比:来不及了。 英格曼:什么来不及了? 法比把老人安置在扶手椅上,自己在椅子对面的凳子上迅速落座,精神全都凝聚在看着神父的眼睛里。他的郑重和低沉,立刻传染了老人。 英格曼:(英文) 太好了,看样子你打算跟我说实话了,为什么跟我说实话呢,因为一切都来不及了。 法比:来得及。只要您不干涉我的计划,什么都来得及。 英格曼:你的什么计划? 法比:我打洞并不是为了钻井。 英格曼:是为了逃生。 法比点点头。 英格曼:让学生们逃生? 法比:是。 英格曼:可是为什么不从大门出去呢? 法比:日本人前天来教堂,递交了一封邀请函。邀请孩子们为他们的新年庆功晚会献歌献舞。 英格曼:(眼睛冒火地) 你答应了吗? 法比:我当然没答应。当时一位日军大佐也在场,他是孟书娟父亲的熟人,为这些孩子办理了通行证,他答应去跟日军总部通融。 英格曼:有多大胜算? 法比:我们不能把鸡蛋全部放在一个篮子里。再说我也不信赖那个大佐。 英格曼:我还是没看出来,你为什么要打洞。 法比:因为日本兵把教堂包围了,不让教堂里的人出去,也不让外面的人进来。 英格曼完全没有想到事情这么严重,他靠在椅背上,不知该想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 法比:假如我们按照计划挖通地道,可以赶在日本人上门来接孩子们之前把她们送出去。地道那头的出口,在小树林里,我到时候跟日本哨兵闹点事出来,声东击西,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身上,让孩子们从小树林里逃出去。 英格曼:这条地道有多长? 法比:至少二十五米。 英格曼:不会打歪吗?假如人人都会打隧道,还要土木工程学院干什么? 法比:我有指北针。 英格曼:赶快停止你的藏猫猫游戏。 法比:不管是不是游戏,我计划把地道打通,有备无患。 英格曼看着他,慢慢点点头,表示醒悟了。 英格曼:这两个日本兵进来,毁掉了你的藏猫猫计划。 法比:只要不放他们出去,计划就没有毁掉。 英格曼:就是能从地道钻出去,风险也太大了! 英格曼忧愁地皱着眉头。 英格曼:我明天一早出去,跟日本兵说,我突然病重,必须马上看医生,然后我就去安全区把国际委员们全带回来,把孩子们接走。他们总不会阻挡一个垂死的老头出去看病吧?我的计划比你的要稳妥多了。 法比:他们不会让你出去的。 英格曼:不试怎么知道? 法比:(想了一下) 您可以试一试,不过我的计划是最后一着棋,是给所有计划垫底的。万一每一个正轨的计划都失败了,地道是最后一条出路。所以那两个日本兵还是不能放出去。 英格曼:等等,你不会把这两个日本人杀了吧? 法比:有必要的话,就杀。 教堂/法比房间 夜/内 日本哨兵乙哇哇地呕吐出大口大口的泥土。 玉墨和姐妹们恶心又恐惧地转过脸。 日本哨兵乙突然大喊起来:(叫喊) 我们在这里!来救我们! 玉墨把枪端起来,对着他。 日本哨兵乙:(转向玉墨等) (英文) 你不敢开枪,开枪我们的人就听见了! 他瞅一个冷子,飞起一脚,踢在玉墨的身上,玉墨手里的枪落地。日本哨兵乙大叫起来:(日语) 竹内!你在哪里?! 教堂/院子 夜/外 躺在地上的日本哨兵甲手脚都被捆绑住,如同一截怪异的木桩,他听见同伙的叫声,开始苏醒,嗓子眼里发出低声的回应。 法比正好跑过来,干脆利落地揪下他的军帽,塞进他嘴里。 日本哨兵甲睁大眼睛,看着周围一张张年轻女人的脸,她们个个美丽如仙,他不知身处何处。 教堂/法比房间 夜/内 日本哨兵乙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可以攻击,更加气焰嚣张:(日语) 竹内,不要怕,这里就是一帮娘们! 玉墨不得法地拿着枪,瞪着渐渐大胆起来的日本哨兵乙。日本哨兵乙利用两条仍然可以自由活动的腿逼近缩在门口的一帮女人,猛地抡起腿,朝玉墨踢去。玉墨手中的三八枪被他踢到地上。 玉墨和女人们发出低声惊叫,躲开他的进攻。 玉墨的想象:戴涛在若干支枪口的射击中倒下,最后一刹那他向她回过头,似乎叫了一声:玉墨!…… 玉墨的手向那支落在地上的三八枪伸去,但她的手立刻被日本哨兵乙的脚狠狠踩住。 玉墨企图向外抽手和枪,把所有力道都集中在手上,日本哨兵乙也把所有力量都集中在他的那只踩住步枪的脚上。 玉墨跟他角力,二人的眼光相遇。 玉墨的想象:向戴涛开枪的日本兵就是这个日本哨兵乙。 玉墨猛地将枪夺到手里,她的一只手的手指由于刚才的角力而在地上擦破,显得血肉模糊。 玉墨企图把刺刀掰出来,但她不懂窍门,几番失败:你们谁会用这把刀? 玉笙:谁会那个?又没充过军! 教堂附近的废弃房屋门外 夜/外 查岗日本哨兵飞跑进来,一面吹响紧急的哨音。 教堂附近的废弃房屋 夜/内 哨音中,二十多个日本哨兵们摸黑迅速从地铺上爬起,如临大敌地迅速穿衣戴帽,背上武装带、子弹袋。 他们一个个从枪架上拿起步枪。 教堂附近的废弃房屋门外 夜/外 军曹集合起一支二十来人的小部队,跑步前进。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军曹站在他的小部队前面来势汹汹地打响门铃。 教堂/院子 夜/外 法比正要进自己房间,听见门铃怔住了,似乎是期待中的事,又似乎料所未及。 看守着日本哨兵乙的女人们都心惊胆战地听着门铃声。 秋水:(小声地) 是小日本来找我们要人来了吧? 法比迟疑了一会儿,向大门口走去。 教堂/法比房间 夜/内 日本哨兵乙听见门铃声两眼闪光,不管门外人是谁,或者是否能听见,他不顾一切地大声地回应起来:(日语) 我和竹内在这里!…… 玉墨和另外几个女人又急又怕,比画着只具有烧火棍功能的步枪:(英文) 闭嘴! 日本哨兵乙:(英文) 你闭嘴!待我好一点,我们的人来了,我可以考虑帮你们求情。 玉笙已经迂回到日本哨兵乙的侧后,紧张地屏住呼吸,准备攻击他。 玉墨注意到玉笙的意图,全力牵住日本哨兵乙的注意力。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英格曼显然是被门铃惊动了,他拄着拐杖打开露台的门,来到露台上。 教堂/法比房间 夜/内 玉墨:(英文) 安静! 日本哨兵乙:(不顾一切地大声喊叫) (日语) 快进来看看我们的好运气:这里藏着这么多美人呢! 教堂/英格曼卧室外的露台 夜/外 英格曼听见楼下日本哨兵乙的叫喊,焦虑地思索着…… 教堂/法比的房间 夜/内 玉笙从地上抄起一把椅子。 声响使日本哨兵乙转过脸,看见玉笙举着那个椅子向他挺进。 大块头玉笙手上的椅子显得很轻。 日本哨兵乙居然向后退去。 女人们的勇气被鼓舞了。 教堂/大门外 夜/外 不知何处的房屋焚烧把火光投入教堂院内,火光被风刮得动荡飘摇,一切景物投下的阴影也跟着动荡飘摇。 门铃声打得非常急促。 法比穿着睡衣,披着棉袍,绝望地走向大门。 他在大门前停了一下,用手使劲抓乱自己的头发,使自己刚从被窝里钻出的模样更加逼真。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军曹铁青着脸,听着教堂大门内的动静。 大门上的小窗打开了,露出法比睡眼蒙眬的脸庞和乱糟糟的头发。 法比:(英文) 什么事? 军曹:(指着大门) (英文) 开门! 法比:(英文) 现在是半夜十二点半,学生们都在睡觉。 军曹:(英文) 开门! 法比:(英文) 我们这里十三个女学生都是你们长官邀请的贵客,你们这样半夜造访,会惊吓她们。万一她们出什么事,你们负责任吗? 军曹:(英文) 我们的两位士兵失踪了,我们必须搜查。 法比:(一脸的无辜) (英文) 你们的士兵失踪了?那你们赶紧去找啊! 军曹:(英文) 我们必须进去寻找。 法比:(英文) 我可没见到什么士兵。这大门关得严严实实的,钥匙拴在我腰带上,他们又没跟我借钥匙开门,怎么能进来呢? 查岗日本哨兵不耐烦了,自己用生硬的中文打断法比,同时把枪口对准法比,拉开枪栓:(中文) 快开门!快点! 法比:对不起,我跟你们的长官做过承诺,绝对保护学生们的安全,否则她们要是吓病了,或者把嗓子吓坏了,你们的高级长官庆功晚会上,谁去唱歌啊? 教堂/院子 夜/外 秋水等几个女人抬起日本哨兵甲被绑起的两只脚,倒着向法比房间拖去。日本哨兵甲拼命挣扎。他每一次挣扎,秋水就把拴在他两个大拇指上的绳子猛地一拽,疼痛使他暂时停止挣扎,使得秋水等再次获得机会和时间把他往前拖。 教堂/法比房间 夜/内 日本哨兵乙被玉墨等控制在一个角落里。玉笙拿着碎酒瓶对准他的脸。 门开了,秋水等人把日本哨兵甲拖进来。 日本哨兵乙一看见同伙,胆子又壮了,甚至得意忘形。 日本哨兵乙:竹内,你怎么样?你能相信吗,这个教堂里藏着这么多漂亮女人! 玉墨的步枪往前一送,几乎触碰到日本哨兵乙的眼睛。 玉墨:(英文) 再出一声,让你少个眼珠子! 几个女人趁机上去,把法比的毛巾塞进他嘴里。 教堂/大门内 夜/外 一把刺刀从小窗口向法比捅来,擦着法比的脖子过去,法比猛地向后一闪。 军曹:(大声叫喊) (英文) 开门! 法比:轻点儿,别吵醒学生们。 法比惊魂未定的眼睛急促地闪动着各种念头,闪动着最坏的打算…… 法比:(英文) 我可以开门放你们进来,不过我有个请求。 叫小野的日本兵把法比的话翻译过去。查岗日本哨兵抬了抬下巴,表示应允。 法比:(英文) 我请求你们的负责人给我签署一张文书,一旦这些女学生们被吓出事来,吓坏了嗓子,要不就是给吓得轻生啦,自残啦,一概不归我负责。 军曹不动声色看着法比。 军曹:(英文) 那归谁负责呢? 法比:(英文) 所以我请求你们签署文书啊。一旦你们的长官跟我要人,那位签了文书的人要担当全部责任。 军曹凝视法比无限真挚的脸容,进入郑重思考。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居处/楼梯 夜/内 英格曼一手端着油灯,一手拄着拐杖,慢慢从楼梯上下来,走到法比房间门口,用拐杖敲了敲门。 玉墨:谁? 英格曼:是我。请开门。 教堂/法比房间 夜/内 玉墨一愣,迅速和一屋子女人交流了一下眼神。 玉墨把门打开,老神父颤颤巍巍地出现在门口。 玉墨:神父…… 玉墨欲上前搀扶老人,老人却轻轻躲开她的手。 英格曼看看两个被捆绑的日本兵和玉墨手持的武器,慢慢走进来,坐在沙发上。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军曹和查岗日本哨兵小声商量。 查岗日本哨兵:(日语) 教堂里的人员我们都弄清楚了,一个七十岁的美国神父和这位四不像的神甫,加上一群十四岁的女学生。你认为他们俩具备对抗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士兵的能力? 法比耐心地看他们交头接耳。 法比:(日语) 怎么样,文书是由我来写呢,还是你们自己写? 教堂/法比房间 夜/内 英格曼:(用下巴胡须的梢子指了指地上的两个日本哨兵) 把这两个东西扔出去。 玉墨吃惊地看着神父。女人们也不解地相互对视。 玉墨:神父,这两个日本兵是从墙头上翻过来的…… 英格曼:法比告诉我了。你们中国有句话怎么说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法比和你们干的,就是这件蠢事。(转向日本哨兵们) (英文) 你们进来想干什么?我猜都不用猜就知道,无非那么几件蠢事。战争是大人物们干的蠢事,引起你们这样的渺小人物干一系列渺小的蠢事。(对玉墨) 把他们放了。 玉墨:神父,法比说绝对不能放他们! 英格曼:这个教堂好像还没轮到法比当家。(对两个日本哨兵) (英文) 我不追究你们侵入这里的动机多么罪过,我会马上释放你们的,请稍微忍耐。 日本哨兵乙的眼睛马上生机勃发,对老神父点头作揖。 日本哨兵甲看见同伴的表现,明白了,被堵住嘴的脸上也露出惊喜。 英格曼:(对玉笙) 放下武器吧,你们拿那样的东西看上去很滑稽。(转向玉墨) 立刻释放他们。 玉墨不语,也不动,所有女人都紧张而胆怯地等待神父奇迹般地改变主意。 英格曼:法比这样只能把事情越闹越大,最终闹到不可收拾。日本人会狠狠地报复我们的,可能明天就会把教堂荡平。你们是一群无知的人,无知到连卢沟桥事变的起因都不知道。整个事件就是因为两个日本兵的失踪。两个日本兵可以成为一场国际战争的起因。快把他们放了。 玉墨:就是放了他们,他们也会报复教堂的。 英格曼:(突然大起声音) 我不喜欢争论! 他一阵气急,咳嗽爆发了。 女人们担忧而害怕地看着风烛残年的老神父暴烈地咳嗽着,似乎咳嗽在任何一秒钟内都可能使他窒息或崩溃。 英格曼:……我再说一遍,立刻把他们放了! 玉墨避开他的目光。 英格曼:我会亲自送他们出去,跟他们的长官道歉,向他们解释,一切是我干的,让他们处罚我。因为我只是拿出对待一般入侵者的态度对待他们。 玉墨极其为难地迟疑着。 英格曼:看来,你们要逼我自己动手。 他慢慢起身,挪到两个日本哨兵跟前,气喘吁吁地慢慢蹲下来。 玉笙和玉箫都紧急地看了玉墨一眼。 玉墨:神父,还是我来吧!……(转向两个日本哨兵) (英文) 我们的神父宽大为怀,要我们释放你们,我们只能听命。 玉墨一面说着,她飞快地给玉笙和玉箫使了个眼色。 玉墨:你们要好好感谢神父。 日本哨兵乙再次带头给神父鞠躬。 玉箫马上会意,假装屈服了神父的意志,走过去,提了一把紧箍在臀部的旗袍,不情愿地蹲下来,开始解捆绑日本哨兵甲的绳子。 玉箫:哎哟,这绳子是哪个捆的?比捆土匪还捆得紧!……这怎么解得开?非把我的指甲都弄断了!我这指甲才涂了指甲油的! 英格曼瞪了玉箫一眼:你们谁到我房间里拿一把剪子来。 玉墨:我去吧。神父,您的剪子放在什么地方? 英格曼:我记不清了,只能麻烦你找一找。 玉墨推开门出去,在门口又给玉箫使了个眼色。 教堂/院子 夜/外 玉墨飞也似的向大门口跑去。 教堂/大门内 夜/外 法比:(对着小窗外缩着瑟瑟发抖的身体) 这样吧,等你们商量妥当,到底要不要签署文书,再打铃通知我。 他关上小窗口,从他的两只眼睛我们就能看出他决一死战的神色。 他转身向院子深处快步走去。 玉墨迎面跑来:法比! 法比顿时站住脚,借着飘摇的火光,他看见玉墨脸上充满焦灼和恐惧。 玉墨:英格曼神父要我们释放那两个日本兵! 法比一听就往院子深处跑去。 教堂/院子 夜/外 法比飞奔着经过喷水池边。 教堂/法比房间门口 夜/外 法比飞奔而来,到了门口,使劲推开门。 英格曼抬头看着法比。 法比来不及说话,一把扽起拴在日本哨兵乙胳膊上的绳索,把他扽起来。玉墨此刻也赶到了。 英格曼:(站起身) 你要干什么?! 法比:我这房间太冷,带他们去个暖和地方。玉墨,你让你姐妹们把那一个也拖出来,拖到厨房后面的柴草房去,那里暖和! 英格曼拦住法比:我是这个教堂的神父,你不能越权裁定事务。 法比:今天夜里过后,什么都听您裁定。嗨,(对女人们) 你们手脚快一点! 法比不顾一切地拖着日本哨兵乙往门外走。 英格曼:(英文) 法比,你听我说完! 法比:(英文) 我下半辈子还长,都用来听您说完。听您慢慢说。(对女人们) 你们倒是快点啊!眼下小日本不单晓得教堂里藏了十几个女学生,他们也晓得你们藏在这里头,他俩要是跑出去一个,把消息走漏出去了,你们就一个都没得跑了! 英格曼:(冷冷一笑) 哈,现在我知道了,你宁可让日本兵荡平教堂,也要保护这些女人! 法比对老神父揭露性的语言不以为然:(拖着日本哨兵乙往门口走) 一打起仗来就发现了,世上顶好的东西是性命,管他什么命,保住一条是一条。 英格曼把门堵住:想从这个门出去,可以,从我尸体上跨出去。 法比看着这个固执而自负的老人。 英格曼:我说了,我会去跟他们的长官解释和道歉,就说是我干的!是我把他们两个当成一般的入侵者拘留起来的。这属于教堂的正常自我防御,无论是不是处在中日战争时期,我们都会采取同样举措对待私自逾越我们领地的人。事实也是如此,我们曾经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了偷越教堂的小偷、流氓。这样的解释,他们应该会接受的…… 法比:(沙哑地) 请您让开。 英格曼不动。 所有女人都紧张得目瞪口呆。 法比:(对玉笙) 你力气最大是吧?把神父拉开。 玉笙胆怯地看了看老人,又看看法比。 法比:快,我们没工夫耽误了! 玉笙上来,企图搀扶英格曼神父的胳膊。 英格曼:别碰我! 大门那边又传来了门铃声。 英格曼突然放弃和法比的争端,拄着拐杖出了门:好,法比,我自己去跟日本人说。我去承担你的愚蠢行为造成的所有后果! 老人趔趄着向大门方向走去。 法比把日本哨兵乙拖出门,玉墨和红绫等把日本哨兵甲也拖出门。 法比:(急匆匆地交代) 赶快把他们拖到柴草房去,给他们蒙上一条被单,被单上盖上稻草!不老实的话,就用铲炭灰的铲子给两下子! 教堂/地窖附近 夜/外 法比看着一边咳嗽一边挪步的英格曼,跑步上去:(低声地) 神父!神父!…… 他追到英格曼的前面,拦住他:求求您,别把这两个畜生放出去,放他们出去,我们会遭受更大的报复!您想想,您病得这么重,他们报复起来,怎么顶得住? 门铃再次被打响。 英格曼:你是在乎我吗? 他绕过法比。 教堂/厨房后面 夜/外 女人们把两个日本哨兵推进柴草房,玉笙仍然用那个碎酒瓶对准他们的脸,迫使他们挨着角落的墙根坐下。玉墨和玉箫抖开一床被单,盖在他们身上,红绫和喃呢将大堆稻草压在被单上…… 又是一堆稻草压下来,掩埋了被单下的两个人。 教堂/地窖 夜/内 门铃声传入这个黑暗但暂时显得温暖安全的空间,女学生们惊恐地相互打听:谁来了?!……是不是日本兵又来了?!…… 刹那间,她们像幼年的小动物一样挤在一起,似乎这样就可以抵御一切危险,或者可以相互间分担危险。 书娟从地铺上爬起,撩起帘子:女人们的地铺全是空的。 她来到一个透气孔,看见法比强行拦阻着英格曼:神父! 英格曼:对于你,我是无足轻重的,教堂也无足轻重,尽管它就是你的家。其实,那些学生对你也无足轻重。你告诉过我,你受了那个秦淮河女人的诱惑,我现在才明白,她的诱惑有多致命。简直就是勾魂摄魄。她的诱惑把你变成另一个人了。我不认识你了,法比。 英格曼的话一字字地砸入书娟的听觉,她瞪着眼睛看着法比:曾经毁害了她父亲和她家庭的诱惑现在又在毁坏法比。 法比不由分说地推开英格曼,向大门跑去。 英格曼失望过度地以无助的目光看着法比的背影。 教堂/大门内 夜/外 法比拉开小窗,带着决一死战前夕的平静。 小窗外,军曹浅浅鞠了一躬。 法比:(英文) 商量妥当了?你们有人愿意出头签署文书,担保女学生们不出事吗? 军曹:(英文) 抱歉打扰,晚安。 法比简直不能相信他的运气,呆呆地看着日本哨兵们的队伍整齐地小跑着离去:(突然想起) (英文) 哦,晚安! 教堂/地窖附近 夜/外 英格曼看着法比斗智斗勇地险胜一局。 法比疲惫不堪地走过来,走到英格曼面前,低下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英格曼凝视着他,半天,那目光能把肉体和灵魂都看穿似的。然后老人转过身,独自拄着拐杖走去。 法比抬起头,意识到老人一个人走了,赶上去打算搀扶。 英格曼:不用。 法比僵住了。 教堂/地窖 夜/内 书娟在透气孔里看着被英格曼扔下的法比,像个被父母当街遗弃的孩子,委屈而自卑。 教堂/厨房后面 夜/外 女人们把最后一堆草盖在两个日本哨兵身上,他们被掩盖得严严实实。 她们听见脚步声,都扭过头,见法比从厨房侧边走过来。 法比看看那个稻草垛,草垛微微动起来:日本兵让我哄跑了。 玉墨看着法比,大出一口气。 法比把草垛上的稻草往下拨拉了一些,渐渐露出蒙着被单的人形,他揭开被单,两个日本哨兵的脑袋浮出草垛,大瞪着眼睛,嘴巴被填塞物撑得满满的。 法比:委屈二位了。二位鞍马劳顿,杀人放火翻墙头也不容易,先在这里休息几天,我们管饭,一天一顿。 教堂/钟楼 夜/外 玉墨和法比睃巡着教堂周围。远处的漫天大火把一切照得如同白昼,只是光亮极不稳定。 法比:看来,白天挖洞太冒险了。日本兵有多少借口能往教堂里闯? 玉墨:光靠夜里挖,来得及把它挖通吗? 法比:(咬牙切齿地) 它敢不通! 两人默默看着被火光照得光怪陆离的四下。 玉墨:又能把这两个日本兵藏多久? 法比:至少藏到所有人逃出去。 玉墨担心地看着他。 法比:担心我日后遭他们报复?(笑笑) 不用担心,他们肯定会报复的。 玉墨:你怕他们报复吗? 法比:怕。 玉墨:等地道修好,你跟我们一起逃走吧。 法比:逃出去我做什么呢?离开这个教堂,我什么都不是,谁也不是,一无用场。教堂就是一口井,我呢,就是井底下一个蛤蟆,想都没想过要跳出去。再说,我还有神父要照料…… 玉墨:日本人要是报复起来,反正你是照顾不了神父的。 法比:不照顾是一回事,照顾不了是另一回事。这是两回事。日本人报复我,要了我的命,虽然也是撇下老头儿不管,不过那不怪我。 玉墨:你跟我们逃走,神父一定不会怪你的,他总是巴望你活下去…… 法比:我自己会怪自己的。人就怕自己怪自己。 玉墨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他。 法比:顶重要的是抓紧时间把地道打通,早一个钟头打通,就多一分安全。 玉墨:(几乎自语) 我没有想到,你是个这么…… 她叹了一口气。 法比:什么? 玉墨:是这么好一个人。 法比惊讶地看她一眼。 安全区/公共厕所门外 清晨/外 夜色尚未褪去。 一个临时搭建的公共厕所门口,走出几个年轻女子。 突然从不远处冒出三四个日本兵来。 年轻女子拔腿就跑,一面尖叫:救命!……救命啊!…… 安全区/难民营 清晨/外 年轻女子飞快地在一个个帐篷的缝隙里穿行。 七八个日本兵端着枪在她们身后追逐。 年轻女子跑到一个帐篷的拐角,往回看去,几个日本兵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她们刚刚喘出一口气,两个日本兵却迎面扑来。 年轻女子:救命啊! 安全区/拉贝宅所 清晨/内 拉贝听见了远处的呼救声,忽地一下从床上起身。 安全区/拉贝宅所/院子 清晨/外 院子里挤满了各种被单和布片搭起的所谓帐篷。 拉贝一面从宅所出来一面呼唤:老刘! 日本兵们按住三个年轻女子,手忙脚乱地往外拖去。 一个年轻女子还在跟另外两个日本兵赛跑。 日本兵跟她只剩一臂之距了,拉贝带着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国男人跑来。 年轻女子迎着拉贝扑去,一下子跪倒在拉贝脚下:先生救命! 拉贝:(瞪着日本兵) (英文) 这里是安全区。 日本兵:(日语) 不懂。 拉贝把那个快要瘫倒的年轻女子往起拉,而那个女子却一直喃喃地恳求:求求先生,救救我三个姐姐! 拉贝:她们在哪里? 年轻女子:她们给日本兵拖走了! 安全区 清晨/外 拉贝跟着年轻女子和老刘跑来。在他们前方,几个日本兵拖着三个拼命挣扎的年轻女子往前走。 拉贝:(英文) 站住! 日本兵们回头,看见拉贝,假装不懂。 拉贝飞快地跑上去:(气喘如牛) 住手! 他干脆揪住一个日本兵的子弹袋,把他拉住:听我说,(日语) 住手! 年轻女子们趁机挣脱日本兵,跑到拉贝身后。 安全区/拉贝宅所 清晨/外 拉贝带着四个年轻女子走进院子:(对老刘) 就让她们几个在我这里挤一挤。 四个年轻女子同时给拉贝跪下:谢谢先生的救命大恩。 拉贝:只能请你们将就。 拉贝说完,匆匆进了楼房的门。 安全区/拉贝书房 清晨/内 拉贝一边喝茶一边听着短波广播。 楼下院子里传来争吵的声音。他皱起眉头,不想理会,但争吵声越来越大,他只得走向窗口,打开窗。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跟刚来的四个年轻女子争执着。 三十多岁的女人:不行就是不行! 年轻女子甲:我们四个人,这点地方怎么挤也不够…… 三十多岁的女人:再挤你们也不能占到我家地盘上来呀!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也出现了:就是,你们知道这是哪里啊?随便就进来占地盘?这是拉贝先生家院子,不是哪个想占地盘就能占的!…… 拉贝转身就走。 安全区/拉贝宅所/院子 清晨/外 年轻女人乙:大姐,我们是来南京逃难的,在外不容易,何况是患难时期,托你多照应了。 三十岁的男人:我照应你,哪个照应我们啊! 年轻女子甲:那我们大家就相互帮衬,能忍让就忍让。 拉贝站在楼房门口观望着。 三十多岁的男人:要占我家的地盘,行啊,我出租,七毛钱一天。连夜里就是一块四毛钱。(伸出巴掌) 拿钱出来。 年轻女子丁(最小的一个) :我们没钱。 三十多岁的男人:这是在南京,不是你们乡下,在南京哪个旮旯,少一个租钱人家让你落脚?快拿钱来! 年轻女子甲:我们是跑反的,没带钱! 三十岁的男人:没带钱就走。我在南京就是靠租房子过日子的,在城里出租七八间房子呢,碰到交不起房租的,都不用我开口,人家自己就卷行李走路!掏钱啊! 年轻女子们愤怒地沉默着。 年轻女子甲:不要听他们,把东西搁下来。 年轻女子们纷纷放下自己的行李。 三十多岁的女人上来揪住年轻女子乙和丁就往外拉。 年轻女子乙:唉,你怎么动手啊?! 拉贝:放手! 三十多岁的女人就像没听见。 拉贝走过来,对三十多岁的夫妇不齿地瞥一眼。老刘走到他们面前。 老刘:拉贝先生容许你们俩住到他的院子里,你们倒敢用他的地盘收房租?那好,你们交给我房租吧。要不你们就搬出去。 三十多岁的夫妇吓坏了,赶紧给拉贝作揖。 三十多岁的女人:我们跟她们讲笑话的! 三十多岁的男人:就是,逗她们玩玩的。 拉贝:我不是逗你们玩的。你们要不交租,要不搬出去,把地方让出来,给善良的人住。(跟老刘交代一句) 收这两个人的租子。 老刘:收多少? 拉贝:(急匆匆地走去) 你看着办!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清晨/内 英格曼神父一手扶着洗脸池,一手为自己的脸刷剃须膏。 他看着脸上越来越丰厚的白色泡沫,似乎是决心已定的样子,拿起剃刀。 教堂/院子 清晨/外 法比把一张木头椅子的腿锯断,钉在独轮车上。我们暂时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 教堂/英格曼卧室 清晨/内 法比走进来,聆听了一下浴室的声响,拎起水壶,倒了一杯水,在扶手椅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打开一个中药丸子,将黑色药丸搓成长条,又将长条掐断成一个个小颗粒…… 英格曼走出浴室,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是不吃那药的。 法比就像没听见。 英格曼开始繁文缛节地穿戴,法比的目光跟着他。 法比:您知道吗?小的时候,我觉得穿什么也不如穿您这身衣服好看。所以我那时候就想,长大了我也弄一身穿上。结果我一穿就发现,衣服还是在人穿。有的衣服让某些人穿,就穿丑了。 英格曼:你不要跟我甜言蜜语。 法比把那些药丸捧起,一手端着茶杯,来到老神父面前。 英格曼看都不看他。 法比也毫不理会老人的倔犟,照样把药丸捧在他面前。 英格曼:你打算捧到什么时候? 法比:捧到你难为情的时候。 英格曼刚要说话,爆发出一阵咳嗽,咳得弓腰驼背,前仰后合……等他略许平静,在椅子上坐下来,法比趁机把药丸放进他手里,他不由自主就范,将药粒倒入嘴里,法比赶紧将茶杯递给他。他喝了一大口水,吞咽了嘴里的药。 英格曼:(喘息着) 一点也不见效…… 法比:我看比昨天好一点。 英格曼:昨天咳,几天不还是照样咳吗? 法比:今天跟昨天一样,就证明好一点。没坏下去,就是好了一点。 英格曼:你拿我跟什么比呢? 法比:……跟南京城比。 日军野战医院/孟繁明病房 清晨/内 面色土灰的孟繁明的左臂上插着输液针管,而左臂又被绑在床框上。 他支起上半身,看着输液管子里一堆堆不急不缓地走动的液体,抬起包扎得像一截雪白的棉纱棒子般的断臂,开始拨弄输液针管,想把针管拔出。过分的疼痛使他暂时放弃,躺回枕头上,大口喘气,面色和雪白的枕头比较,更显土灰。 他撑起身体,艰难无比地弯下脖子,用嘴巴去咬输液管子,把针管连同胶布一块拔下来。血液从针孔里冒出。 他再次躺回到枕头上,土灰的脸上亮晶晶地闪动着一层汗。 他硬撑着从床上坐起,慢慢下地,趿拉着皮鞋,走到门口衣架边,拿起大衣,用一只手穿上大衣,戴上围巾和帽子。他的动作非常轻,显然在试图逃离…… 日军野战医院/孟繁明病房 清晨/外/内 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坐在孟繁明的病房门口。门悄悄打开。他们呼的一下站起,刀枪就绪。 日本兵甲:(英文) 回去! 孟繁明:(英文) 我要出去一下。 日本兵甲:(英文) 不准出去! 孟繁明:(英文) 这是医院还是监狱?! 日本兵甲:(英文) 都是! 孟繁明看着离自己胸口只有一寸远的刺刀。 教堂/大厅 早晨/内 十三个女学生坐在长椅上祈祷。 穿着讲究教袍的英格曼慢慢走到她们面前,逐一打量着女孩子们的脸,每一次把目光定在一个女孩的脸上,便唤出一个名字:孟书娟……徐小愚……刘安娜……陈宁华……郑小兰…… 女孩子们一个个抬起脸看着这张苍老慈祥,但素来缺乏一点生气的脸容。 英格曼:(英文) 我的孩子们,我知道你们面前正在面临什么样的危险。谁会想到,我们这个受美国法律保护的领地,会失去安全呢?不过,我请求你们,千万要坚强。因为事情恶化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恶化的空间了。任何变化,都会是改善。我这就去找国际委员会的领导们,让他们把你们平安带出这里。 刘安娜:神父,不是说,日本兵每天要闯进安全区十多二十次吗?女人在那里也没有保障。 英格曼: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两害取其轻。比较之下,安全区应该比这里要安全一些。实在不行,也许拉贝可以让你们住到他们的私宅里。不管怎样,他家的围墙应该能挡住日本兵。 教堂/大门内 早晨/外 法比把英格曼扶上他自制的黄包车:这不是一般的黄包车。 英格曼:我看得出来。 法比:所以您的手一定要抓紧。 英格曼抓紧椅子的扶手。 法比把一根带子套在脖子上,抓起独轮车的两个把手。 教堂/大门外 日/外 大门开了,站岗的日本小兵把刺刀对准拉着独轮车出来的法比。 法比:(中文) 神父病了!非常危险! 日本小兵:(日语) 回去! 法比:(中文) 你这小兔崽子,你爷爷就不生病吗? 日本小兵:(中文) 不懂! 英格曼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日文:生病,看医生。 英格曼:(中文) 懂吗? 日本小兵:(中文) 回去! 法比:(对英格曼) (中文) 您赶紧咳嗽啊! 英格曼:(中文) 我病得这么重,不允许看病吗?你们这是什么军队?!敢阻挡美国神职人员看病?! 日本小兵:(中文) 不懂! 法比:(对神父着急地小声鼓动) (中文) 使劲咳嗽,哮喘,没人不懂咳嗽哮喘的!不行给他吐一口血,没人看不懂吐血! 英格曼:(指着自己的鼻尖) (中文) 看着我,我老了,比你爷爷还老吧,我生了重病,不看医生,就死啦…… 法比:(急得要跳脚) 该咳嗽的时候,您又不咳了! 日本小兵:(大声地) (英文) 不懂!(中文) 不懂! 从两侧围墙又跑过来四个日本兵,全部大敌当前地向法比和英格曼挺着刺刀。 英格曼:法比,走你的,我看他们敢怎么样! 法比拉起“黄包车”硬往前闯。 日本小兵无情地瞪着他们。 突然地,日本小兵出枪了。 刺刀尖向法比刺来,法比往回一缩。 日本小兵:(英文) 回去! 南京街道 日/外 黑岩的轿车从正在修复的街道上通过。 黑岩的轿车内 日/内 轿车后座上坐着孟繁明和黑岩。 黑岩:这条路是参访团从码头到市区的必经之路。现在正在全力修复。离他们登陆南京还有四天,每一秒钟都不能失去…… 孟的脑袋靠在座位靠背上,似乎奄奄一息,他被截断的手上缠着绷带,被一条三角巾吊在胸前。 孟繁明:(英文) 我们的交易是互利的。 黑岩冷冷地瞥他一眼:(英文) 不要叫它交易嘛。我以为中国人比日本人还要含蓄。 孟繁明:(英文) 软禁我不够含蓄吧? 孟把眼睛闭上,似乎以此来结束谈话。 南京街道 日/外 轿车停下来,卫兵拉开车门。孟还是闭着眼睛,黑岩向卫兵打了个轻微的手势。卫兵钻入车内,搀扶起孟。孟睁开眼,轻而坚决地用那只受伤的胳膊肘抵开卫兵,自己吃力地下车。 他勉强站稳,看了一眼周围。 黑岩走到他身边。 孟繁明疑惑地打量着远近。 黑岩:怎么了? 孟繁明:这里原先有一口荷塘啊。 黑岩看着他继续辨认。 孟繁明:我没有记错,十几天之前,我带家人去下关搭船的时候,车子还经过了这口塘的!怎么没有了呢? 孟繁明脚步打漂地往前走,仔细查看地面。 曾经的荷塘 日/外 几个中国劳工把担来的土从筐里倒在地上。 孟繁明一面走一面观察,突然向一旁退缩了一步:脚边的土里,露出了半只手!孟呆呆地看着那只手,基本跟土的颜色一样。 孟繁明举目望去:一行中国劳工在组成一个长长的担土队伍,把担来的土逐一倒在地面上。 孟繁明接近一个劳工:这里的荷塘呢?! 中国劳工甲:(小声地) 给尸首填满了。现在又要我们盖住尸首。 中国劳工乙:(小声地) 小日本来不及挖坑了,扔到塘里图省事。 黑岩跟上来。 中国劳工赶紧挑着空筐子走了。 黑岩:大概你记错了吧? 孟繁明没有说话,眼睛盯着那只露在土外的指向苍天的手。 南京街道 日/外 轿车的尾部铺着一张图纸。孟繁明和黑岩伏身阅览。 孟繁明:(英文) 你想在四天内把这条街修复得可供观瞻? 黑岩:(英文) 最好三天,我需要一天把商家搬进商铺。 孟繁明:(英文) 四天是绝对来不及的。至少需要四个四天。 黑岩不动声色。 孟繁明:(英文) 这种猫盖粪的工作,零点二的视力都看得出一层浮土下是个集体坟场。 黑岩:(仍然不动容地) (英文) 所以请你这土建工程博士来指导。 孟繁明急促地思索着。 黑岩:(英文) 我去总部为您的女儿和她的同学们通融,让总部收回邀请,也非常困难啊。 孟繁明看了他右边一眼,灵机一动。 孟繁明:(英文) 我有个办法,可以让这条路早些修复。(他指着地图) 你看,这条马路如果一直修复到市区,费时费工,并且材料会远远不够,假如把路截断在这里,跟这条钓鱼巷可以连通,到时候只要你们的向导能带领观光团稍微调转一点方向,进入钓鱼巷,再走出去,就是中山路,这样最难看最难修复的地带就错过去了。 黑岩盯着图纸上孟用钢笔做的圈点,从他的眼光里,我们看出他对孟是认可的。 孟繁明向被填平的荷塘看去,突然向几个正在用耙子耙土的劳工叫起来:哎,伙计!那样不行啊!(转向黑岩) (英文) 这些临时工,太不熟悉工作了,我去告诉他们一声。 曾经的荷塘 日/外 孟繁明走近几个在耙土的中国劳工:这下面埋的都是什么人? 中国劳工甲:都是南京人。老老少少,男的女的…… 中国劳工乙:马路上打死的人,小日本就把他们用卡车装来,填到塘里。 孟繁明慢慢脱下礼帽:一定要把这块地方做个记号。将来,日本人要是不认账,凭着记号,他们是赖不掉的。 中国劳工都看着他。 孟繁明:我要是活下来,我是记得住的。南京城里哪里少了一座楼,哪里少了一口塘,哪里又多出一座山包,都不要想让我忘掉。 中国劳工甲:我们哪个活下来,哪个就记住这口塘。 孟繁明:还是……做个记号稳妥。我哄日本人把路往钓鱼巷修,把这里空出来,免得把他们的罪证盖住了。 他说完,又朝那半只手看一眼,转身走去。 黑岩轿车内 日/内 孟繁明失神地看着窗外。黑岩对他冷眼观察。 孟繁明:(英文) 我想去看一下我的女儿。 黑岩一惊。 孟繁明:(英文) 那天她看见我的手被砍断,受了很大的惊吓,不知道她是不是病了。她从小就不能受刺激,不能受惊吓,你就没有见过比这个女孩更敏感的生命了……我去看看她,让她知道我还活着,会对她是个巨大的安慰。 黑岩:(英文) 这件事,我恐怕要跟上司请示一下。 孟繁明:(英文) 一个父亲去看女儿,你的上司还会有意见?难道他们的邀请是个托词,后面藏了什么罪孽的计划? 黑岩:(英文) 上司只是考虑到南京现在的混乱状态,主要是顾虑孩子们的安全嘛! 孟繁明:(英文) 我和我的女儿,以及她的十几位同学,目前都在你们的严密掌控中,我不知道你的上司还担心什么。 教堂/大门外 日/外 黑岩的轿车驶来,停下。 站在门口的两个日本小兵走过来,向车内的黑岩敬礼。然后拉开孟繁明一侧的车门。 孟繁明打开门,下车。 黑岩轿车内 日/内 黑岩的眼睛紧盯着向教堂大门走去的孟繁明。 卫兵:(轻声地) (英文) 我跟着他吗? 黑岩:不用。(转向日本小兵) 去把你们的小队长叫到这里来。 黑岩目送着小兵,一面掏出烟盒,拿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 教堂/大厅 日/内 孟繁明背身站在拱顶下面,听见书娟一声叫喊:爸! 孟繁明转过身,沉郁地一笑。 法比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父女俩慢慢走到一起,他离开了大厅侧门。 书娟眼睛看着他手臂上的绷带,他眼睛看着书娟鼻子和嘴唇之间那道尚未消失的干涸的血迹。 孟繁明:我这个口袋里有好东西。 他指着自己的两个大衣口袋,又示意自己被截断的手。 孟繁明:你自己掏吧。 书娟眼里渐渐有了泪,父亲永远也不会再用他的右手了。 孟繁明:你最喜欢吃的哦! 书娟慢慢地将手伸进他大衣的口袋,掏出一袋饼干、巧克力,又从他的右边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 孟繁明:奶油话梅。是不是你最爱吃的? 孟繁明走到一张长椅前,坐下来。书娟也跟着父亲坐下来。 孟繁明:吃吧。 书娟不动,只是抱着两包珍贵的零食。 孟繁明:留着跟同学们一块吃? 书娟不语。父亲却感觉到她沉默的承认。父亲伸出残了的手臂,搭在女儿肩膀上。 孟繁明:你这个倔丫头。 书娟侧过脸,看了一眼父亲秃秃的手腕,心如刀绞。 书娟:还疼吗? 孟繁明:有药,不太疼了。 书娟:爸爸,您说那个日本大佐…… 孟繁明:爸爸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不管怎么样,爸爸也会带你们离开南京。 书娟:还剩四天了。 孟繁明:什么四天? 书娟:还剩四天就是新年前夜了。小日本的晚会不是在新年前夜举办吗? 孟繁明:你放心,爸爸不会让他们把你带到那个晚会上去的。 书娟:我的同学怎么办? 孟繁明:我会尽力。 书娟:任何一个同学都不能去! 孟繁明:我尽力。 教堂/围墙外 日/外 军曹和黑岩边走边观察着围墙。 军曹:(日语) 现在是一面墙增加了两个哨兵,比原先的岗哨密度加大一倍。 黑岩:(日语) 那两个失踪的哨兵有消息吗? 军曹:(日语) 没有。 黑岩打量着高高的、完好的围墙。 教堂/大厅门外 日/外 法比和孟繁明小声地商讨着什么。 法比:……只要国际委员会知道日本人包围了教堂,就好办了…… 孟繁明:可是我现在一点自由都没有,日本兵把守着我的病房,一步都不让离开。其实那间病房就是牢房,两个哨兵把守我一个人。 法比:恐怕这帮日本人怕的就是国际委员会知道他们的勾当。所以,我做了最坏的打算。我这个人有个好处,没发现?从来都是做最坏的打算。 孟繁明:什么打算? 法比:你跟我来。 孟繁明跟着法比急匆匆地往院子深处走去。 教堂/围墙内(恰好是黑岩和军曹正在观察的地方) 日/内 孟繁明的脑袋从地道入口钻出,左手拿着一根测量尺。 法比向他伸出手,将他拉上地面。 法比:(小声地) 怎么样? 孟繁明没说什么,皱着眉头。 教堂/法比房间 日/内 一张纸铺在法比的书桌上,孟的左手执笔,艰难地在纸上画着图样。 孟繁明:你看,现在地道越挖越深,成了这样的坡度。现在要想法把方向纠正过来,让地道的坡度和地面成这样的夹角,你才有希望在四天内打通它。不然它只是个带斜坡的井,用不了多久,就会出水。 法比失望而焦灼地看着孟在纸上标出的图样。 法比:干了这么久,前功尽弃…… 孟繁明:不算前功尽弃,但是必须尽快纠正。我马上给你画一张施工图。给我找一张大一点的纸。你帮我拿尺子,我让你怎么移动尺子,你就怎么移动。这样放…… 法比笨拙地把尺子放在白纸上。孟繁明用铅笔画了一道直线:这是地平面…… 第二十二集 南京小巷/荒院 清晨/外 淡淡的晨雾中,豆蔻搀扶着浦生走进一条荒僻曲折的小巷,看见一户人家的门敞开着,便试试探探地走进去。我们两天不见浦生了,他已经不似从前,脸色灰白而面颊通红,眼圈也是红的,一看就是在发热。 院子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鸡毛、鸭毛,孩子的帽子、鞋子,翻了的箩筐、簸箕,打碎的水缸。 豆蔻扶着浦生跨进门,一只活物从树上蹭地蹿上屋顶,瓦片一阵稀里哗啦的急响,豆蔻和浦生吓得赶紧退到门外。定下神一看,在瓦上飞跑而去的是一只大猫。 豆蔻壮起胆子,扶着浦生往里走:搞不好能找到吃的!狗来穷,猫来富,没吃的猫早就跑了!有吃的,你的伤就能养好! 荒院/堂屋 清晨/内 暗淡的光线使这间宽大的堂屋看去颇阴森。到处是被毁坏的东西,打烂的瓶瓶罐罐,翻倒的家具。 豆蔻小心翼翼地将浦生搀扶进来,又把一把长凳子翻过来,摆好,再将另一个长凳子拼接上去,形成一张小小的床铺。 豆蔻把浦生安置到小床铺上,让他的头靠着墙,把他的双腿搬到长凳子上:你靠在这里歇歇,我去找找看,可有吃的。 荒院 清晨/外 豆蔻寻寻觅觅地往一间模样像厨房的棚子走去。棚子是靠着围墙斜搭的,屋檐下飘着若干线绳,豆蔻发现一根线绳上还串着一块东西,把那根绳子拽下来,发现上面串着的是晾干的红薯块:(欢快地叫起来) 有吃的了! 她向堂屋跑去。 荒院/堂屋 清晨/内 豆蔻兴高采烈地拿着那块干红薯进来:我说的对吧?猫来富!一下子就找到这个了! 她把干红薯递到浦生手里:吃吧,好甜啊! 她使劲咽了一口唾沫。 浦生:你也吃。 豆蔻:我吃了。要不我怎么知道好甜?你先吃,我再去找! 浦生虚弱地一笑。 荒院/厨房棚子 清晨/内 棚子的梁上悬吊着一个篮子,豆蔻像小老鼠一样溜进来,盯着那个篮子打主意。 地上有个四条朝天的小竹凳子,她把它搬到篮子下面,站上去,踮起脚尖,手还是够不到篮子里。 她四下看一眼,发现灶台上有块厚厚的切菜案板。 她拿着案板垫在竹凳子上,又蹬上去。 特写:豆蔻的两只脚踮到了极限,微微打颤,一只脚穿着泥污的绣花鞋,另一只脚却仅穿着袜子,袜子除了袜底,全都磨破了,露出脚跟和脚掌。 特写:她全神贯注的侧影,睫毛都不眨动。 特写:她伸进篮子内的手,碰到了一个干裂的小馒头。在馒头旁边,搁着一个捕鼠器。捕鼠器的铁夹子张着嘴。 她哎哟地叫了一声,从凳子上跌下来,右手食指被铁丝夹子夹住,并拖着个木头托子,但那个小馒头仍被她抓在手里。 她试着将手指头往外拔,但是越拔越紧。 浦生出现在厨房门口,一脸紧张。 浦生:怎么了?! 豆蔻眼泪汪汪地转过脸一笑:找到吃的了。 浦生:(哭笑不得地走上去) 人家是引老鼠的! 浦生拿起老鼠夹子,研究了一下:忍住疼,啊? 豆蔻:嗯。 浦生用力一扳,将铁丝夹子扳开,豆蔻抽出手指,一滴血从她指尖上流出:我看看,没夹断吧? 浦生检查着豆蔻的手指,豆蔻疼得猛地抽回手,放进嘴巴里。 浦生:疼不疼? 豆蔻摇摇头,眼泪却流下来了:你把馒头掰开,你一半,我一半。 浦生用力掰开干得硬邦邦的馒头。 豆蔻:我说的准不准?有猫的地方,十有八九有吃的! 两人香喷喷地吃着小馒头。 浦生:猫倒没给老鼠夹子夹住。 豆蔻:我比猫傻呀! 浦生又是那样微弱地一笑。然后他远近地打量一眼:这家人也不知到哪去了。 豆蔻:哎,你听……是不是有人在说话? 浦生浑身一抖。豆蔻却跳起来,咯咯直乐:看你吓的!逗你玩的! 她走到灶台后面,看见一小堆稻草,回来架起浦生,往灶台后面挪动:这家主人要是不回来,我们就在这里过日子了! 荒院/厢房 清晨/内 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豆蔻出现在门口。 她既害怕又好奇地把门缝越推越大,像一个非常知趣的客人一样慢慢迈过高高的门槛。 等她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昏暗,她突然站住了:地上躺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身上和地砖上的血迹都干涸成了黑色。 她正要转身出门,又站住了,目光定在一个点上。随着她的目光,我们看见小男孩的小马褂兜里撒出两三颗圆圆的东西。 豆蔻慢慢走向小男孩,弯下腰,看清那圆圆的东西是花生米。她摸了摸小男孩马褂的两个兜,都装着花生米,但被血浸透了。 豆蔻矛盾地看着男孩洁白的脸,又看看那鼓胀胀的衣兜,慢慢地跪下来:小弟弟,对不住了啊,姐姐实在饿昏了,两天都没有吃饭,坐下就不敢站起来,一站起来两眼发黑……还有一个受伤的大哥哥,小日本追我们,他跳到河里去拉船,身上枪伤给河水泡发了,天天发烧……没东西吃,他伤就不得好…… 她一边念叨着,一边把手伸进小男孩的衣兜,颤抖着把花生米一点点掏出来,放进自己的衣兜:我晓得你是给小日本杀死的,那个大哥哥家的人都给小日本杀死了。他家就剩他一个人了…… 她把另外一个衣兜也掏空了。 豆蔻:就算姐姐跟你借的,好吧?大哥哥要养伤,不吃不行,不吃他活不长的,那他家就没人了。来世姐姐变个种花生的,吃你一颗,换你十斤五香椒盐玫瑰炒花生,好不好?姐姐说到做到,老天爷听见的! 她郑重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向小男孩起誓。 然后她站起来,开始细打量这间大屋,窗下放着一张小床,靠墙放着一张大床,一个老式梳妆台所有的抽屉都被扔在地上。大床上挂着一个印花布帐子,被拽下来一半。 豆蔻走到床前,往床那边一看,发现地上一大堆棉花胎和被褥,一切都显示出搏斗和挣扎的痕迹。 她拉起棉花胎的一角,却拽不动,再用力一拖,恐怖地愣住了:棉花胎下面,被褥里裹着一个浑身精光却浑身是血的年轻女人,小男孩的母亲! 豆蔻扔下棉花胎就跑。 荒院/厨房 清晨/外/内 豆蔻逃也似的跑出厢房的门,又把门砰的一声带上,而门合不拢,反弹开来,她再次更重地把门带上。 浦生显然被门的响动惊动了,来到堂屋门口,看见豆蔻神经质地与门搏斗:出什么事了?! 豆蔻恍惚地看看他,摇摇头。 浦生:那屋里有人? 豆蔻又是那样魂飞魄散地摇摇头。 浦生艰难地挪着步子,似乎要亲自去打探究竟。 豆蔻:(神经质地叫喊) 不要进去! 浦生:到底里面有什么东西,把你吓成这样? 豆蔻:(提高嗓音) 叫你不要进去,就不要进去! 浦生愣愣地看着她。 豆蔻搀扶着他,半拖半架地把他架回厨房,帮着他在稻草上躺下。 荒院/堂屋 清晨/内 豆蔻仍然是小老鼠一样轻手轻脚地东寻西觅,这里翻翻,那里找找,但一无所获。她来到堂屋朝北的门口,把门推开,顿时抽了一口冷气:满地都是尸体,老老小小,横七竖八,血渗透了泥土,泥土变得漆黑,一些巨大的血滴溅在树干上、树枝上。 她似乎已经停止惧怕了,看着无言的牺牲者们,进入一种心智的休克。 她关上门,靠在门上,再也无力动作了。 荒院/厨房 清晨/内 豆蔻轻轻地走到浦生身边,默默坐下来,还没有从那种心智休克状态苏醒。 浦生眯着眼睛,微张着嘴巴,呼吸急促。 似乎是浦生的呼吸声使豆蔻略微清醒,她把手轻轻搭在浦生的额头上,又放在自己的额头上,焦急和无望渐渐替代了刚才的思维和感觉的空白:好烫啊…… 浦生:你的手好凉。 豆蔻:那我给你冰一冰。 浦生享受着豆蔻的手掌带给他的凉意。 豆蔻:等你伤好了,我们就走,不在南京了。 浦生不语。 豆蔻:南京现在鬼比人多,是个鬼城,到处都是冤魂。我们扒火车到无锡去吧。 浦生:(微弱地) 无锡不能去,把我家人杀光的小日本就是从无锡过来的,在无锡就杀了好多人……无锡人跑到我们村子大声喊,叫我们快跑,说小日本见人就杀……我们都听不懂无锡话,就没跑,后来有个去过无锡的人听懂了,已经来不及跑了…… 豆蔻:那我们……就到苏州去。 浦生:苏州更不能去,小日本是先在苏州杀人的,河水都红了,苏州的人给杀的差不多了,听人说,他走穿一个城,只看到两个老头。 豆蔻:那我们扒火车往北方跑。 浦生:(气息微弱地) 不跑了……我跑不动了…… 豆蔻:不跑不行,这家人就是给小日本杀光的。那边厢房里,还有一个女人跟一个男娃娃,恐怕死了好几天了。 浦生:那就不怕了……小日本不会回来了…… 豆蔻:怎么不怕了呢? 浦生:小日本杀光了这家人,没得杀了,他们回来干什么? 豆蔻想了想,默默地同意了浦生的判断。 浦生:就是他们来,我也跑不动了。 豆蔻:等吃饱了就能跑动了。 浦生不置可否。 豆蔻掏出一颗花生米,捻去沾了血的花生衣,调皮的笑容又浮现了。 豆蔻:把眼睛闭紧!不准偷看! 她把那颗花生米放到浦生嘴里。浦生慢慢地,无力地咀嚼着。 豆蔻:香不香? 浦生:香……哪来的? 豆蔻:变戏法变出来的。 豆蔻又拿出一颗花生米,这一颗的花生衣完全被血浸泡了,怎么捻搓也捻不下花生衣来。豆蔻背过身,试图把花生衣用手指甲抠下来,一边还哄着浦生:变……变……变……马上就变出来了……不准看啊…… 浦生却悄悄地支起上半身,目光越过豆蔻的肩膀看去——豆蔻的手指甲使劲抠着血色的花生衣:给我,我来抠。 豆蔻一回头,气得跳起来:谁叫你看的?! 浦生又无力地躺回去:不用看,尝也尝得出味道。血腥味都冲脑子。不信你自己尝尝。 豆蔻愣愣地看着他,又看看手里的花生米。 浦生:我不怕……我两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次是小日本杀了我全家,一次是他们杀了我们全师的人。我是担心你害怕,才没敢告诉你,那条河底下,尸首都满了,小日本杀了人都扔到河里去了。 豆蔻:(呆呆的) 不晓得玉墨姐她们怎样了……说好我不带你跑出来的…… 豆蔻说着慢慢向门口走去。 浦生:你又要到哪里去? 豆蔻:把花生米给猫吃。说不定猫饿了。 浦生:(无力地一笑) 你还管猫的闲事?找点水,把花生米泡泡,血腥味不就泡掉了吗? 豆蔻开颜一笑:怪不得藏玉楼的姐妹骂我,长十斤肉也不长一钱脑子。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教堂/地窖 清晨/内 书娟已经醒来,在昏暗中睁着大眼睛。 闪回:从教堂盥洗室跳楼的王小珍(女学生甲) 。 闪回:被刀砍倒的陈乔治。 闪回:躺在墓坑里的戴涛和李全有。 闪回:王小妹悬吊在空中的双脚。 她翻了个身,手往枕头下一摸,摸出一张透明的糖纸。 她轻轻起身,摸到自己的皮箱,将它打开,拿出里面的相机,把相机蒙在被子里,熟练地取出里面的胶卷,又装上一个新胶卷。 她又从箱子里取出那个长焦距镜头,装在相机上,所有动作像个老兵玩枪一样娴熟。 书娟把相机挎在脖子上,向地窖出口走去。 教堂/院子 清晨/外 天空飘动着一张美丽的糖纸,如同乘风直上的袖珍风筝,抖动着升高。 书娟举着相机,用长焦距镜头追随飘舞的糖纸。 取景框里的糖纸被她拉近距离,再拉近距离…… 教堂/大厅 清晨/内 书娟从门口跑进来,向楼梯跑去。 教堂/大厅/楼梯上 清晨/内 书娟的脚在楼梯上飞奔。 她的眼睛里含着某种渴望。 教堂/钟楼 清晨/外 书娟走到被轰炸变得怪石嶙峋的钟楼里,举着相机,长焦镜头把那张精灵般的糖纸放大了,如同万花筒里一片零落的五彩玻璃。她稳稳地按下快门。 她的长焦镜头继续移动,取景框里的南京是一座炼狱,处处见火见烟。糖纸飞向一蓬浓烟,被黑烟熏染了,最后消失了…… 取景框移动着,依次出现被烧毁的楼房,被烧成半截的路灯柱子,被烧死的树。突然,她的取景框里出现一群中国男人和一队押解他们的日本兵。中国男人们都被绳索拴成一串。 她用长焦镜头把这个画面拉近,再拉近…… 特写:她按快门的手指动作稳健。 那群中国男人被驱赶着走远。 书娟爬上钟楼上一块被轰炸倒塌的栏杆石头,似乎要追踪那些被日本兵驱赶的中国男人,但是她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她进一步往高处攀登,爬到了塔顶,惊险地站立着,举起相机。 特写:她的穿学生式黑皮鞋的脚尖微微打颤。 她每增加一层高度,就增加一层新视野,此刻的取景框里,出现了几辆军用卡车,车上堆放着一具具尸体:清晨是最后的机会来掩盖夜里的罪迹。 书娟不断举起相机,拍摄下一幅幅触目惊心的画面。她的脚落在不可能站立的地方,每一秒钟都会从塔顶摔下去。 她蹬上最高顶点,凛冽的寒风使她几乎不敢直立,但她还是颤颤悠悠地站直了。我们意识到她的渴望是什么:她不完全是为了拍摄照片,她渴望在生和死之间游戏! 她的相机镜头追随着那几辆卡车。 (这一组镜头应该比较写意,书娟的攀登和冒险应该使情绪张力不断上涨。) 南京街道 清晨/外 卡车上的尸体被扔成一堆。 一桶桶汽油浇上去。 一个个火把点燃。 大火起来了,很快烧成一座火山…… 南京街道/下水道 清晨/外 一个个下水道的井盖被揭开,一筐筐带火星的骨灰被倾倒进去。 城市下水道 清晨/内 几乎不可视的城市下水系统如同暗河一样昏沉沉地流淌,载着垃圾和秘密。 带着火星的骨灰落在垃圾上,像是火山流出的岩浆,哗啦啦地向前流淌,支流汇成主流,由于涵洞的共鸣,哗啦啦的流淌声被多倍夸张了。 前面出现一点亮光,下水道的出口越来越近。 骨灰浮头的火星早已熄灭,只是暗河的水更黑更稠浊。 黑暗而稠浊的暗河哗一下冲出地下,见了天日,但它藏污纳垢的内容已经无法分辨。 教堂/围墙外 早晨/外 暗河的流淌声变成了日本哨兵们嘎嘎的笑声。 看守教堂的哨兵们用刺刀扎着几条大肥鱼在篝火上烘烤。 鱼的鳃部滴出鲜血,滴入火焰,窜起细小的黑烟,同时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鱼的眼珠瞪着苍天,如同八大山人画中的鱼。 教堂/主楼屋顶 早晨/外 书娟的相机取景框里出现的就是这几个在篝火边烤鱼的日本哨兵。 她慢慢放下相机,若有所思。 一个仍然模糊的不祥念头在她心里升起,她再次举起相机,用长焦镜头向近处和远处观望。 取景框里,教堂四周都晃悠着日本兵。 取景框里,跟教堂只有一条小街之隔的地方,跑着一群出早操的日本兵。 书娟皱起眉头,试图分析。 教堂/院子/地道口 早晨/外 女人们精疲力竭地担土、运土。 法比的脑袋从地道里冒出来,起初我们没认出那是法比,因为他一脸一头的泥土。法比对女人们摆摆手:(小声地) 行了,你们回去睡觉吧。 女人们累得原地瘫倒下来。 玉墨走到法比跟前,指了指他脸上,又从腋下取出手帕:都成泥菩萨了。 法比接过她的手帕,刚要擦,喃呢飞奔过来,一面小声叫喊:法比!法比!夯个瑞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不明白地看着她。 喃呢:(小声地) 那两个小日本,天不亮就闹人,呜啊呜的,把他们嘴里的毛巾扯出来,他们说他们夯个瑞! 玉墨:(小声地) 他们肚子饿了。 喃呢:(小声地) 夯个瑞是肚子饿的意思? 玉墨:(小声地) 好了,喃呢现在也说洋文了,除了懂得shut up,还会说夯个瑞。 喃呢:那我跟他们说什么? 法比:你就说,Me too。 喃呢扭头就往回跑。 玉墨:怎么又跑了? 喃呢:他们俩还等着我答话呢! 喃呢一边小跑,一边念叨:Me too,Me too…… 教堂/大厅屋顶上 早晨/外 此刻书娟趴在大厅屋顶的边缘上,镜头对准的是疾跑的喃呢:哎,你跑什么? 喃呢猛地一顿,扭头寻找,发现书娟在教堂大厅的屋顶上。法比叫我告诉那两个日本兵,Me too…… 书娟:(吃了一惊) 日本兵?!在哪里? 喃呢:关在厨房后面呢! 她继续念叨着:Me too……Me too…… 书娟又愣了一会儿,爬起来。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日/内 两个背靠背躺着的日本哨兵几乎被稻草埋住,仅仅露出两个脑袋,嘴里一个堵着毛巾,一个堵着军帽,两人都在稻草下鼓捣什么。 透过稻草,能看见两个日本兵被绳子紧紧绑住的手,一双手在吃力地给另一双手解绳索。绳索拴得太紧,并越解越紧,勒得那个被解套的日本哨兵疼得脸直抽搐。 砰的一声门开了, 两个日本哨兵立刻静止住。 喃呢手里拿着一根小臂粗的木棒,从门口进来。 她走到躺着的日本哨兵面前,从日本哨兵乙的嘴里往外扯堵塞物,那条毛巾似乎无限地长,她一截截往外扯。 日本哨兵乙活动着嘴巴,瞪眼看着她。 喃呢:(大声地) Me too。 两个日本哨兵都呆呆地看着她。 喃呢:你们夯个瑞,法比叫我答复你们:Me too。听不懂?就是没得吃,去吃狗屎的意思! 日本哨兵乙:Hungry! 喃呢:(大声地) Me too! 日本哨兵乙:(大声地) Very Hungry! 喃呢把那块又长又臭的毛巾又不厌其烦地塞回去:Me too! 教堂/厨房后面 日/外 书娟小跑着过来,发现柴草房的门大开,轻轻走过去。 从门口她能看见喃呢像个教官似的手里掂着木棒,像一个教官一样对他们训话。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日/内 喃呢:Me too!Me too!还不懂Me too?就是没得吃,吃个屁的意思,再不安静就请你们吃狗屎!就这个意思!你们这些畜生,不在自己的小日本国安安生生过日子,跑到我们中国来,跑到我们南京来,又是杀人又是放火,又是糟蹋女人!还要把我们这里十几个女学生带去你们的狗屎晚会上去唱歌跳舞,唱个鬼!唱你个头!唱你爸爸穿裙子,唱你妈妈留胡子!我不晓得你们这些短腿畜生对那些女学生动的什么歪心思?你们那些长官不就是想找黄花丫头吗!畜生,活畜生!畜生都不如!畜生也不会糟蹋奶娃子!你们还把这个教堂围起来,大门都不让人出,不就是你们那些狗屎军官怕这些黄花丫头跑了,要么怕你们这些小兵喽啰先下手为强,他们就尝不到鲜了吗?看你们一个个长得像人,一肚子畜生杂碎! 特写:两个日本哨兵的手仍然在稻草下鼓捣着。但都对喃呢的训话不断点头,还试图堆出笑脸,以牵住她的视线和注意力。 喃呢:这些女学生才多大,你们晓得吗?最小的才十三!你们忍得下心?活畜生! 教堂/厨房后面 日/外 书娟慢慢缩回去,渐渐挪到窗口,看着两个靠着墙坐在稻草里的日本兵。喃呢的话使她明白了她和同学们的真正处境,原来比她们知道的更可怕。 教堂/院子 日/外 书娟木木地从厨房后面走来,看见自己的同学向惯常一样,蹲在屋檐下,对着阴沟刷牙。 刘安娜:书娟,你一大早到哪里去了,早祈祷都找不到你。 徐小愚:给你留了一茶缸水。 书娟视而不见地看了她们一眼,慢慢地走进厨房的门。 等她进去,同学们开始小声议论:她怎么像没魂一样?又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她爸…… 教堂/厨房 日/内 书娟端起那一缸子清水,看着水面映照出自己模糊的面影。随着她手的颤动,那影子碎了。 女学生们纷纷进来,观察着书娟。 刘安娜:水够不够,不够我匀点给你吧。 书娟:不要。我不洗脸,也不刷牙。 刘安娜和同学们都不懂地看着她。 书娟:还洗什么?洗那么干净干什么?!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书娟:都让小日本给包围了!还刷牙呢!还洗脸呢!有什么用?! 刘安娜:谁让小日本包围了? 书娟:教堂墙头外面都是日本兵!大门外的马路那边,住了好多日本兵!都是来看守我们的! 女学生丁:他们看守我们干什么?保护我们? 书娟:对了,保护我们,把我们当唐僧肉来保护!现在阿晓得了,他们给我们那些粮食不是怕我们饿死,是怕唐僧肉饿瘦了!我们等在这里,再等三天,他们就把我们吃掉了! 徐小愚:他们就驻在附近? 书娟:我看见他们二十多人跑操。 刘安娜:还剩三天了?! 书娟:柴草房里就关了两个日本兵,他们从墙头上翻过来,要不是给法比逮住,我们已经成唐僧肉了! 徐小愚:就在柴草房里?……好! 大家回过头看着徐小愚。徐小愚似乎打定了什么注意,扭头就走。她们相互看了一眼,有些担忧,也有些疑惑。 教堂/原先的车库 日/内 徐小愚跑进来,四下巡视,发现一桶机油。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日/内 两个日本哨兵又开始呜呜呜地吵闹。 喃呢走过去,把日本哨兵乙嘴里的毛巾扯出。 日本哨兵乙:(瞪着她) Piss!Piss! 喃呢:(学舌般地) Pees? 日本哨兵乙:(纠正她) Piss! 喃呢:不就是屁斯嘛! 喃呢把毛巾使劲地塞回日本哨兵乙的嘴里,一面重复着刚学的英文单词跑去。 两个日本哨兵见喃呢消失在门外,开始在粗粝的地砖上磨蹭捆绑他们双脚的绳索。绳索一点点被磨得起毛了,他们的帆布靴子也快磨烂了。 教堂/院子 日/外 喃呢嘴里一边重复着“屁斯”,一边向后院小跑。 教堂/地道内 日/内 玉墨拿着一盏油灯,法比用标尺丈量着。 地道里的高度只够人蹲着或坐着,两人只得跪坐在潮湿的泥土地面上操作。 法比心里算了一下:三天时间够了,地道能打通! 玉墨:打通了,这么多人都能跑得出去吗? 法比的目光凝聚在一个抽象的远方:总得试试。……这样,你也能脱险了。 玉墨:你打这个洞,想让我脱险? 法比:(转过脸看着她) 脱险一个算一个。我当然也巴望把你们都平安送走。 玉墨:(自语) 把我们都送走。 法比:嗯。 玉墨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法比笑了一下:你想说的我帮你说吧。 玉墨:我想说什么,我自己都不晓得。 法比:你想说,从打你们翻墙头进来的那天,我就想把你们送走。 玉墨:(叹息) 要不是打仗,我早就走了。我知道你跟神父都讨厌我们,讨厌我,还赖在这里。做人做到这地步,也够可怜了。 法比:你刚来的时候,我是讨厌你。讨厌到连我自己的眼睛都讨厌。 玉墨:为什么? 法比:这双眼睛管不住自己,老往你脸上去。 玉墨给他逗得扑哧一笑:要不是打仗,我这样的女人你看都不会正眼看。 法比不置可否:要是你逃出去了,到了平安地带,你怎么办,我是说,你做什么? 玉墨:做什么也不做这行了。赎身不赎身,我都会走得远远的。(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戴涛不在了。要是有那福分为他守寡,该多好。不管怎样,我想去看看他的父母,他们的儿子最后一个时辰是跟我在一起的,最后的话也是跟我讲的。 法比沉默了,看着灯光照射中她泪水莹莹的眼睛。 玉墨:打仗也是有趣,生和死离得那么近,就给人留了一条缝。好窄一条缝,把人心一下子就能挤到一块去,那点真情一下子就能给挤出来。本来天上地下的两个人,在这条缝里,硬是给挤到一块了。不然,在平常日子里碰到,我和他,谁又会跟谁动真心呢?我从十四岁开始伺候男人,床上床下,学了一身做女人的本事,是为了找个四海戎马的中等军官? 法比看着她的侧影,鬓角上一抹泥巴,但那朵白绒线做的花仍然纤毫无染。 玉墨突然回头,发现法比那么仔细地打量她,不安了,让两人都下台阶地一笑:我头发上有挂了一根线头是吧? 法比不好意思地使劲挥动工兵镐头。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日/内 日本哨兵乙喘着粗气,把脚放在粗粝的地面上磨蹭,捆绑他脚的一根绳子被磨断了。 砰的一声,门被踢开,徐小愚出现在门口:日本畜生! 两个日本哨兵惊讶地看着这个娇小玲珑的女学生,似乎是猎手看着找上门的猎物,一时间忘记了他们的危急和狼狈的处境。也忘了逃亡的雄图大略,只是馋痨饿痨地盯着她。 随着徐小愚走进门,他们的眼睛里渐渐出现了不解,因为这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从门口拎进来一个铁桶,慢慢地他们辨认出,这是一桶机油。 徐小愚:(英文) 你们把我们教堂包围起来,把我们看守起来,用刀枪把守我们,是怕我们跑了,没人给你们长官唱歌跳舞,是不是真的? 日本哨兵们盯着她。 徐小愚:(英文) 是不是真的? 日本哨兵乙的嘴里塞满毛巾,但他还试图堆起一个笑脸。 徐小愚:(大声地) (英文) 回答我,是不是真的?!是,就点点头。说真话,我饶你们一命。 日本哨兵们相互看了一眼。 几个女同学的脸出现在门口。 日本哨兵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她们吸引了:那一色的深蓝水手校服,那一模一样的童花头,一大群猎物找上门来了! 两个女学生进来拉徐小愚:你要干什么?! 徐小愚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把两人推出去,使劲关上门,别上门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英文) 我妈就我一个女儿,她是使唤丫头给扶正的,要不是怀上了我,我爸也不会要她,我爸对她一点儿也不好,是看了我的面子才把她留在家里。我妈老了,就只能指望我一个人,你们懂吗?我妈要知道我现在被你们把守起来,就为了过两天给你们当官的去唱歌,她恐怕急得要犯心脏病!她现在在上海,什么都不知道,我爸什么都不跟她讲,她还以为学校带着我到汉口去了。我妈到上海之前,还给我洗了头,到现在,我都舍不得再洗头,怕我妈那种香皂味道给洗掉了。她哪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给她女儿洗头了。 眼泪从她脸上流下来:(英文) 怎么不回答我?你们把我们包围起来,就是为了当官的要听我们唱歌吗?他们还想对我们干什么?!你们知道吗?没了我,我妈是肯定活不下去的…… 日本哨兵傻着眼看着这个小姑娘哭成了个泪人。 徐小愚:(英文) 回答我呀! 日本哨兵乙呜呜地发出怪声。 徐小愚走上去,用地上的筷子夹住他嘴里的毛巾往外扯。 日本哨兵乙活动着麻木了的腮帮子。 徐小愚:(英文) 我刚才跟你说的,你们懂了吗? 日本哨兵乙:(还是没拿她当回事地笑一下) (英文) 懂。 徐小愚:(英文) 那我问你,你知道你们的长官到底要把我们怎样吗?! 日本哨兵乙:(英文) 唱歌跳舞,他们喜欢小姑娘,就像我们一样。 徐小愚:(英文) 就为了三天以后的晚会,你们把我们包围起来的,是不是?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日本哨兵乙:是……哦不是…… 徐小愚:到底是不是?! 日本哨兵乙:(英文) 是。 徐小愚慢慢旋下油桶的小盖子,走到两个日本哨兵足够近的地方,开始把机油往他们身边的稻草上浇。 日本哨兵们嗅着空气里的机油味,眼睛里露出恐惧。 教堂/院子 日/外 喃呢跑到地道口,对地道里低声呼唤:法比!法比! 法比的头从地道口露出。 喃呢:屁斯是什么? 法比:什么? 喃呢:日本兵就是这么屁斯屁斯的,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法比:(恍悟地) 哦,不要理他们。他们要上茅厕。讲究起卫生清洁了?这两天他们的裤裆不就是他们的茅厕吗? 喃呢:那我怎么回答他们? 法比:跟他们说,请便。 喃呢:我是问洋文怎么说。 法比:Go ahead please. 喃呢:太长了!背不下来! 法比:那就光说please。 几个女学生跑过来,惊慌失措:法比,徐小愚要闯祸了! 法比:怎么了?! 刘安娜:她好像把机油倒在两个日本兵身上,要点火! 法比两手撑着地道边沿,从里面跳出来。 教堂/厨房后面 日/外 法比和喃呢跟着几个女学生跑来。 法比冲到柴草房门口,使劲推门,推不开,他退后几步,一个箭步上去,用肩膀去撞门。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日/内 门被撞得在门框上颤抖。 徐小愚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眼泪继续流淌) 我们才十四岁,最小的还不到十四岁,我们怎么招惹你们了?你们非要把我们包围起来?我妈怎么招惹你们了?你们要让她老来无依无靠? 门被法比撞开了。 徐小愚把火柴向日本哨兵抛去。 稻草忽地一下着了。法比扑上去用双脚飞快地踩着火苗:快出去! 浓烟升起,所有人都被浓烟遮掩,从浓烟里传出各种嗓音的咳嗽。 火被扑灭了,满满一屋子的烟。 教堂/厨房后面 日/外 浓烟灌进院子,法比把徐小愚拉出柴草房的门,两人都剧烈地咳嗽着:你想干什么? 徐小愚摔开他的手,不做声。 法比:外面全是日本兵,他们这一刻就能进来!再说,要是他们死在这里,让那些日本兵发现,他们报复起来,神父和教堂不都遭殃了吗? 刘安娜:幸亏法比救了火! 法比:救火的不是我,(指着柴草房) 是他们的尿。这两天他们的尿都沤在稻草里,草不好烧。要不那么多机油浇上去,谁也救不了这场火。 女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法比,日本兵把我们围在教堂里,就为了让我们一个都跑不了,到时候都去参加那个军官晚会?” “法比,你不是说,孟书娟的爸爸去跟小日本通融,保证不让我们去吗?” “那是个什么晚会?为什么还要用哨兵把守我们?!” …… 法比:你们听我说!大家冷静!谁说你们非要去参加那个晚会?你们也不想想看,我和英格曼会让你们去参加那种混账晚会吗?我跟你们打保票,保证把你们平平安安地送出南京,小日本他一根毫毛都不要想碰你们! 书娟出现在法比面前:你一直在瞒我们,骗我们。(她转身向大家) 他打保票把我们平平安安送出南京?怎么送?他连把我们送出大门的本事都没有!他连自己出大门的本事都没有!你们叫他出去试试!当时他怎么说的?他叫我们什么都不要怕,说这四面墙就是美国国界,美国国旗一插,小日本在路口看见就向后转,小日本进到这里面,进来就等于进犯美国。都怪我们当时信了他的话!要不然我们可以跑到安全区,找国际委员会,让他们保护我们! 法比:日本兵天天到安全区去,把女人成批带走,国际委员会一共二十二个人,就算他们不吃不喝不睡,也保护不了近三十万万难民啊! 书娟:那怎么也比做人家嘴边一口唐僧肉好! 女学生丁:当时我们就不应该信法比的话! 徐小愚:法比,你现在跟我们说实话,我们还能不能出去? 书娟:要我们去参加那个晚会,还不如现在就从教堂冲出去,看那些日本兵怎么样! 刘安娜:对,冲出去,看他们敢怎样! 女学生丁:他们会开枪吗? 徐小愚:开枪就开枪! 法比:吵完了吧?行,我同意你们冲出去。不过怎么冲,做笨蛋冲出去,还是做聪明人冲出去,大有讲究,是不是?你们来看看,聪明人该怎么冲出去。 教堂/院子 日/外 女学生们站在地道四周。 法比手里拿着一盏小煤油灯,从地道坑沿慢慢下去。 法比:(轻声地) 你们跟着我,一个跟一个,眼睛都看着我手里的灯。你们现在练习练习也好,省得到时候会出错。 教堂/地道入口 日/内 法比的脚踩着坑壁上挖出的阶梯,灵活地下到地道里。 一双双穿学生黑皮鞋的脚跟着下来。 不知是谁的脚踩滑了一下,发出轻声惊叫。 微弱的灯光照着一个跟一个弓腰行进的女学生。 法比:(小声地) 从这里出去,就是围墙外面那片小树林。现在大概还差七八米,就能打通了。万一孟书娟的父亲跟日本人通融不成功,法比还给你们准备了这条出路。这条出路风险大,是从日本兵的巡逻路线下面穿过去的。出口在树林里,只要你们小心,不弄出响动来,我想法子把日本兵的注意力吸引到大门口,你们一定能冲出去。 女学生们的眼睛在昏暗里闪动着。 法比:(小声地) 看见没有?法比这个人没什么好处,最好的一点,就是喜欢做最坏的打算。这些天,我们都是晚上开工白天睡觉。 徐小愚:那我们学生白天来上工! 刘安娜:人多挖得快一点! 法比把油灯递给紧跟他的书娟。 法比:传给下一个同学。 油灯在一个个女学生手里往洞口传。 教堂/厨房后面 日/外 秋水抱着那根小臂粗的木棒,坐在柴草房门边打瞌睡。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日/内 两个日本哨兵的脚在地面上磨着。 日本哨兵甲累得精疲力竭,满头大汗。他向旁边一歪,闭上眼睛,像快死的鱼一样大口喘气。 日本哨兵乙用胳膊肘使劲捣了捣同伴,让他看自己的成果:日本哨兵乙脚上的绳子只剩下一根了。 教堂/英格曼的露台 日/外 英格曼披着厚厚的起居袍,扶着栏杆,虚弱地看着女学生们用盆、簸箕、筐子向后院传递泥土。 天下着小雨,女孩子们头发被打湿,显得更黑,贴在脸上,把脸衬托得更加洁白。 英格曼似乎被这个场面打动了。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日/内 日本哨兵乙的那双脚用尽全部生命力在地上摩擦,最后一环绳索只剩下几根麻线纤维了。 他的脸上全是汗珠,累得龇牙咧嘴。 教堂/院子 日/外 雨珠从书娟的头发上滴进衣领,她却没感觉,用两手架起一个取景框,观看雨幕中劳动的同学们。雨幕使每个人的身影显得朦胧。 她的取景框里出现了浑身湿透的法比,向大家挥着手,动作很大,但嗓音还是压得很低:(压低声音) 雨下大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女学生们陆续停下劳动,疲惫地拖着泥泞的鞋子往厨房方向走去。 法比向仍然在用取景框观看的书娟使劲挥手:你还在那干什么?!快去休息!雨停了还要上工! 教堂/厨房后面 日/外 秋水两手拢着袖子,缩坐在窗下已经睡着了,雨滴从棚子上的草顶落在地上,滴答滴答的声响对于她仿佛特别催眠。 她身后的窗子玻璃上,露出日本哨兵乙的脸。他向外张望着,终于看到窗下的秋水的脑袋。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日/内 日本哨兵乙用头磕碰着窗子,一面发出呜呜的声音。 秋水猛地回过头,惊恐地盯着他。 日本哨兵乙示意她开门。 特写:稻草下,露出一截磨断的麻绳。 教堂/厨房后面 日/外 秋水盯着窗内的日本兵,疑惑而害怕。 日本哨兵乙又用头顶磕碰了几下玻璃,碰得叮当响。 秋水犹豫着掏出钥匙,打开锁在门别上的铜锁。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日/内 日本哨兵乙一步蹿到门后。日本哨兵甲盯着同伴,两人点点头。 秋水一面开锁一面发牢骚:(画外音) 你撞死就撞死,死了拉倒,就是不要死在我当班的时候!撞死算我的责任! 日本哨兵乙站在门后,虽然两手还被绑在背后,但全身都做好偷袭的准备。 门开了,日本哨兵甲的脸从稻草里露出来,他旁边的稻草里露出一顶军帽,似乎他的同伴仍然躺在稻草里。 秋水诧异地盯着日本哨兵甲和他安安静静的“同伴”,而那个真正的同伴却从她身后轻手轻脚地逼近上来。 秋水的手把军帽下的稻草扒开,傻眼了,下面是一个破罐子。她还没反应过来,她后面的日本哨兵乙狠狠给了她一脚。她毫无防备,顿时来了个嘴啃泥,倒在地上。 日本哨兵甲也从稻草里跳出,扑向秋水,秋水尖叫起来:救命啊!救命! 她刚爬起来,欲往门口跑,被日本哨兵甲的腿使的绊子再次绊倒。 秋水:救命! 日本哨兵乙的脚一下踩在秋水背上,秋水顿时感到呼吸困难,喊不出声了。 教堂/大厅门口 日/外 法比正要进大厅,听见女人的叫喊声,扭转过头,四处巡视。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日/内 日本哨兵甲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躺下来,挪到秋水面前,把被绑起来的双手送到面前。 秋水挣扎着,日本哨兵乙更加往踩在她背上的脚下力。 秋水被踩得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她朝眼前的那双反绑的手看去,那双手的手背和腕子上长着黑茸茸的毛。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焦急地东寻西觅,企图从雨声中搜索那个女人的叫声。 厨房屋檐下,一溜儿盆盆罐罐,大桶小桶盛接着从屋檐上流下的雨水,每个容器都发出不同的音阶。 法比瞪着眼:一切似乎都没有异常啊。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日/内 踩在秋水脊梁上的军靴狠狠地捻动着。 秋水疼得脸容宛若他人,一线鲜血从她嘴角流出。 秋水的两臂吃力地抬起,开始用她蔻丹斑驳的手指甲替日本哨兵甲解着绳索的死结。 她痛苦地转过脸,向踩着她脊梁的日本哨兵乙呻吟一声:用不上力气……你让我起来,我才能解啊…… 日本哨兵乙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犹豫着抬起脚,站在她身后。 秋水用手背擦了一下流到下巴上的血,坐起来,用力用心地解着。 特写:绳子大的结成了死结。 秋水:(衰弱地) 你们两乱拽乱扯,结子越拽越紧,解不开了! 特写:秋水的指甲断了,指头也变得血淋淋的,但还是解不开。 教堂/大厅 日/内 法比走进大厅,四处观望。 四周静谧,也没有任何异常。 教堂/厨房后面 日/内 日本哨兵乙发出呜呜呜的猛兽般的啸吼。 秋水向他抬起自己血淋淋的手指:我们的手指甲不是做这个的! 日本哨兵乙在她身后狠踢她一脚。 秋水只得用牙齿去咬,仍然徒劳。 日本哨兵乙一再地向秋水的脊梁玩命地抡起脚。 每被他踢一脚,秋水嘴里就喷出一股血。 她的手和嘴巴都没有力气了,只是趴在地上,抽搐着,呕出一股股的鲜血。 日本哨兵乙干脆双脚站到她的后背上。 秋水开始大口喷血。她面前的稻草上,一片鲜红。 日本哨兵甲也感到恐惧了,看着那摊血泡透了稻草,站起身,向门口一点点挪去。 日本哨兵乙扭过头,看着马上要逃出门的同伴,愤怒地呜呜着,但同伴还是跑出去了。 日本哨兵乙看了一眼躺在血泊里的秋水,向她示意,让她把他嘴里堵的毛巾扯出来。 秋水只是衰弱地看着他。 日本哨兵乙呜呜地在毛巾下发脾气,但秋水不懂得他要干什么,微弱地摇摇头。他再次向她的胸口狠狠跺了一脚。 秋水哇的一声喷出大口鲜血。 日本哨兵乙走到门口,将嘴里的毛巾的一头挂在门别上,一截一截地把超长的毛巾扯出来,舒适地喘出一口气,然后向秋水走来。 他伏在已经奄奄一息的秋水身上,笑了一笑,低下头,开始用牙齿撕咬秋水领口的纽扣。 一个纽扣很快被他撕咬开了。 秋水用最后的生命力挣扎打斗。 日本哨兵乙猛虎一般用整个身体扑住秋水,用他那副兽类的牙齿把秋水的旗袍前襟一下撕开。 秋水:(微弱地) 救命!……来人…… 日本哨兵乙把自己的嘴部压在秋水的嘴上。秋水左右拧动着头颅,但日本哨兵乙的力气远大于她的。 秋水的挣扎减弱了。 “刺啦”一声,她的旗袍前面的一半被日本哨兵乙的嘴巴完全撕下来。 教堂/厨房后面/柴草房 日/外/内 法比走过来,见柴草房门口没有人把守,门也没有上锁,他轻手轻脚来到窗前,背贴着墙壁,往窗内看去,一个日本哨兵不知去向,另一个压在秋水身上。 法比飞快地拿起秋水坐的那个木凳,一下推开门,照着日本哨兵乙砍去。 日本哨兵乙被木凳砍翻在地。 法比扑上去,一手再住他的军装前襟,一手再抄起那个木凳,狠狠向那个在地上扭动的脑袋砸去,一下、两下、三下……板凳散架了,稀里哗啦地散在血肉模糊的脑袋上。 他赶紧跑过去,发现秋水满脸是血,衣服已经被撕咬开来。 他用手指试了一下她的鼻息,她已经死去了。 他愣愣地看着她的脸,眼睛大大地睁着。他用手替她阖眼睛,但眼睛却怎么也不肯闭上。 稻草上有两根断了的麻绳,他掀开稻草,用手摸着被那两双脚磨得油光锃亮的地砖。他拿磨断的绳子分析着。 教堂/地窖/女人一隅 日/内 玉箫一手捏了根绣花针,另一只手捏着玉墨的手,那手掌上有好几个水泡。玉箫把绣花针放在蜡烛的火苗上烧了一下,抬起头看着玉墨:把头转过去。 玉墨:我又不怕。 玉箫:我怕。我粗手笨脚的,在你细皮嫩肉上动针!快转头啊! 玉墨把头转过去。玉箫手上的针一动,玉墨的眉心一抖。 教堂/地窖/女学生一隅 日/内 十几件校服被挂在拉布帘的绳子上。 女学生们穿着内衣内裤,相互用毛巾擦身。 只有书娟一个仍穿着湿衣服,伏在被砖头挡得只剩一条缝的透气孔往外看。 刘安娜:书娟,来擦一把,不然要伤风了。 突然,她从透气孔看见一双日本军靴闪过。 书娟一下子跳起来,撩开帘子,来到女人们的一边。红绫和另外两个女人在打麻将,大部分女人都在熟睡。 玉墨躺在熟睡的玉箫和喃呢之间,听见书娟的脚步睁开眼睛,立刻留神到女孩的紧张神色,用目光跟踪她:怎么了? 书娟瞥她一眼,不说话,走到另一个透气孔,向外看去。 从书娟的角度,能看见屋檐下接雨水的锅碗瓢盆,一个盆子翻倒了。 教堂/厨房 日/外 法比走进来,看见一串泥污的军靴脚印印在地板上,地窖入口是打开的,从里面传出女人们的谈话声。入口四周的地板上,都印着那双军靴的脚印。 法比紧张地分析着。 书娟从地窖的入口出来。 书娟:我看见那个日本兵跑过去了。 法比:你看见了?! 书娟:嗯! 她从地窖入口蹬上来,向厨房门口走去。法比焦虑地跟在她后面。 玉墨也从地窖入口爬上来了:出什么事了?! 法比回过头,指了指地板上的军靴脚印。 玉墨恐惧地看着:那些脚印从门口延伸到地窖口端,似乎打了几个转,又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向门口延伸而去,延伸到外面的雨地,消失得毫无踪迹。 法比:他跑不了。 玉墨:为什么? 书娟也看着法比,纳闷他的信心是哪里来的。 法比:他们把拴脚的麻绳在地上磨断了,手还绑着呢。 玉墨:他一叫唤,墙头外的日本兵就听见了啊! 法比:他没那么笨;他知道墙里的人会先听见他叫唤。他还怕我们把他乱棍打死呢!(他停顿了一下) 不过…… 玉墨:不过什么? 法比:说不定他就那么笨,担着给我们乱棍打死的风险也要叫唤。 玉墨:我去把姐妹们都叫上来,里外里地找,地缝、砖头缝、地板缝,都搜一遍。反正教堂就这么大的地方,不信他是孙猴子,变个蚊子藏到谁的耳朵眼里! 第二十三集 南京街道 日/外 雨中的劫后之城显得更加荒凉鬼戾。 一辆福特轿车开过来,溅起地上的泥水。 福特轿车内 日/内 威尔逊医生驾驶着轿车,车后座上坐着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男孩脸上都是血,微弱地呻吟。老太太脸上留着泪,轻声哄孩子:乖,啊?马上到医院了,大夫给你上药,就不疼了,啊?杀千刀的小东洋鬼子!我们孩子才五岁,招惹他什么了? 两个披着雨衣的日本兵突然从路边跳出来,上着刺刀的枪口对着福特轿车。 威尔逊:(急忙打开车窗) (英文) 车上有伤员,必须马上抢救! 日本兵:(英文) 回去! 威尔逊:(愤怒地吼叫起来) (英文) 这里是安全区,你们怎么能随便拦路?! 日本兵:(英文) 回去! 威尔逊一横心,猛一踩油门,车子向前冲去。 日本兵们同时开枪。 受伤的孩子哭起来。 老太太把身体俯下,呵护孩子。 威尔逊只得停下车,推开车门,跨出去。 安全区/马路 日/外 两个日本兵从后面跑步上来,刺刀对准威尔逊:(英文) 回去!禁止通行! 威尔逊指着路边的挂在绳子上的一溜白底红徽小旗子:(英文) 你们瞎了吗?看见这些标记了吗?你们这是在安全区界内!我的车上有一个被日本兵刺了三刀的五岁儿童! 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呼救:救命! 另一个女孩子的惨叫也传出来:畜生! 威尔逊愣了一下,转脸看着两个日本兵:(英文) 你们拦住我的车,无非就是怕你们的好事被打扰! 威尔逊扭头回到自己的车里。 两个日本兵以为他放弃了,放下了枪。 福特轿车内 日/内 威尔逊:(扭过头对老太太) 卧倒。我要冲过去。 他一拉手挡,向前面冲去。 两个日本兵赶紧又抄起枪,边追边开枪。 车子飞快地向前驶去,女孩子的惨叫近了。 威尔逊向惨叫的方向扭过脸,惊呆了:一个连的日本兵在雨中将二十多个十四五岁到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按在湿漉漉的泥地上:(英文) 住手! 日本兵们回头看看这个脸色煞白的西方人。 威尔逊:(英文) 你们还是人吗?! 从后面追上来的日本兵把刺刀对着威尔逊的脸。 一个只穿着兜裆布的日本兵跑过来,将一件雨衣蒙住轿车的车窗。 威尔逊的视野顿时一片黑暗。 日本兵们爆发一阵兽性的大笑。 他拉着门把,打算推开门,但日本兵们在外面将门紧紧抵住。 后排座上,老太太搂着小男孩恐惧地瞪着眼睛,并不清楚外面在发生什么。 老太太看了一眼孙子,发现他已经沉入昏迷,惊叫起来:小虎子!小虎子!医生,你看孩子怎么了! 威尔逊回过头,看了一下小男孩,一咬牙,驾车冲出去。 雨衣被车甩下去,他再次回过头,看了一眼他无法救援的受难的女孩子们,眼里充满恨、愧疚和无望。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天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日本哨兵甲蹿进门,闪到门后面。 他的双手仍然被反绑,嘴巴仍然被紧紧堵住。 他机警地环视这间大屋:门对面摆着一个粗糙的木头架子,大部分架子上放着装订完毕、捆扎起来的《圣经》小册子,地上和案子上到处散落着印了圣经文字和插图的纸张。 隔着一条两边带冬青的甬道,工场对面就是教堂大厅的侧门。 他听见脚步声,从门缝里往外看,法比和玉墨跑进了大厅。他迅速转过脸,搜寻着可以利用的物件。 他看见地上散落的碎玻璃,眼睛亮了,用肩膀把门轻轻推上,向那些碎玻璃走去。 他蹲下来,被捆绑在身后的手非常艰难地摸索着地上的玻璃。 他刚把一块玻璃拿起,它又掉下去。他干脆坐到地上,总算把玻璃拿稳,极不得劲地开始用玻璃碴子切割绑住他两只手的绳子。 教堂/大厅 日/内 法比和玉墨以及书娟各自拿了一件武器:铁锨、煤铲、擀面杖,警惕地巡视着大厅的各个角落。 雨天的教堂大厅,到处都是阴影,似乎每个阴影都可疑。 法比领着书娟和玉墨巡视长椅与长椅之间,椅子下面。 他们小心翼翼地查看柱子后面,雕塑后面。 法比的手撩起窗帘,查看窗帘后面。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日本哨兵甲仍然在艰苦卓绝地用玻璃切割绳索。 特写:绳索的一根纤维被割断。 他累得动不了了,仰着头喘息,额头和鼻尖上亮晶晶地冒出一层汗。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 日/内 玉墨和法比从楼梯口走来,推开图书室的门。 教堂/大厅/楼梯 日/内 书娟犹豫地站在楼梯口,犹豫了一瞬,转身向楼下跑去。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日本哨兵甲咬着牙,用那块玻璃使劲割着绳索。突然,他眉头一抽—— 特写:玻璃割破了他的手指,血滴立刻聚成颇大的血珠,汩汩流出。被血弄得很滑溜的手指怎么也拿不住玻璃片,玻璃片落在小小的血泊里,那只血淋淋的手不屈不挠地一再将它捡起。 突然,他听见脚步在雨地上溅起的噼噼啪啪的声响。 他蹭地一下从地上站起,向一个木头架子后面蹿去。 从他有限的视角,我们看见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提着擀面杖的书娟。 她慢慢走进来,一边四处查看。 日本哨兵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中国小姑娘,又看了一眼地上那小小的血泊。 书娟的脚从血泊旁边走过去,向木头架子靠近过来。她非常谨慎,把擀面杖当枪,以它开道,打在木头架子上,打在一捆捆的小册子上和纸张上。 日本哨兵甲从木头架子的一头轻轻向另一头移动,然后转过拐角,脊背靠在一摞捆扎起来的圣经宣传传单上。 书娟突然发现地上的血迹,赶紧走过去,蹲在地上,打量着。 日本哨兵甲看见她的反应,紧张无比地做好袭击的准备。 教堂/大厅/回廊 日/内 法比和玉墨在寻找书娟:书娟!书娟!刚才就不该让她跟着我们!这个孩子跟一般孩子不一样,胆子大,又受不得刺激。 玉墨:走,到钟楼上看看,我好几次看见她往那上面爬! 两人从楼梯上跑上去。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书娟思忖着走到屋顶阁楼的出入口下面,抬头看着那个方形盖子,思忖着。 大约她认定逃亡者不会爬到那上面去,慢慢倒退着走开,又一次看着地上的血,以及那块沾着血的玻璃碴。 日本哨兵甲紧盯着她,浑身运气。 书娟向他隐蔽的这个木头架子移动。 日本哨兵甲突然出脚,书娟被狠狠地绊倒在地,失声叫喊起来。 日本哨兵甲从木头架子后面蹿出去,把架子向后使劲推去,把倒在地上的书娟紧紧挤在木架后面。 书娟:法比!快来!小日本在这里! 日本哨兵甲抬起脚狠狠往书娟的头上跺去。 书娟被跺得一头泥泞,她拼命躲避,挣扎,但身体被木头架子钳制住,动弹的余地很小。 日本哨兵甲用胸口和肩膀推着捆扎起来的《圣经》和传教册子,把它们推到木架前面,抵住木头架子。 书娟:法比!他在这里! 日本哨兵甲慌了,赶紧向门口跑去。 教堂/院子 日/外 日本哨兵甲从圣经工场里跑出来,四面张望一眼,跌跌撞撞地向院子深处跑去。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工场的门被关上了,光线暗下来。 书娟被紧紧挤在木头架子和成捆的传教册子和墙壁之间,拼命挣扎叫喊:(英文) 来人啊!救命! 教堂/地窖/女人一隅 日/内 从透气孔传入的书娟的喊声显得非常微弱,但是女人们还是醒来了。 红绫:好像有人在叫!你们阿听见了? 喃呢钻到被子下:吓死人了,大白天都有索命的鬼! 玉笙等迅速爬起来,从透气孔留出的一条缝隙向外看。 教堂/钟楼 日/外 法比和玉墨站在雨里,焦急地四处巡视。 教堂/院子 日/外 日本哨兵甲跑到地道跟前,发现地道口消失了,但仔细打量,他看出了端倪。他用脚踢开一层泥巴,露出下面一个木头盖子。 教堂/圣经工场 日/内 书娟使劲地挣扎着,一摞纸张从木头架子上落下,砸在她头上,她失去了知觉。 教堂/大厅 日/内 法比和玉墨从楼梯上跑下来,向侧门跑去。 教堂/院子 日/外 玉笙和红绫以及玉箫从厨房里跑出来,正看见从大厅侧门跑出的玉墨和法比。 红绫:刚才还听见有人喊叫的呢! 玉笙:喊的是不是洋文呢! 玉墨:(看着法比) 日本兵会不会把小丫头…… 法比:(打断她) 会!怎么不会?羊圈里拱进来狼了,什么事情不会出?!你们去把大家都叫起来,几个人凑一伙,找!孩子要找到,那个日本兵也要找到,一定不能让他逃出去!万一他跑出去,我们挖了这么多天的地道是白费工夫,你们和学生们都逃不掉了!再说他还晓得那个日本兵是我给打死的,日本兵报复起来,不单单跟我算账,连英格曼神父的老命都难保! 法比的逻辑推理启发了女人们恐惧的想象,一个个都傻了。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居所/楼梯 日/内 日本哨兵甲蹑手蹑足地登上楼梯。 他来到英格曼卧室的门口,轻轻地用肩膀把门推开一条缝向里面看去。 从门缝里传出的是英格曼的咳嗽声和女中音歌唱的舒伯特的圣母颂。庄重而温婉的音乐和老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声冲突着却又和谐着。 门缝在他的肩膀推动下渐渐扩大,他随之看到英格曼背对着门口坐在壁炉前的扶手摇椅上,一头白发从椅背上露出,由于咳嗽而大幅度地震动。 他蹑手蹑脚地从门缝里进入房间,眼睛四处搜巡——这是一间很大的卧室,壁炉上端的墙上挂着一幅圣母抱着圣婴被七个圣人环绕的油画;另一面墙上,挂着圣母搂抱着耶稣尸体凝视苍天的油画。所有家具都庞大沉重,并且中西合璧,十分古旧。 老神父似乎全力在对付自己的咳嗽和气喘。 日本哨兵甲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个盘子,里面放了半块馒头,一个土豆。他的目光被那点食物紧紧牵拉住。 老神父动了一下,他赶紧把注意力收回,紧盯着老人的背影:神父伸出无力的苍老的手,从扶手椅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一块毛巾,擦了一下嘴巴。等他把毛巾放回茶几时,白色毛巾上染了一抹血迹。 这血迹也立刻吸引了日本哨兵的注意:他的对手是多么孱弱! 英格曼开始轻轻晃动着摇椅,白发苍苍的头颅垂危地靠在椅背上。 日本哨兵甲的眼睛又看见靠近门的一个打开的维多利亚式秘书案,上面搁着一把剪刀和几封拆开口的信。 英格曼:想干什么就干吧。 日本哨兵甲猛地向英格曼回过头。英格曼保持着面对壁炉的主体,轻轻晃动着摇椅。 英格曼:对我,你想干什么都可以。想杀,想抢,请自便。我老了,病这么重,杀我是比较省力的。 日本哨兵甲愣愣地站在那里。他的潜行甚至潜意识都被老人看透了。 英格曼无比吃力地扶着椅子站起身,又慢慢转过脸: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脸上没有惧怕和敌意,只有轻微的厌世和对对手的淡淡的轻蔑。这是一张超越人间一切情绪和感情的面孔。 英格曼:(改为英文) 我的话你不懂,对吧? 日本哨兵甲摇摇头。 英格曼拿起他靠在壁炉旁边的拐杖,以不稳的步子向日本哨兵甲走来,眼睛里有一种冷酷的公正。 日本哨兵甲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 英格曼微微一笑,摇摇头:(英文) 你不会是怕我吧? 日本哨兵甲懵懂地看着他。 英格曼却走到秘书案前面,拿下一本日语英文字典。 英格曼:我是十多年前第一次去日本的时候买的。(他把字典向日本兵扬了扬) 那时候我想学日语,我觉得它那么礼貌,那么有趣,那么具有表达能力,在舌头上跳荡,富有强烈的节奏感。而且世界上第一本小说,就是一个日本作家写的。 他蹒跚地往摇椅前面走,呻吟着坐下去,慢条斯理地翻动着字典。 教堂/圣经工场 傍晚/内 书娟苏醒过来,发现天色已暗。 她运了一口气,想把木头架子推开,但是一场徒劳。她急促地喘息着,屏足气力叫喊起来:(英文) 来人! 教堂/院子 傍晚/外 玉墨听到了细弱的呼喊。 书娟:(画外音) (英文) 救命! 玉墨:(对玉箫和玉笙) 哦,好像在那边! 她们向前院跑去。 教堂/院子 傍晚/外 法比一无所获地从后院走过来,站在雨里,不知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他扭头看了一眼英格曼卧室外的露台,似乎想到了什么。 教堂/英格曼卧室 傍晚/内 英格曼还在跟日本哨兵甲谈心:我这个人喜欢琢磨语言,我的爱好就是学习语言,因为我觉得语言能代表一个民族的性格。从语言,能分析一个民族的心理。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掌握日语,这场战争就爆发了。看到日本兵每到一处,中国人就倒下一片,那么多尸体,南京哪里有那么多的泥土去掩埋呢?你们也不想想,日本这个民族,将来怎么向世界交代呢?你们的天皇,怎么面对世界?所以我开始怀疑你们那么斯文礼貌的语言有悖于你们的民族性格,也不能象征你们民族的心理,你们的心理非常黑暗,是个黑暗的大谜团。我不再梦想学习日本语言了。 他气喘吁吁地诉说着:你的父母,是种田的? 日本哨兵甲看见英格曼的手指着字典上的“家”字,又翻出一个“农”字。 日本哨兵甲慢慢点点头。 英格曼:我记得日本的农人都很善良,很质朴,日本的乡村是全世界最宁静的地方。 一面说着,他翻了一页字典,上面是日语和英文解释的“善良”一词和“宁静”二字:可是你们在中国杀了这么多人,做出这么多邪恶野蛮的事情,我感到非常失望。 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中国字:“杀”、“抢”、“奸”、“暴力”,然后在这些词汇上画上叉,又写下一个“伤”字。他指指“伤”字,又指指自己的心口,再指指抱着儿子尸体求助苍天的圣母。 日本哨兵甲瞪着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老人灰蓝的眼睛里汪起眼泪。他又抬头去看画里的圣母,圣母的失望和伤痛令人震撼。 法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画外音) 神父! 日本哨兵甲噌的一下蹿向门后。 法比推开门,看着坐在案子前面的老神父。 英格曼沉着地看着法比,眼睛的余光瞥见门后面站着的日本兵。 日本哨兵甲狠狠地瞪着英格曼,出于绝望,也是表示威胁。 法比:孟书娟来过你这里吗? 英格曼:没有。 法比一筹莫展地看着老神父。 英格曼:怎么了? 法比:那两个日本哨兵……我把他们关在厨房后面,今天跑了一个,孟书娟跟着我找他,没有留神这孩子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英格曼看见日本哨兵甲的额头上渗出汗来,他使劲摆动下巴,意思是让英格曼把门关上,或者把法比打发走。 英格曼:我当时就不答应你把他们关起来。现在恶果出现了吧?就算一个老人什么都不好,经验还是好的。 楼下传来玉墨的嗓音:(画外音) 法比!找到书娟了! 突然的松弛使法比几乎瘫软。 英格曼:太好了!快去看看孩子,是不是受伤了! 法比慢慢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日本哨兵甲和英格曼都一动不动,听着法比的脚步声在木头楼梯的台阶上渐渐远去。 日本哨兵甲抽风似的用肩膀将门关上,顶死。 英格曼慢慢往回走: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他轻轻拍了拍脑门) 老了,刚发生的事情总是记不住。过了新年,我就七十一岁了,中国古话说,人过七十古来稀。你不杀我,自然规律很快也会杀我。不然你杀了我这个古来稀,照样留下一个杀人记录,不合算,是不是?假如说,你们杀人有配额的话,你就浪费了一个配额在我身上。 日本哨兵甲向桌子走去,眼睛盯着盘子里的残剩的食物。 英格曼注意到他饥饿得发直的目光,晃悠着站起来,撑着拐杖来到桌前,拿起那个盘子:不好意思,是剩下的。而且是一个晚期肺结核老人剩下的。(他拍拍椅子) 坐下吃吧。 日本哨兵甲发出呜呜的喉音。 英格曼:哦,忘了。 他毫无芥蒂地把这个日本兵嘴里的堵塞物扯出来。 日本哨兵甲非常惊讶这个西方老人的坦诚和信赖。他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一直盯着英格曼。 英格曼:(日语) 请坐。 日本哨兵甲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英格曼无力地做了个“请便”的姿态,晃悠着向壁炉走去。 他在壁炉的奄奄一息的火上加了一块柴火,不经意地回过头,见日本兵把脖子伸在盘子上,如同牲口一样啃噬着盘里的食物。他恶心地却又是悲悯地默默叹一口气。 柴火被燃起来,金色的火苗在潮湿的昏暗里显得那么难得可贵。 日本哨兵甲回过头,看着老人又开始了一轮新的剧烈咳嗽。等到英格曼终于平息下来,这个日本兵也舒出一口气。 老人仍然是以他的脊背朝着世界,毫不设防地把头仰在椅背上,慢悠悠地晃着摇椅,然后拿起他正在读的那本书。 教堂/厨房 傍晚/内 书娟坐在长餐桌前,两手焐在一茶缸热水上。所有的女学生都围在她身边安慰她或问长问短。 徐小愚:当时你怕吗? 书娟想了一秒钟,点点头。 刘安娜:那你的鼻子怎么好好的? 书娟似乎不明白班长的意思,瞪着她。 刘安娜:你一害怕鼻子不就会流血吗? 女学生丁:受了刺激也会,是吧,书娟? 书娟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又看看手,一脸的不解。 法比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玉墨。 法比关切和焦虑的目光比任何问候的话表达的都多。他笑呵呵地上来,手很重地胡乱撸了撸书娟的短发:我就知道你没事啊!不过把她们担心坏了! 红绫:算了吧,现在你还一脸的担心! 法比:我?我是为那个小日本担心,我晓得这小丫头力气大,手脚重,怕她不当心把那个小日本打死了。你没把他打死吧? 人们的忧心被法比的话缓解一些,有的脸上也露出笑意。 书娟:他往院子里面跑了。 法比:只要这丫头没把那个小日本打死,我们还是要继续找,非把他找到不可,要是让他从这院子里跑出去了,他会带一大帮小日本回来祸害我们。 教堂/英格曼卧室 傍晚/内 日本兵吃完了,慢慢走到英格曼面前,把他被反绑的双手出示给老人。 英格曼:哦,你的手指头破了。 英格曼打开茶几的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块干净的手绢,他用牙齿把手绢撕开,撕下一条一条,给那个被玻璃割破的手指头包扎。 日本哨兵甲:No,No! 英格曼:为什么不?伤口还在流血呢。 日本哨兵甲用力扭动了一下两个被紧紧绑住的手腕。 日本哨兵甲:(生硬的中文) 释放。 英格曼:什么? 日本哨兵甲:释放! 英格曼:(碰了碰绳子) 你想让我释放你,把绳子给你解开?(他摇摇头) 假如说逮住一头老虎,喂它是应该的,但是打开笼子给它自由是不可以的,对吧?一打开笼子,我就等于跟老虎一块伤害人。 日本哨兵甲:(生硬的英文) Please! 英格曼:(冷静地摇头) (英文) 对不起,不行。不错,你还略微懂一点英文,我们可以谈心了,对吧? 日本哨兵甲虎起脸,低吼起来。 日本哨兵甲:Please!Please! 英格曼:没关系,老虎吗,总是要吼叫的。你吼吧,把人吼来了,可就不怪我了。 柴火下的灰烬塌了,发出啪嗒一声,日本哨兵甲坐在法比常坐的凳子上,把自己的湿透的脚伸过去。 英格曼:我这里还算舒服吧?这样的冬天,又下雨,能有这么个暖和干燥的地方,要么活要么死,都够享福的,是不是?所以我很满足,在这样舒服的地方慢慢死去。也许呢,(他看着他) 你会让我快快死去。不管怎样,都很舒适。你要愿意,就在这个屋子里待下来。我可以省下一半粮食给你吃。 日本哨兵甲懵懂地看着他。 英格曼拿起纸张,写下几个汉字:“欢迎留下”他把纸张亮给日本兵,又指指自己的脚下。后者还是不明白。老人拿起日英字典,翻到一页上,用手指了指那上面的字:你住下,这里。我(他指着自己,又翻一页词典) 保密,嗯? 老人慢慢站起,拄着拐杖走到浴室门口,进去,撩开浴缸上的淋浴帘子:秘密。嗯? 日本哨兵甲看看里面,看看老人,半信半疑。 法比的嗓音再次响在门外,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画外音) 神父! 英格曼一惊,呛了一口冷风,又咳嗽起来。 日本哨兵甲迅速藏进浴室,钻到浴帘后面。 法比推开他卧室的门,英格曼咳嗽咳得涕泪纵横。 法比焦虑地看着弱不禁风的老者,恨不得替他使劲,替他咳。 英格曼一边咳嗽,一边指指壁炉前的凳子,邀请法比坐下。 法比仍然那么瞪着眼睛看他一阵比一阵紧地咳嗽。 英格曼:你别那么……等着……你每次等着我咳嗽,我……就急,更咳得没完没了!你吃饭,人家要是站在面前等你,你还吃得下吗? 法比:我没有等着,我不急,您慢慢咳。 说着他转过身。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傍晚/内 浴帘后面,日本哨兵甲也在紧张地听着老人的咳嗽声。 特写:他被反绑的双手紧握拳头,每一声咳嗽都使那拳头握得更紧。 他的脸由于过分紧张而变得痴呆,不知他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还是为老人着急。 他从浴帘的缝隙看出去,看到洗脸台上放着一把剃刀,一把梳子……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法比坐在凳子上拨弄着壁炉里的木炭:孟书娟找到了。在圣经工场里找到的。她说她看见那个日本兵往院子里面跑了。 英格曼已经处在咳嗽的尾声,疲惫地喘息着。 法比:我顺着围墙找了几圈,没发现他逃跑的痕迹。 英格曼:逃跑会有什么痕迹呢? 法比:他双手给捆着,要说上树爬墙是不容易的。翻墙没有手怎么行? 英格曼:说不定他把绳子解开了。 法比:不可能。那个拴法谁都解不开。那帮女人里,有个叫玉笙的,她的过房爹是大户人家的打手,就是她教我那么拴的。没有刀子剪子,想自己松绑,那是妄想。就是有刀子有剪子,没人帮他,也难。那绳子,好家伙,九股麻线拧成一股,他要是戴着这绳子去见阎王,小鬼都别想把他松绑! 英格曼不自禁地看了浴室一眼:只要他不出这个院子,就算是保住了你那条地道的秘密,是不是? 法比:他没出院子?那他能到哪里去?院子就这么大,我们都找遍了。 英格曼:我是说,关键就是,必须阻止他从院子里出去,对吧?只要他不出去,你的最后一着棋就不会被他叛卖,你就可以在所有步骤都失败之后,实施最后的逃亡计划。 法比:是的。不过…… 英格曼:(手势制止他) 所以只要把他关在这里面,不让他出去,学生们就有可能按照你的计划脱险,尽管那个计划本身就非常危险,对吧? 法比:对。 英格曼:那群女人,包括那个有着不可抵挡的诱惑的女人,统统都有可能脱险,是吧? 法比:……是。 英格曼:做了这么一整盘计划,你也是要让那个女人脱险的,是吧? 法比:(坦诚地) 是。 英格曼往椅背上一靠,几乎是享受的样子:那就很简单了。 法比:怎么会简单呢? 英格曼:怎么不简单?只要保证不放那家伙出去就行了! 法比:说不定他现在已经出去了! 英格曼:我认为他没出去。 法比:我让那些女人把围墙看守好,万一他把那绳子弄开了,也不让他翻墙出去。 英格曼:他出不去的,你放心。 法比:您怎么知道。 英格曼:你告诉我的,捆绑他的绳扣是跟大户人家的打手学来的,到了阎王爷那儿,小鬼都别想解开。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日本哨兵甲从浴帘的破洞里,看见一面镜子投射出壁炉里的火光。火光照在几根柴火和一把斧头上,在斧头的刃上闪光。 他的双手在背后动了动。 特写:绳索吃进他的皮肤和肌肉,每动一下,绳索便更深地勒紧已经磨破的一道伤痕。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法比奇怪地盯着老人的脸。 英格曼被刚才那阵咳嗽消耗尽了,椅背上闭目养神,摇椅在轻轻晃动,火光给老人打上一层温柔的光。 唱机的针头一圈圈地疲惫划动,唱片晕晕然地转着。唱片老了,歌唱者的音质略略沙哑,反而显得更加人性化了。 巴赫的音乐在空中回荡,拂过圣母圣婴的脸容,像圣母的目光一样古老而圣洁。 英格曼:你小的时候一听舒伯特就浑身痒痒,你还记得吗? 法比:不记得了。 英格曼:那时候你七岁。我让你做功课,就把这张唱片放给你听,想让你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地进入那种情怀和境界。你呢,一听它就坐不住了,不是抓头就是抓耳朵。这调子多让人安静啊,怎么你一听就像放了一把跳蚤到衣服里似的? 英格曼摇头笑笑:最初收养你的人,是一对意大利夫妇,也是来中国传教的。他们就很爱音乐,我以为他们多少给了你一点影响。 法比吃惊地看着神父:最初收养我的,不是你? 英格曼:要是我的话,我会给你取名叫大卫或者鲍伯,我绝对想不起法比这个名字。 法比愣着神。 英格曼:我知道,你肯定会大吃一惊。我从来没跟你说过。他们把你抛弃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他们的行为,是太残酷,还是太自私?或者是……无可奈何,迫不得已?那年夏天,一场大旱之后,发生一场瘟疫,他们正好外出传教,把你留在瘟疫流行的地带,等到瘟疫地区被封锁了,他们没有回去接你。其实他们是可以进去接你的,也许他们怕自己染上瘟疫。那时候你三岁多。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法比摇摇头。这个信息太突然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英格曼: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意说我朋友的坏话,这是我瞒着你的另一个原因。 法比:他们现在在哪里? 英格曼:在美国。 法比又沉默了。 英格曼:他们后来给我写过信。对他们抛弃了你,表示非常悔恨。不过悔恨不足够把你再赢回去。 法比看着他在摇椅上微微晃动。 闪回:五六岁的法比跟在中年的英格曼身后进入一个村子,从树后蹿出一群农村孩子,用泥巴团子砸他,叫他“假洋鬼子!”然后又迅速藏起来。英格曼回过头,询问他:“谁干的?”五六岁的法比一声不响。英格曼继续向前走,法比跟不上他的步子,渐渐又落后了,那群孩子又出现了,法比突然转身,摁住打头的男孩,狂野地挥拳。英格曼转过脸,法比已经被压在四五个人身体下。孩子们一哄而散,英格曼把法比拉起来,严厉地训斥着。 法比看着老人似乎昏昏入睡了。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日本哨兵甲从浴帘的破洞看出去,镜子投射出法比的身影,他站起身,走出了破洞提供的视野。 等法比回来,他手上出现了一条毛毯。他轻轻地将毛毯搭在老神父身上,然后便向门口走去。 不管任何人看到这一老一少,都会看出他们之间相濡以沫的关系。 日本兵似乎被他所看到的感动了,或者由此想到了自己的长辈、家乡,总之目光变得柔和了。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法比快走到门口了,英格曼突然开口:等一下。 法比:(停下来) 嗯。 英格曼:你去把我的剃刀拿来。 法比:(懵懂地) 您要刮脸?没热水啊。 英格曼:去拿吧。 法比只得照办。他从门口走回来,向浴室走去。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日本哨兵甲从破洞里看到走近的法比,紧张得眼睛和鼻孔都张到极限,脸容呆滞愚蠢,紧紧缩向浴帘另一边,缩在角落里。 浴帘外面,法比拿起洗脸台上的剃刀和一瓶剃须膏,走出门去。 日本哨兵甲简直不能相信危险和自己就这么擦肩而过。他轻轻站起来,从帘子上的破洞向外看去,法比走到神父面前。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法比:就用冷水吗? 英格曼:你都拿走吧。那是你的意大利父亲送给我的圣诞礼物。那时他们还没有收养你呢。 法比看着手上的剃刀,刀把上镂刻着精细的花纹,这是一件老物件了。 法比:那您用什么呢? 英格曼:我不用了。 法比:那怎么行? 英格曼:怎么不行?(他摸了摸下巴和面颊) 到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胡子也不会长到碍事的地步。 法比难受地看着他。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英格曼:(画外音) 唉,还有,这把斧头,你也拿走吧。 浴帘后面,日本哨兵甲从破洞里看着镜子投射的法比的身影:弯下腰,拿起壁炉前的斧头。 日本哨兵甲思考着其中的意义。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法比不解地看着他。 英格曼:你找一找,我房间里所有带刃的工具,你一律拿走。 法比:为什么? 英格曼:我得了刀枪过敏症,看见它们就想起血和尸体。 法比拿起秘书案上的剪刀,想了想,疑惑起来。 法比:您到底怎么了? 英格曼:你去问一个神经功能专家,过敏是怎么了,他一定也说不出是怎么了。过敏是医学解释不清的神秘症状。你快把它们拿走吧。 法比还是疑虑重重的,但英格曼又开始咳嗽了,并且一个劲向他打手势,让他快走。 英格曼:替我把门从外面锁上,钥匙带好。 法比不做声,只是看着他。 英格曼:省得那个日本兵自己邀请自己,到我这里来做不速之客。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日本哨兵甲听见英格曼卧室的门响了一声,知道法比已经离去。 他从浴缸里跨出来,向壁炉走去。 英格曼不断地咳嗽,乏力地打手势让他坐在凳子上。 日本哨兵甲用脚在那一小堆柴火里踢来踢去。 英格曼:(微弱地喘息着) 别找了,我让他拿走了。 日本哨兵甲瞪着英格曼。 英格曼以垂死的淡泊目光回答他的瞪视。 日本哨兵甲:(日语) 什么?! 英格曼拿起词典,翻到“斧头”,又翻到“剪刀”,指给他看,再指指门外:我请法比拿走了。我,(他指着自己,然后翻词典,翻出“特意”二字) 故意让法比拿走的。 日本哨兵甲目光变得阴狠起来,他半拧着身体,把被捆绑的手狠狠地杵到神父面前。 日本哨兵甲:(中文) 我的……释放!释放! 英格曼:(照旧平和地看着他) 我说了,老虎我可以喂,但不会打开笼子喂。 日本哨兵甲:(日语) 混蛋! 英格曼:碰巧这句日语我懂。 日本哨兵甲:(日语) 我非杀了你不可! 英格曼:这句话我能猜出来。你要杀我,对吧?你自便吧。就是把你的双手捆绑起来,你也能杀我。就像下围棋一样,棋手让门外汉十步棋,棋手照样会赢门外汉。把杀手的手绑起来,杀手照样比我这么个病老人具有杀伤力。 日本哨兵甲:(狠狠地) (英文) Please! 英格曼:对不起。 日本哨兵甲似乎要进攻了。 英格曼翻开词典,找出“遵守”“条件”“否则”“不”“欢迎”:(生硬的日语) 你要是……不遵守我提出的条件,那么,我就……不欢迎你继续在这里。而且,我提出的条件是……(词典上出现“唯一”) 唯一的条件。谢谢你……陪我练习日文。不然……日文就荒疏了。 日本哨兵甲愤怒地扑向英格曼,把摇椅从侧面推倒,老神父摔倒下去的同时,碰翻了放台灯的小几,上面放着蜡盏,蜡盏也滚落下去,四支蜡烛溶化成液体的蜡泼洒在地板上,使火苗连成一片。 日本哨兵甲慌了,看着蔓延开来火苗,向后退缩。 火苗向躺在地上的老神父蔓延过去,老神父的眼睛里充满期待。 日本哨兵甲向门口跑去,可是立刻发现门被从外面锁住了。 日本哨兵甲:(日语) 混蛋!你把我监禁了! 日本哨兵甲一眼瞥见露台门口放着的一大盆君子兰。 日本哨兵甲用脚将花盆向火推去,但脚显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 英格曼慢慢站起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日本哨兵甲:(日语) 混蛋!帮我一起推! 英格曼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日本哨兵甲跪到地上,用肩膀把花盆往前拱。 火势越来越大。 花盆终于被拱到足够近的距离,日本哨兵甲把花盆猛地拱翻,盆内倒出湿润的泥土,一多半倒在火上,日本哨兵甲爬起来,慌乱地把泥土往火上踢。 英格曼定定地看着他越来越狂乱的动作,也看着越来越小的火:这么好一盆花,毁了。本来我以为,我死了,花会一直开下去。 日本哨兵甲累坏了,坐在根须裸露的花旁边大口喘息。 安全区 早晨/外 魏特琳和一个中年妇女匆匆走来,看见两个长长的队伍在人群里拐了几道弯。一个队伍里全是男人,另一个是女人和孩子的队伍。 魏特琳的目光在人们手里拎着的木头马桶或端着搪瓷、红铜的便盆上掠过。 她看见一些四五岁的孩子在母亲身边跳脚,扭腿。 魏特琳:(对中年妇女) 徐老师,你去跟大家商量,让大人先让孩子们上厕所。这样让孩子们排长队,太受罪了! 叫徐老师的中年妇女走到队伍边上,用一个铁皮喇叭广播着:大家注意了啊,魏特琳女士请大家照顾一下孩子们,先让孩子们上厕所,大人好办,孩子们太受罪了! 一个老太太立刻反驳:人老了才受罪呢——憋不住! 一帮老人马上附和。 老头甲:就是,我才上的厕所,赶紧又要来排一次队,等憋急了来排队,哪里来得及?! 老头乙:我再渴不敢喝水,喝两口水,一早上什么都不要做了,就是一趟一趟排队上厕所! 魏特琳着急地听着人们的议论。 老太太:安全区才开张的时候,怎么不多盖几个厕所? 老头甲:多盖几个哪够?多盖十几个都不见得够用! 老头乙:现在大家多好啊,安安静静排队,刚来的时候,哪天不为上厕所打架吵架! 魏特琳:大家看这样好不好?我和徐老师把孩子们带到我们学校去,用学校的厕所。五岁以下的孩子,都跟我来。 母亲们低声商量起来。 魏特琳:(笑了) 放心,我不会拐带孩子的。 一个母亲开口了。 母亲甲:(窘迫地) 这么多天都没水洗,孩子脏死了。 母亲乙:(满脸通红,充满歉意地) 来不及上厕所,都在身上撒,里面裤头都没穿,魏女士受得了吗? 魏特琳:(笑了) 我自己没当过妈,这一回就让我当够,受够。(她从两个年轻母亲手里拉过两个四五岁的孩子) 大家聚在这里又不是过年走亲戚,是避难的,哪那么多讲究,对不对?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 日/内 魏特琳从楼梯口匆匆走来,一面跟徐老师谈着话:把所有瓦匠召集起来,立刻动工,明天一早大家就有新厕所用了。 徐老师:砖头和瓦从哪里买? 魏特琳:买?南京眼下钞票有用吗?没用。有钱呢,没东西买;想要人家东西的呢,靠刀枪去抢。 徐老师:那怎么办?没砖没瓦。 魏特琳:瓦是用不着的,安全区才建立的时候,新盖了十几座厕所,都是没有屋顶的简易厕所。砖头嘛,我有个办法弄到。 她对着徐老师的耳朵嘀咕一句,徐老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魏特琳:这都是受了中国俗话的启发! 拉贝的轿车内 日/内 拉贝无意间向车窗外看去,只见几个中年男人在拆一个简易无顶的公共厕所的墙壁。 拉贝:(对司机) 停车! 安全区 日/外 拉贝从轿车里出来,朝那几个拆墙的人小跑过来,一面叫喊:你们在搞破坏吗?! 那几个人愣住了。 拉贝:安全区厕所本来就太少,现在我们有二十五万难民,平均几百人用一个便坑,每天早上大家上厕所都要排长队,你们还要拆?! 中年男人甲:是魏特琳女士叫我们拆的! 拉贝:不可能! 中年男人乙:是她叫我们拆的。她说一个厕所拆一些砖头下来,就能多盖几个新厕所! 这回该拉贝愣怔了。 中年男人甲:反正这些临时盖起来的厕所都没有屋顶,只要能挡住人就行了。 中年男人乙:魏特琳女士说,这叫“拆东墙补西墙,墙墙不倒。”明天一早,就能添五个新厕所。 拉贝急忙从大衣口袋掏出个本子和钢笔:再说一遍,我要记下来。 中年男人乙:五个新厕所。 拉贝:我要记东墙西墙怎么不倒。说吧。 中年男人甲:(伸手接本子) 我帮你记吧。 安全区 日/内 一辆平板车上拉着各色砖头过来。砖头一看就是从旧建筑上拆的,有的已经破碎。几个中年女人上来,开始卸车。 几个中年男性瓦工正在垒砌墙壁,墙壁已经有一米高了,越过墙壁,可见另外几个中年男人在刨挖长方形的坑道。 一个人在两个对称的豁口上用黑炭写字,一边写着“男”,一边写着“女”。 魏特琳走过来,打量着工地:辛苦了,才几个小时,都砌这么高了!砖头是按我的方法弄来的? 瓦工甲:是! 魏特琳:还有没有潜力? 瓦工乙:(不懂) 啊? 魏特琳:意思是,还能不能再拆点什么,多盖几个厕所? 瓦工甲:那是没得拆了。再想拆,就要到安全区外面拆。日本鬼子天天烧房子,烧黑的砖头一样用,反正不图它好看。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发报员快速摁在发报机键钮上的手。 黑岩:(日语) (画外音) 因为目前要处理的尸体远远超过原先的计算,并且每天都增添大量新的尸体,焚烧和掩埋无法彻底清理,所以决定采取沉没方案。根据水文调查,下关码头以北江水平静,涡流深邃,长江潮汐不会把尸体带回江岸,因此,从十二月十五日开始,每天派出驳船将尸体运往江心,沉入江底。 随着他的话音,我们发现他面对窗外的秦淮河,举着望远镜,欣赏着雨后的河景。 黑岩:所有尸体以五十具为单位,伴随五点三吨的沙袋,能确保肌肉和皮质在彻底腐蚀之前,不发生漂浮现象。 电报滴滴答答地发出…… 长江上 日/外 雾蒙蒙的江面,驳船激起浪花。 一具具裹在芦席中的尸体堆放在船上。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傍晚/内 勤务兵从门口进来,小心地拿着擦好的皮靴,放在门边。又把一套烫得十分平整的和服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发报员面对着发报机,耐心地等待着。 黑岩若有所思地走过去,由勤务兵伺候着穿上和服。 黑岩:(继续口述电文) 目前为止,以上述方式处理的尸体为十二万具,以特殊焚烧油焚化的尸体为五万六千具,集体和个体掩埋的尸体为六万具左右。在日本民间观光团到达南京之前,大部分尸体得到了相对全面的清除,城市面貌和卫生的恢复指日可待。 勤务兵给黑岩穿好了和服,开始系腰带。 黑岩在丝绸和服里挎上手枪,蹬上马靴。 黑岩轿车内 傍晚/内 滴滴答答的发报声继续。 黑岩仪态高贵地坐在后座上,从蒙着深色窗纱的车窗往外看去:一队日本兵用枪刺监督着一群中国收尸队员将一具具尸体抬上停在路边的大卡车。 黑岩:(画外音) 本人认为,以上三项尸体处理方式中,就效果和效率来看,以焚化为最佳,因此本人建议,再火速运送十吨特殊焚化油剂。根据情报,安全区内仍然藏有两万左右的前国民党军人,日下日军仍在区内加紧搜捕,一旦捕获到更多战俘,必然在新年之后增加尸体的销毁量,焚化油剂的使用,可以在各国使节明年春天重回南京之前,能够最大程度地避免他们利用舆论反对大日本皇军。 日本大使馆/大厅 夜/内 刺身和寿司以及各色酒浆琳琅满目。 穿着和服的招待女郎静静地穿梭。我们的目光掠过一个正在谈话的熟悉背影——拉贝。 黑岩走来,田中迎上去,黑岩深深地给田中鞠了一躬,田中回礼:(日语) 来,给你介绍一下。 田中把黑岩拉到拉贝旁边,等待拉贝结束他的谈话。 拉贝:(英文) 假如你们布置军警和宪兵的岗哨在安全区周围,就会发现每天有多少日本哨兵够格送上你们的军事法庭。他们随时随地地跑进安全区,轮奸,抢东西,偷窃。那些穷苦的脚力,所有财产就是一部人力车,把他的车抢了,以后这可怜的家伙靠什么养老婆孩子呢?(恳求地) 我们这二十二个国际委员到现在为止,保障了近三十万难民的衣食住行,还有医疗卫生,难道日本政府不能够保障他们的生命和财产的安全吗?这点请求不过分吧? 日本公使:(英文) 我一定立刻向派遣军总部转达拉贝先生的意见,加紧宪兵和军警对军队的纪律管束。 田中:(英文) 拉贝先生,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指着黑岩) 黑岩久治大佐,(转向黑岩) 这位是我们盟国的最享盛誉的公司——西门子公司的总代表约翰·拉贝先生。 黑岩温文尔雅地鞠躬,然后向拉贝伸出手。 拉贝不太情愿地伸出手。 两只手不冷不热地握了握。 黑岩:(英文) 久仰拉贝先生大名。 田中:(英文) 拉贝先生是一位圣贤,为了南京百姓的安全,牺牲了自己的安全和舒适。本来他应该搭南京陷落前的最后一艘船离开南京的,可是他在最危急的时候突然改变初衷,留在了南京,组织了安全区。 拉贝:(不领情地) (英文) 我是什么圣贤?不过是个自发组织的负责人,何况,还是个不被日方认可的自发组织。 黑岩:(英文) 战事纷乱,生死叵测,像拉贝先生这样成功的生意人应该离开纠纷之地啊。而您不顾生命安危,主动留下来站在南京的百姓一边,为他们的利益向日军不断抗议和请愿,与您何利何益?假如说您不承认这是圣贤之举,那您的作为就让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太费解啦。 拉贝看了他一眼,但似乎没看见他,而是穿越了他,在遥望自己的过去:(英文) 我在中国住了三十多年了。我的孩子,我的孙辈,都是在中国出生的。我在这里生活得一直很快乐。中国百姓总是对我那么友好。假如我在日本生活了三十多年,日本人民也同样对我这么友好,我也一样不会在这种艰难时刻抛下日本人民不管。 田中:(英文) 典型的德意志式的忠诚。 拉贝:(英文) 这跟德意志没有关系。少陪了。 拉贝向大厅门口走去。 黑岩目送他。 田中:(日语) 他是来送最后通牒的,以非常上流的形式。 黑岩:(日语) 最后通牒? 田中:(日语) 假如日军的行为不改善,他会持续给希特勒写信告状。 黑岩:(日语) 他这么说了? 田中:(日语) 我说的上流,就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黑岩:(微微一笑) (日语) 这个德国人不太好办呐。 田中:(压低声音) 要是好办,早就办了。我们通过总领馆官员也给他发过最后通牒,当然,是很外交的最后通牒,请他不要管搅和在日军和中国人的事物里,否则他的敌对面将是天皇的整个部队。 黑岩:(日语) 他的反应呢? 田中:(日语) 这封信投给他就像石头投到墙壁上。而且是坚硬无比的墙壁。 黑岩和田中向大厅的隔壁走去。 日本大使馆/大厅隔壁的接待室 日/内 田中:(日语) 市容的恢复工作,进程还顺利吧? 黑岩:(日语) 顺利谈不上,有些地方我看倒不如再扔一批炸弹,彻底炸平,重新建筑,因为已经远远超过了修复的可能性。 田中紧张了,脸色也不那么温和了:(日语) 这件事是最权威的人士的决定!修复是必须的,否则观光团把观感带回国,很可能招致国内文官们的指责,也会引起国内媒体的负面舆论。正如我跟你一再强调的,这件事你我毫无选择! 黑岩:(叹息一声) (日语) 我已经做了折中。一段修复不了的街道,干脆把它截断,让它不知不觉地拐到另一条街道上,到时候,只要找个好向导,转移观光团的注意力,把他们不知不觉引导到另一条街上,就把最令我们尴尬的街道岔过去了。 田中:(日语)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组织当地南京居民在码头上的欢迎仪式。这件事你着手去办理了吗? 黑岩:(日语) 我以为有钱总是可以买通没脊梁骨的人,这一次,钱失去了价值。找到现在,只找到几十个愿意冒充自发的欢迎者。 田中:(日语) 那你打算怎么解决? 黑岩:(日语) 我准备在安全区的二十五个难民营地里硬性摊派。大的难民营摊派一百人,小的五十人。 田中:(日语) 假如他们找借口,到时候不来呢? 黑岩:(日语) 什么都不奏效的时候,就该武器开口了。用刀枪从南京以南的乡村抓一些老百姓,用卡车运到下关码头。 田中认真地思索一下,点了点头,似乎这个方式最让他信服。 黑岩:(日语) 我在疑惑,日军是否能最终让世界信服,他在南京的所为是不可指摘的。 田中:(日语) 疑惑不像你的性格。 黑岩:(日语) 天皇陛下的军队应该象征勇气、荣誉、骄傲、纪律,让人恐惧是征服的第一步,但不是全部,让人恐惧的军队是没有荣誉的。 黑岩的眼睛里出现一种悲哀。 田中:(日语) 难道我们的小伙子们在攻占南京的时候,没有弘扬我们的武士道精神? 黑岩:(日语) 我们古老高贵的武士道精神,建筑在尊重对手的基础上。对手现在是谁?是被攻占城市的老百姓,那么柔弱,不称其对手,把勇敢滥用在这样的对手身上,已经不是勇敢。一只虎捕杀一只兔子,需要勇敢吗?何况不是为果腹而捕杀,是为了纵容本性而杀,这样的征服,似乎没有什么高贵和荣誉可言。 田中:(日语) 战争跟高贵无关。 黑岩认同地慢慢点点头。 田中:(日语) 对了,忘了通知你,军官庆功晚会我准备提前一天,不然国内观光团一来,万一消息走漏,那些好事的记者很可能会不舒服。这个晚会也是庆贺我们最早一批慰安所开张。有了慰安所,小伙子们的血性得到挥发,野性很快就会被驯服,纪律也会很快回来,你所有的疑惑都会烟消云散。 黑岩:(日语) 提前一天?就是说,三十号晚上? 田中:(日语) 对。(看着他愣愣的眼睛) 怎么了? 黑岩:(日语) 我答应给那些女学生五天的排练时间。 田中:(话中有话地) (日语) 即便她们的排练不成熟,我们不会怪她们的,对吧? 他诡异地杵了杵黑岩,淫荡地哈哈大笑起来。黑岩却没有笑。 第二十四集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总部 日/内 史密斯手里拿着几封信从楼梯上跑上来。一面欢快地叫喊着:(英文) 邮政船只从上海过来了!这可是南京陷落后的第一艘邮船啊! 他跑到拉贝办公室门口,把一封信放在拉贝办公桌上,又冲出门,向费池的办公室跑去。 费池正在写着什么,史密斯把一封信放在他桌上。 费池拿起信,看着上面的字迹,眼睛激动了:(英文) 这家伙,总算跟我们联络上了!(他掂量一下信封) 这么重,他也不怕日本人的信件审查? 他急不可待地撕开信封,里面却没有信笺,只有一张照片,一本口袋版的英文浪漫小说。照片上就是一棵歪脖子柳树。 费池大惑不解地向信封里仔细查看:(英文) 这是打的什么哑谜? 史密斯把信封拿过来,查看一会儿,一点点拆开信封的边缘。 在拆开的边缘上,露出一行字:“小说里的文字会告诉你有关柳树的故事”。 史密斯和费池对视着。 费池:(英文) 日本人把我们都培养成谍报人员了。 他打开小说,在第一页上发现了一个被红色线笔圈出的词汇:找到了,我来念,你记。 史密斯拿起桌上的一张纸,一支蘸水笔:好的。 费池:(念着小说第一页的词汇) 昨天下午,(他翻到第二页) 我再次试图…… 下关码头附近的树林 日/外 费池念信的声音,伴随着一个男人急促行走的双腿,进入了一片树林。 渐渐地,费池断续的朗读变成那个美国记者的声音。 美国记者:(画外音) 两次失败,都证明了日方现在千方百计地阻挠西方人回归南京。上一次我甚至是在一位日本朋友的陪伴下,但仍然没有成功地说服日本士兵准许我进入南京。相比之下,当时离开南京要容易多了。 字幕叠印在树干和树枝上。 顺着那双走走停停的腿,我们看到机警巡视的乔治·费池。他手里拿着一把短柄铁锨,边走边打量着一棵棵树。 他走到一棵树下,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核对着。 在这张六乘六的照片上,全部景物就是一颗歪斜的柳树。我们此刻记忆起来:那个美国记者曾经离开南京时,因为日军搜查而把胶卷埋在了这棵树下! 美国记者:(画外音) 看来,日本人欢迎所有的西方人士离开南京,是因为在人类向他们讨回公道那天,尽量减少目击者和证人。他们是怕我们的!因此我埋在下关江边树林里的胶卷,眼下无法被取回。鉴于新年之后,就要进入早春,雨水将会破坏胶卷的质量。希望你能够替我找到并且保存这些珍贵的胶卷。 费池断定这就是那棵柳树。他把照片放会口袋,蹲下来,开始在树根部挖掘。 不远处的江面上传来船鸣。 费池用铁锨挖着树根下的泥土,渐渐地,泥土下露出一点黄颜色,他的动作小心起来,一点点地向深处挖掘。 一声悠扬的船鸣。 费池的手从泥土下掏出一个油纸包,他急忙打开,看见里面抱着十几个胶卷。他松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把油纸包放进风衣口袋。 他沿着来路往树林外面走去,突然,他停住脚,叽叽嘎嘎的日语谈笑从远处传来。 费池赶紧闪到树后。 一大群日本兵从树林外的小路往江边走去。 费池借助树的掩护观察这群日本兵:他们抬着经过包装的古董红木家具,巨大的古董花瓶,还有一伙人抬着一架三角钢琴。 他们笑笑闹闹地忙碌着,搬钢琴的人嘻嘻哈哈抱怨着,停下来,靠着钢琴休息。 此刻走过来一个扛着大花瓶的日本兵,玩笑地踢了一脚靠着钢琴休息的日本兵,那个日本兵追打上去,扛花瓶的日本兵为了躲避追打,险些把扛在肩上的花瓶摔下来。 一个当官的上来,抽了扛花瓶的日本兵一个嘴巴,声色俱厉地训斥他。 日本军官:(日语) 你知道这个东西值多少钱吗?无价之宝!中国宋代的陶瓷!把你的脑袋打碎十次,也不能打碎这个花瓶! 日本兵扛着沉重的花瓶笔直地立正。 费池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但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一群窃国劫城的匪徒。 两个日本兵朝树林里走来,威尔逊紧张地把身体紧贴在树干上。 日本兵却朝他的方向走来。 费池的手下意识伸进自己的风衣口袋,那里面装着十几个胶卷。 他却从同一个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烟盒,从里面掏出支烟,迎着日本兵们走出来,一面用左手的手掌挡住打火机的火苗,也挡住他的半个脸,装作专注地点烟。 日本兵甲:(生硬的英文) 嗨,干什么? 费池赶紧掏出烟盒,做出烟酒不分家的随意样子。 两个日本兵不客气地把烟盒拿过去,各自取了一根烟,却不把烟盒还给威尔逊,观赏着烟盒。 日本兵甲:(缺乏经验地调侃) 美国制造! 两个日本兵笑起来。 费池把打火机递给他们,两人理所当然地相互点烟。 费池似乎等着他们归还他的烟盒和打火机。 日本兵甲:(生硬的英文) 谢谢美国制造!(一摆头) 再见! 费池堆出抱怨却敢怒不敢言的笑脸,指着两人手上的烟盒和打火机。 费池:(英文) 我可以拿回来吗? 日本兵甲:(晃动着闪亮的烟盒和打火机) 谢谢! 费池:(英文) 这是我太太送给我的!我太太,明白吗? 日本兵甲:(英文) 谢谢。太太。 日本兵乙:(推了威尔逊一把) (日语) 快走! 费池不满地走去,还两次回头望着日本兵,表示对自己物件的留恋。 日本兵们却解开裤子,蹲在了枯草里,从枯草里冒出两股青烟。 费池加快步子向树林外走去。 下关码头外 日/外 费池走到自己的福特轿车前,打开前盖,把那个油纸包放进去。 下关码头附近的树林 日/外 两个日本兵提起裤子。 日本兵乙突然看见旁边一棵树下的短柄铁锨。 他们走过去,捡起铁锨,又发现了一个不大的坑,周围的土是新鲜潮湿的。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渐渐恍悟。 日本兵甲:(日语) 那个美国佬,一定挖走了什么宝贝! 威尔逊的轿车内 日/内 费池钻进车门,急促地喘息着,把钥匙插进匙孔,但没有马上发动车,却将右手搭在左手的脉搏上。 从后视镜里他看见两个日本兵已经跑到车后,手里举着烟盒和打火机:(生硬的英文) 还给你美国制造! 费池立刻把两边车门锁上。 日本兵们一边一个地敲打车窗,一个拿着打火机,一个拿着烟盒:(生硬的英文) 开门,还给你! 费池不理他们。 日本兵们抓住车子两边的后视镜。 费池使劲一拧钥匙,轿车发出轰隆一声,莽撞地冲出去,把两个日本兵甩倒。 荒院/厨房 日/外 高烧中的浦生,眼圈发紫,两颊病态地潮红,并闪着蜡一般的亮光,嘴唇一层烧焦的浮皮。 豆蔻打开他肋下肮脏的绷带,伤口的溃烂让她感到无助和绝望:(看了一眼浦生) 阿疼? 浦生轻轻地摇摇头。 豆蔻旁边放着一个破口的碗,里面装着半碗水:我找到一点盐巴,化了点盐水。听我玉墨姐说,盐水能治伤。 浦生轻轻地点点头。 豆蔻:(警告地) 要忍住啊,好疼哦! 浦生又点点头。 豆蔻用一块带刺绣的布——是从兜肚上撕下来的布片,蘸了盐水,又看看浦生,把布片轻轻按在他的伤口上。 浦生的身体本能地打了个挺。 豆蔻眼泪汪汪起来:疼吧? 浦生:(几乎无声地) 还好。 豆蔻眼泪汪汪地给浦生洗伤,浦生每一个抽搐都让她跟着抽搐。她在肩膀上抹了一下眼泪:等你伤好了,我们就一块离开,再也不回南京了,南京到处都是小日本。我们到池州去,藏玉楼的厨子是池州人,我老帮吴师傅做厨房的事,劈柴火,团煤球,剥豆子,挤虾仁……他说,豆蔻啊,等我回乡下的时候,就认你做女儿,带你回家,我们父女俩到镇上开个小菜馆,保证有钱赚!打仗之前,吴师娘生病,回乡探亲,后来南京吃紧了,他就没回来。我们坐船到池州,坐三天船,就能到池州了,找到吴师傅了。他看见你,不晓得有多快活,他老婆生了一个呆儿子,就晓得吃,拉撒都不晓得,你去了,正好给吴师傅当儿子,阿好? 浦生:(微弱地) 好…… 豆蔻:哎哟,讲错了,讲错了,你给他做儿子,我给他做女儿,儿子怎么把女儿给娶了呢?只能是我给他做女儿,你给他做女婿,对吧? 浦生:对…… 豆蔻跑出厨房门,走到院子里。 荒院 日/外 两条洗净晾干的被单在微风里轻轻飘动。 豆蔻把一条被单扯下来,走回厨房。 豆蔻在浦生旁边坐下,用牙齿把被单咬开一个口子,使劲一撕,一条三寸宽的布条从被单上被撕下来。 豆蔻把布条包裹在浦生的伤口上。 房顶上的瓦片稀里哗啦地响起来。豆蔻和浦生都大吃一惊,不自禁地抬起头,看着被烟熏黑的房梁。 那稀里哗啦的响声已经响到他们头顶,他们看见一片瓦动了动。 浦生把头靠到稻草上:那只猫。 豆蔻这才吐出噎在嘴里那口气:这个死东西,吓死我了! 此刻,猫闪电一般从房檐上跳下地,还拖着一团毛绒绒的东西。 豆蔻眼睛亮了,轻轻拿起一把竹柄扫帚,跑出厨房。 荒院 日/外 豆蔻躲在树后,把扫帚猛地扔向被它拖着东西累赘的猫。 猫吓了一跳,向后一闪,嘴里拖的东西同时被它放弃了。 豆蔻蹿出来,捡起那团东西:竟是一只死去的僵硬的鸭子,一只腿消失了,也许消失在猫的肠胃里。 猫把脊背拱得像个城门洞,咧开嘴哧的一声,威胁豆蔻放下它的猎获物。豆蔻向它使劲跺跺脚,它蹿开了,眼睛却仍然冷冷地盯着豆蔻。 荒院/厨房 日/内 豆蔻提着鸭脖子进来:浦生,看! 浦生无力地睁开眼睛。 豆蔻:你想怎么吃?盐水鸭,酱鸭,还是八宝鸭? 浦生无力地笑笑。 那只猫站在门口,不怀好意地向鸭子看着。 豆蔻:我先去把鸭子打理出来。还有多少天是大年夜?我俩提前吃年夜饭,阿好? 浦生又是那样无精打采地笑了一下。 豆蔻:(打量着四体不全的鸭子) 就是不晓得到哪里能搞到洋火,没有火只能跟猫学,生吃它了。 荒院/堂屋 日/内 豆蔻翻箱倒柜,到处寻找着。 她的手拉开一个个抽屉,飞快地翻找。 这里是被打劫一空的,能拿走的都拿走了,不能拿走的毫无价值,并且杂乱无序。 她终于找到一个火柴盒,焦急地打开它,里面只有一根火柴。 她如获至宝地拿着它跑出去。 荒院/厨房 日/内 豆蔻欢快地跑进来:找到了! 浦生似乎已经睡着,闭着眼睛,半张着嘴唇,呼呼地喘息着。 豆蔻把一把稻草塞进灶眼,又在稻草上加了两根板凳腿。 她拿起那根火柴,屏住呼吸,在灶台上一擦,却没有擦燃,她看看火柴,更加聚精会神地往灶壁上一擦,火柴却断了,差不多是齐着火柴头断的。 她沮丧透顶地往地上一坐。 她坐了一会儿,爬起来,趴在地上寻找,同时伸着两只手掌在地面上摸索。 她摸到了那个火柴头,像是捏起一颗珠玑一样捏起它。 浦生:怎么了? 她回过头,哭丧着脸:我的手太笨了,没轻没重的,把洋火弄断了! 浦生挣扎着爬起,挪到灶眼前面,从豆蔻手里接过那个火柴头。他从地上拿起一束稻草,松松地团起来,又用手摸了摸灶壁,似乎要选个理想的地方擦火柴,然后他捏着火柴头的手指头停在灶壁的拐角上。 豆蔻和他都把生存的全部希望寄托在那个小小的火柴头上,浦生涣散的目光此刻凝聚成一个针尖。 浦生的手腕轻轻一抖,火柴头擦在灶壁上,一朵火苗直接在他的两手指尖升起来。 豆蔻:快快快! 浦生把那束稻草凑到火苗上。火苗在稻草上成活了! 豆蔻打了一下浦生捏着火柴的手:扔掉啊! 浦生不动,等着活了的火苗越长越大。 然后他把烧起来的稻草团放进灶眼,灶眼忽地一下亮起来。 豆蔻拉着浦生的手,掰开他那两个手指头,指间留下一小点黑色的焦炭。 豆蔻捧着那两个手指,呼呼地吹冷气。 浦生:(缩回手) 不疼。 豆蔻:还不疼?你看,都出水泡了! 浦生:那时候在地窖里,戴少校换药的时候,就让我掐他的腿,他说这里一疼,伤口就不那么疼了。刚才我手指头疼,这里(他指着肋下的伤处) 就疼得好些。 豆蔻:我才不信呢! 浦生慢慢地躺倒。 荒院 日/外 豆蔻兴致勃勃地蹲在地上,手按住鸭子,另一只手使劲拔鸭毛。风把雪花似的鸭绒挂到天上,带向远方。 荒院/厨房 日/内 豆蔻把没有完全拔净毛的鸭子放进大铁锅,锅里的水已经大开。 荒院 日/外 豆蔻蹲在地上,用菜刀把竹椅子、竹凳子当柴劈开。猫已经和她不再生分,坐在她对面看着她,跟着她的动作,它的下巴和目光一抬一落。 豆蔻: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动什么坏脑筋?你比猴子还精,在等我烧熟了鸭子给你吃一口,是不是?我把鸭头给你吃,再给你一截鸭颈子,你是有功之臣嘛,对吧? 猫冷冷的眼睛。 豆蔻:吃完这只鸭子,你再出去给我拖只鸡回来。拖一个猪后腿回来也行。要不就拖一个金华火腿回来!鸭子炖金华火腿,那个汤就没得比的!干脆到哪里偷点竹笋来,跟鸭子一块炖汤,阿好? 猫依然是一双冷冷的眼睛。 豆蔻:我保证省一碗汤给你喝! 荒院/厨房 日/内 揭开盖子的锅里,热气腾腾的一锅鸭汤,豆蔻用一根树枝搅和着。 豆蔻用一个破碗当瓢,舀起汤,烫得不断放下破碗,又是往手上吹气,又是摸耳垂,终于盛满一碗汤,又用细树枝当筷子,夹起一块鸭肉:这鸭汤闻着就香死了,是吧,浦生?我没舍得搁盐,盐留着给你治伤。 浦生没有搭话。 她端着碗小心地走到浦生身边:两天没吃什么东西,饿也能饿病!(看一眼一动不动的浦生) 来,喝了鸭汤,补一补,你的伤口好得就快了! 她把碗放在地上,推了推浦生,浦生不动,也不睁眼。豆蔻一下子瞪大眼睛:浦生!浦生! 浦生还是那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豆蔻张开的嘴巴合不拢了。她就那样瞪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伸出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 浦生微微睁开眼,看着她,而眼睛的焦距却没有对准:姐姐,妈叫你把借宋嫂的麻线还给人家……借人家东西要还…… 豆蔻:浦生,是我!我是豆蔻! 浦生嘴里咕哝着什么,但豆蔻已经听不出他在说什么了。 豆蔻把耳朵贴在他嘴唇上,边听边重复:哦,你妈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我帮你还了,还给宋嫂了,浦生你就不要操心了,哦? 豆蔻把自己的额头贴到浦生的额头上,烫得她马上缩回来:烧这么高! 她吃力地把他抱起,让他的头靠在墙壁上:(带出哭腔来了) 浦生,喝点汤,好吧?求求你!喝了汤,我马上去找个医生来,给你抓几服好药吃,你就会好的! 她听见响动,一回头,见猫跳到了锅台上,用前爪试探着够直冒热气的鸭子。她站起身,猫吓跑了。她却走到门外,把那块鸭肉放在地上。 猫缩头缩脑地过来。 豆蔻:你吃吧。浦生病得太重了,吃不下。我到哪里去给他找医生? 她无望地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我……到……哪里……找医生啊? 猫用金色的薄情的大眼睛瞪着她,弓着身体,试试探探地朝鸭肉凑近。 教堂/院子 夜/外 女人们排成一队,传运一盆盆、一筐筐的土。 队伍延伸到后院,玉墨把泥土倒在戴涛的坟头上,用手将土抹平抹光。她站在墓前看了一眼墓碑上“戴涛千古”四个字。 玉墨:等我们从这里逃出去,再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年年清明都要扫墓的,这时候就算多给你扫几回吧。 教堂/院子 夜/外 远处的火光缭绕在院子里。 红绫、玉笙、玉箫手递手地传递着泥土,一面小声谈论着。 红绫:我看这个日本鬼子是鬼灵精怪,找了这么长时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脑子都想的发疼,都想不出来他跑到哪去了! 玉笙:肯定跑出去了! 玉箫:那墙头外的日本兵不就晓得死掉的那一个了吗? 玉笙:对啊,这会子他们肯定已经打进来了,拿法比报仇偿命了! 红绫:要不然我讲他鬼灵精怪的! 喃呢:说不定死在外面什么地方了呢! 红绫:那我们就要谢天谢地了! 喃呢:(认真地) 在这个地方,要谢,就谢谢天主! 红绫:(故作刮目相看) 哎哟哎哟!你皈依了?神父老头子不嫌弃你,收你做姑子了是不是? 喃呢:(更加认真地) 什么姑子?连这都不懂!教堂里的洋姑子叫修女!只要老爷子收我,我就做洋姑子。 红绫:那就不能找男人了哦,夜里自己焐自己的被窝了哦! 喃呢:自己焐就自己焐! 红绫和玉笙等笑起来。 春池:不要在那里痴笑,快点做活路! 红绫:我一笑身上才有劲! 教堂/地道内 夜/内 油灯照耀着法比手里的工兵镐,一镐一镐地凿击着黑色的土壤。 树根不断从土里面伸出,他用一把园丁的大剪刀剪断树根。 刨下的泥土迅速被他装入一个篮子,篮子的把子上拴着一根麻绳,他扽了扽麻绳,篮子马上被往地道外扯去。 他的手拉了拉另一根绳子,一个空篮子被拉回来。 玉墨出现在他身后。 法比:你看,树根越来越多,证明这个地道已经挖到树林里去了! 玉墨:什么时候能通? 法比:明天天黑以前,一定会打通!树根越来越密,证明我们头顶上,就是树林的中央。我是想往树林里面再打打,打深点,离围墙更远点,这样就更减少点风险。地道打通,假如那个日本小鬼子的师团长官不买那个黑岩大佐的账,不肯给我们通融,那明天夜里你们就带着孩子们从这里出去。不过,我但愿他们会通融,不至于动用我这个最冒险的坏计划。 玉墨往空篮子里装土: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带着神父。 法比:神父不会走的。 玉墨:你好好劝劝他。 法比:这是他的教堂,他死也愿意死在这里头。 玉墨:那你呢? 法比:我?我不会死的。(他泥乎乎的脸对她一笑) 我这个人吧,什么事都做最坏的打算,而且呢,不打算的事情我从来不做,死,我从来没打算过,所以我不会死的。 玉墨不说话了。但法比看出,她满心的话:你是不是担心,万一你们突围不成功? 玉墨:死在乱枪里也罢了,就怕给那些畜生拉到哪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让那些畜生拿去撒欢找乐,到时候死也死不掉,活着也不是人。 法比听得心惊肉跳。 玉墨:到那时候,你要帮我在戴涛坟前烧几炷香,请求他宽恕我,但凡自己能索自己的命,我一定不会手软,就怕那帮畜生让你死都没法子死,死不成。 法比失神地点点头。 玉墨拿起法比手上的工兵镐,开始刨挖,动作虽轻,却含有一股狠劲。 特写:泥土在她的镐头下飞快地纷纷撒落。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特写:日本哨兵甲背在身后的双手在瓷砖的尖角上来回磨蹭,一根麻线纤维被磨断,冒出细细的纤维。 镜头拉开,我们看见他坐在地上,后背靠在洗脸台的角落里。 浴室的门是关着的。 他突然听见英格曼卧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英格曼:(画外音) 进来吧!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红绫和喃呢托着托盘进来,向英格曼微微鞠躬。 英格曼坐在摇椅上,回过头,似乎有些嫌烦地看着她们。 红绫:(嬉着脸皮) 神父,我晓得您老人家讨厌我们。是法比叫我们来给您老人家送晚餐的。他一时歇不下工,地道快打通了…… 英格曼:(打断她) 非常感谢。 喃呢:您老人家想在哪里吃饭? 红绫:(用胳膊肘捣她一下,俏皮地) 我们那叫吃饭,神父这叫用膳。 英格曼:劳驾请放在那张桌上吧。 喃呢看看不近人情的老头,轻轻踢了踢红绫。 红绫:你踢我干么事啊?你那两个泥蹄子! 英格曼咳嗽一声。 喃呢:(小声地) 走了耶! 红绫:这里好暖和!暖和一阵子再出去受冻!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站在浴帘后面的日本士兵甲两个眼珠咕噜噜地打转,用听觉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动静。听到红绫娇滴滴的声音,他有点忘记了处境,眼睛迷醉了。 红绫:这么好的火,给一个人取暖是取暖,给三个人取暖还是取暖,火也是特为给我们烧的,对吧,神父?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红绫把那盒中药丸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药丸,捏碎蜡封,将药丸搓成一个个小药丸,放在手心上。 红绫:喃呢,发哪家子呆啊?倒水! 喃呢听话地走到英格曼椅子旁边,怯生生地拿起凉水瓶,倒了一杯水。 红绫捧着搓好的药丸走到神父身边。 英格曼:非常谢谢。请放在这里吧。(见红绫保持原来的姿态) 少陪了,别让我耽误你们的时间。 红绫:您老人家是要我们走啊? 英格曼:对不起,我实在缺乏精力。 红绫:我们不走。 英格曼吃惊地扭过头,看了这个既妖媚又娇媚的年轻女人一眼:她也不挑个对象,怎么跟他无赖起来了? 红绫:法比要我们服侍您老人家把药吃完再走。 英格曼:(指指茶几) 把药放在这里吧。我会吃的。 红绫:法比说,千万不要听神父的,把药放在茶几上。他说我们一走神父就会把药从窗子扔出去。 英格曼:(严厉地) 请你把药放在这里。 红绫:喃呢,把水端起来。 喃呢怯生生地端着水往神父面前送。 英格曼看着从侧面伸过来的一只肉乎乎的手掌上,搁着一小堆黑色的药丸子,他抬起头,看见红绫如同成年人对孩子的那种宠惯的脸。他让步了,同时为自己的让步不甘心地叹了口气。拿起三五个药丸,放进嘴里,喃呢赶紧把茶杯端到他嘴边。他把药丸吞噬下去,又从红绫手心抓起几个药丸。 两个女人巴巴结结地伺候着老人吞噬药丸,他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水,红绫就把那块毛巾拿起,但立刻就惊叫起来:我的个妈妈!怎么都是血?! 英格曼:这足以证明这些药没用吧?除了让我本来就不好的胃口更坏以外,什么用也没有。 英格曼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睛。 红绫:一个人身上才几斤几两血,这么吐还得了?! 说着她抽下自己腋下的绣花手绢,欲替英格曼擦拭嘴边的水珠和药渣,老神父一惊,同时用手挡开她的手绢:(冷冰冰的礼貌) 谢谢,非常谢谢。你们可以离开了。我很累,也怕吵闹,让我安静一会儿。 红绫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替他擦了嘴巴,还做主把那块手绢的一角塞在神父下颚下,灵巧而周到地替他把手绢在他胸前铺平,一面招呼喃呢:你发什么呆啊!把盘子端过来,服侍老人家用餐! 英格曼正要抵抗,一阵咳嗽喷薄而出。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日本哨兵甲听着英格曼咳得地动山摇,也跟着着急。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红绫轻轻地拍着老人的后背。 英格曼竭力躲开她的手。 英格曼:我不喜欢别人拍…… 红绫:(坚持着) 我又不是别人,对不对?我是红绫唉!拍拍多舒服啊!陈年老痰就给拍松了,咳嗽才能咳出来! 英格曼还想躲,但咳嗽让他顾不上对付红绫,只能一心一意地对付咳嗽。 红绫:(得意地) 舒服多了吧?去年的痰都给你拍出来了!保管你老人家这一夜睡个安稳觉! 英格曼:(躲开她) 谢谢…… 红绫:你老人家不要过意不去,我就是把你当成自家外公!我外公也是害的痨病,一咳嗽我就给他拍!我外公活着,跟你老人家差不多大!我伺候不到他老人家了,我就伺候你老人家,哦? 英格曼渐渐恢复平静。 红绫:好多了吧?我外公最欢喜我给他拍背! 英格曼:谢谢! 红绫:哦呦,你老人家一口一个谢谢,阿累?再说,你的谢谢给我一听,怎么像骂人呢? 喃呢偷着笑起来,把托盘放在茶几上,托盘上放着一碗汤,一个面包。 红绫拿起那条血迹斑斑的毛巾向浴室走去。 英格曼:(突然大叫) 等等! 红绫和喃呢被他的叫喊惊着了,她们没有期待这么孱弱的身体里还埋藏了这么洪亮的一条大嗓门。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不仅是红绫和喃呢受了惊吓,日本哨兵甲也同时被英格曼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脚下的搪瓷浴盆一滑溜,他失去两手的平衡,硬邦邦地栽倒在盆底。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红绫和喃呢听见浴室里的一声巨响,都惊恐地朝英格曼看去。 英格曼却又恢复了一贯的孱弱和垂危,微微摇动着椅子。 红绫:神父,你可听见了? 英格曼:听见了。 喃呢:是什么?这么响?! 英格曼:无非是这个垮了,那个塌了,房子比我还老,又给炸弹震动了几个月,都松了。(他无力地挥挥手) 你们快走吧,我真的非常累。 红绫:把这条毛巾洗一洗我就走。 英格曼:随便吧。不过我不喜欢人家碰我的东西。 红绫:(笑嘻嘻地) 我又不是人家,我是红绫!你老人家真是的,这么见外! 英格曼:(冷冷地) 希望你尊重我的习惯。 红绫:好好好,不碰就不碰!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从浴帘的破洞看出去,能看见红绫身体和脸容的各个局部。每一个局部都丰盈多姿,柔嫩光滑。 日本哨兵甲入迷地看着她走到洗脸池前面,从地上一个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倒在池子里。 她先两手撩起水,拍在自己脸上,再用手掌抹去水滴,然后把脸转向左,又转向右,端详着自己久违的面容。水珠滴在她头发上,她的手指卷起发卷,再次照镜子,满意地一笑。 日本哨兵甲盯着镜子里的中国女人,看傻了。 红绫自我欣赏够了,把染血的毛巾放在水里搓洗,一面轻轻哼起小调来。她拧干毛巾,查看一眼毛巾上的血迹,洗淡了,但是没有消失。 日本哨兵甲看她拿着毛巾向门口走去,似乎不舍她这么快就离去。 他看着镜子投射出红绫扭扭搭搭的背影,她让浴室的门敞开着,走到壁炉前面,把毛巾放在茶几上。他贪婪而留恋不已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 红绫和喃呢离去了,他迈出浴盆,把门关上,来到原来的地方坐下,把绳索放在角落上摩擦。 教堂/地道 夜/内 油灯照在孟繁明画的图纸上。法比的视线从图纸上拉起,打量着洞顶。 玉墨:怎么样? 法比:从这里要往上挖了,越往上,动作要越轻。明天一早,我就让孩子们唱歌,大声唱,拿歌把小日本的耳朵岔开! 法比又开始刨挖起来。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坐在摇椅上的英格曼无滋无味地喝着碗里的汤。日本哨兵甲蹲在地上,盘子放在凳子上,仍然像牲口那样勾脖子伸头地啃着盘子里的面包,面包被他的嘴巴推得到处跑,他噘起的嘴巴不屈不挠地追逐食物。 英格曼: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哦,对了,(他拿起茶几的一张纸,纸上写着中文和日文以及英文) 我在日本那旮诺生了一场大病,生病,在那旮诺,一个山区,懂了?我在一个老医生家里住了七天……(看他吃得太艰难) 需要帮忙? 日本哨兵甲转过吃得满脸面包渣的脸。 英格曼硬撑着起来,把盘子端起,将面包撕开,撕成小块。 日本哨兵甲有所感动地看着老神父。 英格曼把盘子放回到他面前,刚在椅子上落座,又咔咔地咳嗽起来,然后用毛巾擦着嘴角的血,对自己咳血这事实完全熟视无睹。 日本哨兵甲看见他的毛巾落到地上,但自己的手被反绑,又不能帮他捡起。 英格曼自己捡起毛巾,累得气喘吁吁:那真是善良本分的一个家庭,整个村子里的日本老乡都善良本分……(他指着纸上的字) 他们要是知道,你们到南京来烧、杀、强奸,几十万日本兵在这成了几十万恶棍,他们一定会跟我一样痛心。(改用断裂生硬,语法不准的日语,加上手势) 他们……要是知道,你们包围这座教堂,就为了一群小姑娘……为了把她们送给你们的军官去蹂躏,等于送她们下地狱……他们会非常震惊的……做出这样不体面的事情,假如是他们的儿子,你想他们会怎么想?……日本人多要体面啊! 日本哨兵甲看着纸上的字迹,听着老神父的发音不准、结结巴巴的日语,猜测加上想象,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里隐隐出现了一点反思。 英格曼:(日语) 这些中国小姑娘,大部分是孤儿。小姑娘,孤儿,懂了?从小在我们的教会学校长大……平常连外面的人都见不到,所以非常单纯,胆怯。让你们这些当兵的拉走,再让你们当官的折磨,你们怎么能忍心? 日本哨兵甲听着,又去吃力地阅读纸上的字句,像个智障学生一心要懂得心智健全的人的思维,瞪着发直的眼睛。他看见英格曼蓝灰的眼睛上蒙了一层泪花。 英格曼继续在纸上飞快书写:算起来,我应该算她们的祖父,做一个祖父,我什么都帮不了她们……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我对她们就是一个老废物。 眼泪慢慢地从他多皱瘦削的脸颊上流淌下来,滴在字迹上。 英格曼把纸张亮给日本哨兵甲:你明白吗? 对方只是用发直的目光瞪着纸上的字,嘴唇轻微嚅动。 英格曼:明白了? 日本哨兵甲看着他,不置可否,但目光透出恳切来。 英格曼打开茶几的抽屉,拿出一个由极小的贝壳穿起的十字架:这是我的学生到印尼传教给我带回来的礼物。(他颤巍巍地将十字架套在日本哨兵甲的脖子上) 我把它送给你。看见它,但愿你想到一个老头子跟你发生的这场无比艰难的谈话。 日本哨兵甲看看胸前的十字架。 日本哨兵甲:(生硬的英文) 谢谢。 英格曼以他惯常的缺乏温度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日军野战医院/孟繁明病房 夜/内 孟繁明躺在病床上,辗转反侧。他把左臂伸到被子外,看了一眼手表,指针告诉他现在是夜里十点五十分。他的脸色略微褪去了一点土灰色,但仍然带着吓人的病容。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孟繁明坐起来,期盼地看着门口。 黑岩和一个卫兵出现在门口,孟繁明急切的目光迎上去。 孟繁明:(英文) 怎么样,你们的师团长官答应了吗? 黑岩没有说话,把披风脱下,扔给警卫。 孟繁明:(英文) 你不是说,他们今天会答复吗? 黑岩:(英文) 也许我弄错了日子。他们告诉我,明天一定会答复的。 孟繁明:(英文) 后天就是新年前夜了!晚会不就是那天吗?如果明天他们的答复对学生们不利的,什么都来不及了! 黑岩:(微微一笑) (英文) 可是,那不过就是一场晚会,吃吃喝喝,唱唱跳跳,对孩子们会有什么不利呢? 孟繁明满心愤怒,焦急地瞪着眼睛,似乎已经看见了孩子们将陷入怎样的可怕前景。 黑岩:听说,为了这场晚会,还专门从上海调来了好几个日本厨师,都是特级厨师,海鲜都是最上等的。我看不出对孩子们有什么不利。 孟繁明:(抢白他) (英文) 你没看见吗?或者你的车在街上行驶的时候你故意闭上了眼睛?现在的南京,随便你把脸转向哪一个方向,都会看见被日本兵蹂躏致死的中国女人尸体! 黑岩:(英文) 那是少数不守纪律的士兵干的。打仗嘛,这种事情自古就避免不了。 孟繁明:(英文) 你的口气多轻松啊!想想你自己的女儿!你要是我,会让她接受这种邀请,去参加这种晚会吗? 黑岩平静地看着他。 孟繁明:(英文) 我一点也不怀疑日军邀请去参加晚会的意图,假如只是让她们去吃吃喝喝,唱唱跳跳,何必要在几天前就把她们把守起来?连英格曼神父都不允许出来?! 黑岩:(英文) 不要曲解好意,正如你刚才说的,日军的士兵里有一些不守纪律的,我们的师团长官担心学生们的安全。毕竟,她们不是一般的学生,全市全省,整个江南都有名,是一批非常出色的女孩。 孟繁明:(英文) 明天什么时候? 黑岩:(英文) 嗯? 孟繁明:(英文) 明天几点钟,会收到最后的答复? 黑岩:(英文) 晚上六点之前。 孟繁明紧紧盯着对面墙壁,要把它盯出洞来似的。 黑岩:(英文) 不要太担忧了。很可能明天我会接到一个电话,或者一封电报,里面是一个让你,也让那些孩子们满意的消息。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我劝你还是耐心地等待。什么都帮不了忙的时候,只有等待帮得上忙。晚安。 孟繁明听着黑岩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慢慢把左手和截断的右臂放在胸前,垂下头。 特写:他默默地祈祷的嘴唇。 教堂/地窖 夜/内 书娟和女学生们跪在一起,手拉着手,默默地祷告。 教堂/地道 夜/内 法比的镐头不断地向着土壤深处凿去,玉墨在他身后,将他凿下的土装入篮子。 篮子被拉向地道外。 法比:(低声地) 你看,从里开始,是一个上坡,再有两三米,就打到地面了。 玉墨向法比比画的方向观察。 教堂/围墙外 夜/外 日本小兵端着三八枪,在围墙下警惕地巡走。 军曹在拐弯处出现了,向他挥挥手。他飞快地向军曹跑去。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军曹前面站着八个日本兵。 军曹:(冷峻地) (日语) 刚才接到命令,庆功晚会提前了一天,所以,明天下午三点,总部会派车来,把十三个女学生带走。所以我们必须加强警戒,从两小时一班岗改为一小时一班,这样可以杜绝疲劳和麻痹。上岗的时候,不准烤火,不准打盹,不准聊天,全神贯注地观察和聆听这里面(指着教堂大门内) 的动静。哪怕有一点不正常,都要立刻向我报告。明白吗? 日本兵们:(日语) 明白!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日本哨兵甲的手仍在那个角落上摩擦,已经只剩下两根绳索了。 门突然开了,他猛地抬起头,看见门口站着拄着拐杖的英格曼。因为光线昏暗,他看不清英格曼脸上的表情。 英格曼:你在干什么?! 日本哨兵甲站起身,在昏暗中与老人对峙交锋。 英格曼:我费了两天的口舌,我以为有了一点作用,看来我太乐观了。不,太天真了。 他转身走去。 日本哨兵甲看着他的弱不禁风的背影。 教堂/英格曼卧室 凌晨/内 英格曼到摇椅前,慢慢坐下来,用火钳子架起一根柴,填入壁炉。 老爷钟指着三点十分。 日本哨兵甲走到他面前,把只剩两根绳子的手伸到老神父面前。 日本哨兵甲:(低声命令) (生硬的中文) 释放! 英格曼又慢慢地加了一根柴,下巴朝浴室一指:你接着去磨吧。你的成就很大呀。 日本哨兵甲:(凶狠地低声重复着) 释放,释放。 英格曼:(日语) 放心,我会释放你的。释放你出去过新年。(用英文慢慢地重复一遍) 懂了吗?现在不行。你再委屈两天吧。 日本哨兵甲扭过头去,眼睛定定地看着壁炉:刚刚添了柴的炉膛火焰蹿得老高,不太干的木头发出滋滋的声响。 英格曼审视着他的目光,觉得那目光有些古怪。 日本哨兵甲再次来到他面前,跪下来:释放! 英格曼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日本哨兵甲的额头使劲磕在地板上,发出“嘭”的一声。 英格曼:我说过,两天以后,也就是新年前夜,我一定释放你。(他的日语坚硬、明了、果决) 两天以后,新年之前,一定释放你出去,过新年。 日本兵不断地把额头磕在地板上。每磕一个头,就来一句威逼的恳求:释放!释放!please!please! 他的脑门渐渐出现了血迹。 英格曼闭上眼睛,眼皮抖动着,在如此的自虐和自残面前,他感到恐惧。 日本哨兵甲:(英文) 看在主的分上! 英格曼睁开眼,发现日本哨兵甲将身体转过去,他这才看清,他的手被绳子磨得血肉模糊。 英格曼慢慢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拿起他胸前的十字架:(生硬的日语) 以它对你……发誓,一定……释放你……新年……前的夜晚。 日本哨兵甲看着他没有多少温情,但十分善良的蓝灰眼睛。 英格曼:(日语) 相信? 日本哨兵甲诚笃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胸前的十字架。 突然,他向壁炉口移动过去,背着身将两只手伸进炉膛。 英格曼:No! 特写:那双手伸到火上,让火舌舔舐着绳索,同时也舔舐着他的毛发、皮肉,发出嗤嗤响声。 日本哨兵甲的脸由于疼痛而扭歪,两眼向上翻去,多半像鬼,小半像人。 英格曼站起来冲上去拉他。他却一脚将老神父踹倒。 特写:绳子被点着了。 英格曼:No! 英格曼爬起来,咳嗽着,然后再次接近他。 日本哨兵甲挣断了绳子,看着自己黑色带紫红的手——已经没有多少手的模样,崩塌一般直挺挺地倒下去,昏迷了。 英格曼拄着拐杖,急促地往浴室走去。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英格曼来到一个水桶跟前,呼呼地喘息着,但他的体力不够提起大半桶水,他跪在了地上,把水桶往浴室外面推去。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英格曼把那个水桶一点点推出来,推到日本哨兵甲的身边,又拿起毛巾,在冷水里浸泡一下,敷在他被重度烧伤的手上。 日本哨兵甲一动不动。 英格曼翻开他的眼皮,那双眼睛似乎是死者的眼睛了:(喃喃自语) 主啊,我不是存心杀人的……假如说我杀了他,我是为了无辜的孩子们不受到欺凌。 他精疲力竭地移动到摇椅前,三番五次地尝试,才坐回到椅子上。他闭上眼睛,大口地喘息。 日本哨兵甲尸体一般死气沉沉地躺在那里。 蜡烛烧到了根部,火苗垂死地扭动,渐渐熄灭。 壁炉也由明到暗。 教堂/地道内 凌晨/内 油灯里的油即将燃尽,火苗在灯芯上狂扭,时而耀眼,时而暗淡。 法比的镐头仍然在刨挖。 法比熬红的眼睛闪着亢奋的光,显得亮得可怕。 油灯终于灭了,化为一缕青烟。 法比倒塌一般瘫坐在地上。 教堂/院子/地道口 凌晨/外 法比从地道口爬上来,刚刚站直,摇晃一下,倒在地上。 玉墨大吃一惊,迅速走到他身边,蹲下来:(低声地) 法比!法比! 法比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传运泥土的女人们都围上来,焦急而害怕地看着人事不醒的法比。 玉墨又急又怕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倾听,听不出所以然,又伸出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面。法比突然发出一声怒吼般的鼾声。 玉墨猛一哆嗦,收回手,随之也在他身边瘫坐下来:(转向姐妹们,压低声音) 他是累过头了,睡着了。这么多天没捞到睡一个整觉。来,我们把他抬到房间里去,让他睡一会儿。大家也都休息一会儿。天亮之前最安静,有一点动静都容易被听见。还剩下几尺就打通了,这个时候要格外当心。 蓬头垢面、满身泥污的女人们有的抬起法比的两臂,有的抬起他的两腿,有的拖住他的上身,把他向他的卧室搬去,一面小声打趣。 红绫:这家伙看看不胖,搬起来死沉死沉的! 玉笙:属秤砣的! 玉箫:薄皮大馅儿! 她们叽叽咕咕地小声笑起来。 教堂/英格曼卧室 凌晨/内 壁炉里的炭灰一明一暗,如同一颗裸露的心脏在搏动。 英格曼在摇椅上突然睁开眼睛,抬起头,发现自己脸的上方是日本哨兵甲的脸。他正要说什么,日本哨兵甲的手臂被背向身后。 教堂/英格曼卧室外/露台 凌晨/外 日本哨兵甲趴在围栏上,向楼下打量着:露台离地面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他看看自己被烧得没了模样的手,又看看露台的石头围栏,紧咬牙关,把一条腿迈过围栏,手本能地去抓握栏杆边沿,但又粗糙又坚硬的石头栏杆边沿使他重度烧伤的手马上缩回,以此同时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从楼上跌下去。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住处的楼下 凌晨/外 日本哨兵甲刚爬起,却立刻倒下。他疼得用烧伤的手去抚摸自己的右腿,发现右腿的小腿打了个不该打的弯子。 他回过头,看着那条摔断的腿。 他在泥泞中向前爬去。 教堂/法比房间 凌晨/内 法比现在已经躺在了床上,玉墨和姐妹们轻手轻脚地帮法比脱下皮鞋,脱下外衣。 玉墨:喃呢,去打点水来,给他擦一把!你们看他这双手,泥爪子一样,怎么给他盖被子? 教堂/院子 凌晨/外 日本哨兵甲听见法比房间的门被打开,赶紧在泥泞的地上趴得平平的,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端着脸盆跑出来,向前院跑去。 他奋力地向前爬动。 日军野战医院/孟繁明病房 凌晨/内 孟繁明从床上轻轻起来,两脚踩进一双尖口布鞋。 他蹑手蹑脚地打开枕套,从里面倒出用过的绷带、药棉团子等等,将它们揣进衣兜。我们很快会发现他搜集这些东西的目的。 他突然蹲下来,似乎是肚子疼,一面叫喊:哎哟!哎哟! 门开了,两个日本哨兵冲进来。 孟繁明:(哼哼唧唧地) (英文) 厕所! 日军野战医院/走廊 凌晨/内 孟繁明捂着肚子,哼哼唧唧地被一个日本兵押解着,向走廊一头走去。 走廊的尽头,一间厕所的门上写着“男”字,孟走进去,日本兵留在门口,打了个哈欠。 日军野战医院/厕所/内 孟繁明走入灯光昏暗的空间,看了一眼窗户:窗户的一半在最靠里的一个马桶隔栅内。 他进入最靠里的那个隔栅,很响地插上铁门别,轻轻把在隔栅里面那一半窗户打开。 他脱下鞋子,脱下只袜子,从衣兜里掏出用过的纱布塞进袜子里,袜筒被充填满了,他又把袜子底部塞入鞋内,使它们看上去像是脚和小腿的下半截,再把它们放在马桶前面。 他从打开的窗子往外看,因为是平房,窗口离地面并不高。 因为他只有一只手,动作十分不便,几经周折,总算爬到窗台上,把身体从半扇窗口挤出去。 日军野战医院/厕所门 凌晨/内 昏昏欲睡的日本兵拄着枪站在厕所门口。又一个哈欠来了,他畅快地张开嘴巴,伸直双臂,等他收回手臂时,他瞥了一眼手表,懒腰刹那间静止住。 他走进厕所,看见最靠里的隔栅关着门,走过去,踢了一下门。 日本兵:(日语) 快一点! 里面没人答话。 日本兵弓下腰,目光从隔栅的门下面探入,看见孟的脚仍在马桶前面,放心了,站立起来,又踢了一下门。 日本兵:(日语) 快一点! 日军野战医院/院子 凌晨/外 仅穿着蓝白条病号服的孟繁明飞快地穿过开阔地。 他藏在一棵树后面,朝大门看去:两个持枪的日本兵在岗位上跺脚、踱步,抵御寒冷,从那里出去显然不可能。 他焦急地思考着。 他的目光转向医院内,看见一排排对称的平房,看上去像一座小学校。(也许日军占领了一所小学校作为他们的野战医院) 离他最近的一个窗子亮着日光灯的惨白灯光。 他猫下腰向那座平房跑去。 日军野战医院/护士值班室 凌晨/内 孟繁明从走廊一头进来,轻手轻脚来到那间亮着日光灯的房间门口,顺着虚掩的门缝向里看去,一个值班的日军护士趴在桌上打瞌睡。 门口的衣架上挂着一件医生的白大褂和一顶白帽子,他轻轻地伸出手,把它们抓到手里,立刻穿扮起来,闪入斜对面一间病房。 日军野战医院/病房 凌晨/内 这是一间大病房,对面摆放着八张病床。 孟繁明摸进病房,伸手在一张床的床头摸索。 躺在病床上的伤兵醒来,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在他床头摸索着什么,一伸手拉住他的白大褂。 孟繁明恐惧地回头。 日本伤兵:(日语) 大夫…… 孟繁明试图拨开他的手指,但他的手指像鹰爪一样有力,怎样也拨不开。 日本伤兵:(日语) 我的腿还是疼! 孟繁明狠劲把白大褂一角从他手里拽出,同时急促地继续摸索床头的墙壁,终于摸到那个警铃,他将手指摁上去。 日军野战医院/走廊 凌晨/内 墙上的一排小灯亮起来,并发出叮叮的声响,值班护士从睡梦中惊醒,同时站起来,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病房和病床号码,向门外跑去。 日军野战医院/病房 凌晨/内 日本伤兵:(哼唧着) (日语) ……我要吗啡…… 孟繁明已经从病房里消失了。 日军伤兵:(日语) 我疼! 值班护士冲进来,对那个伤员连劝带吓地悄语:(日语) 嘘,两小时前刚注射过吗啡,多注射会死的! 日军伤兵又抓住她的白大褂。 日军野战医院/走廊 凌晨/内 孟繁明向值班室走去,正遇上从病房里出来的护士。她吃惊地看了孟一眼,孟权威地向那间病房挥挥手,意思是让值班护士赶紧去处理。 值班护士进了值班室。 孟繁明一步闪入另一间病房门口的阴影里。 等值班护士推着小车从值班室跑出来,再次进了那间病房,他闪出来,冲进值班室。 日军野战医院/护士值班室 凌晨/内 孟繁明拿起桌上的电话。 孟繁明:(日语) 喂,请接南京大学医院急救室,5633…… 总机:(画外音) (日语) 是。请稍等。 那个值班护士回到值班室,看着正打电话的孟,孟赶紧把脊背对着她。 南京大学医院:(画外音) 南京大学医院急救室。请问怎样为先生效劳? 孟繁明:我需要马上跟威尔逊先生通话! 日军护士诧异地听着这个“医生”讲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她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一个煮过的注射器纱布包,又急匆匆地走去。 南京大学医院:请问您是哪里? 孟繁明:能不能请你立刻叫威尔逊大夫来一趟! 孟繁明回过头,见那个日军护士不在了,松了一口气。 南京大学医院:(画外音) 我们这是急救室。威尔逊大夫不在急救室啊! 孟繁明:他在哪里? 南京大学医院:这个时候,他可能在家里。 孟繁明:您有没有他家的电话号码? 南京大学医院:(画外音) 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位?贵姓? 孟繁明:(焦急得语无伦次) 我姓孟,我请求威尔逊大夫,魏特琳女士,拉贝先生立刻去救一批孩子! 南京大学医院:(画外音) 孩子得的是什么病?! 孟繁明:不是病。我跟你说不清,求求你,把威尔逊大夫家的电话告诉我。 南京大学医院:(画外音) 威尔逊大夫家的电话线早给炸断了。 孟繁明:能不能请你把拉贝先生家的电话号码给我?! 南京大学医院:(画外音) 除了我们医院的电话线被修复,安全区所有的电话线路都没有修复。 孟繁明:那国际委员会总部的电话号码呢? 第二十五集 日军野战医院/病房 凌晨/内 日军护士正在用针管抽注射液,突然想到什么,放下针管和注射液,转身出了病房。 那个日本伤兵立刻又叫喊起来:(日语) 疼!吗啡! 日军护士快步走回值班室,看着孟繁明的背影。 孟繁明的白大褂下面,露出蓝白条的病号服裤腿。 日军护士走到孟繁明的身边,拉住他:(日语) 你是干什么的?! 孟繁明不理睬护士,抓紧时间对电话那端的人交代:请你转告威尔逊大夫,或者拉贝先生和魏特琳女士,立刻去一趟圣·玛德伦教堂,救救学生们! 日军护士:(日语) 你到底是谁?! 南京大学医院:(画外音) 什么教堂? 日军护士伸手抢夺他的话筒,孟繁明只有一只手,马上显示出劣势来,话筒现在已经离他的嘴巴很远:(仍然挣扎) 圣·玛德伦……(英文) 圣·玛德伦教堂…… 南京大学医院:(画外音) 听不清! 日军护士把孟繁明往门外推,电话筒悬吊在空中。 孟繁明绝望地扭过头对着晃荡的话筒叫喊。 孟繁明:去救我的女儿!救救孩子们! 晃荡的话筒传出被电流变质的声音:(画外音) 什么地方?你没给我地址呀!急救哪些孩子?听不清了! 孟繁明用一只手把住门框,仍然不放弃地对着悬吊在空中的话筒叫喊:圣·玛德伦教堂,救救孩子们!救救我女儿! 日军护士终于把孟繁明拉到走廊里。 各个病房门口,都站着伤员和病号,都是肢体受伤的,大部分不是架拐就是打石膏。 孟繁明向走廊通往外面的门口跑去。 日军护士一把抓住他的白大褂后襟,孟疯狂地扑腾,从大褂里脱壳而出,命也不要地冲出走廊。 日军野战医院/厕所门口 凌晨/内 把守着厕所的日本兵再次疑惑起来,他把头伸进厕所的门。 日本兵:(日语) 你怎么了?!掉进马桶了吗?! 没有任何回答。 日本兵冲进厕所,又是那样弓下腰向下面看去,那双“脚”还在那里。 日本兵:(日语) 嘿,出来! 他拉住马桶隔栅的门把使劲晃动。 日本兵:(日语) 你在里面搞什么鬼?! 日军野战医院/厕所/隔栅内 凌晨/内 此刻那扇打开的窗户被风吹动,砰的一声合拢,同时,风把一只塞着肮脏纱布的袜筒吹倒了。 从隔栅的门下,我们看见日本兵大惊失色的半张脸。 日军野战医院/围墙内 凌晨/外 孟繁明疯了似的朝着围墙飞奔而来。 日军野战医院/院子内/外 凌晨/外 嘭的一声,野战医院上空的探照灯亮了。 已经跑到墙下的孟繁明向白热的光源回过头。 探照灯把他锁定在围墙下。 他精打细算的计划落空了。他瘫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几个日本兵扑上来,架起他。孟繁明疯狂踢打挣扎,似乎只求一死了。 孟繁明:(日语) 让我去看看我的女儿!我要去看我的女儿!你们这群下流坯!(中文) 你们这些畜生!牲口!(英文) 混蛋!魔鬼!野兽!狗娘养的!你们不得好死的! 日本兵的靴子扬着尘沙,踢在他身上,一会儿就把他踢成了个泥灰团子。 作为泥灰团子的孟繁明一动不动了。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卧室 清晨/内 电话铃响起。 黑岩立刻抓起电话:(日语) 喂? 接线生:(画外音) (日语) 早安,黑岩大佐!日本横滨的电话,您家里打来的。 黑岩:(日语) 请立刻接过来。谢谢。 黑岩拿着电话,眼睛里充满期待,快速从床上起身,披上和服式起居袍。 电话那端,是个女孩子娇滴滴的声音:(日语) 爸爸,早安!你好吗? 黑岩:(慈爱地笑了) (日语) 很好,假如再多一小时睡眠,就更好了。 他伸了个懒腰。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日语) 对不起,爸爸,我吵醒了你。我忘了日本的早晨比中国早到一个小时!请多多原谅。 黑岩:(日语) 爸爸怎么会不原谅你呢?绝对原谅!(他哈哈地笑起来) 你妈妈呢? 黑岩一边说着,便向外间走去(这是玉墨曾经的起居室) 。那是他的书房,已经布置得很像样,家具虽然不多,但非常精良,墙壁上挂了几张中国画,其中有一张孟繁明送给他的八大山人的作品。红木格子里摆着中国古董。相对孟繁明那个逐渐被掏空的宅子,这里更像住着从长计议的主人。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妈妈带狗到海边去了。爸爸,我刚才做了个噩梦,吓醒了,所以我给你打电话。 黑岩:(日语) 做的是什么噩梦? 黑岩来到女儿的肖像前面,凝视着女孩柔美的脸孔、恬静的微笑。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日语) 我梦见在钢琴比赛之前,发现自己没有穿校服!你知道的,我们代表各个学校参赛都要穿各个学校的校服。 黑岩:(日语) 我当然知道,因为你妈妈每次总跟我唠叨,要给你定做新校服,因为上台的校服要隆重。 黑岩的想象:穿着校服的女儿和狗在海边嬉戏。 黑岩的眼睛又转向那张报纸,居中的地位刊载着圣·玛德伦教会女中学生的合唱团。眼睛在一个个少女脸上、身上掠过。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可是我没带校服!马上就该我上场了!而且长筒袜子全破了!我急得使劲喊妈妈,又喊不出来!(女孩子似乎还处在余悸中) 黑岩目光从女儿的肖像移向他们的全家福照片:(日语) 慢慢说。 黑岩的女儿:(累了似的) (画外音) (日语) 说完了。 黑岩:(日语) 就是这么个噩梦?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日语) 这个梦还不可怕?我新年前夜是第一次上台演奏!这个梦肯定不是好兆头! 黑岩又笑起来:(日语) 我看是好兆头。它提醒你检查你的长袜子,看看是不是有洞眼,再确定新校服,别穿错了,穿上旧校服了,对不对?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日语) 我觉得,我不会成功的。 黑岩:(日语) 你一定会成功!记住,要勇敢,要随意,要放松,还要自信,钢琴一响,忘记一切,懂吗?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日语) 懂了。 黑岩:(日语) 我看你没懂。懂了吗?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大声地) (日语) 懂了! 黑岩:(笑了) (日语) 这次是懂了。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我要是得了第一名,爸爸你给我个奖品吧。 黑岩:(日语) 你想要什么?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我听妈妈说,国内组织了观光团到中国去,我想请爸爸为我争取一个名额,我要去看看中国的首都南京。 黑岩:(日语) 现在不行,太乱。过几个月爸爸一定争取让你和妈妈一道来。 黑岩的女儿:(日语) 不可以让我一个人来吗? 黑岩:(日语) 你为什么不愿意跟妈妈一道来呢?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日语) 我都快十六岁了。我想做一个成年人,自己参加观光团。再说,每次出门,妈妈都要啰嗦我,把我的兴致都败坏了。 黑岩:(日语) 等到你没有一个啰嗦的妈妈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会发现世界寂静得可怕,也冷得可怕。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的书房 清晨/内 黑岩从卧室走出来,勤务兵已经把一套洗漱用品整齐地排列在一块洁白的毛巾上,铮亮的剃须刀、剃须刷子、剃须膏、牙刷……像一个纪律严明的清晨仪仗队。黑岩向那个“仪仗队”走去,眼睛仍是慈父的眼睛,微笑仍是慈父的微笑。 电话铃又响起,勤务兵迅速走到办公桌边,抓起话筒。 勤务兵:早安! 田中:大佐起来了吗? 勤务兵:田中将军早,请等一下。 黑岩已经过来了。接过话筒。 田中:(画外音) 早安,黑岩君。 黑岩:早安。 田中:(画外音) 我能否请你把礼服送到我这里,让我过目一下? 黑岩看了一眼放在床头的手表,七点半。 黑岩:现在吗? 田中:(画外音) 是的。因为我们提前开军官庆功晚会,一切准备要在晚上八点之前就绪。八点,酒会开始,九点餐会开始,九点半就是歌舞,小姑娘们到了那时候,一切都要准备妥当,从着装到情绪。 黑岩:是。 田中:(画外音) 我等你。 黑岩:是。一会儿见。 田中:(画外音) 一会儿见。 黑岩将话筒放回机座。 闪回:孟繁明拉着女儿书娟的手,死死地拉住,军曹抽出刀来,那只手仍然拉在女儿的手上。 军刀举起…… 咔嚓一声,黑岩的记忆成了一片血红,一切都淹没于其中。 黑岩眼睛瞎了似的焦距涣散。 荒院/厨房 早晨/内 那只猫猛地蹿进厨房的门,跳到熟睡的豆蔻和昏迷的浦生身边。 豆蔻眯着眼睛,厌烦地用手拨开猫。 猫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声。 豆蔻重重地翻了个身,接着睡觉。 南京街道 早晨/外 四辆插着日本旗帜的大卡车威风凛凛从坑坑洼洼的马路上开来,陆续开往荒院所在的巷道的巷口。 日本兵们纷纷从卡车上跳下。 荒院/厨房/院子 早晨/内/外 猫凄厉地怪叫一声,蹿到梁上,但那里没有足够的地方落脚,它又跌落到地上,跌出另一种音色的凄厉怪叫。 豆蔻忍无可忍地爬起来,拿着扫帚就去打猫,猫噌的一下蹿出厨房,向院子门口蹿去。豆蔻扔出扫帚,没有打着猫,落在院子门口:(骂骂咧咧地) 那个死东西!作死呢!大清早不让人睡! 她骂着数落着向门口走去,捡起扫帚。猫在院门外,见她提着个扫帚,扭头又跑。 豆蔻:回来!不打你! 猫扭过头,不信任地看着她。 南京小巷 早晨/外 日本兵们拥入小巷。 荒院外 早晨/外 豆蔻刚抱起猫,听见杂乱的声音和日语的谈话声。 她赶紧缩到一个门洞里,脊背紧贴着门向巷口看去,只见日本兵们冲进巷子两边的院门。 豆蔻两三步穿过巷道,进了院门。 荒院/厨房 早晨/外 豆蔻跑进荒院,关上大门,想了想,又把大门打开。她飞似的穿过院子,进了厨房:(使劲推着浦生) 坏了,小日本来了! 浦生微微睁开眼睛。 豆蔻:我们赶紧跑! 浦生:(几乎无声) 跑……不……动…… 豆蔻:跑不动我背你! 她把一条胳膊伸到浦生脖子下,另一条胳膊伸到他的腿弯处,使出吃奶的力气,仍然没有把浦生抱起来。 浦生也使出吃奶的力气,拿起那块菜板:你帮帮……我……给我一下,要使劲,一下子就行……不要让小日本再杀我一回…… 豆蔻躲过他手里的菜板,往旁边一扔,抱着浦生哭起来:你说什么呆话呀?!要死我跟你一块死! 浦生:你快跑,不然,来不及了…… 豆蔻:你不跑我也不跑!我跟你一块死在这里! 浦生:你快…… 浦生两眼一翻,又昏迷了。 豆蔻向外面看一眼,使劲把浦生扶起,让他的上半身靠着墙壁,再一点点把他往上扶,然后把自己的后背靠在他的胸口,弯下腰,两手把浦生的腿抓起来,总算摇摇晃晃地把比她高大半头的浦生背在背上。 她跌跌撞撞地走出厨房的门。 荒院 日/外 枪声四起。 豆蔻吃力地背着浦生走到院子里,让人担忧她这样力不能及的能走多远,能否走出这座荒院。果然她走投无路地站在那里,喘息着,一筹莫展地听着枪响得越来越近。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是堂屋的虚掩的门,她突然转过头,向堂屋走去。 荒院/厢房 日/内 豆蔻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昏暗的厢房,小男孩的尸体仍然像她第一次见到的那样躺在地上。 她四处张望,想找个可以掩体的所在。她向大床后面走去,又一次和那个不幸的母亲照面。那么裸露,那么毫无防卫,似乎比第一次看到时更加惨不忍睹。 豆蔻掉过头来急匆匆往外走。 豆蔻走到院子里,日本兵的咋呼声似乎就在门外。 她转身进了堂屋。 荒院/堂屋 日/内 豆蔻背着浦生进来,马上就认定这是个无处藏身的地方,疏散的家具,一部分还被毁坏或掳走了。 枪声似乎响到院子里了。 她似乎焦急恐惧地凝固在地上。 豆蔻冲到堂屋的后门口,用身体撞开门,后院里,满地尸体原封未动躺着。 豆蔻的目光越过他们,看见一扇开着的后门。 她不信赖那扇逃生的出路,目光慢慢落下,看着一地的尸体,老人很老,孩子还很小。 她的目光移动到屋檐下的阴沟,里面半沟黑紫色——都是凝固的血。 豆蔻把浦生背到尸体中间,把他放倒,又拖来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的尸体,压在浦生身上。 她急忙跑到阴沟边,掬起里面凝冻的血液,再跑回浦生身边,将那黑紫色涂抹在他脸上,手上,一切裸露的皮肉上。 南京/小巷 日/外 刺刀挑开筐子、篓子、柜门。 军靴踹开上锁甚至封了封条的门户。 手揭开墙上的年画、月份牌。 枪弹漫无目的地飞起、落下。 日本兵们一个一个门户地搜索,大部分的门户里都躺有尸体。 日本小兵参加在这个充满毁坏力的队伍里:这些尸体全部运走掩埋吗?还是沉到江里? 胡子日本兵:车子不够用,不运了! 眼镜日本兵:那怎么办? 胡子日本兵:那还不好办?连尸体加房子一块火化!别忘了把房子里的好东西拿出来再点火! 他们开始往尸体和房顶上扔焚烧棒——棒子的头上涂着厚厚的尸体焚烧油剂,呈凝脂状。 火轰的一声腾起来。 一所被火封了门的房子里跑出一个十六七岁的男青年,日本兵们立刻开始了追击。 男青年向小巷的一头跑去,子弹似乎有意跟他错过,打在巷道两边的墙壁和门户上。 男青年快要跑到拐弯了,突然从他对面出现一伙日本兵,整齐地向他举起枪。 男青年恐怖地喘息着,掉头又顺着巷道跑回,而迎着他的是刚才追击他的那伙日本兵,为首的是日本小兵。 男青年一下子不动了,狠狠地盯着对面的年轻日本兵。 日本小兵:(手指压在扳机上) (日语) 遗憾,他不跑了:打不动的东西好没意思。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扣下扳机。 男青年挺立了一刹那,倒在地上。 荒院/院子 日/外 日本兵们冲进院子,一眼看见晾晒在绳子上的被单。 日本小兵:(几乎欢乐地叫喊) 有人! 他们一窝蜂地向堂屋、两边厢房、厨房冲去。 猫卧在屋檐上,冷艳侧目地看着他们,懒洋洋地站起,伸了个懒腰,向屋顶走去。 荒院/厨房 日/内 日本兵们冲进来,飞快地左右上下地打量。日本小兵跑上去,捡起地上的一根鸭骨头。他冲到锅台上,揭开锅盖,里面还剩下一个锅底的鸭汤,一个鸭头,一副鸭子骨架。 日本小兵拎起鸭头,对同伴们叫喊:看! 日本兵们七嘴八舌地打趣—— “来晚了一步!” “来早了人家也不会请你吃!” “我们自己请自己啊!” 日本小兵:这家的人肯定藏在哪里,也许就藏在这几间房子里! “搜!搜!” “最好是花姑娘!” 荒院/后院 日/外 天上飘起雪花。 猫从屋顶上跑下来,跑到屋檐,看着一地尸体中,有一只穿绣花鞋的脚,顺着看进去,又看见一只穿绣花袜子的脚,粉红的脚掌和脚跟从袜底的磨破处露出。 再顺着猫的目光看上去,我们看见一张涂满紫黑色陈血的脸,豆蔻躲在那血污造出的假面后面,紧紧闭住眼睛。紧贴着她,就是浦生的脸,更加被血污涂抹得面目全非。 堂屋的门砰的被推开,一大群日本兵出现在门口,他们似乎对这满地的尸体也感到有些意外。 日本小兵从同伴后面挤出来,似乎不太明白同伴们突然的静默,等他挤到前面,看见了这个中国家族的灭绝,也愣住了。 特写:尸体中的豆蔻嘴唇微微哆嗦。一朵雪花飘在她血污斑驳的嘴唇上,眼皮上,眉毛上,睫毛上,那脸上微妙的抖动只有我们能察觉。 特写:豆蔻的一只手抓在浦生的一只手上。 特写:蹲在屋檐上的猫包藏着所有秘密,瞪着薄情的冷艳的金色大眼。 他们走到后院,打量着或说欣赏着个个倒下的中国家族。 胡子日本兵:(日语) 嘿嘿,看来别的部队把鸭子吃了。 日本小兵:(日语) 可是……晾在院子里的那条被单,是怎么回事呢? 眼镜日本兵:(日语) 说明还有活着的人藏在这里。 胡子日本兵:(日语) 藏在哪里?都搜遍了。 眼镜日本兵:走,再搜一遍! 他们回头进了堂屋。 从敞开的门能看见他们到处搜寻,用刺刀到处捅、扎,连芦席的天花板也不放过,用刺刀划开它。 他们每弄出一声响动,豆蔻都哆嗦一下。 浦生在昏迷中动了一下。 豆蔻:(耳语) 浦生,不能动,啊,一点都不能动,眼睛不要睁开,就当你自己已经死了。 猫喵呜一声,看着豆蔻叫起来。 豆蔻又是一个哆嗦。 猫从屋檐上跳下,围着尸体们慢慢打转:这都是它昔日的主人,老主人、小主人、男主人、女主人……现在他们都抛下它走了。 它向豆蔻躺着的地方迂回,灵巧的腿脚在尸体缝隙里迈着猫步,渐渐接近了面目全非的豆蔻,然而猫不是靠面目来分辨死活和好恶的,所有主人都走了,豆蔻无形中充当了它的新主人。 豆蔻眯着眼睛,看见猫在她和浦生之间卧下来,一副同生共死的笃定神情。 豆蔻:(耳语) 个死东西!滚开!滚蛋! 猫见她开口了,把毛茸茸的脸凑近她,开始舔她的脸,她的嘴……她精心制作的面具眼看要给这畜生舔没了。 豆蔻绝望地紧闭着眼。 豆蔻:(耳语) 去!死猫!(装着猫那样发出哧的威胁之声) 看我一会儿不掐死你!滚蛋!听见没有?! 而猫打定主意认她做新主人了,怎么骂都可以,就是不走。 荒院/堂屋 日/内 几个日本兵把一整块天花板都划烂了,露出上面一根根梁,瓦片和瓦片之间,细小的缝隙飘进细小的雪花。 日本小兵突然注意到那只猫的行为,拍了拍身边的眼镜日本兵,两人一块看着温柔地舔着一具“尸体”的脸。 日本小兵对这个现象感兴趣了,也许他没有泯灭的那点童真使他兴奋起来,眼睛里闪动着孩子的好奇,把三八枪都放下来,往眼镜日本兵手里一塞,就向后院走去。 眼镜日本兵观察着小兵的行为,又看看那只猫:(嘿嘿地笑起来) (日语) 猫和它的主子前情未了! 胡子日本兵见小兵连枪都不要了,从眼镜日本兵手里拿过小兵的枪,藏在门后。 特写:豆蔻的脸被猫舔出一块真面目来,白嫩发粉的皮肤,几乎要给舔破了。 特写:浦生的手指悄悄地伸向猫垂下的尾巴尖,他的两个指尖狠狠地果断地捏下去。 喵呜一声,猫疼得飞窜起来,踏着尸体,踏着已经接近的日本小兵的肩膀和头,逃窜了。日本小兵遗憾地转过脸,目光跟踪那只已落足于一棵老树的猫。 眼镜日本兵和胡子日本兵都哈哈大笑。 眼镜日本兵:(日语) 哈哈哈,猫能看见鬼! 哨音响起,日本小兵向堂屋跑去。 荒院/堂屋 日/内 日本小兵:(问眼镜日本兵) (日语) 我的枪呢? 胡子日本兵:(满面怒容) (日语) 你自己的枪怎么问别人?! 日本小兵:(自知理屈地) (日语) 我请他帮我拿着的。 胡子日本兵:(日语) 让人家帮你拿枪,是不是也要让别人帮你冲锋,打仗,受伤啊?!是不是也要让别人帮你去死啊?受勋章的时候,是不是也要让别人帮你戴啊? 日本小兵:(诚恳地) (日语) 对不起! 胡子日本兵:(日语) 把枪找回来! 日本小兵:(日语) 找不着了! 胡子日本兵:(日语) 混蛋! 日本小兵:(一个挺立) 是! 胡子日本兵:(日语) 天皇陛下的士兵,人在武器在,人亡武器毁;枪不离身,身不离枪! 日本小兵:(又一个挺立) 是! 胡子日本兵:(日语) 去集合! 日本小兵:(日语) 我的枪…… 胡子日本兵:(日语) 会还给你的,不过现在不还,要让全体士兵都知道,你今天为什么被缴了枪!明白吗?在得到荣誉之前,首先要品尝羞辱! 日本小兵:(眼泪汪汪地挺立) 是! 眼镜日本兵:(日语) 我替他求个情吧,把枪还给他。再说,他的过失一半应该由我担当。 胡子日本兵不说话了,向门外走去。 眼镜日本兵从门口取出小兵的三八枪,还给他。 荒院门外 日/外 哨音仍在巷道里回荡。 日本兵们集合在卡车后面。 卡车的后挡板放下来,一个个士兵上前,接过车上人发给他们的“燃烧棒”。 一个声音在催促:(日语) 快点,快点!所有运不走的尸体,必须就地焚烧,连同房屋一起,房屋里能带走的东西,一律带走! 荒院/后院 日/外 日本小兵满脸仇恨,把点着的燃烧棒扔在屋顶上。他显然是迁怒于这些无辜无言的建筑,刚才他受的那场愚弄他无法反抗,只能拿能报复的报复。 日本小兵把点燃的燃烧棒从窗口扔进房内。 他又把一个个燃烧棒扔在离豆蔻不远的一具尸体上,尸体燃烧起来。 他没有注意到,尸体的数目不对了,少了两具。 荒院外 日/外 小巷两边的房屋都冒起浓烟。 四散的黑烟和纷扬的白雪构成一道奇观。 日本兵们吵嚷着,奔忙着,尽最大努力在把他们的罪迹和原先的生命迹象消除干净。 荒院/后院/大水缸内 日/内/外 豆蔻和浦生藏在那口一多半埋在地下的大水缸里面,水缸的木头盖子翻过来,把手朝下,豆蔻的手使劲拉住缸盖的把手。老旧的木头缸盖上有着一道手指宽的缝隙,从那里露出白色的天空,白色的雪花轻盈降落,一朵雪花从缝隙进入,落在豆蔻仰着的脸上。 水缸外面,大火熊熊燃烧。 南京小巷 日/外 雪花越来越密,和黑烟在空中相会,交融,又分开。 插着日本旗的卡车在身后留下一片黑烟、一条条燃烧的街巷驶去,驶进飘飞的雪花。 田中办公室/接待室 日/内 一个警卫兵打开门,请黑岩进来,并帮他脱下斗篷。 警卫打开田中办公室的门,恭恭敬敬在门边立得笔直。 黑岩走进一间显然曾经是中国政府高级官员的办公室。墙壁没来得及粉刷,留着一块块方形的白色,应该是奖旗、委任状相框之类的东西留下的印痕。 办公家具颜色沉闷,三个深棕色的皮沙发厚重矜持地卧在窗下,长方形茶几上放着玲珑剔透的日本插花,主要由梅花和竹枝插成。 田中看见黑岩进来,微微一笑,指了指沙发:(日语) 这是个丑陋的办公环境,一直顾不上重新布置。 黑岩:(日语) 我看还好。全世界各国的高级官员的办公室都大同小异。 田中:(日语) 怎么样? 黑岩:(日语) 我带来了。在门口。 田中按了一下办公桌上的铃。 通往接待室的门开了,那个警卫兵出现在门口。 黑岩:(日语) 请把东西拿进来。 警卫兵:(日语) 是。 门关上了,很快就又打开,一个勤务兵推着旅馆或饭店的带轮子的金属架子,上面蒙了一块白色的布。 田中:(日语) 这让我想起了变戏法。 黑岩:(对勤务兵和警卫兵) (日语) 谢谢,你们可以出去了。 两个士兵来了个立正,走了出去,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田中:(微笑着) (日语) 现在,可以让我们看看戏法了吧? 黑岩:(日语) 因为晚会提前一天,时间就更加仓促,所以不能跟京都给艺妓们做衣服的裁缝相比。手工不经细看。 一面说着,他揭开那块白布,露出十三套黑丝绒的水手裙,大翻领和胸前飘带上缀着宝蓝和洁白的线条。 田中:(日语) 太漂亮了!能想象小姑娘们穿上会多漂亮!连老太太穿了也会成天使! 黑岩:(日语) 几个裁缝昨夜赶了一夜。 田中:(日语) 每个女孩子的身材,是怎么测量的? 黑岩:(日语) 没有测量,我见过这些女学生,我就用我的眼睛给她们测量了。况且……(他的神情伤感起来) 我自己的女儿跟她们差不多大,只比她们大一两岁。我要求裁缝们把每一件都做得长一些,宽一些,大了不怕,有办法补救,就怕小,穿不进去。 田中:(日语) 到底是有女儿的人! 田中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摸着那高贵的丝绒质地,眼神一阵恍惚,不自禁地发出品尝美味时不可言传的呻吟:(日语) 唔…… 黑岩注视着他,看出他把“色、香、味”在感官中都调动起来了。 田中:(日语) 这种颜色和质料,衬托出少女的皮肤和身体,太妙了。 黑岩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这个上司几乎失态了。 田中:(日语) 谁设计的? 黑岩:(日语) 不必设计。我女儿有一套一模一样的。有一次她去参加钢琴比赛,她钢琴老师为她设计的,后来每次她参加钢琴比赛,都穿这套裙子。 田中:(日语) 看来我是个粗人,我从来没注意过我女儿穿的衣服! 他似乎很狂放地笑起来。 一个勤务兵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摆着茶具和小点心。 田中打了个邀请手势,两人在沙发上入座。勤务兵给两人斟茶,然后影子一样静默地出去了。田中等勤务兵关上门才又开口:(日语) 小姑娘们的情绪怎么样? 黑岩:(日语) 我只能尽力哄劝她们。 田中:(日语) 一定要保证她们情绪良好,至少在晚会上露面的时候情绪良好,因为她们将作为一个异想天开的惊喜出现在军官们面前。 端起茶,黑岩也端起茶。 少女的歌唱从远天传来。 教堂附近的天空 日/外 少女的歌声中,一张张五彩斑斓的糖纸在天空里飞翔,和雪片一样自由轻盈。 教堂/大厅 日/内 书娟动情歌唱的脸。她的眼睛注视着高高的窗子,慢慢举起两手,比画出一个取景框,窗外飘飞的绚烂糖纸跟雪花做伴,进入了她的取景框。 我们不清楚,这是现实中的画面,还是书娟幻觉中的画面。 糖纸和雪花的飘舞中,一个个女孩子都全身心投入地歌唱着。 教堂/地道 日/内 少女的歌声使油灯的火苗爆出细小的火花,随之柔柔地起舞。 法比用镐头奋力凿击着泥土。黑色泥土在他的镐头下显得酥软、驯顺。 玉墨跪坐在地上,全力地把泥土装入篮子,她曾经涂抹着红色蔻丹的指甲上劈裂了,磨秃了,相衬着她纤细但极其有力的手。这双泥污粗糙的手像是另一个人的手:一双劳动妇女的手。 法比回过头,看了一眼玉墨,呆住了,灯光里,他看见她的一缕脏兮兮的头发耷拉到面颊上,虽然细弱的两臂显出原始的力量,原先她那来自职业训练的妖媚褪去了,现在的美丽平实而家常,因而在他眼里显得更加美丽动人:他看到的是她一个作为好女人、贤良妻母的形象,因而显得那么亲切可人。 玉墨意识到法比的注视,抬起头,草草地把头发往耳后一顺。 法比赶紧转过脸,更加用力地凿击着泥土。 教堂/围墙外 日/外 日本小兵抬着头,听着教堂里传出的圣洁的歌声。 四个日本兵聚在一起,仰着脸,听着少女们的歌声一面议论着—— “唱得跟唱片里一样!” “怪不得长官们邀请她们到庆功晚会上去唱!光是听一听她们的嗓音都大大地滋补!” “你以为邀请她们真的要听她们唱歌啊?!这帮当官的是要另外的滋补!” “先听她们唱歌,再办正事,是不是?” 日本兵们猥亵地笑起来。 日本小兵看着他们,既恶心又好奇:他尚未完全从男孩堕落为男人。 他们也看着小兵,又爆发一轮更猥亵的笑声—— “他还没办过正事呢!” 一个日本兵拍着小兵的小腹笑着:知道吗,这是男人最大的正事! 日本小兵对他怒目而视,突然退后一步,把枪对准他:别碰我!脏猪! 教堂/大厅 日/内 女孩们忘怀地歌唱着,似乎把求生的希望寄托于歌声。 圣母和圣婴的脸容被歌声融化,他们的眼睛不再是凝固的,似乎活了,闪出人性的光芒,被歌声深深感动。 哦,玛利亚,充满悲悯,我主和您同在。 降福于您,降福于您腹内的最珍贵的果实…… 教堂/后院 日/内 少女的歌声如同雪花一样落在一座座坟丘上,墓碑上。 柔美的歌声跟雪花一块抚摸着墓碑上“戴涛千古”“李全有千古”“陈乔治千古”等等字迹。 这些坟头被不断培上去的新土增高增大,现在已高大如同王者之墓。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居处/楼梯 日/内 随着歌声,法比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面包,一杯牛奶,疲惫地走上楼梯。 他来到英格曼卧室的门口,掏出钥匙。歌声一直跟随着他。 钥匙将门打开,法比傻了——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 英格曼的嘴被一根布带子勒住,双手绑在摇椅的椅背后面,两脚被绑在一起。 听见门的声响,他的头歪向门口,一双垂死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法比,这双眼睛已经像是那种列祖列宗照片中面对永恒的眼睛了。 法比:这是谁干的?! 法比马上搁下手里的托盘,拿起餐刀,跑到老神父身后,用极钝的刀刃拉着勒在他嘴巴上的那根布带子。现在我们发现,所有用来绑英格曼的绳子都来自一条被套,英格曼床上的被子裸露出鸭绒芯子。 法比:我只是昨天晚上没有来看你,就出了人命了! 带子终于被拉断。 英格曼刚喘出一口畅快的气,马上就咳嗽起来。 法比又用同样的餐刀给老人的手松绑。 英格曼:(呼噜噜地喘息着) 别害怕……我并不像看上去这么惨……我看上去是不是死了半截了? 他的话音被他的咳嗽打断。他一边咳嗽一边好奇地看着法比给他的脚松绑。 他咳着咳着,突然一个猛烈的寒噤,嘴里喷出大口的鲜血。 鲜血喷在壁炉的白色大理石框子上,有几滴溅在圣母玛利亚和圣婴耶稣的身上。 法比惊恐得眼睛都直了,呆呆看着大滴小滴的鲜血从白色大理石的底板上流下来,在圣婴裸露的肌肤上烁烁地闪动,低声喃喃着:(英文) 哦,基督耶稣! 英格曼:(英文) 我不喜欢诅咒……换一句话…… 法比用血迹斑斑的毛巾轻轻擦着他的嘴巴:(英文) 到底是谁干的?! 英格曼:(英文) 我……我干的。 法比:(英文) 我们不说精神错乱的话好吗?! 英格曼:(英文) 是我干的。因为我相信可以用坦荡和信赖,用善良来征服他,所以把他一直留在这屋子里,最后他就以这个,(他拿起床单做成的绳索) 征服了我。所以我活该,等于我自己对自己…… 法比:他是谁?! 英格曼咔咔咔地咳嗽着,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幸亏法比反应快,用毛巾马上接住。突然,他明白了。法比打量着屋子四周,看见那盆君子兰倒在地上,花的根茎暴露在空气里。 壁炉边扔着两截麻绳,绳子的两头被火燎黑了。 他冲向浴室,站在门口看见浴盆旁边也扔着麻绳。 法比捡起麻绳,手指摸着被磨断的楂口,可以看出磨断绳索的难度、决意和耗时。 法比回到英格曼身边,把那几段绳索扔在他面前。 英格曼:这是他的罪证,还是……我的?你是不是把我看成他的作案同伙了? 法比:你看见他往哪里跑了吗? 英格曼:(英文) 他是从露台上跑的。还算有一点人性:把我卧室的门关上了。不然,你今天见到的,就不是我了,而是一副冻僵的躯壳。 法比把托盘放在茶几上,转身走去。焦灼和劳累已经把他推到了崩溃的边缘。 英格曼:(英文) 可能我毁掉了你的计划。不过我本来也不赞成那个计划,感觉有点像胡闹。 他咔咔咔地咳嗽着,喘息着,两手赶紧把那块毛巾捧到嘴前,捂在嘴上,半拱起背。 法比紧张地看着他,他自己也很紧张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毛巾从嘴巴上挪开,两人的眼睛不情愿地移向毛巾:里面兜的都是血。 英格曼看了一眼法比,把毛巾放在壁炉前面的地上:(英文) 我只是看上去很可怕,其实我感觉到并不像前些天那么差。我觉得你买来的中国药丸也许开始起作用了。所以你别害怕。 法比悲哀地看着老人。 英格曼:假如我毁了你的计划……用中国成语说,让你功亏一篑了,我很抱歉,我打算等日本人来带学生们走的时候,我不论怎样也要把孩子们救下来。我这么个行将就木的美国神父,出面代孩子们求情…… 法比:(打断他) 从十二月十三号到现在,您不止一次向他们求情。他们给过您一点情面吗? 法比快速向门口走去。 英格曼躺回到摇椅上,闭上眼睛。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住所 日/外 小雪纷扬。 法比从楼梯口走出来,走到露天,扬起头,任雪花落在自己的脸上。 教堂/大厅 日/内 书娟正在领唱,她含着泪花的眼睛抬起,看着教堂拱顶,似乎在祈求上苍,又似乎在祈求不知在何处的父亲。 女学生们以各个声部轻轻地和上她唱的主旋律。 书娟:哦,圣洁的玛利亚,神圣的母亲。 女学生们:为我们的罪孽祈祷吧,在我们受难的时刻…… 日军野战医院/孟繁明病房 日/内 歌声似乎传到这里…… 孟繁明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飘舞的雪花,心急如焚。 一个日军男护士正在给他的伤臂换药。 一阵疼痛,孟繁明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呻吟,手臂往回缩了一下,日军护士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粗鲁地把他的手臂再次拉回一张展开的油布上。 孟繁明:(英文) 你弄痛我了! 日军护士的手更狠地按在孟繁明的残臂上。 孟繁明疼得发出狂叫。 日军护士:(英文) 假如你再逃跑,知道什么滋味了吧? 教堂/后院 日/外 法比走过一座座被白雪覆盖的坟丘,走到围墙下。暄乎柔软的新土上似乎是被某种巨大的爬行动物爬出一道深槽,又被一层薄雪覆盖。 深槽一直延伸到那个涵洞前面。 法比细细查看着,发现有几个印痕很像是手掌留下的,他轻轻拨开浮头上的雪,如同考古学家对待出土文物一样仔细,雪层下,渐渐露出手的痕迹。 他在涵洞前蹲下,看着里面灌的半满的污水。 他站起身,走到一棵松树下,掰下一根松树枝,回到涵洞前,用树枝往洞里捅了捅,树枝碰到了什么东西,他缩回手,犹豫片刻,撸起袖子,把手伸进涵洞,摸索了一下,眼睛突然一大。等他的手从洞里退出时,手上出现了一只日本军靴。 他干脆跪下来,两手都伸入涵洞,然后抓住了什么,开始使劲往外拖,渐渐地,一双脚从洞口露出来。 玉墨:(画外音) 就让他留在那儿吧。 法比吃了一惊,转过脸。 玉墨:徐小愚说,她们钻出去的时候,朱玛丽差点卡在里面出不去。说是涵洞里戳出几根钢筋,只有像徐小愚那么瘦的人才钻得过去。 法比:那不行,让他堵在里头,春天来了大雨,还不把这片墓地淹了? 玉墨:那倒是,泡发了还生蚊子小咬什么的。 法比:(看着那淹在污水里的腿) 万幸,这家伙没钻出去。不然地道就白打了。 玉墨仰起脸,看着天上的密集的雪花:老天有眼。 教堂/地道内 日/内 书娟等女学生跟随着法比的油灯灯光在地道里行进。 法比回过头,满意地看着她们:很好,明天你们就按这个次序走。不要慌,不要乱,记住,出什么事都不能出声。谁摔倒了,谁磕碰了,想喊疼都给我憋着,憋到安全地方你再使劲喊!也不能打哈欠打饱嗝,统统憋住,到了地方你们使劲打!(他指着前面的泥土) 从这里还有两米左右,地道就能打通。从现在起,你们要不断演习,学会做地老鼠,摸着黑,弯着腰,还要跑得贼快!明天夜里,你们跟那些女人一块出去,照顾你们往西边走,一直走到安全区。路上你们也不要一人出八个主意,都听赵玉墨的。她对南京的路最熟。 听到赵玉墨这个名字,书娟看了一眼法比,脸上的表情是不以为然的。 女孩子们的眼睛烁烁闪亮,既紧张又兴奋,似乎等在她们前面的是一次风险巨大但非常有趣的野营。 法比:刘安娜,你带着同学们演习,手脚要又快又轻,每个阶梯都要摸熟,熟练到闭着眼睛都不会摔跤,到时候万一没有灯,你们的眼睛用不上,手脚都要认得路途。明白没有? 女学生们:明白。 法比:这是最后、最后的退路,比没有退路强。孟先生现在还在跟日本人交涉,说不定这条退路到最后用不上……不过,一旦我们用上这条路,你们就不能还做娇滴滴的女学生了。你们要做女兵,女丘八,懂不懂? 女学生们:懂! 教堂/大厅 日/内 圣母和圣婴塑像前的两只蜡烛似乎是新插的,火苗蹿得很高,不太稳定。 大厅显得非常空旷、昏暗,管风琴的椅子倒了,琴盖开着。 完整的长椅被排放在大厅靠前的部位,剩下一些残肢断臂堆放在大厅后部。那根倾斜的柱子更加倾斜,却是倾而不倒。从拱顶的高度俯视,我们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跪在忏悔人的位置上——法比。 聆听忏悔的神父所在的雕花窗子内,隐隐透出神秘和昏暗。 法比:我这是把她们送上生路,还是死路?还是绝路?万一她们出去,碰到日本兵呢?她们能找到地方藏起来吗?就算玉墨懂事、沉着,还有十几个没经过事的孩子呢?怎么办?我知道这是押宝,就是押得太大了。我不能看着日本畜生当着我的面把那些孩子带走,把玉墨带走。我要是她们,我是宁可走绝路的;走绝路比给日本畜生糟蹋强一百倍!就是那么想的,我才挖了那个地道。 法比的眼睛充满无助和恐惧:这么多天,我都忘了,那个赵玉墨是个什么女人。在地道里我看见她那双手,手不是她过去的手了,指甲上的颜色掉了,指甲也开裂了,像个生来就做粗事的乡下女人的手,脸也不是过去的脸了,讲话、笑都不是过去的样子了。像我小时候跟神父去传教,在小城小镇上见到的船家女人。是她变了,还是我眼睛变了?我这双眼,就是犯贱,就是要去看她,一看她就想,这不就是个平常人家的女人吗?不过太漂亮罢了。是不是就为了怕她给日本畜生带走,我才开始挖地道的?我是不是给这女人迷得神经错乱了?敢押这么大的赌注? 窗子里突然传出声音—— 英格曼:(画外音) (英文) 你的赌注是押得太大了。而且你输不起啊。谁也输不起。上帝只给每个人一次生命。 法比猛地抬起头,几乎以为自己发生幻觉了:神父?!您怎么? 英格曼:(画外音) 我想这可能是我一生最后一次坐在这个位置上了。我就是想来告别一下我的教堂,告别这把交椅……坐在这把交椅上那么多年,听了你那么多年的谎话,大部分谎话是为了我好,只有一小部分,是为你自己好…… 法比:您怎么想起来告别呢?! 英格曼:(画外音) 总要告别的……或早或迟。今天我感觉有点力气,想出来走一走,很难得,是不是?经过昨天夜里那一场折腾,我的病倒是轻了点。 法比:其实,刚才那些话,我是打算跟您当面说的。恶果善果,明天就是结果之日,我有好多话想跟您说…… 英格曼从聆听忏悔的小阁里走出来:明天我想好怎么做了,绝对万无一失。你带着学生们从地道里出去,我出去跟日本兵纠缠,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孩子们必须有人带,要不她们太危险了,这个城市处处险恶,她们都是些从小受呵护的孩子,出去能走多远? 法比:那些女人们,对南京的大街小巷倒是都很熟。 英格曼:(不容置疑地) 我们不要争了,我从屋里出来,就是为了收回我在这里原有的权力。 法比为他突然出现的威严和独裁深感困惑。 英格曼:再说,我的计划不是赌博。输不起的赌博,我不会押宝的。 英格曼向门外走去,他的背影虽然柔弱,却相对稳定,也没有拄拐杖。 法比愣愣地看着他走到雪花纷扬的天光里去了。 教堂/厨房 日/内 玉墨把一桶雪倒入大锅,盖上锅盖。 法比走进来,看见她,欲退出去,她却回过头:还没进来又要出去? 法比:(讪讪地) 哦……烧水啊? 玉墨:你有没有听人说过,雪水是最干净的水。什么脏东西都给它冻死了。要不怎么化出来的水那么清呢? 法比:雪水就是地上的水,河沟里的,水田里的,大江大海里的。 玉墨:变成雪花,落到地上,就干净了。再烧一烧,更干净。这一滴水,要想干净,还要上天入地,先冰冻,再火烧,也不容易。 法比不说话,玉墨转过脸看他一眼。 法比:神父让我明天夜里带着孩子们走。 玉墨:要是我,我也不放心把那些小丫头交给秦淮河边上的女人。 法比:(赶紧地) 神父不是那个意思!神父是…… 玉墨:(打断他) 我知道。 法比:(皱起眉头) 你知道什么? 玉墨懒洋洋地对他一笑:我知道神父不是那个意思。 法比:神父说,到时候他会到大门口,引开日本兵的注意力。我觉得老头是想拼死一搏了。他今天咳出的血,一年都不要想养回来。他自己倒是觉得硬朗点了。我看他精神是好些。老人们说的回光返照,不晓得是不是他这样。 玉墨搬了一个小凳子,放在法比身后:他硬朗一点,你倒又害怕了。什么回光返照?老人得了病,就是这样,好两天,坏三天,病病歪歪活百年,有的拖呢! 法比使劲看着她,似乎希望从她那里借到精神力量,也似乎希望她的话能够灵验。 玉墨:(扭头一笑) 发什么呆?坐啊! 教堂/钟楼 日/外 一阵阵风把糖纸送到空中,斑斓的玻璃纸和雪花一起无忧无虑地舞蹈。 书娟举着相机,追踪着一张翻飞的糖纸,飞向一片鬼城般的楼房废墟。 特写:糖纸和废墟被定格。 书娟向更高的地方攀登。 特写:取景框里的一个个南京的局部,越发荒凉的街道,新增添的焦黑的楼宇,街角上新添出的几具尸体。 她又登上了至高点,两只脚踏上积雪的塔尖。 特写:她的脚从边沿突出去,微微打颤。 我们听到的是被书娟的感官放大了若干倍的犬吠、枪声、风声,最后,是她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 最后是一声夸张的摁快门的声音:咔嗒! 教堂/主楼屋顶 日/外 书娟在屋顶上如履平地地跑着,夸张若干倍的心跳和喘息声是我们听到的唯一声音。她更加熟悉屋顶上的地形,也更加自由和无所顾忌。她不时地停下来,用相机的长焦镜头观察四周。 镜头提供给她的视野里,日本兵们加强了包围教堂的兵力,每隔五步,就站着一个日本兵。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谈笑甚至打闹,而是阴森森地慢慢巡走。 书娟用长焦镜头把一个纤细的日本兵身影锁定,慢慢拉近,我们看清了,这是那个日本小兵,虽然孩子气未泯,但冷酷已经在他的姿态和神情中占主导了。 书娟瞪着这个日本小兵,稳稳地摁下快门。 她的脚顺着积雪的斜坡向屋顶边沿滑下,似乎是失足,似乎又是玩耍,惊险地停在离边沿一尺的地方。 她的镜头慢慢睃巡,逐渐锁定了厨房里的两个人影:玉墨和法比。 心跳声和喘息声静止了。 她把镜头拉近,狠狠瞪着玉墨曼妙的身影。 教堂/厨房 日/内 玉墨用水瓢把烧开的水舀进一个茶杯,自然而随意地递给法比,一边清淡地聊着:雪水是甜的,泡茶最好喝。可惜没茶叶了。你就当龙井喝吧。不喝就拿它当个汤婆子,暖暖手也好。 她回到灶台边,用水瓢往铁皮桶里舀水。 法比:后来呢? 玉墨:后来,老板娘没找到那把小剪子,就赖我偷的。为一把小剪子,我挨了一场暴打。鞋底子、鸡毛掸子,都来了,当着藏玉楼二十多个姐妹加上四五个娘姨,一个厨子,三个厨房帮手打我。我不恨人家打我,我恨人家不顾我的皮脸,当众打我。就为了一把剪子!再好再贵的剪子,不还是剪子吗?那时候我才十四岁多一点。 法比:后来呢? 玉墨:后来,老板娘找到剪子了,心里过意不去,就把它送给我了,叫我绣花做针线的时候用。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从衣领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袋,又从里面拿出一把袖珍剪刀,还能够折叠。 法比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眨眼间已将小剪刀打开,用手指试了试它的刀刃:你怎么把它带在身上?弄不好…… 玉墨:死不了。我跟你说过,命贱的想死都不那么容易。从十四岁,我就把它拴在身上。不能不给自己提个醒啊。 法比:提醒什么? 玉墨:提醒自己有多贱,为这么个不值钱的东西都挨毒打。还提醒自己,好歹熬出头,找个有钱有势的男人,让那个当众打我的人看看,她那顿打打出我的造化来了。为了这点志向,我样样想拔尖,吃别人吃不下的苦头,忍别人忍不了的委屈。不过就这点志向,还是跟登月亮一样难。 法比:要不是碰到意外,你跟戴涛…… 玉墨:(拎起水桶) 好了,雪水最干净,又经过了冰冻火烧,让我也干净干净。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 日/内 书娟从通往钟楼的楼梯口转过弯,正看见玉墨拎着水桶走进女盥洗室。 她停住脚步,思考着。 教堂/女盥洗室 日/内 玉墨拎着水桶进来,回身拴上门,但是门玻璃破了个窟窿,是多日前被日本兵们砸的。 她把水桶放在地上,迅速地脱下衣服,冻得直吸气。她回头看了一眼门,接受上次的教训,把所有衣服都放在一个马桶隔栅的百叶门上。 镜子也被砸破了,裂缝纵横,映出她许多个不完整的面孔和身体的局部。她小心地用手摘下一块碎玻璃,打量着它像匕首一样的锐角,又把它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感受它的锐利,然后看着许多碎片里的许多个玉墨,神秘地一笑。 教堂/女盥洗室外 日/内 书娟悄悄地靠近女盥洗室的门,看见门上玻璃的破洞泄露出乳白色的蒸气。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那个破洞跟前,看见玉墨完美无缺的背影,停在一个姿势上一动不动。 教堂/女盥洗室 日/内 玉墨拿着那块镜子,对准自己的手腕上的动脉,脸上有种好奇的神色,似乎好奇自己的肉体的存在和毁灭可以由这么简单的代用器具解决。 教堂/女盥洗室 日/内 书娟发现她在比画的都是自杀动作,提起气,瞪大眼睛。 叮铃一声,是镜片落到马赛克瓷砖地面上的声响。 书娟呼出一口气来,慢慢地,脸上升起一个鄙薄的微笑:谅你也不会杀自己的;越贱的人越爱活! 玉墨的背影似乎会说话,似乎赞同书娟心里的鄙薄语言,她的背抽缩了,承认自己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生观。 玉墨用水瓢舀起一瓢水,仰着头,热水顺着前胸流淌,然后她把毛巾投入桶内的热水,拧干,甩开,使劲搓擦着自己的脸和脖子,以及胸脯。从她的背影都能看出她舒适得哆嗦,在这样的生死夹缝中,能活着,你能感受到这样简单的感官舒适实在太妙了,她裸露的脊梁上都表现出这种贪生的沉醉感。 书娟看着这个苗条的青春的脊梁看傻了。 书娟的幻觉:父亲出现在若干片不规则的镜子碎片里。父亲的手搭在玉墨裸露的肩膀上。 幻觉消失,书娟仍然呆呆地瞪着眼睛,她不知道为这个美丽的脊背着魔,还是在对它集聚仇恨。 她慢慢举起相机,把镜头对准玉墨的脊梁,按下快门。 快门的声响使玉墨扭过头,本能地抱住自己的胸部。 书娟却已蹲下来。 教堂/女盥洗室 日/内 玉墨猜测着,披上外衣,走到门口,从玻璃上的破洞往外看。 外面已经没有人了。她一个嘴角翘起,露出她最刁蛮的笑容——她猜出刚才在外面的是谁。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楼梯口 日/内 书娟贴着墙壁向盥洗室门口看去,一切如常,门仍然静静地关闭着。 她再次潜行到那间盥洗室门口,刚刚站直,想往破洞里看,一瓢水泼出来,正好泼到书娟的头上和身上。 书娟吃了哑巴亏,只是往门边一闪。她愤怒地、恶心地朝那个破洞回过头。 玉墨:(浪笑着) (画外音) 对不起,外面没人吧?那边下水道不通,水只能从这边泼出去!水是干净的,还没沾过我们这种人的脏身子! 书娟靠墙蹲在那里,咬牙切齿但默默无声地嘟哝着咒骂,从她的口形,我们能看出她在骂:不要脸!骚货! 教堂/大厅/女盥洗室 日/内 玉墨:(对着那个破洞幸灾乐祸地笑着) 还不赶快回去,把头发擦干,换换衣服?伤风感冒起来,怎么钻地道啊? 外面还是没有动静。 玉墨:我被你偷看还没赌气呢,你赌什么气?!快走吧! 教堂/二楼回廊 日/内 书娟狼狈地蹲在地上,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她抬起袖子擦脸上的水,发现袖子也是湿的。她往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 玉墨的脸从破洞里露出来,这回不是幸灾乐祸,而是由衷地着急了:快回去换衣服吧,不然真要害伤风了! 书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教堂/大厅 日/内 书娟慢慢地顺着楼梯走下来。她身后传来玉墨的喊声:等一下。 书娟的反应是立刻加快脚步。 玉墨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揪住书娟的校服的宽大的水手翻领:我就晓得是你。我还以为,这么多天共度国难,你忘了跟我作对了呢。 书娟:放开我! 玉墨:我放开你,你撒开腿跑了,我又捞不到机会问你究竟了。你跟我作对,到底什么原因? 书娟:没有原因!你放开! 玉墨:你不说我就不放开。 书娟使劲挣扎,玉墨轻而易举地束缚了她。 书娟:放开你的脏手! 玉墨:我告诉你啊,我这些天挖泥掘土,皮肉骨头疼了好几天,疼过了,就脱胎换骨了,现在跟你头次见我大不一样,我真怕手上没轻重,让你个小丫头伤筋动骨。 书娟被她揪上楼梯,顺着回廊一直走到图书室门口。 玉墨:进去。 书娟瞪着她。 玉墨:进去! 书娟进去了。 玉墨也跟进去,反手把门带上。书娟瞪着玉墨,玉墨笑眯眯地接受她的瞪视:你不要以为我怕你瞪眼,怕你恨我。我这种女人活在世上,不晓得让多少人家的女儿、老婆恨呢。我问你,我的姐妹跟我同行,你怎么不跟她们作对,单单就找上我? 书娟似乎要破口吐露秘密了:因为你(她压抑着自己的冲动), 我不说了,我嫌丢人! 玉墨错愕地看着她。 书娟:(低声地) 我恨你。你见了男人就勾引。戴少校是个大英雄,你连他都勾引!法比原先那么恨你,恨不得把你们赶出去,去欢迎日本兵!现在呢?你把他勾引得……勾引得连酒都不喝了,看见你就醉!我就是看不得你见一个勾引一个!天底下的好男人你一个都不放过!我就是讨厌你对法比那副样子! 玉墨笑眯眯地听着:我对法比怎么样了? 书娟:我说不上来,反正你来之前是一个法比,你来了,他就变了,现在变成另外一个法比了! 玉墨:(笑着)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男人在女人面前是一个人,在老人小孩面前,在人多的地方,又是一个人。 书娟沉默地盯着她。 玉墨:就为这点事恨我? 书娟:还有! 玉墨:还有什么? 书娟看着她,全力制止住自己吐出真言的冲动,为了这样的冲天委屈,她眼泪都憋出来了,在眼睛里打转:要不是因为你这样一个坏女人,我早就跟着家里离开南京了,不会在这个地方,没得吃,没得喝,没得住,分分秒秒担惊受怕!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明天会不会给小日本带走!要不是一个像你一样的女人搅散了我的家,我才不会看到那么多人给小日本打死,扔在大沟里……我凭什么挨饿受惊吓?凭什么我们一家子分割几处,就是你这样一个害人精害的!你这样的女人都是害人精! 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 玉墨愣住了,随之疑惑起来:你说的那个女人……她叫什么名字? 书娟:关你什么事啊?! 玉墨:我想看看,我认不认得她。 书娟紧闭着嘴巴,瞪着她。 玉墨紧盯着书娟:她姓什么?叫什么? 书娟:天下这么大,害人精多得是,你不要以为,就你们钓鱼巷藏玉楼的会害人! 玉墨:(笑起来) 喔呦,记性倒不坏,把藏玉楼门牌都记住了!藏玉楼的姐妹没有害到你吧?你不是恨错人了吗? 书娟:(眼泪急流) 我才没有恨错人,你这种害人精我个个都恨!我家就是给你们害得东分西裂,家破人亡,我不恨你恨哪个?! 玉墨愣愣地看着伤心悲愤的女孩子:(喃喃地) 我是害人精?那谁把我害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倒是我欠你们了?!这个世道,是人不是人的,都能害我,害我们,就算他们谁都惹不起,害不起,都敢害我们,我们活一天被人害一天,你倒来跟我们讨债了?! 书娟一扭头跑出去。 玉墨听着她咚咚咚的脚步一路擂响回廊的木头地板:我们倒欠了这世道的情分了? 她木木地拿起一本厚重的大书,翻开,眼睛茫茫然地浏览,却又视而不见:跟谁讨不到的债,都能跟我们讨债……我让你们讨! 她把那本大书扔出去,砸在一个书架的玻璃柜子上,玻璃被砸烂,裂成蜘蛛网的纹样。 第二十六集 荒院/后院 日/外 雪花还在飘舞,落在房屋的骨灰和人的骨灰上,模糊了人和物的区别,使其形状似是而非。 豆蔻吃力地背着浦生,背向烧焦的房屋和烧成一片无形状的焦炭的尸体,慢慢向院子外面走去。 浦生已经不省人事,脑袋耷拉在豆蔻的肩上,面如土色。 豆蔻:(急促地喘息着) 马上就会……找到医生的……给你敷药,你就会好了……你说你两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算这次,就是三次……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三次,就是你命大,跟猫一样,有九条命,李班长是这样讲的吧?浦生你的命大得很,将来活它一百二十岁,活成个白眉毛白胡子老寿星,我就是寿星奶奶!浦生,你阿听见了? 她走出院门,两头看一眼,发现到处都是焦土。 突然,一声喵呜,豆蔻抬起头,看见烧焦的残墙上自如地跑来了那只猫。 豆蔻:……你这个坏蛋,这么长时间你躲到哪去了?嗯?! 猫又是喵呜一声,稳稳地坐在了落雪的断墙,开始舔爪子,洗脸洗头。 豆蔻慢慢向前走去。 南京小巷 日/外 视线所及,处处废墟。飘舞的雪花多少柔和了景观的凄清。 豆蔻背着浦生艰难地走在雪地上,几乎背不动了,浦生的两脚耷拉在地上,在雪地上划出一道印痕,把豆蔻那一只脚穿鞋、一只脚穿袜的脚印勾销。 豆蔻挨着一堵断墙停下来,企图把浦生往上颠一下,但她实在没有体力了,只得任浦生滑落到地上,再把他的上半身靠着墙。这么冷的天,她的额发却被汗所浸湿。 她也在浦生旁边的雪地上躺下来,大口地喘息:浦生,这下我们安全了。小日本杀光了人,烧完了房子,能偷能抢的都拿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从今要过安生日子了……只要能找到一个医生,给你抓几服好药,先把你的热度退下去,再把你的伤治好,我们俩一块搭小火轮到池州去,找吴师傅,在镇上开个小菜馆…… 猫突然从对面的巷口跑来,站在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看着豆蔻。豆蔻把那只穿袜子的脚缩进裙子下摆里面,搓揉着:咪咪,来!给我焐焐脚,我的脚都要冻掉了。 猫仍然是那样看着她,不近来,也不离去,样子有点怪异。 豆蔻:你刚才又到哪去了? 猫慢慢掉过头,似乎在引导他们去某个地方。 豆蔻琢磨着猫的意思:你要带我去哪里? 猫的头扭过来,看着她。 豆蔻:你是不是从那里找到鸭子的? 猫开始慢慢往它来的方向走去。 豆蔻使劲地把浦生扶起,把自己的脊背移到他胸前,拉起他的两只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一咬牙,又把浦生背起来了。 豆蔻看着雪地上的猫爪印记,试试探探地往前走。 猫的脚印拐进了一条更窄的巷子。 豆蔻迟疑地跟上去。 井台 日/外 四面烧焦的断墙残垣中,立着一座井台,旁边一个辘轳架子。雪花落在井台上,猫坐在井台上梳理头上的毛发。 豆蔻背着浦生一步一晃地走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见那只悠然自得的猫,不得其解。她慢慢地把浦生放在一堵背风的墙下,拉了拉他的衣服,转过身,四周打量,然后目光渐渐回到猫身上。 猫惊险地走在水井窄窄的边沿上,然后伸着脑袋,向井里探去。 特写:井水透出猫的影子。 豆蔻站在井台上,听见井里有人小声说话。 某男孩甲:(画外音) 小日本鬼子走了! 某女人:(画外音) 你怎么晓得? 某男孩甲:(画外音) 你们看,那只猫又跑来了! 某女人:(画外音) 个死猫,两只鸭子都给它咬死了,在安全区都没舍得杀! 某男孩乙:(画外音) 打死它,给鸭子偿命! 豆蔻轻轻凑近水井,正要往井边上趴,一个泥巴搓成的弹子从井里射出来,猫轻而易举地躲过了那颗泥巴子弹。 豆蔻捡起那颗泥巴子弹,发现它是用新鲜湿润的泥巴搓的。 她探头向井里看去,立刻看到自己投在水面上的倒影。 某男孩甲:妈你看,有个人! 他喊到一半声音就被堵住了,显然是被母亲的手堵回去了。 豆蔻看着井水,平滑如镜,她的面影被忠实地映照出来。水里怎么可能有人呢:唉,老乡,你们是怎么下去的? 下面一片死寂。 井内暗室 日/内 井壁上挖了个洞,面积大约是四五平方米,洞的对面稍微偏上的地方,还有个浅浅的洞,被一块稍微突出井壁的石头遮住,浅洞里装了一面镜子,正好映出井底,为井内暗室里的人提供了井沿上的视野。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大宝妈) 和两个儿子——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二毛) 和一个十七八岁男孩(大宝) 。一动不动地看着镜子映出的倒映在井底的豆蔻。 豆蔻:(画外音) 里面阿有人啊? 二毛:(小声对母亲) 妈,是个小女娃! 大宝妈又轻又干脆地打了他一巴掌。 大宝妈:(耳语) 我不晓得她是个小女娃,要你多嘴! 豆蔻:(画外音) 哎,我听见你们了!你们怎么下到井里去的? 井台 日/外 豆蔻:(眼里浮起一丝顽皮的笑意) 我听老人讲,住在井里的都是水鬼!你们要是再不答话,我就叫了哦,叫人来打水鬼! 二毛:(画外音) 不要叫!日本鬼子才走! 井里暗室 日/内 大宝妈又是又轻又干脆地打了年少的儿子一下。 大宝:(压低声音) 妈,就一个小姑娘,还是个学生! 大宝妈:嘘! 三人都盯着豆蔻的倒影,深色的毛料水手裙,童花头,头上身上都沾着雪花。 豆蔻:(画外音) 巷子口尽是小日本鬼子,我一喊呢,把他们就喊来了;不喊呢,我又害怕水鬼!那我还是喊吧? 大宝:不要喊! 井台 日/外 豆蔻得意了:你们不是水鬼啊?那你们怎么跑到井底下去了? 大宝的头从井壁上伸出来,看着豆蔻,豆蔻好奇地看着他。紧接着,他的身体也从井壁的洞口探出来了。 豆蔻吃惊地看着他两手抓着井壁上不起眼的铁环,两脚叉开,蹬在粗糙的青石垒起的缝隙,飞快地爬上来。 大宝:你看,这不就爬上来了? 豆蔻:下面有几个人? 大宝:就我妈和我弟弟。我爸给日本兵带走了。 此刻,他看见墙角下的浦生哼了一声,似乎要起来,吓得往后一退。 豆蔻:不要怕,那是我……我弟弟,他受伤了,还发寒热! 大宝走到浦生旁边,蹲下来。浦生睁开无神的眼睛,看着他,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男孩为难地向豆蔻转过脸。 大宝:下面没地方,最多再挤一个人。 豆蔻:那求你们行行好,让他跟你们挤一下! 大宝:(吃惊地) 你呢?! 豆蔻:我不要紧,腿脚好好的,能跑能藏。再说,我还要去给我弟弟抓药,不然他热度退不下去,伤口也不得好。 大宝:抓药?满城都是日本兵,你到哪去抓药? 豆蔻:我去安全区,找那个洋人医生抓药。你待我弟弟好点,我叫安全区的洋人派车来,把你们都接到安全区里面去! 大宝:他们会用车来接我们? 豆蔻:嗯! 大宝:你认得他们? 豆蔻:(吹嘘地) 那当然! 大宝:谢谢你! 豆蔻:拜托你照顾我弟弟喽? 大宝:一定! 大宝站起身,走到井边,拿起一个巨大的铁皮桶,桶的形状有点古怪,似乎比一般水桶高很多。 大宝:你帮我把他扶进去。我弟弟和我妈,就是我把他们放下去的! 豆蔻:(晃着浦生) 醒一醒,浦生!马上要到一个顶顶安生的地方,让你好好养病。 浦生:(几乎无声地) 到……哪……里? 豆蔻:这位哥哥带你回家。对了,大哥贵姓? 大宝:姓陶。 豆蔻:谢谢陶哥! 两人合力将浦生搀扶到大铁皮桶里。陶家男孩把桶挂在辘轳把的铁钩子上,他使出全身力气按住辘轳把。 大宝:你把桶推一下。 豆蔻:那怎么行?!掉到井里怎么办? 大宝:不会的,我按着呢!要不你压着辘轳,我去推。 豆蔻走到辘轳旁边,大宝让位给她,一面交代着:使劲压住,啊?全身分量都搁上去! 豆蔻:嗯! 豆蔻把身体全部压在辘轳把上。 大宝慢慢地稳稳地把大铁桶推出井沿,同时拉住那根吊住桶的绳索:(喘息着回过头) 叫你压住了! 豆蔻:我是压住了啊! 大宝:(笑笑) 你就那点分量?! 大宝帮着豆蔻压住辘轳把,让绳子缓慢地往下走。 井内 日/内 大铁桶载着浦生一点点下降,最后落入水中,果然如大宝所说,井底很浅,水还没淹过桶沿。 井台 日/外 伏在井沿上的豆蔻发现大铁桶就那么站在井底:怪不得这个桶又丑又怪的! 大宝顺着井壁飞快地往井里下。 豆蔻看他钻进暗室的口端,反身伸出手,拉住浦生的胳膊:来,把你胳膊给我!来,我们一块使劲…… 浦生被大宝从桶里一点点拉进暗室。 她听见那位母亲吃惊地咋呼起来:(画外音) 不是个小女娃吗?怎么变成男的了?! 井内暗室 日/内 大宝:(对弟弟) 给他盖上被子,他在发寒热!(转向母亲) 这是那个女学生的弟弟,受了枪伤,又发寒热! 大宝妈:我们这三个人本来就挤不下…… 浦生睁着眼睛,蒙眬的目光打量着四周,这确实是个极小的洞穴,四个人在里面就无法躺平了。 二毛:我们轮流睡觉好了! 大宝妈:你懂什么?!就一口粮食,把他饿死啊! 浦生:(沙哑地) 我……不饿…… 大宝妈扭过头,看着如此知趣的孩子,有些不落忍。 大宝:那个女学生认识安全区的洋人,她说她会叫洋人开车带我们回安全区。 大宝妈:你什么话都信!她是哄你的!不哄你你也不会把他(下巴指向浦生) 收留下来的!呆子! 大宝不理会母亲了,反身顺着井壁又爬上来,动作胜过攀岩石的猴子。 井台 日/外 大宝从井口跳出来,嘴里喷出湍急的大团气息。他一把揪住豆蔻水手裙胸前的领带,好像要把她提起来:我告诉你哦,你讲话要算话。 豆蔻:哎,你干什么?! 大宝:你说让安全区洋人用车子来接我们! 豆蔻:我说话算话! 大宝:要是不算话呢? 豆蔻:(急了) 哎你这个人真是,我把我弟弟都押在你们这里了,你还不信我?!我不去安全区找洋人医生,哪个救他呀? 大宝觉得她的话合乎逻辑,松开了手。 大宝:那个医生是好人。 豆蔻:你认得威尔逊医生? 大宝:嗯。他给我妈看过病。 豆蔻:你们去过安全区? 大宝:我们前天才回来的,就是我妈看了日本飞机撒的传单,说回到自己家的南京市民能得到他们奖赏的五十斤大米。 豆蔻:真奖赏你们大米了? 大宝:狗屁的大米!前脚到家,后脚一大帮子日本兵就来了,开枪,放火,幸亏我家有这口井!还是我家太公公在世的时候挖的。 豆蔻:那我走了,我弟弟拜托你了! 大宝看着她。豆蔻走了几步,回过头,眼里含着泪:谢谢你们了! 她再次向前走去。 南京小巷 日/外 豆蔻机灵地顺着墙根小跑,跑几步,停下,四周看一眼,再听听动静,她穿着袜子的那只脚不知是冻烂了,还是碰破了,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 她停下来,抬起那只受伤的脚,想抚摸一下,却发现袜底和脚完全粘在了一起。她试着扯了扯,疼得直抽冷气,又慢慢放下脚,微微瘸拐着向前走。 又走了一截,她意识到什么,一转脸,看见那只猫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舔舐着血脚印里的雪:回去! 猫的薄情的金色眼睛凝视着她。 豆蔻又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那猫还是保持原来的距离跟随着她:回去啊!你就这么没出息,人家脚上的血你都舔?我当你们猫都讲究卫生呢! 猫还是那样看着她。 豆蔻也看着它,渐渐心软了,向猫伸出手:过来吧。 猫不动。 豆蔻:刚才亏得你带路,不然浦生哪有这么个安生地方养伤?来,过来啊! 猫还是不动。 豆蔻:(又爱又恨地) 个死东西! 南京小巷/巷口 日/外 豆蔻来到巷口,半截电线杆上的火还没熄灭,在飞雪里冒着垂死的火苗和烟。 豆蔻从电线杆的火苗上收回目光,一下子傻了,几个日本兵从不远处过来,其中一个是日本小兵。 豆蔻转过身便往回跑。猫不解地看着她从它身边飞跑过去。 日本兵们或许是因为她突然的动作而抬起头,朝豆蔻跑去的巷道看去。 日本小兵看见了地上的带血的脚印:(日语) 看! 胡子日本兵:(日语) 追! 猫再次不解地看着一大帮人向窄窄的巷道里跑去。 枪声响起来。 井里暗室 日/内 枪声传进这里,浦生的眼睛微微睁开了,看着周围的这家人个个惶恐,大气不敢出地瞪着眼睛。 小小的暗室里,母亲,两个男孩和浦生挤成一团,浦生和二毛共同包裹着一床棉被。 大宝妈:(耳语) 不要出声啊!千万不要出声…… 枪声近了。 浦生触电一样坐起来:会不会是豆蔻? 大宝妈上来搂住浦生。 大宝妈:(耳语) 千万不能出声啊!我们一家三口的命都在这里! 浦生过度紧张而变得麻木的脸抬起来。 井台 日/外 豆蔻飞奔而来,眼睛首先看见辘轳把。 她奔上井台,猛力搅动着辘轳把,想把桶吊上来。 井内暗室 日/内 浦生焦急渴盼地眼睛瞪着那个大铁桶在井壁上不断被砸出巨大而空洞的声响,晃悠悠地被辘轳摇上去,似乎这目光都能帮豆蔻使劲。 井台 日/内 豆蔻把大铁桶拎出井口,日本小兵飞窜过来,揪住她的水手裙的大翻领。 豆蔻:畜生!放开我!小日本畜生! 井内暗室 日/内 大宝妈用手紧紧搂着浦生,一只手捂住浦生的嘴巴,而此时浦生已经挣扎到暗室的口端,正好能看井口投在井底又折射在镜子的倒影:豆蔻的倒影后面是一个年轻的日本兵的面孔,豆蔻跟他撕扯,争斗。 浦生的眼睛直了。 闪回:十多天前的日本小兵在王家集的倒塌的戏台边,打算解小手,瞪着天真未泯的眼睛看着戏台下的浦生。 日本小兵彼时的脸叠化为此刻映在井水上的面影,从天真直接进入了凶残。 日本小兵:(画外音) (日语) 快来呀!这里有个女学生! 豆蔻:(画外音) 畜生!日你祖宗!日你小日本八辈祖宗! 井台 日/外 另外几个日本兵也赶到了,他们一起冲上井台,有的揪裙子,有的撕衣服,豆蔻的反抗对于他们似乎更增添了趣味,他们发出咯咯嘎嘎的笑声。 胡子日本兵:(日语) 不要跳井啊!一会儿你就知道有多么快乐啦! 眼镜日本兵:(日语) 这么野的女学生? 胡子日本兵:(日语) 我就喜欢女学生撒野!不让你轻易得手,才是真正的处女! 豆蔻双手抓住井沿,哭着骂着…… 井内暗室 日/内 豆蔻撕心裂肺的哭喊震动着井内人的心。 浦生的眼睛和暗室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盯在那片镜子上。画面进入几个日本兵同时撕扯豆蔻的倒影,浦生挣扎扭动,现在不仅是大宝妈按住他,大宝也紧紧地抱住他。 大宝妈:(耳语) 不能出声啊,孩子!没有用啊,他们有枪有炸弹,你出去一个杀一个,出去两个杀一双。你只能白白搭出你的小命去!你只要一出声,我们一家三口人的性命也都没了!就算大妈求你了,孩子!我儿子的爸爸已经没了,大妈就这两个儿子,大妈求你发慈悲,啊? 眼泪从浦生的眼睛里流出来。 井台 日/外 胡子日本兵、日本小兵抱起拳打脚踢的豆蔻,胡子日本兵仍然像是好玩一样咯咯直乐:(日语) 想跳井?好!我帮你跳! 他把豆蔻的上半身往井口里塞,一只手拉住豆蔻裙子上的腰带。 豆蔻的脑袋全部伸在井里:(哭着) 浦生,好好养伤,给豆蔻报仇! 井内暗室 日/内 浦生看着豆蔻变了形的面孔,浑身发抖。 大宝妈的脸上,泪珠徐徐滚落。 大宝的眼睛发红了。 二毛看看母亲,又看看浦生,神色中懵懂和恐惧并存。 只听一声刺啦——布料被撕裂的声响,接着是豆蔻尖利的叫喊声。 井水的投影现在是一把刺刀挑着的浅粉色碎花小裤头,刺刀的刀尖一抖,小裤头随着雪花落入井内。 那条十分女孩气的内裤在井水暗色的水面上漂浮着。 雪花无声地跟着天光落下。 井内暗室 日/内 浦生泪流满面,把捂住他嘴巴的大宝妈的手都流得水淋淋的。 大宝妈:(耳语) 闭上眼睛,不要看了,听大妈的话! 浦生痛苦地紧紧闭上眼睛。 大宝二毛都在为他忍痛一样,默默地看着他,微微地哆嗦。 大宝妈:(耳语) 谢谢你,孩子……大妈一家都谢谢你! 二毛:(耳语) 你就一个姐姐? 浦生点点头。 大宝:你爸你妈呢? 浦生摇摇头。 大宝妈:(耳语) 孩子,你要是不嫌弃,就给大妈做儿子。 豆蔻尖利的哭喊传来。 大宝妈:(耳语) 这些日本畜生!他们不得好死的!老天爷不会便宜他们的!不信你看着。 墙角 日/外 日本兵们把豆蔻用绳子绑起来,用一条手绢草草勒住她的嘴巴,将她抬到一个背风的墙角落。 一个日本兵脱下军大衣扔在烧成黑色的砖瓦堆上,另外的日本兵也把大衣脱下,让大衣和大衣连接成围墙,挡住在里面享受豆蔻的同伙。 豆蔻裸露的腿从他们的军靴下露出,还是一只脚穿鞋,一只脚穿袜,穿袜子的脚上,脚掌上一大片血迹。 胡子日本兵拍拍日本小兵的肩膀,淫荡地笑着:(指着大衣的围墙内) (日语) 你这小家伙,运气不错,头一个尝到的就是女学生的滋味,祝你从此从男孩变成男人! 日本兵们都开怀大笑起来。 大衣的围墙开了一个门,日本小兵钻进去。 那只猫跳到墙头上,从上面观察着大衣围墙里的人类男女。 豆蔻透过日本小兵的耸动的肩膀,看见猫正俯视她,一贯薄情的金色大眼里此刻是担忧的。 豆蔻疼痛得直打挺,但她的眼睛却紧紧盯着猫,似乎它是她唯一能够呼救的对象。 猫却爱莫能助地看着她。 日本小兵的身体变成另一个粗壮的身体……又变成一个半老的身体…… 猫爱莫能助地看着豆蔻渐渐被蹂躏成一堆糟粕。 南京街道 日/外 在断墙上走着的猫以非常孤独的目光向远处望去。 日本兵们把浑身血污泥污的豆蔻扔在一辆三轮车上,欢呼雀跃地走在风雪里。 胡子日本兵:(日语) 差点冻掉屁股! 眼镜日本兵:(日语) 屁股不重要,还有更重要的地方,也差点冻掉! 日本小兵放肆地大笑。 胡子日本兵:(日语) 找个暖和的地方,吃饱肚子,大家舒舒服服地慢慢享受女学生! 安全区 日/外 正在修建的简易房屋正在上屋顶。 魏特琳和拉贝巡视着。 魏特琳:有几个产妇和待产的妇女,必须从帐篷里搬出来,住进这里,这一下雪,帐篷跟露天没什么区别。 拉贝:下雪不是最冷的时候,等雪停下来你试试看。我是汉堡长大的,汉堡的乞丐都是雪停下的夜里冻死的。 魏特琳:已经有不少老人冻病了! 拉贝:盖这种简易房需要多长时间? 魏特琳:集中安全区所有的瓦匠,两天就能盖出一栋。关键是安全区里面,已经找不到一块砖了。 拉贝沉吟着,转身走去。 魏特琳:拉贝先生! 拉贝:哦,对不起,我没说再见是吧?太跑神了。我去找几个人,到周围的街道的废墟上搜集一批砖瓦。 魏特琳:还是我去吧。 拉贝:(指着自己臂上的纳粹臂章) 这是希特勒给的护身符。再说,你是个女士,出去太危险。 南京街道 日/外 拉贝的轿车后面拖着一辆小拖斗车,拖斗里坐着四五个我们曾经见过的泥瓦匠。 车停下来,拉贝从车门里出来,泥瓦匠们也纷纷跳下车。 突然一个女子的叫声传来。 拉贝顿时警觉了,用听觉搜索着周围,想发现声音的发源。 又是一声尖叫,同时传出男人的呵斥。 拉贝:听见了吗? 泥瓦匠们都点点头,都是聚精会神地用听觉搜索风雪中的四面八方。 废弃的店铺 日/内 一堆篝火边围着取暖的日本兵们。 角落里,一把被烟熏得漆黑的太师椅上,绑着豆蔻。勒着她嘴巴的手绢已经脱落到她的下巴因此她不断地尖叫和咒骂。 正在蹂躏她的是日本小兵。他接受了上次的教训,即便在蹂躏豆蔻的时候也不敢放下枪,把三八枪的枪带斜背在身上。 特写:披头散发的豆蔻愤怒的发疯的脸。 豆蔻:你个活畜生,都是母畜生养的!千刀万剐的!剜出你的眼珠子!掏出你的大肠小肚子!你个害疔疮的!害九个头的大疮,流脓流血疼死你!出门就给枪子打成筛子!你这日本活畜生!一家子都是畜生!你畜生爹扒灰,你畜生妈偷汉,日出你个小畜生! 她的尖叫咒骂渐渐引起日本小兵的愤怒,他开始左右开弓地打豆蔻一个耳光。 他把那条手绢拉上去,勒在豆蔻的嘴巴上。 豆蔻闭上眼睛,只能发出尖声的呜咽。 她突然睁开眼,似乎看见了什么…… 闪回:王小妹系着红头绳的长辫子,在空中飘着。 豆蔻终于从手绢下再次解脱,朝着日本小兵的脸连吐几口血唾沫。 闪回:王小妹吊在空中的双脚…… 胡子日本兵:哎,你让她叫吧,叫起来多好听! 特写:豆蔻恐怖的愤怒的瞳孔。 闪回:王小妹自尽的身体前面,飘起五颜六色的玻璃糖纸…… 豆蔻看了一眼面前的日本小兵。 特写:豆蔻的一条腿从绳子下挣脱了,在等待机会…… 日本小兵再次扑上来,她突然向他的裆间踢去。 日本小兵疼得把身体缩成一只大虾。 所有日本兵看着他,都哈哈大笑起来。 豆蔻:小日本畜生!跑到我们国家来做畜生!我叫你生不出小畜生来! 日本小兵慢慢直起身体,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唾沫,把斜背的枪操过来,刺刀的刀尖朝着豆蔻。 胡子日本兵:(日语) 对付她还用枪? 日本小兵:(对胡子日本兵狂喊) (日语) 你闭嘴! 豆蔻又是一口血唾沫。 日本小兵的刺刀向她刺去。 豆蔻疼得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废墟 日/内 豆蔻的叫声如同某种动物的长啸,经久地震荡在雪花飘飞的空气里。 拉贝焦急地辨别着叫声的发源。 跑在前面的两个泥瓦匠向身后一摆手,表示已经锁定了目标。 拉贝踏着遍地碎瓦碴匆匆跟上去。 废弃的店铺 日/内 篝火熊熊。 眼镜日本兵领头,唱起一只期期艾艾的日本思乡歌曲,似乎角落里的血淋淋的画面也并不煞风景。 仅仅穿着兜裆布的胡子日本兵居然在篝火边比画起日本民间舞蹈来,原始而野性的动作带有几分鬼戾之气。 渐渐地,日本兵们都和上来。唱得进入了情绪,一个个都陶醉到自己的思乡梦里去了,对豆蔻的惨叫充耳不闻。 废墟/屋顶 日/外 日本兵的歌声和豆蔻的惨叫相互对抗着,响在雪花飘落的天空里。 两个泥瓦匠爬上屋顶,四处张望,看见不远处冒起一股青烟。 他们中的一个走到屋顶朝着街道的那一边,看见拉贝等人刚拐过街口,他向拉贝打了个手势,表示目标找到了。他赶上同伴,轻手轻脚地向烟起之处接近。 废弃的店铺 日/内 日本兵们围着火哼唱。 日本小兵满脸大汗,喘息得狭窄的胸膛都要爆炸了。他神经质地瞪圆眼睛,提着枪,看着椅子上不再喊也不再动的中国女孩。 跳舞的胡子日本兵回过头:(日语) 她不叫了,没有意思了。 废弃的店铺 日/内 两个中国泥瓦匠怯生生地出现在店铺门口。 泥瓦匠甲:(指着墙角) 请你们放开她。 日本兵们一下子全部进入战斗状态。 泥瓦匠乙:(指着自己的红十字臂章) (堆起笑容,好言好语地) 我们是国际红十字会的,听见有人呼救…… 砰的一枪,泥瓦匠乙的下半句话被枪子打断,他捂住右胸趔趄着,倒下去。 泥瓦匠甲吓得僵住了,两手举在耳朵边。 泥瓦匠甲:别开枪! 穿着兜裆布的胡子日本兵拉开枪栓,对准泥瓦匠甲。 拉贝出现在门口,眼睛冷峻地看着胡子日本兵,又扫视着全部端枪的日本兵。 拉贝:先生们,上午好! 胡子日本兵一个手势,所有日本兵慢慢逼近上来,所有枪刺朝着拉贝和泥瓦匠们。 拉贝:(英文) 请让开。 日本兵们一动不动,枪刺对着他。 拉贝:(指着臂章) (英文) 看清了吗?我是约翰·拉贝。国际委员会的主席。现在,让开道,我必须把被你们严重伤害的牺牲者带去抢救。现在,请让开! 眼镜日本兵:(生硬的英文) 这不关你的事。 拉贝:(英文) 南京所有的难民都是我的事。 枪刺坚挺,一动不动。 日本小兵正在急急忙忙地穿衣服。 拉贝看见角落里的太师椅上一个朦胧的人形,血仿佛是来报信的,从太师椅一直向着拉贝流过来。 拉贝向前移动了一点。 拉贝:(英文) 请你们合作。让我把伤员抬走。也许她现在还有救,再拖延下去,就来不及了。(看着地上蜿蜒流淌过来的鲜血) 总不见得让她流血致死吧? 胡子日本兵对眼镜日本兵说了一句日语。 眼镜日本兵:(生硬的英文) 我们知道……你们国际委员会要给她照相,再把照片登在报纸上,让全世界看,诋毁我们大日本皇军! 拉贝:(微微一笑) (英文) 现在你们顾及到名声了?这么多天你们都在干什么?!(威严地) 假如你们还顾及一点天皇陛下的脸面,那就看在他的面子上,立刻让开,让我们救死扶伤! 胡子日本兵听了眼镜日本兵的翻译,流气地吹了一声口哨,放下枪。 日本兵们都一一放下枪,不情愿地让开道,让拉贝和两三个泥瓦匠向豆蔻冲去。 胡子日本兵:我们可是看在天皇陛下的面子上,让你们一步的。 另外两个泥瓦匠扶起倒在地上的同伴。 拉贝来到太师椅旁边,用手指在豆蔻的脖子上摸了一下:还有救!快! 一个泥瓦匠脱下自己的马褂,盖在血人般的豆蔻身上。 日本小兵一心一意地用袖口擦着脸上头上被豆蔻吐的血,似乎此刻只有爱清洁这件事至关重要,一面擦,一面看看染红的袖口,皱起眉头。 南京街道 日/外 拉贝的奔驰轿车停在路边,几个泥瓦匠抬着豆蔻小跑着从废墟出来。豆蔻闭着眼睛,没有一点活着的信号了。 跟在后面的两个泥瓦匠抬着胸口受伤的伤员。 拉贝跟上来,一面大声地指挥着:把小姑娘放在车里,让她躺在后座上! 拉贝拉开车门,让泥瓦匠把豆蔻一点一点搁进车后座。 另外的人把那个受伤的泥瓦匠抬上车后的拖斗。 拉贝的轿车内 日/内 司机回过头,看着这个血头血脸的女孩,惊恐地说不出话来。 拉贝:轻一点……轻一点……浑身挨了几十刀…… 豆蔻已经完全没有意识了,血顺着她的腿流到车内的地毯上。 拉贝坐进副驾驶的位子,一面交代司机:车开得稳一点,这孩子浑身都给日本兵扎烂了。 南京街道 日/外 车子缓缓启动,车轮轧在落着一层雪花的路面上。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走廊 日/内 两辆推车飞速地沿着走廊被推过来。 飞转的车轮和奔跑的脚在水门汀地面上发出回音。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外间 日/内 威尔逊医生在两个护士的辅助下迅速穿上手术衣,带上帽子和口罩。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日/内 手术室的两扇对开的门从外面被推开,首先进来的是豆蔻那辆推车。 威尔逊:上一号手术台。立刻止血,输血。 护士甲、乙:是。 威尔逊:麻醉准备。 麻醉师:准备好了。 第二辆推车也接踵而至。 威尔逊:这一位伤员,上二号手术台。强心针。氧气。 护士丙:是。 人们像战士一样,迅速而沉默地投入了工作。 护士丁:(英文) 这个小姑娘,身上有三十六处刀伤…… 威尔逊:(英文) 三十七。 护士丁:(英文) 嗯? 威尔逊:她挨了三十七刀。生命太顽强了!按说已经停战十七天了,可我每天还是从早到晚做手术,缝合刀伤,挖取子弹,不比打仗的时候空闲。 护士甲挂上血浆。 威尔逊:(英文) 这才三百CC,怎么够? 护士甲:(英文) 库存不多了,那个伤员也需要输血。 威尔逊:(略微沉吟) 小姑娘是A型血,我可以输给她。 护士甲:(英文) 不行!你这么劳累…… 威尔逊:(英文) 我的助理从来不对我说不行。 护士甲瞪着他。 威尔逊把衣袖撸起,拿起一根橡皮管,一头咬在嘴里,往自己胳膊上系。 威尔逊:(英文) 我实习时候,这种初级课程,我的成绩都不错,难不倒我的。 护士甲只好上来,接过橡皮管。 威尔逊:请快一点。生命正在流失。 护士甲拿起酒精棉球。 井内暗室 日/内 一个玩具般的小铁桶沉入井水,吊起一小桶水来。 那位母亲把小桶拎进暗室的口端,回头看了一眼。 油灯的昏暗光圈里,浦生昏睡的脸毫无生气。 大宝妈把一块破布投在井水里,拧干,搭在浦生的额头上。 兄弟俩看着母亲精心地照料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孩,眼里透出爱戴和敬意。 大宝妈又从小桶里舀出一半碗水,把一个干裂的馒头掰开,放在水里。慢慢地,碗里的碎馒头和水溶成半碗糊糊。 我们可以想象,他们在这里就是这样勉强存活的。 大宝妈:(小声地) 那个小姑娘不晓得怎样了,是不是还活着? 大宝:日本兵都是公猪,种猪!为什么他们不在自己国家里做种猪,非要跑到别人国家来做猪呢! 大宝妈:我真懊悔,没把她留下来。 大宝:可是,这里已经这么挤。 大宝妈:(叹息) 再挤还能挤死人吗? 二毛:妈,那些说要奖赏我们大米的,是不是另外一种日本人? 大宝:什么另外一种日本人,世界上就一种日本兵!还不是哄着我们回家的? 大宝妈:也不晓得动的什么歪脑筋,骗我们回家!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室 日/内 一部收音机里传出带杂音的女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日本口音:(英文) 安全区大部分的南京市民,已经平安回到自己的家园,正在接受日本军队的粮食补助,平均一户五十斤大米,超过五人的家庭,每户七十斤。南京市民们都非常高兴,感谢日军为他们带来了安宁、秩序、富足的1938年。 正在收听广播的史密斯和魏特琳相互看了一眼,都觉得此事荒诞得不值得他们辩驳亦或讨论。 史密斯转换了一个波段,短波的杂音非常大,史密斯专注地微微拧动旋钮,搜索着电台。 一个男子的声音播放出来:(英文) 日本民间观光团昨天下午在上海十六铺码头登陆,受到了当地日侨和几千名中国友好人士的热烈欢迎,观光团今天将离开上海,前往南京,中国的前首都,参观访问。据说南京市民对日本观光团十分期待,已经自发组织了三千多人的欢迎仪式,明天将在南京的下关码头盛情举行。 史密斯:(嘲讽地) (英文) 我怎么不知道下关码头能装得下三千人? 魏特琳:(英文) 一个礼拜前,直升机就开始撒传单,用奖赏粮食诱骗难民离开安全区,回家去,看来也是为了做这场戏!我估计他们还要安排观光团到南京市民家里慰问呢! 史密斯:(英文) 可是他们当兵的又不争气,不断地烧、杀、强奸,这边搭好戏台,摆好布景,马上就给他们自己拆穿西洋镜! 外面响起吵嚷声。 魏特琳和史密斯交换了一个眼色,急匆匆向外跑去。 广播里的男广播员还在咬文嚼字地报道着:尤其是南京的孩子们,他们受够了中国军队的骚扰,对大日本皇军表现出了无比的爱戴。 安全区 日/外 远处传来连发的枪声。 魏特琳和史密斯飞快地赶来。 日本男广播员:(画外音) 我们的军人们不计较刚进南京城所遭受的冷遇,把军粮省下,发给南京市民。小朋友们久违数月的糖果,也被我们的士兵送到孩子们手中…… 安全区 日/外 魏特琳和史密斯正在听一个中年妇女的报告。 日本女广播员的声音又出来了:(画外音) (英文) 这是日本×××国际广播电台,现在是英语广播节目。亲爱的听众们,你们好…… 安全区/东口 日/外 透过纷扬的雪花,可以看见人潮向出口外涌去。 老老小小的难民们背着、扛着、担着家当,疯狂地似乎要决堤而出了。 五六个带着红十字会袖标的干事们拼命阻挡往外闯的人们,但是他们已经抵挡不住了,不断被涌动的人群推倒。 特写:一个铁皮喇叭筒落在地上,滚动着,被人们的脚踩扁。 一只白皙的手捡起那个喇叭。顺着手看上去,我们看见一个白净瘦弱的中年男人,牙齿侧面镶了一颗金牙:(拿着扁了的铁皮喇叭,声嘶力竭地叫喊) 大家听着!回家的人,明天一早都能领到大米!日本大米!一颗沙子,一粒稗子都没有!比这雪花还要白的大米! 一个男干事从地上爬起,上来抢夺喇叭,但没有夺过来。他向人们大喊:不要相信日本人的宣传,你们离开这里,这里很危险的! 一个拖着担子里担着两个孩子的妇女叫喊回敬:我们要回去,孩子在这里吃不饱,饿得天天夜里哭! 一个瘪嘴老太太也发言了:我有胃气疼,受不得寒!安全区冻死了! 干事乙:回到家你们的房子也都可能不在了!被日本兵烧光了,抢光了! 挑担子妇女:那我更要回去看看了!(回身对人群) 走了走了!明天领大米喽! 魏特琳和史密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魏特琳:(英文) 你去把张先生叫到这里,他的话会比较有说服力!开车去吧!我尽力拦住这些糊涂虫! 中年男人登上一个土墩子,大有鼓舞人心的劲头:南京同胞们!我,(指着自己的鼻尖) 昨天就回了家,今天一早,就去领到大米了!日本人在五六条街设一个粮站,大家都排队领米。家里人口多的,还允许可以多领! 挑担子妇女:排队阿长啊? 中年男人:反正队伍没有这里打米汤的长! 魏特琳从他身后伸出手,拿过喇叭:除了领日本人薪水的人,没有一个人会像这位先生一样做日本人的宣传喇叭!南京的老乡们!请你们冷静!日本人为了给他们国内的观光团制造和平假象,诱骗你们回家。回到家的人没有一户得到大米,还有人得到了子弹! 人群不动了,看着魏特琳。 中年男人:谁说的?我今天早上就领到了五十斤白花花的日本大米! 魏特琳:(鄙夷地看他一眼) 我打赌,你领到的还不止日本大米!还有日本钱!是日元还是法比,还是光洋? 中年男人:我才没拿日本人的钱呢! 干事甲:那你还这么卖力帮他们宣传,就更是汉奸了! 另一个干事跳上来,把中年男人两只胳膊反拧到背后。 魏特琳:放开他!我们美国人相信非武力的讲理,让他继续说,他说他的,我们可以辩驳,让老乡们自己分辨,谁的话是真的,谁的话是钱买来的。老乡们,我知道安全区的条件很差,你们忍受了饥饿、寒冷、疾病,谁也没料到难民的数量会这么大,更没料到安全区要撑持这么长时间,当时我们计划是最多撑持一个礼拜,战争的混乱就会结束,现在看样子,我们还要撑持很久,也许两个月,也许更长。每一个难民的口粮,都是我们的责任,每一间房屋,每一张床铺,都给我们造成压力,实话告诉你们,我们这二十二个国际委员的压力太大了,有时候都觉得支撑不住了,唯一能够给我们减压的就是城市回归秩序,大家能平安回家,假如这个时候到了,你们都能平安回家了,我会在这里阻拦你们吗?我每一分钟都盼望我的责任和压力能够减轻:任何一个人离开安全区,都给我减轻一份压力,我怎么可能在这里求你们留下呢?把你们留下,就是把压力给我自己留下。你们让他继续说,很快就会在他的话里面发现破绽漏洞。 干事乙:就是,让这条狗叫!真的不怕假的! 中年男人想趁机溜走,被瘪嘴老太太揪住:唉,你怎么不讲了?! 中年男人:我讲完了,听不听是你们自己的事。 瘪嘴老太太:你听见魏女士的话没有? 中年男人支支吾吾。 老太太乙:听见了,她讲的阿对啊? 中年男人挣脱了两个老太太,往人群外挤。又被几个老头子抓住。 老头甲:魏女士讲了,大家有理都可以拿到公众面前来讲,你可有话要跟魏女士对讲啊? 老头乙:有理你跑什么跑?! 好几个人围住他,推推搡搡的。 瘪嘴老太太:日本人花多少钱雇你,你跑来骗人?!骗我们这么大岁数,牙都掉了的老人!阿缺德? 老太太乙:是的!小日本几个钱就把他良心买了! 瘪嘴老太太:他才没有良心呢!胸口里头长的是一块点心,喂狗吃掉了! 魏特琳:老乡们,日本人还花钱雇中国人到码头上去,欢迎日本国内的观光团,据说薪水也不少!因为他们到附近的乡村去收买人来冒充欢迎队伍,附近乡村都没人了,不是给他们杀了,就是跑了。所以他们贴出招工告示,说招短工,其实就是到码头上去表演,装个笑脸,晃晃小旗子,表演中国人怎么欢迎日本人。 老头丙:个死不要脸的小日本,面子他也要,里子他也要! 史密斯带着一个留分头穿西服的男人走来。 魏特琳把那个男人介绍给难民们:这位是张先生,美国大使馆的出纳。他昨天听了谣言,说只要回到自己家,日本人都会奖励大米,他倒不贪那点大米的财,他是急着回家给他父亲入殓,因为破城那天他父亲给流弹打死了,他当时没有来得及掩埋老人。……(把喇叭递给张) 张先生,请你自己对大家说吧。 张先生:我带着我老母亲,我女儿回到家……(他突然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碰到……日本兵……我女儿……给他们,就当着我老母亲跟我的面…… 魏特琳:现在大家相信我了吗?我想你们中间,说不定有人像张先生的!…… 一个中年妇女举起手:我儿子跟张先生女儿是同学! 那个谣言惑众的中年男人拼命地往外挤,但老头老太太们把他团团围住。 老太太们举起无力的拳头,在他身上捶打。 瘪嘴老太太:你个丧阴德的! 几个中年男性难民也围拢过去,开始踢打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滚在地上,滚得一身雪粉和烂泥。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日/内 血压器的水银柱一蹿一蹿地往上走,走不上去了,飞快地跌落下来。 护士乙:血压又掉下来了! 护士丁:心跳很不稳! 威尔逊:强心剂! 他冷静地伸出手,一个护士递给他一把钳子,他用钳子钳住什么,又放下钳子,再伸出手,一把刀递到他手里。 威尔逊:氧气不够,开到饱和。 护士丁:心跳稍微稳定一点。 护士乙:血压还在往下掉。 威尔逊:升压剂。一定是哪里还在出血!(他在口罩上的眼睛思索着) 只能是腹腔内了。准备止血钳,开腹。孙小姐! 他伸出胳膊。 护士甲:(恐惧地) 不行!不能再抽你的血了! 威尔逊:这个孩子下不了手术台,比抽血对我的伤害要大多了。 他伸出胳膊。 一个护士拿着一瓶牛奶过来,瓶盖上插着一根软管,她把软管递到威尔逊嘴巴里。威尔逊大口地吸着牛奶。牛奶瓶迅速空下去。 特写:抽血针管里,深红的血液渐渐灌满玻璃管子。 特写:一滴滴的血液从输液器的滴管里走入细细的橡皮管。 特写:橡皮管一头连接着注射针头,针头消失在豆蔻的手腕的血管上——只有那里她的皮肉是完好的。 血压器的水银柱又一点点爬上去。 护士乙:(画外音) 血压上去了! 威尔逊:准备开腹。麻醉时间够吗? 麻醉师:够。 日军野战医院 日/内 这是另一张病床,孟繁明坐卧不宁地看着窗外飘舞的雪花。 走廊上传来皮靴的脚步声,他的眼睛立刻亮了,希望和恐惧更替。 黑岩出现在门口。勤务兵要给他脱下披风,黑岩打了个轻轻的手势谢绝了。 黑岩:(英文) 早上好! 孟繁明盯着他,气都不敢喘。 黑岩:(微笑着看一眼手表) (英文) 应该还算早上吧?差两分钟十二点。我可以邀请你吃午饭吗?所有医院的饭食都令人作呕。 孟繁明:(英文) 我不饿。 黑岩:(英文) 不饿就喝点酒。听好消息应该开香槟,不是吗?可惜找不到香槟,用最好的日本清酒代替吧。 孟繁明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孟繁明:(英文) 你是说,你跟你们总部的通融成功了? 黑岩:走吧,我说了,这是值得干一杯的好消息。 黑岩的轿车外 日/外 勤务兵为黑岩拉开门,让黑岩坐副驾驶的座位。 孟繁明用左手拉开后面的车门。一直下着的雪,此刻停了。 黑岩的轿车 日/内 黑岩:(英文) 这一场雪,把我所有的担忧都下没了。因为这场雪,观光团今天不能按时从上海出发,可能要耽搁一天,这样我的时间就更充裕了,可以把剩下的几幢楼修补好,这两天是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施工。一些店铺门口的地面刚刚铺好,幸亏你弄到的速干水泥。 孟繁明:(英文) 什么时候能带她们走? 黑岩:(诧异了一下) (英文) 谁是她们? 孟繁明:(英文) 女学生们。 黑岩:(英文) 你看,你真是倒胃口,好消息是需要吊胃口的。并且,好消息需要佐酒。哦,我们到了! 日本餐馆 日/外 这就是他们曾经共餐的那家日本餐馆,但是装饰得考究了,毫无先前的临时感了。 那个日本老板迎出来,点头哈腰地跟黑岩问候。 黑岩向孟繁明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孟繁明点点头,先走进门。 日本餐馆/单间 日/内 黑岩和孟繁明面对面坐下来,由一个日本女招待给他们布置开胃小菜。一个个精致的小碟子里像以往一样只有一两块食物。 女招待跪下来,用一块小毛巾端起酒壶,为两人斟清酒。 黑岩把一个小碟子递到孟繁明面前:你一定要尝尝这个。 孟繁明看了他一眼,又盯着小碟子里的黑红的东西,似乎是肉类。他用筷子夹起一小块,放在嘴里细细咀嚼着。 黑岩:怎么样? 孟繁明有心无绪地点点头。 黑岩:这叫巴西米。因为打仗,不容易运输鱼类,所以吃不上撒西米,我们就吃点巴西米。也就是生马肉。 孟繁明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黑岩举起酒杯,孟繁明用左手举杯,两个杯子相碰。 黑岩仰起头饮酒时,孟繁明却紧紧盯着他。 黑岩不慌不忙地夹起一块巴西米,放在嘴里,文绉绉地咀嚼。 孟繁明看着他,忍耐着,感觉眼前这张脸用了十年来咀嚼这点马肉。 特写:黑岩文雅咀嚼的嘴巴。 特写:孟繁明的忍耐到极限的眼睛。 特写:黑岩的大幅度上升下降的喉结。 孟繁明深深吐出一口气:你总算把那一口马肉吞咽下去了。 黑岩:(英文) 味道不错吧? 孟繁明:(英文) 你说的好消息…… 女招待跟黑岩咕哝一句什么,大意是“有事敬请吩咐”之类的话。 黑岩:(日语) 请把我的勤务兵叫来。 女招待:是。 她谦恭地垂下头,脸依然朝着客人,跪着向门口退去。 孟繁明紧张地看着门轻轻合拢。 日本餐馆/单间外 日/内 女招待退出来,跟站立在走廊尽头,手里捧着一个大纸盒的勤务兵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勤务兵点点头,捧着盒子向黑岩的单间走来,在门口脆生生地来了个立正。 勤务兵:(日语) 报告大佐,礼物带来了。 黑岩:(画外音) (日语) 好的。 日本餐馆/单间 日/内 黑岩和孟繁明都把头转向紧闭的门口。门无声地被拉开。 孟繁明紧张地看看门外,又看看黑岩。 黑岩:请进。 勤务兵脱了鞋子,进入单间,黑岩的下巴向孟繁明抬了抬,勤务兵把那个精美的大纸盒放在孟繁明的旁边的席子上。 孟繁明更加紧张疑惑:这是什么? 黑岩:打开来吧。 孟繁明心惊胆战地企图用一只手打开盒盖,但心情太紧张,左手显得愈发笨拙,几番打不开。 黑岩:不要心急,慢慢来。 盒盖终于打开了,里面蒙着一块白缎子,孟繁明猛烈抖动的手又揭起白缎子,下面竟然是一件黑丝绒的校服裙,水手的白色大翻领上,带两道湛蓝的线条。 黑岩:不知道合不合你女儿的尺寸。也许有点大。不过大了比小了好,里面可以穿得厚一点,防寒。明年她还会长个头的;她明年的新年穿,一定会合适的。 孟繁明不解地看着他。 黑岩:她甚至可以穿着上船。你准备什么时候带她去汉口? 孟繁明眼睛亮了,眼眶里顿时充满泪水:下一班船! 黑岩:今天? 孟繁明:(泪水迅猛落下) 假如今天还有下一班船去汉口的话,那就今天! 黑岩:至少,陪我吃完午饭吧? 孟繁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用他打着绷带的断手擦着泪:哦,对不起。 黑岩:(微笑着) 但愿你女儿穿上这件衣服,对我的印象会改善一点。 黑岩再次举起酒杯,孟繁明急忙抓起自己的酒杯。 孟繁明似乎听到了书娟领唱的歌声。 隐约的歌声飘来:哦,玛利亚…… 第二十七集 教堂/大厅 日/内 书娟站在女学生们的前面,捧着唱本纯情地歌唱着。 她的女同学们以和声跟随。 书娟:(领唱) 圣洁的玛利亚,神圣的母亲…… 女学生们:(合唱) 请为我们祈祷,在我们受难的时刻…… 一系列的局部:女孩子们头发长了,欠缺修剪;校服肮脏,白色的水手大翻领都成了灰色;羊毛长袜上窟窿连窟窿;鞋子沾满泥污,有的脚跟踩在鞋帮上。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日/内 女学生的歌声中,疲惫不堪、大汗淋漓的威尔逊仍然在手术台上操作着。 一根软管从侧面递过来,递到他嘴唇上,他眼睛不离开手,微微张开嘴,吸食了几口,软管移开。 另一只手拿着毛巾过来,粘下他额头上的汗水。 护士甲:心脏恢复正常了。 护士乙:呼吸还是急促。 威尔逊:那是因为右侧肺叶被刺刀扎伤的地方出现了水肿。高浓度氧气来了吗? 护士乙:正在运输的路上。 威尔逊:(动怒地) 这条三公里不到的运输路线到底有多长?!再打电话催问!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外的走廊 日/外 拉贝坐在长椅上,听见走廊尽头响起脚步声,转过头,看见魏特琳手里拿着一个纸盒走来。 魏特琳:手术还没有结束? 拉贝摇摇头。 魏特琳:四个小时了! 拉贝看了一眼手表。 魏特琳把盒子递给拉贝,然后解开围巾,摘下帽子:我们学院的学生听说了您亲自救了这个女孩子,赶着做了个礼物送给她。 拉贝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顶毛料缝制的蓓蕾帽,带两个绒线球球:(阖上盖子) 可爱。但愿这孩子能活下来,戴上这顶帽子。 魏特琳:日本人疯了,居然公开到安全区里面来招兵买马,伪装自发的中国市民队伍,还强迫他们做日本国旗,到时候拿在手里!一边在杀人强奸,一边要人家欢迎,我都为他们难为情,我以为日本人是最有羞耻心的民族,脸皮最薄,要名节不要命,受到一点羞辱就能剖腹!可是在南京的日本兵,怎么一个脸皮薄的都没给我碰上?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日/内 威尔逊的布帽子湿透了,眼镜一层雾水。 一只手把他的眼镜摘下,换了一副干净眼镜。 威尔逊:呼吸次数? 护士乙:一百五十一次。 威尔逊:加大给氧! 护士甲:饱和了! 威尔逊:呼吸机准备!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外 日/内 手术室的门砰的一声开了,拉贝和魏特琳看过去,只见一个满头大汗的护士跑出来。 拉贝:小姑娘怎么样? 护士甲:(脚步不停地) 还在抢救! 电梯轰隆隆地响起,停住,电梯门开了,一个穿制服的男工推着一个氧气瓶出来。 护士甲回过头,立刻往回跑,一面跑一面叫喊:高浓度氧气到了! 教堂围墙外 日/外 女学生的歌声中,日本哨兵们森严地在围墙下巡逻。我们明显注意到,哨兵的间距加密了。 一双双穿军靴的脚踩在几寸厚的积雪上,发出咕滋咕滋的声响。 围墙四周的雪地上,被军靴踩出一条道路来。 教堂/地道 日/内 法比的镐头尽量轻轻地凿动泥土,泥土里的根须越发粗大,已经超过了园丁剪刀的能力,只能用一把短小的锯子来切断根茎的网络。 他一时用锯,一时用镐头,疲惫的极限反而是亢进,两眼布满血丝,嘴角结了燎泡的疤痕,胡子和鬓角以及头发连成一片,荒芜而丰茂,透出一种可怖的生命力。 玉墨用铁锹装土。 绳子把装满土的篮子迅速拉出去。 特写:法比青筋暴露的手和小臂握着锯子,在一根大拇指粗的树根上来回拉动。 教堂外的树林 日/外 假如我们细看,能看见一棵白杨高高的树梢在微妙地颤抖,因为它埋在地下的根须正被截断。 随着镜头的拉开,我们看见这是一片杂树林,在过去几十米,一圈铁栅栏里,一幢烧焦了,倒塌了,旗杆上还剩下一小块旗子,是英国米字旗,显然此地原先的主人也是了得人物。从白杨树的位置能依稀看到教堂的围墙。大约二十多米以外,穿黄军装的日本兵身影从挂着雪的白色树枝缝隙里透出,时隐时现。 一只鸟在寂寞地鸣叫,嗓音半死不活。 假如我们仔细听,能听见地下传来非常轻微,非常沉闷的凿击声。 嘭的一声,地下的凿击猛了一些,鸟尖叫一声飞上天空。 教堂/地道 日/内 法比的镐头碰在一块石头上。 他停下来,伸手到背后,玉墨默契地将一把小铲子递给他,他用小铲子试探石头的大小,发现根本探不到边沿。 玉墨凑上来,看看石头,又看看他阴沉的脸。 法比:这片树林几十年前是一个英国买办的墓园,二七年北伐军过来,那些看墓园的都跑了,附近的农民就把墓园的好石料搬走了,这一块石头说不定是一个柱子的地基。 玉墨:能绕过去吗? 法比:本来这就要打通了。绕开它,时间就不晓得够不够了。 玉墨:也就是三四尺的冤枉路,绕! 法比瞪着石头的裸露部分,充血的眼睛都要冒火了。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 唱片上转动着巴赫的《圣母颂》。 英格曼静静地靠在摇椅上,随着摇椅的晃动似睡似醒。 壁炉上的圣母和圣婴油画被擦拭干净了,母子和谐而安详地看着老人。 壁炉里的火不温不火地燃着,在老人灰白的脸上涂了一抹暖色。人间似乎再也没有令他烦恼的事,他已经超凡脱俗。 门外有人叩门,叩得很轻。 英格曼没有听见,依然随着音乐轻轻摇晃。 叩门声重了一些。英格曼仍然不睁眼睛,保持原来的姿态和神态:请进,门没有锁。 门被推开,站在门口的是书娟。 英格曼:请坐。 书娟:神父,我打扰您了吧? 英格曼仍然闭着眼睛,微微一笑:怎么会打扰我呢,孩子?我知道,今天有不少人需要我。你们都要离开这里了,都想跟我说点什么,对吧?请坐吧。很久没听你的忏悔了。你今天是来忏悔的吗? 书娟:是的。我能说英文吗? 英格曼:(英文) 假如英文让你少些顾忌的话,当然。 书娟:(英文) 我老是想……老是想惩罚一个人。那个勾引了我父亲的女人。我忍不住。我一想到我的祖母和我分开,去了汉口,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安全,是不是健康,一想到父亲的手被日本兵砍断,我就忍不住要惩罚她。 英格曼:(英文) 你打算怎么惩罚她? 书娟:(英文) 我不知道。她们刚到教堂来的时候,当天晚上,我差点把很烫的炭灰泼到她身上。当然了,我希望我走运,能把炭灰泼到她的脸上。因为她那张脸,好像有一千个笑容,一万个眼神。我父亲就是被她装出的纯洁、可怜给蒙骗了。 英格曼:你想伤害她的肉体? 书娟:是的。让她疼,让她留下疤瘌。然后再挑明了告诉她,我的家因为她而分裂了。有时候,我看见法比跟她在一起,我就想起我的家,法比变得那么……通情达理,粗话也少了,也不喝酒了。 英格曼:听上去,法比现在倒缺乏恶习了! 书娟:可这是在诱惑下。 英格曼:就像人在鸦片影响下能收敛性格,在酒精影响下能创造豪举。 书娟:(热切地) 是的!我父亲在跟她恋爱的那几个月,更宠爱我!诱惑就有这么可怕!所以我想毁坏她用来诱惑人的…… 英格曼:这是非常错误的,孩子,很罪过的。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天天读的书是什么?唱的歌是什么?读的唱的都应该变成你的一部分生命。并且,世界上任何一颗心灵,无论美好还是丑恶,都应该有个寄生之处,就是他们的躯壳。躯壳有什么要紧呢?战争中你不幸也看见了,一具肉体那么脆弱,那么无关紧要,每分每秒有多少肉体在被伤害,在死亡,在腐烂。为什么担待重大的罪责,去伤害并不重要的东西呢? 书娟:可我受了她那么大的伤害。 英格曼:试试宽容。宽容是你伤害愈合的开始。 书娟:您呢?您能宽容那样伤害您的人吗? 英格曼:(避免正面回答) 不能够的事物,总要尽力去试。你会去试吗? 书娟茫然地点点头。 英格曼:记住,上帝眼里,生命都是平等的,人是平等的。只有灵魂存在差异,因为有人不断有意识地完善它,净化他,有的人没有意识。大部分人没有意识。把该灵魂去做的,交给她自己,交给上帝。你能做的,就是宽容,这是为你自己好,因为宽容首先就是一剂止疼剂。也许,你可以马上试试这种药剂的疗效。 书娟似懂非懂地看着老神父。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日/内 威尔逊听见走廊上的喊声抬起头,释然了。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外间/手术室 日/内 双开门的手术室大门被打开,氧气瓶被护士甲和男工飞快地推进来,又飞快地推进手术室,活像火线上运送重磅炮弹。 氧气瓶被推到手术台边上,被飞快地接通。 豆蔻脸上的氧气面罩被一个新的代替。 威尔逊:呼吸次数? 护士甲:八十四! 威尔逊:(转向一个助理) 你来缝合这里。 护士乙:已经缝合了两百一十五针了。 威尔逊瘫软地走到旁边,坐下来,两眼呆滞,看着自己两个血淋淋的手术手套。 威尔逊:小姑娘可能会活下去了。 教堂/地道 日/内 法比欣喜地转向玉墨:好了!孩子们得救了!绕过那块石头了!今天晚上,天黑之前,再让孩子们好好唱几首歌,请英格曼神父弹风琴,外面的日本兵会被吸引的,这些孩子唱歌,谁都着迷,没心没肝的人都会哭得跟个乡下女人一样!只要他们的耳朵都去听唱歌,打通洞口的声音就听不到了!孩子们跟你,还有你们就都得救了! 玉墨看他快乐得像个儿童,不禁笑了,用手背抹了一把掉到脸上的头发:我能想得出来你小时候的样子,想得出来你怎么爬到教堂最高的地方,飞檐走壁,让神父打了一顿。 法比:我也能想得出来,你十四岁穿着校服的样子。 玉墨:(眼睛悲凉了) 十三岁。 法比:就差一岁…… 玉墨:那一岁是天差地别。十四岁我都给卖到那里头去了。 法比哑然了。无限怜爱的哑然。 教堂/院子 日/外 女人们在默默地传运泥土。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住所/露台 日/外 英格曼披着毯子,趴在阳台上默默地看着这些劳动着的女人:(喃喃自语) (英文) 对不起你们了,你们来我这里原本是寻求庇护的,可我却要求你们牺牲。我希望你们能懂得耶稣那句名言:为朋友牺牲自己的生命,是世界上至高无上的爱。 黑岩的轿车内 日/内 孟繁明看着渐渐近来的教堂轮廓,半塌的钟楼被积雪覆盖,显得更加巍峨肃穆。 轿车停下来。勤务兵打开车门。 教堂/大门外 日/外 军曹和日本小兵都走上来,笔直地立正,敬礼。 迎接黑岩下车。黑岩的一只皮靴踏出车门,却又缩回来,向孟繁明转过脸。 黑岩:(英文) 我就不进去了,你帮女儿收拾一下东西,赶快出来。我替你打听了,今天晚上八点,有一班船去芜湖,从芜湖,你们可以再乘船去汉口。不过汉口也不安全了。 孟繁明大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孟繁明:(英文) 你是说,只带我女儿一个人? 黑岩:(英文) 是的。事情只能这样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 孟繁明:(气急败坏地) (英文) 可是……当时你获准的是十四张通行证,我们说好是让所有学生一块走的,还有我的一个女眷! 黑岩:(英文) 我已经尽力了。你快些吧。 孟繁明:(英文) 我女儿要是肯扔下同学单独跟我走,我们早就已经在汉口和我母亲团聚了!假如我上次能说服她,我也不会失去一只胳膊!她是个非常顽固的孩子,非常讲情义,又特别敏感,她知道,只有父亲把她的同学都救出去,她将来才不会被同学们骂成汉奸的女儿!她宁可死也不做汉奸的女儿,尤其是她亲眼看见了日本兵怎样做恶杀人! 黑岩:(爆发地) (英文) 够了!我是来听你做抗日宣传的吗?!我对你的忍耐已经够了! 孟繁明:(英文) 因为你觉得你用完了我,是不是?! 黑岩:(英文) 听着,你和你女儿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现在离开南京,一个是永远也不要离开南京。我以为你我相处,总算建立了一点纽带,人嘛,就算仇恨都能成为纽带。何况我那么欣赏你。所以我看在私人情面上,帮了你一把,帮了你女儿一把,不然她今天晚上六点,也要和她的同学一样,被邀请到晚会上去!两个选择,要是一小时前,我会求你选择前者,现在,我无所谓,因为你不识抬举,耗尽了我的耐心! 孟繁明跑神了,根本没听见黑岩后面的指控。 孟繁明:(英文) 等等,今晚六点?什么晚会? 黑岩:(英文) 庆功晚会提前到今晚了!(看一眼手表) 现在是下午两点,还有四个小时,我们的士兵就要把女学生们护送到晚会会场。所以我才急着要你赶紧把女儿接出来,万一士兵们来早了,她也要去的,因为她也在邀请之列。 孟繁明:(木讷地) (英文) 谢谢你。 黑岩:(英文) 别谢我,谢谢我的女儿吧。 孟繁明:(英文) 为什么要谢你的女儿? 黑岩:(英文) 今天一大早,她从日本打电话来,跟我讲了十分钟的话。 孟繁明:(英文) 她说了什么? 黑岩:(英文) 完全无关的话。我在夜里接到一个电话,是野战医院打来的,报告我你企图逃跑,嘴里一个劲地叫喊要见你女儿。这两件事看似毫不相关,不过改变了你女儿的命运。我设身处地地为你想,为任何一个爱女儿的父亲想,我甘冒风险,让你带你女儿走。现在,不要废话了,立刻去接她,或者,让她成为今天军官庆功晚会上最夺目的合唱队员。 孟繁明慢慢把左手放在车门把手上。 黑岩:(英文) 决定了? 孟繁明:(英文) 是的。 黑岩:(英文) 我给你半小时替你的女儿准备。(抬起手腕,看手表) 现在是两点十二分。你有三十分钟为她整理书本、行李。三十分钟我会让汽车鸣笛,鸣笛第二次的时候,你们如果还不出来,我就当作你采取了第二种选择。明白吗? 孟繁明:(英文) 明白。 黑岩:(英文) 然后,我的司机和车会把你送到码头候船室。 孟繁明:(突然有所悟地) (英文) 今晚谁来把孩子们带走? 黑岩:(英文)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 孟繁明:(不寒而栗) (英文) 是你,对吗?! 黑岩:(英文) 请你抓紧时间! 孟繁明:(英文) 你从头到尾参与了这个庆功晚会的阴谋!(浑身发抖) 你是个多可怕的人你知道吗?我是个天主教徒,圣经里都找不出你这样阴险狡诈残忍的反派! 勤务兵突然转过身,把手枪对准孟繁明。 黑岩看看孟繁明,又看看勤务兵,轻轻摇摇头。 黑岩:(日语) 还不到时候。(转向孟) (英文) 你有足够的理由恨我。不过现在你没有理由激怒我。我可以收回我对你女儿和你的仁慈。 孟繁明收回目光,狠狠地推开车门。 黑岩看着孟繁明下了车,走向教堂大门口,举起打着绷带的右臂,意识到它已经不能打门铃了,又换成左手,不太灵便地打起了门铃。 教堂/地道 日/内 红绫弓着腰从地道口跑进来:法比,门口有人打铃,我们都不敢去开。 法比警觉地回过头,看着红绫,又仰起脸看看即将大功告成的地道。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一身神父的黑教袍,白色领口白得耀眼,头发似乎抹了水,全部向后拢去,显得威严和成熟了许多。 他稳步向大门口走去。离门还有三步远的地方,他站下来,仰起头,看着不知孕育着雪还是雨或是阳光的灰色天空。 天空微微地蠕动着。 又是一次门铃。 他郑重地缓慢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教堂/地窖内 日/内 女人们都停止了劳动,躲藏在地道里,不知祸福地瞪着眼睛。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走完最后几步路,到达大门口,向窥视小窗伸出手,然而手却停在了插销上。似乎是大喘一口气,他才拉开了插销。从小窗口他看到门外站着的孟繁明。 孟繁明:对不起,打扰了。 法比凝视着孟繁明,吃不准此时此刻自己是否欢迎他,或者能否信赖他。他的目光越过孟繁明,看了看停在路对面街沿边的轿车,从窗子里冒出抽烟的淡淡烟云。 法比眼里的担忧和疑虑加深了:通融有结果了? 孟繁明:是的。 法比盯着他,希望从他脸上看出结果的好坏,然而孟繁明的注意力似乎立刻被教堂大厅升起的歌声吸引了。 孟繁明:孩子们唱得太好了! 法比使劲拉开大门的门闩,下巴向轿车一指:大佐先生不进来吗? 孟繁明:他说他在车里等候。 沉重的大门打开了,法比退后几步,容孟繁明进来。 黑岩轿车内 日/内 少女的歌声荡漾在空中,并不甜美,甚至是悲怆的。 黑岩从窗帘后面看着孟繁明走进了教堂,在孟繁明的身后,沉重的大门又关上。 教堂/院子 日/外 孟繁明的眼睛转向大厅,那儿传出女孩们的歌声:我好久没听她们唱歌了。最后一次听她们唱,还是去年圣诞夜,在美国大使馆的晚会上。 他飞快地往大厅里走去。 法比急切地跟上去。 教堂/地道 日/外 少女的歌声中,玉墨、红绫在拉锯,一根树根在锯齿下渐渐断裂。 教堂外的树林 日/外 歌声中,一棵幼年的松树微妙地颤抖着。 俯瞰的树林,似乎这棵年幼的松树带动了整个林子,一根落尽叶片、裸露的树枝在歌声中微妙地颤抖,树枝上的积雪扑簌簌地被抖落…… 教堂/地道 日/内 玉墨跟红绫一边拉锯一边不自觉地和着学生们低声哼起圣歌的旋律。 玉墨:(苦笑一下) 听得我们都会唱了。 红绫:(嘲讽地) 小日本还不要我们去唱呢!除了你穿上那身学生裙。 玉墨的眼睛亮了一下,红绫的话触碰到她某处神经似的。 教堂/大厅 日/内 孟繁明走进侧门,靠着墙壁,看着女孩们一个个捧着歌本,天使般地歌唱着,只是她们每张脸都是凄楚的,无助的,每人的衣服都需要洗涤,每人的头发都欠缺修剪,每一张脸都显示出营养不良,缺吃少喝。 书娟看见了爸爸,嘴巴张到一半停住了,父亲挥了挥手,要她唱完。 法比急切地观察孟繁明:那位大佐跟他们的总部通融了没有?结果怎么样? 孟繁明似乎刚刚从歌声中醒来,更看清身边的法比,刹那间,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神态取代了刚才的陶醉。他自顾自转过身,向侧门走去。 教堂/大厅/侧门 日/内 孟繁明走到侧门口,法比紧紧跟在其后:日本人怎么说? 孟繁明:他们只允许我带走自己的女儿。并且,他们的庆功晚会提前了。 法比:(大惊) 提前到什么时候?! 孟繁明:提前到今天晚上。 法比瞪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爆发地) 混蛋!王八蛋! 似乎法比也不知道骂的是谁,似乎谁都骂,也包括他自己。 孟繁明呆呆地看着一个抽象的目标:他们的士兵六点钟就要来带孩子们走。黑岩只给我三十分钟时间,让我把书娟的行李和书本准备好,否则,连书娟也不能走了。 教堂/大厅 日/内 女学生们相互看了一眼,陆续停下歌唱。 徐小愚:书娟,你爸爸是不是来接我们大家出去的? 书娟:大概是吧…… 女学生丁:当然了!要不然他怎么会现在来! 刘安娜:那我们不用钻地道了? 女学生们:太好了! 徐小愚:我洗的袜子还晾在地窖里,恐怕还没干! 教堂/大厅/侧门 日/内 孟繁明:赶紧准备吧! 法比:(冲他发泄) 还准备什么,准备送死?!(咬牙切齿地) 混账王八蛋! 法比冲出门。 此刻孟繁明才发现,歌声已经停止了。一时间仿佛令人发怵的静寂。 他刚要走,听见身后的微小动静,慢慢回过头,看见女学生们都在向他走来。他满心愧疚,不敢面对她们,对她们躲闪地一笑:你们……先去唱歌吧…… 孩子们一双双期待的眼睛看着他。 书娟走到父亲身边,心里的忐忑映在眼睛里:爸爸,日本兵的总部答应了吧? 孟繁明:嗯? 书娟:我们不用去给他们唱歌了是吧? 女学生丁:叔叔您是来接我们出去的吗? 孟繁明:还在跟他们谈判。 孩子们失望地、泄气地看着他,然后慢慢离开,往大厅走去。 只有书娟一个人留下了。 孟繁明:书娟,你来。 书娟警惕地看着他。 孟繁明:我有要紧的事情跟你说。(看一眼手表) 时间不多了。 教堂/院子 日/外 书娟跟着父亲走出大厅的侧门。 孟繁明:(难以启齿地) 书娟,爸爸……什么办法都想了,这个,(他抬起失去了右手的手腕) 你也看到了。要不是抢救的快,爸爸差点因为流血太多,丢了性命。这么多天,日本人都把我关在病房里,有天夜里我差一点逃跑出来,最后他们还是把我抓回去了。我想跑到安全区,告诉国际委员会的人,请他们来解救你们……爸爸是什么法子都想了…… 书娟越来越警惕地看着父亲:你到底是不是来接我们的? 孟繁明:我没办法接你们所有同学…… 书娟:(急不可待地) 那你能带我们几个人走? 孟繁明:只能带你一个走。 书娟绝望地看着父亲。 孟繁明:那个叫黑岩的只给我半小时时间,假如三十分钟以后,我们还没有从这个门(指着教堂大门) 出去,那你也走不成了。 书娟不能相信地看着父亲。 孟繁明:快,我们现在还有十八分钟。赶快拿上你的书本和衣服。 书娟:你让我就这样丢下同学,跟你偷偷跑掉? 孟繁明:怎么是偷偷跑掉呢? 书娟:不偷偷跑掉,我还有脸跟她们说:我爸爸给日本人办事,所以日本人就让他带走他自己的女儿。谁让你们没有个当汉奸的爸爸,让日本人也照顾你们,优待你们呢?对不起了,我要跟我爸爸走了,下学期见吧。 孟繁明:你爸爸不是汉奸! 书娟:是不是又不是你自己说了算!要大家说了算!你跟日本人一块来一块往的,现在南京城哪个跟日本人同来同往? 孟繁明:他们需要我的帮助,修复南京的市容。我是城市规划总工程师,南京的规划设计有我那么多心血,我看它给毁成这样,就跟毁了……毁了我自家的祖产一样难过,我巴不得早一天把这个城市修复起来,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随便哪国人,提供给我修复城市的条件,我就要修复它。何况我在水泥里做了手脚,等日本国内观光团来了,他们就明白了。 书娟瞪着父亲,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孟繁明:快点,我帮你收拾行李去。 他拉着女儿往厨房内走去。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飞快地向院子深处跑去。 教堂/院子/地道口 日/外 喃呢、玉笙等人仍在传运泥土。 见法比慌张地跑来,她们一个个停下手里的动作。 法比:都停下来。下工了。赶紧回到地窖去。 玉笙:出什么事了! 法比:赶快走!出事了! 法比急急忙忙地从地道口下去。 教堂/地道 日/内 油灯里的油快要点完了,火苗一蹿老高。 玉墨回过头,见来的人是法比,灿烂地一笑。 玉墨:好像真的快挖通了! 法比:出事了! 红绫:什么事? 法比:日本人的晚会提前了,今晚六点,他们就要把学生们带走。 玉墨和红绫都傻了。 教堂/厨房 日/内 女人们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看见孟繁明坐在餐桌前,都露出狐疑的脸色。 她们飞快地钻入地窖的出入口。 教堂/地窖 日/内 书娟犹豫地拎着皮箱,背着帆布书包站在梯子下,似乎给匆匆下来的女人们让道。她从来没有这么谦卑过。 等女人们过去,书娟就像犯了错误一样,低头垂眼地拎着行李快步登上梯子。 教堂/厨房 日/内 孟繁明烦躁地来回踱步,听见动静,回过头,见书娟拎着箱子,背着书包从地窖口出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来,箱子我来拿。 书娟被动地随他去殷勤。 孟繁明:照相机在里面吧? 书娟点点头。 孟繁明:没忘了什么东西吧? 书娟摇摇头。 书娟:(突然地) 你说你在水泥上做了手脚,做了什么手脚? 孟繁明:来不及跟你细说,上了船我跟你慢慢说。 南京夫子庙/回廊 日/外 沿街一家家新修的店铺油漆闪亮,都挂起日本旗子。 回廊的地面上是新铺的水泥,两边用绳子圈起,沿路挂着一溜儿纸牌:水泥未干,请勿踩踏。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 法比已经焦虑和紧张得木然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英格曼对面。 英格曼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不为人间事物烦恼,微闭着眼睛,微晃着摇椅。 壁炉里的柴火给烧塌了,发出咔嗒一声,火星子飞溅起来。 英格曼:替老头子添一块柴吧。 法比:您还有心思烤火呢!六点钟日本兵就要把学生们带走了。 英格曼:也可能是五点五十分,也可能更早。我在打算他们心急火燎,早早地就来了。 法比:您不会让这帮畜生早早地就把孩子们带走吧? 英格曼:(避而不答) 现在几点? 法比:(不耐烦地) 还有十分钟就到三点了! 英格曼:地道打通了吗? 法比:今天夜里一定能打通,可谁会防备,狗东西提前了一天?! 英格曼:注意你的用语。 法比:还用语呢?!这些东西连狗都不如,根本就不是东西! 英格曼:你的咒骂先憋着,等有空的时候,再补上。现在我们来看看,日本人到底对这个教堂里的情况了解多少。 法比看着他,老人此刻的冷静从容对于他是个谜。 英格曼:比如,他们知道我们的地窖里究竟藏了多少人吗? 法比:反正他们知道,有十三个女学生。走了孟书娟一个,剩下的谁也跑不了。 英格曼:他们不知道还有十三个从秦淮河来的女人也藏在这里,对吧? 法比不知道老头打的什么算盘,警惕地看着他,看着他那灰蓝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胜算的笑意。 英格曼:我这两天一直在考虑这个方案,现在终于考虑成熟了,可以告诉你了。 英格曼站起来,法比看着他谜一般挺拔的身姿,毫无病态。老人迈着淡定的步子,慢慢向高大的衣柜走去。法比看着他,简直怀疑自己前些天上了老头的当。 法比拿起他摇椅边的拐杖,跟上去,欲把拐杖塞给他。 英格曼:哦,不需要。我告诉你了,这两天我感觉好多了,大概是你买来的那些中药丸生效了。看来,一开始我偷偷把你给我搓好的药丸子扔掉,是错误的。 法比听着他文不对题的谈话,焦急地看了一眼老爷钟,又看看自己的手表。 英格曼打开柜子的门,拿出一件挂在衣架上的深墨绿色礼服教袍,前襟后背肩部都布满刺绣,太多的刺绣使袍子坚硬如盔甲:这是第一届圣·玛德伦教会女中的毕业生联手绣的,送给我做圣诞礼物的。多好的绣工!可见她们个个都能得女红满分。 法比又看了一眼老爷钟。 英格曼:可惜啊,这么多年没穿,让虫子蛀了几个小洞。 法比焦急得要窒息了。 老人把教袍穿上,来到镜子前,打量着自己:那时候我比现在高很多,也壮很多,你看,现在显得太大了。 法比:神父! 英格曼看着镜子里法比急得发疯的脸,举起手制止他说下去,表示他心里有数:最后一次你看我穿它,是什么时候? 法比:五年前。 英格曼:对,五年前的圣诞节。绿色和红色都是圣诞的颜色。不然,我是不愿穿这么戏剧性的服装的。 他不紧不慢地开始系领口的纽扣。 老爷钟很响地滴答滴答地走动。 法比猛地扭头向门口走去。 英格曼:你想出妙主意来了? 法比瞪着眼。 英格曼:什么办法也没想出来,你走什么? 法比:总比在这里当废物好! 英格曼:你是说,我在当废物? 法比不说话。 英格曼:我这两天什么都考虑到了。我不会让一个学生被日本兵带走的。你放心。 法比眼睛亮了,绝处逢生似的。 黑岩的轿车内 日/外 黑岩看看表,把颇长一截的烟往窗外一扔,闭上眼往车座靠背上一靠。 黑岩:(对司机) (日语) 鸣笛。 教堂/院子 日/外 汽车的鸣笛声传来:嘟、嘟、嘟……两声短,一声长。 书娟垂着头,跟着父亲从厨房走出来。她提着那个装着相机和胶卷的皮箱,父亲替她提着一摞书本、脸盆和帆布书包。 她似乎感觉到什么,突然抬起头,看见教堂大厅朝着院子的窗子上,满是自己同学的脸。 同学们愤愤地、悲哀地、妒忌地看着她,似乎她的行为无异于叛徒。 孟繁明:跟同学们招招手,再见吧。 她回过头,眼里充满痛苦和矛盾,咬着嘴唇,没有挥手,也没有道别。她自己也感到做了叛徒。 又是三声鸣笛,这是三声短促而暴躁的鸣笛。 孟繁明放下手里的行李,拉开沉重的大门,让女儿先出去。 教堂/大厅/楼梯 日/内 女孩子们的脚飞快地跑上楼梯。 她们到达了通向钟楼的门。 教堂/大门外 日/外 书娟站在门口,她的父亲正在把沉重的大门关上,因为只有一个手,动作很不方便。 书娟又感觉到什么,仰起头,看见教堂钟楼上出现了自己的同学们。 黑岩从轿车里走出来,迎着书娟微笑。 教堂/钟楼 日/外 女学生们趴在各个角落,往大门外张望。 她们看见黑岩向书娟迎上去。 徐小愚:到头来还是汉奸。 另一个女学生也附和着:还是沾日本鬼子的光! 徐小愚:汉奸的女儿!小汉奸! 女学生丁:徐小愚,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 刘安娜:你们阿烦啊? 教堂/大门外 日/外 书娟回过头,看见她父亲马上要把大门关上了:等一下! 孟繁明:怎么了? 她跑到门口,抵住门:我忘了一件东西! 孟繁明:什么东西? 书娟:特别重要的东西! 孟繁明:算了,忘了就忘了吧,到汉口再买! 书娟:买不到的! 黑岩:(英文) 怎么了?! 孟繁明:她忘了带一件东西,特别重要的东西! 黑岩看了一眼手表,皱起眉,向教堂内摆了摆头。 孟繁明:快去快来!这个日本人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万一他变卦…… 书娟:我拿了就回来。 孟繁明突然发现书娟是拎着皮箱进去的:皮箱就放在这里吧。 书娟却像没有听见,进了大门。 教堂/院子 日/外 书娟一进门,立刻把粗大的门闩插上,然后背靠在门上。 孟繁明:(画外音) 快一点! 书娟:(含着眼泪) 爸爸!再见了!你走吧,我就是死也不做汉奸的女儿! 教堂/大门外 日/外 孟繁明惊恐地对着门缝叫喊:书娟!你疯了!听话,快跟爸爸走,奶奶在汉口等着我们呢!她要知道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老命都急没了! 黑岩冷眼看着孟繁明。 教堂/大门内 日/外 书娟:(靠着大门,对着天叫喊) 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同学,法比,还有英格曼神父,我们有好多人在一起!你走吧,你一个人走吧! 教堂/大门外 日/外 孟繁明开始打门铃。 特写:他的左手疯狂地打铃。 特写:黑岩的手表,指针指着4:05分。 黑岩抬起头,孟繁明绝望的打铃声让他开始感到烦躁。 教堂/院子 日/外 书娟倒退着离开大门:你走吧,再见了! 教堂/大门外 日/外 黑岩摁住孟繁明打铃的手:(英文) 你已经超过了时间,也超过了我的耐性。走吧。 孟繁明:(英文) 你指望我丢下我的女儿跟你走?! 黑岩:(英文) 小姑娘跟不跟你走,由不得你;你跟不跟我走,也由不得你。 孟繁明:书娟!开门!书娟! 黑岩向身后跟上来的几个日本兵(包括那个日本小兵和军曹) 摆了一下带着雪白手套的手。 几个日本兵冲上来,拉起孟繁明就往轿车里塞。 孟繁明疯狂地挣扎叫喊:书娟! 教堂/院子 日/外 书娟呆呆地站在留着杂沓脚印的雪地上,听着父亲的凄厉的呼喊。 教堂/大厅/二楼/朝着院子的大窗前 日/内 所有女学生都呆呆地看着跟父亲决裂的书娟。 书娟此刻扭过头,看着她们。 刘安娜第一个向楼下跑去,其他人也跟随着跑下楼梯。 教堂/大门外 日/外 黑岩的轿车飞速地沿着来路驶去。 黑岩的轿车内 日/内 孟繁明使劲地扭转头,瞪着狂人的眼睛,向车后窗看去,披着雪的教堂飞快退远。 孟繁明:书娟!娟娟! 他突然转过身,向黑岩扑过去,左手掐住黑岩的衣领。 孟繁明:我只有这一个女儿!还我女儿! 轿车急刹住。勤务兵用手枪把给了孟繁明的脑袋一击。 孟繁明松开了手,侧身倒下去,沉入昏迷。 黑岩正了正衣领,平静地对司机交代:刚才忘了告诉你,送他去宪兵拘留所。 教堂/大厅 日/内 女学生们刚跑到楼梯下,书娟已经走进来了。 刘安娜领头,冲到书娟面前,抱住她。所有女孩子都冲过来,十几个抽条的身体紧紧抱作一团。 所有仍然不谙世事的脸都流着眼泪。 刘安娜:我们死,也死在一块。 书娟使劲点了点头,热泪流了满脸,这眼泪也许是幸福的,她的集体又接受了她:其实死一点都不可怕,又不痛,(向往地) 就那么一下子。 女学生们慢慢松开了相互拥抱的臂膀。 书娟:想一想王小妹,她比我们还小一点,就是死给那些畜生日本兵看看……死都不给他们唱歌,死都不给他们庆功,死都不参加他们的晚会!不要说,晚会以后,他们会对我们干什么,死都不让他们…… 女学生丁:(胆怯地) 怎么……死? 书娟:怎么都行,像王小妹那样。 徐小愚:那个钟楼,哪有那么大地方? 书娟:(坚定地) 我有办法。 刘安娜看着书娟。 书娟:我常常到塔尖上去,只要一脚踩空,就行了。 某女学生:我怕爬高! 书娟:不怕,我扶着你! 某女学生:(往后退缩) 我还是怕! 女学生丁:我也怕。 徐小愚:看见王小妹是怎么死的?日本兵差点就对她干畜生事情了,她才跳楼的!王小妹能做到,你们怕什么?! 刘安娜:小愚,不要勉强她们。这种事情,自己做自己的,她们不愿意,随她们去。 某女学生被刘安娜的话激将了,愤怒起来:我又不是怕死!我就是怕高! 徐小愚:连高都怕,还说不怕死!真有种! 某女学生:就你狠!你有种! 女学生丁:班长,你说不勉强的啊! 刘安娜:当然不勉强,我们能抓着你的手你的脚把你扔下去? 另一个女学生又有了新的疑问。 某女学生:那个塔尖上一下子哪能站得下我们这么多人,总要有先有后吧? 某女学生:对啊,谁打头啊? 书娟:我。 刘安娜:我们抓阄,谁抓到打头的号码,谁就打头。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 英格曼慢慢地郑重地梳理着头发。 法比:您到底要干什么? 英格曼:只要我出面,带着十三个女孩子去见日本人,他们就会解除对这个教堂的封锁。 法比:您说什么? 英格曼:或者说,十二个女孩子就够了。可以让你如愿以偿,把令你着迷的那个女人留下来。 法比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英格曼:但愿日本人不计较十二个还是十三个。 法比:什么意思?! 英格曼:我记得很多年前看过的一出京戏。那时候我中文还很差,不过剧情是看懂了,剧名也记住了,后来发现这个剧名在老百姓的口语里常常出现:狸猫换太子。 法比警惕地盯着他。 英格曼:我这两天一直在琢磨,戏里的情节,居然我们在现实里也会碰到。 法比:(不耐烦地) 您就直接跟我讲,您想做什么? 英格曼:我想自己跟着女孩子们一起去日本人的晚会。 法比:他们肯定会拒绝您! 英格曼:我想办法让他们拒绝不了。 他走进了浴室。法比从镜子里看着他拿起一个银质的香水瓶,闻了闻,然后开始捏那个胶皮喷雾球,从头发到耳后地喷洒香水。 英格曼:我的计划是万无一失的。 教堂/大厅 日/内 刘安娜的两只手合拢,摇晃着里面的纸抓阄。 所有的女孩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安娜的手。 纸阄被抛向空中,落下。 一刹那的寂静,每个人都看着一个个小纸团,一时没人动作。 书娟的手捡起离她最近的一个纸团。 所有的手哆嗦着,陆续地捡起一个个纸团。 有的手捡起纸团,又把它哆嗦掉了。 她们谁也不看谁。 书娟打开自己的纸团。 特写:上面的号码是13。 书娟:你们放心,谁抓到了第一号,我跟她换。 每一双手都慢慢展开纸团。 她们像出操报数一样,轻轻念出自己的号码:“1”“2”“3”…… 她们念着念着,眼泪就流出来了——毕竟是留恋生命的。 教堂/地窖 日/内 女人们一边用水擦洗脸蛋、身体,一边议论着。 玉箫:一个个的,都在我们眼前走了,没想到这些小丫头也要在我们眼前走掉。 红绫:死不是东西的日本人,缺八辈子德!讲好明天晚上来接人,提前一天就来了!发情的公猪嘛,一天都等不得了?! 春池:小日本毒就毒在这里了!他们早来一天,就算你有准备,也来不及了!要不是他们早来一天,地道今天夜里打通,小丫头不就跟我们一块跑掉了吗?当时他们说给我们五天,说不定就是在诓人! 玉笙:现在我们也不要钻洞跑了,小日本把这里封锁起来,就是为了那些小女娃,把她们一带走,他们就会撤兵了。 玉墨正用一把梳子漫不经心地梳理着一头浓密的烫发,她听到玉笙的话,停下手里的动作,叹息一声。 喃呢:早晓得这些小丫头这么命苦,我们也待她们好一点了,不该跟她们吵啊打的。 玉箫:她们才十四,又都没有经过事,还不给那些畜生糟蹋死啊? 玉笙:是的!这些日本种猪,吓都能把她们吓死!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 老爷钟敲响四下。 英格曼衣饰豪华,态度宛如上帝,从浴室里出来。 法比:您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我好通知学生们做准备。 英格曼:我刚才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狸猫换太子啊。 法比懵懂地看着他。 英格曼:这两天我常常在露台上,看她们劳动,感谢上帝,她们都显得很年轻,所以我想,只要穿上学生衣服,日本人应该分不出中国女孩子年龄。尤其是,到了六点,南京这座城市就像夜晚一样黑暗。 法比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英格曼:最重要的一点是,由我带着她们,日本人更不会怀疑,那些学生校服里的人究竟是不是学生。 法比:这就是您那个万无一失的计划? 英格曼:怎么样? 法比似乎感到寒冷一样瑟缩着:我知道,从她们一进来,您就想到这一招了! 英格曼:这样说欠缺公正。 法比:您从来就没把她们当人! 英格曼:那我把她们当什么了? 法比:把她们当……反正是不够格的人。是人下人。您口口声声的告诉我,告诉您的教民: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您把谁看得跟您一样平等?!您把我看得跟您一样平等吗?您把哪个中国人看得跟您一样平等了?! 英格曼:过去我怀疑哪一天你会跟我说这些话,现在不用怀疑了,你已经说出来了。 法比:你们洋人到了中国,就是享受不平等来了! 英格曼:扯远了,孩子,我们还是赶紧去解决当务之急吧。(权威地) 把门给我打开。 法比却用脊梁抵住门:现在,至少那些女人是安全的,日本人不知道她们藏在这里。我们至少保住了她们的性命。 英格曼:这不就是我能利用的一点吗?我图的就是日本人不明真相。假如日本人知道还有另外十几个女人在这里,他们的需求量就会翻倍了,还有什么狸猫换太子的戏好唱? 法比:我们能保住一个是一个。 英格曼:那我请问你,那些未成年的孩子怎么办?怎么保住她们?那些女人,本行就是做这个的。 法比:所以您就把她们往火坑里推?!往虎口里送?!她们就活该去受糟蹋,活该去送命?!是不是?! 英格曼企图把法比从门边拉开:我自己去跟她们商量。 法比死死地抵住门,眼睛仇视地看着英格曼:假如她们不答应顶替学生们呢? 英格曼:她们会答应的。每个成年人在这种时候,都有义务保护未成年的孩子。我希望她们深明大义。 法比:性命是她们自己的,您不能当她们的家。我就问您,她们要是不答应,怎么办? 英格曼:(冷笑) 这事由不得她们。 法比看着他,仇视在他眼睛里提炼,凝聚。 英格曼:因为我可以让她们立刻离开教堂。设想一下,现在我下逐客令,她们会怎么样? 法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么多年,我把您当父亲,我是看着您救了我的份上,养育我的份上。现在我才晓得,当时我就是一只小狗,您也会把我从疫区带出来,您也会把小狗养活下来,养大的。您看待我从来不像看待您自己一样。何止我?您对所有中国人,从来不像看待您自己那样看待他们。您觉得您在救赎他们,因为救赎他们才显得您比他们高。 英格曼:这些话,我们留着以后讨论。 法比:我跟您没以后了。我不会再留在这个教堂里,看上去是您的儿子,是您的学生,实际上您就是缺个大管家,佣人! 英格曼:现在让我出去,我要跟那些女人们商讨事情,(指着老爷钟) 没时间了,万一日本兵再提前一步。 法比:今天您不要想出这个门。 英格曼:你不就是因为那个什么赵玉墨恨我吗?我说了,我允许你把她留下来,留给你自己。只要你不要求我给你们主持婚礼的话。请便!现在,让我出去! 法比一动不动。 英格曼:那你就是要牺牲孩子们了? 法比:可以跟日本人拖延一下,地道还有两三尺就通了。拼个鱼死网破。 英格曼:网可以破,但鱼不能死。 法比:(狞笑) 您的鱼是分三六九等的,哪些鱼该死,哪些鱼该喂其他的鱼,您心里一本谱。 英格曼:我提醒你,我是跟着她们一起去那个晚会的。要说谁喂谁,那么我拿出自己这条老鱼来喂野兽,(拍拍自己的胸口) 总可以了吧? 法比愣了。 英格曼:站到一边去。给我让开路。(英文) 走开! 法比仍然不动。 英格曼:(口气礼貌而冰冷) (英文) 请给我让开路。 第二十八集 教堂/地窖 日/内 玉墨忽地站起身,向梯子走去。 玉笙:玉墨你去哪里? 玉墨:我去看看小女娃们。我不晓得怎么搞的,心里直跳。 玉笙:我跟你一块去吧。 玉墨点点头。玉箫也站起来,跟上去。 红绫:闷死人了,我也出去看看。 教堂/院子 日/外 天色已经开始发暗。风紧了。玉墨等一出门就被风搡了一下,往后一趔趄。 教堂/钟楼 日/外 两三张糖纸飞在疾风中,如同嬉戏的蝴蝶。 书娟:你们看! 女学生们都看着那些糖纸。 天空:相互追逐、上下翻腾的糖纸。 书娟:王小妹都不怕,我们也不怕!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袋,撕开纸袋,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糖果,都包裹着美轮美奂的五彩玻璃纸:这是我爸爸刚刚给我带来的。我们平均分吧。(她把纸袋递给身后的刘安娜) 王小妹在这上面,吃了好多糖,我们跟她学,就不怕了。小妹比我还小三个月呢。 刘安娜的手抓起几块糖果,又将纸袋传给下面一个同学。 教堂/大厅 日/内 几个女人进来,急匆匆四周打量:一个学生也没有。 玉墨:看看图书室去! 教堂/大厅/楼梯 日/内 泥污的绣花鞋、高跟鞋飞快地登上台阶。 教堂/钟楼 日/外 女学生默默地传递糖果袋,每人拿出两颗糖,又将纸袋传回到书娟手里。这个流程似乎使她们进入了一种仪式,不屈而庄严。 书娟登上一块高高的石头。她曾经多次站在这上面拍摄。风把她的短发和裙裾吹得横过来了。她把一块糖拨开,把糖放进嘴巴,将糖纸放飞到风里。深红色的糖纸如同血色的精灵,衬托着灰白的天空,天上天下的一切都像死的,唯有这张玻璃纸活泼泼充满生命。书娟举起她的手指头“取景框”,追逐着它。 女学生们每个人都把糖纸撒向空中。 一时间毫无色彩、死气沉沉的天空活了一般。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图书室 日/内 女人们来到图书室门口,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红绫:这些小丫头,大冷天,跑哪去了? 玉墨思索着。她发现窗子外有什么亮丽的色彩一晃,她抬头看去,只见两三张宝蓝色、玫瑰色、金黄色的糖纸在风里飞舞。 玉墨突然明白了,转身向图书室门外跑去:她们爬到钟楼上去了! 教堂/大门外/围墙外 日/外 站岗巡逻的日本兵们一一抬起头,看着风里飞舞的五彩糖纸。 日本小兵抬起头,眼光跟随着一张玫瑰色的玻璃纸。 军曹看见一张糖纸坠落下来,落到肮脏的积雪上,突然觉得不妙,又抬起头,看看高高的白雪皑皑的教堂钟楼。 军曹跑到大门一侧,那里放了一架作战电话机。他对日本小兵发了一句命令,小兵紧急地拿起话筒,飞快地摇动手摇柄。 教堂/钟楼 日/外 书娟转回头看着同学们,充满悲愤和不平,眼泪汪汪郑重宣布:你们要记住,我爸爸不是汉奸!以后你们都会晓得,他没有帮日本人干坏事。他不是汉奸,将来自会有公论的! 女学生们都愣了,此刻她仍在为此较真。 刘安娜跟在她后面,徐小愚跟着安娜,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书娟。 书娟:跟着我,不怕。王小妹不怕,我们也不怕。 教堂/通往钟楼的门 日/内 玉墨和红绫先后登上来,从门里面就看见女学生们都聚在这里: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女学生们回过头,但没人搭理她。从她们的眼神,玉墨似乎看到了灵魂出窍的漠然。 玉墨走到钟楼上,看见三四个女学生再往最高处攀登,爬得最高的是书娟:跟我念,王小妹不怕,我们也不怕。 女学生们像低声发誓一样,重复了书娟的话。 玉墨:(恐惧地) 你们……不能!你们不能学小妹呀! 书娟回头看着她,看见她眼里泪光闪闪的。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 英格曼一身盛装坐在熄灭的壁炉前:(英文) 我把你从疫区领出来的那天,可没想到你会软禁我。 法比打开门,正要出去,红绫和喃呢从楼梯上跑上来,一脸惊慌。 红绫:那帮小丫头都上了钟楼,不晓得她们要干什么。 喃呢:好像她们都商量好了,问她们话,她们也不理人。 法比顾不上英格曼了,拔腿便跟随红绫跑去。 教堂/院子 日/外 红绫和法比飞快地向前院跑去。 红绫:(气喘吁吁地) 还听到她们说王小妹。她们要学小妹的样子,才坏事了呢! 法比加快速度,丢下了红绫和喃呢,径自往前飞奔。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住处/露台 日/外 穿着豪华的墨绿教袍的英格曼站在露台上,面色冷峻地看着法比丢下的红绫和喃呢,喃呢穿着一只红色、一只黑色的半高跟鞋,跑掉了那只红色的,一只脚跳回来捡鞋子。 红绫:(催促) 哎哟,太婆唉,跑几步路鞋子都跑掉了! 英格曼把露台当成了布道台,对着女人的背影低声自语:(英文) 对不起,只能让你们跟日本人走,只能牺牲你们,才能搭救那些孩子们。耶稣基督有一句名言:牺牲自己的生命去保护朋友,是世界上最高尚的爱……何况你们的牺牲是为了拯救未成年的孩子。这种牺牲会让你们的人格达到最神圣的境界,通过自我牺牲,你们会成为最圣洁的女人。很遗憾,事情必须是这样……你们到这里来,原本是为了寻求我的保护,可是我却让你们走向自我牺牲,希望你们能像中国千千万万个好女人那样,接受命运吧,我的孩子们…… 英格曼突然愣了:我的孩子们?她们是……我的孩子们?是的,她们也是我的孩子们……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 英格曼走进门来,拿起一根雕刻精细、木质沉重的教杖——显然早做了此刻的准备,然后,非常具有仪式感地走向开着的门。 教堂/钟楼 日/外 玉墨看着爬得最高的书娟——她的两个脚尖已经超过了那块突出的石头的边沿:不能走这一步!你才多大?孩子,你的一生还长呢,好日子你还没过到呢。 书娟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玉墨脸上全是泪珠。玉墨由衷的悲伤使她懵懂。 教堂/大门外 日/外 黑岩的轿车疾驰而来,尖叫着刹住。 门咣当一声打开,军曹迎上来,指着楼顶上小小的身影。 从黑岩的角度,能看见书娟以求死的姿势站在高处,裙裾在风里招展。黑岩的目光从惊恐到赞美,甚至膜拜。 黑岩:(低声自语) (日语) 好姑娘! 军曹:(不解地) (日语) 什么? 黑岩:(日语) 假如我的女儿碰到同样情况,也会这样的。 军曹:(日语) 我不懂。 黑岩:(日语) 我不指望你懂。 军曹:(担心地) (日语) 可是,她要是跳下来,就少了一个。 黑岩:(日语) 不会追究你的责任的。 军曹:(日语) 要是那些女学生都跟她学,全跳下来?! 黑岩:(日语) 不会追究你我的责任,怕什么? 教堂/钟楼 日/外 书娟的脚犹豫地又向前移动点,前脚掌踩在边沿上。 所有的女孩子都看着玉墨,她正在不知不觉地,一点点超过其他女学生,接近书娟。 法比也赶到了,一看这情景,动也不敢动。只要他动一下,书娟就可能失足跌下去。 玉墨没有注意到法比的到来,全副身心地劝说书娟:孩子,不能做这么傻的事,啊? 书娟回过头,在玉墨的脸上看到了母性的温存。 闪回:六七岁的书娟摔倒了,母亲跑来,拉起她,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身上的土。 书娟愣了: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的形象怎么在这一刹那相混了? 玉墨:再说,真要去小日本那里,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孩子,我去,我代你们去对付他们! 法比吃惊地看着玉墨,风吹动她浓密的黑发,使她的身体看上去更加单薄。 书娟震撼地看着玉墨。 徐小愚:你一个人怎么代我们这么多人? 玉笙:还有我呢!我也代你们去!我跟我玉墨姐姐前世就是姐妹,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玉箫:我们三人是师姐师妹,从小在一起,受罪享福都在一起。我也去! 红绫和其余的女人都赶到了,站在通向钟楼的门口,焦急痛心地看着女学生们。 玉墨:(冲着书娟伸出双臂) 快下来,听话!你看,(指着自己身后的姐妹们) 我们这么多姐妹,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这些孩子给小日本带走,我们要是能看得下去,也就没长人的心肝,长的是一副猪下水! 玉笙:对,快下来吧,我们一个人顶替你们一个人,代你们去对付小日本! 玉箫:快下来! 红绫:小日本巴不得把我们中国人都杀死,你们还自己杀自己啊?快下来! 法比震惊地看着这几个女人。她们的侠肝义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法比:书娟,我们还有接近两个小时,能想出办法来的,肯定不会让你们跟小日本走的!千万不要做傻事。 他一边说着,挤开了玉墨,悄悄地往书娟另一侧绕行,逐渐接近了她。 玉墨:(全力吸引书娟的注意力) 你们唱的歌,我们都学会了!这两天老听你们唱,就听会了。我们没别的本事,学唱学舞,还是蛮灵光的,是不是,姐妹们? 玉墨带头,姐妹们非常低声地哼唱起来,唱得竟然跟女孩子们相似。 书娟呆呆地看着她们。 玉墨:(温暖地一笑) 我们阿合格了?能顶替你们吧? 法比已经绕到书娟的身后,一伸胳膊,把她拉下来,让她落入自己的怀抱。 南京街道 日/外 一队日本兵押解着一群男女老少的中国老百姓从绳子外面小心绕行,从神态和着装上能看出他们是刚被拉进城的穷苦农民,个个面目呆滞,静若寒蝉。 一个日本兵小队长指挥中国百姓停止前进,老百姓们恐惧地看着小队长跟翻译叽里咕噜着什么。 翻译来到中国老百姓前面:小孩子,都出来,站到这边! 大人们紧拉着孩子们的手不肯放。 一个日本兵抱着一个竹筐过来,从里面抄起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然后把糖果往空中一撒。几个大胆的孩子冲出人群,接住空中落下的糖果。 一双双孩子的小脏手拨开糖纸。 大人们呵斥着。 又是一把糖果撒向空中。 更多的孩子挣脱大人的控制,朝糖果跳跃着,扑打着。 翻译:你们乖一点,糖果有得是!都过来,站好队伍! 孩子们叽叽嘎嘎地走到翻译指点的地方,散漫地站成一群。 两个日本兵抱着一大捆日本旗子到来,拆开绳子,将旗子发给孩子们。 孩子们推推搡搡地接过旗子。 费池的福特轿车内 日/内 费池坐在轿车里,发现车停下来了。 司机:路堵上了,不知道日本兵又在干什么坏事。 费池:我下去看看。 南京街道 日/外 拉贝踩着肮脏的积雪,向闹哄哄的地方走来。 两个日本兵又抬来一个个纸板箱,打开,从里面拿出学生服,新旧不一。 翻译:(叫喊着) 这些衣服是借来的,穿的时候要爱惜,不要弄破了!穿过还要还的! 每一个孩子嘴里都是胀鼓鼓塞着糖,从一个年轻的日本女军人手里接过发给他们的学生服。他们好奇地套上衣服,如同戏台上穿戏装一样,每一件衣服都不合适,有的长过脚面,有的短过膝盖。 日本女军人走到所有孩子的前面:(生硬的中文) 立正! 翻译:现在,你们跟她学,她怎么做动作,你们就怎么做,她怎么喊,你们就怎么喊,听懂了没有? 日本女军人转过身,背对着孩子们。 南京街道 日/外 费池走到离孩子们十多步远的地方,站下,观察着。 日本女军人举着日本小旗又蹦又跳,同时做小儿态烂漫地笑着,一边尖声叫喊:欢迎阁下,光临南京! 她身后,孩子们呆呆地站着,腮帮鼓鼓囊囊,嘴里都滚动着糖果,并发出常吃糖的孩子们必然发出的“丝丝啦啦”的嘬吸声。 日本女军人有一点尴尬。 翻译:你们光吃糖怎么行?!跟着喊啊! 日本女军人的生硬的中文又响起来:欢迎阁下,光临南京! 孩子们还是瞪眼鼓腮,为日本女军人难为情。 日本女军人恼羞成怒地对他们叫嚷起来:(生硬的中文) 不好!不乖! 日本兵小队长一声令下,所有日本兵刺刀出鞘,对准这群孩子:(大喊) (日语) 跳! 翻译:(大喊) (中文) 跳! 孩子们鼓着含糖果的腮帮,恐惧地看着刀剑和枪口。 母亲们急了,隔着持刀枪的日本兵叫喊:快跳吧!不然小日本要开枪了!跟着跳啊! 日本兵小队长又是一声口令,日本兵们向前挺进一步。 孩子们惊恐地看着他们。 日本兵小队长对那个日本女军人摆摆下巴,女军人再次走到孩子们前面,但气氛中的压力和火药味非常强烈。 所有的家长们都提心吊胆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费池看着这幅荒诞滑稽的场面,哭笑不得。 废墟/楼顶/电影摄影机 日/内 摄影机发出轻微的机械声响。 一架十六毫米的电影摄影镜头里,出现孩子们蹦跳的镜头,一个个面目呆滞,手忙脚乱。 镜头把日本女军人和持枪的日本兵,以及担惊受怕的家长们切出了画面。 镜头拉开,我们看见两个日本摄影师在屋顶上拍摄这个“盛大欢迎场面”。 南京街道 日/外 费池抬起头,看见了屋顶上的摄影机。 他飞快转身向轿车走去,拉开车门:我的相机呢? 司机:您今天没有带相机出来。 费池:太可惜了!错过了日本人导演的木偶戏,将来会给全世界演出的! 他刚要转身走回去,两个日本兵跑上来,两把刺刀对着他:走开!不准靠近! 费池并不动,掏出一根烟来点上:明白。当然不准靠近,不然你们的幕后机关都暴露了! 日本兵猛推他。 费池被动地退一步,动一动。最后他被推到了福特旁边,看着日本兵,用带着皮手套的手掸了掸自己的衣服——日本兵的手碰过的地方,转身拉开车门。 费池的福特轿车内 日/内 费池上了车,回头从后车窗看去。 那个拼命导演的日本女军人大声地叫喊,起劲地蹦跳。 费池:太可惜了,没带相机,不然的话,我会把幕前幕后都拍摄下来。 孩子们在刀枪的威逼下,笨拙地动起来,你撞我、我推你。 教堂/围墙外 日/外 玉墨等女人小声哼唱的圣歌跟女孩子们的声音和在一起,使歌声更加丰美而婉转。 看守教堂的日本兵们懵懂地听着启迪灵魂的旋律。 日本小兵仰起脸,向教堂围墙内看去。 教堂/大门外 日/外 教堂里传出的歌声是喑哑的,却惊人的优美。 黑岩仰起脸,看见站得最高最危险的女孩身影消失了,取代她的是一张深红色、一张宝蓝色的玻璃糖纸翩翩坠落。 歌声停止,余音袅袅。 天色暗下来,白雪皑皑的钟楼上也归为寂静。 黑岩长长地叹息一声,似乎遗憾,又似乎释然。他打了个手势,军曹跑过来。 黑岩:(日语) 看见了吧?这些女孩子多么脆弱敏感,差一点就可能使我们这么多天花费的心血归于枉然。所以你必须向你的士兵下命令,不准任何人乱开枪! 军曹:是! 黑岩:对这些女孩子,不准威逼,不准恫吓,收起粗鲁态度,从现在起,你们要像绅士一样举止言谈,哪怕是暂时的,明白吗?! 军曹:明白!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室 黄昏/内 一个日本军官和四个日本兵走上楼梯,途中碰上正下楼去的费池,后者警惕地打量他们。 日本军官:(英文) 请问,拉贝先生在哪里? 费池:(英文) 请问,你们找他有什么事? 日本军官:(英文) 我是派遣军总部的电力总工程师。找拉贝先生谈一下电力供应的事。 费池:(英文) 跟我来吧。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 黄昏/内 费池带着日本军官和四个日本兵经过了拉贝的办公室,却没有进去。 拉贝正在跟另外几个国际委员交谈,似乎是在开会,见费池带着一伙日本军人走过,都回过头。 费池:(背对日本兵朝他们挤眼睛) (英文) 我告诉他们了,拉贝先生暂时不在,有什么事情我先代为处理。 费池带着日本兵们进了隔壁的房间。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拉贝办公室 黄昏/内 史密斯把门关上。 魏特琳:费池最近好像得了被迫害狂症,只要有人找拉贝,他就搪塞。 史密斯:他忘了,他的人头在日军的秘密悬赏名单上,价钱也不低。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费池办公室 黄昏/内 费池:(英文) 请,坐下谈吧。 日军工程师领头进了门。费池把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我是国际委员会总指挥,希望可以帮得上你们的忙。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拉贝办公室 黄昏/内 史密斯的笔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 拉贝:我刚才说到的是上海路的案子。今天来报案的是个老太太,说她十二岁、十三岁的孙女都被日本兵强奸了。 魏特琳:昨晚上我们金陵学院诊所的四个女病人给日本兵带走了,连值班的女护士长都给带走了。护士长已经五十岁了!到现在还没有下落。 史密斯似乎负责记录,此刻停下笔:等等,护士长的名字叫什么? 魏特琳:不要把名字写上去,中国女人绝对不愿意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此类报道上。所以我们听到的报案只是极少一部分,因为很多中国妇女把这种事看成奇耻大辱,不愿意别人知道,甚至不愿意自己的晚辈、长辈知道。她们宁可默默忍受。所以默默忍受的妇女我们就无法统计了。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费池办公室 黄昏/内 日军总工程师:(英文) 假如能够把熟练工人和发电工段的负责人找到,今天晚上就可以供电。我们的士兵里也有曾经在电厂电站工作的人,可以征集几个人来。听说工段长就在安全区避难的难民里,而且你们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费池:(英文) 一定要今天晚上吗? 日军总工程师:(英文) 是的。 费池:(英文) 为什么呢? 日军总工程师:(英文) 这是我的上级给我的命令。 费池:(英文) 我想,是跟你们的国内观光团到来很有关系,对吧? 日军总工程师:(英文) 也许。不过我没有资格过问。 费池:(英文) 很荒诞。当时电厂有五十四个人留在南京,没有撤退,一直坚持供电,直到你们攻破这座城市。结果日军指控他们是国民党政府的雇佣人员,所以必须给予他们敌国政府官员的待遇。 日军总工程师:什么待遇? 费池:枪毙。 日军总工程师大吃一惊。 费池:全部拉到江边枪毙了。现在五十四个人只剩下了十二个。那十二个人当时是半夜休息,在家里,没去上班,无意中逃了一条命。 日军总工程师:不会是这样的! 费池:后来,根据你们军队这些天在南京惊世骇俗的表现,我们才悟出来,你们的军人们就是存心报复这些工人,他们希望南京永远陷入黑暗,陷入瘫痪。 日军总工程师:你在污蔑我们帝国的军队! 费池:你是昨天刚来南京的? 日军总工程师:我来了一个礼拜了。 费池:看来你是个不爱出门的人。 日军总工程师:(有一点惊讶) 你怎么知道? 费池:因为只要你出门,就不可能不看见被杀死的老人、孩子、妇女,可怜那些妇女,尸体都是赤裸的。 日军总工程师霍地站起来,暴怒地瞪着费池:你竟敢对天皇陛下的军人如此诽谤。 日本兵们一个个都进入了出击状态。 费池:你们想在我的办公室里施暴吗?隔壁就有见证人,来自五个国家的见证人!(冷笑) 且不说你还需要我的帮助。没有我的帮助,你在你的上级那里交不了差,不是吗? 日军总工程师略微压抑了一点自己的怒气。 费池:(英文) 我把四十个电厂工人被残害的背景告诉了你,所以我希望你明白,剩下的十二个人为什么躲藏得那么隐秘。同时,也明白你需要的帮助是多么难以获得。就是我帮你去寻找他们,我也不可能强迫他们站出来,跟你们走,回到电厂去上班,为了杀害他们同事的占领军的需求去服务。这是中国人的南京,我是个美国人,对他们只有慈善的义务,没有行政权力。明白了吗? 总工程师看着他,看不出是同意还是反对。 费池:门在那边,我就不送你们了。 安全区 黄昏/外 拥挤的帐篷区。 日军总工程师和一个小队的日本兵把难民们集中在一片狭窄的空地上。两个日本兵把一个临时抓来的面容苍老的翻译跌跌撞撞地从人群外押解到日军总工程师身边,塞给他一个铁皮喇叭。 日军总工程师:(日语) 老乡们,我现在在寻找发电厂的工人,假如你们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请告诉我。每一个向我报告的人,都能得到优厚的犒赏。 翻译:大家原谅,我日语不太好,他们非要逼我来。我只能勉强把意思翻译一下,他们问你们,谁知道电厂工人的下落,告诉他们,他们赏钱。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开口了:赏多少钱? 翻译问日军总工程师一句,得到答复后,他转向日军那个男人:五块大洋。 五十多岁的男人:(嘲讽地笑笑) 我还当五百块呢! 翻译:这句话我就不翻了。(他转向日军总工程师) 他说他不知道。 日军总工程师:(日语) 恢复供电,是恢复你们老百姓正常生活的第一步。可以提供生活方便,减少犯罪,很快我们还要恢复自来水的供应。 翻译把日军总工程师的意思简单翻译了一遍。 日军总工程师:(日语) 假如你们不提供电厂工人的信息,我们就要从你们这些人里带走二十个男性,作为你们不合作的惩罚。 翻译:狗日的要抓人!要抓我们二十个人走,惩罚我们! 难民们乱了,有的人往人群外面溜去。 一个日本兵看见几个男人开始往远处跑,跟同伴低声咕噜一句。 四五个日本兵追上去,把逃跑的难民抓住,押到日军总工程师面前,开始往他们手上拴绳子。 日军总工程师:(日语) 大家看见了吧?这就是他们不合作的结果。 翻译把日军总工程师的意思简单地翻出来。 那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慢慢走出人群。 五十多岁的男人:我是电厂的工段长。把他们放了吧。 翻译:(日语) 他说他就是你们要找的电厂工段长。 日军总工程师眼睛亮了。 教堂/大厅 黄昏/内 长椅上,坐着躺着受了巨大惊吓,尚未缓过来的女学生们。 英格曼走到她们面前:我听法比说了,孩子们。那些一贯被人当作最卑贱的人,在这样的时候,做出让我刮目相看的举措。我非常感激她们。 徐小愚:她们去了……还会不会回来? 英格曼:当然。 女学生丁:那我们还见得到她们? 英格曼:当然! 书娟:您怎么知道? 英格曼:因为我会跟她们一起去。别忘了,风琴师走了之后,是我给你们伴奏的!唱诗有风琴伴奏和没有,区别太大了。 刘安娜:那您一定要把她们带回来! 英格曼:(悲哀地一笑) 放心吧。 教堂/院子 日/外 持续被打响的门铃。 法比拉开小窗,看见军曹和日本小兵站在门外,那个挂衣服的架子车上面蒙着雪白的缎子。 日本小兵冷漠地揭开白缎子,露出里面华美的黑丝绒水手裙。 法比懵懂地看着这些裙子。 日本小兵:(日语语法的汉语) 今晚,这些、穿、必须。 法比:(不懂) 什么?! 日本小兵:(努力地耐性,温和地解释) (汉语) 皇军,礼物的,给学生。 教堂/厨房 傍晚/内 女人们靠的靠,坐的坐,站的站,有的在互相捏背,有的脱下皮鞋,用不知哪里找来的树枝刮着上面的泥土。 玉墨站在她们前面,眼睛慢慢扫视着每一张脸:你们说话呀! 玉笙:我不是说了吗?我跟着你玉墨姐,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玉箫:我也是。反正不能让那帮小丫头给日本兵带走。 喃呢:去了阿回得来啊? 春池:回到哪里来? 喃呢:回到教堂里来啊…… 红绫:呆话!你阿懂什么叫替死鬼啊?去了就是替死鬼! 喃呢:那我不去。 另外两个女人也低声咕噜:我们也不去。 英格曼出现在门口。 英格曼用温和的目光跟每一个人打招呼。似乎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们。没有了妆容和修饰,她们显得年轻平实:我听法比说了。你们刚才跟学生们许了愿,要代替她们,去参加日本人的晚会。我非常感激你们。你们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应该说,这种自我牺牲精神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精神。 女人们半懂不懂地听着他的说教。 玉墨眼里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英格曼:谢谢你们。 教堂/院子/厨房门外 傍晚/外 法比推着衣架车慢慢走到厨房门口,停下来,听着厨房里的对话。 教堂/厨房 傍晚/内 英格曼:我也替孩子们谢谢你们。当然,她们自己也会亲自向你们表达感激的。(急于推进计划) 下面你们打算怎么做,是不是已经商议好了? 玉墨:我们姐妹刚才正在商议。 喃呢:你跟谁个商议了?! 玉墨:我想,我们要是装扮成学生,跟日本人走。 另外两三个女人低声抗议:“我反正不装扮!凭什么要我们去?我们又不是女学生!”“就是,那些学生从头到现在就没把我们看成是人!”“人家屁股比我们脸还娇贵,用一下她们的茅厕都不让用,不是打就是骂的!”“骂起来的话戳人心窝子嘛!” 玉墨看着她们。 英格曼:可是,你们已经跟学生们许愿。 春池:我们要是不许愿,她们已经掉下去摔死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她们跳楼吧?就算她们讨厌我们,嘴不饶人,我们也不想看着她们跌死啊! 喃呢:当时我就那样说一句,现在就赖到我头上啦?又没有签字画押!早晓得要我去当替死鬼,才不该救她们呢! 春池:我还有老爹老妈要养呢! 某女人:(嘟哝着) 我弟弟是瘫子,我家就指望我挣的这几个钱! 某女人们:我们不走。 英格曼看着她们,脸色变得严峻了: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些孩子无论如何是不能交给日本兵的。我们这些人里面,包括我,包括你们,必须要做出牺牲。到了必要的情况下,作为本堂神父,我有权请你们离开这里。 女人们愣了。 玉墨眼睛烁烁发亮地看着这个西方老人,目光渐渐变得对立:您的意思是,我们自愿跟日本人走是最好的,是识时务,对吧?要不然,您就要在日本人上门的时候向我们下逐客令。 英格曼:当然,我希望你们是自愿的。出于自愿去拯救一群未成年的无辜的孩子们,你们其实完成了最彻底的自我救赎,你们就是世界上最圣洁的女人。 玉墨突然哈哈大笑。 英格曼被她笑得愣住了,渐渐恼怒起来。 教堂/大厅 傍晚/外 女学生们默默地祈祷着。 圣母圣婴的目光温柔地看着这群凶吉未卜的少女们。 天色已经很暗了。 书娟站起来,向大厅外面走去。 教堂/厨房 傍晚/内 玉墨收住笑声,看着英格曼。 玉墨:姐妹们,你们听见没有?这件事神父已经想了几天了,我们要是刚才没有在钟楼顶上对小女娃许愿,神父也会跟我们下逐客令,让日本人把我们带走的。我们想为小姑娘们担当一下,人家没有领情啊! 教堂/厨房门外 傍晚/外 法比瞪着眼睛,此刻的玉墨生动泼辣,撩人魂魄。 书娟跑过来,把脸凑近窗户。 教堂/厨房 傍晚/内 玉墨:神父操心的是我们的灵魂,操心都操碎了!(她转过脸,看着英格曼) 您是为我们的灵魂着想,才给我们一个自我牺牲的机会,是吧,神父?姐妹们,有这个机会不容易啊,千载难逢的! 英格曼:我重复一遍…… 玉墨:不用您重复。人家没说出口的话,我都听得懂,慢说您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我会走的。(指着姐妹们) 她们走不走,是她们的事,我勉强不得。我走可不是为我的灵魂,我顾不上什么灵魂啊,救赎啊。我只晓得,我这一条命能抵一条命。我就是看不得那些十四岁的性命去给东洋畜生糟蹋,才出来抵挡的。我当年也只有十四岁,那时候要是有一个成年人像我现在这样,为我抵挡一下,我就不是今天的赵玉墨!赵玉墨活到二十四岁,也算够本,能抵一条嫩嫩的小命,我心甘情愿。 教堂/厨房门外 傍晚/外 书娟深受震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美丽的女人,依然妩媚,甚至眼下在她的美艳中夹杂了底层人的粗糙和生命力,书娟像是刚认识她一样看着她。 教堂/厨房 傍晚/内 英格曼愣住了。他不完全懂玉墨的语言,但意思是明白的。 法比把那个衣服架子车推进门,像推着灵车一样阴沉丧气。 红绫:这是什么东西? 法比揭开那块白缎子,露出华丽的黑丝绒校服裙。 英格曼:哪来的?! 法比:日本人为了她们…… 喃呢:让我穿漂亮衣服,我就会去?我才不去!穿金戴银我都不去!陪葬的还穿金戴银呢!嘴里还含着玉呢! 玉墨:我不逼你们,我自己能顶替一个是一个。 玉笙和玉箫马上站到玉墨身边。 红绫懒洋洋地站起来,往玉墨身边靠拢,对剩下的女人嘲讽地笑着:唉,你们当你们自己是谁呀?比藏玉楼的头牌赵玉墨还要金枝玉叶啊?比臭泥塘的烂泥还贱的命,自己还当宝贝呢! 红绫浪里浪荡地把胳膊肘搭在玉墨的肩膀上,斜着眼睛看玉墨,自我贬低地微笑着:你没把我红绫往眼里夹,我也跟你作对了这么多年,现在我来巴结你,不嫌弃吧? 玉墨对她一笑,眼泪涌上来。 春池:(小声嘟哝) 贱的贵的都是命,该贵的去,贵的就要去,轮不上我们这些命贱的去抵。 喃呢:我反正不去,除了小日本的枪顶到我后脊梁上。 女人们消极被动地抵抗着,有人偷眼看看玉墨、红绫等。 英格曼沉下脸看着她们。 玉墨:好,有种你们就在这里赖到底。占人家地盘,吃人家口粮,看着日本人把那些小丫头拖去祸害,眼睛都不要眨!你们把自己藏这么好,要留给谁呀?留着阿有人疼有人爱?好吧,你们就在这里藏着,在这里过小年过大年,过了初一过十五,藏到转世投胎,投个好胎,也做女学生,让命贱的给你们狗日的垫背! 她此刻像个乡村泼妇,一句话出口,好几头挨骂,骂得那么痛快,但又不能确定她具体是骂谁,似乎连她自己都骂进去了。 法比:你们谁都不要去。 英格曼:法比你…… 法比:我刚才又测量了一下,地道还有一尺多就打通了,我现在就抓紧时间去打,神父,日本人来的时候,你跟他们请求一下,拖延一两个小时,就说孩子们梳洗打扮,更衣换鞋,要不就说,她们还在排练,随便你怎么说,反正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天马上要黑了,天黑以后,我们就从地道出去! 英格曼:法比,已经到这时候了,说点有用的话! 法比:我现在就去地道。 法比转身要走,被英格曼拉住:你知道这风险有多大吗?说不定所有人都会遇难……日本人不是傻瓜,绝不止单单围住教堂的围墙…… 法比甩开他的手,英格曼差点被他甩倒:对不起神父,我没时间跟您耽误! 英格曼:站住。这事我没有和你商量。 法比:(对女人们,女学生们) 都拿好你们的东西,换上能走能跑的鞋子,我们所有人一块逃生。只要法比活着,谁都不要想把你们拉去给日本人祸害! 玉墨挡住他,对他温情地一笑:没人拉我们。我们是自愿的。(下巴一挑指着喃呢等四个女人) 有人愿意赖在这里,我也不拉她。 春池被激怒了,跳起来:谁说我要赖在这里啊?!我稀罕赖在这里? 玉墨:(笑了,搂了春池一下) 我就说嘛,藏玉楼的姐妹,平时面和心不和,到了对付外人的时候,是心和面不和。 现在只剩下喃呢孤零零地坐在一边。 玉墨:(对神父和法比) 对不起了,现在要请你们各位包涵一下,容我们梳洗装扮,(她拿起一件黑丝绒水手裙) 这么漂亮的衣服,非要一张干净脸蛋才配。 英格曼寄托全盘希望地看着玉墨:赵小姐,你觉得你们能装扮得像吗? 红绫:(笑嘻嘻地) 放心吧神父,我们这些人,除了装我们自己装不像,装谁都像! 玉墨:法比,帮我们烧点热水吧。 法比:等一下。 玉墨:我们好不容易打定主意,不要让我们再三心二意了。时间已经不够了。你们也该给孩子们准备一下。 法比看着厨房的门在他们面前慢慢掩上。 教堂/大门外 日/外 围着教堂的日本兵们一动不动地把枪口刺刀对准教堂。 黑岩的轿车停在路对面。 教堂/厨房 傍晚/内 一桶一桶的雪被倒在大锅里。 炉灶里火正旺。 教堂/厨房后面 傍晚/外 法比铲起一铲煤炭,添进灶眼。 书娟默默地走过来,看着灶眼里火焰腾起。 地上,炭灰仍然闪着几个细小的火星。 书娟似乎被那炭灰烫了一样,猛地缩回目光。 书娟和法比都呆呆地瞪着灶眼里金色的火焰。 教堂/地窖 傍晚/内 女人的头发都剪短了,留着厚厚的刘海,一剪子似乎剪去了四五岁年龄。但她们的手艺经不住细看,细看剪得非常粗糙。 红绫对着粉盒上的小镜子前照后照:哎春池,你怎么给我剪的?这边比这边长一点!看着我的脸是歪的! 某女人:(打趣地) 哦,红绫的脸不是歪的? 红绫:你的屁股才歪! 春池走过来:那我来给你补一剪子! 春池看都没有细看,拎起红绫的耳朵下的一撮头发就是一剪子。 红绫再一看,又叫起来:现在这边又短了!你看好再剪啊! 春池:哎哟,死讲究!我又不是开剃头铺的! 红绫:你亏得不开剃头铺,不然赔本赔得裤子都没得穿! 玉笙和玉箫各拎着盛满热水的铁桶走下梯子。 玉笙:裤子屁股的,老远就听见了! 玉箫:你们这些人就是本性难改,还没出教堂大门呢,脏话丑话又来了! 红绫:这么多天,当着小女娃们,不敢讲这个,不敢讲那个,憋死了,肠子都没伸直一样的!春池,再帮我修一下! 春池拿着剪子,左右看看红绫:我怎么看不出来一边高一边低? 红绫:那你就是一个眼高一个眼低。 春池:(威胁地) 你说的啊! 她一手拿剪子,一手拎起红绫的头发,红绫赶紧一扭头,脱身便跑。 春池拿着剪子在后面追,两人在窄小的空间里嬉笑打闹。 玉墨走过来,接过小剪子:不要闹了,时间本来就紧,还不赶紧梳洗! 玉墨用自己那把折叠的袖珍剪刀仔细给红绫修剪头发。 玉箫:我还记得,玉墨姐用这把小剪子给豆蔻剪眼睫毛,那时候豆蔻刚卖到藏玉楼。 玉笙:才七八岁,一头一身的虱子,捉都捉不过来! 玉箫:小丫头跟浦生跑出去,不晓得还活着没有? 大家都沉默了。 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傍晚/内 心脏测试仪上的曲线走得高高低低。 氧气瓶的小玻璃罐里回流着水泡。 输液管子的滴液一滴滴地循环。 血压器的水银柱上升、上升、下降。 金属手术盘子里,沾满鲜血的钳子,刀子落进盘内。 一团又一团浸透血的棉花和纱布被扔进金属桶内。 这些就代表着豆蔻的生命。 手术仍在继续。威尔逊镜片后的眼睛专注地跟随着自己的手。 护士甲凑近威尔逊:(英文) 大夫,手术已经六个半小时了,要不要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再继续? 威尔逊:(英文) 谢谢,不用。 教堂/地窖 傍晚/内 玉墨替红绫轻轻拍去肩上的碎头发,退后两步,打量着红绫。 红绫自己也拿着小镜子打量:这里还长一点点! 春池:也不是讲究的时候嘛!剪那么好看,给哪个看?给那些祸害我们的小日本看? 玉箫:他们也配!你还指望山猪吃得来细糠? 玉墨:那就不要好看了?他们把我们当成中国女孩子,我们就要做最整齐最漂亮最高贵的女孩子!死人入殓还要涂脂抹粉呢!那你们说,涂抹漂亮是给阎王看还是给小鬼看?梳洗干净,打扮漂亮,是女人自己得意,女人自己尊重自己。 红绫:就是嘛,捞到当女学生,容易的吗?横竖这辈子当不成真学生了,索性漂漂亮亮假扮一次! 女人们让她说得伤感了,都沉默下来。 红绫脱下外衣,走到桶边上,用毛巾蘸了热水,热在胸口,发出一声尖叫:好舒服!快来呀! 女人们纷纷脱下外衣,穿着衬衣、肚兜或者衬裙,围拢上来,把毛巾或手绢或布片投入热水。 她们的动作是默默的,消极的。 红绫把几滴热水放在玉箫的后脖颈上,玉箫尖叫的同时,跳开来,接着又反扑红绫。 气氛松快了一些。只有喃呢还缩着头缩着肩膀坐在地铺上。 红绫:喃呢,死过来,我给你剪头发! 喃呢捂住自己的头。 红绫:除了你做老鳖,把头缩到鳖壳子里!你们几个,过来,帮我按住她的手! 几个女人上来,企图制服喃呢。 喃呢又蹬腿,又跺脚,发疯一样抵抗:你们哪个敢上来,看我咬掉她的爪子! 玉墨:把剪子给我吧。喃呢,来,我保证给你剪得漂漂亮亮的,比真的女学生还要漂亮! 喃呢似乎听进了玉墨的话,安静了一些,慢慢爬起来。 玉墨刚要凑近她,她突然抓住玉墨的手,然后把剪子夺过来,在自己的脖子上比画:要剪就朝这里剪!你们哪个再过来,我就剪了! 玉墨和所有女人们都愣住了。 喃呢冲天的委屈,哭了起来:我也是我妈十月怀胎生出来的,要是她有法子,她也送我进学堂做学生,我爹妈穷,就要逼我给那些小丫头垫背? 玉笙悄悄地往她身后绕。 喃呢:你们再逼我,我就跑出去告诉日本人,你们都是假扮的学生! 红绫:敢!你个死丫头!那时候罚你倒痰盂罚少了,是不是? 喃呢:反正我不去!我死都不去! 玉笙一腿扫出去,喃呢没有防备,跌倒在地,红绫等人扑上来,摁住她,把她的头发剪下来。 喃呢凄惨地哭着。 玉墨悲哀地看着女伴们。 黑岩的轿车内 傍晚/内 黑岩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长短针指着五点二十分。 日本宪兵拘留室 傍晚/内 挤满犯人的临时拘留室的门打开了,孟繁明被推进来。 他颓然地靠着墙壁倒下,看着高高的小窗口透出黄昏的微光。 教堂/厨房后面 傍晚/外 法比又向灶里添加了一铲子煤。 书娟的眼睛看着火焰,火苗因为添了新煤暗了一下,转而更亮了:法比…… 法比看着她。 书娟:我爸爸……当时也不知道怎么碰上她的。 法比:碰上谁? 书娟:赵玉墨。 法比不说话,从他的目光我们看出他心里很乱又很空洞。 书娟:我爸爸还是蛮有眼力的,找到她。 教堂/餐厅 日/内 法比推开门,看见烛光朝着一个穿黑丝绒水手裙的年轻女子,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玉墨。 玉墨没有注意到法比的到来,全神贯注地打量自己投在餐柜上的影子。餐柜前面的玻璃被日本兵打碎了,柜子的底板是镜子,虽然裂了,还是能照出她身影的大概。 法比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是同一个玉墨。 玉墨此刻也看见了法比,先是吃了一惊,随之羞怯地笑了:你肯定心里在想,都这时候了,还爱美呢! 法比:(赶紧避开目光)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玉墨:我也不知道你会进来。 法比:那我就出去了。 玉墨:等一下。 法比站在门口。 玉墨:我本来就想去找你的。那,(指着餐桌上一个绸缎小袋子) 这个,你帮我收好。 法比拿起小袋子,打开,烛光闪耀在一小堆金银珠宝上。 法比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为难地看着它们,拒绝也不是,接收也不是。 玉墨:我活到这么大,就攒了这点东西。 法比:我给你收好就是了。 玉墨:看你吓的,丢了就拉倒!又没哪样东西是价值连城的!这里面有三个戒指,还能卖出点钱,假如我回不来,等到仗打完,日子太平了,你就把它们捐给孤儿院吧,别跟神父老爷子说是我捐的。(玩世不恭地一笑) 其实也不是我捐的,就算那几个有钱无心的负心汉捐的。帮他们积点阴德。他们给我戴上那些戒指的时候,都说要娶我。 玉墨笑笑,似乎觉得荒唐滑稽,没有失败和自怜的感觉。 法比慢慢系起绸缎袋子的绳子:这些东西我暂时帮你收起来。我会想法子去找你,把你救出来。把你们都救出来。 玉墨:从这里出去,就没得救了。你想啊,日本人还分不清小姑娘和妇道人家,就算趁着天黑蒙混一会儿,到了他们的地方,还能蒙混到底?就是瞎眼的老虎狮子,逮到活物,一口咬下去,也尝得出它是不是羊羔。这些,我这两天都想过了。 法比:(吃惊地) 这两天…… 玉墨:(一笑) 对啊,跟神父一样,想了两三天了。生死大事,不要花个两三天去好好想想吗? 法比:那你一直那么卖力地跟着我,挖地道…… 玉墨:总要留点希望给自己。 法比慢慢坐下来。 玉墨也在他对面坐下来。 法比的手表正好放在桌面上,细小的针在以它不可视的但不可逆转的动作移动着。 玉墨:你在想什么? 法比:我在想,你十四岁的时候,我在哪里? 玉墨:你在哪里? 法比:我就在这座教堂里。二十三岁,从美国进修回来了。要是…… 他停下来,不说了。 玉墨:要是你在我继父把我卖到藏玉楼之前碰到我?你就可以掏出一百五十块大洋,往我继父面前一扔,跟他说,那,钱你拿去,这个小姑娘我带走了!(笑笑) 那时候你有一百五十块大洋吗? 法比摇摇头。 玉墨:就是有,你肯往我身上花吗? 法比点点头。 玉墨:然后呢? 法比不语。 玉墨:然后你找份事情做,挣薪水养活我,我在家给你煮饭打扫,伺候你。 法比:我才不会让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伺候呢,我会让你去读书,就像那些女学生们一样。 玉墨变得一脸凄然:像那些女学生一样,碰到眼下这种厄运,好有一帮命更不济的女人去顶替,是吧? 法比无言以对。 女人们一个个都走进餐厅,手上拿着自己的体己细软。 红绫:法比,你要给我们当好守财奴,啊?(把一个手袋放到桌上) 这是我的。我是个败家婆,赚一个,花两个,越喜欢钱,越没有钱。这里就是几十块大洋和一点首饰,都托给你个扬州法比了! 女人们纷纷把裘皮衣物、小皮包、首饰包等等放在餐桌上,桌面上渐渐堆起一座不小的宝山。 法比:你们都记好各人的东西,回来的时候,不要拿乱了。 红绫:(大大咧咧地) 放心,我们都记的有账。怕你扬州法比找上个相好,把我们的东西拿去送人情! 她哈哈大笑起来。 法比看了玉墨一眼,玉墨也笑笑。 教堂/围墙外 傍晚/外 日本小兵凛然地持枪警戒,把自己干的事很当回事。 黑岩的轿车内 傍晚/内 黑岩看着手表。 特写:表盘上的时间为5:45。 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傍晚/内 威尔逊还在手术台上给豆蔻做手术。 护士甲递给他一根穿了线的缝合针。 威尔逊:不行,针太粗!用这么粗的针,以后小姑娘会浑身疤痕的!这些禽兽!往孩子的身上扎了这么多刀,她以后怎么成家? 护士甲:可是,细针都用完了! 威尔逊:快想法子找啊! 护士甲:您已经在手术台上七个小时了! 威尔逊:你要不快去找,手术就会变成九个小时,十个小时……二十四个小时! 护士甲紧张地看着满脸汗珠,快要虚脱的威尔逊。 教堂/大厅 日/内 女学生们仍然在低头祷告,英格曼站在她们面前:愿主减轻她们肉体的屈辱,缓解伤害,让她们的灵魂得到解脱,让她们在难以忍受的时刻能够感到我们的心与她们同在,感到我们对于她们的祝福和安慰。她们的牺牲会获得善果,她们的恩典,永远不会被忘记。愿我主保佑这些善良的女人,阿门! 女学生们:(低声地) 阿门! 一阵沉默。 某女学生怯生生地提问起来。 某女学生:她们真的会回来吗? 英格曼:我会跟她们一块去的。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保证她们的生命安全,争取在晚会以后把她们带回来。 书娟看着神父悲悯的眼睛。 英格曼:孩子们,一旦我和她们离开了教堂,日本兵很可能会撤除岗哨,法比会立刻带领你们离开这里。所以,你们要抓紧时间做好旅行的准备。 女学生们陆续站起。 此刻,她们听到门外响起的脚步声,都回过头—— 出现在门口的,是以玉墨为首的女人们,一色的童花头,一色的淡妆粉唇,一色的黑丝绒水手裙,乍一看非常乱真,就是一群漂亮的青春少女,只是漂亮得过分抢眼,漂亮得有些可疑了。她们各自拿着一本圣经歌本。 英格曼戴上老花镜,看着她们,一个个地打量,似乎悟出她们是可以纯洁的,她们错过了做好女人的机会。 玉墨:(对女学生们) 还要请教同学们一下:这些唱歌的本子,你们是怎么拿的,怎么翻的,还有你们怎么站队伍上台下台? 红绫:我们是猪看唱本,跟看料槽差不多,不过要摆出人样子来,是吧? 女人们和女孩们都不自禁地笑了。 刘安娜:我们摆一遍给你们看看吧。 她跟同学们打了个手势,每个同学都从一个女人手里接过歌本。 书娟走到玉墨面前,看着她。那么美丽,那么青春,女孩简直有点自惭形秽了:(小声地) 对不起。 玉墨:(笑笑) 我俩打个平手,有什么对不起的? 书娟:不是……我是说……我知道我父亲和你。 玉墨:你父亲? 书娟:他姓孟。 玉墨大惊失色地看着书娟,正要说什么,书娟抢先开口。 书娟:来,我来教你。 玉墨仍然处在震惊中,打量着书娟:(喃喃地) 我该想到的…… 书娟:对不起…… 玉墨:(把唱本递给她,笑笑) 那就好好教我,算你跟我讨饶! 教堂/厨房 傍晚/内 喃呢飞快地脱下黑丝绒裙子,扔在地上,又解恨地在裙子上使劲跺了几脚,然后跑出门去。 教堂/院子 傍晚/外 喃呢慌张地四面八方看着,向中院跑去。 教堂/大厅 傍晚/内 玉墨等人正要跟着学生们走上舞台,突然发现人数不对:喃呢跑哪去了?! 某女人:刚才听她讲,她要解手…… 英格曼的眼里,疑惑和惊惧一闪。 红绫:搞不好临阵逃脱了。 玉笙:逃脱她早点逃,到这时候了,事情都要给她败坏了! 第二十九集 教堂/地道 傍晚/内 喃呢摸着黑在地道里行进,到达了地道的尽头,摸到法比的那把工兵镐,抓起来就刨。她的动作既绝望又笨拙并且没有一点效率。 镐头砸在一根颇粗的树根上。 南京街道 傍晚/外 两辆插着日本旗的军用卡车开来。 卡车/车厢内 傍晚/外 两排日本兵面对面靠着车帮坐在地上,三八枪都靠在肩膀上,森严得像是要去出征。 教堂外的树林 傍晚/外 喃呢刨挖的树根连带着地面上的一棵松树。松树的树梢颤抖不已。 几只晚栖的鸟惊叫着,扑扇着翅膀飞离树林。 教堂/围墙外 傍晚/外 日本小兵被鸟的声音惊动,回过头,向树林看去。 黑岩的轿车内 傍晚/内 特写:黑岩的表盘指针指着5:45。 卡车临近的声音传来。 黑岩抬起头,期待地看着前方:两道雪亮的卡车大灯灯光刺破黄昏。 教堂/大门外 傍晚/外 两辆车头上飘着日本旗的军用卡车开过来,顺序地停泊在路边。 分别从两个蒙着篷布的车厢里跳下三四十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 同时从头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下来一个中队长,从第二辆车的驾驶室里跳下来一个翻译。 中队长小跑到黑岩的轿车旁边,立正、敬礼,响亮地报告:××联队,××大队,××中队长谷川次男报告! 教堂/厨房 傍晚/内 法比和玉墨急匆匆走进门,一眼看见地上扔着的黑丝绒裙子。 教堂/大门外 傍晚/外 日本兵中队长走到教堂大门口,伸出手,回过头看着黑岩的轿车车窗。 两辆卡车的马达同时发动。 卡车的灯光里,一张粉红色玻璃糖纸翩翩落地。 黑岩的轿车内 傍晚/内 黑岩向中队长打了个乐队指挥般的手势。 教堂/院子 傍晚/外 门铃响了。 英格曼抬起头。 法比和玉墨回过头。 女人们抽了口冷气。 英格曼:(对法比) 你们快去找人,我跟日本人去说一下,让他们再给我们十分钟。 法比:二十分钟! 教堂/大门外 傍晚/外 中队长持续地打着门铃。 教堂/围墙外 傍晚/外 日本小兵向树林走去。 一个日本哨兵在他背后叫喊:(日语) 回来!擅离岗位吗?! 日本小兵:(指着树林) (日语) 那边有响声! 教堂/地道 傍晚/内 喃呢手上的镐头颓丧地落下来。 喃呢呜咽着,一面用头撞着没有通途的泥土:我不去啊,我死也不去。 她的头撞出一片血迹。 井内暗室 傍晚/内 如豆的火苗战栗地燃在灯盏上。 一只手从浦生的额头上撤下湿布。浦生的呼吸节奏急促,昏睡不醒。 井下的一家三口挤在浦生旁边,兄弟两人和母亲合盖一床千疮百孔的棉花胎,一床棉被紧紧捂在浦生身上。 大宝妈把手伸进浦生的衣领,摸着他的脖子:热度还是没有退。 大宝:他不会……吧? 大宝妈:明天热度要是退下去一点,能吃点东西,说不定能闯过鬼门关。可怜他一家子都给鬼子杀完了,就剩这一棵独苗,就盼着阎王怜惜他,不要收他去。 二毛不安分地扭动着:妈……我要上去撒泡尿。 大宝妈:就撒在桶里,等会儿让你哥哥拎上去倒了。 二毛不管不顾地往洞口挤:我要解大手! 大宝妈:(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还有的往外拉?就是在这地下囚烦了,想上去玩一会儿,是吧?我不晓得你?! 二毛:哎哟,肚子疼死了! 大宝:妈,我陪他上去解手,不准他乱跑。 大宝妈:快点回来!你们两个听见日本鬼子怎么对那个小姑娘的,不要活得不耐烦,啊?! 浦生微微睁开眼睛,迷糊地看看大宝妈:不要……出去…… 大宝妈:听见了吧?给你们安生都不要。 二毛:我真要解大手! 浦生:(吃力地嚅动着嘴唇) 巷子口……好多小日本…… 大宝:我们就在院子里,不出去。 大宝妈:两个讨债鬼!快去快回来! 井内 傍晚/内 大宝妈掌着油灯,从暗室里探出上半身,紧张地看着大儿子两脚岔开,踩着石头缝隙顺着井壁攀登。 过了一会儿,铁桶的绳子晃了晃,二毛抓紧绳子,进入了铁桶。 井台 傍晚/外 大宝摇着辘轳把,弟弟蹲在铁桶内,随着哥哥摇动的动作慢慢升上到井沿。 大宝伸手稳固住铁桶,弟弟机灵地跨上井台。 二毛:看,那边的天都红了,狗日的小日本又在放火! 大宝:搞不好在烧死人。那么多死人,南京土都不够埋的。 二毛:要是能烤烤火就好了! 大宝:你快去啊! 二毛:嗯? 大宝:你不是憋得肚子都疼了吗? 二毛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借口,瞪着眼睛。 大宝:(轻轻踢他一脚) 妈一点都没猜错,你就是在洞里闷得慌,扯谎说解手的!下去! 二毛:我不是想上来玩的! 大宝:那你想干什么? 二毛:我想(他凑近哥哥,小声地) 跑回安全区,叫洋人来接妈回去。下面那么冷,那么潮,妈要犯骨头疼了! 大宝:你跑回去?你认得路? 二毛:到了杭州路我就认得了! 大宝想了想,对着弟弟的耳朵悄语起来。 大宝:你下去跟妈说一声,我去,我路熟。 二毛:我去! 大宝:你跑得没我快,碰上日本兵,肯定要给他们抓到! 二毛:(急了) 我去! 大宝:为什么?! 二毛:我去了,你留下,妈就骂你,不然我不就要听她骂了吗? 大宝眼睛一闪,又来一计。 大宝:那我们都不去。下去吧。快! 二毛磨蹭着钻进铁桶。 大宝压住辘轳把。 井内暗室 傍晚/内 随着辘轳把转动和绳子摩擦的声响,铁桶顺着黑暗的井壁下降。 大宝妈:(掌着灯,探出脸对井上轻声叫喊) 大宝慢点! 铁桶到达暗室口端,二毛伸出双手,抓住一个咬进石头里的铁环,母亲也伸手拉了他一把,帮他进入洞内。 井台 傍晚/外 大宝粗重地喘息着,一面看着井内。黑暗中,只能看到母亲手里掌着的一星灯烛。如豆的灯烛映在晃动的井底,叠出重影,也显得比它自身亮。 他慢慢离开井沿。 大宝妈:(画外音) 大宝,当心啊!妈给你打灯,看好再下脚!哎,大宝你在干什么?快下来啊! 大宝:(对着井口) 妈,我去安全区找人,来接你们,来救浦生,要不然你的骨头疼又该犯了! 大宝妈:(画外音) 大宝,我不疼……大宝,别走! 大宝:妈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井内暗室 傍晚/内 大宝妈端着灯,向井上看去:大宝! 上面已经没有回应了。 南京街道 傍晚/外 大宝机警地沿着墙根飞快行进。 一座半塌的交通亭立于一个较开阔的十字路口。 大宝从暗影里闪出,穿过路口。 走到路中间,从交通亭里突然冒出一个端枪的日本兵,似乎是隐蔽在那里的哨兵,二话不说就开了一枪。 大宝拔腿飞跑。 日本兵:(日语) 站住! 大宝跑得更加快了。 日本兵又开了一枪。 大宝晃悠一下,趔趄着往前跑。 子弹追着他,并且,不只是一杆枪发射的子弹。 一片废墟的院门里蹿出一个敏捷的人影:一个穿黑色棉袄的年轻男子,拉了大宝一把:(轻声地) 快进来! 废墟/院墙内 傍晚/外 两个并排躺着的汽油桶对着敞开的院墙大门。 大宝和那个年轻男子各自躲进一个汽油桶里,桶底是活动的,可以卸下装上,显然是为了躲藏而制成。 汽油桶内 傍晚/内 从出油的小口子往外看去。 两个跑在后面的日本兵从门口进来,打着电筒四处乱照,相互问答:(日语) “会不会跑到里面去?”“走,进去看看!”“留神,听说共产党的游击队从江北来了!” 废墟/院墙内/废墟房屋 傍晚/外/内 两人议论着进了烧得只剩空壳的房屋,前面那个打着电筒的上了楼梯。 年轻男子从油桶里蹿出去,从后面扼住走在后面的那个日本兵,一把匕首从他脖子上一划,把他拖出门。日本兵发出一声闷闷的呼叫。 上楼梯的日本兵听见声响,把电筒调转过来,发现同伴消失了:(日语) 小泽! 年轻男子脊背紧贴着墙壁。 汽油桶内 傍晚/内 大宝在汽油桶里艰难转身。 废墟/院墙内 傍晚/外 从楼梯上跑下来的日本兵的手电筒正好照见汽油桶,汽油桶自己在地上滚动,呆了一刹那,端起枪向汽油桶逼近……当的一声,子弹打在汽油桶上。 汽油桶内 傍晚/内 子弹惊险地擦过大宝的肩膀,在铁皮上留下一个窟窿。 大宝吓得瞪大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废墟/院墙内 傍晚/外 日本兵又一拉枪栓,准备向汽油桶开第二枪,并没有注意此刻位于他右侧的年轻男子。年轻男子出击了,从侧后方掐住他的脖子,随即把匕首扎入他胸口。 日本兵倒地痛苦地挣扎着。 年轻男子再次举起匕首。 汽油桶内 傍晚/内 大宝从被子弹打出的窟窿眼往外窥视,正看见年轻男子的匕首第二次、第三次落下,动作干净利落,充满力量但训练有素。 年轻男子直起身,捡起日本兵的枪和电筒。电筒的灯罩碎了。 大宝轻轻地敲了敲桶底。 他看着年轻男子向他走来,身体暂时使他的视野一片黑暗,但刹那间桶底的盖子被卸掉,邻里的火光便照射进来。 大宝正要往外爬,就着火光看见自己棉袄的小臂上一片湿,用手一摸,疼得倒抽一口气——原来他被子弹打中了。 年轻男子:不是刚才受的伤。你跑过来的时候,就挂了彩。我看见你挂彩,才决定出去救你的。 年轻男子蹲下来,打算给大宝搭把手。 大宝:什么叫挂彩? 年轻男子:(笑了一下) 军队上讲惯了。打仗中弹,受伤,军队上就叫挂彩。 大宝从汽油桶里爬出来。 年轻男子把两具日本兵的尸体拖入废墟房屋内。 大宝跟进去,好奇并佩服地打量着他:你是军队上的? 年轻男子:像不像? 大宝:是国军还是地方军?比方讲:川军、广军…… 年轻男子:还懂得挺多。 他熟练地在日本兵身上抄身,抄出八个手雷,又搜出一个急救包。他打开急救包,拿出绷带、药棉和一个小药瓶。他用嘴巴咬开小药瓶的盖子:来,给你包扎一下。 大宝迟疑地看着他。 年轻男子:快点啊!大小伙子还怕疼?!脱下棉袄! 大宝凑上去,一边揭开棉袄的纽扣,脱下棉袄。年轻男子不耐烦地看着他:快一点! 大宝脱下左边衣袖,里面的白色衬衣袖子全都成了深红色。 年轻男子:怕疼就不要看。转过头去。 大宝并不转过头去:那瓶子里是什么药? 年轻男子:碘酒之类的。 大宝:干什么用的? 年轻男子:不过是消毒消炎。 他把药水倒了一些在药棉上。 大宝:省一点用! 年轻男子疑问地看着他。 大宝:有个人伤好重,快不行了,我妈在看护他,把药省一点给他吧。 年轻男子:他是谁? 大宝:我也不晓得他的名字,听他姐姐叫他浦生。他比我小一岁。他家里的人都给日本鬼子杀光了,村子里的人也都死了。他姐姐今天给一帮子日本兵拖去糟蹋了。是我妈和我把他藏起来的。 年轻男子被触动了,从一个日本兵的身上又找到一个急救包,放在大宝手里。 废墟/院墙内 傍晚/外 年轻男子里里外外地查看着两支三八枪。然后把它们往肩膀上一背,一看就是玩惯了武器的人,枪在他手里显得轻巧驯顺。大宝打量着他。 年轻男子:你快走。记住,你跟敌人什么时候都要玩藏猫猫,你老是藏的那个,跟他一定要他明你暗,一旦发现自己在明处,离危险就不远了,懂吗? 大宝点点头。 年轻男子:鬼子发现他们少了两个人,会找回来的!(见大宝不动,有些急了) 快走啊!我掩护你! 大宝:我叫陶金宝,小名叫大宝。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男子:(狡猾地一笑) 我能跟你说真话吗? 大宝:我知道你是谁了。 年轻男子:我是谁? 大宝:你不是国军,也不是地方军,又说北方话。安全区有人说,游击队从江北过来了。你是游击队。我猜得对不? 年轻男子突然揪住大宝的衣领,大宝给勒得半句话憋了回去:你要是敢跟任何人说碰到了我,当心小命。放心,我会找到你的。想找的人都能找到。 大宝给掐得眼珠子暴突,手脚无力,企图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也动弹不得。他个头不比年轻男子小,但他大得出奇的力量把大宝几乎提留起来。 年轻男子使劲一推,把大宝推开。 南京小巷 傍晚/外 大宝溜墙根侧身小跑的背影在暮霭中时隐时现。 他绊到了什么,低头看一眼,向巷子中间失魂落魄地跑去,跑了几步,站住脚,回过头望去,一具被狗啃得血肉模糊的尸体躺在墙根下。他居然忘了隐蔽,惊魂未定地看着它,喘息着。 他不敢再沿着墙根走了,拖着脚步快速行走在巷子中央。 然后,他的背影不见了。 井台 傍晚/外 大宝向井台走来,一只手小心地托住受伤的左臂,似乎疼痛刚刚撵上他的知觉。 他走到井台边,十分为难地看着井里。 井里黑洞洞的,他又看看自己的上臂,疼得他动都不敢动。他围着井台走了几步,试图用一只手完成下井的动作,但又退缩了。 年轻男子:(画外音) 你在干吗? 大宝抽风地转过脸,看见年轻男子站在他身后,那两只长枪不知去了何处。 年轻男子:打算跳井? 大宝摇摇头,同时快速地离开了井台,隔着井台不可思议地看着年轻男子。 大宝:你一直跟着我? 年轻男子:嗯。 他从大宝眼睛里看到下面的疑问:你没有按我教给你的做,把自个搁到暗处,你还是在明处活动。我要是不护送你,你能有这么安全? 大宝:就为护送我? 年轻男子:(狡猾地笑了) 当然不是。你往那井里看什么? 大宝:(恐惧地) 没看什么! 年轻男子:你围着井琢磨了半天,你琢磨什么呢? 大宝:我口渴…… 年轻男子:正好,我也渴。去,打一桶水上来,我俩都解解渴。 大宝:我……手疼,不能打,我刚才就是在想点子,怎么打水。 年轻男子似乎相信了。他走到井台上,熟练地把铁桶放进井口。 井内暗室 夜/内 铁桶顺着井筒落入井里,发出空洞的回声。 二毛刚要叫喊,母亲的手已经堵在他的嘴上。 浦生也醒来,瞪着眼睛,听着铁桶碰在井壁石头上的响声。在井下,又是在晚间,这声音听上去惊心动魄。 大宝妈趴在暗室口端,看着黑暗里微微闪光的井水。铁桶打起一桶水,开始往上走。 二毛:(挣脱母亲) 妈,哥哥怎么不下来? 井台 夜/外 正在摇辘轳把的年轻男子一听井下的话语声,立刻松开辘轳把,随即在他手中出现了手枪,对着大宝。 铁桶顺着井壁下落的声音非常之大。大宝看着盒子枪的枪口,吓得蹲下去。 年轻男子:(低声地) 下面是谁?! 大宝不愿意暴露藏在井里的家人,傻呆呆地摇着头。 年轻男子:(掂了一下手枪) 说! 井内暗室 夜/内 大宝妈和二毛以及浦生都恐怖地听着上面的对话。 年轻男子:(画外音) 下面藏的是谁?! 大宝:(画外音) 不知道。 年轻男子:(画外音) 我跟着你,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日本人雇的小奸细。我的任务就是专门锄奸。南京城在外面自由自在跑着的,多半是日本人的奸细。 井台 夜/外 大宝:我不是奸细!我恨死日本鬼子了!我怎么会给他们当奸细? 年轻男子:那我问你,下面是谁?! 井里突然传出女人的尖叫:(画外音) 他不是奸细!他是我的儿子! 井内暗室 夜/内 大宝妈:(对井上喊叫) 我儿子不是奸细,长官!老总! 二毛:不要打我哥哥! 井台 夜/外 年轻男子朝井沿靠近,手枪口仍然对着大宝:他们是什么人? 大宝:我妈和我弟弟,还有我跟你说的那个伤号。 年轻男子朝井里看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大宝:(对着井下喊叫) 妈,我回来了! 大宝妈:(画外音) 大宝! 大宝:妈!二毛! 二毛:(画外音) 哥! 大宝:我给浦生找到药了!是小日本的药! 二毛:(画外音) 哥哥,我要上去! 大宝:当心一点! 大宝用一只手吃力地摇动辘轳把。年轻男子走过来替他摇。随着辘轳把吱吱扭扭的声响,二毛的光头出现了。 年轻男子:你们一家就躲在那下面? 大宝:嗯。 二毛:井里有的是水!我妈说,只要有水喝,人就能活。 年轻男子同情地摸了摸二毛的光脑袋。 二毛看着年轻男子,看着他腰间的盒子枪,既害怕又好奇。 年轻男子:我该走了。 二毛:哥,他叫什么名字? 年轻男子:(一笑) 我姓何,叫我何同志就行。 教堂/大门外 傍晚/外 大门上的小窗口打开了,日本兵中队长看着窗口里的英格曼,老人的威仪和淡定一时镇住了他,老人那西方式的冷冰冰的礼貌也使他不敢造次:(日语) 晚上好。 翻译正要翻译,英格曼已经接话了:(英文) 这句日语我还是懂的。请问你是来接学生去参加晚会的吗? 日本兵中队长:(日语) 是的。 英格曼:(英文) 请把你的信件给我。 日本兵中队长掏出一张介绍信之类的纸张。 英格曼看了他一眼,借着灯笼的光亮开始细读介绍信。 日本兵中队长:(日语) 十三位小姐都准备好了吗? 翻译:(英文) 皇军说,相信十三位小姐已经准备好了。 英格曼不理会他,只是认真地读下去。 黑岩的轿车内 傍晚/内 黑岩从车窗里看着教堂大门口发生的一切。 教堂/大门内 傍晚/外 英格曼把信笺慢慢折叠起来:(英文) 对不起,这上面并没有提到人数。 日本兵中队长:(日语) 神父大人,我被告知此地有十三位女中学生,她们每一位都荣幸地受到了皇军的邀请,一个都不能少。 翻译把他的话翻译成英文。 教堂/厨房后面 傍晚/外 法比和玉墨等寻寻觅觅地走来。他们推开柴草房的门,打开电筒查看,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教堂/圣经工场 傍晚/内 玉笙、玉箫到处查看,一面轻声叫喊。 玉箫:喃呢,你个死东西,藏哪里去了?! 玉笙:还不快死出来!我们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不害人吗? 教堂/大门内 傍晚/外 小窗口里的英格曼用颤抖的手慢慢折叠起信笺,同时剧烈地咳嗽着。英格曼喘息一阵,看着翻译,直接跟翻译说话:(英文) 请你告诉这位军官先生……有两位学生非常害怕,精神状态不稳定……我刚才正在劝说她们,安慰她们……跟她们解释,日军的军官先生们都是绅士,不过想听听她们唱歌为什么要害怕呢?可是她们就是不由自主……假如可能的话,请他们再多给那两个学生半小时…… 英格曼的话不断被咳嗽打断,终于结束,日本兵中队长马上迫不及待地看着翻译。 翻译急匆匆地翻译了英格曼的意思。 日本兵中队长的眼睛立刻除却礼貌:(日语) 不行! 英格曼没等那个翻译开口,就不容置疑地摊开两手:(英文) 那就很遗憾了,只能缺席两位。 日本兵中队长:(日语) 不准许缺席! 英格曼:(英文) 你想硬来吗?别忘了,现在她们都还没有出这道门,她们可能采取某种过激手段,永远不必出这道门。 听了翻译焦虑的译文,日本兵中队长犹豫了。 教堂/后院 傍晚/外 法比和玉墨朝四处张望。 玉墨来到涵洞前,看着地上的积雪,有一些杂乱的脚印,似乎是喃呢留下的。 涵洞内,水漫到洞顶。 玉墨看着那些脚印,研究着:她来过这里,又走了。 教堂/大门外 傍晚/外 日本兵中队长来到黑岩的轿车后座的窗口,透过窗帘的缝隙向黑岩请示。 黑岩:(画外音) 只能是三十分钟。假如三十分钟后她们还不出来,你就带着部队进去。不管一切后果。没有时间了。 日本兵中队长:是! 他向教堂大门内 跑去。 教堂/大门内 傍晚/外 紧闭的小窗里面,英格曼的咳嗽咳得惊天地泣鬼神。 日本兵中队长在外面敲了敲窗板。 英格曼咳嗽着朝小窗口看去,强撑着打开插销。 教堂/大厅/图书室 傍晚/内 红绫等人推开门,一面呼唤:喃呢!喃呢! 春池:你给我死出来!你躲就躲得掉了?!心眼真好,天塌下来叫个大的扛着是不是?我个子也不大,凭什么帮你个狗日的扛着?! 红绫:(轻声对春池) 不要吓她,好好跟她说,她还是懂事的! 春池:本来就是嘛!姐妹们祸福同当,馒头她怎么不让给别人一口,大难来了,都推到别人头上! 她们查看桌子下面、书架和书架之间。 教堂/院子 傍晚/外 英格曼狂烈地咳嗽着,走回院子。 法比和玉墨等从后院走来。 英格曼边咳边从他们焦急的脸色上判断着情况。 法比:看来只能少一个人了。 英格曼:日本人已经定了数字,少一个人跟他们走,他们万一要闯进来搜查,我们就血本无归。继续找…… 法比:(愤怒地打断他) 硬拼也不至于血本无归!要不,一半人的性命起码不用赔出去!就是你,把这些性命叛卖给小日本了! 英格曼身体震动一下,鲜血从嘴里喷涌出来。 法比愣了。 黑岩的轿车内 夜/内 特写:夜光的指针指着夜光点数——6:40。 黑岩快速摇下车窗。 教堂/大门外 夜/外 日本兵中队长看见黑岩的白手套在夜色里冷酷地一挥。 他向大门转过脸,向门铃伸出手。 教堂/上空 夜/外 火急的门铃声震荡着夜色中的教堂,震荡着披着白雪的钟楼,震荡着苍老的美国山核桃树。 铃声把后院的松树和柏树都震动了,树枝上垂吊的冰凌轻轻抖颤。 戴涛的墓碑上落下一片残雪。 催命的铃声似乎惊扰着亡灵:多年前去世的一个个神父的墓碑上的雪花,纷纷落下。 被人们主观听觉夸张了的铃声更加振聋发聩,急促粗鲁。 似乎这是末日之门的铃声。 教堂/前院 夜/外 震耳的铃声使英格曼的咳嗽完全成了无声的。 英格曼华丽的教袍上,几滴血溅在胸前,也溅在他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上。十字架晃动不止。 教堂/地窖 夜/内 女学生们抱成一团,铃声使她们魂飞魄散。 书娟趴在砖头垒砌的缝隙上,看着杂乱往来的腿脚——这是缝隙能够提供的唯一一点视野了。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住所/楼梯 夜/内 玉墨和女人们边呼唤边跑上楼梯。 铃声使她们的脚步和呼唤都成了无声的,我们只能从她们的口型辨别出,她们在呼唤喃呢。 玉墨推开英格曼卧室的门,呼唤着。 红绫领着几个女人查看着犄角旮旯。 玉笙来到露台上,一边呼唤一边查看。 春池推开浴室的门,里面是空的。 教堂/围墙外 夜/外 一把把刺刀被推上来。 所有日本兵做好作战的准备。我们意识到,他们对付的竟然是墙内那些最柔弱的生命。 教堂/大门外 夜/外 日本兵中队长:(嘶哑地叫喊) 集合,准备攻击! 八个日本兵出列,抬起一根早就准备好的电线杆。 教堂/院子 夜/外 玉墨和女人们似乎被寻找消耗了一半生命,个个疲惫而萎靡。 玉笙:我们顶替也未必有用啊,少一个人,日本兵跑进来,还不把教堂抄个底朝天啊! 玉箫:说不定都不用进来,放把大火,小丫头们一个也跑不出去! 玉墨:我想起来了,喃呢肯定跑那里去了!怎么早不想起来!都跟我来! 她们向地道跑去。 教堂/大门外 夜/外 日本兵中队长指挥着八个日本兵用一根电线杆撞门。日本兵们像古时候攻城似的,抬着电线杆,喊着日本劳工号子,整齐地退几步,整齐地撞上去。 大门在撞动下震动着。 教堂/院子 夜/外 玉墨和法比以及另外几个女人来到地道口。 玉墨趴到地上,对着地道里小声亲切地呼唤:喃呢!妹子!喃呢!你在里面是吧?你玉墨姐姐在这里,跟你一块,不怕,啊? 红绫:滚出来,死丫头!听见没有?!耳朵里长草了?听不见我们叫你?! 玉箫:多半是做地老鼠钻到泥巴里去了! 玉笙:长到洞里就行了?你就是个大芋头,小日本也要把你挖出来! 大家担惊受怕地等着,听着地道内的响动,但里面一点响动也没有。 撞大门的声音在这里听起来也惊心动魄。 教堂/地道 夜/内 法比打着手电走进地道,玉墨跟在后面。 法比突然站住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瞪着,一只手伸出,似乎要阻拦玉墨上前。 玉墨越过法比的肩膀看去,抬起手,捂住脸。 电筒的光圈里,死去的喃呢磕得满头满脸是血,脖子上一道镐头留下的伤口,也在汩汩地冒血,仅仅这一会儿不见,她已经不像本人了。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八个日本兵上来,把先前的八个士兵换下来,接过电线杆,继续撞门。 劳工号子听上去像野人进攻一样令人发怵。 牢固的大门在撞击下渐渐和门框脱离。 教堂/中院 夜/外 法比的手飞快地把一块圆形的犹如井盖的木板盖在了地道口,然后把新土铺在盖子上。 一把扫帚扫着浮土,渐渐使地道口的新土跟周围的土混合为一体。 教堂/大厅 夜/内 玉墨替喃呢擦洗着脸上和脖子上的血迹。 红绫给她梳理着蓬乱的头发,以厚厚的刘海遮盖住额头的伤口。 玉笙和玉箫将那件黑丝绒裙子铺在桌上,用手抚平皱褶。 黑岩轿车内 夜/内 日本兵中队长回头看着黑岩的车窗口。 黑岩举起带着白手套的手,狠狠一挥。 教堂/大门外 夜/外 日本兵中队长举起手枪,对着天开了一枪。 日本兵们吼了一声号子,大门轰然倒下。 教堂/大门内 夜/外 若干支电筒的光亮刺入倒下的大门内,直指一个弓腰驼背在咳嗽的老人。 冲进大门的日本兵们定住了,对如此的抵抗者感到意外。 英格曼慢慢向电筒的光亮转过身,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英文) 正要给你们开门去,就咳嗽得停不下来。对不起,让诸位费了那么多体力。 翻译快速地低声地翻译了他的话。 英格曼:(英文) 请等一等,我这就去把孩子们叫出来。她们已经准备好了。 日本兵中队长打了个手势,日本兵们在原地驻步了。 教堂/厨房 夜/内 法比的手拉上地窖的盖子,盖子最后要合拢了,他对着里面低声地,但语气极重地交代:我不叫你们,你们谁也不准出来,一声都不准出,不准往外看,不然那些女人为你们引火烧身,都白搭了,懂不懂?! 教堂/地窖 夜/内 女学生们:(小声地) 懂! 书娟看着头顶上那条缝隙合上了,周围是严严实实的黑暗。 教堂/厨房 夜/内 合上的地窖口地砖的缝隙衔接得严丝合缝。 法比把那个金属大烤箱推过来,压在出入口上。 他趴到地上,往烤箱下面看去,又是担忧又是无奈地爬起来。 教堂/前院 夜/外 穿着黑色丝绒水手裙的玉墨等人排成一列,微微地垂着脸和眼皮,像是一群因深居简出,备受呵护而被养得无比娇羞的少女。 每人胳膊下都夹着一大本圣歌歌本。 每人都不紧不慢地迈着优美婀娜的步子。 每个人的脸都是无悲无喜,静若处子。 法比没有表情的脸孔朝着走来的女人们,所有的紧张、疲惫、操劳抽空了他,现在一切成了过去。他似乎不再需要智慧和勇气,只是被动地呼吸和观望。 玉墨长久地看了他一眼:(轻声地) 别忘了,每年代我给戴少校上坟扫墓,不太为难的话,也代我去看看他的父母。 法比木呆呆地点点头。 红绫:(含着泪,调皮地一笑) 扬州法比啊,我可是把那点财宝都交给你了,你帮我收好,我还要回来拿的哦! 法比点点头。 玉笙:(使了个媚眼) 我才来的时候,恨死你了,你阿晓得? 法比还是那样呆呆地点点头。 玉箫:玉笙说恨哪个,就是欢喜唉! 教堂/地窖 夜/内 所有女学生都挤在砖头留下的那道狭窄的缝隙跟前,往外看去,就像最初她们挤在屋顶阁楼上观望这些女人的到来。 穿着黑丝绒裙子的玉腿从她们眼前移过去。 书娟:(指着一双腿) (小声地) 这是赵玉墨。 徐小愚:(小声地) 红绫……玉箫……这肯定是玉笙。 刘安娜:(伤感地) (耳语) 跟她们这么熟,谁的腿都能看得出来了…… 女学生丁:(小声地) 怎么没有那个喃呢?她跟我打过一架,我记得她的腿,好有力道的! 书娟:(小声地) 唉,是少一个人! 女学生丁:(小声地) 就是少喃呢嘛! 黑岩轿车内 夜/内 黑岩从车窗里往外看去。 教堂/大门外 夜/外 两队日本兵从教堂大门里出来。 半分钟之后,穿着大礼服,拿着教杖的英格曼从教堂大门里出来,那么威严庄重,像是去主持一个显赫人物的葬礼。 又是一分钟过去了。第一个“女学生”玉墨走出来。 黑岩轿车内 夜/内 黑岩从车窗纱帘的缝隙里,看见一个个惊为天人的“女学生”在卡车灯光中一掠而过,仿佛走马灯上轮番闪现的仙子。 教堂/大门外 夜/外 跟在玉墨后面的是玉箫,接下去是红绫。 玉墨走到英格曼面前,英格曼看着她,非常虔诚地举起手,在她胸前慢慢地画了个十字:愿主保佑你,孩子。 玉墨:(微微屈膝行礼) 谢谢神父。 英格曼给她们每个人祈祷,在她们胸前画着十字:我主与你同在,孩子。你所经受的,他都看见了,都听见了……法比和我,与你们同在,所有人都与你们同在。你们所经受的,所有人都看见了,听见了,全世界的人都看见了,听见了,他们会感受到你们正在忍受的和将要忍受的。孩子们,但愿我能替你们去经受。 他的灰蓝色眼睛里,渐渐汪起老泪。 黑岩轿车内 夜/内 黑岩似乎被这场面感动了,震撼了,无情的眼里出现了跟他女儿通电话时的人性。 他慢慢地掏出烟盒,取出一根香烟,嚓的一声,火柴擦燃了,正要去点烟头,突然之间瞪大了眼睛,手也定在半途中,火苗在火柴头上燃烧着。 现在走到卡车灯光里的是一辆独轮车,车上架着一块门板,上面躺着一个死去的“女学生”喃呢,车子由法比推着。 火苗燃到了根部,烧灼了黑岩的戴着手套的手指,他被烫得一抖。 教堂/大门外 夜/外 特写:喃呢圆圆的脸蛋已经被擦干净了,安静地闭着眼睛,脖子上包裹了一块白色缎子,就是盖在黑丝绒水手裙上的那块。 白缎子盖到喃呢的胸口,露出穿戴齐整的黑丝绒水手裙的白色大翻领和飘带。 日本兵中队长跑上来,瞪着眼睛打量喃呢,然后伸出手指头,放在喃呢的鼻子前面,试了一下,缩回手,吃惊地看着法比:(生硬的中文) 死了? 法比看都不看他一眼。 日本兵中队长看着一个个“女学生”,在他眼前,这个“女学生”队伍成了送葬的仪仗队,一身黑丝绒裙子和洁白的领子成了她们高贵的丧服。她们护送的是独轮车制成的灵柩,死者喃呢显得那么雍容华贵。 黑岩的轿车内 夜/内 黑岩那只食指和拇指的指尖被烧出黑窟窿的雪白手套无力地搁在打开的车窗内。 黑岩的幻觉:穿着黑丝绒裙子的“女学生”们背上长着白色的天使翅膀,飘在半空中,扛着示威的标语牌,默默地抗议。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幻觉消失了,“女学生”们都回到地面上。 教堂/大门外 夜/外 英格曼走到“灵柩”旁边。 喃呢的圆脸蛋此刻充满孩子气。厚厚的刘海盖住了她额头上的创伤,流血过多的脸显得格外洁白。 英格曼老泪纵横,摘下了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轻轻放在喃呢的胸口:我的孩子……谁说你不是我的孩子呢?我应该早就这样看待你。现在你的一切痛苦都过去了,你拥有的就是安宁,永恒的安宁。我想,我们很快会见面的,让我分享你的安宁吧,孩子…… 法比仍然在他的呆木状态中,睁着眼睛,却像什么也看不见。 玉墨回过头,透过眼泪看着老神父和喃呢的永诀。 英格曼轻轻地给喃呢画了个十字。 红绫擦了一把眼泪,微微一笑:喃呢这丫头,长得跟无锡阿福一样,福气怎么这么浅? 玉笙:这不是福气吗?我看比我们有福气。 春池:可怜她挨骂挨到死。 玉箫:那是你,一天到晚骂她! 春池:就像你没骂过她一样! 玉笙:早晓得我就不骂她了。 玉笙没说完就呜呜地哭起来。 日本兵中队长似乎此刻才回过神来,再次走到喃呢面前,粗暴地扯开她脖子上裹着的那块白绸缎,发现缎子的反面被血染了,再看喃呢,脖子侧面有个大口子,血已经凝固了。 翻译站在日本兵中队长身边,目瞪口呆地看着喃呢。 英格曼抓住白绸缎的一头,不轻不重地一拉,把绸缎拉过来。 日本兵中队长看着英格曼,老神父不屑于向他解释什么,小心翼翼地把绸缎重新往喃呢的脖子上包裹,欲将那惨不忍睹的伤口掩盖起来。 法比看着老人哆嗦的手,动作也做不准确:(轻声地) 我来吧。 英格曼却咳嗽起来,并且没有理会法比,坚持自己替喃呢做这最后一件事。 日本兵中队长:她是怎么死的? 英格曼听了翻译的译文之后,嘲讽地挑起一个嘴角:你看呢? 日本兵中队长:是自杀的? 英格曼不再理他了:(对着喃呢,轻声地) 我以为你已经得到了安宁,原来还是会有人惊扰你。这样的惊扰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黑岩的轿车内 夜/内 日本兵中队长跑到车窗口,从神情上看是乱了方寸:(日语) 一个……一个女学生自杀了!(指着自己的脖子侧面) 这里,把动脉切断了! 黑岩:(瞪着他) (日语) 军人什么样的死人没见过,值得你这样惊慌?我都看见了。 日本兵中队长:(日语) 那怎么办? 黑岩:(日语) 死了的人,你不知道怎么办吗? 日本兵中队长:我的意思是,师团告诉我,要带走十三个女学生,现在少了一个,怎么办?长官会处罚我吗? 黑岩:你连受处罚都够不上。赶快让活着的女学生们上车,带走。(转向司机) 开车。 轿车启动了,日本兵中队长忙立正,对着窗帘后的黑岩敬礼。 教堂/大门外 夜/外 翻译看了玉墨一眼。突然想起什么,再抬起眼睛去看玉墨,玉墨也意识到他的注视,把脸别开。 翻译的回忆:玉墨穿着一身华贵而低调的旗袍,戴着一串珍珠项链,被一个穿军服的年轻男子挽着臂膀走进舞厅。前呼后拥的有二十多个年轻军官。一个人向翻译耳语:这个女人叫赵玉墨,是秦淮河边的第一块牌子!翻译惊艳地盯着玉墨,见她跟年轻男军官下了舞池,翩翩起舞。华尔兹的音乐中,玉墨轻盈地转动,她面孔的每个角度都很迷人。 回忆结束。 翻译向玉墨走去。 翻译:请问小姐贵姓? 教堂/大门外 夜/外 玉墨沉默地瞪着他。 翻译:(得意地笑起来) 赵小姐…… 玉墨移动了几步,移动到离同伴稍远一些的地方。 玉墨看着他,掩饰着紧张。 翻译:(小声地)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秦淮河边的头一块牌子,挂五朵梅花的赵小姐,颠倒众生,南京城里城外,多少浪荡公子,风流儿郎知道赵玉墨这个名字。 红绫看见玉墨被认出,顿时紧张起来。 玉墨:先生认错人了。 红绫轻轻推了一下法比。一直处在木讷状态的法比顿时惊醒。 法比盯着翻译,急促地走到英格曼身边,跟老人耳语一阵,正在咳嗽的英格曼一下子噎住了。 英格曼向玉墨和翻译转过脸,当头挨了霹雳一般。 玉墨:(小声地对翻译) 我又不姓赵!再胡搅蛮缠,我可要叫人了啊! 翻译哈哈地笑起来,更加无赖和得意。 翻译:你还要叫人?我们俩到底谁在搞把戏,怕人知道? 第三十集 教堂/大门外 夜/外 玉墨为了摆脱翻译,向一边走去。 翻译:赵小姐的模样,人间难觅,见过的人就不会忘记,我怎么会认错人呢?我还荣幸地遭到你的拒绝呢。 闪回:翻译的面孔比现在稍微年轻一些,发式也不同,微笑着邀请玉墨跳舞,她微笑着摇摇头。 教堂/大门外 夜/外 玉墨:(低声地) 你伤天害理,帮着日本人糟践自己同胞,你等着遭报应吧! 日本兵中队长:(日语) 请小姐们上车! 翻译太专注地纠缠玉墨,没有听见日本兵中队长的命令,玉墨再一次企图摆脱他,向旁边走了几步。 翻译:(笑眯眯地) 那就是说,你承认你是秦淮河鼎鼎大名的赵玉墨小姐喽? 所有日本兵都听到了日本兵中队长的命令,马上持枪跑步向卡车围过来。在卡车尾部站成对称的两列。 日本兵中队长注意到翻译的纠缠女人的笑容,以及身体紧紧粘着玉墨,眼里出现了凶光,加紧注视他们。 翻译: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在这里会碰到你!不曾想赵玉墨小姐摇身一变,变成女高中生了!你这一下,减去了十年芳龄,差点把我蒙蔽了! 日本兵中队长拉下脸向翻译和玉墨靠近过来。 法比也欲上前干涉,被英格曼拦住:(低声地) 让我去。 玉墨注意到日本兵中队长的逼近,紧张起来:(低声地) 你帮日本畜生干这么缺德的事,帮他们糟蹋小女生,我是顶替孩子们的,不然,去遭罪的就是十三四岁的小女娃! 翻译愣住了,为她的话所震动。 翻译的肩膀突然被日本兵中队长猛拍一下:(日语) 你在跟她说什么? 英格曼已经走到近旁,看着局势的发展,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法比和红绫相互看了一眼,也紧张得窒息了。 翻译:(一惊,然后 着脸笑笑) (日语) 没什么。 日本兵中队长:(发飙地) (日语) 我看见你跟她说话了!说了什么,给我翻译! 他的手枪拔出来了。 翻译惊吓中顾不得别的了,突然指着玉墨:(日语) 我认识她! 玉墨急中生智地尖叫起来:不要脸!(指着翻译对日本兵中队长告状) 他对我非礼!(她跺脚撒娇地) 下流,不要脸!碰了我! 翻译:(傻了) 我……怎么碰你了? 玉墨呜呜地哭起来,两手遮住脸。 日本兵中队长一时弄不懂,但男人的直觉告诉了他什么。 所有女人们都看着玉墨,她表演一个被宠坏的娇滴滴的小姑娘太逼真了。 玉墨还是两手捂住脸呜咽撒赖:你就是碰我了!你个下流坯子! 翻译:(对日本兵中队长) (日语) 我认识她,她根本不是学生,(指着一个个“女学生”) 她们,都不是。 玉墨:(又来一声尖叫) 真不要脸!还说认识我!我会认识你这个下流坯子?! 日本兵中队长:(凌厉地揪住翻译的领带) 她说什么?!你给我翻译! 英格曼:(生硬的日语) 他对小姐……非礼。 日本兵中队长:(转向翻译) 嗯?! 翻译为了验证自己的诚实,上去拉玉墨捂在脸上的手。 翻译:(日语) 你仔细看一看,就知道她不止十四岁!她应该是二十四岁,假如我没记错的话!(指着周围的女人们) 你仔细看看她们! 英格曼的脸色再次变了。 玉墨使劲地挣扎,不让翻译把她的手拿开。 英格曼:(对日本兵中队长) (生硬的日语) 请管束他! 日本兵中队长突然出手,把翻译推开:(日语) 混蛋!你正在对她非礼! 翻译:(日语) 我就是要你看看她的脸。 说着他还要上去拉玉墨,日本兵中队长把翻译拉开,左右开弓给了他两个耳光,把他打倒在地,并掏出手枪。 玉墨:(继续尖叫) 下流坯子!恶有恶报!天打五雷轰! 翻译:(日语) 太君,你们受骗了! 日本兵中队长眼都不眨地对着翻译的脑袋开了一枪。翻译利索地倒地死去。 日本兵中队长:(日语) 上车! 英格曼和法比都松了一口气。 教堂/地窖 夜/内 枪声使女学生们更加惊恐。 徐小愚:怎么还开枪啊?不是都把人带走了吗? 刘安娜:不知道这一枪又是打谁。 书娟从砖缝向外面看去,天上又开始飘雪花了。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咣当一声,卡车后面的挡板被放下来。八个日本兵依次跳上去。 红绫被两个日本兵架起,由卡车上的两个日本兵接手,进入车厢。 接下去是玉笙、玉箫…… 玉墨是最后一个。法比走到她身边:(低声地) 我说到做到!一定会把你找到,把你们都找到。 玉墨:(低声地) 嗯。我一定等着。 法比:(低声地) 怎么样都要想开,晓得吗?千万不要走喃呢的路。 玉墨:(温柔地点点头) 嗯。 法比:但凡我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这样送你走。 玉墨:我晓得。 法比:所以,但凡我有一点办法,就会去救你。 玉墨:(眼泪掉下来) 嗯! 玉墨已经走到卡车跟前,两个日本兵伸出手,架起她,她向法比回过头,微微一笑,笑容被珠宝般的泪珠装点得十分璀璨。 法比的眼泪也掉下来。 英格曼走到卡车跟前,以永诀的目光看着法比,一笑,抱住他,拍着他的肩膀。 闪回:童年的法比迎着他走来,他抱起脏兮兮的男孩。 英格曼:再见了。祝我们大家好运。我真替你遗憾,你从此失去了照顾我这个病老头的工作。 英格曼正要上车,一把军刀横在他面前。日本兵中队长手持军刀,似乎要切断“女学生”和她们身后的一切联系:(日语) 请留步,神父。 英格曼:(比手画脚地) (日语) 我是她们的,风琴师。 日本兵中队长:(生硬的英文) 不需要。 英格曼:(生硬的日语) 我是她们的长辈。 日本兵中队长:(日语) 不需要! 英格曼:(打着手势,生硬的日语) 你们……要十三个?十三,对的?我,第十三个。 玉墨和红绫坐在最靠后,此刻焦急地看着英格曼。 英格曼:(对红绫和玉墨伸出手) 孩子们,来,拉我一把。我跟你们一起去。 日本兵中队长:(日语) 不行! 他一掌将老人推倒在地。法比冲上来,扶起英格曼,发现老人嘴边全是血:要不您别去了。 英格曼:(喘息着,低声地) 糊涂话!我怎么可以不去?!我去了,日本人多少会收敛一点,我做了好多天的打算,要跟她们一起去! 日本兵中队长:开车! 卡车轰隆一声,引擎发动起来。 又跳上去几名日本兵。 英格曼从地上爬起,奇迹般地跃起,把一条腿迈进车内。 日本兵中队长举起手枪,对着天空开了一枪。 但英格曼坚持上车,玉墨拉住老人的手。 法比也跑上来,托住老人的脊背。 车上扑过来几个日本兵,几把枪刺同时捅进老人的身体。 法比疯了一样大叫起来:神父! 英格曼的身体从卡车上坠落下来。 法比扑上去,看见神父满身的血,白色的胡须和头发都染上了血:神父! 他的神父用无力的目光看着他。 切换,闪回:壮年的英格曼向法比走来。 切换,闪回:中年的英格曼走来。 切换,闪回:青年的英格曼走来…… 每一个切换,画面都更近一点,最后停在年轻的英格曼充满理想的脸膛上——这是英格曼卧室里的那张放在相框里的旧照片。 英格曼的头在法比怀抱里一歪。 泪流满面的法比慢慢地将他的眼睛阖上。 日本兵们快速地一一跳上车,把两辆卡车都塞满,最后跳上车的是那个日本小兵。 法比失去理智了,揪住日本小兵:我操你日本老祖宗!日你日本祖奶奶! 日本小兵拗不过法比,日本兵中队长上来,指挥刀的刀尖划在法比的肩膀上。 法比疼得号叫起来。 玉墨不忍地闭上眼睛。 红绫:(低声地) 两腿禽兽!不得好死! 玉墨:法比! 日本兵中队长:(指着倒在地上咒骂不已的法比) (日语) 把他带走,改天再杀。万一我们需要他管理哄劝女学生呢。 法比被日本兵们扔上卡车。 卡车开动了,帆布帘子遮住了一切。 卡车车厢内 夜/内 颠簸的车厢内,法比挣扎着起来,企图往车厢下面跳,被几个日本兵按住。 日本兵的枪口和刺刀抵住他的太阳穴、脖子、脊背。 玉墨惊恐担忧地看着仍然不放弃的法比。 玉墨:法比,不要硬拼。 法比:(绝望地) 那些孩子们……地窖的盖子,还关着呢!孩子们都出不来,会渴死、饿死的! 玉墨:(小声地) 天晓得! 红绫:(小声地) 到头来我们还是白白搭出去的! 玉笙:(小声地) 早晓得就跟小东洋畜生拼了! 春池:(小声地) 不如就学喃呢,落个痛快! 玉墨:(小声地) 不要讲没用的话!想想办法! 女人们都忧心如焚地瞪着眼睛。 一个日本兵动作粗重地给法比肩膀上的刀伤包扎。法比因为伤痛而发出低声哼叫。 一个日本兵提着一副脚镣向法比挤过来。 玉墨突然低声地哼唱起圣歌来。 女人们不明白怎么回事,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懵懂地看着玉墨。 红绫:(小声地问玉墨) 你不是疯了吧? 玉墨:法比,你要纠正我们哦。 法比也莫名其妙地瞪着她。 玉墨继续往下唱。玉箫跟上来,红绫也似乎明白了什么,加入了合唱,玉笙也哼唱起来。 法比眼睛里闪过顿悟。 所有女人都轻轻地哼唱着。 在一个过门,法比插进来,哼了一句,似乎在纠正她们。 女人们重复刚才法比纠正的那一句。 摁住法比的日本兵们慢慢松开了手。 那个打算给法比上脚镣的日本兵也作罢了。 日本兵们听着她们的歌声,一张张脸从麻木到陶醉,有的头跟着晃起来,有的脚跟着打节奏。 玉墨悄悄地移动到法比身边。 玉墨:(低声地) 哄住这帮畜生,你再想法子逃走。越是对抗,小日本越是看守得紧。 法比向她转过脸,信赖地看着她。 教堂/地窖 夜/内 书娟:英格曼神父说,他要跟赵小姐她们一块去。他去了,恐怕小日本就不会把她们…… 刘安娜:神父病得那么重! 徐小愚:吐那么多血! 女学生丁:那点血都吐完了。 书娟只是呆呆地看着飘落的雪花。 雪花渐渐在地面上积起薄薄的一层白色。 徐小愚:法比该回来了呀,怎么还没回来? 刘安娜:外面一点声响都没有。 书娟从衣领里掏出她的项链表,看了一眼,向出入口走去,登上梯子,两手使劲推着盖子。 刘安娜:书娟你干什么? 书娟:我想出去看看。 刘安娜:不行。法比说了,谁都不准出去,除非他回来。 书娟:都一个多小时了! 徐小愚:要是法比不回来,我们怎么办? 刘安娜:法比怎么会不回来呢? 女学生丁:那这么久了,他人呢? 所有女学生都感到了不祥,相互对视。 书娟使劲推着头顶的盖子,盖子像是封死了。 徐小愚也登上梯子,帮着书娟顶盖子。 刘安娜和其他女学生看着她们徒劳地使劲。 某女学生:我好饿! 某女学生:饿好忍,我渴死了! 某女学生:上午我才喝了一碗洋葱汤,现在饿得一点劲都没有。 徐小愚的两臂颓然垂下:胳膊好酸! 书娟却执拗地不懈地推动盖子。 刘安娜:小愚,书娟你们下来,我试试看。 她爬到梯子上,推着盖子,发现毫无可能推开它:不行,想想别的办法吧。 女孩子们一个个都瞪着无助无望的眼睛,没有任何主意。 某女学生哭了起来。 徐小愚:(推她一下) 哭什么?水都没得喝,还有眼泪呢! 她自己的眼泪也慢慢流出来。 另外几个女学生也在低声地哭着。 发电厂 夜/内 日本兵们用刺刀对着工段长,日军总工程师站在台阶上面。 工段长面前站着十来个穿工作服的工人,里面有一个是何同志:现在,我们就剩下这十几个人了,记住我们那四十个同胞是怎么死的。现在我们回来上工,不是为了日本人,是为了我们的家乡南京能早一点恢复光明,南京的市民能早点过上正常日子。所以,我们一个人要做几个人的工。我在这里,提前跟大家道一声谢。 工人们有瑟缩的,有焦虑的,有木讷的。 工段长看见何同志,疑惑地走到他面前:你是哪个车间的? 何同志:锅炉车间的。 工段长:你脸好生啊。 何同志:(坦然地笑笑) 一回生,二回熟。 工段长:那大家就开始上工吧。(转向日军总工程师) 都准备好了,可以开工了。 总工程师听了翻译的译文,满意地点点头。 电厂/某角落 夜/内 何同志追上了工段长:(小声地) 等一下,段长! 工段长吃了一惊,站住脚,回头看见何同志,疑惑又回到他眼睛里。 何同志:日本人急着恢复供电,就是为了迎接日本国内的观光团到南京,他们想欺骗他们国内的老百姓,就像他们的广播里宣传的一样,所有的破坏都是几个中国匪徒干的,南京在日本军队的帮助下,又恢复了繁荣昌盛。所以,我们要戳穿他们的骗局,拖延送电时间。 工段长:你是什么人? 何同志:我过去也是工人,十五岁就开始当矿工。 工段长: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工? 何同志:(笑了) 做抗日的工。专职抗日。 工段长看了一眼,两个日本兵把守在一台机器边:日本兵监视得这么紧,拖延恐怕不行。 何同志:那就断电。 工段长:(沉吟着) 断电? 何同志:日本观光团的船被风雪延误,今晚八点左右才能到下关码头。想办法在那个时候断电,让这帮吹牛欺骗的日本军人丢尽面子!他们用刀枪从乡下抓来一批农民和孩子,让他们假装自发欢迎的南京市民。他们搭台唱戏,我们必须拆台! 一个日本兵走过来,眼睛狐疑地盯着他们俩,何同志马上掏出香烟,递给工段长和日本兵,又掏出火柴,擦燃了,给他们点烟。 日本兵:(抽一口烟) (日语) 上工! 工段长:两个日本兵看一个工人,怎么断电呢? 何同志:想想办法。工厂刚开工,人手这么紧缺,出故障也难免啊,这理由说得过去。 工段长:今晚八点? 何同志:嗯! 工段长皱眉思考。 下关码头 夜/外 日本女军人:(中文) 大家准备好了!八点钟船就要到了! 冻得缩头缩脑的一大群孩子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站在码头台阶上。 他们的父母也穿着显然是借来的衣服,装扮成南京市民,站在两侧。 母亲甲:要到了要到了,讲了几十遍了,还没到! 母亲乙:(往孩子群里看去) 可怜我家二狗子,穿那短命的城里人衣服,冻死了! 日本女军人:(中文) 大家要面带笑容,身体挺拔! 母亲丙:(跺脚取暖) 城里女人也是作孽,(她指着旗袍里穿长线袜的腿) 冬天就穿一层袜子!我还当我们乡下女人吃苦呢!她们吃的苦头比我们还多! 刹那间,所有灯光大亮。 孩子们不禁发出惊叹。 日本女军人:老乡们,在我们大日本皇军的管理下,南京恢复了供电! 远处传来客船的鸣笛。 莫愁公寓/宴会厅 夜/内 巨大的水晶吊灯亮了,璀璨的灯光下,响起掌声。 随着掌声,我们看见许多桌子拼成一张大餐桌,上面摆满五颜六色的日本菜肴,四周站着军服笔挺的日本军官。 田中敲了敲酒杯:(日语) 现在我宣布,庆功晚会开始! 黑岩举起酒杯。 莫愁公寓/客房 夜/内 床两边的台灯发射出柔和的乳白光亮。 女人们或坐或站地消磨着厄运来临前的最后时光。 法比一只臂膀吊在绷带里,用左手不得劲地试着拧动门把。门是从外面锁住的。 玉墨看着他白白费劲。 莫愁公寓/客房外 夜/外 一个持枪的日本兵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门把动了动,又动了动。 他终于不耐烦了,掏出钥匙,插入锁孔。 莫愁公寓/客房 夜/内 日本兵推开门,见法比站在门边:(日语) 干什么?! 法比:饿了!(指着女人们) 学生们都饿了。(他用左手比画吃饭的动作) 我们要吃饭! 日本兵把门嘭的一声关上。 莫愁公寓/宴会厅 夜/内 田中端着酒杯走到黑岩身边:(日语) 我们今晚最受欢迎的节目,都准备好了? 黑岩:(日语) 是的。不过我不能欣赏了。跟我的女儿约好,今晚通电话。她今晚第一次举办钢琴演奏会,非常紧张,我答应她今晚一定跟她通话。一般我答应她的事,从来不会让她失望。 田中:(日语) 这么一件小事! 黑岩:(日语) 女儿的事,再小都是大事。 田中:(日语) 太遗憾了。这件事你的功劳最大,你自己却不能享受。 黑岩:(凄然一笑) (日语) 正因为我涉入过多,所以已经没有兴致享受了。就像厨师烹饪,从屠宰到清洗,所有细节都亲历亲为,吃的时候,一定是没胃口的。那个姓孟的中国人,他的女儿也是女学生之一。我总是想到自己的女儿。 田中:(以玩笑警告) (日语) 当心啊,你最近有点多愁善感。 黑岩不置可否地挥了挥手,向门口走去。 莫愁公寓/客房 夜/内 法比站在窗前,撩开窗帘,他们发现这间房间在三楼,跳窗是没有可能的。 玉墨:(低声地) 人家把能钻的空子都堵上了。 法比:(低声地) 早知道这样,应该给孩子们准备一些吃的,还有水,他们现在没吃没喝,能熬多久? 红绫:(低声地) 早知道,早知道!早知道就带一盒洋火来了,到时候放把火!我们赔了夫人又折兵,也不让这些东洋龟孙子快活! 玉墨拿出那把袖珍剪刀:(低声地) 我本来想到时候不让龟孙子快活的。现在一想,不行啊,惹急这些龟孙子,他们发现上了当,我们不是他们要找的小女娃,他们肯定要回到教堂去搜查的!那小女娃们不就全遭殃了吗?她们困在地窖里,出不来,跑不掉。 玉墨把最可怕的可能性放在人们面前,所有人都在恐惧中想象着。 法比:(低声地) 无论如何,我要逃出去。 玉笙:(低声地) 他们要能让你逃出去,不也就让我们逃出去了吗? 教堂/地窖 夜/内 书娟把一块镜子砸到地上,镜子碎成七八片,她拿起一片碎镜子,刘安娜等也捡起碎片。 书娟把一块手绢包在碎镜片的钝角上。其他女孩也仿效她。 她们走到砖头缝隙前面,开始刮两块砖之间的泥灰。 两指宽的砖缝露出教堂院子里的路灯洒下的光晕。 书娟:好像电灯亮了! 刘安娜凑近缝隙:真的,电灯亮了! 女学生丁:等我们出去,说不定自来水也来了! 某女学生:那要是出不去呢? 徐小愚:出不去还要问吗?省得人家还要埋我们,这里直接就是墓穴,大家互相陪葬。 刘安娜:徐小愚,你那个嘴巴干什么不好,非要学乌鸦叫?报丧的嘴!该鼓气的时候,偏偏就来丧气! 书娟一心一意用碎玻璃在泥灰上刮着。 刘安娜:我们排班,几个人上工,几个人休息,过一会儿再换班,好不好? 大部分人说“好!” 刘安娜:徐小愚,你呢? 徐小愚:我不讲话,不然又成乌鸦嘴了。 某女学生:(抽泣着) 我就是口渴,给我一口水喝,叫我干什么都行! 某女学生:(哼哼唧唧地) 我憋死了,要上厕所! 徐小愚:那不是桶吗? 某女学生:那个桶我用不来! 某女学生:我嘴巴干得唾沫都咽不下去了! 女学生们:法比到底到哪里去了?!不管我们了? 书娟:(突然爆发地) 阿烦人呐?叫得阿累人呐?就是嘴不干,叫唤这么久,也叫干了!也不想想那些女人,代我们去受罪,拿她们的命给我们抵命,她们能顾上口渴肚子饿?娇滴滴的,又是渴又是饿的,一会儿要撒,一会儿要拉,要不要人家给你们擦屁股?撒娇给哪个听?!给哪个看?! 徐小愚:是的!不晓得那个屁股有多金贵!非要坐到抽水马桶上才拉得出来!还要高级草纸给她擦呢! 刘安娜:你们的话怎么这么粗啊?!都是跟那些女人…… 她突然不说了。 徐小愚:就是跟她们学的!她们讲话多痛快,多解恨?遮着掩着,就是文明啊? 刘安娜:人家好的你学学呢!学学人家的仗义、勇敢、好心眼…… 徐小愚:她们讲话好听,骂人也骂得好,吵架也吵得过瘾,我就喜欢听! 书娟的手被碎镜子割破了,渐渐染红了包在镜片上的手绢。 日本宪兵队拘留所 夜/内 孟繁明空白的面孔,一双眼睛似乎被抽去了灵魂。 拥挤不堪的监室,人们无法躺下,只能靠着墙壁,或者背靠背地打盹。 孟繁明靠着门边的墙壁枯坐,似乎进入了睁着眼睛的昏迷。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的书房 夜/内 黑岩:(对着电话筒微笑) (日语) 好的,我等你的信。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日语) 信里我会寄一张演奏会的广告。 黑岩:(日语) 太好了!听妈妈的话,嗯?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但是…… 黑岩:我不要听见“但是”。 黑岩的女儿:好吧。再见。 黑岩:再见。别忘了寄广告! 电话那一端已经挂断了。 黑岩意犹未尽地慢慢挂上电话。 日本宪兵队拘留所/值班队长办公室 夜/内 电话铃响,戴着执勤臂章的值班宪兵小队长立刻拿起话筒:(日语) 宪兵队值班室。 话筒里传来黑岩的声音:(画外音) (日语) 我是黑岩久治。 值班宪兵小队长:(立刻立正) (日语) 敬礼! 黑岩:(画外音) (日语) 那个姓孟,叫孟繁明的犯人怎么样? 日本宪兵队拘留所/监室外的走廊 夜/内 太平间一样惨白的灯光下,两条日本狼犬在两排监室夹着的狭窄走廊里徘徊,耷拉着红色的舌头,睁着比狼还要冷漠的眼睛。 两个宪兵走过来,走到一个铁门前面。 日本宪兵队拘留所/监室 夜/内 钥匙碰撞在铁门上的声音惊动了所有人,一张张脸都惊恐地转向门口:这样的夜晚,开门意味着行刑和处决。 唯有孟繁明还在他的睁眼昏迷状态中。 铁门开了,一个宪兵以不准确的发音叫喊着名字。 日本宪兵:孟……繁明! 孟繁明似乎没有听见。 日本宪兵:孟繁明! 孟繁明懒散地回过头,然后慢慢爬起来,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的麻木表情,披在肩膀上的大衣落到地上。 一个狱友拉拉他的裤脚:(指着地上) 你的大衣。 孟繁明:不需要了。 所有狱友都意识到他此去所向,都默默用目光为他送行。 日本宪兵:(生硬的中文) 带你的东西! 孟繁明弯下腰,捡起大衣、帽子。 铁门又咣当一声关上。 狱友甲:不晓得是枪毙还是过刑。 狱友乙:不会是枪毙吧?枪毙一般都不要你带东西。 日本宪兵队/拘留所/审讯室 夜/内 孟繁明被押解进来,仍然是哀莫大于心死地麻木着。 值班宪兵小队长:(日语) 请接黑岩大佐的寓所。 孟繁明猛然回过头,看着小队长打电话的背影。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书房 夜/内 录音机的磁带转动着,传出肖邦的“叙事曲”。录音带的盒子上,贴着一张黑岩的女儿的小照,写着一行字:爸爸留念,女儿聪子。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压过了温婉忧伤的琴声。 黑岩皱起眉。 勤务兵的手接起电话:(日语) 喂? 宪兵小队长:(画外音)(日语) 我是宪兵总队拘留所的值班小队长藤下。 勤务兵:(日语) 请等一下。大佐阁下,宪兵队拘留所。 黑岩的手接过话筒:(日语) 姓孟的状态怎么样? 值班宪兵小队长:(画外音) (日语) 健康。需要提审他吗? 黑岩犹豫着,音乐进入了一段激情的旋律。 宪兵小队长:(画外音) (日语) 大佐阁下? 黑岩:哦,你说什么? 日本宪兵队/拘留所 夜/内 值班宪兵小队长:您需要提审吗?还是处决? 孟繁明盯着宪兵小队长的侧影。 黑岩:(画外音) (日语) 释放他。 值班宪兵小队长:(不解地) (日语) 释放? 黑岩:(画外音) (日语) 案子了结了,不需要他了。我会亲自签署释放命令,送到你们宪兵队。 值班宪兵小队长:(日语) 是! 话筒里传出对方挂断的声音,值班宪兵小队长仍然是一副不解的面孔,放下电话。然后他在案前坐下来,拿出一张表格,在上面写着什么。 孟繁明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被决定,只是不知道是哪一种命运,但他已经不在乎了,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 值班小队长:(日语) 成田! 刚才押解孟繁明的宪兵出现在门口:(日语) 到! 值班小队长:(日语) 把他的镣铐打开。 日本宪兵:(日语) 是。 他走到孟繁明面前,掏出钥匙,蹲下来。 现在轮到孟繁明不解了,疑惑地低下头,看着钥匙插进他脚镣的锁孔。疑惑使灵魂回归了他刚才还空空的躯壳。 脚镣被打开了。 值班宪兵小队长:(指着表格比画) (日语) 过来。签名。 日本宪兵推了他一下。 孟繁明走到桌前,值班小队长指着表格下端。 值班小队长:(生硬的中文) 你,释放。这里,你的,名字。 孟繁明拿过蘸水钢笔,在表格下端飞快地签名。 日本宪兵队/大门外 夜/外 孟繁明走出岗哨森严的大门,看着亮起路灯的马路。 有了灯火的南京对于他似乎再次变得陌生,他似乎缺乏方向感了,试试探探地向前走去。 下关码头 夜/外 黑沉沉的江面上,一艘客轮亮着灯远远驶来。 码头上灯火通明,日本女军人跑到孩子群落前面,手舞足蹈:船来了,大家准备好!一、二、三,开始! 孩子们互相看看,似乎都忘记了该开始什么。 日本女军人:举起旗子,跳啊!跳得好的,就能得到糖果,最好的,可以得到一包糖果! 长江水面上 夜/外 几艘驳船仍然在干它们的老勾当,把一具具尸体沉入江水。 几个正在操作的日本兵看到飘着若干面日本国旗的客轮过来,摘下帽子,向客轮挥舞,并且大声欢呼。 一个小队长跑来,一面低声叫喊:猪猡!闭嘴! 日本兵们不知为什么要闭嘴,仍然雀跃欢呼。 小队长一拳伸出去,把一个士兵打倒在地上:想让国内的人知道我们每天夜里干的秘密工作?!猪猡!脑子丢了吗?! 莫愁公寓/客房 夜/内 门被打开,玉墨和女人们都抬起头:末日终于来临了。 四个持枪的日本兵出现在门口:(中文) 出来! 法比看看他们,又看看玉墨等人;她们慢慢地站起来,真的像一群无助的小女孩一样,求救地看着法比。玉墨走在最后,存心把自己的歌本往沙发垫子下一塞。没人注意到她的动作,连法比也没有注意到。 日本兵:快一点! 法比跟着她们向门口走去,却被一把刺刀挡住了。 他这才看见,走廊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站了一排日本兵。 一个个日本兵威严冷峻,充满自我正义的良好感觉,大敌当前地对付这群“女学生”。 莫愁公寓/楼梯 夜/内 玉墨等在十几个日本兵的押解下走下楼梯。 莫愁公寓/客房 夜/内 法比看见沙发垫子下露出歌本的一个角,他把歌本抽出来,觉得蹊跷,打开歌本,看见里面夹着一块淡紫色的手绢。 闪回:玉墨从腋下取出淡紫色的手绢,把头发扎起来,然后又拿起铁锹。 他思考着,眼睛四下巡视,看到了那个铜质台灯座。 莫愁公寓/宴会厅 夜/内 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日本军官走到台前,一看就是七成酒醉:(日语) 小女生们怎么还不来唱歌呀? 一个中年日本军官拍拍他的肩膀:(日语) 看那边。 透过玻璃门上的白纱,能看见一群穿黑色水手裙的少女。 中年军官:(日语) 只有十四岁。听说死了一个,不然是十三个。 老军官:(日语) 死了一个?太可惜了! 田中走到台前:(日语) 今晚最精彩的节目,马上就要开始。大家也许知道,南京有一所著名的女子教会学校,以圣女玛德伦命名的…… 莫愁公寓/宴会厅门外 夜/内 玉墨:(跌足) 哎呀,我的歌本还丢在房间! 所有日本兵都盯着她。 玉墨:(娇嗲地) 没有歌本,不能唱。 日本兵甲:(模仿她的中文) 歌本? 红绫:(举了举自己的歌本) 就是这个!她丢在房间里了! 莫愁公寓/楼梯 夜/内 日军总工程师从楼梯上下来,看见玉墨被一个日本兵押送着上楼来。 玉墨看了一眼这个文质彬彬的军人一眼,似乎刹那间捕捉到他眼里的善意。 日军总工程师也在刹那间捕捉到玉墨眼中的呼救。 日军总工程师向旁边让了一步,担忧地看着押解年轻女孩的日本兵。 日军总工程师:(问日本兵) 等一等,你这是要带小姐到哪里去?! 日本兵:(日语) 她把什么歌本丢了,要去找! 总工程师看着两人走过去,目光一直停留在玉墨美丽的面容和身体上。玉墨在楼梯上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莫愁公寓/走廊 夜/内 玉墨向房间门口走来,日本兵端着枪跟在旁边。 走到那间客房门口,日本兵掏出钥匙。 玉墨:(大声地) 法比,我回来拿歌本。 莫愁公寓/房间内 夜/内 法比站在门后,手里拿着铜质台灯座,看着门把被拧动,似乎全身就绪,准备出击。 门被打开了,日本兵慢慢跟进来,眼睛盯着玉墨。玉墨假装专注地四处巡视,似乎突然发现歌本被塞在沙发垫子下,天真烂漫地欢呼着跑上去:找到了! 她抽出歌本,看了门后的法比一眼。 法比突然冲出来,将铜灯座全力砸在日本兵头上。 日本兵被砸倒在地,法比对房间里叫喊:玉墨,玉墨! 玉墨出现在门口。 法比:快,跟我跑! 玉墨:不行,我不能跑,我跑了这帮畜生还不晓得会怎样报复姐妹们呢!我不是害了她们吗?你赶紧跑,小女娃们还在地窖里呢! 法比:(上来拉她的手) 不要啰嗦,快一点! 日本兵醒来,他的额头被砸破了,血流如注,但并不妨碍他的手慢慢向他的枪移动。 玉墨:(含着眼泪) 我等你回来救我和姐妹们。 她闪进客房,关上了门。 法比听见门闩咔哒一声插上:玉墨! 玉墨:(画外音) 快跑! 法比只得沿着走廊跑去。 日本兵的手终于抓到了枪,他翻了个身,将枪抵在肩膀上,瞄准法比,但是从他额头上留下的血盖住了他的眼睛。 枪响了。 已经跑到楼梯口的法比顺着楼梯滚下去。 莫愁公寓/宴会厅 夜/内 所有日本军官都被枪声震动了。 莫愁公寓/宴会厅门外 夜/内 女人们猜测地瞪着眼睛。 哨音四起,日本兵们向外跑去。 某日本兵:游击队吗? 莫愁公寓/大门口 夜/外 日本兵迅速拉起铁丝网,封锁大门。 院子里,日本兵们架起机枪。 莫愁公寓/走廊 夜/内 向法比开枪的日本兵再一次开枪,同时向楼梯爬去。 莫愁公寓/楼梯下 夜/内 七八个日本兵端着枪封锁了楼梯,大敌当前地把枪口对准楼上。 莫愁公寓/楼梯上 夜/内 两组楼梯间,法比腹背受敌,进退无路。 他回过头,看见背后的一扇窗子。 电厂 夜/内 何同志在一个角落的阴影里跟操作机器的工段长打了个手势。 工段长用一个不起眼的动作拉下一个电闸。 客轮甲板上 夜/外 一群盛装打扮的日本中年妇女站在甲板上,看着张灯结彩的码头,又是拍手又是尖叫。 不少人都拿着照相机,对着渐渐近来的码头拍摄。 但码头上所有的灯霎时全熄灭了。 莫愁公寓/楼梯上 夜/内 陷入黑暗的楼梯上,日本兵们端着枪摸上来。 法比正在往窗外爬去,因为肩膀上的刀伤,他似乎不可能完成翻越动作。 下关码头 夜/外 黑暗的码头上孩子叫、女人喊,乱成一团。 日本女军人被从台阶上跑下来的大群的孩子挤倒。 孩子们潮水一样从日本女军人身上漫过。 母亲们呼唤着自己的孩子。 母亲甲:小三子!小四子! 母亲乙:二狗子! 她们也往台阶下跑去。 天空升起两颗红色信号弹。 客船甲板上 夜/外 刚才欢呼雀跃的日本女人们抬头看着信号弹。 一个瘦弱的学者模样的日本男人叫起来:女士们,太太们,都回到船舱里去! 女人们尖叫着,向船舱里拥挤。 下关码头 夜/外 一个黑影爬在一根电线杆上,往人群里撒传单。 下关码头 夜/外 爬在电线杆上的人竟是大宝。 探照灯亮了,强烈的光柱四处巡视。 耀眼的白光照到了大宝,大宝飞速从电线杆上滑落。枪声响了…… 但枪声比大宝的动作晚了一步,他已经钻入了混乱的人群。 一个日本军官叫喊着:(日语) 封锁码头!不要让他跑了! 本来已经靠岸的日本客船此刻惊呼四起,又慢慢地离岸。 莫愁公寓/餐厅 夜/内 日军总工程师向熄灭的水晶吊灯抬起头。 所有的日本军官都失望和不满地议论、抱怨起来。 莫愁公寓/客房 夜/内 玉墨在黑暗中瞪着眼睛,聆听着饭店内和远处江边乍起的枪声和吆喝。 莫愁公寓/走廊 夜/内 日军总工程师走到电闸前,一个日本兵替他打着电筒,他看见电闸没有问题。 田中:代川工程师! 代川(日军总工程师) 慌忙跑到田中面前,立正听训。 田中:(抑制着恼怒) 我以为你已经征服了电厂的支那工人了。 代川:我马上去电厂。 莫愁公寓/走廊 夜/内 那个向法比开枪的日本兵大张着嘴,但只能发出喑哑的嗓音:(日语) 一个女学生……在……这里! 他再次开枪,并不是朝着目标开,而是向他的同伴呼救。 莫愁公寓/客房/走廊 夜/内 玉墨被门外的枪声震动,不知该期待什么。她轻轻走到门口,从锁孔往外看,外面一片黑暗。 日本兵腹部贴地,一头一脸的血,仍在叫喊。 玉墨悄悄地回到房间里,抱起大床上的毛毯和床罩,移动着猫一样轻的脚步,接近了日本兵…… 日本兵听见身后轻微的声响,企图转过脸,但已经晚了,玉墨把毛毯加床罩都覆盖在他头上,然后抓起他的脚,将他拖进房间。 玉墨跑出门,将门锁上,迅速向楼梯口跑去。 莫愁公寓 夜/内 楼上楼下到处是手电筒的光亮和脚步声,指挥员的吆喝此起彼伏…… 莫愁公寓/餐厅门外 夜/内 女人们听着楼上楼下的骚动,不知道该期待什么。 春池:(小声地) 是不是玉墨自己逃跑了,把我们搁在这里?! 某女人:(小声地) 是她带头顶替的,我们是跟着她的,现在她自己倒一跑了事! 某女人:(小声地) 是的!挨杀挨剐到头来是我们的事! 某女人:(小声地) 赵玉墨从来都把她自己看得比我们高一等! 玉箫:(小声地) 废话怎么这么多?! 红绫瞪大眼睛,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玉笙:不如我们也趁乱跑掉! 春池:趁他们现在顾不上我们…… 春池悄悄地向队伍外移动了一点。 一个日本兵的刺刀马上就横过来:不许动! 春池吓得马上缩回来。 刺刀却没有缩回去,冰凉的刀尖依然触碰在春池穿着黑丝绒的胳膊上。 因为春池刚才暴露的企图,引来更多日本兵的防卫,一把刺刀对着一个“女学生”。 红绫:(冷笑) (小声地) 好了,叫你们能不够!把人家都当傻瓜?本来这些畜生还装点人样子……(一把刺刀几乎戳在她大臂上,她尖叫起来) 哎呀!…… 一个领头日本兵把电筒指向红绫。 红绫索性不依不饶地哭喊起来,又揉着自己的手臂:好疼! 刺刀缩回去一点。 莫愁公寓/楼梯 夜/内 法比从楼梯扶手的空隙看下去,日本兵打着手电逼近,他只能往楼上退去。 玉墨从三楼下来,拉起法比就走。 她搀扶着法比向三楼顶层露台跑去:(低声地) 跟我来!我在这个公寓里住了四五个月,哪一层楼我都熟。楼顶上有个地方,先躲藏一下。 她在楼梯的尽头赶上法比,朝楼下看一眼,似乎无数手电筒的光柱在晃动。 他们面前,是一扇通往楼顶的门。玉墨把门轻轻推开,看见地面上积雪颇厚,几根晾衣服的绳子上挂着冰凌。 法比:(低声地) 你在这里住过? 玉墨:(低声地) 嗯。来,我背你! 法比:(低声地) 我能走啊! 玉墨:(低声地) 不是……他们要是追到这里,看见的就是我一个人的脚印,你不就安全点? 她不容他犹豫地弓下腰,法比只得俯下身。玉墨咬紧牙关,背着法比走到楼顶露台上,在雪地上留下一行脚印。 莫愁公寓/楼顶露台 夜/外 楼顶露台的四周只有齐到人的小腿高度的水泥围栏,探照灯从两个方向照射过来,玉墨弓着身体等待着,挑选了两道探照灯光恰好交错过去的刹那,飞快地向一个长方形的水池跑去:(急促地喘息着,低声地) 人家看还以为它是个消防池子,其实不是。 她的手探入池底,快速刨开积雪,池底露出一根铁丝。她拉住铁丝,使劲往上一提,原来下面是个洞穴:(低声地) 快进去! 法比看看她。 玉墨:(低声地) 我们唱歌的时候,日本人可能会放松岗哨。你那时候再想法子逃出去。 法比:你怎么知道这个藏身地方? 玉墨:这个公寓好几间房都是有钱男人租来养外室的。那些男人怕老婆打上门,楼下门房一个电话打上来,他们就能把外室藏到这里面。我的几个麻将搭子,都是男人们养的外室。 法比:……(低声地) 你也是? 玉墨: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比她们强,后来发现自己连做外室的份儿都没有。 法比:玉墨…… 玉墨:(把手指轻轻按在他嘴唇上) 不说了,我知道。 法比进入了防火池下的洞穴,玉墨赶紧把盖子盖上,再用手捧起雪,一层层地盖上去,轻轻将雪抹平。 她把两只冻僵的手放在嘴上哈了几口热气,一面打量着水池,想看看是否有破绽。 防火池底下的洞穴 夜/内 极小的黑暗空间里,法比两腿几乎蜷到胸口侧卧着,像是婴儿在母亲胎里的姿势:(低声地喃喃自语) 我只要不死,一定会来找你玉墨的。没人娶你玉墨,是天下男人都瞎了眼。 莫愁公寓/楼顶露台 夜/外 探照灯照射着露台。但一再错过玉墨。 玉墨踩着自己的脚印后退,然后蹲下,抹平防火池边雪地上的脚印。 她用自己的脚印摆了个迷魂阵:走了几圈,走到露台边沿,脱下鞋子。 特写:玉墨的手把她的两只鞋子搁在一尺宽的围栏上,使劲摁下去,摁出两个深深的脚印。她把鞋穿上,向后退了几步,再调转头,向门内走去。 莫愁公寓/楼梯上 夜/内 玉墨拉开露台的门,刚跨进来,五六支手电筒的光圈同时落在她脸上,她的头发被风吹得纷乱,眼睛里是一种决绝的目光。 两个日本兵冲上楼梯,架着她的两条胳膊,几乎把她两脚悬空地拖下楼梯。 领头的日本兵:带走,带到餐厅去! 等那两个日本兵继续架着玉墨向二楼走去时,其他日本兵冲向楼顶露台。 莫愁公寓/楼顶露台 夜/外 电筒的光和探照灯的光晃动在积雪的地面上,玉墨秀丽的足迹在雪地上盘桓着,最后延伸向露台边沿,一尺宽的围栏上,一层处女般的白雪上面,落下两个深深的脚印。 一切都似乎在印证一个女孩子求死的决心和对于死的恐惧。她所做的挣扎、迟疑,最后又归于求生。 领头的日本兵看着在围栏上的两个脚印,脸上出现了感叹:(日语) 原来是这样——她想自杀,不过还是害怕。这么年轻的生命,又这么美丽,值得贪恋啊! 莫愁公寓/餐厅旁边的接待室 夜/内 田中正在听那个领头的日本兵报告:他把我们一名下士金史太郎打昏,关进了客房,自己逃走了。所以刚才并不是游击队偷袭,是金史太郎开枪阻止他逃跑。 田中: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领头的日本兵:法比·英格曼。是圣·玛德伦教堂的神父约翰·英格曼的养子。 田中:立刻全城搜捕法比·英格曼。他很可能会回到教堂。把圣·玛德伦教堂监视起来。 领头的日本兵:是! 莫愁公寓/餐厅 夜/内 所有的窗帘紧闭,桌上点亮了蜡烛。 日本军官们看着一队穿黑丝绒水手裙的“女学生”在一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兵押解下,走进餐厅大门。 田中看着噤若寒蝉的“女学生”们,得意地把酒慢慢送往嘴边。 老军官:(馋涎欲滴) (日语) 比我想象得还要美! 玉墨走在最后,红绫回过头,看到她被风吹乱的头发,用手指头替她梳理着。 玉箫对刚才怀疑和错怪玉墨的人,咄咄逼人地冷笑着:(低声地)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怀。 那几个女人避开她的锋芒。 玉墨:(低声地) 孩子们有救了。 红绫:(低声地) 真的? 玉墨:(低声地) 要是法比今天夜里能逃出去,她们就没事了。 站在红绫前面的是玉笙,红绫转向玉笙:(耳语) 孩子们有救了! 玉笙对她前面的玉箫耳语:孩子们有救了! 女人们就这样口耳相传,把消息传递给了姐妹。 每一个姐妹都在得知“孩子们有救了”的信息之后,舒展开眉眼。 玉墨:(低声地) 我们要在这里多消磨一点时间,拖住日本人,赢下的时间都是法比的! 第三十一集 教堂/地窖 夜/内 一块砖头活动了,刘安娜兴奋地转过带着泥灰的脸。 刘安娜:看,这块砖快起下来了! 书娟割破的手被随便包扎起来,仍在用碎镜片刨挖,动作既机械又神经质,鼻子上、头发上都是灰白的泥灰。 徐小愚:书娟,我来接替你吧。 书娟不理会,身体稍微调转一点,用脊背对着她,拒绝的姿态。 刘安娜:试试看,看能不能把这块砖撬下来…… 某女学生:(发愁地) 都半夜了,一块砖头还没撬下来!…… 女学生丁:就是啊,等这么多砖头都撬下来,我们早就饿死了! 某女学生:反正我马上就要渴死了! 书娟:(瞪着疯狂的眼睛) 又来了!又来了!除了讲风凉话,屁事都不做!…… 女学生丁:你又不要人家做! 某女学生:是的嘛!我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了,就是洞打通了,我也没得气力往外钻! 书娟:那你们就不要钻!姑奶奶打通的洞,看你们哪个敢钻出去! 某女学生: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书娟:(恶狠狠地逼近她们) 就不让你们出去!……你们什么都想要现成的?!我爸爸断了一只手,血都差点流光,命都差一点送掉,现在还不晓得他是死是活,就为了给你们现成的!给你们搞来现成的粮食,现成的通行证,你们这种人,好吃懒做,没有现成的就晓得抱怨…… 某女学生:(激烈反驳) 我们又没叫你爸爸给我们现成的! 某女学生:就是嘛!他救我们,还不是为了救你吗? 某女学生:(冷嘲热讽) 说不定就是为了救他自己。他怕人家叫他汉奸,才想做好人,给我们送吃的…… 书娟忍无可忍地扑上去,给刚才说话的那个女同学一耳光。她的对手也不好惹,上来揪住她的头发…… 徐小愚看见书娟渐渐落下风,小松鼠一样蹿上去,抱住那个女同学的腰部…… 刘安娜:你们还有劲打呢?! 徐小愚踢着女同学的屁股,一边不住地叫骂。 刘安娜:吃饱了胀多了,是不是?!…… 她把两拨人分开。书娟头发披散,脸上落下好几道指甲抓出的血痕,呼呼地喘粗气。 书娟:赵玉墨她们顶替我们去遭罪,也是为她们自己是吧?你们阿晓得她们姓什么叫什么?阿想记住她们的姓名,以后好去找她们,连她们的名字你们都没想到问一下,记下来,我打赌你们以后是不想去找她们的!不要说去找她们,就是纪念她们,祭拜她们,连名字都不晓得! 女学生们被这番话震动了。 某女学生:你晓得她们的名字? 书娟:废话!都跟你一样,良心长在狗肚子里,跟着狗屎拉出去了! 刘安娜:孟书娟!能不能不讲那么脏的话?! 徐小愚:不脏不解气!她们这些忘恩负义的货色,就配听脏的臭的! 某女学生:你才配!…… 徐小愚又要冲锋,被刘安娜拉住。 莫愁公寓/楼顶露台/水池下的洞穴 夜/内 法比仍然蜷缩在无比窄小的空间里,寒冷无比,刚刚试着动一动,立刻牵动了肩膀上的刀伤,疼痛得咬牙切齿,浑身发抖:我小日本舅子!日你姐姐的!…… 突然,从楼下传来歌声…… 法比停止了动作,全神贯注聆听。 玉墨:(画外音) (领唱) ……哦,玛利亚,你满怀悲悯,我主与你同在…… 莫愁公寓/上空/外面的马路 夜/外 玉墨领唱的“圣母颂”在女人们和声的配合下,伴着钢琴弹奏声回荡在雪花纷飞的空寂街道上。 女人们:(合唱) 降福于女人中最幸运的你,降福于你腹内最珍贵的果实。 角落里,一个穿和服的日本男人在弹奏钢琴。 莫愁公寓/餐厅 夜/内 玉墨似乎忘记了装扮女学生,而只是做一个虔诚的女教徒在歌唱,她手里端着一支蜡烛,如同祭拜中的教徒一般肃穆,充满缅怀地端着蜡烛慢慢从大门口走进来…… 每一个“女学生”都像玉墨一样,端着蜡烛,合唱着和声,一个接一个慢慢走进餐厅的门,跟随着玉墨慢慢走上小小的舞台。 田中沉迷地打量着玉墨的脸庞,她的身材,她的纤足…… 每一盏壁灯的位置都摆置了蜡台,燃着两只蜡烛。一种祭奠和膜拜的宗教气氛随着烛光弥漫开来。 巨大的餐桌上,摆着鲜嫩的生肉席,各种生鱼生鱿生贝、生牛肉、生马肉……各色肉类在无数蜡烛中显得格外剔透而多汁…… 玉墨捧着蜡烛,半闭着眼睛,垂怜地看着蜡烛光所及的一张张面孔,一双双缺乏灵魂的眼睛,一只只习惯性摁在自己武器上的戴着白手套的手,一大片仰望着她的男性面孔和眼睛,灵魂似乎是真空的。 玉箫的眼泪慢慢流下来。 红绫玩世不恭地挑着嘴角。 离红绫最近的是那个老军官,他的眼睛似乎在垂涎,脸上闪动着暴食后特有的润泽。 莫愁公寓/附近的马路 夜/外 玉墨:(领唱) (画外音) 哦,圣洁的玛利亚,神圣的母亲…… 孟繁明听见了天空中的《圣母颂》,惊呆了。 女人们:(合唱) (画外音) 为我们这些罪孽者祈祷吧,在我们受难的时分…… 他寻着歌声的源头急匆匆走来…… 马上被一道可移动的铁丝网拦住。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突然跳出来。 日本兵甲:不准过去! 孟繁明:(掏出通行证) 我在这所公寓里住。 日本兵甲接过通行证,用电筒仔细查看,又把手电筒直直地照在孟繁明的脸上。 日本兵乙:不准过去! 孟繁明:(打着手势) 里面……唱歌?(手势绝望疯狂) (英文) 我的女儿,唱歌!(中文) 这是我女儿唱的!(无比生硬断裂的日语) 我女儿!唱歌!让我!进去! 日本兵乙:(对同伴) (日语) 他好像说,他女儿,在里面唱歌! 日本兵甲:(把通行证还给孟) 走吧! 孟繁明:(中文) 我要,进去! 他们把刺刀顶在孟繁明的大衣上。 孟繁明和他们对峙着。 歌声柔美庄严。 孟繁明站在那里,扬起脸,似乎漫天的雪花都是音符。 慢慢地,他听出了蹊跷,眼睛里出现了不解,又听了一句,不解转化为惊异:歌声不是来自一群半童女半少女的学生们…… 他转过身,正要顺着来路走去,一面仍然用听觉仔细分辨歌声…… 孟繁明:(慢慢地摇头) 书娟的声音不在里面…… 日本兵甲:(日语) 什么?! 孟繁明:(还是慢慢摇头) 不像我的女儿,不是书娟的声音……(日语) 求你们了,让我进去看看! 日本兵乙:(日语) 快走开! 孟繁明:(手势激烈,同时一字一句地说着日语) 她们是女学生,是吗? 日本兵甲:(日语) 不知道!滚开! 两个日本兵跳过铁丝网,把孟繁明推开。 莫愁公寓周围 夜/外 孟繁明在寻找一个能够接近公寓的地方,但每个能够接近楼体的地方都设防森严。 歌声随着他飘绕,忽而近,忽而远…… 电厂 夜/内 两把枪刺对着工段长和另一位工人的脊背。 日军总工程师匆匆跑来:为什么还修不好?! 工段长:刀枪就这么顶在脊背上,谁敢动呢? 日军总工程师听了翻译的译文,对那两个日本兵摆了摆下巴:你们退后一点。 工段长:再说,恢复供电是麻烦的事情,能找到这几个人就算我们运气,不过修理工具、材料一时都找不齐全,今晚修复恐怕不大可能。 莫愁公寓/餐厅 夜/内 玉墨走上前来,放下蜡烛。女人们跟着她,都走上前,把蜡烛沿着舞台的边沿放下。小小的舞台被烛光勾勒。 玉墨:下面,我们要唱一首关于南京城的古老诗词。 一名翻译将玉墨的话翻出来。田中微笑着带头鼓掌。 玉墨微微屈膝,道了个万福。 玉墨:(清唱评弹调)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众女人和她唱道: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做烟罗,几曾识干戈? 玉墨:(领唱) 一朝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众女人:(合唱) 自是仓惶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 田中对“女学生”们此刻的成熟和悲愤感到疑惑,转过脸对着翻译。 翻译微闭双眼,一手慢慢在腿上击拍…… 玉墨: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莫愁公寓周围 夜/外 这里离餐厅烛光摇曳的窗子隔着一条街道,街道上停着被卸下轮子的有轨电车。 孟繁明躲在有轨电车后面倾听着歌声。 众女人:(画外音) 垂泪对宫娥。 闪回:玉墨和孟繁明坐在茶馆剧场里,听着一个女曲艺演员唱评弹—— 女曲艺演员:……玉树琼枝做烟罗,几曾识干戈? 孟繁明转过脸,看着玉墨专注倾听的侧影。 女曲艺演员的歌唱化为玉墨的嗓音—— 玉墨:(画外音)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孟繁明觉悟到什么,泪水慢慢充盈了眼眶。 莫愁公寓/餐厅 夜/内 玉墨和众女人结束了歌唱。 周围的军官都鼓掌喝彩,起哄架秧子,唯有田中木木地坐在椅子上。 田中回过头,看见默默鼓掌的翻译眼睛湿润了。 田中:(威严地) (日语) 请为我翻译这首诗词。 翻译:(日语) 对不起,我们中国的古典诗词,翻译成其他任何国文字,都是糟蹋它们。翻译不好,就是对我们中华文化最灿烂部分的犯罪。 田中:(日语) (大声地) 给我翻译! 刹那间所有人都静下来。 玉墨向田中看过来。 众女人都看着这位突然翻了脸的日军军官。 翻译惊恐地立正,刚才对自己文化的得意和炫耀马上变成了俯首帖耳:(日语) 是! 莫愁公寓/附近的街道 夜/外 刚才拦截孟繁明的日本兵在打电话…… 日本兵甲:(日语) ……他说他是唱诗班一个女学生的父亲…… 莫愁公寓/餐厅隔壁的接待室 夜/内 勤务兵:(日语) 请你等一下,我去看一看。 勤务兵搁下话筒,走到餐厅门口,往里看去:田中正在听翻译说着什么,脸板下来。 莫愁公寓/餐厅 夜/内 女人们开始歌唱“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田中:(对翻译) (日语) 我怎么觉得,她们不太像女学生?…… 翻译往台上看去,从西装口袋里掏出近视镜,戴上,细细地打量一个个女子。 众女人:(唱)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田中:(日语) 她们绝对不止十四岁。 翻译:(日语) 十六岁? 田中:(日语) 也不止。 莫愁公寓/楼顶露台 夜/外 法比从洞穴里爬出,他的腿伤使他步履艰难,一步一趔趄地向前走去。 他绕着露台的围栏查看着,发现一道防火梯子如云梯一样挂在楼背后。 他转过身,用那条没有受伤的胳膊抓住防火梯第一节脚踏,试探着伸出一条腿,但受伤的腿支撑不住,他只得放弃第一次试探…… 莫愁公寓/防火梯 夜/外 玉墨的歌声传来。 玉墨:(画外音) 独自暮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法比一手拉住防火梯的脚踏,身体慢慢挪到梯子上,一面听着这国破家亡之人的歌声。 众女人:(合唱)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法比一点点艰难地向梯子下移动。 依次展现他忍着剧痛的脸,发抖的手,踏空又收回的脚…… 他的脚踏上一层积雪,挂着冰柱…… 莫愁公寓/餐厅 夜/内 众女人:天上人间…… 田中突然站起来,对台上叫喊:(日语) 停止! 翻译:不要唱了! 玉墨:(继续) 别时容易见时难…… 田中向舞台上走去,边走边阴沉地打量每一个女子的脸。 玉墨正视田中,似乎挑衅也似乎挑逗:(唱)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莫愁公寓/周围的街道 夜/外 孟繁明听着玉墨的歌声,心碎地微笑。 闪回:玉墨听着女曲艺演员的歌唱,回头瞥他一眼。 特写:他在桌子下拉起她的手。 莫愁公寓/餐厅 夜/内 田中:(盯着玉墨) (日语) 你是学生吗? 翻译将田中的话向女子们翻译一遍。 玉墨:(眼里闪着神秘的微笑) 是的。 田中:(日语) 她们(指所有女子) 都是学生? 玉墨:(英文) 没错啊,都是圣·玛德伦教会女中高一年级学生。 日本兵们霎时端着刀枪围住舞台。 勤务兵跑上台,对着田中的耳朵低声说着什么。 田中:(低声地) (日语) 女学生的父亲?!…… 勤务兵:(日语) 是的。 田中思忖着。 老军官:(日语) 怎么不唱了?!我们还没有听够呢! 年轻军官:(日语) 不是说还要跳舞吗? 田中:(得逞地微笑) 太巧了。把那位父亲带进来。父亲总不会忘记自己女儿的模样和年龄。 莫愁公寓/大门外/大门内 夜/外 孟繁明被两个日本兵押解着,向公寓大门口走去。 他的眼睛里,期待和焦虑更迭,不知道此行凶吉,也不知道命运正在如何摆布他…… 他跨进莫愁公寓的大堂,凄惶地四处扫一眼,基本上还是曾经的布置。 闪回:玻璃门打开,他一手拎着大箱子,一手挽着玉墨的手臂进入大厅,玉墨的手里,拿着一把系着红绳的公寓钥匙…… 孟繁明收回目光: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莫愁公寓/餐厅隔壁的接待室 夜/内 勤务兵的手拿着电话—— 勤务兵:(日语) 请接黑岩大佐住处。 田中双手摁着膝盖,脊背挺得笔直,端坐在沙发上。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书房 夜/内 穿着和服式起居袍的黑岩从勤务兵手里接过话筒。 黑岩:(日语) 我是黑岩久治。 田中:(画外音) (日语) 有一位姓孟的中国人来找他的女儿了。你认识他吗? 黑岩:(日语) 我认识他。怎么了? 田中:(画外音)(日语) 没什么。我想,聪子今晚的钢琴演奏会肯定很成功吧? 黑岩:(微笑) (日语) 据她自己说,还过得去。她是个天分很高的孩子,就是太羞怯,缺乏自信…… 田中:(画外音) (日语) 代我恭喜她! 黑岩:(日语) 谢谢! 莫愁公寓/餐厅隔壁接待室 夜/内 玉墨和姐妹们相互搂抱,挤在墙角。 田中走进来,旁边跟着四个日本兵和翻译。 姐妹们挤得更紧一些。 田中走到玉墨面前,脱下白手套,抓起她的下巴,轻轻抬起。 玉墨的脸上毫无表情,低垂眼帘。 田中:(日语) 真美,不过可能是冒牌的女学生。 翻译将田中的话翻译出来。 玉墨不语,似乎是极度地害怕和害羞。 田中:(日语) 没关系,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你们究竟是不是女学生了。 门外响起呵斥和脚步声。 田中扭过头,看着一个穿着考究但浑身污泥斑斑的中国男人被两名日本兵押到门口。 玉墨一抬头,跟孟繁明对视了一刹。 孟繁明惊异地看着她,判断不出形势,懵懂地迟钝地顺着玉墨一个个地端详她身边的女人:一色的童花头,黑丝绒水手裙。一直看到最后一个女人,他也没有发现书娟,与其说他释然不如说他更加糊涂…… 玉墨:(对身边的红绫) (耳语) 他怎么来了? 红绫:(幸灾乐祸地微笑)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这一打仗,冤家们都打到一块了! 玉箫:(耳语) 我看是要坏事了! 红绫:(耳语) (继续微笑) 请问事情还能往哪坏? 玉墨紧紧盯着田中,又瞥一眼孟繁明。 田中:(日语) 听说你女儿就在这些所谓的学生里面? 听了翻译的译文,孟繁明懵懂地点头,视浅又回到玉墨脸上。 田中:(日语) 可以告诉我哪一个是你的女儿吗? 孟繁明的目光扫视着玉墨,红绫,玉笙……他不知道一旦认她们中间的某人作“女儿”,后果是什么,对于她是福是祸…… 红绫:(娇嗲地一笑) 孟叔叔,好久不见,是不是认不出我们了? 田中听了翻译的翻译,冷眼观察孟繁明和“女学生”们。 玉墨慢慢走上来,眼里含着眼泪,扑到孟繁明的怀里:爸…… 孟繁明把她搂住,用手摸着她孩子气的头发,泪水急流而下。 所有的女人都看着这对乱世重逢的“父女”,似乎也入戏了,个个变得眼泪汪汪。 孟繁明:孩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田中不动声色地听着翻译的译文,似乎信服了。 玉墨抬起满是眼泪的脸:去教堂,为我祈祷!为您的女儿祈祷吧!快去。 孟繁明使劲点点头,再次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我找了你好久,总算找到了…… 田中听了翻译的话,走到“父女”旁边,微微一笑。 玉墨:(眼睛凝聚着期望和催促,含有某种秘密的语言) 爸爸,快去教堂,为我祈祷! 田中:(日语) 孟先生,你的女儿很有音乐天才。我知道圣·玛德伦教会女中的女孩子都风华绝代,能歌善舞,去年的圣诞,她们在美国大使馆的晚会上的卓绝表演,堪为绝唱。我希望今晚她们能够把她们所有的歌舞都献出来。 孟繁明看着玉墨的眼睛,心里企图破译那秘密语言。 玉墨:快走吧,爸爸,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同学们都知道。 玉墨凄然一笑。 红绫:孟叔叔,别忘了去教堂给我祈祷哦! 玉笙、玉箫:还有我们呢,别忘了…… 孟繁明:(流着眼泪) 你们每个孩子,我都不会忘的;我会为你们每一个人都祈祷,但愿我能将幸运带给你们。 田中暗暗地向带孟繁明来的那几个日本兵使了个眼色。 四个日本兵上来,拉住孟繁明往外走。 玉墨始终以那个凄然的微笑目送“父亲”。 孟繁明在门口回头,看一眼玉墨,心如刀绞地回过头。 莫愁公寓/餐厅外 夜/内 日本兵们押解着孟繁明往大门口走去。 田中:(画外音) (日语) 站住。 孟繁明猛地站住脚。田中已经走到他前面,挡住了去路。 田中:(日语) 你的女儿叫什么?多大岁数? 孟繁明急切地等待翻译译完这短短的两个句子。 孟繁明:孟书娟。书本的书,婵娟的娟。虚岁十六。她们同学里,她最大。 翻译流畅地把孟繁明的话翻译出来。 莫愁公寓/大门口 夜/外 孟繁明像是一堆垃圾一样被日本兵们推出大门,倒在印着杂沓的泥污脚印的雪地上。 玉墨:(领唱) (画外音) 别时容易见时难。 众女人:(合唱) (画外音)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莫愁公寓/餐厅门外 夜/内 田中隔着门打量着载歌载舞的“女学生”们,眼神中疑云不散。 莫愁公寓/餐厅 夜/内 玉墨舞到一个个姐妹身边:(低声地) 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多拖一个时辰,小女娃们就少一点危险…… 田中从门口走进来,眼睛始终盯着她。 田中带着翻译走到玉墨身边:(日语) 能问一下小姐的名字吗? 玉墨:孟书娟。读书的书,婵娟的娟。婵娟是中国古代楚国爱国诗人屈原的女弟子。 翻译向田中点点头。 田中:(日语) 孟小姐芳龄几何? 玉墨:今年十六,同学里数我年长。 翻译再次向田中点头。 玉墨回到女伴当中,抑制着紧张,舒出一口气。 田中:(转向翻译) (日语) 你们中国女孩子,我看不准。不过你看呢?她像十六岁的处女吗? 翻译:(盯着玉墨纤柔的身段) ……像……也不像……她很美,不是吗? 田中:(阴沉沉地盯着玉墨) (日语) 美固然好,不过她必须是处女。江豚跟河豚,味道到底不同,不是吗? 莫愁公寓/防火梯 夜/外 黑暗里传出法比急促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呻吟,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亮。 他一只手抓住下一层脚踏的铁缆,一只脚向下移动。 一根冰柱被踩掉,向楼下坠落。 特写:冰柱坠落在防火梯下面的雪地上,匕首一般插入积雪。 法比像只壁虎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根仅仅小拇指一般粗的铁缆上,聆听周围的动静…… 下关码头 夜/外 探照灯刺眼的光亮中,日本客船靠岸,男女观光客在日本兵的带领下走出船舱,走上浮桥。 地上落着若干传单,一个年轻的日本女子(田间雪子) 捡起一张传单…… 特写:传单上一行日语和中文并列的大标题:日本军队滥杀无辜二十余万人,铁证如山…… 南京街道 夜/外 孟繁明思索着走来。 闪回:装扮成女学生的玉墨看着他,眼里传达着某种秘密信息。 玉墨:快去教堂,为我们祈祷…… 孟繁明在雪地上跑起来。 南京小巷 夜/外 孟繁明飞奔而来,围巾跑掉了也顾不得去捡。 他跑到巷子口,突然站住,四个日本骑兵整齐地把枪口对准他。 孟繁明赶紧把左臂上的日本袖标指给他们看。 两个骑兵跳下马,一个打着手电,另一个对孟繁明进行全身搜查,搜出一张通行证。 他仔细查看着通行证,还给孟繁明,又在行地摸了摸孟繁明的手腕,顺手将手表撸下来,放在耳边听着,一边不耐烦地向孟繁明打着“快走”的手势…… 莫愁公寓/餐厅门外 夜/内 田中向一个日军小队长布置任务。 田中:你带着人,马上去圣·玛德伦教堂,彻底搜查一遍。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都仔细搜查,对了,西洋人善于建筑阁楼和地下室,搜查的时候,要注意脚下和头顶上。 小队长:是! 教堂/地窖 夜/内 玻璃划在墙壁上的声音:喀嚓喀嚓喀嚓…… 一双双用布片包起来的手握着碎镜片在砖头与砖头之间的泥灰上来回拉动。 女孩子们已经尘满面鬓如霜,一双手把一块松动的砖头拆下,放在地上。 地上放着另一块被她们拆下的砖头。 书娟从三寸宽的豁口看出去,视野比先前开阔多了,雪已经停了,一束月光照着一片雪后的冷清。 刘安娜:(画外音) 书娟,你歇一会儿吧,我换你。 书娟还是趴在豁口上看着…… 一双男人的脚进入这个刚打开的视野。那双脚沾着泥水和雪粉,走过去,又走回来。 书娟一下子回过身,惊恐地看着同学们。 刘安娜:怎么了? 书娟:(手指放在嘴唇上) 嘘! 女学生们像是一窝小獐子,把惊恐无助的眼睛瞪得溜圆。 书娟捡起地上那两块拆下的砖头,慌忙塞进豁口。 外面传来孟繁明的低声呼唤:(画外音) 书娟!……娟娟!…… 徐小愚:(惊喜地) 是你爸! 书娟:(低声地) 嘘!快把蜡烛熄掉! 女学生们都不解地看着她。 书娟:(低声地) 先看看日本人有没有跟他一块来! 某女学生把蜡烛吹灭。 徐小愚:(低声地) 你连你爸都不相信?! 书娟:(低声地) 这是在打仗。昨天的好人今天搞不好就变成坏人了。你们先藏好,等我搞清他没做汉奸,你们再出来。 徐小愚:(低声地) 要是他做了汉奸,我们怎么办? 书娟:(低声地) 那我宁可死。 教堂/院子 夜/外 孟繁明走到地窖的被封起来的透气孔跟前,向里面呼唤:娟娟!……娟娟!…… 重新被堵上的透气孔沉默着。 教堂/地窖 夜/内 书娟和同学们沉默着。 教堂/院子 夜/外 孟繁明小跑着,四处张望,绝望地呼唤着:孟书娟!……娟娟!…… 远处的火光和地上的积雪使视野颇亮堂,他低下头,看着一个脚印也没有的雪地。 他向前院跑去。 教堂/大厅 夜/内 几支粗大的蜡烛还在燃烧着。 孟繁明跑进来,四处呼唤…… 教堂/地窖 夜/内 书娟把眼睛贴在砖缝上,看见外面雪地上印着父亲狂乱的脚印。 孟繁明的脚再次出现在书娟的视野里,伴随着他嘶哑的呼唤:书娟!……娟娟!……你们在哪里?!…… 女学生们看着书娟伏在砖缝上的背影。 书娟决然地转过头,对同学们交代:你们都藏好,一声都不要吱,我先出去看看,如果他还是我的父亲,不是走狗,我再回来叫你们。 女学生们的眼睛默默地应承了她。 南京街道 夜/外 一辆日军卡车开在积雪的马路上。 挂着防滑链条的车轮压出两道清晰的车辙。 卡车开到几个正在篝火边烤火取暖的日本兵旁边,渐渐减速。 小队长摇下车窗,向烤火的日本兵吆喝起来。 小队长:(日语) 喂,伙计!你们知道去圣·玛德伦教堂往哪里走? 烤火的日本兵:(日语) 从这里过去,第三个路口拐弯,一直走,大概两公里多路,你就会看到那座钟楼…… 教堂/院子 夜/外 孟繁明一无所获地从教堂侧门出来,两眼茫然。 突然他听到书娟的声音传来:(画外音) 爸爸我在这里!…… 孟繁明的疲惫茫然顿时荡然无存,活力立刻回到他身上。他寻着声音跑去,一边呼唤:书娟!……书娟!…… 教堂/地窖 夜/内 书娟:爸爸,爸爸我在这里! 从砖缝里,他看见父亲跑动的双腿接近了,回过头,看了角落一眼:她的同学们坐在酒桶后面。 书娟:(小声地) 不要吱声! 刘安娜点点头。 从砖缝里,她看见孟繁明头颅的影子。 孟繁明:我见到赵玉墨她们了,才知道她们顶替了你们……马上跟我走! 刘安娜和徐小愚已经走到了书娟身边;孟繁明已经获得了她们的信赖。 刘安娜、徐小愚等:孟叔叔! 徐小愚和刘安娜将那两块砖头拿下来,露出一个长方形洞口,孟繁明蹲在地上,向里面张望:你们都在这里?! 书娟、徐小愚、刘安娜:嗯!都在! 其他女学生也渐渐围上来。 孟繁明:太好了! 教堂/厨房 夜/内 沉重的烤箱被推开…… 带有地砖的地窖盖子被拉开…… 背着书包,拎着皮箱的书娟第一个从地窖里爬出来。 紧接着,一个个背着行李的女学生动作迅速地走出地窖口,像一群士兵一样敏捷。法比曾经在地道里对她们的训练此刻显示出了效果。 教堂/院子 夜/外 孟繁明赶紧接过女儿手里的皮箱。近距离打量,他才看见书娟的脸上几乎戴了一张泥灰面具,她身后所有的同学个个都满脸满头的泥灰。 孟繁明:你们怎么弄成这样了?! 书娟:地窖盖子堵上了,我们想用玻璃碴子把砖头挖开…… 孟繁明这才注意到孩子们的手上都包着破布片。 孟繁明:我看看你的手! 书娟:爸爸,我们快走吧!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孟繁明带领着书娟和十几个女学生迅速地从倒塌的大门走出来。 书娟:爸爸,英格曼神父和法比呢? 孟繁明:不知道,我没有看见他们…… 书娟突然看见,清亮的月光照着两张飞舞的玫瑰色糖纸——她们曾经在钟楼上准备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的时候,也跟王小妹一样,吃完了拥有的全部糖果…… 她举起手,从手指圈成的取景框里看着它们…… 刘安娜:肯定是被小日本龟孙子抓走了! 徐小愚:英格曼神父病那么重,龟孙子不会打他吧?…… 孟繁明:现在我们必须马上走!(他转向后面的学生) 大家一个跟一个,不要掉队,不要出声,发生任何情况,都要让孟叔叔应付,懂吗? 女学生们:懂! 她们贴着教堂的围墙无声息地快速行军。 孟繁明突然站住脚:(压低声音) 停下! 女学生们都无声息地停住脚。 寂静的夜空,汽车马达声非常清晰…… 孟繁明:(压低声音,打着手势) 跟着我,不要乱,往这边来! 女学生们跟过去已经判若别人,抑制着恐惧,有纪律有效率地跟着孟繁明轻捷地进入树林深处。 教堂/附近的街道 夜/外 日军卡车从马路尽头开来。 柔软洁白的雪地被日军的卡车撕破,卡车轮子在上面垦出两道深深的车辙。 教堂/围墙外的树林 夜/外 孟繁明带着女学生们飞快钻入树林。 他们身后,离树林两百米左右的街道上,那辆日军卡车开过,向教堂大门口开去。 女学生们和孟繁明瞪着卡车驶过的街道。 孟繁明打手势让女学生安静……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卡车冲进教堂倒塌的大门,很响地刹住。 从车厢两边同时跳下荷枪实弹的日本兵。 教堂/围墙外的树林 夜/外 孟繁明领着女学生们敏捷地向树林另一边跑去。从教堂围墙内传出日本兵小队长的吆喝声和士兵们的咋呼。孟繁明回过头,看见雪地上女孩们留下的清晰脚印,焦急地思索着。 孟繁明:书娟,安娜,你们带着同学尽量往西边跑。 书娟:爸爸你呢? 孟繁明:我马上就来追你们。 他折断一根松树枝,向他们的来路跑去。 他疯了似的飞奔,跑到教堂大门口,看见教堂大厅和圣经工厂之间的甬道上停泊着那辆军用卡车。 一个日本兵司机正在踱步抽烟。 他蹲下来,尽量轻地用树枝扫去地上的脚印。 孟繁明边扫边退,渐渐退进树林。 书娟:(低声地) (画外音) 爸爸! 孟繁明猛然扭过头,发现女儿就在两尺之外,也拿着一根折断的树枝。 书娟:(小声地) 等一会儿有工夫了你再骂我!两人一块,扫得快一点啊! 孟繁明:(小声地) 你这个孩子,还是这么自作主张!要不是你自作主张,就不会出这么多乱子了…… 书娟满是泥灰的脸上露出一个耍赖撒娇的笑容,父亲不忍了,停下数落。 孟繁明:(小声地) 好了,不说了。人家说,母亲不在了,父亲就变得啰唆了。不说了。 父女俩合作,埋头扫除雪地上的脚印。 他们已经接近了树林的边缘。书娟一边扫一边低声地狠狠诉说起来,似乎是独白,也似乎是誓言:爸爸,以后不管人家叫你什么,汉奸也好,走狗也好,我才不管呢,我晓得你是好人。 孟繁明怔住了,看着女儿。 书娟低垂着头,用力挥动着手里的松树枝,把脸蹭在肩膀上,不让父亲看见她其实是在擦泪。 积雪上的脚印在松针拂拭下消失了…… 南京街道 夜/外 受伤严重的法比一瘸一拐地贴着墙根走来。他在一个黑洞洞的门口停下,将裹住腿伤的布条调整了一下,疼得低声诅咒着:日你个妈妈的小日本,把老子筋骨打断了,怎么这样疼?! 他抬起头,看见月光照在积雪的马路上,两道深深的卡车轮子印痕…… 他向远处看去,月光照耀的教堂披着厚厚的白雪,显得高贵而肃穆。 他再低下头,观察地上的车辙,不祥的预感闪动在他眼里…… 教堂/大厅 夜/内 几个日本兵冲进教堂大厅,手电筒东晃西晃。 一个日本兵对着二楼回廊开起枪来。 冲进大厅的日本兵都开始到处放枪。 教堂/大厅 夜/内 日本兵们冲上楼梯,飙过二楼回廊,撞开图书室的门,先发制人地朝着黑暗开了几枪。 南京小巷 夜/外 从她们侧后方传来的枪声使女学生们回过头,眼神里充满后怕。 孟繁明走在最前面,他不断停下来,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再接着往前走。 她们身后,枪声不断…… 教堂/大门外 夜/外 枪声同样震动着法比,他心如火焚地辨别着枪声的来源。 他跑到教堂的墙根下,眼睛盯着马路上的那两行车辙,见它们拐进了教堂。 他挥拳就给了自己胸口一下,震动了肩上的伤口,疼得腿软下来…… 他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狠狠地咀嚼着,发出咕嗤咕嗤的声响。 教堂/中院 夜/外 日本兵们冲到喷水池周围,手电筒光到处照射,发现他们面前的雪地纯白无痕。 老核桃树枝在风里轻轻摆动,上面的冰凌风铃一样相互敲击,声音细小悦耳。 教堂/院子 夜/外 一伙日本兵从中院跑出来,大声报告着搜查经过。 日本兵们:(日语) 没有人!……什么也没有!……连脚印都没有! 教堂/厨房 夜/内 电筒光照到烤箱下面,照见了没来得及盖上盖子的地窖口。 小队长:(喜上眉梢地指着烤箱) 推开! 两个日本兵将烤箱推到一边,露出那个方形出入口。 小队长:(指挥士兵们) 下去搜查! 小队长打着特大号电筒,为士兵们照明,五六个日本兵端着枪依次从梯子上下到地窖里。 教堂/地窖 夜/内 小队长最后一个从梯子上下来。 电筒的光圈落在一件女子的衬衫上,落在一根发带上,一个彩色带水钻的装饰梳子上…… 电筒照亮了一排紧密挤靠的地铺,粉红水绿的缎被,绣花枕头…… 电筒照亮了牵拉帘子的绳子,上面搭着色彩鲜亮的旗袍、胸罩、长丝袜…… 电筒的光圈落在一件裘皮大衣上,大衣旁边,一个架起的大锅盖,上面一局麻将牌还摆在那里…… 小队长疑惑地瞪着眼睛:这些显然不是女学生的东西。 教堂/围墙外 夜/外 法比艰难地挣扎到墙根下,脊背贴着围墙,向大门方向移动。 教堂/院子 夜/外 法比猫着腰从大门口潜行到卡车下,听见厨房里传出吵嚷声。他的左手飞快地在自己胸前画着十字,嘴巴默默地念叨着祷词——他这个临时抱佛脚,病急乱投医的动作做得比最虔诚的教徒还要全心投入。 一群日本兵在小队长的带领下从厨房冲出来,抱着绸缎被子、裘皮大衣…… 法比停住了虔诚的祷告,画了半个十字的手停在右肩上。 两个日本兵因为分赃不均动起手来,一条女人丝巾在他们中间拉来扯去。 小队长来脾气了,咆哮着走过去,挥起指挥刀,嗖的一声,把丝巾一劈两半。 日本兵们走到卡车车厢下面,向车厢里扔赃物。 法比只得进一步向卡车下面退缩。他躺下来,发愁而惧怕地看着卡车四周奔腾着跳跃着的军靴,他又抬起脸,看着卡车泥污的腹下,一滴滴黑色的机油从法比脑袋上方漏下……只要卡车一动,他就粉身碎骨。 小队长:(画外音) 继续搜索! 卡车旁边的军靴飞快地跑散,只剩下一双军靴——司机的。 法比焦急地看着那双军靴闲散地踱步……一个烟头落到了地上,被一只靴子踩灭。 法比轻轻抓起一把乌黑的雪,团了团,从卡车下面向外滚去。 特写:乌黑的雪球朝着甬道边落了积雪的冬青树丛滚去,却在离一棵冬青树半尺的地方停住了。法比的计谋落空了。 法比又抓起一团雪,团了个较之前更大的雪团,使劲压紧它…… 特写:第二个黑乎乎的雪团向冬青树丛滚去,如同险胜的弹子球,撞击在一棵冬青的树根部,树叶树枝轻轻地哆嗦一下,树梢叶片上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来…… 法比看见司机的腿飞快地移动,从卡车车头前面绕过,停在车头和驾驶室之间,同时响起了拉枪栓的声音。 日本兵司机把枪口对准刚才发出声响的树丛,月光照在半人高的冬青上。 卡车车厢另一侧,法比从车下钻出,朝着厨房移动…… 教堂/厨房 夜/内 法比钻入地窖入口,艰难地从梯子上走下去。 教堂/地窖 夜/内 法比站在空荡荡的地窖里,不知该作何推断。 南京小巷 夜/外 孟繁明带领着女学生们进入了一个被烧毁的餐馆。 烧毁的餐馆 夜/内 火还没有熄灭,粗大的木头梁柱上蹿着火苗。 方形、圆形的餐桌有的四脚朝天,有的被大卸八块,有的被付之一炬。 女学生们被烟熏得眯着眼睛,跟随孟繁明往里走。 孟繁明:刚被日本兵放了火的地方会安全一点。你们现在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喝一口水。 他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牛肉干,你们分着吃,比空肚子强,我去给你们找点水。 女学生丁:孟叔叔不要走,我们不渴! 孟繁明:(微微一笑) 不怕,孟叔叔不走远。 井台 夜/外 月光照在积雪的井台上,一片宁静。 孟繁明机警地从断墙后面闪出,朝井台跑来。 他跑上井台,用左手把铁桶放进井口。 井内暗室 夜/内 铁桶下降撞在井壁上发出咣当当的声响,惊醒了浦生和大宝妈。 他们惊恐地爬向暗室口端,看着落在井底的铁桶翻来覆去,折腾起一朵朵浪花,终于带着半桶水升上去。 二毛也被惊醒了:(小声地) 妈!…… 大宝妈:(耳语呵斥他) 不要出声! 三双眼睛一块瞪着那个晃里晃荡、东歪西斜的铁桶上升。铁桶被悬吊到半空,又咣当当地坠落下来,落进井底,溅起的浪花把大宝妈的脸都打湿了…… 井台 夜/外 一只手摇辘轳把的孟繁明喘息着,向井里看去,井水闪着一片月光…… 他再次尝试用一只手打井水…… 井内暗室 夜/内 三人的眼睛看着铁桶又被拽起,离开了水面,晃悠着上升,升到他们视野之外了,三人提着的那口气似乎可以松了,但又是一阵咣当当的声响,铁桶第三次坠落。 二毛:(咬牙切齿地) 哎呀笨蛋! 大宝妈的手立刻捂在他嘴上:(耳语) 你个讨债鬼……叫你不要出声! 井台 夜/外 孟繁明似乎听见了二毛的那声唾骂,蹲在井边,四面张望。 夜深人静,如水的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雪地上,形单影只,此地此刻安静得像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 孟繁明左手抓住井绳,让铁桶再次落入井底。 他全身使劲,却又配合不当,以仅有的左手摇动辘轳把,终于把铁桶拽上来。 井内暗室 夜/内 大宝妈摩挲自己的胸口,长喘出一口气。 大宝妈:(耳语) 他打水,把我累死了! 浦生:(耳语) 我恨不得帮他打! 大宝妈:(轻轻在他头上打一巴掌) (耳语) 伤刚好一点,就把你神气成这样?何同志说了,这个洞不能给外人晓得,藏着这么多传单呢! 她拍了拍身边的一个鼓胀的油布口袋。 烧毁的餐馆 夜/内 孟繁明拎着半桶水走进来,一眼看去,女孩子们都消失了似的。 他惊慌地四下张望…… 书娟从他背后闪出,玩笑地用一根烧焦的木棍抵住他的腰:(低声地) 不要动! 女孩们都从断墙和梁柱后面冒出来。 孟繁明:(笑了) (低声地) 好,跟三个礼拜之前相比,你们长大了许多! 所有女孩都朝着水桶冲过来,用双手捧起水,饮得如同一群小牛…… 徐小愚:这水怎么是热的! 刘安娜:喝半天才发觉是热的! 女学生丁:真的?我再喝一口试试! 她双手捧起井水,喝了一大口,惊喜的笑容在满是泥灰的脸上舒展开来:唉,是热的!孟叔叔,您从哪里打来的热水? 孟繁明:傻丫头,井水就是冬天热夏天凉啊! 书娟:(指着铁桶) 你们看,还冒热气呢! 借着火光,能看见桶里冒出一丝微弱的热气。 徐小愚:孟叔叔,我们都是傻丫头! 女孩们笑起来。她们很久没这么笑了。 教堂/地窖 夜/内 法比从透气孔看见日本兵们纷纷跳入卡车车厢。 卡车引擎发动了,前灯大亮。 小队长:(画外音) 等一等! 教堂/大门内 夜/外 小队长从卡车驾驶室里走下,查看着雪地:几串脚印向大门口延伸…… 他慢慢蹲到地上,把虎口卡在一个脚印上,又卡在一个脚印上。然后,他看见了一双男人的脚印,思索片刻,霍地一下站起来。 日本兵们又从车厢里跳下来。 小队长:(日语) 这些……一定是女孩子的脚印!这是男人的脚印!……是一群女孩子!大概有十几个…… 教堂/地窖 夜/内 法比紧张地瞪着透气孔外,急切地想弄明白是什么让这帮日本兵又下了车。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十来支手电筒在夜色里晃动。 脚印在大门外突然消失了…… 小队长扭头看着巍峨的教堂钟楼,又看看倒塌的大门上残破的木牌,上面写有英文、日文、中文:“美国地产,不得逾越”。 小队长:(妒忌而阴暗地) (日语) 美国的,美国的,了不起啊!……只有一个可能性,美国佬用直升机从这里(用脚踏了踏脚印消失的地方) 把这些女孩子接走了,接上天了。 清亮的月光照在钟楼上,雪霁风起,落在雪地上的两张玫瑰色玻璃糖纸,轻盈地向前扑腾着。 小队长:(日语) 把焚烧棒卸下来。美国地产,不得逾越? 教堂/厨房 夜/内 法比已经从地窖里出来了,正要出门,眼前一亮,一根所谓的“焚烧棒”被扔进了厨房的窗子,紧接着,又是一根,被扔进厨房的门。 空气呼呼作响,眨眼间一切陷入火海。 教堂/地窖 夜/内 法比从地窖的梯子上跌爬着下来,一只手使劲地拖开梯子,但火已经把梯子烧着…… 他冲到透气孔前,向外张望。 日本兵们过年一般举着焚烧棒跑着,跳着…… 他转过头,看着地窖出入口,火舌呼呼地从厨房舔进来。他眼睛里出现了英格曼的神色,慢慢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透气孔提供的视野里,火海蔓延到每一个角落,天地一片金色…… 烧毁的餐馆 夜/外 女孩们站在坍塌的墙壁上,看着远处的火光,半个天都被灼成了金色…… 书娟:是不是我们的教堂? 孟繁明:从方向和距离上看,是的。 书娟紧靠在父亲肩膀上,父亲摸了摸她的脸蛋。 徐小愚:幸亏我们跑出来了! 刘安娜:四位神父花了一辈子的心血,才建成现在的教堂…… 某女学生:要是英格曼神父回来,住到哪里去? 书娟:神父和法比都没家了…… 某女学生:神父好可怜,那么老了,变成无家可归的老人…… 她们的眼睛都潮湿了,慢慢流下了眼泪。 书娟:要是神父在教堂里,肯定会跟教堂同归于尽的。 徐小愚:法比也会的…… 女孩们坐在残墙断壁上,看着远处无情的火焰抹起泪来…… 第三十二集 某饭店/露台 夜/外 那个年轻的日本女记者和一群日本男女站在露台上,看着远处的大火。他们都披着大衣,大衣下面露出日式起居袍,头发梳成睡觉的发式,显然都是从睡眠中被惊醒的。只有那位在码头上捡传单的年轻日本女子田间雪子仍穿着西服和裙子。 田间雪子:(日语) 看来那些传单上说的并不是中国人的宣传,这场火,是我亲眼看见它烧起来的!现在已经烧了两个多小时了,越烧越大…… 中年日本女子:(日语) 你们看那里,也在烧! 中年男子:(日语) 怎么没人救火呢? 日本学者:(日语) 难道这个城市没有消防系统吗? 日本女军人从门里跑出来,一边呼叫着:(日语) 请大家不要紧张!旅途劳累了,都回到房间去休息吧! 她的鼻梁上贴着一块绷带,也许是码头上断电引起的人群骚乱给她造成的破相。 日本学者:(日语) 在一个到处有火光的城市里,我们怎么可能睡得着?城市的消防队呢?怎么谁都不管? 日本女军人:(急于解释) (日语) 现在南京是军管时期,所以消防系统还没有恢复。 田间雪子:(日语) 军管时期?那日军怎么也不管? 日本女军人:(日语) 日军到处救火还来不及啊!有那么些中国流氓,每天肇事,天一黑就出来抢劫、放火、强奸女人,再把这些罪行推到日军头上,存心破坏我大日本皇军的名誉!等于就是破坏天皇陛下的名誉! 几个中年女子同仇敌忾地吵嚷起来:(日语) 怎么能让天皇陛下的荣誉被一群支那流氓给玷污呢?!把他们抓起来,绞死他们! 日本学者:(日语) 占领南京已经这么多天了,这样的流氓为什么还不肃清呢? 日本女军人:(日语) 不值得动用部队,只不过是几个流氓的捣乱…… 田间雪子:(日语) 日军把中国几十万军队都打败了,他们依靠那么坚固的南京城墙,都没有抵挡住日军,反而对付不了几个本地流氓?我们来之前,国内就有传闻,说占领南京的日军毫无纪律,抢劫了一处,必然放火灭迹…… 日本女军人注意地看她一眼:(日语) 希望你不要站在对日本不利的立场上说话。 田间雪子:(日语) 从长远看,及时发现真相,纠正错误,才是真正的爱日本。再说,(坦荡地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日本女军人) 我是一个记者,记者应该是中立的。 日本女军人:(把名片直接放进军装口袋) (日语) 田间雪子小姐,读卖新闻国际部记者,幸会。 她向田间雪子伸出手。 田间雪子:(日语) 你知道我的名字和职务? 日本女军人:(日语) 当然。我们对所有观光团的每一位显要人士都应该了解。 田间雪子:(明眸皓齿地一笑) 我是去年毕业的大学生,想成为显要,还需要三十年,至少的!假如我怀有野心的话。 日本女军人:(也笑笑) (日语) 你应该怀有野心。 有人拿着望远镜,向大火起处瞭望:(日语) 着火的好像是一座天主堂! 另一个手举单筒望远镜的男人答话了:(日语) 绝对正确!是一座天主堂! 日本女军人:(转向人群) (日语) 大家请回房间休息,明天我们一早就要起床,观光节目非常密集…… 安全区/某六层楼的楼顶 清晨/外 拉贝、魏特琳、费池从楼梯口跑上楼顶,看着天边的火光。拉贝俯身在一架望远镜上。 不断拉近焦距的望远镜取景框里,能够看出被焚烧的建筑物高大的轮廓。 拉贝:(把望远镜让给魏特琳) (英文) 那个方向应该是正南。 费池:(英文) 我担心是圣·玛德伦教堂…… 拉贝:(英文) 很可能。 魏特琳看了一会儿,又让给费池。 魏特琳:(英文) 英格曼老爷子,还有十几个女学生! 拉贝转身向楼梯走去。 魏特琳:(英文) 您去哪里? 拉贝:(英文) 当然是去圣·玛德伦教堂。 魏特琳:(英文) 我们一起去吧。 金陵大学医院/监护室外的走廊 早晨/内 威尔逊匆匆走来。 从监护室里出来一个被消毒衣帽捂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两只眼睛的护士。 威尔逊:(英文) 早上好,护士先生,昨天晚上进手术室的那个小姑娘怎么样? 护士:(英文) 还在昏迷中。 威尔逊推开监护室的门。那个护士跟在后面。 金陵大学医院/监护室外的更衣室 早晨/内 威尔逊在那个护士的帮助下穿戴无菌衣。 威尔逊:(英文) 心跳呼吸血压怎么样? 护士:(英文) 没有太大的动荡,还算稳定。 穿戴完毕,威尔逊正要进入监护室,想到什么,回过头。 威尔逊:谢谢你,护士先生。 护士:不客气。不过我不是先生。 护士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女子面孔。 威尔逊:啊,对不起! 护士:(笑了) 我妈也说我不像个女孩子。 威尔逊:那可是好事情。这些天,不像女孩子的女孩子走运了。这个医院被日本兵带走多少女护士女病人你知道吗? 护士:我就是因为医院的护士不够了,才来报名考试的。 威尔逊推开门,走进监护室,一面嘟哝:对不起,护士小姐。就算我昨天做手术用眼过度,也不该把女孩子认成男孩子。 护士:听说您昨天给小姑娘做了八个小时的手术? 护士跟在他身后进去。 金陵大学医院/监护室 早晨/内 威尔逊来到病床前,看着满脸满身都包着绷带的豆蔻。 豆蔻的眼睛紧闭,嘴上罩着呼吸机,一条条输液管子里流动着液体…… 威尔逊伸出手,护士愣愣地看着他。 威尔逊:(英文) 记录。 护士赶紧转身去取记录。 威尔逊:(英文) 看来你确实是刚刚考来的。 护士眼睛里露出尴尬。 威尔逊看着记录,皱起眉头:(英文) 看来脑缺氧时间太长了…… 他把记录还给护士。 威尔逊:(英文) 知道著名的圣·玛德伦天主堂吗? 护士摇摇头。 威尔逊:很漂亮的教堂。战争之前,我和我妻子,时不时会带着孩子去那里参加募捐集会,听女学生们唱歌。 金陵大学医院/监护室外的更衣室 早晨/内 威尔逊走出来,脱下消毒衣帽,仍然喃喃诉说:(英文) 教堂里有一块草坪,据英格曼神父说是南京最好的一块草坪,因为是他从北欧带来的抗寒草种,冬天也不会枯黄,那些女学生唱歌唱得像天使。 他指着窗外天上的烟雾。 威尔逊:(英文) 听说昨天夜里,教堂被烧了,烧了一夜,火到现在还没灭。 教堂/厨房废墟 早晨/外 法比试图推开倒下的一根大梁,想从地窖里钻出。但他只有一条胳膊是完好的,动作起来异常吃力。 他气喘吁吁地躺回去,看见烧毁的屋顶上一根根的房梁像是巨大的鱼骨,他似乎躺在巨鲸的骨架内。从“骨架”的空隙中,透出冬天淡蓝的天空,阳光被焚烧的烟雾遮住。几只江鸥翱翔,平滑地划过天空。 教堂/大门外 早晨/外 拉贝的奔驰车顺着积雪的街道驶来,刹在路边。 拉贝没有等司机给他打开车门,就已经急不可待地推开了门,跳下车。 拉贝:(仰着脸看去,喃喃自语) (德文) 我的老天爷! 魏特琳和费池也从后面的车门下了车,全都从下至上地看去,然后仰着脸,进入了震惊的无语状态。 拉贝:(英文) 要紧的是人!赶快进去看看,英格曼怎么样了! 教堂/厨房废墟 早晨/外 法比听见魏特琳、费池的叫喊。 魏特琳:(英文) 英格曼神父!…… 费池:(英文) 英格曼神父!……法比!…… 法比:魏特琳女士!……费池先生!…… 法比头顶上的空隙里出现了费池和魏特琳的脸。 魏特琳:你怎么样? 法比:(强笑一下) (英文) 火灭了,有点冷了…… 费池:我这就把你弄出来!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住所 日/内 拉贝看着被火烧成焦黑的空壳小楼。 那张圣母和圣婴的油画烧得只剩下圣母的一双眼睛…… 教堂/后院 日/外 英格曼神父和喃呢的尸体覆盖着厚厚的白雪。 法比跪在英格曼的身边,用手轻轻替老人拂去脸上和头发上的雪。 拉贝、魏特琳、费池围绕着老人,看着法比把老人身上的雪渐渐拂去,露出那件浸透血的墨绿色盛装教袍。 法比:神父,我……我该死,我没有保护好孩子们。…… 拉贝:(低声地) (英文) 对不起,英格曼神父,我们来晚了。 费池开始用一把镐头刨挖墓坑。 魏特琳用铁锨帮着往外送土。 法比用一只手挥动着工兵铲…… …… 两个墓坑出现在一座座新坟之间。 …… 两座新坟渐渐增添高度…… 拉贝带领所有人站在英格曼的墓前,带头摘下帽子,低头默哀。 拉贝:(英文) 英格曼神父,您安息吧。 法比:(英文) 神父,您一生为多少人送葬,主持了多少庄严讲究的葬礼,可我现在只能给您这么个潦草的葬礼。您不会怪罪我的,对吧? 夫子庙/附近的老街 日/外 鞭炮锣鼓的声音。 彩色的鞭炮碎纸屑从刚刚修复的二楼窗口或露台飘下来。 观光团的日本女人们仰着脸,透过彩色纸屑,看着每个窗口挂出的日本旗,欢呼着:天皇万岁!…… 老街/新修复的楼房内 日/内 几个日本兵用竹竿挑着鞭炮,伸到窗外。 日本小兵:(把鞭炮绑在竹竿上插在窗台) 我去前面,前面没有人! 他拿起地上几串绑在竹竿上的鞭炮飞奔离去,似乎是战场上运送弹药或援助那样紧急。 老街/新修复的楼房后面 日/外 楼房后面仍然是被烧焦的框架,所以看上去像是戏台上的布景。 日本小兵从楼梯上跑下来,沿着“布景”背面向前跑着。 日本小兵正要从另一个楼梯上去,一群带着大头娃娃面具的孩子被日本女军人吆喝下来。 日本女军人:快点快点! 日本小兵忙站到一边让路,他惊异地盯着日本女军人鼻梁上的绷带——这使她看上去非常像个白鼻梁小丑。 日本小兵飞奔上楼。 老街/新修复的楼房内 日/内 日本小兵跑进一间面街的房间,把挂着鞭炮的竹竿插在窗口,又飞奔出去。 他奔进另一间屋子,再把两根挂鞭炮的竹竿插在窗台上。 他伏在窗口,看见街道上一群日本男女边走边看地接近。他赶紧掏出火柴,点燃鞭炮。 特写:日本小兵的手拿着火柴,点燃一挂挂鞭炮…… 夫子庙/附近的老街 日/外 一群戴着大头娃娃面具的孩子随着唢呐吹奏,从一个巷口扭着秧歌出来。充当吹唢呐的是个大个子男娃娃,头顶扎个抓鬏,大褂下面露出日本女军人的军裤。 特写:一个个大头娃娃傻笑的面具内,一个个孩子恐惧的面孔…… 特写:扎抓鬏的大头娃娃面具内,日本女军人虎着脸,鼻梁上的白色绷带…… 老街某屋 日/内 三四个中国农民对着窗外吹奏唢呐,背后是三四把刺刀…… 夫子庙/附近的老街 日/外 日本女人们脸上涂抹着厚厚的脂粉,欢欣鼓舞地东张西望。 大头娃娃们迎上来,围着她们胡蹦乱跳。 日本女军人企图让孩子们跳到节拍上,嘴里叫喊起操令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好几个女人拿着纸袋,从里面抓出糖果,放到大头娃娃们的手里、口袋里。 日本女军人:先不准吃糖,跳完再吃! 一个大头娃娃剥开糖纸,日本女军人跳上去:不准吃! 特写:大头娃娃面具里的小女孩吓得眼泪汪汪的。 楼上某房间内 日/内 摄像机正在拍摄日本女人发糖果的画面。 夫子庙/附近的老街 日/外 日本女军人:(对孩子们小声命令) 快鞠躬!抱住她们的腿!……快点! 两个大头娃娃抱住两个给他们发糖果的日本妇女,日本女军人朝着摄像机镜头看来。 楼上某房间内 日/内 摄像机镜头内的画面:中国孩子和日本妇女“其乐融融”。 夫子庙/附近的老街 日/外 一个日本老头挽着个日本老太太走过来,拿出糖果,放在日本女军人的手里。 日本老头:(中文) 你好! 日本女军人:(日语) 多谢!欢迎你们! 日本老头:(惊喜地) (日语) 你学会日语了? 日本女军人:(日语) 代表南京人民欢迎你们! 日本老头:(大笑起来) (日语) 你的日语比我的还好! 日本老太太:(鼓掌) (日语) 还是京都腔! 日本女军人跳着夸张的秧歌,对孩子们吆喝起来:不要乱跳,跟着我跳!一二三四—— 田间雪子注意到那个头顶扎抓鬏的大个子大头娃娃的褂子下露出的日本毛料军裤。 田间雪子:(疑惑地微笑) (日语) 可惜她的中国话讲得五音不全,不比我强! 黑岩出现在路口,观看着大头娃娃们的舞蹈。 胡乱扭秧歌的大头娃娃们把观光团的日本男女带过来。 观光团每到一处,头顶上就响起小鞭和锣鼓的声音。现在他们被大头娃娃们带到了黑岩所在的十字路口。 黑岩来到扮演大头娃娃的日本女军人旁边:(小声地) (日语) 一定不要让他们往那边拐弯!往这边引! 日本女军人:(小声地)(日语) 为什么? 田间雪子从后面赶上来:早上好,大佐先生!(指着典型的中国传统楼房) 楼房能让我们进去看看吗? 黑岩:(微笑着) 当然,现在还早,等店家开门了,就会让大家进去用餐的。 田间雪子走开了。 日本女军人:(小声地) (日语) 为什么不能往那边走? 黑岩:(小心地左右看看) 那边又发现了一些尸体,是昨天晚上处决的一群中国人。 日本女军人看见田间雪子正在往那条路上走,立刻拿出士兵冲锋的速度追上去。因为跑的动作太大,使得大头娃娃的面具在她肩膀上下跳跃。她追上田间雪子,伸出手挡在她前面。 日本女军人:(日语) 对不起,那边不能走。 田间雪子看见她手腕上露出的日本坤表,特意让目光在表盘上滞留一会儿,似乎在看时间,然后很有意味地一笑,用流利的中文开口了:为什么呢? 日本女军人:(生硬的中文) 因为没有修复。对不起。 田间雪子:我不在乎。我是记者,看看南京的战争痕迹更好。我还有摄像任务呢。 不远处,黑岩阴沉地看着她们。 日本女军人:(做了个很军事化的指挥动作) (日语) 对不起,请你往那边走。 田间雪子:(挑衅地笑着) (日语) 如果我不服从你呢? 日本女军人:你服从的不是我,是整个派遣军。 田间雪子:(揭露性地) (日语) 派遣军总部派了你这个导演,导演了这一切,是吧?难怪你的中文比日文差那么多! 日本女军人:(冷冰冰地) (日语) 请你立刻回到你们的团体里去。 田间雪子:我要是不回去呢?你会拔出手枪来押送我吗?我倒是想看看,可爱的中国娃娃怎么用手枪。 日本女军人只是站在她前面。 日本女军人:(日语) 假如你还想继续留在南京的话,请你配合,少惹麻烦。 黑岩出现在她们身边,堆起笑脸。 黑岩:(日语) 你怎么在这里,雪子小姐?我到处找你!快走吧,商店都开门了! 他连拉带哄,把田间雪子向另一个路口拉去。 夫子庙一条带飞檐的回廊 日/外 日本小兵把拦在回廊边上的绳索飞快收起,绳索上吊着“水泥未干,请勿踩踏”的纸条。 观光团的日本男女由带着面具的日本女军人和大头娃娃们领路,兴致勃勃地走来,举起照相机,到处拍摄。 日本女军人悄悄地跟黑岩说着什么:(小声地) 这里的水泥是前天才铺上的,用的是一种特殊的速干水泥…… 黑岩:(小声地) 嗯,我知道。 日本女军人:我听说幸亏找到了这种水泥,不然这一带毁坏得那么厉害,怎么抢修也来不及! 黑岩向观光团的人群走去。 观光团的男女都在用相机拍摄古色古香的明代建筑,店家、餐馆、茶楼…… 那两个电影摄影师现在来到观光团前面,把摄影机架在临时铺起的轨道上,向后移动。 黑岩:(指着周围) 这些都是明朝留下的建筑,日军攻占南京的时候,都本着保护文物的精神,尽量不伤及这些建筑…… 几个女人走到回廊的地面上,都发出惊叫—— 人们朝她们看去,一个女人的半高跟皮鞋陷进仍然软和的水泥里,她拔脚时只拔出穿丝袜的脚,鞋子却像栽种的一样,半高跟在水泥上生了根,只剩鞋帮子露在水泥表层。 一个日本男人上去扶住她,她恼羞成怒地推开他,一脚踩在潮湿的水泥上,拔秧苗一样把鞋跟拔出来。 日本老太太的木屐也陷入水泥,她要挪步,却只挪出穿洁白棉袜的脚,木屐还留在水泥里。她站立不稳,趔趄着,幸亏日本老头的反应快,把老太太扶住。 人们低下头,发现他们的脚已经在水泥人行道上踩出大片大片乱七八糟的脚印。 抱怨声起来了,尤其是女人们…… 黑岩沉下脸,看着到处被踩坏的路面。 特写:大头娃娃面具内,日本女军人愤愤的面孔,鼻梁上的白绷带快要掉了,只有一条胶布粘在皮肤上,也许是因为刚才跳秧歌过分卖力……从面具眼睛部位的两个孔看出去,女记者田间雪子走到她面前。 田间雪子:(日语) 我在国内就听到回到国内的同事说,这一带的古老建筑毁掉了百分之八十。显然这些是昨天刚建起的“古建筑”。 黑岩向田间雪子投来一瞥不以为然的目光。 日本女军人敌对的目光从大头娃娃面具上的两个孔里射向田间雪子。 教堂/后院 日/外 法比坐在英格曼的坟丘前,以左手握着一把小刀,在一块木头上刻下两行英文:“JOHN ENGLEMANN 1866—1937”。 法比端详着自己笨拙的字迹。 法比:您要是不纠正我,没硬把我改成右撇子,我肯定不会刻得这么丑…… 闪回:童年的左撇子法比用左手拿着一支蘸水钢笔,在龙飞凤舞地抄写英文课文。英格曼把笔从他手里抽出,放到他右手上。法比发愁地看着自己笨拙的右手和笔,就像看着别人的手。他回头看一眼神父弹奏风琴的背影,悄悄把笔换到左手。刚写两个字,英格曼的手又出现了,从他的左手抽出笔,再次放到他右手上,法比抬起眼睛,看着神父平和的脸,既不怒也不笑。 闪回结束:法比刻完最后一刀,两串眼泪滴落在1937这个年份上…… 他把墓碑插在坟丘前面的土里,使劲按着。 法比:(一边擦泪一边诉说) 现在您就将就吧。等日子好过了,我去雇个石匠来,给您漂漂亮亮地修个陵墓,不能输给前头那几个神父,他们没有法比,您有法比,法比没别的出息,给您尽孝的出息还是有的。就这样草草了事地落土,法比就太不孝了。 孟繁明:(画外音) ……法比?! 法比大惊地转过头,看见十多米外站着的孟繁明。 孟繁明看见了法比刚竖立起来的墓碑。 孟繁明:昨天夜里,我们看见教堂着火,就在为你和英格曼神父担心。果然…… 法比:你们,谁们? 孟繁明:我和书娟她们…… 法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们……她们在哪?! 孟繁明:离北边城墙不远。 法比:(思索着,慢慢站起来) 必须马上把她们送出南京。 孟繁明:对。日本兵随时偷越安全区,国际委员一共只有二十一个人,平均一个人要照看一万多个人,就是他们不吃不喝不睡觉,也照看不过来。每天少说有上百的女人给日本兵糟蹋,十一岁、十二岁的小女娃,跪地求饶都逃不过……再说,日本人开始做人口登记了,借口是要找出在安全区隐藏到现在的两万名中国军人,实际上还不晓得打什么鬼主意! 法比:把这些小女娃送出城,无非两条路:一条水路,一条旱路,两条路都要通过日本兵的层层关卡,没有车子怎么办?…… 孟繁明:我想了个点子,风险大,不过成功的把握也大。 法比:什么点子? 孟繁明:(继续自己的思路,边想边说) 要是能搞到几件武器就好了……比如说,你认不认识走私市场的什么人,能给我们搞到武器…… 法比:武器?!你会用武器? 孟繁明:人急了什么都会。 法比:什么武器? 孟繁明:最好是手枪,手榴弹,能装在衣服口袋里的…… 教堂/法比卧室的废墟 日/外 特写:法比的手撬开一块块地砖,从下面取出一个油纸包。 打开油纸,里面躺着一把德式冲锋枪,一个弹夹,上面一层油腻腻的机油。 法比继续在地砖下面掏着,掏出一把手枪,一个手榴弹,这些曾经属于戴涛。然后,他的手从地下拎出一杆三八枪,接着是第二杆…… 镜头拉开,是法比卧室的废墟。 孟繁明:(吃惊地) 你在地板下面开兵工厂了?!(拿起冲锋枪) 这是德式冲锋枪,你会用? 法比:你说的,人急了什么都会。 孟繁明:人急了少一只手都不碍事! 法比:不少,你和我,一人一只手,加在一块,齐全了! 孟繁明:趁着今天日本国内什么民间观光团来南京,日军暂时有所收敛,白天行动反而安全。 被焚烧的餐馆 日/内 书娟在帮刘安娜剪头发,把原先的童花头剪短,剪成男孩子的发式。周围,其他女学生都已经是“男孩子”了。 徐小愚:你们看安娜,她好像…… 刘安娜:像什么? 徐小愚:(跳到一边) 不说了! 刘安娜一把揪住她:好像谁? 书娟:像王浦生。 刘安娜:(哭笑不得) 像你个头!我怎么会像浦生?! 徐小愚:浦生多好看啊,就像个小女娃! 某女学生:那个叫豆蔻的,就是相上他,才带着他跑出去的。 刘安娜:他俩现在也不知道哪去了。 被焚烧的餐馆/楼上 日/外 一堆被烧成焦炭的家具部件后面,蹲着女学生丁,她的头发也剪短了,反穿着水手裙上衣。 她警惕地盯着巷口。 刘安娜出现在她后面,蹲下来:我换岗来了,你下去吧。 女学生丁:孟叔叔还没回来。 刘安娜眼睛盯着空空的巷口:没事,他有日本人发的通行证。 巷口出现了两个身影。 刘安娜一看,赶紧“喵呜”一声。 被焚烧的餐馆 日/内 女学生们听见“猫叫”报警,立刻往餐馆深处跑去。 “猫”又叫起来,这回是三声,听上去很欢快。 女学生们都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孟繁明和法比,法比胳膊被肮脏的绷带吊在胸前。书娟摸了摸自己剪短的头发。 法比:(一本正经地转向孟繁明) 哪儿来的一帮脏小子? 徐小愚:法比,是我们! 法比笑了:我还能认不得你们这些鬼丫头? 女孩子们慢慢向法比围拢过来,瞪着眼睛打量他。 法比:你们看着我在想,到底是这地是歪的呢,还是法比是歪的?法比是歪的。以后呢,太平日子回来的时候,南京马路上就有了个歪脖子法比。 他架着拐杖走到书娟面前。 法比:怎么样,风度不错吧?将来混不上饭吃,南京街上就多了个歪脖子叫花子,还有个洋名字,叫(意大利发音) Fabio。 女孩子们还是那样看着他。 书娟:法比,英格曼神父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法比僵住了。然后他向孟繁明耸耸肩:没办法,她们跟我太熟了,我这点把戏她们一看就穿。只要法比装活宝,逗她们开心,一定出了事。(转向女孩子们) 本来我想等你们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告诉你们的…… 刘安娜:神父什么时候去的? 法比:送玉墨她们走的时候,就走了。 孟繁明:今天一早,国际委员会的几位领导来,给老爷子入殓的。就葬在他的五个前任身边。 法比:那块墓地原先是最冷清的地方,现在一点都不冷清了。这几天就躺下那么多人,所以你们放心,神父不会寂寞的。 书娟走到窗口:教堂在那个方向,对吧? 法比和孟繁明以及其他人都不解地看着她。 书娟:我们也送送神父吧。 女孩子们会意了,都走到朝着教堂的窗口边,低下头,双手放在胸前,低声地哼唱起“安魂曲”。 她们一双双清澈的眼睛里闪动着泪水。 闪回:五十多岁的英格曼穿着墨绿色的盛装教袍,抱起一个五六个月的女婴儿,放在洒满阳光的洗礼池水里,为孩子洗礼…… 这个女婴儿可能是她们中任何一个人。 闪回:六岁的女孩们穿着圣·玛德伦的校服,站成合唱队形,齐声歌唱着,六十多岁的英格曼从管风琴前面回过头,看着她们…… 她们轻吟着哀歌,任泪水流淌。 闪回:神父又从管风琴前面回过头时,已经白发苍苍,满面皱纹……这个很少笑的老人在她们的想象中开颜欢笑了。 天空 日/外 《安魂曲》随着焚烧的烟飞上天空…… 烟雾融入天上的白云,遮住阳光,又散开;歌声融到阳光里,再撒回地上…… 秦淮河 日/外 ……洒在秦淮河上的阳光如同《安魂曲》一样悲凉…… 一艘乌篷船静静地向前漂流。 河面上漂来放鞭炮后的彩色纸屑…… 河面上漂动着游船,船上挂着“欢迎日本民间观光团”的布幅。 一些零星的船也作为粉饰太平的道具,貌似自在地往来在河流上。 乌篷船上伸出一根钓竿。顺着钓竿,我们看到法比坐在船篷里。 摇橹的船老大身边,站着孟繁明。 孟繁明点燃一根香烟,递给船老大,后者谦恭地点点头示谢。 孟繁明:老大,就把船停到那里。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黑岩在讲电话,眼前的窗外就是秦淮河,河上游过一艘游船,接着又是一艘,船上日本妇人们的笑声叫声隐约可闻…… 黑岩:……那一段路有多少米? 日本士兵:(画外音) 大概五百米,几乎是整条商业街!所有商店饭馆茶馆门口的人行道上新铺的水泥不仅不是速干的,比一般水泥干固得还要慢!并且那些水泥的质量很差,在水泥厂肯定被掺进了大量细沙,还没有干就开裂了!国内有少数左派人士借机攻击派遣军弄虚作假,掩盖日军占领南京后的真实行径…… 黑岩:这确实是为了掩盖,不掩盖的话,他们的长舌头还不知道会怎么嚼呢! 曾经的藏玉楼/门厅 日/内 孟繁明匆匆进来,警卫兵上来拦住他。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黑岩放下电话,转过身,见勤务兵笔直地站在门口。 勤务兵:(日语) 那个姓孟的中国人求见。 黑岩:真巧。我正要找他。叫他上来吧。 勤务兵:是。 黑岩再次转过脸,看着秦淮河上的游船。 秦淮河畔 日/外 孟繁明和法比乘的那条带篷的船停靠在河边。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门轻轻响了一下,黑岩转过头。 进来的是孟繁明,两只手插在大衣兜里。(最近他总是这个姿态,因为要掩饰他那只截断的手腕) 孟繁明:(英文) 我是来跟您解释夫子老庙街用的专用水泥…… 黑岩:(英文) 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吗? 孟繁明:(英文) 不解释您怎么会懂得?那些水泥是按我的专门配方配制的,什么时候干固,什么时候开裂,我都计算好了,配方准确的话,也许它一直都会保持潮湿柔软,柔软得能往上面插花栽树。 黑岩吃惊地看着他:(英文) 你计算好的?! 孟繁明:(英文) 对啊,就像您精心算计把我女儿和她那些同学送上祭坛一样。 孟繁明的手从大衣兜里拿出来,手上出现了一把手枪,枪口对准黑岩的胸口。 黑岩掩饰着惊恐和意外,假装冷静地看着他。 黑岩的手动了一下,似乎要去按桌子边上的那个键钮,或许是警报键钮,或许只是一般的呼唤键钮。 孟繁明:(英文) 想叫人吗? 黑岩只得收回手。 孟繁明的枪口逼近一点:(英文) 什么都不如这里面的子弹快,不是吗?比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猎豹还要快上好多倍。何况你的士兵跑步成绩远比不过猎豹,不是吗? 黑岩看着孟繁明和黑洞洞的枪口向他逼近。 孟繁明:(英文) 并且,什么都不如它(掂了掂手枪) 的口才好,不如它的发言权威。你们日本军队已经使你坚信这一点。 门被叩响。 勤务兵:(画外音) 打扰了,大佐阁下,请问需要茶吗? 黑岩的眼睛一亮,似乎看到转机了。 孟繁明瞪着他,手指在扳机上慢慢往后勾:(日语) 不需要了。谢谢。 黑岩:(对门外大声地) (日语) 不需要! 孟繁明似乎毫无惧色。他进一步逼近黑岩。此刻枪口离黑岩只有一尺左右。 黑岩:(惊讶地) (日语) 你懂日语?! 孟繁明:(日语) 说得不好,见笑了。我在美国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又到日本深造了一年。这两天我抓紧时间重温了一下日文功课,就为了准备我们俩这场谈话。 黑岩:(低声地) (英文) 你想干什么? 孟繁明:(低声地) (英文) 我有个秘密,很痛苦的秘密。我曾经爱过一个全南京最有名的青楼女子……不过昨天,我失去了她。她为了拯救我女儿和她的女同学,自己站出来,顶替了没有成年的小姑娘们……她还说服了她的女伴们,一块站出来,替小姑娘们去参加你们那个见鬼的庆功晚会。你们占领了我们的城市,占领了这么多人的家园,还要把小姑娘的童贞作为祭品,拿去庆功?禽兽也干不出这么残忍的事来。 黑岩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孟繁明:(英文) 为了保护这群小姑娘,已经有好些人在这些女人之前丧生了。昨天晚上,英格曼神父也被你们的士兵杀害了。最后为那些小姑娘抵挡的,就只能是这群女人。每个人都为这些小姑娘做出过牺牲,现在轮到你了。做点什么吧。向我证明,你的人性还残留那么一点点,还不完全是个畜生。来吧,就向我证明这一点点。我曾经在你身上,看到你残留的那一点人性,现在让我看看,那是不是我的幻觉。 黑岩:(英文) 你想让我怎么证明? 孟繁明:(英文) 把我女儿和她十二个同学送出城。 黑岩:(英文) 我怎么可能把她们送出去?! 孟繁明:(英文) 怎样送是个技术问题。我们都是学理科的,明白一旦思路正确,技术问题迟早能解决。你跟我走。你会逐渐看到我解决技术问题的过程,最终明白我的思路。 黑岩:(轻蔑地笑了) (英文) 你开玩笑吗?我会跟你走? 孟繁明:(英文) 那我就没有选择了。失去那个女人,我才发现没什么不可割舍。 黑岩:(英文) 我跟你走?门口有我们那么多警卫兵,就是我愿意跟你走,能给他们一个像样的理由?我们俩单独出去干什么?散步去?下馆子?我们俩是那么好的朋友?这事情在他们看来,是不是很滑稽? 孟繁明:(英文) 是很滑稽。不过你我都没有选择。换上便装,看起来稍微合情理一点。你们国内的观光团来了嘛,大家都在做和平昌盛的戏。 黑岩:(英文) 我必须去卧室换衣服。 孟繁明:(英文) 当然。请。 黑岩:(英文) 我不习惯当着人面换衣服。 孟繁明:(英文) 习惯是培养出来的,试着培养吧。全南京的人都不习惯看见流血和死人,两个礼拜下来,日本军队就把他们的习惯培养出来了。 黑岩还是不动。 孟繁明:(英文) 只要你把我的孩子送走,我跟你的一切都一笔勾销。我不会杀你的。我不是个杀人的人。我们都是有孩子的人。你我这样的岁数,一多半的生命是为孩子活的。相信你同意我这个说法。不是为了孩子,我不会像现在这样铤而走险,做亡命徒。我没有选择。走吧。 黑岩无奈地在枪口的瞪视下向卧室走去。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卧室 日/内 离枪口两尺远的地方,黑岩脱下军装,军裤,衬衫…… 地板上,一件件衣服、裤子被扔下来。 黑岩压抑着愤怒和屈辱感;或许他这一生从没觉得如此狼狈过。 曾经的藏玉楼/走廊 日/内 黑岩和孟繁明相继走出来,孟繁明和黑岩之间只有半尺距离。 特写:孟繁明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我们看出那里藏着他的手枪,枪口对准黑岩的背。 勤务兵笔直地挺立在走廊上。奇怪地看着长官突然间换上了和服,跟孟繁明那么亲近地走向楼梯口。 勤务兵紧跟在他们身后。 孟繁明:(英文) 告诉您的勤务兵,我们不需要服务。 黑岩不理他。 大衣里的枪口顶了一下黑岩的腰。 孟繁明:(英文) 没什么能比它提供的服务更好。 黑岩:(转脸) (日语) 你留下吧。 勤务兵懵懂地停在楼梯口,大惑不解。 曾经的藏玉楼/客厅 日/内 那个勤务兵啪地立正,等待黑岩和孟繁明走过,跟随其后。 孟繁明紧张地看着黑岩,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枪抬高一点,并用自己的脊背挡住警卫们的视线。 黑岩的脊背感觉到那看不见的枪口的张力。 黑岩:(日语) 我们只是出去吃午饭,一会儿就回来。你不必跟着了。 曾经的藏玉楼/走廊/黑岩书房 日/内 电话铃在黑岩的书房响起。 勤务兵赶紧跑进去。 勤务兵:(日语) 喂!……对不起,大佐阁下刚刚下楼,请稍等! 乌篷船 日/内 法比从船篷里的小窗往外看,曾经的藏玉楼的门口警备森严。 远处,粉饰太平的唢呐笙箫响起。 日本观光团的画舫 日/外 唢呐笙箫声中,日本男女伏在栏杆上,看着岸边来的一条舞龙队伍,一群大头娃娃前后跟随。 日本女记者注意到一个最矮小的大头娃娃的鞋子掉了一只,光着一只脚丫,在冬天的雪地里一瘸一拐地走着,不情愿地跟在最后。 穿着军裤的高个子大头娃娃走到她旁边,推了她一把。 田间雪子看到这个细节,走上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用中文轻声地招呼孩子:孩子,你的鞋子呢? 大头娃娃的面具里,一个五六岁的瘦小女孩眼里含着泪水,嘴巴一撇一撇的,在努力忍住抽泣。 小女孩:(面具里的声音瓮声瓮气的) ……鞋子……跑掉了……是借来的……太大了!……脚冻得好痛!…… 田间雪子把手绢绑在小女孩的脚上,抱起又小又红肿的赤脚,然后两手使劲揉了揉小女孩的脚…… 日本女军人扮演的梳抓鬏的大头娃娃朝田间雪子和小女孩走来。 田间雪子:行吗? 小女孩:嗯。 田间雪子:走两步试试看,是不是好一点? 小女孩走了两步,不像先前那么瘸拐了。 小女孩在大头娃娃面具里停止了抽泣,点点头:嗯! 日本女军人扯起小女孩的手就走。 田间雪子:唉…… 曾经的藏玉楼/门厅 日/内 警卫兵为黑岩和孟繁明打开大门。 勤务兵从楼梯上飞奔下来,一面叫喊着:(日语) 大佐阁下,您的电话! 黑岩回过头,瞥了孟繁明一眼,目光里闪烁着得意:这个电话可救了他了。 黑岩:(英文) 我必须回去接电话,你想陪着吗? 孟繁明放在口袋里的枪口轻轻触碰到他穿着丝绸和服的腰上:(英文) 别忘了,什么都没有它快。 黑岩:(问勤务兵) (日语) 哪里打来的? 勤务兵:(日语) 是东京打来的长途! 孟繁明和黑岩对视着。 特写:顶在柔软光滑的丝绸上的枪口在增加力度。 黑岩先避开与孟繁明的目光交锋。 黑岩:(日语) 是我女儿打来的? 勤务兵:(日语) 是的。 黑岩:(指着门厅的电话) (日语) 把电话接到这里来。 勤务兵:(日语) 是! 门厅放着一对红木太师椅,一个红木茶几——都是藏玉楼曾经的摆设。 黑岩坐下来,拿起电话。 孟繁明:(英文) 你想给自己赢得时间,等待转机,是吧? 现在站在黑岩对面的孟繁明兜里那把枪的枪口,正对着黑岩的前额。 黑岩:(看着被高档毛料遮挡住的枪口) 喂! 聪子:(画外音) 是我,爸爸! 黑岩:(日语) 你好,聪子! 聪子:(立刻听出区别来) (画外音) (日语) 爸爸您怎么了?! 黑岩:(有意扬起嗓门) (日语) 我?我很好啊! 聪子:(画外音) (日语) 真的?……我觉得您在发抖……您到底怎么了?……病了吗? 黑岩:(干巴巴地笑起来) (日语) 相反,我从来没这么健康过!你听,我不是很好吗? 孟繁明的腮帮抖动着…… 聪子:(画外音) (日语) 不好!您听上去……好像是假装……嗯,我说不出来……我就觉得您不自然,好像有人在您身边,而且,您好像害怕这个人…… 黑岩:(瞥了一眼孟) (日语) 是有一个人在我旁边……一个中国朋友…… 聪子:(画外音) (日语) 是女朋友吗?……(压低声音) 爸,是不是女朋友?! 孟繁明:(低声地) (日语) 立刻结束通话。 聪子:(画外音)(低声地)(日语) 是女朋友吗? 黑岩突然把电话筒对着孟繁明,眼里出现挑衅。 黑岩:(英文) 我的女儿想跟你说一句话。 孟繁明做好一切准备,手在衣兜里勾着扳机,准备对付黑岩的反扑和暗算,以及门内门外近在咫尺的警卫兵…… 孟繁明:(对着话筒) (英文) 聪子小姐,你好,我和你父亲……必须出门,现在……再见了。 聪子:(画外音)(英文) 再见……请让我跟我父亲说话…… 警卫兵们朝这边看来。 黑岩把电话筒慢慢收回来——这一个回合,他仍然没有赢。 黑岩:(日语) 聪子…… 聪子:(画外音)(日语) 对不起爸爸,让我耽误您些时间…… 黑岩:(日语) 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孟繁明:(英文) 我们必须赶时间。 聪子:(画外音) (日语) 我恋爱了,爸爸!一个男孩子向我求婚了。妈妈很喜欢他,让我征求您的意见。我下一封信就把我们的照片寄给您!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黑岩意外得连眼前的危险都忘了。 黑岩:(日语) 你才十七岁,太早了! 孟繁明的额头上和鼻尖上冒出一层细汗,眼镜渐渐滑落,但是他无法去扶…… 聪子:(画外音)(日语) 等订婚期满了,我就十八岁了!妈妈也是十八岁跟您结婚的! 孟繁明:(提高一点嗓音) (英文) 没时间了! 聪子:(画外音) (日语) 爸爸,您这个中国朋友毫不客气啊!…… 黑岩看着孟繁明。 孟繁明:(英文) 你想让她下一秒钟失去爸爸吗? 聪子:(画外音)(日语) 爸爸,他刚才在说什么?! 黑岩眼睛看着孟繁明衣兜里的突起:(有所意味地)(日语) 再见了,聪子。 孟繁明看着他失神地挂断电话。 黑岩慢慢从椅子上站起,向门口走去。 秘书拿着文件夹从楼上跑下来:大佐阁下,请等一等!这些单据需要您马上签署! 黑岩在门口回过头。孟繁明看着他,手在大衣口袋里动了一下。 孟繁明:(英文) 没关系,我等你。 黑岩接过秘书递给他的文件夹,翻了一下,又翻动一下…… 秘书:这些都是用费的单据,请您每一张都签一下。 孟繁明看着黑岩,他似乎全神贯注地查看着一张张发票,对每一个繁文缛节都很细致…… 孟繁明:(英文) 你最好别使低级伎俩,跟我拖延时间。 黑岩看了他一眼,一笔一画地签着单据。 孟繁明紧张得头晕眼花,整个空间似乎都充斥着他的喘息声。 黑岩把文件夹交给秘书。 曾经的藏玉楼门外 日/外 黑岩走出大门,孟繁明紧跟在他的侧后,看上去像随时要搀扶他。 警卫们同时立正,持枪行瞩目礼,但他们的目光渐渐都变成了错愕:大佐和这个中国人从来没有如此地亲密相伴过! 孟繁明:(英文) 雪霁初晴,散步的好时候。(他藏在衣兜里的枪轻轻碰了一下黑岩的胳膊) 往那边走走。 黑岩乖乖地跟着他,两人亲密无间的造型看起来颇荒诞。 乌篷船 日/内 法比从小窗里看到黑岩和孟繁明沿着河畔走来。 法比:(对船老大) 老大,跟着他们。 秦淮河畔 日/外 孟繁明留神到紧跟在他们右边的乌篷船。 前面出现了个小码头,它是船和孟繁明的暂时目的地。 一队骑马的宪兵突然从桥上跑过,正对着孟繁明和黑岩而来。 孟繁明紧张起来。 黑岩:(英文) 他们会搜查你的。他们是为了观光团的安全增加的巡逻。那我可就帮不上你什么了。 骑兵越来越近。 孟繁明:(英文) 你主动跟他们打招呼,把你的证件给他们看,你的军阶和职务可以给你的中国朋友提供豁免权。 黑岩:(英文) 看来你什么都知道! 孟繁明:(英文) 书呆子嘛。什么都先做功课。 黑岩开始掏口袋,拿出自己的证件。 孟繁明:(英文) 别想摆脱我的控制。请向你右边看。 黑岩向河上转过脸,看见他们右边的乌篷船里,隐约露出一支枪口。 乌篷船船舱内 日/内 法比把枪口对准黑岩上半身,一面对船尾的船老大低声喊话:不要让船动弹。 船老大无意间向船舱里伸头,发现法比端着枪,吓得立刻叫起来:哎你干什么?! 法比:(低声地) 闭上嘴,稳住船,没你的事!再出声把你当汉奸灭掉! 他的腰间,还插着一个手榴弹。 船老大:(低声地) 图你们两个钱,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秦淮河畔 日/外 孟繁明:(英文) 你没看错,那就是个枪口。不过枪的型号你大概看不清:一支德国制造的最新型号冲锋枪,杀伤力几乎抵得上一把轻机枪,想来你听说过。 黑岩慢慢转回头,把手里的军官证件打开。 孟繁明:(英文) 对于我来说,最难的,是把你带出那个楼,一旦出来,就好办了,因为我就不再是一个人。 骑马宪兵跟黑岩和孟繁明已经短兵相接了。 孟繁明:(低声地) (英文) 两边交火,无论谁开枪,你都是头一个吃子弹。 黑岩:(朝宪兵们招呼) 嘿,小伙子们! 宪兵们看了看黑岩,目光马上转向孟繁明。 黑岩把打开的证件亮给骑在马上的领头宪兵。 领头宪兵接过黑岩的证件,仔细查看,又核对相片。 乌篷船跟孟繁明、黑岩,以及宪兵们保持着平行。 黑岩:(日语) 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 领头宪兵:(日语) 有证件吗? 孟繁明:(微笑着,口气却是狠狠的) (英文) 告诉他,没有带。 黑岩:(日语) 不巧,他忘了带在身上。 领头宪兵:(日语) 人口登记之后,每个中国人必须随时带身份证。没有身份证的,都要作为嫌疑人带到宪兵队核查。 乌篷船 日/内/外 法比紧张地盯着岸上的情势发展。 船老大:(低声地) 你开枪之前跟我打个招呼哦,等我跳进河里你再开! 法比不理他,只是盯着黑岩和孟繁明。 秦淮河畔 日/外 黑岩转向孟繁明,微微一笑:他的话我不用跟你翻译了吧? 孟繁明:(微笑着,却更加威胁地) (英文) 你得意什么?了不起就是我们俩的女儿都失去父亲。 黑岩:(对领头宪兵) (日语) 这位先生是我的客人,刚才在我那里做客,把证件丢在我家里。算我替他担保,可以了吧? 领头宪兵:(日语) 对不起,大佐先生,这是宪兵总队的规定,不敢违反。 孟繁明:(英文) 看你的了。 黑岩的眼睛瞥了一下河面上,那艘乌篷船跟他正好平行,他正好在冲锋枪的最理想射程中。 领头宪兵:(日语) 我们可以跟着您去您家里…… 黑岩:(冷傲地) (日语)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欢迎你去我家呢?! 领头宪兵:那就很抱歉了,我们必须把这个人带到宪兵队,您放心,一旦核查的结果如实,我保证立刻释放他。否则出了差错…… 黑岩:(暴怒) (日语) 出了差错,我自己去见你们宪兵总队的藤野大队长!现在我以远东派遣军总部特别大队大队长的身份,命令你们立刻走开! 领头宪兵:(日语) ……是! 宪兵们一时不知如何对付,还愣在那里。 黑岩:(日语) 现在又是什么在妨碍你们滚开呢?! 领头宪兵:(日语) 是! 领头宪兵带头向黑岩敬礼,不服不甘地跳上马,又狠狠盯了孟繁明一眼,往前走去。 孟繁明和黑岩一时都没有动。 黑岩:(对孟繁明,暴怒地) (英文) 你满意了吧?你耍弄得称心了吧?! 孟繁明:(微笑) (英文) 我不敢开心得太早。(指着河岸边的乌篷船) (英文) 请上船吧。 黑岩:(英文) 你们疯了?因为日本国内观光团的游览,这一段秦淮河全部在日军的严密监视下,太危险了…… 孟繁明:(英文) 所以要借你的光。带着你,也为了降低风险。 乌篷船 日/内/外 法比从船舱的小窗口看见孟繁明押着黑岩从小码头的台阶上下来。 他的冲锋枪枪口始终罩住黑岩。 黑岩在前孟繁明在后上到了船上,钻进船舱。黑岩一抬起头,首先看见面前黑洞洞的枪口,随着枪口看上去,看见了法比的面容。 法比:(日语) 大佐先生看上去气色差了点。 孟繁明:(对船老大呼唤) 老大,开船了! 第三十三集 田中办公室 日/内 田中的大办公桌上堆满了各色的女性衣物——就是从圣·玛德伦教堂的地窖里搜到的那些衣服。 办公桌的另一边,笔直地站着那个搜索教堂的小队长。 门开了,田中冷着脸走进来,走到办公桌边,眼睛扫视着桌上的衣物:从长筒丝袜到文胸,玲珑剔透,色彩艳丽,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居家妇女的穿戴。 田中:(日语) 一个人都没有搜到? 小队长:(日语) 没有…… 田中:(日语) 除了这些垃圾,什么都没搜到? 小队长:(日语) 找到了一些脚印,一群女孩子和一个男人的脚印。 田中:(日语) 然后呢? 小队长:(日语) 然后……就是脚印。是往大门外跑的脚印。 田中:(日语) 脚印是人的脚留下的!脚印能透露人行走的方向!还能透露人的性别以及人的数量! 小队长:(日语) 是! 田中:(日语) 那你顺着脚印找到什么了? 小队长:(日语) 什么也没有。脚印到大门外就没有了。 田中:(日语) 然后呢? 小队长:(日语) 我们就用焚烧棒把教堂给烧了。 田中:(日语) 你们把教堂怎么了?! 小队长:(日语) 烧了。就算她们藏得再严密,火也能把她们烧死。 田中走到小队长面前,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田中:(日语) 原来是你们放的火!为了到南京来的国内观光团,总部不惜工本地抢修城市的一些建筑和区域,想给国内人一个印象,日军没有毁坏南京这座古城,毁坏它的是一群中国流氓。观光团到达的当天晚上,简直是噩梦连连,电厂出故障,欢迎人群跑了大半,你们还把南京最重要的天主堂给焚烧了!你这不是把话柄往人家手里送吗?简直就是送出脸去挨打,而且送出去的是我的脸!你知道观光团里有不少记者,都是一群自认为捍卫人道的白痴,他们会白白浪费这种揭露、批评我们的机会吗? 小队长笔直地站着,领受勋章一样领受教训。 田中:把这些垃圾给我拿走!别让它们提醒我这个笑话!把一群秦淮河的妓女当成了处女!当成贵族学校的女学生! 小队长:是! 小队长吼了一声,从门外进来两个日本兵,帮着他把桌上的衣物清理下去了。 田中见小队长还戳在那里,瞪着他:你还等什么呢? 小队长:等你告诉我,那些顶替女学生的妓女怎么处理。 田中:既然她们是顶替女学生来的,就让她们继续顶替下去!我们的一个个慰安所正好开张,这些冒牌女学生正好可供消费。从此以后,这件事不许对外声张,不然那些军官们更会觉得整个事情像个笑话! 被焚烧的餐馆内/倒塌的厨房 日/内 女学生们合力撬开一根烧焦的大梁,下面压着一个碎了的坛子,黄黑色的腌菜和腌菜汤以及碎瓦片混得不分彼此。 徐小愚用手指尖捡起一根腌菜,放在嘴里,咀嚼着:嗯,雪里蕻!…… 女学生丁:炒肉丝最好吃! 某女学生:炒毛豆!过去陈乔治就用雪里蕻炒毛豆! 大家都捡起腌菜胡乱填塞到嘴里。刘安娜津津有味地咀嚼。 刘安娜:没有肉丝毛豆也蛮好吃的! 徐小愚:我妈用雪里蕻烧黄鱼,鲜得来,(表情神往) 眉毛都没了! 书娟:怪不得你没有眉毛,雪里蕻吃多了! 徐小愚:谁说我没有眉毛?!(指着自己,瞪着刘安娜) 我这不是眉毛? 刘安娜:(装着瞪大眼睛在她脸上寻找) 在哪呢? 徐小愚往她脸上抹了一把腌菜汤,立刻留下一道黄黑的痕迹。 某女学生:安娜的脸就够花了,还抹她! 某女学生:你们都是呆货,闹啊闹的,看人家孟书娟! 大家回过头,看着吃得满嘴黄黑的书娟。 徐小愚:好啊,你闷头吃,一个人把腌菜吃光了! 刘安娜赶紧上来抢。 所有女学生都动起手来…… 日军野战医院 日/外 黑岩和孟繁明并排走来,法比跟在一步之后。我们能从法比穿教袍的感觉看出他怎样把冲锋枪藏在里面,并将枪口对准黑岩。 他们来到医院门口,黑岩掏出证件,给两个站岗的日本兵过目。 其中一个士兵潦草地看了一眼证件,向黑岩立正,敬礼,放行。 日军野战医院/停车场 日/外 四五辆救护车停在院子里。院子边上蹲着几个抽烟聊天的司机。 黑岩和孟繁明以及法比走到一辆救护车前面。司机之一站起来,扔掉手上的烟头。 黑岩:(日语) 需要你们立刻开一辆救护车跟我们走,运送一群得传染病的孩子。 那个司机犹豫了,然后指着停在最靠边的一辆救护车:(日语) 传染病?叫支那人去吧! 他转过脸,朝停在最靠边的一辆救护车喊起来:杜!……杜!……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国汉子从救护车的车窗里伸出头。 孟繁明一行走到中国司机驾驶的救护车旁边。 孟繁明:(对中国司机) 这位是黑岩大佐,日本派遣军第十六总队特别大队的大队长。 中国司机立刻从驾驶室里跳下车,来到车子后面,打开车尾的门。 法比:(对黑岩) (英文) 你先上车。对了,请! 黑岩无奈地爬进救护车车厢。 救护车内 日/内 黑岩先上车,坐在车子一侧的长条凳上,法比跟上来,坐在他对面的长条凳上。 法比的教袍前襟里,露出冲锋枪的枪口:(似笑非笑) (英文) 德国货,不是闹着玩的。我手指头一点,你的脸就成漏勺了。可以拿去捞面条、捞馄饨了。没想到跟我这么面对面聊武器,是不是?见了几次面,总是来去匆匆,没时间聊天,今天可以跟你聊聊,聊什么呢?比如,我的养父英格曼身上挨了日本士兵几刀,这话题够刺激吧? 黑岩毫无感情色彩地看看枪口,又抬起脸,看着法比。 孟繁明此刻也入座在驾驶员旁边:先开到你们的被服仓库。 司机看看他。 孟繁明:太君需要十三套病号服。快! 司机一踏油门,引擎响了…… 日军野战医院 日/外 救护车在一排排对称的平房之间的道路上向医院后院开去。 日本野战医院/被服仓库门外 日/外 一排排的晾衣绳子上,晾满白底蓝条的病号服。 救护车开过来,停在晾衣绳前面。 孟繁明跳下车,飞快地从绳子上拽下病号服,嘴里还在小声计数:一……二……三…… 救护车内 日/内 黑岩扭头看着窗外。 孟繁明几乎把自己都埋在白底蓝条的病号服堆里了。 日军野战医院/被服仓库 日/内 一个管理员正在做某种登记或盘点,无意间抬起头,发现一道道晾衣绳中间,有一道在猛烈动荡。怪异地站起来,搁下手中的笔,看见两条晾衣绳之间,一堆病号服在快速移动…… 他更加错愕了,走到门口,拉开门。 日军野战医院/被服仓库门外 日/外 管理员走出仓库的门,一面观察一面向晾衣绳走去。 孟繁明:八……九…… 两排晾衣绳形成的走道尽头,出现了那个管理员。 管理员:(日语) 你在干什么? 孟繁明:十…… 他不敢多纠缠,抱着那一大堆病号服就跑。 管理员:(日语) 站住! 孟繁明一埋头,钻到隔壁一根衣绳的那一边。 镜头俯视:我们看见在一条条由晾满衣服、被单的绳子构成的狭窄走道里,孟繁明跟管理员捉迷藏。 孟繁明又拽下一套病号服:十一……(自语) 这套太大了! 孟繁明把那套太大的扔到地上,却暴露了他所在的方位。 另一道绳子后面,管理员看见一套病号服被扔下,突然从晾衣绳下钻过去。 他连钻两道绳子,又突然冒出,一把揪住孟繁明:(日语) 哪个科室的?……登记去! 孟繁明:(日语) 烧伤科! 管理员:(日语) 登记去! 孟繁明:(日语) 好的! 孟繁明趁他不备,直接从一根根晾衣绳下面蹲着往外跑。 等孟繁明钻出来,他已经到达救护车车尾。 管理员却紧追不放:(日语) 登记! 孟繁明拉开救护车后面的门,把那堆病号服扔到车厢里,自己跟着往车厢里爬。 但他的腿被那个管理员拖住了。 孟繁明:开车!别管我!开! 司机不敢动。 孟繁明:你祖宗的!开车!…… 日军野战医院/被服仓库外 日/外 管理员死死抱住孟繁明的腿,大喊大叫:(日语) 来人啊!哨兵!快来呀!有人偷东西! 救护车启动了,孟繁明使劲一蹬腿,借着车子向前冲的力道,把管理员蹬开了。 管理员跌在地上,看着救护车开出去。 救护车拉起汽笛,绝尘而去。 救护车内 日/内 孟繁明艰难地从仍然敞开的车门把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挪进车厢。 黑岩冷冷地看着他。法比从长凳上欠身,打算过来帮他。 孟繁明:(大声制止) 你不要管我,看好他。 法比:你没受伤吧? 孟繁明:我把下辈子的伤都受完了,不会再受了! 驾驶室和车厢之间的隔板上的小窗打开了,司机扭过头。 司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法比:中国人。 孟繁明:不要多话!开你的车! 他慢慢挪到长凳子前,坐起来,拿出手枪,对着黑岩。 司机把车猛地刹住。 黑岩再次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 司机:你们要砸我的饭碗?! 法比把冲锋枪调转向司机:就日本人赏你的这口馊稀饭,砸了也就砸了吧。开车。 司机僵持着。 日军野战医院/被服仓库 日/内 管理员急忙地对着话筒报告:(日语) 是×××号救护车……往大门口方向开了! 救护车内 日/内 救护车内,司机仍然在跟孟繁明讨价还价:老总饶命,我一家八口人,都指望我这个饭碗,砸了不是要饿死他们吗?你晓得现在城里搞到点吃的有多难!我最小的孩子才四个月,老婆没饭吃哪有奶?那小毛头不就要饿死了吗? 车厢里沉默着。 孟繁明:那好,你下车走吧。车是我们劫的,日本人也不会怎样你的。不过你要等我们走远再报告。 司机:(感激地) 那是一定的。害自己同胞,要遭雷轰的! 法比:快走吧。 司机得了赦令一般推开门跳下车。 法比:我去开车。 孟繁明:把你的手榴弹留给我。 法比把手榴弹放在孟繁明旁边,跳下车,向驾驶室跑去。 救护车再次启动。 日军野战医院/大门口 日/外 救护车呼啸着从大门里开出,在两个站岗的日本兵的目送下飞速远去。 岗亭里电话铃声大作,一个日本兵把手伸进岗亭,拿起电话筒。 管理员:(画外音) 拦住那辆救护车! 日本兵赶紧撂下电话,一边拉着枪栓往马路上跑去。 另一个日本兵糊里糊涂地跟上来…… 南京马路 日/内 黑岩和孟繁明都从救护车的后窗看向路的尽头,两个日本兵把枪举起。 砰!砰!枪声响起,但救护车已经在他们的射程之外…… 救护车笛声长鸣,听上去得意洋洋。 南京小巷 日/外 大宝机警地从巷口跑进来,紧贴墙根,不断蹿到掩体后面,确定自己安全后再继续行进。 被焚烧的餐馆 日/内 女学生们背靠背,或者靠着烧焦的柱子打盹。 书娟舔了舔嘴唇,皱起眉。 某女学生:渴死了!该死的雪里蕻,死咸死咸的!早知道就不该吃! 书娟白了她一眼。 某女学生:谁让你抢,比狗抢屎还凶! 某女学生:你才抢屎! 某女学生:屎都给你抢到嘴里了,还有人家的份儿? 刘安娜:(笑了) 不看人,光听讲话,我还当是豆蔻和喃呢呢! 书娟:安娜,不要管她们,吵架解渴。这两个人叫了一个钟头,渴死了渴死了,一吵架,不叫了吧?水都不要喝了。 女学生丁:书娟行行好,不要提水!我渴得都想撞墙! 被焚烧的餐馆/楼上 日/外 徐小愚看见大宝跑跑停停地接近了女学生藏身所在,尖声“喵呜”一声。 然后她趴在烧焦的地板上,顺着缝隙往下看,只见所有同学们都疏散开来,向各个角落隐蔽。 被焚烧的餐馆/门外 日/外 大宝听见那一声怪异的猫叫,抬起头巡视着。 风吹起一张糖纸,从餐馆烧得焦黑的窗框里飞出。 大宝盯着糖纸,顽皮地一笑,走过去,捡起它来,把它对着太阳举起,阳光变成了五彩的。他向餐馆里张望着,试试探探地走进去…… 女学生们剪下的碎头发散落一地…… 被焚烧的餐馆/砖瓦堆后面 日/内 书娟注视着这个年轻的进犯者。 大宝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头发,思考着,然后转身出去了。 大宝:(笑嘻嘻地) 还藏呢!看见你们了!出来吧!(指着一个方向) 我家就住隔壁,不过不能请你们做客了,房子给小日本鬼子烧了。 女学生们依然不动,盯着进来的大宝。 大宝:你们怕我干什么?我没枪没刀的。出来吧。……我叫陶大宝,今年十七岁…… 他听见身后有响动,回过头,两个不男不女的少年站在他侧后方。 大宝:这是你们的头发吧? 刘安娜:关你什么事? 大宝:(笑了) 想装男的就不要开口,不开口还混得过去,一开口就露馅了。 他再转过身,看见一屋子都是不男不女的少年。浑身脏兮兮的,反穿水手裙校服的上衣。 大宝:你们是那个圣·玛德伦教会女中的吧? 女学生丁:你怎么晓得? 大宝:你们一看就跟其他学校的女学生不一样。你们那个学校有名啊! 徐小愚从二楼的窟窿里伸出头:你是哪个中学的? 大宝:我家穷,我中学才上了两年,就拉黄包车了。 某女学生:你家就住在这里? 大宝:就是后面那个院子。 刘安娜:能不能麻烦你,给我们点水喝。 大宝:你不早说!等着啊! 他话音没落,人已经跑远。 井台 日/外 大宝跑上井台,对着井里小声叫喊:妈,二毛,我回来了! 井内暗室 日/内 大宝妈和二毛都凑到洞口,看见洞口对面井壁上的镜子里折射出他映在井底的面影。 大宝妈:(小声地) 你死到哪去了?!这么长时间不回来! 大宝:(画外音) 抗日去了! 井台 日/外 大宝把几个烧饼放入铁桶,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也放进桶里,再把桶放进井里。 大宝:(低声地) 二毛,烧饼来了,接好! 大宝妈:(画外音) (低声地) 哪来的烧饼? 大宝:(低声地) 何同志从乡下买的。叫黄桥烧饼! 他控制住辘轳把,使铁桶稳定而缓慢地下降。 井内暗室 日/内 二毛伸出手,够到铁桶边沿,把它拉到洞口。 大宝:(画外音) 那瓶药是何同志给浦生的!何同志说,那是消炎药粉,每天要往伤口上抹一次! 浦生微弱地开了口:谢谢大宝。 二毛:(低声地) 哥。浦生说,谢谢你! 大宝:(画外音) 二毛,帮我把那一包传单搁到桶里。 二毛回身把一个油布包扎的包裹放进铁桶。 大宝妈焦急地看着辘轳把将铁桶迅速往上吊:唉,你又要到哪去?! 大宝:(画外音) 我是抗日游击队队员,行动保密。 大宝妈:(嗔笑) 还保密呢!讨债的! 井台 日/外 大宝从铁桶里取出油布包,又把铁桶放入井里,打起半桶水,迅速地摇着辘轳把:妈,我有空就回来看你们,给你们送吃的来! 大宝妈:(画外音) 外面那么危险,不要给我们搞吃的!我们有这点山芋干,饿不死!有空回来看看就行了! 大宝:哦! 大宝妈:(画外音) 当心一点,小日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你少惹他们,听见没有? 大宝:二毛,看着! 他趴在井沿上,对着渐渐平静下来的井底做了个鬼脸,井下传出二毛的笑声,然后他转身拎起桶向餐馆废墟跑去。 被焚烧的餐馆 日/内 大宝拎着半桶水进来。女学生们从各个角落奔上去。大宝递给她们一个葫芦瓢。 女孩们迫不及待地用葫芦瓢舀水,轮流痛饮。 大宝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俨然一个大哥哥:你们藏在这里不行,小日本全城搜查女人,都贼精的! 书娟看着大宝,一个早当家的小男子汉。 防空洞 日/内 大宝领着女学生们弓着腰进入一个壕沟般的地下室:去年夏天,鬼子的飞机刚开始丢炸弹的时候,这家馆子的老板就挖了个防空洞,专给下馆子的客人用的。 徐小愚: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大宝:我爸就在这个馆子里做二厨。 书娟脚下滑了一下,大宝赶紧拉住她,还假充大人啧一下嘴:啧,小姐,这不是逛中山路唉,脚要踩稳当!再说藏的人多,每天拉呀撒呀…… 书娟:哎哟,好像踩到了!…… 大宝:(呵呵地笑起来) 逗你玩的!你们这些娇小姐,到处流血死人,还怕拉的撒的?有拉有撒,是好事,证明啊,人是活人,还有吃有喝! 书娟借小窗口的光看他一眼,他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脸:(指着小窗口) 从这里,你们能看出去,外面看不见你们。前两天这里头还躲了两大家人,是乡下跑来的大户人家。日本人在安全区做人口登记,外乡人怕在南京找不到证人,给鬼子当中国军人拉去枪毙,就逃到这里来,躲在这里面。昨天晚上他们搞了一条船,逃到芜湖去了。 刘安娜:书娟,你爸爸和法比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大宝:不会的,他们要经过这里,才能进巷口。 防空洞外 日/外 大宝用一把扫帚扫去了女学生们的脚印。他一面扫一面向巷口退去…… 南京街道 日/外 一辆救护车呼啸着驶过。 南京小巷 日/外 大宝从巷口走出来,一辆卡车从拐弯处突然驶出。 大宝一愣,扭过头便往回跑。 卡车急刹住,从车上跳下五六个日本兵,其中一个是日本小兵。他们叫喊着追在大宝身后。 日本小兵:(中文) 站住!…… 大宝哪肯站住,更加奔跑如飞。 防空洞内 日/内 从地上的小窗口看出去,大宝边跑边从帆布书包里掏出一个油布包,把它扔在地上,接着往前跑。 书娟的眼睛贴在窗缝上往外张望。 一群日本兵吆喝着追过去。 脚步声和吆喝声远去,枪声乍起。 井内暗室 日/内 枪声传到这里,每一声都击在大宝妈的心上。二毛以及浦生也在惊恐地猜测着枪声和刚刚离去的大宝的关系…… 二毛:(小声地) 妈,枪子打不到哥哥,哥哥参加游击队了,在安全区听人说,游击队都会飞檐走壁。 大宝妈木呆呆地点点头,摸了一下二毛的头,安慰小儿子,也安慰自己。 防空洞 日/内/外 书娟的眼睛盯着窗缝外面,那个黄颜色的油布包在雪地上非常显眼,她似乎着急自己帮不上大宝,不能把油布包藏起来。 日本小兵跑回来,捡起油布包,打量着:(日语) 看,这个支那猪扔的! 说着他又追上去。 徐小愚:(耳语) 大宝扔下的是什么? 刘安娜:(耳语) 肯定是怕日本兵发现才扔的! 女学生丁:(耳语) 炸弹? 徐小愚:(耳语) 炸弹该往日本兵头上扔啊! 书娟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只是瞪着小窗外。 脚步声回来了,由远而近。日本兵们押解着浑身是血,一步一趔趄的大宝。 日本小兵把一摞粉红色的油印传单举到大宝面前。 大宝摇摇头。 日本小兵用那一摞纸张抽打着大宝的脸,左一下,右一下…… 大宝嘴里流出鲜血。 日本小兵:(生硬的中文) (举着传单) 游击队,是的?! 大宝摇摇头,已经像个血人。 日本小兵:你是游击队! 大宝还是摇摇头。 日本小兵将刺刀向大宝的腹部捅去。 大宝被刺刀扎透了,更多的鲜血从嘴里、鼻孔里涌流出来,他带着刺刀仰面倒下去。 日本小兵一只脚踏在大宝身上,拔出刺刀,在大宝的裤子上蹭了蹭…… 书娟看见大宝的嘴巴如同鱼类,垂死地一张一合,他的一只手痉挛地插在被血染红的积雪上,越插越深,然后抠起一团雪,紧攥成拳头,最后,拳头松开,掌心里流出被他最后的体温融化的粉红色的雪水…… 书娟慢慢转过身,目光呆呆的,一滴深红色的血从她鼻孔里慢慢流出。 井台 日/外 日本小兵端着枪,跟随着雪地上大宝的脚印来到井台上。 他的目光随着脚印在井台上停止。井台上,那个铁桶放在辘轳旁边。 他俯身到井上,疑惑地看着宁静的井水。 他把铁桶挂到辘轳把上…… 井内暗室 日/内 铁桶咣当当地顺着井壁下降。 二毛:(小声地) 哥哥回来了!…… 大宝妈把二毛的嘴巴捂住,继续观察着井绳。 井绳吊起打满水的铁桶上升,突然又落回水面,溅起大朵水花…… 水花一圈圈地翻开,渐渐平静。 浦生瞪着井壁对面的镜片,那里面折射出日本小兵面容的倒影,脸旁边伸出一把步枪。 井台 日/外 日本小兵的枪对准井内,井底除了水桶咕咚咚地进水的声音,并没有任何其他声音…… 他慢慢收起枪,转脸注视着脚印,见它们在井台上调转了方向,往回延伸…… 被焚烧的餐馆 日/外 日本小兵和几个同伙冲进来,谨慎地查看着大火后残余的餐馆。 日本兵们顺着坍塌的楼梯爬上去,只剩下日本小兵在仔细搜索每个角落。 他看到地上的几撮头发,蹲下来,思考着,然后向那间厨房走去…… 日本兵们从楼上跑下来,一边咋呼着:没有人!走吧! 被焚烧的餐馆/厨房 日/内 日本小兵的刺刀在那个腌菜坛子的碎瓦片上扒拉,发现了一个个腌菜的根,上面的腌菜被啃噬殆尽…… 他捡起一个腌菜根,闻了闻,推断着…… 救护车内 日/内 黑岩侧转头,看着窗外。乌黑的电线杆一根根掠过他的视野。树梢上挂着烧焦的布片,纸片…… 黑岩转过脸,看见孟繁明的手枪对着自己,身边还放着一枚手榴弹:(转过脸看看近在咫尺的手枪枪口) 你不用这么对付我,我不会跑的。我会帮你把你的女儿和她十二个同学送出去的。 孟繁明:(不动声色地) (英文) 谢谢。 黑岩:(英文) 我说了,要谢你该谢谢我女儿聪子。(狠狠地) 你的运气不错,每次都是聪子的电话救了你,让我忘了原则。 孟繁明:(英文) 狗屁的原则。杀人作恶、糟蹋未成年的小姑娘也算原则? 黑岩:(英文) (傲慢地看了一眼孟繁明) 我的原则是遵命,同时尽善尽美地实现上级的意图。 孟繁明:(英文) 可是聪子总是让你做回一刹那的慈父。 黑岩:(英文) 聪子不是一个一般的女孩。 孟繁明:(英文) 每个父亲都这么看他们的独生女儿。 黑岩:(英文) 她确实不是一个一般的孩子。因为她双目失明。 孟繁明受到一记不小的震动。 孟繁明:(英文) 她什么时候开始失明的? 黑岩:(英文) 聪子半岁的时候,得了一场病,等热度退下去,我们就发现她失明了。 孟繁明:(英文) 那么,你和你的妻子为什么不再生一个孩子? 黑岩:(英文) 有了健康的孩子,我不敢保证自己会对聪子一如既往地宠爱。万一我歧视聪子怎么办?万一健康的孩子欺负聪子怎么办?而且,跟健康的兄弟姐妹在一起,聪子会伤心的,会自卑的。我们就是为了保障她的自信和快乐,才决定把所有心血和宠爱都集中地给予聪子。 孟繁明失神地听着。 黑岩:(英文) 因为失明,她才有那么敏锐的听觉和独特的美感,所以她从童年开始喜爱音乐,很早就显示了过人的天分。 孟繁明不知说什么好。 防空洞内 日/内 女学生们听到远处响起救护车的鸣笛。 鸣笛越来越近…… 渐渐的,救护车的尖啸太近了,变得不可忍受地刺耳。 有的女学生堵住了耳朵,并且惶恐起来。 终于,救护车的刺耳呼啸在达到极致时戛然而止,接着,她们听见了汽车刹住的声响。 书娟从小窗口看出去,匆匆跑过的孟繁明,怀里抱着一大堆白底蓝条的病号服,一面低声呼唤:书娟!安娜! 南京小巷 日/外 孟繁明看见地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男孩尸体,惊恐地向餐馆跑去。 被焚烧的餐馆 日/内 孟繁明冲进餐馆的断墙,焦急地四处巡视:娟娟!……娟娟!…… 书娟:(画外音) 爸! 孟繁明回过头,看见女儿和同学们出现在一堵断墙外面。他的目光逐渐定在书娟的脸上,鼻孔下,一道尚未干涸的血迹。 孟繁明:出什么事了?! 徐小愚:日本兵杀了大宝…… 孟繁明:谁是大宝? 刘安娜:(指着外面) 就是外面那个小伙子…… 书娟:他给我们水喝,还把我们藏到防空洞里。 孟繁明:(惊魂未定地) 幸亏你们藏在防空洞里…… 刘安娜:孟叔叔,刚才我们听到救护车的声音! 孟繁明:(恍悟地) 哦,对了,快把这些衣服换上,我们马上出发!用救护车把你们送出南京。 徐小愚:为什么要穿病人穿的衣服? 一个女学生抖开衣服,在自己身上比画着:这么大!是男人的衣服吧? 孟繁明:你们赶紧把衣服套在身上,我们这就出城! 南京小巷 日/外 穿着极不合身的男式病号服的女学生们走到死去的大宝身边,病号服在她们的身体上飘飘荡荡。 她们看着不久之前还生龙活虎的大宝,默默地在胸前为他画着十字。 离大宝不远的地方,那些从油布包里滑落出来的传单被风掀起,轻轻作响。 孟繁明将自己的礼帽摘下,盖在大宝脸上。 女孩们一一转身,向救护车走去。 救护车内 日/内 头一个上车的书娟看到车上坐着的黑岩,愣住了。 法比坐在黑岩对面,用冲锋枪口对着他:没事,有枪和炸弹看着他,他暂时不咬人。 女孩们迅速地、井然有序地上了车,最后一个上车的是孟繁明,他走到书娟旁边,坐下来,摸了一把女儿长短不一的男孩发式,满心爱怜。 南京中华门 日/外 城门两边站着荷枪实弹的日本兵。 出城的人们排着长队,接受日军的搜身和行李检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张硬纸片,上面贴着相片,盖着派遣军总部的印章。 救护车鸣笛而来,停在队伍后面。 一个胖胖的日军军曹在检查人们的身份证。他身边站着一个拿着话筒的翻译,声嘶力竭地对人群喊话:经过人口登记的人都颁发了身份证,请大家把身份证准备好,交给皇军检验!……没有身份证的,不得出城!…… 救护车内 日/内 翻译的声音传到车内,女学生们紧张起来,交头接耳地探讨。 徐小愚:我们没有身份证,怎么办? 书娟:爸爸,没身份证他们不让出城的! 孟繁明从驾驶室的小窗后露出脸来: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们扮成病号了吧?(对法比) (低声地) 假如日本兵不准许我们过关,你就开车硬闯。 法比:(低声地) 那你怎么办? 孟繁明:(悲伤地笑一笑) 总得放弃点什么吧?活到现在,我知道要学会放弃才行。有时候,放弃就是获得。对吧,书娟? 书娟:(懵懂地感到不祥) 爸爸…… 孟繁明把手榴弹别在腰带上,把手枪塞进口袋:谁说我们会轻易放弃? 南京中华门 日/外 从救护车驾驶室里,走下孟繁明,手仍然揣在大衣口袋里。 他走到车后,法比在里面已经把门打开。 孟繁明:大佐阁下,请下车吧。 黑岩抬起头,看着他,似乎一时决定不了是否从命。 一个个女学生都惧怕地看着他。 黑岩慢慢地从长凳上站起来,走到门口,对孟繁明视而不见,敏捷地跳下车。 法比站起来,让宽大的教袍掩盖了冲锋枪,也从尾部车门跳下去。 法比看着孟繁明紧跟着黑岩向那个检验身份证的日本兵走去,自己拉开驾驶室的门,坐进去。 黑岩不紧不慢地掏出证件,递给那个日本兵。 日本兵看了一眼,立刻跳起来立正敬礼。 黑岩:(指着孟繁明) 这位是孟大夫,我的朋友。 日本兵打量了一下孟繁明,点点头。 黑岩:(日语) 我们的救护车急需运送十三名得了传染病的孩子。现在必须马上送他们到芜湖的一家医院隔离治疗。 救护车驾驶舱 日/内 法比把盖在教袍下的冲锋枪口对准黑岩的后脑勺。 南京中华门 日/外 查证件的日本兵:(日语) 你们是哪个医院的? 黑岩:(指着救护车的车牌) (日语) 陆军第十六总队,第二师团野战医院。 孟繁明注视着那个日本兵:他将黑岩的证件还给黑岩。 特写:孟繁明的太阳穴暴起一根青筋。 查证件的日本兵:(日语) 对不起,大佐阁下,能不能把医院开的路条给我看一下。 黑岩:(日语) 路条?什么路条? 孟繁明紧张起来。 查证件的日本兵:(日语) 运送伤病员,都要由各个医院开路条,说明伤病员的年龄性别,伤情病情。 孟繁明:(日语) 因为这些都是急性传染病病号,必须立刻把他们转移出南京,以免在日本国内观光团参访南京时爆发传染病,所以我们没有顾上开路条。 查证件的日本兵:(看了一眼黑岩) 既然大佐阁下亲自送行,我可以通融一下。给我看一下病历就行了。 孟繁明:(日语) 我就是主治大夫,我可以向下一家医院亲自介绍他们的……病情…… 查证件的日本兵:(日语) 对不起,不行。 黑岩转过脸,看出孟繁明已处于崩溃边缘,他眼里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 查证件的日本兵:(日语) 反正路不远,请你们回去一趟,把路条开来。 黑岩和孟繁明对视一眼,一个的意思是:现在有你好瞧的了吧?你把日军当傻瓜蛋吗?另一个的意思是:现在正是用上你的时候,你毫无选择。 黑岩眼睛的余光瞥见孟繁明塞在大衣里的手移动得高了一点,假如孟繁明开枪,子弹的着点应该是他的肝脏。当然,孟繁明也许来得及开第二枪、第三枪…… 孟繁明:(英文) 你看怎么办,大佐阁下? 他的眼睛盯着黑岩。 孟繁明的主观视角:黑岩的脸失去了焦距,如同颜料融化的肖像…… 黑岩瞥了一眼藏匿在孟繁明的大衣口袋里的手枪,再抬起头来看孟繁明那双直直的眼睛:一个理性崩溃的人最可能成为亡命徒,而他将是亡命徒的第一个牺牲者…… 黑岩:(对查证件的日本兵板起面孔,官腔十足) (日语) 我刚才说的你没听见吗?这些都是急性传染病人,必须马上隔离! 查证件的日本兵:(日语) 对不起,大佐阁下…… 黑岩:(转向孟) (英文) 我尽力了。 就在他转头时,瞥见救护车驾驶室里的法比。他定睛去看法比,看见那宽大教袍里的鼓凸。 孟繁明:(英文) 就像你曾经告诉我的,你可以做得比尽力更好。而且你必须做得更好。 黑岩:(英文) 你都看见了…… 孟繁明:(英文) 你跟我讲到你女儿的时候,我差不多都忘记了你对我女儿的残害。我差不多忘了,她现在的处境,是你一手造成的。 黑岩愣了。 救护车内 日/内 书娟伏在驾驶室和车厢之间的小窗口上:法比,要是日本兵不让我们出去怎么办? 法比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黑岩和那个日本兵:不让出也要出。 徐小愚:那怎么出去? 法比:这你都不知道?法比开车你们坐车,就出去啦! 南京中华门 日/外 孟繁明的理性快要崩溃了。 黑岩:(拿出素来的冷傲,对查证件的日本兵) (日语)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放行还是不放行? 查证件的日本兵:(日语) 大佐阁下,我们的职责…… 黑岩:(日语) 我不要跟你说话。请你的长官来,我要跟他说话。 查证件的日本兵对近旁一个士兵嘀咕一句,那个士兵跑去。 黑岩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4:25。 一个军曹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响亮地立正,敬礼:(日语) 请大佐阁下训诫! 黑岩:(日语) 我们急需把这批急性传染病人送到南京以外。他们在南京多耽搁一时,传染病的蔓延就多一分可能性,一旦传染病蔓延开来,日军的驻军和当地市民,都会受到不可估计的危害。传染病的蔓延,也会给我们国内同胞的观光团造成极坏的影响。我说的急需,具有实际和政治的双重意味。 军曹向救护车走去。 孟繁明:(英文) 他要干什么?! 黑岩:(英文) 放松一点!你让我也跟着紧张。 孟繁明:(英文) 换了聪子在车上,你不会比我从容的。 救护车驾驶室 日/内 法比:(对小窗那一边的车厢) 装成霍乱病人! 徐小愚:霍乱病人什么样子? 法比:快死的样子! 南京中华门 日/外 军曹拉开救护车尾部的门,他眼前是一车厢半死不活的“男孩”,有的闭着眼睛张着嘴巴,有的只进气,不出气,有的发出微微的呻吟…… 军曹的目光在每一个“重病号”脸上滞留一会儿,晃过去…… 孟繁明紧张得也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军曹:(日语) 他们得的是哪一种传染病? 黑岩:(日语) 霍乱。 门嘭的一声关闭了。 军曹:(日语) 看起来他们都病得很重! 黑岩:(日语) 不是看起来很重,事实上就是很重。我们带了个神父来,就是怕路上万一哪个病人不行了,好及时入殓。 军曹:(日语) 大佐阁下,您看这样如何:您跟我们的小队长通一次电话,这样就能开脱我们的责任。 救护车驾驶室 日/内 法比长长地喘出一口气,无力地抬起左手,画了个十字:同学们,恭喜你们,戏唱得蛮好! 南京中华门/岗楼 日/外 军曹带领着黑岩、孟繁明走来。 军曹殷勤地为黑岩推开门,恭敬地立在门边。 军曹:(日语) 大佐阁下,请进,(他指着门对面墙上挂着的电话) 电话就在那里。 孟繁明正要跟黑岩进门,被军曹挡住:(日语) 这里面是军事重地,敌国公民不得进入。 黑岩看看军曹,又看看孟繁明:(日语) 他是医生,也许有必要解答医学专业知识。 军曹:(诚恳鞠躬) (日语)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大佐阁下。 孟繁明把信赖、怀疑、赌博全都放在他的目光里:(英文)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你进去打电话吧。 黑岩感觉到他信任的沉重,也感到自己的一线生机就在眼前。 孟繁明:(英文) 我能信任你吧? 黑岩:(自嘲地一笑) (英文) 当然不能。 孟繁明一愣:(英文) 我们都是父亲,都是男人。不能信任别人不是真正的男人。 黑岩:(英文) 你更应该信任你的武器。 黑岩别有意味地瞥了一下他插在大衣兜里的手。 救护车驾驶室 日/内 隔着接受检查的人群,法比从驾驶室看见黑岩进了城门边的岗楼,紧张起来,将教袍下面的冲锋枪调整一下,使枪口对准岗楼的门口。 南京中华门 日/外 孟繁明站在门口,紧盯着向电话走去的黑岩的背影,身体微妙地调换一下角度,使得黑岩的脊梁继续作为手枪的靶心。 黑岩走到电话前,回过头,冷嘲地笑了笑:(英文) 别担心。我想着聪子呢;她这一生不能再缺少什么了,我不会让她在失去眼睛之后,再失去父亲。 孟繁明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黑岩:(对军曹) (日语) 给你的上司挂电话,让他跟我说话。 救护车内 日/内 女学生们伏在车厢侧面的窗口上往外看。 几个男人被日本兵从队伍里推出去,他们辩解着,日本兵呵斥着。 书娟的视线穿越过动荡的人群,局部地看见站在岗楼门外的孟繁明。 徐小愚:那个日本大佐呢? 刘安娜:不知道…… 书娟焦灼地看着父亲一动不动的身影。 徐小愚:是不是日本兵觉得我们不像男孩子? 女学生丁:最好往脸上抹点泥巴,抹成个三花脸,就看不出来了! 徐小愚:你那脸还不够花呀? 某女学生:孟书娟,要是他们看出我们是女孩子,会把我们怎么样? 某女学生:孟书娟,日本大佐跟你爸的关系阿牢靠?等会把我们卖掉我们都不晓得! 某女学生:(推推书娟) 你爸爸有没有办法让小日本开恩,放我们过去?…… 书娟:(恼怒地甩开她) 开恩?做你的大头梦吧! 某女学生:(生气地) 人家好好问你话,你怎么这样子啊?!…… 书娟:我不要你问! 徐小愚:是的!好好跟你讲话,你发什么神经啊?…… 书娟:我不想跟她讲话!我也不想跟你讲话! 法比从窗口后露出脸:(小声地) 小女娃装男娃,怎么装都行,就是不能发脾气,一发脾气就露馅了!你们见过有男娃像你们这样发脾气的没有?统统给我闭住嘴。 南京中华门/岗楼 日/内 军曹把电话筒交给黑岩:大佐阁下,电话接通了。 孟繁明站在门外看着黑岩接过话筒,他又跟着黑岩的变换的姿势调整了一下站立的角度,把黑岩的要害部位纳入手枪的射程。 七八个体格健壮的中国男子被日本兵押解着,走过岗楼门口。 三个日本兵摘下他们的帽子,扒开他们的衣领,检查扛枪和戴军帽的痕迹…… 中国男人们的辩解声、求饶声传过来,增加了孟繁明的紧张和焦灼。 中国男子甲:(画外音) 我是个拉板车的,手上给板车把子磨出茧子了,不是打枪打的…… 中国男子乙:(画外音) 这不是枪弹打的伤疤,是长疮的疤! 孟繁明努力使自己的精神不要涣散,使劲盯着黑岩的脊梁。 黑岩:(对话筒) (日语) 喂,是的,我是××师团特别大队的黑岩久治大佐。 某小队长:(画外音) (日语) 大佐阁下有什么见教? 黑岩:(对话筒) (日语) 正如山本军曹跟你汇报的,有一车急性传染病患者必须立刻离开南京,请你命令你的部下准予放行。 孟繁明似乎提起一口气久久喘不出来…… 某小队长:(画外音) (日语) 是! 中国男子们:(画外音) 求你了,不要开枪……我们上有老下有小!…… 枪响了。 孟繁明仍然看着黑岩,眼皮抖动着;他只能看见黑岩的嘴巴动作,但声音被门外的枪声掩盖了。 枪声终于停止…… 黑岩:(日语) ……谢谢。 孟繁明主观视觉:黑岩的侧影渐渐模糊成一摊污渍,污渍越来越暗,最后变成一片昏暗。 孟繁明的肩膀靠在了墙上,似乎站立着昏厥了。 黑岩在电话前看着他。 孟繁明挣扎地睁开眼睛,视觉大致恢复正常了,看见黑岩慢慢朝他走来…… 救护车内 日/内 女学生们伏在窗子上,呆呆地看着几个女人孩子哭喊着从人群里出来,朝着刚才枪响的方向跑去。 南京中华门/岗楼外 日/外 孟繁明紧跟着黑岩走出来,看见女人们和孩子们正在搬弄他们丈夫和父亲的尸体,一片凄厉的哭号使孟繁明有些走神…… 岗楼里的电话响了,军曹跑回去。 地上的积雪被热血融化了,心跳腿软的孟繁明一脚踩上去,摔倒在红色的血泥中。 黑岩回过头,发现自己已经处在孟繁明的手枪射程死角里……他踌躇着,不抓住这样的机会,对于他这样的一个铁血军人是可耻的…… 法比却突然出现在黑岩背后。 黑岩和法比的目光较量了一秒钟。 孟繁明艰难地从已经融化得稀烂的红色雪地上爬起。 法比:大佐阁下,你先上车。 第三十四集 救护车驾驶室 日/内 法比教袍里的枪口对着黑岩,以左手郑重地画了个十字。 法比:(低声嘟哝) 谢谢你,神父,你现在一定在看着这些可怜的孩子,肯定是你在保佑她们……谢谢我主,谢谢您垂怜这些孩子……谢谢圣母玛利亚,谢谢耶稣基督……求你们继续保佑我们这些可怜的孩子…… 他全身心投入地念着祷词,目光充满凝聚力。 南京中华门/岗楼 日/内 电话铃响起,军曹抓起话筒。 某小队长:(画外音) (日语) 黑岩大佐带了多少卫兵? 军曹:(画外音) (日语) 一个也没有带。 某小队长:(画外音) (日语) 怎么可能?! 军曹:(日语) 确实没有。 南京中华门 日/外 法比拉开驾驶室的门,让黑岩上车。 法比:(英文) (低声地) 大佐和传染病人同坐一个车厢,谁都能看出破绽来。 法比自己也从同一个门进来。 法比:(英文) 对不起,请坐到那边去。 黑岩:(英文) 你要让我开车? 法比:(英文) 只开一小段路,混出城门就行。 黑岩瞪着他。法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黑岩:(英文) 我不会开车。 法比的冲锋枪在教袍里捅了捅黑岩。 法比:(英文) 我可以教你。相信你不笨,甚至很灵。 黑岩:(英文) 我不能确保你们的生命安全。 法比:(英文) 来吧。把脚踩到油门上。给我一个惊喜。 法比用左手挂档,然后赶紧控制方向盘,吊在绷带里的右手勾住冲锋枪的扳机。 黑岩仇恨地盯着他,然后转过脸,忍受着奇耻大辱一般,踩到油门上。 救护车趔趄着冲出去…… 救护车车厢内 日/内 车的猛烈动作使女学生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摔倒一片。 她们相互搀扶,刚刚坐直就彼此笑了,笑着笑着,又成了抽泣。 孟繁明无力地、爱怜地看着她们。他从大衣口袋里慢慢抽出握着手枪的手;他又慢慢松开手枪,低下头打量自己的手掌—— 特写:孟繁明微微颤抖的手,掌心湿淋淋的,汗珠在绯红的掌心里闪动…… 南京中华门外 日/外 救护车即将要从城门洞里出来,两个日本兵打着小旗跑到车前,表示阻拦。 军曹跑着来到驾驶室的门边,法比赶紧用袍襟将枪盖严实。 法比:(英文) (低声地) 怎么回事?! 军曹又是一番立正敬礼。 黑岩摇下车窗。 军曹:(日语) 报告大佐阁下,渡边小队长命令我派三辆摩托,六个士兵,加上一挺轻机枪护送大佐阁下。 救护车车厢 日/内 孟繁明听着军曹的报告,他显得精疲力竭,似乎再也没有余力对付如此的突变了。 女学生们以眼睛相互搜索答案…… 救护车驾驶室 日/内 法比:(低声地) 请谢谢他,告诉他我们不需要…… 黑岩:(干巴巴地) (日语) 不需要护送。 军曹:(日语) 对不起,是渡边小队长命令我护送的! 黑岩:(日语) 你们小队长的军阶比我高吗? 军曹:(日语) 可是……我们是负责卫戍的部队…… 黑岩:(对着窗外) (日语) 真要护送的话,三辆摩托怎么够?干脆来他十辆。 法比将枪口在袍子里使劲抵住黑岩右肋,黑岩的脸轻微抽搐一下。 隔板上的小窗口,露出孟繁明的脸。 孟繁明:(低声地) (英文) 就知道你迟早要害人!你肯定打电话的时候走漏了消息,告诉他们你被我们绑架了。 黑岩回过头,看着孟繁明:(低声地) (英文) 我最在意的是尊严和体面。被你们这样低劣的作案生手绑架,我已经丧尽体面,我会向任何人透露消息吗? 军曹:(日语) 问题是,我们只有八辆摩托,三辆车现在正在巡逻,另外两辆必须待命。 黑岩不理会法比抵在他肋骨上的枪口和他的指控,仍然与窗外的军曹对话。 黑岩:(日语) 你们都知道南京周围有小股抗日游击队活动,游击队看见救护车本来没兴趣,但一旦参与几个士兵,反而会刺激他们伏击。一旦遭遇伏击,又没有足够的回击力量,不是等于没水救火,偏要玩火吗?所以要么你们不要护送,要么拿出实力来护送。(恶狠狠地扬起嗓门) 懂了吗?! 法比:(低声地) (英文) 你们在合谋什么?! 法比把枪口进一步杵进黑岩的右肋。 疼痛使黑岩浑身颤抖一下。 军曹:(日语) 可是…… 黑岩:(日语) 你们的脑子在哪里?! 军曹:(日语) 请大佐阁下先等待几分钟,我去报告上级…… 黑岩:(日语) 车上的重病号一分钟也不能再等了。 黑岩一脚油门,车子冲出去,冲出了城门楼洞的阴影…… 呜的一声鸣起笛来。 救护车车厢 日/内 刺耳的喇叭声在此刻听来十分悦耳;孟繁明坐回原位,脊背靠在车厢上,微微闭上眼睛。 书娟关切地看着他。 救护车驾驶室 日/内 法比冲锋枪的枪口仍然紧紧抵入黑岩的右肋。 法比:(冷笑) (英文) 我就知道你学开车会学得很快。 黑岩:(冷冷地) (英文) 把你的手拿开。 法比看了看枪口,撤回半尺。 黑岩:(英文) 我是说你这只手。 法比意识到,他的左手依然把在方向盘上,他微微一笑,收回手。 乡间公路 日/外 横贯画面的公路,救护车从一头驶来,向另一头驶去。 救护车车厢 傍晚/内 书娟靠在父亲的肩膀上睡着了。其他女学生也你依我靠地沉入睡眠。孟繁明神经质地睁大眼睛,似乎在后怕,似乎灵魂还没跟上他…… 江边某小镇的码头 黄昏/外 救护车沿着江边开来,能看到夕阳中的江水呈暗红色。车子开到码头的水榭前,停下来。 驾驶室的门打开,法比从驾驶室里跳下车。 女学生们一个个地从车厢尾部的门跳下车。 徐小愚:好香啊!……你们闻到没有? 书娟嗅嗅鼻子,四处张望,看见码头那边一大蓬白色的蒸气。 某女学生:闻到了,好像是小刀面的味道! 一个外乡老太太的嗓音传来—— 老太太:小刀面要吃吧?小刀面! 冬天的晚霞渐渐加深颜色,江面上的光亮也在渐渐收敛。女孩们在光和水之间成了剪影,这是一列活泼的剪影,小刀面的气息给了女孩子们第一线活力。 救护车驾驶室 黄昏/内 黑岩坐在驾驶座位上,一动不动,完全没有生气,所有的气息都泻出去了。 他看着书娟从父亲手里接过几个零钱,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这群衣装头发都无比怪异的孩子向面担子轻盈跑去,一点可怜的生趣就还原了她们身上那个纯真的半女童、半少女的灵性。作为一个敌对者,他的感受是复杂而怪异的…… 沿江某小镇的码头/面摊 傍晚/外 担子的一头搁着煤炉,炉子上坐了一口锅;担子另一头是个小桌,上面堆了一堆新擀的面条,桌子中央放了一盏油灯。 油灯被点亮了,在冬天的傍晚和大蓬的蒸气里放射出一小团温暖的光晕。 老太太的手握着一把大勺子,舀起热腾腾的汤,倒进一个个盛着面条的碗里。 一把切碎的鲜绿的青蒜苗撒在一碗碗面条上。 女学生们饥饿的同时又好奇地瞪大眼睛,看着老太太不紧不慢地做着这套流畅而娴熟的动作,仿佛在看江湖艺人变戏法…… 老太太笑眯眯地抬起头:吃吧。 女学生们一个个端起碗,稀里哗啦地吃起来,烫得直抽冷气,像是一群饿急的幼犬,吃得那么急切而专注……似乎她们一生都没吃过如此的美味,把同伴都忘了,把自己也忘了,埋头享受碗里食物的热度和汤水。 码头上站着的法比和孟繁明看着她们,既欣喜又不忍。 救护车驾驶室 傍晚/内 黑岩看她们吃得忘记了世界…… 他慢慢抬起脚,踩到油门上,手同时扳动手挡…… 沿江某小镇的码头 傍晚/外 女学生们突然听见救护车引擎发动,全都扭过头。 法比和孟繁明也扭过头,看见救护车颠簸着拐了个弯,顺着来路驶去,渐渐消失在暮色和灰尘里。 法比:(看着救护车消失的方向,笑笑) 他倒还识相,我正想不出拿他怎么办呢,他自己跑了。 孟繁明从大衣里掏出手枪,看了看。 法比:你过去用过枪吗? 孟繁明摇摇头。法比从宽大的教袍里拿出冲锋枪。 法比:我也没用过。(他上下打量着枪)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真到开枪的时候,我能不能开得响它。 孟繁明将手枪向江水扔去。 法比:我告诉你你别后怕。 孟繁明:啊? 法比:那手枪里没子弹。 孟繁明:没子弹?! 法比:(笑了) 一颗子弹也没有。当时戴涛少校要不是弹尽粮绝,搞不好能从教堂突围出去呢。 孟繁明:(瞪着他) 我还真后怕! 法比用左手将冲锋枪抡起,扔进江水里。 法比:我们这种人,有没有子弹,还不都一样?拿着枪就为了做戏做得真一点。 沿江某小镇码头/面摊上 傍晚/外 卖小刀面的老太太桌上那一堆新鲜面条被抓起,放入滚水。 面条被捞上来,放入女学生们的碗里。 桌上的面条渐渐消失了,老太太用竹笊篱从汤锅里捞起最后的面条,放在一个个空碗里。 一双双稚气柔嫩但十分肮脏的手将最后的面条端走。 老太太心疼地看着她们:你们从哪里来的? 某女学生:南京。 书娟和刘安娜对视一眼。 老太太:听人说,南京城给小东洋鬼子烧掉了,是真是假? 书娟:烧了一大半。 老太太:不得好死的东洋鬼子!……(打量她们) 那你们头发也是烧的? 徐小愚:不是,是我们自己剪的…… 老太太:你们南京小姑娘时兴这种头发?…… 女孩子们都看着她,又互相看看,有的摸摸自己的头发。 书娟:你怎么说我们是小姑娘? 老太太:(吃惊地) 你们不是小姑娘? 女孩们都不说话了。 一艘机帆船靠岸了,女学生们匆匆把面条往嘴里吸,又大口地喝完碗里的汤。 孟繁明走过来,再次掏出钱来,递给老太太,一面道谢。 孟繁明:谢谢你,孩子们实在太饿了,把你一晚上的生意都吃光了! 老太太:饿坏孩子们了! 女学生们拎起自己的行李,看着小火轮在最后的余晖里停泊了。 老太太看着她们走上浮桥,低下头,看见面前一堆空碗,没有一个碗里剩下一滴汤,一根面条,一片青蒜…… 从机帆船上下来挑担子的乡镇旅客,传出小鸡的叫声…… 女学生排着队伍走上机帆船,在老太太的眼睛里成了好看的剪影,只是她们不伦不类的头发被江风吹乱,更不入老太太的眼了。 老太太:(低声自语) 挨刀的东洋鬼子!…… 机帆船甲板上 傍晚/外 法比把几个帆布书包放在甲板上,抬起头,看了每个女孩一眼,百般感触。 法比:你们好好的,啊?……路上要听孟叔叔的话…… 孟繁明:(吃惊地)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法比:我要回到南京去。 女学生们都懵懂地看着刚刚死里逃生的法比。 孟繁明:为什么?!我都不知道我这辈子还想不想回南京了…… 法比的眼睛避开孟繁明追问的目光。 法比:我也不想回去,不过我还有件事情没做。 孟繁明:什么事情比命重要? 法比:我跟人家保证了,我会回去的……其实我是跟我自己起誓,我要找到她们,哪怕找到一点下落也好…… 书娟似乎明白了:玉墨穿着水手裙的面影一闪,那面颊上带着晶亮的泪珠。 刘安娜和徐小愚期待地看着法比。 刘安娜:找到她们,给我们往汉口带个信! 法比点点头。 孟繁明:也不知道她们现在在哪里…… 法比:不管在哪里,我都会把她们找到。早点找到,说不定还能救她们。 机帆船起锚了…… 法比赶紧向码头上走去。女学生们目送着他。 沿江某小镇码头 傍晚/外 法比走到水榭上,回过头,扬了扬手。 机帆船逆流扬帆远去,甲板上女学生们的身影越来越小,融入了暗金色的晚霞。 法比:(自语) 神父,我没有辜负你,孩子们总算脱险了。一路有孟先生照看,也有你的在天之灵保佑,一定会平安到达汉口…… 他走到码头上,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小火车站 夜/外 一列货车减速了,渐渐停下,大声喘气,喷出的白色蒸气灰色煤烟淹没了小小的站台,笼罩了那盏孤独的煤气灯。 一个藏在阴影里的人蹿向货车。 黑暗中,带着腿伤的法比吃力地往货车车厢里攀爬。 货车车厢 夜/外 法比从车厢栏杆上翻越进来,看见车上装的都是牛和羊,它们也许是被捕获的家畜,不久之后将成为日军的盘中餐。 牲口们由于人类的进犯而躁动起来,不断发出哀鸣。 法比就近找了个角落,靠着车帮坐下来。面对着一只母羊,身体下还有两只吃奶的小羊。 货车启动了,向站外驶去,站台上一盏盏煤气灯的光亮如同潮水一般泼入车厢。 法比的眼睛和母羊对峙着。 母羊的身姿一看就是要随时扑向法比,保护小羊。 法比微微一笑。 法比:我们人跟你一样,大的总要护着小家伙。(他避开目光) 哪怕不是自己生养的小家伙…… 法比闭上眼睛,把头靠在车帮上:我说的对吧,神父?那些女人们不就跟这头母羊一样吗?……你晓得她们现在在哪里?我该到哪里去找她们?…… 法比的想象,亦或是发生在彼时彼地的图景: 一声裂帛,玉墨的黑丝绒裙子被撕开,露出她洁白的肌肤。 玉墨向后退去,退去……惊恐地瞪大眼睛,像天下所有面临雄性暴力的少女一样,恐惧得魂飞魄散…… 红绫咬住向她伸来的雄性的手…… 玉笙被一根军用皮带抽打着,满脸鲜血…… 玉箫拔出藏在衣服里的一把餐刀,向自己的胸口戳去,但她的手被两只粗短的男性之手抓握住,另一个男性的手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的脸向后仰…… 南京小巷 夜/外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马路上拐入小巷,不远处纸张翻动的哗啦啦的声响止住了他的脚步。他捡起一张纸,发现它是一张传单。 身影又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一具尸体横在小巷里。盖在尸体面孔上的礼帽被揭开。 何同志震惊的面孔面对着大宝毫无生机的脸。他慢慢地将礼帽盖在大宝脸上,站起来,低下头。 他四处看了一眼,将大宝的尸体背起,往一堵断墙后面走去。 南京中华门火车站 夜/外 火车驶入车站,呼哧呼哧地减速。 货车车厢内 夜/内 探照灯一道道地扫过,扫在睡眼迷蒙的牲口上,牲口们又开始不安地躁动,你挤我撞,悲声四起。 法比伏在车帮上向外看去,看见站台隔一段距离就站着一个日本哨兵。 他缩回身体,思考着,目光落到那一母二子的山羊家庭上。 他趁着牲口的骚乱,悄悄接近了母羊,将一只小羊抱起,放到车厢外,母羊咩咩地叫着,两个前蹄搭到车帮上,企图往外张望,法比蹲下来,用肩膀在她屁股下使劲一顶,母羊从车帮里跳出去…… 法比把另一只小羊也扔出车帮…… 南京中华门火车站/站台上 夜/外 母羊追着第一只小羊,她身后,第二只小羊紧追而来。 日本兵们被三只羊暂时分了神,吆喝着围堵追逐…… 货车另一边,法比的一条腿跨上车帮,一道探照灯光扫来,那条腿定住了,等待着……探照灯不紧不慢地扫过去。 探照灯刚一扫过,法比的身体立刻出现在车帮上。 他用一条胳膊把整个身体悬吊在车帮外,然后向被雪覆盖的路基一跃…… 落在路基上的法比打了几个滚,一条裤腿的膝盖部位破了,露出渗血的膝盖。 又一道探照灯光过去,蜷缩的他紧紧护卫着受伤的肩膀,疼痛使得他的身体和脸痉挛变形…… 铁道 夜/外 法比顺着铁道线走去。 前面出现了电筒光亮。 法比迅速跨下铁轨,藏入低矮的灌木丛,平平地趴在地上。 四个日本兵顺着铁道巡逻过来,电筒光往路基两边晃动。 法比恨不得沉入身下的积雪…… 日本兵们终于过去,法比抬起脸,鼻尖和额头上都沾着雪,看着远去的电筒光圈…… 他跨过铁轨,飞快穿过一片开阔地,向一道铁丝网跑去。 他企图从两道铁丝网之间爬过,但那空隙太窄,铁丝网的尖刺勾住了他的教袍后背上的刺绣…… 他把双臂从袍子里退出,金蝉脱壳一样把袍子留在铁丝网上,自己穿着对襟褂子退回。 他把布满厚厚的刺绣的教袍拿起,铺在铁丝网上面,使袍子垫在尖刺上,然后两头张望一眼,开始攀爬铁丝网。 法比攀上铁丝网的顶端,四个日本兵再次巡逻过来,他手忙脚乱地往外翻越,日本兵听见响动,电筒光立刻指过来。 日本兵:(日语) 什么人?!……不许动!…… 法比狗急跳墙一般从铁丝网上翻过跃下,飞快地跛着腿跑去。 枪声响起…… 法比已经跑出去颇远,却又掉头跑回来。 日本兵们已经从铁轨路基上冲下来。 法比把教袍从铁丝网的尖刺上往下摘,枪声和吼声迅速逼近。法比干脆一扯,扯下教袍跑去,把袍子的一个角留在尖刺上…… 法比拐进一个巷口,消失在夜色里。 日本兵来到铁丝网前面,借着电筒的光亮巡视,街道空寂荒凉,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似乎什么都不会发生…… 南京中华门火车站附近 夜/外 法比一瘸一拐地走着,回过头,看一眼他身后灯火阑珊的火车站。 他转过脸,不远处的南京城也亮着稀稀拉拉的路灯,似乎电力不足,因而显得幽暗叵测,如同冥界的灯火…… 金陵大学医院/监护室 夜/内 被心脏仪器、氧气瓶以及各种液体维系的豆蔻躺在铁床上,机械地呼吸着,似睡似醒,非生非死…… 威尔逊医生在为她测血压。 护士:(小声地) (英文) 怎么样? 威尔逊:(小声地) (英文) 怎么说呢?她还在生死边缘上徘徊。 豆蔻的嘴巴动了动,模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 威尔逊:(小声地) (英文) 她说什么? 护士:(小声地) (英文) 这两天她常常会说这句话。好像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叫什么浦生,叫人去救他…… 豆蔻:(喃喃地) 救救……浦生…… 护士:(伏在豆蔻耳边) 浦生在哪里? 豆蔻:(不清晰地) 井台上……井里…… 护士:(追问) 井台在哪里? 豆蔻:(声音更加微弱) 救救浦生…… 井台 夜/外 辘轳把缓慢地转动着,铁桶碰撞井壁的声响十分沉闷且沉重。 何同志使尽全身力气,摇动着辘轳把。 大宝妈对着井下小声呼唤—— 大宝妈:扶着一点,啊,浦生! 坐在铁桶里的浦生的上半身随着辘轳把的转动渐渐浮现在井沿上…… 何同志:(小声地) 二毛,你扶一把浦生,我把住桶! 浦生:(小声地) 我自己来…… 大宝妈:(小声地) 不准逞能! 二毛搀扶着浦生,从铁桶里跨上井沿。 南京小巷 夜/外 何同志前后照应着大宝妈一行人,从巷子深处走来。 何同志:我在头里走,碰到情况我会吹口哨报警。二毛,你放机灵一点儿,听到我吹的蛐蛐叫,就帮你妈和浦生找藏身的地方。 二毛:冬天哪有蛐蛐? 何同志:(撸着他的光头一笑) 谁说没有?过冬的蛐蛐多了,我们北方,藏得好的蛐蛐能过好几冬呢! 大宝妈:何同志,你说大宝会不会自己跑到安全区去了? 何同志:(为难地) ……嗯,说不定。 南京街道 夜/外 何同志背着浦生走来,后面跟着大宝妈和二毛。 安全区的旗帜出现在马路对面。 何同志:到了,过了马路就是安全区北门! 大宝妈:何同志,请问怎么样能找到大宝? 何同志:婶子,我知道这事不该瞒你。不过刚才在路上,我要是告诉你实情,就怕耽误你们赶路…… 浦生已经明白情况不妙了,惧怕听下去,又急待听下去。 大宝妈紧紧拉住二毛的手,二毛也紧张起来。 大宝妈:大宝受伤了?! 何同志:婶子,(难以启齿地) ……大宝已经牺牲了。 大宝妈:牺牲?……(她转过脸看着浦生) 什么叫牺牲? 浦生转开目光。 何同志:我约他到武定门跟我们另外几个同志一起开会,等到散会他都没来。我怕他出事,就到你家附近来找他……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咽气多时了。 大宝妈直瞪瞪地看着何同志。 二毛和浦生都惊恐地担忧地看着大宝妈。 何同志:不知道日本兵是怎么跟他遭遇的…… 大宝妈:(做梦似的) ……我的大宝哪去了? 二毛:(眼泪流出来) 妈,哥哥没了!…… 何同志:婶子,大宝牺牲了。 大宝妈:我是问,大宝他现在在哪里? 何同志不知道该怎样进一步解释或劝慰。 何同志:婶子…… 大宝妈仍然像做梦一样,扶着墙根慢慢坐下去,坐在雪地里。 大宝妈:大宝他就没了?……就是不会动不会说话,也还是大宝啊,也该让我看一眼啊……他现在在哪里? 何同志在她面前蹲下:婶子,要怪您就怪我吧。我把大宝埋了。就埋在你们院子外面。我是怕野狗太多,到处都是,所以没经您的准许,就把他埋了。 二毛满脸眼泪,浦生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何同志:大宝是个好孩子,很勇敢,懂道理懂得很快…… 大宝妈慢慢地点点头。 二毛猛烈地抽泣起来。 何同志:婶子,还是赶紧走吧,我把你们送到安全区去,鬼子常常在安全区边缘上抓人。 二毛:(抽泣着) 妈,您怎么了?! 浦生:(抽泣着跪下来) 大妈,您少了一个儿子,又多了一个儿子!浦生会替大宝尽孝的。 何同志和二毛搀扶大宝妈站起,大宝妈轻微地挣扎着。 大宝妈:不要搀我,我自己能站起来。 她刚站直,晃了晃,又倒下去。 二毛:妈! 浦生:婶子! 何同志焦急地向路两边观望一下,背起大宝妈向前走去。 江东门外的沙滩 早晨/外 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赤脚走在江潮里。 一只鞋子露在沙土外面,年轻女子踢了踢那只鞋子,但发现它连在一只脚上,脚被浅显地埋在沙土里。 她惊恐地向后一缩。我们发现这个年轻女子是田间雪子。 她往岸上跑去,一边回过头,看着那只被江水不断洗刷的鞋子。 江东门外 早晨/外 田间雪子掏出一盒烟,递给五六个日本士兵,其中包括日本小兵和胡子日本兵。 田间雪子:(故作漫不经心地)(日语) 有人说枪声从一大早就响起,一直到下午才停止。也有人在傍晚听见枪声,枪声会持续到黎明。那时占领南京以后,南京的中国军人撤的撤走了,留下的受降了,怎么还会整天整夜地开枪? 胡子日本兵美美地吸一口烟,又自得地吐出,然后偷着乐似的低声笑起来。 其他几个日本兵也偷着乐似的笑了。 田间雪子看着他们。 日本小兵:(日语) 给她看看吧! 胡子日本兵自得地笑着,并不说话,似乎这样更能满足他的炫示欲望。 田间雪子:(日语) 看什么? 日本小兵:(日语) (炫耀地) 就是头发。他杀一个支那人,就拔下他一根头发,留作纪念…… 胡子日本兵:(凶狠地瞪着小兵)(日语) 哎! 日本兵们:(七嘴八舌地怂恿他) (日语) ……给她看看吧!……她是我们日本的记者,你是我们日本的勇士……给她看看有什么关系? 胡子日本兵斜叼着烟卷,慢慢从皮带上解下一个小刷子似的东西。 眼镜日本兵:(日语) 再过一阵,我们的勇士打算用这个刷子刷剃须膏。 田间雪子不寒而栗地看着胡子日本兵。 田间雪子:(日语) 我能荣幸地给勇士拍张照片吗? 胡子日本兵显示出一种自豪的慵懒,慢慢从地上站起,把枪背在肩上,手上拿着那个用人头发做的小刷子。 田间雪子对准焦距,按下快门。 教堂/院子 早晨/外 拄着一根树枝的法比的背影走进一片焦土的教堂院子。 那座他和神父同住了多年的小楼完全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英格曼卧室外的露台还没有倒塌,被烟熏得漆黑。 法比抬起头,看着神父曾经常常出现的地方。 幻觉:英格曼咳嗽着站在露台上…… 法比:神父,我回来了。我把孩子们都平安送走了。 英格曼的微笑的面影朦胧了…… 法比的眼里聚起眼泪。他用左手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然后看着自己的左手。 法比:你看,你逼着我改掉的坏毛病又回来了,才这么两天,我的左手就比右手还好用。 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他曾经的房间,巡视着。 法比的左手扒开灰烬、砖石渣子,找到了那块活动的地砖。他启开四块地砖,从里面抱出一个木头箱子。 他打开箱盖,露出里面的油布,再打开油布,书娟留给他的五六个用过的胶卷和秦淮河女人交托给他的首饰细软呈现出来。 他从里面拿出玉墨的那个绸缎袋子,解开丝带,里面一片晶莹。 法比:神父,东西都在,十三个女人一生就积蓄了这点东西。我要找到她们,把她们这点可怜的积蓄还给她们。 他从箱子最底下,拿出一个镶嵌着宝石的十字架。 法比:神父,这是你的。你活了七十年,也就积累了这点东西。你老是说,你有世界上最漂亮的教堂。幸亏你没看见它葬身大火。 法比把十字架挂在自己胸前,把书娟交托给他的胶卷塞进教袍内的对襟褂子口袋里,拄着拐棍站起。 安全区/某照相馆 傍晚/内 法比站在摆满居家家具的店堂里,一个老太太正在用煤油炉熬奶糕,背上背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从里间出来一个伙计模样的年轻男子。 照相馆伙计:法比来了!老神父还好吧? 法比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书娟留下的六个胶卷。 照相馆伙计:您找金老板?他早就撤到上海去了…… 法比:我就找你。 照相馆伙计:我们生意已经不做了,你看,到处都住着难民。 法比:暗室也住上人了? 照相馆伙计:我就住暗室! 法比:那些冲洗相片的药呢? 照相馆伙计:都在…… 法比:(塞给他两张小钞) 你的住处我借用半天。安全区里有些摊贩开始卖小吃了,去打二两洋河大曲,再买几个小菜吃吃。 照相馆伙计:唉,谢谢!我先给你把药水配好。 法比:你去吧,天晚了鬼子该出来了,人就不敢在外面了。 安全区/某照相馆/暗室 日/内 一盏罩着红色灯罩的油灯。红色的灯光照耀的显影水池里,一张张照片被拎出水面。 我们曾经通过书娟的取景框见到的残杀暴虐的场面,焚尸灭迹的场面,都再现在血色灯光里。 法比将一张张小照片夹在一根铁丝上…… 他最后从水里拎出的,竟是书娟给玉墨照的一张半身像:完全像个女学生,连眼神都显得那么无辜无邪。 法比将红色的灯罩取下,在明亮的灯光里端详着这张照片。 安全区 日/外 一个临时摆置的办公桌前面,中国人排着长不见尾的队伍。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日军文官,一个翻译官。桌面上摊开一本厚厚的登记簿。近旁站立着一个小队的端着枪刺、牵着狼狗的日本兵,日本小兵和胡子日本兵都在其列。 一家家的男女老少踏着污黑泥泞的残雪向前移动。 一个孩子的脚趾从鞋子的破洞里露出…… 一个老人拄着的拐杖在泥污的雪地上出溜了一下,老人摔倒在雪地上…… 队伍里不断传出老人们的咳嗽,孩子们的哭喊,母亲们的呼唤,翻译的大声解释,以及狼犬的吠叫…… 翻译举着铁皮喇叭,以干涩的嗓音向队伍宣布规则。 翻译:……个人的生日、属相、在哪里出生、家住哪里,都要讲清楚,讲得要跟你家其他人一样,打个比方啊,要是你母亲说你乙丑正月生人,你自己说是甲子腊月生人,那就叫驴唇不对马嘴,证明你冒充了这家的人口! 一个年轻母亲抱着自己的婴儿蹲在队伍里,嘴里轻声吹着口哨,哄婴儿小便…… 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跑出队伍,狼狗低声吼叫着慢慢逼近过来,孩子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被一个老太太拉回到队伍里…… 翻译:(画外音) 但凡冒充的,一经发现,统统作为隐藏的中国军人处理。因为皇军根据可靠情报推算,安全区里至少还藏有两万多中国军人。这批藏下来的中国军人会危害皇军正在建立的社会秩序…… 排在队伍里的二毛、大宝妈和浦生忐忑地听着。 大宝妈和二毛微微架着浦生。 浦生:(小声地) 何同志昨天夜里说,有的人一害怕,就把自己生日忘了,讲错了日子,给小鬼子拖走绑起来了。 大宝妈:浦生,你现在就是陶大宝,听见没有?民国九年八月初二生人,记牢了? 浦生:记牢了。 大宝妈:你家住在哪里,阿记牢了? 浦生:南京太平门铜井巷一百三十一号。 大宝妈:一定要记牢。大宝没了,谁会想到,他那样一个开心活宝那么短寿呢?(眼泪流出来,倔强地看着浦生) 你要好好地活下去,活两个人的寿命,我这个当妈的才算够本! 翻译:(画外音) 不配合皇军的登记,就以抗日嫌疑分子论处。因为皇军进行人口登记的目的,就是为了及时肃清潜伏在安全区的中国军人…… 国际委员会总部/拉贝办公室 日/内 从窗子看出去,能看见人口登记的队伍移动得那么痛苦和缓慢。 窗前站着拉贝,被铁皮喇叭扩大而变得十分刺耳的翻译嗓音从楼下传来—— 翻译:(画外音) 假如不肃清这批军人,他们会在不久的将来重新组织起来,成立抗日游击队,扰乱皇军新建立的社会秩序…… 电话铃响起。 史密斯:(画外音) (英文) 是的,请问你们为什么拒绝?…… 拉贝的背影紧张起来。 史密斯:(英文) 拉贝先生,日方拒绝了我们为江边难民营的两万难民提出的迁移请求。 拉贝:(转过身) (英文) 为什么?! 史密斯:(英文) 日方说,现在我们国际安全区已经有近三十万难民,再增加人数,更加难以管理…… 拉贝:(英文) 那是我们的事!我们向他们要过一粒米、一把面粉吗?我们请他们来管理过吗? 史密斯:(英文) 日方还说,现在的人口登记已经非常缓慢,不增加人手,至少两个月都不能完成登记…… 拉贝:(英文) 那是他们的事! 史密斯:(英文) 他们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无法完成登记,藏匿在安全区的两万多中国军人就不会及时暴露…… 拉贝:(英文) 哈,那对他们不是好事情吗?他们就永远有借口随时随地逾越安全区边界,强奸和绑架妇女了。 拉贝饶有兴趣地看着一个小贩跟随登记的队伍卖烟卷,一根根地卖。 另一个老头沿着队伍在兜售狗皮毛的护耳,一个母亲在给她三岁左右的儿子试戴,讨价还价。 拉贝:(英文) 日本人假如需要两个月完成南京所有居民的登记,南京最古老的零售方式就要复兴了。 威尔逊风风火火地进来,大冷天他只穿着一件衬衫,一件西装背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英文) 昨天一天又有五个孩子感染上脑膜炎,传染面看来会很快扩大,必须再催促日方,让他们协助购买足够的疫苗,普及预防知识…… 拉贝:(英文) 你的主次跟人家的总是颠倒的,(下巴指着窗外) 看看人家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威尔逊走到窗口。 安全区 日/外 田间雪子走到人口登记的队伍边,打量着队伍里的中国老百姓们。 她看见大宝妈和二毛搀扶着浦生接近了办公桌,好奇地向二毛走去。 田间雪子:小弟弟,你们在这里排队排了多久? 二毛:一早就来了!冻得手脚上的冻疮都要烂了! 田间雪子在小本子上记录了一句。 二毛:浦生身上还有伤,一冻更疼…… 大宝妈用眼神制止了二毛。 大宝妈:(耳语) 你怎么还叫浦生?! 二毛:(耳语) 哎哟,忘了! 大宝妈:(在他剃光的后脑勺上轻轻拍一下) (耳语) 不长记性的东西! 田间雪子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大宝妈:(耳语) 你是舌头痒啊,还是嘴皮子痒?话那么多!不认识的人,跟人家瞎七八搭胡扯什么?! 他们已经移到了办公桌前,那个负责登记的日本军官抬起头,眼睛从深度近视镜片后面刺探着这一家三口。 二毛惧怕地垂下目光,手使劲拉住母亲的衣摆。大宝妈也尽量避开跟日本军官照面。只有浦生麻木疲惫,一副生死由天的样子。 日本军官嘀咕一句日语。 翻译手拿一根教鞭,指点着大宝妈:你们是母子关系吗? 二毛:(小声地) 妈,不是说,先问家住哪里吗? 翻译:皇军想怎么问,就怎么问! 大宝妈:(指着浦生) 这个是我大儿子,(又指着二毛) 这是小儿子。 翻译跟日本军官嘀咕一句。日本军官再次抬起眼睛仔细看着两个少年人,然后又跟翻译低声嘀咕一句。 田间雪子专注地观望着。 翻译:你的大儿子叫什么? 浦生:我叫陶大宝。 翻译:今年多大? 浦生:快满十八了。 翻译:在哪里上学? 浦生:不上学,拉黄包车。 翻译:在南京拉黄包车? 浦生:嗯。 这一系列飞快的提问使大宝妈和二毛紧张之极。 翻译:你的口音不是南京的。你再想想,你是在南京拉黄包车,还是在别的地方拉别的车。 大宝妈:拉什么车? 翻译:我哪晓得?说不定是拉炮车。 大宝妈上来就用肩膀挡住浦生:我大儿子寄养在乡下他叔叔家里,去年才回到南京…… 翻译把刚才的问答翻译给日本军官,后者又低声说了几句日语,翻译不断点头。 日本军官一摆头,胡子日本兵和日本小兵扑上来,把浦生推出队列。浦生肋下的伤疼得他身体弓起来,脸庞扭曲,两手不自禁地护住肋部。 田间雪子不忍地看着浦生。 大宝妈冲上去,插身于士兵和浦生之间。 日本小兵一把将大宝妈推开,大宝妈踉跄着倒在地上。 两只狼狗如同两道灰色闪电,扑在大宝妈身上。 浦生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妈!…… 二毛吓傻了,瞪着两眼,看狼狗撕开母亲的棉袄的前襟和肘部,露出白花花的棉絮…… 田间雪子发出一声尖叫…… 日本兵们的枪栓拉得哗啦作响……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楼/拉贝办公室 日/内 威尔逊的眼睛盯着浦生:我认识这个男孩子!(他拍着自己的大脑门) 可是我在哪里见的?……老天饶恕我,这些天我见的人实在太多了!……对了,我在英格曼的教堂见过他! 安全区 日/外 浦生:妈!…… 浦生接近了大宝妈,一条狼狗掉头扑向浦生。 田间雪子疯了似的对狼狗叫喊起来:(日语) 停住!……不许动!…… 两条狼狗居然停住了。 日本兵们都愣愣地看着田间雪子,田间雪子浑身战栗,慢慢走到大宝妈身边。 田间雪子:咬伤了吗? 大宝妈眼神恍惚,浑身泥雪,血从她棉袄肘部的破洞里渗出,染红了棉絮。她看着被带走的浦生,捶打着自己的腿,号啕大哭起来。 大宝妈:我的大宝哎!我的儿呀!…… 二毛蹲在她身边,替她拍打身上的肮脏的残雪,他明白母亲的悲痛是双份的。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楼/楼梯 日/内 拉贝一面系着大衣上的纽扣,一面和史密斯急匆匆地往楼下跑。 史密斯:(英文) 听说这些日本狼犬专门训练咬中国人的! 拉贝:(英文) 不知道医院有没有治疗狂犬症的药…… 安全区 日/外 两个日本兵拖着浦生走到离登记队伍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把他往地上一扔。 大宝妈的哭声在此处听显得格外凄厉。 翻译凑近浦生,猫玩耗子一样笑笑。 翻译:我问你,你的生辰是哪年哪月哪天? 浦生:民国九年八月初二。 翻译:你母亲呢? 浦生:嗯? 翻译:你母亲的生辰,你不记得? 浦生看着他,眼神像一头发觉自己落入陷阱的小鹿一样。 翻译:(冷笑) 那你父亲的生辰呢? 浦生:我们家穷,不过生日…… 翻译:不过生日,不等于没有生日,是不是? 浦生两眼空白地瞪着他。 翻译:我再问你,你家住哪条街哪条巷子? 浦生:铜井巷一百三十一号。 翻译:离哪个城门最近啊? 浦生:太平门。 翻译:太平门北边,是什么门? 浦生不说话,只是两眼空白地瞪着前方。 翻译:拉黄包车的,路该熟啊,不然你在南京怎么混饭?(得意地) 南京这地方,新街口跟下关的口音还不同呢,出城去十多里,话就不好懂了。你家离南京城至少四五十里,差不多就是蛮子口音。皇军知道,上海失守之后,中国军队在往南京撤退的路线上招兵买马拉夫子。不少像你这么大的男孩给他们抽了壮丁。(对日本兵) 请你带他走吧。 浦生被两个日本兵拖走。 田间雪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追踪着日本兵和浦生走去。 安全区/日军登记处/外 大宝妈坐在地上拍腿哭唱着—— 大宝妈:我的儿哎!……我的大宝哎!……妈刚享到你的福,你就走了!……你十七不到八哎,连一门亲事都没来得及说过,我的儿啊!……妈还指望你活双份寿命呢,你怎么就走了呢?我的儿啊!…… 二毛哭着拉母亲,却拉不动。 威尔逊向大宝妈快步走来。 威尔逊:(问二毛) 怎么回事? 二毛:日本兵把我哥哥拖走了!…… 帐篷 日/外 几个日本兵押解着十来个男人朝一顶临时搭起的帐篷走去。 日本兵们把十多个中国男人推进帐篷门,放下帆布门帘。 日本兵把浦生向帐篷门口拖着,田间雪子追上来:(日语) 请等一等! 日本兵们回过头,看着这个相貌姣好的年轻女人。 田间雪子:(日语) 对不起,打扰了。(她递上自己的名片) 读卖新闻国际部记者田间雪子。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日本兵点点头。 田间雪子:(日语) 你们抓捕这个少年的理由是什么? 日本兵甲:(日语) 所有不如实登记的中国男人,一律作为中国战俘处理。 田间雪子:(日语) 战俘怎么处理呢? 日本兵乙:(日语) 这是军事秘密。 田间雪子:(日语) 听说你们把绝大部分战俘枪毙了,确有其事吗? 日本兵甲:(日语) 对不起,我们不知道。 不容她再多质问,他们忙乱地把浦生往帐篷拖去。 威尔逊:(画外音) (英文) 等等! 拖着浦生的日本兵回过头,见拉贝和史密斯跑上来。史密斯拦住浦生。 威尔逊:日军为什么抓他?他还是个少年人! 翻译:是少年人,不过是少年军人。 威尔逊:这个男孩我认识。我可以为他担保。 安全区 日/外 田间雪子密切注视着局势的变化。 翻译把威尔逊的话翻给日本兵。 日本兵甲:(日语) 我们不接受任何担保。上级的命令是,一切谎报身份的人,我们都有理由把他作为中国军人拘捕。 翻译转告了日本兵甲的意思。 他们继续把浦生往帐篷里拖。 威尔逊紧追不舍,挡在帐篷门口:我代表国际委员会,代表金陵大学医院为他担保!这个孩子我认识,我给他治过病! 翻译飞快地翻译着。 日本兵甲:(日语) 让开! 威尔逊不动。 日本兵甲把枪对准威尔逊,哗啦一下,子弹被推上了膛。 威尔逊眼睛眨动一下,余光能看见离他左胸仅仅三寸的枪口。 威尔逊:(苦口婆心的语气) 我真的认识这个孩子。上帝见证,我说的是实话。对你们来说,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有区别吗?可对于我,区别就太大了。我治疗过的小病号在我眼皮下被抓走,被杀害,这辈子我还能平静吗? 日本兵们没等他说完,咔嗒一下上起刺刀。 威尔逊这次连眼皮都不眨了。 威尔逊:我知道你们多想干掉我。假如你们干掉我没有麻烦,你们早就向我开枪了,看来你们干掉我没那么简单,会有点麻烦的。所以呢,我相信你们不会轻易干掉我。 刺刀逼着他往后退,他就一寸寸地往后退。 威尔逊:你们看看这个孩子,你们拿他当敌人对付?你们不害臊吗?就是给他一支枪,他能成为你们的敌人? 威尔逊的脊背马上就要顶到帐篷的门帘了。 刺刀尖也几乎触到他仅仅穿着西装背心的胸口了。 田间雪子瞪着眼睛看着争执不下的双方。 拉贝和史密斯带着一位翻译走来。 拉贝:(英文) 这里是安全区,不允许军事行动! 日本兵乙回过头,看着拉贝臂上戴着的纳粹臂章。 拉贝:(英文) 我以国际委员会主席的名义,和德国纳粹党南京支部书记的名义,请求你们放下枪。 拉贝带来的翻译解释了拉贝的话语。 刺刀尖往下耷拉了一点。 拉贝:(英文) 谢谢。我一直对日本式的礼貌非常欣赏。(微微鞠躬) 威尔逊大夫,我们可以走了。 威尔逊:刘先生,请帮我把这个小病号搀回医院。 作为翻译的刘先生走过来,拉起浦生的一条胳膊,搀扶着他从两个日本兵面前小心翼翼地撤离……就像从两只狼嘴巴前面把一个活着的猎物偷出来,趁着狼还没有反应过来。 威尔逊跟着浦生和刘先生慢慢离去。 拉贝高贵地轻轻鞠躬。 拉贝:(英文) 谢谢了。 田间雪子紧张得气都不敢喘,似乎任何细小的动作都会引起变故。 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提防着变故…… 日本兵们不甘心地看着浦生在三个西方人护送下渐行渐远…… 第三十五集 日本餐馆 傍晚/内 佩戴巨大十字架、穿着盛装教袍的法比走进门,气势不凡地扫视了一眼所有人,然后向店堂里面走去。他左手拄的拐杖和右手吊的绷带似乎增加了他的威严和高贵,似乎英格曼那种病残的王者风度在法比身上复活了。 餐厅里坐着的所有日本观光团代表都回过头看他,不知道他什么来头。 法比目中无人地走到一个角落,一张小桌前,碍于伤痛,动作迟缓地坐下来,这反而增添了他持重的气度。 一个穿短和服的侍者走他面前。 侍者:(日语)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法比:(拿出英格曼式的礼貌) 请原谅我不懂日语。请说中文或者英语。 侍者的脸色难看了一瞬。坐在旁边桌上的田间雪子感兴趣地朝法比看来。 侍者:请问神父大人想吃点什么? 法比:先给我来一瓶清酒。烫得热一点。 侍者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法比:是我没说清还是你没听清? 侍者:对不起。我以为神父只喝红葡萄酒。 法比:您这里有红葡萄酒吗? 侍者:对不起,没有。 法比:所以我只能对付着喝现有的。 田间雪子跟旁边的同伴低声道歉,站起来,走到法比这一桌。 田间雪子:(指着法比对面的蒲团) 请问神父,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法比看了她一眼。 法比:小姐的中国话说得真好。 田间雪子:(笑了) 谢谢神父夸奖。我的外祖母是中国人,我在她家住到上高中之前。所以,我是八分之一的中国人。 法比:看不出来。看上去小姐是百分之二百的日本人。 田间雪子发现法比怀着怨恨,谅解地笑笑。 田间雪子:对不起,您还没有邀请我坐下。 法比:我以为日本人在南京不需要邀请,不请自来啊。 田间雪子:(坐到法比对面,又是那样谅解地一笑) 那好,就算我自己邀请自己。 侍者端着托盘来了,里面放着一个瓷瓶和一个瓷杯,还有以极小的碟子盛装的下酒小菜。 侍者将小碟子和酒杯布好,又给法比倒满酒。 田间雪子:我觉得很好奇,一个像您这样的天主教神父怎么会受伤。 法比先端起酒杯,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眼下的南京,什么人不会受伤呢?日本军人脾气那么坏,又是手不离武器,到处用刀和枪发脾气。 田间雪子:我是日本读卖新闻的记者田间雪子,您是哪个教堂的? 法比:教堂给一帮坏脾气的日本兵烧了。所以无所谓哪个教堂。 田间雪子:(诚恳地) 哦,我非常抱歉。 法比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法比:这么淡雅的酒菜,怎么养出那么暴烈的脾气? 坐在一张大桌上的日本女军人朝法比和田间雪子看来。 田间雪子也留神到他们的注视。 田间雪子:(低声地) 真的很抱歉,神父;我们的军队在南京做了损害日本民族名誉的事情。不过,您应该谨慎一点…… 法比:谨慎我会到这个餐馆来吗? 田间雪子看着他。 法比:在教堂给烧掉之前,我是个谨慎的人。教堂烧成灰了,我的养父也死了,我还谨慎什么? 田间雪子:您的养父?…… 法比:死在日本兵的枪下。一个在中国住了四十多年的美国老人,那么喜欢日本,却给日本兵杀害了。 田间雪子:普通日本人和那些日本兵是不同的。 日本女军人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杯酒。 田间雪子:(掩饰地) (日语) 神父,这是远东派遣军总部宣传部的高岛股长。高岛股长,我正在跟这位神父谈日本。他说他的养父,一个七十多岁的美国老人,非常喜欢日本…… 日本女军人:(几乎不掩饰她的疑惑) 您的养父在什么地方? 法比:前天死了。 日本女军人:(不关痛痒地) 太不幸了。 法比:您不问问,我老爹是怎么死的? 田间雪子焦急地看看法比,又看看日本女军人。 日本女军人:(不耐烦却又无奈地) 当然。您父亲是怎么死的? 田间雪子:(赶忙打岔) (英文) 神父,您刚才说这家餐馆酒太淡,是不是觉得黑市和私酒降低了酒的质量? 法比:中国人讲究先来后到。高岛股长先问我话,我应该先答复她。我的美国老爹把我从三岁养大,前天让你们的士兵打死了。 日本女军人脸色铁青:那一定是误会。 法比:不误会人世间哪会打仗呢?是不是,雪子小姐? 日本女军人:(举了一下酒杯,自己饮尽杯子里的酒) 那你们谈,我少陪了。 她转身走回原先那桌,途中停下,微妙地盯了田间雪子一眼。 田间雪子:(小声地) 您刚才说的那些话,可能会给您招惹危险,您还是快走吧。 法比:(小声地) 只能在这里,才能找到我要找的人。 田间雪子:(小声地) 您要找谁? 法比:(小声地) 日军军官常常来这里下馆子。总会碰上一个两个知道她们下落的人。 田间雪子:(小声地) 谁的下落? 法比一口干尽杯子里的酒:(小声地) 十三个年轻女人。 某客轮甲板上 夜/外 十三个女学生披着棉被迎风站在甲板上,低声地哼唱着—— 平安与幸福将回归, 永无止境地歌唱和平之歌, 歌唱世上最荣耀的母亲。 日军慰安所门外 夜/外 女孩们的渐远的歌声中,一辆卡车冲过来,猛然刹车。 篷布呼啦一声被掀起,从车厢里跳下几个持枪的日本兵。 接着,一个个年轻女人被推下车。玉墨、红绫、玉箫等也在其中,她们身上被撕破的黑丝绒水手裙飘零着,脸颊上带着抓痕,嘴角留有乌青…… 客轮甲板上 日/外 女学生们已经经过修整,穿着厚实男式棉袄,虽然头发还是参差不齐,但脸庞洁净,衣着整齐。 她们在轻声合唱: 每人、每日,让我们为玛利亚歌唱 当邪恶在你身边掀起的浪头, 她带来安慰为你平息疯狂的海洋。 那是来自天堂的礼物—— 哦,我们民族高贵的无冕女王, 她关照着我们,以我主的名义和荣光。 客轮正在沿长江溯流而上,书娟用手指架起取景框,对着岸上人们观望,“取景框”落在他们的脚上,他们的腿上,他们的脊背上。 孟繁明从舱房里出来,看着书娟,又看看她的同学们。 他走到书娟身后,听着女儿柔美的歌声。 日军慰安所 日/内 玉墨瞪着可杀不可辱的双眼,一面向后退去,一面扯断脖子上的丝线,又撕开包在那把折叠剪刀外面的缎子口袋,从里面掏出那把袖珍剪刀,开始将它打开…… 我们看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皇军裤的日军军官的背影被她这个动作定在原地,僵住了。 玉墨把小剪刀对准自己的脖子。 日军军官的背影猛地扑上去,剪刀被他的拳头打在地上。 玉墨企图俯身捡起剪刀,军官再次给了她一拳…… 夫子庙/茶馆外 日/外 田间雪子从老街上匆匆走来。看了一眼茶馆的招牌,跨进门。 中国女人打扮的日本女军人显然在跟踪她,见她进了茶馆,停下来。 夫子庙/茶馆 日/内 法比坐在临近窗子的座位上品茶。田间雪子匆匆走上来,法比站起,两人相互鞠躬。 田间雪子:对不起,来晚了。 法比:请坐吧。 田间雪子:(坐下来) 谢谢! 法比:(英文) 我们说英文怎么样? 田间雪子:(笑起来) (英文) 那你可要忍受我喽! 他们没有注意到,扮成中国女人的日本女军人进了茶馆,走向离他们不远的一个桌子,侧身坐下。 法比把一张名单放在桌上。 法比:(英文) 这是她们的名字。 田间雪子看着第一个名字:赵玉墨。 田间雪子:(英文) 这个名字好别致,也好听! 法比:(英文) 假如你能打听到她们的下落,请尽快告诉我。 田间雪子:(英文) 我一定尽力。 乔装打扮过的日本女军人看见田间雪子把纸条仔细折叠起来,放进她的小皮包里。 日军慰安所 日/内 一座破旧的二层楼房,地板坑洼,廊柱歪斜,但看起来是刚刚经过粉刷和油漆的。 楼梯从一口天井盘旋上来,绕着筑起回廊,木头围栏虽被油漆一新,但处处可见年久变形和裂缝的地方。回廊内的一楼二楼都是一间间的小屋,门的式样也各个不同,但都油漆成和围栏、楼梯同样的深红色。 这座老楼没有坍塌是个奇迹。 任何一个人在回廊上走动,都会给整座楼带来震动。 一群日本军官涌入天井,涌上楼梯,每人手里举着个竹签子,上面是火烫出的号码。他们举着竹签,洪水猛兽一样冲入回廊…… 日军慰安所/红绫的房间 日/内 天花板上积满黑色尘垢的电线在回廊的脚步下瑟瑟抖动…… 瞪着这根电线的是红绫的眼睛。这双眼睛早已失去了原有的俏皮妩媚,闪动的就是警惕和毒辣。 脚步声越响越近,她神经质地跳起来…… 日军慰安所/玉墨的房间 日/内 脸盆架上的铜盆被脚步震动得微微跳荡…… 玉墨回过头——她憔悴衰弱,似乎老了十岁。 门外响起猛烈狂野的敲门声。 那个穿白衬衫黄军裤的军官从帐子里出来,走到门口。 日军军官:(日语) 对不起,你们走开!…… 门外的哄闹声继续。 日军军官:(日语) 请立刻走开!我今天不会离开这里的!今天一天我把这个房间包下了! 玉墨吃惊地瞪着日军军官的背影。 日军军官转过身,我们立刻认出,他就是日军总工程师。 日军总工程师:(英文) 昨天夜里,我没有来得及介绍我自己。山岛吉俊仁,远东派遣军十六纵队的总工程师。其实我们在庆功会短暂地见过一面。 玉墨毫无表情地瞪着他。 山岛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药瓶,打开盖子,倒出一粒药,递给玉墨。 山岛:(英文) 吃下去。对你有好处。 玉墨拒绝地看着他。 山岛:(英文) 假如你怀孕了,处境会更糟。请吃下去! 玉墨不动,仍然以眼睛拒绝他。 山岛:(吼叫起来) (英文) 吃下去! 他揪住玉墨的头发,使其向后仰脸,仰到不能自主的程度,把那颗药片使劲塞进玉墨嘴里…… 玉墨发出沉闷的呻吟,吞咽了那颗药片。 山岛摇了摇瓶子,然后把瓶子放在窗台上。 山岛:(英文) 以后每天都要吃一粒。我每星期来这里看你一次,给你带一瓶药来。你必须每天吃药。 玉墨仍然敌意地瞪着他。 门外回廊上响起乱哄哄的声音。整个楼又被脚步声震得摇摇欲坠。 日军慰安所/回廊 日/内 两个戴口罩帽子的人拖着一具女人的尸体从回廊一头过来,向楼梯口走去。 这是玉箫,鲜血从她的胸口流出。 无法判断她是自杀还是被杀。 两个戴口罩的人将她拖到楼梯口,随着一连串磕碰木质楼梯的声响消失了…… 山岛从房门里出来,伸头向天井里看下去,正看见两个戴口罩的人把玉箫的尸体从楼梯口拖出,拖到天井里。 玉墨也从房门里出来,伏在栏杆上,看着躺在天井里的玉箫。 两个戴口罩的人开始把玉箫往一个长形的布口袋里装殓。 玉墨突然向围栏外爬去,山岛一把揪住她水手裙的后领。 玉墨手舞足蹈,拳打脚踢地反抗,竟然两条腿都跨过了围栏。 刺啦一声,扯在山岛手里的翻领撕裂了,山岛飞快地拉住玉墨的一只手,玉墨被悬吊在空中。 而山岛作为杠杆的围栏却因为过于老朽而接近断裂,老木头不胜其累地发出喀嚓嚓的声音。 另一只手上来,帮山岛拉住了玉墨。 这是红绫的手。 山岛和红绫合力将玉墨抱起来。 日军慰安所/玉墨房间 日/内 红绫和山岛把玉墨扶回床上。 红绫:(冷冷地打趣) 哪个寻死你赵玉墨也不能寻死。(用手抚平玉墨的头发) 你什么身价?这么便宜就死了?不赚他(她冲山岛斜一下眼) 十个八个的,阿划算?! 玉墨看看她。 红绫:(玩世不恭地微笑) 告诉你实话,就是你赵玉墨寻死,我也不跟你学。我死皮赖脸也要活下去,活到底。人死了,记性就死了,记性里的事也就勾销了,将来指望哪个跟他们讨债啊? 红绫下巴一摆,指着山岛。 玉墨看着她,似乎有所悟。 红绫:姐妹里就数你赵玉墨记性好,诗词戏曲过目不忘,那些诗词曲赋都是借你的记性活下来的。为你的记性,你也要活下去。万一我们姐妹们都不在了,你记着我们,记着我们怎么活的,怎么死的,也就算替我们活了。你看玉箫,要是没人记住她怎么死的,她不就像从来没活过一样?她死那么惨,没人记住,她才算白活也白死了。 她说着向门口走去。 玉墨:要是我不在了,也拜托你记着我。 红绫回过头,眼含泪水,但仍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玩世不恭地一笑。 红绫:谁能忘了你啊,大美人!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监护室 日/内 穿着消毒服的浦生在护士的搀扶下,走到豆蔻床边。 浦生看着满脸满头缠着绷带的豆蔻,不敢相认:(轻声地) 豆蔻…… 豆蔻慢慢睁开眼睛,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目光游移地打量着浦生的脸庞。 护士:她的神志还不太清醒。 浦生:我是浦生,王浦生!(他不顾一切地摘下消毒帽) 你看,我是浦生啊!记得吧?浦生看你来了…… 豆蔻眼神更加陌生:(口齿不清地轻声念叨) 救救……浦生…… 浦生转过脸,不明白地看着护士。 护士把耳朵贴近豆蔻的嘴巴。 豆蔻:快去救……浦生……救救浦生…… 护士:只要她醒过来,总是说这一句话…… 浦生也把耳朵贴近豆蔻的嘴巴。 豆蔻:快去啊……救浦生去…… 浦生:豆蔻,我就是浦生!我得救了,豆蔻! 豆蔻毫不熟识的目光停在浦生脸上,停了一会儿,又移开了。 浦生:(着急地) 你不记得我了?! 护士把浦生拉开。 浦生走了两步,回过头,见豆蔻疲劳地闭上眼睛。 护士:威尔逊大夫说,她的脑子缺氧时间太长了,坏死了一部分,记忆也受到很大的损伤,以后不晓得能不能恢复。 浦生似懂非懂地听着。 沉静的监护室只剩下各种仪器维系和监测这个生命的各种循环的声音,模拟生命的声音。 在门口,浦生站住了,转过身,眼泪汪汪地凝视着网于纵横管子中间的豆蔻,曾经那个活泼烂漫的小姑娘现在就是一堆绷带和一堆管子了。 浦生:豆蔻,我明天再来看你,啊? 某日军营房 日/外 一群日本兵正在院子里擦枪。田间雪子走来。 不知谁吹了一声戏谑的口哨,所有日本兵们都猥亵地打量着她。 一个军曹从房间里出来,雪子递上自己的名片。 军曹:(对士兵们) (日语) 欢迎东京来的记者小姐! 日本兵们围上来。 军曹:(日语) 有什么可以为雪子小姐效劳的? 田间雪子:(日语) 我听说派遣军总部在南京附近开张了第一个慰安所? 军曹:(日语) 雪子小姐对这个有兴趣? 田间雪子:(爽朗一笑) (日语) 我对什么都有兴趣。记者嘛。 墙角,换上日本和服的日本女军人注视着被士兵们围绕的雪子。 田中办公室 日/内 田中道貌岸然的脸——他正在振振有词地发表言论。 田中:(日语) 因为中国女性的不配合,甚至对抗,所以我们的士兵失去耐性,少数诉诸于暴力,迫使她们就范。科学家说,缓解压力的最好方式,莫过于性行动。 他的对面,是田间雪子凝神倾听的面孔。 田间雪子:(日语) 这就是派遣军总部急于建立慰安所的原因? 田中:(日语) 是的。慰安所一定会正常疏导作战给日军官兵带来的精神压力和身体压力。有了慰安妇,强迫性性行为一定会消除。 田间雪子:(日语) 可是,从被占领国强行掳来妇女,作为慰安妇,不是等于持续的强奸和轮奸吗? 田中:(日语) 强行掳来?不可能!所有慰安妇都是从日本国内自愿来的。 田间雪子:(日语) 哦?……我们的军人没有用武力抓捕中国当地妇女? 田中:(日语) 当然没有。 田间雪子看着他,田中自信而略带跋扈地微笑起来。 田中办公室外/走廊 日/内 田间雪子走出去,向走廊尽头走去。 日本女军人看着她走出走,进入门外的阳光,消失了。 她举起手,轻轻敲了敲田中办公室的门。 门开了,门口站着田中的勤务兵。 田中办公室 日/内 日本女军人走进来,田中抬起头,她一个漂亮的立正敬礼。 田中:(日语)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记者? 日本女军人:(日语) 是的。 田中:(日语) 她的好奇心好像太重了。什么背景? 日本女军人:(日语) 父亲留洋英国,现在是东京大学的教授,她的长兄叫田间秀川,少年留美,中国的革命先驱秋瑾在日本留学时期,他和她有过交往,后来孙中山逃亡日本,他也支持过孙当总统,现在田间秀川是内务省秘书长。 田中:(日语) 怪不得这个女人看上去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 日本女军人:(日语) 请您放心,自从她到了中国,行踪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下。 田中:(日语) 年轻姑娘,读书多了,左倾是常见的,她们把心软、浪漫、左倾都混成一团,以为她们那样就是替天行道。到了成熟期,嫁了人,她们的热病都会不治而愈。不过一旦这种少不更事的热情要坏我们的事,就要不择手段地制止。 日本女军人:(日语) 是! 田中:(日语) 何况她有最直接的渠道把她得到的信息传到内阁。加紧对她的监视! 南京街道 日/外 田间雪子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条,核对街名。路牌上的街名和纸上写的一样。她看着这条破败的街道,像是多年前就被遗弃的荒城一角。 一群日本兵欢天喜地地从一个门里涌出来,个个带几分醉态,大多数衣衫不整,敞开领口,歪戴帽子。 田间雪子迎着他们上去:(日语) 下午好! 日本兵们好奇地、挑逗地看着她,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好色。 田间雪子:(日语) 我想找一家酒馆,(指着他们走出的那个门) 那里面是酒馆吗? 日本兵相互看了一眼,大声地怪笑起来。 日本兵甲:(日语) 你刚从日本来? 田间雪子:(日语) 是的。(见还有几个士兵在笑) 所以人生地不熟,请你们介绍一家酒馆。 日本兵甲:(日语) 那里面没有酒。酒是我们自带的。 日本兵乙:(日语) 不过里面有的东西可比酒好! 日本兵丙:(日语) 就是对你没用! 日本兵丁:(日语) 因为你是女的! 又是一轮大声怪笑。 田间雪子已经猜到八九不离十了。 田间雪子:(日语) 谢谢。 日军慰安所门外 日/外 田间雪子端详着面前这两扇风雨飘摇的木头门,那木头不止是老,而且是古老。 她发现门右边上端系着个铜铃,她拉着吊在铃舌下的细绳子,打了几下。 门开了一条缝隙,走出一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 田间雪子:(日语) 下午好。 日本兵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田间雪子:(拿出名片) (日语) 我是日本读卖新闻的记者。我可以进去吗? 日本兵:(日语) 不可以。 田间雪子:(日语) 我一定要进去呢? 日本兵:(日语) 你一定进不去。 田间雪子:(日语) 好吧,那我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日本兵:(日语) 这里不让停留。 田间雪子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将其点燃。 从门内又出来一个日本兵,同样荷枪实弹。 田间雪子:(调皮地,挑衅地笑了笑) (日语) 试试看能不能把我赶走。 两个日本兵把刺刀上起来,刀尖对着她。 田间雪子吸一口烟,扬起头,吐出一串烟圈。 一个日本兵给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去,推了她一下。 田间雪子:(日语) 我中午见了你们的长官田中少将。他告诉我,建立慰安机构,有利于日军官兵的身心健康,舒缓恐惧和作战带来的压力。听起来很合理啊,为什么不让我进去,访问一下从日本国内自愿来服务军队的女同胞呢? 日本兵:(日语) 这里面没有日本妇女! 田间雪子:(日语) 那这里面是哪里的妇女? 日本兵:(日语) 都是支那女人! 田间雪子轻轻抛下手里的烟头,用脚尖踩灭它。 田间雪子:(日语) 那我更要进去看看了。 两把刺刀不留情地对着她,只要她往那古老歪斜的木门接近半步,就会撞在刀尖上。 门开了,从门里出来的是山岛。 山岛:(日语) 这位小姐出什么事了? 田间雪子:(日语) 小姐没事,不过即便没事,也得到别处去没事。不允许在这个门口没事。 山岛走到雪子旁边。日本兵们收回姿势。 山岛:(日语) 小姐是东京人? 田间雪子:(日语) 您怎么知道? 山岛:(日语) 在东京我看到商店橱窗里展示你这样的帽子,在别的城市没看见过。当时我还想,东京跟随巴黎的时尚跟得可真紧。走吧,我的车可以送你一段。 田间雪子:(日语) 我的正经事还没有办呢。 山岛:(日语) 走吧,他们不会让你进去的。 他挽住雪子的一只胳膊,半胁迫半哄劝地带着她往街边停着的一辆旧轿车走去。 田间雪子:(日语) 那他们欠我一个理由: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山岛:(日语) 别跟他们冲撞,他们打仗眼睛都打红了。我发现东京的小姐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胆子大,不怕男人。不过对拿枪的男人,你最好还是胆子小一点。 山岛的司机打开车门,山岛以手势请雪子先坐进去。 山岛的轿车内 日/内 山岛和雪子并肩坐在后排座位上。雪子的脸扭向那扇古老歪斜的门。 雪子:(日语) 那里面什么样子? 山岛:(日语) 糟透了。 雪子:(日语) 那你为什么要去呢? 山岛:(日语) 我是男人。 雪子:(日语) 只有这么一个伟大的生物的原因? 山岛不说话了。 雪子:(日语) 别以为你的沉默能阻止我的饶舌。除了那个造物主给的伟大原因之外,还有原因吗? 山岛:(日语) 所以我说,东京的姑娘我是能辨认的。是的,就那一个原因。 雪子沉默了,眼睛看着窗外。 山岛:(日语) 你是和国内观光团一起来的吧? 雪子点点头。 山岛:(日语) 听说他们今天上午乘船去上海了,您怎么没走? 雪子:(日语) 因为我知道,只有脱离观光团,才能知道真相。 山岛:(日语) 你想知道什么真相? 雪子:(日语) 比如说,那扇杜绝我进入的门里,到底在发生着什么。 山岛:(日语) 发生着男人和女人之间那桩最基本的事情。 雪子转过脸盯着他,山岛被她盯得心里发虚。 山岛:(日语) 你看什么? 田间雪子:(日语) 我想看看,你是不是那么基本。(一笑) 不过我看不出。我看男人眼力不行。主要是我爸爸和我哥哥给了我恒定的眼力。不过可能我连看他们的眼力都没有。他们也许跟你一样,在妻子、女儿、妹妹面前是一个人,在她们背后又是一个人。打仗是一个人,不打仗是另一个人。 山岛:(由衷地) (日语) 你很聪明,说得很好。不打仗我不会到那种地方去找女人,去娱乐。后来发现,我一点都没有得到娱乐。那个年轻的中国女人是我在晚会上认识的,我找她是因为她的一瞥目光让我心软了,觉得……觉得她很可惜,假如没有沦落为被占领国的女孩,她应该过一份不错的日子,所以我就想稍微改善一下她的环境,哪怕只是让她在厄运的轨迹上滑落得慢一点,也好…… 田间雪子静静地听着。 山岛:(日语) 要是不打仗,我也不会跟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讲我自己。 田间雪子:(日语) 你说的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山岛:(日语) 我不知道。她们不会告诉我的。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病号餐厅 傍晚/内 整个大厅挤满穿病员服的身影。 浦生挤到最前面,伸出自己的盘子,炊事员在盘子上放了一个包子。 浦生:外科还有一个叫沈豆蔻的,她的那份,我代她领回去! 又一个包子放在盘子上。 浦生转头往人群外挤去。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走廊 傍晚/内 浦生把两个包子揣进病员服的口袋,又在外面披上件袍子,向大门走去。 安全区/街道 傍晚/外 浦生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平息了一下喘息,又摸了摸棉袍内的包子。 街口出现了二毛。浦生赶紧掏出包子,给二毛放在袍子下面。 浦生:快给妈拿去,里头有肉,趁热吃! 二毛:你怎么出这么多汗? 浦生:怕包子凉了,走急了! 二毛揣着包子跑去,浦生两手护着左肋下的伤,慢慢蹲下来。 一个声音在近旁响起。 法比:(画外音) 是浦生吗? 浦生猛地抬起头,见一身教袍的法比走上来。他似乎一时认不出来者。 法比:你这是怎么了?……小豆蔻呢? 浦生:(试探地) 法比?……法比! 法比:还不错,没忘记法比!小豆蔻跟你在一块? 浦生愣愣地点点头,又马上摇头。 法比:豆蔻到底在哪? 浦生:在医院。……戴少校和李班长呢? 法比:(为难地) 等一会儿再告诉你,先去医院看看豆蔻。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监护室门外 傍晚/内 法比和浦生到达监护室门口,浦生按了一下门铃,门开了,穿戴得只露两个眼睛的护士出现了。 护士:对不起,威尔逊大夫今天特地关照,不经过他准许,任何人都不能进入监护室。这小姑娘身上受了三十八处刀伤,弄不好就会感染。 法比:是豆蔻?! 护士:(点点头) 还是拉贝先生把她这条小命从日本兵手里抢回来的。 法比:(自语) 三十八处刀伤…… 护士:小女娃的命还算硬。二十几个日本兵在她身上作孽!送到医院来的时候,身子都零碎了,哪里都碰不得,抱她也不是,背她也不是……作孽哦! 法比没有表情地听着,腮帮微微抖颤。 浦生:她以后恐怕什么都不记得了…… 护士:不记得好些,记得还怎么活? 法比就近坐在了一把长椅上,把头埋在手掌里。 玉墨的歌声远远地飘来—— 玉墨:(歌唱) (画外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幻觉:玉墨被蹂躏的脸,一把刺刀悬垂在她的眼睛上方……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走廊 夜/内 黄昏的光线已经暗淡了,法比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长椅上。周围静得令人心惊肉跳。他从贴着胸口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那些他在照相馆里冲洗出来的相片和底片。 一张照片上,玉墨留下了最后一个笑容。 突然,所有的灯全亮了,从一楼开始响起人们的叫喊和脚步声。 法比赶紧把纸包包好,解开腿上的绷带。 浦生上气不接下气地从楼下上来,满脸恐慌:法比,来了一个小队的日本兵,门都给机关枪把住了,恐怕要搜查…… 法比:不要慌…… 浦生:这是什么? 法比:要紧东西…… 法比将纸包缠在腿上,用夹板夹在外层,然后把绷带一圈圈地缠上去,最后用胶布贴住封口。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三楼走廊 夜/内 法比和浦生跑过来,发现日本兵已经顺着楼梯上来了。 法比:你往楼上跑,我把他们引开!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三楼电梯 夜/内 法比走向电梯,一面大声咳嗽。 两个日本兵听见法比的咳嗽,用生硬的中文叫喊起来。 日本兵:不准动!…… 法比拄着拐杖,慢慢转过身:你们是叫我吗? 日本兵:走过来! 法比瘸拐着腿慢慢往回走,看上去瘸拐得无比丑陋,惨不忍睹。 法比:(英文) 你们需要祈祷吗? 日本兵们懵懂地看着他。 法比:(一面打手势) 来,你们跟我来。 两个日本兵以为法比要提供他们什么线索,一前一后跟上去。 法比却领着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的窗口,庄严地向他们转过身。 法比:(英文) 你俩准备好了? 两个日本兵更加懵懂了,对视一眼。 法比装神弄鬼地微微扬起脸,低垂下眼皮,把自己胸前的十字架放在一个日本兵面孔前面…… 日本兵们:中国伤兵……哪里的藏?! 这回是法比假装懵懂了。 法比:你们不是要我给你们祈祷吗?我来这里专门是为快死的人祈祷的……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四楼走廊 夜/内 一队日本兵冲上楼来,每个士兵把守一间病房的门。 日本小兵也在其列。他站在走廊里以中文喊话。 日本小兵:统统出来,搜查中国伤兵!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楼梯上 夜/内 日本兵们押着能行动的男病号向楼下走去。 日本小兵突然听见背后有轻微的响动,一回头,看见一个中国男孩躲在病房门口的阴影里。 日本小兵:出来! 浦生慢慢站出来,日本小兵盯着他的脸,努力回忆着什么…… 日本小兵:走过来! 浦生当然认识这个由人变魔的年轻敌人。他站在原地不动,盯着这个已经欠了中国人若干笔血债的敌军小兵的脸。 一个觉悟的神色闪电一般在日本小兵脸上掠过。 日本小兵朝着浦生走来。 浦生突然转身向走廊一头跑去…… 日本小兵举起枪。 浦生正好跑到电梯门口,看见电梯开着门,赶紧向里一蹿。与此同时,枪响了。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电梯 夜/内 浦生扳动着电梯门,而门就是不关闭。 他绝望地往后退,直退到电梯门对面的墙角,缩紧身体……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三楼走廊 夜/内 日本小兵一边拉枪栓,一边向电梯跑来,刚到电梯门口,电梯的门合拢了。 日本小兵看着数字灯的显示…… 他转过身飞快地向楼梯跑去…… 日本小兵:(日语) 把住电梯!支那伤兵跑了!……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二楼走廊 夜/内 两个日本兵看着电梯的显示灯亮到了一楼。 某日本兵:(日语) 跑到一楼去了!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楼梯 夜/内 日本小兵坐在楼梯扶手上往下滑行。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一楼电梯门口 夜/内 浦生从电梯里跑出来。 一个戴宽边眼镜穿白大褂的人冒出来,拉起浦生就跑。跑了几步浦生才认出,穿白大褂的人是何同志。 何同志:所有的门都让日本兵把上了,你跑不出去的! 两人消失在一间病房里。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病房 夜/内 这是一件单人病房,一个垂危的老病人不省人事地躺在被子里。 何同志撩起床单,指着床下。 何同志:快点,进去……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一楼走廊 夜/内 日本小兵和五六个日本兵从楼梯口跑来,陆续进入一间间病房。 日本小兵冲到那间单人病房门口,一脚踢开门,枪口对准门内。 何同志把听诊器从垂危病人的胸口挪开,淡然地看着他。 日本小兵走进病房,先查看门后,然后刺刀对准何同志。 日本小兵:你,出去! 何同志慢慢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日本小兵瞪着床上的至少七十岁的老病人,没有意识,没有知觉,连喘息都快没了。 他环顾室内,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藏得住一个人。 他撩开床单,床下空无一物。 他站起来,不甘心地再次环顾室内,走到不大的药柜前,打开玻璃门,里面放的是大大小小的药瓶和器具。 床下:浦生的脊背朝着床垫,面孔朝着地板,手和脚以及腰部都套在用半尺宽的棉布做成的套子里,使他的身体被固定在床垫的背面,因而撩起床单也看不见他。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院子 夜/外 能够走动的病号们都被集中到了这个五百平方米左右的天井里。 法比也被两个日本兵带进来。 威尔逊带着血淋淋的手术围裙从门里冲出来,看着一百多个病号相互搀扶,站在白亮的灯光下,每一张脸都显得格外蜡黄。 威尔逊:(英文) 你们想干什么?他们都是我的病人!…… 小队长:(英文) 他们没有登记。 威尔逊:(英文) 因为他们是病号,只能在医院登记! 小队长:(英文) 根据情报,我知道这些病号里有一部分是隐藏下来的中国伤兵。 威尔逊:(英文) 伤兵不是已经被你们带走了吗? 小队长:(英文) 我们必须一个一个对他们进行核查。 威尔逊:(英文) 那好,我陪着你们核查。开始吧。 小队长:(英文) 我们要先把他们带走,再核查。 威尔逊:(英文) 你以为我会让你们从我眼皮下把我的病人带走?他们有的人平时想出去买包香烟还要向我请假呢! 小队长看着威尔逊,决定不跟他再纠缠,对身边一个日本兵甩了一下手。 同时有三四个士兵亮出绳索,向伤号们走去。 威尔逊:(英文) 不准动他们! 一个日本兵推开他,把绳子的活扣套在一个病号手腕上。 站在病号队伍里的法比眼里露出焦虑。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病房 夜/内 何同志把浦生从床垫下的绳套里放下来。 何同志:以后鬼子们再来搜查医院,你就藏到这里来,嗯? 浦生:你怎么想到这么一个藏身的地方。 何同志:(笑笑) 游击队员嘛。 浦生:法比还带着要紧东西在身上,让鬼子搜出来,就坏事了! 何同志愣了一下,拉起浦生。 何同志:跟我走!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配电室 夜/内 何同志用一把螺丝刀起总电闸木箱上的锁扣…… 浦生看着他把一颗螺钉起下来。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院子 夜/外 威尔逊:(指着法比)(英文) 这位是我的朋友,不是病号,你们可以释放他吧? 小队长:(英文) 可以释放他,但必须例行搜查一下。 法比浑身僵了。 小队长向一个日本兵打了个手势,那个日本兵走到法比面前。 日本兵把手伸进法比隆重豪华的教袍内,浑身上下地摸索。 法比拄着拐杖,受伤的腿包裹着厚厚的绷带,并上了夹板,受伤的臂膀用绷带吊在胸前。 日本兵似乎结束了他细致入微的搜查,站立起来。 小队长的目光扫向法比腿上的甲板和绷带。 小队长:(对那个日本兵) (日语) 打开它。 日本兵再次蹲下来,法比本能地缩回伤腿。 法比:你干什么?! 小队长掏出一把匕首,递给那个日本兵。 小队长:(日语) 用这个。 威尔逊走过来阻拦。 威尔逊:(英文) 他的腿摔断了打断了,是我亲自医治的! 小队长:(不理睬威尔逊) (日语) 叫你打开!快一点! 法比恨不得夺路便跑。 日本兵把匕首插进法比的绷带,割断了封口的胶布……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配电室 夜/内 木箱上的锁落到地上,木箱的门被打开,何同志的手将电闸拉起。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院子 夜/外 两盏白亮的大灯一下子灭了,人们大乱。 正在替法比拆绷带的日本兵紧张地去抓搁在地上的枪,站起来,法比立刻就成了次要目标。 黑暗里响起了小队长的哨音和叫喊:(日语) 先撤!谨防游击队偷袭!…… 日本餐馆 夜/内 田间雪子和山岛对坐用餐。 黑岩走进来,山岛站起,跟黑岩握手。 山岛:(指着雪子)(日语) 这位是田间雪子小姐,读卖新闻的记者。这位是十六纵队第二师团特别大队的黑岩大佐。 雪子也站起来,两眼直视黑岩,微微一笑。 田间雪子:(日语) 我们见过一面,对吧,大佐阁下? 田间雪子的洒脱和大方,以及有的放矢的笑容,超出黑岩的知觉,让黑岩也显出一副得体矜持的样子。 黑岩:(日语) 今天我能怎样为雪子小姐效劳? 田间雪子:(日语) 听说建立慰安系统,是大佐阁下具体督办的? 黑岩:(深藏不露地一笑) (日语) 是的。假如你问我,一共整理出多少间房间,每个房间需要多少家具,多少个脸盆,被褥,我这里都有明细记录。 田间雪子:(日语) 我听说日本国内一时还来不及募集足够的慰安妇。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刚开张的慰安所里,那些慰安妇是从哪里募集的? 黑岩:(日语) 这跟我上面说的问题一样,我只负责计算所需家具的数量,不过这些家具到哪里去购买或者筹办,就不是我的事了。 田间雪子明白她面对的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女性魅力在他这里很难奏效。 田间雪子:(咯咯地笑起来) (日语) 大佐阁下,人不是家具啊! 黑岩:(日语) 在我执行上峰命令的时候,办理人的事和家具的事,对于我都是一样的。 田间雪子:(日语) 真的都一样? 山岛:(日语) 跟黑岩君谈音乐,他就不一样了。只有音乐能使他的性情回归。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院子 夜/外 何同志和浦生从医院大楼里出来,黑暗的空院子里只剩下一个身影,他似乎在地上找寻什么。 浦生:法比! 法比扭过脸,看清来者是浦生。 浦生:(对何同志) 他叫法比,(又转向法比) 法比,这是何同志。 法比看着何同志,带有一丝警惕。 何同志:浦生说你身上带了要紧东西,怕鬼子搜查出来,我就临时想出个笨法子。 法比:谢谢。要知道是你断的电,那些病号都会谢你的。 何同志: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法比:你先走,我还要找东西。 何同志:找什么? 法比:就是浦生说的那个要紧东西。刚才那个鬼子把这绷带(他指着腿上) 都拆开了,人一乱,掉在地上,也不知道被那么多双脚踢到哪里去了。 浦生捡起一个纸包。 浦生:是这个吗? 法比接过来,拍打纸包上的土。 安全区/小酒馆 日/内 油灯下,何同志一张张看着书娟拍摄的相片。 法比咂了一口白酒,辣得挤眉弄眼。 何同志:难怪你说是要紧东西。太要紧了,日后它就是一本账本,拿这些跟他们要账! 法比:我正在发愁,这些底片怎么带走,带到南京城外面去。万一这些相片丢了,只要把底片保存下来,将来要账就有凭据了。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是要账的日子,只要底片在,罪证就在。 何同志:假如你信得过我的话,我可以替你把底片带出去。 法比似乎吓了一跳,重新审视他,然后又担心地扭转过头,四周看看。 何同志:(笑笑) 没关系。这小馆子是我们自己人开的。 法比:你们自己人是什么人? 何同志:说了你不要害怕。我是从河北派过来组织抗日游击队的。 何同志的目光十分中肯。 法比:我不是信不过你……这个孩子为了拍这些照片,差点把命丢了。 何同志:所以,它们应该早点面世,不能就藏在那个旮旯里。我把它们带出去,找机会把它们登载到报纸上。 法比:能问一声你的真姓大名吗? 何同志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何鸿烈。 法比盯着那名字看了一眼,把纸片郑重地放进贴身口袋,才将装底片的袋子从袍子里拿出,往他面前一推。 第三十六集 汉口某学校/教室 日/内 书娟坐在教室临窗的座位上,看着老师在黑板上写数学题…… 她身边坐着所有从圣·玛德伦教会女中来的同学。 一只白色的凤头鸽子落在窗外一根树枝上,发出咕咕的叫声,书娟的视线被它吸引过去。这是一只很美丽难得的鸽子。书娟不自觉地用手指架起取景框,端详着鸽子梳理羽毛。 老师:(画外音) 孟书娟,请你来做这道题…… 书娟没有听见,只是欣赏着“取景框”里的鸽子。鸽子飞走了,她的手指还架在那里,空了的取景框里现在却出现了玉墨的身影,是玉墨刚出现在教堂里的模样,她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一个苗条多姿挺直的背影,然后她转过身:令六宫粉黛无颜色的脸容…… 日军慰安所/玉墨的房间 日/内 玉墨木然的脸: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她较之我们上次见到她,更加憔悴,并面带病容。 她的对面,山岛打开药瓶,倒出四粒药片,将手掌伸到玉墨面前。 山岛:(英文) 吃下去。 玉墨木木地拿起药片,放在嘴里,很响地吞咽下去。 山岛:(英文) 张开嘴,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把药片咽下去了。 玉墨木木地看着他,嘴巴紧闭。 山岛:(英文) 这些药片是给你治病的,为你好! 玉墨仍然木木地看着他。 山岛一手扳住她的头,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腮帮。 山岛:(英文) 张开嘴巴,让我看看! 玉墨使劲挣扎,山岛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她还是木然地瞪着眼。 山岛:(英文) 你得了这么重的病,不吃药,会死的! 玉墨突然啐了一口,把那些半融化的药片啐出来。 山岛急了,上去朝她又是打又是踢。 玉墨这次不躲,也不挣扎。 山岛喘息着停下来,拿起药瓶,玉墨闪电一般上去,抢下药瓶,打开盖子,把瓶口对着嘴巴倾倒。 山岛扑上来跟她抢夺,终于抢下药瓶,但是玉墨已经把一半药片倒进嘴里,抓紧时间咀嚼起来…… 山岛掐住她的喉咙,阻止她下咽…… 也许是因为药片太苦,也许因为山岛掐到了某根神经,她哇的一声猛烈地呕吐起来。 山岛看着她吐出的一地白花花的药片,放开她,精疲力竭。 山岛:(英文) 你到底想干什么?! 玉墨:(英文) 死。 山岛脸上渐渐显出失败和认输。 他拿起床头放着的大衣和帽子,慢慢地穿上,向门口走去。 日军慰安所/回廊 日/内 山岛匆匆地走向楼梯口。 日军慰安所/大门口 日/外 两个站岗的士兵见山岛走过来,啪一声立正。 山岛连回礼都懒得,匆匆走出去。 日本兵甲:(日语) 下回见! 山岛:(日语) 没下回了。 安全区 日/外 法比和田间雪子在一个个难民的帐篷之间穿行。 田间雪子:要是知道她们长的什么样,就好办一些。总有一天我可以疏通慰安所看门的士兵,让他们放我进去。只有不怕碰钉子的人才能做个好记者。 法比:我没有其他的人相片,只有一张……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打开,里面夹着书娟拍摄的玉墨的相片。 田间雪子:哦,她真漂亮!其实只要找到她,就能找到其余的人! 法比:我向自己发过誓,一定要找到她们。 相片上玉墨脸容的特写。 日本餐馆 夜/内 玉墨的相片从田间雪子的手上,转到山岛的手上。 山岛端详着玉墨的美丽清纯的颜面,美丽清纯的目光,疲惫地点点头。 田间雪子:(日语) 她们十几个人都在那个慰安所? 山岛:(日语) 好像只有三四个人,其余的被送到郊区的慰安营去了。是供士兵和下级军官消费的场所。 田间雪子:(日语) 你知道那些郊区慰安营的地点吗? 山岛摇摇头。 日军慰安所/门外的街道 夜/内 田间雪子和法比走来,雪子向法比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驻步等待。 法比停下来,从袍子里拿出一个纸包交到雪子手里。 法比:假如你找到玉墨,或者是她的任何姐妹,把这个给她们。告诉她们,上帝和她们同在…… 雪子点点头,将纸包放在自己的小皮包里。 法比目送雪子向那所老旧歪斜的大门走去。 雪子牵起黄铜门铃的线绳,拉了几下,门开了一条缝,田间雪子从包里掏出十来块光洋和两盒香烟递给伸出来的手。门缝开得宽了一些。 雪子回过头,朝法比看了一眼,走进大门。 日军慰安所/天井 夜/内 雪子站在黑暗的天井里,看着古老破烂的楼房,每个窗口都透出幽暗的灯光。 她试探着走上楼梯,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凄厉惨叫,划破了黑暗,令同为女性的雪子心惊胆寒…… 她走到回廊上,打量着环境…… 她走到一个窗子前,从缝隙向里面窥视,但什么也看不清。 她从包里拿出打火机,打燃火苗,照着门扉上的号码。 终于在一扇门上看到了205号,但在号码下端,贴了一张纸条:(日语) 病重待医。 她吃了一惊。火苗扑腾一下,灭了。 她轻轻推了一下门,发现门并没有锁住,便将门推开,走进去。 室内如同死亡本身,一团实心的黑暗。 她再次摁亮打火机,借着小小的光晕,看见床上躺着一具无声无息的身体。她似乎决定不下,是否要打扰床上的人。 日军慰安所/门外的街道 夜/外 法比看着慰安所的依旧紧闭的门,看了一眼手表。 日军慰安所/玉墨的房间 夜/内 雪子走到玉墨的床边,看着这个单薄的年轻的异国女子。 玉墨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不知是醒是眠。 雪子小心翼翼地蹲下来,借着火光打量着玉墨。 玉墨动了动,昏沉沉地发出一声呻吟。 雪子将手掌放在她额头上,立刻挨了烫一般缩回来。 田间雪子:赵玉墨小姐!…… 玉墨微微睁开浮肿的眼睛。 田间雪子:法比托我来看望你,他一直在找你们! 玉墨无神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点神采。 田间雪子: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 她匆匆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放着一个小十字架和一摞纸卡片。 她把打火机的火苗凑近,玉墨吃力地拿起一张卡片。卡片上只有三个字:“活下去!”下面一张卡片,还是只有三个字“活下去!”…… 她吃力地扒拉开所有卡片,每一张上面都是同样的三个字:“活下去!” 雪子不解地看着传达同样信息的卡片,又将一张张卡片翻过来,似乎要寻找隐蔽的秘密信息。 玉墨:(微弱地) 我懂了…… 田间雪子:这些为什么都一样? 玉墨:法比这是给我所有姐妹的…… 雪子明白了。 玉墨:隔壁……叫红绫。201号,叫玉笙。109号,叫玉箫(随即又想起什么) 哦,我忘了,玉箫已经走了…… 雪子站起来。 田间雪子:法比说,他一定会想法搭救你们的。 玉墨吃力地点点头。 田间雪子:我会想法子给你送药来。 玉墨又吃力地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雪子看着安息了一般的玉墨,把那个小十字架放在玉墨的枕边。 田间雪子:愿上帝和你们同在。 日军慰安所/回廊 夜/内 雪子从玉墨的房间轻轻走出,走到旁边一个门前,将一张“活下去!”的卡片从门缝里塞进去。 她走到门上油漆着“201号”的门前,往门缝里塞了一张“活下去!”的卡片…… 日军慰安所/楼梯 夜/内 雪子刚刚走到楼梯口,身后一扇门“咣当”一声打开了,一个半裸的日军军官拎着一个年轻女孩的头发从门里出来。 雪子赶紧闪入黑暗的楼梯口。 女孩惨叫着,醉醺醺的日军军官把一个酒瓶在围栏上敲碎,用尖利的碴口对准女孩的面部,呵呵地笑着…… 雪子实在忍无可忍,从廊柱后面出来,一面吼叫—— 田间雪子:(日语) 住手! 日军军官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西式装束的年轻女子,脸上立刻浮现起一个放肆的淫荡笑容。 日军军官:(日语) 来了个会说日语的,更好了! 他说着便朝雪子逼近。田间雪子向楼梯下退了两步。 田间雪子:(日语) 你想干什么?! 日军军官:(仍然嬉皮笑脸) (日语) 我和你还能干什么? 田间雪子:(日语) 我是记者!…… 日军军官:(日语) 我欢迎各行各业的女人…… 他继续逼近,跟着雪子下了两格楼梯。雪子现在到达了两组楼梯之间,日军军官一个冲刺,抢在雪子之前堵住了她下楼的路。 雪子慌忙从皮包里拿出自己的名片夹。 田间雪子:(日语) 这是我的名片,我是日本读卖新闻…… 日军军官的手一打,名片纷纷落地。他捡起一张,仍然死皮赖脸地笑着。 日军军官:(日语) 完事了再看! 说着他一把搂住雪子的腰,将酒瓶的尖利碴口对着雪子的脸。 雪子惊呆了,脸企图躲开利器般的玻璃碴。 日军军官:(日语) 跟我走。 田间雪子:(日语) 我是日本人! 日军军官:(嬉戏地,嘲讽地学她的口气) (日语) 我也是日本人! 田间雪子:放开我! 日军军官:(学她)(日语) 放开我!…… 他抄起她的腰部,一下抱起来。 田间雪子疯了一样踢打。 日军军官居然被她踢着了,加之酒醉,失去了重心,从楼梯上球一般滚下去。 雪子惊恐之极,趁他还没爬起来,顺着楼梯跑下去。就在她正要跑入天井时,日军军官伸手一挡,她狠狠地摔倒下去。 彻底被激怒的日军军官拿着酒瓶朝她身上一划,她的衣服被划出一道裂口。 雪子尖叫起来。 日军军官干脆把酒瓶的底部砸在她头上,她的叫声戛然而止,鲜血如注,从她浓密的头发流到脸上…… 红绫以及其他十来个女人、女孩围着回廊向天井看来…… 日军慰安所/门外的街道 夜/外 法比焦急地等待着,目光不离开慰安所的大门。 他似乎下了决心,向慰安所大门走去。 法比拉起了黄铜门铃的线绳。 日军慰安所/大门内 夜/内 日本哨兵打开门,看见一个穿着神父大礼服的男人站在门口。 法比:(英文) 让我进去,我是来给一个重病人祷告的。 日本哨兵:(日语) 不懂! 法比:(改口为中文,一面比画) 我,神父,重病人,祷告…… 日本哨兵也改用中文咆哮。 日本哨兵:(日语) 不懂!不懂!走开! 他一面咆哮,一面企图把门推上,但法比在外面使劲抵住门。 法比:那个病人是天主教徒,临终前必须接受祈祷!……拜托了! 日本哨兵的回答是把带刺刀的步枪伸出门缝,并且哗啦一声拉开枪栓。 日军慰安所/二楼某房间 夜/内 依然不断在流血的伤口把雪子的头发浸在血里。 已经泄了欲,并穿好衣服的日军军官推开门,走出去。 门嘭的一声被关上。 雪子闭着眼睛,似乎断气了。 日军慰安所/楼梯 夜/内 日军军官从楼梯上下来,皮靴从一地的名片上踩过。 …… 天色亮起来,一些名片上留着带血的皮靴靴印。 日军慰安所/门外的街道 黎明/外 法比躲在街道对面的废墟里,目光仍然盯在慰安所的大门上。 田中办公室 日/内 田中脸的近景。 田中:(日语) 好啊!将错就错!纠正错误最好的办法,就是错下去。那个日军军官错误地把这位记者小姐当成慰安妇开销了,就继续开销下去。她也该尽她的绵薄之力,慰劳一下我们胜利之师的健儿们,不对吗?(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并且,她这样自投罗网省了我们很多事!不然她把她在南京的见闻,以及她在慰安所的见闻添油加醋地写出来,寄给她当内阁秘书长的长兄,同时在报纸上刊登出来,不是还需要我们花力气辩解吗? 田中的对面,坐着黑岩。他们之间的大办公桌上,摊放着一张日文报纸,登载出田间雪子的相片,标题为“日本国读卖新闻记者昨天失踪”。 田中:(日语) 我早就说过,她是个胆大妄为、自以为是的女人。没有什么比现在她正经受的更能教训她! 黑岩不加评论地看着得意的田中,从端放在他膝盖上的一个牛皮纸文件夹里拿出几张纸。 黑岩:(日语) 南京郊区开张的慰安所还需要置办一系列用品。我请财会科员把预算列出来了。 他将那几张纸放在田中的办公桌上。 黑岩:(日语) 其中卫生用品和食品是当务之急。 田中:(日语) 假如有人问到这位田间雪子小姐,我们必须否认跟她见过面,而且,我需要你给我作证,她和我之间的谈话从来没有发生过。 黑岩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突然想要说什么,又作罢了。 田中:(日语) 你的意思呢? 黑岩:(日语) 哦,我在想的完全是不相干的事:国际上的外交人员就要陆续回南京了。美国大使馆的两个代表刚刚到南京,德国大使馆的代表明天也要到达。 田中:(冷笑) (日语) 所以我们的记者小姐消失得正是时候。 黑岩:(日语) 昨天晚上又出现十几处纵火现场和轮奸案例。美国人是很喜欢表现他们的正义感的。希望我们的士兵多少收敛一点,不要给美国外交官表现他们国际正义感的机会。 田中:(日语) 可以解释成散兵游勇的恶作剧嘛…… 黑岩:(日语) 他们留下的焚烧棒可是我们纵队的特产。包括焚烧尸体的焚烧油膏,也是纵队总司令亲自督促运输过来的。假如美国和德国联手调查,我们不知要费多少口舌去解释。 日本餐馆 日/内 法比和山岛对坐一张小桌,桌上摊着同样一张日文报纸。 法比:(英文) 是我跟她一起去的。她进了门,我在慰安所门口等了一夜,她都没有出来,第二天我又等了一上午,还是没有等到她。我这才觉得事情大了,跑回安全区,在国际委员会总部看到了这张报纸。我想,雪子小姐可能在那个慰安所里遭遇不幸了。 山岛: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法比:雪子小姐给我留下了你的电话号码和住址。 安全区/日军登记处 日/外 一片空地上挤满了人,个个恓惶不安,孩子的胡闹,老人的呻吟,女人的咒骂,和一个被铁皮喇叭扩大的嗓音混在一起。 乔治·费池从人群后面挤过来。 办公桌旁边,一个翻译官用铁皮喇叭宣讲着—— 翻译:皇军的意思是,这个难民营潜伏了两千多个中国军人!中国军人们,假如你们想要活命,就请自动站出来。只要站出来的,皇军一律给粮吃,给房住,给铺盖睡,也给工给你们做,既然让你们做工,当然就会给你们薪水,比在这里吃不饱饿不死强多了…… 没有人动,没人吭声,无论老幼,所有面孔都是同样的毫无表情。 办公桌后面坐着的一个中佐,从黑边眼镜后面扫视人群。 翻译:假如你们不是自动站出来的,是登记的时候给皇军查出来的,那皇军给你们的待遇就会大大地不同,拉出去就是枪毙!当过兵的人,皇军有的是办法区分,所以抱着侥幸心理的人,本人劝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几个汉子相互看了一眼,非常紧张焦虑。 费池:(对汉子们小声地) 你们千万不要上当!已经有太多的人上当了!他们从来没有承诺过,不要指望他们在你们这里兑现诺言! 翻译跟中佐交头接耳一阵,翻译转向人群。 翻译:你们不站出来是要连累老百姓的!没人站出来,皇军就会带走普通市民。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叫好汉做事好汉当,希望你们这些好汉们再做一次好汉!…… 费池焦急地拉住一个想要出列的中国男人。 费池:(小声地) 不要理他! 翻译:你们看看这些拖儿带女的老百姓,要是他们的当家人让皇军带走,谁来替他们孝顺他们的老爹老妈,代他们抚养小娃娃? 一个汉子似乎被这话震动了,惭愧地低下头。 翻译:现在皇军急需大量劳工,清理南京街道,整修城市的建筑,疏通排污系统,你们哪一位自动站出来,就马上能上工,比挤在这个没吃没住的地方强多了! 一个年轻男子迟疑地迈出一步。 翻译:军人弟兄们,你们要学这个小兄弟!他年纪轻轻,你们看他多有担当啊!替普通老百姓担当!他出了头,一个老妈妈的儿子,一个小娃娃的父亲就给他救下来了…… 那个汉子也走出列。 费池着急地看着一个个出列的中国男人。 翻译:皇军说话,一言九鼎!(指着中佐) 松野中佐向你们保证,他以天皇的名义,担保这些军人的安全! 费池焦急地看着越来越多的出列的中国男人,使劲挤到办公桌前,盯着那个中佐。 费池:我以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总指挥的名义,请求中佐先生向我担保。担保这些人(他指着那些出列的男人) 生命安全! 中佐听了翻译的译文后,诚恳地点点头。 中佐:(日语) 当然,我也以日本远东派遣军总部的名义,向你们担保。 翻译:(转向人群) 皇军说了,你们的生命安全就包在他身上!你们看见了吧?他给国际委员会的总指挥费池先生打保票了! 又有二三个中国男子出列…… 费池不安地看着越来越多的中国男人出列…… 中佐对身边一个持枪的日本兵小声说了一句什么。那个日本兵点点头。 几个日本兵同时亮出麻绳,向中国男子走来。 费池拦住日本兵们,然后转向中佐。 费池:(日语) 他们是自愿跟你们走的,为什么还要捆绑他们呢?! 中佐:(日语) 捆绑起来比较好管理。 费池:(对中国男人们) 要是捆绑,你们就更不能去! 中国男人们:(七嘴八舌) 对!为什么把我们捆起来?……捆绑我们就不走了!…… 中佐急切地转向翻译。 翻译:大家静一静!……皇军可以让一步,不过大家一定要按纪律行事,跟紧队伍…… 一支队伍渐渐成形。 费池默默地点数着队伍里的人数,然后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下一个数字:240。 安全区/北门外 日/外 两排日本兵把中国男人们夹在中间,走出了飘着安全区旗子的边界。 那个汉子停住了,回过头,向一面面白底红标志的小旗子看去。也许他从来没有好好端详过这牵拉在生和死、安全与危险之间的薄弱界线。 安全区 日/外 开着轿车驶来的费池突然调转方向,向北边驶去。 池塘边 日/外 中国男人们走到一口池塘前边。 四辆摩托从后面超上来,每辆车上架着一挺机关枪。中佐坐在最后一辆摩托上,驶到中国男人的队伍前面,跳下车。 四辆摩托开到队伍四周,机关枪和枪手摆好姿态。 中佐对日本兵们一挥指挥刀。 中佐:(日语) 开始吧。 日本兵们迅速拉开距离,站成半圆形。中佐对中国男人以生硬的中文下命令:继续前进! 中国男人们觉出不妙,但已经来不及了—— 机关枪突突突地响起来。 费池轿车内 日/内 正在驾驶的费池听见震耳的机关枪和步枪声,被震得驾车向马路牙子上开去,险些撞在一个被烧毁的店铺门上。 他飞快地倒车,再次沿着马路往前开。 池塘附近的街道 日/外 费池的轿车停在路边,门打开,他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向枪响的地方走去。 费池疾走的头部近景,由走而跑,然后慢下来,渐渐站住脚,眼睛里出现几乎是观看奇观的瞠然—— 机关枪和步枪的子弹打在人体上,池塘里溅起红色的水花…… 那个中佐站在一挺机枪旁边,不断地伸出指挥刀。 一队日本兵来到池塘对岸,挺着刺刀,任何一个冲上岸的中国男人都是他们突刺的靶子。 被刺中的人踉跄着退回去,跌倒在池水里,溅起血红的浪头…… 高高的血色水柱从池塘里升起…… 闭着眼睛的费池…… 枪声停止了。 费池慢慢睁开眼睛,垂下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指。 他抬起头,看见中佐折回身,向他走来。 费池扑过去,嘴唇抖动着:(日语) 这就是你的诺言?!还以你们天皇的名义…… 中佐:(日语) 请让开! 费池:(日语) 我早就该知道你们会对这些中国人这么做!用这么好的武器,用这么多子弹,来消灭一群手无寸铁的人,假如你们的天皇有良知的话,他会为你们感到羞耻! 中佐:(日语) 让开! 费池:(英文) 上帝会裁判你的!见鬼去吧! 中佐猛地抽出指挥刀,向后退了一步,拿了个骑马蹲裆架式,朝费池比画着,似乎在琢磨费池身上哪里最合适下刀。 费池:(日语) 除了会拔刀,你还会干什么? 中佐朝费池的一侧迂回,费池也跟他迂回。 费池:(日语) 我来之前已经把你们的摩托车号告诉国际委员会了。他们知道我是来阻挡你们屠杀的,所以假如你把我列入屠杀之列,你就等着你们的军事法庭传唤你吧。 费池等待着,连喘息都屏住了。 中佐把刀当啷一声扔到地上。 摩托的引擎响起。一辆辆摩托车卷起灰沙从他身边开过。然后是跑步过去的士兵…… 一切归为寂静,费池抬起头,喘出一口气,跌坐在地。 夕阳照在色彩绚烂的池水上。 池塘边沿的泥巴闪闪发光,因为它浸透了油润的热血。 池塘边 日/外 池塘几乎被尸体填满了。 费池两脚踩在黏滑的血泥上,查看着屠杀现场,想发现幸存者…… 费池绕着池塘边缘巡视,红色的池水失去了透明度,变得黏稠,似乎凝固了…… 费池:(英文) 我的上帝…… 一小片血色池水微弱地泛起涟漪。费池蹚进池塘,发现一个男人侧卧在浅水里,微弱的呼吸吹动着水面。 费池将他从水里抱起,向岸边走去。 费池抱着幸存者,艰难地踏着池边被血泡软的稀泥,一步步远离死亡。 他的一只脚陷在血的泥淖中,他一抽腿,只拔出脚来,鞋袜都留在了红色泥淖里…… 慰安所/回廊 日/内 山岛推开205号房间的门,一个女子回过头,山岛看见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山岛嘭的一声关上门,推开下一间房的门,很快又关上了。 他不断地推开一扇扇门,但都是很快又将门关上。 山岛心情灰败地慢下动作,转过身,伏在围栏上,俯视天井。 两个戴帽子口罩、浑身捂得严严实实的男人抬出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装在布口袋里的身躯。 山岛拔腿便往楼梯口跑去。 我们的视角仍停留在山岛俯视的位置,继续俯视天井,看见山岛从楼梯口冲出来,冲到担架边,解开布口袋的上端,人立刻僵住了。从围栏的高度,看不清山岛看见了什么,只能看见一个包着白色绷带的脸,旁边放着一顶帽子,是田间雪子的那顶追随巴黎时尚的帽子。 日本餐馆 夜/内 法比和山岛对坐在角落里,桌子中间放着雪子的帽子。 山岛:(英文) 雪子小姐死了,我们的线索就断了。我只打听到赵玉墨和她几个女伴都被送到别的慰安所去了;南京郊区现在开张了很多慰安所。 法比:(英文) 那天,我应该阻止雪子小姐进去的。 山岛:(英文) 你应该阻止的是日本军人的暴行劣迹,阻止他们一发不可收拾地杀人放火轮奸。作为一个尽职的记者,她应该去她的职业使命感驱使她的地方,哪怕那些地方意味着生命危险。再说,像雪子小姐那样的女孩子,你休想阻挡她,一切阻挡她的力量都是推动她的力量。 山岛看着那个帽子,慢慢把它拿起来:(英文) 这个我会带回去,给她的大哥。 法比:(英文) 你很快要回国? 山岛:(英文) 不知道会不会很快。我会争取的。(精神不振地苦笑) 这哪是我想象的战争和胜利? 法比举起酒杯,饮尽杯中的酒,站起身。 金陵女子学院/校园 日/外 我们顺着魏特琳的目光看去,两道绳索牵拉出来的“走廊”里排列着成群的年轻女人,有的抱着或背着孩子,有的搀扶着自己的母亲或祖母…… 一块木牌子上写着“女子登记处”,旁边画了箭头,插在泥土上。 年轻女人通过持枪警戒的日本兵时,士兵们便会紧盯着她们的脸、身材,相互间咬咬耳朵,再会心地诡笑。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跟着母亲走到他们旁边,他们放肆地打量着她们。 魏特琳一旦发现日本兵们在盯哪个女人,她提防的目光立刻就跟过去。 四个年轻姑娘出现在队伍里,(就是拉贝曾经救下来,收容到他家院子里的四姐妹) 她们现在一律是不长不短的头发,缺乏梳理和洗涤,乱蓬蓬的足以遮挡一大部分面容。 大姐姐趁日本兵不注意,伸手在三妹妹的头上撸了撸,把她的头发弄得更加蓬乱。 日本兵们留意到四个女孩,围上来用生硬的、怪腔怪调的中文搭讪。 日本兵甲:(生硬的中文) 看看脸! 日本兵乙:(生硬的中文) 笑一个!笑一个! 日本兵丙:(生硬的中文) 叫什么名字? 四姐妹惊恐地相互紧紧依偎。 魏特琳挤过来,以她高大的身材挡住日本兵的视线。 魏特琳:不要怕。有我跟你们在一起。 四姐妹此刻来到了登记处。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一个年轻的日军军官抬起头,一个个打量着四个姐妹。 被大姐搂在怀里的小妹吓得背过脸去。二姐和三姐紧紧拉着手。 日军军官:(生硬的中文) 把头发撩起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魏特琳紧张地看看他,又看看大姐。 大姐不情愿地慢慢撩起额头上披散的乱发。 日军军官:(欣赏着) 这样很好嘛。年龄? 几个站在一边警戒的日本兵看着女孩,低声嘀咕几句,嗤嗤地笑起来。 魏特琳瞪了他们一眼,更加紧张了。 大姐:(哆嗦着) 十九岁。 日军军官:听不见,响一点! 大姐:(提高音量) 十九。 日军军官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子:故意的吗?我听不清! 女孩子身后的几个少女都吓得愣住了。小妹压抑地抽泣起来。 魏特琳:(忍无可忍) 她十九岁。我都听清了,并且听清了两遍。 日军军官狠狠瞪了她一眼。 金陵女子学院/教学楼/某教室 日/内 一挺机关枪架在窗口上,罩住校园。 机枪手哼着日本的民间小调,观望着操场上的女性群体。 副手是日本小兵,他也嘎声嘎气地跟着哼小调,从子弹箱里往外搬子弹。 机枪手一边哼着小调,一边瞄准着女子们:(日语) 唉,你中过几次“彩”? 日本小兵:(日语) 中彩?我一次也没中过!中了彩我就帮我爸买下那个苹果园了,还会在这里帮你擦机枪? 机枪手:(哈哈地坏笑) (日语) 你不懂“中彩”啊?!每个在南京的日本军人都懂什么是中彩!中彩就是你夜里摸进女人难民营,偷偷拖出一个女人来!拖出两个来,就叫“双中彩”! 日本小兵:(日语) 哦,这个意思!(略带夸耀地) 那我中过好几次彩了! 机枪手的枪口瞄准了四姐妹。 机枪手:(日语) 吹牛吧? 日本小兵不语,得意洋洋地将刚才哼的小调吹成清脆响亮的口哨。 金陵女子学院/校园 日/外 四姐妹从登记的队伍里走出,向教学楼走去。 两个日本兵跟在她们后面。 日本兵甲:站住! 大姐:不要理他们,快走! 四个女孩子加快脚步,往人群更密集的地方走去。 日本兵甲、乙:站住! 大姐拉着小妹,二姐拉住三姐,在稠密的人群里穿梭。 大姐回过头,看见身后的两个日本兵已经被她们甩掉,喘出一口长气。 小妹:他们跑不过我们! 大姐:倭寇嘛,腿子太短! 三姐:他们叫我们站住干什么? 二姐:能干什么好事情?! 两个日本兵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刺刀刀尖几乎碰到大姐的胸部,脸却笑得稀烂。 日本兵甲:(生硬的中文) 盖章!要盖章! 姐妹们恐惧地往一块缩。 三姐:大姐他说什么?! 日本兵乙从口袋里拿出一方印章。 日本兵乙:(生硬的中文) 刚才,盖章的没有! 魏特琳拨开人群向她们走来,一面叫喊着:你们要干什么?! 日本兵甲从乙的手里夺过印章,朝大姐嬉笑着,突然出手,在大姐脸颊上盖了个蓝色的印章。 趁着姑娘们没反应过来,印章在二姐和三姐脸颊上、额头上、手上一通乱盖…… 魏特琳一步插在日本兵和姑娘们之间:下流!无耻! 日本兵们拎起枪,嘻嘻哈哈地跑去。 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始搓擦脸颊上、额头上的印章。 魏特琳看着日本兵远去的方向,疑虑未消。 魏特琳:你们几个姑娘一定要加倍警惕,日军让男人女人分开登记,里面肯定有文章的。所以你们时刻都要待在人多的地方,夜里睡觉要警醒。 大姐:谢谢您了,魏女士! 魏特琳:我们校园里收容了一万个女难民,照看你们的人连我一共才四个,都是女的,所以肯定有照看不过来的时候,你们一定要学会自我防御。 大姐:好的。 二姐:(笑笑) 您忙您的去吧,好歹我们四个姐妹有八只眼睛!一人盯一个方向也行啊! 魏特琳匆匆地离去。 小妹:大姐,这颜色怎么擦不掉啊? 大姐扯了扯衣袖,在舌尖上湿了一下,替妹妹搓擦着脸上的蓝色:怪了,就是擦不掉哎!…… 二姐:找点水洗洗! 三姐:找到水先给我喝!脸才不用洗呢! 小妹看着脸上落下三个印章的三姐,笑起来:还不洗脸呢!看你的脸花的! 三姐:花了好,小日本就看不清好看难看了! 金陵女子学院/教学楼/走廊 夜/内 沿着走廊摆开一溜地铺,年轻女孩子们一个挤着一个地熟睡在这里。 金陵女子学院/教学楼/楼梯 夜/内 十多个日本兵轻手轻脚地摸上楼梯。 金陵女子学院/教学楼/走廊 夜/内 大姐感觉到什么,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看见一根刺刀几乎扎在她身上。 某个女人叫起来:鬼子! 女人们一一睁开眼,都呆了,从刚才各自的梦境进入了眼下统一的噩梦。 她们面前是一根根刺刀,一双双军靴。 一个没有完全结束变声的嗓音叫喊着:不许叫!不许乱动!…… 正在喊话的是日本小兵,也许是因为年少,他的中文进步很大。 电筒光飞快地扫在女人们的脸上,扫过留着蓝色印泥的四姐妹的脸。 某日本兵:(日语) 找到了! 几个日本兵上来,拖起四姐妹。 四姐妹都叫喊起来:救命!……救命!…… 其他女人们也帮着叫喊:救命!…… 日本小兵举起三八枪,向离他最近的女人刺去。 金陵女子学院/校园 夜/外 魏特琳跑向大门口,一面叫喊着:老张!老张!……日本人又进来了,锁上西门! 没人回应她,她突然停下脚步,看见门内地面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校工。 魏特琳:老张! 老张的胸口一摊血迹,已经咽气了。 金陵女子学院/大门外 夜/外 费池轿车尖叫一声,停在大门口。费池和史密斯从刚停稳的车里跳出来。 魏特琳看见他们,从老张身边站起。 魏特琳:(英文) 这个老校工,在这里已经工作五十年了…… 几个日本兵从教学楼里跑出,为首的小队长拿着手枪。小队长向日本小兵使了个眼色。 日本小兵:把藏在学院里的中国军人交出来! 魏特琳:校园里全是女人和儿童! 费池:今天白天你们开始给女人登记,应该看到这座校园是女性的避难所…… 没等他说完,小队长的手枪已经顶在他的太阳穴上。 费池头一次离枪口这么近,一动不敢动,魂魄已经飘飞似的两眼茫然。 魏特琳和史密斯正要抗议,突然也怔住了:他们的背后,两支三八枪的枪口正顶在他们后背。 日本小兵:到那边去。 他们用枪顶着这三位国际委员,慢慢向一堵墙移动。 现在三人的眼前,是砖头垒砌的围墙。 日本小兵:把藏在学校的中国军人交出来! 费池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小队长手上的枪:(英文) 完了,他们要向我们开杀戒了。 魏特琳:(英文) 那他们还等什么呢? 史密斯:(英文) 我刚给我老婆写了封信,说开始供电了,日子好过一点了…… 魏特琳:(突然感到什么) (英文) 不对,他们现在可能正在捕猎女人! 费池猛地把头一让,瞪着小队长。 费池:(日语) 你们此刻正在校园里捕猎女人,搜捕中国军人不过是你们的幌子! 咔嗒一声,小队长把手枪的枪栓拉开,再次将枪口对准费池。费池看着离他的头颅只有半尺的枪口,不敢动了。 史密斯:(英文) 那怎么办? 费池:(英文) 不知道哪些女人今晚是他们的猎物。 枪口再次顶在费池的太阳穴上。 小队长:(日语) 住口!不准说话! 魏特琳:(英文) 有什么办法向其他委员求援? 顶在她背上的枪也拉响枪栓。 费池:(日语) 你们这样残害中国女性,什么时候是个完?! 又是咔嗒一声,手枪的枪栓被再次拉开,以这种声音折磨人的神经。 费池的眼皮迅速眨动一下,从他侧面的发迹线,冒出一丝汗水。 魏特琳听见什么声响,她抬起头,看见一根干树枝上残留着几片干树叶,在风里发出摩擦声响…… 金陵女子学院/教学楼楼下 夜/外 十来个日本兵抱着六七个女人和女孩飞快地跑出来。 他们穿过支着无数顶帐篷的校园,向大门口跑去。 四个姐妹都被堵上了嘴巴,捆绑了手脚。 这些女子的脸上,都盖着印章。 金陵女子学院/大门口 夜/外 枪支仍然顶在费池的太阳穴上,也顶在魏特琳和史密斯的后背上。 突然小队长低声地下了一道命令,所有枪支都收回了。又是一道命令,小队长带着他们向马路对面跑去。 三个西方人看着远去的日本兵被夜色渐渐融化,都瞪着眼睛。 国际委员会总部 日/内 魏特琳冲上楼梯,冲入拉贝的房间,满脸是泪:白天在登记的时候,日本兵实际上就在挑选女人,有的女人的脸上还给他们盖上了印章,夜里他们就把白天挑出来的女人偷偷带走!…… 她颓丧地跌坐在沙发上。 拉贝:我今天再去一次总领馆…… 魏特琳:别去了,没有用……你知道昨天夜里,日本兵把那些中国姑娘们带走的时候,我听见什么声音了吗?我听见的就是西北风抖动干树叶的声音……当时在我头顶上,有一根干树枝上,还留着几片干树叶……假如说,那些姑娘呼救过,她们呼救的声音比干树叶还要微弱……我们到日本总领馆去了几十次……对这么一支邪恶的军队,这么一支地狱之师,我们的抗议,也比那些干树叶还要微弱,没人能听见…… 拉贝:会有人听见的。我给希特勒元首的信已经寄出了,他收到信之后,会了解到他的盟军在南京犯下的罪孽。我想他一定会干涉的。 字幕:十天之后 房船内 傍晚/内 何同志把竹篙的上面两节拧开,把法比交给他的胶卷包好,放进去。 夹江 日/外 化妆成渔民的何同志撑着房船向江对岸漂流…… 船行至一个日本兵的关卡,跳上来两个日本兵。何同志悠悠哉地坐在船头,身边躺着那根竹篙。 日本兵从船舱里出来,各自拿着两个咸鸭蛋。 字幕:何同志把孟书娟拍摄的交卷送到了芜湖当地的地下党组织,又由芜湖的地下党组织送到上海。 字幕:二十天之后 在重庆的孟家 日/内 孟繁明和书娟以及孟老太太看着报纸上登出的取景角度非常独特甚至有些怪诞的照片。 报纸上的通栏标题为:一个中学生眼中的屠城。 孟老太太往沙发靠背上一仰,手轻轻挡住脸,哼唧着:哎哟,我不要看了,吃不消……心脏病要发作了…… 字幕:经过二十天的辗转,孟书娟和十二个女同学在孟繁明的护送下到达汉口,不久,又继续乘船向重庆转移。 字幕:一个月之后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总部/费池的办公室 日/内 一个盛装十六毫米电影胶片的铁盒子被打开了,里面装了一些已经被冲洗出来的电影胶片。 拉贝拿起一条胶片,用放大镜仔细观看。 魏特琳和费池都凑上来,看着被放大镜放大的胶片上的一格格画面。 魏特琳:(英文) 费池,你要把这些照片和这一盒胶片都带走? 费池:(英文) 是的。 拉贝:(英文) 亏你想得出来!你搭乘的是日本人的军用火车,座位的左邻右舍可能都是日本兵! 费池:(一笑) (英文) 假如有座位的话,左邻右舍一定全是日本兵。 魏特琳:(英文) 我不敢想象,他们要是发现你行李里装着这些,会怎样报复你!对他们来说,这些都是他们无法抵赖的罪证…… 费池:(英文) 我考虑了很久,觉得搭乘日军的军用列车去上海是最安全的。安全往往存在于最危险的地方。中国人说,灯下黑,也就是这个意思。 魏特琳:(英文) 这是理论而已,不能马上运用于实践! 费池:(英文) 所有的实践,细究起来都受理论指导。 费池说着,将自己的大衣从门后的衣架上拿起来,翻过边沿,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口子,把窄窄的胶片顺着那口子插进去,一点点往塞。 魏特琳:(一笑) (英文) 这活儿没那么深奥,不涉及哲学,交给我吧! 日军军用列车内 夜/内 挤得满满的闷罐车厢内,费池四周都是摇头晃脑地在打瞌睡的日本兵。 费池坐在地板上,身上盖着大衣,渐渐也抵挡不住困倦,闭上了眼睛…… 他右边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军曹,蜷缩着身子坐着打盹,似乎感觉到冷,把费池的大衣往他自己身上拉了拉。 费池睁开眼睛,发现军曹的手搭在大衣的边沿上,还在把大衣往他那一边拽。 费池不动声色地把大衣往自己身上拉了拉。 军曹醒了,不友善地看着费池。 费池:(礼貌地笑笑) 对不起,我也很冷。 他转过身,把大衣全裹到自己胸前,把脊背对着军曹。 上海美国会馆/放映室 日/内 一个西方放映员正在架设一部放映机。 费池坐在一把椅子上,旁边放着一个酒杯,他大口饮下半杯酒。然后从大衣的边沿里,仔细地将电影胶片一点点抽出来:那八个小时在军用列车上,只要那个军曹找一个小小的借口,就能当场对我搜身。 字幕:一个半月之后 安全区/大门口 日/外 人山人海的难民。 人海里出现一条路,拉贝的奔驰轿车从中开过来。 车子前面几米远,就是白底红徽的安全区小旗子拉成的安全区边界。脏破的小旗子在绳子上飘动着…… 车停下来,拉贝下车,心情复杂地看着潮水一般涌动的难民们。 难民们向拉贝挥动着帽子,围巾,纸花…… 十几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她们在安全区出生的婴儿,涌向拉贝。 每个孩子的胸前都系着一个小小的生日卡片,上面是拉贝的亲笔签字:祝宝宝第一个生日快乐!约翰·拉贝。 字幕:约翰·拉贝在给希特勒写信请求他出面干涉日军在南京继续犯罪的几天之后,被召回德国。几天后,盖世太保逮捕了他,并对他进行了审讯。 美国/华盛顿国会某放映厅 日/内 这里被布置成临时的小型影院,坐着不到三四百个观众。 放映机放映着不太清晰的一段画面…… 费池:(画外音) (英文) 这个小姑娘姓沈,叫豆蔻,被日本兵轮奸之后,又刺了三十八刀…… 场内一片震惊的叹息。 费池:我离开南京之前,她刚刚从监护室出来…… 画面上的豆蔻脸上刚刚被缝合,已经完全不像她本人…… 字幕:三个月之后 南京大学医院 日/内 豆蔻脸上缠着绷带出现在一面镜子前。 她自己一圈圈地慢慢解开绷带……最后,绷带只剩下一层了。她的手垂下来,隔着一层白色的纱布看着镜子里的脸。 护士推开盥洗室的门,努力装出欢快的声调:小丫头在这里呢!我到处找你! 豆蔻回过头,看了护士一眼,又转脸凝视自己裹在白纱布里的脸。 护士:还没好呢,等好了再打开,啊? 护士轻轻地把两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将她的身体从镜子前扭转开,慢慢地向门口移动。 豆蔻在门口扭过头,又看了一眼镜子里纱布内朦胧的五官和轮廓。 护士:今天太阳好,浦生来看你了,用轮椅推你出去晒晒太阳吧! 护士架着豆蔻,沿着长长的走廊慢慢地向前走去。 南京大学医院/走廊 日/内 威尔逊从手术室的门里出来,一个坐在长椅上的男人迎上去:下午好,威尔逊大夫。 威尔逊:(询问地打量着他) 下午好。 男人:我代表医院董事会来看看您…… 威尔逊:哦,明白了。那些伤病员,是我把他们留在医院,不让他们出院的,因为一出院,他们就得去住大街。他们早就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男人:可是,这么几百个人,医院的负担…… 威尔逊:床位空着也是空着。 他瞥了一眼窗外,看见浦生推着豆蔻来到院子里。 威尔逊:(下巴指着楼下) 像那个女孩子,按说她也可以出院了,因为能够治疗的伤,我都给她治疗了,剩下的伤,是不能治疗的,将要陪她一辈子。可是我能让她现在出院吗?……(自语) 你能吗? 男人也往楼下看去。 南京大学医院/院子 日/外 豆蔻坐在轮椅上,由浦生推到太阳地里。豆蔻的脸被一层白纱布遮挡住,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睛增添了不少活力。 一只小猫跑过来。豆蔻恐惧地盯着它。 浦生:(把猫抱起来) 你过去好喜欢猫咪! 豆蔻:这叫什么? 浦生:猫咪。 豆蔻:(小心翼翼地发音) 猫——咪。 浦生:(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树) 那是杨树。 豆蔻:(认真地) 杨——树。 浦生:杨树发芽了。 豆蔻:发……芽? 浦生:每年冬天,树叶就掉了,春天又长出来,叫发芽。 豆蔻:发芽。 浦生:你的手呢? 豆蔻举起包着纱布的手掌。 豆蔻:手。 浦生:你叫什么名字啊? 豆蔻:豆——豆。 浦生:(笑笑) 你叫豆蔻。 豆蔻:豆——豆。 浦生:又错了。是豆蔻! 豆蔻:(倔强地) 豆豆!我是豆豆,不是豆蔻! 浦生听见脚步声,看见法比走过来。法比穿着神父服装,白色领圈,黑色长袍,显得深邃成熟。 法比:浦生,她不是豆蔻,她是豆豆啊! 豆蔻胜利地看着浦生。 法比做了个手势,让浦生跟着他。浦生跟法比走到一边,回头看了一眼豆蔻,她微微仰着脸,如同进入了禅境,也如同在做白日梦。 法比:(小声地) 她不想做豆蔻,你就别叫她豆蔻了,豆豆不是蛮好的吗?这样她就把豆蔻受的罪忘干净了。 浦生点点头。 法比:我来跟你说一声,我要去南京的附近几个县走一走,打听一下赵玉墨她们的下落。 浦生:能打听到吗? 法比:总要试试。 浦生:你一个人去? 法比:嗯。 浦生无比担心地看着法比。 法比微微一笑,摸摸他的脑袋。他又走到豆蔻面前,拿出几颗糖果,放在豆蔻的膝盖上。 法比:小豆豆,好好养伤!回来再看你,啊? 法比微笑着跟豆蔻挥挥手,转过身走去。 豆蔻:他是谁? 浦生:法比。 豆蔻:法……比……(指糖果) 这是什么? 浦生:这是糖果。 豆蔻:糖……果…… 法比此刻已经走得颇远了,仍然听见浦生在教豆蔻。 浦生:(画外音) 糖果,很甜…… 豆蔻:(画外音) 糖果,很甜…… 法比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太阳下,浦生剥开一颗糖果,放进豆蔻的嘴里。 豆蔻拿起糖纸,对着阳光看着,阳光被红色的玻璃纸过滤,撒在豆蔻蒙了一层白纱布的脸上,把那脸映红了。 浦生:好吃吗? 豆蔻:好吃。 浦生:这就叫甜。 法比悲哀地收回目光。然后转过身,毅然决然地走远。 豆蔻转过身,将糖纸放在自己的眼睛前面,透过糖纸去看法比远去的身影:(轻声自语) 法……比…… 浦生:对!你记住了! 法比远去的身影走在被糖纸染红的阳光里…… 金陵大学医院/豆蔻的病房 日/内 浦生推着豆蔻沿着长长的安静的走廊走来。 浦生:这是走廊。 豆蔻:走廊。 浦生:医院的走廊。 豆蔻:(不太自信) 医院……走廊…… 两人一直往走廊尽头走去,尽头的大窗户显得白亮白亮的。 浦生的背影是在一杆三八枪的枪口那一头移动——端枪的就是那个日本小兵。 日本小兵:不许动。 浦生惊惧地回过头。 日本小兵:跟我走。 浦生瞪着他。 豆蔻依然背对着他们坐在轮椅上,念念有词:走廊,医院的走廊……杨树,花儿,小鸟…… 浦生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又轻轻指指他身后的豆蔻。 日本小兵点点头,表示尊重他“不要惊动豆蔻”的意愿。 浦生静悄悄地一步一步朝着他的枪口走去。 豆蔻突然扭过头,一切记忆似乎都在刹那间恢复了。 啊!……寂静的医院突然响起一声女鬼一般的凄厉惨叫。 第三十七集 字幕:一九四一年 江南乡村/山坡上 日/外 缓缓的山坡上覆盖着毛茸茸的春草,土坡后面走来一个穿黑色长袍、背包袱夹雨伞的男人。 他埋头上坡,能看见他胸前晃动着一只硕大的十字架,不时反射着阳光。 他走到坡顶,春天的风吹起他裙裾般的袍子下摆,逆着光亮,能看到下摆破损了。我们这才发现,这是一件天主教神父的教袍,只是非常破旧了。 他放下肩上的包袱,手搭凉棚向坡下观望:坡下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夹杂着粉红的桃花。 他放下搭凉棚的手。这就是几年不见的法比,已是一脸风霜,并有着农夫的黧黑皮肤。 一阵狂吼传来—— 江南乡村/山坡下 日/外 十多个日本士兵骑着军马从一片金黄的油菜花上践踏过去,发出野人般的吼笑声。 一把把马刀削下怒放的花朵。 金色的花瓣飞溅。 日本兵们扬刀平蹚着油菜花远去。 江南乡村 日/外 法比看见油菜花丛里出现了一个个农人——原来他们刚才躲进了田野。 法比向坡下快步走去。 不久,我们看见他来到了农人跟前,向他们打听着什么,农人们摇头,走开。法比不甘心地拦住其中一个老人追问,老人还是摇头…… 江南乡村/天主堂 日/外 一座半塌的天主堂,石料和木头很坚固,虽然被战火摧毁了一部分,但还是能看出当年是这一代很出风头的建筑。 法比走进昏暗的弥撒厅,随着他视觉的渐渐适应,一排排清晰的土坯长桌、长凳浮现出来。 他穿过弥撒厅,来到侧边一个门口,似乎熟门熟路。 门外通往一进院子,一个穿着更破旧的教袍的中国教士正在推碾子。教士有五十岁了,弓腰驼背地推着碾杆。 江南乡村/天主堂/院子 日/外 院子尽头有一口井,井沿上放着一个木桶。法比走过去,用手捧起桶里的水大口喝起来。 推碾子的乡村教士停下动作,喘着粗气打量他。 乡村教士:你找谁? 法比抹了一把嘴唇,长出一口气:跟您打听个地方。 乡村教士:什么地方? 法比:这附近有没有一个日本军队的慰安所? 乡村教士:(反感地) 你找那种地方干什么? 法比:我……我有几个姐妹,几年前给鬼子抓来了,我一直在找她们……听说你们这个县有两三家慰安所。 乡村教士:就是有,日本人也不让人晓得。 法比:为什么? 乡村教士:日本人嘛,又要杀人,又要拜佛。又要脸面,又尽做那没脸面的事。 乡村教士在磨眼里添了一把山芋干,背起碾子上的绳子,继续干活。 法比看着山芋干从碾子下变成粉末溢出来:我在你这里住一宿,行吧? 乡村教士:不怕吃山芋面糊糊,尽管住。 法比走过去,伸手接过他的碾杆,推起碾子顺磨道开始走。他的力气远比乡村教士要足,推得快多了。 法比:我五岁的时候,我爹带我来过这里。 乡村教士:你爹? 法比:他是个美国人,叫英格曼。 乡村教士:英格曼老爹?你是英格曼老爹收养的那个男娃娃? 法比:(回头笑笑) 你记得我,我不记得你了。 乡村教士:你老爹可好? 法比:(平淡地) 三七年冬天,给日本人打死了。 乡村教士惊愕得一时无语。 法比:(依然口气平淡) 你讲得一点也不错:又要杀人,又要拜佛;打死英格曼老爹的那些日本兵里,还有个吃斋拜佛的总司令官。 江南乡村/天主堂/弥撒厅 日/内 大门开了,跟着门外的光线进来一个黑影子,向土坯垒砌的长桌长凳慢慢走去。从门口又进来一个黑影——乡村教士。 随着视觉对于黑暗的适应,后进来的两个人渐渐看清坐在弥撒厅前排长凳上的背影。那背影回过头,看着走在乡村教士前面的男人。 法比:(英文) 山岛先生。 长凳上的人愣住了,瞪着法比,突然又转过身,看着乡村教士,似乎觉得自己落入陷阱了。 乡村教士:你们谈,我去拾点柴火煮饭。 山岛: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山岛一开口,居然一口中文,虽然音调不准,但还算顺畅。 法比:(避而不答) 你的中文不错啊。 法比从土坯凳子上站起,走向山岛。 法比:听说你常到这里来? 山岛:我不打算受洗。(四下望着破败的教堂) 我老是在想,这房子该怎么修缮起来。破是破,到底是德国人盖的房子,比起它,周围的中国人的房子也叫房子? 法比:五年前,你告诉我你要回日本,又回来了? 山岛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洁白的手绢,垫在土坯长凳上,仔细地坐下来。 山岛拿出烟卷,递一根给法比,被谢绝后自己点燃烟。 山岛:手脚和五官齐全的男人,怎么可能允许你在后方待着?我三年前又被军队派了活儿。许多毁坏的工厂要修建复工,这些活儿都派给我了。 法比:这就是你现在做的? 山岛:是我表面上做的。你想知道我真正在做的是什么吗? 法比:(有些诧异) 嗯? 山岛:真正在做的是思考,在想,怎样才能再回到日本。 法比:我们俩的对话又回到五年前了。 山岛:五年前? 法比:那时候你就在想怎样回日本。 山岛:那时你就在想,怎么营救那些倒霉的女人。 法比无语。 山岛:我没记错吧?我们最后一次谈话,在南京的京都酒家,你说你一定要把那些苦命的女人找到。 法比:(突然地) 你见到过赵玉墨吗? 山岛:赵玉墨?(想起来了) 哦,我已经忘了。 法比看着他:(强忍住失望和愤怒) 听说,这一带有个最大的日军慰安所…… 山岛:(站起身,打算离开) 当然有慰安所,哪里都有慰安所。打仗把非常事物变成平常事物,比如慰安所,我们也要拿出平常心情过日子。谁让这场战争在中国打呢?谁让她们活该是战争中的女人呢?再说,你们中国人的麻烦太多,管不过来,连你们中国人自己都管不了…… 他站起身,很敷衍地鞠了个躬。 山岛:失陪了。 他转身迅速向门口走去。 法比一下蹿起,不知怎样就从山岛后面扼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撂倒在地:糟蹋了中国女人,还说她们活该! 山岛使劲挣脱了法比,跟他摔起跤来。 山岛再次被法比撂倒,然后法比用膝盖顶住他的胸口,山岛的脸成了一个熟透的西红柿,涨红到了要破的地步。法比瞪着他,胸前的硕大十字架在山岛面孔上方晃荡。 山岛:跟谁学的? 法比:学什么? 山岛:摔跤摔得不错。 法比:现在我只要再来一下子,就能把你打死。 山岛:当然。 法比:你知道我不让自己下手有多难? 山岛:知道。 法比慢慢放开他,直起身,喘息着拽直衣服:起来。 山岛慢慢爬起,可以看出,他好几处都在疼痛。 山岛:不是因为你允许我起来,我才起来的。 法比躬身拍打膝盖上的泥土,眼睛余光突然看见一只手枪的枪口。 法比:(瞪着山岛) 你要干什么? 山岛:像中日打仗一样,以好武器取胜。 法比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看着他的枪口。 山岛:把手举起来。 法比慢慢举起手。 山岛:走吧。 他让到一边,示意法比走在他前面。他用手枪押着法比顺着土坯长凳长桌间的夹道走向弥撒厅的后部,敞开的大门一片白亮,如同天堂入口。 山岛:站住。 法比站住了,同时转过身。 山岛:(向后退了一步) 谁让你转身的?! 法比:不转过身,你会把我当个陌生人杀掉。 山岛:转过去!不然我开枪了! 法比:你这把枪杀死过多少中国人? 山岛的枪口有些抖颤:转过去! 法比慢慢转过身,看着门外一片春光,等待着。 山岛:别以为我还是五年前的山岛!别以为你还能利用我的心软! 法比:我不知道你有心软这毛病。 山岛:这些年我学中文学得很苦,知道为什么吗?就为了能懂得你们中国人,能懂得中国那些倒霉的女人,懂得赵玉墨…… 他意识到自己失口了,愣在那里。 法比:结果你懂了吗? 山岛不语了。 法比:结果更不懂了,是吧? 山岛:(歇斯底里地) 她不值得我懂得!你也不值得我懂得! 法比看着大门外一枝桃花上落了几只麻雀…… 山岛:你说的没错,第一次开枪,靶子不能是个熟人。 他从法比身边匆匆走过,走进了门外的太阳地。 法比看着他的激愤的背影远去。 江南小镇外 日/外 一个水乡小镇的城门里伸出一条青石路,一直延伸到河边的一座石桥边。 棒槌捶打衣物的声音回荡在宁静的春天下午,循声望去,能看见河对岸两个中年村妇在浣洗大堆的白色床单…… 法比从石桥上走来,目光定在河对岸榆树上晾晒的若干白被单上。 河边 日/外 一双被春天的河水浸红的女人的手将白色被单从水里捞起。 村妇吃力地拧绞着湿淋淋的被单。 一只男人的手伸过来,抓住被单的一头,村妇吃了一惊,抬起头。法比微微一笑,以下巴示意她往左边拧。村妇迅速打量一眼法比的教士着装,慌乱地笑笑,手也就不由自主地配合着法比。两人极有效率地将被单里的水拧出来。 坐在一块石头上用棒槌捶打被单的另一位村妇从上到下地打量法比:他的样子像个四方云游的苦修士。 村妇甲:镇上的教堂几年前就给日本兵烧了,师父不知道? 村妇乙:人家洋教堂里不叫师父,叫神父! 村妇甲:现在教堂没了,神父没地方讲经不说,也没地方住啊。 法比:(漫无边际地) 哪颗心里有天主,哪颗心就是华厦。两位大嫂,你们这是给旅店洗的吧? 这个法比跟我们记忆中的法比很不同,内在气质似乎接近了英格曼神父。 两个村妇的脸立刻阴沉了,相互递了个类似攻守同盟的眼色。 法比的目光像是飞出去的一张网,把两人的神情突变尽收眼底。 法比:这么小的镇子,旅店倒是不小,一洗就要洗这么多被单。 村妇甲使劲捶打着棒槌。 村妇乙:原先倒是有一两家旅店,早就给小日本占了。 法比:那这是谁家雇你们洗这么多被单? 村妇乙:这就不算多了,多的时候还要到村子里去临时雇人! 村妇甲使劲清了清喉咙,将手里的棒槌捶打得更响。 村妇乙又撩起一条被单,法比再次帮她拧水,两人配合得更加顺手。 法比看着她们背后的榆树林上牵着绳子,上面晾晒着几十条洗干净的被单。阳光把榆树枝叶剪影投在白底色上,一些浅棕色的印记显然是洗不干净的血迹。 法比:我听说,这个镇上常常运来一批一批的日本兵,都是前线下来的,修整几天再开走。 村妇乙:就是!水路来的,旱路来的,铁路来的,一来上千人!…… 法比:就是说,此地这家日本军队医院不小…… 村妇乙:不是医院!那些鬼子哪是来疗伤治病的?是来糟蹋女人的! 村妇甲将手中棒槌打得惊天动地,村妇乙赶忙刹住话头。 村妇甲:我们妇道人家,不敢打听人家军营里的事。 村妇甲撂下棒槌从河边走上来,朝榆树林走去,一面对村妇乙招呼着:三嫂嫂,这些被单恐怕干了,该收了! 村妇乙慌忙在围裙上擦擦手,走进了榆树林。 法比看着两个女人快手快脚地从绳子上拽下一条条被单,很快就在两个大箩筐里堆积起来…… 日军慰安所 黄昏/内 一条被单的边角被揪起,裹住一具女子尸体。她的脸部是最后进入被单的。这个女人竟是红绫,因为消瘦和缺血,她已经像个老妪,曾经的艳丽早已荡然无存。一个男人用戴着胶皮手套的手把她擀毡的长发塞进被单。 镜头拉开:这是一间临时搭建的窄小房间,芦席编制的墙壁上糊着日本图案的花纸,到处都绽裂开来。芦席墙壁被隔壁人的猛烈动作推撞,随着粗重喘息一凸一凹,贴在席面上的花纸出现了一条条龟裂。 两个男人一头一尾地拎起被单裹挟的尸体,向门外走去。 远近都是日本兵醉醺醺的歌声和笑声…… 日军慰安所/院子 黄昏/外 院子里排着四具尸体,都被裹挟在白被单里。 刚才的那两个带口罩的男人把被单两头用绳子系紧…… 被单的一头露出一张纸片,上面用毛笔写着“221”“198”……她们活着死去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数码…… 一个穿白大褂的日本军医从一排尸体最后一名身边站起,利落地摘下胶皮手套,扔到地上。 一个又矮又壮实、穿着不合体旧军服的日本中年妇女(慰安所女主管) 手里拿着一本名册,用一支笔在名册上圈画。她神情认真,但不是对待人类那种认真,更像是盘点货物。 男人甲:(日语) 221。 特写:日本女主管手中的笔尖找到了“221”,郑重地画了个“×”,又在旁边写下“1941.4.15”。 男人甲:(日语) 198。 日本女主管又画了个“×”,一个生命就这样被勾销了。 男人甲:(日语) 247。 日本女主管:(日语) 嗯?247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日本军医:(日语) 被炮团的一个军曹失手打死了。 日本女主管:(日语) 老是失手可不行,找来这些女人多不容易?死起来倒很容易!一死就像春天一场鸡瘟!…… 暮色中,一个个长型“包袱”被搬上一辆平板车…… 一张芦席盖在平板车上…… 江南小镇 黄昏/外 法比顺着青石板街道走来,街道两边都是店铺,也有一些挂日本旗号的店铺和酒肆。日本兵成群结伙地来往。 一个十字路口的把角上,突然刺啦一声,冒起一大蓬油烟,原来是个卖水煎包的小摊。 法比向小摊走去。 他停在水煎包的小摊边上,看着对面一个大门,门框上还依稀可以读出“汇真学堂”几个字。两盏日式灯笼已经昏黄地亮在暮色里。 法比观察到大门和围墙上都拉着一米高的铁丝网,大门一边的岗亭里站着一个持枪的日本哨兵。 他眼睛不离开大门,一手从怀里摸出一张小钞,递给水煎包老板。 老板将四个小包子放在一片干粽叶上,递给他。 正在他扭头向老板致谢的时候,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门内出来一辆平板车。 法比凝神盯着板车,盯着车上覆盖的芦席。 板车被套上一辆临时牵来的马。男人甲拿出鞭子,正要向马屁股上抽,马已经昏昏欲睡地向前走去…… 两个男人惊讶地看着识途的牲口。 男人甲:这个畜牲,把路都记熟了! 男人乙:隔一两天走一趟,蒙上眼睛它都认识坟地…… 男人甲:狗日的小鬼子,这样作孽老天爷怎么就看不见?! 男人乙:小声点! 本来看起来已经超越世俗的法比,眼里出现了痛苦和恐惧。 日军慰安所/520房间 夜/内 两只纤细修长的手将床单的一条边沿撕开,一点点地从被单上撕下,使之成了一条布带子。 女人抬起头,撩开披在脸上的长发:从长发下露出形同幽魂的玉墨的脸,曾经象牙般的脸色,如今几乎是银灰的。 这间房间与红绫不同的地方是宽敞一些,墙上贴的花纸也高档一些,并且完好。一扇高高的小窗边,钉了一根粗铁钉,上面挂了一把“KOTO”(日式古筝) 。 门被叩响。 她惊醒一般跳起,扑到门前,插上铁门别。然后她拿出与孱弱身躯不符的矫健和爆发力,冲向一个墙角,打开一块地砖,从下面摸出两条同样的被单边沿。 门外的人叩门叩得更急促了。 她慌忙在墙上挂的日本筝的弦上弄出一串音节,以表示她在弹琴…… 然后她一面看着门,一面飞快地把三根布条拧成一股,打成一个活结。 她焦急无比地四处巡视,想寻找一个可以挂绞索的地方…… 门外的人还在叩门。 她把日本筝取下,放到地上,将布绳挂在那根颇粗的铁钉上,一个绞索架大致成形。 叩门声激烈了。 门外人:520号,开开门! 玉墨垫起脚尖,钻过绳套…… 特写:她的脚尖往上缩起,两脚勉强离地…… 特写:铁钉承受不住,被拔了起来,绳子坠落…… 玉墨脚一软,颓丧地坐在地上——这是个把所有自杀条件都排除了的地方。 日军慰安所 黄昏/外 门楣上挂了一块简陋的木牌,用黑墨写着“520”。站在这个门口的是原先装殓红绫的两个男人之一。 他又敲了几下门,门内响起杂乱的日本筝声响。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色的木梳,看了看,弯下腰…… 日军慰安所/520室内 黄昏/内 玉墨的手指肆虐着日本筝的琴弦。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举起古筝对准自己的头,就在此时,她眼睛定住了——门下的缝隙里,一个红色的东西一点一点被塞入室内。渐渐地,她看清了,那是一把红色的木梳。 红绫:(画外音) 我死皮赖脸也要活下去,活到底。人死了,记性就死了,记性里的事也就勾销了,将来指望哪个跟他们讨债啊? 特写:猩红的木梳。 红绫:姐妹里就数你赵玉墨记性好,诗词戏曲过目不忘,那些诗词曲赋都是借你的记性活下来的。就为你的记性,你也要活下去。 玉墨扶着墙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弯下腰,捡起红木梳。 她抬起头,隔着一层晶莹的泪水,看到红绫玩世不恭的笑颜一闪。 红绫:(画外音) 万一我们姐妹们都不在了,你记着我们,记着我们怎么活的,怎么死的,也就算替我们活了。 玉墨的泪水滴下来,滴在红色木梳上。 日军慰安所/520室门外 黄昏/外 男人还站在门口,似乎在等待吩咐。 玉墨:(画外音) 红绫走的时候,受罪没有? 男人甲:还好……那种病走得快。 玉墨手摸着红色木梳熟润的木质。 日军慰安所/520室内 黄昏/内 玉墨慢慢转过身,背靠在门上:红绫,你说你死皮赖脸也要活下去的。你哄我,骗我…… 她拿起红木梳在干涩无光的头发上使劲梳着,我们发现她头上已经出现了些许白发…… 坟地 夜/外 马灯的亮光照在两把相互交错运动的铁锨上,闪着冷光的铁锨头利索地插进土里,再把土从一个大坑里掀上坑沿。 男人甲突然感到什么响动,抬起头,浑身一震,手里的铁锨落在地上,男人乙也随着伙伴的视线看见坑沿上伫立着一个穿天主教教袍的身影。 男人乙:你是谁? 法比:没人看见你们之所为,不说明你们之所为不为人知。天地良心,无所不在,有知有觉。 男人甲:我们也没办法啊,是被日本鬼子当苦工抓来的! 法比:你们是哪个村的? 男人甲:王家集的。 法比:王家集?就是南京东南边的王家集? 男人乙:神父晓得我们那个小地方? 法比:南京人都晓得你们那个小地方。五年前被日本军队血洗了,一个女娃娃都没留下。 两个男人悔罪一般微垂下头。 法比来到一具具白被单裹住的尸体前,垂下头,绕着她们慢慢走着,动作神态让我们想起英格曼神父:这些苦命女子都是哪里来的? 男人甲:是鬼子在江南一带抓的。 男人乙:也有少数北方人。昨天就走了一个姑娘,是山东人。 法比停下脚步,下面的话似乎是他的心语:每隔三天两天,你们就要埋掉几个可怜的女人……不然怎么办?你们要从日本人那里挣钱糊口嘛。人死都死了,不埋也不行,自己同胞弟兄装敛掩埋,总要体面些,多少能告慰一点死难姐妹的亡灵,怪不得你们。给抓来了,挣一口丧德口粮,赚两个下贱工钱,养活家人老小,能怪你们什么呢? 两个男人无语,似乎在听上天宣判。 法比:埋了这么多人,你们记下数没有? 男人甲:记下了。 法比:(点点头) 哦。记下了。看来你们的良心还剩了一些。 说着法比转过身向坟地外走去。 男人甲:师父! 男人乙:人家是神父! 法比不应,继续向前走,春天的月光下,走得长袍飘摆。 男人甲:神父你等一等!…… 男人甲提起脚步追上去…… 日本酒肆 夜/内 法比所坐的桌前搁着一壶清酒,两个酒盅。 一个穿西服的身影从昏暗中出现在法比对面。煤油灯里,我们可辨认出总工程师山岛的面影。 法比站起身,跟山岛握了握手。 山岛不语,也不坐下,只是把一个包袱放在桌上。法比打了个手势,请他坐下,他微微一鞠躬,坐在了小桌对面。 法比:你打听清楚了,她们确实都在那里面? 山岛:不是她们,是她。十三个女人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法比以全部心力承受着巨大打击和痛苦:从一九三八年年初,我就一直在找她们。把江南所有教堂都住遍了。 山岛:她现在不叫赵玉墨。 法比:那她叫什么? 山岛沉吟了一会儿:没有名字。一年前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她。她们都没有名字,只有编号。 他拿出一张小纸条,放在法比面前。上面是毛笔字写的“520”。 山岛的手指落在“5” 上:(嘴角出现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容) 因为这个号码,她恐怕会迟些死。只有小队长以上的军官才能进出“5”字打头的房间。(霍然站起) 告辞了。 法比:山岛先生!…… 山岛:我只能做到这些了,万一军装不合适,麻烦你自己想办法。 法比看着他快步走向低矮的门口,一撩布帘子出去了。 他的眼睛回到桌上的包袱上,包袱的一角露出一点日本军装的黄色。 他的目光回到“520”三个数字上,若有所思。 灯烛上一豆火苗微微伸缩,如同脉动。 法比:(画外音) 玉墨,这些年来我一直四乡游走,为了找到你们。找到你。五年了,我每天都在想,玉墨你们现在在哪里?不知经过多少周折,总算找到这里…… 日军慰安所/520室内 夜/内 法比的画外音中,玉墨的脸从昏暗中浮现。 一看就是精疲力尽、遍体鳞伤的她出现在门框和门扇之间。 她的对面,站着男人甲。 她接过对方递给她的一大碗清汤寡水的米粥。男人甲却紧张地瞪着她。 特写:两人交接的双手间,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信笺从男人的指尖传递到玉墨的指尖。 玉墨关上门,急不可待地走进室内,来到窗前,把碗放在窗台上,打开信笺。 法比:(画外音) 在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就在附近,在离你不到一里路的地方。玉墨,法比来了,来接你了。所以请你一定要再忍一忍,等着我。一定啊!不然我这一生就彻底一事无成了。 玉墨抬起头,干枯的嘴唇动了动:法比…… 江南小镇 清晨/外 一个穿着日军军装的男子走在被露水打湿的青石板街道上,仍然悬在西天的月亮因为黎明的天光而显得陈旧暗淡。 远处城墙上晃动着日本哨兵巡逻的阴影。 邻近村子里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吠提醒我们,无论什么情形下人间烟火都会生生不息。 这个日本军官抬起头,尽管他的军帽压得很低,我们还是一眼认出,他是法比。他佩戴着少佐军衔,军帽边沿露出军人不该有的半长头发。没穿军靴,而穿着一双黑布鞋;军裤的裤腿偏短,而一只裤腿比另一只更短。这身行头细看时是经不住推敲的。 日军慰安所/大门外 清晨/外 法比来到慰安所大门前。持枪的哨兵从岗亭里出来,法比掏出一张票券:慰安证券。在哨兵眼前晃了一下。 日军哨兵:(日语) 这里一般早晨不开门,不过可以特殊优待您,少佐先生。 不懂日语的法比冲他微笑一下,将那张同样经不得细究的证券交到哨兵手里。 大门打开了,哨兵卡吧一个立正,法比没有提防,吃了一惊,也没想起回礼,回头挥挥手。 哨兵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渐渐落到他一只较之另一只更短的裤腿上,一面将那张证券塞进一个木箱。 日军慰安所/院子 清晨/外 男人甲回头看了一眼跟上来的法比,打了个很小的手势,示意他拐弯。 日军慰安所/520室 清晨/内 玉墨抬起头,看着进来的法比,两人默然对视了两秒钟,似乎吃力地要在对方陌生的外形中把曾经熟识的那个人找出来。 法比慢慢地向她走去,玉墨却本能地往后抽缩了一下身子。这跟法比印象中那个从容淡定的玉墨完全不同了。 法比:(极力掩饰痛心) 你没变,玉墨…… 玉墨一动嘴唇,似乎要说什么,泪水却先于语言出来了。 法比:(含着眼泪一笑) 话留着吧,路上说。路长得很呢。 玉墨:你是怎么来的? 法比从怀里掏出一个绸缎小包——许久以前见玉墨拿的那个——打开,里面全是首饰。他抬头向玉墨笑笑。 法比:我不来,这些还给谁啊? 玉墨:姐妹们都不在了…… 两人陷入沉默。 法比:(尽量使得气氛轻松) 你代她们打张收条,不然我法比就说不清了。 男人甲急匆匆地走进来:快点!天大亮就不容易混出去了。 法比:要带的东西打点好了吧? 玉墨:没有东西。 法比:出去的时候,万一出了情况,你不要慌,我什么都想好了。 玉墨信赖地看着他。 日军慰安所/院子 清晨/外 清晨的寂静里爆出一声男人的怪叫—— 法比:(画外音) (日语) 死了!…… 520室的房门通的一声打开,从里面冲出假装魂飞魄散的法比,他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面往上身套着军服,同时声嘶力竭地叫喊:(日语) 死了!……死了!…… 一个主管模样的日本女主管蓬头散发地从一个窗口探出头,看了一眼法比。男人甲和男人乙已经进入了520室,她思考着,缩回头。 日军慰安所/日本女主管房间 清晨/内 女主管在青灰色的晨光里摸摸索索地套上外衣,然后急匆匆地拿起电话。 日本女主管:(日语) 请接中岛医生!中岛医生吗?520突然死了,请您马上来一趟!…… 日军慰安所/院子 清晨/外 男人甲和男人乙用一条被单急匆匆地将一具躯体从室内抬出来,放上平板车,又在上面盖了一块芦席。 法比:(低声地) 快!夜长梦多!…… 两个男人惊慌地推起平板车向大门走去,法比跟在旁边。 法比额头上渗出一层汗,小声地对白被单下嘱咐:马上要出大门了,随便他们怎样,你都不能动,别怕……记住,法比在你身边…… 日军慰安所/大门外 日/外 日本哨兵用手巾捂住嘴把,拉开大门。两个男人没等大门完全打开就急不可待地将平板车推出来。 法比跟出门,神情似乎松弛了一些。 日军哨兵再次奇怪地打量法比,这次他看到法比脚上的破旧中国式黑布鞋…… 男人甲飞快地跑到街对面的马棚,将拴在杆子上的马缰绳解开,牵着马飞快地穿过街道。 男人乙配合默契地把平板车推过去。 两个男人合力将裹在被单里的“尸体”抬上马车。 法比急得冒火的眼睛紧盯着这一切。 日军慰安所/院子 清晨/外 日本女主管从院子里追赶出来:(日语) 等一等!…… 日军慰安所/大门外 早晨/外 日军哨兵:(日语) 喂,你们等一下! 法比:(小声地) 不理他,走你们的! 男人甲拍了一下马的臀部,同时“驾!”了一声,而马换了个步子,却没有行进。 男人甲又拍了一下,这下拍得较重,而马仍然不动。 男人乙:坏了!这该死的牲口,每回都是拉好几个尸首,今天才拉一个,分量不够,它还在等我们装车…… 日本女主管从大门跑出来,两手舞动,用急切而夸大的手势对法比和两个中国男人解释:(日语) 医生要验尸,看看是不是霍乱!……城外几个士兵感染霍乱了,怀疑是在这里传染的!…… 她撩开芦席,看着两端捆扎成死结的“长形包袱”,突然用两手将白被单拨开,看着头发散乱,面色灰白的玉墨…… 两个男人吓得眼神都散了。 法比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特写:法比手上拿着一根铁钉,悄悄在马的臀部扎了一下,马扬起四蹄向前奔去。 男人甲:(对女主管指着马) (日语) 马……跑了!…… 日本女主管:(日语) 快去追呀! 两个男人顺理成章地一前一后紧追着马车飞奔而去…… 法比看着人和马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远去。 日本女主管急转身向日军哨兵求援:(日语) 别让马出城!…… 日军哨兵端起步枪,瞄准马车的轮子…… 枪响了,却没有打中。子弹的射程结束在一辆刚从岔路拐过来的骡车轮子上。骡车一歪,从上面摔下一个扁形竹筐,竹筐的盖子跌开了,一大群雏鸡拍打着秃秃的小翅膀从里面跑出来。青石板街面上顿时浮动着嫩黄的吵闹的鸡雏…… 日军哨兵再次端起枪,法比冷不丁地把枪夺过来,手一挥,给了日军哨兵一个耳光。 日军哨兵和女主管尚未反应过来,法比已经端着枪向马车远去的方向追去。 日军哨兵急了,大喊起来:(日语) 唉,我的枪!…… 法比掏出一把小刀,割开骡子的绳套,跳上骡子。 女主管和哨兵相互对视,一时都没了主张。 女主管:(日语) 给城门口岗哨打电话! 日军哨兵拔腿向岗亭跑去。 日军慰安所/岗亭 早晨/内 日军哨兵紧急摇动电话:(日语) 北门,北门!……请立刻关上城门!……霍乱传染!…… 江南小镇/城门岗楼 早晨/外 一个哨兵挂断电话就往外跑,一面叫喊:(日语) 关城门!…… 江南小镇/城门内 早晨/外 骑着骡子的法比已经来到马车后面。 两个日军哨兵持枪跑来,推动着沉重的城门。 而马车已经闯进城门洞。 城门就要合拢,两个日军哨兵看见穿少尉军服的法比骑着骡子赶来,立刻给他来了个嘣脆的立正,接着行了个持枪礼。 法比一夹骡肚子,闷头扎进两扇城门间的缝隙。 江南小镇/城门 早晨/外 法比一行人冲出城门。 城墙上,几个日本兵跑来,开始对着渐渐远去马车射击。 江南小镇/城门外 早晨/内 枪声渐远。 马的四蹄和胶皮轮子冲入河水,向对岸冲去。 芦席下面,玉墨从一孔破洞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景物,看见骑着骡子的法比紧随上来…… 日军慰安所/岗亭 早晨/内 日军哨兵从岗亭外冲进来,看着盛放慰安证券的木箱,木箱上有个长形口子,供人将票券塞入,而箱盖却是加锁的。 日军哨兵端起木箱,将那个长形口子朝下,把食指伸入口子,用力抠取刚才塞进去的证券。 日本女主管来到岗亭门口,不解地瞪着他。 日军哨兵用两个指尖从口子里夹出一张不久前塞进去的慰安票券,日本女主管反应过来了,一把将票券抓过来,对着大亮的天光端详。 日本女主管:(日语) 假的! 两人对视——全明白了。 江南小镇/街道 早晨/外 四辆摩托车上飘荡着日本国旗,乘坐着八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沿着青石板街道驰来。 车队虽然短小,但明显带着杀气。 街两边的小吃铺、早点铺正在开张,掌柜们和小二们都定住了,等待这个不大的摩托车队过去,似乎怕一点小动作都会引来摩托车上的日本兵的注意。 江南水乡 早晨/外 一块块大小不等的水稻田映着早晨的霞光,水稻刚刚吐穗——这是从玉墨的视角看出去的景色。 她现在是侧卧在芦席内,从芦席的破洞向外望,就是这样有限视野里的平常乡村景色,也令她深深地感动,毕竟与世隔绝了多年……她眼里出现了还阳般的活气,眼珠也水润了,灵活了…… 马车和骑在骡子背上的法比顺着乡间小路奔向渡口。 法比低下头,为了能让马车厢里芦席下面的玉墨听见他说话:玉墨,把衣服换好,前面就是渡口,摆渡过去,我们就能搭火车去上海…… 芦席下,玉墨从破洞里看着若干局部的法比:他的破旧黑布鞋,他的日军军裤…… 摩托车的马达声隐隐传来,法比扭头看去。 水稻波涛中的那一头,摩托车乘风破浪地追踪而来,在水田里溅起大片水花。 法比:(对两个男人催促) 快点! 男人甲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摩托车头上飘着的红色膏药旗都能看见了。 男人甲:(哭腔地) 恐怕跑不过他们了! 男人乙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 马奋力跑上堤坝…… 枪声响了。 芦席下,玉墨焦灼地从破洞看着跟在马车侧边的法比:他的腿猛地痉挛一下,一颗子弹打在腿上,如注的鲜血从裤腿里流下,流到他穿着黑布鞋的脚上……玉墨顿时闭上眼睛…… 此刻,马车已经登上堤坝的顶部,下面就是轮渡,一辆轮渡船正停泊在岸边。 马车借着惯性向堤坝下冲去。 法比回过头,看见马车正在接近渡口。 江边渡口 日/外 两个男人跳下车,与此同时芦席从里面被揭开,换上了江南农家妇女装束的玉墨从芦席下跳出来,正看见法比又中了一枪,这次是打在他的右肩,他从骡子上摔下来,顺着堤坝的缓坡滚下去。玉墨向法比扑去。 玉墨:法比!…… 法比:快上船! 玉墨:(对两个男人) 你们快把他抬起来啊! 法比从地上一个打挺,居然血淋淋地站立起来。 法比:(对两个男人) 你们要不想死,就快点把她弄到船上去! 男人乙:二栓!快呀!给鬼子逮到就没命了! 男人甲却像是没听见,跑上前几步,捡起法比摔倒时扔出去的三八枪。 男人甲:(回头对伙伴) 你要是活着回到王家集,告诉我爹,二栓没有缺德到底! 男人乙抱起玉墨就歪歪倒倒地往轮渡独木桥般的踏板上冲去。 玉墨挣扎着,向法比呼喊:法比!…… 男人甲:(对法比) 你也快上船吧! 他提着枪再次冲上堤坝,借助堤坝的高度把守轮渡。 渡船长鸣一声,起锚,离岸。 法比:你会开枪吗? 男人甲:打过野鸭子。那可比小日本难打。 法比:你比我强点儿。 玉墨在甲板上呼喊:法比!…… 法比跨上踏板,但他的腿伤影响他腾跃到已经离岸的轮渡上,重重跌入开锅般的江水中。 玉墨:法比!…… 法比的脸从水里浮出,艰难地笑了笑。 男人乙摘下一个救生圈,向法比扔去。 堤坝顶上 日/外 四辆摩托车出现在堤坝下面,男人甲勾动扳机。 头一辆摩托车的驾驶员中弹,车跳荡一下,四脚朝天地翻了。其他三辆摩托车开始了猛烈的还击,男人甲被凶猛的攻势压得头也不敢抬。刚刚恢复射击姿势,一颗子弹飞来,打在他耳朵上。他用手一摸,耳朵化了一般成了一股热血…… 男人甲:(咬牙切齿) 我操你妈的,破老子的相!老子还没讨老婆呢!…… 摩托车们一辆接一辆冲上来。 男人甲被惹疯了一般,连续开枪。 又是一辆摩托车翻倒…… 江上 日/外 轮渡船全速前进,向对岸驶去。 轮渡甲板上 日/外 玉墨看着套上了救生圈的法比在江水里挣扎着游泳。 玉墨:法比!……法比!…… 江边堤坝上 日/外 男人甲扑通一声跃入江水。 江面上 日/外 法比从救生圈里钻出,刹那间不见了。 渡口 日/外 日本兵们跳下摩托车,列成一排,向远去的渡船射击。 渡船甲板 日/外 玉墨双手紧抓着甲板上的栏杆,看着江心:救生圈在视野里已经很小…… 又是一排子弹射来。 从船舱里冲出一个中年船员,和男人乙一块拖住玉墨就往舱里去。 玉墨挣扎着,眼睛紧盯着那个身不由己的救生圈。 江面上 日/外 救生圈已经是空的了,沉沉浮浮地随波漂流…… 江面下,法比一手抓住系在救生圈上的绳子,借助浮力,精疲力尽地随波漂流…… 男人甲潜水游来,抓住法比的一只胳膊…… 渡口 日/外 日本兵们仍然举着枪,向江上漂动的救生圈射击。 江面上 日/外 救生圈周围的江水爆炸一般,水柱此起彼伏…… 渡船/船舱内 日/内 靠着舱壁坐在地上的玉墨两手抚摸着法比还给她的那个绸缎小包袱。 江对面的渡口 日/外 玉墨和男人乙站在码头上,巡视着江面。 远处江水里出现了一个脑袋……游近了一看,是男人甲拖着生死未明的法比…… 玉墨拔腿便向码头的水榭下面跑去。 江滩 日/外 玉墨奔入江水,和男人甲一块把法比架上岸。 玉墨:法比!…… 她跪下来,把耳朵贴在法比胸口上:快!还有救!…… 男人乙:快给他控出水来!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口豁了个大口子的大铁锅,两个男人把法比背冲天地放在扣在沙滩上的大锅上,锅底正硌着他的腹部。 法比发出一声呻吟。 法比:……没喝几口水…… 玉墨惊异地看着他,他原来这么清醒。 法比:(声音微弱) 疼死了…… 玉墨:(把脸凑近他的嘴巴) 你说什么? 法比:疼…… 玉墨急促地看了一眼他的全身,浑身都是枪伤,她的眼睛突然在他袍子左胸偏上的地方又找到一个洞眼。她立刻将袍子扯开,发现了一处致命枪伤。 玉墨:马上去村子里,找点能裹伤的布,再找些药给他敷上…… 法比:太费事了……(手抓起挂在胸前的十字架) 这个……玉墨,是英格曼神父留给我的遗产,唯一的……我带着它辟邪……也给你辟辟邪…… 玉墨热泪盈眶,但还是勉强笑了一下:就会胡说!…… 法比不胜其累地闭上眼睛。 男人甲、男人乙:神父!神父!…… 法比:(吃力地睁开眼睛) 我是哪门子的神父?…… 两个男人吃惊地看着他。法比促狭地笑了:上我当了吧? 法比目光回到男人甲身上,看到他斜背在肩上的步枪。 法比:还有……子弹吗?…… 男人甲:(不领意图,点头) 嗯…… 法比正在散光的眼睛里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帮帮忙……再开一枪……开一枪就不疼了…… 玉墨:忍一下,找到药就好了!找点鸦片也行,鸦片能止疼…… 法比:(几近无声) ……疼死我了……行行好…… 大家看着他被打得破破烂烂的身体,以及失血过多变得瓦灰的脸和苍白的嘴唇。 法比:(微笑) ……好好打……一枪止疼…… 法比的脖子突然一软,按在十字架上的手耷拉下去。 玉墨悲痛欲绝地跪在他身边。 烟波浩淼的长江上,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长长的汽笛。 尾声 字幕:一九四六年八月 圣·玛德伦教堂/后院墓地 日/外 此刻我们回到了故事的开始,当孟书娟跟随戴黑网纱的女子到墓地的时刻。 书娟看着她的大半个背影,看着她拉下帽檐上的黑网纱。 书娟走到刚刚堆成的那个衣冠冢前面,看着上面法比的名字:法比是怎么死的?他到底还是找到你们了? 戴黑网纱的女子转过身,微微垂着头:小姐,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我是认识这个叫法比的人,他跟我同过一段路,路上遇到日本兵发难,他受了好几处枪伤,掉进了江里,打捞上来没说几句话就咽气了。他闭眼前,嘱托我把他的帽子带回这里,说是衣冠在如同人在,就让它陪伴他的养父。就是这样。 书娟被她如此平淡和有逻辑的陈述弄糊涂了:这个女人并不像是神志有障碍的人。 她似乎趁着书娟发怔,从书娟身边轻轻走过。书娟回头望着她的背影。 书娟:就算我认错你的脸,我是不会认错你的脊背的。南京城里只有赵玉墨长了这副脊背。 戴黑网纱的女子:法比……他也跟我讲过一个叫什么玉墨的女人,他说她病死了。给日本人捉去,没多久就死了。 书娟:法比跟你说到一个叫孟书娟的女孩子吗? 戴黑网纱的女子:孟……什么? 书娟:(满含眼泪) 法比不会不跟你说起那个叫书娟的人。一定说过。孟书娟和她那十二个同学当时被赵玉墨和她的姐妹们替下来,都去了重庆,后来都成了一流大学的毕业生……就是那个孟书娟不争气,没考上大学。考大学那年她从重庆回到南京来了,回来找赵玉墨,找玉墨姐姐的那些姐妹们。她早就没心思念书了,找不到赵玉墨她们,她哪来的心思读书? 戴黑网纱的女子的主观视角:网纱那一边的书娟几乎是瞪着她。 书娟:法比没跟你说过这些? 戴黑网纱的女子:对不起,我记性不好。就是法比跟我说了,我也忘了。不要问我记得什么,问我忘了什么。忘的比一生一世记得的还多。 她以她那不急不缓的步子开始摆脱书娟的纠缠。 书娟又跟上去几步。 戴黑网纱的女子突然停住,转过身,嗓音泼辣绝情:请不要跟着我。 教堂外的街道 日/外 书娟来到门口,看见女子站在街道拐角招呼人力车,一辆人力车从马路上溜达过去,没有为她停下。 书娟回过头,看见另一辆人力车过来,她赶紧招了招手。 人力车殷勤地迅速靠近,她引着车夫往街角站着的女子走去。女子不领情地穿过马路,飞快地走远了。 书娟跳上人力车,指使车夫追上她。追到女子身边,书娟跳下车,拉了她一把:车来了,上车吧…… 戴黑网纱的女子:(更加绝情) 你再跟着我,我要叫警察了啊! 书娟委屈地愣住了,看着她飞快地离去,不久就汇入了人流…… 字幕:一九四六年十二月 印刷厂 夜/内 一张张报纸的首页,一张田中的大幅照片占据着报纸的最显赫位置。 照片的特写:田中剃了光头,穿着被剥去领章的军装。 照片旁边一行标题为:南京屠城的主凶田中少将在东京国际法庭被审判…… 监狱 夜/内 监狱走廊的大灯唰的一声亮了,无情的强光似乎不允许任何人或物产生阴影。 监号的铁门咣当一声打开,首先听到的是铁镣铐的声响,接着孟繁明从监号里走出来,铁脚镣敲击在走廊铁青的水门汀地板上。 站在门边的看守一言不发地跟在两步之后。 监狱/会客室 夜/内 隔着铁栅栏,书娟看见父亲被押过来,赶紧从等候的长凳上起身,挎起条桌上搁着的一个布包袱,向有铁栅栏的窗口靠近。父亲向她笑笑。女儿眼圈红了,急促地打量着父亲,似乎在探寻父亲身上是否留下刑伤。 孟繁明:衣服带来了? 书娟点点头,眼泪流下来,装作埋头专注地解包袱上的结。 孟繁明:奶奶还好吧? 书娟又点点头,泪珠雨点一般急落。打开的包袱里,摆着一套深灰色西装,西装上面放着一个长条盒,玻璃纸里透出一条酒红色带黑条纹的领带。 孟繁明:这西装是你妈妈给我买的料子,我俩去上海,在海鸿翔定做的。穿着它去见你妈,她也容易认出我。 书娟:这领带是我给您买的,喜欢吗? 孟繁明:嗯,喜欢。我女儿什么眼光啊? 父女俩强笑一下。 孟繁明:你把这套衣服从家里拿出来的时候,奶奶看见了吗? 书娟心如刀绞,又点点头。 孟繁明一下子紧张了,瞪着女儿:那你怎么跟她解释的? 书娟:我说……您要一套最好的衣服……照相……监狱里要填写证件,需要照片…… 孟繁明:(悲哀地笑笑) 那倒也不完全是谎言。前面那些人临刑前都拍了相片。我走了以后,不要马上告诉奶奶。等她身体好些的时候,再告诉她……知道吗?世界上恐怕只有你奶奶和你知道,我不是罪有应得…… 书娟:您知道……是什么时候?…… 孟繁明:不知道。一般都在清早四五点。(抚摸着那套西服) 只要哪天清早叫我的号,我就赶紧把这套衣服换上。 书娟:那我还能再来看您一次吗?要不……我把奶奶从上海接过来,见您一面。 孟繁明心里一阵剧痛,痛木了。半天才说:不要了。万一她看破实情,她老命就没了。对了,你帮着爸爸把领带的结子打好,到时候我怕一只手不方便,来不及…… 书娟又一次伤心欲绝。她将那条领带从盒子里拿出,铺展好,挽了个圈,打好领结,一看像根绞索,父女俩又对看一眼…… 书娟:我见到赵玉墨了。 孟繁明一惊,盯着女儿。 书娟:她不肯认我。也不肯认她自己的名字。 孟繁明:这女人的命真硬,到底还是熬过来了…… 父女俩一阵沉默。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动着,催促着一切,那滴答声显得不尽情理。 书娟:爸,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孟繁明:(犹豫地) 你跟玉墨说,……(又作罢) 算了,不说了…… 书娟:说呀! 孟繁明:算了,让她忘了我吧。 看守:时间到了! 书娟:爸爸! 书娟绝望地把手从铁栅栏的小窗口伸进去,握住的却是父亲那只被截断的残臂。 孟繁明:回去吧。(还像她小时候那样嘱咐) 路上要当心,啊? 书娟泪流满面。 闪回:年轻的孟繁明挥挥手,嘱咐道:路上要当心,啊? 十来岁的书娟背着书包,也挥挥手…… 监狱/走廊 早晨/内 从走廊尽头的窗子透入一方阳光。沿着走廊站着全副武装、头戴钢盔的军警。 咣当!咣当!……一扇扇铁门打开了,逆着阳光,从门内走出黑岩,从后面的几扇门内走出其他几个军人,包括那个年轻日本兵。 黑岩回过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年轻日本兵。年轻日本兵依然一脸不在乎。 监狱/孟繁明的监号 早晨/内 孟繁明伏在用书本垒砌的小桌上,阅读刊登着田中被判绞刑的报纸。他的目光落在报纸下端,一张较小的照片上,黑岩的面容缺乏表情也缺乏生气,照片旁边的标题为:黑岩的辩护律师向南京国际法庭提出上诉。 孟繁明皱起眉头,定住沉思的眼睛。 他背后的墙上,挂着那套深灰色的西装,以及那根像绞索的领带。 门外响起脚步声,孟繁明抬起头。脚步声渐渐接近,停在了他的监号门口。 报纸无力地从他面前的书本上滑落…… 孟繁明瞪大眼睛看着铁门,聆听那哗啦作响的一大串钥匙中,被择出一把,然后钥匙伸进锁孔,扭转…… 看守:(画外音) 323号,孟繁明!…… 孟繁明站立起来,仍然瞪着铁门:他的末日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寻常。 门被推开,看守出现在门外。 孟繁明:(尊严地) 请你稍微等一下。 看守:等什么?! 孟繁明:请你等五分钟…… 看守:不行!…… 孟繁明:那就,三分钟。 看守瞪了他一会儿,退出去。 孟繁明:请把门关上。 门带着牢骚砰的关上了。 孟繁明走到墙根,用一只手解开西服上的纽扣,再一个个地解开衬衫的纽扣。 监狱/走廊 早晨/内 看守从门上的铁栅栏间隙里看见孟用一只手脱下囚服,穿上白衬衣,又套上已经打好结的领带…… 看守走到一边,掏出一支烟,点着。 门响了,看守回过头,略微吃惊地看见孟繁明西装革履地走出来。 囚车外 日/外 孟繁明被押解着走到囚车的尾部,抬头看了看天,太阳从冬天的雾里喷薄而出,一道道光辉耀眼刺痛了他的眼睛。几个同路赴刑场的犯人从其他监号被押来,死气沉沉地向囚车靠拢。 看守跟在他后面。囚车的后门打开,两边面对面的长椅上坐着十个全副武装的法警。坐在靠近尾部的两个法警起身,跳下车来,打算帮助孟繁明上车。 孟繁明:(突然回头看着看守) 一般不都是在凌晨吗? 看守:快上车!…… 法警们把孟繁明架上车,又敏捷地纵身跳入车内。 监狱/大门外 日/外 书娟拎着几个纸包,包装纸都浸透了油,一看里面就装着卤菜肉品之类。她轻轻跳动,为双脚取暖。 门岗的窗子开了,出现了看守的脑袋。 看守:孟繁明?……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书娟:(大吃一惊) 不在这里了?!……他去哪里了? 看守从岗亭里出来。 看守:……你回家等通知吧。 书娟手里的纸包落在地上。 看守爱莫能助地看着这个年轻女子,在太阳下冻僵了一般。 书娟:能告诉我,行刑地点吗?说不定,我还能最后见父亲一面…… 看守:我不知道啊,小姐。 看守看着她慢慢转身,慢慢离开。他看到地上的纸包:(捡起纸包) 小姐,你的东西!…… 书娟回过头,见看守拿着的纸包:(摇摇头) 不要了。 囚车内 日/内 孟繁明坐在地上,扭过头盯着囚车铁窗外的那一小块南京风景:掉了大部分叶子的法国梧桐透出阳光,虽然是冬天的太阳,却仍然耀眼。街边一些店家正修缮在沿街的晾台,挂起字号…… 囚车进入闹市区,车速减慢,从车窗口能看见街边的法国梧桐的树干上和电线杆上,斜着贴了些标语:严惩日本战犯!……还我生命!还我公道!……冤有头,债有主!…… 孟繁明心里百感交集,没有料到自己是这样和胜利交错而过。 法庭/大厅 日/内 黑岩和年轻日本兵等战犯从后门走出,依次来到被告席上。 听众席依然是满坑满谷的中国老百姓,鸦雀无声地静候这些仇人们的下场。 戴黑网纱的女子坐在证人席上。 贝克斯和史密斯也坐在证人席上。 年轻日本兵被两个法警押到被告位置,戴起翻译耳机,两只空洞无物的眼睛发直地盯着前方,一副无情冷血的模样,这副模样跟他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那个天性善良,带些懦弱的少年士兵已经判若两人。 检察官:千代寿男,二十五岁,第六纵队第三旅团少佐。在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五年之间,一共屠杀无辜中国百姓一百四十三名。现在有请证人。 一个日本青年从证人席上站起来。 检察官:请问这位证人的姓名,年龄,出生地点。 日本青年:长谷尊,二十二岁,满洲里日本垦荒团大巴浪屯出生,一九四一年入伍。 检察官:长谷先生何以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 日本青年:因为我们屯子里雇有很多中国长工,常和他们交往的缘故。还有,我母亲对中医着迷,我十二岁的时候,母亲曾让我去跟镇上一位老中医学过两年徒。 检察官:现在请长谷先生作证。 日本青年:我入伍后的第一位长官,就是千代寿男先生。当时他是我们的小队长。他常用自己的经历教导我们这些少年士兵,怎样从一个心软手软的不及格士兵变成一个勇于杀戮的帝国军人…… 日方辩护律师:抗议!这位证人因为特殊的成长背景,对中国人怀有同情心和好感,因此我有理由怀疑他的证词不实。 法官:抗议成立。希望请这位证人拿出证据来。 检察官:请问,一个杀灭了一百四十三名无辜生命的屠夫,需要多少证据才能证明他的罪恶?! 日方辩护律师:正像证人长谷尊先生所提供的证词那样,战争中不乏这样的青年军人,把屠杀当成英勇,那么逻辑就是,他越想夸大自己的英勇,必定就越要夸大他自己屠杀的规模;他的罪过无非是概念混淆,愚昧无知…… 日本青年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应对。 检察官:抗议!…… 法官有些着急地看着检察官。 日方辩护律师:让我说完!…… 日方辩护律师提高了音量,争取不被检察官打断,继续辩争:尊敬的大法官先生,我这里要告诉大家一个惊人的信息,这位被告夸大甚至编造自己杀人的数量,是因为他想制造新闻,让日本国内的报纸刊登他的文章和照片,以此来吸引日本国内女人的注意,最终达到选取一名如意新娘的目的。就是这么一个基本的动机,让他把自己夸大成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 场内嗡的一声:这条信息确实让中国老百姓震惊了。 法庭/外面街道 日/外 南京老百姓们听了大喇叭传出的这条信息,顿时哗然…… 两个大学生模样的男青年感到不可思议地大声议论。 大学生甲:日本人是什么种族啊?!杀人不眨眼的屠夫能登报出名,就能当英雄吸引女人!…… 法庭/大厅 日/内 日方辩护律师:(对年轻日本兵) 我刚才说得对吗? 戴着翻译耳机的年轻日本兵获救一般使劲点头。 检察官:(来到证人面前) 这位证人,在你和被告相处的两年当中,被告是否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他伪造杀人记录,是为了吸引日本国内的女人? 日本青年:没有。他没有给我造成这种印象。一九四二年冬天,我们去镇江运粮,途中我亲眼见过他一口气杀了三个农夫,还有一个女人。 检察官:有请另外两位证人。 史密斯:(从自己的位子上站起) 我也亲眼见证过被告怎样杀害中国老百姓。(指着身边的豆蔻) 这位姑娘也可以证明,被告当时怎样凶残地杀害了她的朋友王浦生。 年轻日本兵看了豆蔻一眼。豆蔻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他的脸。 日方辩护律师:那是因为,当时南京刚刚陷落,大量中国士兵藏在安全区内,初进城的日本士兵神经过敏,确实发生了过激的杀戮行为…… 检察官:(打断他) 尊敬的法官,难道我们现在指控的,不正是大屠杀的凶犯吗? 郊区/刑场 日/外 密密的灌木已经落叶,囚车从大路下来,沿着小路往前开。 五六百米之后,囚车停下。 冬天的山野一片静谧,太阳已经很高了。 孟繁明第一个从囚车上下来,似乎马上就陶醉在这片宁静的空旷中。两只鸟在对歌…… 一个法警上来,给每个犯人的眼睛蒙上黑布。孟繁明的身边,一个犯人发出动物般的哼唧,膝盖软了,歪倒在地…… 一个法警走到孟繁明身后,孟繁明回过头。 孟繁明:别给我蒙上。(下巴指着周围) 这里风景多好,让我多看一眼…… 法警就像没听见,公事公办地将黑布捆扎在孟繁明的脸上。 孟繁明的眼前,静谧的山野成了一片黑暗……突然,黑暗中响起吉普车的马达声……马达声迅速接近……紧接着是急刹车的刺耳声响,同时一声叫喊传来:等一下!…… 一排已经各就各位,步枪上肩的法警陆续放下枪,向吉普车看去。 孟繁明把眼罩在肩头使劲蹭了一下,使得他视野的那片黑暗透出一线光亮。他扭过头,从眼罩下看到摩托车骑手穿皮靴的腿和法警打绑腿的脚快速靠拢…… 每个带眼罩的犯人的呼吸和心跳似乎都停止了…… 法警行刑班长展开一张公函,飞快阅读过后,蹙眉思考了一下,对仍然站成一排待命的法警吆喝一声:暂停! 孟繁明的胸口,那根女儿买给他的酒红色领带大幅度起伏着。从黑色眼罩下面,他看见一只小田鼠忙碌地跑过…… 他有限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法警打绑腿的脚。他们蹲下来,用一把钥匙为孟繁明的脚镣开锁。 法警班长:向后转吧。 他摘下孟繁明的黑眼罩,带领着孟繁明向吉普车走去。孟繁明这回的膝盖却软了,趔趄一步,险些倒下,被班长和吉普车司机一边一个架住。 法警班长拉开吉普的后门,把孟繁明搀扶上去。 忘了哼唧的犯人知道这个活命转机没他的份儿了,又开始发出动物般的哼唧…… 统计署 日/外 一座老式宅院的大门上挂了一块招牌,上面刻有“战争损毁统计署临时办事处”的隶属字样。 吉普开到院子门口,停下。司机从前门跳出,又打开后门,把孟繁明扶下车。 孟繁明神不守舍地打量着这座衙门:门窗是新置换的,房子前面有个不大的中式花园,梅树开花了,粉白云朵一般。沿着房子的正门台阶,摆着四季常绿的植物。 孟繁明奇怪地打量着这个不失美好的环境:难道这就是葬身之地? 孟繁明眼睛里充满不解,但又不愿开口提问。 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从大门里出来,轻快地步下台阶,迎着孟繁明走过来。 年轻人:孟繁明先生吧?请跟我来。 孟繁明更加不解,跟在年轻人后面踏上台阶。 统计署 日/内 孟繁明跟着年轻人快步爬上楼梯。孟繁明有些吃力,上气不接下气。年轻人显得毫无芥蒂,不拿孟繁明当人犯,一边轻松登楼,一边自在地介绍。 年轻人:我们这个署是今年才建立的,各方临时凑的人,开了张一看,事物太多,人又太少,不过跟这地盘比呢,人又太多了。 两人上到二楼楼梯顶端,年轻人用手势招呼孟繁明拐弯,跟随他拐入另一端的走廊。 两人顺着走廊来到一个双开门的房间门口。 年轻人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应允声:“请进!” 统计署/会议室 日/内 年轻人推开门,孟繁明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从一摞资料上抬起头。 年轻人:局长,这就是孟繁明孟先生。孟先生,这是我们冯署长,也是留美博士。 孟繁明更是大惑不解,站在门口不知进退。 冯署长:孟先生,请进。(握住孟的左手) 您是麻省理工的博士,我是普林斯顿的,离得不算远! 孟繁明痴痴呆呆地走进房间。 冯署长指着一把会议桌边的椅子,微笑一下。 冯署长:请坐。 孟繁明一脸糊涂地坐下来,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之间成了座上客。 冯署长:战后做我们这方面的统计,没有你这样的行家不行啊。 门开了,那个年轻人捧着茶盘进来,将两杯茶分别放在孟繁明和冯署长面前。 孟繁明:可是我…… 冯署长:是啊,你的保释申请刚批准,就听说你给送上法场了!惊险啊!我这劫法场的要是晚一分钟……这比戏台上的戏还精彩!这是个天天上演新剧的时代,有时候正派也客串反派,反派呢,也装扮正派。 孟繁明还是惊魂未定,人显得呆钝。 冯署长:保释你很不容易。你知道谁最后起了关键作用,证明你在南京陷落那几个月基本清白吗? 孟繁明:……谁? 冯署长:一个日本军官。 孟繁明惊讶而胆怯地看着冯署长。 冯署长:这个日本人属于重要战犯,现在正在法庭上受审判。 孟繁明更加胆怯了。 法庭/大厅 日/内 黑岩的脸,一如既往地冷静。此刻他站在被告席上,听着检查官的陈述。 检察官:南京大屠杀期间被杀害的中国人,是不是你亲自选择地点掩埋、火焚、沉江的? 黑岩:是的。及时处理尸体是非常必要的,众所周知,大量尸体最容易引起瘟疫爆发,寄生虫蔓延。对于南京这样一个人口密集的城市,瘟疫一旦发生,造成的死亡将会大大高于战争本身…… 检察官:据说,你一直保留着掩埋和沉江以及火化的中国人尸体的详细记录? 黑岩:记录被烧毁了。 检察官:谁烧的? 黑岩:我。 统计署/会议室 日/内 孟繁明:他为什么要为我作证?! 冯署长:这就不清楚了。就是因为这个黑岩久治的证词,警察局才批准了我们保释你。也可能这个叫黑岩的鬼子还剩了点儿良心吧。 孟繁明:署长可知道他为我提供了什么证词? 冯署长:证词说,南京陷落的时候,你表面上帮助日本军队修复建筑,实际上造成的破坏远比帮助要大得多,是小帮忙,大破坏,一时的帮忙,长远的破坏。你为他们找到的水泥和钢筋在后来都证明是品质低劣的,给日军造成了很大的损失。当时你那么做,也是要有胆量的。 孟繁明:(沉吟一下,抬起极度诚实的眼睛) 其实,我做那些,是为了我女儿。我在她心里,绝不能是个汉奸。今天,我即便给当成汉奸毙了,也会死得坦然,死而无憾,因为我女儿知道,我配做她的父亲。我也配做我母亲的儿子,配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法庭/大厅内 日/内 黑岩站在被告席上,正视前方。 检察官:南京第一所慰安所就是这个黑岩和田中发起的,而且,他们打算用十三个未成年的女学生剪彩!…… 日方辩护律师:抗议!请检查官先生摆出证据! 黑岩的额上,微微发光,似乎出汗了。也许他内心并不如他表面这么淡然。 统计署/会议室 日/内 孟繁明:黑岩为什么要为我作证? 冯署长:我不是猜测了吗?说不定他还有点人性,跟你有过那么一段交往,不想看到你受到不公道的处置…… 一种觉悟的光亮在孟繁明的眼里闪过。 孟繁明:他是想跟我交换。 冯署长:(不解地) 谁想跟你交换? 孟繁明:黑岩久治。 冯署长:那么,他想跟你交换什么? 孟繁明:他是学土木工程的,我看他像学贸易的。 孟繁明悲哀地瞪着对面的墙壁。 冯署长:他想怎么和你交换? 孟繁明抬起头,神秘地微微一笑:怎么交换?你看,他给我提供了这么有利的证词,救了我一命,我当然也该救他一命啦。 法庭/大厅 日/内 此刻站在被告席上的是黑岩。 检查官:这么丑恶的阴谋,要把十几个未成年的女学生送到那种地方,满足你们这些变态狂的日本男人!日本男人对处女的病态占有欲,是东方文化里最大的污点…… 日方辩护律师:抗议!这是批判!这是谩骂!而不是以事实说话!…… 检察官:有请证人。 戴黑网纱的女子的背影从证人的位子上站起,把一个很旧的绸缎包打开,里面又是一个个的小包。 戴黑网纱的女子:这些,就是证据。这些是她们十三个姑娘生前留下的积蓄,每个小包上都绣了她们的名字……有的还留下了小照…… 坐在大厅中央的书娟凝视着她的背影。 戴黑网纱的女子:可怜她们十三个人,一生就这点积蓄。 检察官从她手里接过那个绸缎小包,捧到法官面前的台子上。 检察官从敞开口子的绸缎小包里,拿出一个个小包,大部分是手绢做成的,上面都绣有名字:玉箫,玉笙,春池……一面极小的镜子,背面有张玉箫的照片。 戴黑网纱的女子:假如这十三个姑娘没有自我牺牲,去顶替那些女学生,给糟蹋死的就是那些小女娃了!可怜她们的身子都还没长好,还是孩子,落到那群禽兽手里,活活能疼死她们,能把她们小身子里那点血都淌干…… 书娟听呆了,似乎看到了女子描绘的可怕图景。 大厅里一时鸦雀无声,就连日方辩护律师都联想出了那幅可怕图景。 所有人就这样静默地看着戴黑网纱的女子坐回自己位置。 法庭/大厅/侧门外的过道 日/内 孟繁明在两名法警的带领下,向大厅侧门走来。 日方辩护律师匆匆从侧门出来:孟先生到得真及时!证词准备好了吗? 孟繁明:(诚恳地,庄重地) 嗯。 日方辩护律师:你要知道,黑岩先生对于你,是怀有情谊的…… 孟繁明:我知道。 法庭/大厅 日/内 孟繁明尽量不起眼地来到证人席位的最末端,坐了下来。但戴黑网纱的女子还是看见了他,虽然隔着网纱,我们也能感到她心里的震动。 日方辩护律师:(嗓门低了一个调) 那么,我们假设这位女士说的是真的。但是黑岩先生对这件事不该负主要责任。他在执行他上级命令的时候,怀有很大的抵触,甚至篡改了上级的意图。实际上,正是他保护了无助的不幸的女学生。我这里可以举例说明黑岩先生对中国人的同情和善意:就是他,亲自开车把十几个女学生送到芜湖码头,让孩子们从那里去了汉口,又去了重庆,继续了她们的学业…… 黑岩看了律师一眼,表示满意。 听众席再次变得异常安静。 日方辩护律师:现在我要请一位中国证人,他将证明黑岩先生当时在执行田中那道命令时,心里有多抗拒,行为上又是多么被动。有请证人孟繁明先生! 孟繁明慢慢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法官对面的证人席位。 书娟惊得几乎从座位上站起来。 戴黑网纱的女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孟繁明。 西方记者们都在调整翻译耳机,准备笔记本…… 黑岩扭头看着孟繁明,眼里出现了些许感激。 法庭/大门外 日/外 人们仰脸看着电线杆上的电喇叭,议论着。 男市民甲:(指着喇叭) 日他个妈的!还帮日本人作证,日本人有一个好东西吗? 女市民:还是那种专门糟蹋中国小女娃的日本畜生!…… 男市民乙:活汉奸!我们就在这儿等着,一会儿散场,姓孟的汉奸出来,不要让他跑了! 男市民丙:非打死他不可!…… 法庭/大厅 日/内 检察官走到孟繁明面前。 检察官:请问你的姓名和籍贯,以及生辰。 孟繁明:孟繁明。祖籍浙江宁波。民国一年生在上海,但一直把南京作为自己唯一的家乡。 检察官:孟先生,请举起你的右手,跟着我向本法庭起誓。 孟繁明举起那只被日本军曹砍断的右手。 检察官:本人下面所提供的证词句句属实,如有虚假捏造,愿意接受一切惩罚,包括不低于五年的刑事监禁。 书娟看着父亲将残臂坚定地举起。刹那间,拥挤的大厅里所有人都不见了,这里成了一片空荡荡的荒地,只有孟繁明在孤独地一人向前走着,不知道他要走到哪里去……书娟出现在父亲身后,叫喊他,从她的模样看起来,能看出她叫得多么声声泣血,却是一片静默,因而父亲完全听不见…… 孟繁明放下残臂,正视法官。 检察官:(递上一张纸) 这里,请你签字画押。 孟繁明用左手流利地签下名字,又摁下手印。 日方辩护律师:孟先生,我需要你作证的是,黑岩先生对中国人的同情和善意。他一直对搜捕少女的事情抱极端的抵触态度,具体体现是,一九三八年年初,南京在极端混乱的局势中,日军的一些士兵完全失控,黑岩先生为了保护那十几个女中学生,亲自驾车把十几个女学生送到芜湖码头…… 孟繁明没有等律师说完就开了口:完全是胡说。 场内一震,随即嗡的一声,人们开始交头接耳。 黑岩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孟繁明。 孟繁明:假如说其他日本军人是凶恶残暴的杀人犯,黑岩则是足智多谋、有礼有节的谋杀者。在他比冰还冷比铁还硬的心里,恐怕只有一个温情的角落,那角落里存放着他年少残疾的女儿。黑岩可以无动于衷地记录每一个残杀现场的牺牲者人数,再毫不动容地把这些人数存档。他同样可以设计华丽的学生礼服,装扮十四五岁的女学生,再把她们送上牺牲祭台。他不单单精密设计了搜捕女学生的计划,也参与了施行计划的全过程。 黑岩转过脸,他不再对孟繁明抱希望了。 书娟振奋地看着父亲。 戴黑网纱的女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孟繁明的背影,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脊背也微驼了,一件曾经合体的西装现在像借别人的,在身上晃荡着。他那只搁在围栏上的断臂由于激动,不断敲击着栏杆。 孟繁明:黑岩逼迫我为他找到当时被水泥厂工人坚壁清野藏匿起来的水泥。黑岩需要大批的水泥只是为了修复公路、马路和建筑吗?不是!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水泥用来覆盖那些屠杀现场的集体墓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这些都是集体墓坑的地点和位置,假如需要验证我证词的虚实,可以按照这些地点把表面那层水泥撬开,我相信不需要撬多深,就会看到大批的尸骨。 孟繁明定了一下神,深吸一口气,为了揭发这个敌人,他已经把自己牵累进去了:当然了,我不否认,魔鬼也会偶然地动一动恻隐之心,也会在加害于人的时候心里挣扎一下。但他会因为那一刹那的挣扎改变他的本性吗?不会的!(回过身,冲着大厅里的所有听众,狂吼起来) 不会的!公元一九三八年一月,我和圣·玛德伦教堂的法比·阿多纳多绑架了黑岩,迫使他护送那十几个女学生离开南京。这就是我的证词。 书娟突然为父亲鼓起掌来。 人们跟着鼓起掌来…… 法庭/大门外 黄昏/外 一个个挂在电线杆上的电喇叭回荡着法庭内的掌声。 那几个骂过孟繁明的人也跟着场内人鼓掌。 法庭/大厅 黄昏/内 书娟逆着退场的人潮从大厅中央向父亲靠近:爸爸!…… 孟繁明抬起头,看见女儿艰难地一点点接近她,一阵虚弱,他差点倒下,从他身后伸过来一只戴黑皮色手套的手,将他扶住…… 快要来到父亲身边的书娟愣住了,看见搀扶父亲的竟是戴黑网纱的女子。 孟繁明转过脸,有些吃惊地看着女子,她的打扮和气质跟一般人差异太大了。 戴黑网纱的女子:(轻声地) 谢谢你。说得真好。 孟繁明盯着她,而她却扭身向侧门走去。 孟繁明看着她在退场的人群中迅速穿梭,接近了侧门。 书娟拉住父亲的臂膀,和父亲一块目送那个神秘的优美背影。 孟繁明转过头,眼里一个大问号:她是?!…… 书娟使劲点点头。 法庭/大门外 傍晚/外 戴黑网纱的女子回过头,隔着渐渐散去的人群看着法庭门口。 书娟扶着孟繁明走出来,她马上躲到一根路灯柱子后面。 书娟搀扶着父亲走下台阶,两人都在四顾着。 书娟:我堵她,拦她,跟踪她,没用,怎么叫她,她都说不认识我,就是不承认她叫赵玉墨,还说我认错人了! 两人边说边走下台阶。 戴黑网纱的女子见父女俩走到身边了,便从路灯柱子的一边绕到另一边。 孟繁明:她要活下去,就不能做赵玉墨活下去。恐怕,赵玉墨死了太多回了。 父女俩交谈着,沿着马路走去。 戴黑网纱的女子倚着路灯柱,目送父女俩渐渐走远,融化在人海里。 孟家/客厅 夜/内 书娟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炒菜,从厨房进到客厅。孟家的客厅跟过去相比,是一副家道中落的衰败气象,家徒四壁,没有一张字画一件完整的摆设,残破的古董花瓶里,插着一根鸡毛掸子。红木家具剩下没几件,还是瘸腿断臂的,一张八仙桌四周围着杂凑的几个凳子、椅子。 书娟:爸爸!吃饭了! 她一面叫着,一面从一口小锅里舀出两碗稀粥。饭碗、餐具也不成套,显然都是劫后余生的家当。 孟繁明从卧室出来,微微咳嗽,肩膀上披着一件旧棉袍,人显得苍老萎靡。 书娟:像话吗?就只有这一个菜给您接风。只要是吃的,天天涨价,从上海带来的钱原先够两个月的伙食,半个月就花光了! 孟繁明坐在女儿对面。书娟给父亲舀了一大勺菜,放在他的小盘子里。 孟繁明:可惜这个家里也没什么可典当了。要不就得把这房子直接送当铺卖去。 书娟:日本鬼子从咱们家抢的、偷的东西,现在正在日本当铺里呢。 她看父亲夹起一点菜放进嘴里,有点不安地笑着:烂糊肉丝。上海穷人的大菜。我不会做菜啊,真炒成烂糊了! 孟繁明心不在焉地笑笑:蛮好的,闻上去蛮香。 书娟吃了一口菜,皱起眉头:哎哟,胡椒放多了!奶奶说,不会做菜的人,就靠多放佐料遮丑! 门铃声响起。父女俩迅速地交换一个眼神,都紧张起来了。 书娟:(轻声地) 您别出声,我看看去。 孟家/大门外 夜/外 来客是一个戴礼帽穿长袍的年轻男人。 来客:孟先生在家吗? 孟家/门厅 夜/内 书娟从钥匙孔往外看,看清是谁之后,吃惊地问:请问您是哪位? 孟家/大门外 夜/内 来客将一张早已预备好的名片从门缝塞进门里:我是东浜律师事务所的法律助理。 孟家/门厅 夜/内 书娟低下头,看见名片上印有日本和瑞士的国旗。她捡起名片,猜测着。 来客:我有事想跟孟先生谈一谈…… 书娟:(打断他) 我父亲不住在这里。他还是保释身份,住在这里不合适。 书娟打开门,打量着来客。 孟家/客厅 夜/内 孟繁明站在客厅通往门厅的门口,聆听着女儿和来客的对话。 书娟:(画外音) 为黑岩辩护的,就是你们所里的井村律师。 孟繁明一惊。 孟家/门厅 夜/内 来客:那……请问孟先生住在哪里呢? 书娟:您不是留下这张名片了吗?我会通知父亲的。 来客:能不能知道,孟先生什么时候会跟我们联系呢? 书娟:(老练成熟地) 我只能转达,父亲什么时候跟你们联系,全由他自己决定。 来客:这事儿挺急的,而且,跟您父亲有利害关系。 孟家/客厅 夜/内 孟繁明听到来客的这句话,又是一惊,但一个看破机关的冷笑出现了。 书娟走进来,把名片递给父亲:想进来?妄想。他要进来您更说不清了! 孟繁明:(豁朗一笑) 爸爸只要跟你说得清就行了。接着吃饭。 小巷口/电话亭 日/外 从电话亭蒙尘的玻璃窗能看见孟繁明打电话的身影。 小巷口/电话亭内 日/内 孟繁明的目光像是看着内心的某处。 孟繁明:我想过了,我也非常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当然包括明白自己此番作为的所有后果。明白是两个最简单的字眼,可是真正明白的人太少了。 日方辩护律师办公室 日/内 日方辩护律师:黑岩先生这些年一直在心里把孟先生您当作一个朋友,他是因为珍重这种特殊的情谊才做出那样的证词…… 小巷口/电话亭 日/内 孟繁明:他没有为我作伪证啊。而他要求我为他提供不真实的证词,这可能吗? 日方辩护律师:(画外音) 我希望您再给自己一点儿时间,理智地考虑一下…… 孟繁明:我的考虑结果是理智的,也是成熟的。 日方辩护律师办公室 日/内 日方辩护律师:能不能再听我一句劝告?我是黑岩的律师,不过我现在是为您好,假如您不改变您的证词的话,那么您为黑岩弄到那些用于覆盖集体墓坑的水泥,不也同时证明了您帮助敌人掩盖屠杀证据的罪迹,这不就成了不可抵赖的叛国卖国罪证了吗?再说,黑岩改变他原先对您的证词,这对您会非常不利。您不怕吗? 小巷口中/电话亭 日/内 孟繁明:(微微一笑) 我活到今天,怕够了。现在没什么可怕的了。谢谢,再见。 他慢慢挂断电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电影院 日/内 银幕上正在放映东京大审判的纪录片。 南京大屠杀的主帅松井石根站在审判台上。 电影院里座无虚席,第四排正中间的座位上,坐着孟繁明和书娟。 字幕:一九四七年一月 法庭/大厅 日/内 黑岩站在被告席上。 年轻日本兵和其他被告坐在被告席上。 证人席位前面的长条桌上,摆放着显赫的金属牌子,标明“证人席”字样。牌子后面是一排我们熟悉的面孔:史密斯,贝克斯,费池……隔着过道,另一边的证人席位被孟繁明、书娟、豆蔻等证人占据。戴黑网纱的女子也坐在其中。 陪审团席位上的是东西方各国的陪审团员。 过道上,台阶上,都坐满了旁听者,全场安静得如同无人之境。 大法官:(扫视全场) 现在宣布审判结果。全体起立。 哗的一声,上千人起立的声音竟如同闷雷…… 南京的大街小巷 日/外 雪花飘落到电线杆上的电喇叭上。 喇叭下面是一张张仰起的脸。 法庭/大厅 日/内 肃立的人们目光全都集中在法官脸上和手里拿着的一页宣判书上。 大法官:根据本庭六个月的诉讼和调查,以及收取到的一千四百证人的证词,通过国际陪审团的论证,本庭现在宣布对南京大屠杀二级战犯的判决…… 南京街道 日/外 囚车呜呜鸣叫着,从积雪的马路上驶过。 大法官:(画外音) 本庭决定,判处日本远东派遣军第六师团、特别旅团旅团长黑岩久治少将无期徒刑,即日押送东北沈阳战犯管教营服刑…… 囚车内 日/内 黑岩坐在荷枪实弹的中国士兵中间,目不斜视。 雨花台公墓外的公路 日/外 大法官:(画外音) 判处第三师团,第五旅团,第三联队的上士曹长千代寿男死刑,立即执行。 年轻日本兵从囚车上下来,吃了一惊:公路两边站满了南京市民,豆蔻站在离囚车最近的地方。 豆蔻的眼中的幻象:年轻日本兵从目前的模样退回到枪杀王浦生的模样,再退回到在井边向她扑来的模样……逐步退回到一个蒙昧淳朴的小兵…… 她和身边的中国老百姓一块看着这个叫千代寿男的年轻日本兵被押送着走上积雪的山坡。 南京中华门火车站 日/外 鸣叫的囚车停在站外,沿着铁路线,全是持枪的中国士兵。 囚车的后门打开了,两个押车的中国士兵跳下车,然后下来的是戴着镣铐的黑岩。 黑岩举目看去,铁丝网内,一列闷罐火车停在轨道上。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开来,停在离囚车两三百米远的地方。 黑色轿车内 日/外 孟繁明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着黑岩被两个士兵押解着,走入铁丝网的大门,走向闷罐火车…… 他是看下场来了,眼神中有报复的快意,但也有难以言传的复杂和混乱。 统计署/孟繁明办公室门外 日/内 两个持枪的警察使劲推开门,正背身伏案看图纸的孟繁明慢慢直起身,回过头。 从远处传来一阵枪响。孟繁明朝窗外看去。 孟繁明:那边是雨花台方向。 雨花台刑场 日/外 一排举枪的中国士兵对面,中弹的年轻日本兵倒在地上,猛烈抽搐。 一个中国士兵跑步出列,走到他面前,抽出手枪,对着他又补了三枪。 那双穿着日本军靴的脚本来在雪地上抽动,动作越来越小,越来越慢,终于一蹬腿,停止下来…… 雨花台山坡下的街道 日/外 史密斯和贝克斯一边一个地站在豆蔻边上,听着枪声在雪后初霁的白色天空里回响…… 史密斯:(对豆蔻) 王浦生的在天之灵会听见的。 豆蔻抬起头,看着白色的天空。 史密斯和贝克斯跟豆蔻钻进停在路边的轿车。 正在散去的老百姓们给轿车让出道来。 从远去的轿车后窗还能看见史密斯在跟豆蔻说着什么…… 监狱/收审室 日/内 孟繁明被抄身,然后被解下皮带,鞋带,掏出钢笔…… 看守:我听说,那个叫黑岩的鬼子改了口,说你当时把坏水泥给日本人是因为你拿好水泥去做黑市买卖了? 孟繁明:(笑笑) 他做贸易,以为我也做贸易。 看守:这鬼子是做贸易的? 孟繁明又笑笑。 监狱/会客室 日/内 孟繁明被看守带出来,一抬头,愣住了,戴黑网纱的女子正从门口进来,手里拎着一个花布包。 他看着她走近,走到铁栅栏前面,坐下来,把布包打开。 孟繁明凝视着他:请问女士尊姓大名? 戴黑网纱的女子:姓吴。 她把帽子脱下来,于是网纱也就摘除了。此刻她的脊背朝着我们,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孟繁明在看到她面孔的刹那,微微一震,但马上恢复了常态。 自称吴姓的女子的面孔现在对着我们了。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虽然可以看出曾经是美人坯子,但严重的早衰使她比一个天生丑陋的女子更加不堪目睹,皮肤松懈,肤色暗淡,无光也无神的眼睛周围布满密集的皱纹,无色干燥的嘴唇显得苦相而贫贱,这样的嘴已经被笑容遗忘了…… 孟繁明强忍住眼泪:吴女士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吴姓女子:叫我小玉吧,小时候我外婆这么叫我。 孟繁明: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吴姓女子:您的女儿告诉我的。大审判结束那天,我们俩说了几句话。您女儿说您肝脏不好,我猜是缺营养。 一面说着,她从布包里拿出一个搪瓷食盒。 吴姓女子:这是我自己做的一点腐乳肉,尝尝吧。 孟繁明百感交集地看着她:你打算以后怎么生活?…… 吴姓女子:我这就要回苏州。这些年开着一家裁缝铺,雇了两个人裁剪缝纫,我自己绣点婚嫁用品什么的。饿不死的。 门又开了,进来的是书娟。 吴姓女子回过头,两个女人陷入了刹那间的僵持。 吴姓女子:女儿来了,我正好要走。 书娟:(笑笑,按住她) 怎么我一来您就要走啊? 吴姓女子:刚才我跟你父亲说呢,我马上要赶火车回苏州去。 她不容分说地向门口走去。 孟繁明焦急地看着她:再坐会儿吧,玉墨…… 吴姓女子触电一样停住脚步,但没有回头,加快脚步,继续她原先的路线,眨眼间,她消失了。 书娟:您不该叫她玉墨…… 孟繁明:忘了,脱口而出的…… 书娟:是您自己说的啊,她要想活下去,就不能做赵玉墨活下去。 孟繁明:其实她已经不是赵玉墨了,不像了。 书娟悲哀地沉默着。 孟繁明:她肯定不是住在苏州,一定就住在南京。 书娟:我想也是。 书娟打开搪瓷食盒,看见里面红润油亮的肉食:腐乳肉? 孟繁明:嗯。只有赵玉墨知道我最馋她烧的腐乳肉。 日本/松井石根的家门口 日/外 一眼望去,一片无垠的汪洋…… 一座巨大的观音塑像面向大海。 观音像矗立在一座祠堂里。 袅袅的香烟升起,在阳光下散去。 一只手把新的焚香插入香座。 插香的人是一个老人,穿着考究的丝绸和服,他是我们在纪录片里看到的松井石根。 字幕升起: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二日,远东派遣军总司令官松井石根大将作为南京大屠杀的主要负责人被送上绞刑架。在此之前,松井在自家门前修建了一座神社,用南京扬子江边带回的土壤烧铸了一座观音像,以表达对他的士兵在南京残杀的数十万中国人的忏悔。 焚香的烟化为一根绞索,站在绞索下的是松井石根。 特写:松井的头被蒙上黑布罩。 特写:松井的头颅被套入绞索。 特写:松井穿着黑亮马靴的脚站在绞架下。 特写:松井脚下的木板砰然打开。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