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仙剑前传之臣心似水起源篇 作者:王世颖 内容简介 开启仙剑世界最初的故事,揭开仙迷十年困惑! 八百年大周,群雄并起,诸侯争霸。 多少小国转瞬兴亡,只在历史中留下了一个名字。 多少缠绵故事如花飘落,任赤裸的足,任丝履与芒鞋踏过,终究化为尘泥。 随着姜杨两国的明争暗斗加剧,晏薇也从父亲处得知了自己的真正出身:原来自己竟是杨国被偷换出宫的五公主。 后宫毒杀公子案终被揭发,晏薇生母受罚,死于冷宫之中。面对孤苦的晏薇,黎启臣却无力化解其心结,两颗痴心,身份悬殊的他们如何成就一段圆满姻缘? 为化解惨烈的战争,晏薇最终拒绝了大哥公子瑝的成全,孤身前往姜国和亲。身处敌方后宫之中,面对无数仇恨的冷漠目光,晏薇如何应答? 杨国为雪和亲之耻,秣马厉兵,悄然发动对姜国的战争。孤高的姜国太子龙阳率军与领兵的长公子瑝对峙 江山与美人,能否双收?家国情仇,童率与龙葵能否坦然面对内心的情愫? 序   序   管平潮 臣心似水,故国如烟   最先知道王世颖,是因为她《仙剑奇侠传三》的主企划身份,仙剑三是一款最为经典的单机游戏,它是我最喜欢的单机游戏之一,甚至在所有游戏类型中要说出一款我最喜欢的,我可能还是会选它。喜欢仙剑三最主要的原因是喜欢里面的人物和故事,所以,当听说它的主企划写了一本仙剑三同人小说时,我真真切切,绝非客套话的去“欣然”阅读了。   《臣心似水》首先是一个讲的很好的故事,宛如传世的绘卷掀开一角,《臣心似水》的故事从一个单纯的小姑娘,一次简单的记事开始,随着作者摇曳的笔触,逐渐进入一个凶险诡谲的王权斗争血腥事件中,这条类似悬疑的主线,可以非常吸引人一路看下去,迫切的想知道下面一个场景、下面一些人、下面一个真相是什么。   听起来这似乎是一部小说应该做到的,可是,在我漫长的阅读经历中,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小说作品,其实并不多,像这样讲好一个故事,吸引人不断读下去,真心不简单。   当然。《臣心似水》能够做到做好这一点,出去作者王世颖毋庸置疑的讲故事能力,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条主线故事,脱胎于那个经典的江南案,现实往往比小说更戏剧,何况名动一时的江南案,是那么一个恩怨与情仇交错,信仰与谍战共存的世界谋杀案!甚至直到今天,它的真相依旧如同罗生门一样,这样的世纪大案,显然给本书的作者极大的感触,并将它的核心部分,改装到刺客更加张扬、风流的战国年代,来自于现实的惨烈事件显然会让作品不同于一般纯靠想象出来的故事。   很显然,本书的时代背景也非常讨巧。战国纷争,不仅有国内的矛盾,还有多个国与国之间的冲突,显然更能讲出好看的故事来。   除了好看的故事,生动的人物,这本书很多方面还做的特别“地道”,写的是商周战国的故事,那些章节名就用成诗经中古意盎然的诗句,因为是战国时代,主人公们便过着当时的节日,比如秋社日。还有服饰,主人公的衣饰并没有穿越,无论是裳服还是配饰,都确是当年的固物。比如我注意到,其中提到了“并丝浮纬二色暗花绮”,总是在有汉一朝之前的古服。还有那雀肉葵羹,酸齑嫩笋、梅酱水芹、葱姜蒸鱼、网油炙肝、蜜渍桑椹,黄粱饭、榨蔗汁,一切都显得作者对那个时代的各种风土人情、衣食住行,非常地有研究。   说到这一点,不由得我不想起仙剑三中那个“捣珍”烤肉,仙剑官方小说由我撰写,当写到这个游戏原著中的捣珍时,我就在想,游戏企划中一定有对战国食物特别了解的人,今日看到《臣心似水》,难免我要猜,莫非当年那个写入捣珍之人,就是王世颖?   看这本书时,还有个让我欣慕的地方,便是对话写得很好,。好像女子为文大都有这特点,对话相比男作家来说,要丰富不少。有这样的整体特点,也许是她们天性就喜欢说话交流吧,。看着文中那些自然而不乏内涵的对话,我在想,这直接就可以改变成角色扮演游戏的剧情脚本吧。   还有一个本书的亮点,便是男女之间的对话,比如晏微和鹿瑾的对话,往往显示出作者对男女恋情的细腻了解,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这些读者感同身受。例如,公子瑝对女主显示出来的种种痴情举动,基于其特殊的身份,不仅凄美,还很壮烈。正是王世颖很多这样高超的描写,让我知道了从女性的角度,一个真正痴情多情、有担当的男人,该是什么样子的。   不仅有女作家特有的细腻柔情,在书中我还看出作者作为一个专业作家应有的冷静,比如柔弱的女主角受刑时,我本期待女孩儿受到酷烈大刑前例行的反转——结果,没有,真受刑了!看到这些,作为读者惊心动魄之余,我的另一个作家身份让我真心赞叹王世颖的冷静、专业。她丝毫没有受很多惯例流俗的束缚。   总之,我想感谢王世颖,让我们可以随着主人公们的目光,看一幅商周战国的长长画卷徐徐展开,在那里我们不仅可以看儿女情长、悲欢离合,更重要的是还可以近距离瞻看战国时代独有的刺客风流。   序   张孝全 名为坚定的初心   第一次为书写序,缺乏经验,加上太过突然意识头脑空空,久久无法动笔,未曾写过多半是因为一来我非什么领域专家,二来更非什么名人大腕,谁会邀请我为书写序呢?   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的文章第一次出现在小说中竟然是以序文的形式。所幸,这是一本关于仙剑的小说,至少在情感上,还是有无法割舍的部分。   对仙剑的感情难以用笔墨言语形容,每次谈到仙剑总觉得自己词穷,好像刚学中文的老外一样笨拙,总觉得不论自己说多少写多少都无法表达自己真正意图的十分之一。仙剑就像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朋友,与她相遇是需要各种机缘巧合的结合才会发生的奇迹,在那个最困难的时候我还帮了她,而她也在我最迷惘的时候引导我明白这一生该走的道路方向,随着时间流逝,不论对仙剑还是那些年的一切人与事,愈发感恩。   从游戏业菜鸟一路走到今天,转眼已过十七年,与不少才华洋溢之人和作过努力过,但十多年来游戏业界的无情变迁,人生路上难以避免的各种挫折与意外,加上岁月这把无情刀,至今日有能不改初心继续创作者已寥寥可数,所以,当我听到世颖至今依然写作,甚至作品即将出版的时候内心非常喜悦,同时从心底敬佩这份名为坚持的毅力。   希望这位多年好友,这位才华洋溢的创作人能让这份坚定的毅力长久不消,让这个业界环境能有更多清澈纯粹的存在。   如此一来,像我这样的人才不会显得痴愚且孤独。   祝福小说销售长虹,祝福仙剑悠远永恒。   是为序。 第一章 东方未明,我心忡忡   那声音也是中正平和,深长悠远,穿透了暮色与曙色,直抵达千门万户中安睡人的枕畔耳边,报着平安。   夜凉如水,天暗无星。   夜色如同泼染的墨色,浑浑莽莽地罩着杨国的都城“怀都”。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嗒、嗒、嗒……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撕开了一层黑幕,长街的尽头,走来了值更的人。   蓑衣、斗笠,脚下是敝旧的羊皮靴子,手上戴着麻布手套,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手里提着一盏灯,在黑夜中,画出一圈暖黄的光。   虽然已经开春了,但天依然没有一丁点转暖的迹象,那人的口中依然哈出阵阵白气,蓑衣和斗笠的边缘,已然薄薄地结了一层白霜。怀都是规矩的井字形结构,四面城墙各有两门,四条长街连通八门,把都城分割成大小一致的九宫格,中间那一格便是杨王居住的内城,也是国家机枢重地所在。   每夜值更,从城南东侧的安平门始,沿长街走到内城东南角楼,折向东,走到城东南侧的雍禧门,沿城墙北行,来到城东北侧的盎辉门,再回头走向内城的东北角楼,这样依次循环走遍八门,刚好勾勒出一个空心的十字。缓步走一圈两个时辰,走两圈,夜便尽了。   这是最后一圈,最后一个内城角楼的转折,只要再走回城西南的庆丰门再折向安平门,就算交卸了差事,可以回家睡觉了。从这个路口望向北,沿着内城的外墙,就是天下闻名的“杨国鬼市”。所谓鬼市,就是天黑开市,天明即散。   鬼市中交易的东西,都是见不得光的。有别国机密,有钟鼎重器,有珠宝秘药,有盐铁舟车,甚至可以在这里买凶杀人。据说天下的游侠、刺客,都曾在这里交易,无论王公显贵,还是高官名流,项上的那一颗头颅,都是有价钱的,都可以在这里买到。   鬼市交易的方式很是独特:平平整整的夯土地上,用白沙子撒出字来,说明要交易的货物,旁边点起一盏灯,卖家便可隐入一旁的黑暗。若有买家看上此货,只需将灯拿起来,卖家自会现身。   而后两人双手互握,以袖遮掩,在袖中以手语议价,若双方一拍即合,便可另觅地交易。临走把那些沙子写的字用脚涂抹掉,再吹熄灯,便不留一丝痕迹。值更人望向鬼市方向,影影绰绰还有三五盏灯,想必是天快亮了,有些人已经散去,有些人还在患得患失地等待买主。   那些灯也是争奇斗巧,颇费心思的。光是燃灯的油脂就有讲究,菜油、麻油并不新鲜,熊脂、狗脂也很常见,更可见到用鲛人脂和烛龙脂的。灯本身也各有工巧,有的镶嵌了萤石、珍珠、夜明珠等宝石,借着灯光,能散发出隐隐的荧光,更显身价不凡。又或是灯罩设计巧妙,镂空刻花,让灯光在地下映出花纹,愈显华丽。鬼市出售的东西大都是价值连城的,若没有不凡的灯,怎能取信于人?   来这里交易的人,无论买家卖家,都不是等闲之辈。交易的钱货数额巨大,总不免有冲突,血溅五步的事情每年总有几起。照理说值更人也有维护夜间治安之责,但这里却是例外,无论是惨叫呼救,还是杀人流血,都不必管。待到天明,自有内城的黑衣侍出来收拾,尸体拉到城外随意葬了,几盆净水冲去血污,不留一丝痕迹。杀生的人,被杀的人,一概不予追究。   城中的百姓都知道,一入夜,这里是来不得的。即便是白天,也不常有人来。   值更人望向内城角楼上叮当作响的风铃,微微一叹:真不知道大王怎么想的,别国都没有这样的鬼市,独独杨国有,于是各路牛鬼蛇神,便齐聚杨国。况且鬼市和内城只有一墙之隔,墙内的黑衣侍想必是一夜提心吊胆到天明,生怕出点什么事,惊扰到大王和宫眷。果然是天亮得早了,好像只走了几步路,周围一片黑暗之中便微微泛起了青白的晨雾,远处的城墙和城门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鬼市上的那几盏灯纷纷熄了,几个人匆匆地散去。看那些人的衣着,并没有特别的地方,就是杨国平民百姓常穿的未经染缬的麻衣。其中一个人与值更人擦身而过,回头狠狠地看了值更人一眼,迅速地消失在微明的夜色中。   值更人不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脚下的步伐也略略一滞。但他迅速调整好脚步,嗒、嗒、嗒……继续不疾不徐地走向远处的城门。每一百步,敲一下手中的竹梆子,那声音也是中正平和,深长悠远,穿透了暮色与曙色,直抵达千门万户中安睡人的枕畔耳边,报着平安。到了安平门外的值更房,天已微明,值更人放下梆子和灯,在几案的竹简上划下一笔,便算交卸了差事,匆匆走出门去。   内城的侧畔,一座敝旧的宅院,规制很大,坪、堂俱全,但已经被分割得很杂乱,似乎住了不止一户人家,门户也未掩。   值更人径直走了进去,直奔正堂屋,伸手正要开门,门已经被房中的一双纤纤玉手打开了。   手的主人在门里探出半个身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身穿绀色的下裳,黑色羊皮短襦。想必是怕弄脏了毛皮,外面又罩了一件素白色的麻襦,袖口翻进去,盖住了皮衣的袖子,但又为了美,麻襦比皮襦稍短一些,露出半寸许的边,倒像是镶滚上去的一样。一头青丝松松地绾成一髻,约发的那只白玉簪子,在一片幽暗中闪着温润的光,看上去不似凡品,和周围敝旧的一切极不相称。   那姑娘的一双眼睛如同警惕的小兽一般,迅速扫了一圈周遭,看没有异样,便粲然一笑:“快进来暖暖身子吧!”   值更人迈门而入,摘下斗笠,身子一挺,仿佛一下子高了数寸,变得挺拔魁伟。   窗外透进来的晨光和灶下的火光,照映着他俊美的脸,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眉目如画,只是脸上似乎有很多旧伤痕,已经愈合很久了,但隐隐还是有些痕迹,这让他的面貌看上去柔和而模糊,像一块沉在水底的美玉。   他脱下蓑衣,递给那姑娘:“你不必起这么早的,等我回来一起做饭也不迟。”   “忙了一夜,想必已经又冷又饿,不赶紧吃点东西怎么行?你是病人,我是医生,你要听我的才是。”那姑娘娇嗔道,“还不快去净手,还要我伺候吗?”   值更人摇头轻笑,自去取水净手。   那姑娘却又跟过去侧头看他脸色:“黎大哥,你好像不太高兴?”   “没有,我只是在想,天渐渐长了,清晨时候街上的人渐渐多了,我继续替孟叔值更有些不妥,孟叔的病也该好得差不多了,或者今夜,或者明夜,就让他来值吧。”黎大哥低头净手,淡淡地说。   那姑娘急道:“怎么?是不是昨夜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只是隐隐觉得不妥。”黎大哥接过姑娘递过来的布巾,慢慢擦着手。   “好!我今天就去说。上次给他送药时,他已经好利落了。只是怜恤他年纪大了,天气又寒,让你多替他几日。况且你这腿伤,要多走动才能痊愈,不然会留下病根,可你白天不能露面,晚上有宵禁不能出去走动,只能想出这个办法。”   “我并不是说你安排得不妥,只是开春了,白天天长,天亮得早,我再继续值夜怕被人认出。我是豁出去了,反正这条命也是捡的,只怕会连累你。”   那姑娘接过黎大哥递过来的手巾,低头无话。一时室内气氛像凝结了一样。黎大哥尴尬笑道:“怎么?是我说错什么,惹你不高兴了吗?”   那姑娘扑哧一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救了你的命,你在我这里已经大半年了,朝夕相处,在外人看来我们亲如一家,可我们还是生分得像主客,总是小心翼翼的。我不是说你,我自己也是,终究不是一家人呢……譬如你的事情,还是一点儿也不肯跟我说。”   黎大哥皱眉叹道:“唉……我的事情,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又能跟你说什么?你知道我是黎启臣,光这三个字还不够吗?这个秘密,只怕全国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那姑娘摇头道:“不对……还有送你来我这儿的那人。”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似乎这个谜团两人猜测过很多次,始终没有头绪。半晌,黎启臣吸了吸鼻子,笑道:“晏薇,你煮的粥要冷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那姑娘晏薇忙去灶前盛了一碗端过来:“你尝尝这次的‘脂熬’,按你上次教我的王宫里的法子做的,味道怎样?”粗陶的碗中是金黄色的黍粥,略稀薄些,粥面正中汪着一圈油脂,油脂的正中又有一团褐色的酱汁,形成三个相套的圆,外圈金黄,中圈浅亮黄,内圈褐色,看上去十分美观,淡淡的谷物香气中夹杂着酱香和肉香。   黎启臣笑道:“这‘糜酱’既然已经制成,那么‘脂熬’就算成功大半了。”他用木匙将三者搅匀,尝了一口,叹道,“嗯……油中应多溶点儿盐才是。”   “已经溶到溶不下了,盐很难溶到油里呢!”晏薇嘟起嘴嗔道。   “我倒忘了,这不是你的错,是盐的问题,市售的普通池盐是不太容易溶入油中,必须用形盐1才行。”黎启臣道。   “形盐是什么?”晏薇问。   黎启臣道:“也是一种池盐,是盐池中的盐自然凝结而成的精华,洁白如玉,坚硬如石,浮于水面,虽浸水而不溶,却易溶于油脂。经常被雕成老虎、犀牛等形状来用,王宫中国宴必备,市面上却不多见的。”   “是一大块吗?那怎么用?要打碎吗?”晏薇用两手的食指和拇指圈起一个圈,不解地问。   黎启臣摇头道:“不是,要滴一滴油脂在上面,用手指或箸头反复摩擦,盐自然溶入油中,形盐表面也会形成一个凹坑,再继续滴一滴油脂,继续摩擦……直到油量足够为止。必须使用此油,方能显出这‘脂熬’的妙处。”   “唉……又是王宫供物,根本买不到……”晏薇有点沮丧。   黎启臣抬头望向窗外,后窗外露出一角屋瓦飞檐,那是当朝丞相的府邸,他的思绪似乎飘到很远的地方:“想要这个不难的。我有个异姓兄弟,专贩私盐,想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你现在这境况,只怕是父母兄弟都会……”晏薇顿了顿,没有继续,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你是见不得光的人,何苦去连累父母兄弟,谁又会来联络你。   黎启臣缓缓摇头:“他不同的,就算我身在十八层地狱,他也是会远山远水赶来与我同在的人!”   注   形盐:以结晶或雕刻方式制成动物形状的盐。《本草纲目》:形盐,即印盐,或以盐刻作虎形也;或云积卤所结,其形如虎也。《周礼》:盐人掌盐之政令,以共百事之盐。祭祀,共其苦盐、散盐。宾客,共其形盐、散盐。 第二章 有水将汛,有女怀春   鹿堇笑着看着晏薇,眼神里全是宠溺,到底是做了母亲的人,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毕竟已经打春了,尽管有寒风,但太阳一出来,身上还是暖融融的。   晏薇欢快地走在出城的路上,春草应该已经吐芽,一年中最初的采药季节又到来了。   “薇姑娘!这么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听到这个声音,晏薇一脸的不自在,慢吞吞转过身来。   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扭着肥胖的腰肢,快步走过来,扬手道:“哎哟!正打算去你家找你呢,可巧就在这儿遇上了!”   晏薇不耐烦地道:“是巫姠啊,什么事?”   那被称为巫姠的女人拍着双手道:“找你自然是好事儿,过两天就是河神祭了,今年你来扮演河神娘娘可好?”   晏薇奇道:“往年不都是鹿堇扮的吗?”   巫姠道:“快别提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摸摸和别人搞大了肚子,这河神娘娘必须处子来扮,你是知道的……”   晏薇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什么?!鹿堇怀孕了?我怎么不知道?”   巫姠奇道:“你们两个不是很要好吗?怎么,她连你都没告诉?别看这姑娘平常斯斯文文不言不语的,心里主意可大着呢!”   晏薇低头回思,自从黎启臣来了之后,忙着给他治伤,加上冬天寒冷懒得出门,和鹿堇确实渐渐疏远,算来也有三个月没见过面了。   巫姠继续在那里唠唠叨叨:“这姑娘办事也不地道,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了,才说自己怀了孕,就只有这三五天了,让我临时上哪儿找人去,思前想后,也就你最合适了!”   晏薇嗤道:“我哪里合适了?长得又没鹿堇姐漂亮。”   巫姠拍着大腿笑道:“薇姑娘,你呀!对自己的相貌也太不上心了,你五官眉眼原是极精致的,若淡淡敷层粉,点上唇,不知道有多好看!”说着上下打量晏薇,口中啧啧有声,倒像是看到什么美味一般。   晏薇不耐烦地道:“我懒得弄这些,我还有事呢!”说罢转身要走。   巫姠忙拉扯住晏薇的衣袖,道:“哎!你听我把话说完啊!扮这河神娘娘,相貌尚在其次,关键是水性要好。河神祭虽在凌汛之前,但是有些年份凌汛来得早,还是有点儿危险的。十几年前就死过一个姑娘,大王震怒,可不能再出事儿了!”   晏薇道:“水性好的姑娘也不止我一个,您可以找别人啊。”   巫姠笑道:“要水性好,还要模样周正,还要是未嫁的处子,岁数还不能太小,太小的姑娘,身量未长成,穿上河神娘娘的礼服不好看呢!这河神祭那天,王公贵族都要来观礼的,就算大王不来,也必派一个公子前来……”   晏薇张口打断她的话:“呦!合着是来笑话我嫁不出去呢!”   巫姠赔笑道:“我的好姑娘啊,你又想多了,原想着这是好事儿,鹿堇也说你合适,才来找你的。扮河神娘娘多好啊,一夜之间全城闻名,第二天提亲的就踏破门槛!”   晏薇冷笑道:“我的终身大事,还不劳您操心!”   巫姠右手在脸上虚打了一下道:“你看我这臭嘴,净说些姑娘不爱听的!这事儿也不是让你白做的,十斗谷物、两匹缣帛,还有河神娘娘那身衣服,就都是你的了!那衣服可是姜国的丝绸,姜国的刺绣,你就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晏薇听了,微微有点心动,道:“那鹿堇做了两年的河神娘娘,就有两套衣服了?”   巫姠笑道:“那可不是!每年都要去姜国定做新的!之前历任河神娘娘,都把这衣服留着当嫁衣穿,最吉利不过了,两口子恩恩爱爱,就像这绛水一样绵长不绝!”   巫姠看晏薇不搭话,又继续道:“除了谷物和缣帛,大王或者公子还另有赏赐呢!你爹离家已经有一年多了吧?你家里还多了个病人,生计上想必也是拮据的,毕竟会去找你看病的人可不多……”   晏薇冷笑道:“哼!那个自然,我父亲现在不在,找你们这些巫觋看病的自然就多了,我父亲若在,你们也只得喝西北风罢了!”   巫姠赔笑道:“你爹晏长楚是神医,咱们自然比不了,想当年还是医正大人呢!不过那都是你出生前的旧事儿了。扯远了,薇姑娘你好好想想,这事儿应下来没错的,自己得实惠,其实也没什么凶险,我若找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万一出了什么事儿,你也良心不安啊,是不是这个道理?”   晏薇一脸的讥讽,冷笑道:“你们巫觋不是一向号称多知多识,笑我们医家只会治病救人,你们不仅会治病,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掐会算,祈雨祈晴,你算算河神祭那天会不会有凌汛,会不会出危险不就是了!”   巫姠尴尬笑道:“是、是……我们就是混口饭吃,哪有百试百灵的事情……你以为这行好当吗?祭祀出意外,杀巫觋祭天的事情历来有多少?十几年前那次出事儿,就死了三个人,你当是好玩的吗?唉!”   晏薇道:“既然这么危险,那我还是不干了。”说完转身要走。   巫姠忙张开双臂拦挡:“哎哟!我的好姑娘啊,真格的一点儿都不危险。十几年前河神祭用的是只有几案大小的筏子,而且那时候有陋习,如果河神娘娘落水,说明是被河神爷收了去了,一概不许救。那之后大王便改了规矩,筏子又大又稳,顺水漂下去,刚好在绛水转弯的地方就会靠岸停下来,也就不到一里水路,就算有意外,凭你的水性也可轻松应付,不信你去问问鹿堇,她的水性比你差远了,都不担心呢!”   晏薇略一沉吟,道:“好吧!我去问问鹿堇,回头再给你回话。”   巫姠喜道:“你可得抓点儿紧。你若不答应,我还得另外找人,你若答应了,也要先试穿衣服,学学礼仪,了解仪程。万一在大王面前出了岔子,我这颗脑袋就保不住了。”   晏薇不耐烦地道:“真啰嗦,我先去鹿堇家一趟,天黑之前,必找你回话,还不成吗?”说罢转身折向北行去。这是城北的一座小小宅院,不大的庭院中种着枣树和椿树,曲尺形的一堂两室更是干净规整。   暖暖的阳光透过花窗洒进来,给室内镀上了一层金橙的颜色。地下燃着炭火盆,隐隐散发着肉桂香。床上坐着一个女子,面容姣好,皮肤白得如同透明一般,衣服裹了一重又一重,越发显得人伶仃可怜。   晏薇惊道:“鹿堇!几天不见,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鹿堇有几分不好意思:“对不住啊……晏薇,你已经知道了吧?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只是身子一直不好,畏寒怕冷,懒得出门……”   晏薇:“是呀!刚刚听巫姠说的,我就立刻赶过来了,到底怎么回事啊?快说给我听听!”   鹿堇放下手中的活计——是个小婴儿的短衫,低头轻轻道:“也没什么……腊月祭灶的时候认识的,就……那个……了……”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晏薇急道:“哎!那他怎么不娶你过门?!”   鹿堇捻弄着衣角,低声道:“才出正月,他就当兵走了,听说是去姜国边境的长岩关……他家兄弟三人,他行三,你知道的,一家三丁,按律他须得当兵……”   晏薇道:“那也该先让你过门才是。”   鹿堇道:“已经纳吉纳征了,只是时间太紧,没有来得及合婚……”   晏薇松了一口气,道:“哦……原来是这样,那你怎不住在夫家?”   鹿堇道:“他幼年丧母,大哥、二哥还未娶妻,家境也略贫寒些,家里都是男子,诸多不便……再加上我害喜严重,娘说还是她来照顾我为好……”   晏薇急道:“既然身子不舒服,为何不来找我?”说着便拉过鹿堇的手腕把脉。   鹿堇抬起头,轻轻一笑:“其实也没什么病,只是害喜,吃不下东西,害喜应该是没药医的吧?”   晏薇摆手让她别说话,又拉过另一只手把脉,沉吟半晌说道:“是没什么大碍,但总这么瘦,对胎儿却是不好。”   鹿堇笑道:“没关系,过了这段日子就好了。”   晏薇道:“过两天我给你配服药,既温补又调理肠胃的,会有些效果的。”   鹿堇握着晏薇的手,笑道:“那麻烦你了。”   晏薇抬眼一看鹿堇颈中,惊道:“你的玉呢?”   鹿堇一笑说道:“自然是给他带走了……”   晏薇有些微恼,嗔道:“你知道的,这护身的玉,从小戴上,便不该摘下来的,否则便失了庇佑,尤其你是有身孕的人……”   鹿堇笑着轻拍晏薇的手背:“他此去边境,恐怕有凶险,让他戴着不好吗?况且他的护身玉也给我了呢!”说着拈起腰间的一条绦子,上面系着一块虎形的杂色玉佩。   晏薇问道:“会和姜国开战吗?”   鹿堇道:“说不好啊……大王念念不忘的就是攻下姜国,这两年北面算安定了,估计又要开始征讨姜国了,听说这次征兵的人数也比往年多呢,而且全部是去长岩关的……”   对于姜国,晏薇是全然无感的,随口一问,也不以为意。只翻来覆去地把玩着那块玉,笑道:“哎……这玉哪儿有你那块玉值钱啊,你吃亏啦!”   鹿堇也笑得极为欢畅,指着肚子道:“我哪里吃亏了?这里还有个小人儿呢!”   晏薇道:“说正经的,那巫姠央求我扮今年的河神娘娘,你说我要不要答应她?”   鹿堇道:“为什么不答应呢?轻轻松松一天下来,收到的赏赐顶得上一般人半年的进项了,还能穿着漂亮衣服,万众瞩目,多风光啊!”   晏薇道:“不会有危险吗?”   鹿堇道:“你又不是没乘过那种筏子,唯一不同的就是河神祭的时候不能撑篙而已。双脚要一前一后分开,借着水势使力,只要维持好筏子不翻,顺水而下就好了。”   晏薇侧头想了片刻,双手拳掌相击,笑道:“那好,我这就去回巫姠,我也来试试扮河神娘娘好玩不好玩!”   鹿堇笑着看着晏薇,眼神里全是宠溺,到底是做了母亲的人,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晏薇先去了孟叔那里,替黎启臣交卸了差事,又从巫姠那里出来,天已经擦黑了。天微微起了风,晏薇裹紧了衣服,加快脚步往家赶,绕过内城的正门“应门”,再转过一个街角,就到家了。正转弯时,她突然觉得身后一个黑影晃过,惊出一身冷汗。回头看时,却哪里有什么人? 第三章 锦衣其华,副笄六珈   解开手卷上金色的绦子,展开手卷……一阵疾风吹过,吹得晏薇衣袂飘扬,玉佩琤琤。   河神祭。   这天,不算是好天,不阴不晴的,虽有薄薄的日光,云也不厚,但整个天空却是乌突突的不够明朗。   “你好好在家待着,哪儿也不能去。”晏薇轻嗔道。   黎启臣赔笑道:“我只中午过去,看你到岸便回来,穿简素些,戴上帽子,没人认得出。”   晏薇道:“观礼的王公贵胄,十个人倒有九个认识你,不行不行!太危险了。”   黎启臣道:“人那么多,我混在人堆里远远看着,哪有王公贵胄会注意我这草民……”说罢眼帘一垂,右手不自觉地拂过左手手腕,那是一道旧伤疤,淡白色的,微微有些凸起,虽不甚明显,但被他白皙的肌肤衬着,像是玉上的瑕,令人惋惜。   晏薇怒道:“那也不行!你是病人,我是医生,你要听医生的话,今天就是不能出门!”   黎启臣摇头苦笑:“好吧,好吧。听医生的。”   晏薇笑道:“这还差不多。”说罢转身出门。   黎启臣叹了一口气,门帘又啪的一声被甩开,晏薇探出半个身子道:“大丈夫说话算话,你可不许说了不去,半途中又偷偷摸摸跑出去!”   黎启臣摊手笑道:“你若不放心,便也不要去了,在这里看着我便是。”   晏薇扑哧一笑,也没说什么,转头蹦蹦跳跳地走了。晏薇端坐在镜前,任巫姠和其他几个妇人摆弄。   镜前是新淘的水粉,淡淡的丁香紫色,散着略带点儿酸气的甜腻香。晏薇平素最不喜这些,因为父亲说过,人须得吸纳天地之气,方可不病,脂粉一类的东西涂在脸上,便隔绝了脸吐纳天地之气的通道,久之令人容颜易老。   眼看着镜中自己的脸渐渐变白,白得像鹿堇的脸,两颊又涂了朱,像是娇羞的红晕,眉用石黛绘成弯弯长长的蛾眉,双唇点上丹脂……晏薇几乎认不出镜中人便是自己,看上去大了好几岁,既成熟,又美艳。   接着,晏薇的一头长发被打散,梳顺,分缕涂上兰泽香胶,依次盘到头顶梳成高髻。“这叫望仙髻!河神娘娘必须梳这个髻的,整个怀都城现下也就我一个人会梳……”巫姠在那里絮絮叨叨,晏薇也懒得搭话。   有个妇人捧过一个漆盒来,打开一看,满室粲然生光,有雕镂精致的玉笄,有镶嵌宝石的骨笄,也有纹理天成的角笄。一双明月珰又白又亮,更有上百颗蚌珠、珊瑚和雕贝穿成的珠串,一套黄玉的组佩更是名贵无比。   晏薇出身于官宦之家,虽说家道中落,毕竟见识不凡,但此时也不禁惊讶。之前鹿堇扮演河神娘娘时只远远看见,并未觉得这些首饰如何珍贵,如今在室内近观,方才体味到这些珠宝令人心旌动摇的魅力。   巫姠见晏薇看得直了眼,掩口笑道:“我还以为薇姑娘是个特别的呢,没想到也爱这些珠宝玉石。”   晏薇白了她一眼,道:“我杨国自古尚玉,人人佩玉,喜欢珠宝玉石有什么稀罕。”以晏薇牙尖嘴利的性子,若是平素,说话肯定更为尖刻,也许是衣饰真能改变人的性格,此时的晏薇,俨然多了几分雍容华贵、文静娴雅。   巫姠一面在晏薇头上插笄,一面道:“其他的先不忙戴,先把衣服穿上。这些东西可都金贵得很,千万不能弄坏了,否则你可赔不起,尤其这挂在颈中的珠串,线是丝线,不结实的,若断了,这些珠子散入水里,便再也找不回了。”   那个拿首饰的妇人笑道:“哪儿有你说的那么严重,这珠子与珠子之间,线是打了结的,就算是断了,也只会失却一颗珠子。”   巫姠啐道:“我当然知道!只是故意说得严重些,让这妮子多上点儿心,你不知道,她可不比鹿堇温柔娈顺,活脱脱是个假小子。”   晏薇心中不快,却又不便发作,只嘟起了嘴巴。   巫姠把所有的头饰插好,对晏薇说:“起来吧!该穿衣服了。”说着就势托起晏薇左臂,晏薇右臂一按凭几,站了起来,跪坐得久了,腿都有些酸麻了。   这河神娘娘的衣服,果然比婚服还要烦琐些,足有七八层。晏薇原还担心丝绸的衣服会冷,一层层穿下来,倒出了一身的汗。   姜国的织绣,果然冠绝天下,十几种色彩的丝线精心搭配出千百种效果,耀眼生花,百鸟和繁卉,无不栩栩如生。下裳的正中,绣着一只一飞冲天的火红凤凰,周围祥云缭绕。   巫姠看晏薇细看衣服上的刺绣,忙解释道:“虽说都是凤凰,每一年都不一样呢!去年的是一只昂首阔步的侧身行凤,今年是飞凤在天,真是好兆头啊。”晏薇一笑,也不在意。   系上最后一条酱色的绮罗带,衣服总算是穿好了。巫姠小心翼翼地给晏薇佩戴上了那条珠串和那玉组佩,又不放心地牵拉了两下,才长出了一口气。   此时,室外,祭典的鼓乐声已经响起。晏薇知道河神娘娘出场是整个河神祭的尾声,前面还有冗长的牲祭仪式和鼓乐歌舞。之前每年都围观的,今年却只能待在房里等待,衣饰已经穿戴停当,就只能站着等,每一刻都觉漫长。   只见巫姠进进出出来来回回的,打探着外面的情况。   “今年是公子瑝代大王致祭呢!”巫姠跑进来兴冲冲地说。   “公子瑝?”晏薇随口接了一句。   “是啊!就是大王的大公子!他可是有十多年没露面了,听说是有病需要静养,不知道现在可是病好了吗?”   “有病?”晏薇暗暗思忖,父亲晏长楚是杨国最好的医者,虽无官职,但经常进出禁宫给公子后妃们治病,却从未听说给这个公子瑝看过病。   旁边的妇人又插口道:“巫姠,你还真是人老爱忘事,你不记得了?这公子瑝就是十几年前那次河神祭出事,他下水去救人,落下了寒疾。”   巫姠一拍脑门,道:“哦!我想起来了!那时候公子瑝也就你这般岁数,现在可真是老了。”巫姠一面说,一面指着晏薇。说罢似乎又觉得提及那起事故彩头不好,遂掩了口,不再出声。好不容易盼到正午时分,前面那些冗长的仪式总算进行完了,该河神娘娘出场了。前面由六个盛装女巫引导着,晏薇走在中间,后面是巫姠等一干男女巫觋们。   所谓的庄重典雅、仪态万方到底是怎么来的,晏薇总算明白了:满头的珠翠、流苏、璎珞,就算是扭头也要小心,自然要缓缓地转身回眸,脖子不能扭,也不能快,怎能不优雅?沉重的珠串和组佩压着,自然步伐舒缓,举止从容,就算想像平素那样举止如风也是不能够的。   走出门,冷风一吹,晏薇不禁打了个寒战,心中一颤,竟微微有些怯场。周围人山人海,自己是万众瞩目,这情景,是平生从未经历过的。   晏薇微微低着头,跟着前面巫女的步伐,默记着之前巫姠教过的仪程,一步一步,走到祭台面前,转身站定。   燃烛,焚香。一拜,再拜,三拜,起身将香插在香炉上,致祭酒。一祭天,二祭地,三自饮……晏薇做得端凝大方,一丝不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杯酒的缘故,晏薇自觉渐渐入了戏,仿佛自己就是这绛水的女神,一举手,一投足,渐渐流畅起来,再无起初的生涩。   仪式结束,晏薇转身站定,微微垂头。接着是公子瑝代表大王,将河神的祭文手卷交到她手里,再转身,登筏,由四个觋人将筏子推到河心,她宣读祭文,而后将手卷投入水中,筏子顺水而下,一切就都结束了。   眼前,一双丝履轻缓走来,织锦的鞋面,是菱形的对龙对凤纹,鞋头镶着浅金色的砗磲,鞋的边缘以真丝缀着细小的米珠,微微沾染着尘,华贵而不张扬。   一双手,肌肤微黑,手指颀长,指甲粉润,干净而干燥,双手执着一卷帛,绮绫为衬,乌木为轴,中间是金色的绦子,系成蝴蝶结。   晏薇伸手去接,一抬头,是一张清俊的脸,鼻直唇薄,五官如刻,清晰而锐利。那人并不松手,还是那样双手紧紧握着手卷两端,眼睛贪婪地盯着晏薇的脸,似乎只要一眨眼,眼前这丽人便会消失,不眨眼,便可天长地久。   晏薇有些慌乱,稍用力夺了一下手卷,却没有撼动分毫。周围很静,仿佛所有人都屏息看着他们,那一刻,像一生一样长……晏薇心中急躁,低声喝道:“松手!”   像触了电一般,那人的手一颤,松开了卷轴。晏薇就势捧过卷轴,一转身,昂然向岸边的筏子走去。转身转得急了,身上的玉佩琤琤有声,这声音像是一道符咒,划破了周围的安静,嘈杂的人声又喧噪起来。   晏薇定住心神,登筏,离岸,渐近河心……一切都很顺利。晏薇牢记鹿堇所教的法门,双脚在裙下分开来,不丁不八站定,根据水波的晃动,脚尖脚跟四个点分别使力,维持筏子的平衡。在长裙的掩盖下,一切都做得波澜不惊,在岸上众人看来,她只是端凝伫立。   解开手卷上金色的绦子,展开手卷……一阵疾风吹过,吹得晏薇衣袂飘扬,玉佩琤琤。“凌汛!”一个觋人低声惊呼。   晏薇一回首,但见上游大量冰块夹杂着水花奔涌而来,隆隆有声,犹如千军万马,瞬间已到近前。一个觋人为躲浮冰,手用力按在筏子上,晏薇站立不稳,一扬手,那卷轴如一道游龙激射而出,在半空飘展开,缓缓落入水中,迅即被吞没,筏子也随即倾覆了……晏薇喝了两口水,稳住心神,双手划水,将头探出水面,还没等看清周围的形势,脑后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第四章 出于逆水,入于彼穴   那男子果然说到做到,身子动也没动,只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周围漾着氤氲的酒香。   头痛欲裂。   晏薇缓缓睁开眼,周围一片黑,是个山洞,只右侧有光。   晏薇转过头,慢慢看清楚周遭:身侧一堆火,火的上方,横着一根竹,两端各有扎成束的三根竹架着,上面晾着的,正是河神娘娘的那件飞凤外衣,浸了水,衣服有点皱缩,绣飞凤的红色丝线也掉了颜色,周围晕染了一片,衬着火光,倒更像浴火重生的凤凰。   衣服后面,还有另一堆火,衣服上,映着一个男子侧身的轮廓。   晏薇心中一惊,忙低头看自己,躺在微温的石头上,身下垫着几层衣,身上盖着一层衣。揭开身上的衣,发现自己还穿着小衣,登时松了一口气。   那边的男子听到衣服的窸窣,开口问道:“醒了?”   晏薇轻轻地嗯了一声,只觉得身子昏重,头痛欲裂。一扶额,发现头上缠着布带。   那人继续道:“你的小衣我没动,只在那石头上点了几堆火烘热了安置你躺下,你最好把小衣换下来晾干,否则要生病的。”   晏薇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旁边有个陌生男子,只隔着一件衣服换衣,还是有点羞涩。   那人似乎知她心意,懒洋洋地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偷看,该看的,早看过了。”   晏薇一咬牙,想要发作,又没力气,只得故意将衣服的窸窣声弄得很大,一边盯着衣服上映着的影子,一边匆匆换衣。   那男子果然说到做到,身子动也没动,只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周围漾着氤氲的酒香。   衣服换好了,晏薇才发现,身下自己衣服的下面,还垫着一身男子的衣服,赭色的,密密绣着卷草,黑色的锦缎镶边,看上去甚为华贵。   想到要把小衣晾起来烘干,晏薇又觉得尴尬,脸红得像火烧。   见这边没有动静,那男子又开口道:“好了吗?好了就晾起来,把我的衣服给我,我快冷死啦!光靠酒是顶不住的。”   听他这么说,晏薇倒觉得不好意思了,忙匆匆把那件衣服折叠好,掀开晾着的衣服。   衣服后的那男子,箕踞着,裸着上身,一身金铜色的肌肤,披着发,脸上似笑非笑,嘴角挂了一丝嘲讽,看着晏薇,像是早已把晏薇看透。   晏薇有些不快,又不便发作,只伸长了手,将衣服递过去。   那男子却并不伸手去接,还是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弯月,道:“看什么?我这样子还过得去吗?被我迷住了?”晏薇更怒,抬手将衣服抛过去。   那男子稳稳接住,笑道:“就这么回报救命恩人吗?看来好人做不得啊……”   晏薇才想起,定是这人将自己从凌汛中救出来的。便不作声,默默将小衣晾好,坐回原来睡过的那块大石,石头仍然微温,丝毫不觉得冷。   虽然只是隔了一层小衣,晏薇已觉得心安,轻声说:“多谢救命之恩。”   那男子爽朗一笑,道:“这声谢我还是当得起的,这次的凌汛很凶,若不是我,你死定了。”   晏薇回思冰凌冰块汹涌而来的情景,也是后怕,道:“多谢了,请教恩人大名?”   那男子道:“呵呵!我叫童率,你叫晏薇,是吧?”   晏薇略觉惊讶:“哎!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童率笑道:“河神娘娘嘛,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过了今天,只怕更是全国闻名了,十年不遇的河神娘娘落水,百年不遇的大凌汛中逃生,好造化!”   晏薇听他语含讥讽,也不好说什么,便沉默了。周围只有火光明灭,柴声哔剥作响。   童率缓缓披了衣服,又拨弄着柴,道:“天快亮了,再歇一下便回城吧!”   晏薇一惊,没想到自己昏睡了一夜,忙道:“这里是哪里?”   童率懒洋洋地道:“我又不是怀都人,只来过几次,哪里知道这是哪里,总不过是下游某个地方,大约也被冲出四五里了吧!好大的凌汛,险些把我的命也赔进去。”   晏薇惊道:“那其他人呢?”   童率道:“其他人?死了吧?谁知道!我哪里顾得上他们?总之水性要是比我差那么一点点,肯定难以逃命的。”   晏薇道:“你的水性就那么好?”   童率轻哼一声,道:“别的国家不敢说,在杨国,我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晏薇心中不服,又不知说什么好,她一向牙尖嘴利,素不服人,这次却处处被这童率压着一头。柴渐渐燃尽,火渐渐小了,山洞口也露出了曙色。童率喝下葫芦里最后一口酒,用力晃了晃,涓滴不剩,才将葫芦系回腰间,熄了火,说道:“走吧!路途不近呢!”   晏薇突然一惊,叫道:“哎呀!”   “怎么了?”童率忙问。   晏薇颓然坐倒,道:“那些首饰、玉佩,全都被水冲走了。”   童率大笑道:“果然是女人,见识短浅,舍命不舍财。钱财乃身外之物,留得命在,想要什么没有?就这点事情,还值得一惊一乍?”   晏薇焦躁道:“你懂什么!这又不是我的,是宫中的物事,明年河神祭还要用的,这么贵重,我怎么赔得起?”说罢急得几乎落泪。   童率笑道:“你赔不起我赔得起!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帮你赔了便是!”   “真的?!”晏薇抬起头,看着童率,眼里都是惊喜。   童率依然是一脸促狭笑容,指着自己鼻子道:“你求我啊……也许我会答应。”   晏薇不作声,折好小衣,披上外衣,对童率敛衽为礼,昂然向洞外走去。   童率急了,一把拉住她,晏薇用力一挣,因那衣服在水中被冰凌擦蹭,已经破了几处,两下一用力,一片袖子便被撕了下来。   晏薇涨红了脸,昂首说道:“你救了我,我自然是万分感激的,你但有所需,我水里来火里去,绝不含糊!纵没有所需,我也会尽我所能报答。但若觉得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可以对我予取予求,那是万万不能够的!你若这样,也只会让我看轻你,不过是个市恩的小人罢了!”   童率见她真动了怒,倒讪讪的像个孩子,捏着那半片衣袖不知所措,半晌才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买衣服,买首饰,看病疗伤,都由我来出钱,算我心甘情愿赔给你的,求你收下,好不好?”   晏薇扑哧一笑,道:“看病便不用了,我自己会!”出了山洞,是一个空阔山谷,山路下几尺,就是奔腾呼啸的绛水,夹带着块块浮冰,浪花直拍打到身前,溅起阵阵水花。晏薇暗暗心惊,道:“水已经涨这么高了?”   童率道:“你以为呢!绝对是百年不遇,我们两个能活着,必定是河神爷保佑。”   “还真是要多谢你救命之恩了。”这一次,晏薇才是打心里感谢这个童率。这样的大水,能跳下来救人,而且能全身而退,实属不易。   童率道:“你来过这里吗?”   晏薇道:“和父亲采药时来过几次。”   童率道:“那就好!你既然认得路,就带路吧!”   晏薇道:“先不忙!”说着,向路旁走了几步,似乎只是随手,采了两把草叶,分一半给童率,道,“放在嘴里嚼着,解风寒的。”   童率道:“我有酒,不用这个。”说罢大步往山下走去,那件赭色的长衣就这样随意披在肩上,敞着怀,赤着脚,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身后摇摇摆摆。腰间悬着一柄青铜长剑,比通常的式样更细长一些,剑尖几乎垂到小腿肚了。   借着晨光,晏薇这才注意到,他裸露的腿脚上,到处都是细小的冰凌划伤。   晏薇不禁有些过意不去,说道:“那些首饰很贵的,你若买不起,不用勉强,我再想其他办法。”   童率头也不回,摆手道:“那点儿小钱,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就是再贵十倍我也买得起!”   晏薇不禁奇道:“你是什么人啊?王公贵族吗?怎会那么有钱?”   童率并不转身,扭头一笑:“什么王公贵族,平民一个!无父无母无家,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说罢轻轻哼唱起来。盐生池上1,浑然天成兮。   潭而不流,无减损兮。   玉色冰洁,纯无瑕兮。   朝取夕复,唯天养兮。   调和百味,日不可缺兮。   山水暴至,四散流兮。   分濡四野,地生霜兮。   再不得归,苦若荼兮。   形散难聚,不得复初兮……那声音婉转悠远,把个悲苦凄凉的调子,唱得明媚而欢跃。晏薇从未听过这歌,只听得痴了。   注   盐生池上……不得复初兮:见《汉书?地理志》:盐池在安邑西南……今池水东西七十里,南北十七里,紫色澄渟,潭而不流,水出石盐,自然印成,朝取夕复,终无减损。唯山水暴至,雨澍甘潦奔迭,则盐池用耗。 第五章 衣不如新,一掷千金   晏薇想要回头搭话,童率却拉着她的手快步离开,晏薇只得扭头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一路上,晏薇只觉得尴尬无比:一男一女,鬓发蓬乱,衣衫不整,清晨从城外回来,难免惹人侧目。尤其现在已经进了城,天也大亮,周围行人渐多,人人驻足瞩目,指指点点,这滋味可真不好受。   童率却不以为意,低声道:“先去馆驿吧,洗澡换衣服,然后再去买首饰。”   一个常年住在城中的人,最不熟悉的,可能就是这个城的馆驿了。   晏薇由童率领着,折向城南,来到怀都最大的馆驿,晏薇只觉得处处新鲜。只见童率咋咋呼呼地一连串吩咐下去,不久便有个妇人引导晏薇去洗澡更衣。这是一个不盈丈的小室,很是低矮,生着炭火,水汽氤氲着,湿润而温暖。   一道布帘把小室隔成内外两间,外间有席有床,床上是一叠新衣。掀开帘,里面悬着一个硕大皮囊,晏薇用手一摸,触手温暖,想必装满了热水。皮囊下端是个铜铸的鸟嘴,用手拨开,水便淅淅沥沥泻下。下面是个青铜的大浴盆,承接着上面流下来的水,浴盆靠墙角处,下端有个小孔,小孔正对的墙壁也开了小孔,水便顺着这里流出室外,保持室内干爽。   晏薇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头发也打散了冲洗干净,摸了摸后脑,只是肿起一块,并未见血,想必是包扎了一夜,早已经止血了,伤势比之前料想的要轻得多,这头痛应该主要是风寒引起的,并非外伤,晏薇这才定了心。   打开那一叠衣服,晏薇更生惊讶,虽不是姜国的刺绣,但华贵之处,一点也不亚于那套河神娘娘的礼服。   内衣是丝麻交织的,纬线是麻,坚实而挺括,经线是丝,柔软而顺滑,不像纯麻的那样粗糙,也不像纯丝的那样凉薄。   外衫是绛色的绮绫,织着繁复的几何纹暗花,边缘重重镶滚,更有盘金制成的云纹。杨国不尚刺绣,却重盘金:就是把各种金线绳带在衣料上盘出花样,再用细线钉牢,虽比刺绣粗疏些,也不讲究针法,但是盘金的花纹饱满厚实,更显贵气。   最下面竟然还有一件鹿皮的短襦,草黄的底子上是深棕的斑点,活泼可爱。右边袖子略短些,想必是为了便于劳作而特别设计的。   晏薇越看越爱,却并不急着穿上身,只侧过头来,让长发垂下,双手持一条布巾,轻轻拍打头发,让头发干得快些。   过了一会儿,便听得外面有人敲门,是那妇人的声音:“姑娘,好了吗?”   晏薇忙道:“好了!就来!”忙匆匆绾了青丝,穿上那件皮衣,出了门。   童率早已等在门外,束发深衣,端凝大方,倒真像是哪国的贵公子,和山洞中判若两人。童率道:“姑娘家就是麻烦,换个衣服也要别人两倍的时间,比生孩子还慢。”这一开口,便现了原形。   晏薇也懒得跟他争辩,道:“那就快走吧!别在这里磨牙了。”门口停着马车,晏薇奇道:“城里这么几步路,也要坐车吗?”   童率笑道:“你是去买珠宝不是?不排场一点儿,就算你有钱也买不到的,你就听我安排吧!”   两人上了车,御者驾车缓缓行驶,周围围观的人就更多了,童率似乎并不在意别人的注视,甚至有些得意扬扬。晏薇却是各种不自在,尤其是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和童率的衣服,无论是面料还是花纹都十分相似,这样并排乘车,倒像是一对夫妻,不由得红了脸。   没走几步路就到了城中最大的玉器店:储珍轩。   两人下了车,童率携起晏薇的手,并肩进入,店中的人早已看得眼睛发直。   “大生意上门了!”童率笑道,转头又对晏薇说,“要买什么,你一样一样说给他们听。”说罢潇洒转身坐下,敲着凭几笑道:“不拿点酒来吗?”   一连串的吩咐让店掌柜有点不知所措,赔笑道:“小店并未备得酒,只有一些清浆,客官若不嫌弃……”   童率笑着打断掌柜的话:“也使得的,烫热了,多加些香料进去,味厚一些,将就喝喝。”   掌柜忙吩咐人去弄酒,又来到晏薇身边赔笑道:“姑娘要些什么?可以到这里画下来。”晏薇顺着掌柜指点的方向走去,见是一方打磨得极平滑的白石,旁边有笔墨,想是客人要什么,可以在这里画下来,事毕用水一冲,还可再用。   于是晏薇回忆着那些首饰的式样和形制,一边一样一样地和掌柜细说,一边勾画出细节。   听罢,掌柜尴尬一笑,转身对童率赔笑道:“旁的东西,小店都拿得出,只那件黄玉的组佩,一时之间……”   “你若没有,就去找人调货。鬼市上总归是有的吧?不过我现在急要,懒得等到天黑,只便宜了你赚了这份利去!”童率继续打断掌柜的话,态度倨傲得像是对待奴仆。   掌柜继续赔笑道:“公子说笑话了,那鬼市上的东西,又怎么敢拿到明面上来卖?况且在下是本分生意人,和鬼市素无来往的。”   童率冷笑道:“你这话只管去骗三岁小孩,想唬我?也不看看我是什么人!黄玉的找不到,白玉、红玉、墨玉、青玉的都行,你想办法找去,我现在就要!”   掌柜无奈,叫过一个伙计低声吩咐了良久,伙计匆匆出门去了。掌柜又对童率躬身道:“已经派人去取货了,请公子稍等。不过……这些货价值不菲,公子可曾带足了钱?”说罢还夸张地向门外张望,像是讥刺童率未带从人。   童率微微冷笑,也不搭话,只仰头饮下觚中最后一滴酒,轻轻摇了摇,重重放下,叹道:“淡得和水一样,真没味……”说罢起身向门口走去。   掌柜不知他要做什么,扎着手跟了出去。   童率在门口站定,淡淡地抬头望天,从怀中取出一物,用手向天上一弹,那物便向上激射出去,发出凄厉的啸声,声闻数里,尔后缓缓落下。童率伸掌接住,回转屋里,一言不发。   晏薇看得好奇,问:“那是什么?”   童率一笑,张开手掌,是一个只有小指大小的竹管,上面刻了一些孔洞,像是个缩小的笛子或是口哨。晏薇拿起来,仔细地看,竹管想必用了很久,表面油润,颜色很深。“能吹响吗?”晏薇问。   童率摇头:“不能,只有刚才那样才能响。”   晏薇用食指和拇指将竹管扣住,问:“是怎样弄的,教教我。”   童率笑道:“你学不会的,只有习武之人配合内力才能把它射出去发出响声,需要数载寒暑之功呢。”   掌柜听了更是咋舌。不一会儿,门外脚步声响,进来一人,微微躬身向童率行礼,递过来一个描漆的小匣,而后垂手侍立,一言不发。   童率打开小匣,满室粲然生辉,竟是一匣黄金,有金饼、金锭,还有各种随形的金泡。掌柜微张着嘴,看得眼睛都直了。   童率轻蔑一笑,道:“这些够了吗?”   掌柜连连点头,赔笑道:“够了够了,富富有余!”眼睛却片刻都没从黄金上离开。   那伙计也回来了,抖开一个锦囊,里面是一副红玉的组佩,形制和那黄玉的几乎一样,只是更大更重。   童率笑道:“这东西可真不错!能见光吗?不是偷来的吧?你不要害我啊!”   掌柜连忙赔笑道:“我哪里敢害公子啊,这东西来路虽然不是很正,但绝对是可以见光的。”   “哦?”童率拈起一片玉,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用舌头舔了一下,问道,“哪国的墓?”   掌柜一惊,道:“哎哟!公子,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肯定不是咱们杨国的,这我敢对天发誓!”   童率冷笑道:“哼!至于吓成这样吗?我只是随口一问而已……都给我包好,算账吧!”   掌柜的忙吩咐取锦盒包装,一边取出戥子称量,算账。童率自去和掌柜讨价还价。   晏薇穷极无聊,只细细打量那个“随从”,看上去不过二十岁的样子,精明强干,貌似是随从,却没有一般奴仆的卑下之气,衣着也像平民,想必是听到哨声赶来的,不知和童率是什么关系。晏薇拿了首饰,又马不停蹄地去见巫姠。巫姠看到晏薇,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道:“薇姑娘!你居然还活着?!这可真是命大啊,四个觋人怕是全没法生还了,有两个下水救人的也不见了。这么大的凌汛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是怎么上来的?这可真是河神爷显灵保佑啊。”   晏薇不想跟她多废话,淡淡地道:“我水性好,你选对人了。”   巫姠一拍大腿道:“还真是这样,我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事儿必得薇姑娘才行,换另一个人准得出事儿!果然我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这下好了,大伙儿还提着心,怕大王责罚呢,这下可以放心了……”   童率听得不耐烦,打开装首饰的锦盒,说:“首饰都丢了,这是赔补给你的,你点点看。”   巫姠这才注意到童率,问晏薇:“这位是?”   晏薇不知道怎么回答,抬头看童率,童率道:“我是她表兄。”   巫姠忖道:“表兄?那是你娘的娘家人了?你娘离家出走也有好几年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又冒出来这么个豪富的表兄?”   晏薇听她提到“豪富的表兄”,心下厌烦,又见她提及母亲的旧事,更感不快,正要开口,童率接口道:“别人的家事,不劳你操心,操心越多,老得越快,涂再多粉也遮不住皱纹了!”说罢拉起晏薇转身出来。   才一出门,晏薇便忍不住笑弯了腰。却见身后巫姠追出来道:“对了,早上有两个黑衣侍来打听你情况,想必是大王想知道你是否无恙,说不定还有赏赐呢!我料定明天会去你家找你,你可千万待在家里别出门啊!”   晏薇想要回头搭话,童率却拉着她的手快步离开。晏薇只得扭头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第六章 鹡鸰在原,兄弟急难   晏薇已经困得眼皮打架,可黎启臣和童率谈兴正浓,少年时的种种回忆,别后的诸般情景,说也说不完。   一进家门,黎启臣又惊又喜,一把抱住晏薇,反复念叨:“你没死!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上天保佑!”   晏薇伏在他肩头,在他耳边轻声道:“是啊,我没死,你不用担心,多亏这位童率大哥救了我。”   听到“童率”两个字,黎启臣如同触电一般,松开晏薇,才发现随后进门的童率,似乎难以置信。童率微笑着张开双臂,叫道:“大哥!”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久久方才松开。   黎启臣道:“就知道你会来的!没想到这么巧,还救下了晏薇。”   童率笑道:“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情,我盯了你们好几天了,原想昨天趁她不在,我过来见你,谁知道夜里酒醉,醒来时已经正午了。于是便先去河边看看热闹,刚巧就碰见她出事,算她命大。”   晏薇插口道:“你们认识?”   黎启臣笑道:“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兄弟。我们是师兄弟,剑术是同一个师父传授的。”说罢转身欲引导童率就座,脚下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晏薇惊道:“你的腿怎么了?!”说罢细细打量黎启臣的脸色,一字一顿地道:“你终究还是去了河神祭?!你——下——水——了?”   黎启臣略觉尴尬:“本来只是去看看,没想到你出了事,一时心急,想也没想,就跳下去了,水太急,被冲出很远,根本见不到你人在哪里,只得上了岸。你放心,没有人注意到我的。”   晏薇道:“你让我怎么放心!”边说边把他拉到席上,动手掀他的衣摆。   童率也抢上来看,只见那条右腿微微浮肿,皮肤白得发亮,宛如透明,腿上依然布满了触目惊心的旧伤痕。   童率惊道:“这是怎么弄的?”   晏薇急道:“你帮忙烧些热水,倒进那边木桶里拿过来。”又转头对黎启臣道,“你不许动!”拉过他的手把脉,又试了试额头温度,见无大碍,才松了一口气。   黎启臣赔笑道:“没什么大事吧?我就说不相干的……”   晏薇劈头打断:“什么不相干?!你知道什么叫前功尽弃吗?治了这么久,眼看就要痊愈,你这么一闹,又要从头开始!你就这么想当跛子吗?”   黎启臣笑道:“有你在,我不会当跛子的。”   晏薇白了他一眼,转身去找药。   黎启臣的双腿浸在木桶的热水里,里面撒着十几样不同的草药,蒸腾的药气便在屋中飘散开。   “还要加些盐的。”晏薇自语。   童率解下腰间一块白色玉佩,投入桶中。   “啊?”晏薇不解。   童率指着桶中,让晏薇看。只见那“玉佩”渐渐融化缩小,直到消融殆尽,最后只剩下原本穿着“玉佩”的丝绳浮上水面。   黎启臣见晏薇还是不解,笑道:“这就是形盐了。”晏薇又煮了一些清热散寒的药茶,盛了三碗,道:“我这里没有酒,大家都落了水,着了寒气,喝点药茶,免得落下病来。”又对黎启臣道,“你的故交来了,这次你总该说说那件事了吧?”   童率也道:“是呀!大哥!只看到到处通缉你,说你毒杀了七公子杨瑖,后来又越狱潜逃,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启臣摇头道:“不是我干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目光深邃,仿佛在看着很远的地方,缓缓地开始回忆一年前的旧事。   “我原本职司内廷‘卫尉’,负责内城关防,管领黑衣侍。公子瑖好武,跟我学习剑术已有五年。我们每日午后在花园练剑,寒暑无间,宫中人尽皆知。那天刚入夏,天气炎热,我们练到一半,寺人送来梅子汁给我们解渴。公子瑖对我一向执弟子礼,奉上让我先饮。我身为侍臣,不敢逾越,只是接过,待他先饮。谁知他饮下之后便倒地不起,急招医正来救,却已经回天乏术了……”   晏薇忖道:“这是什么毒药?这么猛烈……”   黎启臣摇头道:“谁也不知,都说没见过这种毒……”   童率道:“那个寺人呢?拿住他盘问,便可知道端倪。”   黎启臣又摇了摇头:“那个寺人也中毒死了,同样的毒。”   晏薇道:“那梅子汁的来源呢?谁煮的,谁分的?”   黎启臣道:“那日的梅汁是宫中庖人所制,分送各宫室饮用,只有送到我们这一处的有毒。”   童率道:“果然是百口莫辩,经历此事的人,只有你一个活着,自然你嫌疑最大。可是怀疑你的人也不想想,若你真想杀公子瑖,随便找个时间一剑刺死便是,不留一丝痕迹,旁人也怀疑不到你身上来。”   黎启臣叹道:“你信我不会做出这事,自然会这么想,可是旁人却不会这么认为。”   童率道:“你爹是当朝丞相,难道没有替你分辩?”   黎启臣低头一叹:“家父一向以清廉自许,遇到这种事情自然要回避,怎会掺和进来?”   晏薇道:“下毒害人的,多半是女人或者力弱者,他们无法以武力杀人,只得用下毒的法子……”   童率道:“那你自己怎么看?你怀疑是谁?你在宫中领侍多年,上上下下都熟悉,难道就没有一点线索?”   黎启臣摇头道:“我也想不明白……总之,当和争夺储君的事情有关,大王未立太子,众公子又皆为庶出,彼此身份地位一样,自然都觊觎这个位子,各种明争暗斗,这些年来也有不少了,但总不至于到杀人这一步吧?”   童率道:“你怀疑是哪一位公子派人干的?”   黎启臣道:“大公子杨瑝向来为大王不喜,已经搬出内城,分府居住,又迟迟不婚,一无封邑,二无子嗣,想来也无意王位。二公子杨琮据说身有隐疾,在外静养,想必也不是王储合适之选。三公子杨瑀目下正在缙国,作为人质,此事应当不是他所为。”   童率插口道:“那也未必,他离得远了,兴许更加心热,生怕王位旁落,也是有的。”   黎启臣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续道:“四公子杨璜是嫡长子,但是七岁时出天花身故了。五公子、六公子和四公子一样,都是华后嫡子,一个是出生时难产,当天便死了;另一个也是难产,母亲死了,他活了下来,但不到周岁就因痰证而死。说起来这七公子杨瑖倒是最得大王器重的,人品端正,文武双全……下面的八公子杨琥、九公子杨珩、十公子杨珲年纪尚幼,似做不出这种事来,只可能是他们母妃争竞。其中九公子杨珩和杨瑖同母,可以排除。只剩下八公子杨琥和十公子杨珲可以从杨瑖之死中得到好处了……”   童率道:“那你觉得是哪一个?”   黎启臣摇头道:“全无头绪……”   一时室内静默了,每个人都在默思这些千丝万缕的线索。   童率打破沉寂道:“那后来呢?你被投入囹圄,又是怎么出来的?”   黎启臣和晏薇对视一眼,同时摇头。   黎启臣道:“那时候我受了很多刑,这条腿腿骨断裂,又逢暑气蒸腾,昏迷欲死,很多事情都在我半昏半醒中发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有个人把我从狱中救出来,然后再醒来,就到她这里了。”   晏薇道:“那日早上我一开门,便看到门口倒卧着一个人,遍体鳞伤,我身为医者,但有一线希望,自然要救治的,就把他弄进门了。”   童率道:“想必是救你那人见你伤重,不便带你远行,才带你到医生家门口的。那人没留下诊金吗?”   晏薇摊手笑道:“一文钱也没有,这大半年已经把我的家底都花尽了,所以你买的衣服首饰,我现在拿得心安理得。”渐渐夜已深了,满满一斗的药茶也已饮尽。   晏薇已经困得眼皮打架,可黎启臣和童率谈兴正浓,少年时的种种回忆,别后的诸般情景,说也说不完。   晏薇好奇道:“你们二人身份悬殊,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黎启臣笑道:“那时候我随父亲去盐池地方,丈量田土,绘制舆图。这小子小我好几岁,只有这么一丁点儿大,剑术却极为高明,我打他不过……”   童率接道:“他打不过我,便软磨硬泡地求我师父收他做徒弟,求我做他师兄。”   黎启臣道:“胡说!我比你大,自然我是师兄。”   童率道:“可惜本门以入门先后定长幼,自然我是师兄。”   黎启臣道:“师父可从未这么说过,只让你叫我大哥。”   童率一晃手上的玉扳指,道:“这是掌门信物,现在我是掌门,我新定的规矩,入门先的是师兄。”   黎启臣道:“我先入门,你后定的规矩,这规矩自然管不到我。”   晏薇饶有兴味地听他们斗口,怎奈身子支撑不住,打了个哈欠,用力揉了揉眼睛。   黎启臣道:“你还是去睡吧,昨天受了惊,夜里想必也没睡好,应该多休息才是。”   晏薇轻嗔道:“人家还想听你们的旧事嘛……”   黎启臣微笑道:“日子还长呢,不在这一天两天,你想听什么,我以后天天讲给你听。”一夜过去。   晏薇梳洗完毕,从自己的夹室中出来,发现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注   鹡鸰在原,兄弟急难:见《诗经?小雅?鹿鸣之什?常棣》。 第七章 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晏薇手中始终把玩着一片帛,上面简单几个字:『我们走了,留在这里会连累你,保重!阅后即焚。』日光从窗外洒进来,在室中留下斑驳的影。   影子已经从席子的一侧移到另一侧了,从上午直到下午,晏薇却一直坐在席上没有动过。晏薇手中始终把玩着一片帛,上面简单几个字:“我们走了,留在这里会连累你,保重!阅后即焚。”   “又只剩下一个人……”晏薇轻轻叹道,这是第三次了吧?都是全无征兆,突如其来。这算是什么命呢……晏薇趴在凭几上,手指拨弄着那个描漆小匣,叹道,“再多的金子有什么用,金子是不会说话的……”日影被一个身影遮住了,晏薇懒懒地抬起头,是鹿堇。   “才听说你安然无恙,就立刻跑过来看你了。”鹿堇笑着说。   “你来了?坐。”晏薇干涩地吐出几个字。   鹿堇道:“这是怎么了,火也不生,不怕冷吗?”晏薇看着鹿堇忙着生起炭火,想去帮忙,又懒得起身,想说不用弄了,又怕鹿堇会冷。被这样照顾着,好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突然怔怔地流下泪来。   鹿堇来到晏薇身旁坐定,拉过她的手,问道:“你怎么了?病了吗?大难不死,不该是这个样子啊?应该高兴才对!”   晏薇再也撑不住,低泣道:“走了……他们都走了……鹿堇,你知道的,那年我母亲离开,父亲去找她,一句话也没交代就走了,三天三夜才回来。那时候我还小,快哭死了,多亏你和你娘照顾。一年前我父亲突然走了,只说有要紧事,可能一年半载才回来,我以为总要过上几天他才动身,结果次日醒来,他就不见了……这次也是,他们也是不打招呼就走了……我是不是天生不讨人喜欢啊……所有的人都要离我而去……河神祭也是,别人都不出事,偏我出事……”   鹿堇轻轻拍着晏薇的背,安慰道:“别这么想,你落水生还,应该是河神爷保佑呢。”   晏薇道:“只怕是河神爷也嫌弃我……不肯收留我呢……反正没有人肯跟我在一起的……”   鹿堇问道:“你说谁走了?你那个病人?”   晏薇张了张口,又停住了。原想把原委告诉鹿堇不妨的,但又想到那帛上的字,怕会连累鹿堇,只点点头,道:“就是他,还有那个救我的人,他们原是旧相识。”   鹿堇道:“我听巫姠说了,救你那人高大英俊,人又体面,又有钱。”   晏薇只懒懒的不答话。   鹿堇又说:“你也不用介意,你治病救人,本不图回报,就算他们不知感恩,也是寻常事,不需要在意的。”   晏薇知她误会,把那个描漆小匣推过去,道:“他们太知道感恩了,付的诊金比我父亲一辈子收的诊金都多。”   鹿堇打开盖子,看到小半匣耀眼生花的黄金,也甚为惊讶:“这么多?!他们是什么人啊?这么有钱!”   晏薇摇头不答,只叹道:“我收留他,给他治病,只是拿他当朋友,并不当他是病人,也从未想着回报。自他来了,家里不再冷冷清清的,有个病人需要我照顾,有事情做,心里是满满当当的。尤其是他刚来那会儿病得沉重,不瞒你说,我每天半夜醒来都要去探探他的鼻息,生怕他死了。就这么看着他一天天活过来,感觉真好啊!这是我第一次独个儿救治这么重的病人,之前都是给父亲打下手呢……唉!他们现在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真是……”晏薇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停了一下,“就是收留只小狗,也不至于这样……”   鹿堇柔声道:“你别生气,他们匆匆离开,也许和你娘你爹一样,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跟你明说的。凡事要往好处想,或许过些日子,就又见面了也未可知。”   晏薇想到昨夜黎启臣说的最后一句话:“日子还长呢,不在这一天两天,你想听什么,我以后天天讲给你听。”又悲从中来,泣道:“也许都是骗人的,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你看我母亲,走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回来,她因为什么要走,父亲也从不告诉我。”   鹿堇见想起旧事她伤感,忙岔开话题道:“你这么伤心,该不会是喜欢他们两个中的一个了吧?”   晏薇脸一红,嗔道:“你在说什么啊,我可从未往那个地方想。”   鹿堇笑道:“也该想了,你也快十六岁了对吧?我们杨国向例是女子十六可以出嫁,若十八还未嫁,就要额外征税了。”   晏薇道:“这事儿总要父亲回来做主才行……”   鹿堇又笑:“这么说,你还真是有意中人了?是哪一个?生病的那个,还是救你的那个?”   晏薇急道:“鹿堇姐!人家心里正不痛快,你还来打趣人家。”   鹿堇道:“你若不喜欢,那就只是生意,你给人治病,人家留下诊金,萍水相逢,两不相欠,有什么可不痛快的。你若喜欢,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心里不痛快是自然的,这事儿谁也没法解,只能等到你忘了他,或者喜欢上另一个人才解得。”   这一番话说得晏薇怔住了,细细思量,真的是喜欢上谁了,才这么烦恼吗?好像又不是,又或者这就是喜欢?   鹿堇续道:“就好像我们看上了一匹布,一犹豫间,已经被别人买走了。这时候就总想着那布的花样儿,想着再找到一模一样的,或者再多看几眼,描下样子,自己织出来。久而久之就魔怔了,其实你想要的已经不是那匹布,而是得不到那匹布的感觉。就像是原本是你的,被别人抢走了。其实你忘了,它从一开始就不是你的。”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的……”晏薇重复着这句话。是啊,人家是相国公子,自己只是平民女孩,说好听点儿也只是被罢黜的官员之女,什么身份地位也没有的……鹿堇见她还是魂不守舍,便道:“不如你去我家住几天吧!跟我做个伴儿,也热闹,这里冷冷清清的,你一个人容易东想西想的,不好。”   晏薇沉吟道:“明天好吗?今晚还要收拾一下。巫姠说过,有黑衣侍找我,让我不要出门。今天天色已晚,大概是不会来了,我明早等等他们再过去。”   鹿堇道:“应该是大王的赏赐,没什么要紧的,你收下东西,他们就可以回去交差了。不如今晚先过去,明早再回来便是。”   晏薇道:“那样太麻烦了,我还是明天过去吧。”   鹿堇有点儿不放心:“今晚你一个人行吗?要不我住过来陪你?”   晏薇道:“不用了,我也不是第一次一个人在家,你有身孕,还是早些回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   鹿堇点点头:“那你自己千万小心!”   送走了鹿堇,天色已晚。晏薇才觉得有点饿,一天水米未进,风寒头疼竟是好了许多。她又看了看手中的帛片,最后下定决心,闭上眼睛,把它投入了炭火盆中。那帛片哧的一声便燃了起来,片刻化成飞灰,不留一丝痕迹。   晏薇心中好似放下了一块大石,把那个匣子收好,准备煮点粥来吃。   “当!当!当!”有人大力敲门的声音。   晏薇蓦地心中一喜,不会是他们又回来了吧?风一样跑过去把门打开,却见门外站着两个黑衣侍,像两段黑色的木桩,不苟言笑。   晏薇定了定神,问道:“请问两位找谁?”   其中一个人冷冷地开了口:“你是叫晏薇吗?”   晏薇点点头,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这两个人面沉似水,手里也并未拿着什么赏赐。   “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声音里透着不耐烦。   晏薇问道:“走一趟?去哪里?谁让你们来找我的?有什么事?”   “去内城王宫,你去了就知道了。”听上去是一种又讥讽又轻蔑的语调。   晏薇心里一沉,强自镇定地说道:“天已经这么晚了,明天再去可好?”   “哼!这可由不得你,快走吧!”来人冷笑着回答。   此时,一直都没说话的另一个黑衣侍说道:“别问了,快穿上衣服随我们走吧,我们也只是当差办事的,你有什么想问的,只管见了正主儿再问吧!别让我们作难。”   晏薇一看这形势,不得不走一趟了,不由得心中忐忑,不知道门外的黑夜中,内城的宫禁中,到底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   晏薇跟着两位黑衣侍,走上长街。   那两人也不说话,只是快步疾行,晏薇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见二人并不执拿自己,也不怕自己半途跑掉,倒不像找自己问罪的架势,晏薇微微有些安心。   来到内城的大门“应门”,验过关防,径直向北。来到“路门”,里面便是内城后宫了。晏薇被交给了两个寺人,由他们带着,转向东行。   天已经全黑,只见寺人手中的两盏灯照亮脚下丈许的地面。陌生的宫禁像个巨大迷宫,晏薇只觉得又不安又无助,只紧紧裹紧了身上的那件鹿皮短襦,轻声道:“请问……两位公公,我们这是去哪里?”   其中一人回头一笑,他那皱纹深刻的脸被灯光映得有些瘆人,笑容也显得诡谲无比:“姑娘莫急,就到了,脚底下小心着啊……”   注   莫往莫来,悠悠我思:见《诗经?国风?邶风?终风》。 第八章 巍巍宫墙,累累刑伤   晏薇闭上双眼,泪水涔涔而下,为什么哭呢?   是害怕吗?晏薇自己也想不明白,只是止不住想要流泪。“怎么还不来?你们这群废物!”刚一进门,便听到这稚嫩而尖锐的声音,带着一丝愠怒。   晏薇抬头去看,室内正中有席,席上有床,床上是一圈花纱的屏风,屏风前铺着一张白熊皮,皮上坐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被锦衣重重裹着,却赤着脚,用脚指头踢弄着白熊的耳朵,那白熊皮长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窝,看上去倒像是憨厚地笑着,有几分滑稽。   晏薇微微有点诧异,一路上想了很久,怎么也没想到召唤自己进宫的是一位少年公子,却不知所为何事?   那少年看到晏薇,似乎很是兴奋:“哈哈!可算来了,你就是那个晏薇吗?”   晏薇虽不知这是谁,但想着总不外乎是大王的公子,于是欠身行礼道:“正是,不知公子召唤民女何事?”   那少年用手捋着下巴,好像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嘻嘻笑道:“没事就不能叫你来吗?”随即又翻做怒色道,“大胆!在这里只有我能问你,你有什么资格问我?!”   晏薇觉得这少年有点古怪,向左右看了看,见一众寺人宫女都垂手侍立,面无表情,似乎是早已见惯。晏薇便抿起嘴来,默不作声。那少年问道:“你就是掉进水里的那个河神娘娘吗?怎么没淹死?”   晏薇听他说话粗鄙,全然不像个贵胄公子,不禁皱了皱眉头,道:“民女为人所救,幸而得脱大难。”   那少年追问:“谁救了你?”   晏薇回思之前童率在巫姠面前自称表兄,此时也不便另找托词,便说道:“是民女的表兄,恰好路过,救下了民女。”   那少年怒道:“你骗人!怎会有那么巧的事儿,你家窝藏的那个人是谁,也是表兄吗?”   晏薇一惊,怕什么来什么,果然是黎启臣被人认出来,这窝藏之罪恐怕是不轻,现如今只能抵死不认,看能不能渡过这一劫。于是定了定神,朗声说道:“那是我的一个病人,和我非亲非故,只是半年多前遇到他全身是伤,倒卧路旁,一息尚存,我身为医者,本着救死扶伤之心将他救治,并不知晓他身份来历。”   那少年轻笑道:“哼哼!我没问你这些,你说那么多做什么?说得越多,越是谎话,你当真不知道他是黎启臣?”   晏薇心里一惊,不知该怎么回答,是对这个名字表示惊讶,还是直接承认已经知道黎启臣的身份,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那少年得意笑道:“哈哈!怎么不回答?谎话编不圆了吗?要不要我来教教你?”   晏薇一转念已经有了主意,既然没有立刻表示惊讶,说明已经知道黎启臣身份,这样的反应才算合理,于是说道:“今天早上他已经离开,临走留书,说自己是黎启臣,我这才知道他的身份,想不到公子这么快就知道了。”   那少年哈哈大笑:“我当然早已知道了,他们凌晨出城,被人认出,我怎会不知道?”   晏薇心中大惊,几乎要脱口而出打听他们的境况,瞥见那少年目光闪烁,也在观察她的表情,忙敛住心神,淡淡说道:“是吗?那想必是已经捉住了,只要对质一下,就可还我清白。”说罢微微低垂了头,不敢去看那少年脸色。   只听那少年说道:“哼!若捉住了还用找你吗?”   晏薇心中一喜,道:“既然没捉住,想必他们已经出城远走高飞,又来问我做什么?”语速也不禁轻快了起来。   那少年道:“他们远走高飞,你很欢喜是吧?那黎启臣窝藏在你家数月,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又能骗过谁?给一个不知姓名、来历不明的人疗伤治病,侍奉汤药,哈哈!天底下哪有这种人?”   晏薇昂首朗声说道:“医者父母心,医患也是一种缘分,既然遇到,便要尽人事悉心救治。家父曾多次奉王命给犯官死囚疗伤,即便是明日就要问斩的死囚,升天之前,也要给他以人的尊严,让他最后走的时候平平静静,而不是充满怨毒。他这一世无论有多大罪业,一死将全部消弭,包扎创伤,洁净身体,洗濯衣衫,是死囚也有的权利,也是大王的德政。这黎启臣即便是在死囚牢中,也会得到治疗,不知我给他治伤又有什么错处?”   听了这番话,那少年好像有些惊愕,似乎并不知这一惯例,随即怒道:“我不是说你不该治伤,而是你窝藏他数月,自然知道他有哪些党羽窝点,还不从实招来!”   晏薇道:“我直到今天才知道他的身份,又怎么会知道他的党羽都在哪里?若我是他的窝主,知悉内情,应当和他一起远走高飞才是,还会懵懵懂懂地留在这里等着公子问罪吗?”   那少年突然粲然一笑,柔声说道:“很好,就是这样,我喜欢!来人!给她动刑!”   晏薇头皮一炸,汗透衣衫。想到初见黎启臣时的遍体刑伤,看着都是彻骨的痛,这次会轮到自己身受了吗?想到这里,晏薇止不住地浑身颤抖,抬头见那位少年,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好像一只看着猎物的恶狼。晏薇想要乞求,张了几次口,却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两个面无表情的寺人,拿着一副拶指,套在了晏薇手上。那是五根圆木,长七寸许,比箸略粗些,上面打着孔,孔上穿着绳子,绳子上有暗褐的旧血迹,似乎散着淡淡的腥气,晏薇不禁一阵作呕。   两个寺人一左一右,牵着绳子,并未使力。那少年托着腮,侧头看着晏薇。晏薇觉得好像是在大街上被人剥光了衣服一样不自在,几次想着跳起来逃跑,却鼓不起勇气。在这重重宫禁之中,就算是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那少年笑得更是欢畅,道:“感觉怎样,医者薇?手指断了也能自医吗?手指断了也能医治人吗?”他摇头晃脑,似乎对自己这几句话颇为得意。   晏薇突然心头一片空明,淡淡看着那少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要动刑,便动刑吧……”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中似乎有一丝乞求意味。也许真是乞求吧,乞求快点动刑,就像在山中遇到了蛇,最可怕的是蛇就在眼前,但却并未下嘴,而又跑不掉的时刻。若是已经被咬了,蛇便没那么可怕,反正也是被咬了,多咬一口又怎样呢?   晏薇闭上双眼,泪水涔涔而下,为什么哭呢?是害怕吗?晏薇自己也想不明白,只是止不住想要流泪。   “哈哈哈哈!这就吓哭了吗?真是胆小。一点儿都没趣儿!”耳边传来那少年的声音。   晏薇也不睁眼,只轻轻地道:“我哭我自己的命,与你无干。”   “动刑!”   晏薇只觉得手指一阵剧痛,一时天昏地暗,失去了知觉。一滴又一滴,有水淋在脸上,是下雨了吗?   晏薇缓缓醒来,只觉得手指剧痛。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痛到想要呕吐。终于知道这种感觉了,之前听黎启臣说过,被行刑时,痛到极处是会呕吐的,无论受刑的是哪里,脏腑都是跟它们相连的。皮肉筋骨像是臣民,心肝脏腑如同君主,臣民受小难,君主可能无感,但臣民受大难,则君主会同哀同痛。   “怎么样?滋味如何?”晏薇抬眼去看,身边站着的,正是那少年,锦衣,丝履,手里拿着一只爵,将爵里的汁液,一滴滴滴在自己脸上,鼻端漾着酒香。   “是缇酒1吧?滋味很好。”晏薇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何冒出这么一句来,也许只是不想示弱吧。勉强说了这几个字,晏薇更觉得剧痛难忍,双手已经血肉模糊,那件鹿皮短襦的前襟上溅满了血点,倒像是田猎时候猎鹿的场面呢!晏薇虽然没有见过真正的田猎,但却见过大王田猎归来的仪仗,那些被猎来的鹿,叠搭在马背上,皮毛上溅着星散的血点……晏薇又痛得闭上眼睛,再无力气张开。   “那好啊!给你尝尝滋味更好的。来人,拔她的指甲!”那少年的声音又传进耳朵,晏薇全身一抖,闭上双眼,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啊,这酷刑……隐约感觉到有人扶起自己的身子,拉过自己的手臂,晏薇恨不得马上昏过去才好,这样就不觉得痛了,躲过一时是一时。   忽听得环佩叮当,脂香扑鼻,宛若一阵香风吹过。   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珩儿,你又在胡闹了!”原来那少年是九公子杨珩。这个想必是杨珩的母妃了,也就是被毒杀的七公子杨瑖的母妃。果然,听得那少年杨珩嗫嚅道:“母亲!这么晚了……您来儿子这里做什么?”   晏薇勉力睁开眼睛,看那女子,也不过四十多岁年纪,满头珠翠,一身盛装,剧痛之下,眼前有些模糊,看不清面容,倒似乎是有些熟悉,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一时间,感觉这情景也似梦里见过一般,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安。   那女子嗔道:“你又半夜把宫外的女子弄进宫来,若让你君父知道那还了得?”   杨珩争辩道:“并不是什么宫外的女子,这是黎启臣的窝主。之前七哥出事,君父指派我协助查案为七哥报仇。我是刚得到点线索,所以才连夜审案的。”   那女子道:“你小小年纪,还是不要牵扯进这些刑案为好。就算是审案,也不能带进宫里来动用私刑,这是你的寝宫,弄出血光戾气来可是大大不吉!快把她送出去!”   杨珩道:“刚审出些端倪来,正在兴头呢,迟些再说吧,天亮之前一定送出去,保管神不知鬼不觉,好不好?”   那女子怒道:“不行!之前你胡闹已经很过分,万一出了人命,可就没法收拾了。来人!你们两个把她送入囹圄,带花押来回我。”   杨珩撒娇道:“母亲!你就是信不过我,我说了会送的,而且包管是个活人,不会弄死她的,何必急在一时呢!”   那女子嗔道:“你收敛些吧!”   杨珩道:“我这也是为七哥报仇啊!母亲难道不想抓到杀七哥的凶手吗……”   晏薇此时已被两个人架了起来,拖着出了门,听不到后面的对话了。   注   缇酒:见《周礼注疏》:又《礼器》曰:缇酒之用,玄酒之尚。缇者成而红赤,如今下酒也。缇酒乃“五齐”之一,呈红黄色,即黄酒。 第九章 履道坦坦,幽人贞吉   已经是正午了,但监房里还是一片昏暗,一丈多高的墙上,只有一个手掌大的窗,泻下一线天光。   时昏时醒,晏薇感觉是在做一个接一个的梦:梦见被恶狗咬噬;梦见在凌汛的冰水中挣扎;梦见被一只白熊追,想喊,却喊不出声;梦见从悬崖上跌落,一阵心悸,不知生死……从一阵剧痛中惊醒过来,晏薇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周围一片黑,唯有一灯如豆,映着粗木栅栏的影子,一道黑,一道亮,又一道黑,又一道亮,像是易经的六爻,不知吉凶。   周围说不清楚是什么气味,潮湿、阴冷、酸涩、腐臭……就像黎启臣刚来时,发脓发臭的疮口的气味,竟然……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吗?   灯动了,连同周边的光与影、明与暗一齐晃动起来,好像整个天地都在晃动。   掌灯的人来到木栅旁边,在木栅的缝隙中露出半张脸,皱纹斑驳,胡须花白,眼神中尽是关切:“醒了吗?”   “你是……”晏薇声音沙哑。   那老人说道:“我是你孟大伯啊,就是值更的孟叔他老哥哥,上次你去送药,我见过你的。”   晏薇这才想起,前次替黎启臣交卸差事,在孟叔家见过的那位长者。   孟伯道:“我老兄弟这腿伤,多亏了你了,要不是你,这条腿就废了,差事也没了。”   晏薇道:“也算不得什么,不必这么客气。”起初只是机缘巧合,孟叔因为雪天地滑摔伤了腿,自己主动送药其实也是打着小算盘,想着可以让黎启臣替他值更,有机会多活动腿脚,并不是纯粹的出于善心,此时被这样感谢,倒有点不自在。   孟伯叹道:“好人啊……你爹和你都是好人,怎么落到这步田地呢……”   晏薇闻言,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问道:“你认得我父亲?”   孟伯道:“怎么不认得?我在这囹圄当差,你爹是常常过来医治囚犯的。现下你手上涂的药,还是你爹留下来的呢。”   晏薇这才注意到,双手微微有些清凉,凑近鼻端一闻,一股清洌的药香。“化玉膏?!”晏薇有些惊喜,像是见了亲人,有了这个药,只怕伤会好得快些,手指也会保住了吧?   孟伯点头道:“是啊!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就是那年地震,姜国的妾奴逃亡,为首的关在这里,却不安分,趁我不备用枷砸伤了我的肩,刚好你爹来诊病,就送了我一小罐,我剩了半罐,一直舍不得用,留到现在。听说这药很金贵,必须得用玉瓶子来盛,否则便会失了药性,是不是?”   晏薇微微点头,道:“药中配有獾油,用竹木器盛放,容易腐坏;用青铜器盛放,容易变色;用陶器装也是可以的,但用玉、石器盛装,则可以经数年不坏。”   孟伯掏出一个小小玉罐,道:“别说这药了,就是这块玉也不是凡品,对吧?”   晏薇看到那玉罐,果然眼熟,是自家之物,更感亲切,道:“这瓶子还是因为要给内廷配药,大王特别赏用的呢,多数都盛着配好的药送进宫了,家里只留下三四个……”说了这么多话,晏薇只觉得气虚,加上手指疼痛,浑身恶寒,只觉得一阵阵眩晕,声音也越来越低。   孟伯见她如此,道:“你已经昏迷了一夜,想必饿了,喝点热汤吧。”说着开了锁,打开门,递过来一碗汤。   晏薇用双手掌心去接,孟伯道:“你只管张嘴喝吧,我替你端着。”   一碗汤下肚,晏薇只觉稍稍舒服一些,环顾四周,三尺见方的囚室,一侧铺着些干草,上面铺着一方白布,散着霉味,虱蚤成群,自己刚才就是躺在这上面的吗?   孟伯见她看那堆草,道:“这里也就这样了,我已经帮你挑了最干净的监房。这草一年才换一次,污秽是难免的,于是帮你垫了块布。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一觉,养好身体。我在这里几十年,翻云覆雨的事情见得多了,早上还在朝堂上拿着笏,晚上就在这里戴着枷了,也有的人喝了断头酒马上要问斩,一道王命下来,又变作人上人了。命这东西,谁说得好呢……尤其是关在这里的都是大人物,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啊……”   晏薇有些好奇:“关在这里的都是大人物?”   孟伯道:“是啊,不是犯官,就是宫里犯罪的嫔妃、寺人,等闲人进不来的。一般的罪犯,都关在外面的囹圄里,一个监房十几人,那才是……”孟伯摇着头,没有继续往下说。   “原来我被关在这里,还是逾越了呢……”晏薇轻叹,突然想到什么,又问,“那……那黎启臣,之前也是关在这里吗?”   孟伯一愣,道:“是啊,就是对面那个监房。”   晏薇看过去,和这边一样大小,里面没人,黑漆漆的。   孟伯又道:“天快亮了,我也该换班了,我已经关照过,不会有人找你麻烦的,唉!别多想了,歇歇吧!”已经是正午了,但监房里还是一片昏暗,一丈多高的墙上,只有一个手掌大的窗,泻下一线天光。细微的尘埃,旋舞在那一线光中,无止无歇。   晏薇蜷缩在那块白布上,尽量不让身子碰到那些稻草,但是令人作呕的气味还是一阵阵翻涌上来,晕迷的时候不觉得怎样,此时醒着,却觉得这气味宛如酷刑。   父亲的化玉膏果然不是凡品,伤口已经不那么疼了,只是一阵阵微微抽痛。头还是昏重,身上还是发热恶寒,先是落水受寒,后又情绪悲伤,再受刑受惊,这风邪入侵,病势自然不会轻。若是往常,吃两剂药,发发汗,很快就会好,可身在牢狱,哪有这个条件。就算是刮痧点穴,也能减轻症状,但自己这一双手已经这样了,又能做什么呢……苦难受到尽处,反而没有了怨恨,不怨黎启臣和童率,似乎也不恨公子珩,爱恨情仇都淡了,只剩下淡然,只希望时间尽快流走,这噩梦尽快结束,最好一觉醒来,一切都恢复如初……晏薇用完好的拇指依次触碰每个受伤的手指,探看骨头是否折了。还好,只有右手小指感觉不太对,似乎骨头已断,其他都很正常。身在狱中,又有谁能为自己接骨、绑夹板呢?算了,就算小指残了也不碍事的,只是小指而已……晏薇想着,又想到了黎启臣,那时候他在对面监房,蒙受冤屈,忍受酷刑的时候,会想什么呢?应该不会和自己一样,想着怎么治伤、能不能治好吧?他有人救,自己呢?自己的救星又在哪里……夜又来了。   孟伯带来了新炊的粥,晏薇吃罢,精神好了很多,问道:“孟伯,那黎启臣,是怎么越狱的,你知道吗?”晏薇就是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这个谜团困扰了他们两人很久,若不问明白,只怕死不瞑目。   孟伯微觉诧异,不知道晏薇为何对这黎启臣这么有兴趣,摇了摇头,答道:“那日不是我当班,听说是有个黑衣人,会点穴功夫,只点了几下,当班的那几个兄弟就手脚酸麻不能动了,眼睁睁看着他把人背了出去。”   晏薇奇道:“重击或者按摩穴位可以治病,按照子午流注的说法,也确实可以让人肢体酸麻,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从未听说会让人很长时间不能行动的……”   孟伯道:“我也没亲眼看见,人家这么一说,我就这么一听,我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信吧,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何必那么认真?有些事情,知道太多反而不好……”   晏薇听他话里有话,似乎这事也有隐情,但想着追问下去他必定不肯说,便转个弯子问道:“走脱了重犯,当班的那几个人是不是会受处罚?”   孟伯道:“那自然是免不了的,都发去长岩关监督奴隶筑城去了。”   晏薇道:“那是杨国和姜国的边境啊,一定很艰苦,自然不如在都城,是吗?”   孟伯摇头道:“难说,虽然风吹日晒艰苦些,但那是军务,粮饷犒赏都丰厚,中间也有油水可拿,我若是年轻个十几岁,也乐意去那边。”说完又笑道,“我的好姑娘啊,你先别忙操心别人的事情,先想想你自己的事情吧!到底是因为什么啊,落到这里来?”   晏薇约略说了前日宫中的情景,孟伯叹道:“怪道你总是问黎启臣,竟是跟他有关的,这窝藏之罪,可大可小,一句不知情,可以什么事情也没有,但是若有人想要构陷你入罪,则窝藏之罪,也可与被窝藏者同罪的。”   晏薇听了心中一寒,忙道:“那怎么办?”   孟伯道:“你好好想想,家里有什么亲朋故旧是王公贵胄,能帮得上忙,说得上话的?”   晏薇细细回思,自己从来就没见过母亲家的亲戚,父亲也是父母早亡,没有兄弟,而今父母都不在身边,不知所踪,那是半点指望不上的。鹿堇也是平民人家,无权无势,也帮不上什么忙。父亲对病人虽然热情,但很少有知交故旧来往,真的是不知道该找谁才是。   孟伯见晏薇眉头深锁,苦苦思索,提醒道:“譬如你爹救治过什么高官显贵?”   “高官显贵吗……”晏薇想着,也许是有,但是自己都不认识,父亲外出给人看病,很少会带着自己,除了进宫去给公主看病。因为公主们都是未嫁之身,怕她们羞医,有些症状不方便直接对医生讲,托宫女传话,又恐她们不懂医术,传错了耽误病情,之前都是娘跟着一起,娘走了之后,就换作了自己。可是那些公主,几曾正眼看过自己呢?只怕连父亲这个医生,在她们看来也不过是家奴吧?突然又想到了公子珩那带着轻蔑冷笑的眼睛,晏薇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缓缓摇了摇头。   “唉……”孟伯叹道,“不急,再好好想想,这个时候了,也不要顾什么脸面,就是一根稻草,也要抓住了,搞不好就会救命。”   稻草?会是谁呢?那两个人?他们已经远走高飞,哪儿会想到自己……巫姠吗?祭祀出了事,她躲着摘干净自己还来不及,怎会趟这摊浑水……那个人……那个盯着自己不松手的公子瑝?怎么可能?只见过一面,连一句话都没说过,自己也只配做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又是一天过去,没人理,没人问,没人提审,当然也没人放。   手上的伤略略好了,但身上的病却渐渐加重。头痛,咳嗽,浑身烧得滚烫,半昏半醒……晏薇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一个医者,死在小小的风寒上,真是……死得不明不白,有点滑稽。   注   履道坦坦,幽人贞吉:见《周易?履》。 第十章 长夜未央,旧梦如霜   晏薇挣了一下没有挣脱,见公子瑝神情激动,眼中几乎落泪,心中不忍,只得由着他抓住自己的手。   又是一长串光怪陆离的梦:晏薇梦见自己在跳,越跳越高,逐渐飞了起来;梦见自己在水中游泳,天地苍黄,水是温的,有温泉一样的硫黄香;梦见成堆的裘皮包裹着自己,又温软,又舒服,不像羊皮那样臊气,也不像鹿皮那样硬挺……“你醒了?”   晏薇只觉得人生的际遇真是独特,几天之内,连续被三个声音问过这句话,第一个声音飞扬跳脱,带着游戏人间的意味;第二个声音温厚老成,带着见惯世态炎凉的沧桑;眼前的这个声音则是浑厚悠远,犹如钟磬,余韵绵绵……缓缓睁开眼,眼前跪坐着一个华服公子,高冠,白衣,衣缘细细缀绣着累累的珠玉,眉目深刻如画,正是那日在河神祭见过的公子瑝。   “是你……”晏薇轻声道,“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公子瑝微笑道:“这里是我的府邸,我差人把你接了过来。你只管放心在这里静养,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得你分毫!”   “多谢……”晏薇发现自己躺在席上,身下是柔软的兔皮褥,一方方兔皮连缀成一大张,白得像雪,兔子的小尾巴却没有截掉,单独甩出来,形成一个个整齐的小凸起。原来刚才的梦其实是真的啊,梦中那又温又软的裘皮,就是这兔皮呢。   晏薇抬头环顾四周,但见公子瑝盯视着自己,就像那天在河神祭上一样,抿着嘴不说话,不由得有点慌乱,又发现自己躺着,而公子瑝坐着,两人同席,似乎有些失礼,想用手撑着坐起来,不小心触动了伤口,不觉呻吟出声。   “你不要动,小心别碰到伤处。”公子瑝伸手去扶,一手揽住晏薇的肩膀,一手便自然地搭在晏薇腿上。晏薇一惊,往后一缩腿,才发现自己已经换过了衣服,是一身湖水碧色的丝衣,没有什么装饰,简素而清雅,素白的布袜和裙裾之间露出一段光洁的小腿,似乎已经沐浴过,但自己却一无所知。晏薇一惊,挣扎着跪坐起来,把腿收到身下,才略略定心。   公子瑝有些讪讪的,但迅即便恢复了儒雅自如的原貌,拉过一个凭几来,塞在晏薇身侧。是那种窄小到只有手臂粗的凭几,上面裹着一整只火红的狐皮,尾巴垂下来,像只温顺的小兽。   晏薇的脸红得像火烧,才注意到这室内奇热。   屋子虽然轩敞,但窗子不多,且都密密糊了纱,还挂着厚实的双层织锦窗帘,外玄内黄,每个窗帘的两角,都有鱼形的青铜坠子坠着,即使外面有再大的风,室内也吹不进一丝的。席旁是两个大炭火盆,火盆旁边是两盏半人高的树形铜灯,各有十多盏灯盘,全都燃着,明晃晃的,把室内照得如同白昼。   在公子瑝的身侧,还有一个透空雕镂的熏笼,上面放着一种特别的香料,像个小树枝,只有一节手指长,受了热,会倏地卷曲爆开成几瓣,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那香味似檀似麝,还有一丝辛辣。   公子瑝见晏薇注视着那香料,便拈起一片来递过去,道:“这是产自南粤的‘枤香’,大热之物,专治我的寒证,还是当年你父亲的方子。”   “哦?!有这回事?”晏薇微觉惊讶,“我怎么不知道?”   公子瑝笑道:“十几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你还小呢……”   晏薇想到之前巫姠和黎启臣都说过公子瑝河神祭下水救人罹患寒证的事情,不知道该不该问下去,又想问是谁替自己沐浴更衣的,却觉得不知如何开口,只用手捋着那兔裘褥子上的小尾巴……忽觉得公子瑝又在盯着自己看,抬眼见他满脸笑意,眼中像跳着两团火,惊觉自己这动作很不雅,忙直了身子,正襟危坐,两手虚搭在膝上,这才发现,右手的小指,已经被打了夹板。   “这是……你帮我弄的吗?”晏薇努着嘴,以目光示意右手。   “是啊。”公子瑝声音温软,似乎带着甜腻的笑。   晏薇道:“你也学过医术吗?”   公子瑝笑道:“我哪里懂医术啊!只是之前随君父征讨姜国,在军前学过一点骨伤诊疗之术而已,这手艺,还入得法眼吗?”   晏薇细看那夹板,是两片薄竹片,茬口细细地磨光过,长短适度,位置也刚好,外面用细麻布带捆扎着,收拾得干净整齐,一丝不乱,于是笑道:“比我好,我做事毛躁些,包扎之事,总是弄不利落。”   公子瑝探身向前,似乎是要离近了欣赏自己的手艺,笑道:“承蒙夸奖。”晏薇只觉得两个人距离太近,又往后缩了缩,岔开话题道:“你那寒证……是怎么得的呢?”倒不是单纯为了好奇,只是想把他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开。   公子瑝颓然跪坐回去,目光似乎望向很远的地方,幽幽地开了口:“那年我十七岁,独自驭车出城游玩,正是仲春时节,桃花开了满路,路两旁的桑林中,到处都是采桑女的身影。那时候,城外的桑树七成是低矮的‘女桑’,只消伸手便可采得桑叶。但还有三成是高大的‘荆桑’,须得攀援上树才能采撷,一般女子都不肯上树采摘的……”   晏薇脸一红,想到女子站在高大的桑树上,裙底风光必被一览无余,说道:“现今城外多是女桑了,荆桑只有两三棵,等闲没人去碰的,只有些顽童爬上去采桑葚吃。”   公子瑝道:“那时候荆桑比现在多……那天,其他的荆桑上都没有人,只有一棵荆桑上站着一个女子,穿着素衣,湖水碧色的裙,斜倚在枝丫上,双手不停地采桑。别的采桑女见我下车走近树下,都羞涩地嬉笑着躲开了,只有她依然浑然不觉……”   晏薇听他说得生动美好,不禁心驰神往。   公子瑝续道:“我在树下看得痴了,不禁脱口吟道:隰桑有阿,其叶有难。   即见君子,其乐如何。   隰桑有阿1,其叶有沃。   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那女子听了,却并不惊惶遮掩,反而站直了身子,吟道:春日迟迟2,采蘩祁祁。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说罢一跺脚,纵身跃下树来。我一声惊呼,只怕她会摔伤,哪知她的裙子鼓着风,缓缓地凌空坠落,稳稳地站在当地,回头对我一瞥,迅即消失在桑林中了。那原本兜在裙裾中的桑叶漫天扬起,好似一群碧玉蝴蝶,撒得满地都是……我怔了很久,才想起还不知道她的姓名,想要找个人问问,却发现所有的人都散去了……”   公子瑝沉默了,不再继续说下去,似乎还沉浸在那一日的情景之中。晏薇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我每天都驭车出城,想要再一次偶遇,却再也没见过她……想要问询别人,又不知怎么形容,那时节,年轻姑娘很时兴穿湖水碧色的衣裙,现在却不常见了……”   晏薇叹道:“唉……直到后来的河神祭吗?”   公子瑝也一叹,道:“是啊……转过年来的春天,河神祭,我随君父观礼,发现扮河神娘娘的就是她……”说完又沉默了。   良久,公子瑝才轻声继续道:“那一年特别冷,是十几年中最冷的春天,我看见她落水,不知怎么了,热血上涌,就不顾性命地跳下河去救她……其实那时候,我并不会游泳……”公子瑝一声苦笑,续道,“因为那时的习俗,河神娘娘落水是不能去救的,只能由河神爷收了去……我想,也许我下了水,救我的人也许会顺手把她救上来,可是……等到救她上来,她已经香消玉殒了……”   晏薇一呆,不知道怎么接口。   公子瑝突然抓住晏薇的手腕,说道:“后来我学会了游泳,而且水性精熟,我希望在有生之年,凭着这一身水性,能救得一个人,只一个就好……但是这次你落水,我却没有勇气下水了,岁数越大,越没锐气。这些年来,多少次梦中重现那年河神祭的情景,多少次发誓,若再遇到此事,一定不能让悲剧重现,但是我竟然被凌汛震慑住了,双脚像被钉住一样,不能挪动半步,嘴像被魇住一样,不能出声……上天给了我一次补救的机会,但是我竟然什么都没做……”   晏薇挣了一下没有挣脱,见公子瑝神情激动,眼中几乎落泪,心中不忍,只得由着他抓住自己的手。   公子瑝摇头道:“我派了很多人,去下游找你,找了一夜,都没有找到。正当心灰意冷的时候,又听说你安然无恙,连夜赶去你家,却扑了个空,听说你被抓走了,去司寇衙门询问,也全无头绪。直到昨天,才知道你监在囹圄左狱。没能及时找到你,让你受苦了……现在好了,你在这里,我会保护你,谁也不能再伤害你了……”   公子瑝紧紧抓住晏薇的手腕,暖热的气息直冲晏薇脸颊,晏薇只觉得身上燥热,心怦怦乱跳,想要逃离。于是奋力一挣,却失去了平衡,身体向后一仰,一声裂帛,原本压在公子瑝膝下的半幅裙裾被撕破,露出全无遮掩的一双玉腿。晏薇仰面倒在席上,凭几翻倒了压在她胸口,一时挣扎不起。只觉得一双滚热的手,抚在了自己腿上……“不要……别……”晏薇颤声说道,像是乞求,又像呻吟。一时天旋地转,眼中看到的,是房屋穹顶上垂下的大幅菱纹锦,如云如幕。打散的、破碎的几何纹,密密麻麻,相互勾连,似乎在蠢蠢地动。   晏薇只觉得一阵晕眩,昏了过去。   注   隰桑有阿……云何不乐:见《诗经?小雅?鱼藻之什?隰桑》。   注   春日迟迟……殆及公子同归:见《诗经?国风?豳风?七月》。 第十一章 振振君子,寂寂空庭   晏薇细细思索,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和此事有关,但又模模糊糊记不起来。   晏薇再度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从纱窗外洒进来,遍地都是星星点点的粼光。自己还是睡在那兔皮褥上,只不过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一身鹅黄色的丝衣,就是这身衣服,也已经汗湿,头依然昏重,风寒未见好转,似乎又加重了。   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将一碗粥放在几案上,垂手在一旁侍立。晏薇已经数天没有好好吃东西,正觉饥饿,便坐过去,以拇指和食指的缘侧夹着调羹,舀起一勺粥,送入口内。   毕竟是手上有伤,不太灵便,手一抖,粥滴在前襟上,污了一大块。晏薇只觉得尴尬失礼,想要找帕子来擦,摸了一下身上,才想起全身上下的衣服都重新换过,不是自己的,哪里有什么帕子?抬头想向那女子求助,但见那女子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晏薇,一脸的不屑和敌意,并没有半点要帮忙的意思,反而像是在看笑话。   晏薇细看那女子,身材高挑,面容端丽,眉眼细长,只是神色间冷冷的。穿一身曲裾的织锦深衣,头饰也颇为华贵,看上去身份不低,并不似寻常奴婢。   晏薇看到她这副样子,不由得心中有气,索性双掌捧起碗,不顾形象地就着碗大吃起来。碗遮住脸之际,晏薇分明听到那边传来哧的一声冷笑。   晏薇喝完粥,把碗重重一放,用袖子擦了擦嘴,挑衅似的抬头道:“不给我更衣吗?”   那女子眉毛一挑,满面怒容,张嘴想要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出口。   说到更衣,晏薇突然想到昨夜之事,不知道公子瑝是否已经夺走了自己的清白,不禁一阵燥热,和那女子斗气的心渐冷了下来,但全身上下并无异状,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但见那女子又拿了一身素纱衣过来,一言不发地给晏薇换过,晏薇反而觉得有点过意不去,问道:“昨夜和前夜,也是你帮我沐浴更衣的吗?”   那女子冷笑道:“不然你以为是谁?”   晏薇一滞,是呀,还能是谁,总不会是公子瑝亲自动手吧?于是又问:“公子瑝呢?”   那女子恨恨地说:“公子去大王那里领罪去了。”   “领罪?领什么罪?”晏薇奇道。   那女子把换下来的衣服重重往地上一摔,怒道:“你还真能装糊涂,他带人从囹圄中把你抢回府中,难道不是罪?”   晏薇一呆,她一介平民女孩,虽也曾出入宫禁,但对于典章制度、内廷规矩却并不了然,只是想着,公子珩私入民宅,把自己掳入宫中,滥用私刑,而且类似事情不止一桩,但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惩罚。公子瑝救自己于水火,又为何要受惩罚?想要开口再问时,发现那女子已经离开了。   晏薇再度醒来,日已黄昏。一睁眼便见到公子瑝依然跪坐着和自己同席,却是长跪姿势,微觉奇怪,正要开口问,一转念间已经明白,颤声说道:“你……竟然受了笞刑吗?!”   公子瑝微微一笑:“杂律有云:‘凡罚金之刑,公子则笞。’因为罚金对于我们这些公子来说,是无关痛痒的,起不到刑罚的作用……其实也没什么,如此便了断了,你以后便可以安然住在这里。窝藏本是轻罪,你又属于不知者不罪的范畴。只是我私闯囹圄提人,须得受罚而已……”   晏薇又是感激,又是怜惜:“都是因为我……”以完好的拇指轻抚公子瑝的脉门,见脉象平缓,知道笞伤并不重,方松了一口气,轻声道:“我能看看你的伤吗?”   公子瑝脸一红,竟然有几分扭捏,嗫嚅道:“不用了,伤很轻,已经涂过化玉膏,一两日便会痊愈了。”   晏薇见他如此,脸也是一红,想到昨夜的事情,脸更是红得像火烧。心中一叹,虽然平民人家父亲鞭笞儿子并不罕见,家主鞭笞奴隶更是寻常,没想到宫禁之中,贵为公子依然也会受笞刑,难怪父亲要调配那么多化玉膏送到宫中……又想到黎启臣曾言这位公子瑝并不得宠,或者是因为这个才……于是试探地问道:“那公子珩对我动用私刑,可曾受罚?”   公子瑝摇头道:“他本就受王命调查此案,在宫中私刑虽然不妥,但只是小过……”   “这不公平!”晏薇说道。   “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国家法度,人人都须遵守,否则天下便乱了,便是神仙也无法管理。”公子瑝一脸淡然,全无怨怼之意。   晏薇道:“他们住在宫中,你却分府而居,也没有封邑,似乎也不公平呢……”   公子瑝微笑道:“分府出来,有很多方便处,在宫中每个公子的吃穿用度都是一样的,不可逾越,在外便自由些。我身有寒疾,冬日用炭便是别人两倍,夏日却不需用冰,在宫中有千百双眼睛盯着,事事与人相异总归会有物议,分府出来便自由许多,想怎样便怎样。至于封邑,是我自己不要的,我身体不好,并无精力去管理那么多俗务……况且我年纪已长,和那些小孩儿混在一起,也没什么趣味。”   晏薇见他心态平和,只觉得果然是人与人想法迥然不同,那边不知道什么人,为了当太子而残杀兄弟,这位身为长子,却如此恬淡。   公子瑝以手背轻触晏薇额头道:“还是热得烫手,你可有良方医治?我差人去你家取药可好?”   晏薇笑道:“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正想说这个呢!须得差个识字的,我把应用的药物都写下来,家里药柜写着药名的,只要对照着取就好。”   公子瑝道:“不需要这么麻烦,九弟那边并不甘心,恐怕会生些事端,所以你这段时间还不能回去。你家中所有的东西,但凡是有用的,我差人全部搬来,另辟一室存放便是,这样无论用什么都方便些。”   晏薇虽觉不妥,但想着并无更好的法子。一想到公子珩,便会暗暗心悸,自己断不敢孤身住在家中,可是……若常住在这里,只怕……想到昨夜的事,晏薇又是心中一紧,难道此生就要托付在这座豪宅之中了吗?又想到那锦衣女子的冷漠神情,只觉得心中乱成一团,无法思考。   却见公子瑝已经吩咐下去,几个从人匆匆办事去了。   公子瑝道:“我让他们先分门别类地把药取来,很快的,你稍等一会儿,吃过药再安歇吧。”   晏薇点点头,遂问道:“那个锦衣姑娘是什么人?就是那个瘦瘦高高的?”   公子瑝道:“她是我的侍妾桑缃,你有什么需用只管找她便是。”   不一会儿,便有从人回报,只站在门口,低低几句,晏薇听不真,但见公子瑝眉头深锁,知道事情又有了变化。   待从人出去,晏薇才开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公子瑝皱眉道:“他们赶到你家时,司寇衙门已经在抄家了,听说搜到了半匣黄金,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晏薇想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原原本本说清楚因果为好,这公子瑝对自己虽然不错,但搞不好自己只是十几年前那位溺亡姑娘的替身罢了,未必是真喜欢自己。毕竟黎启臣还是重犯,公子瑝身为王子,没有理由和自己同样立场,说得太多,反而会给他们两个惹麻烦,于是便道:“是黎启臣和他的同伴留下的诊金,他们半夜离开的,我早上起来便在那里了。”   公子瑝眉头深锁,问道:“怎么会这么多?他们哪儿来的这些黄金?”   晏薇知道,此时若没有合理的解释,总是说不过去的,于是道:“另外那个人,似乎是个盐枭。”又补了一句,“我并不是很确定,从他们两个人的谈话中猜的。”   公子瑝道:“嗯,就算这样,毕竟也太多了些……反倒坐实了你窝主的罪,我只怕有人会借此生事……”   晏薇一惊,不觉遍体生寒。之前她从未关注过律法刑罚一类的事情,只觉得这些离自己很远,平素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没有半点害人之心,怎会触犯律法。就是在收留黎启臣期间,虽然有点儿担心,但并不害怕,只觉得救死扶伤乃是善举,就算有小过也不掩大节。但这几日的经历,却让她如惊弓之鸟。   “那怎么办?”晏薇颤声道。   “我明日入宫,禀明君父,让你名正言顺地留在这里!”公子瑝道。   晏薇心中一跳,只觉得双颊如火,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不会是要跟自己……于是疑惑地问道:“怎样才能名正言顺地留在这里呢?”   公子瑝道:“就说你可以为我调治身体,断绝病根,这样你的那些药也可取回。与姜国决战在即,我自小便在军中,熟悉军事,又是唯一可出征的成年公子,想必君父也乐见我身体痊愈,重回疆场。”   晏薇一呆,原来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略略有些失落,又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说不清的五味杂陈,问道:“你的病到底是怎样的?我父亲当年是怎么诊断的呢?”   公子瑝道:“当时受了寒,起初是由宫内医正治疗,但数日之间未有起色,于是才请了你父亲进宫,汤药加针砭,治疗了数月才基本无恙,只是体质变得极度畏寒。你父亲曾说,若小心保养,不使受寒,便不会减寿,也……不妨碍子嗣,与常人无异。但一生就只能锦衣华服地待在这宫中,不可能纵横疆场了。”   晏薇细细思索,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和此事有关,但又模模糊糊记不起来。公子瑝见她如此表情,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晏薇道:“印象中父亲一直在研究寒疾的治疗之术,似乎颇有小成,但我一直没留意,等他回来,也许已有了能治好你病的方法也未可知。”   公子瑝笑道:“这么多年了,也不急在这一两日,先把你的事情了结了再说。” 第十二章 翩然玄衣,别情依依   晏薇想着之前治疗黎启臣的时候,非常小心地呵护他头脸的肌肤,不令留下疤痕。   几个大箱子放在地上,里面凌乱地堆满了东西:药材、器具、衣服、日用什物……几个奴婢围坐着进行分拣:先把药材、药品和其他东西分开,再把药材一种一种分开,有不懂的就拿来问晏薇。   公子瑝很是疲倦,眉头紧锁,似乎这几日处理了不少棘手的事,耗费了不少精力。此时斜倚着凭几,用一柄碧玉为柄的削刀,漫不经心地削磨着一片小竹片,那是给晏薇手指用的夹板。   晏薇小口啜饮着碗中的药汁,眼睛却只盯着那些混作一团的东西,同样眉头紧锁着,轻轻叹气。   公子瑝见晏薇一脸不快之色,安慰道:“司寇衙门那些人,做事情就是这样了。他们眼里只有两种东西,一种是金玉一类的值钱东西,另一种就是除此之外的所有东西,他们一概认为是不值钱的。也幸好如此,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倒是一要就给,那些‘值钱’的东西,让他们吐出来就难了。”   晏薇道:“他们哪里懂这些药材的贵重之处呢!很多药材生长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又或是极其罕见,把它们采撷回来可能就要冒着生命危险。药材还要晾晒、泡制,有些需要两三载寒暑之功才能完成。配成成药,又要诸般药材齐全,又要天时适合。每一味药中间包含的心血,绝不亚于金银珠玉。更何况金银珠玉不能吃,不能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而药材却可以救人性命,减轻人的痛苦。可笑世人只看重金银珠玉……”   公子瑝叹道:“无病之人,不知养生;未见过良医之人,不识针砭之妙处;未曾直面死的人,不懂生之可贵。天下事,莫不如此……”   晏薇也是一声叹息,道:“只怕是有些药性不同的药物,混作一起,互相污了,便不能用了。”   公子瑝道:“不要紧的,先将能用的拣选出来,看缺什么,再去市上购买。”   晏薇道:“这里面有些药材是市上很难买到的,可惜了……”一瞥眼间,见一个奴婢捡出一卷缣帛,随手放在一旁,忙道,“把那个拿给我!”   晏薇拿过缣帛,双手轻轻展开。公子瑝道:“手指已经好了吗?”   晏薇回眸笑道:“嗯,只是拿不得重物,穿衣梳头等寻常事,已经勉力能做了。”边说边打开缣帛细看上面的文字。   公子瑝道:“那是什么?”   晏薇细看良久,才抬头道:“就是我上次说过的治疗寒证之术,父亲果然已经找到方法,只是很多地方我还不明白,等我有空细细研读一下,说不定正对你的证候。”   夜已深,月光冷冷地洒下来,室内依然是散不去的药香。   晏薇睡不着,想着自己的将来,就这样以医生的身份待在这里了吗?父亲的这份缣帛倒像是早已预设的因果,本来是公子瑝的一个谎言,此时便坐实了成了真。可是,那缣帛上记载的诊疗方法,却是要以药物灸全身所有大穴,很是凶险,自己这一双手能不能驾驭呢?   又想到白天公子瑝倦怠的脸,似乎真是为自己的事情费了不少精力,就算贵为公子,也有很难办到的事情吧,毕竟自己所谓的窝主之罪,有事实,有口供,还有“赃物”,真成了一百张口也说不清楚的铁案了。   晏薇仰面躺着,借着月光,看自己的手:指根处结着焦痂,整个手指都微微变形,上端是肿的,下端因为挤压变得细扁,难看得令人不忍直视。尽管如此,大部分手指已经能做小幅度的屈伸,和拇指配合拿捏轻小的东西也很自如了。若好好调治,相信疤痕不会太明显吧?   晏薇想着之前治疗黎启臣的时候,非常小心地呵护他脸上的肌肤,不致留下疤痕。总觉得这样俊美的脸,一定要使得它完好如初才对。没想到那时候积累的经验,此时可以用在自己身上了,不由得一阵苦笑。想到那两个人,又是一阵心酸……突然,眼前一黑,月光被遮住了大片。晏薇抬眼一看,只见窗外吊着一只硕大蝙蝠。晏薇轻叫一声,再定睛一看,原来是个黑衣人,头下脚上地吊在窗外。只见那黑衣人以手掩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手上的玉扳指,在月光下发着淡淡的柔光。   “你是……童率?”晏薇轻声问。   “是我……”童率翻入室内,紧接着身后闪出一个人,正是黎启臣。   “我们是来救你的,跟我们走吧!”黎启臣低声道。   “走?去哪里……”晏薇一时有些懵懂。   “离开怀都啊!我们不能让你留在这里,已经让你受苦了。”童率急道。   “可是……”晏薇想说我在这里挺好,你们不用担心。但又觉得他二人冒死回来找她,这样说很是伤人。是要一直躲在公子瑝羽翼下寻求保护,还是要跟着这两个人从此亡命天涯?晏薇一时很难抉择,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晏薇!出什么事了吗?”门外是公子瑝惶急的声音。晏薇还未答话,童率已经跃到门旁,一把将公子瑝拉进室内,把一柄如水的青铜长剑横在公子瑝颈上。   “别伤着他!”晏薇急道。   公子瑝却极为镇定,扫了一眼黎启臣和童率,道:“你们是来带她走的?”   童率道:“正是!”   公子瑝傲然道:“她在这里很安全,不必跟你们走。兼之她伤病未愈,也不适合跟你们浪荡江湖。”   黎启臣望向晏薇:“是吗?你……愿意留在这里?”   晏薇看看黎启臣,又看看公子瑝,只觉得难以委决。   公子瑝道:“留下来吧……我娶你!”   这一句石破天惊,室内三人全都呆了。   “你,不能娶她!”声音从门口传来,正是桑缃的声音,她手持一盏灯,缓步走了过来,燃着了室内的树灯,一片光明。   晏薇这才看清黎启臣和童率都穿着炭黑色的短褐衣,束着带,精干利落。而公子瑝和桑缃都穿着素白的亵衣,似乎安睡中被惊动了过来查看。一黑一白,阵营分明。   桑缃回身看着众人,一字一顿:“她是个不吉祥的人,不能留在公子身边。我请宫中大卜师卜算过,此女克父、克母、克夫,不宜为公侯妻。”   公子瑝冷笑道:“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这贱妾做主了?”   桑缃面沉似水,正色道:“公子清明,贱妾自然俯首听命,但公子若昏聩,贱妾只能自作主张。这女子乃犯官之女,家世并不清白,又和朝廷重犯勾连,河神祭又引来大凌汛,下游灾情惨重,乃不祥之人,公子万不可娶之为妻。”   公子瑝怒道:“我偏要留她在此,谁又能奈我何?”   桑缃沉声道:“公子沉寂十几年,备受冷落,近日才重回庙堂,正是大展宏图之时,岂可为一个女子,再度断送前程?被同一个陷阱绊倒,第一次尚属不察,第二次当属不智了。”   公子瑝默然不语。   桑缃转头对晏薇道:“你若真知恩图报,就该尽早离开,不要再连累公子。他为你的事,已经得罪了不少人,若再失爱于大王,你便是毁了他一生的罪人!”   晏薇扭头去看公子瑝,只见公子瑝高高昂着头,看不出悲喜。这姿势,是为了避开颈中那剑锋,还是为了不让泪水滚落呢?晏薇心中一酸,道:“我……还是走吧……你的病,我记在心里了,等我有把握的时候,一定会回来替你医治。”   此时室外人声嘈杂,火把通明,想必已经惊动了府中侍卫。童率微微一惊,手中的剑又紧了紧,示意公子瑝下令。   公子瑝提高声音道:“外面的人,不要轻举妄动,听我号令!”又转头看着童率,缓缓地抬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剑锋,未见如何用力,只一抖,那波动便由剑锋直传到剑柄,童率便险些拿捏不住。   童率一定神,把剑一紧,便几乎划开了公子瑝颈上的肌肤。   “放开他!”晏薇冲过去要夺那剑。童率一呆,垂下了剑尖。   公子瑝看也没看童率,甚至没有去抚弄一下颈上被剑锋压出的白痕,只对桑缃道:“你吩咐他们备车,我送他们出城。”   桑缃惊道:“你疯了!”   公子瑝一声轻笑:“我没疯,我是人质,自然要被他们挟持出城的。”   黎启臣深深施礼道:“请恕罪臣无礼……”   公子瑝抬手道:“你不是什么罪臣,我信你是清白的,你对七弟,比我这个做兄长的都好,怎么会对他下手?”   桑缃走了过来,将一件狐裘为公子瑝穿好,又拿了熊皮手筒,塞在公子瑝手里。转身却又拿出一个小小包袱,递给晏薇:“你的衣物,还有药……另有一套砭石,是我的礼物,不成敬意。”   晏薇一呆,没想到这女子想得这么周到,又或是早已算计好了此刻?   车行辚辚。   宵禁虽然严厉,但是凭着公子瑝的关防,一路畅通无阻,便是在深夜,也能叫开城门。   童率充作驭手,车内三人,对坐无话。   晏薇拉过公子瑝的手搭脉,看过左手,又看右手。又取过灯来,细看舌苔,只恨自己手伤未愈,不能更准确地探查脉象。   公子瑝道:“等风头过了,你再回来,随你怎么细看,脉在我手上,跑不了的。”说完轻轻揽住晏薇的手腕,摘下颈中的一块玉,放在晏薇手心里。是一块轻薄小巧的青玉坠,晶亮通透,两只龙互相纠结缠绕着,看整体形状又像是合成了一条鱼。   黎启臣道:“‘双龙同心,水波不兴,潜龙化鱼,四海归一’。这就是那块双龙化鱼清波同心坠吗?”   公子瑝笑道:“你毕竟在宫内领尉多年,知道这块玉。”   晏薇道:“不行!这护身玉是不能摘下的,否则便不能替你挡灾了。”   公子瑝道:“这不是自小戴在身上的护身玉,这是我六岁的时候,君父赐的,原本是一对,我和二弟一人一块。此玉是杨王世代相传,不少官员士大夫识得,你戴在身上,遇到事情,可以拿出来求助,能逢凶化吉也未可知。”说着拈起系玉的丝绳,替晏薇挂在颈中,笑道,“只是借给你的,等你为我诊病的时候,要还回来。”   离城已有五里,天已将明。   公子瑝道:“只能送你们至此了,车你们驾走,记得把缨和帷幔去掉,常人便看不出是公子车舆了。”顿了一顿,又道,“晏薇手上有伤,不可沾水,风寒未愈,勿使受寒……”   车行渐远,晏薇徐徐回望,轻尘漫天的驿路上,微明的晨光里,公子瑝一身火红的狐裘,孑然伫立。   只见他倏地一扬手,一道碧光在颈间闪过,是那碧玉柄的削刀。离远了,虽看不真,但晏薇知道,他在自己颈间划了一道伤。   非如此不能交代此事吗?晏薇的视线已经模糊,只看到那一团火红人影,被半个初升的太阳包裹了起来,融成一体。那怀都城墙已经模糊成一片灰影,横亘在公子瑝与日光之间,渐去渐远…… 第十三章 旷野疏林,月皎星沉   月,斜挂枝头。林中不时传来一两声鸟鸣,和山中静夜特有的、不知所谓的细碎声音。   驿路上,一车疾行,扬起一路轻尘。   轮高六尺六寸,三十道轮辐密密匝匝,木质紧致,打磨得很光滑,通体黑漆。看上去只是寻常大夫的墨车,但在谁也看不到的车盖顶上,正中刻着一个“斗”字,周围是螺钿镶嵌的二十八星宿图,在漆黑的墨色中暗暗闪着流光,似乎在向苍天宣示:这车,绝非凡品。   驭车的人正是童率,一顶斗笠遮住了脸,看不清面容,不时拿起腰中的葫芦,饮上一口。   车内两个人,则是晏薇和黎启臣,对坐着,中间是一盂净水。黎启臣正用布条蘸水,为晏薇清洁伤口。   “一点儿也不难啊,看得多了,自然也就会了,你看我学得还是很像样的吧?”黎启臣语气轻松,像是故意要逗晏薇开心。   晏薇勉强笑了笑,说道:“怎么又想到回头找我呢?还以为你们一去不返,今生再无缘得见了……”   黎启臣道:“清晨城门一开,我们就出城了,也是太心急了些,被守门的认了出来,大打出手之后侥幸逃脱,便潜藏在城里,他们去城外追,自然扑了个空。我们躲了几天,看风头不紧了,就出来找你,哪知道正遇到司寇衙门抄家,我们跟着公子瑝府上的人,才找到你的行踪。”   晏薇“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真是对不住,让你受苦了……是我们想得不周到,实指望那些黄金能让你过得舒服些,哪知道却害了你……”黎启臣急切地解释,手上使力略重了些,晏薇痛得缩了一下手。黎启臣以手指轻抚晏薇手背,小心地安抚,又怕碰到了伤处,柔声说:“都是我不好……”   晏薇低声道:“比起你承受的,这不算什么……我就监在你的监房对面,想着你受过的苦,也就淡然了。”   黎启臣道:“你与我不同,你是无辜的,原该怨恨我们才是,我却是罪有应得。”   晏薇奇道:“又不是你下的毒,你有什么罪?”   黎启臣道:“我职司内廷卫尉,本就担负着内城安防的重任,公子在宫禁中被毒杀,我难辞其咎。更何况公子瑖跟我学剑,尊我一声‘师父’,我更有保护他之责。可是我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就算是身受再重的酷刑,也是我该承受的……”   晏薇一呆,她从未想过,黎启臣对公子瑖的死,竟有这么多自责,于是说道:“毒之一物,无迹可寻,纵然三岁小儿也能毒杀赳赳武夫,防不胜防,这也怪不得你。”   黎启臣摇头道:“公子瑖与我,名为君臣,情同兄弟,他母亲樊妃偏宠幼子公子珩,对他甚为冷淡生疏,自我进宫当值第一天起,他便和我极为亲近……若当时我先饮下梅汁,就能保住他的性命了……”   晏薇道:“既然有人处心积虑地杀他,一计不成必然又生一计,你保得他一时,难道还能保得他一世?况且你也只有这一条命,又能拼几次呢?”   黎启臣扼腕道:“所以必要找出幕后真凶,为公子瑖报仇!”   晏薇轻轻摇了摇头:“全无头绪,我们这是去哪儿找呢?”   童率回头道:“先去我的老巢——盐池,养好你们两个的伤,再做道理。我手下兄弟众多,着落在这毒上面,总能找到些线索的。”   车一路渐行渐远,直驶入一片晚霞之中,不觉天近黄昏。   “还不找宿头,要野宿吗?”黎启臣拍着童率的肩问道。   “是啊,我忖得这里离怀都尚近,去借宿恐怕有闪失,不如野宿为好,况且我们有这辆车遮挡风寒,先度过这一夜,明晚离怀都远了,再借宿也好,住馆驿也好,都安全些。”童率头也不回地答道。   “晏薇身子有病,又不习惯野宿,只怕受不得风寒。”黎启臣迟疑道。   童率一拍脑门,说道:“这个我疏忽了,不然我们就赶去下一个宿头,只是要再赶小半夜的夜路。”   晏薇听到他们说野宿,只觉得有趣,又兼之逞强,说道:“我并不介意的啊,野宿也没关系,你们不要顾忌我。”   月,斜挂枝头。   林中不时传来一两声鸟鸣,和山中静夜特有的、不知所谓的细碎声音。   车,停在石畔,两者之间是一堆篝火和向火的守夜人,白皙的侧脸被火光映着,颈中浮着浅浅的伤痕,正是黎启臣。   车的下方,铺着一张席,席上,童率和衣而卧,鼾声阵阵。他身体背火的一侧,从车上垂下一片帘幕,既挡住风寒,又聚拢住火的热气。   车上,晏薇依然无法入睡,四周的帘幕密密压紧,几乎没有缝隙,但是就是有不知哪里来的贼风,像细小的触手,撩拨着,驱赶着睡意。只觉得冷,但四肢又是温的,那种冷,好像是从骨头往外散发出来的。尽管已经把所有能铺盖的都堆在了身上,但晏薇还是睡不着。   果然还是生长在城中的娇花,禁不起风吹雨打,虽说似乎比寻常人家的姑娘阅历多些,也曾入山采药,但之前都是借宿猎户家,从未在外露宿过,马车和房屋,毕竟还是不同的。晏薇只觉得已经痊愈的风寒,似乎又渐渐回来了,想对黎启臣说马上赶路夜行去找宿头,又觉得太任性了些,此时赶去下一个宿头,估计赶到时天也快亮了……已经是后半夜了,黎启臣早就困倦不支地打了几个盹儿,早该叫童率起来换班,但见他睡得香甜,想他白天驭车劳苦,总是不忍。   只见童率一个翻身,衣袖险些挥进火中。黎启臣伸过柴枝一撩,拨开那衣袖,童率登时便醒了,仰头看了看天星,抱怨道:“都这般时候了,怎么早不叫我?”   黎启臣微微一笑:“你多睡些吧,明天还要驭车,我明天尚可在车里休息。”   童率打了个哈欠,说道:“你去睡吧,我来守夜。”   黎启臣点点头,径去车内探看晏薇情况,一摸额头,只觉触手滚烫。回身对童率说道:“我们得赶路了!”   车,行驶在静夜中,远处村庄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   依然是童率驭车,黎启臣和他并肩而坐,蹙眉道:“这个时辰去叫门,恐怕扰人清梦,何况我们还有个病人,只怕人家有所忌讳。”   童率笑道:“不妨的,我来时就在这里借宿,那家人家只有一对老夫妇,守着个大院子,平常也就赚些打尖借宿的钱,我上次给了他们很多,他们千恩万谢的,这次再见了我,只有高兴的份儿,哪有不开门的道理?”   果然,门一叫就开了,门里闪出个持灯的老人。黎启臣背着晏薇,童率扶持着,进了屋。   这么一折腾,晏薇也醒了,自己配了药,那老妇人拿去煮着,又张罗着做饭烹茶。   果然是一所轩敞干净的宅院,似乎还挺新,黎启臣疑惑地问道:“家里其他人呢?只有您二老吗?”   那老者回答道:“儿子在长岩关当兵,三年没回来了,就只我们老两口,守着两亩薄田过活。”   说话间那老妇已经端了药给晏薇,又给黎启臣和童率奉上新煮的饼饵。也许是因为熬了一夜,黎启臣吃过东西之后,便觉得困倦袭来,安置好晏薇,便自和童率同席睡下。   醒来,周围一片黑,莫非是由朝又睡到了夜?   似睡似醒之间,黎启臣只觉得身上沉重,似乎压着一个人。想伸手去推,却觉得手臂有千斤重,抬不起来。只得往旁边一滚,身上的人滚了下来,落在身侧,带着熟悉的气息,正是童率。黎启臣想要出声叫童率,却觉得像魇住了似的,发不出任何声音……难道,还在梦中?但是,能感觉到颠簸,似乎身在车中,另一侧是车厢的板壁,不是做梦!   黎启臣登时完全清醒了,发现自己双手被紧缚在身体两侧,眼上蒙了布,看不到一丝光,口中也塞了布,发不出一丝声音,甚至……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响动,莫非,耳朵中被熔了蜡?黎启臣但觉遍体生寒,只有鼻子是可用的,可以闻到身边是童率,尚有一丝心安。   再细细感觉,果然是在车里,似乎是一辆辎车,左右板壁之间容得下两个人平卧,车走得又快又稳,似乎是行驶在平坦的驿路上。车子的板壁坚实而油润,飘着淡淡的漆香,是上好的油漆。身下的茵席,似乎是羊毛和麻交织而成的,松软而厚实。   再也感觉不到其他了,似乎,找不到半点晏薇的痕迹……晏薇到底怎样了呢?   侧畔唯有童率呼出的气息,温暖、平缓,像个婴儿。好在双脚还是自由的,黎启臣用腿轻轻碰了碰童率的腿,那有节奏的呼吸只是一滞,接着又按照既定的韵律继续了。   不该睡得这样死啊……黎启臣已经可以断定,三人都被下了药。但,是什么人做的?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要去哪里呢?黎启臣脑中一串问号,全无头绪。 第十四章 与子同车,心手相和   再度醒来,黎启臣突然觉得耳畔有了声音:鸟鸣啾啭,树叶沙沙,流水淙淙……童率也醒了,一个打挺,想要跃起来,但是又重重跌落。他不死心,继续挣扎、扭动……像一尾困在浅滩的鱼。   黎启臣感觉到,童率那一侧的板壁上,传来重重敲击的震动,似乎是警告童率不要乱动,这说明除了车的驭手,另外还有人,骑着马在旁护持。   黎启臣知道童率一定和自己一样,被紧紧缚着,看不见,听不到,不能开口,于是把呼吸放粗重,凑到童率脸侧。   果然,毕竟是多年的兄弟,童率感受到黎启臣的气息,安静了下来,但呼吸依然粗重,身体在颤抖,似乎气愤到了极点,不能接受这个现实。   黎启臣伸过一条腿,搭在童率腿上,像是抚摸一般缓缓拂动,童率渐渐平静了下来。黎启臣只觉得手心一热,是童率的手伸了过来,两个人的十指紧紧扣在一起。   过了良久,黎启臣缓缓松开手,奋力转动手腕,扭转手指,在童率腿上写下了两个字:“别怕。”停了一下,见童率毫无反应,又重新写了一遍。因用的是左手,感觉十分不便。这一回童率有回应了,他重重捏了一下黎启臣的大鱼际,也伸过手来,在黎启臣腿上写下了两个字:“放心!”   黎启臣也回捏了一下童率,又写道:“静观其变。”   童率再回:“晏薇?”   黎启臣回:“不知。”   就这样,两个人一来一往,以手指在腿上书写来交谈,逐渐理顺了程序:先是把几根手指放在对方身上按一下,代表几个字,然后依次写出。对方如果没认出,就不动,认出了,就捏写字的人一下,如果不确定,就重写一遍让写字的人确认。   人在黑暗中,听觉也被剥夺了,这种情形下,触觉会异常敏锐,两人本有默契,这样你来我往,越来越熟练,几乎把这个当成了游戏。尤其是童率,很是怕痒,每次黎启臣写字,他都忍不住抽动,若是可以发声,定会笑成一团。   黎启臣只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和童率一起学剑,同眠同卧的情景,唯有口中的不适、手臂的紧缚时时提醒他尚在牢笼,周围危机四伏。   车,突然停了。   两个人也安静了下来,童率的手握成拳,直往黎启臣手心里塞,那拳头,似乎是一只寻求庇护的小兽。黎启臣伸张五指,紧紧包裹住那拳头,传递过去一份安全。   等了很久,全无动静。   就在黎启臣以为什么都不会发生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个人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双手拽着自己的肩膀,把自己拉坐起来。手一松,童率的拳头便脱离了自己的手掌。   继而,口中的布被取出,黎启臣叩了叩齿,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舌头,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干什么?”由于耳朵被塞住了,声音是从腔子里传到耳朵的,听着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完全不像自己的声音,带着几分滑稽。   没有人回答,什么声音也没有……黎启臣这才想起,自己的耳朵是被塞住的,就算对方回答,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这句问话,想必童率也是听不见的,不觉有些颓然。   过了片刻,又感觉一只手托住了自己的后颈,一只碗直杵到自己唇齿之间,是粟粥的香气。黎启臣早已感觉饿了,想必昏迷了不短的时间,此时也不客气,大口地吞咽起来。那粥不稀不稠,温度也不冷不热,刚好适合入口,只片刻便喝完了。   那人又取过一杯净水,黎启臣也张口喝了,随即,嘴里又被塞上了布块。黎启臣细细回思,突然觉得从水的多寡、杯子的器形来看,那水其实是给自己漱口用的,而并不是用来饮用的,更觉奇怪。以前曾经历过囚禁,起初囚在内城中,由黑衣侍看管,后来又被投入囹圄,从没有人对囚犯这样细心周到,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从身边的动静,黎启臣能够感觉到,童率也被如法炮制了一番。   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结果那人又回过头来拉起黎启臣,撩起他的衣服,塞过来一个夜壶。黎启臣有些哭笑不得,能感觉到那人的手触碰到自己的下体肌肤,并不十分粗糙的手,手指内侧似乎有茧,感觉不太真……那人身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气味,只是带着一点初春的寒凉。   黎启臣并没有小解的意思,那人也并不着急,只这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便把夜壶撤走了,接下来又是童率。   一切都安定下来,车又继续前行了,黎启臣和童率都没有什么动静,似乎刚才这一阵子有太多意料外的事情,两个人一时转不过来。   最终还是童率先忍不住了,在黎启臣腿上写下:“被他看了。”黎启臣心里暗暗好笑,这厮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   童率继续写道:“缺盐,没味。”黎启臣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用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手臂,像是击鼓。   童率也促狭地伸过腿来,以同样的节奏拍击黎启臣的腿。两个人扭作一团。   经过了刚刚的事,由于感觉不到太多的恶意,两人似乎都放松了下来,有点置生死度外的意思了。   再度醒来,黎启臣突然觉得耳畔有了声音:鸟鸣啾啭,树叶沙沙,流水淙淙……好像整个世界重新活了过来。   眼睁一线,周围一片碧色,仿佛被封禁在一块巨大的碧玉里,光线如细针,直刺入眼睛,让人流泪。黎启臣抬起手,遮挡光线,才顿觉手臂的绑缚也去除了。   黎启臣知道,长时间蒙住眼睛,骤然睁开是会觉得刺目的,于是用手遮挡着,低着头,慢慢适应周围的光亮。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了,看清楚周围的境况,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是一间竹屋,足有一丈方圆,四周全部是手臂粗的毛竹。而且这些毛竹都是天然生长的!密密匝匝,围成一圈,形成了这个鬼斧神工的竹屋。竹子与竹子最紧密处,只能漏下一线阳光,而空隙稍大的地方,也仅能塞下一只手掌。   地面上是盘错的竹根,还有被伐掉的竹子的桩痕,想必是经过人工的精心打理。向上仰望,竹子有十数丈高,尖端似乎聚拢在一起,离得太远,看不真。   阳光被无数细小缝隙滤成一丝一线的,从顶上洒下来,形成星星点点的光斑,美得令人心悸。   竹屋里唯一的陈设就是一张竹床,浅褐色,斑竹制成,精致小巧,此时这上面躺着酣睡的童率。黎启臣摇了摇头,自语道:“每次都睡得这么死……”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声音听上去很怪,很不流利。   黎启臣坐到童率身侧,促狭地用两根手指轻轻插入童率的鼻孔,果然那匀长的呼吸停顿了,童率的手本能地抬起来,闪电一般扣向黎启臣的脉门。黎启臣抽出手指,翻手按住童率的眼睛,沉声道:“是我。”   童率的手便生生停在中途了,整个人慢慢放松下来。黎启臣又道:“阳光刺眼,不要一下子睁开眼睛,慢慢来……”   过了好一会儿,童率才完全睁开眼睛。看到这竹屋,也愕然震惊于这造化与人工交融的奇景,一时张大了嘴巴,无法言语。   “这是牢房吗?我看倒像个鸟笼子,关了我们两只雀儿。”童率的语气似感叹,似抱怨,说不出的五味杂陈。似乎从一开始就被什么人戏弄着,却看不见摸不着的,黎启臣心中也有说不出的滋味,这算什么呢?倒不如明刀明枪来得痛快。   童率忽然一仰头,指着头顶道:“上头不知道什么情况,说不定能出去。”   黎启臣摇头道:“建这竹屋的人,必然想到这一层了,上面不会留下破绽。”   童率也摇头道:“那也未必,一般人爬不了那么高,而且在高处也不易使力,上面就算有防范,也必定不严密,总要上去看看才行。”说罢紧了紧衣带,就要动手。   黎启臣拦住他道:“还是我来吧!”   童率笑道:“难道你比我身手好?”边说边斜眼看黎启臣的那条伤腿。   黎启臣一笑,手不自觉地搭到那条腿上,这里很潮湿,腿微微有些酸痛,童率不说,还没什么,突然提及了,倒觉得更痛了,但嘴上却不甘示弱:“每次都是你后醒,只能说明你内力不足啊!”   童率哈哈一笑道:“这十几丈的竹子,一眨眼的工夫就上去了,还不需要拼内力吧?”说罢双手对搓几下,猱身而上。   竹本有节,便于踩踏,两竹之间大的空隙又可容手,爬上去倒不算十分艰难。但黎启臣知道这是童率多年的功底,若是不会武的常人,很难如此轻松地爬上去。眼见童率越爬越高,黎启臣也是全神贯注,在下面小心护持。   终于,童率似乎到顶了,遮住一片天光,竹屋里登时黯淡了下来,黎启臣抬头仰望,也看不太真切。突然间,童率似乎失了手,像一片落叶,飘飘荡荡地坠落下来。黎启臣一惊,忙扎起马步,伸张双臂,凝神运气。   哪知道童率伸足在竹屋壁上一踏,身子横着斜斜飞出,又伸手一按,再斜飞出去,像个在骰盅中弹来弹去的骰子,倏忽几下,便稳稳地落在地面。   黎启臣轻轻一拳打在童率肩头,笑道:“还以为你手滑了,原来是作弄我。”   童率笑道:“确实手脚酸得很了,这样下来快些。”   “怎样?上面什么情况?”黎启臣问。   童率摇头道:“上面每根竹子之间都用麻绳细细捆缚起来,很密实……”   黎启臣道:“我就说不会有破绽的,这是关人的地方啊。”   虽说身陷牢笼,但两个人都很轻松。不知道是因为此时的境况比之前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说好上百倍,还是因为这翠竹、暖阳、鸟语构成了一派祥和景象,让人忘忧。   童率道:“如果有称手的家伙,上去慢慢把麻绳磨断,倒也不失为一条生路。”说罢很自然地把手伸向腰间,但是他那把片刻不离身的青铜剑已经不在了。   两人四下环顾,地面上只有竹根笋壳,因为正是春天,还有几处露出尖尖角的新笋,再有就是那竹床了,但此处甚为潮湿,若拆了那竹床做工具,睡在地面,只怕两三天也熬不住的。   童率忽然一拍手,狡黠一笑,说道:“你发现没有,这竹屋有个大破绽!” 第十五章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入夜,两个人相拥着,蜷缩在竹床上,还是冷得发抖。这里似乎是水畔,能听到流水的声音,因此也分外湿冷。   黎启臣一怔:“什么破绽?”   童率一脸神秘,压低声音道:“它没有门。”   一言惊醒梦中人,果然,这竹屋四壁全部是活的毛竹构成,没有门户!黎启臣顺口道:“那我们怎么进来的?”   童率道:“总不是凭空变进来的,一定有我们未发现的门户。”此言一出,两个人的四只眼睛,同时落在了那张竹床上。   竹床移开,下面果然有一块三尺见方的石板,和周围的地面严丝合缝。童率伸手把缝隙扒大,略一用力,石板纹丝未动。他拍了拍手上的浮土道:“很重,估计有几寸厚,不过可以试试把周围的土挖开。”   黎启臣看了看石板周围累累交错的竹根,摇头道:“用手挖只怕不成,指甲断了也挖不开。”   童率道:“我去上面折些竹枝。”说罢也不等黎启臣答话,再度猱身而上。片刻间,手持几枝竹枝飘然而下。黎启臣看那竹枝,上面带了几片翠叶,只有手指粗细,虽比徒手强些,但想必也不会有太大作用。   童率道:“只有这么粗的,将就用用,试试看吧!”   于是两人各持一枝,开始挖掘。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两人就同时住了手。浮土下面是密密匝匝盘根错节的竹根,以竹枝的强度,是断难拗断竹根的,只有用铜铁器才行,可两人此时,别说铜铁器,就连一柄石斧也没有。   童率还不死心,又换到石板另一侧挖掘,情况还是一样。黎启臣道:“别弄了,既然是关押人的所在,一定没那么容易让你出去的。”   童率颓然坐倒在竹床上,在衣襟上蹭了蹭手上的土,很是沮丧。   黎启臣安慰道:“看这一路上的情形,对方未必有太深的恶意,我们不妨静观其变。”   童率连连点头,又高兴起来,说道:“对!他们关着我们,总要送饭给我们的吧?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送进来!”   天黑了,又亮了,又快黑了……   一日一夜过去,别说送饭,连人影也没见一个。   童率早已不知骂了多少次,一边骂,一边用竹枝挖地上新出的嫩笋。只能吃这个了,剥开笋壳,露出鲜嫩的笋肉,细细咀嚼起来,有一股甜香,水分也足,倒也颇能顶饥。但是也只有这几只,挖完了怎么办?   入夜,两个人相拥着,蜷缩在竹床上,还是冷得发抖。这里似乎是水畔,能听到流水的声音,因此也分外湿冷。到后半夜,竟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两个人更是无法入睡了,便索性坐了起来。   雨不大,透过竹叶洒落下来,变成这一滴、那一滴的滴水。天上还有月光,隐约可以看到斑驳的竹影中,一滴滴晶莹的雨滴滴落,恍若流星。黎启臣轻声道:“突然想起小时候一起看流星、捉流萤,很像这般光景。”   童率叹道:“是啊……盐池那里的流萤,停在池中的形盐上,月光照过来,盐上一个影子,水里两个影子,美得像星河。”   黎启臣轻叹:“再也回不去了……”   童率道:“什么话?等我们脱困了,就一起回盐池,什么大王啊、社稷啊、官职啊,统统去他的吧!逍遥自在,比什么都强。”   黎启臣不搭话,伸手接住一滴雨水,双手互搓,用它清洁着手指,缓缓地道:“趁机会洗洗吧,这两天挖泥巴,也够脏的了。下雨是坏事,我们不能成眠,但是用看好事的心情来看,它也能变成好事,可以洗手,还可以喝。”说完顽皮地仰起头来,用舌头接住落下的雨水。   童率也不甘示弱地玩了起来……像两个孩子。   也许是因为太困倦,两个人最终还是依偎在一起睡着了。   童率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因为雨水的关系,竹根下一簇簇的,长出了很多白生生的蘑菇,他忙推醒黎启臣来看。   黎启臣笑道:“哈哈!可以换换口味了,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毒。”   童率采了一朵,细细看了半天,又凑到鼻子下闻了闻,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过了片刻,道:“应该是没毒的,我先吃一朵,看看再说。”   黎启臣伸手就抢:“还是我来吧!”童率手一晃,避过了黎启臣的手,一转身,已经把蘑菇吞下肚,却晃得黎启臣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全无异状,童率笑道:“可以吃啦!”说着就蹲下身去采撷。   黎启臣道:“太小的先别采,可以等它长大再说。”   童率头也不回地笑道:“我晓得啦!”只见他先采下一朵蘑菇,撕开菇柄,用指甲在两个半片菇柄上各划了一下,才递给黎启臣道:“可以吃了。”   黎启臣一怔,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童率搔了搔头,尴尬笑道:“没毒的蘑菇,多半是有虫的,怕你看了吃不下,先帮你弄干净。”   黎启臣笑道:“我又不是五谷不分、不识稼穑的深闺小姐,这种虫子我还是不在乎的。”   童率也一笑:“我记得你小时候最是挑剔,饭菜里有一点儿不干净的东西便不肯吃了。”   黎启臣道:“哈哈!难为你还记得,小时候不懂事,贵公子习气也是有的,现在……自然不同了……人总是要长大的。”说着便蹲下身来,一起采摘,却不料一个踉跄,单膝跪在了泥水里。   童率急忙将他扶起,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腿伤又……”说着便掀起他的衣服,果然那条伤腿又肿了起来,肌肤白得透明,隐隐透着绯色。   童率大急,把黎启臣按坐在竹床上,提声大叫:“有人吗?放我们出去!”   “有人吗?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出去——”周围传来阵阵回声,空山寂寂,似乎全无人烟。黎启臣心中一沉,莫非是什么人把我二人放在这个地方,再也不管了,由我们自生自灭吗?   等了片刻,见全无半点回应,童率一运丹田气,鼓腹长啸。那穿云裂帛的声音震得头上竹叶簌簌落下,周围的群鸟也拍翅惊起。   黎启臣赞道:“你的内力果然精进不少,我是赶不上了。”   童率一笑:“你是十来岁才开始学的,比不得我从小就练,在行气导引方面,自然是差着一筹。”顿了一下又道,“不过那公子瑝似乎内力惊人,却不知跟谁学的?”   黎启臣摇头道:“我也不知,他很早就分府出去了,不居住在内城宫里,这些公子之中,除了二公子,我最不熟悉的就是他了。”   正说话间,突然听到一阵隆隆声响,转头看时,那竹床下的石板已经不见,露出下面一个大洞。   两人走到洞口,向下看了看,洞壁微微倾斜向下,越来越窄,下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黎启臣捡了一块吃剩的笋根丢了下去,砰的一声闷响,似乎不深,最多两丈的样子。   童率道:“我下去探探。”说罢脚冲下头冲上直溜了下去。只片刻,他便双脚分踏两边洞壁,一蹿一蹿地爬了上来。黎启臣伸出手来,童率一借力,便一下子翻出洞口,稳稳站定。   “怎样?”黎启臣问。   童率道:“似乎没危险,到底之后转了个弯,改成横着的了……”童率边说边用手臂横过来比划着,“貌似可以出去,只是下面没法转身,须得头在前面,才方便爬出去。”   黎启臣道:“这次我在前面。”   童率笑指着他的腿道:“你的腿这样,太慢了,我跟在后面会觉得气闷,还是我在前面吧!”   黎启臣摇头一笑,只得由他。   下去这一段路很短,但是坡度甚陡。所以黎启臣等童率已经下到底,闷闷地说了句“好了”之后,才进入洞中。洞壁又陡峭又光滑,几乎无法控制身体,只一瞬间,便溜到了底部。底部略宽敞些,但是空间不足以转身。洞改为横向向前,黎启臣调整好身体,跟着前面童率的动静,继续爬行。   这段路已经是漆黑一片,不辨方向,洞又相当狭窄,可以感觉到头上竹根纵横。黎启臣侧着身子向前爬行,总觉得伤腿使不上力气,胸口又甚为憋闷,但是行了百余步,洞就开始倾斜向上,已经能看到天光了,伸手拉住童率探下来的手臂,腰腿一用力,便爬了出来。   这是一个小小的碑亭,以不剥树皮的原木构成,上面盖着苫草,下面是一块碑,朴拙无华,碑上写着四个大字——鎜谷寒潭,并无题头落款。而身后这个洞,正在碑亭中央,似乎原本这块碑盖在这个洞上,由于某种机括的启动,碑被移开了。   黎启臣伸手推了推那块碑,那碑看似巨大,但触手却感觉甚轻,似乎是浮石一类的石头制成的。环顾四周,好大一片水面,晨雾缭绕,这里像是湖中的一个小岛。   童率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探查一下。”说罢几个纵跃,便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过了片刻,童率从另一个方向绕了回来,手里拿着支竹杖,四尺多长,半寸粗细,递给黎启臣道:“给你的,拄着吧!可以省些力气。”   黎启臣经过刚才这一番匍匐,早已觉得伤腿支撑不住,也不推辞,伸手接过,当成拐杖,果然长短粗细都很称手。   童率又道:“是个小岛,除了中间这一片竹林,什么都没有。”   黎启臣回望那片竹林,只见密密匝匝青翠一片,看似和寻常竹林并无不同,外人做梦也想不到,这里面竟会隐藏着一个碧色牢笼。   突然,童率一拍黎启臣肩膀,右手向湖面一指。   黎启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水雾分开处,一叶扁舟划破湖面,缓缓而来。舟上一人,身着朱红深衣,撑着单篙,但见两片广袖左右翻飞,犹如一双翅膀,稳稳地驾驭着那小舟舒缓前行,直奔他二人而来。   舟甫靠岸,那人便纵跃而下,来到二人身前,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走吧!我是来接你们的。”   童率问道:“你是什么人?带我们去哪里?”   那人道:“你们可以叫我‘坎兑公子’,至于要去哪里,去了就知道了。”   黎启臣深施一礼,问道:“尊驾为何将我们囚来此地?”   那坎兑公子侧头微笑道:“自然是有求于你们。”   童率怒道:“天底下哪有这么求人的道理?”   坎兑公子一笑:“我这么做,自有我这么做的苦衷。你们来也罢,不来也罢,或是跟我上船,或是待在这岛上,悉听尊便。”说罢转身登船,再不搭话。 第十六章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你们慢慢叙谈别后情景,我就不打扰了。若需要我时,只管召唤我便是。』说罢飘然转身出门而去。   三人下得船来,前行了几十步,转过一片密林,但见一座高楼,巍然矗立。   走近一看,那高楼底层是密密的木柱,每根都有一人环抱粗细。二层修建在木柱支撑起的楼板平台上,也是全木构筑,遍布红黑两色的彩绘,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二层之上的屋顶分外高耸,似乎还隐藏着三层一般。想必是因为这里地气潮湿,才修筑高楼居住以隔绝湿气。   三人沿着楼梯曲折而上,楼上传来一阵铮铮的琴瑟之音,听上去像是信手乱弹,不成调子,但乐声中传递出的那种焦躁、烦闷、委决不下的情绪,却表达得清清楚楚。   穿过正堂,进入后厅,只见厅中席上端坐一个女子,似乎百无聊赖地抚弄着案上的一具锦瑟,不是别人,正是晏薇。   晏薇看到他三人进来,停了手,微微张着嘴巴,不敢轻易相信地待在当地。   坎兑公子潇洒一笑,道:“你们慢慢叙谈别后情景,我就不打扰了。若需要我时,只管召唤我便是。”说罢飘然转身出门而去。   黎启臣约略说了车上和竹屋中情景,童率早已等不及,忙问晏薇道:“你那边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薇道:“跟你们差不多,也是被囚在马车上,但只有脚被缚住,口眼耳都无碍的,他们对我照顾得倒也周到,茶饭汤药都不缺,言语间也彬彬有礼,只是无论我问什么,他们都不肯说。”   童率笑道:“你倒是挺享福的,不比我们受苦。”   黎启臣道:“原该这样的,对姑娘总要温柔些才是正理。”   晏薇续道:“到了这里,就见到了那个坎兑公子,他让我留在这里给他治病。”   童率奇道:“他有什么病?”   晏薇抚着那锦瑟,轻轻弄出一些凌乱破碎的声音,听着令人烦躁,有点心不在焉地道:“说不好,看脉象似乎也是寒证,但比公子瑝的严重得多,证候也不尽相同……”   黎启臣双手按住她的手,止住乐音,问:“你答应他了?”   晏薇轻轻摇头:“并没有,我只是不喜他这种请医生的方式,兼之没有看到你们,所以不肯给他医治。他倒也不强迫我什么,说是如果我要走,他便遣人送我出谷;要留着,也悉听尊便,只是不肯透露你们两个的行踪,还拿走了父亲留下的那片缣帛去抄录,说是医者见死不救,病家只好自救……”   童率道:“这人好生奇怪……”   晏薇又道:“他话里话外似乎暗示着你们在他手里,只要我肯为他医治,便放你们自由,但又从不挑明,只让人猜疑。”   黎启臣一笑:“他有病求医,自然要医生心甘情愿才能放心,不能要挟,若医生有一点怨怼,岂不是将自己的性命拱手让出去了吗?”   晏薇点头道:“正是呢,所以我见不到你们之前,既不能走,也不能答应他,只这么干耗着……其实,就算是我想医治,也全无半点把握,他的脉象很是奇特,只怕是父亲都不一定敢应下来……”   童率奇道:“那他为何又把我们放出来了?你允了他什么了吗?”   晏薇睁大了眼睛,显得很是困惑:“没有啊,他什么也没对我说过,只突然就带你们两个过来了。”   这一下连黎启臣也不知道这坎兑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他这一番做作,自然是想要晏薇给他治病的,若让晏薇和他独处,每日好言劝说,再以病痛让晏薇生怜,只怕过上几日便能劝得动晏薇。更何况有病求医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何必又是迷药,又是囚禁的,若派人直接相请,只怕晏薇未必不应允。   晏薇眼睛一瞥,看到了那根竹杖,惊道:“你的腿又不好了吗?!”   黎启臣尴尬一笑,道:“也没什么,这里湿气重些,自然会有点隐隐作痛。”   晏薇道:“你少骗人!隐隐作痛你会拄杖吗?”说着拉过黎启臣的腿验看,一看之下,几乎落泪,“怎么弄成这样?这大半年的心血全都白费了,这样下去,这条腿便残了,你还说没什么?!”   晏薇说罢,站起身来,一拉头顶垂下的一匹彩绫,只见那绫的上端结成一朵斗大的绫花,悬在屋顶正中,花心连着十数条细绳,沿着屋顶延伸到四面八方,直到飞檐之外。一拉之下,屋外檐上垂吊的十几只风铃一起作响,声音竟然有高低之别,混合在一起,宛若仙乐,比之刚才晏薇随手弹奏的瑟声不知高明多少。   黎启臣不禁暗暗咋舌,自己负责内廷关防,对于机关消息也略有了解,但此处的各种机关消息,却都是自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铃声甫歇,坎兑公子已然施施然走了进来,笑吟吟地捧出一方缣帛,双手递给晏薇道:“这是令尊之物,我已抄录完毕,原物奉还。”又转头对黎启臣道,“三位远来是客,之前多有得罪,一饭一宿算是赔罪,请务必赏光留下,明日一早,便送三位出谷。”   晏薇板着脸道:“若我们想多盘桓些时日呢?”   坎兑公子笑道:“那自然求之不得。”   晏薇一指黎启臣道:“我这里有病人,还要麻烦你帮着备办些药材,可以吗?”   坎兑公子道:“药材我这里都是现成的,随我来。”说罢一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似要让晏薇把手搭在他手臂上,晏薇并未理会,他只是笑笑便转身引路,也不以为意。   两人走到东侧一个大柜前站定,只见坎兑公子在柜门旁一处几何纹雕花上扳了一下,柜门便向内打开了,内中竟是一段台阶。   拾级而上,果然上面是个低矮的阁楼,左边和正中全部是高大的药柜,右边却陈列着一卷卷竹简,看架子上的铭牌,竟然都是医书。   晏薇闻到熟悉的药香,见到这么多医书,不禁又惊又喜,道:“这些药,我可以随意取用吗?还有这些……”她用手一指那些医书,“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坎兑公子一笑点头:“这个自然,请随意。”   晏薇觉得有点愧疚,低声道:“你的病,不是我不肯医治,我实在是没有把握。”   坎兑公子叹道:“我知道……生死有命,不可强求。”说罢转身出去了,他手里持着烛,留给晏薇一个巨大的背影,显得分外寥落。   日影已斜,黎启臣药浴已罢,晏薇正为他针砭。   那坎兑公子坐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突然开口问道:“那份缣帛,你看懂了几成?”   晏薇双手忙碌,头也不抬地回答道:“那几日在马车上,很是气闷,一直反复地研究这个,也只看懂了七八成。”   坎兑公子道:“上面写的需用的那些材料药物,我三五日间就可以备办齐全……”   晏薇抬起头,看着坎兑公子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道:“不是我不给你医治,是真治不了。且不说这方法风险极大,我又只看懂了七八成。光是你的脉象,我就全无头绪……等我找到父亲,请他来帮你医治,行吗?”   坎兑公子目光闪烁,盯着晏薇问道:“我的脉象,到底是什么地方特别?”   晏薇略一迟疑,道:“我分不清你这是寒证,还是寒毒!”   此言一出,坎兑公子像是被抽去了精气一样,颓然地喃喃道:“果然……果然……”   童率不解,问道:“你自己中没中过毒,难道不知吗?”   坎兑公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童率:“若有人偷偷给你下毒,会敲锣打鼓地告诉你吗?”说完便步履蹒跚地转身离开了,似乎已无半点力气……黎启臣拍着童率的肩头道:“你以为他是和师父一样,中过毒,没有驱干净,留下的病根吗?”   童率奇道:“难道不是?”   晏薇道:“或许……他是被别人暗中下了毒……这几日我留心观察,他这里的情状有些奇怪……”   黎启臣问:“怎么个奇怪法?”   晏薇道:“这里的仆从虽多,但清一色是青年男子。且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一般贵族士大夫人家的奴仆之中,总是有老有幼,有男有女,况且一般人家的家奴都属于世仆,男女结亲,生子世世为奴,怎会都是青年男子呢?”   童率一脸坏笑:“也许他偏好男色,也未可知。大哥你睡觉时可要小心些啊!”   黎启臣啐道:“你还是自己小心些吧!”   晏薇脸一红,轻笑道:“这些仆从对他的态度也很奇怪,虽说是毕恭毕敬,有命即从,但神色间却没有一般奴仆对家主的敬畏之色。他对这些仆从的态度也很特别。这些人在场时,他便不苟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是在演戏,全身都是紧绷着、戒备着的。若是一个人甚或是和我一起,便会放松下来。这一点一般人可能看不大出来,但我作为医家,却一眼就能分辨……”晏薇眉头轻蹙,似乎在苦苦思索原因。   童率又是挤眉弄眼地笑道:“和你在一起便轻松愉快,只怕是……”说到这里,便夸张地掩住嘴不说,脸上故意作出顿悟了什么似的表情。   看到这般情景,黎启臣和晏薇两个人都撑不住,笑了起来。   晏薇打趣道:“一会儿说人家好男色,一会儿说人家好女色,你到底有没有个准谱?还是你看上人家了?”   童率又夸张地东张西望:“人家?人家是谁?人家在哪里?啧啧,才认识几天啊,就替人家说话了。”他特别把“人家”两个字咬得重重的。   晏薇脸一红,作势要打童率,三个人笑成一团。   楼下,月色清辉里,坎兑公子提着灯,正在探看豢养的鸽子,听到楼上飘下来的阵阵笑语,便停了下来,仰望着楼上的窗口,虽然听不清上面在说什么,但笑声回荡,为此情此景更增落寞。   一旁的树影下,两个仆从随侍在侧,一般高矮,腰杆笔挺,昂着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不言,不动。   坎兑公子看了良久,才收回目光,缓缓地挪动脚步。那两个人也一齐跟了上去,和坎兑公子保持着三步的距离。那暖黄的灯光,画出一圈温柔圆辉,包裹着一个衣袂飘飘的瘦削人影,不紧,不慢,无悲无喜…… 第十七章 麟趾春深,玉堂厥浅   阳光明媚的三月天,和缓的微风吹得窗上的素纱帘飘飘荡荡,犹如轻云拂面。   童率百无聊赖,以丹田运气,不断吹动那帘子,变换它飘动的方向,似在和春风玩耍。   黎启臣依然在药浴,蒸腾的水汽让他的脸颊染上一层红晕,鼻尖额头沁满了细小的汗珠。也许是因为热,他的衣襟敞着,领口也褪向后背,露出修长的脖颈,白得像玉,一道手指粗的浅浅痂痕横亘在脖颈上面,像玉上的瑕。   晏薇端坐在书案前,埋头读书,浑然不理会周围发生了什么。累累的简牍,摊开的、卷好的,堆满了整个书案,正是那些医书。   童率信手拿起一卷医书,展开看了两眼,又放了回去,说道:“这书有什么好看,真是气闷!”   晏薇笑道:“你看不懂,当然觉得没什么好看,若是闲得没事儿,不妨再续些热水来。”   童率一跃而起,一蹿一蹦地走到门口,开门对侍立在外的一个仆从道:“小哥,去烧点热水好不好?”一边说,一边促狭地捏那仆从的胸口。   那仆从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脸登时红了,低低应了声“是”,扭头便走。   童率见他如此,更觉有趣,挥手做作地说道:“快去快回哦!不要让我等得心焦哦!”门旁的另一个仆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童率转头盯着他,又板起脸来,装作若无其事。   童率把脸凑过去,贴近他的脸,一脸认真地道:“哥哥!碍眼的走了,我们玩吧!”惊得那仆从退了几步,连连摇手。   童率哈哈一笑,转身进屋,顺手把门带上了。   黎启臣蹙眉低声道:“之前门口有人守卫吗?”   童率也收敛起笑容道:“昨天才开始有的……”   黎启臣道:“依你看,是怎么回事?”   童率摇头道:“不知道……”   晏薇插口道:“不管怎样,只求平平安安到夏至,你这条腿就算彻底痊愈了。这里的药材都是上好的,节气也合适,能在这里疗伤,倒是我们的造化了。”   黎启臣和童率对望一眼,同时轻轻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那仆从提着一桶热水走了进来,身后却跟着坎兑公子,只见他笑吟吟地走到晏薇身边,问道:“需要笔墨抄录吗?你若不惯用简牍,我那里还有上好的缣帛。”   晏薇抬头道:“不用了,我只是想多查阅些书,弄清楚父亲那张缣帛上的疗法。”   坎兑公子道:“你其实不必那么上心的,生死有命,不可强求……”   晏薇道:“总要先尽到人事,然后再听天命,才是正理。总不能不交手便认输吧?”说着伸过手去,去搭坎兑公子的脉搏,“看你气色很是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这么一说,黎童二人也向坎兑公子看去,只见他脸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青气,嘴唇也苍白无华,别说是医生,便是寻常人也能看出他身体不适。   坎兑公子却像被蜇了一般,抽回手说道:“我没事。”说完转身箕踞在床上,呼吸粗重,一言不发,和他平素温文尔雅的举止大相径庭。   晏薇更觉情形不对,起身走过去要再度搭脉,却被坎兑公子一把推开。   童率见晏薇被推了一个踉跄,不由得大怒,刚要发作,却见坎兑公子脸色更青,嘴唇白到全无血色,全身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四肢也开始挛缩僵硬。童率从未见过这种情景,一时竟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晏薇叫了一声:“快来帮忙!”他才反应过来,帮着晏薇让坎兑公子平躺在床上。   此时坎兑公子已经全身是汗,蜷缩得像一张弓,眼神迷离,神志也似乎不清醒了。两只前臂像被桎梏住一样,紧紧贴在一起,举在胸前,两手攥成拳头,顶在咽喉上,脉门完全被挡住了,晏薇用力去掰,却掰不开。童率也去帮忙,哪知道竟也无法把他两手分开。   晏薇摸了摸坎兑公子颈部的脉搏,又用食指沾了一下他额上的汗,用中指对着搓捻了几下,又凑到鼻端闻了闻,继而伸出舌尖,舔了一下。黎启臣大急:“别——”伸出手来拦挡,身体失去平衡,险些将浴桶掀翻了。   晏薇一脸迷惑地看着黎启臣,又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他为何这么惶急,柔声道:“就算他身上有毒,汗也未必有毒,就算汗中有毒,舔一下也无妨的,你无需急成这样。”   黎启臣大叫:“来人!”   外面的仆从应声而入,竟有七八人之多。这些人似乎早已见惯这情景,七手八脚地抱过几床锦被,堆在坎兑公子身上。又取出一匹白素,要将坎兑公子和床缚在一起。   晏薇大惊:“你们这是干什么?”   仆从之中,一个年岁较大的人回道:“他这病常犯,等下还要闹得厉害,搞不好会暴起伤人,只能这样,熬过这个时辰,自然就好了。”   晏薇不知就里,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动手。   只见那坎兑公子的一双眼睛似乎张了张,尽力地想要抬起头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凄楚和无助,让人动容。   只稍微安静了片刻,坎兑公子又剧烈抖动起来,口中嗬嗬有声,似乎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也似乎在强力克制。只见他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连带着他身下的这张轻小的苓床也跟着抖动起来,撞击着地板,得得作响,似乎马上就要散架。   晏薇看此情景,忙取出一块砭石,将砭石的头部在身旁灯盏上约略一炙,又轻轻沾了一点灯油,用手指试了试温度,除去坎兑公子的鞋袜,便向足底正中的涌泉穴刺去。只见坎兑公子全身一阵抽动,随即抖动似乎缓和了下来。晏薇见有效果,又在另一只脚上如法炮制。   坎兑公子不再剧烈抖动了,只全身还在轻微颤动,痉挛着像一片风中的枯叶,抱紧的手臂似乎也松弛了下来。   晏薇把锦被掀开一角,摸了摸坎兑公子的脉搏,对那些仆从道:“把他解开。”几个仆从面面相觑,谁也不动手。   黎启臣沉声道:“解开吧,不妨事。”只见那年长的仆从点点头,使了个眼色,其余那几个仆从才七手八脚忙活起来。   晏薇又道:“把他衣服也解开。”   坎兑公子瘦削的胸膛袒露了出来,皮肤微微泛着青白色,肋骨根根分明,肌肤上尽是豆大的汗珠,一线红绳挂在颈中,想必是用来穿玉的,此时那玉已经坠到了脖颈后面。   晏薇换过一对更小的砭石,在热水中略浸了一下,双手如穿花蝴蝶一般,连点坎兑公子胸前十几处穴道,只见坎兑公子一声呻吟,两臂向左右一摊,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那年长仆从大急,叫道:“你干什么?!”伸手去扳晏薇肩头,把晏薇拉得一踉跄,几乎摔倒。   童率急忙抱住晏薇,继而手臂一探,手指如鹰爪,扣住了那年长仆从的咽喉,喝道:“你住手!”   黎启臣见形势一触即发,忙大声喝道:“都别动手!”把那几个仆从惊得一愣,童率也缓缓垂下手来。   晏薇却自顾自搭着坎兑公子的脉搏,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道:“他没事儿了,不信你自己摸摸看。”   那年长仆从依言摸了一下坎兑公子的脉搏,似乎不得要领,又把手指放在坎兑公子的鼻端试了试,翻了翻坎兑公子的眼皮,这才放下心来。   晏薇轻声道:“把被子给他盖上吧,注意保暖。”这次不等那年长仆从吩咐,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拿过被子,把坎兑公子盖了个严实。   其他仆从都退出去了,唯有那年长仆从跪坐在床边,垂着头,似乎是要看护着坎兑公子,等待他醒来。   有他在此,三人也就默默无话。   浴足的水渐渐冷了,黎启臣自己把腿擦干。按照往日的程序,接下来晏薇该给黎启臣做针砭治疗了。但此时晏薇却只盯着那三块用过的砭石细看,并未理会黎启臣。   童率也凑过去看,只见那三块砭石微微发暗,并无特别之处。因为沾过水和油,又沾过汗水,这也是正常的,往日给黎启臣治疗之后的砭石,也是如此。   晏薇瞥了一眼童率,也不搭话,把那三块砭石收好,换了一块砭石,放在灯上炙烧了许久,取出一罐熬好的药汁,浸了一下,便向黎启臣腿上的穴道刺了下去。   想必是因为砭石极热,又或是点穴的劲道到达病灶,黎启臣忍不住呻吟出声。   晏薇笑道:“痛则不通,通则不痛。什么时候你不觉得痛了,这病才算好了。”嘴上说着,手里不停,快速连点,在黎启臣的伤腿上留下一串针砭的红痕。   那年长仆从也抬起头来,看得呆了。   果然,过了一个时辰,坎兑公子便醒转了,似乎身上已经全无痛楚,又恢复了平素潇洒自如的样子,沉声对那仆从吩咐道:“还不快给我更衣。”   那仆从取过热水,用布巾沾水细细为坎兑公子擦拭身体,又取过干净衣服来换上,自始至终,坎兑公子都伸张着两臂,任他由服侍,抿着嘴不发一言。   待衣服穿好,那仆从又为坎兑公子整理头冠发髻、正好玉坠……只一打眼,晏薇便觉得那玉坠好生熟悉。   待那仆从退出,坎兑公子又整了整衣冠,略略躬身道:“让三位见笑了。”   晏薇蹙眉问道:“这就是你寒疾发作时的情况吗?”   坎兑公子点点头。   “多久一次?”晏薇问。   “不一定,长则两三个月,短则半个月。”坎兑公子回答。   晏薇又取出那三块砭石,和刚刚给黎启臣用过的那块并排放在一起,道:“八成是毒,不是病。”   说着把砭石递过去,示意坎兑公子自己闻。   坎兑公子把砭石凑近鼻端,分别闻了闻,困惑地摇了摇头。   童率抢过去细细嗅了一遍,道:“这三块有些古怪的腥气。”   晏薇点头道:“正是。”   坎兑公子点点头,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不震惊,开口问道:“若是寒毒,你父亲的方法是否可医?”   晏薇道:“病即是毒,毒即是病,不管病源如何,药理是相通的。”   坎兑公子一笑:“那就好,总算是有些希望……”   晏薇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开口。过了片刻,又轻松地笑道:“你颈上的玉,可否借我一观?”   坎兑公子举掌轻抚脖颈,似有点紧张,问道:“你要做什么?”   晏薇一笑,伸手从自己颈中解下那枚“双龙化鱼坠”,托在掌心,道:“我只觉得和它很像。” 第十八章 鎜谷寒潭,赤崖天水   坎兑公子似乎有些疑惑,问道:『你确定这是「双龙化鱼坠」?「双龙同心,水波不兴,潜龙化鱼,四海归一」?』看到晏薇手上的那枚“双龙化鱼坠”,坎兑公子惊讶得睁大了眼睛,问道:“这个……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晏薇道:“公子瑝送给我的。”   坎兑公子双眼发直,喃喃道:“公子瑝……公子瑝……你是他什么人?他怎会把此物送给你?”   晏薇摇头道:“其实并不是送给我,只是借给我傍身之用,日后还要还给他的。这是杨国王室代代相传之物,我可不敢据为己有。”   坎兑公子似乎有些疑惑,问道:“你确定这是‘双龙化鱼坠’?‘双龙同心,水波不兴,潜龙化鱼,四海归一’?”   晏薇道:“这个当然!公子瑝亲手交给我的,黎大哥也识得这玉的。”   坎兑公子缓缓从脖颈中取下自己的玉,也托在手上,和晏薇的手并排放在一起。果然一模一样,是另一枚“双龙化鱼坠”。   黎启臣惊道:“莫非……你是公子琮?”   坎兑公子脸上表情变幻,说不清是悲是喜,缓缓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童率急道:“你自己是谁你怎么会不知道?”   坎兑公子苦笑一声,指着黎启臣道:“譬如你,是当朝宰辅黎懋次子,你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份的?自然是从小父母告诉你的,奴仆婢女称呼你的。若是你从三岁起,就被困在一个地方,见不到父母兄弟,服侍你的仆从只称呼你‘公子’,你问他们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他们一概摇头不答,你问他们自己是不是叫黎启臣,他们说不知道,这样二十多年下来,你是不是会疑惑自己到底是谁?会不会觉得自己三岁之前的记忆,全部是一场梦?”   黎启臣听后只觉得毛骨悚然,三岁小儿的记忆,自然敌不过二十余载岁月的磨蚀。难怪这些仆从的举止态度颇不寻常,难怪这坎兑公子的行事颇为古怪……不由得深长叹息一声,问道:“那这‘坎兑公子’的称呼,是你为自己起的别号吗?”   坎兑公子苦笑道:“《易经》有云:‘困,坎下兑上。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我被困在这里,周围的人谁说的话都不可信,难道不算是坎兑公子吗?”说着用手紧紧握住那玉,像是握着自己的命一般。   黎启臣道:“我在宫中,只听说公子琮身患异症,在他处静养,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所在,也并没有关于他的其他消息,只是宫中各项典仪、赏赐,都少不了他这一份,才让人感觉这个人是切实存在的,只是从未露过面。”   坎兑公子盯着黎启臣,一字一顿地问道:“依你看,我是公子琮吗?”   黎启臣一呆,不知如何回答。   童率插口道:“想知道这个还不简单?驱车直奔怀都,闯入王宫,面对大王,问上这么一句,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坎兑公子缓缓摇头道:“不知道你们有谁听过‘鎜谷寒潭,赤崖天水’这句话?”   黎启臣不知他为何突然岔开话题,虽然之前在岛上看到过“鎜谷寒潭”的石碑,但是对于这四个字的含义,他完全一无所知。晏薇也一片茫然。   唯有童率试探地问道:“似乎说的是我们杨国的两处地脉穴眼,关系到杨国的王室气运?我也只听得江湖上有这个传言,不知是真是假。”   坎兑公子道:“正是,这两处一阴一阳,一正一奇,互为表里,稳稳镇住我杨国江山。想我杨国不过是蕞尔小国,周围大国环伺,且我国盛产盐铁,一向为他国觊觎。而今天下战乱频仍,百年来几乎无一年没有征战,而我杨国却能数次化险为夷,国无战乱,生民安泰,实为这两处穴眼之威力。”   晏薇撇嘴道:“堪舆之说,有这么神奇吗?”   坎兑公子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历代杨王对这两处地方均极为重视。此处便是‘鎜谷寒潭’,这个山谷叫作‘鎜谷’,环绕湖畔有三处上古祭坛的遗迹,就像是鎜的三个足……谷中一湖,被称为‘寒潭’,湖中一岛,皆为圆形,状似人眼,又被称为‘地眼’。而‘赤崖天水’为一红色高崖,又被称为‘地根’。”   听到“地根”这个说法,童率忍不住拍手笑道:“这个地方好!有机会倒要去瞧瞧!”   坎兑公子也忍不住莞尔一笑,继续说道:“此处必须有一个四柱纯阴的人作为生贽来镇守,方得发挥地脉庇佑之威力……另一处‘赤崖天水’则须有四时不灭之火才行。”   晏薇更是不屑地一撇嘴:“哼!又是巫觋们的那一套……山川而能语,葬师食无所。”   坎兑公子看了一眼晏薇,似乎对她的想法很是惊讶。   晏薇知他心意,笑道:“医巫不两立,至少在治病疗伤一道上,巫觋的那些东西全都是骗人的,所以其他方面,我也是半点都不相信他们。”   黎启臣摆手道:“堪舆地脉之事,确实有一定道理,山川皆有神灵,不可不敬畏。”   坎兑公子点点头:“正是!此外,‘赤崖天水’向来有重兵把守,但这里却不必。”   童率奇道:“那却是为什么?”   坎兑公子续道:“因为这山谷四周都是高山密林,人迹罕至,道路曲折,就是白日穿行,也会迷路。况且这里地气特异,太阳一出,热气蒸腾,便会遍布瘴气,无论人兽,中者立死,因此只能晚上赶路,所以若不熟悉道路,必会被困死在山中。有这样的天险在,自然不必派兵看守。若没有人带路,外面的人进不来,我这困在里面的人,自然也没法出去……”   黎启臣一惊,一指门外道:“那么我们要想出谷,必须要他们带路才行?”   坎兑公子缓缓地点了点头。   童率急道:“那你不是害我们吗?若他们不肯,我们岂不是要一辈子陪你老死在这里?”   坎兑公子一声冷笑:“哼……他们才不肯让你们陪我老死在这里……你们不必着急,安安心心在这里疗伤,我自有道理,总不会害你们就是……”转头又对晏薇道,“你能不能想办法配制一些药,可以克制瘴气的?”   晏薇困惑道:“等等……我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你是公子琮?三岁的时候就被困在这里了,一直没出去过?因为这些人不带你出去,你就出不去?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困你在这里?”   坎兑公子一声苦笑,神情凄楚:“若没见到你的玉坠,我可能会这么回答你——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或许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因为体质特异,便做了这鎜谷寒潭的生贽,不得出,不得入。我若是走了,便要另外换一个生贽,否则这处穴眼便会发生异象。”   晏薇一呆,说道:“生贽之说,纯属虚妄,我就不信你离开这里就会天塌地陷了!”   坎兑公子一把抓住晏薇的手,似乎找到了知己:“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就不信,我争不过命,一年争不过,就十年,十年争不过,就一生!我也倒要看看,我走出这谷,是否会江山变色!”   黎启臣听他突然豪气顿生,不禁皱起了眉头,自己三人进入这鎜谷,只怕是这坎兑公子通盘计划好的,要协助他脱困,而其中的关键,则是晏薇。念及此,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妥,却又想不明白。   坎兑公子突然长叹一声,取过晏薇的玉坠,双手分执两块玉坠,细细抚弄,似乎在比较它们的异同,幽幽地道:“可你这玉坠一出,证明我小时候的记忆不是梦,我就是公子琮……我就是公子琮!但是……君父为何独独困我在此地,偌大杨国,找不到另外一个合适的人了吗?即便如此,又为何二十年来从不相见,连书信也没有?甚至……不让我知道自己是谁……”   黎启臣也不由得跟着叹气,道:“大王家事,外臣自然无法置喙,但我想大王既然这么做,一定有他这么做的原因。”在他心中,自是已经承认眼前这位坎兑公子就是当今杨王的二公子——公子琮了。   公子琮把晏薇的玉坠还给晏薇,又把自己的玉坠戴回颈上,用手指抚弄着,似乎有点难以决断:“如果……我这样离开,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晏薇道:“不会有什么不妥的,只要有克制瘴气的药,又能辨识道路,自然就能出去,大家一起想办法,总能离开的!”   黎启臣却知这是公子琮确认了身份之后,反而对自己的计划开始怀疑,走出去,也许就意味着放弃公子身份,成为一介流民。若因此引起什么异变,只怕会变成杨国的千古罪人,于是说道:“或者另有折中的办法,公子请写封书信,我们想办法呈送给大王?”   公子琮摇头不答,转身踱到西墙边。那里挂着一卷帛,是一卷历书,一年十二个月,每月三十日,每日一勾,便知日期。公子琮提笔勾上今日,背对着三人,自语道:“明日便是四月初一了,今晚有好戏可以看……”   童率问道:“什么好戏?”   公子琮转过身来,以笔尾轻点脸颊,幽幽一笑:“总之就是好戏,你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全天下那些做百戏的一辈子也编不出来的,晚上切莫睡得太死,等着看便是。”说罢转身飘然而去。   行至门口,公子琮突然停了下来,却并不转身,只是说道:“刚才说过的话,你们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说罢径自去了。   公子琮一出门,童率第一个忍不住问道:“他说的这些,你们信吗?他真是公子琮?”   黎启臣点点头:“他有那玉,应该错不了。”   晏薇也点点头:“看他五官身形,和公子瑝还有那……公子珩……”她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全身一颤,手上的伤已经基本无碍了,但是那变形的指根上深色的伤疤还是让人触目惊心,“有五六分相似的,当是一父所生,不会有错。”   童率道:“那我就不信了,天底下有这么对自己儿子的吗?就算他必须得一生困在此地,只消跟他说清楚不就好了,何必这样蒙骗他?”   黎启臣道:“只怕是怕他知道自己身份后,对权位便有了觊觎之心,不会安于困在此地吧?”   童率嘟囔道:“那也不必让他连父母都不能相认啊……”   晏薇道:“既然这么说,我拿出这玉坠来,反而是坏事了?”   黎启臣笑道:“一切都是缘法,也许上天要借你之手,让他清楚自己的身世也未可知。更何况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是苦于没有佐证而已……毕竟被人蒙蔽一世的滋味并不好受,从这点讲,你反而是为他解惑的恩人了。” 第十九章 鬼影幢幢,如火烈烈   远远望去,道路尽头的另一座高楼上,隐隐冒起了青烟,但却看不到火光。   已是后半夜,无月,无星,分外暗。   公子琮、黎启臣、童率、晏薇四个人齐聚在后厅,没有燃灯。   窗帘依然飘飘荡荡地抚着人脸,微微有些寒意。透过窗子看下去,楼下一片静谧,全无人影。   这楼的规制极为讲究,虽建筑在二层平台之上,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进门是正堂,后面接后厅,左右各有三个夹室和旁室。左侧三间是公子琮的居所,右侧三间则是黎启臣三人的起卧之所。后厅的窗外正对着一片空地,有道路通向另外一座高楼,那是仆从们起居的所在。   晏薇等睡至半夜,便被公子琮一一叫起来“看戏”。   见一灯如豆,飘飘忽忽沿着道路从远处靠近,黎启臣忙招呼童率,侧身躲在墙后向外探看,却听公子琮说道:“室内没灯,透过花窗,外面看不到室内情景的,不必这么小心。”   黎启臣转头看去,只见公子琮端端正正地凝立在窗前,全无遮掩,脸上神情严肃,还带着一点紧张。他穿着一身盘金的玄衣,那些金线盘错出的花纹在夜色中闪着微光,更显高贵。   黎启臣暗暗叹了口气,公子琮虽然困在这里,但毕竟是大王公子,一切吃穿用度与其他公子无异,甚至更为奢靡,单看这身衣服,就价值不菲,他居然作为日常起居服装穿用。转念一想,他幽居谷中,也无庆典祭祀,纵然有礼服,也没有机会穿用,也只能日常穿穿罢了,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叹……灯渐渐近了,可以看清有两个人。前面那人,正是之前那年长仆从,提着灯。后面那人身材魁伟,也穿着仆从的衣服,却从未见过。黎启臣回头去看公子琮,只见他眯起眼睛,似乎在细细观察这二人的一举一动。   那两人在空地上站定,提灯的仆从伸出手臂指指点点,高个子仆从则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凑近那灯,细细地看,又指着竹简上的字,似乎询问什么。看样子,倒像是高个子仆从是新来的,提灯的仆从在为他讲解一些事项。   忽然间,提灯仆从的手臂指向楼上,两人抬头仰望,惊得黎启臣、童率、晏薇三人急忙躲进窗侧墙后。公子琮却不躲,只定定地站在窗前,嘴角挂着一抹飘忽的笑。   远处突然喧噪起来,有人大喊:“走水啦!快来救火!”远远望去,道路尽头的另一座高楼上隐隐冒起了青烟,但却看不到火光。   楼下的二人一惊,那高个子仆从倏地隐没在黑暗中不见了。公子琮突然燃了灯,对着下面高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提灯仆从仰头禀道:“回公子,那边似乎走水了,只是小事,不打紧的。”   公子琮道:“走水还是小事吗?快带我去看看!”说着转身出门,临走对三人一招手,似是示意三人跟上。   黎启臣与童率对望一眼,也拉着晏薇快步跟出。   到得另一座高楼前,火已经被扑灭了,人人手里拿着木盆木桶,地下泥水横流,有几个人手持着火把。   借着火把的亮光,细看那高楼,似乎并未有大损,下面的木柱被熏黑了,彩漆也有脱落,但门窗板壁均看不出有什么损坏,楼梯也是完好的。   公子琮从一个仆从手中接过火把,走到楼梯跟前,伸手去撼动楼梯扶手,并未撼动分毫,转头对那提灯仆从道:“还不让人去逐个检查下面的柱子?难道要我动手吗?”   众人似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一下子都蒙住了,经公子琮这么一说,才纷纷动手检查建筑受损情况。忙碌了好一会儿,一项项报上来,的确没有大碍。   公子琮环顾众人,厉声问道:“怎么会走水呢?你们竟睡得这么死?没有人值夜吗?!”   众人似乎有了一丝畏惧之色,都垂了头不语。公子琮转头对那提灯仆从说:“去查查今天谁值夜!火是怎么起的?”   那仆从却并未如其他人一样畏惧,只微微躬身道:“适才我在路上巡查,并不知这边的情况,大伙儿受了惊吓,今夜想必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不如明早再查不迟。天也冷了,几位公子也该早些安歇才是,免得受了寒。”   公子琮冷笑一声道:“只怕明早人已经跑了,又找谁问去?!”   那仆从一惊,呆了一下,随即躬身说道:“公子说笑话了,这小小火灾,并无大损,犯不上畏罪逃跑,更何况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公子琮轻声笑道:“天黑了便没了瘴气,正好赶路,不是吗?”   那仆从干笑道:“公子说笑了……”   从火场回到楼上,公子琮把门一关,对童率深施一礼,神情肃穆。   童率吓了一跳,忙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公子琮沉声道:“他们今夜换班,现在的这批人今夜就要出谷,替换成另一批人,我想请你跟着他们,探查出谷路线。”   黎启臣皱眉道:“跟他们出去倒是不难,只是道路复杂,只在黑夜中走过一次,再回来却未必能找到正路。”   公子琮从怀中掏出一物,像是巾帕一类,折叠成一寸见方,看上去又轻又软。接着他以双手各拈一角,轻轻抖开,却是一块足有二尺见方的帛,薄如蝉翼,上面用细细的墨迹绘着一幅地图。   公子琮指着地图道:“接你们入谷的马车上,我安了记录里程的机括,这地图便是根据机栝的记录绘制的,已有七八分准确,你拿着它再走上一遍,便万无一失了。”   童率并不去接那帛,而是两手手指交叉,放在脑后,懒洋洋地道:“你怎知我会答应你?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   公子琮又是一躬身:“我苦心经营多年,就是为了今日,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黎启臣拉起过童率的手臂,把他的手放在自己两手中间,轻轻拍了拍,道:“你还是跑一趟吧,为了公子,也为了我们。”   童率轻叹一声,点点头,接过那片帛,收在胸口衣襟里。   公子琮又道:“出得谷去,不必立刻返回,可以跟着他们,看看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童率笑道:“你这是得寸进尺了。”   黎启臣问:“公子看他们像什么人?”   公子琮反问:“你看呢?”   黎启臣一笑:“像兵。”   公子琮道:“果然所见略同,他们指掌内侧都有茧,应为长期持戈持弓所致。”   黎启臣问:“是哪里的兵?”   公子琮摇头:“全无头绪……”又转头对童率道,“你黎大哥的腿伤,还要医治一段时间,你待在这里也是气闷,不如出去散散。顺便若能探查此事,我自是感激不尽,若不愿意,也由得你,随时回来便是。不过你这一回来,他们便知道你识得路了,恐怕生变,所以还是夏至次日回来会合为妥。”   童率听他处处想得周全,倒没了主意,看向黎启臣。   黎启臣点点头,道:“你去吧,这里尽管放心。”   公子琮拿过童率的佩剑,双手递过去,道:“物归原主,本想给你换柄更好的,谁知道我这里藏着的几柄,竟都不如你这柄。”   童率接过剑,得意一笑:“那当然,这是穆玄石穆大师的手笔,自然不是凡品,我费了好大劲才淘换来的呢!”   次日清晨。   黎启臣因昨夜一番折腾,略受了寒,腿疼难眠,直到天亮才入睡,因此起得晚了。待装束停当出得房门,见晏薇早已起来,斜倚在窗口,束着发,戴着高冠,穿着一身男子的衣服,玄色的底子上织着娇黄色菱纹水波,难得的是竟然很是合身。三人出来得匆忙,并未带什么替换的衣服,因此也都是借公子琮的衣服来替换,只是想不到,公子琮这里竟还有适合晏薇穿的衣服。   晏薇见黎启臣盯着自己的衣服看,笑道:“这是他……公子琮少年时的衣服,听说是姜国的织绣,没想到十几年了,依然像新的一样漂亮。”   黎启臣笑道:“果然漂亮,竟似个美少年了!”   晏薇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抚了抚鬓发,低头笑道:“我以后就做男子打扮了,刚好这些人换了一批。”说着用手向下一指。   黎启臣把头凑到窗前往下看,只见十来个仆从忙忙碌碌,有的在洒扫,有的在担水,有的在劈柴,有的在烧灶……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这种木楼上无法建灶台,所以楼旁另有土坯修筑的厨房。另外公子琮还豢养了很多动物,孔雀、鹤、鸽子、犬、鹿、兔……笼舍也都建在下面,也有人正在饲喂照料。   晏薇伸手一指道:“你仔细看看他们的脸!”   黎启臣又探头下望。他之前头脸上受过刑,右目的目力已损,表面上看不出来,日常也是无碍的,但真正用到目力的时候,便会觉得不济。不过这事他对谁都没提过,尤其是晏薇,更是只字不提。若是提了,只怕晏薇又咋咋呼呼地当成了天大的病痛来医,那处处小心呵护的劲头,实在是吃不消……想到这里,黎启臣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晏薇见黎启臣神情温柔,眼神飘忽,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叫道:“喂!你这是在看谁呢?看傻了?”   黎启臣忙收回心神,定睛朝下面望去,仆从都是同样的穿着,因晏薇说过这些人有点古怪,所以自己平素也甚少和他们搭话,这些人到底长得什么样,也从未留心过。但此时,黎启臣却认出了一个人,那站在正中,对其他仆从指指点点的,不正是昨夜那个高个仆从吗?昨夜自从听到走水的警报,便消失不见了,整夜都没有露面,此时却出现在这里。   黎启臣轻声说:“果然是所有的人都换了。”   晏薇点点头,道:“这大概就是公子琮说的好戏吧?”   “等下才是真正的好戏呢,你们也要陪我演一把才是!”公子琮不知从什么地方踱了过来,一身紫色深衣,露出浅藕色的镶滚和内衬,显得整个人神清气爽,和犯病时的模样大相径庭,尤其是脸上神采焕发,倒像是干了什么得意事一般。   “每三个月换一批人,昨夜的那些人,此时已经在谷外了,不过昨夜耽误了时辰,想必有很多事没交代清楚。”公子琮说着便笑了起来,笑得极为轻松欢畅。   此时门外进来一个仆从,二十岁上下,嘴角微微上翘,天生一副笑脸,提着两桶热水。按往常惯例应该是先用早餐,再开始足浴的,今日看下面的情景便有些混乱,似乎饭食并未准备停当,竟先提水上来了。那仆从略有些不知所措,四下张望了一下,躬身禀道:“公子们需用的热水来了,看放在哪里合适?”   公子琮一笑道:“你是新来的吗?”   那仆从正色道:“公子莫要开玩笑,我是天天在这里伺候的。”   公子琮道:“既然是天天在这里伺候的,又何必问我们怎么伺候呢?”   那仆从依然一本正经,面露微笑:“昨夜做了个噩梦,被吓糊涂了,请公子再吩咐一次,准就记得了,一辈子不会忘。”   晏薇插口道:“只怕是被昨夜走水吓得不轻吧?”她故意放粗了嗓子,好让声音听起来更像男子。不过她看上去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这个年纪的男子童音未脱,和女子其实也并未有太大分别。   那仆从一脸惊讶:“昨夜走水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公子琮道:“昨夜你们那边没有走水吗?”   那仆从正容道:“并没有走水,想是公子做了梦,把梦当成真了。”   公子琮一笑,不再说话。那仆从倒也机灵,瞥见了墙角黎启臣用来药浴的大木桶,走过去把木桶安放在床前,把热水倒了进去,也不再说话,躬身退出。   公子琮微微冷笑道:“看到了吗?这才是真正的好戏,说谎话不眨眼的,人人都会这么演戏。这戏码三个月一次,我看了十几年……”说到后来,声音中竟带有一丝悲苦。 第二十章 憧憧往来,朋从尔思   公子琮长叹一声,道:『那你可愿意听听我的故事?』晏薇松了一口气,用力点点头,似乎带着点儿歉疚。   天时渐渐暖了,又加上室内药气蒸腾,正午的太阳照着,竟然有几分闷热。黎启臣早已遍身是汗,脱去了外衫。晏薇怕他受风,又拉过一个屏风来为他遮挡。   公子琮趑趄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又不好开口,取过一个锦盒来,只用手捏着,并不打开。晏薇一瞥眼间见到了,随口问道:“那是什么?”   公子琮似乎一下子放松下来,也不说话,只把那锦盒打开,亮出里面的东西给晏薇看。   锦盒分成两格,其中一格放着玉片,另一格放着铜片,都是核桃大小,一分厚薄,铜片光可鉴人,玉片晶莹剔透。只是不像一般佩饰那样打有孔可以穿绳,中间部分微微凹下去半分,像个浅碟。   晏薇一看之下,略略有些惊讶:“你这是,那缣帛上说的……”   公子琮躬身道:“正是!请姑娘为我治病。”   晏薇摇手道:“这疗法我并未完全看懂,过程又极为凶险,不是我不肯医治,只怕会害了你。”   公子琮道:“治不好又如何?最多不过是和现在一样……昨夜我设局搅了他们交接,一定有很多事没有交代清楚,这三个月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了,今生就不会再有了,你们几个也断不肯在这里陪我一辈子的……只求你给我这一线生机,便是不成事,我也无悔了……”   无论他怎么说,晏薇却只是摇头,神色间显得十分为难。   公子琮长叹一声,道:“那你可愿意听听我的故事?”   晏薇松了一口气,用力点点头,似乎带着点儿歉疚。   黎启臣却是眉头一蹙,回思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倒都似公子琮设计好的。给三人下药的目的是让晏薇进谷;在竹屋中囚禁自己,让自己旧伤复发,也是让晏薇必须待在这里的关键一步。犯病时故意跑到晏薇眼前,是要勾起晏薇的恻隐之心,虽说当时只是为他针砭救急,但是有了第一步就能有第二步,为以后的治疗做了铺垫。昨夜的火灾想必是公子琮的布局,一来扰乱两拨人交接,让很多事情没了传承,接下来的三个月才好做手脚;二来拖延他们的时间,好让童率的跟踪更容易些。至于说在马车上装了机关来测算道路,更是闻所未闻的机关巧术。   但昨夜那样的形势,说不让童率去也是不可能的,去则两利,不去则两害……至于说让童率进一步探查那些人的来历,更是把童率的个性拿捏得死死的,以童率这种耐不住寂寞,好奇心又盛的性子,虽然嘴上说不乐意,但一定会去探个究竟的。这会儿又要讲故事,只怕是劝晏薇答应治病的又一环,但是……这么凶险的病症,晏薇并没有把握,万一失手怎么办?他毕竟是杨王的公子啊……若要稳妥,自然是找到晏薇的父亲晏长楚来医治最好,可是,晏长楚到底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如今这里的形势,又会不会再生变呢?   黎启臣正想着,公子琮已经幽幽地开口了:“我的母妃名叫冰台,在我很小的时候,被姜国刺客刺死了,据说是替大王挡了一剑……我从小身体便弱,似乎一直有寒证,母妃死后,我便和两名宫婢、一名筮人移居这里。据说是卜算的结果,说是这里的地气,是利于我将养身体的……而且我是四柱纯阴之体,又适合镇守这鎜谷……”公子琮眼神迷离,似乎在苦苦拼凑幼时支离破碎的记忆。   晏薇却是一撇嘴,对于巫卜之事,她一向是嗤之以鼻的。   “我那时候似乎也常常生病,只不似这样严重,也曾服药针砭,都是筮人来做的,他也教我读书识字……那时候也有这些仆从在,也是会换班,却是像兵卒戍边一样三年一轮的……直到我八岁那年,我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公子琮说到这里,语气忽然转得急促。晏薇似乎已经沉浸在他的叙述里,跟着蹙起了眉头。   “那天早上我醒来,没有人给我穿衣,也没有人给我梳头,甚至屋子里炭火也熄了,冷得像冰……我找遍了整座楼,没有发现一个人,就连宫婢们和筮人的衣服和日用之物也都不见了,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我如同坠入噩梦,赤着脚,穿着单衫,沿着楼下这条卵石路走向那座楼。这段路并不长……我却似走了一天,一路上胡思乱想,是不是世上的人都没了,独独剩我一个?谁知道走到那楼下,竟是一群仆从喧喧闹闹地在洒扫洗漱,虽然已经换了一批人,虽然一个都不认识,但我却像见了亲人似的,大哭起来……”   “那以后,我病了很长时间,烧得昏昏沉沉……那以后,所有的人只叫我‘公子’,再无名姓……那以后,我便开始时不时‘寒疾’发作……那以后,无论我问他们什么,他们不是说不知道,就说那是我乱想的。再也没有人体贴呵护地服侍了,男子毕竟不如女子细心周到,那些来来去去的仆从,只是勉强尽到人事而已,我得自己学会穿衣、结发,自己练字、读书……”   黎启臣蹙眉道:“他们从那时起,就开始三月一轮了吗?”   公子琮摇头道:“那却不是……那时候还是三年一轮,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他们才改成三月一轮的。”说到这里,公子琮略顿了一下,似乎不愿意去回忆那件事,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那时候我存心要跟这些人作对,每日花样翻新地索要各种珍稀物事,珍馐美味也好,珠宝华服也好,珍玩典籍也好……他们是有求必应,一群人当中倒有一大半在外面奔波,这里人最少的时候,只留着三四个人……”   黎启臣想起自己在宫禁中的那些下属,一笑说道:“他们在这里当差虽不劳苦,但是颇为气闷,都是青春年少的年纪,自然也乐得出去走走……”心中又想,这个充满怨气的少年公子定然很不好伺候,出去跑腿办差自然人人欢喜。   公子琮也绽放出笑容:“是啊……照理说,每个人都愿意出去的,因为不是紧要差事,也没有什么繁难的,可是我留心观察,发现有一个人竟是一次都没出去过……”   晏薇奇道:“那是为什么?”   公子琮歪着头看向黎启臣,似要让他猜猜原因。   黎启臣笑道:“若我们猜测不错,这些人是各地军营调防过来的兵卒,那么就好解释了,这个人一定是不会驭车骑马的。”   晏薇更是奇怪:“难道兵卒中还有不会驭车骑马的吗?”   黎启臣解释道:“这些兵卒都是征召来的平民子弟,各人家境不同,各乡风俗各异,有些原本就不会驭车骑马,到得军营,有时会根据特长进行操练,譬如目力极好之人,可能专门习练弓箭,若特别不擅长驭车骑马,也就不必习学了,这样的人虽是少数,但数百人之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   公子琮点头道:“正是!这些人出谷办事,若要备办大件,如粮食牲畜家具陈设一类,必须得驭车;若备办一些小东西,则要骑马。因为谷中有瘴气,需要在一夜之间进出才行,若是步行,脚程快的应该可以通过,但若是带着货物负重,则很危险了,所以众人出入,不是驭车,便是乘马。”   晏薇这才明白前因后果,点点头,问道:“那后来呢?”   公子琮道:“因他长期留在谷中,和我渐渐熟识起来,后来……我们便成了朋友……”公子琮脸上泛起温柔之色,“他教了我很多事情,怎么生火,怎么捉鱼,怎么设陷阱捕猎,怎么烧水烤肉,怎么撑船游水……他让我知道了除了看书练字,世间处处皆是学问;让我知道我若想出去,必得自立于天地间,至少要能照顾好自己,让自己活着……他也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朋友……”公子琮的神色又变得有些黯淡。   黎启臣想到初见他时,一人一篙在水上潇洒来去的情景,和此时的黯然神伤相比,像是换了一个人,心下不忍,略略欠身道:“若公子不弃,臣下愿与公子为友。”   公子琮点头一笑,那笑容,仿佛一池碧水被春风吹皱,衬得他俊美的脸庞似乎淡淡发着光:“接你们进来,就是立意要和你们为友的。听说你对公子瑖……七弟……就是如兄如友,只是因为志趣相投而相交,并非贪恋权位,实在难得。”   听公子琮这么一说,黎启臣一呆,倒不知如何接话了,想着他对自己的事情倒是了如指掌,只是他困在这里,怎会消息如此灵通?   公子琮见黎启臣神情,似是知他心中所想,说道:“你接着听下去,谜团会解开的。”说完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刚才自己说到哪里了,又继续娓娓诉说道:“那时我一心想着离开这里,甚至几天不露面让他们以为我跑了。最后……他被我说服了,答应帮我。出谷的道路有一张地图,在换班的时候,会从上一拨人交到下一拨人手上,他偷偷复制了一张。我在谷中闲来无事,早已学会了骑马,而且骑术精绝。他则是因为天生怕马,只不肯学。我只说我一个人出去便好,他却说我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个人出去,没人照顾定然活不成……于是我们约好共乘一骑一同出谷。”   又是一阵沉默,晏薇轻声问道:“中途出了什么变故吗?”   公子琮长叹一声:“唉……也是时运不济,我们走至半途,就被一队回谷的人撞上了,幸亏他见机快,抢先烧了那张地图……我只说是劫持了他,逼他带路出谷,他因不善骑马,不敢反抗,倒也搪塞过去了。他们虽然不全信,但是也不敢逼问我,只拿着我的话向上面交差便是。只是他被那些人嘲笑得抬不起头来:二十几岁的汉子,倒被一个小孩子劫持了……那以后没几天,这些人就被轮换了,从此天各一方,再也没见过面……”   黎启臣道:“莫非童率带走的那张地图,就是公子凭记忆加上机关测算绘制的?”   公子琮点头道:“正是!否则仅凭那计算里程和转弯角度的机关,根本没有办法绘制出完整道路,尤其这段路有一半是山路,加上高低坡度,比平地更复杂十倍,当天被他们押回来之后,我就凭记忆绘制了那张图,这些年来不断地修正,才敢放心地把它交出去……”   黎启臣听到这里,又为童率松了一口气。 第二十一章 坎于人也,心病加忧   天近黄昏,晏薇给黎启臣做完了针砭。三人啜饮着仆从奉上的醴酒,继续听公子琮回忆往事。   天近黄昏,晏薇给黎启臣做完了针砭。三人啜饮着仆从奉上的醴酒,继续听公子琮回忆往事。   公子琮满饮了一耳杯醴酒,清了清嗓子道:“从那以后,那些人便是三个月一轮换了,而且无论我有什么差遣,谷里至少会留一半人……我的应对之法就是对他们百般挑剔,一件衣服改上五六次也不满意,他们无奈,只得把匠人接进谷来,当面为我修改。有一就有二,我便找各种借口,让他们找了很多五行八作的人进来,也从中学了不少东西。似乎……只要我不想着出去,随便我怎样,他们都应承。更何况我专心向这些人讨教,自然没有时间去刁难他们,他们也可轻省些。”   晏薇问道:“这么说,那些医书,都是你让他们去各地搜罗来的?”   公子琮道:“有些是,有些不是。我之前也请过很多医生进谷,听他们讲解医道,我笔录下来。所以说,这里有些书你闻所未闻,那是因为天底下就我这里有。”   晏薇嘟嘴道:“但你却没请过我父亲,他才是杨国最好的医生。”   公子琮笑道:“你父亲住在怀都,又经常入宫医病,名气又响,若失踪数月,一定朝野震动,反而生变。我请来的这些医生,有杨国的名医,也有别国的名医,都提出过各种诊治的方案,我都没有采纳。这样十几年积累下来,我对自己的病已经了如指掌,我坚信你父亲的这个方子,必能医好我的病。”   黎启臣听他们渐渐说到治病上,忙岔开话题问道:“谷中的这些机关消息,公子也是从那些人那里学来的?”   公子琮点头道:“机关消息一道,我颇有些天赋。这些机关有些是请匠人进来设下的,有些则是我想出法子来,让他们去实施的,譬如那竹屋便是。谷里还有很多其他的机关消息,隐藏在各处,所以你们尽量不要到处走动,以免出意外。”   黎启臣又是暗暗吃惊,那竹屋机关作为关押人的牢笼已经令人惊奇,这谷中还有多处机关,又是做什么用的呢?这公子琮困在这里二十几年,果然没有闲着,看来是做了不少准备。转念又想,以他的聪明才智,这样殚精竭虑,此时也未能脱困,到底是出谷太难,还是他并未下决心出谷呢……于是又问道:“那公子足不出谷,消息却如此灵通,又是怎么回事呢?”   公子琮得意一笑,起身走到窗前,指着楼下道:“看到楼下那些鸽子了吗?都是训练好的,用来互通消息。凡是来过谷里的人,我都赠予重金厚币,并让他们携带一些鸽子出谷,说是赏赐,让他们回家后放归,那鸽子便知道了两处的道路。我又和他们约好,不论是乡野的传言,还是朝廷的告示,事无巨细,但凡是有趣的,便记录下来,待鸽子飞去时,写在帛上,传递给我。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遵照执行,也不是所有鸽子都往返无误,但十几年来,这谷中来来往往不下数百人,因而我这里的消息,只怕比镇守长岩关的令兄还要灵通些。”   黎启臣忖道,军中虽也有用鸽子传递消息的,但并不多见,还是以烽火为主。一来鸽子容易被擒获,便失了机密;二来在军中饲养鸽子也不易成活,相传是因为军中煞气太重的缘故。但公子琮此时的情景,以此法传递消息倒是正相宜。于是问道:“那么……关于公子瑖中毒一事,公子这里可有什么消息?”   公子琮摇头道:“并没有更多的消息……我结交的这些人,无非是些平民匠人,无一高官显贵,譬如给你们下药的那对老夫妇,就是出色的玉匠。他们听到的也只是市井传言,怎会比你们知道的还多呢?”   公子琮不再开口,只在屋中踱来踱去,突然间转身站定,对晏薇说:“故事已经讲完,你当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为的就是这一天,若这病真是寒毒,那么下毒的人就是这些人背后的那人!”公子琮双拳紧握,愤愤不平,“因此我必须出谷,才能断了这毒源,但我若出谷,从此天地虽大,只剩我孑然一人,若时时发病,我又怎能得活?”又突然按住晏薇的双肩,“求你了!为我医治吧!生死有命,就算我因此死了,身后有灵,非但不会怨你,还定会保佑你的!”   晏薇见他说得如此决绝,很是为难,转头看着黎启臣。   黎启臣也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出谷和疗毒是一体两面,若只出谷不疗毒,公子琮势必一生为此毒所困;若只疗毒不出谷,只怕还会继续被毒害……想到这里,也是委决不下,只得说道:“我不懂医,不知道这里面的凶险之处,还得你自己拿主意。”   晏薇嗫嚅道:“那些药,也是很难备办的,不如我们先想办法出谷,再做道理?”   公子琮摇头道:“谁知道出去以后会怎样呢……你们会怎样,君父又会怎样……何况,药已经备办下了。”说着又从旁边的几案上捧过来一个硕大的玉函,全以羊脂白玉雕镂而成,遍体魑龙盘绕,隐隐可见里面一团青色,竟感觉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公子琮轻轻推开玉函的盖子,只见里面分为内外两格,位于中心的内格贮着粥一样的药糊,深青黑色,散着浓烈的药气,外面的格子中竟然放着冰。   黎启臣奇道:“这里竟也有冰窖储冰?”   公子琮点点头:“正是!我的一切吃穿用度只在杨国其他公子之上,不在他们之下。我少年时挥霍无度,挥金如土,无论要什么贵重的东西,提什么荒唐的要求,这些人都会照办,我敢说在杨国没有一个贵胄大贾能够办到,除了君父……所以不管他们怎么否认,我始终觉得自己就是公子琮!”   晏薇用手指沾了一点药糊,放在鼻端细细嗅着,问:“你自己配的?”   公子琮道:“正是!若你不肯医,我也能自己动手了,只是后背穴道,自己力不能及……”   晏薇叹了口气,道:“还是我来吧……”   公子琮松了一口气,跪坐下来,揽起晏薇的手道:“多谢了!”   晏薇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心里有些乱,你要容我把思路理理清楚。明天再开始治疗吧,而且……”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措辞。   黎启臣心里也是一片混沌,隐隐觉得有什么巨大的危机压迫了过来,但是又全无头绪,理了理思绪,开口问道:“你之前说过公子的病八成是毒,那么这毒是很早以前下的,一直缠绵至今,还是需要隔一段时间下一次?”   晏薇摇头道:“我不知道……毒之一道,父亲从未教过我,还是开始给你治病之后,我才略略自己琢磨了些。”   公子琮道:“若是需要经常下毒,那么每次换班的这批人的头目一定知道这个秘密,这么多年来也有几十人了,恐怕……”   黎启臣知道他话中的意思,对公子下毒,是天大的罪,不可能让这么多人知道。   晏薇点点头,道:“那么这些人看到我为你治病,会不会认为不妥而阻止呢?”   公子琮沉吟道:“虽然之前我也请过医生来谷中,但并未大张旗鼓地治疗,他们也并未理会过……但是……很难说……”   黎启臣暗暗思忖,若是毒也好,路也好,都是困住公子琮的手段,那么那些人只要看到公子琮在疗毒,必定会想办法阻止。   晏薇道:“那缣帛你也看过,疗法过程你是清楚的,这可不是寻常的针砭治疗那样只需要一会儿工夫,这疗法三天一小轮,九天一大轮,三九二十七日中途不可间断,这么长时间,他们不可能不知道的。若中间出什么变故,可是危险得很。”   公子琮皱眉沉吟良久,道:“不如这样,从今夜开始,你们二人便住到我的寝室中,三人在一起,也好互相照应。你们看可好?”   黎启臣点点头:“正应该如此,一切需用之物,也都储备在那里,以防生变。”   晏薇又道:“对了,还需要大量的细麻布,滚水煮过,晾晒干净的,必须是麻布才行,不能用丝帛。”   公子琮点头道:“这个也备下了……”但依然蹙着眉头,神色间甚是忧虑。   黎启臣却想,他让二人搬入他的寝室,必然有缘故,他如此精于机关巧术,在他的寝室中,自然是另有安排。   左翼的三间屋子是打通的,原是公子琮的起居之所,此时三人聚在朝南的夹室中,上午阳光正好,也没有风,晏薇示意公子琮把全身衣服脱掉。   公子琮的笑容略有些僵硬,迟疑着没有动。   晏薇一笑,指着黎启臣道:“他伤情危重之时,全身上下都被我看过了,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医者父母心,就当我是父母好了。”   当晏薇说到父母两个字时,公子琮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下来,他一言不发,缓缓地脱去了全身衣服,只剩下一条犊鼻裤。只见他身材纤弱,肌肤雪白,一双手似不知如何放着才好,在身体两侧僵直地伸着。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因为尴尬,他身上起了一层细小的栗,指尖竟微微发着抖。   黎启臣知公子琮不好意思,故意不去看他,低下头去看着浴桶中的药汤,但褐色的药汤宛若一面铜镜,映出了公子琮光洁无瑕的背,犹如凝脂。   晏薇却不抬头,双手动作飞快:用竹签从玉匣中挑起药糊,取过一片铜片或是玉片,抹在凹处,又横过竹签来把药糊刮平,贴在公子琮的穴位上。那药糊似乎很有黏性,贴在穴道上便稳稳黏住,不会掉下来。晏薇接着取过一条麻布,在公子琮身上绕了几圈,紧紧缚好。那记载疗法的缣帛虽然摊开来放在几案上,但晏薇似乎已经熟记在心,一眼未看。渐渐地,公子琮全身已经缚满了布条,俨然穿了一件衣服。   晏薇一气呵成地敷完全部穴道,略净了净手,一一按压了一下每处铜片和玉片,说道:“若觉得哪里太紧就说话。”   公子琮似乎很是紧张,全身都僵硬着:“不觉得太紧。”   “觉得痛痒吗?”晏薇边问边用手指抻拉那些布条探看松紧。   公子琮不敢有太大动作,只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晏薇点点头,取过衣服,细心为公子琮穿好,说道:“要保暖,勿使受寒,十二个时辰之内不能乱动,否则错开了穴位,可就无效了。等下可能会麻痒疼痛,要忍耐着。”   公子琮箕踞在床上,似乎觉得有些不雅,想要调整姿势,又生怕碰歪了药,那小心翼翼的姿态,倒像个婴儿。   晏薇扑哧一笑,扶着他躺下,说道:“仰卧或者侧卧都不妨的,只翻身的时候小心些便是,也可以慢慢走动,不过若是坐着,就要像刚才那样才行。你是病人,不需要那么讲礼数。”说完又去看那缣帛上绘制的穴位图,像安慰道,“今天第一次,手生,待我好好想想,胸背的几个穴道可以统一用一条麻布来缚,这样你也可以舒服些。”   黎启臣问道:“这玉片和铜片有什么讲究吗?”   晏薇道:“玉片是用在阴脉穴道上的,铜片使用在阳脉穴道上,这个万不能错。”   黎启臣刚要再问,忽听得旁边有牙齿相互叩击的声音。 第二十二章 困于赤绂,乃徐有说   几案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陶鉴,里面装满了热水,冒着腾腾的热气。另有一个水盂吊在炭盆上,里面的水沸着,如涌泉连珠,腾波鼓浪。   转头一看,却是公子琮,只见他额上已经沁出了冷汗,浑身微微发颤,牙齿互相叩击,得得有声,可知正在强自忍耐着痛楚。   晏薇一见大惊,忙问道:“怎么了?什么地方不舒服?”   公子琮勉强露齿一笑道:“没什么……只是……敷药的地方……痒麻难忍。”   晏薇道:“父亲这缣帛上虽未写明用药后的反应,但我从药材配方判断,敷药后会有麻痒疼痛的感觉,只未想到这么严重。”边说边拉起公子琮的手,为他按压揉捏手上的穴道止痒。   公子琮苦笑道:“不会这……十二个时辰……都这样吧?”   晏薇柔声安慰道:“应该不会的,放心吧,过一会儿就好了……你闭上眼,什么都别想,最好能睡着了,一觉醒来,什么都好了……”   公子琮依言闭上眼睛,不再说话。看得出他在强力克制,牙关咬得紧紧的,两颊上的肌肉紧绷着,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床上的蒲席,手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黎启臣回想起晏薇给自己治病的情景,也是这样柔声细气的,疼痛难忍的时候,也会帮自己揉捏手上或耳上的穴道来止痛。   不觉已经到了晚餐时间,仆从奉上饭食,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公子琮,便退下了。   公子琮闻到饭菜香,眼睁一线,醒了过来。   晏薇笑问:“现在感觉如何?是不是好多了?”   公子琮也粲然一笑道:“已经不痒了,只微微有些痛。果然也没有那么难忍,只有两个时辰而已,今天是第一次,明日有了准备,便更不妨事了。”   “明日还会痛,你还要再忍耐些。”晏薇松了一口气,显得很是疲倦,可知这段时间一直担着心事,怕疗法上有什么偏差。   第二日。   几案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陶鉴,里面装满了热水,冒着腾腾的热气。另有一个水盂吊在炭盆上,里面的水沸着,如涌泉连珠,腾波鼓浪。   窗外飘进来的几朵杨花,聚拢在屋角,在风中微微打着旋儿。晏薇双手捧了那团杨花,丢到窗外,又把窗帘两角坠好,不让一丝风进来。   黎启臣和公子琮两个病人,只呆呆地看着,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见晏薇把一切收拾停当,又用绳子把袖子系起,在身后打了个十字花结,露出一双玉臂。公子琮看上去精神很好,打趣道:“这是做什么,杀猪吗?”   黎启臣撑不住笑了起来,本来刚刚他也想说这话的,只是转念一想,倒像是讽刺公子琮是猪,未免过于无礼,便忍住了,想不到公子琮自己先说了出来。   晏薇也一笑:“今天这一步必须非常洁净才行,若疮口不干净,形成了疮毒脓肿,便麻烦了。”边说边取出几支竹签,放在水盂中煮着。又拿出一瓶化玉膏,打开瓶塞,备在一旁。   公子琮道:“这是化玉膏,我这里也有!”说着伸手在床边一按,竟弹出一个暗格来,里面零星放了很多什物,其中最显眼的,就是化玉膏那温润的玉瓶。公子琮拿起来递给晏薇道,“另外还有两瓶,在楼上药室里。”   晏薇接过细看,果然是自己父亲手制,自己帮忙分装的。于是问道:“这些都是送到宫中的啊,你是从哪里弄来的?难道也是让他们寻来的?你怎么知道有这种药呢?”   公子琮一笑:“他们每次换班时,有时会额外带来一些日用之物,有餐具炊具,有布帛酒食,也有珍玩药品等,这个就是他们带来的,并不是我让他们觅得的。”   黎启臣点点头:“这应该是公子的份例赏赐,其他公子也都有的……”   晏薇盯着那浸着竹签的水盂看,过了片刻,见那水已经滚沸,双掌一击,说了声:“好了!”   只见晏薇在第一个陶鉴中净了手,开始飞快地解下公子琮身上的布条,把散落的布条丢在第一个陶鉴中,取下的铜片和玉片丢在第二个陶鉴中,那铜片和玉片一入水,药糊便溶入水中,水顷刻便变成青黑之色,嗅之已经全无药气,反而隐隐散着腥气。   再看公子琮身上,敷过药的地方,都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有的是很完整的一大颗,莹润剔透,像是宝石,有的则是几小颗连成一片。水泡中的液体,都呈淡淡的黄色,清澈透明。   晏薇取下所有的铜片玉片之后,用一双竹箸从沸水中夹起一支竹签,倏地刺向一个水泡的侧面,公子琮身子一抖,显然甚为疼痛,但他并未呻吟出声。   晏薇左手取过一小块麻布,按压在水泡上,挤出里面的汁液,随即把麻布丢在第三个陶鉴中,反手用另一支竹签挑起一点化玉膏,涂在水泡上。   待所有的穴位都处理完,晏薇已经额头见汗,只见她另取过麻布条来,把有水泡的部位都密密缚上,这一次果然是经过了计划,尽量用最短的布条缚住所有的穴位,看上去比昨日清爽得多。   晏薇长出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在第四个陶鉴中净了净手,指着第一个陶鉴说:“这些布条,煮过晾干之后还能再用。”说完又用竹箸搅动着第二个陶鉴里面的水,说道:“这水是有毒的,应该远远倾倒,不要让人畜沾到,最好能深埋。这个陶鉴最大,记清楚它的样子,不要弄混了。”   只见她一边说,一边夹起一片玉片,在水里抖动几下,清涤掉上面的药物,丢到第四个陶鉴中,又指着第四个陶鉴说:“这些铜片玉片也是一样,要煮过之后才能再用。”   黎启臣看晏薇已是十分疲倦,说话也有些气短,便接过竹箸,学着她的样子,一片片夹起铜片玉片洗涤。只见那些铜片的凹处已经沁出绿色的铜锈,玉片上沿着天然形成的纹理,也沁入了一点点深色。   晏薇指着第三个陶鉴:“这个……我不确定是不是有毒,最好也倾倒深埋,那些麻布也就不能重复使用了。”   公子琮已经自己穿好了衣服,显得一身轻松,笑道:“不妨的,所有这些需用之物,我都备办了三倍,足够使用的了,就是这些布条,也可丢掉,不必洗涤,一点麻布,没什么可惜的……”   晏薇轻轻一叹:“你锦衣玉食惯了,又哪里知道珍惜物力呢……这样是不对的……”   公子琮一呆,目不转睛地盯着晏薇。   晏薇疑惑地睁大眼睛,望着公子琮问道:“我说错了吗?”   公子琮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很久很久没有听到有人对我这样说话了,你这样不对,你应该怎样做,你不能做什么……”   第一个九天过去了,一切顺利。   第一天敷药,第二天挑破水泡,第三天休整一天,第四天再在另一批穴道上敷药,如此往复,第七天又换一批穴道,三三进九,是一个循环。到得明天,又要回过头,在第一次敷药的穴位上再敷药。每次敷上药的头两个时辰,公子琮会感觉麻痒难当,却并未出现晏薇一直担心的凶险,每个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你现在感觉如何?”晏薇问公子琮。   “没什么感觉,我这寒证,平常不发作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感觉……嗯,手心似乎比以前暖了,好像也不像以前耐热。”公子琮答道。他今日只穿了一身雪白的素罗单衣,滚着梅红的边,没有束冠,而是戴着梅红色的帻,显得一身轻松。   晏薇又道:“我这瓶化玉膏已经用光了,你那瓶也只剩半瓶,你若还有,不妨取一些来。”   三人穿过后厅、正堂,进入阁楼药室……顿时吃了一惊。原来满箱满柜的药材、书籍,竟然空空如也。地上浮着尘土,凌乱有些脚印,墙角还有些水渍。   黎启臣心中一沉,怕什么来什么,这些人如果釜底抽薪,只怕就要当场撕破脸,要怎样周旋,才能再拖上十八日呢?   公子琮倒是还算镇静,回到大堂,沉声喝道:“来人!”门外的两个仆从应身而入,躬身等待吩咐。   公子琮突然厉声暴喝道:“那些药都哪里去了?!”两人吓得浑身一颤,连连躬身,诺诺道:“小人不知。”   公子琮一挥手:“把你们管事的叫来,让他跟我回话!”那两人如蒙大赦,转身出了房门。   公子琮轻抚胸口,似乎定了定心,转身返回后厅,端坐于席上。   只片刻,那身材高大的仆从便走了进来,步伐稳健,神情平和,深施一礼之后,站定了等着问话。   公子琮也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四目相对,那仆从便垂下了目光,不敢直视公子琮,但也并不开口。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那仆从终于耐不住,开口说道:“回公子,前日下雨,屋顶漏水,药材都湿了,咱们怕公子责怪,便没有禀明公子,只是自行修补屋顶,晾晒药物。哪知昨日大风,咱们看管不当,药材又被风吹落湖中,损失了大半,如今只剩下一小半,也都是潮湿不堪用。咱们正在加紧派人出去采买,不过今年大旱,外面已经成灾,一时难以备办齐全,请公子宽恕则个。这位黎公子若是急着医病,咱们不妨先送他出谷,快马加鞭,几日便可到怀都,那里各种药品都是齐全的,也不会耽误病情,您看这样可好?”   黎启臣听得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只是想个理由要把自己二人送出谷去,看来之前公子琮说得没错,他们断不肯将外人留在谷中一辈子的,只怕是到了一定时间,或是看这外人和公子琮走得过近了,就想方设法把人弄走。   公子琮并不接那仆从的话,只问道:“化玉膏呢?那玉瓶子总不会淋湿了吧?”   那仆从连连躬身道:“那个在的,因要翻修屋顶,人多杂乱,怕丢失了东西,那药,还有书籍,都另存在正堂里了,我这就给公子去拿。”说着转身去到正堂,片刻便捧着两瓶化玉膏进来,躬身放在几案上。   公子琮声音平淡:“剩下的药,有多少算多少,都拿来给我看!”   那仆从也是面无表情,目光下垂看着地板,不带一丝抑扬顿挫地说道:“公子,您没听明白,那些药,不是被吹到湖里,就是潮湿朽坏如泥,一点儿不剩,全都不堪用了。”   公子琮一怔,面露愠色,但随即长出了一口气,竟是微微一笑,缓缓说道:“那也算了,不值什么,你们加紧采办便是,只是那湖水便不能饮了,里面有不少是毒药。”   那仆从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道:“这个……这湖这么大,应……应该不妨事吧?”   公子琮怒道:“你若觉得不妨事,那就不妨自己试试!我知道你们之前饲喂那些牲畜禽鸟用的就是湖水,从今以后一律用井水,若那些牲畜禽鸟有一只死了,我唯你是问!”说到后来,声色俱厉。那仆从打了一个寒噤,诺诺连声。   公子琮突然神色缓和下来,柔声说道:“你再让下头人好好查查,说不定能有些药材并未受损,只是一时忙乱,不记得放在哪里了,都清点出来,拿给我验看。”那仆从点头称是,就要转身退出。   公子琮又补了一句:“晚餐之前,来找我回话。” 第二十三章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   突然,公子琮一扬手,掀翻了那木盘,那仆从侧头避过,任药草撒落了满头满脸,依旧微微躬身,不卑不亢。   晚餐已经布好,三个人,三条案,一模一样。   雀肉葵羹、酸齑嫩笋、梅酱水芹、葱姜蒸鱼、网油炙肝、蜜渍桑葚……饭是黄粱,还有新榨的蔗汁,清凉爽口,沁人心脾。   饭菜已备好,却没有人举箸。公子琮紧紧盯视着眼前这个高大的仆从,盯着他双手托着的那个木盘,盯着木盘里浅浅一层霉变朽坏的草药。   “就只有这些?”公子琮声音不大,冷冷的,让人胆寒。   “回公子,就只有这些。”那仆从声音也不大,平平淡淡,不带抑扬顿挫,听到耳中,更像是嘲讽。   突然,公子琮一扬手,掀翻了那木盘,那仆从侧头避过,任药草撒落了满头满脸,依旧微微躬身,不卑不亢。   公子琮从齿缝中吐出一个字:“滚!”那仆从一躬身,转身昂然走出门外。   公子琮气愤已极,双手微微颤抖,强自镇定走到窗前,右手一抬,抓住悬吊在窗框上的一只竹环。那竹环像是一只手镯模样,苍黄色,看上去悬在那里很久了,但并不惹眼。   眼见那仆从下了楼,恰恰行经窗外之时,公子琮立刻奋力一拉竹环,一声凄厉的哨音炸响,掩盖住隐隐的机关转动的声音。少顷,便听得楼下肃肃振翅声不绝于耳,竟如狂风过林一般。   凭窗望去,只见无数羽白鸽振翅飞起,遮天蔽日,几个盘旋,便纷纷散向天边,融入晚霞。公子琮白衣广袖,凝立窗前,那袖子鼓了风,像是雪白的翅膀,被夕阳映照着,滚了一层金边,把他整个人衬托得像是白鸽的精灵一般。   那仆从吃了一吓,被这诡异的场景镇住了,双腿发软,似乎挪不动步子。公子琮见状,不由得仰天长笑。过了许久,那仆从才蹒跚着,渐渐走远……“用餐吧!”公子琮回身一笑,神情惨淡,“恐怕以后便吃不到这么好的酒食了……”   食不言,寝不语。   三人默默吃完了晚餐,漱了口。默默看仆从撤下餐具,看他们掌了灯,又退下。   过了许久,公子琮才艰涩地开口道:“今夜,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晏薇惊问:“那我们要去哪里?”   公子琮道:“有两个合适的藏身之所,一个在树上,略局促些,虽然干燥,但不方便起火;另一个在地下,略轩敞些,也比较隐蔽,水源充足,但很潮湿。”   晏薇道:“你这病,黎大哥的病,都少不了热水、针砭,不能起火可不行。”   公子琮望向黎启臣,似是征询他的意见。黎启臣道:“在下的腿伤是旧伤,并不要紧,潮湿些不妨的,不必顾忌。”   晏薇皱着眉点了点头:“一切应用之物,都要带齐全……”又转头对黎启臣说,“你的针砭之药尚有,但是药浴需用的却没了……”   公子琮道:“我这里备下了一点,不知够不够用。”说着又打开床下的一个暗格,里面全都是药,正是黎启臣药浴需用的,虽然不多,但尽够数日之用了。能有这些药,已经是意外之喜。   公子琮又拿出两柄剑,一柄递给黎启臣,一柄自己佩了。三人收拾停当,也不点灯,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湖边走去。   沿湖走了一段路,前面是一大片圆形的平整土地,数丈直径,凹下去半尺,地面光滑如镜。公子琮道:“这里便是那古遗迹了。”说着便踏了上去。黎启臣和晏薇也跟着踏了上去,只觉得和当今的夯土场没有什么不同。   穿过遗迹,来到一片山壁前,转到一棵双人合抱的大松树后,只见一个狭长树洞,和人的大腿一般宽。   公子琮伸足用力踏进去,只听一阵机关运作之声,松树和山壁之间露出一个洞口。洞口有半人高,可以躬身行走,下面是夯土的台阶,里面是甬道,隔不远的墙壁上竟然燃着一盏铜灯。   三人鱼贯而行,公子琮走在最后,轻轻扳动了一下那盏灯,只听得机关声响,想必是那洞口关闭了。   洞里面甚深,走了几十步,方到达一间小室,约有三丈见方,四壁都有灯,甚是阴冷,正中竟然有一口井。晏薇吃了一惊,问道:“这井中是有水的吗?”公子琮点点头。   黎启臣疑惑道:“这里竟似个墓室模样……”   公子琮一笑道:“正是!这里和那个遗迹好像是一体的,应该是个陵寝,但不知为何,并未使用过。我偶然发现了这里,稍加改造,便成了现在的模样。听说墓中有井是极佳的风水,我原打算若一生不得出谷,死后索性便葬在此地了。”说这话时,他脸上一直带着笑,但那笑容僵硬,在昏黄的灯下看来,更显得凄楚。   晏薇听到这是个墓室,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问道:“那他们……那些人,不知道这里吗?”   公子琮道:“这谷中先后建了几十处机关,他们交接时并不特别在意,年深日久,很多也就湮没了,后来的人并不知晓。这一处和另外一处树屋,他们完全不知,这一点我有十足的把握。”   晏薇略略松了口气,又一指洞穴深处的一个通道说道:“那里……又是什么地方?”   公子琮笑道:“那里是一处盲道,只有几十步深,可作如厕之用,那些有毒的药汁,也可倾倒在那里。”   黎启臣却是手脚不停,忙着收拾三人带来的行李。除了治病应用的物件和一些什物,再有就是三张硕大的熊席了。那熊席并不是整张熊皮,而是熊皮裁成一寸宽的毛条编织而成,席纹重叠处相当于两张熊皮的厚度。编好之后再用角梳把毛全部梳向一侧,毛最长的地方足有一尺,人置身其中,会被熊毛完全包裹住,无需盖被,即使是严冬也不会感觉寒冷。   公子琮道:“就算是盛暑,这里也甚为阴冷,况且之前并未预料到会有这么多人,只准备了一张床。”说着用手一指,一侧墙边一张竹床,竟和那竹屋中的一模一样,这种宽窄大小的床,供一人卧眠正合适,若是两人,就只能相拥而眠了。   晏薇道:“那就要有两个人睡在地上了?”   公子琮答道:“正是!”说着走到那床前,取下床上铺的茵席和锦褥,环顾了一下,走到床头灯下的位置,将它们并排铺好。“这里地气温和些,就寝正相宜的。”又转头对晏薇一笑,“莫不信这些,不信你就睡到那盲道口试试,阴风阵阵,定然扰得你睡不着。”   听了这话,晏薇不禁又打了个寒噤,轻轻去拉黎启臣的衣角。黎启臣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担心,又拿过熊席,一张铺在床上,另两张铺在茵席和锦褥上。   晏薇问道:“谁睡床?”   黎启臣和公子琮几乎同时开口,黎启臣说的是:“自然是公子。”公子琮却道:“自然是你。”两人说完,不由得对望一眼。   黎启臣偷眼去看晏薇的脸色,却见晏薇咬着下唇,细细想了下,说道:“还是公子吧!你的病轻忽不得,万一有点意外就后悔莫及了,黎大哥的病倒是不妨事,我是医生,你们是病人,得听我的!”   忙了半夜,黎启臣反而睡不着,那熊席的厚毛包裹着身体,干燥而温暖,丝毫感觉不到潮湿,鼻端是皮张特有的淡淡腥味和臊气。但真正令黎启臣睡不着的,是身边安睡的晏薇。虽然那熊席甚阔,即使两席并列,两人也距离三尺余,再加上厚厚的熊毛,既看不到,也嗅不到,但就是觉得心猿意马。以前寄宿在晏薇家,毕竟是分室而眠,此刻虽不同席,但这样并排而卧却是第一次。侧耳细听周围动静,却全然听不到什么,没有深酣的深长呼吸,也没有翻身的声音,也许三人都没睡,各怀心思,难以成眠。   小小的炭盆上,温着一盂水,水将沸未沸,细小如鱼目的水泡从盂底缓缓升起,微微有声。火只有这么一点儿,热水供不上,黎启臣的药浴用浸浴是不成了,只能用沸水浸泡出的药水擦洗。   公子琮早已敷了药,这次已是第二轮,痒麻感轻了很多,在室中踱来踱去。   晏薇道:“这里看不见天光,不辨晨昏,若是错了时辰,恐怕就不好了。”   公子琮也不答话,走到一处,伸手在头顶一拉,一朵圆辉豁然出现在地面,原来外面日光正明。   黎启臣凝目看过去,只见公子琮手拿一个木塞,头顶的土层中,嵌着一个手腕粗的陶管,想必是通向地面的,今天正是晴天,日光漏下来,洒在地面上。   晏薇笑道:“这样我就不担心了,你想得真是周到!”   公子琮叹道:“平素也没人跟我说话,只能一个人乱想,想得多了,自然就周到了……”   黎启臣见他本来好好的,突然又落寞下来,忙岔开话题问道:“公子可否看出现在的时辰?”   公子琮道:“大约是午时三刻的样子……”   晏薇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公子琮长叹一声,道:“我十七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季节,我在这里藏过三天……那三天天天看这日影,什么时辰,走到什么地方,我计算得清清楚楚。我一个人,只忍了三天,就再也忍不下去了,像在囹圄……没有人,更觉得冷,周围鬼气森森,寒夜里无论怎样也睡不着,不像昨夜,听着你们的呼吸,便觉得安心……”   黎启臣问:“那一次公子出去的时候,那些人在做什么?”   公子琮答道:“他们在满山满谷地找我……我不见了,他们不敢立时离开的,一定要报到上面去,上面有令下来之前,他们只能留在这里。我出来之后的第三天,出去报信的人回来了,还跑死了一匹马,接着他们又派人再出去报信,说我已经回来了,哈哈!”公子琮笑了起来,但是那笑声中却并没有多少喜悦。   黎启臣道:“这么说,这里和他们上司的所在,往返只有六日快马脚程的距离,若要稳妥,我们九日之后出去看看,说不定他们已经走了。”   公子琮点点头:“正是!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我在这里多备了炭,却没备太多粮食,三个人吃九天,可能会略紧些。” 第二十四章 玉碎锦灰,魂兮不归   念及此,黎启臣不禁皱起了眉头,想到自己和童率又何尝不是如此,当时给晏薇留了那么多黄金,只想着报答她,却没想到会惹出祸患……所谓粮食,只有炒过的米和豆子两种,可以直接吃,也可以煮粥来吃。因为两个人疗病都需要热水,只有一个炭火盆,所以晨餐时三个人只随便吃了些。   现在天色将晚,两人的治疗均已结束,黎启臣便煮上一盂粥,慢慢煨着。晏薇疲倦地歪在熊席上休息。   公子琮取出一个漆盒,打开来,是荷叶包着的几块“捣珍”。那捣珍是用动物里脊肉制成,去除筋膜,反复捶打至酥烂,炙烤烘焙至油脂全无,干燥而酥软,便于携带,虽经盛夏也能三五日不腐。   公子琮把荷叶放在炭火边,不一会儿,谷香和肉香便充满了整个墓穴,令人食指大动。   晏薇笑道:“居然还有这好吃的。”   公子琮也看着她笑:“事先没有准备,只有这么一点儿,只够这一顿的。”   黎启臣道:“能吃上这一顿,已经知足了。”说着便给众人分餐。虽在避难中,但他礼节不缺,以那个漆盒权作几案,布在公子琮身前,奉上粥和一片荷叶承装的一块捣珍,接着分给晏薇,最后是自己。   粥是滚烫的,晏薇吃不下,只用手指拈起一小块捣珍,放在嘴里细细品尝着,问道:“那些鸽子,是怎么回事?”   黎启臣早就想问了,只是当时气氛诡异,怕有什么禁忌,总觉得不好开口,此刻听晏薇问了出来,不由得凝神静听。   公子琮缓缓道:“这是最后一招,我早就设下的,此刻也不知道出得对不对……那些鸽子,平常放飞出去传递消息的时候,我会在鸽脚的竹管上附上纯白的缣帛,供对方书写。而平常时候,竹管里却是有字的缣帛,写明到达这里的路线,说这里有宝藏。危急时一齐放飞出去,所有的人都会收到这张缣帛,这其中贪财的人,必然会赶来。他们若能进得谷来,出谷的道路就可以着落在他们身上。而且人多生乱,也许我们就多了一条生机……”   晏薇急道:“这些人不识道路,又不知有瘴气,不是害了他们吗?”   公子琮道:“这周围的乡民自然是知道这里有瘴气的,不然也不会二十多年来从无外人闯入。至于道路,人多办法多,也许能找出来也未可知。更何况财帛动人心,为了宝藏,很多人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就算是因此死了,那也是他们咎由自取,如若不贪恋非分的钱财,不来这里,也就不会有危险了。”   黎启臣听了,略略觉得心寒,总归是为了自己的私利,去哄骗这么多人来此危险之地,随时可能送了性命,就算是贪财应有之报,也是过于残忍了些。   公子琮看着黎启臣脸上的神色,猜出他心中所想,笑道:“我也并没有说谎,我这里能赏赐给他们的,难道不算宝藏?只怕比世间任何宝藏都丰厚,只要我能出去,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们的。”   晏薇撇嘴道:“不管怎样,这法子并不堂堂正正……”   公子琮解释道:“这是我的最后一招了,若他们真要置我于死地,我只能出此下策自保,放出鸽子,想办法逃到任何一个这样的机关中隐身,期盼他们找不到我撤了,等待外面的人进来,我好随之出去……除此之外,我别无办法保命脱身。非是我心狠手辣,而是我只能如此……”   黎启臣缓缓点头,虽未说话,但显然是赞同公子琮的做法的。一个人,位于这样的境地,身边连一个亲厚可靠的人也没有,面对几十个训练有素的兵卒,时时提防着不知什么人的暗算……怎样的自保之策都不为过。   但是宝藏引来的,恐怕都是些贪财的亡命徒,为了财帛能够冒险,只怕也能因财帛而杀人灭口,到时候与这些人周旋,未必比和那些兵卒周旋更容易。公子琮纵然心思玲珑,思虑缜密,但毕竟吃亏在常年禁锢在谷中,人情世故不够练达,对人心之恶还是见识得不够。又加上锦衣玉食惯了,只知道财帛可以打动人心,并不懂财帛对奴隶、平民的诱惑力到底有多大。   念及此,黎启臣不禁皱起了眉头,想到自己和童率又何尝不是如此,当时给晏薇留了那么多黄金,只想着报答她,却没想到会惹出祸患……又一个第九日。   一早起来,黎启臣拨着火,煮大家的早餐。只剩下最后一把米了,在水里翻滚着,只够熬成三碗稀粥。   这九日的穴居生活,倒似在囹圄中一般,因为有之前的牢狱之灾,黎启臣倒不觉得什么。但公子琮和晏薇的脾气却一天天见长。公子琮烦躁地走来走去,像一只笼中的困兽。晏薇则是眉头深锁,托着腮,闷闷不乐。   因为公子琮的状况并不太好,身上沿着经脉起了一些红色的丘疹,晏薇说这是湿气所致,出去后略加调养即可。但黎启臣和她相处久了,看她的神色语气,便知道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公子琮心思灵动,也是早就看出来了,但又不说什么,只是暗自焦躁。   公子琮突然开口道:“出去的时候,把门口的灯向内扳,机关自会打开。出去之后在那个树洞用力踏下去,机关就会关闭。这个陶管通向外面的一株枯树,一人高,很容易辨认,若机关打不开或是需要和我通消息,只要攀在那枯树上,对着陶管说话,我这里便听得清楚。”   黎启臣听他话中的意思,恨不得要自己立刻就动身出去打探,于是起身整了整衣冠,说道:“烦请公子看着这火,我去去就来。”   黎启臣出了洞,但见外面朝阳耀眼生花,精神为之一振。   黎启臣急趋至仆从们居住的高楼侧畔,伏在草里静观了一会儿,见并无动静。到旁边厨房灶中一摸,火已灭,灰已冷,甚至灶灰都有点儿微微受潮板结。拾级而上,果见二楼空空荡荡,细软全无,满室凌乱,人已经走了多时了。来到公子琮居住的那座楼,同样是冷灶湿灰,马厩中的马也踪影全无,想必是都骑走了。   黎启臣也不耽搁,立即转回洞口,只见公子琮和晏薇已经急不可待地拿着应用之物站在洞口,远远见他过来,公子琮问道:“怎样?他们走了吗?”   黎启臣挥挥手,答道:“人都走了!我们可以回去啦!”   进入正堂,还未觉有太多异样,虽然值钱物事已经被洗劫一空,但这一点三人已有预料,并不诧异。   进入公子琮的旁室,却见所有的床、案、柜、架,均被拆散成片,满地狼藉,所有暗格机关中的东西,被劫掠得一丝不剩。公子琮略呆了呆,随即面露微笑道:“也罢!破财免灾,由他们去吧!”   晏薇却道:“这也太过分了!连被褥都不留一条。”   黎启臣向地上看去,果然只剩下不值钱的蒲席在,其他已经一无所有。   公子琮道:“不妨事,我们下去到厨房看看,弄点东西来果腹。”   黎启臣却暗暗想着,以他们这种洗劫的手段,只怕好一点的食物他们也会全部带走,很难说会剩下什么。   刚一下楼,公子琮就大惊失色:“我的犬呢?!还有孔雀和鹤,怎么都没了?!”   黎启臣也是一惊,适才来得匆忙,并未注意这些。只看到马厩中的马不在了,想必是他们带出去拉车骑乘。兔子、鸡和鹿不见了,想必是他们宰杀吃掉了。但是那几只犬是上好的猎犬,孔雀等禽鸟也只是赏玩之用,不至于如此贪嘴,全部杀掉吧?但眼前的事实却是,之前豢养上百只动物的笼舍,门户大开,空空如也。   晏薇走过去细看了一下,说道:“这笼舍中并无血迹,未必是被宰杀了,想必是他们走时怕它们无人喂养饿死,都放生了。”   黎启臣心想晏薇说的虽有道理,但看这些人行事,只怕未必有这个善心。   公子琮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转身进入厨房查看。   厨房是两进,外间是灶间,转过去紧贴灶台的背后是用于储藏的内间,借着灶台的热气,保持干燥,便于贮存食物。   进入内间,三人又是一惊,里面空空荡荡,不要说一粒米、一瓮油,就连一根柴、一条炭也没有!公子琮颓然道:“他们这一手可真绝,这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啊……”   黎启臣安慰道:“那边地穴中尚有木炭,我们取来用便是。这里树木葱茏,柴尽有的,只是要费些力气。湖中有鱼,捉来吃也能果腹。有手有脚不会饿死,公子不必担心。”   公子琮无力地点点头,说道:“那边树屋还储有粮食,我们先去取来吧……”   三人行至湖边,远远便微微闻到一股臭气,令人欲呕。走近看时,只见湖边载沉载浮地漂着很多东西,一时难以分辨。   公子琮突然叫道:“绮骧!骊风!疾骝!”顺着公子琮目光看去,湖畔不远的水中竟然浮着数匹骏马的尸体,已经肿胀发臭,但是那华美的皮毛在湖水的润泽下,依然散发着光彩。   再定睛细看,大到猎犬、梅花鹿、香獐,小到兔子、孔雀、仙鹤,无数动物的尸体,漂浮在湖面上,把湖水弄得浊臭不堪。   甚至,湖中还漂浮着一袋袋的豆麦、劈好的柴枝、整瓮的干菜……和尸体夹杂着,漂浮在浊水中,已经开始霉烂。   晏薇看着看着,不由得想要呕吐。黎启臣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晏薇一转身,把脸埋到了黎启臣的胸前,双手揪住他胸口的衣襟,轻轻地,保持着一点距离,并不抬头,肩膀抽动,不知道是在哭泣,还是在干呕。   公子琮沿湖奔跑着,不停地叫着那些动物的名字:“猎师!佳凫!雪月!丹羽!秋山……”从东跑到西,湖水浸湿了他右脚的鞋子和衣摆,又从西跑到东,湖水又浸湿了他左脚的鞋子和衣摆……鞋子跑掉了,头发跑散了,他还在跑,像是在招魂。有泪如倾,洒在湖畔细碎的白沙卵石上,迅即便干了,不留一丝痕迹。   周围虽然阳光朗照,但却令人感到无比阴寒。 第二十五章 酾酒有衍,亲朋无远   公子琮箕踞在席上,抱着一坛酒,是那种尖底的酒坛,那尖底就正正杵在他两腿中间,姿势极为不雅,但他似乎已经全然不在意。   月如钩,挂在楼头。   素纱的窗帘已经不见了,夜风吹进来,吹得满室的灯火歪向一侧。那树形铜灯有一人高,枝杈纵横,灯盘叠叠,想必是因为又大又重,没有被拿走。此刻燃起来,倒给这一片狼藉镀上了一层奢靡的金色,仿佛一切都还是完好如初的从前。   三人聚在右翼的夹室里,那是之前晏薇的房间。   右翼这三间房原就是作为客室使用,陈设较为简单朴素,因此并未遭到太多破坏,除了细软的帘帐幕帷之类被拿走之外,家具陈设均保持完好。   公子琮箕踞在席上,抱着一坛酒,是那种尖底的酒坛,那尖底就正正杵在他两腿中间,姿势极为不雅,但他似乎已经全然不在意。晏薇以床栏杆当作凭几,半趴伏半倚靠着。两人都是不言不动。   黎启臣依然在炭火上煮着粥,米是从树屋中取来的,水却是在地穴中汲来的。楼下的井中,竟然浸着给公子琮治病用的那几只大陶鉴,尤其是最大的那只,用来洗涤铜片玉片的,最为显眼。水汲上来,微微带着些青灰色,散着腥气,想必是那有毒的药汁被倾倒了进去。井水,已经不能再用了。   所有的衣物也都被洗劫一空,好在公子琮还在那树屋中备了两身,这才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了下来。洗衣的水也要去湖中或地穴去取,十分不便。更何况连水桶、铜斧等工具器物也都没有,能带走的都带走了,不能带走的,不是沉到了井里,就是沉到了湖里。当真是一丝生机也不留。   那坛酒,却是公子琮数年前埋在楼旁合欢树下的,此刻挖了出来。   透过窗,便能见到那棵高大的合欢树,硕大如车盖的树冠上,缀满了马缨一样的粉色花朵,微微有些香气,飘忽地散进来。   粥已经煮好,黎启臣分别盛了,放在案上,故作轻松地道:“毕竟有桌案了,总比在地穴中强些。”   公子琮并不答,一把揭开那酒坛的封口,捧起来欲饮。一股浓烈的酒香顿时充满鼻端,果然是陈年佳酿。   “你不能喝!”晏薇从旁冲过来,按住了酒坛。   “你凭什么管我?”公子琮眼睛中布满了血丝,显得面目狰狞。   “就凭我是你的医生,此疗法施行期间绝对不能饮酒!否则性命堪忧!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晏薇似乎也有点失控。   “医生……”公子琮抬起手臂,衣袖顺着手臂从手腕滑向手肘,裸露的前臂上,沿着经脉,隐隐的红疹像蚯蚓,在皮肤下凸隆着,那些已经两次敷过药的穴位,水泡的位置,皮肤已经结成膜一样的薄薄硬痂,灰黑色,像昆虫的翅膀,看上去有几分可怖。公子琮看着自己的手臂,惨然一笑道:“这算医好了吗?”   晏薇垂下眼帘,不再说话,但双手仍死死按住那酒坛。   公子琮喃喃说道:“放开手……我心里难过……我要喝酒!”   晏薇轻轻摇头,低声说道:“它们死了,确实让人难过,但它们毕竟是畜生,你不必……”   公子琮打断她的话:“你懂什么?!他们不是畜生!他们是我的亲友!只有他们不会害我,只有他们在我身边,我才不会戒备!我才觉得心安!你这种每日在父母膝下承欢的人永远不懂!”说着用力拨开晏薇的手,举起酒坛欲饮。   晏薇手一扬,打落了公子琮手中的酒坛,咣当一声,酒坛碎成片片,酒汁四溅,浓香醉人。星星点点的酒汁溅在两人的衣袂上,如同染缬出的花朵。   公子琮满脸通红,怒视着晏薇,突然抬起手,一掌向晏薇脸颊掴去!   晏薇的脸登时肿了起来,五个指印清晰可辨,还没等黎启臣有所动作,只见晏薇已经抬手回掴了过去。   晏薇力气不大,公子琮的脸上只留下了浅浅的红痕。但是这足以让他惊住,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动过他一根指头,这是第一次,有人打他。   “就算它们是亲友,你就要自暴自弃吗?如果全天下的人死了亲友,都要拿自己的命不当命,那天下早已没人了!你的兄弟当中,有的生下来便死了,有的三五岁便死了,有的被人毒杀,你这点病痛算什么?你这些不会说话的亲友又算什么?若它们知道你这样轻贱自己的性命,它们肯定会想,不如和你交换,让你早早死了,倒也干净!”晏薇像连珠炮似的吐出这一番话,不仅是公子琮,连黎启臣也惊呆了。   又是新的一天,风和日丽,云淡风轻。   晏薇准备好应用之物,走到公子琮面前,平平淡淡地说道:“把头发结好,衣服脱掉。”说完便站着不动等待。   公子琮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晏薇,问道:“你还肯为我治病?”   晏薇依然平淡地说道:“为什么不肯?你是病人,医生不会和病人一般见识,我既然开了头,就要为你医治到底。”虽然已经过了一夜,她左颊依然微微有些红肿。   公子琮抬起右手,轻轻抚摸着晏薇的脸,问道:“还疼吗?”   晏薇的头略躲了一下,便停住了,也不说话,就这样不动,任公子琮的手指在脸上拂过,眼里渐渐有了泪,直到有一滴泪悄然滑落,才用手背拂拭了一下,用力摇了摇头。   “能帮我结一下头发吗?”公子琮轻轻地问。   晏薇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快,但没说什么,走到公子琮身后,简单地帮他把头发束好,顺势脱下了他的外衣。   黎启臣一直留心看着,生怕他们再起冲突,此时看见公子琮裸露的胸膛,不由得低声惊呼。只见公子琮的前胸两侧,自肘至腋下,自腋下至胸口,坟起一片红疹,尤其是腋下部位,肿起很高,看上去十分可怖。   晏薇也是大惊,忙拉过公子琮手腕把脉,又换过另一只手,眉头紧锁着,额上也见了汗,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还觉得哪些地方不舒服?”   公子琮声音依然很轻,好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别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不适,昨天夜里就觉得这里不太对,只是……不想扰了你们,便没有声张……早上起来就发现手臂抬不起了,所以……适才才要你帮我结发。”   晏薇说道:“不要紧的,这是以毒攻毒的疗法,这药本身毒性猛烈,也许是昨日你浸了湖水受了寒,或者酒气蒸腾,把它的毒性诱发出来了。我先给你敷上药,再出去找些草药给你解毒。”   黎启臣听了这话,暗暗后怕,若是昨日公子琮饮了酒,只怕今日状况更不可收拾了。   今日是第三轮九日的第一天,黎启臣药浴的药早已用完。晏薇为公子琮敷了药,便收拾行装准备出门。公子琮却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晏薇道:“不行!你刚敷了药,等下还有得难受呢,不能随意走动。”   公子琮道:“这里到处都是机关,你不识道路,只怕有危险,若被机关困住,还得我去找你,反而误事。这药的痒麻感,一次比一次轻,到处走动走动,反而容易忍耐。”   晏薇沉吟片刻,道:“也罢,有我看护着,万一有什么意外,也可随时处理。”转头又向黎启臣道,“你也不可太劳累,咱们饭食从简,也不必去汲太多水,只忍过这几天,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黎启臣点点头,心中却道童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公子琮的病也不知结果如何,这中间不知会不会横生变故。眼下的难关是缺衣少食断水,甚至灯盏中的油也撑不了几天,过上几天,只怕就要钻木取火、打猎果腹了。   站在楼上,看到公子琮和晏薇两人并肩远去的背影,黎启臣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怅惘。   公子琮和晏薇两人来到鎜谷的北侧,这里地气干燥,又是阳坡,生长的植物和其他地方大异。   晏薇忙着采撷药材,公子琮却用手搭在额上,遮住阳光,向远处眺望,过了许久,发出一声深长叹息。   晏薇惊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公子琮摇摇头,指着远处说:“那里,就是出谷道路的路口了……这些年来,不知道多少次,我站在那里,下不了决心迈出第一步。岁数越大,越是胆怯……也许瘴气并没有那么可怕,道路也没有那么难行,也许……就像你说的,风水堪舆,原本就是无稽之谈,犯不上为这虚妄的说法搭上一生,我出去之后,这里还是这样,杨国还是这样,一切都会照常……”   晏薇道:“不管怎样,这里没法继续住人了,你是不得不出去,就算风水有异变,须怪不到你头上。有我们和你一起,你不必担心。”说着从怀里掏出四个香囊。那香囊是织锦制成,四个一模一样,手工甚为简陋,就是一个小小布袋,用绳子收了口。   公子琮笑问:“这是什么?”   晏薇拿起一个举到公子琮面前,一股药气直冲鼻端。晏薇笑道:“上次你不是说要配克制瘴气的药吗?之前我闲来无事配了一些,还是他们没毁掉那些药之前呢!所谓瘴气也就是一种毒,只要用解毒的药配合气味浓烈发散的药,就可以一定程度地克制瘴气,若再用帕子浸湿了捂住口鼻,就更无妨了。我们四个,一人一个,等到出谷的时候,只要系在颈中就可以了!”   公子琮笑道:“亏得你有心!不然等到现在想要配药,就无计可施了……你收好吧,收贮得严密些,别让药气散了。”   晏薇道:“等童率一回来,我们就可以出去,时间不长,不用担心药气会散。”   公子琮又笑道:“这个袋子是你的手工?”   晏薇红了脸,嗔道:“我知道很丑,你就不会装没看见吗?人家从小就没学过这些!要那么好看做什么?能用就好了嘛……”   公子琮笑得更为欢畅:“一人不耕,即有一人无食;一人不织,即有一人无衣。就算贵为后妃,都要祭蚕纺织,难道你母亲没教过你吗?”   晏薇双眉微蹙,似乎也颇为困惑,点点头道:“确实没教过,家里也从不养蚕,没有织机,就是这最简单的针线我还是跟鹿堇学的,小时候想要养蚕,母亲不让,后来也就罢了。”   公子琮沉吟道:“这倒奇了……”刚说了半句,忽听谷口那边一阵喧噪,人语马嘶不绝。两人脸色一变,心念相同,手拉手伏在路边长草中,观察动静。 第二十六章 斤斤其明,央央和铃   那虬髯大汉一伸手,便接到了。只见他细细摩挲着那玉,一脸贪婪之色,似乎口水都忍不住要流下来,公子琮脸上掠过一丝嫌恶。   有人,有马,浩浩荡荡,迤逦而过。   “田廉,你说你来过,就是这里吗?”一个粗豪的声音,带着点儿沙哑。   “是呀,从这里走过去,就是那贵公子住的高楼,描着金画着龙的,别提多贵气了。”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   “我不管什么高楼矮楼的!咱们干什么来的?我要的是宝藏!”还是那个沙哑粗豪的声音。   “宝藏我可不知道在哪儿,但是那鸽子既然是公子放出来的,字条儿想必也是他写的,要找宝藏,必然着落在他身上……况且……这谷里应该还有几十号人呢……”听上去,声音尖细的这人,有点儿胆怯。   “你怕个球!几十号人怎么了?好就一起分金分玉,不好就一刀宰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来了,就把‘怕’字塞腔子里,不要给我露出来!”那粗豪的声音说话甚是粗俗。   尖细的声音又嗫嚅了几句,离得远了,马蹄声杂沓,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待他们走远,公子琮一捏晏薇的手,轻声道:“我们得走小路,赶在他们前面。”晏薇“嗯”了一声,两人便弓起身子在长草中疾行。   回到楼下,对黎启臣约略说了情况,三人刚刚迈步上楼,那群人就已经喧噪着,来到了楼下。   公子琮凝立在二楼平台上,示意黎启臣和晏薇不要说话,对下面朗声说道:“田廉!别来无恙,一切安好?”他此时身上穿的,不过是从树屋拿来的一件平常衣服,本色的细麻,暗褐色绮绫镶边,雅洁而朴素。但此刻他的仪容气度,让这件普通的衣服也变得威严华贵起来。   那田廉本走在中间,听到公子琮叫他,忙跑到前面来,躬身行礼,讷讷的,似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是个黑瘦矮小的汉子,尖嘴溜肩,看上去有几分猥琐。   公子琮一脸明朗的笑,说道:“我早已料到,若有一个人能进来,必然是你!你这识路的本事,果然不虚啊。”   田廉说了句:“公子过奖了。”回头看了看其他人,似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对答。   公子琮提高了声音道:“因我这里有难,散出白鸽书信求救,诸位千里驰援,救驾有功,理应重赏,我公子琮在这里谢过诸位了!”说完深施一礼。下面的人听到“公子琮”这三个字,不免一阵嗡嗡嘤嘤,连那个田廉也似吃了一惊。   一个骑在枣红马上的虬髯大汉说道:“咱们是来找宝贝的,不是来听废话的,有什么宝贝就拿出来吧!”听声音,正是在谷口说话粗俗的那人。他话音一落,其他人也跟着鼓噪起来。   公子琮双臂平伸,示意大家安静,轻咳一声,说道:“各位少安毋躁!我公子琮不会亏待诸位的。”回身对黎启臣低声说道,“后厅那个控制檐下风铃的机关,你用些力气拉,拉到底。”   黎启臣转身进内,看到当日晏薇拉过的那个彩绫花结还在,只是下面垂着的那一段彩绫已经被截掉了,于是纵身一跃,抓住那彩绫花结,身子用力向下一沉,一阵仙乐般的铃声响过之后,只听得几声沉闷声响后,那檐上的铃铛竟纷纷落了,像是一只只熟透的果实。   黎启臣转身出门,见下面那一群人先是一怔,又是不明所以地嗡嗡议论。那虬髯大汉嘟囔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公子琮朗声笑道:“何不拿起来看看?”   早有几个人跑过去捡起那铃铛,刚一入手,便知有异,那铃铛沉重异常,众人脸上便都有了惊讶之色。   那虬髯大汉一边掂着一只从别人手中接过来的铃铛,一边笑道:“难不成是黄金的?!”   公子琮一笑,伸出拇指赞道:“好眼力!”   此言一出,那群人便像苍蝇一般,纷纷上去抢那些铃铛。见此情景,那虬髯大汉也耐不住跳下马来,想跟着去争抢,又觉得失身份,抬眼看了看公子琮,只见公子琮微笑着盯着他,便止住了,咧嘴笑道:“哼!只有这些吗?这算什么宝藏?还不够我兄弟几个分的,也对不起我们这一路上的凶险。”   公子琮笑道:“剩下的,是大王的赏赐,要去怀都领,稍后我会给你们符信,人人有份,绝不落空。”   那虬髯大汉嘟囔道:“有主有从,总不能每个人都一样……”   黎启臣听了心中暗笑,他既然认了这个赏赐,那就认了公子琮的身份,至少不会轻易冒犯,暂时可以安心了。   果然公子琮道:“你的自然与别人的不同,我另有赏赐。”说着解下腰中玉佩,递给黎启臣,轻声说,“丢到他手里。”   黎启臣会意,只是他手臂无力,生拍没有准头,反而毁了那玉。接过玉看时,是个比手掌略小的玉玦,上好的羊脂白玉制成,上面密密雕镂着乳钉纹,玲珑通透,无论是玉料还是雕工,都算得上罕见的宝物,就这么送给这个粗鄙不堪的人,甚觉可惜,但又无可奈何。   黎启臣一扬手,说了声“接着”,那玉在空中划了道弧线,稳稳地落在虬髯大汉的胸前。那虬髯大汉一伸手,便接到了。只见他细细摩挲着那玉,一脸贪婪之色,似乎口水都忍不住要流下来。公子琮脸上掠过一丝嫌恶。   另外那几个人,因为争抢那些铃铛,已经起了冲突。虬髯大汉把玉玦收进怀里,暴喝一声:“都拿过来!谁也别抢,我来分!”   公子琮声音清越,缓缓地说道:“不用抢,一共十八个,人人都有份。”   黎启臣细细数了一下,这伙人一共是十三人。   一切已经安定下来,三个人聚在后厅。   “我们该怎么办?”晏薇毕竟是姑娘家,遇到这情景,不免有些紧张。   “他们赶了一夜路,去那座楼歇息,三四个时辰之内,至少是清净的。”公子琮踞坐着,敞开了衣襟,晏薇在为他逐个检查穴位上的药是否稳固。   黎启臣问道:“那个叫田廉的,以前曾来过这里?”他手中不停,正在煎煮晏薇采回来的草药。   公子琮点点头道:“他是个猎人,善于在深山老林中辨别方向。”   “猎人?!”晏薇笑道,“就他那身量?看着还没我结实呢!怎么可能是猎人?”   公子琮道:“不是田猎的那种猎人,他擅长口技,听得懂鸟语,经常入深山捕捉珍禽异鸟。或是卖给王公贵胄豢养,或是拔下羽毛供制作首饰之用。他也擅长豢养禽鸟,找他来这里,原本只是因为孔雀生了病……时日长了,才发现这人的本领不凡……”   黎启臣听他说到孔雀,声音又低了下去,想必是又想到那些死去的禽鸟家畜,忙岔开话题:“若能让此人过来,我们四人一起出谷,倒更多几分把握。”   晏薇道:“今晚是无论如何不能动身的,必得到了明天,把药拆了才行。”   黎启臣沉吟道:“要不要再去地穴中躲躲?”   公子琮缓缓摇头:“地穴中已经没有食物……更何况他们是来找宝藏的,看我们没了,必然掘地三尺……”下面的话没有说,黎启臣自然也明白了。之前那些仆从,是看守公子琮的,公子琮不见了,他们自然也无需在这里继续待下去。这些人不同,他们是来找宝藏的,看到公子琮不见了,更会疑心这里有大宝藏。一天找不到,就一天不会出去,待上三五个月,掘地三尺都有可能,三人躲起来,只怕更难脱身,倒不如立时便走。   公子琮以手握拳,抵在下巴上,也在思索。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我们先把一切都准备好,也许明晚就要动身!”   “那童率回来怎么办?”晏薇道。   黎启臣道:“他若回来,见我们不在,自会离开,我会给他留下花押暗记的,你不必担心。”晏薇这才松了一口气。   公子琮又问晏薇:“这药必得十二个时辰之后才能拆吗?”   晏薇嗫嚅道:“也不一定,只怕稍提早一半个时辰也无妨的……”   公子琮皱眉道:“那就明早天一亮便拆了这药,看有没有机会私下里游说田廉……无论如何,到了明晚,就要上路了。”说着端过黎启臣熬好的解毒的药汁,一饮而尽,因饮得猛了,咳嗽起来。   黎启臣这才明白,他之所以不肯躲入地穴,还存了带那个田廉一起上路的心,可见对那地图,他并无十分把握。   就这么一直担心着,天黑了下来,夜又深了,那边竟然全无动静。本以为他们睡足了会过来觅食骚扰,哪知道一夜平平静静,到了天明。   天还没亮,黎启臣便起来烧水了,用的是下面厨房的大灶,多备了许多热水上来。晏薇和公子琮也起得很早,已经拆下了那些铜片和玉片,正在包扎疮口。公子琮昨天服了药,身上的红疹已然褪去大半,显得神清气爽。   忽听得那边高楼的方向传来一阵喧噪,又有高声惨叫的声音。三人脸色为之一变。   黎启臣第一反应是:“快走!”   晏薇手上不停地包扎,口中急道:“还不行!这些铜片玉片,要洗净带走的。”   黎启臣一呆,方想起这些铜片玉片后天是一定要用的,如果丢在这里,就算后天出了谷,一时也无法筹措得到,便会耽误病情。但铜片玉片上面的毒尚未洗涤干净,又难以马上带走……心中盘算着,手里却不停,一边在热水中洗涤那些铜片玉片,一边在炭火上架上一盂热水,慢慢烧着。   公子琮原本一直半闭着眼睛养神,此时突然睁开眼来,对黎启臣说道:“烦请到楼上楼梯接口处,有一排七个木质的销簧,用剑尖把它们毁掉。楼板下面有个两寸见方的方木,你从左向右,用力把它从槽中推出来,楼梯自然会断落,阻得一时,便是一时。”   黎启臣点点头,走出门,方拔出佩剑,果然见楼梯和楼板接榫处,有一排七个销簧,木色较浅,与周围木质明显不同。以剑尖用力一捣,竟然应声而裂,三两下便可剔除干净,不费吹灰之力。   黎启臣跪在楼板上,俯下身去,依言去推那方木,因为人在上面,不好使力,不易推动。于是他起身站在楼梯上去推,一推之下,那块方木竟然飞了出去,接着脚下的楼梯瞬间垮塌,黎启臣右脚在柱子上一点,一借力,翻身稳稳站在了二楼平台上。   看着楼下一堆杂乱的木板,黎启臣暗暗咋舌这机关之精巧,刚要还剑入鞘转身入内,只听得身后草丛中一阵窸窣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跌跌撞撞地滚了过来。 第二十七章 生死一掷,剑气如虹   田廉轻轻摇头:『为了……一点金子……他们自己内讧,已经……死了好几个……我本想偷偷溜走,却……却被他们发现……』说着一阵咳呛,吐出一口血来。   那浑身是血的人,正是田廉。   只见他衣襟已被鲜血浸透,身后迤逦一线,都是斑斑血迹。   黎启臣急忙跳下楼,打横抱起他,一提气,纵跃而上。怎奈伤腿还是吃不住劲,一个趔趄,跪倒在楼板上。   晏薇听到声音,忙出来查看,和黎启臣一起,把田廉半扶半抱拥进楼内。公子琮已经包扎完毕,正在穿衣,见此情景,也一惊站起。   晏薇取过水来,为田廉清洁伤口。只见他胸前一道刀伤深可入肺,随着呼吸,鲜血夹着泡沫,汩汩涌出。晏薇用化玉膏调和炭灰,堵住伤口,又为他针砭点穴止血。   田廉伤势虽重,但神志还清醒,只见他提起右臂,手指在衣襟上反复搓捻了几下,蹭去了手指上的血污,把两根手指插入腰带中,从腰带内侧抽出一个布条,似要递给公子琮,怎奈手臂无力,只一举,又垂了下来……公子琮忙抢上去接过。   那布条是一正一反细细折叠成条状的,展开来,是一大块葛布,苍灰色的布面上,用墨绿色的草汁画着山川道路,竟是一幅手绘的地图。和之前公子琮给童率的那幅相比,虽然粗糙了很多,但线条走向极为相似,同样是出谷道路的地图。   公子琮紧紧握住田廉的手,低低说了声:“谢了……”   田廉咧嘴一笑,说道:“看到那字条儿,就知道……公子有难,就带着他们来了……想着这里人多……不多带几个帮手不行……若是……公子真想……赏赐小人什么,也不必……不必这样,打发人……带小人入谷便是。”   黎启臣听了一怔,想想也确实如此,凡是收到字条的人,必然都是在谷中见过公子琮的人,此时见他留书说谷中有宝藏,确实很难取信于人,天底下哪有发现宝藏还到处传扬的人?更何况以公子琮的豪奢,又怎会在乎什么宝藏?也许被贪婪迷住眼睛的人会相信,但凡稍有一线清明,仔细想想,便知道此中必有蹊跷。   公子琮道:“谁伤的你?我要为你报仇!”   田廉轻轻摇头:“为了……一点金子……他们自己内讧,已经……死了好几个……我本想偷偷溜走,却……却被他们发现……”说着一阵咳嗽,吐出一口血来。   晏薇搭着田廉的脉,轻轻摇了摇头,一脸凄然。   其实不只晏薇,谁都看得出来,田廉就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公子琮道:“你既然已经猜透宝藏是虚言诳语,又何必为了救我犯险?”   田廉咧嘴一笑,因刚才呕过血,齿缝里全是鲜红的血色,看上去有些可怖:“既然……独独给我这个……想必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猜……一定是公子有难……找不到出谷的路……我若不来……岂不是……耽误了公子……各国贵族我见得多了……只公子一个人……会平等待我……”   公子琮垂泪叹道:“我并不是什么贵族公子,只是一个囚徒而已……”   田廉眼睛半闭,轻轻摇了摇头:“公子的……那种气度……我早就知道……不是常人……”   田廉死了。   他闭着眼,神态安详,修长的睫毛上挂着一点露……也许是泪。这么一个相貌猥琐的人,竟然长着这样又长又弯的睫毛。很多美好,只是因为被平凡粗鄙的表象掩盖住了,才让人难以发现。   公子琮静静地把那块葛布照原样折叠好,也塞在腰带内侧。想想又怕掉了,取出来,绕在带钩上打了一个结。晏薇拿过热水给公子琮净手,又自顾自去收拾那些铜片玉片。   公子琮怔怔看着田廉的尸体,过了很久,突然问黎启臣:“你以前见过死人吗?”   黎启臣点点头,又想到了公子瑖,轻轻叹了一声。   公子琮又问晏薇:“你呢?”   晏薇手中不停,淡淡说道:“见得多了……”   公子琮像是对两人说,又像自语:“我还是第一次……”   晏薇低头洗涤着玉片铜片,也像是自语:“你害了他。”   黎启臣却道:“他救了我们。”   晏薇抬起头,盯着黎启臣:“那鸽子,原说是引恶人入危地,结果却是让好人不顾性命前来,他还以为,只有他一个人收到了信息……”   公子琮长叹一声,道:“我也并未想到,不只来了他一拨人,还带了这群亡命徒……”   晏薇道:“他是怕你被那些仆从挟持,他一个人斗不过,才带了这些人来,没想到害了自己……”话音未落,只听得楼下一阵喧噪。   又一次,公子琮凝立楼头。还是昨天那件衣服,只衣襟袖口多了几点田廉的血迹,但公子琮整个人的气度,已经不似昨日那般潇洒自如,七分是悲伤,三分是愤懑。   黎启臣右手按着剑柄,全神贯注地看着下面的动静。   下面只有六个人了,人人身上都溅着血,其中一个人手臂上受了伤,不知道扯了谁的衣服,胡乱包扎成一团。   那虬髯大汉的脸上也有一道剑伤,衬得整张脸更加狰狞可怖。只听他嚷道:“果然那田廉跟你们是一伙的,现在拆了楼梯,可见宝物就在楼上,速速拿出来,让爷省些力气!”   公子琮冷笑道:“昨天几只金铃,已经杀了你们七个人,若给你们大宝藏,只怕一个都剩不下了吧?”语气中的讥诮轻蔑十分明显。   虬髯大汉大怒,吼道:“少废话!快把宝物拿出来!不然一把火把你们烧成焦炭!”说完一挥手,其中两人手里举着火把,向前踏上一步。   公子琮哈哈大笑:“尽管来烧,这里全是珍珠玉石,烧起来的噼啪碎裂声,只怕比爆竹还好听。”   虬髯大汉一呆,怒道:“少唬我!我就要金子!金子是烧不化的。什么狗屁珍珠玉石,又易碎又不易出手,只有金子才是最实在的!”   黎启臣回头瞥了一眼晏薇,只见她在室内忙着煎煮那些铜片玉片。于是回过头来朗声说道:“这里的所有东西都给你们,换你们两匹马,我们即刻离开。”   虬髯大汉眼珠一转,道:“你们到底有什么好东西,先拿出来看看,看值不值两匹马钱。”   晏薇从室内捧着那玉函出来,低声说:“药我已经收到革囊里,这个可以给他们。”   公子琮接过玉函,双手一举,说道:“没有金子,只有玉,既然不要,那就碎了它吧!”说着作势要往地上摔去。那虬髯大汉显然也是识货的,见状大惊,忙伸着手臂要去接。   公子琮轻蔑一笑,说道:“这个一百匹马也值了,换不得你两匹马吗?”   那虬髯大汉张着手臂等了片刻,见公子琮并无将玉函抛下的意思,忙一转头,命人牵马过来。   只来回几句对答,公子琮立刻便占了上风,又找回了昨天那种感觉,高高在上,掌控全局。   黎启臣回头瞥了一眼晏薇,只见晏薇正在从沸水中一枚枚捞出那些铜片玉片,心中略定,其他要带走的东西早已经收好,只待马来,就可动身。再转头看公子琮,只见他不紧不慢,拿出一方丝帕,细细地擦拭那玉函,又举起玉函,对着阳光细看,似是爱不释手,引得那虬髯大汉抓耳挠腮,心痒难搔。   只片刻,马便牵来了,他们少了七个人,马自然富余了出来。   黎启臣正要招呼晏薇,却听得身后晏薇一声惊呼,猛回头一看,却见厅内一人持着剑,正在抢夺晏薇手中的包裹。   “住手!”黎启臣大喝一声,拔剑疾刺过去。那人也很机灵,左手一带,踏上一步,右手一探,剑已经横到了晏薇颈上。   黎启臣却未等他出声威胁,手中剑势不减,直刺那人咽喉,那人撤步一避,黎启臣左手的食指拇指已然捏住那人的剑尖,发力一抖,那人便拿捏不住,剑脱手而落,发出锵啷啷的清越声响。这一招竟然和之前公子瑝对童率使过的那招极为相似。这一切如电光石火一般,晏薇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黎启臣一把拉到身后护住,几茎断发,絮一样缓缓飘落,当真是间不容发,有惊无险。   黎启臣没容对方喘息,再度猱身而上,直刺对方胸膛,竟是杀招。那人手中无剑,已经乱了方寸,眨眼间只见一片血雾爆开,那人倒地而亡,竟没发出一丝声响。黎启臣剑尖垂着,滴着血,大踏步地走向门外,经过那掉在地上的包裹时,一俯身,轻舒猿臂,便把它纳入了怀中。晏薇此时才反应过来,负起早已收拾好的另一个包裹,快步跟出。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楼下的人似乎还没来得及反应。   公子琮依然捧着那玉函摩挲,似乎依依不舍。黎启臣却知他只是故作姿态,吸引楼下几人的注意力。楼下几人见到满身是血的黎启臣,都是一惊。黎启臣轻笑一声,说道:“现在才真正只剩六个人了,你们后窗上来的那个兄弟,已经归天了!”   公子琮淡淡地接口道:“少一个人也好,大伙儿可以多分一些。把马牵近一些,一手交马,一手交玉。”说着举了举那玉函,轻轻地放在楼上的地板上。又从手上取下一个玛瑙指环,举起来对那牵马人道:“这是赏你的。”   果然这些人已经被财帛迷了眼,竟无一个人发难为同伴报仇,只见那牵马人双眼发直,径自把马牵到楼头的正下方。公子琮一抬手,把那玛瑙指环抛了出去,却抛得稍远,那牵马人生怕指环被别人抢了去,放开缰绳后退几步去接。   黎启臣见正是时机,左右手分别揽住公子琮和晏薇的腰,低低说了句:“放松,不要使力,跟我跳下去。”说罢三个人便如一体一般,直直跳下楼。快到地面时,黎启臣双手把两人略略一托,延缓下坠之势,让两人平稳落地,他的伤腿却吃了更重的力,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   晏薇忙去扶黎启臣,黎启臣却顺势双手托举晏薇,要把她托到身旁的那匹马上,就在此时,身侧一柄剑夹着劲风袭来,耳畔一声大吼:“还我兄弟的命来!” 第二十八章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黎启臣已经醒了,待晏薇走远,方开口说道:   『走夜路,要预备火把……出来得匆忙,也没带油脂……须得砍些松枝才好……』剑,如一泓冷森森的秋水,逼近胸前。   黎启臣双手托举着晏薇,既不能避,又没法挡。只得双足用力一踏,纵跃而起,稳稳地将晏薇放在马鞍上,同时也避过了胸口要害,对方那剑,只在黎启臣腿上划了长长一线。黎启臣另一足在马臀上一踏,半空中一个翻身,腿上的鲜血也随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点点洒落。待落到地上,黎启臣已经拔剑在手,顺势蹲身,一剑刺向来人的下盘。   那人右手持剑,左手拿着火把,此时将火把一撩,阻住了黎启臣的攻势。黎启臣一个翻滚避开,反而欺身到了那人近前,只用剑柄在那人脚踝上一撞,那人便站立不稳,扑倒在地。   那人刚要站起,冷不防公子琮在他腰臀上一踏,便翻身也上了晏薇所在的那匹马,回身见黎启臣已经翻身站起,伸手一拉,黎启臣也顺势骑上了马背。   这一切如行云流水,晏薇尚未反应过来,公子琮已双腿一夹,三人一骑,绝尘而去。   前面就是谷口了,灌木葱茏,夹着一条大道,宽阔平缓,看上去并无凶险。   公子琮略略缓了一缓,便纵马疾冲过去。二十余年,终于第一次冲过了这条生死线。前方是一片紫烟缭绕的莽林深山,就像茫茫未知的前途,此去天大地大,却再也不能回头了。   又行了数里,道路开始盘旋入山,远远看到的那灰紫色的烟瘴之气,也显得愈发迫近了。突然,晏薇大叫一声:“停下来!”公子琮依言勒住了马。   黎启臣面色苍白,嘴唇全无血色,只是摇头道:“不要停,若他们追来,我们三人一骑,定然跑不过他们。”   晏薇道:“你的腿伤要包扎,不争在这一会儿!”说着一跃下马。晏薇平素不惯骑马,双足控得久了,甫一落地,钻心地疼,她用力跺了几下脚,缓了一缓,便麻利地为黎启臣清创、涂药、包扎。   剑伤又深又长,而且恰好伤在黎启臣没有旧伤的那条好腿上,这一路虽然时间不长,但血流了不少,好在避过了筋骨要害。晏薇把化玉膏厚厚涂上去,又按压了几处穴道,包扎妥当,血便渐渐止了。   晏薇轻叹道:“这样在马上控着,对伤势可不好,若能把脚举高就最好了……”   公子琮沉吟道:“我们不妨在这里歇到天黑再走,避过瘴气……他们挂心宝藏,一定不会追来,更何况……”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脸上绽放出得意笑容。   “怎么?”晏薇见他如此表情,很是诧异。   “更何况我留了一张‘藏宝图’在楼上,可以陪他们玩好几天。”公子琮笑得眯起了眼,一扫之前的阴霾。   黎启臣轻声问道:“引他们……去那些机关吗?”   公子琮冷哼一声:“我说过要为田廉报仇的,就一定不会食言!他们能进来,但只怕没有命出去!”   晏薇奇道:“你什么时候画了张藏宝图啊,我怎么没瞧见?”   公子琮幽幽地说:“很早以前就画好了,和那些鸽子身上的缣帛一起备下的……”   黎启臣轻轻一叹,公子琮什么都算计得周到,只是下不了决心离开,不知是贪恋锦衣玉食,还是不敢独自浪迹天涯,抑或只是需要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推他一把,才能让他下这个决断。   晏薇已经拿出那几个香囊,一个递给公子琮,一个自己系上,另外两个一起系到黎启臣颈上,笑道:“就算他们追来也不怕,我们只管往瘴气浓处跑,我们有这个,最后肯定是他们先撑不住。”   正是暑热天时,树荫下,青石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山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让人备感舒服。   黎启臣把伤足翘在石上,仰面躺着,闭着眼睛假寐。晏薇斜倚在石上,以肘当枕,像只在熏笼边取暖的猫,酣梦正甜。只有公子琮醒着,面前摊着他自己的缣帛地图,手里拿着田廉的葛布地图,反复对比参详。手头没有笔墨,看到紧要处,便用指甲蘸了草汁,掐一下,留个印记。   夕阳渐渐沉到山后,周围一下子冷了下来。   晏薇醒了,看了看远山上缭绕的薄薄雾气,轻轻推了一下黎启臣的肩头,说道:“瘴气已经散了,差不多可以走了。”   黎启臣却没有应声,也不动弹。晏薇一惊,拉过手臂一搭脉,便觉他身上火热,于是自怨自艾地顿足道:“刚歇下时就该采些药给他服下才对,怎会疏忽了,真是该死!”突然又想到什么,抬头问公子琮,“你身上的红疹,可好些了吗?”   公子琮苦笑一声道:“若还是不好,怎能持缰控马?”   晏薇也觉厚此薄彼,略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趁天色还亮,我在周围采些药给你们。”她故意把“你们”二字咬得很重,说完自己也禁不住一笑,转身去了。   黎启臣已经醒了,待晏薇走远,方开口说道:“走夜路,要预备火把……出来得匆忙,也没带油脂……须得砍些松枝才好……”他身子虚弱,双腿行动不便,想请公子琮动手砍树制火把,但碍于尊卑,又不好说出口,只是看着公子琮。   公子琮笑道:“这些我都想到了,我这备有烛龙脂,最是耐久,你不必担心。”   黎启臣道:“公子果然想得周到……”   公子琮道:“这些琐碎事项,我想了十几年,在心中百转千回,颠来倒去,哪有不周到的道理?”   公子琮说着取出一个小小陶罐,又在附近随手找了个长短粗细都合适的树枝,用剑略修了修,举在手中,比了比长短重量是否称手,又取过麻布缠裹在树枝头,在陶罐中蘸取了油脂,随手往身边土中一插,对黎启臣笑道:“怎样?”   黎启臣勉力一笑:“没想到……公子锦衣玉食,却还懂得这些,真是难得……”   公子琮低低一叹,道:“都是杜望教的……就是我说过的……那个朋友。但凡一个人生活所需的一切,他都一一教给我了,说这样就算他不在我身边,我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不需仰仗他人,才是真自由,否则就算出了谷,若事事依附于人,依然还是身在牢笼。”   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晏薇也回来了,手里拿着两束草药,各有两三种,分别递给黎启臣和公子琮,说道:“没时间煎煮了,嚼碎咽下便是。”   公子琮神色间有些为难,苦着脸撕下一片叶子,迟疑地放在嘴里嚼了几下,便吐在一边,说道:“又苦又涩,难以下咽。”黎启臣却毫不在意地大嚼大咽。   晏薇嗔道:“良药苦口,你不肯吃也罢了,枉费我的好心!但这一夜可得坚持住,不要半途中不行了。我不会骑马,黎大哥两条腿都有伤,全靠你了呢!”说着便一把抢过那些草药。   公子琮伸手想要要回来,随即又苦笑着摇了摇头。   晏薇看他表情,扑哧一笑,双手又把草药递过去,道:“又想要了吗?”公子琮一笑接过,放到嘴里嚼着,还是愁眉苦脸,难以下咽。   晏薇伸出手掌,说道:“你把药吃了,这个便给你吃,否则就给黎大哥了。”   黎启臣伸长脖子看过去,见她手心儿里是几枚火红的牛迭肚果。   公子琮笑道:“当我是小孩子来哄吗?”   晏薇也一笑:说道:“吃吧!吃吧!知道你耐不得苦药,特别为你采的呢!”   三人一马再度起程,黎启臣坐在后面,举着火把照亮。   也许是因为之前经常行车的缘故,这道路很宽阔,也比较平坦,显然是经过了人工修葺。只是每隔一段便有岔路,而且每个岔路口都很相似,一石一木,倒也像是人力有意而为之。正确的道路十分曲折,忽而向前,忽而向后。暗夜中若无地图,一定会被困在这迷阵中,到了天亮无法脱身,便会中了瘴气,葬身在山中。   公子琮似乎已经将地图熟记于心,每到一个岔路,只略一停顿,便选定道路纵马疾驰,竟是毫无阻滞。照这样的脚程,只怕不到天明,便可以出山。   走着走着,突然间,身后的火把垂了下来,嗒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公子琮急忙勒住马,只觉得身后黎启臣的身子慢慢软倒,忙回身去扶,触手只觉得他身子火热,像一炉炭。   晏薇为黎启臣搭过脉,沉吟了片刻,说道:“只是发热而已……并无性命之忧,深夜不便采药,无论怎样,都得先出去再说……”   公子琮道:“那就换他坐前面,我护持着便是。”   晏薇摇头道:“那样不成的……他这样子,半点也坐不住,你护持着他,怎么控缰绳?我把他缚在你背上可好?”停了一下又小声嘟囔,“好像不太合适啊……你是大王的公子,这个……似乎很是无礼。”   公子琮一笑:“不妨事的,不管你怎么无理,你不说,我不说,便没外人知道。更何况……你也不是第一次对我无礼了。”语气中带着笑,并无嗔怪之意。   晏薇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低了头,低低地说了句:“既然这样,那就辛苦你了……”   那公子琮果然准备万全,三人上马时,黎启臣怀中的小包裹里是铜片、玉片和药糊,而晏薇身上的大包裹则是公子琮提前打点好的,似乎外出应用的物事,一应俱全。打开来,里面果然有一条细麻绳。晏薇把绳子绕过公子琮肩头,在黎启臣背上打个十字交叉,绕回来在公子琮腰上打了个结。这样,黎启臣就能稳稳坐在马后了。   三人再度起程。   只行了数里,突然间,那马前腿软软地跪了下去,三人几乎向前翻倒过去,公子琮用力提拉缰绳也无济于事,只见那马慢慢软倒,流着口涎,呼吸粗重,再也站不起来。 第二十九章 静水浅浅,载清载浊   好在有两柄锋利的青铜剑,砍下一段段粗竹,用绳子缚了,做成个仅容一人躺卧的小筏子,在前面系了绳子,两人把绳子挎在肩头,一起拖拽。   公子琮伸手摸了摸那马的前腿关节,又抚摸马颈,见并无异状。那马也全无反应,只是流涎,眼睛也半闭着,似乎已无半点力气。   公子琮对晏薇急道:“它到底怎么了?你快来看看。”   晏薇也是神色惶急,说道:“我只懂医人,不懂医马啊!是不是它负不动我们三个人,一路上太吃力,所以累坏了?”   公子琮摇头道:“不会的!这马是匹良驹,我们三人身子甚轻,负着我们走几个时辰的路,不该累到瘫软……”   晏薇伸手在那马的嘴边蘸了一点口涎,凑到自己鼻尖,细细嗅了片刻,沉吟道:“他们可能让它饮了那井水。”   公子琮一呆:“那水不是有毒吗?它怎么还能撑到这般时候?”   晏薇道:“也许那些人只是把有毒的陶鉴浸到井里了,毒物毕竟有限,又稀释到这么多井水里,过了这些天,毒性更是微弱了,也许它饮得不多,所以到此时才发作。”   公子琮道:“可有方法为它解毒?”   晏薇摇头:“正因为我不知道解毒之法,才再三叮嘱,那水一定要远远丢弃深埋,人畜勿近。就算可以解毒,此时又上哪里找药呢?”   公子琮似乎有点乱了方寸,像是自语,又像是跟晏薇商量:“那我们怎么办?”   晏薇抬起头,直视着公子琮,一双眸子在暗夜中闪着晶亮的光:“扎个筏子,我们拖着他出山!”   好在有两柄锋利的青铜剑,砍下一段段粗竹,用绳子缚了,做成个仅容一人躺卧的小筏子,在前面系了绳子,两人把绳子挎在肩头,一起拖拽。   筏子加上黎启臣的重量虽然不轻,但两个人分担下来,还不至于十分吃力。虽然已经走了一多半的路程,但此刻改为负重步行,不知道天明时是否可以出山。   不知走了多久,公子琮把绳子从肩头取下来,用手拽着。   晏薇忙问:“怎么了?是不是肩上不适?”   公子琮点点头,又是那种羞医的表情。   晏薇扯开他的衣领,只见肩头已经磨起一道红痕,已经消退的红疹又出现了,两种红掺杂在一起,在火把的照亮下,显得狰狞可怖。   晏薇取过公子琮的绳子道:“你只管步行便是,我一个人来。”   公子琮一把把绳子抢了过来,缚在腰间,说道:“走吧,不要耽搁时间。”   晏薇扳过公子琮的肩头,用指尖挑了化玉膏,轻轻为他涂抹……抹完右肩,又换过左肩,完毕细细为他理好衣襟。   公子琮左手接过化玉膏的瓶子,右手试探着,伸向晏薇的颈畔,似是要抚摸晏薇的脸颊,又似为晏薇撩拢头发,手掌虚虚地放在那里,四边不靠,略停了一停,便顺势滑下来,轻轻拨开晏薇的衣领……晏薇略缩了缩身子,说了声“不用”,便不动了。   即使在火光的影子里,依然能很清晰地看到,晏薇雪白的肩头上,一道红痕,虽不阔,但很深,皮肤已经溃破,和衣服粘连着,一揭开,痛得晏薇又是一缩。公子琮生怕再碰疼了晏薇,用手指一下一下轻轻点涂,动作又轻又慢……也许是因为筏子停了,也许是因为冷,黎启臣醒了,只仰面躺着,没力气出声。但那两个人的声音,都传入耳朵……黎启臣用尽力气,想要坐起,但只弄出些窸窣声响,身子半点也没有挪动。虽然那声响很轻,但在静夜中听来,也很清晰,晏薇急忙掩了衣襟,也把绳子缚在腰上,又再度前行。   一路无话……终于在天方破晓、瘴气未凝之时,走出了这片群山。   午时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公子琮呈“大”字形仰面躺在青石上,再不顾忌什么礼仪,显得舒服惬意。晏薇抱着膝,半倚半坐,似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黎启臣也醒了,刚喝过晏薇熬的药,倒显得比他二人更有精神。此时他正撩拨着火,火上煮着公子琮的药。   回首鎜谷雾霾笼罩的群山,回想着一夜的惊心动魄,恍如隔世。   不远处有一泓水,只有三四丈方圆,水中有一簇嶙嶙的怪石,水畔也净是磊磊的乱石,东一块,西一块,零散分布在一片素沙上。许久没有下雨了,那石和沙都异常干燥温暖,正适宜露宿。   公子琮依然仰面躺着,似自语又非自语地说道:“这小湖倒也古怪,周围这么多乱石,倒似给我们搭了个容身的窝。”顿了一顿又自嘲似的续道,“别笑我,我就是没见识,平生也只见过鎜湖一个湖。”他自从出山之后,便似换了一个人,说话行事轻松随意,甚至有些俚俗。看上去半是放松,半是刻意,似乎要决绝地与过去一刀两断。   晏薇闻言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湖,倒不是你孤陋寡闻。”   黎启臣道:“这不是湖,这一大片,都是上古时期大河的河床,后来河流干涸或者改道,这里就露出来了,这湖,原本是河底的深坑,下面或许有泉眼,甚或就是与鎜湖相连。这些石头,原本是河底的巨石,长期被河水冲刷,才能这样无棱无角,圆滑平坦。千百年来,细小的石头不是化为齑粉,就是沉到沙底了,只有这些巨石,因庞大而得以存留……”   晏薇奇道:“哎,你懂得真多,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黎启臣笑道:“少年时随着父亲去盐湖地方丈量田土,绘制舆图,耳濡目染,对于山川地理之事,略知一二而已。”   公子琮道:“这里地气干燥暖和,正适宜养伤,不妨多盘桓几日。”   晏薇道:“这是自然的,总要等你的疗法三九二十七日功德圆满,再等黎大哥的腿伤能行走了,才可以动身呢!”   第二十七日,晴。   天刚蒙蒙亮,黎启臣就被一阵喧噪吵醒了。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那水畔影影绰绰,聚了很多人,像是从未见过水似的,欢呼着、叫嚷着,有的低头掬水来喝,有的踏入水中,扬起水来浇在身上沐浴,竟是不顾脏净。   晏薇也醒了,皱眉道:“这些是什么人啊?把水都弄脏了,我们还怎么用?!”说着便要过去理论。   因为这小湖甚浅,天时又旱,所以此前三人用水极为仔细,没有适合的盛器,便在那小湖周围挖了很多水坑,引水出来,分别做不同用途,这样既节省方便,也不会污了整个水源。现在这群人不管不顾地踏进去搅动,也难怪晏薇会生气。   黎启臣看对方人多,便伸手止住晏薇,静观其变。   那群人当中,有一个女子甚为惹眼,荆钗布裙,身形苗条,本没有出奇之处,但众人都疯了似的拥向那水的时候,她只在一旁静静地立着。待众人闹够了,她才走过去,取了一瓢水,持着等了片刻,想必是等水澄清了,走到一旁的牛车边,奉给车上的一位老人喝。待老人喝完了,她才把瓢凑到自己唇边,慢慢啜饮。一举一动皆文静娴雅,仿佛不是在山野旅途,而是在庙堂宫苑一般。   渐渐的,那些人喝够了,闹够了,便安静下来,随意坐下歇息。   刚刚安静了没一会儿,又听到那边吵嚷起来。   三人凝神细听了几句,便知道了端倪:这群人中有个老者,似是主事的,想要杀了那牛给大伙儿分食,那女子只是摇头不肯。   细看这伙人,都是衣衫敝旧,满面风尘,似是逃难来此。之前听那些仆从说过今年亢旱,流民背井离乡也并不稀奇。看这些人的言行举止,似是同族或同乡,相携逃荒。想必是一路上旱得很了,见到水才这么疯狂。而这伙人当中,唯一的牲畜就是那拉车的牛,唯一乘车的人就是那牛车上的老者。只见那女子站在牛车前,不温不火,和那主事老者争辩,声音细小柔婉,听不太真,但那拒绝的语气和姿态,却是一目了然。   正说着,突然有个精壮汉子站了起来,指着那女子的鼻子大声说道:“一路上大伙儿没少照顾你祖孙,就是树皮草根也先紧着你祖父吃,现在这里有水有柴,大伙儿想吃点肉打打牙祭,怎么不行了?!”   那女子依然声音很轻,听不太真。   另一个中年男子也站了起来,说道:“你祖父没有车代步,我们大伙儿轮流背着便是,你也忒小气了,就不知道敦睦亲族吗?”   那女子声音也高了起来:“留着这车,老弱妇孺走累了可以歇歇腿脚,若有人生病受伤,也不至于被抛下。那边山上就有林子,总能打到些猎物吧?何必要杀牛呢?”   那精壮汉子冷笑道:“笑话!大伙儿已经有多少天没正经吃东西了?哪有力气打猎?!你可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自己去打啊!”   此时又有几个人站了起来,吵吵嚷嚷,只是要杀牛,甚至有人已经抽出了刀。   公子琮双掌一击,徐徐踱了过去,口中说道:“诸位这是怎么了?何必为这点小事起了争执,这样对待一名女子,未免有些不够大度。”   黎启臣心中一惊,公子琮虽然善于探查人心理,掌控局面,但他常年居于谷中,不谙世事,并不了解灾年的饥民疯狂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易子而食,烧杀抢掠,为了一碗饭卖妻卖女都是常事。一个应对不当,激怒了这些人,自己三人很难应付。   黎启臣拍了拍晏薇肩头,示意她扶自己起来。就这样,一边是晏薇搀扶,一边拄着剑,两人也蹒跚着跟了过去。   只见公子琮步履轻盈,广袖飘飘,面带微笑,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边走边说道:“大家少安毋躁,有什么事情不能心平气和地谈呢?”   那精壮汉子立刻接口道:“谈个屁!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要是立时给大伙儿三斗粮,咱们一个屁不放,听你谈到天黑。”   他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着走近的公子琮,像看着一桌丰盛的宴席。黎启臣心中暗暗叫苦,这几日三人吃得十分简省,带出来的粮食不多,搭配在林中采撷的菌菇野果,也仅够果腹。当下粮食已经所剩无几,原打算今天便起程上路的。   公子琮笑道:“粮食我这里没有,但有金银珠玉,何愁买不到粮食?”   那中年男子哈哈大笑:“买粮食?你去买买试试!从这里到怀都,赤地千里,有些地方连树皮草根都没了,蝗蝻都被吃了个精光,你就算有连城璧,也买不到粮食!”   公子琮一呆,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旱情如此严重,不知如何接口。   黎启臣也是一惊,虽然是眼见多日无雨,但鎜谷周围地势凹陷,地气湿润,又有鎜湖这个大水源,丝毫感觉不到旱情,没想到外面已经亢旱如此。   那精壮汉子拔出刀来,说道:“别跟这不懂人事的公子哥儿废话,掀开他脑盖儿,里面是一包蛆虫。”说着提刀刺了过去,却不是奔着公子琮,也不是奔着那牛,而是指向那女子的面门。 第三十章 瘨我饥馑,民卒流亡   黎启臣抢上前去,一把拉开那女子,反手一捏那汉子的手腕,便轻轻巧巧地把刀夺了去。只是这一下使力猛了,腿一痛,单膝跪了下去,倒像是赔罪一般,唬得众人一愣。   那刀去势不缓不急,似乎并不想伤人,只是逼迫那女子闪开。   但那女子会错了意,以为他要杀牛,反而挺身挡在了前面。   黎启臣抢上前去,一把拉开那女子,反手一捏那汉子的手腕,便轻轻巧巧地把刀夺了去。只是这一下使力猛了,腿一痛,单膝跪了下去,倒像是赔罪一般,唬得众人一愣。   晏薇忙走过去,把黎启臣扶起。   公子琮看大家都无事,笑吟吟地道:“今日杀了这牛,就算吃得一顿饱餐,能顶三日吗?三日之后,再无牛可杀,难道要杀人吗?”此言一出,人群中不免一阵嗡嗡嘤嘤地议论,灾年逃荒,人相食的事情,纵然没见过,也听得多了,只是没到那一步,谁也不愿捅破,谁也没想到此时公子琮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   那精壮汉子不由得焦躁,吼道:“就算三天之后饿死了,也比现在就死强些!”   公子琮笑道:“你们怎不问问我们为何没饿死呢?”此言一出,众人又齐齐打量公子琮、黎启臣、晏薇三人。几十道目光像几十把刷子,在三人身上脸上扫来扫去,让人觉得分外不自在。   他们三人虽然露宿多日,但衣饰整洁,鬓发不乱,精神也很健旺,完全不是食不果腹的样子。   那主事的老者一直没有开口,此时方缓缓说道:“因天时大旱,我们全族逃荒来此,一路上忍饥挨饿,已经再难坚持,烦请公子指条明路。”   公子琮回身指着山中,说道:“我们打山里来,那里有一个大湖,树木葱茏,物产丰富,湖畔还有两座高楼可供居住,足以安置你们全族的人。”   那中年汉子说道:“你休要骗人!听这附近的人说,这山叫鎜鬼山,有瘴气,还有鬼打墙,人进去就出不来了!”   黎启臣接口道:“瘴气只有白天才有,夜晚进山便无妨,至于找不到路,是他们不识路,没有地图。”   公子琮从怀中拿出那两张地图,说道:“按着地图上标示的道路走,就万无一失了。”说着要把那缣帛地图递给那女子,想想又不对,“这里有几处错误,我要修改下。”说完四下张望,似是要找些草汁做墨,在图上点画。但此处正是荒滩水畔,全是沙石,连一棵草也没有。   只见那女子左手从怀中取出一枚针,竟然刺向自己右手中指,一滴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她淡淡说道:“公子请说,我来记下来。”声音不大,但是语音柔婉娇媚。那姑娘容长脸儿,眉眼淡淡的,嘴唇很薄,倒是很有棱角,算不上什么天姿国色,但身形苗条,声音柔美,也算得上是个十足的美人。   那精壮汉子指着那张葛布地图吼道:“别上他当,既然那张图是错的,那为何不给我们这张图?!”   公子琮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张图是我的一个朋友,拼了性命留给我的,谁也别想从我手中拿走!”   那精壮汉子被公子琮的气势一滞,张了张口,便不再说什么了。   那女子依公子琮的指点,在地图上几个错处做着记号。   那中年汉子沉吟道:“既然里面可避旱灾,三位为何又要出来?”   黎启臣道:“一来我们不知道外面旱情如此之重;二来……里面来了几个强人,我们三人斗他们不过。”   那老者问道:“什么样的强人?有几个人?他们去那里做什么?”   黎启臣道:“他们自相残杀,一共只剩下六人……”说到这里,心念一动,想起还是不要提宝藏的事情为好,万一这之中有人起了贪念,恐怕又会惹起一桩自相残杀的惨剧,于是接着说道,“你们有这么多人,自然不必惧怕他们。”   公子琮插口道:“已经过了这么多日,估计他们已经死在机关之下了。”又对女子道,“谷中有很多机关,你们最好不要靠近,若是行猎,最好两三人一起,有个照应。”说着又在地图上指点机关的位置。他那张缣帛地图很大,不仅仅包括出谷的道路,也包括了谷内的山水形势全图。   晏薇也接了一句:“谷中的井水,被那些人放入了毒物,需要多淘几次才能饮用,饮用时也要先烧开了再用。”   公子琮指点完毕,那女子收起缣帛,纳入自己怀中,对公子琮深施一礼道:“多谢公子……”声音依然是那样柔婉动听。   那老者也一拱手道:“多谢三位!敢问三位这是向何处去?”   三人对望一眼,不知如何作答,这个问题,三人之前从未讨论过……最后还是公子琮开了口:“我们原打算先回怀都,但适才听说从这里到怀都一线皆旱情严重,正想着是否在左近盘桓数日,待旱情减轻再动身不迟。”   那老者说道:“我们就是从怀都方向过来的,赤地千里,寸草不生,一路上也不太平,这附近的旱情也很严重,村镇上十室九空,大部分人家都已经出去逃荒了,听说向东南长岩关方向,靠近姜国一带是没有旱情的,我们原说也要继续向那边行去。”   黎启臣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如也去长岩关?我有亲戚在那里……”他说话时眼睛看着公子琮,语气也是征询的语气。公子琮心中自然明白,黎启臣所说的这个亲戚,就是他的兄长,镇守长岩关的黎禀臣。   公子琮点点头,说道:“也罢,可以去那里暂避一时。”   那女子走到车畔,把车上的老者扶下车。黎启臣等三人这才发现,那是个瞽目的老人,一双眼睛向上翻着,眼中没有瞳仁,一片灰白混沌。只见他双手箕张,摸索着那女子的手臂,口中嗬嗬有声,竟似又盲又哑。   那女子转身对公子琮说:“这车,送给你们代步吧!天旱,你们又有伤者,徒步去长岩关是不行的……”说完顿了顿,看公子琮想要说话,轻轻摇头道:“大灾之年,米贵如珠,水贵如油,纵然你有钱,也未必买得到车马的。”   公子琮道:“你把车给了我们,老人家怎么办?”   那女子道:“公子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的,他们……也是同宗同族,不会袖手不管的。”   公子琮低声说道:“他们不会为难你吗?”   那女子以手扪胸,说道:“放心!他们不会为难我的。”   黎启臣冷眼旁观,心道:这女子果然聪明灵透,她有那地图在手,就算以后定居谷内,那机关位置所在也大有用处,其他人也必不敢为难她。   公子琮一笑,凑近那女子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那女子脸一红,点了点头,又再度深施一礼,却没有再说什么。   牛车缓缓行进在一片莽原上,平稳,安详,不徐不疾。   车上,黎启臣在前,公子琮和晏薇在后。牛行走缓慢,牛车也甚为平稳,因此不像马车那样,需要全神贯注地驾驭,因此黎启臣也甚悠闲。   晏薇问公子琮道:“你最后对那姑娘说了什么?”   黎启臣心中暗笑,这晏薇的性子,倒是和童率仿佛,凡事必要问个水落石出。   只听公子琮淡淡地道:“我只告诉她,在某个机关中有所有机关的全图和破解之法,以及如何从那个机关取到这张图。”   晏薇道:“没想到你还留了这一手……”   公子琮道:“这机关全图自然是要留着的,万一我哪天死了,这些机关无人知晓底细,会害死人的……”公子琮对于生死,似乎看得特别淡,一般人都很忌讳谈,但在他口中,生死却像是吃饭睡觉一样的平常事。   车向东南行进,一路上,果然是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即便是在大一点的城镇村落中,饮水和食物也很难购买,价格更是高得令人咋舌。好在公子琮出来时,带了一些从树屋中取来的金银细软,一路上应付起来倒也不算吃力。   只是数日之间,依然是滴雨不降,旱情未见缓解,反而更加严重了。地面上的裂缝,大得能塞进手指,当风起时,漫天尘埃让天地都罩上了一层灰黄色,犹如末日。   公子琮眉头紧蹙,似有心事,一直默默不语。   晏薇有些担心,轻轻推了推他,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那二十七日的治疗过后,也难说公子琮是好了还是没好,用晏薇的话说,没有坏事便是好事,若以后寒证不再犯,那便是好了,就算以后寒证还是会犯,只要间隔的时间更长,症状更轻,就说明这疗法有效。   公子琮没有回答晏薇,只是眉头蹙得更紧了。   晏薇有些着急,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公子琮似乎从思虑中被拉了回来,这才恍惚应道:“哦……没什么……”   晏薇大急,叫道:“你这样子才不是‘没什么’的样子呢!到底怎么了啊!”   黎启臣倒是猜到了七八分,说道:“这旱灾乃是天灾,我们刚进谷时就开始了……”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意思很明显——这一切,跟你出谷毫无关系。   公子琮轻轻摇了摇头,叹道:“可是……自从晏薇在狱中时,我就打算接她来谷中了……”   晏薇很是惊讶:“啊?!那时候起,你就打算着让我给你治病吗?”   公子琮点点头:“原说找你父亲的,但派人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又听说你入狱,便想市恩卖好,以便能让你答允治病……”这“市恩卖好”四个字,他倒并不避忌,直言说了出来,晏薇倒不好再嗔怪什么了。   只听公子琮续道:“……没想到阴差阳错,你们三人一起来了谷中……所以说,从那时候开始,天就开始旱了……”   晏薇道:“这两件事没有半点关系!你从十几年前就开始为出谷做准备了,若旱涝真跟你有关,那咱们杨国应该旱了十几年,早就成了一片焦土了。”   公子琮没说什么,但依然眉头紧蹙,显然还是不能释怀。   黎启臣道:“若这旱灾和公子有关,那公子一日不回谷中,天便一日不会下雨,我们只管等着看,看是不是这样。”   晏薇拍手道:“对呀!若下了雨怎么办?不然我们打赌吧!若你赌输了,要出彩头的!”   公子琮终于微微一笑:“好吧!若下了雨,你可以让我帮你做一件事,不管多难,我都拼了性命去做,行不行?”说着又自嘲一笑,“上了你的当了,怎会永远不下雨呢……”   晏薇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不可耍赖,是你自己把自己绕进去了,怎么能说是上了我的当呢!”   公子琮笑道:“或许……是那些人中另有四柱纯阴的人,也未可知……”   晏薇只是不依:“你不许岔开话题……”话音未落,天上竟然真的落下了雨点来。 第三十一章 析骨而焚,易子而食   雨点很大,很稀疏,落在干涸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尘土,嗒嗒有声。雨一落下来,就被干涸的土壤吸干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湿痕。   乌云翻滚着,天上竟然还有日光,把一片片巨大的云影投射在地面上。   雨点很大,很稀疏,落在干涸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尘土,嗒嗒有声。雨一落下来,就被干涸的土壤吸干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湿痕。雨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渐渐地,那些湿痕连成了一片。   这牛车不比马车,是没有车盖的。晏薇看雨渐渐大了起来,忙撑起衣服顶在三人头上遮雨。黎启臣也催着那牛赶路,看能不能找到适合避雨的所在。   转过一道山梁,眼前一片开阔,竟是一大片河原。那河已经干涸到只剩下河心的涓滴细流,河床上到处都是磊磊的乱石。   河滩上,竟然有一群人,搭着简易的窝棚,生着熊熊的火。那火十分旺盛,便是这疾雨也没有浇熄它燃烧的势头。   “这是绛水啊……”黎启臣叹道。   “真的吗?这就是绛水的下游?”晏薇问道。   黎启臣点点头:“没想到早春还有大凌汛,到了盛夏,竟然旱成这样,今年可真是个灾年……”说到这里,又怕勾起公子琮的心事,便止住了。   车渐渐靠近,三人这才看清楚这群人也是一群难民,男女老幼都有,想必是因为这里尚有水源,便都齐聚到这里。这些人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有些老人孩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要比之前那女子一族人困窘得多,远远望去,一片灰败之气。   唯一让人觉得还有些生气的,就是那火,用几块大石简单垒成的灶,柴薪架得高高的,火上是一个两人环抱的大瓮,里面似乎煮着滚沸的水,冒着腾腾的蒸汽。   那些人见到这一牛、一车、三人朝他们走来,便齐齐转过头来,盯视着这边,眼神中空空洞洞,似乎没有任何想法,像是一堆木人土偶。   到了那火跟前,雨却渐渐停了。   公子琮下了车,对周围团团一揖,笑吟吟的并不开口。   等了片刻,人群中有个赤膊的胖子走上前来,回了一揖,说道:“三位远来是客,但这里没有主人,都是逃荒聚到这里的,要吃的我们没有,要水随意取用,衣服湿了,可以借这里的火烤干。”这人看上去满脸凶相,但说出话来却彬彬有礼。   公子琮等三人不比这些人有窝棚可以遮雨,头发、衣服已经湿透,当下也不谦让,径直围坐在火边烤火。   他们三人这一坐下,简直就如鹤立鸡群,十分扎眼。三人淋了雨,头发滴着水,看上去很是狼狈,但衣履鲜明,精力充沛。而这群灾民,大部分都衣不蔽体,男子大多赤膊,有的孩子已经五六岁,还是一丝不挂。有个母亲在给婴儿哺乳,上身只披着片麻布,一双干瘪的乳房裸露着,那婴儿腹部凸隆,静静地横在母亲臂弯,不知是死是活。   所有人都不出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公子琮等三人,似乎巴不得三人早点离开。被这样的目光盯视着,黎启臣不由得一阵焦躁,恨不得马上就动身,但想到公子琮和晏薇体弱,如不烘干衣服只怕会落下病来,又不得不待在火畔。   突然,大瓮背后一个黑影滚过,那大瓮便斜斜地倒了下来,瓮里微滚的水,兜头浇向三人。   好在黎启臣见机得快,一把拉开晏薇,待要回身去拉公子琮的时候,水已经下来了。他只得护住公子琮头脸,抱着他着地一滚,直滚出七八步开外。   晏薇毫发无伤,公子琮也只是滚动时湿了衣服,并未被滚水浇到,唯有黎启臣的肩背部直接承受了滚水。晏薇忙褪下黎启臣的衣服,但见皮肤斑斑驳驳,一片红痕,情急之下只得紧紧拥着黎启臣,用自己身上的湿衣服为他降温,口中急道:“谁去弄些冷水来!”   一旁有人提过一桶冷水,晏薇用衣袖沾了水反复为黎启臣擦洗,待肌肤冷却下来,才轻轻涂上化玉膏。   一旁,那赤膊的胖子挥鞭猛打一个精瘦的少年,一边打一边骂:“你作死啊!临死还给老子搞事!别以为弄翻了水就能活命,老子现在就把你活剥了!”   那少年只穿了一条犊鼻裤,皮肤黝黑,身上伤痕累累,头发似乎被火燎了一下,都烧焦卷曲了,肩膀上也有烧伤,双手被反绑在背后。那胖子下手毫不留情,似乎要置那少年于死地,每一鞭下去,都是一道血痕,两侧的皮肉翻开来,鲜血淋漓。   “住手!”晏薇大叫一声。   那赤膊胖子一怔,说道:“就是他撞翻了水,烫伤了你们……”晏薇截断他的话头:“就算是他干的,也不必这么打他……他跟我们并无仇怨,总要问清楚原委啊。”   那赤膊胖子一声冷笑:“他是我的家奴,我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旁人管不着!”说着又举起了鞭子。   三人这才看清楚那少年颈上有奴隶的烙印,因为皮肤太黑,身上又是伤痕累累,几乎很难看清。   “慢着!就算是家奴,你打了这么多下,也够了……”晏薇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家主处置家奴,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外人原不该置喙的。   那赤膊胖子哈哈一笑:“哈哈!也罢,那就不打了,等下还要煮了他吃肉呢!你乖乖等着不要吵,等下分你一杯羹。”   晏薇吃了一惊,张着嘴怔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万没有想到那少年被缚起来是等待被宰杀,那他撞翻水瓮,想必也是要拼死自救……突然,那少年跌跌撞撞地爬到晏薇跟前,用头轻轻叩击晏薇脚面,又用牙齿叼住晏薇的衣角,却并不说话,但眼中满是乞求之色。那少年的相貌很是端正,眼如点漆,鼻梁高挺,一口贝齿整整齐齐,只肌肤甚黑,又有多处擦伤皴痕,把五官的美掩盖了去。   公子琮移步过来,从地上拽起那少年,说道:“这个奴隶倒是机灵,卖给我如何?”   那赤膊胖子一晃腰间的口袋,叮当有声,笑道:“金银我这里不缺,只缺能填饱肚子的,你自己看看这些人……”他回身指着其他难民,“你再看看那孩子,还没满月呢,眼看就要饿死了,我献出个奴隶来让大家活命,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你这公子哥儿要发善心可是找错地方了!”   三人这才明白,之前那些人都在等着烹人打牙祭,被三人搅了局,又不好当着三人吃人,才会是那样一副表情。现在这赤膊胖子既然说开了,便有些人吵嚷起来,只是催着那赤膊胖子快点动手。   晏薇眼睛四下一扫,便看到旁边灰堆里竟然还有没有燃尽的人骨,不由得一阵作呕。   赤膊胖子笑道:“哈哈!这位小公子胆子小,若见不得这个,就速速离开吧,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大伙儿正饿着,比不得你们腹中有食,没力气跟你们争论。”   那少年又跪了下去,看看晏薇,又看看公子琮,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带着一丝绝望,依旧不开口。   公子琮一叹,看着晏薇,刚好晏薇也抬头看向公子琮,两人心念相通,都想要拿那牛换这少年,但碍于黎启臣的腿伤,又不好出口。   只听身后黎启臣道:“我的腿伤已经不碍事了,步行也使得的,把那牛换给他们吧。”   晏薇一笑,对那赤膊胖子说道:“怎样?换吗?”   那赤膊胖子大喜:“真的?你不诳我?”   晏薇点点头。   一旁早有人跑过去解那牛的缰绳。   四人回到车畔,不由得有些为难,之前总是怕路上衣食无着,因此每路过村镇集市,都尽量多购置些东西,尤其是衣服,公子琮生性好洁,衣服换洗很勤,所以买了许多备用。这些东西满满地堆了一车,此刻没了牛,若仅靠四人来背负,只怕有些为难。   黎启臣说道:“衣服不妨也散给他们一些,我们只带要紧的东西上路便是,这里离凡城也就三四天脚程,过了凡城便是长岩关了……”   晏薇为那少年清了创,涂了药,又拿过一件干净衣服给他穿了,说道:“先拿点东西给他吃吧。”又笑道,“照我说,吃得饱饱的,少带点干粮,轻装上路,还能快一点儿。”   那少年一边忙着往嘴里塞干粮,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来拉车吧……”   黎启臣奇道:“这么重的车,你拉得动?”   那少年嘴里依旧含糊不清:“若能多吃几顿饱饭,长些力气,就是你们都坐上去也能拉动……”   晏薇笑道:“你可不要吹牛逞强,你拉一下试试?”   只见那少年右手还在往嘴里塞东西,左手一拉车辕,轻轻巧巧地便拉动了那车,似乎并未费什么力气。   黎启臣赞了一声好,说道:“没想到你天生神力。”   那少年点点头:“嗯……我自小力气就大,四五岁时就能举起一个成人了。”   那少年拉着车,三人随车步行。车上的一部分衣服已经分给那些难民了,那少年几乎是拉着空车,并不费力。   “你叫什么?”晏薇问道。   “乌阶。”那少年回答。   “多大了?”晏薇又问。   “十五。”乌阶回答。   “啊?居然只比我小一岁啊……真没看出来!”晏薇很是惊讶,那少年个头比晏薇还矮上半寸,身材又极瘦,看上去竟似十三四岁模样。   “你是哪里人呢?”晏薇再问。   “姜国。”乌阶再答。   “姜国……”黎启臣沉吟道,轻轻拉下那少年的衣领,细看他颈上的烙印,那烙印想必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烙下的,如今长大了,图案边缘便有些模糊不清,看上去很像那“双龙化鱼坠”的轮廓。   晏薇也凑过来看,不由得也“咦”了一声:“这个……很像那‘双龙化鱼坠’啊!”   公子琮沉吟道:“你莫非是……” 第三十二章 姜离之殇,妾奴之乱   黎启臣一声长叹:『后来自然是被镇压下去了,所有的男性妾奴不是被处死,就是被发去筑城做苦工,女性妾奴也各有刑罚,但依然留在尚林苑……』“是姜国‘三匠妾奴’的后代?”黎启臣接口道。   乌阶抿着嘴,眼里已经有了泪,转过身,低着头,继续拉车,脚下的泥土上有泪水的湿痕,随着那双赤足的行走,滴滴滴落。   晏薇心中恻然,但又全然不知因果,于是小声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黎启臣道:“那应该是你出生前一年的事情……那时候,我国与姜国交战正酣,那姜国不敌我国,欲奉上三百妾奴求和。而我国此时也恰逢灾年,国内洪水肆虐,且那时大王的两个嫡子……四公子和六公子……相继身故,大王以巫卜定天意,决定退兵,便允了姜国的议和之请,收了那三百妾奴。”   晏薇问道:“那‘三匠妾奴’又是什么意思?”   公子琮道:“这是我国和姜国风俗不同闹出的误会,议和当时只说是染工百人、织工百人、绣工百人。这三匠在我国都是女子担当,通常议和,多以女子玉帛为信,因此官书中就称为‘三百妾奴’,谁知在姜国,染工都是男子,织工男女各半,只有绣工才全部是女子,因此这三百人中,男女各半。虽说‘妾奴’二字,也可指代男女奴隶,但官书中最后还是补上了‘三匠’二字,通称为‘三匠妾奴’了。”   晏薇奇道:“议和的奴隶,不是应该留在禁苑吗?怎会跑到民间?”   黎启臣道:“原是留在尚林苑织造处的,但转过年来,这些妾奴便趁大王田猎、看守松懈之时,举事暴乱了……”   晏薇叹道:“为何要这样?议和的奴隶,代表了一国之信,应该安安分分才对,这样闹起来,岂不是无信无义吗?”   黎启臣摇头道:“我也不知……”又用征询的眼光看了看公子琮,公子琮也微微摇了摇头。   “我却知道!”乌阶头也不回,还是继续拉车,但声音却清清朗朗地传来。   “哦?你倒说说。”公子琮语气平和,似乎并不在意乌阶没有主奴之分的无礼。   “我就是那一年生的。那一年……尚林苑的三匠之中,有很多女子都怀了孕,她们大多是被那些黑衣侍强暴的,少数是和我娘一样,找了男匠人嫁了,无媒无聘,也好过遭受凌辱!”乌阶咬牙切齿,声音嘶哑,语气中充满了愤恨。   黎启臣默然不语,这样的传言,他是听过的,但没有人能证实。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此以后,宫禁中的黑衣侍改了遴选规则:此前都是在兵卒之中择优录用,此后便改为在贵族士大夫子弟中遴选,年龄也更低,十三岁便可加入,到十八岁便另行委派官职。自己也是在数年后挥别了盐湖地方,离开了童率和师父,进入宫中为侍。   “后来怎样了呢?”晏薇还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   黎启臣一声长叹:“后来自然是被镇压下去了,所有的男性妾奴不是被处死,就是被发去筑城做苦工,女性妾奴也各有刑罚,但依然留在尚林苑……”   晏薇转头问乌阶:“那你又是怎么流落到这里来的呢?”   乌阶还没回答,公子琮接口道:“那是因为十年之后,他们再度生乱,趁着地震逃亡了。”   晏薇奇道:“那又是怎么回事?”   公子琮道:“那姜国惧怕我国兵威,便与齐国结盟,齐国答允结盟的条件,就是要求姜国刺绣一幅巨幅的齐国山川舆图。可姜国绣了两年,也没有成功,反倒是主持刺绣的姜后病逝了,于是齐国和他们断了盟。我国再度出兵攻打姜国,这一次长驱直入,兵临城下,围困姜国国都数月有余,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北面的缙国犯我边境,我军只好从姜国撤兵,挥师北上。此时举国征兵,又是禁侍人手短缺疏于防范之时,更遇到地震,震塌了尚林苑的院墙,这些妾奴便趁机逃亡了。那时国无兵力搜捕,只得号令全国,凡见到颈上有双龙烙印之人,人人得以奴役之。”   “唉……”晏薇轻轻叹了一声,杨国和姜国几十年的恩怨纷争,在她心中,如过眼烟云,但这些奴工的坎坷半生,却令她感慨。   “你怎么不说话?”晏薇轻轻拍了拍乌阶的肩膀。   “我能说什么?”乌阶声音嘶哑地回道。   “他们并没有亲历这些事情,都是道听途说或是官书上的记载,你身在其中,经历自然是不同的,我想听听你的故事。”晏薇柔声说道。   乌阶回头看着晏薇,眼中闪着晶亮的光,又回过头去,一边继续低头拉车,一边缓缓地说道:“那次‘三匠起义’,我父母其实都未参与,我母亲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我父亲顾念我们母子两个,也没有跟他们一起起事,反倒是把他们都得罪了……但刑罚下来,却是不分青红皂白,父亲被罚去筑城,生死不知,但那些人认为我父亲是叛徒,只怕不会让他好过……我母亲虽然安安分分,却也被挑断了脚筋。”   “啊?!这刑罚也太重了些……”晏薇叹道。   黎启臣点点头:“当时对女子妾奴的刑罚,是为首的处死,织工黥面劓鼻,绣工断双腿脚筋。”   乌阶叹道:“这些人都是姜国最好的工匠,腿残了,便再也没法使用腰机织布……”声音几乎哽咽。   “腰机?那是什么?”晏薇不解。   公子琮道:“那是一种最简单的织机,姜国人常用的,在杨国不多见,那织机一端缚在人腰上,另一端用两脚撑住,织工坐在席上,即可纺织。若脚筋断了,两脚无力,撑不起机架,便无法使用腰机了……”   黎启臣道:“当时的刑罚大概是想着绣工无需用脚,却没有想到织工之数不足,有些绣工也免不了要参与纺织的……不过,盐池地方的平民也用腰机,但会把另一头固定在房梁上,不需要用脚支撑。”   公子琮道:“听说也有在地上打上木桩来支撑腰机的。”   乌阶冷笑道:“木桩?那些人怕我们再闹事,连裁断布帛用的剪刀都不留给我们,刺绣用的针都要早上发放晚上收回,怎会容你打什么木桩?”   晏薇叹道:“那你们怎么办呢?”   乌阶道:“后来大家想出办法来,分别将腰机两端缚在两个人的腰上,两人各从两头织起,在中间会合,中间会形成一道重纹,裁断的长度,刚好是一件深衣的长度,让那重纹恰好位于衣服腰部位置,上下还可织出对称的花纹……”   “断魂缯?!你说的是断魂缯?”公子琮惊讶道。   乌阶没想到公子琮会识得这织物的名字,奇道:“正是,当年在尚林苑少量织造过一些,但杨王不喜,后来便停了,逃亡以后,我和娘一起,又织过一些……”   公子琮道:“我得过一件断魂缯的深衣,整幅的缯,腰部像是自带腰带一般,有条双经双纬编织的条带,上下各有对称的通胜纹,穿在身上,从上往下看去,上身是绛色的,下身是青色的,但旁人平视看过来,却是上身青色,下身绛色,当真是巧夺天工!我派人找了很久,也没找到纺织这布的匠人,找了其他匠人来仿制,却是谁也仿制不来。”   乌阶幽幽地说道:“那衣服腰部右侧的侧缝之中,是不是绣着一个‘水’字?”   公子琮点点头。   乌阶道:“那是我和母亲织的,那是我母亲的名字……”   一阵沉默,所有人都默默地行走着,谁也不说话。国仇像一堵无形的墙,隔断了脉脉温情,说什么都不合适,索性便不说了。   最后,还是心直口快的晏薇打破了沉默,刨根问底:“后来呢?”   乌阶长叹一声:“后来啊……那次地震,大家四散逃了,那些黥面劓鼻的织工太过显眼,多数没出城便被抓了回去,娘虽然跛脚,但是因为有我在一起,反倒不容易让人想到是姜国的逃奴。我们不敢往姜国方向走,在西北的偏僻地方躲了几年,今年因为天旱逃荒,所有人都往东南跑,我们也跟着人流到了这边,想着若有机会回到姜国,就是死也瞑目了……”   “那你娘呢?”晏薇还是继续追问。   “被他们杀了……”这五个字,平平淡淡地自乌阶口中吐出,不带丝毫的抑扬顿挫,甚至他脚下的步伐也没有丝毫停滞。   晏薇倒是一滞,停了脚步,又紧赶两步追上去,问道:“就在刚才那里?就是那些人?”   乌阶没有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更加使劲地拉车,头低着,身子弓着,背几乎和地面平行,走着走着,突然抽出手臂来擦拭了一下眼睛。   晏薇想起了那灰堆边的人骨,突然一阵烦恶,干呕了起来。黎启臣忙把盛水的葫芦递过去。   突然,乌阶双膝跪倒,放声嚎哭起来,边哭边哽咽着说:“就因为……我们是奴隶……是姜国人……就要被杀掉……烹煮……”   晏薇走过去,轻轻拍着他肩膀,不知道怎么安慰,过了良久才说:“都过去了……不要再想……好好活着,才对得起父母……”   哪知道话音刚落,乌阶又低低地近乎呻吟地说道:“他们……他们……灌我喝了……那汤……”说罢一阵狂呕,把刚刚吃下的食物通通呕了出来。   晏薇闻着那呕吐的酸气,不由得一阵反胃,又连连干呕起来。   把埋在心里的通通吐出来,似乎便得到了新生。乌阶哭过吐过之后,便如同脱胎换骨,变得如铁如石,像初见时那样沉默寡言,整整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晏薇情绪也很低落,闷闷的不爱说话。   黎启臣见气氛沉闷,便问乌阶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乌阶看了黎启臣一眼,闷声说道:“回姜国。”   公子琮一笑:“你是我买来的奴隶,要想脱籍总要先问问我允不允才是。”   乌阶盯视着公子琮,一字一顿道:“我姜国人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救了我,我自当为奴,至少要拉着车送你们到要去的地方。但是,只要有机会,我会跑的!若跑不了,便是死了,我的魂魄也会回到姜国的!” 第三十三章 琐兮尾兮,流离之子   靠近城门,有个粥棚,大灶中浓烟滚滚,巨釜上白气弥漫。   透过城门,却见城内人流如织,熙熙攘攘,一派繁华景象。   黎启臣一笑赞道:“果然是光明磊落,你不妨现在就跑跑试试。”   乌阶看了一眼黎启臣的腿,又看了看公子琮、晏薇二人,说道:“我若当真要跑,你们三个追不上的!”   黎启臣又是一笑:“那你试试!”   乌阶又看了看公子琮和晏薇,只见公子琮笑着点头,晏薇也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都不似有恶意,突然转身拔腿便跑。   黎启臣待他跑了一箭地,俯身捡起一粒石子,中指一弹,那石子便****出去,正中乌阶腿弯,乌阶腿一软,便跪了下去。过了许久,待三个人走近了,乌阶才揉着腿站了起来。   黎启臣笑道:“不要以为你力气比别人大,脚程比别人快,就可以无敌,须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乌阶问道:“那要怎样才能无敌?”   黎启臣道:“没有弱点的人便是无敌了。但一个人只要有想要的物事、放不下的人、未了结的事……便是他的弱点,若能无欲无求,便没有弱点,才算无敌……”黎启臣说着,眼睛却看向晏薇。晏薇低着头,似是默默咀嚼着黎启臣的话,并未发现他的目光。   “请您教我功夫!”乌阶突然说道。   黎启臣沉吟不答。   “师父!求你了!”乌阶突然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尔后长跪在地,并不起来。   黎启臣急忙拉起他,笑道:“我可以教你,但你不可叫我师父,未经掌门允许,门人是不可私自收徒的……”他说着,脸上泛起了微笑,目光望向远方,自然是想起了那个佩戴掌门指环的童率,不知道他现在在何方。   就这样,又行了四日。   远远的,已经可以看到凡城的城楼了,这是杨国的西南重镇,也是离姜国边境最近的城镇。   黎启臣有些犹豫,试探着对公子琮说:“真要去长岩关吗?见了我兄长,怎么说?”   公子琮竟然也有点犹豫,沉吟半晌说道:“给他看这个玉坠,让他护送我回怀都!”   说到底,还是要回怀都吗?最终还是应了童率那句话,真要“驱车直奔怀都,闯入王宫,面对大王,问上这么一句”吗?黎启臣不解,只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公子琮,等他说话。   公子琮道:“囚禁我的幕后黑手,不是显贵,就是高官,而且很可能是掌管军事的……但你兄长年纪尚轻,应当不会参与……此事必要亲见君父,才能问个水落石出。”   黎启臣一叹:“即便问个水落石出,又能如何呢?”   公子琮道:“我被人囚困半生,总要弄清楚幕后主使是谁,为什么要困我。否则死不瞑目啊……”   黎启臣叹道:“万一是……”   公子琮打断他的话头:“万一就是君父,我也认了……若国有所需,让我回去,我便回去,但回去之前,我必要问上一句:为什么瞒着我?!”公子琮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渐渐高亢起来。   良久,公子琮问道:“你又是为什么犹豫,你兄长会害我们吗?”   黎启臣道:“我现在的身份,毕竟是逃犯,兄长若要大义灭亲,也未可知……”   公子琮轻笑道:“两个‘双龙化鱼坠’在手,可抵王命虎符!不怕你兄长不从命。”   黎启臣一惊:“有这回事?我怎不知?”   公子琮道:“凡是外官武将,受命之时,都曾被面谕此令。这也是防着万一国家****,让公子可以获得兵权协助……姜国姜姓覆国,龙姓手握兵权窃位,正是前车之鉴。”   乌阶见他们说到姜国,微微侧头,凝神倾听。   谁知公子琮却又转了话题,说道:“为何说‘双龙化鱼坠’是王室代代相传的宝物,也正是如此……没想到大哥会把这个给了你。”公子琮说着,转头看向晏薇,眼神中带着玩味。   晏薇有些慌乱,右手抚颈,隔着衣服摸着那玉,嗫嚅道:“并不是给我,只是借我护身用的……”   说着说着,不觉已经到了凡城城下。   城外是密密匝匝的难民,个个衣衫褴褛,坐卧路边,总有数百人之多,远远便闻到一股酸腐恶臭。   靠近城门,有个粥棚,大灶中浓烟滚滚,巨釜上白气弥漫。   透过城门,却见城内人流如织,熙熙攘攘,一派繁华景象。   公子琮皱了皱眉头,对乌阶道:“车不要了,车上的东西,散给他们吧。”   乌阶依言停了车,大声说道:“公子说了,这些是赏给大家的,快来拿吧!”   难民们一拥而上,疯了一样抢东西,身强力壮的把体弱无力的挤到了后面,只一瞬间,车上吃的用的,便被抢了一空,一个少年什么都没有抢到,又被人推倒踩了一下,坐在泥水里挣扎不起。   晏薇看了心中恻然,想要回身去管,被黎启臣一把拉住。   黎启臣缓缓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但神情很是坚决。   这批难民,和之前遇到的两批不同,那两批人不管怎么困苦,心境上尚属平和。而这批人,想必是在城外困得久了,每日以薄粥果腹。可城门之内,则是安乐繁华景象。一门之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能让人不生戾气?一个应对不当,就是一场暴乱,还是尽快入城为好,不能横生枝节。   只见公子琮已经大步走向城门,黎启臣忙拉着晏薇快步跟上。   城门自然是没那么好入的,两个胥吏一左一右,把守城门。   其中一人拦住公子琮问道:“你是什么人,有入城符信吗?”想必是见到公子琮衣履光鲜,言语间很是客气。   公子琮回答道:“没有。”说完静静看着两人,等待他们发话。   “为什么进城,去找谁?”另一个胥吏说。   “找金匠虞飞。”公子琮说。   两个胥吏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问道:“找他做什么?”   公子琮一笑:“自然是有金器要让他打造。”   “你认识他吗?”那个胥吏又追问一句。   “十年前就认识了,那时候他在我府上住了三个月有余呢……”公子琮语气中似乎有些感慨。   黎启臣见他们一对一答说个没完,便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分别塞到两个胥吏手中,说道:“行个方便吧!”   两名胥吏心下会意,互相点了个头,也不说话,只让开了路。   “我们这是去哪儿?真要去找那个虞飞吗?”黎启臣见公子琮似乎熟悉道路似的自顾自前行,疑惑地问道。   公子琮回身答道:“是啊,我们手头的值钱物事只有几块金饼了,价值太高,不好用,也容易惹出是非,总要夹剪或兑换成小块的才好。总归是要去金铺的,况且还是故人。”   黎启臣眉头微蹙:“可是……”说了这两个字,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公子琮道:“那是个耄耋老人了,就算收到我鸽子上的信息,不来谷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也许是因为这场大旱吧,很多人大约没有心思找什么宝藏,或者说,保命都来不及,哪有心思找什么宝藏。毕竟是大灾之年,一斗米要比一斛珠实用得多……”   黎启臣一想也是,这么重的灾情,那些鸽子可能大半已经落入人腹,只怕根本没有命飞到这里。   这是个两进的院落,看着比周围的民居更讲究些,却并不是店面模样,唯一和住家不同的是门口挂着金铺的幌子。想必是因为金铺并不是天天有生意,无须有专门的店面,便和住家合二为一了。   院门敞开着,正堂里也没人,穿过正堂,来到后院,还是空无一人。   黎启臣有些紧张,按住剑柄,紧跟在公子琮身后。   后厅的门虚掩着,公子琮轻咳一声,说道:“虞公!有故人拜访!”停了一下,不见有回应,于是把门轻轻推开半人宽,向内看去。里面黑漆漆的,不见人影,也没有任何动静,公子琮索性把门推开,走了进去。   没有人,但是案上酒浆尚温,人一定离开未久。   四人四下看了一圈,见无异状,便转身出门。   刚一踏出门口,只见一片粲然精光闪耀人眼,二十余柄矛围成半圆,矛尖划出门口三尺直径的方寸地,密不透风,把四人围在当中。   顺着矛柄看过去,二十多个兵卒,弧形排开,人人衣甲鲜明,个个一般高矮,一动不动。每个人的手都稳稳地持着矛,连矛尖都没有一丝颤动。   突然,中间的两个兵卒略略向两侧分开,露出来两个人,前面是个青年将军,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后面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公子琮却并不惊慌,只是笑道:“虞公,这是迎接故人的礼数吗?”   那老者尴尬一笑,目光左右扫了扫,又看了那青年将军一眼,用手抚着须,沉吟着并不说话。   黎启臣怯怯地叫了声:“大哥……”原来那青年将军就是黎启臣的兄长,黎禀臣。   那黎禀臣冷笑了一声,说道:“这里没有你的大哥,我是将,你是囚,如此而已!”说完便以下颌示意左右,说了声,“拿下!”   公子琮左手一伸,叫道:“且慢!”右手从颈项中拎出‘双龙化鱼坠’,说道:“我是公子琮!‘双龙化鱼坠’在此,各位须得听我号令!”说着向晏薇一使眼色。   晏薇有些迟疑,但还是从颈中拿出了“双龙化鱼坠”用手举着,薄薄的一点青色,像雨水洗过的晴空。   黎禀臣似乎有些诧异,眯起了眼睛,只是盯着晏薇的手,似乎在仔细辨认那“双龙化鱼坠”的真假。又盯着晏薇的脸看,轻声说了句:“原来是个姑娘……”   黎禀臣思忖了片刻,沉声说道:“我奉大王密令,押解身有‘双龙化鱼坠’之人回怀都!拿下!”   公子琮微微一怔,似乎有些意外,呆了半晌,叹道:“好吧,我们跟你走……”   黎启臣也有点不知所措,看着黎禀臣。   黎禀臣叹道:“你是逃犯,也要一起押解回怀都……”   黎启臣手按剑柄,盯着黎禀臣,似乎犹豫着要不要动手。   黎禀臣轻轻叹了口气,直视着黎启臣:“难道真要动手吗?你好好衡量一下,大家还是省些力气吧……”   黎启臣苦笑一声,道:“罢了……我跟你走就是。不过这孩子……”他伸手一指乌阶,“是我们路上收的奴隶,你放他走吧!”   黎禀臣转头看向乌阶,乌阶也坦然地看着黎禀臣,眼中一片平和,并无畏惧。   黎禀臣走上前几步,轻舒猿臂,一把抓着乌阶转了个身,拉下他后颈衣领,只扫了一眼,便惊道:“他是‘三匠妾奴’之后?”   还未等黎启臣回答,乌阶手肘向后一挺,直戳黎禀臣肋下,黎禀臣一躲,手上便松了,乌阶轻轻巧巧一转身,便脱离了黎禀臣的掌握,躲到黎启臣身侧。黎启臣略略张开手臂,护住乌阶。   这几日乌阶跟着黎启臣学武,虽然时日尚短,但他资质上佳,又十分刻苦,俨然已有小成。此时,乌阶对黎启臣说道:“求你了,大哥……”   黎禀臣飘然回到队列原位,略沉吟了一下,对乌阶说:“你走吧!但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乌阶一怔,看了看黎启臣和公子琮,见两人都对他点头示意,便行了个礼,昂然向正门走去。走过黎禀臣身边的时候,乌阶抬头看了黎禀臣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愤恨,只一瞬,便转过头去,再不回顾,大踏步地走出了门外。 第三十四章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因是盛暑,车内铺着沁凉的竹席,帷幔半卷,随着车的行进,灌进来阵阵微风,倒不觉得气闷。唯一不同的是车上坐了三个人,略显得有些拥挤。   车行辚辚。同样的车,不一样的人。   这车,和公子琮当年劫持黎启臣、童率的车形制是一样的,工艺和装饰也不在其下。   因是盛暑,车内铺着沁凉的竹席,帷幔半卷,随着车的行进,灌进来阵阵微风,倒不觉得气闷。唯一不同的是车上坐了三个人,略显得有些拥挤。三个人中,只有黎启臣手脚被桎梏住,公子琮和晏薇都是手脚自由的。   护持的人、车、马都很多,总共有几十人的样子,光这辆车前后左右就有十几骑。黎禀臣也亲自在车旁护持,他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皮肤微黑,五官相貌和黎启臣很相似,但更有棱角,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车内,公子琮一直皱着眉头思索,一言不发。   黎启臣劝慰道:“本来就说要让他们护送去怀都,现在看来也没差别,见了大王,一切自有分说,公子不必担心。”   公子琮似乎并不在意黎启臣说什么,只脱口问道:“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行踪的?”   黎启臣叹道:“只要有人回去谷中一问,便知我们会去长岩关,而凡城是去往长岩关的必经重镇,我们一定会在此歇宿,只要严密监视城门、饭、宿三处,不难发现我们。只怕刚进城门时,我们就已经被盯上了……也是一路无事,有些大意了……”说着轻轻叹了一声。   晏薇道:“公子回去,自然不会有事,可黎大哥是逃犯,我身上的窝藏之罪也不知有没有洗清……”她略略顿了一下,又用手隔着衣服摸了摸那玉坠,“也不知,会不会连累公子瑝……”   公子琮呆了一下,似乎一直想着自己身上的种种谜团,并未想到黎启臣和晏薇两人的处境,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口。   黎启臣长叹一声道:“唉……只盼着路上会有转机……”   晏薇问:“你是说……童率吗?”   黎启臣点点头:“他们既然能找到我们,童率自然也能!”   话音未落,车戛然而止。只听得车外一阵躁动。   公子琮和晏薇挑开车帘向外看去,隐约只看到队列前面多了两骑,马上的人都是一身黑衣,因车子很矮,又有人群阻隔,看不太真。   公子琮便要挺直身子探看,突然斜刺里伸过一杆矛,矛尖距离公子琮胸口不到一尺,那持矛的兵卒喝道:“不许乱动!”   公子琮怒视着那兵卒,低喝道:“你想干什么?”那兵卒一滞,矛尖微微抖动着,却并不退缩,依然持矛凝立。   公子琮不再理他,直起身子长跪着,伸长脖子向前方探看,但此时黎禀臣已经纵马到了最前,和那两人不知说着什么,一人一马完全挡住了视线,更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黎启臣因被桎梏着,所以一直坐着没动。   晏薇回身对黎启臣说道:“前面来了两个人,黑衣黑马,不知是什么来头。”   黎启臣眼睛一亮,嘴边泛起了一丝微笑。   只过了片刻,那些兵卒便让开一条道来,黎禀臣亲自引导着那两个黑衣人走到了车前。   只见两人都是戴着风帽,遮住了头发和半张脸,但黎启臣一眼就认出了后面那个人正是童率,他笑嘻嘻地捏了一下晏薇的手,又对公子琮点头示意。   公子琮见他满脸笑意,也忍不住一笑,顺着他的目光转头向那两人看去,只一看,便全身如泥塑木雕似的,呆住了。   黎禀臣命人搀扶晏薇和黎启臣下车,又亲自为黎启臣打开桎梏。   “大哥……”黎启臣低低叫了一声。   黎禀臣依然不苟言笑,沉声说道:“你们两个,跟他们走吧。”   “那公子琮呢?”黎启臣问。   “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黎禀臣沉声喝道。   黎启臣回望公子琮,只见公子琮还是定在刚刚那个姿势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另一个黑衣人,似乎全然没听到刚刚黎禀臣的话。   童率已经跳下马来,紧紧抱住黎启臣肩膀,下巴抵在黎启臣肩头,在他耳边低低地说道:“我来接你了……”语气中满是笑意。   黎启臣也紧紧抱住童率的腰,轻声在他耳畔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过了片刻,童率松开黎启臣的手对晏薇道:“你上我的马。”又转向黎启臣,“大哥,你和杜兄一骑吧!”   他这句话声音很轻,但这个“杜”字一出口,公子琮便如电击一般,冲着另一个黑衣人喃喃说道:“你是……杜望?是杜望吗?你是杜望!”   那黑衣人轻轻摇了摇头,并不出声,只把头埋得更低了,风帽下,只露出鼻尖下颌,全然看不清面容。   “你就是杜望!你脱下帽子,我要看看你的脸!”公子琮叫道,直起身子想要下车,无奈五六柄矛挺了过来,把他圈在车内。   那黑衣人不再理会公子琮,只轻轻一夹马腹,来到黎启臣跟前,伸手示意黎启臣上马。童率也催促晏薇上马。   晏薇却转身对黎禀臣道:“他……公子琮身子有病,虽经过治疗,但不知是否断根……万一中途发病,应对护理之法只管问他自己,他知道的……若到了怀都发病,可以找我父亲晏长楚医治,如果他现在已经回到怀都的话……”   黎禀臣坐在马上,点了点头,说道:“放心吧!”   晏薇回看公子琮,想要说些分别的话,却见公子琮只是盯着那黑衣人,连看都不看自己,只得也上了马。   公子琮看四人拨转马头要走,大声叫道:“你就是杜望!你不认我了吗?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杜望!”   那黑衣人狠狠一加鞭,那马便箭一样冲了出去,童率也急忙策马赶上。   一路烟尘,径直向北。   这是晏薇第二次骑马。上一次和公子琮、黎启臣三人一骑,又是黑夜走山路,速度并不快,此时却是飞一样疾驰。晏薇坐在童率身前,只觉得劲风割面,眼睛都睁不开。   就这样一直疾驰了大半日,天色将晚之时,便看到远处有一座赤色山峰,虽不高,但很突兀,如一柱擎天。   又跑了一个时辰,方才到了山峰脚下。近看那山峰,只见山壁几乎是直上直下,山壁上遍布黄、橙、赤、赭各色的横纹,灿若虹霓。山峰顶上则是树木葱茏,远看时像是一座孤峰,走近看时,却发现它背后更有山脉绵延。   两人勒住马,童率把晏薇轻轻抱下马背。那个“杜兄”掀掉风帽,露出脸来,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留着八字髭须,一脸精明强干之色。   黎启臣对那“杜兄”一拱手道:“多谢!请教兄台大名。”   “杜荣。”那人从嘴里吐出两个字,便闭口不言。只见他从腰畔取出一套小巧的弓箭,弯弓搭箭,只对着山峰顶上射去。那箭带着啸声直冲云霄,竟然是个响箭,想必是在和山上的人联络消息。   晏薇不禁问道:“那你和杜望有关系吗?公子琮怎会将你误认为杜望?杜望又是谁?”   那杜荣只是仰头看上面的动静,并不回答晏薇的话。   黎启臣见杜荣不说话,怕晏薇尴尬,接口道:“那杜望,就是公子琮说过的那个朋友。”   “啊?!”晏薇吃了一惊,又问杜荣道,“公子琮记性很好的,不会轻易认错人,尤其是这么重要的人,你一定和杜望有关系!你是他兄弟吗?”   杜荣回过头来看着晏薇,点点头:“我们是孪生兄弟。”   晏薇道:“那杜望呢?现今在哪里?”   “已经故世了……”杜荣说完,又转头看上面。   突然间,上面有隆隆之声传来,一个巨大的柳条筐从天而降。   待那柳条筐停稳,杜荣伸手一拉,筐边竟然有个活门,杜荣对三人道:“上去吧!不用管马,自有人来收拾。”   那筐很大,足够站四个人的,筐沿有晏薇胸口那么高。待四人站定,杜荣销好活门,一拽筐上的绳子,一阵铃音响过,那筐便缓缓地抬升而上。   童率看晏薇又好奇又惊讶,笑道:“这里便是‘赤崖天水’了。”   柳条筐一路缓缓而上,片刻便到了崖顶,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只见崖畔有数个巨大的绞盘互相勾连,几十个奴隶正围着绞盘劳作。这等奇景晏薇从未见过,不觉看得呆了。   旁边宽阔的甬路上走来一个人,头戴玄色峨冠,身穿直襟长袍,织锦蔽膝,并未带随从,但那种华贵与威严,自然而然散发出来。   杜荣引导三人走过去,对那人深施一礼,介绍道:“这位是悦安君。”黎启臣却早已认了出来,微微有些惊讶,但什么也没说,只行下礼去。   那悦安君抬手示意免礼,对杜荣道:“天色已晚,你安排他们歇息吧!有事明早再说。”   童率忙道:“说好的盐引呢?”   悦安君一笑:“已经给你那个叫赵类的兄弟了,你那百十人已经被收编,你以后就坐等分利吧!”   童率笑道:“没有启节可不成。”   悦安君从怀中摸出金灿灿的一件物事,有手掌那么长,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和文字。只见悦安君把那物事拿在手中,左右手前后一错,那物事便分为两半,想必是中间有榫头连接。悦安君把其中一半抛给童率,道:“这下可放心了吧?”   童率摩挲着那半片启节,嘻嘻笑道:“总要拿在手里才放心……”   悦安君道:“你尽管放心,官府与其费人费力和你们这些盐枭周旋,不如和你们合作,变私为官。官府省下贩运的脚力和查禁你们的人力,你们以后也可以正大光明地贩盐,再不用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童率咧嘴笑道:“我信你不会食言,但总要先见了真金白银才是道理,不然对手下兄弟也不好交代。”   悦安君道:“你手下那些兄弟可是欢喜得很,以后只管大大方方走官道入城门便是,再不用翻山越岭绕道深山老林了,能省却多少力气,避开多少危险,你不是不知。若想看账目,明天你只管找赵类去便是。” 第三十五章 筑氏为削,桃氏为剑   晏薇问道:『这个悦安君是什么人啊?怎么这么大势力?』黎启臣道:『他是大王嫡妻华后的兄弟,叫白澜,很得大王信任。』华堂锦席,灯影绰绰,恍如隔世。   这里虽不如公子瑝和公子琮那里奢华典丽,但屋宇高耸,厅堂开阔,更显大气。   黎启臣、童率、晏薇,三人同席对坐,有千言万语要问,却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晏薇先开了口,一连串问题像连珠炮一样:“你出谷之后遇到了什么?怎么和这个悦安君在一起了?为何你让黎禀臣放人,他便放人?”   童率眉头皱着,沉吟道:“我一路跟他们出了谷,倒还顺利,谁知道他们出谷之后,便四散了……”   “四散了?怎么会?”黎启臣也皱起了眉头。   童率叹道:“是啊……几十人分成十几拨,每一拨最少一人,最多也就四五人,我本来想跟着那为首的,可是那人却不见了踪影。无奈之下,只得随便找了一拨人跟着,就跟到这里来了……”   “后来呢?你平素不是这样吞吞吐吐的啊!”晏薇见童率停了话头,便嗔道。   童率尴尬一笑:“后来我在崖下待了几天,也不得其门而入,反倒是着了他们的道儿……”说到这里,童率又顿了顿,晏薇才知道他这是丢丑的事说不出口,只是一笑,并不催促。   童率搔了搔头,有点不好意思,继续说道:“不过……上来见了悦安君,他倒是听过我名头的。于是提了变私为官、两家分利的想法,他出盐引,我来贩运。我想想觉得没什么不好的,便允了。”   童率抬眼看了看黎启臣,似是征询他的意见,见黎启臣眉头紧锁,便问道:“怎么?大哥觉得不妥吗?”   黎启臣缓缓摇头道:“我也不知……盐铁之事,我并不熟悉……但他是官你是匪,在一起,总归是不妥的……就像穷人躲在富人斗笠下躲雨,最终反倒是应该落在富人头上的雨水,都顺着斗笠边缘落到了穷人头上……”   童率听了一怔,咀嚼着黎启臣的这个比喻,叹道:“可是,谁愿意顶着这个匪字过一辈子呢?也让师父蒙羞啊……更何况这帮兄弟贩运私盐,也是刀头上舔血的勾当。大路不敢走,要走马都进不去的深山,全靠手挑肩扛,一不小心就葬身蛇虫虎狼之口,在关隘冒险闯关,被抓住就是身首异处,这几年虽然挣了不少钱,也搭进去不少命,若能安稳一些,也算对得起大家。”   黎启臣听了也是一叹,点了点头,问道:“那几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悦安君派去的吗?”   童率摇了摇头,道:“据悦安君说是接到虎符调令,调防鎜谷寒潭,这种事情在军中很常见,见符如见大王,也不容多问。”   黎启臣点点头:“看来所有的兵卒都来自不同地方,还是得找到那为首的,才能知道端倪……”   童率一拍脑门:“唉!也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他们会分散,只觉得天色渐亮,怕跟得太紧会被发现,待发觉情形不对,追上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晏薇问道:“那你又是怎么找到我们的呢?”   童率道:“悦安君这里的消息是极灵通的,他派人出去打探,说你们去了长岩关,又派人跟去长岩关,说是被你大哥抓起来押解回怀都,于是我们就下山来劫你们了。”   黎启臣道:“你们到底和我大哥说了什么,让他能这么痛快放人?”   童率嘻嘻一笑:“自然是悦安君那老狐狸安排好的,他打探到你大哥奉的王命只是‘捉拿身佩双龙化鱼坠的人押解回怀都’,这自然指的是公子琮,大王并不知道晏薇身上也有这玉坠,所以你们两个去不去是无所谓的。因此我们就开门见山地要人,你大哥见我们知道底细,也乐得卖悦安君这个人情,有什么理由不放人?更何况不仅能卖你这个做兄弟的一个好,还能卖公子瑝一个好。现在公子瑝在朝中炙手可热,弄不好也许会领兵攻打姜国,你大哥便成了他下属,自然不会轻易得罪他……”   黎启臣笑道:“只几天不见,你对于官场上的利害,倒是懂了不少。”   童率一叹道:“唉……不学不行啊,如今我也是半个官面上的人了……”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晏薇问道:“这个悦安君是什么人啊?怎么这么大势力?”   黎启臣道:“他是大王嫡妻华后的兄弟,叫白澜,很得大王信任。”   次晨。   晏薇因换了地方,睡不安稳,早早便醒了。看其他人还没起,也没让侍者伺候,便草草绾了头发,穿好衣服,出门去走走。   虽然是盛暑天气,但这里地势很高,清晨还是微微有些凉意。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淡白色的薄雾笼罩着,周围一片葱翠。山顶上虽然也有那种赤色的斑斓岩石,但并不多,又被绿树掩映住了,看起来并没有从山下仰望那样壮观。远处似乎有个大湖,水汽氤氲的,可能就是所谓的“天水”了。   嗒的一声,一朵梧桐花无风自落,恰好落在晏薇脚边,晏薇左手揽住右手衣袖,俯身将它拾起,拿在手上,粉紫色的花瓣微微带着柔润的光泽。   晏薇把花蒂摘掉,把花瓣尾端塞入嘴中,吮吸里面的花蜜。   “甜吗?”身后一个温厚的声音传来。   晏薇急转身,见是悦安君,便红了脸,把手背过去,把那花偷偷丢在身后。悦安君走过来,俯身将那花捡起,托在手中,说道:“不仅蜜好吃,这花也能吃的。”   晏薇脸更红了,点头道:“嗯,以前吃过,须用井水浸泡一昼夜,去掉酸涩味,和肉类一起炖煮,肉借了它的清香,它借了肉味,吃起来有七分像是鸡肉。”   悦安君一叹:“这种做法,很久没吃过了……”   晏薇点头道:“这是平民人家的吃法,难得吃一次肉,总要拿些其他东西配伍,好显得丰盛些。”   悦安君笑道:“没想到你还精通厨艺。”   晏薇道:“谈不到精通,但药食同源,身为医家多少要知道些烹调之法。”   悦安君道:“我这里另有一种秘方,是用它浸渍在特制的酱酢中,不是去掉它的酸味,反而让它更酸,日子久了,花瓣会吸收酱酢的汁液,变得圆鼓鼓的,放入口中,那汁液会在口中炸开,回味无穷。”   晏薇听他说得生动,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说道:“啊!这种做法倒是第一次听说,可否教教我?”   悦安君点头道:“等闲了我教你一起做。”说着又盯着晏薇看了几眼,说道,“好好的姑娘家,为何作男子打扮?”   晏薇笑道:“作男子打扮,一路上会方便些……再说路上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也容不得我换回女子衣衫啊……”   悦安君道:“那你和公子琮、黎启臣等人,一路上坐卧行止都在一处吗?”   晏薇想到在地穴中那九日,三人同居一室的情境,虽是避难,虽然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想起来依然脸红心跳,于是低了头,嗫嚅道:“除了露宿……投宿是都分开的,我也并未刻意掩饰,那黎禀臣一眼便认出我是女子了……”   悦安君道:“只怕你还要再坚持些时日……这崖上从未有过女子,未免物议,你还是这样打扮为好。”   晏薇心中一惊,想到公子琮说过那“鎜谷寒潭”需要四柱纯阴的生贽,这“赤崖天水”莫非只能接纳纯阳的男子?念及此,不由得低声问道:“那我现在上来了,会不会犯了什么禁忌?”   悦安君笑道:“所谓禁忌,都是人们自己吓唬自己的,不要正面与它作对便是,却不必拿它当真。”说完还促狭地对晏薇眨眨眼睛。   晏薇莞尔一笑,很少能遇到看法和自己相同的人,而且还是个大人物,不由得发自内心地高兴。   远远的,杜荣走了过来。悦安君吩咐道:“今天带他们四处走走看看,帮他们挑把好剑。”杜荣躬身领命。   童率跑去找那个叫赵类的兄弟了,黎启臣和晏薇在杜荣的引导下来到了湖畔。   那湖是狭长的,周围寸草不生,也不像其他湖边一样有细沙黑泥,湖岸就是整块的山岩,倒像是有天神把这山劈了一道缝,再灌上了水似的。湖水乌沉沉的,但十分洁净,似乎深不见底,水中也无水藻游鱼,一片死寂。   黎启臣问道:“这水似乎很深?”   杜荣道:“公子果然见识不凡,这湖入水三步便能没顶,湖底的坡度几乎是直上直下的,谁也不知道湖心有多深。”   晏薇道:“这水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杜荣道:“是啊……水至清而无鱼,不仅是鱼,连飘萍水藻也没有,水质极为清澈甘甜,为人间至纯,所以才被称为‘天水’,以此水铸剑,方能铸出绝世神器。”   “铸剑?”黎启臣奇道。   杜荣点点头,引两人转过一道石梁,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一大片空地上矗立着一个个蜂巢一样的高炉,足有几十个。每个都有三人合抱粗细,一人多高,下大上小,像是个梨形。连接着层层叠叠的陶铸鼓风管,鼓风管尽头是皮革制成的巨大风箱,周围矿渣柴炭堆成小山,旁边还有各种器物的模型。   走近一看,那高炉质地似砖非砖,似土非土,坚实致密异常,外表还有一层薄薄的灰绿釉色,远远望去,倒像是青铜铸就。这一次不仅是晏薇没见过这等奇景,就连自诩见多识广的黎启臣也看得呆了。   但这几十个高炉大多是冷的,只有中间的一个燃着熊熊的火,三人走过去,只见几个匠人随意闲坐,吃着瓜,饮着酒浆。   高炉旁,是几个奴隶在鼓风添火,那些奴隶几乎全身赤裸,仅在下体前面有条短芾蔽体。晏薇装作若无其事,但眼光有意避开那边。心道:难怪悦安君说不可换作女装,还要作男子打扮……杜荣对那几个匠人道:“你们又在这里偷懒!”   其中一个酒糟鼻子的匠人笑道:“现在还是在暑伏之中,本来就该歇工的,只不过这火得烧着,所以就开了一个炉意思一下。”   另一皮肤黝黑的匠人也道:“是啊,前日‘丁三’炉炸了,死了几个奴隶,胡寇也去了,大家还惊魂未定呢!哪有什么心思鼓铸?”   杜荣问道:“对了,那‘丁三’炉修复了吗?”   酒糟鼻子的匠人口齿不清地说道:“修复什么……咱们谁会这个,那……走了,慢说是修复熔炉,就是冶铁锻钢也难了……”这句话中间有个人名,但却被他在舌尖上打了个滚儿,含糊带过。   杜荣皱了皱眉头,问道:“那边谁在锻冶?”晏薇凝神去听,果然听到高炉掩映的远处传来阵阵叮当之声。   皮肤黝黑的匠人笑道:“还会有谁!只有那个小疯子,才会大伏天儿毒日头底下,打什么铁……” 第三十六章 长剑玉珥,璆锵琳琅   那少年身材虽不魁梧,但很结实,一身黑红的肌肤上渗着点点汗水。随着他手臂的挥动,那一头披散的长发旗帜一样上下飘动……三人循着声音走过去。   只见一个赤膊的少年,手持一柄大锤,不停地锻打一块烧红的生铁。   那少年身材虽不魁梧,但很结实,一身黑红的肌肤上渗着点点汗水。随着他手臂的挥动,那一头披散的长发旗帜一样上下飘动,看上去并不似那匠人口中的“疯子”,反倒别有一种动人的美感。   黎启臣问道:“他这是在做什么?”   杜荣道:“小冶。”   “小冶?”黎启臣更是困惑。   杜荣解释道:“就是把生铁反复锻打,去芜存菁,使其刚柔相济,方能铸造出无上好剑。”   黎启臣问道:“生铁脆硬而易锈,刚而易折,也能铸剑吗?”   杜荣点点头:“生铁经过反复冶炼炒制,便成为‘钜’,‘钜’经过反复锻打,进一步去除杂质,增加韧性,便可化刚为柔,成为上好的神兵利器。”   黎启臣十分好奇:“哦?这种铁剑比青铜剑如何?”   杜荣:“比青铜剑难于铸造,但一旦铸成,则锋利无比,既坚又锐,且柔韧异常,远胜于青铜剑。”   黎启臣大感兴趣,问道:“此种铁剑可有实物?能否借我一观?”   杜荣对那少年道:“穆别,你那柄剑拿出来让我们看一下可好?”   那少年白眼一翻,也不搭话,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他五官很是端正,浓眉大眼,嘴唇微厚,只是左颊有一道长长伤疤,显得有些狰狞。   杜荣又说道:“穆别,跟你说话呢。”语气已有三分不耐烦。   那少年径自用铁钳夹了那块铁,浸入旁边的一口大缸中。   只听嗞的一声,一股白气腾起,三人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膻臊之气,晏薇忙用袖子掩住鼻子,退后两步,惊问道:“这是什么啊?!”   杜荣也面露嫌恶之色:“马溺。”   晏薇奇道:“你刚才不是说那湖水最适宜铸剑吗?他怎么用这个?”   杜荣苦笑摇头:“所以他们说他是个……”下面那“疯子”两个字,他没有出口,但四人皆知他要说的是什么。   那少年冷哼一声,提起那块生铁一甩,溺汁四溅。黎启臣忙扯过晏薇避开,饶是他涵养好,此时也皱起了眉头。   杜荣也觉得很是失礼,一面行礼赔罪,一面说道:“他最近心情不好,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我们去那边剑庐,还有很多名剑可以鉴赏。”说着转身引导两人折向北行。   黎启臣一边走一边问道:“这里一向是作为冶炼铸造之地吗?”   杜荣点头道:“是啊,这里铜、锡、柴、炭,一样不缺,水和造炉用的黏土也是上好的,正适宜鼓铸。况且按照巫觋的说法,这里要有四时不灭之火,岂不正是天意要在此铸剑?只可惜这里没有铁矿……咱们杨国铁矿虽多,但品级不高,铸造些寻常农具器物尚可,但不适宜铸剑,若能攻下姜国便不愁了……”   转过一道山梁,却见远处有个山谷,雾气缭绕,隐约能看到有很多土坯房,人影幢幢。   晏薇不禁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那些是什么人?”   杜荣脸色一变,说道:“那里是奴隶们居住的地方,你千万不要靠近那边,最近这里不太平,万一出点什么事,可就后悔莫及了。”   晏薇很想刨根问底,但想到刚才看到的那些衣不蔽体的奴隶,脸一红,便不作声了。   到了悦安君的剑庐,却见童率已经在那里了,正喜滋滋地拿着两柄剑比画,看到黎启臣,便兴奋地叫道:“大哥!快来挑一把剑!你先挑,挑剩下的我再挑。”   黎启臣接过他手里的一柄剑细看,只见剑身如一泓秋水,闪着暗蓝的光,剑身上隐约有细细的浅金色漫理纹。只见黎启臣手腕一抖,还是之前用过的那招,但这一次那剑身就像活了一般,蛇一样蜿蜒扭动起来。   黎启臣也吓了一跳:“这剑的韧性果然不凡,这一招的力道,若是青铜剑,也只是剑身轻微颤动而已,没想到这剑……”他一时语塞,似乎是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这剑。   童率接口道:“不仅柔韧,而且还很锋利呢!”说着下意识地把食指塞到口中吮吸。   晏薇见了,白了他一眼,说道:“把手拿出来给我看看!”   童率不好意思地一笑,把手指抽出来在衣襟上抹了一把,藏在背后,说道:“刚才不小心,划了一下,血早就止了……”   晏薇一把拽过童率的胳膊,细看他的手指,只见食指尖上一道剑痕,虽不长,但很深,微微渗着点血,皮肤白白皱皱的,想必之前在嘴里吮了多时。   晏薇白了童率一眼,从怀中拿出化玉膏给他涂抹。童率有些尴尬地看了悦安君和黎启臣一眼,吐了吐舌头。   黎启臣细看手中那剑剑镡处的铭文,见是一个“穆”字,不由问道:“这也是穆玄石穆大师的手笔?”   悦安君微笑点头。   黎启臣问道:“传说穆大师性格孤僻狷介,轻易不肯于人铸剑,这里却有这么多柄,很是难得。”   悦安君笑道:“他曾经在这里铸剑五载,也只留下这几柄而已……”   “五载?!”黎启臣大吃一惊,“听说齐国国君甘词厚币力邀他前往齐国,他在那里只待了一年,铸了一柄削刀便飘然而去,弄得齐王哭笑不得。大人不知怎样说动穆大师,铸了这许多剑?”   悦安君道:“这里天时、地利、人和都是上佳的。穆玄石这几年醉心铸铁炼钜,可多数人还是要他铸造青铜剑,他自然不屑一顾。我则顺应他所欲,此天时也;此处铸剑所用诸般原料器材齐全,此地利也;我这里也颇多能工巧匠,各有秘诀,互相比较参照,更能改进工艺,此人和也。天地人三才俱全,他自然乐得在这里专心铸剑。”   黎启臣问道:“那穆大师现在何处?”   悦安君脸色一变,道:“已经离开了……”   晏薇已经为童率擦了药,裹好伤口,问道:“那个穆别,是穆玄石什么人吗?”   悦安君道:“是他儿子。”   童率却不关心穆玄石的事情,只是问黎启臣:“怎样?选好了吗?喜欢哪一把?”   黎启臣摇了摇头:“我还是觉得青铜剑用着顺手,青铜剑重而凝,适合砍刺;铁剑轻而柔,适合削刺,倒合你的性子。”说着又遗憾地轻叹了一声,“始终还是觉得大王赐给我的那柄‘忠荩’最是得心应手,若还在的话就好了……”   悦安君道:“那剑是你入狱的时候被收缴的吗?”   黎启臣点点头。   悦安君沉吟道:“你别急,我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把它弄来……”   黎启臣闻言大喜,深施一礼:“启臣先谢过了。”   童率道:“你不要我要!我得挑一把又长又大的……”   黎启臣笑道:“个子又矮,偏喜欢用长剑,佩在腰上走路磕磕绊绊的很舒服吗?”   童率听了这话,胸脯一挺,争辩道:“我哪里矮了?和你一样高好不好!”   童率比黎启臣略矮半分,但是因为手臂和腿比较修长,显得较高,初看上去会觉得两人一般高矮,但两人若站在一起,便明显看出童率略矮了。   晏薇掩口笑道:“嗯嗯!踮起脚尖来确实一样高。”   童率举拳作势欲打晏薇,晏薇身子一挺,一副“看你敢打”的表情。童率也不禁笑了起来。   黎启臣道:“剑的长短,应该和人的身高臂长匹配的,这样用起来才顺手,肩部和腕部也不至于过分吃力,不容易受伤。”略顿了顿,又道,“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是又长又大才好。”   童率听了这话,突然掩口坏笑起来。黎启臣初时一怔,还没明白他笑什么,但马上知道了他所指为何,觉得甚为失礼,很是尴尬。   黎启臣偷眼看晏薇,见晏薇面无表情,似乎并没有听懂话中的深意,长出了一口气,狠狠地瞪了童率一眼。童率又是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其实晏薇当然知道他们在调侃什么,但此情此景,也只能若无其事,装作没听明白。   杜荣突然开了口,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听说那姜国有一柄巨大的魔剑,有一人高,大腿那么粗,举国只有姜王龙嵬能使,一般人连举都举不起来,却不知这种长大兵器是什么路数。”   童率忙道:“是啊,听说那柄魔剑是从天而降的,是天神赐给姜王的,传得神乎其神,也不知道真假。”   杜荣道:“那魔剑肯定是真的,姜国很多人都见过,据说也是铁剑,至于怎么来的,那只有天知道了。”   悦安君笑道:“就算所谓‘天降魔剑’的传说是真的,也可能只是一块陨铁,恰好生成了一柄大剑的形状也未可知,据说那剑是无锋的,这样看来就更像是陨铁了。”   童率道:“听说那魔剑从天而降之时,几千人身首异处,一片血海什么的,所以才被称为‘魔剑’。”   悦安君哈哈大笑:“那姜王龙嵬原为姜国武将,趁国中战乱,窃据王位,不造作出点儿神授祥瑞,这个王位哪能坐得安稳?这些都是编出来骗那些愚夫愚妇的,半点当不得真。”   晏薇听了这话,更是觉得悦安君的所想所说诸般看法处处和自己相似,她这种不信鬼神、不信巫卜的想法,就是父亲也摇头的,没想到却有一个大人物和自己一样,不禁暗暗引为知己。   童率被悦安君笑得有点不好意思,笑道:“总有一天,我倒要去姜国看看那魔剑是什么样子的!看看我能不能使得动。”   杜荣道:“那魔剑藏于姜国王宫,普通人大抵很难见到……”   童率笑谓黎启臣道:“大哥,还记得我说过要来这‘赤崖天水’见识一下吗?那时距离今天才一个月,我就已经站在这里了。”又对杜荣道,“别小瞧人,姜国王宫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我怎么就不能去?听说姜国有个美貌公主,年方二八,还没有嫁人,看上我也未可知……”   悦安君听童率信口胡吹,不禁摇头轻笑。   黎启臣道:“你先别吹牛,快挑一柄剑吧。”   这些剑童率早已鉴赏了多时,心中已经有数,拿了一柄短小轻薄的剑,笑道:“好吧,好吧!听人劝,吃饱饭,既然大哥不喜欢又长又大的,我就挑一柄又短又小的,就是它了!”   黎启臣看过去,见那剑的剑身末端,用错金镶嵌了一个“蒙”字,于是笑道:“这剑倒是和你有缘,《易经》有云,‘童蒙之吉,顺以巽也’。你用这剑,倒是有一切顺遂的好彩头。”   经黎启臣这么一说,童率对这剑更是爱不释手,喜滋滋地佩在腰间,和他原来那柄青铜剑一处,笑道:“这两柄剑一长一短,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倒像是一对夫妻。”   悦安君也忍不住一笑:“哪有这么佩剑的,亏得这剑是最轻的一柄,否则腰带都要压断了。”   童率覥着脸笑道:“腰带断了,就请再赐一条嘛!”   悦安君笑道:“你也太过贪心爱财了,难怪年纪轻轻就富可敌国。” 第三十七章 时不可失,不求何获   忽然,一朵梧桐花无风自落,恰好也落在那人脚前,那人俯身将花拾起,月光照着他白皙俊美的脸,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正是黎启臣。   夜已深了,晏薇却怎么也睡不着。   天时虽是盛暑,但这里地势高,入夜后还算凉爽。若说是因为择席,可在其他地方却并不这样,或者……真的是因为这里的地气和女子不相宜吗?晏薇越想越是烦躁,索性披了衣服来到窗前吹风。这里的客室虽不是高楼,却是建筑在高台之上,窗台离地面也有将近一人高,凭窗向外望去,视野很是开阔。   窗外,淡淡的月色透过梧桐树的枝叶洒下斑斑驳驳的银辉,树下有一个人影负手伫立。忽然,一朵梧桐花无风自落,恰好也落在那人脚前,那人俯身将花拾起,月光照着他白皙俊美的脸,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正是黎启臣。   “想不到竟然有人同我一样,夜不能寐。”是悦安君的声音。只见他缓步从树后走出,宽袍大袖,端凝儒雅。   黎启臣忙转身行礼,答道:“天气燠热,难以成眠,因此出来走走,想不到会遇到大人。”   悦安君缓缓吟道: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说罢长叹一声:“我却是因为心忧而难以成眠啊……”   黎启臣忙问:“不知大人为何忧心?可有需要在下效力之处?”   悦安君摇了摇头,叹道:“一言难尽啊……白天人杂,我未明说,只因那穆玄石叛逃到了姜国,令我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叛逃?听说那穆玄石无父无母,四海为家,谁也不知道他是哪国人,何来叛逃一说?”黎启臣有些不解,皱起了眉头。   悦安君摇头道:“那穆玄石乃是杨国人,他母亲乃是我杨国贵族宗室……”悦安君略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最终还是艰难地吐出这样一句,“她母亲……乃是大王的堂姐。”   黎启臣吃了一惊,轻轻地吐出一声:“啊?!”   悦安君道:“实指望他认祖归宗之后,能安安稳稳在这里为国效力……谁承想,他却突然叛逃到了姜国,杨国姜国乃是数代的世仇……他这一走,这里铸造铁剑的筹划便陷于停滞了……”   黎启臣一叹:“高手巨匠都是不世出的奇才,技艺都在他自己身上手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悦安君摇头道:“你以为这些铁剑是他一人之力铸造的吗?矿石的配伍、炼化的时间、鼓风的强度、锻打和淬火的拿捏……每一样都是集合了所有工匠之力,经过多次失败研究出来的。他却把所有人的心血结晶一股脑儿卖与了姜国,而他自己独有的修筑高炉和辨识炉温之术却秘而不宣……”   黎启臣不禁默然,轻轻摇了摇头。   悦安君却越说声音越高:“他走了之后,这边的鼓铸陷于停滞,接连出了三次爆炉事故,几十条性命就这么没了。那些奴隶也还罢了,单说死了的那几位匠人,哪一个不是国之栋梁,谁的命又比谁轻贱呢?”   黎启臣劝慰道:“事已至此,大人无须为这种小人动气。他既不认杨国这个母国,我杨国也只当从未有过这个子民,由他去吧……”   悦安君道:“若他只去协助姜国铸剑,那也罢了……想必杜荣跟你说过这里不太平,姜国的刺客、细作已经来过好几批了,幸亏这里有天险凭借,否则只怕早已生乱。那些奴隶人心浮动,只怕日久生变……”悦安君摇了摇头,顿了一下,又笑道,“若不是下面加紧了防范,恐怕还擒不到童率,也就无缘请你来此了。”   黎启臣听到此言,欠身说道:“大人太客气了,有何所托,请尽管吩咐。”   悦安君却不接口,沉吟半晌,突然转了话题,问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黎启臣重复着这四个字,长出了一口气,说道,“自然是追寻毒害公子瑖的真凶,洗雪身上的不白之冤。”   悦安君道:“捉拿真凶谈何容易,大王已经查了一年,依然全无头绪,你一个人又能有什么作为?”   黎启臣道:“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   悦安君笑道:“其实捉拿真凶和洗雪冤情并不是一回事……”   黎启臣一怔:“哦?”   悦安君道:“只要大王相信你不是凶手,你的冤情便算是洗雪了,和是否捉到真凶并无关系。”   黎启臣长叹一声:“无论是公子瑝还是公子琮,都相信我不是凶手,大王只是不信,我能怎样?说句逾越的话,我和公子瑖亲如兄弟,不管能不能洗雪冤情,我也一定会查出真凶,为他报仇的!”   悦安君问道:“若始终找不到真凶,难道你要找一辈子?就没有旁的打算吗?”   黎启臣轻轻叹息一声,仰起头,似乎在看那月,又似乎在看那花,也许什么都没看,只是陷入了憧憬:“若找不到真凶,便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过完下半生,也就罢了……”   “娶妻生子?”悦安君一笑,“可有意中人了?可是室内的那姑娘?”说着便抬头望向晏薇藏身的窗口。   晏薇见悦安君望过来,吓得身子一缩,蹲了下来,心怦怦直跳。又想到公子琮说过,室内没有燃灯,室外月光照着,外面的人透过窗子是看不到室内有没有人的,于是就想抬起头来,但又怕头上的白玉簪子反射了月光会被发现,因此只凝神去听黎启臣的回答,谁知道等了半晌,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又过了片刻,却是悦安君的话音:“别忘了你现在还是逃犯身份,你就甘心让心爱的姑娘跟你过一辈子担惊受怕的日子?你就甘心让子女生下来便没有身份?”   晏薇心中备感失落,想必是适才黎启臣用点头或摇头回答了悦安君的问话,自己却错过了……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呢?从悦安君的话中是听不出来的……晏薇缓缓站起身来,侧过身子,继续偷眼向窗外望去。   只见黎启臣低着头,拈弄着那朵梧桐花,似乎很认真地思考着悦安君的话,过了许久,他抬起头问道:“不知怎样才能洗雪冤情,求大人指条明路。”   悦安君道:“你若能为杨国立下大功,大王自然会改变对你的看法。”   黎启臣迟疑地问道:“不知怎样才算立下大功?”   悦安君似乎松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杀了穆玄石,为国除奸!”   这一次,黎启臣却并不惊讶,似乎早已猜到悦安君要说什么。   “何必呢……他的心已经不在杨国,就算杀了他又能挽回什么……”黎启臣淡淡地说。   悦安君摇头道:“未来铁器必会将铜器取而代之,谁掌握了铁器精炼之法,谁便掌握了天下,我在这赤崖苦心经营二十载,一代代匠人点滴积累,方有今日成就,他却这样白白送予了姜国,难道不算国之罪人?姜国铁矿量虽少但质优,若得冶铁良法,必能凌驾于我国之上,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国破家亡之日不远矣!”   黎启臣听到这里,微微低下了头,没有接话。   悦安君继续道:“所以,断不能让穆玄石活在世间!”   淡白的月光照着黎启臣的脸,只见他神色平和而淡然,似乎万事已不萦怀,只见他微微摇了摇头:“这种事,我不想做……”   悦安君眉毛一挑,似乎有些意外:“哦?为什么?”   黎启臣缓缓举起右臂,用左手把袖子褪到臂弯以上,手臂上累累的刑伤伤疤,便是在月光下也清清楚楚。黎启臣惨然一笑:“这条筋,断了,又接上,却隆起一个结,平素还没什么,但高手比剑,生死一线,没有它,可能就是生,有它,可能就是死!”说完,又用左手指着右眼,“这只眼睛目力已损,再也不能百步穿杨。我已是个废人,没有杀人的能耐了……”   晏薇心中一痛,没想到黎启臣的伤势还是比自己想得更重,想必是他怕自己担心,处处隐瞒……悦安君一笑:“听说你十七岁时曾与穆玄石比剑,只十余招便把他手中剑打落?”   黎启臣点点头,道:“那时正是青春年少,现在已经老了……”   悦安君又是一笑:“你若是老了,我们这些人岂不是早该入土了?那柄‘忠荩’,就是那次打败穆玄石之后,大王赏赐给你的吧?”   “是。”黎启臣点点头,沉声说道,“十四岁入宫为侍,十七岁打败穆玄石成为‘卫尉’,总领内廷黑衣侍,十年间见过多少贵族少年来了又去了,多少人星散到杨国大地各处为官,我却始终在怀都内城,不升不降,甚至耽误了终身大事……十年忠荩,于国于君我皆问心无愧!我累了,不想再牵涉进王室的风风雨雨之中……给我一条生路,让我安安稳稳地自生自灭不行吗?”   过了许久,悦安君长叹一声:“已经有三个刺客死在穆玄石剑下了。最后一个便是杜荣的兄长杜望……他的尸身,现在还曝尸在长岩关前……这些人,都是杨国最好的剑客……因此这第四次,不容再失败!”   晏薇一呆,想到公子琮回忆往事时谈及杜望的眼神,临行分别时呼唤杜望的声音,突然悲从中来……他只有这一个朋友,但今生再也无法得见了……若是不知下落也还罢了,此时却是知道下落,但阴阳相隔,而且,还死得如此惨烈……黎启臣深施一礼,道:“大人,刺客不仅仅需要剑术高超,刺客首先是要杀人!我的剑,是为保护人而生的,让我主动去杀一个没有威胁到我性命的人,我很难做到……”   悦安君道:“你常年护卫宫禁,多次与刺客交手,自当明白如何防范刺客,也一定知道再严密的防范也有弱点,以及如何找到弱点。兼之又曾打败过穆玄石,自然是这次行刺的不二人选。”   黎启臣摇头道:“正因为常年和刺客打交道,因此我平生最恨刺客,让我掉头去做刺客,我做不到。”   悦安君叹了一声,沉吟半晌,问道:“你和穆玄石交过手,依你看,那穆玄石的弱点在何处?”   黎启臣道:“下盘和后腰。”   悦安君一揖到地:“多谢指点!”   黎启臣吃了一惊,急忙避开:“这……在下怎么受得起?”   悦安君道:“你受得起!国无良将……昔朝那些老将纷纷作古,后一辈有统兵之能的,也只有你兄长一人,如今想找个剑术高手亦不可得……莫非是上天不允我杨国崛起吗?”说罢,便转身缓缓离去。   悦安君那被月光拉长的身影显得分外落寞,在他身后,那些梧桐花,一朵接一朵地轻轻飘落,嗒的一声轻响,像是敲在人心上。   月光下,黎启臣怔在那里,久久不动。窗棂影里,晏薇也是一样。 第三十八章 挂剑求去,去赴义归来   说罢一跃而起,拔剑在手,冲了过去。只见剑光纵横如狂风骤雨,令人眼花缭乱。这一切如电光石火,众人猝不及防,都惊在了当地,竟无人能上前阻止。   午后的阳光把室内晒得暖洋洋的,令人昏昏欲睡。几案上,浮瓜沉李散着阵阵凉意。   晏薇拈起一枚李子,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咬着,问黎启臣:“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你是怎么打算的?”   黎启臣道:“童率正托悦安君打听你父亲的消息,并且他还有些细务要处理,待一切停当,我们不妨先去盐湖那里住上一段时间。”   “我们……”晏薇低低重复了一句。   黎启臣看了晏薇一眼,沉吟道:“你若不愿意和我们一处,也由得你……我们送你回怀都便是,有公子瑝和公子琮看顾着,想必那公子珩也不会生事……”   “嗯……”晏薇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心中却还是想着昨夜的事,那时候,他到底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呢?   黎启臣则默默看着晏薇,似在猜测她心中所想。   气氛突然变得很尴尬,周围的空气像是凝住了一般,窗外蝉声不停,让人烦躁。   突然,童率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带来一股热气,一身汗湿。   童率坐在席上,拿起那瓜,猛咬了两口,抹了一把流到下巴上的汁液,含含糊糊地说道:“我已经答应悦安君了,去刺杀穆玄石。”那神情语气,仿佛说的不是生死大事,而是晚上是吃鱼还是吃肉一样。   “你疯了?!”黎启臣大惊,猛地站了起来。   “我没疯,我说过要去姜国王宫见识一下魔剑的,这不是正好顺路吗?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让那个姜国公主对我一见倾心呢!一举三得的美事儿,为何不干?”童率笑得眯起了眼睛,似乎眼前真有个公主要对他投怀送抱一样。   黎启臣怒道:“自古以来,刺客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不是失手被戮,就是兔死狗烹,若运气好些,也只是变成了君王手中的剑,一个人一个人地杀过去,最终能全忠全寿的,史上又有几人?!”   童率用手揉了揉鼻子,说道:“虽然我看过的书没你多,但这些我是知道的。你别忘了,这些人能够名垂竹帛,只因为他们是刺客,你才知道他们的生平。请教前朝杨王的‘卫尉’姓甚名谁,做过什么露脸的事儿呢?”   黎启臣道:“名垂竹帛有什么好?你就这么好名吗?为了名拿命去拼,值得吗?”   童率道:“有名当然各种好,行走江湖,处处顺遂,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常年在深宫庙堂,也不算无名之辈,当然感受不到。我可不愿像师父那样,做过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却默默无闻,风头都被别人抢去了,最终潦倒一生,一身伤病……”   黎启臣听童率说起师父,也默然了,片刻才说道:“老一辈的恩怨情仇,不是我们小辈该置喙的,师父这样做,自然有他这样做的道理,你就不能学学师父吗?”   童率冷笑一声:“不好意思,我现在已经回不去当年了,尝过了富可敌国的滋味,我也要尝尝什么是名满天下!”   黎启臣怒道:“利令智昏!刺杀穆玄石那么容易吗?已经死了三个刺客了,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比别人强?”   童率道:“你十七岁的时候就打败过他,我剑术比你强,年纪比你轻,凭什么不能?”   黎启臣道:“那是什么情形,这又是什么情形?庙堂之上,大王阶前,他连败数位高手,力气已然不济,更何况总要给大王找个台阶下,我只是适逢其会而已。若真较量起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更何况切磋比剑和生死较量完全不同!你比剑能胜他,但生死相搏未必能胜他,比剑拼的是剑术,杀人拼的是心狠手辣!”   童率道:“他就算再强,毕竟年纪已大了。而且这是行刺,他在明,我在暗,出其不意,一击成功,飘然而退,有什么难的?”   黎启臣上前两步,按住童率双肩:“听大哥一句劝,太危险了,不要应承这些。待你把盐务上的事情处理完,我们一起回盐湖吧!还记得在竹屋中你说过的话吗?‘逍遥自在,比什么都强’我一直记在心里,但你却转眼忘了……”   童率双臂抬起,从内侧一搅黎启臣的手臂,便轻轻巧巧地把黎启臣的双手从自己肩上顺了下来,变作他双手托着黎启臣双臂的姿势,说道:“我当然记得!你只要多等我半个月而已,就当我去办的别的事儿了,回来我们就去盐湖。”   黎启臣一甩手臂,怒道:“我真不明白,你这不是疯了吗?万一你失手怎么办?何必为了一点虚名去孤身犯险?”   童率突然幽幽地笑道:“若我失了手,你定然是不会替我报仇了,对吗?因为很危险嘛……哈哈……”   黎启臣大怒:“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童率做了个鬼脸,白眼一翻,嘻嘻一笑,并不回答。   童率这种神态,反而让黎启臣更愤怒。黎启臣重重地捏住童率的肩膀,摇撼着吼道:“我说了不能去就是不能去,我这就去找悦安君,我去!”因动作太猛,牵动了腿伤,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童率双臂一振,站了起来,笑道:“你这一身的伤,哪里比我强了?只怕悦安君已经看不上你了。”   黎启臣怒火更炽,手按剑柄,沉声说道:“拔剑吧!既然说到这里,那就较量一下,看看谁更强些!”   晏薇见他们越说越僵,忙冲到两人中间,张开双臂,说道:“都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童率左手拉住晏薇手腕,把她往自己身边一带,右手高举在脸侧,手背冲外,笑道:“你只怕没有资格跟我比剑,掌门指环在此,门人还不速速下跪行礼。”   黎启臣怒视着童率,只见他嘴角挂着一丝笑,像是轻蔑,又像是嘲讽,甚至有一丝悲苦,倒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童率苦笑一声:“早知道你从未把我这个掌门当回事……你从来都看不起我……小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黎启臣听他如此说,咬着下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双膝一屈,长跪了下去。   晏薇见状大惊,嗔怪童率道:“你疯了啊!”想要挣脱童率的掌握,去扶黎启臣,哪知道童率的手指扣得死死的,半点也挣脱不开。   童率一笑说道:“既然承认我这个掌门,那就好办了。我以掌门的身份命令你,这姜国,我去定了!你不得阻拦,也不得跟去,只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便是。”   黎启臣几乎把下唇咬出血来,沉声说道:“掌门,你可知道那穆玄石的母亲乃是大王堂姐,涉及宫闱秘事,毕竟是血浓于水,便是刺杀成功,只怕也难逃杀身之祸。”   童率一怔,随即笑道:“别人来杀我,我不会跑吗?如果我被杀了,你就是掌门了,你会替我报仇的,是吧!”说着松开晏薇手腕,转身出门。   晏薇忙跑到黎启臣身边,扶起黎启臣。   童率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过来是要告诉你们,明天开始,我就搬去剑庐住了,还有一些刺杀应用的事项要学。”说罢扬长而去。   依旧是氤氲的药气,弥漫满室,黎启臣又开始疗伤了。   已经好几天没见到童率,悦安君也没露过面,就是杜荣也很少出现,只派人送药过来,让黎启臣继续疗伤。   黎启臣和晏薇这么住在这里,没事做,没人理,倒颇有些尴尬,但又挂心童率,不能就这么离开。   “也不知道童率现在怎样了。他会什么时候动身去姜国呢……”黎启臣像是对晏薇说,又像是自语。   “去剑庐那里问问就知道了,他总不至于不见你吧。”晏薇答道。   黎启臣沉默良久,嗫嚅道:“你替我去见见他可好?”   “我去说什么呢?”晏薇问。   “说什么呢……”黎启臣也沉默了,自从上次吵过之后就再没见面,似乎说什么都不好。   突然,门外风风火火闯进一个兵卒,对晏薇道:“童率受伤了,你们快过去看看!”   晏薇一惊而起,急忙收拾疗伤应用之物。   黎启臣也倏地站起身,问道:“他在哪里?伤势如何?”   那兵卒回道:“在剑庐,胸口中剑,伤势不轻……”   黎启臣听后脸色一变,一把拉起晏薇,狂奔出门。   黎启臣的手臂托着晏薇的腋下,运起轻功,一路狂奔。晏薇只觉得如腾云驾雾一般,片刻便到了剑庐。   只见童率躺在席上,上身裸露,胸口一道伤,虽已经涂了药,但依然汩汩地流着血,伤口的位置,竟和那日田廉的伤口仿佛。   晏薇忙过去用砭石点穴止血,又拿出化玉膏涂抹,转身又开方子差人取药煎药。   黎启臣只跪坐在席边,执着童率的手,几乎落泪。   那童率伤势虽重,但神志清醒,对黎启臣笑道:“小伤而已,不必这样,倒像是我要死了似的……”他一说话,伤口又渗出血来,浸湿了晏薇刚刚裹好的绷带。   “你不许出声!”晏薇低声呵斥道。   童率一吐舌头,对黎启臣挤挤眼。   晏薇见童率血已止住,脉象平和,神情稍定,回头对黎启臣说道:“伤口不深,不妨事的。”话一出口,才发现黎启臣竟然是一路赤着脚跑过来的,湿漉漉的腿脚上沾满了泥尘碎石,还有一些浴足的药渣。   晏薇急道:“你这样不行!若受了寒便前功尽弃了,快拿热水来!”   黎启臣嗫嚅道:“我没事……”自己也觉得尴尬,轻声补了一句,“这样太失礼了……”也不知是说这样赤足跑来失礼,还是说在此时此刻药浴失礼。   晏薇这才注意到悦安君和杜荣都在,只对他们微笑点头,又转头对黎启臣道:“治病救命,有什么失礼的?帝王将相,谁不曾病过?病中谁又能像平常一样,顾忌什么礼法?”   悦安君接口道:“是啊,礼法须得人来施行,因此人高于礼法。所谓克己复礼,只是克制自己的心欲,而不是克制自己的病痛。”   黎启臣点点头,问悦安君道:“这是怎么回事?谁伤了他?”   悦安君尚未答话,只见杜荣的眼光瞟向墙角。   黎启臣顺着杜荣的视线看过去,那怔怔地站在墙角、面无表情的人,正是穆别。   “是你伤了他?为什么?!”黎启臣怒视着穆别。   穆别白眼一翻,将脸别过去,不正视黎启臣。   黎启臣回头看着悦安君:“难道是事机不密?谁泄露给他了?”晏薇心中也是这么想的,只怕是穆别从哪里听说童率要去刺杀穆玄石,挂心自己的父亲,先跑来刺杀童率。   悦安君摇了摇头:“不是这样,是他与童率比剑。他输了,又不服气,便趁童率不备,回手刺了一剑。”   黎启臣怒道:“你父亲不懂得教导你,我来替他教你如何做人!”说罢一跃而起,拔剑在手,冲了过去。只见剑光纵横如狂风骤雨,令人眼花缭乱。   这一切如电光石火,众人猝不及防,都惊在了当地,竟无人能上前阻止。 第三十九章 无言不雠,无德不报   转过山梁,只见穆别还在那熔炉前,自己包扎摆弄右肩上的伤。他左手牵着布条,低头用牙齿咬着,却怎么也打不上一个结,那些布条也裹得歪歪扭扭,看上去分外孤单可怜。   剑光骤歇,黎启臣还剑入鞘,飘然回到床边。   只见那穆别满头长发尽皆落下,几乎成了光头,只有耳后、脖颈几处还微微留有几茎发,显得很是滑稽,光秃秃的头颅上净是细细的伤口,都只有浅浅一线,并未流什么血,想必是黎启臣怒极,下手失了分寸。   晏薇此时才注意到,那穆别肩头也有伤,用布条密密裹着,还微微渗着血,显然也是新伤。   穆别又是惊愕,又是愤怒,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嘴唇微微发着抖,愣愣地看了黎启臣片刻,转头出门狂奔而去。   黎启臣似乎还是余怒未消,斥道:“有剑术而无剑品,真不知道他父母怎么教的!”   杜荣叹道:“他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也不知道穆玄石在哪国随处留情,惹下的孽缘。四年前,他带着母亲的尸首来到这里,求认祖归宗。起先穆玄石还不肯认,但看到那尸体,也不禁动容……”   晏薇奇道:“那是严冬时节吗?尸身能保持这么长时间不腐?”   杜荣道:“不是……那孩子不知用什么方法,把母亲的尸体做成了腊尸,又使了一种‘赶尸’的邪术,令那尸体不仅不腐,而且还能直立,面目除了干瘪枯黄之外,与活人无异。”   晏薇道:“为何要这样?难道他无凭无信,只能以母亲的面容做信物吗?”   杜荣叹道:“似乎正是如此,那穆玄石见了那干尸,才认下了这个儿子……”   晏薇道:“少年丧母,父亲性格古怪,难怪他个性这么孤僻……”   杜荣道:“还不止如此……他到了这里,跟穆玄石学习剑术,也学习铸剑。但穆玄石待他甚为严厉,动辄鞭挞。便是家主对待奴隶,也不致如此,他脸上的伤,也是和穆玄石比剑时落下的……”   “啊?!”晏薇很是惊讶,“怎么可以这样?你们也不管管吗?”   杜荣道:“父亲管教儿子,外人也只能劝劝,那穆玄石不听,我们也无可奈何。更何况那孩子也不会做人,说话行事皆不讨喜,这里的工匠军卒无一人喜欢他,初时还有人劝劝,后来渐渐也就没人管了。”他边说,边摇头叹息。   悦安君道:“那穆玄石性格很是孤僻,旁人说什么,他是不肯听的,也只有我的话,他还能听进去几分。因此这孩子也只跟我一人亲近些,倒似把我当成了父亲。”   黎启臣问道:“他为何要找童率比剑?”   杜荣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一心想着去姜国,杀他父亲。”   此言一出,晏薇和黎启臣都吃了一惊。   晏薇道:“这怎么会?父亲对子女苛酷些,也是常有的事儿,没听说因这点事儿就弑父的啊。”   杜荣道:“似乎是他母亲的遗命……他母亲怨恨穆玄石遗弃他们母子,便命儿子弑父为自己报仇。”   晏薇叹道:“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家人个个性子古怪,不合常理。”   杜荣道:“之前他因要学习剑术和铸剑,只是隐忍不发,穆玄石叛逃姜国之后,他已经几次请缨要去姜国了……”   悦安君续道:“我始终没有答应,一则不想让他背负弑父的罪名;二则他剑术不佳,即便去了也无把握成功;三则此子在冶炼铸造上颇有灵性,不在他父亲之下,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巨匠。”   黎启臣道:“难道他执意要去刺杀父亲,才要和童率比剑?”   悦安君点点头:“正是,我本想让童率教训他一下,让他带点伤,好断了这个念头。没想到他比剑失败,竟然突施偷袭,下的还是杀招……”说着连连摇头叹息。   晏薇大奇,问童率道:“你得罪过他吗?”   童率用力摇摇头,用嘴形说出“没有”两个字,却并不出声。晏薇正觉奇怪,刚要问怎么回事,方想到自己刚才让他不要出声,他便这样谨遵医嘱,不禁破颜一笑。   杜荣道:“这人简直不可理喻,所以大伙儿都叫他疯子……”   悦安君沉吟道:“不能这么说,任何人行事,都有他的道理,穆别只是想法与常人不同,我们难以理解而已。”   黎启臣道:“想法不同可以理解,但信义不能亏。比剑切磋,点到即止,怎能落败后突施偷袭?他父亲只教他习剑,不教他做人吗?”   悦安君道:“穆玄石这个人,虽然名满天下,但只是因为技艺高超。你可曾听过有人夸过他的为人吗?允了别人铸剑最后无果的事情倒是有几桩。家国大义尚且有亏,这种人又怎能教导好子侄?这孩子若跟着他便废了。穆别现在年纪还轻,慢慢教导,会有改观。”转头对杜荣道,“你们也不要嫌弃他,对他好一点儿。”   杜荣低头躬身称是。   已有侍从准备了药浴的热水,童率的药也煎好了。悦安君和杜荣已经离开,室内只剩下黎启臣、童率、晏薇三人。   黎启臣双腿浸渍在药液中,低着头,似是自语地说道:“还是我去吧!”   “不行!说了我去就是我去!”童率叫道。   “你的伤很重。”黎启臣抬头看着童率。   “你的伤也不轻啊……”童率依旧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   “难道我们也要比剑定胜负?”黎启臣笑道。   “我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倒要比剑,你这叫乘人之危!”童率苦笑。   黎启臣笑道:“现在又承认自己伤重了?”   童率对晏薇道:“你来评评理,我们谁的伤更重些?”   晏薇叹了口气:“都重……”在晏薇心里,当然是不愿意他们两个伤病累累的人去涉险,但是想到杜望,又觉得这事情总归是要有人去做的,总不能真让穆别去杀他父亲吧?看穆别在黎启臣剑下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只怕根本不是穆玄石的对手,去了也是送死。   “那就一起去吧!彼此有个照应。”黎启臣道。   “唉……本来是想替你做了这件事,送你当礼物的,没想到弄成这样……”童率有些落寞,继续说道,“悦安君说了,只要杀了穆玄石,你身上的罪名就能洗脱了。”   黎启臣紧紧抓住童率的手道:“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啊?我以为我演得很好了,难道没瞒过你吗?”童率一脸沮丧。   黎启臣笑道:“从小到大,你哪件事瞒得过我了?”   童率也笑道:“好吧!两个人一起去,赢面大些,不过你得听我的,我是掌门。”   “是!谨遵掌门之命。”黎启臣一拱手行了个礼,似乎心情分外好。   日渐黄昏。   杜荣前来护送晏薇返回居所。   杜荣道:“悦安君已经吩咐过了,待明日收拾停当,你也搬到剑庐来住吧,就近照料他们两个的伤势,也方便些。”   晏薇点头道:“好。”停了片刻又道,“这段路不远,我走过两次,已经识得路了,天也不晚,不用护送也使得的。”   杜荣摇头道:“不行,悦安君吩咐过,一定要护送的。最近崖上不太平,不仅有姜国的细作捣乱,奴隶那边也有乱象。更何况你是女子,这里素无女子上崖,万一出点什么事儿就不好交代了。”   晏薇听他话音,似是说到男女之事,便不好再开口。   转过山梁,只见穆别还在那熔炉前,自己包扎摆弄右肩上的伤。他左手牵着布条,低头用牙齿咬着,却怎么也打不上一个结,那些布条也裹得歪歪扭扭,看上去分外孤单可怜。   晏薇走过去站定,说道:“我来帮你弄吧……好吗?”   穆别不答,只看着她。   晏薇又道:“好不好?”语气中带了一点娇嗔。   穆别轻轻点了点头。   晏薇拆下他肩上的布条,细看了下伤口,那剑伤刚好在肩窝处,并不深,却足以让他在伤愈之前无法使剑,想必是童率下手极有分寸。也由此可知,童率刺这一剑时游刃有余,剑术高出穆别不是一点半点。   晏薇拿出化玉膏,又为穆别上了一遍药,另取过干净的布条,为他裹好伤口,仔细端详了一下,又说道:“你头上的伤,也要涂些药的。”   穆别也不说话,微微低下头,任晏薇为他涂药。晏薇看着剩余的发根,判断剑的走势,这才发现,原来每一剑都划了一道伤,伤口极浅,只伤及皮肤,仅有一道红痕而已,但是每一道伤深浅大小几乎相同,可见这是黎启臣故意而为,并不是盛怒之下失了分寸,这剑法可称得上收放自如、出神入化了。   那穆别岁数虽不大,但身材甚为魁梧,即便是低头躬身也不矮,晏薇即使踮起脚尖,够到他头顶也很吃力。穆别见状,便长跪了下来。   晏薇一笑,指着他耳后和后颈剩余的几茎头发道:“这些,也割下来吧,好吗?这样留着不好看。”   穆别点点头,从腰中抽出一柄短剑,递给晏薇。   晏薇看那剑时,长不盈尺,甚为宽厚,也是一柄铁剑。剑身末端锉着两行字:一行是“玄石”,另一行是“别”,正是他父子二人的名字。那字迹歪歪扭扭的,倒似是刚学写字的孩子锉上去的,想必是穆别在父亲的教导下打造的。晏薇心中一叹,看这情形,父亲传授儿子技艺,和天底下所有的父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这对父子身上,哪来的那么大仇恨呢?   晏薇拿起那剑,细细地把穆别头上剩余的几处头发割掉,双手将那剑交还给穆别,说道:“养上一两年,头发便有了。若嫌不雅,戴上巾绩遮掩一下便好。”   穆别还剑入鞘,抿着嘴并不说话。   晏薇又看了看穆别脸颊上的伤疤,说道:“等过几日得空帮你配些药膏,每日早晚涂上去,假以时日,这疤会渐渐淡化的。往事旧伤,也不必萦怀,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穆别依然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定定地盯着晏薇看。突然间,穆别紧紧地抱住晏薇,将头埋在晏薇胸前。   杜荣见状大惊,要上前阻止,见晏薇摇了摇头,便止住了。   只见那穆别也没有别的动作,只这样待了片刻,便站起来,返身去收拾那些小冶用的器具,又恢复了平素的面无表情。   晏薇又从怀中取出那半瓶化玉膏,递给穆别,说道:“这药你留着吧,我还有。成天接触烈火热矿,免不了有伤,用得到的。”   穆别双手叠在一起,捧着那玉罐,低低说了声:“谢谢……” 第四十章 心之忧矣,矣于我归息   公子琮依然微笑着,像是打量着晏薇,但那笑容有些勉强。只见他突然把唇凑向晏薇的脸,晏薇一惊,刚要躲闪,却听得耳畔公子琮低声道:『有人给我下毒。』临行的酒宴,每人一席一案,菜肴丰盛,酒浆醇美。   并没有预料中的悲壮,无论是黎启臣、童率,还是悦安君、杜荣都很轻松。不像是明天就要动身行刺,而只是寻常酒宴模样。   这样的场合,不是应该说些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的话语吗?可是童率在那里不停地插科打诨,黎启臣饮了些酒,话也多了起来……去另一个国家行刺杀人,在他们看来就这么寻常吗?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对性命过于轻贱呢?晏薇一个人担着心事,小口啜饮着酒浆,不觉眼神渐渐有点迷离了。   这个,是什么呢?眼前一小碟醯酱,内中有一块块小颗粒,像是褐色的玉,莹润饱满,微微发着光。晏薇夹起一块,放入嘴里,一股又酸又辣的汁液在嘴中炸开,初时觉得呛人,回味又觉甘甜,还带有一丝花香,晏薇轻轻“咦”了一声。   悦安君小道:“这便是用梧桐花做的酱了,味道如何?”   “好吃!”晏薇喝了不少酒,口齿已经略微有些不清了,语气中便有了几分娇嗔的意味,“说了要教我的啊……什么时候教我呢?”   悦安君笑道:“原说你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尽有时间教你的。但今天收到线报,说你父亲就在凡城一带,明朝你可以和他们一起上路,到了凡城,自有人接应,你在凡城等他们回来便是。”   这几句话像一阵清风,晏薇瞬间便清醒了,适才的那些闷闷不乐尽皆烟消云散。原来,并不是担心他们此行的安危,而是单纯因为分别而郁闷,一想到还有数日的旅程可以在一起,还可以见到父亲,晏薇不禁轻笑了起来。   已经快要入秋了,早上晨雾未散,有些湿凉。   晏薇仍是男子打扮,腰间也佩了一柄短剑,看上去英姿飒爽。   赤崖下,一边是三个人、两匹马,另一边是宽袍大袖的悦安君和一旁侍立的杜荣。风有些大,吹得人衣袂飘飘,倒颇有几分萧瑟的况味。   悦安君从杜荣手中取过一柄剑,双手递给黎启臣。   黎启臣轻舒猿臂接过,将剑拔出剑鞘寸许,看到那剑身下端铭刻的“忠荩”二字,黎启臣不禁微微一笑,像是见到了久别的好友。   “一路顺风,早日凯旋!”悦安君缓慢地吐出这八个字。   “必不辱使命。”黎启臣拱手一拜。   三人两骑,一路绝尘,向东南驰去。   这一次,晏薇坐在黎启臣身前,马行得不快不慢,艳阳高照,清风拂面,倍觉惬意。只盼这一段旅途永远走不到头,马蹄永远也不要停歇。   突然,走在前面的童率一勒马,那马长嘶一声,几乎人立起来。黎启臣一惊,也忙勒住了马。   前方,官道上,一辆乌黑的辎车拦住去路。那车的形制,三人再熟悉不过,和公子瑝赠予三人的那辆几乎一模一样。   童率正要纵马走近探查情况,只见车上跳下一人,急趋两步,就泥尘中拜倒,口称:“在下奉公子琮之命,请晏薇姑娘前去疗病。”   三人一怔,对视了一眼,便跳下马来,细看那人,是鎜谷中仆从打扮,却从未见过。那人手中托着两件物事,一张缣帛、一枚玉玦。   黎启臣伸手接过那玉玦,不必细看他也认得,正是那日公子琮无奈之下赏赐给那虬髯大汉的,上好的羊脂白玉制成,上面密密雕镂着乳钉纹。那日公子琮又嫌恶又不舍的表情,而今还记忆犹新。莫非是那伙人已死在机关之下,公子琮又把它收回了吗?   黎启臣边回忆当日情形,边随手把那缣帛递给了晏薇。   晏薇展开缣帛,只看了一眼,便又折上了,缣帛上抄录的是父亲治疗寒证的方法,缣帛大小、字迹和图示的位置都分毫不差,想必是当日公子琮抄录的那份。这东西,就算是黎启臣、童率也未必仿制得来。来人的说话,想必没有虚假。   晏薇忙问道:“公子琮怎么了?是个什么证候?”   来人答道:“还是寒证宿疾,发作很是频繁,十天半个月便是一次。”   晏薇眉头深锁,又问:“他现在在哪里?”   来人答道:“在鎜谷寒潭。”   童率插口道:“这怎么说的?千辛万苦出来的,怎么又回去了?”   来人抬头看了看童率,答道:“公子琮奉了大王之命,一路以太子仪仗从怀都回到鎜谷寒潭,小人也作为护卫一直跟随。”   黎启臣听了,眉毛一挑,问道:“太子仪仗?公子琮被封为太子了吗?”   来人摇头答道:“小人不知。但……似乎并没有进行册封典仪。”   童率问道:“你怎知道我们会走这条路,在这里等着?”   来人答道:“这赤崖天水四周道路,都有人等着,只待晏薇姑娘下山。”   晏薇奇道:“既然急着找我治病,为何不上崖去找?”   来人道:“咱们当然想上去,但是不得其门而入,只能在山下等待。”   晏薇看了看黎启臣,似要征询他的意见,见黎启臣眉头紧蹙,不知在想什么。晏薇只得开口问道:“黎大哥,我该怎么办?”   来人见晏薇犹豫,又再次下拜道:“请姑娘务必随我走一趟,人命关天啊!”   黎启臣点点头:“你还是去吧,一路小心!”   “那我去了!”晏薇对黎启臣说道,又对童率点点头。   “自己保重!”黎启臣的声音有些艰涩。   “你们回来以后,一定要到鎜谷寒潭去找我!”晏薇叮嘱道。   “一定会的!”黎启臣挥了挥手。   一车两骑,一东一西,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彼此的视野中,唯有漫天烟尘在身后飞舞。到底也没能一路同行到姜国边境,此次分开,不知何时能再相见,晏薇心中的怅惘与不安渐渐涌了上来。   一进入鎜谷寒潭,晏薇便发现一切和离去时完全不同。   人声喧噪,熙来攘往。这些人之中,有平民打扮的,看似之前遇到的那些流民;有仆从打扮的,和之前谷中的那些人服色一致;还有一些兵卒,仪容严整,神情肃穆,把守着谷口要道。   那些流民身上,也都穿上了有刺绣有染缬的新装,或耕织,或渔猎,忙忙碌碌。所有人脸上都透着平安喜乐的表情。谷中的道路也整修一新,处处都在大兴土木,修建房屋,开垦耕地。   远远望见公子琮居住的那座高楼,晏薇蓦然有了前尘如梦之感。一头梅花鹿从斜刺里跑过来,又一跃钻入草丛了,想必那些禽鸟牲畜,又重新豢养起来,天空中,白鸽盘旋,鹳鹤翔舞,把这里装点得人间仙境一般。   公子琮早已等在楼下,只见他白素为衣,玄缯为裳,杏黄色的织锦为缘,蔽膝上绣着星辰,下裳上绣着藻、火、粉米、黻、黼五章。纹饰形似礼服,但形制却又是常服,庄重而华美,俨然有王者之相。   见晏薇走来,公子琮一笑,伸出手臂,似是要晏薇把手搭在自己手臂上。晏薇看他气色尚好,也是一笑,把手搭过去,两人并肩上楼。   楼上一切恢复如初,华美如昔。头上的彩绫、檐角的金铃,都和原来一模一样,似乎从未有过改变。   公子琮执着晏薇的手,淡淡地笑着:“你看现在这里如何?”   晏薇笑道:“繁华又热闹,比之前好得多,这里成了你的封邑了吗?”   公子琮笑道:“就算是吧。”   此时一个锦衣妇人捧来一个托盘,上面有酒浆和水果,轻轻放在几案上。   公子琮笑道:“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从小服侍过我的宫婢,熊娥。”   晏薇微笑着点头致意,那妇人抬眼看了晏薇一眼,面无表情。   晏薇可以感觉到,公子琮的手,又再度紧张了起来,就像是之前,他面对那些三月一轮的仆从们一样。晏薇心里一沉,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这繁华典丽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   待那妇人躬身退下,晏薇反手搭上公子琮的脉搏,问道:“身子怎么样?听说寒证又发作得频密了?”   公子琮苦笑一声:“是啊……自从回到这里,便这样了……”   晏薇细细地探查他的脉象,却感觉不到什么变化,不禁蹙起了眉头,问道:“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公子琮还未及答话,那妇人却又进来了,拿着一块搌布随意地打扫擦拭。   公子琮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随即又收敛了,笑道:“君父有命,不敢不从。最近会对姜国用兵,此役必须一举成功,拿下姜国。近日姜国的细作刺客活动频繁,这里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因此加派了兵力。”   晏薇道:“那也不必让你回来啊……”   公子琮笑道:“生贽之说,在你看来是虚妄的,但大王信,百姓信,连姜国人也信。若弃守此地,只怕民心会乱,于我国用兵不利,因此我还是要在此镇守,这样,也算是尽己所能,为国出力吧。”   晏薇偷眼看那妇人,竟是手中缓了下来,似乎在细听两人的言语。   公子琮也注意到了,对那妇人说道:“你下去看看厨房准备得怎样了,我要摆宴为晏薇接风。”   那妇人躬身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晏薇见那妇人出门,低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子琮依然微笑着,像是打量着晏薇,但那笑容有些勉强。只见他突然把唇凑向晏薇的脸,晏薇一惊,刚要躲闪,却听得耳畔公子琮低声道:“有人给我下毒。”   六个字,如六声炸雷,在晏薇耳边炸响,“怎么会?!”晏薇脑中全是问号。   脸颊旁,依然留有公子琮肌肤的触感,不知是颊还是唇,柔润滑腻,带着淡淡的馨香,让人心旌荡漾。 第四十一章 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公子琮顺势揽住晏薇的腰,说道:『别怕,有我呢!既然召你来,就绝不会让你有危险,你只要盯住我的脉象便是,其余的不用你操心。』公子琮依旧携着晏薇的手,走在湖畔的甬路上。   一路过来,所有的人都在路边避让,对他们两人躬身点头,注目致意。晏薇在人丛中看到了之前见过的那个女子,远远地站着,冲她微笑。   “上船吧!”公子琮解开缆绳,两人一舟,就这样飘飘荡荡驶离湖岸,却又不划向湖心小岛,就这么任由它在湖中摆荡着。   公子琮似乎松了一口气:“没办法……隔墙有耳,有话只能到这里来说。”周围是空空荡荡的开阔水面,一叶孤舟飘荡,这样的地方,自然不会有人偷听。   晏薇忙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子琮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觉得食物中有古怪……一个多月前寒毒发作过一次,那次发作的情形,又似乎和之前发作的状况有所不同。于是我留了心,有些东西便丢弃不吃,日常也到处走走,到那些民家索些食物,后来……我为了麻痹他们,又假装发作了两次……”   晏薇沉吟道:“看脉象,倒不似有太大变化……”   公子琮道:“是否因为我第一次发作之后便注意了,再没摄入新的毒物,因此对脏腑尚无损害?”   晏薇摇头道:“我对毒理并不精通,你这病症,也只凭着父亲的一张旧方医治,若让我说出这里面的子丑寅卯,我还真是一句都说不出……”   公子琮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晏薇问道:“就不能离开吗?”   公子琮道:“君父之命,怎能违背?”   晏薇道:“那便要找出到底是谁下的毒。”   公子琮叹道:“谈何容易。这里有三种人:兵卒是各地调防来的;仆从是原来怀都的戍卒,来源其实和原来那些人一样,不可信任;唯有那些难民,倒是清白的,也亏得有他们,我还有地方觅食,这也算是行善缘、结善果吧……”   “那个熊娥呢?”晏薇问道。   “她是当年和我一起来这里的两个宫婢中的一个,还带了一个女儿来服侍我,君父特地派她们来,想必也是一番念旧好意……”公子琮说到这里,便止住了。   晏薇道:“我倒是觉得这人古古怪怪的!”   公子琮一把拉起晏薇的手,说道:“你也这么觉得吗?”   “是啊,她好像在偷听我们说话,而且你见到她,肌肉就会绷紧。”晏薇点头道。   公子琮颓然放开晏薇的手,说道:“到底是你也发现她不对劲,还是只是觉得我对她态度不寻常……是我多疑了吗?”   晏薇想了片刻,说道:“我也说不好……你一开始是怎么觉得她不对的?”   公子琮道:“既然见了她,我自然要问清楚我八岁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的回答不尽不实……”   “哦?”晏薇眉毛一挑,“她怎么说?”   “她只说和另外两个人,睡得迷迷糊糊的,醒来时便发现已经身在谷外了,一路被护送回了怀都,继续在宫里当值。可是她们的应用之物,连一片布、一缕丝也没留下,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若仅仅是这样,为什么收拾得如此干净彻底?”   “另外两个人呢?现在在何处?”晏薇问道。   公子琮叹道:“都已经过世了……”   晏薇叹息一声:“哦……那大王怎么说?他们回去继续当值,总要有个说法。”   公子琮摇了摇头:“没有说法……君父早已不记得那么年深日久的琐事了……整个内廷,整个怀都,似乎并没有谁在意我的生死存亡……”   晏薇见公子琮凄然欲绝,心中恻然,轻轻地牵拉两下他的衣袖,问道:“那些仆从的轮换呢?还有份例的赏赐?还有怎么从三年一轮变为三月一轮的?还有,为什么这些人会从那么许多分散的地方调来?大王总不会一个都不记得了吧?”   公子琮执起晏薇的手,苦笑着说道:“轮换、赏赐各有定例、仪程,符信由不同官吏执掌,便如鸡司晨一样,一年年按照旧例去做,谁也不问因果。至于轮换时间变动,君父说是那年齐国和姜国退盟,我国对姜国用兵,举国征调兵力,病弱不能战的才派到我这儿来,打乱了旧例。那次和姜国一战经年,之后又和缙国交战数年,后来也就变成定例了……”   晏薇疑惑道:“这么说……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并没有什么阴谋?”   “你觉得呢?”公子琮反问道。   “……我不知道。”晏薇摇头,“太乱了,我理不清楚……”   公子琮道:“如果一切都是正常的,为什么他们刻意隐瞒我就是公子琮,或者说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如果一切是正常的,为何刻意不让我知道出谷的道路?为何把道路的岔路口人为修葺,植树移石,弄得很相似?如果一切是正常的,我对这些仆从应该有生杀大权,而不是我是囚徒,他们是狱卒,以奴欺主!”   晏薇听了这话,在脑中细细过了一遍,也觉得有道理,于是问道:“那现在呢?你对他们有生杀大权吗?”   公子琮点点头,说道:“说生杀有点过了,但至少谁坏了规矩,可以将他逐出去。”   “那就把那熊娥母女赶出去便是。”晏薇道。   公子琮冷笑一声:“哼!我还要着落在她们身上,找到幕后黑手呢!这一切一定有一条伏线在后面操纵,利用各衙门各行其是的漏洞,安插亲信,为所欲为。”   晏薇皱眉道:“那他们目的为何?”   公子琮一声长叹,目光飘向很远的地方,幽幽地说:“无外乎王位吧……”   “那大王……就一点都不知道吗?”晏薇有些疑惑,也有些担忧,万一这些都是大王授意呢?但这担忧,她说不出口。   公子琮摇摇头:“君父年年收到我的请安信和供物,以为一切如常,但是我却从未送过这些……”   “啊?!”晏薇一惊,“那着落在送信的人身上追查呢?”   “送信的人,就是这里的仆从……”公子琮道,“又是个死结,送信的仆从自然是听命于为首的仆从的,但为首的那人姓甚名谁,自何处调防而来,我们全然不知。而且自此以后,这个链条就断了,再无线索可以追查……”   “那不一定!”晏薇说道,“左右不过几十人,我们一个一个追查过去,总能找到为首的那个大个子,我记得他的脸。”   “等你查过去,或许这人便死了……”公子琮幽幽地道。   “啊……”晏薇初时一惊,随即又一想,确实也有道理,这么大的阴谋,瞒了这么多年,怎会介意一个兵卒的生死,念及此,不由得遍体生寒,轻轻地向公子琮靠了靠。   公子琮顺势揽住晏薇的腰,说道:“别怕,有我呢!既然召你来,就绝不会让你有危险,你只要盯住我的脉象便是,其余的不用你操心。”   晏薇微微转身,避过了公子琮的臂弯,说道:“躲开他们,不行吗?”   公子琮摇头道:“能躲到哪里呢?怀都吗?七弟怎么死的,你不是不知道。”   晏薇默然。   “所以……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有人给我下毒!须得着落在这下毒人身上,找出幕后黑手!”公子琮扼腕道。   晏薇说道:“我能帮你什么?你只管吩咐。”   公子琮笑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只用眼睛留心看、用耳朵留心听便是,让我有个人商量,便是帮我了。”   晏薇点点头。想到公子琮贵为一国公子,半生囚困,身边连半个可靠的人都没有,只得大老远把自己召回来,不禁有些恻然。   几只白颊鹡鸰贴水飞过,划出道道水线,扩散的水波荡漾着,交织着,乱了水中的倒影,也乱了人心。公子琮定定地看着,竟看得痴了……“那个姓杜的黑衣人,到底是谁?”冷不防公子琮问出这样一句话。   晏薇惊了一下,轻声道:“他叫杜荣。”   “杜荣……”公子琮喃喃重复了一声,“是杜望的兄弟吧?”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看着那早已没了鹡鸰踪影的水面,似乎要看透水下潜藏着什么似的。   “他是杜望的孪生兄弟。”晏薇语声艰涩,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杜望的死讯。   “嗯……杜望曾经跟我提过他这个兄弟,当年正是战乱,一户两丁便要抽一人当兵,兄弟两人便争着要去,好让另一人安安稳稳地在家侍奉老人,杜望说服不了兄弟,便给他下了巴豆,自己跑去应了征……”公子琮絮絮地说道。   晏薇没有答话,只抬眼看着公子琮,脸上净是悲悯之色。   公子琮看着晏薇的脸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来,执着晏薇的手,急切地问道:“那杜望呢?!他现在在哪里?他过得好不好?”   晏薇不知道怎么回答,只用双手把公子琮的双手聚在一起,紧紧夹护着,想说不知道,却又说不出口。   公子琮脸上顿时有了失望的神色,“那他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告诉我吧……”   晏薇轻轻地说道:“他已经过世了……”声音轻得仿佛是怕击碎周围的晨雾。   公子琮垂下了双手,颓然问道:“他什么时候过世的?因为什么?”   “他去姜国行刺,失手了……就在不久之前……”晏薇答道。   “姜国……又是姜国……”公子琮双手紧紧地攥着,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自己的手上,说话的声音却很轻,像是呻吟。   过了良久,公子琮一撑篙,说道:“走吧!酒宴应该已经预备好了。”   说罢驾舟直奔湖岸。   舟至码头,公子琮系好缆绳,扶着晏薇下了船,回首说道:“他一直都在的……我驾舟时,他在我的右臂;我取火时,他在我的左臂;我烹茶时,他就与我同席……这些技能都是他教给我的,一辈子,都在我身上,谁也夺不走,就像他一辈子都在我身边一样……”   说罢,公子琮径直大步走向高楼。晏薇跟在后面,只觉得前面那个消瘦身影,在锦衣的包裹下,越发显得孤单。 第四十二章 绮兮縠兮,女所治兮   一轮满月一般的铜镜,架在描漆的镜架上,阳光射过来,铜镜反射到对面墙上的光斑中,赫然有镜子背面的云雷四神纹,竟然是一面透光镜。   酒宴已经摆下,两张席,两张案,相对而坐。   秋阳从花窗中洒下斑斑点点的光,像给菜肴披了一身锦绣的衣。   窗帘换了浅碧色的素罗,坚挺而垂坠,不再因风而飘飘荡荡的,那罗的织法,每隔七根纱就一扭转,形成一个个小孔洞。小孔洞连成一条条横纹,又再度过滤了一遍阳光,星星点点的光影令人眼晕,还未饮酒,竟似有些醉了。   酒是上好的九酝春酒,盛在铜樽里,澄澈透明。鱼脍、雉羹、蒸鳖、炙腰、煎雀、烤蛹……琳琅摆满了桌案,竟有十几品之多,比之前更加奢靡。   晏薇留神看那熊娥,只见她侍立在旁,张罗着仆从们上菜摆案,并无异状。晏薇心念一动,对公子琮说道:“我近日胃气不合,不耐寒凉,这鱼脍是不宜吃的,记得这是公子的最爱,不妨让与公子?”   公子琮一听便知晏薇想要做什么,便一抬下颌,示意熊娥。   那熊娥嗫嚅说道:“公子,这……只怕于礼不合……”   公子琮一笑:“在这里我就是礼,我说合便合。”   熊娥无奈,只得从命。   晏薇又对熊娥浅笑着说道:“那个醯酱香螺,我最是爱吃,可否给我呢?”   熊娥抬眼看了看公子琮,见公子琮含笑点头,便又把那菜换了过来。   就这样来来往往,换了四五次。公子琮对晏薇使了个眼色,晏薇便打住了,自吃自己原来的那份,换过来的那些,只略动了一两箸,倒也没觉得异样。   宴罢,见众人退下了,晏薇忙问道:“可否用银器试过?”   公子琮笑道:“这个何消你说,自然早就试过,这毒不是寻常毒物,下毒之人也似乎并不想害死我,岂是银器能探出的?”   晏薇轻叹一声,说道:“倒没看出她有何异样来。”   公子琮道:“别急,日子长着呢……”   次晨。   晏薇被啾啭鸟鸣吵醒,只觉得倦,不想睁眼,身子缩了一缩,像是要把自己缩回梦中一般。   昨日听闻了那么多意料之外的事,理应觉得不安啊,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公子琮在,不管怎样,就是觉得安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晏薇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就是那夜吧,三人一同出谷的那夜,晏薇意外地发现这个贵胄公子是个可依靠、可托付的人:大家都休息的时候熟记道路,背负着一个人娴熟驭马,麻利地挥剑伐竹、搓麻为绳……这一切,很难想象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能做的事情。只要有公子琮在,似乎什么事情都能筹划得当,准备万全……晏薇迷迷糊糊地半睁双眼,蓦然发现床头似乎有个黑影,惊出一身冷汗,倏地坐了起来。   却见床头站着一个姑娘,十四五岁年纪,一头又软又黄的头发梳着总角,两边各缀着一个雪青色的兔皮绒花。小眉小眼的,鼻子微微翘着,一脸惊惶,怯怯地说道:“奴婢是来伺候姑娘梳洗更衣的……”   这个想必就是熊娥的女儿了,长得倒是和她娘不像。晏薇笑道:“之前在这里住了那么长时间,没人伺候不也过来了,何必多此一举?”   那姑娘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怎的,鼻尖竟然沁出汗来,惊惶地说道:“若奴婢伺候得不好,姑娘再赶我走不迟。刚才惊着姑娘了,是奴婢的不是,奴婢给姑娘赔罪了……”说着便要下跪。   晏薇一把把她拉起来,说道,“哎!我不是说你……你尽管伺候便是。”   那姑娘还是怯怯的,问道:“姑娘,先净面可好?”   晏薇看到旁边陶盆中的水微微冒着热气,便点点头。   “水是不是凉了?要不要再续些热水?”那姑娘絮絮叨叨地问着,晏薇用力摇了摇头,只觉得不耐烦,从小到大,什么事都是自己做,不惯让人伺候。   一轮满月一般的铜镜,架在描漆的镜架上,阳光射过来,铜镜反射到对面墙上的光斑中,赫然有镜子背面的云雷四神纹,竟然是一面透光镜。那是因为镜子磨得极薄的缘故,阳光直射过来,便可以隐隐透出背面浇铸的花纹。   那姑娘打散晏薇的头发,用一柄镶金骨梳慢慢梳理着。   晏薇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熊荧。”那姑娘答道。   晏薇奇道:“也姓熊?是跟母姓吗?你父亲是什么人?”   熊荧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父亲……”   晏薇听了,便不再问。   那熊荧做事情手脚很慢,谨小慎微,一下一下轻轻地梳着晏薇的头发,倒弄得晏薇头皮痒痒的,浑身不自在,只想打发她离开。   晏薇扭头看到那盆净面的残水,眼珠一转,说道:“你先去把这水倾了吧,等下回来再服侍我。”   熊荧困惑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晏薇,随即低低应了声:“是。”便端起陶盆出了门。   晏薇见她离开,顿觉浑身松快,手脚麻利地绾好头发,刚要更衣,便见熊荧已经走了进来。   “怎么这么快?”晏薇有些不悦。   熊荧倒是没听出来晏薇话中的语气,回道:“就是倾到楼后的明渠里,片刻便回来了。”   晏薇道:“哦……之前不是倒在那边山谷深沟里吗?怎么改规矩了?”   熊荧似乎又被惊吓到的样子,嗫嚅道:“这盥洗后的水很干净的,只倒在后面便是,那边深沟里是倾倒秽物的。”   晏薇看她这个样子,便不再说话,任由她服侍着穿好了衣服。   一晃已经过了几天,一切全无异状。   公子琮每日很忙碌,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似乎真把这小小的鎜谷当成封邑来经营。晏薇闲来无事,便到处走走。远远望见之前见过的那个女子,正在屋前纺织。   晏薇走过去笑道:“又见面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那女子站起身来,施了一礼,说道:“我叫英梅。”   晏薇指着自己鼻子,说道:“我叫晏薇。”说完便好奇地看那织机,“这个织机好大啊……以前在怀都,都没见过这么大的。”   英梅笑道:“这是公子差人从外面弄来的,说是姜国最新的式样。”   晏薇一边抚摸那织机,一边问道:“这个怎么用?”   英梅一笑,坐到那织机的横板上,双足一上一下踏动踏板,双手穿梭如飞,示范了一下,笑道:“便是这样了,和鲁机、腰机用起来差别不大,只是幅宽更阔,用起来也更顺手,也更省力些。”   晏薇看得眼花缭乱,问道:“你这是在织什么?”   英梅道:“并丝浮纬二色暗花绮。”   晏薇听了这一长串名头,更是不明所以,用力摇了摇头,笑道:“不懂,我连最简单的缣和素都不会织……”   英梅听了这话,倒不像其他人那样诧异,只是说道:“每个人有不同的天赋,你在纺织一道上不精通,必然精通另外的某种技艺,上天待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取走你一样东西,必然会给你另一样东西。”   这话真说到晏薇心里去了,晏薇笑道:“就是,就是!我天生手笨,纺织啊、缝纫啊、刺绣啊,统统不在行的……”   话音刚落,那瞽目老者从屋中摸索着走了出来,英梅见状,忙过去搀扶。英梅扶着老者在屋前的石墩上坐了,又为他整理好衣服,轻轻覆上一条麻毯,方走回织机这边。   晏薇问道:“你们过得还好吗?”   英梅连连点头:“很好啊!公子对我们很是照顾。知道祖父眼睛不好,上下楼梯不便,便为我们选了这块干燥高亢的地方,建了这房子。”   晏薇转头去看那房子,规制不大,但很坚固结实,建在夯土高台之上,避免了潮气,高台四周都是缓坡,没有阶梯,想必是为了方便老人出入而设置的。公子琮一向在这些琐事上面最是思虑周详、心思缜密的。   英梅又继续说道:“在这里住着,一切衣食住行都不用自家操心,自有公子安排那些兵卒料理,缺衣领衣,缺粮领粮。就是这衣服,也不拘平民不能服用织锦和丝衣的定制,让我们也穿得上这么漂亮的衣服。”   晏薇打量着英梅,只见她身穿鹅黄色熟罗上衣,群青色织锦下裳,纤腰一束,更显妩媚,笑道:“那你就只管织布,不管其他?”   英梅点点头:“是啊,能织者织,能猎者猎,能耕者耕,所获之物,除了自用之外,便都缴到公中,由公子调配。前日才裁断了几匹炭灰色的熟绢绮縠,说是要给谷中的耳顺老人缝制夏裳用呢!”   “那你们就打算定居于此,不回故乡了?”晏薇问道。   英梅道:“能住在这里,也是福缘……凡是能安居处,何须强分他乡故乡呢?”   晏薇见英梅谈吐不俗,又想起那日她曾按照公子琮的指点在地图上点画,想必是识字的,便问道:“你想必是读过书、识得字的,不却知是跟谁学的?”   英梅笑道:“是祖父教的。”   晏薇吃了一惊:“啊?老人家眼睛不便,怎么教你?”   英梅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手心中比划了几下,说道:“就这样教,我们祖孙平素也是这样交谈的。”   正说着,那老者口中嗬嗬有声,手指比比划划。英梅脸一红,说道:“祖父……说要出恭,失礼了。”说罢转身服侍那老者进入室内。   晏薇离开英梅那里,转到那条连通两座楼的卵石路上,正要返回,却见树丛中人影一闪,正是那个熊荧,只见她似乎拿着什么物事,向那边倾倒秽物的沟谷走去。晏薇心念一动,忙蹑足跟了上去。 第四十三章 道之云远,曷云能4来   公子琮一伸手,拔下了晏薇头上的白玉簪子,在晏薇眼前晃了一下,便收在了怀里,晏薇的一头青丝,便瀑布一样披散了下来。   眼看着熊荧转过几道弯,快到那丢弃秽物的沟谷时,却一闪不见了。晏薇踮起脚四处张望了一下,还是见不到人。这里四周都是一人多高的大蓼和胡枝子,密密掩着这宽不盈尺的小路,人要是钻到灌木从中,外人真的是半点也发现不了。   晏薇无奈,只得继续走近那沟谷,秽恶的气味逐渐浓郁了起来,晏薇用衣袖掩了鼻子,硬着头皮前行。   来到沟边,只见那沟深十丈有余,下面的秽物层层叠叠,看不清楚。虽然已过盛暑,但天气依然很热,酸腐恶臭的气味冲人欲呕。晏薇看看并无异状,正要往回走,突然觉得身后似有动静,猛转身回头一看,却是熊荧站在身后。   晏薇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熊荧道:“自然是……丢弃秽物。”   晏薇又问:“是什么秽物?这些粗重活计不是那些仆从做的吗?怎么能让你来做?”   熊荧嗫嚅道:“有些……有些东西不方便交给他们……”   晏薇笑道:“什么东西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熊荧更是羞怯,低下了头,轻声说道:“就是月事用的那些……”声音细得几不可闻。   晏薇听了一呆,想想也有道理,又问道:“那怎么又回来了。”   熊荧道:“我看到这里有个人影,像是姑娘模样,怕是姑娘迷了路,就过来看看。”   晏薇听她这话也无破绽,便说道:“我没事,我们回去吧!”   熊荧应了声:“是。”俯身从脚边捧起一个陶盆。   晏薇奇道:“既然是丢弃月事之物,怎么又拿个盆?”   熊荧嗫嚅道:“来来往往人多……总要遮掩些……”   晏薇疑惑地看了看那盆,很干净,既无水渍也无油迹,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得罢了。   两人返回楼下,只见楼下停着一辆轩车,四个黑衣侍护卫左右。晏薇看此情景,知道有了变故,忙快步上楼。   “你可回来了,正等着你呢!”刚一上楼,就听到公子琮的声音。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晏薇忙问道。   “君父急召我回怀都。”公子琮道。   “什么事?”晏薇有点紧张。   “说是君父生病,召在外的公子返回……”公子琮神情似悲似喜,又有些惊疑不定。   晏薇听了,心里也是一紧,联想到之前提到的太子仪仗,莫非是大王有意让公子琮继位吗?   公子琮又道:“等下黄昏就要动身,你只管待在这里等我便是。”   晏薇问道:“来人你可认识?”   公子琮点点头,疑惑地问道:“你怀疑有诈?”   晏薇摇头道:“我不知道,只觉得不安……”   公子琮道:“为首的那个黑衣侍叫守田,我在宫中见过,印鉴符信都不似有伪。”   晏薇想到要自己一个人留在谷里,没来由得觉得害怕,轻声问道:“我能……和你一起回怀都吗?”   公子琮道:“这怎么行?会惹来物议的,尤其是这个当口……”   晏薇也知道自己提出这个要求很是无礼,若大王真有让公子琮继位之念,这时候便是有一千双眼睛在盯着他,半点差错都出不得。于是便又说道:“只跟你出谷便好,我在谷外等你。”   公子琮双手执起晏薇的手,问道:“在这里等我不好吗?你到底在怕什么?”   晏薇只觉得公子琮的指尖又湿又冷,似乎也是不安。是啊,怕什么呢?晏薇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若公子琮不在这里,自己也便失了依靠,晚上睡觉也睡不踏实的。“我不知道啊……只不想一个人在这里……”晏薇轻声说道。   公子琮一笑说道:“怎么是一个人呢?这里这么多人都在啊。”随即又道,“若有什么事情,不妨找英梅商量,这姑娘很有见识的,也断不会害你。”   晏薇点点头。   公子琮沉吟片刻,又道:“若有什么意外,你只管和英梅一起,到那地穴去,那里粮食和柴炭我都补足了,你和英梅在一起,也不会害怕。”   晏薇又点点头。   公子琮又沉吟了一下,从怀中取出那葛布的地图,塞给晏薇道:“这个你留着,万一有事,也可用上。避瘴气的药,你自己再配些带在身上……”   晏薇再度点点头,说道:“你越是这样,我越是不安了……”   公子琮笑道:“这不过是防备万一而已,就算用不上,准备周详一些总没错的。我这十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习惯了……你不必担心,最多十天半个月,我若不回来,也必差人来接你。”   晏薇道:“那可说好了,一定要来哦,可不能食言。”   公子琮右手握拳,单单伸出小指,对晏薇笑道:“决不食言!”晏薇也伸出小指,和公子琮的小指勾在一起,用力牵拉了几下。   “这个,给我做信物吧?”公子琮一伸手,拔下了晏薇头上的白玉簪子,在晏薇眼前晃了一下,便收在了怀里。晏薇的一头青丝,便瀑布一样披散了下来。   “那你可一定要还给我啊,这可是母亲留给我的。”晏薇笑道。   公子琮笑道:“不是说了嘛,最多十天半个月,定然风风光光地接你回怀都!”   晏薇听了这话,一时有点恍惚,隐隐觉得公子琮话里有话,便羞得低下头去,不再接话。哪知道低头却见到公子琮手握拳头伸在那里,手腕一转间,掌心摊开,手中是个细巧的银钗,只有一拃长短,钗头是一朵寒梅。   公子琮用钗子将晏薇的头发松松绾好,笑道:“我之前试毒用的,送给你了。”   两人相视一笑。公子琮的笑容又是那样明朗而温柔,像一池春水,在夕阳的余晖中,微微发着光。   送走了公子琮,晏薇还是心神不宁,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于是便起来燃了灯,找出悦安君赠予的那柄短剑,压在枕下。想想还是不安心,又把当时穿来的那身男子衣服找了出来,连带着,还有当日悦安君一起备下的一个小皮囊,里面是火绒火石一类的外出应用之物,整备得细小而紧凑,当时三人一人一个。看到这些,晏薇又想起黎启臣和童率他们两个,不知是否已经行刺得手了呢?   晏薇担了一夜的心事,几乎没怎么睡,但是这一夜,却是平平安安过去,全无异状。   白天晏薇只在楼中看那些医书,再不出门,天刚一擦黑便早早睡下了。   刚刚入睡不久,正在半梦半醒之间,晏薇便被窗外的一阵喧哗吵醒。   晏薇一惊起身,披衣向窗外望去,只见窗外一队队兵卒熙熙攘攘,举着火把,不知道在做什么。晏薇知道事情有变,忙穿好衣服,佩了剑,刚要偷偷出门看看,没想到“吱呀”一声,门无风自开了。   “谁!?”晏薇壮起胆子问道。   门开处,一个白衣身影飘然出现,一灯如豆,举在那人胸前,明灭摇曳的灯光自下而上照着那人的脸,让那面容看上去狰狞可怕。   晏薇怔了片刻,才看清那人正是熊荧。只见她披散着头发,穿着一件本白的麻衣,赤着脚,显得鬼气森森。   晏薇定了定神,问道:“你来做什么?”   熊荧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在灯光下微微闪着寒光:“大王派兵过来了,要把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全都赶出去。”   她并没有回答晏薇的话,而且语气听上去盛气凌人,晏薇心中恼怒,冷笑一声说道:“这和你有何干系?!”   熊荧兀自嘿嘿冷笑,似乎并不在意晏薇说什么,只是顺着自己的话头继续道:“所有人今夜都要离开,两手空空地离开,什么都不能带走哦!”   晏薇只觉得熊荧今晚很是古怪,说话的表情语气都和平素大不相同,盯着熊荧看了片刻,说道:“看来你是趁火打劫来的?”   熊荧也不否认,笑道:“姑娘的镯子真好看。”   晏薇微微一笑,褪下腕上的青玉镯子递给熊荧:“赏你了,外面到底怎么回事?”   熊荧一笑接过镯子,套在自己腕子上,举着手臂,摩挲着,端详着,似乎爱不释手,眼也不抬地说道:“不知道,就是把你们都赶走,我们还回去当差。”   晏薇被她这心不在焉的态度激怒了,冷笑道:“回去也是做奴才!”   熊荧抬眼一笑,说道:“是呢!但是也别小看奴才,我只要喊几声,就能让下面的人上来把你剥光,你信吗?”   晏薇心中一寒,全身都是冷汗,万没想到这个羸弱姑娘口中会说出这么下流的话来,怔住了不知怎么接口。   熊荧又是轻蔑一笑:“还有你颈中那玉,我也很喜欢,虽然小了一点儿,但是成色不错。”   晏薇猛地从颈中拽出那“双龙化鱼坠”,问道:“你说的可是这个?”   熊荧一扬下颌,冷笑一声:“就是这个!其他的你都没佩在身上,等你走了,自然都是我的。”   晏薇冷冷地从口中吐出三个字:“你——不——配!”紧接着厉声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你就敢要?!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地位,别以为赏了你一个镯子你就可以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了?!因果循环,我会让你为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你只是个宫里的奴才,能躲到天边去吗?总有一天,我会找你算这个账的!”   熊荧被晏薇这一大串话噎得怔住了,翻了翻眼珠,愣了片刻才说道:“万一你没机会算账了呢……”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晏薇心中一凉,突然清晰地回忆起前天在那沟谷边的情形,她为什么要把盆放在脚下?为什么不声不响站在自己身后?为什么要空出两手来?想到那十余丈深的沟谷,晏薇惊出一身冷汗,终于明白了这两天为何总觉得心神不宁,原来这个熊荧一直想要害自己。   “为何要害我?”晏薇颤声问道。   熊荧冷笑一声:“哼!我才懒得害你,我这身子,早已经是公子琮的了,现下我要回怀都和他团聚,你会被赶出去,我还害你做什么?”   晏薇一呆,想到公子琮之前独处谷中,身边并无女子,后来到了怀都这花花世界,就算是和这熊荧有过什么,也不是稀罕事,于是也冷笑道:“你们的事情,与我有什么相干!”话虽这么说,却不自觉地感到一丝失落。   熊荧呵呵干笑了两声:“自然跟你没干系,你送上门来,人家都不要!”   晏薇怒极,斥道:“让开!”倏地从腰中拔出那柄短剑,挥剑削向熊荧。 第四十四章 独寐寤言寐,永矢弗谖   剑光一闪,斜斜地将那灯打落,周围立时一片黑暗。只听熊荧一声惨叫,想必是滚烫的灯油泼溅到了她的手上,晏薇此时也顾不了太多,趁机侧身冲出了门。   晏薇毕竟没有练过剑,也没胆气伤人,那剑去势很缓,但即使如此,利剑的青光已经足以让熊荧胆寒。   剑光一闪,斜斜地将那灯打落,周围立时一片黑暗。只听熊荧一声惨叫,想必是滚烫的灯油泼溅到了她的手上。晏薇此时也顾不了太多,趁机侧身冲出了门。   几十个人,扶老携幼,迤逦行进在暗夜的山道上。   队伍的前后左右,都有骑着马的兵卒,一路上不断催促众人快些。   晏薇身穿男装,混在队伍中间,和英梅一左一右,搀扶着那瞽目老者,跌跌撞撞,勉力跟着众人行进。   晏薇心里很乱,也打听不到事情的因果,但看这些兵卒对众人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恶意,而且也不像熊荧说的那样,一点细软也不让带走。似乎目的只是让所有人都离开鎜谷,让鎜谷成为一座空谷?念及此,又想到生贽的说法,这样做的目的,是不是要破掉鎜谷的生贽呢?那么,这件事,和姜国有关?公子琮会遇到危险吗?甚至落入更大的阴谋之中?完全没有头绪。晏薇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把这一切纷乱的思绪甩开。   旁边的英梅看到了,轻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晏薇道:“没有……只是觉得心乱,看不明白眼前这些事。”   英梅柔声道:“看不明白就只管看,不要想,看得多了,日子久了,所有的事情就会串成一线,自然就明白了。”   晏薇点点头,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英梅叹道:“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回故乡。”   晏薇倒觉得对不起英梅,人家来时还有一牛一车,去时两手空空,于是歉然说道:“倒是我们对不住你了……害你们空忙了一场。”   英梅笑道:“不是这样的啊……你看我这里有这么多锦绣的衣服,还有公子赏赐的首饰,若在家乡,一辈子也穿不上染缬的丝衣呢!还有,那织机虽然带不走,但是我已经画下图样,回去便可以照样打造一台,若不是来这里,哪能见识到这么好用的织机呢!”   晏薇道:“可你们来时还有牛车代步,这一路回去,一定是辛苦万分。”   英梅道:“来时虽有牛车代步,但正逢大旱,无水无食,一路以草根飞蝗充饥,甚是艰苦。回去时正是秋高气爽时节,山野物产,随手可得,就是步行也很惬意。”   晏薇见英梅这样乐观通达,莫名地产生了一丝又羡又妒的情绪,她一向自诩比同龄姑娘见多识广,达观自立,此时和英梅一比,倒有几分自惭形秽,于是侧头打量了两眼英梅。只见月光下,英梅的侧影鼻直唇薄,肌肤胜雪,更显妩媚,不禁问道:“你多大了?”   英梅道:“十九了。”   晏薇道:“还没许配人家吗?”   英梅点点头:“是啊……”   晏薇急道:“按照律例,过了十八尚未婚配,就要额外征税了呢!你这么美,怎么不嫁人?”   英梅低头一笑,说道:“我们那里有习俗,长女若立誓不嫁,终身侍奉长辈,称为‘巫儿’,是不受这律条限制的。”   晏薇奇道:“为什么不嫁呢?这样一辈子,岂不是……岂不是……”晏薇想不出“岂不是”下面要接什么话才得宜,只是觉得可惜。   英梅笑道:“因为父母双亡,有盲哑祖父需要供养,若带着祖父嫁过去,不仅于礼不合,只怕夫家也不喜,徒然令祖父受委屈;若招赘夫婿,又家无恒产,也无愿意婚配之人,索性便不嫁了,祖孙两人生活也挺好。”   晏薇道:“那你老了怎么办,一个人好孤单……”   英梅道:“今日莫要想明日的事,只把今日过好便是,明日或有福缘,或有灾厄,也只得由他。”   晏薇轻轻一叹,只觉得自己若是和英梅异地而处,只怕不会这么坚强,定是要找个肩膀倚靠才行。   英梅问道:“先别说我,你怎么办?和我们一起走吗?顺路回怀都?”   回怀都吗?晏薇想了想,回怀都投奔谁呢?公子瑝?公子琮?若真是大王有事,朝廷一定会大乱吧?回去找他们,只能给他们带来麻烦,并无半点好处。于是说道:“我要去凡城,我父亲在那里。”   英梅道:“你一个人上路,行吗?”   晏薇一笑:“怎么不行?我作男子打扮,一路上很方便的,就像你说的,秋高气爽,正好赶路。这条路我已经走过一遍,已经识得路了,再走第二遍,有什么难的?”   话虽这样说,但一人上路,还是加倍艰难。   在谷外和英梅他们分别,已经三天了。那天一出谷外,那些兵卒便一路向西,绝尘而去。英梅和她的族人也迤逦西行。晏薇怔怔地看着他们走远,备感孤单,但也只得咬咬牙,独自向东行去。   晏薇是真正空着两手出来的,不仅身上没有分文,连值钱的首饰也没有,还是分别之前,英梅塞给她一些铜钱。晏薇几次捏着那“双龙化鱼坠”,想要取出来求助官府,但又觉得不妥,只怕会给公子瑝带来什么不利。每次进入城邑,晏薇总要去看看官方文告,但并没有看到任何消息。   也许……大王的病已经好了?公子琮是不是已经派人回谷寻找过自己?看到谷中无人,他又会怎样?晏薇一路想着,一路走着,再远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眼看着就要进入凡城地界了,父亲……是不是还在凡城呢?   姜国,国都泽邑。   夜,昏黄的圆月像一张浮肿的脸,悬在当空。   有些薄雾,把月的轮廓浸得有些模糊,尤其是下角一处,微微缺了一块,像是被无边的夜色吮走了似的。   禁苑城墙内,两个黑影像是从墙上长出来似的,骤然显现。   其中一个黑影一回头,月光照耀下,一双眸子如秋水清洌,眉间隐隐似有忧色,正是黎启臣,另一个,自然就是童率了。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便一前一后躬身疾行,矫健迅捷如两匹黑豹。   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声冶铁的锻打声,不疾不徐,中正平和,倒有几分像是巡夜的梆子声。   两人一路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奔去,途中遇到巡视的守卫,便伏身路边隐藏起来。   今夜的风很疾,声如呜咽;苇声嘈嘈,像是争辩;水声也时隐时现,时高时低,更有秋虫唱和,啾啾啭啭……所有这些声音,仿佛一场戏剧,正是高潮迭起时,掩藏了台下两人的脚步声和衣袂摩擦声,以及偶尔不慎弄出来的一两声剑的撞击声。   一切神不知鬼不觉。   那冶铁的地方在禁苑的一角,三面临水,很是偏僻,想必是怕吵了其他人的清梦。   无边暗夜中,远远便能见到炉火,那一点跃动的暖红的光,就像是路标一样,指引着这两个黑影,悄悄逼近。   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锻打声也渐渐清晰起来,一声声敲击着人的耳膜。   水面很开阔,远远望去,天低星垂,静美如画。   临水只有一棚、一炉、一剑、一人,显得分外孤寂,仿佛天地间就只有这一处人踪。那人,正是穆玄石,右臂有节奏地一上一下,正在锻打一柄剑。   两个黑影在长草中伏了下来,距离十几步,屏息等待,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   锻打声一声一声,像是打在人心上,似乎心跳也随着它的韵律改变了节奏。   童率全身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右手握紧着剑柄,指关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   黎启臣似乎全身轻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着穆玄石,额角上的一滴汗滚落了下来,滚入了眼角。黎启臣没有拂拭,只是用力眨了眨眼睛,那汗便再度滚落,从眼角滚落的那滴汗,看上去,倒像是泪。   一片浓云飘过,月光被遮住了,周围瞬间便暗了下来。穆玄石提起那剑,浸向身旁的水缸,哧的一声轻响,一片浓浓的水雾腾起。   正是时机!   童率像一只草虫一般,倏地从草丛中弹起,直冲过去,哪知黎启臣比他更快,黑影一闪,已经冲在最前面,并且拔剑在手。   剑,激刺而出。   剑下的那人,身手也不凡,见状拧身一闪。   原本刺向穆玄石左胸心脏的这一剑,斜斜刺入了他胸口靠近正中的位置,剑刃似乎被肋骨夹住了,进退不得。   此时,浓云飘过,月光又亮了起来。   月色下,穆玄石的脸分外清晰。惊讶、不解、愤恨、痛苦、绝望……所有这些表情杂糅在一起,让那张脸显得狰狞可怖。   黎启臣蓦地想起,十七岁那年,自己的剑下,同一个人的脸,却是平和安详,嘴角带着笑,眼中带着一丝嘉许。那一次,剑下是他的咽喉,一分的距离,皮未破,血未出,点到为止,岁月流转,还可以江湖再见。这一次,却是心脏旁边,一寸的距离,人间幽冥,永世不见……血,静静地流淌,由胸,及腰,再及腹,最后,一滴滴滴在青翠的草上,仿佛骤然绽放了一地血红的花朵。黎启臣心中一滞,执剑的手松懈了下来,那剑,便不进不退,僵在那里……黎启臣低声喝问:“为什么叛国?”   穆玄石惨然一笑:“我父亲……是……姜国人……”   黎启臣全身一震,父亲是姜国人,母亲是杨国人……夹在中间的人子,就像面对失和的父母,帮哪边,都是错。   身后黑影一闪,另一柄剑刺了过来,月光一样的浅灰蓝色,闪着寒光,比青铜剑更轻、更灵、更凌厉。这剑,正是穆玄石亲自打造的铁剑“蒙”,只见剑尖毫不犹豫地直刺向穆玄石的咽喉,快得像风,瞬间便一入一出,随着剑尖划出的一道弧,那血,雾一样喷溅了出来,那人,缓缓软倒下去,再也发不出声音……穆玄石的眼睛睁得极大,眼珠都凸了出来,喉头嗬嗬有声,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缓缓抬起左手,轻抚黎启臣的剑身,剑身上的那两个字“忠荩”,瞬间便被鲜血填满,显得无比清晰刺目。   穆玄石又用右手从怀中摸出一物,颤颤地举着,眼睛看着黎启臣,目光中尽是乞求。   那是一个拇指长短的锦缎卷,两端用丝线扎着,似乎包裹着一个圆柱。黎启臣迟疑地接过来,触手很软,似乎是布帛一类的东西。   穆玄石的手还是箕张着,手指微微抖动,眼睛紧盯着黎启臣的脸,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只见穆玄石嘴唇颤抖着开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看那口形,似乎是三个字:“传下去……”   黎启臣迟疑地问道:“给穆别?”   话一出口,穆玄石的手便垂了下去,头也垂了下去,眼睛缓缓地闭上,一滴泪,从他左眼滑落,流过鼻梁,流过右眼的睫,最终落入泥尘,再也无迹可寻…… 第四十五章 溘死流亡,寂默无声   那女子身穿天蓝色曲裾深衣,玉色的衣缘、袖缘分外宽大,一头长发垂至腰间,没有戴任何发饰,发丝在风中飘飘地飞扬着。   童率按了按穆玄石颈侧的脉搏,又取出一支灰蓝色的大雁羽毛,羽毛的尾端是一簇浅色的绒毛。童率把绒毛的部分贴近穆玄石的口鼻,另一只手护着,挡住风,只见那绒毛纹丝不动。   童率转身对黎启臣点点头。   黎启臣默默拿起穆玄石正在铸造的那柄剑,那剑已经基本成型,剑身铭有“丧乱”二字。童率接过那剑,悬在腰间。   “走吧!”童率轻声说道。   黎启臣点点头,又看了一眼穆玄石,一代巨匠就这样去了,他手下锻造的剑,却依然被执拿在不同的剑客手中,挥动着、饮着血,直至百年千年……黎启臣心中一痛,暗暗叹了一声,便转身和童率一起跑入浓黑的夜色,夜色迅即在他们身后合了起来。   天地归于死寂,唯有那火,依然熊熊燃着,似乎已见惯生死……原路返回,一切顺利,眼看前面就是宫墙了,逃出去,便是生天。   两人一闪眼,却蓦然发现,前方一段短垣下,月色中,静静站着一个蓝衣的女子。   那女子身穿天蓝色曲裾深衣,玉色的衣缘、袖缘分外宽大,一头长发垂至腰间,没有戴任何发饰,发丝在风中飘飘地飞扬着。   她不言,也不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像是鬼魅一般,那些发丝与衣饰,在月光下闪闪发着光。   但不管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都已经看到了他们……童率拔剑在手,看了黎启臣一眼,黎启臣却轻轻摇了摇头。   黎启臣的脑海中,飞快地转着当初在赤崖上学到的那些刺杀常识,关于姜国典章制度、风土人情的内容,以及后宫女子的服装制式等级,似乎,没有涉及过……不过看这女子的衣服隐隐散着珍珠一样的光泽,虽不知是什么质地材料,但想必十分上乘。且衣服的袖子极阔,手臂垂下,袖口几乎垂到地面,根本无法劳作,料定这女子并非奴婢仆从一流,相必不是后妃,便是公主。   黎启臣想着,脚下却未停,和童率两人来到了那女子近前。   近看那女子的相貌,只有十五六岁年纪,肌肤如雪,眉目如画,一双樱唇灿若红梅,竟似个玉人一般,若不是一双睫毛忽闪忽闪的,真会让人误以为不是真人。   童率早已还剑入鞘,轻声笑道:“我们是好人,你不要声张,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那女子眨眨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二人,并不说话。二人身上尽是血污,又提着剑,怎么看也不像好人。   黎启臣盘算着应该怎么办。从这里离开禁宫,也就几十步的距离,就算这女子此时声张起来,二人还是有把握全身而退,只是如果事情闹大,出去之后脱身就变得更难。若劫持这女子出宫呢?请神容易送神难,此时并无危险,多带一个人同行,反而更增了一分危险,并不是上策。若说要杀了这女子灭口……穆玄石死前的样子在黎启臣脑中挥之不去,那悲怆绝望的眼神也一直萦绕不绝……此时断然不想再增杀孽……何况这女子神色平和,不惊不怕,和常人迥异,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黎启臣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深夜在这里干什么?”   那女子抬眼看了看黎启臣,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咽了一下口水,并不说话。   但黎启臣却从她的动作和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紧张和害怕。恐怕……这是个聪明的姑娘,发现有强梁夜犯宫禁,生怕自己受到伤害,扮痴呆状以自保。   黎启臣想到此节,便松了一口气,对童率说:“走吧!”   童率颇有些依依不舍,或许是因为刚杀了人,童率看上去兴奋得异乎寻常,只见他红着脸,凑近了那女子,倒似控制不住想要动手动脚一般。   黎启臣忙一把拉了童率,转头便走。   童率扭头说道:“今夜相见,便是有缘,他日定能重逢,千万不要忘记我!”声音不自觉地已经大了起来,静夜中听来甚为刺耳。   黎启臣大急,越发用力拽着童率的胳膊疾走。童率头也不回,只解下腰中一物,抛向那女子。   虽然是反身盲抛,但童率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那东西正好落在女子胸前。   那女子伸手接过,在掌中细看,见是一块形盐,只有核桃大小,雕成一只玉兔形状,兔子的两只眼睛,是一颗柱状的赤红宝石,从兔子头部贯穿而过。翻过来,兔子腹部有款识,是一个“童”字。   那女子捏着那块形盐,手扣在胸前,怔怔地看着远去的两个黑色背影,没有叫喊,也没有移动身形……而此时,轻雾已散,皓月当空,那些飞扬的发丝,在明亮月光下幽幽旋舞着,像是有生命的精灵。   晏薇一路上晓行夜宿,辛苦赶路,终于,就要到凡城了。   此时天色将晚,却还没找到宿头,远远望去,也看不到任何城郭的影子,晏薇疑心自己走错了路,越走越是心虚,但又不得不继续前行,否则,便只能在这荒郊野外过夜了。   突然,后面传来辚辚车声。晏薇避在道旁,回头望去,却见是三辆辎车鱼贯行来,车上载着很多货物。最前面一辆车上坐着一人,黑色褐衣,戴着顶硕大的斗笠,嘴里叼着一茎草,那玩世不恭的姿态,像极了童率,晏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那人见晏薇看着他,便用食指微微顶起斗笠,也看向晏薇。   看到那人的脸,晏薇不禁又惊又喜:“你是……在储珍轩见过的那个……”晏薇顿住了,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人有些困惑地眯起了眼睛,似乎也在凝神打量着晏薇。   晏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你不认识我啦?在怀都的储珍轩,我和童率在一起。”   听到童率两个字,那人似乎想起来了,迟疑地问道:“你是……晏薇……姑娘?”   晏薇想起可能是因为自己穿着男装,所以他不敢确定,忙点头道:“是我啊,我就是晏薇。还不知道你尊姓大名呢!”   那人跳下车来,说道:“我叫赵类,之前在赤崖上我也远远地见过你,只没有搭话。”   晏薇笑道:“原来你就是赵类,常听童率提起,却不知道就是你。”   赵类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晏薇道:“去凡城,找我父亲。”   赵类点点头:“上车吧!还要歇宿一宿,明天才能到呢。”   “啊?!”晏薇惊道,“我还以为前面就是凡城了呢!”   赵类笑道:“你走岔路了,前面有个村子,可以歇宿,去凡城还要向东北方向再行半日,明日一早出发,中午就可以到凡城了。”   晏薇上了车,车上的货物满满当当的,她只能和赵类并肩,坐在车头。即使这样,能在车上歇歇腿脚,对于赶了一天路的晏薇来说,也已经很知足。   车,又缓缓前行。   晏薇侧头问道:“你最近见过童率吗?”   赵类摇头道:“没有,你们上崖没几天,我就下崖了,以后再没见过面。你没和他在一起吗?”   晏薇不便对他说行刺之事,只是摇头道:“没有……”又立刻岔开话题,问道,“这车上是什么货物啊?这么多。”   “盐。”赵类答道,“运到长岩关的,那么多将士,这些也只够两月之用的。”   晏薇不禁咋舌道:“长岩关驻守着这么多兵卒吗?”   赵类笑笑说道:“是啊……只怕又要与姜国开战了……”   只行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便看到前面一座小村庄,隐藏在黄昏的暮色中,死气沉沉。按说这时辰正是家家生火做饭的时候,可远远看去,整个村庄竟无一缕炊烟,实在是很不寻常。   转眼辎车已经到了村头,天更暗了,没有一家的窗口有灯光灶火透出。   赵类止了辎车,把食指中指放入嘴中,打了一声呼哨,后面两辆车上便跳下几名大汉,一色的褐衣短打扮,有的人甚至已经拔剑在手。   赵类伸手一指,对其中一个人说道:“那边似乎有古怪,过去看看。”   晏薇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远远的,大路中间,有一团黑乎乎的物事,看上去,像是趴伏着的一个人。   那人快步跑了过去,俯身把那物事翻了个个儿,略怔了一下,挥手对众人说道:“是个死人!身上没有外伤。”说完又继续往前走。众人快步跟上,晏薇看到,在稍远的地方,也是路中央,同样倒伏着一个人。   先头那人跑过去,把远处倒伏的那人也翻了过来,叫道:“这个也死了,还是没有外伤。”语气间带了一点惊惶。   赵类听后拔剑在手,对另一个人一努嘴,说道:“去旁边人家看看。”   那人应声踹开最近一家人家的院门,提剑走了进去,只片刻便出来了,说道:“里面没人,看上去有几天没住人了。”   晏薇走到第一个倒伏的尸体旁边。赵类怕她有闪失,忙跟了上来。   天色已经很暗,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晏薇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汉子,那尸体的眼眶之中,密密麻麻,都是白色的蝇蛆。晏薇一阵烦恶欲呕,用袖子掩了口鼻。   赵类一闪身,挡在了晏薇身前,说道:“死尸没什么好看的,别吓着你。”   晏薇强压着恶心,说道:“小心些,尽量别碰这些尸体,搞不好是瘟疫……”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有几个人惊恐地退后了两步。   那第一个翻动死尸的人已经返了回来,听到这话,吓得两眼一翻,几乎昏倒。 第四十六章 赳赳武夫,夫公侯腹心   黎启臣官职虽低,但日夜常伴君王侧,又有这么多弟子散在各地控制杨国庶政,可说是无权但有势,万一遇到大变故,这个『势』就有可能由暗转明,危及国本。   晏薇见他如此害怕,不禁失笑,说道:“不妨事的,我这儿有药。”   听了这话,那人像被吹了一口仙气儿似的,立时活了过来,睁大眼睛说道:“在哪里?!快给我!”   晏薇抿嘴一笑,从怀中取出早前做的那祛除瘴气的香囊,解开封口的绳子,把其中的药粉倒在那人手心,对他说道:“你双手互搓几下,便可除去疫气了。”   那人依言用力互搓了片刻,还觉得不放心,说道:“再给我点儿吧!”   晏薇只得把剩下的药粉都倒给他,说道:“等下吃东西之前,仔细净净手,便不妨事了。”   入室探看的那人见此情景,也不安地问道:“我没事吧?”   晏薇笑道:“你没动过尸体,没关系的。看着尸体的样子,已经死了五到七天了,纵有疫气,也差不多该散尽了。”   众人都看着赵类,等他拿主意。   赵类沉吟片刻,说道:“此去向南不远,还有一个村子,我们去那里过夜吧!”   晏薇问道:“何不直接去凡城?”   赵类道:“杨国有宵禁之令,你不是不知,现在去到凡城,城门早已经关了,我们就只能在城外露宿了。”   晏薇奇道:“你们不是有符信启节吗?又是给长岩关送盐,难道不能叫开城门?”   赵类笑道:“你以为启节是虎符吗?不是十万火急的军务,就是王公贵族半夜都叫不开城门的。”   晏薇听了这话,心中一紧,想到那日公子瑝半夜送三人出城,还是国都怀都,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能顺利叫开城门,只怕他又做了什么惊世骇俗、违法犯禁的事情,不然他也不会自伤,如果不自伤,恐怕这事情遮掩不过去吧?   车,继续行进在夜色中。   又走了一个时辰,远远便看到月色下,一个小小村庄的剪影渐渐近了。和前一个村子不同,这村子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只听后面车上不知什么人说道:“这村子怎么这么热闹?敢是秋社祭祀吗?”   另一个人的声音说道:“这也太早了吧?时候不对啊……”   前一个人反驳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也许这边就是这日子秋社也说不定。”   接着是第三个人的声音:“要是祭祀就最好不过了,有酒喝,还有肉吃!”   赵类听了一笑,扬鞭催着那马,加快速度向村中行去。   一进村口便是一个场院,场院的中央高搭席棚。席棚周围都是火把,还有一口大灶冒着白气,几个人跑前跑后忙碌着。没有鼓乐,没有歌吹,更没有酒肉香,反倒是隐隐飘来淡淡的药气。   一行人下了车,走近那席棚,才看清席棚内躺着两排人,男女老幼都有,足有二十人之多。棚内扑面而来的,是酸腐秽恶的气息,混合着浓烈的药气,赵类不禁用衣袖掩住了鼻子。   晏薇却呆呆地看着棚内一个忙碌的灰衣身影,脱口而出:“父亲!”   那灰衣人转过身来,四十多岁年纪,蓄着须,面容清癯,正是杨国赫赫有名的神医——晏长楚。   晏长楚看到晏薇,也一呆,迅即便张开双臂。晏薇如倦鸟投林一样扑入父亲怀里,将脸埋在父亲胸前,嘤嘤地抽泣。   晏长楚轻轻抚着晏薇的肩背,一句话也不说,只静静地待她平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晏薇抬起头看着父亲,眼角还有泪,但唇边却带着笑。   晏长楚笑道:“好了,没事了……来帮我好不好?”   “嗯!”晏薇用力点点头。   晏长楚道:“那一排的人,你帮忙灌药下去,我来照顾这一排,注意看脉象是否平稳,有异常就招呼我。”   晏薇点头应了声:“是!”便卷起袖子,净了手,忙碌起来。   父女两人又足足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把一切处理妥当。晏长楚又细细叮嘱了守夜人几句,才和晏薇回到下处。   那是借宿了一户人家的旁室,内外两间,外间有灶,灶下生着火,灶上是甑,甑中有粥,有螺酱,另有一条烤鱼。   晏薇早已饿过了时辰,反而一点也吃不下,只用箸头点着嘴唇,嘟着嘴,眼睛眨啊眨地看着父亲。   晏长楚呷了一口粥,笑道:“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你为什么偷偷走了,也不打个招呼!”晏薇的语气有些恼,但更多的是撒娇。   晏长楚道:“我接了大王密令,调查公子瑖被毒杀一案,本来说准备几日再走,但突然接到线报,不得不追下去,便走得急了。”   晏薇奇道:“啊?!有这等事!那么大王认为黎启臣是不是凶手?”   晏长楚笑道:“这个自然,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黎启臣对公子瑖如何,他怎会是真凶?”   晏薇急道:“可是、可是……那大王为何还要把黎启臣下狱?为何还要刑囚他?”   晏长楚道:“不是凶手,不等于没罪,就算是没罪,也不等于不需要受罚……”   晏薇一脸不解,嘟起嘴巴:“不懂……是不是像他自己说的,他负责内廷禁卫,公子被毒杀,他有责任?”   晏长楚道:“此其一也。”   晏薇问道:“难道还有其二、其三?”   晏长楚点点头,却沉吟着不说话。   晏薇急道:“那是什么啊……你快说啊!”   晏长楚缓缓道:“最近这半年,你想必也经了不少事,遇事也该多想点,想深点儿,世上的事,不是只分好事坏事,世上的人,也不是只分好人坏人、忠臣奸臣……”   晏薇听了,不解地眨眨眼睛。   晏长楚道:“有人能在禁宫中毒杀公子,其毒闻所未闻,其人无影无踪,一切全无线索,你若是大王,你怕不怕?”   晏薇点点头:“怕。”   晏长楚道:“现在捉到一个人,对外说他是凶手,如果你是真凶,你会再出来害人吗?”   晏薇想了想,说道:“不会,既然有人顶缸,总要收敛些日子。若再出来害人,岂不是证明下狱的那人不是凶手了吗?这样会引火烧身的啊。”   晏长楚道:“正是!把黎启臣下狱,定为真凶,便可以让真凶略微收敛,也为查案争取些时间。”   晏薇嗔道:“既这么说,只是做戏而已,那也不必让他遭受那样的刑求啊……”   晏长楚道:“若不假戏真做,哪能取信于人?更何况,大王对黎启臣已有不满,只是借机惩戒一下……”   晏薇奇道:“这话怎么说?听说黎启臣和他带领的黑衣领侍,都是大王最近的近臣,多次击退过姜国的刺客,大王如厕、沐浴都不避他们的。”   晏长楚道:“唉!越是近臣,疑忌越甚……就像掌纹里可以有沙子,但眼睛里却不能有一样……”   晏薇听到父亲这样的感叹,想到他当年也是内廷医正,如今闲散乡野,这一声叹息,想必也是想起往事,有感而发吧?   晏长楚续道:“这其三啊……就是黎启臣和公子瑖走得太近了,公子瑖尊他为师,太过逾越了……”   晏薇反驳道:“又不是黎启臣自己要的!那公子瑖跟他学剑,偏要以师礼待他,他又能怎么样?”   晏长楚道:“这不光是‘礼’的事,还有‘情’。公子瑖是成年公子中最有才干的一个,文武双全,端方守礼……是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但是……公子瑖却对黎启臣言听计从,敬如兄长,却是一大隐忧……”说到这里,晏长楚的声音明显低沉了下来,似有无限凄楚。   晏薇皱眉问道:“什么隐忧?”   晏长楚清了清嗓子,似是要掩盖自己的失态,继续说道:“若大王百年之后,公子瑖即位,以公子瑖对黎启臣的敬重,这黎启臣岂不是成了权倾朝野、说一不二的人物?王权旁落岂不是隐忧?”   晏薇一呆,想想的确是如此,但自己也好,黎启臣也好,似乎从未想过这一层。又想到公子琮和杜望的情形,似乎也颇为相似。是不是男子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总要有个哥哥一样的人为他指路?又想到自己和鹿堇,女子似乎就颇不同呢!大家是彼此商量,一起探讨分享的,而不是一人全听另一人的。   晏薇想得远了,眼神飘到很远的地方,并不接话。晏长楚也停了下来,饮尽碗中的粥。   过了好一会儿,晏薇才问道:“还有其他原因吗?”   晏长楚缓缓点头,说道:“妾奴之乱后,宫中黑衣侍改为从贵族子弟中选任,十三岁进宫,十八岁任满后外放到各地为官。黎启臣十七岁击败穆玄石一举成名,不久便成为卫尉,统领黑衣侍,到如今已有数年。一批批黑衣侍在他的指导下学武习剑,奉他为师,在宫中服役之后,又星散到各地,这些人很多已经成为官场中的后起之秀、栋梁中坚。可以说,如果黎启臣振臂一呼,有所驱遣,只怕这些人中有一半会拥戴他……”   晏薇惊道:“这也太离奇了吧?难道黎启臣会拉着他们造反吗?他才不是这样的人!”   晏长楚道:“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平常是看不出来的,非得经历大事,才能看出一个人的真性情……虽说此事略显荒诞不经,也毕竟是个隐忧。黎启臣官职虽低,但日夜常伴君王侧,又有这么多弟子散在各地控制杨国庶政,可说是无权但有势,万一遇到大变故,这个‘势’就有可能由暗转明,危及国本。毕竟姜国姜姓凋零,龙姓窃国,殷鉴不远啊……” 第四十七章 去国别乡,改容易裳   晏长楚道:『难道你还想着嫁给王公贵族吗?莫非……你和哪位公子已有私情?』晏薇久久不说话,只是觉得悲哀,黎启臣那么好的人,就算是去行刺,也不选最好的铁剑,依然想要用大王赐的青铜剑“忠荩”,何曾有一丝一毫想过擅权,更别说造反了。想到那夜月光下,黎启臣对悦安君说的话,那卷起的衣袖,那清冷月光下的旧伤疤,便一阵心痛。“十年忠荩,问心无愧”,又怎能想到会遭到大王这样的疑忌?   “这些没有一样是坐实的罪,便不该让他受那样的罚……”晏薇喃喃说道。   晏长楚叹道:“那已经是最轻的刑罚了,宫刑、刖刑、劓刑、墨刑,哪一样不是更重,筋骨皮肉的刑伤可以治好,但是肢体离断却永不能再续。”   晏薇叹道:“怎样算治好,怎样算没有治好呢?伤疤还在,筋聚拢不散,影响屈伸,算是治好吗?总要十几个寒暑精心调养才有可能恢复如初吧?可到了那时候,人也老了……他是习剑的人,高手比拼,可能只是这一点差距,就会要了他的命……”   晏长楚道:“比起那些得不到医治的人,他已经算幸运了……”   晏薇道:“是啊……不知道什么人救了他,还把他放在咱家门口。”   晏长楚眯起眼睛,捻须微笑。   晏薇惊疑不定地看着晏长楚,问道:“难道是父亲你?”   晏长楚笑道:“是啊……大王原说让我去救他,再试探一下他到底和此事有无关联。可巧我刚好遇到线索要追查,便把他托付给你了……”   晏薇皱眉道:“不对啊……我听那孟伯说过,来救黎启臣的那人会很高深的点穴功夫,只一点,那些狱卒便不动了。”   晏长楚笑道:“那只是做戏而已,天底下哪有那么神奇的点穴功夫啊。”   晏薇嗔道:“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怎么能这么草率啊,就这样随随便便把个大活人丢在门口,也不露个面交代一声,连字条也不留一个,万一我救不活他怎么办?”   晏长楚道:“疗伤易,治病难。因为伤情都在表面,一目了然,而病因却千变万化,潜藏不露。你跟我学了这么多年医术,这点皮肉筋骨的小伤,怎会治不好?就算是你出师的试练吧!那黎启臣的伤看上去虽重,但性命是绝对无碍的,这一点我若无把握,也不会就这样把他交付给你。”   晏薇嘟起嘴:“你就那么信得过我?当时我可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半夜睡觉都会被噩梦惊醒呢……”   晏长楚笑道:“不经大事,怎能成长?若只是跟着我打下手,你永远也不能独立给人医病的。更何况查案是大事,半点耽搁不得。”   晏薇问道:“你查了这么久,到底查出什么了吗?”   晏长楚收了笑容,摇头叹道:“还没有,那毒很是古怪,我闻所未闻……一路追查到杨国姜国边境这里,便又遇到了这投毒的事情……”   “啊?!”晏薇惊道,“不是瘟疫吗?是投毒?!”   晏长楚点点头:“那个村中的井,被下了毒,我赶到的时候,村民已经死了不少……剩下的人,连夜转到这边来,有几个中毒很深,也先后故去了,你刚刚看到的那些人,是一部分,还有一些人已经痊愈了……”   晏薇问道:“什么人下的毒?是姜国人吗?”   晏长楚还是摇头:“很有可能是姜国人,但是暂无证据……两国交兵在即,相信姜国也有所觉察,姜国一向军力羸弱,最爱搞细作煽动、投毒行刺这一套。”   晏薇叹道:“我们先前也是打那个村子过来的,村口大路上,就倒卧着两个死人……”   晏长楚道:“那是我刻意让他们暂不安葬掩埋的。因为井中余毒未散,那村子已经空无一人,为避免过路的行商、旅人错饮井水,放两具尸体在村头,比什么都有效。无论是识字不识字的,看到尸体,再加上空村,一定认为是时疫,不会在村中逗留的。那毒是作用于脏腑肠胃的,仅仅碰一下尸体,不会过人,对旅人也全无危险。”   晏薇细想想,也觉得父亲这法子虽然奇特,但甚为简单直接,于是笑道:“刚刚那些盐枭可是被吓得半死,我拿避瘴气的药哄他们,他们这才安心呢!”   夜已深,父女两人已然就寝。   躺在床上,晏薇却依然絮絮讲述着别后情景,这半年的惊心动魄跌宕起伏之处,真比她之前的十六年人生加起来还要丰富多彩。   说着说着,也不知道说到哪里了,晏薇倦极而眠,次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晏薇看了一眼窗外耀眼生花的阳光,揉了揉眼睛,似要把光线赶出眼睛一般,重又蒙头假寐。和父亲在一起了,似乎又变回三五岁的小女孩,可以撒娇,可以睡懒觉,凡事不用挂心,自有父亲来料理。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感觉了……三日后。   吃过晚餐,父女对坐。   晏长楚捻须沉吟道:“明天一早,我们要上路了。”   晏薇吃了一惊,问道:“这就走吗?不是还有两三人没好?”   晏长楚道:“那几个人已经不妨事,只是肠胃虚弱,需要一些时间调养而已。方子我已经开好,他们照方抓药,不日便会痊愈,我在不在这里,已经差别不大。”   晏薇道:“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回怀都吗?”   晏长楚缓缓摇头,说道:“我们去姜国。”   “去姜国?!”晏薇吃了一惊,“去姜国做什么?”   “去接应黎启臣和童率。”晏长楚道。   晏薇更是吃惊:“啊?!接应他们?他们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晏长楚道:“他们行刺已经得手,但是迟迟不归,只怕是被困住了,所以要有人去接应一下。”   晏薇奇道:“是大王派你去的吗?为什么要派你?难道他们受了伤?”   晏长楚点点头:“是大王的密令,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受伤,一切都要去到姜国才知道,也许大王还派了别人也未可知……”   晏薇蓦然觉得父亲有点陌生,似乎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秘密,于是脱口问道:“密令?什么时候传过来的密令?我怎么不知道?”   晏长楚一笑:“既然是密令,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晏薇又迟疑地问道:“现在我已经知道了,难道……我也要一起去吗?”   晏长楚又点点头:“他们若不是有了伤病,便是盘查太严,无法回国,我们一老一小、一男一女过去,和他们会合在一起,倒是不那么扎眼了,说不定便容易通关。”   晏薇心中又是兴奋,又是不安,兴奋的是平生第一次离开杨国,去一个陌生的国家;不安的是有点害怕失手被抓住。被公子珩刑求入狱的阴影一直都在,虽然总是避免去回忆,但是一旦被什么事触动了,就像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一样,一阵心悸,手指也会隐隐作痛起来。   晏薇担心地问道:“就算我们俩过去了,又有什么用?他们该长什么样,还是什么样,若是关卡有画影图形,就算身边多个姑娘,难道人家就认不出了吗?”   晏长楚笑着,取出一个皮囊,内中有几个木盒,打开来,是深深浅浅的几盒粉末,深的像是赭石粉,浅色的有点像女子所用的水粉。   晏薇用手指轻轻捻了一点那些粉末,触手柔润细滑,倒比水粉还滑润三分,于是奇道:“这是什么?”   晏长楚道:“这是易容用的矿石粉。用榆木的木屑和榧子混合,浸在水里三日,取那水的上层清液,调和了这粉末,涂在脸上,便可以改变皮色。”   晏薇笑道:“这倒是很有意思,不过只改变了皮肤颜色,相貌轮廓未变,只怕还是会被人认出来。”   晏长楚道:“这就要看使用者的功力了,深色涂上去,可以让筋肉看上去缩小;浅色涂上去,看上去就扩张。这样一加一减,一损一补,搭配得当,就能让人看上去和以前明显不同。何况还有这个……”   晏长楚说着,又从皮囊里拿出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包,那布颜色雪白,柔厚绵软,触手温软,看上去非丝非麻,不知是什么东西。   晏薇摩挲着那布,问道:“这是什么布?”   晏长楚笑道:“这不是布,这是磨薄的羊皮。”说着展开那羊皮,拿出里面夹着的一小团黑乎乎的物事,在羊皮上轻轻展开,却是一团人发。   晏薇细看那团人发,见每根发丝都不长,根部用另一些人发编织勾连起来,一簇一簇的,倒像是胡须。晏薇奇道:“这又是什么?”   晏长楚道:“这是人发制成的假须。将白芨削去皮,沾水摩擦出胶质,用那胶把它粘在脸上,和真胡须一般无二。”   晏薇笑道:“若有耐心,只管等到胡须长长便是,不需要这么麻烦。”   晏长楚也笑道:“人的胡须有多寡,生长有快慢,急用时,还是这个方便。”   晏薇指点着那一堆东西,说道:“那我们就是给他们送这个去的?”   晏长楚点点头:“是啊,已经耽搁了几天,再不动身,只怕会误事,所以明早一定要上路了。”   晏薇只是对那些粉末有兴趣,用手指沾了一点,涂在手背上,把两只手背放在一起,在灯下比较着看,问道:“那明天要不要给我涂上一点这个?”   晏长楚笑道:“你又不是逃犯,涂这个做什么?不过……你还是穿个耳孔比较好……”   晏薇嗔道:“啊……才不要!正经人家的姑娘都不会穿耳孔的,只有那些特别轻佻风骚的才会……”   晏长楚笑道:“这只是杨国的习俗。在姜国,女子出嫁时一定要穿耳孔,出嫁后要佩戴耳坠,男子则是婚后蓄须,和我国女子十六岁及笄的风俗有所不同。”   晏薇扭着身子,有点羞涩,又有点娇嗔地说道:“人家还没嫁人啊,就算按照姜国的习俗,也不需要穿耳孔啊!”   晏长楚道:“等我们和他们两个会合了,三男一女,什么身份?总不能我是父亲,你们三个是兄妹吧?相貌也太过不像了,只有你和其中一个扮作夫妻,才算合情合理。”   晏薇这才明白那假须的用途,到底是跟谁扮夫妻呢?黎启臣,还是童率?想到这里,突然一下红了脸,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怕父亲看出来,急忙用话语遮掩:“就算扮夫妻,用头发遮掩过去就好了,不必真穿耳孔啊……”   晏长楚道:“姜国习俗,姑娘未出嫁前一律披发,出嫁后则要梳高髻,脖颈处不能留发,有没有耳饰,自然一清二楚……”   晏薇想了想,说道:“还是不要了……用那种夹住耳垂的耳饰不行吗?耳孔穿起来容易,想要让它长死可就难了,就算长死了也会有疤,这样的姑娘,嫁给王公贵族肯定不行了,就是一般士大夫之家也不会娶的……”   晏长楚道:“难道你还想着嫁给王公贵族吗?莫非……你和哪位公子已有私情?” 第四十八章 充耳琇实,实绸直如发   人们常用逐鹿比喻争权夺势,但这鹿,更像是平凡无助的世人吧,被命运的手拨弄来拨弄去,渐渐老了、病了,最终托付给一抔黄土,被世人遗忘,就像从来都没存在过一样……晏薇一呆,和哪位公子有私情?公子瑝吗?他倒是曾经开口说要娶自己,但是当时的形势并无可能。公子琮吗?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暧昧,但想到熊荧,又觉得有说不出的不适,就算是之前憋得狠了,也不至于这么饥不择食……想到这里,又红了脸,暗暗嗔怪自己:“什么饥不择食啊……这种话姑娘家想都不该想的……”   晏长楚细细盯着晏薇脸上的神色,似是在判断她心中所想。   晏薇抬眼看到父亲专注地盯着自己,脸更红了,扭捏道:“父亲!你说什么啊,哪有那种事……”   晏长楚长出了一口气,道:“没有就好……真后悔,不该让你牵涉进来,没想到……你会被牵涉得这么深……”   父女二人取道诹国,辗转来到了姜国。   晏薇最终还是穿了男装,这段时间以来一直穿男装,只觉得男装举手投足都很是方便,即便在大庭广众有什么出格的行为举止,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也不会让人侧目。   一入姜国境内,便感觉到与杨国大不相同。地气和暖,气候湿润,水渐多而山渐少,大泽湿地遍布,河流港汊纵横,船只穿梭如织,水产繁多美味,处处都透着新鲜。   晏薇留心看那姜国人,果然像之前耳闻的那样,女子灵秀,男子文弱。未嫁的女子一律披发,那长发不知怎么养护的,飘逸如丝,垂顺如瀑。她们的头上,都戴着一种半月形的发饰,似乎以细竹篾为骨,轻绸为面,硕大华美而又轻巧。出嫁的妇人,则是把头发盘结在头顶,束成高髻,耳朵上佩戴着各色耳坠,却以金银和珍珠居多,很少有玉质的。   再看那些男子,晏薇有些疑惑,侧头问父亲道:“不是说姜国男子婚后便蓄须吗?可有些人看上去已经将近三十了,却还没有蓄须,这是怎么回事。”   晏长楚笑道:“姜国习俗与我国不同。在姜国,男子长到十四到十六岁,就要离家游学十年,尔后才归宅娶妻,因此姜国男子,通常二十多岁才婚配;而我国则是女子十六到十八,男子十六到二十,必须婚配,否则会被课以重税。”   晏薇道:“照我说,还是姜国这规矩好,人家乐意什么时候婚配,就什么时候婚配,何必强人所难。”   晏长楚道:“你有所不知,我杨国国小民穷,天灾频仍,周围又是强国环伺,必须大力繁衍人口,这样才有可用之兵。如此法度之下,姜国繁衍两代人的时间,我国可以繁衍三代……”   晏薇低头想了想,总觉得这样怪怪的,倒像是农家豢养鸡鸭牲畜一般,心里一阵不舒服,但见父亲神色平和,自是把这事当成理所当然,便又觉得这也没什么,又开口问道:“可黎启臣岁数不小了,也没有娶妻,他父亲还是当朝宰辅呢!”   晏长楚低低应了句:“哦?”转头去看女儿脸色。   晏薇却装作不知道父亲在看自己,只盯着眼前三尺的地面,也不抬头,自顾自继续说道:“听说他兄长黎禀臣也未娶妻呢……”   晏长楚叹道:“是啊,国无良将,只有黎禀臣能当大任,连年战乱,军中不能有女子,想必也是耽误了他终身。那黎启臣大概也是因为长幼有序而不曾婚配,或者也是因为卫尉的职守吧?据说他手下的领侍,也有很多已经年过二十尚未婚配的。”   晏薇轻轻叹了一口气,又想到了鹿堇,成了亲,有了身孕,又怎样呢?夫君离家从军,分别至少三载,等再回来时,孩子已经满地乱跑了。若有女子嫁给了黎禀臣,只怕相聚的日子更是遥遥无期,和守活寡有什么分别?   这里是姜国和诹国边境的一个大镇,颇为繁华热闹。晏长楚像是非常熟悉道路,带着晏薇穿街过巷,来到一座宅院门前,推门而入。   这是一座空宅,但洒扫得十分干净,灶台上都一尘不染,灶旁堆着柴薪,床上的锦褥也松软不潮。   晏薇眨眨眼睛,问道:“父亲你早就知道这里吗?这是事先安排好的落脚点?”   晏长楚沉吟道:“原说是这里有人接应,通报消息的……”   晏薇道:“也许是临时有事,出去了?我们不妨再等等。”   晏长楚还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在屋中反复踱着步,最后停在门口,转过身来,对晏薇说道:“已经到了姜国,我们去买几身衣服换上吧。”   听到要买新衣服,晏薇当然很高兴,一路走来,看到姜国无论士农工商皆着丝衣,就算是最普通的褐衣也有刺绣,早就羡慕不已。但看到父亲站在门口,脸上神色阴晴不定,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屋内一片昏暗,蓦然觉得大人的世界是如此复杂难懂,就是父亲,似乎也藏着很多自己不知道的隐情。那一瞬间,兴奋的心情便突然淡了下去,只低低应了声:“嗯。”   晏薇又想到童率买给自己的那件鹿皮短襦,草黄的底子上遍布着深棕的斑点,只穿了两天,便在公子珩那里染上了自己的血,斑斑点点,像是垂死的鹿;后来在囹圄里沾满了虱蚤污秽;再后来,在公子瑝那里换下来,就再也没见过了……人们常用逐鹿比喻争权夺势,但这鹿,更像是平凡无助的世人吧,被命运的手拨弄来拨弄去,渐渐老了、病了,最终托付给一抔黄土,被世人遗忘,就像从来都没存在过一样……出了门,烈阳暖融融的,晴空湛蓝,秋叶满树,让人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   转过街角,只见一个卖香囊的小贩,擎着一根硕大竹枝,竹枝琳琳琅琅挂满了各色香囊,香囊被碧绿的竹叶衬托着,倒像是一树繁花一般。   只听那小贩嘴里吟唱着:   春暴练兮夏玄,   秋碎石兮冬染蓝。   三入兮七入缁,   织扁绪兮针锁连。   正色五兮间色百,   草木精兮异香含……   唱的是这香囊的制造过程,虽声音沙哑,像含着雾,但曲调婉转,倒也动听。   那小贩见晏薇父女走过来,忙停了唱,招呼道:“来买几个香囊吧!上等的姜国刺绣,里面还有各种香料和药物,凭谁来姜国都会买上几个带回去的!”   晏长楚一笑:“你怎么看出我们不是姜国人?”   那小贩上下打量着晏长楚,又看了一眼晏薇,笑道:“衣服和发型都不像,你们是诹国的吧?”   晏长楚轻咳了一声,点了点头。父女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是在诹国买的,这小贩眼睛倒是很毒。没被人认出是杨国人,倒是好事,但还是得装扮一下,要让人当成姜国人才行。   那小贩看到晏长楚跟他搭话,便又开始巧舌劝诱:“这位大爷,你看看这布料、这手工、这刺绣,都是上好的!还有里面的香料和药材,有清肺气的,有避晦恶的,有芳香开窍的,还有明目清心的……”他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从竹枝上摘下几个香囊塞到晏长楚和晏薇手里。   晏薇细看手中的这个香囊,面料是牙绯色的纨,包镶着七彩的田猎纹绦,两旁是浅金色的系带和穗子,两面都用锁针绣着垂柳飞燕图。那香囊的形状就是普通的口袋形状,和之前晏薇做的那个差不多,但是下端两角打了褶子,显得丰满圆润。就这么个小东西,确实做得精巧无比。细细嗅之,有一股花香。   小贩见晏薇对那香囊颇有兴趣,忙介绍道:“里面是晒干的桃花,戴上它,一整年都像是春天呢!招桃花运的!嘿嘿……”   晏薇听了有点动心,抬头去看父亲,却见晏长楚拿着一个香囊放在鼻端细嗅,另一只手却又伸长了去摘竹枝最高处的另一个香囊。   那小贩见状,忙踮起脚尖摘了下来,递到晏长楚手上,说道:“你要哪个,只管指给我便是,我来帮你取。”   晏长楚指着鼻端的那个香囊道:“我想要类似这个这样的,里面放着药料而不是香料的。”   “好咧!”那小贩双手如飞,几下便取下好几个,一齐塞到晏长楚手里。   晏长楚一个一个放到鼻端细嗅。晏薇看父亲这样,似乎别有用意,也取过一个来,放到鼻端嗅着,分辨着那里面的药物成分。   晏长楚把那些香囊一个一个嗅过一遍,又还给那小贩,说道:“我们还要到泽邑去,只怕那里还有更好的。”   那小贩听后大急,说道:“我这货就是从泽邑进的,都是一模一样的东西,而且等过几天你们到了泽邑,正赶上秋社日,那一天众人游园欢会,已婚妇人求子祈福,未婚姑娘要向心上人赠送香囊,那时候,价钱要翻上几番呢!”   晏薇听了觉得有趣,脱口而出道:“那不是跟三月十八女娲娘娘祭一样?”话一出口,晏薇立刻知道说错了话,张口结舌愣在那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