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弹指惊雷 作者:梁羽生 内容简介 本书为《牧野流星》的姐妹篇。以云紫萝次子杨炎作为主角,以清乾隆年间的反清活动作为背景,写出武林三个家族的恩怨情仇。杨炎的生父是清廷大内卫士杨牧,名义上父亲则是义军头领孟元超。故事从杨炎的表兄齐世杰深入西藏寻找他开始,杨炎在明了身世之后,引发了他对孟元超的误会,也引发了他与杨牧之间的矛盾。而在爱情的道路上则更多波折,齐世杰爱上了杨炎的师姐冷冰儿,杨炎欲在特殊的环境下与冷冰儿展开了一段不为同门谅解的恋情。 主角:杨炎、齐世杰、冷冰儿、龙灵珠、杨大姑、孟华 前集:《牧野流星》 续篇:《绝塞传烽录》 第一回远涉穷边逢侠女横穿瀚海觅孤儿 试望阴山,飘然销魂,无言徘徊。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踟蹰久,忽冰崖转石,万壑惊雷。 穷边自足愁怀,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凉绝塞,蛾眉遗冢;销沉腐草,骏骨空台。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纳兰容若《沁园春》 魔城探险 像是一条蜿蜒千万里的巨龙,昆仑山脉西起帕米尔高原,东行至西藏高原边缘。阿尔金山、祁连山、贺兰山、阴山、巴颜喀拉山、唐古拉山等等都是它的分支,形成中国最大的山系。虽然它还比不上喜马拉雅山高,海拔也高达六千五百公尺以上(喜马拉雅山高逾八千公尺),山势重叠,冰川纵横,造成了西藏对外交通的障碍。若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那么跨过昆仑,进入西藏,更是比蜀道不知难行多少倍! 但在这个“北国正花开,已是江南花落”的五月时节,却有一个年轻的旅人,居然跨过了昆仑山,踏进了这片千百年来被人认为神秘的土地。 此际,他正在和一个藏族向导,深入西藏腹地。虽然他已跨过了最险峻的山峰,但前面的旅程,仍是令他不敢丝毫松懈。西藏境内,有大漠流沙之险,也随时会碰上冰溶雪崩之危。这就是为什么他非得请一个向导不可的缘故了。 但他请来的这位向导,年纪却未免大了一些。满面皱纹,看来最少恐怕亦已五十开外,而且背部伛偻,瘦骨嶙峋。当他第一次和这位向导见面之时,他真有点害怕不知这位老大爷能不能跑得动。他是在根本找不到第二个人的情况之下,无可奈何,才不能不请这位藏族的老大爷的。 但出乎他的意外,不过几天,事实证明,这位老大爷却是一个经验十分丰富的好向导。别看他年纪大,身体似乎衰弱,走起崎岖的山路,这个出自武林世家的少年,若非使出轻功,也还赶他不上。这个向导还有一个好处是,他的汉语说得非常流利。 这天他们正在行走之间,一阵狂风刮来,怪声突起。那位藏族的老大爷面色不由得倏地变了,少年吓了一跳,在向导耳边大声问道:“雪崩么?”但却只见砂石刮来,并无雪块坠下。 那向导面无人色,讷讷说道:“齐、齐公子,风中怪声,你、你可听见?这、这是魔鬼城刮来的怪风!” 少年怔了一怔:“什么魔鬼城,这城在哪里?”说话之时,风刮得更大了。狂飚怒卷,地暗天昏。饶他一身武功,都几乎站立不稳,当然也无法与向导交谈了。 那风声果然甚为古怪,似是诸声杂作,或如战鼓雷鸣,或如空山梵唱,或如巫峡猿啼,或如高岗虎啸,或如鹤唳九霄,或如鲛人夜泣……雄壮、凄怆、哀号、温婉,各种奇怪腔调,兼而有之,构成了极不和谐的合奏。少年人也止不住魄动神摇。 那向导塞着耳朵,盘膝坐在地上。少年人则想考验自己的功力,依然披襟迎风,听那怪声。忽听得似有一缕箫声,杂在诸种怪异声中传入他的耳朵。 箫声袅若游丝,悦耳柔和,凝神静听之下,端的有如白居易诗“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但少年听得这缕箫声,却比听得其他各种怪声更加惊异。因为那些怪声,不过是风力造成的天籁,而这箫声,却听得出是人吹的。这少年颇通音律,隐约还可分辨,吹的是江南曲调。可惜转瞬之间,箫声便即随风而逝,再听就听不见了。 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渐渐风停沙静,恢复了气朗天清。少年正想扶那向导起来,那向导已然一跃而起,伸手一指,嚷道:“瞧,魔鬼城!它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少年随着他仰头一望,但见天际云端隐隐现出城廓的影子、街道、房屋、佛塔、城墙,依稀可辨。一转眼间,云彩变幻,诸般幻像,归于无有。 少年哑然失笑,说道:“这是海市蜃楼的幻景,上个月我在经过回疆的大戈壁时,也曾见过的,有什么稀奇?” 那老向导道:“但那些怪声,你又如何解释?” 少年说道:“风是从那边山头刮来的,或许那边的地形,有些特别。” 向导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有海市蜃楼,但适才所见,恐非幻景。此间古老相传,说魔鬼城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少年问道:“什么叫做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那向导说道:“据说魔鬼城就在那座山头,风中怪声是魔鬼的嚎叫。每次怪风过后,云端便会有魔城现影。” 少年道:“你到过那座魔鬼城?”那向导说道:“我怎敢有这么大的胆子?不过虽然未有去过,却也曾见过两次魔城现影,两次都是在狂风之后。” 少年笑道:“我看这两次不过是偶然的巧合罢了,我是绝不相信有鬼神的,我给你壮胆子,咱们一起到那座山头看看如何?” 向导连忙摇手,说道:“别开玩笑,我是宁可信其有的。而且即使没有魔鬼,恐怕也有强盗。” 少年心中一动,说道:“你这样推测倒是合乎情理了。不过在这样荒凉的地方,纵有强盗,也不会很多。多半是三几个诡谲奸恶的强徒,利用这个传说,占据那座山头,作为秘密的巢穴。”说了这话,忽地想起刚才听见的那缕箫声,又不禁想道:“那人吹的是江南曲调,料想当是汉人。如此看来,那里倘若有人,恐怕也未必就是强盗。嗯,莫非就是我要寻找的人?哈,要是当真如此,这就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 那向导仍然不敢去,说道:“即使只是有三两个强盗,我这副老骨头也禁不起他们一击;若然真有魔鬼,那就更糟了!齐相公,请恕我不敢奉陪,我劝你也别冒这个险的好,咱们还是绕路避过魔鬼城吧。” 少年剑眉一扬,笑道:“我生性最喜欢探索怪异之事,魔鬼我固然不怕,强盗我更加不怕。你放心,有我和你作伴,即使有十个八个强盗,也担保动不了你一根毫毛!” 那向导半信半疑,说道:“齐相公,你有这样大的本事?”少年先不说话,忽地一掌劈下,把一块石头劈掉一角,笑道:“我不相信躲藏在荒山野岭的强盗,骨头能够比石头更硬。”看得那老向导目定口呆。 原来这个少年姓齐名叫世杰,来头可是委实不小,他的母亲是保定名武师杨牧的姐姐,人称“辣手观音”杨大姑。江湖上有两个“观音”,另一个关东大侠尉迟炯的妻子“千手观音”祈圣因。两个观音,“辣手”、“千手”,相差一字,各擅胜场。杨大姑能与祈圣因并驾齐名,本领可想而知。据说杨家的家传绝学六阳手,杨大姑可要比她的弟弟厉害得多。 至于说到父系,齐世杰的爷爷就更加有名了。 他的爷爷是北五省顶尖儿的武林高手,慷慨任侠,天下知名,人称“四海游龙”齐建业。 齐世杰父亲早逝,由爷爷和母亲传授他的武功,他身兼齐、杨两家之长,故此虽然不过二十多岁,在江湖上已经闯出不小名头。这次他跨过昆仑,来到西藏,倒并非是为了猎奇探险,而是为了要找寻一个人。 他想:“虽然未必会有那样凑巧,但既有可疑之处,就必须去探个明白。”于是热心劝那老向导:“老大爷,千百年来的传说,要是能够探查得水落石出,冒点风险也是值得呀!请你带引我去找‘魔鬼城’吧,我给你加倍酬劳。” 那老向导给他引起了好奇之心,重酬倒在其次了,终于答应了他的要求。两人加快脚步,不过两个时辰,就走到了那座山下。日头尚未落山。 齐世杰一路走一路仔细察视,只见山壁上无数小孔,宛若蜂巢密布,风过处,虽然不是狂风,也听得叮叮咚咚的类似音乐之声。而山上则是冰川交错,俨若玉龙盘旋,空中飞舞。齐世杰恍然大悟,笑道:“你听见了吧,这些蜂巢般的小孔,就是风中怪声的来由了。” 原来昆仑山脉,许多高峰之上,都有巨大的冰山,由于地震,后面高山的岩石塌下来,把冰山压在下面。冰山一天天的融化,岩石就一天天的架空。岩石中空之处,冰河流动,有时似乐声,有时似脚步声,有时似野兽的叫声,令第一次听见这种声音的人无不心惊胆战。天山山脉也有同样的现象,齐世杰是两个月前曾经到过天山的,也曾听见过这种地下怪声。 而这个传说中的“魔鬼城”所在,由于谷口狭长,风砂吹来,受到山岩峭壁的阻挡,所以剥蚀的现象更加特别显著,形成了山壁上那些蜂巢般的小孔。又由于洞孔的大小形状不同,风从洞孔穿过,所发出的声音也异。古代沙漠与草原上的居民,既没有近代地质学的常识,又不敢亲自去考察,那就无怪会以为是“魔鬼的嚎叫”了。 那老向导比一般牧民较多见识,经齐世杰这么一说,心中亦已释疑。但却说道:“魔鬼城虽然未必有,但恐怕传说也并非毫无根据。你看看那里!” 齐世杰站上高处,从他指点的方向看去,隐隐看见一处山头有断瓦残垣,还有高耸的土塔。心里想道:“这大概是个古城的遗址。” 齐世杰笑道:“好,那么咱们今晚就到魔鬼城住宿,快点走吧!”走了一会,“魔鬼城”已然在望。只见一堵半塌的新月形城墙,崩了七八处缺口,墙内完整的建筑物只有一座佛塔,约莫十来丈高,参差错落的还有一些破破烂烂的房屋在佛塔周围。房屋构造的形式倒有点特别,圆形的屋顶状如覆莲,和西藏一般居民的形式不同。 齐世杰笑道:“倘若这就是魔鬼城的话,城中的魔鬼必定都是饭桶,不足为惧。”向导笑道:“齐相公,你又没和他们打过交道,怎生知晓?” 齐世杰道:“要是他们法力无边,住的就该是华丽的宫殿,何须破屋藏身?”向导点了点头,说道:“齐相公,听得你这么说,我也可以放心了。” 齐世杰笑道:“老大爷,你当真相信有魔鬼?” 向导说道:“我担心的是藏有强盗,但只有这几间破烂的屋子,纵有强盗也不会多。而且你刚才说得有理,有神通的魔鬼固然不会住破屋,有本领的强盗,我想也不会住破屋的。” 齐世杰道:“在这样荒凉的山头,野兽也不多见,怎生觅食,当然不会有大帮强盗的。放心进去看吧。” 两人开了一回玩笑,续向前行。阵风吹来,齐世杰忽地嗅到一股奇怪的香气,把眼望去,但见“魔鬼城”边开有无数奇花,每朵花都有饭碗般大,红白蓝三色相间,不过红花的花瓣最多,而火红的颜色也最为耀眼。 齐世杰道:“咦!这是什么花?” 向导失声叫道:“齐相公,不、不可……” 齐世杰道:“什么不可?”脚步不停的向前直走。 向导说道:“这花像是传说的魔鬼花,你千万不可沾惹它,否则据说定有灾殃!” 齐世杰自小生性执拗,而且他根本不相信这些鬼传说,当下哈哈笑道:“魔鬼我都不怕去惹,何况魔鬼花?你们迷信它不能沾惹,我偏要去采摘它。” 话犹未了,他已是走到花丛之中。香风越来越浓烈了。他正要选择最大最好看的“魔鬼花”采摘,忽地一阵目眩心跳,就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齐世杰吃了一惊:“这花莫非有毒?” “魔鬼”突然出现了! “魔鬼”其实是人,人本来就是按照自己的精神面貌,既塑造了上帝,也塑造了魔鬼的。不过,令得齐世杰意想不到的是:这个“魔鬼”竟然是这个数日来与他形影不离的伙伴,那个他曾经担心过可能连路都跑不动的藏族老向导。 就在他正要摘下一朵“魔鬼花”的时候,陡觉背后微风飒然,一根拐杖指到了他后心的风府穴。 齐世杰不愧是武学世家,骤然遇袭,虽惊不乱,反手一挥,使出了“金刚六阳手”的杨家绝技,把那根拐杖荡开,迅即转过身来。 “咦,是你、你、你干什么?”看清楚了暗算他的人是谁,齐世杰不由得更为惊诧了。 那老向导“噫”了一声,对齐世杰的居然还能反击似乎也是感到诧异,随即喝道:“少废话,谁叫你跑来西藏?” “我来西藏,又碍了你什么事了?你是谁?” 这回,老向导根本就不答复他的问话,他话犹未了,拐杖已是又打过来。那老向导把三尺多长的拐杖当作判官笔用,左点任脉的“冷渊”“玉泉”,右点督脉的“金宫”“玉阀”,手法奇妙异常。 老向导好像换了个人,伛偻的背部挺直了,走路本来不大方便的一条右腿也不跛了,而那根支撑他走路的拐杖却变成了一件厉害的兵器。 但最令得齐世杰震惊的还是他那凌厉无伦的点穴手法。他看得出来,这老向导的点穴手法是脱胎于连家的“四笔点八脉”功夫,这门功夫,他的爷爷,武林中见闻最高的“四海游龙”齐建业曾经和他说过。 他的爷爷告诉他,“惊神笔法”是河北武学世家连家的绝技,两人合使,可以“四笔点八脉”,号称天下无双的点穴笔法。不过传到了与齐建业同一时代的连家子弟,“四笔点八脉”的功夫已是没人会使,只剩下了一个人单独施展的“双笔点四脉”功夫。 如今这个老向导用一根拐杖能点齐世杰的双脉四穴,这份功夫,虽然比不上“四笔点八脉”,但显然已是在“双笔点四脉”的功夫之上。 但他的爷爷也曾告诉过他,连家的家传绝技是从不传给外人的。连家可是汉人。这霎那间,齐世杰登时醒悟,这个老向导其实并非藏人,而是出身于河北连家的汉人。好几个疑团此时也迎刃而解了。 “怪不得在杳无人烟的昆仑山下,我刚要找一个向导,向导就送到我的面前。原来他是有心来暗算我的!”齐世杰心想。 但还有一件事令他想不通的是:“爷爷可从未说过河北连家和我们齐家有过什么过节,为什么他要暗算我呢?” 头晕目眩的感觉还没过去,他无法再用心思;对方那么凌厉的攻势,也不容他分神说话。而且即使查问,料这“老向导”也不会说出因由的。 齐世杰吸一口气,强振精神,呼呼呼连劈三掌,三招“六阳手”的杀手绝招,把那“老向导”迫退三步。 杨家的“六阳手”乃是武林一绝,掌法脱胎于少林派的“大力金刚手”,但两者之间仍有很大不同。“大力金刚手”招式简单,虽然威猛绝伦,却无复杂变化,是全凭功力取胜的。杨家的“金刚六阳手”则是招里藏招,式中套式,每一掌劈出,内中都暗藏着六种不同的变化,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下。在一般掌法之中,一招两式已是难能,一招六式,那是武林仅见的了。是以它的威力或许比不上少林派的金刚手,但碰上旗鼓相当的对手,杨家的金刚六阳手更可以令对方防不胜防。 齐世杰自知支持不了多久,一鼓作气,把得自母亲传授的杨家六阳手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那老向导的点穴手法虽然也是奇妙非常,但在六阳手的威力防卫之下,他的拐杖连齐世杰的衣角都沾不着。接战数招,转身便走。 “魔鬼花”香浓如酒,齐世杰在花间恶斗,越来越是感到头昏眼花。不过有一点他还是清醒的:必须在自己昏倒之前,杀掉这个向导。 “你无缘无故的害我,害人不成,就想跑么?”他一咬舌尖,强振精神,运一口气,飞身扑去,拔出佩刀,左刀右掌,追斩这个向导。 那老向导忽地哈哈一笑,说道:“不知死活的小子,你怕我跑?我更怕你跑呢!”就在他大笑声中,花丛里已是跳出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虎背熊腰魁梧汉子,一个是身材枯瘦、披着大红袈裟的僧人。 那个魁梧汉子笑道:“连老大,你放心,这小子跑不了的!”那枯瘦的僧人则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西藏话,齐世杰听不懂他说的什么。 “果然是姓连的!”齐世杰心想。说时迟,那时快,那个魁梧大汉已是向他扑来,使的兵器是一对虎头钩。那个番僧却是古怪,脱下了身披的大红袈裟,站在一旁,只是目不转睛在注视着齐世杰,看来他是防备齐世杰逃跑。 齐世杰虽然是神智模糊,亦已想得到是落入敌人陷阱了,这个“老向导”想必是早就知道魔鬼城边有这么一种有毒的怪花,是以特地把齐世杰引来,在这里先埋伏下他的党羽。当然他们这一伙是准备了可以克制花毒的解药的。 落入了敌人的陷阱,除了拼命,还有什么办法呢。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齐世杰喝道。右掌一翻,使出金刚六阳手的绝招,同时左手挥刀向那大汉劈去。刀中夹掌,威猛异常。 那大汉笑道:“来得好!”双钩霍霍,一沉一带,齐世杰的钢刀几乎给他引得脱手飞去。“六阳手”的掌力,也不过只能令得那大汉身形一晃。不过比较起来,他对齐世杰的“六阳手”似乎还稍为有点顾忌,虽然一交手就占了上风,也还不敢太过逼近。 齐世杰吃了一惊,想道:“这个贼子似乎比那姓连的还厉害,他这对虎头钩却不知是出自何家何派,不过看来似乎也是中土武功。”其实并非这个汉子比那“连老大”更强,而是因齐世杰的气力越来越不济了。 那大汉也看得出齐世杰已是气力不济,哈哈笑道:“想拼命么,可惜你想拼命也不行了。乖乖的束手就擒吧,我倒不想取你性命。” 齐世杰是个心高气傲的少年侠士,哪肯束手就擒。 那大汉喝道:“好,你这小子不知好歹,可休怪我不客气了!”双钩一展,迎、送、剪、扎、吞、吐、抽、撒,钩法八诀,挥洒自如,招招凌厉。使到疾处,恰两道银蛇,贴着齐世杰的身形飞舞。 齐世杰倘若没有中毒,大概可以和这大汉打成平手,此际却如何还能抵敌?何况那汉子还有一个“连老大”助他。斗到紧处,那大汉猛地喝声“着!”双钩一个盘旋,勾着了钢刀,轻轻一带,齐世杰的钢刀飞上了半空。 齐世杰不甘被擒,情急拼命,咬破舌尖,把残存的气力全都使了出来,猛劈一掌。也是这大汉轻敌一些,以为齐世杰已是无力反击,这一掌竟然给齐世杰打个正着。可惜齐世杰气力不济,否则这一掌就能将他重伤。 那汉子给他一掌打个正着,虽然没有受伤,痛得也是难熬,禁不住“哎哟”一声,身形晃了两晃。 人到危险关头,本能的会发挥潜力。齐世杰飞身一跃,居然一掠数丈,疾如鹰隼的从那汉子身旁掠过。那汉子身形未稳,哪里顾得及抓他。 可惜的是,在强敌环伺之下,他过得了一关,过不了第二关。陡然间,只见一片红云当头罩下。原来是那个守在一旁的番僧,抖开了大红袈裟,挡住了他的去路。袈裟还未罩到头顶,那股劲风已是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齐世杰把吃奶的气力都使了出来。“蓬”的一声,双掌碰着袈裟,好像碰着一堵墙,发出的声音如击鼙鼓。 勉强挡了一招,齐世杰已是感觉地转天旋,连手臂也举不起来。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第二招了。 那番僧哈哈一笑,冷冷说道:“杨家六阳手果然名不虚传,不愧是源出达摩祖师一脉,只可惜你这小子火候太浅,想要逃出佛爷的掌心,最少还得再练十年!嘿,嘿,你还往哪里跑,给我站住吧!”汉语说得干涩之极,就如金属摩擦,刺耳非常。 原来杨家六阳手脱胎于少林寺的大力金刚掌,少林寺的武学是达摩祖师所传,故而“六阳手”也可算是达摩武学的一个旁支。这个番僧是密宗高手,武学源流出于天竺的那烂陀寺,与达摩祖师当年携来中土的武学正是同源。故此他刚才之所以没有立即加入战团,一方面固然是为了保全身份,不屑与同伴联手攻一个后生小子,一方面也是想冷眼旁观杨家六阳手的奥妙的。 他口中说话,脚步可丝毫不缓,如影随形的追赶上来,抖起袈裟,又向齐世杰当头罩下了。 他喝令齐世杰“站住!”但齐世杰此际力竭精疲,却是连站也站不稳了,给他袈裟抖起的劲风一扑,不由自已的便即“卜通”一声跌倒地上。那番僧哈哈大笑,迈步向前。 齐世杰半点气力也使不出来,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好闭上眼睛,任由对方宰割。 说也奇怪,他以为决计逃避不了的恶运,却并没有降临他的头上。那番僧的可怖笑声突然停下,却听见一个银铃似的声音斥道:“你们为什么要害这个少年?” 那番僧哼了一声,喝道:“哪里来的野丫头,胆敢管佛爷的闲事!” 齐世杰大为奇怪,咬着牙根挣扎,勉强爬了起来。抬头一看,只见冷电精芒,耀眼生缬,那个少女,已经和番僧交上了手。他虽然神智模糊,但毕竟是个武学行家。他强振精神,定睛细看之下,对那女子的剑法隐约还可看到一些,不觉又惊又喜:“这位姑娘年纪似乎不大,剑法可是精妙无比,或许打得过这个番僧也说不定。咦,她这剑法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是哪一家的剑法呢?” 斗到紧处,俨如一片红云,裹住一道银光。那番僧舞起袈裟,呼呼风响,真有排山倒海之势,风雷夹击之威。齐世杰靠在一棵树上,距离约在七八丈外,也感觉到劲风刮面,隐隐作痛。那少女更是有如一叶轻舟,被卷在波涛汹涌的巨流急湍之中,给震得飘摇不定。 齐世杰不禁又是心头一凉:“可惜她剑法虽然精妙,究竟还是打不过这个凶僧。” 心念未已,忽听得“波”的一声,番僧的袈裟好像已是给少女一剑戳穿,变成了泄气的皮球,叫道:“好厉害的丫头!”抛出袈裟,转身便走。
少女挑开袈裟,正好迎上那个使虎头钩的汉子。 闪电间两人交换了几招,那汉子左钩护胸,右钩伸出,钩尖只差半寸,就要钩着少女酥胸,可就是只差这么半寸,没有钩着。少女吞胸吸腹,脚步不移,身形平空挪后半寸,恰到好处的解开了他这攻势极其凌厉的一招。 高手搏斗,只差毫厘。那汉子招数使老,有如强弩之末,哪里还能伤着对方?少女一声叱咤,剑光匹练般的疾卷过去,饶是那汉子右手的虎头钩亦已立即收回,双钩一并遮拦,兀是遮拦不住。叱咤声中,只觉头皮一片沁凉,头顶乱蓬蓬的长发已是给削去了一大片,随风飞舞。那汉子差点被削去头皮,吓得魂不附体,慌不迭的也跟那番僧逃了。 还未来得及逃跑的只有那个冒充藏人的老向导了。少女喝道:“你冒充藏人也骗不过我,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有胆的你莫逃,我倒想领教领教你的双笔点四脉功夫!” 不过这个冒充藏人的向导是否有胆和这少女交手,齐世杰却是不知道了。在红衣僧和使虎头钩的汉子相继被少女打败之后,他已是放下了心上的石头,情知这个冒充藏人的向导,即使胆敢和这少女较量,料也难是对手。他是本已力竭精疲,且又中了“魔鬼花”之毒的,只因生死关头,全仗一口气支持,这口气一松,登时就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世杰朦胧中似是隐约听到一缕箫声,不知不觉的就把眼睛睁开了。 好像从恶梦中醒了过来,他定了定神,游目四顾,发觉自己是在一间四壁萧条的屋子里面,躺在有干草垫着的地上。有个少女正走到他的身边,弯下腰来看他。少女手中正是拿着一管洞箫。 “好了,你醒过来了,觉得怎样?”少女问道。 他也几乎是同时在问这个少女:“你是谁?是你把我救到这里来的吧?多谢你的救命大恩。” 那少女淡淡说道:“我是在当你遇难之时,恰巧路过的女子。患难相助,理所当然,何况同是汉人呢。你用不着客气。”齐世杰本是问她姓名的,听她这样回答,自是不能满意。但想她或许是出于施恩不望报的意思,萍水相逢,一时间倒是不好意思立即又再追问她的姓名了。 “没什么,我刚试过运气,似乎没有内伤。只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就是你想来的魔鬼城了。”少女说道。 “哦,原来你已经知道那个冒充藏人的向导,引诱我来魔鬼城之事了。姑娘,你就是刮大风之时吹箫的那个人吧?”齐世杰换个方式问她。 “不错,昨天起风之时我刚在吹箫。”少女说道。心想:“这少年能够在杂有各种怪声的风声之中听得见我的箫声,本领也确是算得不错了。” 齐世杰吃了一惊,说道:“是昨天的事情么?那么我已睡了整整一天了。” 那少女说道:“是的。不过好在你并没有受到内伤,中的魔鬼花之毒已解了。你只因疲劳过度,才睡了一整天的。待会儿你吃过东西,气力就可以恢复了。”说罢,走进内院,拿了一只烤熟的雪鸡出来,给齐世杰吃。 齐世杰吃了两条鸡腿,精神好了许多,边吃边问:“那个花原来真的叫魔鬼花么?我还只道是那向导胡说八道的。” 少女说道:“这倒不是胡说的。这花本名阿修罗花,‘阿修罗’在梵语中是魔鬼的意思。《佛国记》中所载,说阿修罗花开之时,人一嗅到这种花香,就像碰到魔鬼一般,觉得如饮美酒般的舒服,立刻给它迷醉了。” 齐世杰好奇心起,忍不住再问,“姑娘,那你何以不怕魔鬼花,还能给我解毒?” 少女淡淡说道:“天生万物,相生相克。有这么一种能令人中毒的魔鬼花,也有另一种能祛邪去毒的奇花。”言下之意,她自是藏有这种能克制魔鬼花的奇花了。但却似乎有所顾忌,不愿意把这奇花的名字说给齐世杰知道。 齐世杰心中一动,对少女的身份隐约猜到几分,随即问道:“那个冒充藏人的向导是什么人,姑娘想必知道?” 少女说道:“他是当今之世连家笔法硕果仅存的唯一传人连甘沛。” 少女说的虽然早已在齐世杰意料之中,但还是不禁为之一愕,心想:“连甘沛,这名字好熟!”问道:“他既然是连家笔法的传人,那么在中原的武林之中,也应该是有他一席地位的了,却何以要跑到西藏来冒充藏人呢?” 少女说道:“二十年前,中原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女侠,名叫云紫萝,你知道吗?” 齐世杰道:“曾听得人说过。”心里想道:“岂只知道,要是云紫萝当年不闹婚变的话,她还是我的舅母呢。”不过,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的家人平时是尽量避免提起云紫萝的,故此他对这位舅母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很多。 那少女继续说道:“连甘沛曾经败在云紫萝剑下,无颜在中原立足,并且听说他另外还有强仇,故而躲到西藏。但他逃来西藏之后,绝少露面,是以许多人还在怀疑,不知这传闻是真是假。我也想不到今天会恰巧碰上了他。” 齐世杰再问:“那个使虎头钩的汉子呢?” 少女说道:“那人也是中原一个武学世家之后,名叫窦健刚,听说是连甘沛把他引来西藏的。” 齐世杰道:“那个红衣喇嘛是密宗高手吧?” 少女说道:“不错。西藏密宗有两个高手曾经到过中原,并曾为清廷效力,和中原的侠义道人物作过对的,一个名叫释陀,一个名叫释湛。我不认识他们,但我猜想,这个红衣喇嘛,想必是其中之一。” 齐世杰道:“姑娘对武林中人事如此熟悉,想必不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也是出身于武学世家的了。” 少女说道:“我懂得什么,不过是闲常听得长辈闲谈,记得一些而已。”她显然不愿答复齐世杰的问题,但却也证实了齐世杰的推断。 齐世杰沉吟半晌,说道:“奇怪,奇怪!” 冷若冰霜的少女 少女道:“什么奇怪?”心想:“莫非他对我的来历已经起了猜疑?” 齐世杰道:“姑娘说的这三个人,与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知他们何以要加害于我,真是令我猜想不透。”要知杨牧夫妻当年反目成仇,曾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而在这一事件之中,辣手观音杨大姑是始终偏袒弟弟,把云紫萝视为败坏杨家门风的坏女人,几次三番要替弟弟出头,和云紫萝为难的。是以齐世杰自是不禁大惑不解了:“连甘沛纵然和云紫萝有仇,按说也不该迁怒于我呀!” 齐世杰这么说话,本来是想引这少女问他的姓名来历的,但这少女仍然只是淡淡说道:“昨日之事,我不过偶然碰上。既然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更加不会知道了。” 齐世杰未能引起她的发问,只好自己来说,微笑言道:“对啦,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还未曾将名字告诉你呢。我姓齐,名叫世杰。” 少女听了他自报姓名,倒似乎颇为注意了。只见她柳眉一扬,把眼睛望着齐世杰说道:“哦,你姓齐。有一位江湖上人称‘四海游龙’的齐老英雄齐建业,不知和你是怎么个称呼?” 齐世杰恭谨答道:“正是我的爷爷。” 少女说道:“哦,原来是齐公子,怪不得有这么好的武功。我真是失敬了。”她口里说的客气话,脸上神色却愈是冰冷。显然这几句客气话,只是出于礼貌上的酬对。 齐世杰忽地微笑说道:“我这点微末之技怎比得上姑娘的精妙剑术,姑娘,你是天山派的吧?” 少女怔了怔,说道:“齐公子不愧是武学世家,眼力果然厉害!” 齐世杰笑道:“姑娘谬赞了,我其实是并不懂得天山剑术的。不过一个月前,我刚刚到过天山。” 少女说道:“哦,原来你是刚从天山来这里的吗?见过天山派的掌门人没有?” 齐世杰道:“唐掌门云游未归,我曾蒙钟长老接见。贵派的四大弟子我也都已见过了,只是未见到姑娘,想必姑娘那时也已是在外边吧?” 少女见他说得确凿,情知不是慌言,她脸色这才好了一些,说道:“不错,我离山一年,尚未曾回去过。”承认自己是天山派的弟子了。齐世杰趁这机会立即发问。 他自报姓名之后,装作瞿然一省的模样:“你瞧我多糊涂,姑娘救了我的性命,我都还未曾请教姑娘的芳名。” 少女说道:“名字不过是个符号,你我萍水相逢,缘尽则散,何须定要知道姓名。要不是你自己说出来的话,我也不会问你的。” 齐世杰道:“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姓名不打紧,我不知道你的姓名可是大大的不妥。” 少女为之一愕,说道:“为什么?” 齐世杰道:“姑娘,你没欠我什么,我可是欠了你的救命恩情的。即使不提什么知恩报德的话,他日相见,你或许可以不理睬我,我却怎能装作不认识你呢。那么,就总得有个称呼才行了。难道我在人前人后,都叫你做‘恩人’不成?”他说得一本正经,那少女冷若冰霜的面上,不觉也给他逗得开颜一笑。齐世杰道:“你别以为我是油嘴滑舌,我可是十分认真的。” 少女说道:“好吧,你既然看得这样重要,那就告诉你吧,我姓冷,名叫冰儿。”一笑过后,又恢复冷若冰霜的神态了。 齐世杰暗自想道:“冷冰儿,她这姓名倒真是名如其人了。不过,她也并非一开始就对我如此的,在我刚刚醒来的时候,她对我的照料可说得是相当热心,说呀说的,就渐渐冷起来了,这是什么缘故呢?”他当然不会知道,这是因为在交谈之后,冷冰儿已经知道他是辣手观音杨大姑之子的缘故。 “好了,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还有什么要问的么?”冷冰儿道。 齐世杰道:“冷女侠,我正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冷冰儿道:“什么人?”心中亦已隐约猜到几分。 齐世杰道:“贵派是不是有个弟子名叫杨炎。他大约是十年之前,跟随缪长风缪大侠前往天山的,听说已经投在贵派门下。” 冷冰儿道:“哦,原来你来西藏就是为了找他?” 齐世杰道:“不错,他是我的表弟。家母很挂念他,想要接他回去。” 冷冰儿道:“我不是问你有什么亲戚关系,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你既然到过天山,难道竟未探问过么?” 齐世杰道:“贵派钟长老说他五年前业已失踪。”冷冰儿道:“那你还问我做什么,难道你不相信钟长老的话。” 齐世杰道:“不是不信,杨炎失踪之事,我们在中原亦有风闻的,只是知道得不很清楚罢了。不过,隔了这许多年,贵派或许已经找到了他……” 冷冰儿怫然不悦,说道:“你怀疑我们已经找到了他,但却不愿让他跟你回去,所以对你隐瞒?” 齐世杰道:“请姑娘莫要怪我多疑,我这位表弟当年由缪长风携来天山一事,内里实是有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我恐怕缪长风对我们齐杨两家怀有成见……” 冷冰儿面色微变,打断他的话道:“既是不足为外人道,那就不必对我说了。” 齐世杰颇觉尴尬,勉强笑道:“姑娘与他既属同门,怎能说是外人?” 冷冰儿掩耳道:“你纵然不把我当作外人,我也不想听人家的隐私。” 齐世杰苦笑道:“好吧,那我只想请姑娘替我向贵派掌门转达几句话,这几句话我在天山之时,觉得不方便和钟长老当面说的。” 冷冰儿没有表示答不答应,齐世杰径自往下说道:“家母对炎弟死去的母亲或许还未谅解,但对炎弟弟却是的确非常盼望他能回来。家母说杨家如今就只剩下他这株根苗了,他不回来认亲,何人承继香烟?家母又怎忍见娘家绝后?请姑娘代禀唐掌门和钟长老,体谅家母这片苦心。” 冷冰儿道:“好,我答应把你的话告诉他们。但我也要告诉你,钟长老和我们天山派的人固然不会说谎,缪大侠也不是你们想像的那样心胸狭窄的人,他们可能不欢喜杨炎跟你回去,但倘若他们已经找到杨炎,他们一定会明白告诉你的。老实告诉你,这几年来我们都在找他,我这次到西藏来,也正是为了找他。” 齐世杰道:“可曾打听到他的消息?”冷冰儿黯然说道:“若然已有消息,我也不用跑到魔鬼城来了。” 齐世杰道:“我想起另外一个人,要是知道这个人的下落,或者可以间接打听到杨炎的消息。” 冷冰儿怔了一怔,道:“你说的这人是谁?” 齐世杰道:“听说杨炎是给一个名叫段剑青的人拐走的。这个段剑青是大理武学名家段仇世的侄儿,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说出来请姑娘莫怪,我昨日听见箫声之时,也曾怀疑过是段剑青躲在魔鬼城中,故此才决意冒险一探的。冷姑娘,你想必知道段剑青这个人吧?” “段剑青”这个名字从齐世杰口中说了出来,只见冷冰儿好像呆了一呆,脸上的神情越发显得冰冷了。 这五年来,从没有人向她提起过段剑青。经过了这么长久的时间,突然又再听到“段剑青”这个名字,这感觉就似一枝毒箭插入她的心头,令得她不禁陡然一震。 往事历历,都上心头。虽然经过了五年长的时间,她心上的创伤还是未曾平复的。 段剑青是她的初恋情人,她曾经把少女的梦想寄托在这个人的身上。但想不到她“愿托终身”的“良人”,却是个寡情薄义的负心汉。 不仅负心而已,这个人甚至还曾三番两次要想把她置之死地。五年前他和杨炎一同失踪,从此就没有再见过他。她也不愿意听见段剑青这个名字了,和她相识的人都懂得她的心情,是以大家都在她的面前避免提起旧事。 想不到经过了五年,忽地从一个初相识的陌生人口中又听到了段剑青的名字。她极力压抑自己不要去想,心中但感一片茫然。 迷茫中眼前幻出段剑青的影子,她瞪着眼睛看这个“段剑青”,不知不觉抓着剑柄,怒气呈现眉梢。 齐世杰吃了一惊,坐了起来,说道:“冷姑娘,你怎么啦?”好似海市蜃楼的幻影倏然消失,她看清楚了在她面前的是齐世杰,不是段剑青。 不错,齐世杰和段剑青是有几分相似,他们都长得很英俊,也都是出于名门子弟,令人感觉得到有名门子弟惯常会有的一份骄傲。但却有一点最大不同的是:段剑青在骄傲之外还流露着一份轻浮,即使是在山盟海誓之时,她也不敢予以信赖。而这个初相识的“陌生人”,却令她感觉得到,他的态度是十分诚恳的,他的惊慌绝非伪装,可以断定:他绝对不是有心嘲讽自己。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她猜得不错,齐世杰的确不知道她的往事。 要知她虽然是义军首领冷铁樵的侄女儿,但在江湖上却从没出过什么锋头,自出师门之后,不久就远离中原,后来又投在天山派门下,更是绝迹江湖了。知道她的人本来不多,即使知道冷铁樵有这么一个侄女的人,也不会把她——义军首领的侄女,和出身于大理段府的“小王爷”联想在一起的。 冷冰儿定了定神,说道:“没什么。你说的这个人我知道,但我不愿意听见这个人的名字。” 齐世杰怔了一怔,蓦然醒起,说道:“听说这小子曾是贵派门下?”呼为“小子”,已是不敢再提段剑青的名字。 冷冰儿淡淡说道:“不错,他是本派的叛徒。” 齐世杰心想:“怪不得她不愿意我提起此人,俗语说家丑不外扬,只怪我不知避忌。”于是委婉说道:“清理门户这种事情,外人本是不宜插手。不过,杨炎是我表弟,为了要找杨炎,我才不能不打听这小子的行踪罢了。当然,万一给我碰上这个小子的话,我也不会擅自处置他的。” 冷冰儿不愿向他解释误会,说道:“敝派倒是并不拘泥这种江湖规矩,你要怎样对付那个小子,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着。不过,我却另有一言相劝,听不听随你。” 齐世杰忙道:“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请尽管吩咐,齐某敢不遵从?”冷冰儿道:“我劝你还是早点回家,不要再找杨炎了。” 齐世杰有话在先,不便反口,迟疑半晌,说道:“姑娘的话我是应该听的,但我可以问一问为什么吗?” 冷冰儿道:“即使你找着他,我们也不能让他跟你回去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不愿意他知道有杨牧这么一个父亲。” 齐世杰甚是尴尬,说道:“我那舅舅是曾做错过事,不过自从七年前他一度出现江湖之后,不久便又不知去向,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家母的意思,只是想炎弟回去承接杨家香烟,可以不把往事告诉他的。” 冷冰儿道:“我们也并非要永远对他遮瞒,但他现在尚未成人,我们觉得还未曾是告诉他的时候。再说,杨牧当年抛弃他们母子,那时他尚未出生呢。他是缪大侠带上天山的,杨家于他并无丝毫养育之恩,即使要让他知道身世,也只能由缪大侠和敝派掌门告诉他。那时再由他自行抉择。” 齐世杰听她说得合情合理,只好说道:“姑娘提出的这个办法,我并无异议。但我只盼能够见一见他。” 冷冰儿道:“我已经找了他五年,还未找着。你又何必冒险,还是早点回家吧。”齐世杰道:“姑娘还会再找他吗?”冷冰儿道:“我已立下誓言,找不到他,绝不回山。” 齐世杰道:“那么姑娘倘若找到了他,可否托人给我捎个讯息,也好让我和家母安心。” 冷冰儿冷冷说道:“事属渺茫,言之过早,到时再说吧。” 齐世杰默然无话,事实上他也不知要怎样说才好了。 冷冰儿忽道:“你好了点吗?”齐世杰道:“吃了这只雪鸡,好得多了。”冷冰儿道:“好,你现在已经无需照料,请恕我不陪伴你了。” 齐世杰吃了一惊,说道:“姑娘,你就要走了么?” 冷冰儿道:“你的伤并无大碍,气力很快就会恢复如初的,我留下两只雪鸡给你,明天你可以自己去打猎了。” 齐世杰讷讷说道:“我,我并不是担心没东西吃。” 冷冰儿笑道:“那你担心什么,是担心‘魔鬼城’里有魔鬼么?不用害怕,这个‘城’方圆不过数里,我都已踏遍了,连鬼影也没找到半个。” 冷冰儿用开玩笑的口吻和齐世杰说话,双颊隐现迷人的小酒涡。 自从知道齐世杰的姓名来历之后,冷冰儿的神情一直是冰冷的,此际难得看见她的脸上有了笑容,齐世杰不觉得看得痴迷了。 冷冰儿继续说道:“城中比较完整的建筑物只有一座白塔,你恢复了功力,倒不妨进去看看。魔鬼是不会碰上的,但说不定会有仙缘。” 什么叫做“仙缘”?这话本来费解。齐世杰只道她还是在开玩笑,但盼能够多看一眼她脸上的酒涡,没敢打断她的说话问她。 冷冰儿拿出一个玉瓶,瓶中掏出两颗碧绿色的药丸,放在齐世杰的手心,说道:“这是天山雪莲炮制的碧灵丹,含在口中,可辟魔鬼花之毒。连甘沛那些人刚被打败,料想也不敢这样快便即回来。” 齐世杰说道:“多谢你赠送这样珍贵的灵丹,我不信有魔鬼,也不信有神仙,强盗我更不怕。我、我只是……” 冷冰儿道:“好,那我更不用替你担心了,我走啦。”她不待齐世杰把话说完,一面说一面转身便走,说到一个“走”字,已是出了这座房屋。 齐世杰其实是舍不得她走,想要找个借口,留得她多待一时就是一时的。但这番心意,却怎能对一个初相识的少女吐露?他本想问冷冰儿所说的“仙缘”是什么意思的,也来不及问了。 他走出这座屋子,只见那座佛塔矗立他的面前,冷冰儿的影子却是早已消失。齐世杰茫然若失,叹了口气。 此际,冷冰儿已经走出了魔鬼城,心情也是和齐世杰一样。回头望了一望那座白塔,茫然若失的深深叹了口气。 心底的创伤一被挑开,要想伤口复合,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她极力抑制自己,不去再想段剑青。但她可不能不想起杨炎,更不能不想起孟华。 “炎弟,你在何方?唉,要是找不着你,我如何能对得住孟大哥?” 对杨炎的失踪,她是抱着一份自疚心情的,因为那次杨炎的失踪,她是以保护人的身份带杨炎下山的。 那一年他们在天山听得孟元超带兵来到回疆帮忙哈萨克族的“格老”罗海打仗的消息,杨炎就不断央求掌门师父,准许他去找他的从未见过面的“爹爹”(由于他的身世有难言之隐,缪长风要想等他长大之后才告诉他,是以他根本不知道孟元超并非他的生身之父),准许他去和曾经见过一次的兄长孟华再会。 冷冰儿拗他不过,只好帮他求情。她曾经在罗海那个部落住过一年,和罗海的女儿罗曼娜又是很要好的朋友,由她陪同杨炎去罗海那儿找他的父亲,自是最适当不过的了。结果,天山派的掌门人唐经天答应了她的要求。 想不到他们到了罗海的防地,就在碰上孟华的片刻之前,突然遭遇不幸。她碰上了段剑青,当她打跑了段剑青之后,杨炎已经给乱兵掳去。 孟华在回疆找了三年,找不着弟弟,无可奈何,只好回去。从此她就替代孟华找寻杨炎。 她一直担着一重心事,那次杨炎的失踪,虽然是给不知来历的乱兵掳去,但结果会不会仍然落在段剑青的手里呢? “炎弟聪明机警,但愿他能逢凶化吉,平安脱险。纵使不能,也千万不能落在段剑青的手中。炎弟失踪那年是十二岁,这可正是他开始‘懂事’,而又未能像大人那样明辨是非的年龄。”她担心的是:聪明早熟的孩子可要比“笨孩子”容易受人熏陶,俗语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要是落在段剑青手里,段剑青即使不害死他,那也是不堪设想了。 “经过了五年,炎弟不知变得怎么样了?要是他变坏了回来,我更没有面目见孟大哥了。” 她极力抑制自己不去想段剑青,但想起了孟华,她却不禁是在感到惭愧的同时,心底也感到一股温暖。 初恋的回忆本来应该是最甜蜜的,但可惜对她来说,却恰恰相反,是一杯令她难以下咽的苦酒。不、不仅是苦酒,而且是毒酒。在她蓓蕾初绽的年华,这杯毒酒几乎使到她的生命鲜花枯萎。 不幸中之大幸,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碰上了孟华。像是春风吹开了花朵,孟华的友谊重新鼓舞起她求生的意思。虽然初恋的失败,令她表面上似乎是过早消失了少女的活泼天真,但压在心头的忧郁,却已不再是能够遮挡得住阳光的厚黑云层了。 有人说最珍贵的是爱情,对她来说,则是友谊。 不错,孟华的友情也曾令她几乎要凝结成冰的心湖波动,但这波动只能说是“涟漪”,还不足形成“波澜”,因为她很快就知道孟华有了意中人,而她亦已十分满足于孟华给她的友谊了。 不知是由于杨炎的聪明伶俐,惹人喜爱,还是由于爱屋及乌的心情,她对杨炎是特别疼爱的,这份感情,当真是有逾姐弟之情。她自己立下誓言,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把杨炎寻找回来,亲手交给孟华。 令她想不到的是,在这世界上,除了孟华和她之外,原来还有另外一个人,居然也像她一样,不惧登山涉水,不怕大漠流沙,冒着生命的危险,要去寻找杨炎。虽说齐世杰的寻找杨炎,乃是出于他的母亲为了保存杨家血脉的私念,但两人之间同样是要找寻杨炎的这一点则是相同的,这一点相同,已是令她对齐世杰有了一些好感了。 “齐世杰的母亲是江湖上有名的辣手观音,孟大哥幼年时代就曾经受过她的折磨。纵然她不算是坏人,我也绝不能让炎弟去跟辣手观音。但齐世杰刚才答应得很勉强,看来他恐怕还是死心不息,要想找寻炎弟回去的。嗯,那也由得他吧。”冷冰儿心想。 不知怎的,她蓦地有了一个奇怪的感想,齐世杰好像是段剑青和孟华的混合体,在他身上,他看出了段剑青的某些气质,也看出了孟华的某些气质。他没有孟华的朴素,也不似段剑青的轻浮。忽地她在心里自己问自己:“当初我为什么会喜欢段剑青的?固然这可能是年幼无知,但是不是我也有几分喜欢他外表的漂亮和那份善于讨人喜欢的机灵呢?” 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愿再想下去。少女的心灵是最敏感的,齐世杰对她依依不舍的目光,她怎能不感觉到呢?这也算是她为什么要急急离开他的原因了。 她走出了“魔鬼城”,回头看看那座白塔,心里叹了口气,想道:“好不容易来到魔鬼城,我本来应该多住两天,访得桂大侠当年留下的遗迹的。虽然我不相信那个‘绝世武功,留待有缘’的传说,但桂大侠总是和本派极有渊源的人,要是能够在魔鬼城中,访寻到桂大侠和华玉公主当年留下的遗迹,也好回去告诉掌门。如今只好让齐世杰去碰碰运气了。” 原来她想起的这位“桂大侠”,乃是一百年前,名列天山七剑之一的桂华生。桂华生虽是武当派弟子,但他曾经有过一段很长的时间住在天山,和天山派当年的掌门人凌未风又是好朋友,故此武林中不知底细的人误以为他是天山门下,以讹传讹,得到了天山七剑之一的称号。 桂华生的妻子是尼泊尔国的公主,这段异国情缘,当年曾经脍炙人口。据说他和这位公主就是在魔鬼城中相识的。魔鬼城是公主哥哥在西藏秘密建筑的一个基地(桂华生故事,详见拙著《冰魄寒光剑》)。 桂华生和天山派的渊源还不只此,现任天山派掌门人唐经天的妻子就是那位尼泊尔公主的女儿,外号“冰川天女”的桂冰娥。 据说那位尼泊尔的华玉公主曾创下“冰川剑法”,桂华生晚年把冰川剑法与武当派武功,熔于一炉,某一年重游魔鬼城,把他们夫妻合写的一部武学秘笈埋藏魔鬼城中,曾有言道“绝世武功,留待有缘”。 唐经天的妻子冰川天女在父母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她懂得冰川剑法,但也还未曾尽得家传。不过她生性淡泊,对这传说(她的父亲可并没对她说过)虽然不敢断定真假,但却不想去找这部秘笈。她的想法是:若然传说是真,爹爹既声言是留待有缘,那我就该成全他的心愿,何必自取。我所得已多,爹妈的冰川剑法也未必就胜得过天山剑法。是以她和唐经天结婚之后,虽然也曾到过两次魔鬼城,却从未动过找寻秘笈的念头。如今冰川天女已死多年,唐经天也已是七十开外的老人了。唐经天悼念妻子,更不会重履魔鬼城了。 这次冷冰儿来到魔鬼城,想法和她未见过面的师祖母相同,同样并非是想找秘笈的。除了访寻这位和本派极有渊源的桂大侠遗迹之外,另一原因,就是希望能在魔鬼城中,或许找得到杨炎。因为这种有恐怖传说的地方,是最适宜作坏人的巢穴的。 如今这两个目的都是令她失望,桂华生的遗迹没有发现,杨炎也找不到。但意外的却碰上了齐世杰。 她怀着一丝怅惘的心情离开了魔鬼城,心头却已烙下了齐世杰的影子。她倒是希望齐世杰能在魔鬼城中得有“奇逢”的。 陷身冰窟 齐世杰却是未曾听过那个传说,一点也不懂得冷冰儿说的“仙缘”是什么意思。 冷冰儿的影子早已在他眼前消失,不过却还留在他的心头,他走出屋子,不知不觉,来到那座佛塔之前。 佛塔的构造形式甚为奇特,下面是座方形的庙宇,庙宇中有一座顶上造了一个圆亭的高塔,塔的下层,外壁上塑有两只眼睛,眼睛上画有两道弯弯的眉毛,眼睛下面有一个似乎用来象征鼻子的东西,形如“?”,这种奇异的建筑形式,齐世杰走南闯北从所未睹,即使在书本上也未见过。 齐世杰不禁好奇心起,想道:“冷姑娘说的什么仙缘,当然是和我开玩笑的,但也不妨进去看看。” 庙宇当中供奉着一尊佛像,不似汉人,也不似藏人,他到过的汉藏各地庙宇之中,也从来不曾见过这种佛像,不知是何方神圣。佛像金身已经剥落不堪,但供案上的香炉却是整块白石雕成,虽然蒙上灰尘也掩盖不了它的光泽。 偌大的殿宇之中,除了这座奇特的佛像之外,就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发现四面墙壁也有蜂巢般的小孔,小孔有水珠渗出,触水冰冷,舐舐手指,却有咸味,原来是西藏特有的一种岩浆建造的。这种岩浆比普通的石头还要坚硬得多,不过却是最忌雨水渗透,用来建造房屋,墙壁会渐渐由厚变薄,最多不过能维持三五十年。 齐世杰心里想道:“听冷冰儿所说,这座佛塔的历史,少说也在百年以上,想必是在岩浆之中还渗有别种建筑材料,但如今壁上遍布蜂巢小孔,恐怕也不能维持多久了。”但触觉所得,那墙壁还是非常坚硬的,他试用佩刀一插,竟然插不进去。 忽然隐隐听得有叮叮当当的音响,好像地底下有人弹琴。“魔鬼城”的风声齐世杰是见识过的,但此时却是天气晴朗,并没刮风。齐世杰想了一想,便知其理。想必是地下有流水经过,故此地气潮湿,墙壁上才会渗出水珠。 空荡荡的庙宇当中,只有齐世杰一个人站在那儿,不禁有阴森森的感觉。齐世杰心想:“怪不得冷冰儿不愿住在这里,我也还是回到那座破屋调养好些。” 正当他在佛像之前转过了身,想要离开的时候,忽听得“呼”的一声,一股劲风,当头扑下! 眼前一片红霞,耳鼓给一个难听之极的、宛如金属摩擦的冷笑声音震得嗡嗡作响。 那人冷笑喝道:“好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既然来了,还想跑么?” 这个突然偷袭他的人不是别个,正是那个红衣番僧。 原来这个红衣番僧那日败在冷冰儿的剑下,首先逃跑,不过他却不是跑下山去,而是躲在魔鬼城中。 冷冰儿也是大意了些,没想到这红衣番僧竟敢这么大胆。她是根据常理推测,附近没有人家,对方应该想得到,她是会把齐世杰安置在魔鬼城中疗伤的。既然不是她的对手,如何还敢躲在她的眼皮底下?可惜她只是根据常理推测,没想到兵法上“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的道理。 这红衣番僧行的也并非全是“险棋”,他知道在这佛塔之中有处隐秘的地方,必要之时可供他藏身之用。 相继败在冷冰儿剑下的那个使虎头钩的汉子和连家笔法的传人连甘沛是向山下逃跑的,冷冰儿看得清清楚楚,依理类推,只道红衣番僧也是一样,因此更加放心了。在过去的一日一夜,她一直在齐世杰身旁照料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再去佛塔搜索一次。 番僧躲在塔中,本是另有目的,并非一开始就立心要暗算齐世杰的。但他刚在塔上目击只是冷冰儿一个人离开了魔鬼城,却是乐得有这个暗算的机会了。他预料齐世杰必定会到这佛塔来的,于是便以逸待劳,藏在佛像后面的一条横梁上。果然不出他的所料,齐世杰自投罗网来了。 此时齐世杰刚刚转过身子,背向着他,他一跃而下,抖起袈裟,当头罩去,俨如饿鹰扑兔,只是那股劲风,已经扑得齐世杰立足不稳。 红衣番僧满心欢喜,只道这一下定能把齐世杰手到擒来,哪知还是出他意料之外。 出他意料的是,齐世杰所受的伤并没他想像那样严重,此时功力早已恢复了六七分了。 毕竟是名家弟子,身手不凡,猝然遇袭,虽惊不乱,齐世杰顺着倒退之势,脚跟一个盘旋,立即双掌齐发,强力发击。 “蓬”的一声,齐世杰双掌拍着袈裟,不由自已的再退三步。红衣僧也不禁身形一晃。 齐世杰的功力虽然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但在双方硬拼一招之后,这红衣番僧倒是又定下心神了。要知他们二人本是各有所长,若在平时,齐世杰大致可以和这番僧旗鼓相当,打成平手的。如今功力减了三成,所逊却是不止一筹了。 红衣番僧察觉了这一点,已是智珠在握,胜券稳操。此时他倒不忙于下杀手了,心念一动,暗自想道:“难得这小子送上门来,我何不利用他给我探一探险。” “好小子,没有那丫头帮你的忙,你是逃不出佛爷掌心的了。且叫你尝一尝佛爷掌心雷的滋味吧!”手捏“印诀”,一掌拍出,果然隐隐挟有风雷之声。这是西藏密宗的“大手印功夫”,俗称“掌心雷”,掌力的刚猛,足可与少林派的“大力金刚手”分庭抗礼,而在杨家的“金刚六阳手”之上。 掌力有如排山倒海而来,一个浪头高过一个浪头。红衣番僧接连打出三个“掌心雷”,齐世杰第一次退了三步,第二次退出七步开外,尚未能稳住身形,第三次竟然给他的掌力抛了起来,撞向墙壁。 红衣番僧哈哈一笑,喝道:“小子,进去吧!”口中说道,动作快到极点,第三个“掌心雷”打出,立即扳着供桌上的白玉香炉,转了一圈。 他这边香炉转了一圈,正好是齐世杰给逼到墙的时候,只听得轰隆一声,那边的墙壁登时开了一道暗门。 红衣番僧还怕未能逼他进去,又再冲前几步,抖起袈裟,荡起一股劲风! 哪知他不冲上这几步还好,这几步一上,却招致了他意想不到的结果。齐世杰用千斤坠的功夫也稳不住身形,情知不妙,立即咬破舌尖,把气力都运到掌心,喝道:“好歹我与你拼了!”这最后一招,乃是杨家的六阳手的绝招之一,名为“旋乾转坤”,双掌发出不同的力道。 杨家六阳手的力道虽然不及红衣番僧的“掌心雷”,但两股不同的力道,一刚一柔,却是相辅相成,互相牵引,另有一功。倘若红衣番僧不冲上这几步的话,虽也难免给齐世杰的掌力波及,却还不至于受他牵引。这几步一冲,刚好凑上了! 他身不由己扑上前去,齐世杰反手一拉,拉着他的袈裟。红衣番僧来不及施展“金蝉脱壳”,两个人已是同时跌倒,滚入了那道暗门。 刚刚滚入暗门,只听得又是轰隆一声,墙壁合拢,暗门关上了。 里面竟然有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洞口距离墙边不到三尺。双方一推一扯,力道都是用到十足,哪里收得住势?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一前一后,摔下去了! 齐世杰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脚先着地,立即滚过一边。他情知气力不济,只能智取,不能力敌,这一滚开,乃是想要藏匿暗处,不露声息,伺机反击的。 哪知刚一着地,一股寒意登时直透心头,饶是他的内功已有相当火候,竟也禁不住机伶伶打了一个冷颤,牙关格格作响。 殊不知他固然难禁奇寒,那红衣番僧也是同样禁受不起,甚至比他还更感觉寒冷。 红衣番僧暗暗叫声“苦也!”心里想道:“原来这下面是个冰窟,这回可真是给这小子累死了。这冰窟少说恐怕也有十来丈高,如何爬得上去?爬得上去,恐怕也未必开得那道暗门。”原来他只知道从外面开暗门的方法,在里面怎样打开,他未曾实地考察过里面的机关,却是不知道了。 “好在这小子不是我的敌手,我慢慢收拾他不迟。”在这样奇寒彻骨的冰窟里,时间稍长,只怕要被冻僵。红衣番僧没别的办法好想,只好先行盘膝静坐,运功御寒。心想:“且待我身体暖和之后,再逼这小子往里面走。不过到了那时,只怕这小子已经冻僵了。” 冰窟里伸手不见五指,齐世杰正自奇怪:怎的不见这番僧追来?忽地隐隐听得似是呼吸的声息。齐世杰登时醒悟:“哦,原来他在运功御寒。如此看来,他的功力也比我高不了多少。对,我也必须先行运功御寒,方能与他决一死战。” 双方都在静坐运功,呼吸可闻,似乎触手可及。不过谁也不敢在寒意未减之前,甘冒冻僵之险,先行发难。 在这样僵持的局面之下,端的是危机系于一线,全看是谁早一刻、多一点恢复功力了。 红衣番僧本来是甚有自信的,他想齐世杰功力早已打了折扣,无论如何,必定是自己能够先胜过他。 哪知过了一会,听听对方的呼吸,却是听出有点不对了。 齐世杰开始盘膝静坐之时,呼吸本是相当微弱而且急促凌乱的,但不过半支香的时刻,已是变得越来越是缓慢舒徐了。这是气息业已调匀,真气亦已逐渐导入丹田的迹象。 原来齐世杰练的是正宗内功,而杨家六阳手的功夫的基础又正是一股阳刚之气,故而他的功力虽然不及这个红衣番僧,但大家同在冰窟中抵抗寒潮,他的内功心法却是更能发挥作用。红衣番僧察觉了这一点,暗暗吃惊,想道:“这样下去,只怕他的功力可能比我恢复得更快了。”既然发现危机,他便立即改变主意。 此时他的气血业已畅通,没感觉那么寒冷了。心想:“无论如何,先得把这小子杀掉,然后才能慢慢想法逃出生路。”主意打定,一声狞笑,立即飞身扑去。 齐世杰早有准备,抢先一步,拾起一颗石子抛向左边,自己则悄悄闪过右边。 漆黑不见五指的冰窟里,那红衣番僧着了道儿,扑了个空,双掌打着一块磨盘大的冰块,幸而不是石头,但也感到虎口一阵酸麻,急切间无力再发第二掌。 齐世杰听得“轰隆”一声,脸上沾了许多冰屑,也是吃了一惊。他看不见,只道这番僧劈碎的是块石头,心想:“此时他的功力还是比我高出太多,我只能和他使用拖延战术。”于是屏息呼吸,躲在一旁,殊不知却是错过了最好的一个反击机会。 红衣番僧调匀了呼吸,喝道:“好小子,你躲不了的!”要知齐世杰虽然屏息呼吸,但总不能一口大气也不透的。终于给这番僧察觉他躲藏的方向了。 当下他强运独门的邪派霸道内力,手捏“印诀”,一个“大手印”向齐世杰躲藏的方向拍去。密宗的“大手印”武林俗称“掌心雷”,可知它的厉害。齐世杰被掌风震荡,站立不稳,只好忙向后退。红衣番僧听声辨向,不断的发出“掌心雷”,如影随形的紧追不舍。 齐世杰躲一回跑一回,和这红衣番僧好像是在冰窟里捉迷藏,只觉寒意越来越浓,同时听到了流水的声音,他心念一动,连忙加快脚步向有水声的方向奔逃,心想要是发现一条地下河流,那倒不妨冒一个险,借水而遁。 跑了一会,齐世杰通过一个仅能容他侧身而过的狭缝,钻出了这个夹缝,忽地眼前一亮。 原来前面是一条冰川,流水的声音是冰川下面发出的,但面上仍是未曾溶化的冰层,光滑如镜。 冰川四面的冰岩冰壁,也都是水晶般的明亮。齐世杰想不到冰窟之中别有洞天,就好像突然到了仙境一般。 眼睛陡然一亮,齐世杰首先发现冰壁上自己的影子,跟着是红衣番僧的影子。红衣番僧一钻进来,立施偷袭。这一掌他改变了打法,内力暗藏,无声无息。 幸亏有冰壁反射,齐世杰一个移形易位的身法,躲过了番僧的偷袭。 就在此时,冰壁上的第三个影子又已映入他的眼帘。这人盘膝而坐,本是背向他们的,但在冰壁现影,则是面向他们了,是个赤裸上身的老僧,一看相貌,就知不是汉人。只不知是藏僧还是天竺僧。 想不到冰窟里竟然还有个人,齐世杰这一惊端的非同小可。 那老和尚亦已在冰壁上发现他们的影子,喝道:“什么人竟敢跑到这里打架?” 红衣番僧虽也吃惊,却不如齐世杰之甚。他是早就料到冰窟之中会有古怪的,是以才想利用齐世杰给他“探险”。不过他原来只是恐防冰窟里有什么“怪物”的,却想不到发现的“怪物”竟然是人。 “不管他是人是怪,先料理了这小子再说。”红衣番僧心想。趁着齐世杰一呆之际,扑上去又是一个“大手印”印下。 “住手,住手!都到我这里来。我有话要问你们!”那老和尚喝道。他先用汉语说了一遍,跟着又用藏语说了一遍。 齐世杰以杨家六阳手的一招“玄鸟划沙”抵挡番僧的“大手印”。“玄鸟划沙”切腕截脉,本是极厉害的一招杀手,可惜他气力不济,双掌一交,登时给震得摔倒地上。 红衣番僧听得这老和尚会说藏语,心中一动,想道:“这人若非本门前辈,就一定是来自天竺的僧人。无论如何,他要帮也只能帮我,料想不会帮这小子。”要知西藏密宗本是源出天竺,秉承了天竺苦行僧一派的传统,僧人每多奇行,是以这红衣番僧猜疑他可能是本门前辈,纵然不是,叙起渊源,他们的关系也非齐世杰这个“外人”可比。 正因为红衣番僧有这想法,不怕这老和尚和他为难。于是虽然听得老和尚喝他“住手”,他仍然扑上前去取齐世杰的性命。齐世杰已经摔倒地上,他想良机不容复失,杀了齐世杰再向这老和尚解释也还不迟。 红衣番僧扑上前去,一掌劈下。忽听得那老和尚喝道:“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声还未了,一股奇寒之气,已是扑面袭来。红衣番僧的手掌还未碰着齐世杰,掌心先碰着一颗冰弹。原来那老和尚在冰川中信手捏碎一块浮冰,捏成一颗弹丸的模样,就把它当作暗器反手掷出。
老和尚盘膝坐在冰川之旁,和他们的距离少说也有五十步开外,真正铁打的弹丸寻常人用全力发出,恐怕也打不得这么远,但这颗冰弹打到红衣番僧的面前仍然挟着劲风。而且拿捏时候,又快又准。红衣番僧的手掌刚一张开,那颗冰弹就打中他掌心的“劳宫穴”。 神奇之处还不止此,红衣番僧是运足内力发出“掌心雷”的,冰弹打着他的掌心,虽然立即碎裂,转眼溶化,但那股奇寒之气,却也在瞬息之间,从他的“劳宫穴”直透进去,经“曲池穴”、“肩井穴”直冲背心的“风府穴”,红衣番僧登时半身麻木,一条右臂更是丝毫也不能动弹了。此时他想杀齐世杰亦无气力,不罢手也不行。 “我是密宗的弟子,这小子和我们作对,我不取他性命,他就要取我性命。我一时心急,并非有意违抗你老人家的命令。”红衣番僧连忙用藏语禀告。 那老和尚道:“我不管你们因何打架,但我有事要问你们,待我问清楚了,你们再拼个死活也还不迟。” 红衣番僧还有什么好说,只能“诺、诺”连声走过去了。他一面走一面运功驱除寒气,走到那老和尚身旁,一条右臂虽然还是不能动弹,却已好得多了。 齐世杰以肘支地,好不容易才爬得起来。那老和尚用汉语道:“少年人,你走得动吗?” 齐世杰深深吸一口气,冰窟寒气虽然冻得他牙关打颤,精神却也恢复几分。他不肯示弱,说道:“走得动!”便即迈开脚步。最初几步,身形摇晃,渐渐脚步亦稳定下来,终于也走到了那和尚的面前。那和尚打量了他一下,对他的功力似乎也是有点诧异。 “请问神僧有何吩咐?”红衣番僧抢先向那老和尚讨好。 老和尚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是密宗的弟子吗?据我所知,密宗中的嘉错法师武功最强,你当然不是他。但你的本领也很不弱,在第二代弟子中,释陀释湛二人据说乃是精英,你大概是释陀吧?” 红衣番僧大喜说道:“释陀是我师兄。”心里想道:“这老和尚识得本派的护法长老嘉错法师,还知道我们师兄弟的名字,看来和本派的交情定然不浅。说不定还可拉得上是自己人呢!” 那老和尚点了点头,说道:“哦,原来你是释湛。好,你先站过一边。”跟着问齐世杰:“少年人,你姓甚名谁?”齐世杰报了姓名,那老和尚道:“你是天山派的弟子吗?” 齐世杰怔了一怔,说道:“不是。” “那你的师父是谁?”老和尚跟着再问。 齐世杰心想:“你们是自己人,我可和你们拉不上关系。”不过无论如何,这老和尚刚才总算帮他躲过一次性命之危,是以他仍然据实回答:“我没有师父,我是家传的武功,爷爷教我的。” “你爷爷是谁?” 齐世杰把祖父的名字说了出来之后,那老和尚摇了摇头,说道:“齐建业,这名字我可没有听过。” 齐建业绰号“四海游龙”,当真可以说得是四海闻名的武林前辈。这老和尚竟说没听过他的名字,齐世杰自是不免感到有点难堪。但随即想道:“他是天竺来的和尚,不知道我的爷爷,那也不足为奇。不过他和这个番僧拉上了关系,我可难免吃亏了。” 站在一边的释湛却是心里乐开了花,想道:“齐建业的名头,不管这毛和尚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但这小子抬出了他的爷爷,这老和尚丝毫不加理会,那就是说他不会被齐建业的名头吓倒,一会儿我要杀这小子,料他不会加以阻拦了。” 原来这老和尚所知道的中原武林人物,只有顶儿尖儿的三个人,一是天山派的掌门人唐经天,一是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还有一个是少林寺的主持无住禅师。故而他见齐世杰年纪轻轻,武功那么高强,首先就猜他是天山派的弟子。至于齐建业的名头,他是的确不知道的。 那老和尚道:“我向你们打听一个人,这个人是汉人,名叫段剑青。你们谁知道他?” 或许因为齐世杰是汉人的缘故,老和尚说话的时候,眼睛是望着他的。齐世杰听了“段剑青”的名字,吃了一惊,一时间不知道据实回答的好,还是假作不知的好。不过他蓦地一呆的神情,那老和尚已是看在眼中。 释湛喜出望外,赶忙抢先回答:“我知道!” 那老和尚道:“哦,你知道他,你和他是本来相识的吗?”释湛喜孜孜的说道:“岂仅相识,我和他还是好朋友呢!” 那老和尚道:“怎的你会和他是好朋友?” 释湛说道:“神僧问起,弟子不敢隐瞒。密宗的传统精神虽然是主张门下弟子静心虔修,不理尘世之事。但弟子以为,若要宏扬佛教,恐怕还是非得借助帝王之力不行。是以五六年前,弟子也曾为清廷效力。当时段剑青是和清廷的大内高手卫托平来过西藏,故此我与他一见如故,且曾帮过他一点忙的。” 那老和尚道:“原来如此。那么你知道他现在是在何处吗?” 释湛说道:“后来我听说他拜了一位天竺高僧为师,从此就断了音讯。但要是他在西藏,他一定会来找我的。据此推测,他恐怕是跟师父回天竺去了。” 在释湛的想法,这位老和尚既然如此关心段剑青,定然和段剑青有亲密关系。而且段剑青最后一位师父是天竺僧人,这个老和尚一看相貌,也可以断定他是天竺僧人。即使他和段剑青的天竺师父并非相识,同气连枝,也当有份好感。故此他特地把他和段剑青的交情夸大,本来只是普通相识的人,也认作好朋友了。 岂知那老和尚听完了释湛的说话,却是不置可否,回过头来问齐世杰道:“你呢?你和段剑青又是不是相识的?” 齐世杰见他们攀亲道故,料想难逃厄运。他心高气傲,也不屑于说谎求怜,于是亢声说道:“段剑青这小子,我和他虽然素不相识,却是知道他的。” 老和尚听得“小子”二字,眉毛一扬,说道:“听你的口气,你似乎对段剑青有点不满?” 齐世杰道:“岂仅不满,他是我的仇人!” 老和尚似乎有点诧异,立即再问:“既然你和他素不相识,何以又会结仇?” 齐世杰道:“虽然素不相识,但这小子行为邪恶,武林中人所共知。我的表弟杨炎给他掳去,如今生死未明。我岂能不把他当作仇人?” 老和尚道:“要是你碰上他,你会怎样?”齐世杰道:“要是给我碰上了他,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老和尚不觉笑了起来。释湛暗暗欢喜,心里也在暗笑齐世杰不知死活。 笑过之后,老和尚说道:“可惜你现在已是毫无气力,即使能够重见天日,没有十年八年,你也休想恢复功力,你怎能杀掉段剑青?”释湛只道这老和尚是在讥笑齐世杰,于是也跟着这老和尚哈哈大笑起来。 不料这老和尚笑过之后,忽地说道:“好,齐世杰,你是好人,你到我身边坐下。” 齐世杰虽然不知道他是好意还是恶意,但心想:“我如今气力全无,他要杀我,易如反掌。大不了是个死,且看他对我怎样。”于是依言走到他的身边坐下。 释湛虽然有点诧异,但还以为老和尚对齐世杰说的乃是反话,也不怎么在意。心里想道:“这老和尚大概是闷坐无聊,要找点事情消遣消遣,故而捉弄这个小子。反正这小子武功已失,迟早也逃不出我的掌心,我就让他多活片刻吧!” 他正在打着如意算盘,那老和尚忽地向他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如今我总算弄清楚了,原来你是坏人!” 释湛大吃一惊,说道:“神僧何出此言?” 那老和尚说道:“汉人有句成语,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和段剑青是好朋友,你还能好到哪里去,当然是坏人了!” 释湛这才知道弄巧反拙,但这话是他亲口说的,急切间可是转不过弯来。他还未想妥怎样巧言分辩,那老和尚已是继续说道:“念在我和你们的护法长老嘉错法师相识的份上,姑且饶你一命,你给我快滚!”说到一个“滚”字,声色俱厉! 释湛吓得慌,讷讷说道:“神僧容禀……” 那老和尚素眉一扬,喝道:“我不耐烦听你废话,你不快滚,我可要改变主意,马上把你杀掉!”释湛领教过他的厉害,只怕当真就要改变主意,哪里还敢多言,慌忙走开。 那老和尚道:“齐少侠,你的武功根基很是不错,我教你瑜伽气功中的托玉泉一式,这是基本式子,很易学的。”说罢,也不征求齐世杰是否同意,便将他倒提起来,让他头下脚上,双掌贴着他的足心。 齐世杰只觉一股热气从脚底的“涌泉穴”慢慢逆行而上,所至之处,舒服非常。这才知道老和尚是替他打通经脉,舒筋活血,恢复功力。 那和尚以极精纯的内功,替他打通经脉,一面指点他瑜伽气功的诀窍。原来足跟的穴道称为“涌泉穴”,亦称“玉泉穴”,故此在“瑜伽术”中的头下脚上练功一式,称为“托玉泉”。“托玉泉”是瑜伽气功的入门功夫,齐世杰有正宗内功的底子,上乘武学的道理本来就是可以相通的。是以一得这老和尚指点他的练功诀窍,便即心领神会,依法施为。大约经过一支香的时刻已是功行百穴,气透重关。 不过由于他病体初愈,刚才一番剧斗,又接连受到那红衣番僧“掌心雷”的打击,真力已是消耗殆尽,冰窟奇寒之气,侵入他的体内,已是令得他的血液都几乎凝结起来。这老和尚虽然内功精纯,但以本身真力替他打通经脉,时间一久,不觉也是气喘吁吁,头顶冒出热腾腾的白气。 释湛此时已恢复了三四分功力,但想爬出这个冰窟,还是力所难能的。 初时他害怕这老和尚取他性命,慌忙远远避开。此时看见老和尚这副情形,心神稍定,不禁又在心中盘算了。 “这冰窟我是决计爬不出去了。这老和尚纵然不会杀我,但这小子一旦恢复功力,他肯放过我吗?迟早是个死,不如和他们一拼,迟拼不如早拼!” 他大着胆子,悄悄走近一些。只见那老和尚盘膝而坐,垂首闭目,状如老僧入定。和“入定”的姿势稍有不同的是:他的双掌贴着齐世杰的足心。 释湛蓦然想起:自从发现这个老和尚之后,从未见他移动过,“看这情形,莫非他早已半身不遂,不能走动的了?怪不得他刚才要这小子自行走到他的身边,原因当然是假如这小子不走到他身边,他就无法保护这小子了。” 他一面在心中盘算如何一拼的办法,一面暗处偷窥。那老和尚头顶的白气越来越浓了。“此际他正在全力替这小子打通经脉,这可正是我偷袭的好机会,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释湛心想。他本身也是个武学的大行家,情知在全神运功的情形下,莫说难以抵御高手的袭击,一个小孩子突如其来吓他一跳,他也会真气误入岔道,受到内伤的。 想到这点,释湛的胆子更加大了,他提一口气,放轻脚步,走到老和尚前面不过十步之遥,方始止步。只见那老和尚仍然垂首闭目,似乎丝毫也未察觉。 不过他到底是对这老和尚有所忌惮,想动手还未敢动手。偶一抬头,忽然在对面的石壁又发现一些东西。 冰川映照之下,他隐隐约约看得见石壁上似乎刻有一些图形。虽然看得不很清楚,但也可以看得出这些连续性的图形,是在刻划一个人各种不同的练功姿势了。 释湛这一喜非同小可,心里想道:“原来那个传说果然是真的!” 原来他正是为了找寻桂华生夫妇留下的武功秘笈,才跑到魔鬼城的。他在无意之中发现开启那道暗门的办法,不过他的两个伙伴却还未知,是以他的伙伴以为这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传说,那天打不过冷冰儿就跑开了。而他却还要再次冒险,依然躲进佛塔之中。也正由于他不知道暗门之内有什么古怪,才想到要利用齐世杰替他探险的,不料却是和齐世杰一起坠入这冰窟之中。 齐世杰是头下脚上倒立地上的,而且是背向着他。那老和尚仍然是垂首闭目,双掌按着齐世杰的足心的“涌泉穴”,好像对外间一切毫无知觉,头顶的白气更是浓得好像一团实物了。 释湛杀机陡起,登时得了一个主意:“我在这小子的背后用力一推,不难把他和这个老和尚一起推落冰川。纵然这老和尚武功高强,我害他不成,最少也可害了齐世杰这小子。这老和尚半身不遂,我一推就跑,他也没法子追得上我。” 主意打定,他悄悄爬到齐世杰后面,陡然跃起,便是用力一推!这一推用的是“大手印”功夫,他把所能运用的气力都运到掌心,虽然他的功力未曾完全恢复,这一推之力也足可裂石开碑。 哪知他的算盘打得如意,结果却是和他想要得到的刚刚相反。这结果是:害人不成反而害了自己! 他的掌心刚刚碰着齐世杰,登时便有一股柔和但却沛然莫之能御的力道将他反弹起来。 原来这老和尚本领之高远远在他估计之上,这是和中原武学“沾衣十八跌”异曲同工的一种上乘功夫,而且“沾衣十八跌”还只是自身施为,而老和尚却能隔体传功,把内力传到齐世杰身上将他抛起。 老和尚是盘膝坐在冰川旁边的,释湛给抛了起来,当然是跌入冰川了。层冰虽厚,也受不起这股力道的冲击,“轰隆”一声,登时裂开一个大窟窿!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丧身冰窟梦成空。 第二回冰窟藏身求秘笈魔城现影说前因 天竺神僧传绝学 释湛陷落冰窟窿,惨叫之声从层冰底下隐隐传出,更是令人听得毛骨悚然。齐世杰的修为尚未能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地步,听得这惨叫之声,不觉心头一震,却还未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练的功正到紧要关头,哪容分了心神?真气登时约束不住,体内如焚。 这老和尚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无人相,无我相,管它须弥(佛经中的大山)压顶,我只当清风拂衣。”齐世杰虽然不懂这佛偈的精义,却也如受当头棒喝,瞿然一省,强摄心情。老和尚以本身真气从他足跟的“涌泉穴”输送进去,助他约束体中乱窜的真气,不过片刻,齐世杰只觉片刻清凉,心头恢复宁静。 他心神一宁,不知不觉到达“物我两忘”之境,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那老和尚说道:“行了!”轻轻将他一托,齐世杰一个斤斗翻转来,回复正立的姿势,张开了眼睛。 老和尚道:“你试一试,行走几步。”齐世杰一试之下,只觉气朗神清,步履轻健,不但恢复了原来的功力,似乎还稍胜从前。 此时那冰窟窿早已重新凝固,冰川表面恢复了平滑如镜的状态。齐世杰一怔问道:“那红衣喇嘛呢?” 老和尚道:“他被埋在冰川底下,要想出头,只能等待来生了。”齐世杰大吃一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老和尚缓缓说道:“这是你们汉人的成语吧: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我本来不想杀他的,他害人不成反害自己,那也不必再理会他了。” 齐世杰道:“多谢老禅师活命之恩,只是弟子尚有一事不明,不知老禅师可肯赐教?” 老和尚笑道:“我也知道你心中定有疑团,那红衣喇嘛和我总算是有多少关系的,为什么我不帮他,却来帮你呢?”齐世杰道:“不错。” 老和尚道:“你我虽然素昧平生,但你是段剑青的仇人,就是我的朋友了。而他则恰好相反,他是段剑青的朋友,我纵然不把他当作仇人,也知道他是坏人了。” 齐世杰诧道:“老禅师和段剑青这小子也有仇吗?”心想这老和尚的本领如此高强,论年纪也当是位前辈高僧,段剑青似乎还未有“资格”与他结仇。 老和尚缓缓说道;“你想知道段剑青是我的什么人吗?他是我的师侄!” 此言一出,齐世杰不觉更奇怪了,说道:“段剑青这小子,他,他是你的师侄?” 老和尚说道:“不错,他的最后一位师父名叫迦密,正是老衲的同门师弟。老衲法号迦象。” 齐世杰问道:“他既然是你的师侄,为何……” 迦象说道:“他虽然是我的师侄,但也是我平生最切齿痛恨的仇人!” 齐世杰好奇心起,忍不住追问:“这却为何?” 老和尚继续说道:“五年之前,他和一个女魔头有段孽缘,我和这女魔头则是有梁子的。这女魔头名叫韩紫烟,是天下第一使毒高手。我不幸中了她的喂毒暗器,段剑青把毒药冒充解药骗我服下,性命虽然侥幸保全,毒质始终未能排除净尽。这五年来,我在冰窟苦修,虽然功力恢复几分,但仍是半身不遂,已经成了废人了。段剑青害我不见天日,你说我能不恨他吗?” 他简略说了本身遭遇之后,问齐世杰道:“你说过你和段剑青素不相识,那何以他又会是你的仇人?” 齐世杰道:“他拐骗了我的表弟……” 迦象听他说罢缘由,如有所思,半晌说道:“你的表弟杨炎,我没见过,但也听过他的名字的。他是不是有一位异父兄长,名叫孟华?” 齐世杰道:“不错,老禅师,你认识孟华?” 迦象说道:“何止认识,我还曾经和他交过手呢。那次我与他交手,正是在我被段剑青骗服毒药之后。” 说至此处,迦象禁不住喟然轻叹,说道:“我真后悔,当时不肯相信孟华的话。孟华本来想助我疗毒的,我却因为他要庇护段剑青,怀疑他是段剑青一伙。当时我身受的剧毒已经发作,由于不敢相信孟华,不惜耗损功力用狮子吼功想要伤他。哪知结果正是和释湛今日所受的差不多一样,害人不成反而害了自己。稍胜一筹的只不过是我没有立时身亡罢了。” 原来那次迦象败在孟华与金碧漪双剑合璧之下,立即强运狮子吼功,结果支持不住,坠下悬崖。孟华找不着他的尸体,只道他已经死了。其实只是受了重伤,未曾死的。 他仗着精纯的内功,在那幽谷里养了一个月的伤方始能够行走。 他本来想回转本国那烂陀寺养伤的,哪知段剑青骗他服下毒药,乃是韩紫烟秘制的最厉害的一种毒药,他之能够行走,不过是暂时好转,而且还是由于强运内功方始获得的。其实毒质已是深入脏腑。他从回疆走到西藏,走了几千里路,在经过魔鬼城时,已是支持不住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我自知支持不住,只好躲入魔鬼城中养病。我想魔鬼城是寻常人不敢来的,这正是养病的好地方。不过除了这个原因之外,我之所以要选择魔鬼城养病,却还有另一个原因。” 说至此处,他忽地问齐世杰道:“你是武学世家,想必知道和魔鬼城有关的一个传说吧?” 齐世杰怔了一怔,问道:“什么传说?” 迦象说道:“绝世武功,留待有缘!” 齐世杰道:“没有听过。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魔鬼城中藏有什么武功秘笈吗?” 迦象说道:“百年前天山七剑之一的桂华生,你知道吧?”齐世杰道:“知道,我知道现任天山派掌门唐经天的妻子就是他的女儿。” 迦象说道:“据说桂华生夫妻曾在魔鬼城中留下一套剑法和一部内功心法,我的师祖龙叶上人当年和他们夫妻曾经有过很不寻常的交情,他在生之时,也曾听得桂华生说过那个心愿的。是以据此推断,这个传说,多半可靠。”(按:龙叶上人是比桂华生高一辈的武学大师,于桂华生曾有大恩,事详拙著《冰魄寒光剑》。) 听至此处,齐世杰方始恍然大悟:“原来冷冰儿说的仙缘,乃是这么一个意思。桂华生和华玉公主这对异国情鸳,乃是近百年来武林人士艳羡的神仙眷属,他们留下了‘绝世武功,以待有缘’,怪不得冷冰儿要说是仙缘了。” 迦象继续说道:“我想起这个传说,不觉起了贪念。主要还不是贪图‘绝世武功’,而是希望得到桂华生所留的上乘内功心法为我治病。 “我们那烂陀寺的武学本来不在中原任何一派武学之下,桂华生的内功心法虽然奇妙,也未必强得过我师所传。不过当时我的龙象功未曾练成,而龙象功练到了第八层再进一层是最难练的,我中毒之后,元气大伤,已是无法再练了。我想上乘武学的道理应可相通,说不定可以在桂华生所留的内功心法之中,找到恢复元气的练武方法。多懂一种上乘武学也总是有利无害的。” 齐世杰道:“大师可找到了武功秘笈?” 迦象说道:“都找到了。你抬起头来,看看上面。”
齐世杰凝神细看,只见就在他头顶上方的那块石壁,刻有许多图形,图中人物是个美貌的女子,手中持剑,作出各种不同的姿势,好像连环图一样。 迦象说道:“图中这个女子是桂华生妻子华玉公主,壁上刻的就是她所创的冰川剑法了。总共只有十八个式子,比起其他门派的剑法,显得虽然似乎比较简单一些,但冰川剑法的奥妙之处,并不在于表面上复杂的变化,它的‘剑理’乃是别出心裁,另辟蹊径的。你瞧这条冰川,上面冰川凝结,几乎看不出它的移动,实则冰层之下,仍是暗流汹涌的。冰川剑法的奇妙,就在极静之中孕育极动。倘若懂得其中道理,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便可从这十八招基本剑法之中,演变出无穷变化,极尽轻灵翔动之妙!”齐世杰听得似懂非懂,只能唯唯诺诺。 迦象继续说道:“这道理甚为‘玄妙’,以你现在的武学造诣,可能尚未能够心领神会,不过也不紧要,你只要像老僧一样,坐在这里三年五载,纵然没有明师点拨,相信也会有朝一日,豁然贯通。” 齐世杰诧道:“为什么?”迦象说道:“华玉公主的冰川剑法,本来就是从冰川的奇妙变化之中参悟出来的。你年纪轻轻,武功已然这么了得,相信你的聪明才智,自必不在老僧之下,我都可以参悟,你当然更是能够。”齐世杰心想:“我可不想在这冰窟之中坐三年五载。” 迦象继续说道:“这套冰川剑法,倘若有‘冰魄寒光剑’与之配合,威力更是难以思议。不过冰魄寒光剑乃是华玉公主当年从冰窟之中采取万载玄冰的冰魄精英冶炼而成,世间只有一把。华玉公主传给她的女儿,亦即唐经天的妻子冰川天女。冰川天女早已逝世,这把宝剑想必还是留在唐经天手上。可惜你不是天山派弟子,想得到这把宝剑是很难了。不过即使冰川天女,亦未尽得冰川剑法的真传,你若然练成这套剑法,纵然没有冰魄寒光剑,相信你在当世武林之中,也可以罕逢敌手了。” 齐世杰并不想称霸武林,但听了此言,却是不禁心中一动,暗自想道:“我不是天山派弟子,冷冰儿可是天山派弟子,她倘若得到这套剑法,于理于情,唐经天也应该把冰魄寒光剑传给她的。” 迦象解释了冰川剑法的奥妙之后,继续说道:“桂华生留下的内功心法则藏在这个冰窟里面的另一个山洞之中,我也发现了。 “冰川剑法虽然奇妙,对我并无大用。于是当我发现这两种绝世武功之后,我首先练的是桂华生留下的内功心法。只盼能够在他的上乘心法之中,找到我所需要的东西,帮我早日恢复功力。” 说至此处,他忽地又深深叹了口气。齐世杰莫名其妙,问道:“桂老前辈的内功心法,大师练成没有?”心想:“莫非他因为没有练成,故而叹气?” 迦象叹道:“我知道你们汉人有句成语:塞翁失马,焉知非祸。相反来说,塞翁得马,亦焉知非福。天地万物,盈亏得失之间,原有至理存焉!” 齐世杰正自不懂他这感慨因何而发,只听得他已在接下去说道:“我初练桂华生所留下的内功心法之时,似乎颇为得益。忽地有一日发觉,我按照他的心法运行真气,和我本来已经练成的真气似乎不能水乳交融。按说上乘武学的道理本是应该可以相通,何以会有这种情形发生,想必是其中一个关键之处我还没有勘破。唉,要把两种上乘的武学融会贯通,谈何容易?我苦心思索了五年,直到如今,也还是没有勘破! “更不幸的是,那日正在练功之时,寒潮骤至,我已无力兼顾,就这样,片刻之间,关节便似凝固如冰,从此得了半身不遂之症。” 齐世杰安慰他道:“以大师的绝世神功,再练几年,或许可以祛除顽疾。要是晚辈有可以效劳之处,晚辈也可以稍尽绵力。”他的想法是:要是有朝一日,他能够逃出生天,他可以背这个老和尚出去。但想这个希望究属渺茫,是以不敢明言。 迦象当然懂得他的意思,苦笑说道:“我是无法自己医好自己的了,你是有希望可以出去,但至少恐怕也得三年。我自知寿元有限,等不及你来救我了!” 齐世杰道:“大师何为出此不祥之言?” 迦象苦笑道:“在佛门弟子眼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不过转法轮,生不足喜,死不足悲。哪有什么祥与不祥的区别?” 齐世杰不懂佛法,难以再安慰他,只能说道:“弟子世俗之见,教大师见笑了。”此时他心中所想的,只是如何能够在这冰窟之中耽搁个三年五载了。 迦象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说道:“老衲在冰窟枯坐,只知大概过了五年,如今是什么季节?” 齐世杰道:“今天是五月初八,山脚的冰雪虽然尚未完全溶化,按季节来说,已是属于初夏了。” 迦象笑道:“这是你的运气,在最好的季节陷落冰窟。要是冬天的话,寒潮一来,才真是可怕呢。以你现在的功力,决计抵挡不了。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外面大概是到了夏天,因为近来每日循例要来的两次寒潮已经日益减弱了。从现在起,大概再过四个月,寒潮方始又再由弱转强。但要是你勤练内功,过了四个月,大概也可以有点小成,从此渐入‘佳境’,那就不怕在这冰窟之中逗留个三年五载了。” 齐世杰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我只能在这冰窟之中陪伴他了。三年五载能够出去,已经算是我的造化。”蓦地想起一事,忍不住好奇之心,问迦象道:“弟子有一事不明,想向大师请教。” 迦象说道:“你我如今是相依为命,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齐世杰道:“不知大师在这冰窟之中,如何能找到食物?” 迦象笑道:“这个容易,你瞧着!”说罢他抬起一块石头,抛落冰川,打开一个窟窿,裂缝一现,他就拿出了一枝钓杆,钓杆是藏在他所坐的那块岩石下面的,齐世杰一直未曾留意。 他一拿出钓杆,即以迅捷无伦的手法,伸入窟窿,钓杆一提,一尾最少有两三斤重的鱼儿已是被他钓起。 迦象笑道:“这冰川之中,鱼产极丰,再过半个月冰川解冻,那就更容易捉了。老衲在这五年之中,就是靠吃生鱼过活。” 齐世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迦象选择在这冰川的旁边静坐是有道理的。除了可以方便他揣摩头顶上方刻的冰川剑法之外,还可以方便他捕鱼。否则他行动不便,早就饿死了。 迦象说道:“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帮忙你重见天日的,但我也要求你一件事情。” 齐世杰连忙说道:“我的性命都是大师救的,大师有甚要弟子效劳,尽管吩咐。” 迦象缓缓说道:“我就是要求你做我的徒弟。” 世间只弟子求师,没有够资格做师父的人反而求人作弟子的,是以齐世杰不觉怔了一怔。 迦象黯然说道:“我也知道你们汉人的规矩,转换师门,那是犯了武林禁忌的,除非得到原来师长的同意。我这原是不情之请,你不肯答应,那就算了。” 齐世杰忙道:“大师准许弟子列入门墙,这是弟子求也求不到的事情。大师莫要误会,弟子只是因为喜出望外,不觉呆了。”说罢立即跪下行拜师大礼,改口称呼“师父”。其实他倒不是因为贪图迦象的绝世武功,只因身受迦象的活命大恩,自忖无以为报,岂能拂逆他的好意? 迦象双手虚引,掌未触体,齐世杰已是感到一股柔和的力道将他扶了起来。“是我求你作徒弟的,我只能受你半礼。但你不怕犯了武林禁忌么?”迦象说道。 齐世杰道:“弟子是家传武学,师父就是爷爷和家母。他们若然知道我这条性命是你老人家救的,感激你老人家都还来不及呢,岂会责怪我另投名师?” 迦象说道:“好,那么我也可告诉你,为什么我要求你拜我为师的原因了。因为我知道我今生今世,是决计无法亲手惩治那个欺师灭祖的小子了,我要你代师报仇,我死后才能瞑目!” 齐世杰说道:“段剑青这小子本来也是我的仇人,即使没有师门仇怨,我也要找他算账的。” 迦象说道:“我求你为徒,也正是因为你本来和他有仇。不过有些事情,你还未曾知道。 “这小子心肠邪恶,人却聪明绝顶。五年前他已经把我门一部武学心经骗去,那个天下第一使毒高手的女魔头的一部毒功秘笈,亦已落入他的手中。以他的绝顶聪明,经过了这五年的时间,练成的武功,自必今非昔比。甚至夸大一点来说,当世能够制伏他的高人,恐怕也是寥寥无几了。 “莫说我已半身不遂,即使能够出此冰窟,我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以你现在的武功,想要找他算账,那更是梦想!你拜我为师,再练成冰川剑法,虽然也还未必有必胜的把握,但总是比较有点希望。你明白我的苦心吗?” 齐世杰道:“弟子懂得,弟子一定勤练师父传授的武功。” 迦象说道:“我先传授你那烂陀寺的本门武功。我刚才只提冰川剑法,不提桂华生的武功秘笈,那是因为我尚未参透把两种上乘武学合而为一的奥秘,要等你把本门武学练了一些时候之后,才可以决定你是否可以兼学别家武功。” 齐世杰既是无法出去,也只好定下心来,跟迦象苦练武功了。 冰窟中不知岁月,连白天夜晚也难分别。好在已经知道每天“循例”必有两次寒潮,一次是清晨,一次是午夜。凭借寒潮的次数,可以推断过了多少时日。每过一天,齐世杰就在石壁上划一划。 约莫过了四个月,有一天齐世杰忽地觉得寒潮来得特别厉害,透过石罅而来的冷风缕缕,触体如刀,冰川凝固如石,用石头也敲不开冰块,要用宝剑才能挖开。一片凝阴寒气,好像浓得化不开来。幸亏迦象把石头掷进冰川,仍能震开窟窿,不至于钓不到鱼。齐世杰这才更加清楚师父的功力,心里想道:“要练到师父这般本领,不知还得花多少年功夫?” 寒潮实在大过厉害,饶是他运功抵御,也觉手足麻木,连呼吸也有困难。迦象捏着他的手,一股热气从他手心注入,迅即放开,说道:“练冰川剑法!” 齐世杰得师父之助,稍稍觉得暖和一些。冰川剑法的十八个基本式子他已经学会,当下面向冰川,就练了起来。这几个月他观察冰川的变化,经过师父的指点,他已经懂得一点“剑理”的奥妙,此时在寒潮攻逼之下,目注冰川,练这冰川剑法,不知不觉,已是能够自行变化。 说也奇怪,他初练之时,只觉寒气更浓,冷得他牙关格格作响,要不是迦象喝令他“练下去!”他几乎就要放弃了。但练了一会之后,身子忽地又渐渐感到暖和起来,练完之后,额角竟然沁出几颗汗珠。 迦象吁了口气,这才笑道:“当年华玉公主创制这套剑法,本是借阴寒之气助她冰魄寒光剑的威力的,你用的虽然是普通的剑,但剑法并无二致,这寒潮正好可以辅助你练剑,能收相生相克之效,你现在再练本门武功吧。”齐世杰盘膝静坐,运行瑜伽气功中的大周天吐纳法,果然不觉得寒冷了。 如是者过了六七日,齐世杰无需师父相助,自身亦已可以抵御寒潮了。此时他倒盼望冬天拖得越长越好。 但冬天总是要过去的,齐世杰虽然看不到外面季节的变化,但从寒潮逐渐减弱,冰川又再解冻,无需细数他在石壁上划的线条,已经知道外面是春天来到,夏季也跟着来临了。 不知不觉在冰窟里过了将近一年,有一天他正在川边垂钓,默察冰川流动的迹象,迦象忽地把他唤回来。 齐世杰问道:“师父有何吩咐?”迦象说道:“有一件事,我必须今天告诉你,桂华生的武功秘笈,藏在对面山壁的一个洞中,离地约有五六丈高,第一步你必须把凝结在山壁上的冰块铲除,第二步还必须移开封洞的一块石头,才能发现洞口。我已在那块石头上划了一个‘十’字,你会很容易找得到的。” 齐世杰道:“我的本门武功不过是初窥藩篱,你不是说过,要待我的内功有了一些火候,才可以决定是否可以让我试一试兼修别派的上乘武学吗?那何须急急去取桂老前辈的武功秘笈?”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心中已是暗暗觉得有点奇怪:为何师父早不告诉他,迟不告诉他,一定要在今天告诉他呢?难道这只是师父的“心血来潮”? 迦象说道:“因为今天不告诉你,以后就恐怕没有机会告诉你了。”齐世杰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师父,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迦象好像听而不闻,答非所问,自顾自的往下说道:“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你的本门龙象功,如今不过是刚到第二重,比起我来,当然相差得很远,练别一派的没人指点的上乘武学,可能是有许多奥秘难明,甚至明白了道理,也可能有力所不逮之感的。但也正因你功力未够深厚,练别派武功,练得不对,也不致造成太大的损害,重蹈我的覆辙。你但记着,倘若发现体内有两种真气互相抗拒的情形,就不可再练下去。” 齐世杰道:“师父,你可以指点我啊!”要知以迦象的武学修养,纵然他对桂华生的武功秘笈亦是未曾完全参透,但最少可以为初学者解决许多疑难。 迦象叮嘱他应该注意的要点之后,这才微笑说道:“我不能陪你练了,我正要告诉你,今天就是你我师徒永别之期。”原来他积毒太深,近日复发,已是自知死期将至,此际不过仗着残存的功力,方能谈笑自如而已。 齐世杰大吃一惊,叫道:“我,我不相信,师父,你好端端的怎会死呢?” 迦象笑道:“生老病死,人所必经。世俗以死为悲,佛门以死为往极乐世界。梵语称死为‘涅槃’,你们华语意译即是‘圆寂’。何谓‘圆寂’?德无不备称圆,障无不尽名寂。经云:永离诸趣,入于不生不灭之门。人无论圣凡,皆须老死,唯佛菩萨,死者乃其幻身。至于本性,则不生不灭,故曰涅槃。若悟此理,死何足悲?”念完一段经文,徐徐闭上双目,面上犹带笑容。齐世杰一探他的鼻端,却已经断了气了。 齐世杰虽然尚未勘破死生界限,但听了师父临终所念那段经文,也不至于太过伤心。当下撮土为香,向师父遗体行告别仪式,暗自祷告师父在西方极乐世界之灵庇佑:“弟子倘能重见天日,定必遵从师命,替你老人家惩治那个欺师灭祖的小贼。”埋葬了师父,第二天便即去找桂华生藏在冰窟之中的武功秘笈。 此时他的本领已经大胜从前,施展轻功,并不怎么费力就爬上了那面冰崖峭壁,爬到一半,用宝剑插入石壁,挖开一个可资立足之点,按照师父的指示,再削平了凝固在石壁上的冰块,果然发现一块划有‘十’字的石头,把那块石推开,立即就找到了那个山洞。 洞中光线比较微弱,齐世杰刚刚进来,眼睛还未习惯黑暗,好在他身上有用剩的火石,当下擦燃火石,仔细审视。 桂华生留下的内功心法是刻在石壁上的,并附有图形,说明如何导引真气运行奇经八脉的方法。齐世杰先把经文牢记心中,他虽然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资质也在中人之上,念了四五遍,已是可以一字不漏的背了出来。剩余的火石也还未曾用到一半。 从这天开始,他就自行摸索,练桂华生所传的内功心法。练到了不懂的地方,再进山洞对图参详。 说也奇怪,他虽然无人指点练这内功心法,但却比有师父指点之时,练那天竺一派的内功,进步更见神速,练到了第三个月,已经可以把练成的真气运行于奇经八脉,并无感觉阻滞难通之处。心里想道:“桂老前辈的内功心法似乎和我本来所学的武功有许多道理是大同小异的,并不是怎样深奥难解呀。何以师父练这心法,却会感到困难呢?”自从练功以来,他也从未发现体内有两种真气互相抗拒的情形发生。 原来这其中有个道理,是迦象也还未知的。桂华生出身武当,他的内功心法是以武当一派的内功作为基础的。齐世杰的家传武学则是少林派的旁支,武当少林同源分流,而少林派的武功又是源自天竺,是以齐世杰练桂华生的内功心法,反而要比他的师父容易得多。要知少林一派武学,自达摩祖师传入中土,历时已一千多年,其间增益变化甚多,武当少林分家,到齐世杰之时才不过三四百年,而且同在中土,切磋的机会也较多,故而齐世杰的家传武学和桂华生所创的内功心法,当然更为接近。加上最初的源流是来自那烂陀寺,齐世杰这一年来跟迦象所学,就更加起了相辅相成的作用。 冰窟里不知时日,但从寒潮的逐渐增强,齐世杰知道冬天又已来了。“奇怪,怎的这个冬天,好像没有上一个冬天的寒冷呢?”有一天,他数一数石壁上刻划的线条,计算时日,外面的季节,应该已是隆冬腊月,按说在冰窟里也应该是寒潮来得最厉害的一段日子到了。 但他还是一点也不感觉寒冷。 去年冬天一来到的时候,他就要运功才能御寒,在寒潮最厉害的日子,甚至还需师父运功相助。但今年的冬天,他已是无需运功,也不觉得寒冷了。而且冰窟里的“气候”还好像一天天暖和起来,在寒潮应该是来得最厉害的这段日子,他的感觉也是一样。 当然不是外间的天气突变,从冰川的表面凝固得比岩石还要坚硬,他知道今年的冬天即使不是比去年寒冷,至少也是不逊于去年的。但为什么他反而感觉暖和呢? “啊,想不到桂老前辈的武功秘笈竟是如此奇妙,我才不过练了半年多点,就有奇效了!”这问题只能有这个答案了。 发觉了桂华生武功秘笈的奇效,齐世杰练得更加起劲了。 不知不觉又过了半个月的光景,这一天寒潮第一次来的时候,他感觉稍微冷了一点,一计时日,原来这天正是除夕。 他的师父曾经告诉过他,除夕晚上的寒潮,是一年一度最厉害的寒潮。根据去年的经验,也曾证实了师父所说的话的。他记得去年的除夕晚上,他整晚未能合眼,他练了一趟冰川剑法,每次练完之后,还须师父助他运功才能抵御寒潮。今年只是稍微感觉冷了一些,已经是好得多了。因为这“稍微寒冷”的感觉,还只是和上一天的对比而言的。 但在感觉喜悦的同时,齐世杰也不禁喟然兴叹,心里想道:“明天就是新年,我陷身冰窟之中,不知不觉又是第二个年头了。师父虽然说过,估计我三年可以练成桂老前辈夫妻留下的两门武林绝学,但练成之后,也未必就能出去!唉,何时才能重见天日呢?” 心绪稍一不宁,寒冷的感觉又加重一些了。“还是不要胡思乱想,继续练功吧!”此时他正练到桂华生武功秘笈的最后一章了。 练功正自到了紧要关头,忽地觉得四肢百骸都好似有暖流通过。 往常练功完毕的时候,虽然也有暖和的感觉,但像这样四肢百骸都好似有暖流通过的感觉,却还是第一次的新鲜感觉。齐世杰禁不住心中暗喜:“莫非这是我大功即将告成的预兆?”他知道此刻最忌分心,当下摒除一切杂念,继续练功。 但再练下去,他却感觉有点不对了。第二个寒潮已经来到,亦即是说一年一度最厉害的寒潮到了。奇怪的是:冷风刮面如刀,他身体内部的感觉,却是越来越热。 这是一种“闷热”的感觉,好像五脏六腑都被烤炙,从内部发出来的热,和平时练功时候感觉的那种暖和,是完全不同的。再过一会,只觉体内真气四处乱窜,无论如何也不能导入丹田。这四处乱窜的真气,也像火炉喷出的热气一样,在烧烤他的心肝脾肺。 任他怎样摒除杂念,也是无法达到心境空明的境界了。 “唉,再这样下去,只怕我的躯壳也要爆炸了!”齐世杰静坐不下去,跳起来了。 实在忍受不住这样燠热的痛苦,齐世杰忽地想起他和师父相遇的第一天,师父教他瑜伽气功的“托玉泉”一式,以本身真气从他脚底的“涌泉穴”输进他的体内,助他恢复功力。 “呀,要是师父还在就好了,他用这个方法可以帮我驱除寒气,想来也可以为我恢复清凉。” 虽然已是午夜,平滑如镜的冰川还是发出刺目的寒芒。寒飚卷破冰面,冰屑四溅。齐世杰注视冰川,忽地起了一个念头:“我何不自行引导冰川的寒气进入我的体内。纵然做不成功,最少坐在冰川上面,不会热得那么难受!” 他实在忍受不住,纵身一跃,跳入冰川。以掌力震开一个冰窟窿,就在这个冰窟窿中盘膝静坐。 “托玉泉”一式,本是头下脚上,由别人按着他脚底的“涌泉穴”的,此际无人相助,他就改用桂华生秘笈之中导引真气的方法与瑜伽气功并用,把冰川寒气,从“涌泉穴”吸入。 燠热之感,稍稍减轻。但不知过了多久,忽地寒热交作,有时半边身子好像在熔炉之中,另半边身子却仍是如在冰窟。齐世杰咬牙苦忍,终于忍过去了。 最难受的一刻过去,就好像冬天过后便是春天一样,齐世杰登时有了苦尽甘来的感觉。 苦尽甘来,感觉得非常之快,转瞬之间,齐世杰只觉遍体清凉,真气自然而然的便即纳入丹田,运行四肢,周而复始,就像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一样,八万四千个毛孔,无一毛孔不舒畅。 原来齐世杰无意之中,走对了路子,已是把两种上乘的内功,练到合而为一的境界了。 他在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先练那烂陀寺的内功,再练桂华生的内功心法,以他原有的基础,练这两种上乘内功,本来是应该循序渐进的,他进境过速,练成的真气,本身无法控制,以至练到最后的关头,还有遍体如焚的感觉。这情形等于是童子操刀一样,危险之处,自是不言可喻。好在他福至心灵,在危险的关头,想到了导引冰川寒气来辅助练功的办法,在他原意只是想减除遍体如焚的难受的,想不到却正好是走对了路子。 齐世杰尚未知道大功告成,但得到遍体清凉,浑身舒泰,已是大喜过望了。大喜之下,在冰窟窿中一跃而出,只觉身轻如燕,两个起伏,便已脚踏实地。 齐世杰怔了一怔:“咦,我怎的跳得这么远?”他欢喜得手舞足蹈,只觉举手投足,都好像有无穷无尽的气力,要想发泄一个痛快。 手舞足蹈之下,他无意间一掌劈出,劈着一块石头,“轰隆”一声,那块石头竟然给他劈得四分五裂。 齐世杰想不到自己练成的内功,威力竟是如此之大,不觉呆了。 “我练成功啦!我练成功啦!”齐世杰一呆之后,情不自禁的大叫起来,“可惜师父已经圆寂,我只能告诉他在天之灵了。”想到师父不能分享他的喜悦,不禁又是思之黯然。 师父本来是期望他三年之后练成的,如今从他开始进入冰窟的那一天算起,也还不过是一年半多几天就练成了。大功告成,此时他当然是希望越早能够重见天日越好了。 这冰窟约有十丈来深,高逾百尺的冰崖峭壁本是极难攀登的,但此时亦已难不到他了。 他走到最初跌落这个冰窟的地方,吸一口气,施展壁虎游墙的功夫攀上去,倒了顶端,用力一推,冰块簌簌而落,岩石却是纹丝不动。原来进入冰窟的石门是利用天然的崖石安装上巧妙的机关的,不懂得开启机关的办法,再大的气力也推不开这块几万斤重的巨石。 齐世杰想道:“即使我这把宝剑不怕折损,要想挖一个洞出去,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成功?”不禁颓然兴叹:“人力毕竟有时而穷,我虽然练成了桂老前辈的武功秘笈,依然无济于事。” 还有一个办法是等冰川解冰的日子,试一试是否能够在这地下的冰川游出去。 好不容易等了半年,等到夏天来到,冰川表面已经解冻,冰块一块块的裂开,又听到流水淙淙的声音了。在这半年当中,他练成的内功已是更为巩固,气力的大小,也可以控制自如,运用到招数上了。冰川剑法,亦已练到可随心变化的境界。 但他一试之下,依然还是失望。 原来冰川虽然解冻,但冰块并非完全溶化的,水流不过是从冰块的缝罅之中通过,要想排开拥塞水流的冰块,不是不可能,但所费的功夫,却是艰难得能以想像。而且他虽然练成上乘内功,也不能在水底闭气太久,这条冰川,也不知要经过多长的距离才到外面。要想破冰而出,也像要破壁而出一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功了? 齐世杰心灰意冷,想道:“难道我竟是命中注定,要老死冰窟不成?” 他可不甘老死冰窟!虽然无法出去,每天还是要到这冰窟进口之处静坐一会。这个地方是最靠近外面的地方,他在这里想像外面的天地:“现在已是夏天,外面的花草一定长得很茂盛了。呀,只要能够让我看一看外面的景色,纵然是有毒的魔鬼花也好。在这冰窟里可是没有彩色的世界,真是令人难挨!”他这心情,就好像是身无分文的穷人,过屠门而大嚼一样,虽不得肉,慰情聊胜于无。 想不到有一天他正在静坐遥思,浮想联翩之际,忽然听到了上面似乎有人说话。 齐世杰自从师父死了之后,已是差不多有一年没有听过人声了。这一下喜得他心头卜卜乱跳。 他连忙定了定神,把耳朵贴着山壁细听。他已练成上乘内功,听觉远胜常人,十多丈高的冰窟,上面两人说话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依你所说那天的情形,我的师弟料想是不应丧在那丫头的剑下的,是么?”一个苍老的声音向他的同伴问道。 齐世杰心头一动:这个人说的那丫头,除了冷冰儿还能有谁? 仇人来到 他初时听到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呼唤,但一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之后,可只能忍住了。“想不到来的竟是敌人,但纵然不是敌人,他也没办法救我出去,我和他交谈又有何用?” 心念未已,只听得另外一个人已在答复同伴的问题了。“不错,那天是令师弟最先逃走的。他跑得很快,纵然受了点伤,伤得也绝不会重。不过后来我和连老大相继受伤逃走,却已找不到令师弟了。” 齐世杰一听声音好熟,不待他把话说完,已知此人是谁。原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和他交过手的那个使虎头钩的名叫窦健刚的汉子。 “另一个人想必是释湛的师兄释陀了,他等了两年不见师弟回来,故而找到了窦健刚和他重来魔鬼城查访。唉,可怜他怎想得到他的师弟已是埋在冰川底下?”齐世杰是尝过找不到亲人的滋味的,此时不觉倒是有点同情这个释湛的师兄了。 齐世杰所料不差,果然便听得释陀说道:“他既然没有死,却又未见他回来,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天他根本没有逃下山去,而是躲藏在魔鬼城中。” “我也是这样想。”窦健刚说道:“否则,那天他最先逃走,应该是在山下等我们的。”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逃回魔鬼城吗?” “这个,这个我可不敢妄自猜测。大师,你是他的师兄,要是你猜不着,我更加猜不着了。”窦健刚讷讷说道。 释陀本是想试探他的口气,对那“绝世武功,留待有缘”的秘密知道多少的,听他这么说,不禁心里暗骂:“好狡猾的东西,反而试探起我来了。” “你们和他是不是曾经在这佛塔里住过两晚?”释陀问道。 “不错。大师,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释陀哈哈一笑,说道:“大家都不必说假话了,师弟虽然没有告诉我,但我已经知道那一次他是和你们一起来找传说中桂华生所藏的武功秘笈了。” 窦健刚这才说道:“大师既然知道,那我也不怕和大师说了。不错,我们那次的确是为了这个缘故才大着胆子到魔鬼城,不过,什么也没发现。恐怕那个传说是假的居多了。” 释陀淡淡说道:“我看未必。” 窦健刚心中暗喜:“毕竟给我探出一点口风来了。”故意装作还未明白他的意思,钉紧再问:“什么未必?” 释陀缓缓说道:“传说未必是假,依我看来,恐怕倒是真的居多。” 窦健刚连忙问道:“大师,你怎么知道它是真的?” 释陀说道:“我并没有说已经确实知道它是真的,只不过是我一己的猜测。” 窦健刚说道:“大师根据什么猜测?” 释陀说道:“我这师弟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不是我说师弟的坏话,他第一个毛病就是自私自利,平生惯于利用别人,却不肯让别人分沾他的好处。” 窦健刚本来亦已早就有此疑心,释陀一加说破,他不觉便即愤然说道:“如此说来,令师弟其实是早就在这里发现什么秘密,只不过当时瞒着我们罢了。怪不得那日我们和他一同败在那丫头剑下,他还是最先逃出去的,我们却找不见他,敢情他正是趁这机会撇开我们。” 释陀说道:“对了,你这猜想正是和我一样。我这师弟还有一个脾气,他绝不肯冒险做没有把握的事。” 窦健刚道:“不错,按当时的情形,齐世杰这小子也是受了伤的,在我们逃跑之后,冷冰儿这丫头很可能陪这小子在魔鬼城中养伤。令师弟要是没有把握得遂图谋,决计不会冒这个险依然躲在那丫头的眼皮底下。嗯,照这样看来,令师弟多半是已经找到了传说中桂华生留下的那部武功秘笈了?” 释陀说道:“这很难说,依我看来,有两个可能!”窦健刚道:“哪两个可能?” 释陀说道:“第一个可能,就是如你所说,他已经找到那部武功秘笈。但在这个情形之下,又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找到之后,躲到另一个僻静的地方去了;一种是他虽然发现了找寻秘笈的方法,却已丧身在魔鬼城中。” 窦健刚道:“何以你会猜他已经丧身此地?” 释陀说道:“我只不过是从坏处着想。试想要是没什么危险就可找到秘笈的话,这将近一百年来,也不知有多少本领高强、聪明才智之士前来找过,怎还轮得到咱们今天才来寻找。” 窦健刚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你说了第一个可能的两种情况,那么第二种可能又是什么?” 释陀道:“第二个可能,是他未曾找到武功秘笈,就已给冷冰儿这丫头杀了。这一个可能甚至比前一个可能更大!” 窦健刚吃惊道:“要是这样的话,那就更加糟了。那部武功秘笈,说不定已落到那丫头的手中了。” 释陀叹口气道:“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倘若当真不幸如此,即使不是为了那部武功秘笈,我也是无论如何要为师弟报仇的。” 窦健刚说道:“那丫头的剑法虽然厉害,但以大师的武功,相信也不会输给她的。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愿助你一臂之力。咱们再把连老大找来,一同对付她!据我所知,这丫头正在到处找寻杨炎,咱们无须到天山找她算账,暗杀了她,天山派也不知是谁干的。” 释陀摇了摇头,苦笑说道:“可惜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窦健刚道:“什么其二?”释陀说道:“三个月前,天山派的老掌门唐经天已经去世,如今已是由唐经天的儿子唐嘉源继任掌门。” 窦健刚道:“这和咱们去找那丫头算账又有什么相干?” 释陀说道:“关系可大着呢。唐经天临终之际,已把冰魄寒光剑传给了冷冰儿。” 窦健刚大吃一惊,说道:“你说的这把冰魄寒光剑就是桂华生妻子当年从冰窟之中采取冰魄精英炼成的那把宝剑吗?听说冰魄寒光剑只要一亮出来,只是宝剑本身所发的阴煞之气已是令得对方难以防御,桂华生妻子传给她的女儿冰川天女,冰川天女仗着这把宝剑不知曾经打败过多少武林高手,只有她的丈夫唐经天才能在冰魄寒光剑下不致落败,而他们也是因此不打不相识结成夫妻的。” 释陀苦笑道:“你的见闻倒是很博。不错,冷冰儿得到的就是这把宝剑了。要是各凭真实的本领,我与她单打独斗,也不会怕她。但如今,唉,她得了这把宝剑,咱们三个人加起来,也未必能是她的对手。” 窦健刚道:“唐经天何以会把妻子留下的宝剑,不传别人,单单传了给她?” 释陀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因为他的儿子和媳妇都已无需这把宝剑吧?不过我还知道的一件事情是:这丫头是唐嘉源夫人的弟子,天山派懂得冰川剑法也只有这位唐夫人,这丫头得了冰魄寒光剑,她的师父料想也会把冰川剑法一并传了给她。” 齐世杰无意中听到冷冰儿的消息,不禁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心里想道:“果然天从人愿,冷女侠得了这把宝剑。不过据师父所说,唐经天的妻子虽然是桂华生的女儿,也还未曾得到冰川剑法的真传的,他的儿媳更是无须说了。只可惜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逃出冰窟,否则我把参悟的冰川剑法送给她,倒是报答她的最好礼物。” 窦健刚继续说道:“大师不必担忧,这丫头纵学成冰川剑法,也未必就是天下无敌。”释陀说道:“当然不会就是天下无敌,不过你和我可是惹不起了。” 窦健刚道:“咱们惹她不起,但要请一个足以对付她的人,料想也还不至于太难。” 释陀听他话里有因,问道:“你心目中这个人是谁?这个人又肯不肯无缘无故帮咱们的忙呢?” 窦健刚道:“我和这个人多少也还有点交情,动之以利,大概可以请得到的。” 释陀道:“他想得到什么好处?”窦健刚道:“我没问过他,怎会知道?不过依我粗浅之见,他有对付冷冰儿的本领,普通的酬劳,自是不会放在他的眼内的。” 释陀道:“那你心目中可以给他的酬劳又是什么?” 窦健刚道:“比如说,假如咱们得到了桂华生的武功秘笈,把这‘好处’与他分享,我想他是一定会帮咱们的忙的。” 释陀苦笑道:“假如咱们已经得到这部秘笈,花个三年五年工夫,咱们自己就足以对付得了这个丫头,何须别人帮忙?” 窦健刚道:“是呀,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先查探清楚令师弟的下落。他是被那丫头害了呢?还是已经得到了秘笈躲起来呢?咱们如今都只是胡乱猜测的。找人替他报仇,那不是言之过早吗?” 释陀听他口气,心想:“这厮倒狡猾得很,他不肯透露那人的名字,却依然还是想套取我的秘密。好,我何不将计就计,就利用他。不过,也还不宜操之过急,且再逗他说些闲话,免得他起疑心。” 彼此勾心斗角,静默了一会。释陀忽地说道:“我想起一件事情,百思不得其解。你能否为我一释疑团。” 窦健刚道:“什么事情?”释陀说道:“你不是说过那天的事情是因齐世杰这小子而起吗?怎的这小子会跑到魔鬼城的?” 窦健刚道:“是连老大特地把他引来的。” 释陀说道:“是你还是连甘沛和这小子有仇?据我所知,我的师弟和他们齐家可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窦健刚笑道:“在那次事件之前,我连这小子的名字都没听过。据我所知,连老大虽然知道这小子的来历,但在他冒充向导之前,也是从未见过这个小子的。” 释陀说道:“我不明白的就是这点了,你们既然是为了找寻桂华生的秘笈才跑来魔鬼城,这秘笈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这小子既然与你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以你们要把他引来魔鬼城谋害他呢?” 这也正是压在齐世杰心头的疑问,当时固然百思莫得其解,直到如今,也是未曾想得明白的,不觉竖起耳朵来听。 只听得窦健刚说道:“这件秘密,说给大师知道也不打紧。实不相瞒,我们意欲害这小子,并非为了和他有仇,而是受人所托。” 释陀问道:“那人为什么要害齐世杰?” 窦健刚道:“大师,你想必知道齐世杰这小子的身世吧?”释陀说道:“我知道他是中原的武林世家,他的爷爷是四海游龙齐建业,他的母亲是辣手观音杨大姑。” 窦健刚道:“不错,但还有一重亲属关系也许大师尚未知道。天山派那个失踪弟子名叫杨炎,杨炎的父亲是冀州名武师杨牧,杨牧正是辣手观音杨大姑的弟弟。齐世杰这小子跑来西藏,为的就是找寻他的表弟杨炎的。” 释陀道:“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窦健刚道:“和我们没有关系,和那个人却有关系。那人就是因为不想让齐世杰找到杨炎,故此要害这个小子的。” 释陀恍然大悟,说道:“我明白了,委托你们谋害齐世杰的这个人,是不是段剑青?” 窦健刚笑道:“不错。我刚才说的那个可以对付冷冰儿的人也正就是这个段剑青了。” 释陀恍然大悟,齐世杰也恍然大悟了,心道:“原来主谋害我的人就是段剑青这小子,这小子消息倒是灵通得很,我一踏进西藏,他就知道了,只不知他是躲在何处?”怒火过后,不觉可有几分疑惑,接着想道:“但听师父所说,两年之前,这小子的武功应该是远远在我之上的,他何须买凶杀我?” 他的疑问也正是释陀的疑问,“既然段剑青是可以对付得了冷冰儿,齐世杰这小子自必更不在他的眼内了,他为什么不亲自下手?”释陀问道。 窦健刚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事情是连老大接头的。” 释陀道:“连甘沛没有向你透露一些什么吗?” 窦健刚道:“据连老大说,段剑青似乎是有什么顾忌,暂时未想在江湖露面。不过这也只是他的猜测而已,真正的原因,恐怕只有段剑青自己才能知道。” 齐世杰最想知道的是杨炎的下落,是以窦健刚说来说去,却始终未提到杨炎。齐世杰暗自想道:“表弟当年失踪一事,他究竟是落在何人手上,天山派如今也还未曾弄得清楚。他可能是被段剑青拐走,也可能是给官兵捉去。不过从段剑青不敢亲自出马杀我这点看来,恐怕炎弟还是在他身边这个可能大些。” 心念未已,只听得窦健刚已在继续说道:“连老大恐怕单独对付不了齐世杰这小子,于是找我帮忙。其时恰值令师弟也来找我们二人一同到魔鬼城探险,连老大就想出那个办法,把齐世杰引到魔鬼城边,让他先中魔鬼花之毒,然后三个人一同对付他。哪知人算不如天算,无巧不巧,眼看就可以把齐世杰这小子擒获的时候,却偏偏会碰上冷冰儿这个丫头。” 释陀忽地问道:“我的师弟可知道委托人是段剑青么?”窦健刚心想:“他既然有此一问,即使我不告诉他,料想他也会明白其中缘故。”于是实话实说:“他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他?”释陀再问。 “这是连老大的意思。令师弟和段剑青相识在他之前,连老大是知道的。”窦健刚说道。 释陀哈哈一笑,说道:“我明白了,你们虽然找了我的师弟合伙,却还是不放心他的。要是给他知道了段剑青的消息,恐怕他就会撇开你们了。” 窦健刚笑道:“连老大有此顾忌,那也不足为奇。如今事实证明,令师弟不是已经撇开了我们吗?”他口里在笑,心里也在暗笑:“连老大为什么要瞒住你的师弟的原因,你还只是猜中了一半呢。” 释陀说道:“他是否已经找到了武功秘笈,躲起来不让你们知道,目前也还不能断定。但咱们既然来了,总得想尽办法查个水落石出。” 窦健刚故意叹了口气说道:“咱们业已耗尽心力,还有办法好想?”释陀说道:“说不定还有什么秘密的处所,咱们未曾发现呢?” 窦健刚道:“咱们已经搜遍了每个角落,塔顶也上去看过了,还能有什么秘密处所躲得过咱们的眼睛?除非把整座塔倒翻过来。”释陀阴阳怪气的笑了一笑,说道:“对了,说不定宝藏是埋在地下?” 窦健刚道:“那要费多大功夫才能发掘?”释陀说道:“或者可以碰碰运气,无意之中给咱们找到地下的秘室呢?” 在冰窟下面的齐世杰听到此处,不觉心中一动,想道:“莫非他已知道了打开复壁石门的办法,但却还未曾知道这底下乃是冰窟。” 在上面的窦健刚也不觉心中一动,连忙说道:“大师,我这两年碰上的都是不如意的事情,不用找人看相算命,也知行的是衰运了。要是能够当真‘碰上运气’,那就只能仰仗你了。” 释陀说道:“我学过一点机关削器的学问,是有意试它一试。不过我觉得有言在先,免得将来发生争论。” 窦健刚情知他决不会让自己白占便宜,不知他要出的什么难题,心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只好说道:“大师意欲如何,请尽管直说无妨。” 释陀说道:“要是当真给我碰上运气,发现了秘密地方,那可要请你进去寻找,我在外面给你把风。” 原来他说的什么懂得机关削器之学,那是假的,但开启这个冰窟石门的办法,他倒是真的已经知道。 在他师弟失踪之后,他曾花过不少工夫明查暗访,查悉他的师弟在魔鬼城之行的前几天,到过一个人家里,这个人以前是个马帮头子。有一次他们这个马帮曾在魔鬼城住宿一宵,结果除了他一个人之外,其他的人全都死了。那个人虽然活着回来,也病得不能起床。在病榻上躺了十多年,谁人问起那一晚他们在魔鬼城的情形,他都好像犹有余悸,不肯吐露一字。 释陀找到了他,仗着自己在喇嘛教的身份(西藏一般人是把有地位的喇嘛僧当作活佛崇拜的),半骗半吓,这才给他套出了那个人的几句话。原来那人垂涎殿中那座白玉香炉,想要把它取回去,但香炉是连着供案的,要把它凿开来,又怕弄坏宝物。他左扳右扳,无意之中,给他扳对了机关。但那道暗门一打开来,冰窟里冲上来的奇寒之气,已是把他的手下全都冻僵了。他之得以侥幸不死,那是因为他练过一点内功的缘故。 不过在他找到那个人的时候,也正是那个人在病得快要断气的时候。 释陀是以密宗秘传的刺激穴道之法,令他苟延残喘,方能说出那几句话的。不过,即使他能道详情,他也并不知道魔鬼城地下是个冰窟。他说了那几句话之后不久,便即气绝身亡。 释陀虽然和那个人一样,猜不透下面有什么古怪,但那许多人在魔鬼城中离奇古怪的死亡,想起来也是不寒而栗。是以他虽然得到开启石门的方法,可不敢轻于尝试,必须找一个人为他冒险。 窦健刚当然不是容易上当的人,听了释陀这么一说,他也想起一件事情来了。 那次他们三个人合谋害齐世杰之时,极力主张保留活口的正是释陀的师弟释湛。本来按照段剑青的委托,是可以死活不论的。 当时连甘沛就曾问过释湛:“齐世杰这小子武功不弱,活捉困难得多。为什么不把他一刀杀了干净?反正那位事主也只是要这小子的首级。” 释湛当时并没说明缘故,只是微笑说道:“我自有用处。你们找我合伙办这件事情,我也不想索取酬劳,只要留这小子三天,三天过后,我会割下他的首级给你们。” 此时窦健刚想起这件事情,再比对释陀如今所说的话,不觉恍然大悟,心里想道:“原来他们师兄弟都是一样心肠,释湛是要齐世杰做替死鬼,释陀却是要我做替死鬼!” 不过一来是由于大利当前,二来释陀的本领远远在他之上,不答应的话,只怕释陀就会翻脸。做不做这个“替死鬼”呢?他可是不禁犹疑难决了。 释陀冷冷说道:“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要是找到了桂华生武功秘笈的话,我决不会独吞,谋害你的。我可以对天发誓,若有异言,不得好死!” 窦健刚陪笑说道:“大师是有道高僧,我怎敢不相信大师?不过、不过……”释陀眉头一皱,说道:“有话你尽管直说,不过什么?”窦健刚道:“倘若当真有那么一个地下密室,咱们一起进去,彼此有个照应,岂不更好?” 释陀冷笑道:“原来你是害怕危险。但你不想想,要是你不分担危险的话,我又何必把得到的好处分给你?而且下面固然可能有危险,上面也可能有危险的。若不是有一个人留在上面把风,随便有一个人进来,就可以把咱们埋在下面!我为你找寻密室,又为你分担风险,说起来还是你更占便宜呢!” 重见天日 齐世杰在下面听得心头卜卜乱跳,只盼能够重见天日,即使要他献出桂华生的武功秘笈,他也心甘情愿。 窦健刚考虑再三,情知难以抗命,倒不如冒险一试,便道:“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咱们说过的话,谁都不许反悔!” 释陀哈哈一笑,说道:“是呀,这样才够朋友。”笑声中扳着供桌上的白玉香炉,缓缓转圈。 齐世杰知道只要白玉香炉转了一圈,石门就会打开,他也就可以重见天日了。他等待这一霎那的时间过去,好像在熬一个漫漫长夜,他听得香炉转动的轧轧声响,估计已经转了半圈,心里不住在叫:“快点,快点!”不料就在这霎那间,蓦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听得是窦健刚大叫一声“不好!”释陀跟着喝道:“你干什么?你要反……”窦健刚的脚步声似乎已经跑出那座殿堂,一面跑一面叫道:“快,快逃!”释陀那个“悔”字还未说得出来,急急忙忙的也跟着跑了。齐世杰伏地听声,不过片刻,两个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齐世杰不禁一片茫然,疑团满腹:“他们碰上了什么?是窦健刚临时反悔,对释陀偷施暗算呢?还是他们当真碰上什么突如其来的袭击?” 心念未已,忽觉得地底下似有一阵阵的震动,四边石壁好像动摇起来,泥沙纷落如雨。 蓦地“轰隆”一声巨响,在地底下听来,声如郁雷。齐世杰有过经验,在石门打开,洞口显露之时,也会有“轰隆”一声的,但这“轰隆”一声过后,他抬头仰望,仍是不见天光。 地底下的震动更加强烈,而且他感觉到好像一股热气从地底下透上来。地面上“轰隆,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大块大块的石头也随着泥沙滚下来了。他听得出是屋宇倒坍的声音。 齐世杰这一惊非同小可:“莫非、莫非这是地震!”他这才知道释陀和窦健刚碰到的不是人祸而是天灾! 冰窟里也响起连绵不断的爆炸声了,那是冰川表面的冰层被地震震裂的声音。 一块磨盘大的巨石当头落下,齐世杰奋力一推,使了一个“带”字诀把巨石落下的方向拨过一边,方得幸免于难,但亦感到气衰力竭了。泥沙纷纷落在他的身上,那可是推不去、拨不开的。齐世杰只觉身体所受的压力越来越大,气闷到了极点。 齐世杰不觉心头一凉:“难道我竟然要被活埋在这冰窟?”饶是他已练成上乘内功,能够闭住呼吸,比一般人所能忍受的时间长得多,渐渐也支持不住,神智逐渐模糊。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地有一片清凉的感觉。齐世杰恢复了清醒,一张开眼睛,立即感到刺目的光亮。这不是冰雪的寒光,是真真正正的阳光。他已经重见天日了。 他发觉自己是浸在水中,更确切的说浸在泥沼之中。头顶上方裂开一个很大很大的洞口,泥沙还在不断落下。但泥沙落在水中,对他的压力虽然还有,已是不足构成威胁了。 原来冰川里的冰块不断炸裂,冰化为水,水流冲掉了压在他身上的石头沙泥。齐世杰定了定神,运气三转,所学的内功心法发挥了功效,恢复了几分精力,于是慢慢的从震裂的缺口爬出去。 外面的形状完全改变了,他是站在一片瓦砾场中。佛塔已经倒塌,只剩下台基。佛塔周围那些破破烂烂的房子更是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整座“魔鬼城”就好像突然之间给人用“魔法”移去,剩下的只是一大堆瓦砾。 只见整个天空布满一层黄色的尘沙,连阳光也是黄色。看日头的影子,应该是正午时分,感觉到的却是异样的黯淡。 算一算日子,他被困在冰窟,只差几天便满两年。两年不见阳光,应该是多么喜悦呢?但此刻,他感觉到的只是恐怖,好像是从地狱里逃出来似的。 周围死一般的沉寂,只是眼前多了一个冰湖,料想是受到巨震的一段冰川变化成的,此刻他能够听到的声音,也只是冰湖中的水声了。 他披着满是污泥浊水的衣裳,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这片惊心惨目的瓦砾场。 忽地更惊心惨目的景象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发现一团模糊的血肉,头颅已经压扁,不过面目还隐约可辨,正是释陀。 齐世杰不忍再睹,一步跨过他的尸体,心里想道:“也还幸亏我在冰窟下面碰上地震,否则恐怕也要像释陀这样了。”他没有去找寻窦健刚,料想他的遭遇必然是和释陀相同。 不料走了一程,却忽地隐隐听得似有呻吟之声,是那样凄惨,令人一听就不觉毛骨悚然。 不过想到救人要紧,他虽然听得毛骨悚然,还是赶快跑上前去。 只见在两枝扭曲得奇形怪状的石笋当中,夹着一个人,满身血污,但还可以认得出来,可不正是窦健刚是谁?原来窦健刚躲在石笋构成的覆钟形洞穴之中,本来是想躲避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不料石头没有压着他,但石笋却因地震变形,挤逼一起,将他夹在中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当真是苦不堪言,比死还更难受。 窦健刚看见齐世杰,比齐世杰看见他还更吃惊,失声叫道:“你,你是人还是鬼?” 齐世杰道:“我当然是人,你不认得我了么?我就是两年前在这里和你见过面的齐世杰呀?” 窦健刚哀哀求告:“齐少侠,你做做好心,把、把我一刀杀了吧!” 齐世杰道:“你别慌,我是来救你的,你稍忍片刻。”拔出宝刀,反转刀背,小心翼翼的敲断两段石笋,轻轻的将窦健刚拉出来。 窦健刚在他拔刀之时,只道他存心戏弄,口说救他,实是杀他。哪知齐世杰果然将他救了出来。 齐世杰先点了他几处穴道,为他止血,跟着把手掌贴在他的背心,运瑜伽气功替他疗伤。窦健刚得到他的真气输进体内,精神为之一爽,疼痛也登时止了。但他知道自己五脏六腑都已受伤,纵有华陀再世,扁鹊重生,只怕也救不了他的性命,目前虽然稍微好转,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齐少侠,你不必虚耗内力了,你令我临死之前免受许多痛苦,我已是感激不尽。” “别这么说,患难相助,是应该的。你莫胡思乱想,说不定吉人天相,你会好起来的。”齐世杰说。 窦健刚苦笑道:“齐少侠,多谢你的善心,我不管是死是活,都会感激你的。但我恐怕没有多少时间和你说话了,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趁早告诉你。”他眼角沁出泪珠,心里却是热呼呼的。 有生以来,他所结交的朋友,不是你虞我诈,彼此利用,就只能有福同享,不能有祸同当的。想不到一个曾经被他害得几乎丧命的人,本来应该是他仇人的齐世杰,竟会对待他这样好。他不觉又是惭愧,又是后悔,暗自想道:“我还以为他是要慢慢折磨我呢,谁知他竟然不惜耗损本身真力来救治我,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齐世杰微笑道:“你歇歇再说也还不迟。” 窦健刚道:“不,我必须马上告诉你。那次,那次指使我们害你的人是段剑青。你必须提防这小子!” 齐世杰道:“多谢你的关心,我已经知道了。” 窦健刚呆了一呆,说道:“我和释陀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齐世杰道:“不错。” 窦健刚泪流满面,说道:“齐少侠,我对不住你!我真是后悔!”忽地骈指如戟,向自己的左肺愈穴点去。原来他自知难活命,趁着还有一点气力之际,便想自了残生。 齐世杰轻轻把他的手拉开,说道:“过去的事不要再提,只要你从此改过向善,那就是了,你现在觉得好了点么?” 窦健刚说不出话,竟似呆了。 原来他自点死穴之际,本能的要提一口真气,以便使劲,忽地感觉真气运转,已是并无阻滞。在此之前,他也曾试过运气,一到伤重之处就不能通过的。 齐世杰掏出一颗碧绿色的药丸,塞入他的口中,窦健刚只觉一缕清香,沁入肺腑,自然而然的就咽下去了。 “这是天山雪莲炮制的碧灵丹,冷姑娘给我的。据她说,碧灵丹不仅可以祛邪去毒,还有培元固本之能。你吞下这颗碧灵丹,会慢慢好起来的。” 窦健刚呆了片刻,忽地跪下去向齐世杰磕头,说道:“这样珍贵的药物,你竟然拿来救我,而我,我是曾经害过你的人……”他还未曾知道,冷冰儿送给齐世杰的碧灵丹只有两颗呢。 齐世杰赶忙把他扶起来,说道:“我刚刚说过,往事莫要再提,你又提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区区一颗碧灵丹,算得了什么? “不过,你大概还要休养十天八天,也用不着到别的地方,在这里养伤,就最好不过。你有火石吗?” 窦健刚不知他何以突然有此一问,说道:“有。”正要找出来给齐世杰,齐世杰笑道:“不是我要。冰湖鱼产甚丰,你有了火石,可以食烤鱼。不过没火石也没关系,我吃了两年生鱼,吃惯了比煮熟的还更美味。如今正是夏天,经过了地震,冰河提早解冻,气候也好似比两年前暖和许多。你不用惧怕寒冷,可以在这里安心养伤。” 窦健刚垂泪道:“齐少侠,你是我重生父母,你的大恩大德我是无法报答了。只盼你今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齐世杰心念一动:“我何不向他打听清楚?”说道:“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别老是放在心上。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 窦健刚道:“不知齐少侠想问我什么,我知道的决计不敢隐瞒。” 齐世杰道:“我的表弟是不是和段剑青在一起?” 窦健刚道:“只有连甘沛见过段剑青这小子,但他可没有告诉我是否曾经见过令表弟,此事我委实不知。” 齐世杰再问:“那么段剑青这小子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窦健刚想了一想,说道:“这小子在什么地方,连甘沛虽然也未告诉我,但却还有一点蛛丝马迹可寻。” 齐世杰道:“什么蛛丝马迹?”窦健刚道:“据我所知,连甘沛在约我到魔鬼城之时,是刚刚从回疆的鲁特安旗回来的。” “回疆哈萨克族的格老,名叫罗海,你知道吗?” 齐世杰道:“听过他的大名,未见过面。” 窦健刚道:“鲁特安旗正是罗海的故乡,你一到回疆,很容易就打听到的。据我想,那时连甘沛既是刚刚从鲁特安旗回来,想必他就是在那里与段剑青这小子相会的了。罗海与天山派的交情很好,你还可以托他为你访查。” 齐世杰道:“多谢指教。” 窦健刚道:“还有一件事情,连甘沛告诉我,当时段剑青这小子正在练一门极厉害的武功,只差一点火候尚未练成,他没有亲自出马,这可能也是原因之一。但现在一定已经练成了。齐少侠你可千万要多加小心。” 齐世杰道:“多谢关怀,我会应付他的。” 与窦健刚分手之后,齐世杰便即独自下山。 两年幽居冰窟,如今重见天日,又得到段剑青的消息,心情自是特别开朗,不觉浮想联翩。 他看那满山纵横交错的冰川,好像银龙飞舞,对冰川剑法的体会,不觉又深了一层,自然而然的就想到冷冰儿了。他本来是想把冰川剑法送给冷冰儿的。 回疆的鲁特安旗和天山的距离虽然不止千里之遥,但总是同在回疆,他心里不禁想道:“冷冰儿不知如今是在何处?嗯,我到了回疆,好不好顺便到天山打探她的消息呢?”他渴望见到冷冰儿的心情,实是不在希望见到表弟之下。正是: 萍水相逢缘未了,雪泥鸿爪惹相思。 第三回翠谷珠峰寻旧友冰弹玉剑败魔头 往事只堪伤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是描写塞外风光,传诵千古的名诗。 塞外风光,不但能令英雄倍增壮志,而且它像是一个有神奇医术的大夫,不管你心底有多少愁烦,在大草原的怀抱之中,都能令你心胸开阔,愁郁都消。 塞上春迟,在江南是早已过了“落花时节”的“五月黄梅天”,此地却还正是早春天气。 此地是回疆一个名叫“瓦纳”的部落聚居之地,瓦纳是哈萨克族的一支,哈萨克族现任的“格老”(酋长)罗海就是瓦纳人。 此时正有一个少女来到了罗海的故乡。这个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齐世杰在冰窟之中,也曾为她魂牵梦萦的冷冰儿。 此地并非她的故乡,但不知怎的,她却有了“近乡情更怯”的心情。 旧地重游,多少尘封往事,甜蜜的、辛酸的回忆,都被重新勾起。可惜的是辛酸的往事太多,甜蜜的往事却太少了。 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她曾参加过哈萨克人的“刁羊大会”,“刁羊大会”是年轻人追求爱情的欢乐的聚会。 但严格说来,那次的“刁羊大会”,她还不能算是真正“参加”,她只是一个“局外人”,是一个冷眼旁观的伤心者。 就在那次“刁羊大会”之中,和她一起来到回疆的初恋情人,爱上了另一个美貌如花的哈萨克少女,这少女是罗海的女儿,瓦纳族的公主罗曼娜。但严格说来,他也并非真正爱她,更大的原因是想利用她的权势。 物换星移人事改,如今罗曼娜早已嫁了人,而且也早已和她成为比姐妹还亲的好朋友了。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炎弟失踪也已经有七年了。他离开我那年是十一岁,算起来如今已经是十八岁了。他应该长得比我更高了吧?只不知他还是不是像从前一样淘气?” 冷冰儿这次来到瓦纳,为的就是找寻杨炎,和拜访她的好友罗曼娜一家的,罗曼娜的丈夫桑达儿,也是她的朋友。罗曼娜的父亲罗海当上了哈萨克族的总格老之后,一年中最少有十一个月是在鲁特安旗的“盟所”(酋长办公的地方),很少回家。但桑达儿夫妇则是住在故乡的。 行行重行行,忽地眼睛一亮。只见前面一个冰湖,湖面的冰层已经开始解冻。从山腰到山脚,布满着苍绿色的杉树和柏树,有些树木一直插到湖里。在冻结的地方,远远望去,宛如湖面凝作一片白玉,在金黄色的夕阳映照之下显得格外晶莹。已解冻的地方则是碧波如镜,水中呈现雪峰绿林的倒影,随波荡漾。 绕过冰湖,后面的山谷就是瓦纳族人居住的地方了。 当年她和段剑青来到这个地方,第一眼就爱上了这景色秀丽的冰湖,以为是发现了世外桃源。她心甘情愿的和段剑青在这里指着湖水许下誓愿,愿意和他在这里隐姓埋名,白头偕老。 如今她又来到了湖边,冰湖的景色还是那么秀丽,但她的心情,却是比湖中的冰水更冷了。 就在这个冰湖,就在他们许下誓愿之后不久,段剑青便即见异思迁,将她谋杀,把她推下湖中,几乎令她尸沉湖底。 如今她又来到了湖边,秀丽的景色只能引起她的伤心,也令她充满了仇恨。“这样狠毒的人,但愿炎弟不是落在他的手里!唉,要是炎弟上了他的当,那真是不堪设想!” 痛苦的回忆太多,但甜蜜的回忆也不是没有。 想起了段剑青和杨炎,不知不觉她也就想起了杨炎的异父哥哥——孟华来了。她和孟华也是在这个地方相识的。她第二次被段剑青谋害之时,也正好是碰上孟华救了她的性命的。 孟华曾经在回疆找过他的弟弟,没有找到这才回到柴达木义军之中的。 “孟大哥与我分手之时,曾经和我说过,少则三年,迟则五载,他还会再来的。如今已是第四个年头了,却还没见他来。唉,不知哪一天才能与他重见?” 她深深的怀念着孟华,这是对于平生知己的怀念。不错,有一段日子,她的心底深处曾经爱过孟华,不过这段感情早已升华,变作她认为比爱情还更珍贵的友谊了。 但此际,她还是不禁有一丝怅惘的心情。 她凝眸看着正在解冻的冰湖,时不时传来冰块迸裂的声音,她的心就跳动一下。她摸一摸腰间悬挂的冰魄寒光剑,心里想道:“师父已经把冰川剑法传了给我,料想我是足够对付那个负心小贼了。孟大哥能够来固然最好,他不能够来,我单独一个人也要把炎弟找回来给他!” 忽地另一个少年的影子相继在她心头泛起,这是从冰川剑法联想到这个人的。 齐世杰的影子在她心头出现。 她并不是常常想起齐世杰的,正如她避免想起段剑青一样。虽然这两个人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但对她来说,这一点却是相同的。 “绝世武功,留待有缘,不知他在魔鬼城中,可曾得到奇遇?要是他已经得到冰川剑法,我倒无须担心了。” 原来师父传授她冰川剑法之时,曾对她言道:“我的婆婆虽然是桂华生大侠的女儿,她也还未曾学全的。到了我的手上,再传给你,那更是恐怕只及原来的三成了。以前我们是这样想的:这套剑法,反正当世已是无人懂得,咱们得到的纵然是一鳞半爪,也无妨碍。不过现在想来,万一桂大侠的武功秘笈给坏人发现,那可是大大不妙。你的气质最适宜学这套剑法,是以我已请准掌门,可以由你打破天山派弟子不能去找这部武功秘笈的不成文禁例,有机会的话,你倒不妨再去魔鬼城寻找。” 她并没有把曾经指示齐世杰去找秘笈的事情告诉师父,因为她知道齐世杰不是坏人,她是希望齐世杰得遇“仙缘”的。 “但不管他‘有缘’也好,‘无缘’也好,这两年来都没听到他的消息,想必他也早就回到老家了吧?” 她当然料想不到,齐世杰不但得到了冰川剑法,而且他也没有回家,正是要到她如今所在的地方来了。 她在湖边出了一回神,看见湖面泛起金光,这才瞿然一省:“天色将晚,我还在这里胡思乱想作甚?嗯,曼娜姐姐见到我不知会多么高兴,我还是早点去找她吧!” 她怀着与罗曼娜相会的兴奋心情,绕过冰湖,想给他们夫妻一个意外的惊喜。 但在喜悦之中,她还是禁不住有几分“怆然伤怀”的感触,也禁不住继续“胡思乱想”。 “曼娜姐姐,虽然和我一样,也曾上过那小贼的当,但她有一个真心爱她的桑达儿,她是比我有福多了!” 她又想起在她来到这里的第二年,孟华和金碧漪也曾来到这里,并曾参加那年的“刁羊大会”。“他们想必也早已成亲了吧?说不定他们再来回疆之时,已是带着孩子来了。” 为什么别人都有那么好的“福气”,她却没有呢? 不是她与“幸福”绝缘,而是她根本就不想有这份“福气”。 这次她提早下山,固然是为了找寻杨炎,也是为了逃避别人给她说亲的麻烦的。 向她求婚的人是她的一位师兄,名叫石清泉。石清泉的父亲是名列天山四大弟子中的石天行。 唐经天去世之后,天山派辈分最高的是长老钟展(他本来就是唐经天的师兄,年纪比唐经天还大),钟展有两个最得意的弟子,一个名叫丁兆鸣,另一个就是石天行。唐经天也有两个最得意的弟子,一个名叫白健城,一个名叫甘武维。这四个人在唐经天任掌门之时,早已是名震武林的人物,成名还在现任掌门唐经天的儿子唐嘉源之前,是以合称天山四大弟子。 “天山四大弟子”如今都已是五十岁以上的人,他们的儿女差不多也都已成家立室了,唯一尚未娶妻的有石天行的独子石清泉。石清泉文武兼备,而且相貌英俊,算得是天山派第三代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也许正是因为他自视甚高,故而年近三旬,尚未娶妻。 冷冰儿来到天山之后,他不知不觉就爱上她。但因冷冰儿人如其名,冷若冰霜,他蕴藏心中的爱意,始终不敢向冷冰儿表露。 不过既然爱上了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永远遮瞒的,他的父母首先看出来了。石天行知道了儿子的心意,便向冷冰儿的师父——唐夫人提亲。 唐夫人是知道冷冰儿受过爱情折磨的,当然她不忍见徒弟像一朵鲜花一样一天天枯萎下去,因此她也很希望撮合成这门亲事。 但不论她如何开解,冷冰儿却还是拒绝了石清泉的求婚。她说她已是心如槁木,也像是凝结的冰川,谈论婚嫁之事,今生今世已是与她无缘了。由于她的态度极为坚决,唐夫人除了为她叹息之外,也不能再说什么了。而她也为了逃避“麻烦”,提早下山。 真的心如槁木了么?或许她自己也以为是的,其实却是她自己在欺骗自己。 此际她去探访罗曼娜,一方面固然是为好友的幸福而高兴,一方面却也不禁有点“顾影自怜”的感触了。 不知怎的,齐世杰的影子突然又在她的脑海闪过。过去,她往往是在想起孟华或段剑青之后,“顺带”想起他的。这一次却不同了,是单独想起他的。 好像是突然发现自己心底的秘密,她不觉面上一红。 不知不觉她又回头看看潋滟的湖光,天山上的冰川此际也许未曾解冻,但这个冰湖却已开始解冻了。 冷冰儿面上发烧,心里想道:“要是他肯听我劝告,他是不会再到回疆的了。我何必还去想他?还是赶快去见曼娜姐姐吧。” 罗曼娜嫁给了桑达儿之后,仍然是住在父亲家中。她的家是这个部落中唯一“汉化”的建筑,绿瓦红墙,依山面湖,房屋虽然不大,建筑却也颇见匠心。附近就只有她这家人家。 冷冰儿想要给他们夫妻一个意外的惊喜,特地不走大路,却先上山,从山上下来,来到她的门前。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其他人家炊烟袅袅,但罗曼娜的家中却没有看到炊烟升起。冷冰儿想道:“看来他们大概是正在吃饭吧?”当下便即扣门。 晚饭的时候,正是最适宜找人的时候。冷冰儿等待罗曼娜出来给她开门,一面想道:“她一定想不到是我来找她的,但在七年前,我刚离开此地之时,也想不到还会再来这个地方。”要知此地虽然风景幽美,却是她的“伤心之地”,当时她是宁愿离开得越远越好的。 她又想起后来和罗曼娜一同逃上天山,当时的遭遇似乎相同,但如今两人的命运却是差别得如此之大,思之不禁黯然。 但即将重会旧友的喜悦,还是足以盖过她的愁思的。她在等待罗曼娜那声“谁呀?”在等待罗曼娜发觉是她之后,必然会有的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哪知她敲了三遍门,里面竟是毫无动静。 本来她是要等待罗曼娜开门的,此时已是按捺不住,只好自己通名了:“曼娜姐姐,我是冰儿,你听出我的声音吗?”里面依然没有回答。 她是用传音入密的功夫说话的,屋子里若然有人,决不会有听不见的道理! “难道是他们夫妻都去串门了?”但此际正是每户人家都在吃晚饭的时候,去找左邻右里闲聊,似乎也不该选择这个时候。这个时候,只是适宜于远方的客人来找朋友。 她惊疑不定,心里想道:“以我和她的交情,我就是逾墙而入,料想他们夫妻也不会怪我。” 为了解决心里的疑团,她决意进去看个究竟,不料正当她身形一起,正想翻过墙头之际,忽地有利箭射来,而且是连珠箭! 冷冰儿足尖一点墙头,身形又再拔起,一个“鹞子翻身”,第一枝箭几乎是贴着她的脚跟射过。发箭的人好像早料到她有此一着,第二枝第三枝箭接续射来,目标移高,刚好对着她的颈后的大椎穴和后心的风府穴。 “桑达儿,是我!”冷冰儿叫道。说话当中,她已是鹞子翻身,反手一抄,把第二枝箭抄在手中,就用这枝箭杆一拨,将第三枝箭也拨落了。 接第二枝箭时,她已是心中一动:“恐怕不是桑达儿吧?”待拨落第三枝箭,她已经可以肯定不是桑达儿了。 不错,这人的连珠箭法的确极为高明,甚至可以说是不在桑达儿之下,但那劲道总嫌差了点儿。桑达儿在百步之外发箭可以洞穿皮粗肉厚的犀牛腹部,但冷冰儿接箭拨箭,虎口却一点也没有震得酸麻的感觉。 说时迟,那时快,冷冰儿已是一个“细胸巧翻云”的身法,轻轻巧巧的落在地上,姿势美妙非常。 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女子正在向她跑来。在这女子的后面,有一个粗眉大眼的少年,手里拿着弓箭,却没跑来,只是呆呆的看着她,脸上一片茫然的神态。似乎他本来以为是另一个人的,想不到发现的人竟是如此美丽的少女,也似乎不敢相信,这样美丽的一个少女,竟然能够令他的神箭落空。 这少年看来只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稚气未消,当然不是桑达儿了。 那女子跑到冷冰儿面前,定睛一看,“咦”了一声,说道:“你,你不是冷女侠么?” 冷冰儿也不禁呆了一呆,蓦地想起,大喜叫道:“你、你不是凯莎姐姐吗?” 那少女更加喜出望外,说道:“是呀,冷姐姐,多谢你还记得我。冒失鬼,你还不赶快过来,向冷女侠赔礼。啊,冷姐姐,你来了,这就好了!” 凯莎是罗曼娜的好朋友,冷冰儿早就认识的。但那个被凯莎叫做“冒失鬼”的少年,她却不知是谁。 那少年满面通红的走过来道:“我叫凯石,冷女侠,我知道你是师父的好朋友,但我想、想不到会是你来。” 冷冰儿怔了一怔,笑问他道:“你的师父是谁?” 凯莎替他代答:“他是我的弟弟,跟桑达儿学了三年箭法,就自以为了不得了。嗯,你现在知道了吧,你的箭法还差得远呢!” 凯石满面通红,说道:“我几时说过我的箭法比得上师父?”但从他的口气之中,亦已可以猜想得到,他平时除了佩服师父之外,想必也是自视甚高的了。 冷冰儿笑道:“你年纪这样轻,箭法已经如此了得,现在虽然比不上师父,将来一定会青出于蓝的。” 凯莎道:“他不问青红皂白,就用连珠箭射你,你还赞他?” 冷冰儿道:“对啦,我正想问你,你为什么要射我?你的师父呢?他好像不在屋内,是到哪里去了?” 凯石红着脸讷讷说道:“我、我以为你是妖人,我,我要替师父报仇。” 冷冰儿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什么妖人?你又要替师父报什么仇?” 凯莎说道:“说来话长,让我替他说吧。长话短说,我先要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罗曼娜姐姐已经给一个妖人抢去了!” 冷冰儿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呆了一呆,问道:“桑达儿呢?”凯莎说道:“他受了重伤。这是三天前发生的事情,他如今尚是昏迷未醒。” 冷冰儿道:“他在哪里?” 凯莎说道:“就在我的家里。还有他的儿子,我们已经派人送到鲁特安旗,让孩子的外公保护了,他的儿子侥幸倒没受伤。但他伤得太重,我们可不敢搬动他走长路,只好就近让他在我们的家里治伤。” 冷冰儿起初以为桑达儿已遭不幸,此时方始稍稍放下点心,问道:“那个妖人是谁?” 凯莎说道:“不知道。那天深夜,我们听得桑达儿的凄厉的吼声,赶忙跑过来看。只见他已经倒在地上,不能言语了。他的孩子也吓得呆了,见到我们,只是哭嚷:‘妈给妖怪抢去,妈给妖怪抢去!’可以想像得到,孩子受到这么大的惊吓,当然不敢去看‘妖怪’的模样,何况事情是在黑夜中发生。” 凯石说道:“我怕那妖人知道师父未死,还会再来害他。因此我除了请人严密保护师父之外,这两天晚上,我都拿了弓箭,在这里等候妖人再来。”原来他们的家是和桑达儿的家距离最近的一家。 凯莎说道:“想不到来的不是妖人,是你。冷姐姐,你来了,可就好了。你的本领这么大,一定可以救活桑达儿,也可以对付得了那个妖人的。” 说话之间,不知不觉,已经回到凯莎家里。 只见屋子里黑压压的坐满了人,但却是鸦雀无声,跌一根针在地下都听得见响。这些人都是哈萨克族的战士,轮流来当守卫的。 有认得冷冰儿的人,见她和凯沙姐弟一起回来,都是又惊又喜,纷纷点头为礼。 冷冰儿轻声问道:“桑大哥怎么样了?” 一个小伙子答道:“刚才好像有点知觉,但还是迷迷糊糊的似醒非醒的模样,说了几句梦话,又闭上眼睛了。” 凯莎道:“他说什么?”那小伙子道:“翻来覆去的呼唤罗曼娜的名字,另外我只分别得出‘小贼’二字,其他的字句就听不清楚了。” 冷冰儿心念一动,想道:“他说的这小贼想必也就是凯莎口中所说的那个抢了罗曼娜的妖人了。这小贼是谁呢?” 大家都把希望放在冷冰儿身上,当下凯莎便即带她进入病房。只见桑达儿面如金纸,呼吸微弱,一看就知受了很严重的内伤。 凯莎轻轻把桑达儿的上衣解开,说道:“冷姐姐,你看。” 一看之下,不由得冷冰儿不心里吃惊。桑达儿的胸膛有一个淡红色的掌印,周围肌肉已经开始腐烂,发出腥臭的气味。 “这是什么伤?”凯莎悄悄问道。 冷冰儿道:“我不知道。看来大概是一种邪派的毒掌。” 凯莎问道:“可有办法救治吗?” 冷冰儿道:“让我替他诊一诊脉再说。”要知冷冰儿武功虽高,见闻却并不广博,医术也只是稍微懂得一点。她看不出桑达儿受的是什么伤,能否救治实在毫无把握。 但在诊过了脉之后,冷冰儿的脸色却似乎没有那么沉重了,有点又惊又喜的神情。 凯莎连忙问道:“怎么样?” 冷冰儿道:“还好,他受的伤虽然确实不轻,却没有我想像那么厉害。” 原来桑达儿在天山住过一个多月,学过天山派内功入门的吐纳功夫,后来又得孟华指点,经过了七年长的时间,内功的基础已是甚为扎实。 受伤之后,他业已练成的内功,自然而然的起了保护身体的作用,真气流传,和侵入体内的毒质相抗。是以虽然三日三夜,昏迷不醒,毒气尚未能侵入他的心房。 冷冰儿的医道并不怎么高明,粗浅的医理还是懂的。她察觉桑达儿的脉息虽然微弱,却不凌乱,惊喜之下,蓦然省起:“对,我忘记他练过本派的内功了!”当下以手掌贴着他的胸膛,用本门的内功心法,把真气输进他的体内,为他推血过宫,果然感觉得到并无抗拒的现象发生,两股真气水乳交融。桑达儿的呼吸也渐渐粗重了。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刻,桑达儿张开了眼睛,一张眼睛,就握着冷冰儿的手,叫道:“罗曼娜,罗曼娜,你回来了!”几乎想跳起来,可惜力不从心。 冷冰儿面上一红,轻轻的按住他,说道:“你醒醒,看我是谁?” 她救活了桑达儿,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有点辛酸,心里想道:“他们的夫妻之爱,真是生死不渝。为什么我碰上的却偏偏是负情薄义的男子。” 桑达儿清醒了些,这才认出了是冷冰儿,连忙放开手说道:“冷姑娘,原来是你,你几时来的,你们找着了罗曼娜没有?” 冷冰儿道:“你先别忙着说话,安心养伤,我会替你找回曼娜姐姐的。”说着,取出一颗碧灵丹,给他咽下,跟着点了他的昏睡穴。冷冰儿所用的点穴手法,是天山派秘传的治病手法,能令病者得到充分的安眠,对身体毫无妨害。 凯莎出去对众人报告桑达儿已经有救的消息,请他们回去。不过这些人为了爱护桑达儿,虽然散开,却仍然在附近轮班守卫。 桑达儿睡了长长一觉,第二天中午时分,方始苏醒。他得冷冰儿为他推血过宫,又服下祛毒最具灵效的碧灵丹,一觉醒来,已是真正的清醒了。脸上有了血色,精神也比昨天好了不知多少。 此时他方始能够把那天晚上的遭遇说给冷冰儿听。 那晚他睡得正浓,忽听得罗曼娜一声尖叫,将他吓醒。朦胧中只见床前一个黑影,伸出手臂,正在抓他的罗曼娜。 他大喝一声,跳起来扑向那人,可是他的拳头还未打得对方,胸口就似被巨锤一击,登时倒了下去。迷迷糊糊之中,还听得那人在冷笑道:“这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 桑达儿的儿子今年六岁,在邻房跟奶妈睡。此时亦已被妈妈的叫声惊醒,又哭又嚷的跑过来要他妈妈。 那人喝道:“你不依从我,我连你的儿子也杀了!” 说至此处,桑达儿不觉虎目蕴泪,说道:“我又惊又急,只觉眼前一黑,以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罗曼娜怎样,她是不是已经给妖人掳去?我的孩子呢?那奶妈呢?你们要告诉我,你们要告诉我呀!你们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们不应瞒我的呀!” 冷冰儿柔声说道:“桑大哥,你冷静点儿。急躁是没有用的,弄坏了身体,于事无补,反而有害。” 好不容易哄得桑达儿安静下来,凯莎说道:“桑大哥,你的孩子没事,我们已经将他送到格老那儿去了。不过他的奶妈却已经遭了毒手,救不活了!” 桑达儿咬牙说道:“好狠的妖人,奶妈一点武功也不会的,他也要杀!那么罗曼娜呢,她、她又怎么样了?” 凯莎说道:“你答应我不要太激动,我才告诉你。” 桑达儿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的。她给那妖人掳去了,是不是?” 凯莎不忍出之于口,默默无言的点了点头。 冷冰儿道:“桑大哥,你放心。我既然碰上了这桩事情,无论如何,舍了我的性命,我也要把曼娜姐姐找回来给你的。不过,你现在必须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回答我一个问题。” 桑达儿道:“你要问什么?”冷冰儿道:“要救曼娜姐姐,先得知把她抢去的那个妖人是谁。” 桑达儿道:“黑暗中我没看见他的面貌。” 冷冰儿道:“那么声音呢?你是听见了他的声音的,声音可似相识?” 桑达儿想了一会,忽地定了眼睛看冷冰儿,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便出口的神气。 冷冰儿道:“你尽管说,用不着有什么顾忌。”她已经猜到几分了。 桑达儿道:“似乎是那小贼!” 冷冰儿刷的一下面色变得苍白,说道:“是不是段剑青这个小贼?” 桑达儿道:“不错,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我决不会忘记的!”原来他在昏迷前的一霎那,早已知道那妖人是谁了,所以才会说梦话也骂出“小贼”二字。 桑达儿继续说道:“我和曼娜洞房花烛那晚,这小贼就曾经来过要抢新娘。那次幸亏有孟大哥和金姑娘在此,巧计安排,那小贼才未能得手,反而吃了大亏。想不到他死心不息,过了七年,他还会再来。这一次竟然给他抢了去了!七年前那晚,我也听过他那邪恶的笑声。我敢断定,决没听错,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只可惜孟大哥不在这里。”他说呀说的,不觉又激动起来了。 那次是金碧漪在新房里陪伴新娘,诱段剑青上当,将他刺伤的。冷冰儿并不在场,不过也曾听得孟华说过,是以她也不用细问桑达儿了。当下叹口气道:“其实你不说,我是猜想得到,一定是这小贼所为!桑大哥,也许你已知道,我也是曾经被这小贼害得几乎丧命的,我对他的仇恨决不在你对他的仇恨之下!” 凯莎说道:“对了,孟大哥虽然不在这儿,但咱们的运气可真不差,冷女侠恰好来了。她一定能帮忙你把曼娜姐姐找回来的。” 桑达儿道:“冷姐姐,我知道你会帮忙我的。不过我却担心,你怎能找着他们?” 冷冰儿忽地想起一件事情,问道:“你被那小贼一掌打伤之际,是不是觉得有点火辣辣的感觉。” 桑达儿道:“不错,是好像被火烧伤的感觉。” 冷冰儿道:“好,你放心,我现在马上去找那小贼算账。要是我猜得不错的话,我会找着他的,你先安心歇息吧。”她恐怕桑达儿激动伤神,话一说完,又点了他的昏睡穴,不让他多说话了。 “这小贼的毒掌功夫十分厉害,他一定以为桑大哥必死无疑,既然所谋得遂,料想他大概是不会再来这里的了。不过有备无患,你还要小心保护你的师父。”临走之时,冷冰儿叮嘱凯石。 凯石道:“你放心,我们已经有了准备,只怕那小贼不来。我们几十张弓箭一齐发,要是他来的话,谅他插翼难飞。” “好,那我放心去找你的师娘了。”冷冰儿说道。 雪峰寻觅人 第二天晚上,月亮初升的时候,冷冰儿爬上一座峻峭的雪峰。 这座雪峰和瓦纳族聚居之地距离约有百里之遥,但由于峭壁悬岩,冰雪覆盖,善于爬山的瓦纳人也从未上过这座山峰的。 不过冷冰儿却是曾经来过这座雪峰的。 这座雪峰,埋藏有她一段苦痛的回忆。 七年前,段剑青曾在这座雪峰上拜红发妖人欧阳冲为师,处心积虑的要把瓦纳族的两大宝藏拿到手中(一是古波斯的武功秘笈,后来被孟华得去,一是玉矿),第一步棋,是要段剑青骗取罗曼娜的爱情。要是能够娶罗曼娜为妻,段剑青就有可能成为整个哈萨克族的总格老,那时不仅两大宝藏可得,段剑青甚至可以在塞外称王了。 冷冰儿是在被害不死之后,方始知道段剑青拜妖人欧阳冲为师之事,其后暗中窥伺,又逐渐知道了他们师徒的阴谋的。 有一次冷冰儿偷上雪峰,给欧阳冲发现,险遭毒手,幸亏孟华恰好追踪段剑青来到这座雪峰,得孟华之助,方始能够脱险。也是在这一次的事件之中,她更加看清楚了段剑青的狰狞面目的。 不过,也正因有过这件事情,触动她的灵机,推测段剑青此际很可能就是躲在这座雪峰之上。 她据以推测的理由是:罗曼娜决不会依从段剑青,料想段剑青也不敢把罗曼娜带到很远的地方,必然是在附近一个地方先把罗曼娜藏起来,然后施展他的吓骗功夫。而最好的躲藏之处,当然就是这座和罗曼娜的家距离不过百里之遥的雪峰了。 雪峰上还有欧阳冲当年所建的石屋,欧阳冲虽然早已死了,石屋还在。 冷冰儿是从桑达儿所受的毒掌之伤,想当年这件事情的。 不知不觉,在月近中天的时候,冷冰儿已是爬上山头,那间石屋,亦已遥遥在望。 冷冰儿心里想道:“桑达儿所受的掌伤,显然就是红发妖人欧阳冲当年传给这小贼的雷神掌。不过欧阳冲的雷神掌本是无毒的,这小贼的雷神掌大概是揉合了他从韩紫烟那妖妇得来的毒功,自行加以变化重新练成的。不但比欧阳冲的雷神掌更加歹毒,功力也似乎更在当年的欧阳冲之上了。幸亏我也练成了冰川剑法,否则这小贼单凭雷神掌的功夫,我恐怕已是无法报得了仇。” 一别七年,段剑青得了韩紫烟的毒功,又得了迦象大师的天竺那烂陀寺的内功心法,练成的武功,当然不止雷神掌一样。 是否能够报得了仇,冷冰儿纵然自忖能够应付得了雷神掌,也还是毫无把握的。 石屋已经在望,仇恨之火在心里燃烧。冷冰儿一咬牙根,心里想道:“即使这小贼的武功如今已远胜于我,我舍了这条性命,也非和他一拼不可!” 她怕给段剑青发觉,当下施展“踏雪无痕”的绝顶轻功,悄悄走近那间石屋。 石屋的两扇板门在七年前给孟华踢破,年久失修,如今是更加破烂了。段剑青想必是尚还无暇修理房屋,那两扇门虽没倒塌,却是关不拢门,一眼就看得见屋内的情形。 一看之下,冷冰儿不由得又惊又喜。 屋子里有一个人,她像泥塑木雕一样,动也不动,面朝里,背朝外。 这晚月色朦胧,所见的又只是背影。但由于这个人冷冰儿和她太熟悉了,一看之下,就可以断定,必然是罗曼娜无疑。 冷冰儿也想不到会这样顺利,一来就找到了罗曼娜的。这霎那间不禁也起了一点思疑。 为什么只有罗曼娜一个人留在屋子里呢? 但这点思疑一升起来,她就给自己找到了解释:“看这情形,曼娜姐姐一定是给那小贼点了穴道的。那小贼可能是出去找寻食物了。他当然决计料想不到我会来到这里的,他只知道瓦纳人上不了这座雪峰,当然放心把曼娜姐姐独自留下。” 她急于救人,莫说这思疑可以找得到“合理”的解释,即使找不到,她也是非进这间屋子不可了! 她飞身进屋,抓着那人肩头,叫道:“曼娜姐姐……”她是想把罗曼娜扳过来,再行察视她是给点了什么穴道,然后才能替她解穴的。 哪知她只喊得出“曼娜姐姐”四个字,立即就知道不对了。因为她一触那“人”的肩头,登时发觉不是真人!但已经迟了! 原来那是皮制的假人,一被触及,登时就像给抓破的皮囊,“波”的一声裂开,喷出毒气。同时脚底下也是“轰隆”一声,裂开一个大洞。 变起仓猝,冷冰儿又已吸进了毒气,哪里还能避开,当然跌下去了。 她吸进毒烟,只觉头晕脑胀,但可还没有昏迷。原来她知道段剑青已经得到韩紫烟的毒功,早有提防,在入屋之前,是含了半颗用天山雪莲炮制的碧灵丹的。 身体将要接近地面之际,冷冰儿只觉有人将她轻轻一托,随即放下。那人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冷冰儿本来有师父给她的六颗碧灵丹,她送了两颗给齐世杰,桑达儿服了一颗,自己只剩下三颗。她舍不得多用,这次只是把半颗碧灵丹含在口中。碧灵丹虽说能解百毒,但由于她是冷不及防就吸进毒气的,即使是仙丹也得有一段时间才能解毒,何况她又是含了半颗。 此时她已把那半颗嚼烂吞了下去,但试一运气,只觉还是呼吸困难,身子也是感觉软绵绵的使不出半点气力,“这小贼真是狡猾,想不到我已经有了提防,还是中了他的毒计!”但冷冰儿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骂是没有用的,她只能将计就计,徐图脱身之策。 段剑青既然当她业已昏迷,她就索性装作昏迷,闭上双目,一声不响。 那人在大笑声中拨开她的覆额秀发,冷冰儿感觉得到那人的脸好像已经贴近了她的脸,口中喷出来的热气也感觉得到了。想必那人正在弯下腰仔细看她的面貌。 冷冰儿气得几乎炸了心肺,但只能忍耐。她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一面暗运内息,催动药力的运行。 忽地感觉似乎有点什么不对,她突然想起来了:“奇怪,这人的笑声,不像是段剑青这小贼的笑声!” 她和段剑青曾经海誓山盟,虽说那是假情假意,但段剑青的声音她却是熟得无可再熟的。她用不着张开眼睛,已经知道这个人绝对不会是段剑青了。 但桑达儿也说,那晚抢走罗曼娜的人,他听得出的确是段剑青的声音的。这是什么缘故呢? “难道是他听错了?但这个人却又是谁?听声音似乎年纪也并不大。” 心念未已,那人在哈哈大笑之后,又在自言自语了。 “好个美貌的雌儿,嘿嘿,虽然还比不上罗曼娜那么美貌,也差不了多少。罗曼娜是个有了孩子的妇人,要是任我选择的话,我倒宁愿要这雌儿。嘿嘿,哈哈,段剑青有罗曼娜,料想他也不会和我争了。我替他做事,赢得美人,也算是值得了。” 果然不是段剑青。不过也还是段剑青的党羽。 从这个人的话中,整件事情,冷冰儿也可以得知梗概了。那晚桑达儿没有听错,劫走罗曼娜的是段剑青,但却不知他把罗曼娜藏在何处。他与同党串通,布下陷阱,让来救罗曼娜的人上当。 冷冰儿气得几乎昏了过去,心里想道:“要是他来欺侮我,我只有自断经脉而亡!”幸好那人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忽听得那人又在哈哈大笑起来,自言自语道:“剑鞘已是价值连城,这把剑定然是把宝剑!哈哈,想不到我既得美人,又得宝剑。美人儿且慢慢受用,先看这把宝剑吧!” 原来他刚才是解下冷冰儿腰间所佩的冰魄寒光剑。剑鞘镶珠嵌玉,形式奇古,他虽然不知道这把剑的来历,一见就动了心了。 他把冰魄寒光剑拿到手中,不觉打了一个寒噤。打了这个寒噤,更加惊喜,笑道:“剑未出鞘,已是寒气逼人,真是好一把宝剑啊!” 哪知他一拔剑出鞘,却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冰魄寒光剑是埋藏在万载玄冰之中的寒玉炼成,用不着刺着敌人,那股奇寒之气,已是足以令人冻僵。这人的内功虽然有相当火候,但由于这做梦也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奇特的宝剑,事前丝毫没有防备,当然更未想到要运功抵御了。 剑一出鞘,寒光耀目,寒气刺骨,那人“啊呀”一声叫了起来,连忙把冷魄寒光剑摔开,只觉血液都似乎冻得要凝结了。 说时迟,那时快,冷冰儿已是掏出一颗冰魄神弹,张开眼睛,双指一弹,打那人的神堂穴。 冰魄神弹是取万载玄冰的冰魄精英炼成的,和冰魄寒光剑一样,是世间最奇特的暗器。它一发出,片刻就会溶化。不过威力虽然不及冰魄寒光剑,但若是给打个正着,冷得更加难受。 冷冰儿功力尚未恢复,冰弹失了准头,不过虽然没有在那人的“神堂穴”打个正着,却已令得那人冷得全身发麻,再无抵抗之力。 冷冰儿一跃而起,拿起了冰魄寒光剑,喝道:“你这小贼如此可恶,先让你吃点苦头,再审问你!”正要用剑在他身上戳几下,发泄心头的一点怒气,忽见那人睁大眼睛看她,神气甚为古怪。 这霎那间,冷冰儿不觉也呆住了,手中的冰魄寒光剑竟是戳不下去。 “奇怪,这个人我怎的似曾相识?我是在哪里见过他的呢?”蓦然心念一动,冷冰儿的脸色登时变的白如冰雪,颤声问道: “你,是谁?” 那人似乎也是开始认出了冷冰儿,叫道:“你,你是冷姐姐吗?我是杨炎呀!冷姐姐,你不认识你的炎弟弟么?” 此言一出,冷冰儿就像心头被冰魄寒光剑戳穿,所受的创伤比她当年被段剑青推下冰湖更加难受! 杨炎怎的会变成这么样的一个人呢! 她茫然的看着这个站在她的面前自称是她“炎弟”的少年,一时间非但没法说出话来,连思想也好似凝结了。她怎也不能把这个少年和以前那个她最疼爱的“炎弟”放在一起联想。记忆变成了一片空白。 她好似风中之烛,身子摇摇欲坠,终于站立不稳,颓然坐下。 杨炎注视着她,好像在打什么主意,他不知道冷冰儿已经恢复几分功力,但却知道自己是使不出气力了。冷冰儿有冰魄寒光剑在手,即使冷冰儿也是毫无气力,亦足制他死命。 他看了看冷冰儿手中的那把冰魄寒光剑,本来已经是感觉冷得难受的,越发冷得牙关打战了。 他好像主意已经打定了,忽地左右开弓,噼啪地打了自己两记耳光,讷讷说道:“冷姐姐,我,我罪该万死,我,我不知道!” “住嘴!”冷冰儿喝道。她稍稍定下心神,想起杨炎适才对她的无礼,不觉怒气上冲,斥道:“谁是你的姐姐?亏你还有脸皮和我说话!” 杨炎跪倒她的面前,说道:“冷姐姐,请你念在往日姐弟之情,饶恕我吧!要是你不肯饶我,我宁愿在你跟前自尽。” 冷冰儿心痛如绞,喝道:“站起来,我不愿看你这副丑态!”心想:“炎弟以前本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有时做错了事,被我说几句他也受不了。想不到如今他竟是变得如此下贱,不惜自打耳光了。” 眼前这个杨炎,和她记忆中的“炎弟”,除了面貌依稀有点相似之外,变得简直完全不同了。她不觉起了一点怀疑,喝道:“你当真是杨炎么?” 杨炎说道:“自从你上天山的第一天,我就一直跟随着你。那次也是你带我下山去找我的爹爹和哥哥的。虽然咱隔别了七年,我的相貌或许变化很大,你总该还认得我呀,怎的会怀疑我不是你的炎弟呢?你要是还不相信的话,请,请你瞧一瞧我这粒痣。”说罢,捋起衣袖,露出左臂一粒红痣。杨炎小时候,冷冰儿有一段期间,差不多等于是兼任他的保姆的,杨炎臂上有颗红痣,她当然是记得的。 冷冰儿说道:“你说得好,我是应该认得你的。但为什么你却认不得我呢,难道我的相貌比你变得更大?”要知他们分手的时候,杨炎是十一岁,冷冰儿是十九岁。隔别相近七年,杨炎是从十一岁的儿童变为十七八岁的少年,冷冰儿今年未满二十六岁,仍然可以说是在少女的阶段,相貌的变化实是微乎其微。她话出了口,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她手按冰魄寒光剑,瞪着眼睛看杨炎,心里自己问自己:“假如他早就认出了我,还对我如此无礼,那,那我该怎么办?是杀了他呢,还是看在孟大哥份上,饶他这一次呢?” 杨炎满面通红,说道:“我,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来到这里的,你跌下来的时候,脸上沾了尘土,我觉得似曾相识,可还不敢想到竟然真的是你。听到你的声音,我才认出来了。” 冷冰儿喝道:“即使你尚未知道是我,你也不该、你也不该……哼,你知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已经是和段剑青这小贼一般无异!我这次来就正是要杀段剑青的!” 杨炎颤声说道:“我、我知道罪当万死,冷姐姐,你要是不肯原谅我,你亲手杀了我吧!我没有勇气自尽,我宁愿死在你的手里。” 冷冰儿叹口气道:“论理我该替掌门人清理门户,但姑念你年幼无知,暂且饶你性命。唉,杨炎,你、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杨炎说道:“我是身不由己,他要我怎样做,我就只能怎样做。要是我不听他的话,他会折磨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冷冰儿道:“你说的这个‘他’,是段剑青吧?”在此之前,她还存着一线希望,希望杨炎不是落在段剑青手中,如今她已知道这幻想是破灭了。 果然杨炎答道:“不是他还能有谁?这许多年来我一直受他挟制!” 冷冰儿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你就这样听他的话!我问你,你还记得和我第一次会面的事情吗?” 杨炎说道:“记得。你是和我的大哥一起上山的。” 冷冰儿道:“还有呢?” 杨炎说道:“我受了段剑青的欺骗,不相信孟华是我哥哥。他要带我下山,哥哥投鼠忌器,不敢阻拦。当时你已经是受了伤的,他对你的防备较为松懈,你就冒着性命的危险,突然从他的手中把我夺回来。可我还以为你和我的哥哥都是坏人,非但不感激你相救之恩,反而打了你一掌。唉,冷姐姐,说起来我对不住你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冷冰儿道:“难为你还记得这样清楚,后来怎样?” 杨炎说道:“你给我打一掌,段剑青就乘机把我夺了回去,把你打得伤上加伤。哥哥过来抢救,那时他才露出狰狞面目,拿我作为人质,威胁我的哥哥。他用狠毒的手法折磨我,威胁我的哥哥退后。” 冷冰儿道:“你受到他的折磨,有没有哭喊?”杨炎说道:“没有。那时,我已经知道了他是坏人,孟华也真的是我的哥哥了。我假意说愿意跟他下山,骗他相信,冷不及防,咬他一口,挣脱魔掌。哥哥立即就扑上来,将他吓跑。” 冷冰儿道:“我以为你已经忘记这件事情了,原来你还记得!杨炎,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你不觉得惭愧么?” 杨炎低下了头,装作一副无地自容的惶愧神气。冷冰儿继续说道:“小时候你那么倔强,一分清了是非,就能不顾死活,也要挣脱魔掌。我真是想不到,为什么你现在会变成这种窝囊样子!” 她口里斥骂杨炎,心里却已软了。原来她故意提起这件旧事,用意固然是在激发起杨炎的羞耻之心,另一方面,也是在进一步的试探,看看这个杨炎到底是真是假? 杨炎把这件事情的经过说得甚为详细,甚至每一个细节都还记得清楚,冷冰儿对他是再也没有怀疑了。证实了面前这个少年的确是杨炎之后,冷冰儿的心里虽然是十分难过,但已决定饶了他了。杨炎何等聪明,一听她的口气,亦已知道冷冰儿是相信了他,自己的性命是可以保住了。当下装出一副惶愧的神气说道:“我,我也不知道怎的会变成这样软弱的。没有办法,我实在是怕他。我也曾经想过自尽,但我还希望能够见到爹爹,见到哥哥和见到你。你知道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爹爹的,所以我舍不得死。我不能死,那就只能听他说话了。” 冷冰儿不觉起了一丝怜惜的念头,暗自想道:“六七年来,他受尽了那小贼的折磨,就是一块石头,也要给磨成粉了。少年人意志薄弱,那也不足深责。”于是柔声说道:“只要你真正悔悟前非,你还是可以挣脱魔掌的。你告诉我,段剑青在什么地方,他把罗曼娜怎么样了?” 杨炎说道:“你要去找他?”冷冰儿道:“废话!我来到这里,当然的为了找他算账!” 杨炎说道:“他的武功厉害得很啊,冷姐姐,你打得过他吗?” 冷冰儿道:“打不过又怎么样?是不是你怕我打不过他,就不敢带我去找他了?” 杨炎说道:“我死有余辜,送了命不打紧。但要是你报不了仇,反而送了性命,那就不值了。” 冷冰儿知道他是胆怯,心里虽然生气,却也不忍责怪他,当下说道:“你放心,我知道这小贼练成了许多歹毒武功,但这七年来我也没有闲着。我已经练成了本门内功和冰川剑法,还有这把冰魄寒光剑之助,料想不至于输给段剑青这个小贼。”其实她不过是想要坚定杨炎的信心,并非真的有那么大的把握的。 杨炎说道:“啊,原来你这把宝剑就是冰魄寒光剑吗?那就不怕了!” 冷冰儿道:“你以前没有见过这把宝剑?”杨炎说道:“师父和我说过这把剑的名字,却没给我看。” 要知杨炎是唐经天最疼爱的关门弟子,自小在天山长大,故此冷冰儿以为他是见过这把宝剑的。但心想自己来到天山的时候,杨炎也还不过才满十岁。唐经天可以把这把宝剑的来历,当作故事说给杨炎知道。但为了怕孩子不懂事,一定要拿这把剑来玩,虽然可以阻止他,那也不免多了麻烦。不给他看,那倒是合乎情理之事。 “好,你既然不害怕了,那可以带我去找段剑青了吧?否则,你告诉我他在哪里也行。”冷冰儿说道。 杨炎说道:“他把罗曼娜藏在一个山洞之中,那地方很不好找,而且布有机关,还是我带你去的好。” 冷冰儿道:“好,那就去吧!” 杨炎说道:“我现在恐怕还不能去。” 冷冰儿道:“为什么?”随即恍然大悟,说道:“敢情你还是冷得难受吗?” 杨炎说道:“比刚才好了一些,但施展轻功,恐怕还不能够。” 冷冰儿道:“好,你盘膝坐在地上,运用本门内功,行大周天吐纳法。”口中说话,右掌已是伸出,按着他的背心。 当冷冰儿手掌按下之时,杨炎不禁心头一震,身不由己的打了一个寒颤。但不过片刻,便觉得有股热气,好似从背心输入,转瞬流转全身,寒意顿然消失。杨炎这才放下心上一块石头,哑然自笑:“她要杀我,早就可以把我置之死地,何必多弄玄虚?”原来冷冰儿掌压之处,乃是背心要穴,杨炎虽然料准冷冰儿已经相信了他说的话,心中到底还是不禁有些害怕。 冷冰儿已练成了少阳神功,足以抵御最厉害的阴寒之气,故而可以使用冰魄寒光剑的。但此际她也不过只是恢复了三四分功力,不能全都用来帮助杨炎驱寒,只能先用一两分的少阳神功,令他气血能够畅通,至于完全恢复功力,那还要靠他自己。 冷冰儿道:“好了点吗?” 杨炎说道:“暖和多了,不过——” 冷冰儿道:“莫要养成依赖他人的习惯,你只须运用本门内功,很快就可以恢复如初的。”说罢,不再理睬杨炎,独自运功祛毒。 碧灵丹的药力已经开始生效,她运功加速药力运行,不到半枝香时刻,余毒已是尽除,恢复了七八分功力。估计在找到段剑青的巢穴之时,功力当可完全恢复。 她抬起头来,只见杨炎还是盘膝坐在地上,头上冒出白气,但不时仍打寒颤。 按说杨炎所受的寒气不过是着了一颗冰魄神弹,虽然不是武功泛泛之辈所能忍受,但比起她中的毒,还是远远不如的。即使以杨炎十一岁时候的内功造诣,加上她少阳神功之助,此时亦已应该恢复如常的了。 冷冰儿心里想道:“他能用内功把寒气逼得化为汗水挥发,功力已经是不算差了,为什么还在打颤呢?”蓦地想通一节道理,眉头一皱,说道:“杨炎,你运用的不是本门内功吧?” 杨炎苦着脸道:“这几年,段剑青逼我改学邪派内功,本门内功已经忘了。” 冷冰儿道:“你难道平时不会私下自己练么?”杨炎说道:“我没有耐心,又怕他知道,可都丢荒了。” 冷冰儿哼了一声,说道:“你真是忘本!”但骂尽管骂,还是不忍他多受痛苦,而且也为了他能够快点带领自己去找段剑青,只好完全越俎代庖了。 当下冷冰儿以本身真气输入杨炎体内,为他推血过宫。此时冷冰儿的功力已经恢复了七八成,不过片刻,便即替杨炎打通奇经八脉,使到他血脉畅通,恢复如初。 杨炎说道:“多谢姐姐。唉,本门内功真是奇妙,可惜我疏于练习,都丢荒了。”言下大有羡慕之色。 冷冰儿瞪他一眼,说道:“你的资质本来远胜于我,要是你能够改邪归正,把你的鬼聪明都用在武功上,从头做起,练到我的境界又有何难?就只怕你学好了武功不做好事。” 杨炎说道:“好姐姐,今后我一定听你的教导,再也不敢做坏事了。你相信我吧。”冷冰儿冷冷说道:“空口说白话是没有用的。你这几句话我姑且记下来,以观后效。走吧。” 杨炎前头引路,越过几重岗峦,走上一座峰岩,岩上长松蔽日,藤蔓引风,面前一层峭壁拔地而起不下二三十丈,从顶至底,毫无借力攀援之处。 杨炎苦笑道:“冷姐姐,段剑青藏匿的那个山洞,就在峭壁那边,可是我没本领过去。” 冷冰儿道:“那你怎么知道山洞所在?” 杨炎说道:“我去过的。我只是说我自己没有本领过去。” 冷冰儿这才听得明白,说道:“以前是段剑青这小贼带你过去的?” 杨炎说道:“不错。” 冷冰儿道:“他怎样带你过去?” 杨炎带领她沿着石岩拐了个弯,说道:“他是用荡秋千的方法,从这株树上荡过去的。到了那边,他才用长绳牵引我过去。” 原来在这面峭壁之上,有一株横空突出的千年古松,盘根错节于岩石之间,形如苍龙撄海,丹凤朝阳,满树蟠着枝藤,随风飘拂。风过处,有几枝藤梢几乎荡到对壁。 冷冰儿道:“好,我也可以用这个方法带你过去。” 杨炎说道:“姐姐,这可不是当耍的,你要真的有把握才好。” 冷冰儿道:“你少为我担心,快搓绳子吧。”割下几条长藤,连结起来,拧成一股,试一试韧力甚佳,比普通的绳子还好。 冷冰儿道:“好,我这就过去。待会儿你把绳子用力抛过来,你抓牢一端,相信我可以把你拉过去的。” 意想不到的谋杀 当下冷冰儿飞身上树,握着一条随风荡漾的长藤,就像打秋千一样,身子越荡越高。她估计这株长藤若然拉得笔直,荡到最远之处,大约距离对壁不过三丈之遥,只须一个鹞子翻身,就可以在对面的峭壁脚踏实地了。 杨炎站在树下,这霎那间,心中转过无数念头,终于脸上露出狞笑,突然拔出一把短刀。 也是冷冰儿命不该绝,在她荡到半空之际,忽地在对面的冰崖上发现了杨炎在她后面狞笑。这座冰崖是亘古不化的坚冰造成的,光滑得有如一面明镜,从山坳处横伸出来,照见了杨炎丑恶的神态。 冷冰儿虽然不知道杨炎做什么,但她经历过段剑青几次三番将她谋害的教训,对人心的险恶早已是有所警惕的了。此时她发现杨炎的狞笑,竟是和段剑青有一次想要谋杀她的时候的神态一模一样! 她无暇细思,立即反荡回来,就在此时,只觉身子一轻,那条长藤突然断了。
幸亏她在反荡回来之时已经有了准备,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觑准一株横伸出来的树枝,一抓便着。杨炎只能割断那条长藤,来不及割断那株树枝。长藤是蟠在松树树干的,这条松枝却是从石罅中横生伸出悬岩之外,他可不敢跑到悬岩的边缘去斩断松枝。 那株松枝比小指还细,幸而冷冰儿轻功卓绝,迅即爬回主干,但当她再从松树上跳下来的时候,杨炎早已不知躲到什么地方了。 死里逃生,冷冰儿最初的感觉是一片茫然,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她抓起那条割断的长藤还蟠在树上的那半段,看得分明,绝不是承受不起她身体的重量折断的,割口光滑平整,一看就知是被利刃所切。 冷冰儿的伤心比第一次中计被擒,遭受杨炎欺侮之时还更难受! 若说第一次是因杨炎远未知道她是谁才下毒手,虽然可恶可恨,也还稍有情理可原。但这一次呢? 这一次他已经知道冷冰儿是谁,而且痛哭流涕的在她面前表示过悔恨的了。哪知道他一面要求冷冰儿原谅,一面又在暗中下此毒手! “杨炎,杨炎,我真想不到你丧心病狂,一至如此!”冷冰儿没有骂出来,眼泪也还能够忍住,但心中已在滴血! 冷冰儿定了定神,强抑心中的悲痛,叫道:“杨炎,你躲不了的!躲过这一次,躲不过第二次。我肯放过你,你的大哥和侠义道也不肯放过你!你宁愿过着永远不敢见人的日子吗?你还是自己出来吧,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这样对付我?否则给我抓着了你,我可不能再饶你了!” 冷月空山,唯闻风声萧萧,可听不见杨炎的回答。 乱石嶙峋,如丛生的野笋,东面一堆,西面一堆,也不知杨炎是躲在哪一堆乱石之中? 明知道以杨炎的轻功本领,绝不会跑得太远,此时必定还是藏在附近,但要找着他,可还真不容易。 而且抓着了他,又能怎么样呢?她狠得下心杀了他么?冷冰儿实在想不出应当怎样处置杨炎才对,只好暗暗叹口气,放弃寻找他的念头了。 “当务之急,还是找寻曼娜姐姐要紧,这个小畜牲暂且由他去吧。”冷冰儿想道。 可是又怎能找得着罗曼娜呢? 一阵寒风吹过,冷冰儿的脑袋也好似给吹得清醒起来了。 她识破了杨炎对她的欺骗,那一层蒙在她眼前的迷雾也被风吹散了。 她当然不能相信杨炎的鬼话,不能相信段剑青是躲在一个布有机关的山洞之中了。 她冷静下来,依理猜测,仔细推敲:“他们在石屋里安排下那么阴毒的陷阱,诱陷来救罗曼娜的人。段剑青这小贼岂会躲到远离石屋的什么山洞里去?杨炎武功平常,他不怕杨炎万一对付不了强敌吗?” “唔,莫非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冷冰儿蓦地想通一节:“杨炎这小畜牲是利用我对他的相信,骗我离开那间石屋,出去找寻段剑青的。段剑青这小贼一定还是躲在那石屋之中,说不定地下还有暗室。 “但为什么当他知道杨炎反而被我所制的时候,他不出来帮忙杨炎呢? “哦,是了,他听见我夸下海口,我说我已练成的冰川剑法可以克制他,他怕打我不过,所以不敢出来。嘿嘿,要是当真这样,刚才我也可以说是十分侥幸了。”想起刚才她是仗着冰魄寒光剑的威力才能反制杨炎,而当时自己的功力只不过恢复三两分,思之犹有余悸。 此时她的功力已经恢复了八九分,自恃是可以和段剑青斗一斗了。于是根据自己的推测,走回原来的地方寻找。 回到那间石屋,只见打开的地道口还未曾盖上,一切都是她刚才离开的样子。 冷冰儿不觉心里暗暗嘀咕,不知自己的猜测对是不对。那个皮制的假人倒在她的脚边,冷冰儿禁不住暗自叹气,这个假罗曼娜令她上了大当,真的罗曼娜却不知要到哪里去找? 正在患得患失,想要离开石屋未曾离开之际,忽听得有个熟悉的声音接连叫道:“冷姐姐,冷姐姐!” 可不正是罗曼娜的声音…… 这霎那间,她几乎怀疑是在做梦,但她听得十分清楚,绝对不是做梦。 她摸了摸倒在她脚边的假人,证实了的确是假人,假人当然不会说话。 但又没有看见真的罗曼娜。她俯伏在地道口边窥视,她刚才和杨炎所在的那间地下室也没有罗曼娜。 这霎那她几乎忍不住就要回答,告诉罗曼娜她已经来了,就在这儿。 好在她是有过多年江湖经验的人,霎时间的冲动迅即被抑制下去,她定了定神,恢复了冷静。 她知道罗曼娜一定不是看见她才叫她的,但罗曼娜也不会无端叫她的名字,据此推测,她刚才来过这里,罗曼娜必是已经知道的了。 “当时她一定是被段剑青这小贼挟制,说不定还可能是给点了穴道的。此际,段剑青料我已经去得远了,才解开她的穴道。唉,好在我没鲁莽,段剑青这小贼现在当然也还是在她的身边的,要是一听到我的声音,还能让我把曼娜姐姐救出去吗?不知要怎样对付她了。” 她料得不错,但可惜也只是猜中了一半。 正当她施展绝顶轻功,悄悄的从地道口跳下去之时,果然便听得有人冷笑说道:“你还等待你的冷姐姐回来救你,那是做梦!” 除了这间地下室之外,是还有另外一间暗室,罗曼娜就藏在那间暗室之中。这点是给她猜得对了。 可是说话的这个人却不是段剑青,是另外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冷冰儿脚尖点地,当真是有如一叶飘坠,落处无声。藏在暗室那人,丝毫也没察觉。 不过冷冰儿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打开暗室的门。 那个人哼了一声,又在发出冷冷的笑声了,“你的冷姐姐是永远也不会回来啦!” “你胡说,冷姐姐本领高强,你们害不死她的。她找不着段剑青这小贼,当然还会回来这里!”听得出是罗曼娜满腔气愤的驳斥那人。 那人冷冷说道:“你知道是谁带冷冰儿出去找你吗?”罗曼娜刚才给这人点了穴道,杨炎如何骗走冷冰儿她确是不知,禁不住问道:“是谁?” 那人得意洋洋地说道:“是杨炎。你应该知道杨炎是什么人吧?” 罗曼娜道:“那小子当真是杨炎?”那人笑道:“若然不是杨炎,姓冷这丫头怎会上他的当?嘿嘿,你是曾经和冷冰儿同上天山的,你当然知道冷冰儿与杨炎乃是情如姐弟!” 罗曼娜道:“假如当真是杨炎的话,他就不会害冷姐姐!”但声音颤抖,显然只是自己安慰自己,其实并无信心。 那人哈哈笑道:“天下万物,你见过什么东西不会变的吗?磨盘大的崖石也会给雨水侵蚀变得百孔千疮,何况是人?杨炎早已心甘情愿跟随段大哥的啦,你以为他还会把那丫头当作姐姐!” 冷冰儿暗叹道:“这人虽然是和段剑青一党的坏人,说的话倒也未尝没有道理,人是会变的,以前的炎弟早已不存在了。” 那人接着说道:“不错,冷冰儿的武功是比杨炎高出许多,但她决不会提防杨炎也会害她。我虽然不知道杨炎用什么办法害她,但我知道杨炎聪明绝顶,一定会有办法害她!所以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不必指望冷冰儿回来救你了!” 罗曼娜嚷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但声音却是越发颤抖了。 冷冰儿心道:“这一次又给他说对了,杨炎害我的办法确实聪明,‘可惜’我却并未如他所料就给杨炎害死!嘿嘿,我正是从鬼门关里回来,来和你们这班妖魔鬼怪算账了!” 但咫尺之隔,宛似天涯。她听得见罗曼娜的声音,却没办法救她。 忽听得罗曼娜又叫起来了:“你干什么?你敢碰我,我就死在你的跟前!” 冷冰儿只道这人要欺侮罗曼娜,气得双眼发白。只恨手中拿的虽然是天下无双的冰魄寒光剑,却不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否则她真想破壁而入了。 那人说道:“你放心,我不会欺侮你的。只要你乖乖的跟我走,我连头发也不动你一根。”冷冰儿在外面听见他这么说,方始松了口气,心里想道:“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他肯和罗曼娜走出来那就好办。曼娜姐姐,你答应他吧。” 可惜罗曼娜不知道她在外边,听了这人的说话,倒是不禁有点诧异,说道:“段剑青不是叫你留在这里看守我的么,你却要和我去哪里?” 那人笑道:“出去溜达,你关在这里好几天了,不气闷么?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罗曼娜道:“溜达溜达?说得这样轻松。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儿,会相信你的鬼话?你一定有什么阴谋!” 那人笑道:“你别多疑,就算我色胆包天,我也不敢把段大哥的心上人拐带私逃呀!” 罗曼娜怒道:“你、你再胡说八道,我宁死也不听你摆布。” 那人笑道:“你千万不可寻死,你的爹爹就要来接你回去了。你死了的话,岂不叫他老人家伤心?” 罗曼娜怔了一怔,说道:“你要骗我,说话也该稍近情理一些。我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骗人的伎俩,也未免太不高明了。” 那人说道:“我不是骗你的,为了令你相信,我把实话都告诉你吧。” 罗曼娜道:“好,你姑且说来听听。” 那人说道:“是段剑青去告诉你的爹爹的。” 罗曼娜道:“越发胡说八道,这小贼有这么好心?” 那人哈哈笑道:“你以为这是他的好心么?老实告诉你吧,他最初本来是想得到你的,但是你死也不肯依从,他这才改变了主意。他肯把你放回去,当然是有条件的。” 罗曼娜这才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他是要利用我来要挟我的爹爹。” 那人说道:“对了。你的爹爹是哈萨克族的长老,他只你一个女儿,不会不救你的。你虽然美若天仙,但死了的美人儿对段剑青可是一点也没好处。他拿你去作交易,以你爹爹的身份,纵然免不了讨价还价,料想也不会太低。” 罗曼娜恨恨说道:“这小贼真是可恶,我爹不会上他的当的!” 那人说道:“我敢和你打赌,你的爹爹一定不惜任何牺牲,把你赎回去的!” 听了这人的说话,罗曼娜不觉心乱如麻。她害怕父亲上段剑青的当,但又希望真的能见到父亲。 她知道这个人的看法是对的,心中暗自思量:“不错,爹爹知道我落在这小贼的手中,纵然要他舍性命,他也是非救我不可的。” “可是爹爹是一族之长,假如段剑青这小贼是要他损及本族的利益,逼他做出他所不愿意做的事情,那他怎么办呢?唉,为了避免连累爹爹,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但在这斗室之中,在这人严密的监视之下,目前她是连寻死的机会也没有的。 而且她也实在不愿意死啊! 她想起她的儿子,想起她的丈夫,想起她的许多好朋友,特别是孟华和冷冰儿。 忽地心中燃起一线希望:“冷姐姐已经来了,这个人虽然说杨炎一定能够害死她,但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的如意算盘也未必一定能够打得通的。我为什么就要相信他的恐吓?” 有了这线希望,鼓舞起她求生的意志,心里想道:“就是自尽,我也应该等到确实知道冷姐姐已遭不幸之后才死。”想到此处,倒是有点愿意让这个人带她出去了。 她当然知道这个人不怀好意,但却希望到了外面,说不定可能碰上冷冰儿。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人又已在笑道:“你想清楚没有,段剑青已经去了两天,你的爹爹不久就要来接你了,你难道不愿意回家和你的丈夫儿子重聚团圆么?听我的话,走吧!” 罗曼娜道:“为什么你一定要我出去,我可不相信你刚才所说的鬼话!” 那人笑道:“这你就不用多问了,总之我一不会害你,二不会欺侮你。你虽然美貌,可惜是一朵长满刺的玫瑰,段剑青都不敢惹你,你想我敢惹你吗?” 原来这个人见杨炎这许久还没回来,他的心里也是患得患失的。他恐怕杨炎万一害人不成,冷冰儿又再回来搜查,他可是没有把握打败冷冰儿。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暂且离开此地,待知道确实的消息再说了。他准备躲避的地方,杨炎是知道的。要是杨炎真的能够害死冷冰儿,自然会来找他。 他不能再等待了,说道:“你走不走?不走,我只能动粗了!” 罗曼娜喝道:“不要碰我,我自己会走!” 那人哈哈笑道:“这就对了。好、好,我不碰你,但也不能不提防你一点儿,请你莫要见怪。” 说罢,解下腰带一挥,缠上了罗曼娜的手腕,笑道:“我牵着你走,总可以吧!”一面说话,一面按动机关,打开那道暗门。 他做梦也没想到,他以为业已给杨炎害死的冷冰儿正是窥伺一旁。 冷冰儿正在等这一霎那间的机会。 那人一走出来,她的冰魄神弹立即就射出去。 射得很准,恰好打着那人的虎口。 冰魄神弹,奇寒透骨,那人禁不住手臂一颤,五指乏力,握住的腰带放松了。 不过这人的本领非同小可,中了冰魄神弹,居然没有冷僵。虽然打了一个寒颤,还是能够立即发出一掌。也不知他练的是什么功夫,一掌劈出,热风呼呼,就像洪炉里喷出的热浪。 说时迟,那时快,冷冰儿早已扑过去把身体挡着罗曼娜,同时挥舞起她的冰魄寒光剑。 冰魄寒光剑一挥,冷气寒光,登时好像变成了一团实质,凝结如网。斗室之中,白茫茫一片。 那人发出的炙热掌风,敌不过冰魄寒光剑的寒气,不由自已的又打了个寒噤。罗曼娜在冷冰儿背后,冷冰儿所发的寒光冷气鼓荡奔前,她受的影响远不及那人之甚。炙热的掌风和寒气抵消,她也曾练过天山派的内功,基础虽然不深,已是可以勉强抵御抵消之后剩下来的一点寒气了。 那人自知不敌,立即身形拔跑,跳出地洞。 罗曼娜连忙道:“先别管我,快追贼人!” 冷冰儿瞿然一省,立即把三颗冰魄神弹接连打上去,跟着跃出洞口。那人本来想要一出洞口,就把石板盖上的,但给冰魄神弹追踪而至,却是来不及了。 冷冰儿喝道:“恶贼,还想走吗!”连人带剑,化作一道寒光,径刺过去。 那人冷冷说道:“罗曼娜早已给我下了毒,半个时辰之后就发作,有胆的你来追我吧!”口中说话,接连劈出三掌。 这三掌他是全力而施,热浪如潮,冰魄寒光剑的威力虽然克制得住,但急切之间,冷冰儿也还是未能胜他。 冷冰儿此时方始看清楚这妖人的面貌,只见他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面部轮廓,倒有几分和杨炎相似。 那人连发三掌,热风呼呼,刚好可以勉强抵消冰魄寒光剑的冷气。掌风且微带腥气,不过冷冰儿早已服下了半颗用天山雪莲炮制的碧灵丹,不怕他有毒掌功夫。 冷冰儿瞿然一省,心里想道:“这好像是武林失传的欧阳家的雷神掌功夫,不过红发妖人欧阳冲当年也似乎没有他这功力。” 原来曾经一度做过段剑青师父的欧阳冲,本来也是武学世家,他的祖父欧阳伯和是与当今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的父亲金世遗同一时期的人物,当时以“雷神掌”的功夫称霸武林,行事介乎邪正之间,后来败在金世遗的大徒弟江海天剑下,晚年倒是颇能悔过,改邪归正了的。 欧阳伯和的子孙资质不及先人,自他去世之后,后代就没有谁能够练成雷神掌的功夫了。直到欧阳冲方始练成雷神指,但雷神掌的功夫也还没有完全练成,比起他的祖父欧阳伯和相差仍远,但他的行事却比欧阳伯和更为邪恶,以至后来在群魔围攻天山派一役中丧生。 冷冰儿再想起桑达儿所受的毒掌之伤,把自己已经知道的事情连串起来,登时明白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对这个人的来历以及他和段剑青的关系,也猜到七八分了。 “这人一定是和欧阳冲有密切关系的人,不是他的子侄,就是他的徒弟。段剑青从天竺回来,和他攀上交情。两人同恶相济,交换武功,这才练成了比欧阳冲更为厉害的雷神掌功夫的。段剑青有得自韩紫烟的毒功秘笈,又有迦象法师给他骗去的那烂陀寺内功心法,故而他变化出来的雷神掌功夫,不但威力更胜于欧阳一家家传的雷神掌,而且是有毒的了。这人发掌不过微带腥风,大概是因为段剑青藏有私心,不肯把自己揉合了毒功的诀窍都教给他的缘故,不过以这人的雷神掌功力而论,我要胜他,恐怕也得在百招开外。” 这人用罗曼娜已经给他下了慢性毒药,在半个时辰之内就要发作来威吓她,冷冰儿倒是不敢不有几分相信。他在冷冰儿凌厉的攻势之下,虚晃一招,转身便走。 冷冰儿喝道:“往哪里跑!”连人带剑,化作一道寒光,疾刺过去。那人喝道:“你不顾罗曼娜的性命,就来追吧!”反手一掌,全力还击。 冷冰儿早有准备,玉手一扬,以天女散花的手法,飞出七颗冰魄神弹。那人避开了冷冰儿的凌厉一剑,却避不开冰魄神弹。胸口的璇玑穴,胁下的愈气穴和左肩井穴给冰魄神弹打个正着。 倘若换了别的金属暗器,只须打着肩井穴就可废了那人武功。但冰魄神弹着体便即溶化,却是伤不了骨头。不过那股奇寒之气,从穴道透入,饶是那人练有雷神掌的功夫,也禁受不起,大叫一声,骨碌碌就滚下山坡。 不过冷冰儿却也不敢去追他了。罗曼娜中毒之说,她是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的。她刚才全力追击,不过是以退为进而已。 “这妖人中了我三颗冰魄神弹,性命他大概是保得住的,但恐怕最少也需调养个十天半月才能复原,谅他是必须逃下去,觅地自疗,决计不敢再来的了。”于是她放心回去救护罗曼娜。 只见罗曼娜已经爬出地道,坐在那间石屋里等候她了。罗曼娜也曾练过一点天山派入门功夫的。 “姐姐,你回来了!我真有点害怕你中了他们的诡计呢!你瞧,他们有多阴毒!”那个皮制的假“罗曼娜”就在她的脚旁。 冷冰儿道:“可惜给那妖人跑了。他们虽然诡计多端,可幸我也只是吃了一点小亏,并没上他们的大当。”她见罗曼娜自己能够爬出来,声音也没什么异样,不似中毒迹象,稍稍放下点心。 罗曼娜道:“你能够回来就好,慢慢再找他们算账。不过,你怎的知道我在这儿?你是到过我家里吧,桑达儿怎么样了?” 冷冰儿道:“你放心,你的丈夫儿子都没事。你先别说话,待我给你把一把脉再说。” 冷冰儿粗通医理,给她把脉,脉息平和,毫无异象,还不放心,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胸口作闷,或者头晕眼花之类的感觉?” 罗曼娜道:“没有呀,你为什么这样问我?” 冷冰儿道:“那人说,你中了他的毒。” 罗曼娜道:“昨晚我只吃过一个野山芋,是生吃的,根本就没喝过一杯茶水。” 听得她这么一说,冷冰儿方始知道自己是又上了一次当。不过上这个当她是心甘情愿的,因为她已经确实知道罗曼娜没有中毒了。 冷冰儿笑道:“我真糊涂,倒给他吓得我虚惊一场,其实只要我仔细想想,也该知道他是说谎话的。” 要知罗曼娜虽然并非完全不懂武功,但她这点粗浅的入门功夫,和那个妖人相差甚远,那妖人并不知道会有今天的事情发生,亦即说他不可能估计到要把罗曼娜转移到别的地方的,那么他在暗室之中监视罗曼娜,何须再行下毒?任何慢性毒药,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前就算好时辰,刚好在他给冷冰儿逼得无路可走之时,就在半个时辰内发作的。罗曼娜既然在一天之内只是吃过生的山芋,而脉息又毫无中毒迹象,冷冰儿自是放心得下了。 当下冷冰儿把到过她家里的事情告诉罗曼娜,罗曼娜知道她的丈夫已经脱离危险,儿子亦已有人护送到她爹爹那里,这才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 “冷姐姐,这次真是多亏你了。只可惜段剑青这小贼没有给你碰上,我真担心他跑到我爹爹那里,不知又要捣什么鬼呢。”罗曼娜道。 冷冰儿道:“你先别担心这些事情,养好精神,我带你下山。对啦,你这几天的经过,我还没有问你呢。” 罗曼娜面上一红,说道:“那小贼想要欺侮我,不过他怕我寻死,我说你防备得一天,防备不了第二天,我求生不易,求死总是可以做得到。这几天他倒是碰也不敢碰我一下。” 冷冰儿道:“这些事情我都已知道了,我想知道别的事情。” 罗曼娜道:“什么事情?”冷冰儿道:“你可知道刚才给我赶跑的那个妖人叫什么名字?” 罗曼娜道:“段剑青这小贼称他为‘欧阳兄’,名字我可不知。” 冷冰儿得知自己所料不差,便道:“知道他是欧阳家的人也就够了。还有一件事情,你在天山是见过杨炎的,对吗?”罗曼娜道:“不错,不过那时他还是拖着鼻涕的孩子。” 冷冰儿道:“到了这里之后,你有见过他吗?段剑青这小贼是不是叫他做炎弟?” 罗曼娜道:“初来之时,见过一次,后来他就没有再踏进我所在的这间暗室了。不错,段剑青这小贼是叫他做炎弟。” 冷冰儿心头一沉,继续问道:“你觉得他像不像杨炎?” 罗曼娜笑道:“这个问题本来应该是我问你的,怎的你颠倒问起我来了。你和他情如姐弟,相处的时间也比我长得多。我在天山那个月,总共也不过见过他几次,他小时候是什么模样,我都有点模糊了。不过你这样问我,是不是对那小子有所怀疑?” 冷冰儿叹了口气,说道:“我真希望那小子不是杨炎,但事实已经不容我有所怀疑。”原来她之所以要问罗曼娜,乃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罗曼娜旁观者,或者会发现任何破绽。 罗曼娜忽道:“不错,我也有点怀疑。” 冷冰儿连忙问道:“你怀疑什么?” 罗曼娜道:“相貌方面,我无从比较。性格方面,我却觉得是有点不像。杨炎小时候的性格我还有点印象,他很聪明,也甚顽皮,但爱憎分明,却是甚为强烈的。我记得有一次他为了保护一头小鹿,那头小鹿给兀鹰抓去,他打不着兀鹰,回来大发自己的脾气,难过了半天。” 冷冰儿对杨炎小时候的性格,当然比罗曼娜了解得更多。罗曼娜说的这件事情,她也是知道的,说了等于没说。不过罗曼娜说出这件事情,却也刺激她再度深思:“是啊,炎弟小时候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怎的一长大了就好像变作另一个人了?” 但“人是会变的!”她不觉又想起了那个妖人的说话,而且这句话她也是有深刻的体会的,例子就是段剑青。她想起了十年前的段剑青,那时的段剑青曾是她倾心的少年侠士,但这个“少年侠士”却逐渐变坏,终于变成了谋害她的凶手。 她深深叹了口气,心头一片迷茫。 罗曼娜知道她的心情,不禁也为她难过。忽地瞿然一省,说道:“冷姐姐,我又想起一件事情来了。” 冷冰儿道:“什么事情?”罗曼娜道:“是我偷听到段剑青和他们的谈话,提到一个人,这个人也是和杨炎有关的。” 冷冰儿道:“啊,那你快说给我听。” 罗曼娜道:“那天晚上,段剑青这小贼以为我已经睡着了,他和那复姓欧阳的妖人和杨炎隔墙谈话。 最先是那姓欧阳的妖人告诉段剑青一件事情,说是有一个叫做齐什么的人已经重现江湖……” 冷冰儿心头一跳,说道:“是齐世杰,对吗?” 罗曼娜道:“不错,是齐世杰。汉字同音的多,不大好记。你说出来,我才敢肯定是这三个字。” 冷冰儿问道:“他们怎样说齐世杰?” 罗曼娜道:“段剑青听见这个消息,似乎有点诧异。他问那个复姓欧阳的妖人道:‘不是听说齐世杰这小子早已失踪了的吗?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怎的又突然出现了?我还以为他早已死了呢。’ “那妖人道:‘不错,他是两年前在魔鬼城和释湛同时失踪的,但上个月魔鬼城发生了大地震,已经完全毁灭,此事不知段大哥已经知道没有?’ “段剑青道:‘哦,有这样的事?我还未曾知道呢。实不相瞒,两年前我托连甘沛、窦健刚和释湛三人把齐世杰项上的人头割下来给我,哪知齐世杰这小子运气好,恰巧碰上路过的冷冰儿,而连老大这三个人也真不济事,败在她手。不过,后来我听说他和释湛同时失踪,我知道释湛诡计多端,还以为在冷冰儿走了之后,说不定他已经害死那小子了。或者说不定是两人又在魔鬼城中碰上,同归于尽了。哪知这小子还是在走好运,居然并没有死。那么,你可知道释湛的消息吗?’” 冷冰儿听了罗曼娜转述的这个消息,不禁又惊又喜,心里想道:“原来那次谋害齐世杰之事,果然是段剑青这小子主谋。但我以为他早已回家,想不到在我走了之后,他就失踪。不知他找到了桂华生夫妻留下的武功秘笈没有?若然没有找到,魔鬼城已然倒塌,那部武功秘笈自必是毁灭无遗了。这倒是有点可惜呢!” 罗曼娜继续说道:“那复姓欧阳的妖人笑道:‘释湛可没有这样好运气了。地震过后几天,有人发现释湛的师兄释陀的尸体,后来又在新出现的冰湖之中,发现了释湛的浮尸。’”原来经过地震,冰川溶解,汇成冰湖,释湛的尸体方得重见天日,在层冰之下浮起。 冷冰儿叫了一声“好险!”说道:“要是齐世杰当真是和释湛同在魔鬼城中,不知他是怎样避过这场灾难的。” 罗曼娜道:“这个齐世杰是你的好朋友吗?”冷冰儿粉脸微晕轻红,说道:“我认识他。可以算得是朋友。” 罗曼娜道:“那你可要设法帮他的忙了,有人要害他呢。” 冷冰儿道:“又是段剑青吧?” 罗曼娜道:“还有一个人要害他,这人是杨炎。啊,对啦,你可知道这个齐世杰是杨炎的什么人吗?听他们的口气,杨炎和他似乎是有亲戚关系的。” 冷冰儿道:“齐世杰是杨炎的表哥,两年前他来回疆,就是为了找寻杨炎的。” 罗曼娜道:“这就对了,怪不得段剑青要利用他去骗齐世杰。”冷冰儿道:“齐世杰如今是在哪里,他们已经知道了吗?” 罗曼娜点了点头,继续转述她的所闻。 “段剑青问那复姓欧阳的妖人,是怎样探听到齐世杰的消息的,好像还有点不大相信的神气。 “那妖人道:‘千真万确,有人见过齐世杰这小子。’段剑青道:‘是什么人?’那妖人道:‘是密宗的喇嘛,来找他们的师兄的。就在魔鬼城毁于地震之后不久,有两个密宗喇嘛发现了他。这两个喇嘛是早已从连甘沛那儿打听到齐世杰的形貌,亦已知道他们的师兄释湛是和齐世杰同时失踪的,于是上前盘问这个小子。经过的详细情形我不知道,大概是因一言不合打起来。这两个喇嘛给那小子点了穴道。这件事情正是连甘沛告诉我的,料想他不会骗我。’ “段剑青道:‘是连甘沛托你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吗?’那妖人道:‘不错。他说有负你的所托,不敢亲来见你。托我把这个消息带给你,乃是希望将功赎罪的。’ “段剑青冷笑道:‘我只因这个人对我还有用处,才饶了他,否则他将功赎罪也赎不了。不过现在暂且不必去管这个连老大了,我只要知道那两个喇嘛是在什么地方发现齐世杰这小子的。’ “那复姓欧阳的妖人道:‘是在通古斯峡。’” 冷冰儿听到这里,不觉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 罗曼娜道:“段剑青听说是在通古斯峡,似乎也是禁不住又喜又惊。当时我虽然假装熟睡,但从他的语调之中,也可以听得出来。” 冷冰儿连忙问道:“他怎么说?” 罗曼娜道:“他重复问那妖人,是否真的在通古斯峡?那妖人道:‘千真万确,是在通古斯峡发现齐世杰这小子的。’段剑青这小贼就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小子当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偏闯进来了。’不过我可不明他为什么这样说?” 冷冰儿道:“通古斯峡是从魔鬼城来这里的捷径,既然是在通古斯峡发现齐世杰,那就可以猜想得到,齐世杰十九是要到这里来了。这条路十分荒凉,倘若想要谋害一个人的话,在这条路下手,可以神不知鬼不觉。” 罗曼娜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段剑青要指使杨炎在这条路上下手了。” 说至此处,忽地问道:“冷姐姐,他们表兄弟以前见过面没有?” 冷冰儿道:“杨炎不过周岁的时候,就由缪长风携他前往天山,齐世杰虽然是他表哥,却是从来没有见过他的。你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 罗曼娜道:“我如今仔细想来,倒似乎发现一个疑点了。”冷冰儿忙问:“什么疑点?” 罗曼娜继续讲述她的所闻:“段剑青听得齐世杰的踪迹在通古斯峡发现之后,这才和杨炎隔墙说话。他说:‘齐世杰是为了寻找你才跑到回疆和西藏来的,依我之见,不必待他找你,你先去找他吧。’冷姐姐,不必我说,想必你也猜得到,他是要杨炎这小子去谋害齐世杰的。” 冷冰儿道:“杨炎怎么说?” 罗曼娜道:“杨炎这小子开头倒是有点顾虑,他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万一他不相信我是他的表弟,他的武功远胜于我,那、那…… “段剑青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哈哈笑道:‘正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才更容易骗他上当啊!你只须记牢我教过的言话,不愁骗不了他的。’ “冷姐姐,请你仔细琢磨他们这番说话,是不是很有值得怀疑之处?” 冷冰儿道:“你觉得什么地方值得怀疑?” 罗曼娜道:“段剑青为什么说因为齐世杰从没见过杨炎,才更容易令他上当呢,这个杨炎是真是假,不是值得怀疑么?” 冷冰儿道:“段剑青这句话是有点费解,不过也说不定是指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齐世杰不知杨炎性格前后差异如此之大,是以才会更相信他的谎话的意思。我就是因为太熟悉他小时的性格,初时才会稍有怀疑的。” 罗曼娜道:“你这么说,那你是确信那小子是杨炎了?” 冷冰儿叹了口气,说道:“他说得出当时在天山和我相处的情形,而且他臂上有颗红痣,按说应该是不会假的了。” 罗曼娜道:“那就不必再去琢磨他是真是假了。目前最紧要的事情,是你必须赶紧设法去通知齐世杰,免得他上杨炎这小子的当。” 冷冰儿心乱如麻,默然不语。 罗曼娜道:“姐姐,你在想些什么?” 冷冰儿道:“我还未曾打定主意。” 罗曼娜道:“那齐世杰不是好人么?”冷冰儿道:“他是好人。”罗曼娜诧道:“既然他是好人,又是你的朋友。那你为何不想赶快救他?”冷冰儿道:“这件事情固然紧要,但还有更紧要的事情。” 罗曼娜道:“什么事情?”冷冰儿道:“你忘记了段剑青这小贼正在准备去欺诈你的父亲么?” 罗曼娜道:“我如今已经脱险,这小贼是不能用我来威胁爹爹的了。明天咱们下山,我立即和桑达儿赶往爹爹那儿,说明真相。” 冷冰儿道:“段剑青已经走了两天,计算行程,他应该早已到了你爹爹那里了。很可能你们会在途中碰上他和你的爹爹的。” 罗曼娜道:“我叫凯石那帮小伙子和我同去,他们的弓箭都射得很准的。爹爹必然也有卫士随行,倘若必须动武的话,那小子本领虽然厉害,我们乱箭齐下,也不怕他。” 冷冰儿道:“我还是放心不下。何况我与他仇深似海,也急于找他算账。不如还是让我先往你爹爹那儿,由我来对付段剑青。回头我再去通古斯峡找寻齐世杰吧。” 罗曼娜想了一想,说道:“说老实话,我担心爹爹当然比担心我从未见过的那个齐世杰更甚,要是得你亲自出马去对付段剑青这小贼,对我来说,自是最好不过。但对你来说,我这样想法却未免自私,而且对你也不够公平了。” 冷冰儿道:“我不懂你的意思。这小贼是咱们共同的仇人,我帮你爹爹的忙,就是帮我自己的忙。你不要我这样做我也应该这样做的,怎说得上什么自私或公不公平呢?” 罗曼娜道:“要是两件事情可以同时做的话,我当然不反对你报仇。但只怕你先去找段剑青这小贼算账,就来不及去救你的朋友了。 “报仇固然要紧,但失了一位好朋友,那更是终生的遗憾啊!姐姐,我一直希望你得到美满姻缘,要是为了帮我爹爹的忙,而耽误了你的……” 冷冰儿面上一红,连忙打断她的话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了。我和齐世杰只是普通朋友。” 罗曼娜道:“冷姐姐,听说这几年来,你都是独自一个人在草原流浪?” 冷冰儿道:“不错,这几年来我都是在找寻杨炎。唉,早知如此,还是不找他好。” 罗曼娜道:“你独往独来,不感觉寂寞么?” 冷冰儿道:“惯了,也就不觉得了。” 罗曼娜道:“这几年来,除了齐世杰之外,你还结识有什么新的朋友吗?”冷冰儿摇了摇头,说道:“齐世杰我也不过只是和他见过一面。” 罗曼娜眼睛望着她,若有深意的说道:“失掉一个朋友容易,得到一个朋友却难。既然他是结识的唯一的新朋友,你可不能再失去他了。”话中有话,但却说得十分诚恳。 冷冰儿沉默了好一会儿,方始说道:“应该先做哪一件事情,明天回到你的家里再说吧。目前最要紧的事情,是你必须什么事情都不要去想,先睡一觉,养好了精神,明天才能和我下山。” 她把随身携带的干粮和肉脯给罗曼娜吃了个饱,然后以本派的内功心法助她运气行血,导引真气,纳入丹田,罗曼娜通体舒畅,没多久就熟睡了。 罗曼娜睡得十分安静,冷冰儿却是辗转反侧,难入梦乡。 她的眼前晃着齐世杰的影子。虽然只是见过一面,这影子早已印在她心上。 她想起了他们分手之时,当她念出“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那首诗的时候,齐世杰那对充满惆怅的眼睛,依依不舍的目光。 如今她又好像感觉齐世杰的目光在注视着她了,那是期望与她会面的目光。 可是她能够马上就把这里的事情丢下不管,把哈萨克族总格老罗海的安危也置之不理么? 心乱如麻,一夜无眠,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罗曼娜已经醒了。 经过一夜安眠,罗曼娜精神奕奕,催她下山。 一半靠着精神力量的支持,一半靠着冷冰儿的牵引,雪峰虽然峻峭,罗曼娜居然也能够亦步亦趋的跟着她,步履如飞。 走过了险峻的山路,走到了最近山脚的坳口时,忽地隐隐听得叮叮之声。正是: 休说此心如槁木,相逢一面种情苗。 第四回幽峡迷途逢怪客神功克敌结新交 打跑段剑青的是谁 冷冰儿竖起耳朵来听,不觉有点奇怪,心里想道:“这不似魔鬼城的风声,也不似岩石中空之处冰川流过的声音,是什么声音呢?” 她正想问罗曼娜听见没有,罗曼娜已在说道:“咦,好像是有人爬山。” 冷冰儿居高临下,凝眸俯瞰,隐隐约约在草原上发现几个黑点,黑点渐渐扩大,看得出是人的轮廓了。知道罗曼娜说得不错,不禁暗自好笑:“我只从敌人方面着想,却没想到是自己人前来援救我们。”当下,吸一口气,把声音送出,高声问道:“谁在下面?”口中说话,脚步不停,牵着罗曼娜加速奔下。 有个人用急促的声调,似是又惊又喜的叫道:“我是凯石。你是冷女侠么?我们的格格找到没有?” 罗曼娜大喜叫道:“我和冷姐姐就下去了,你们不必上来啦!” 她们跑过了那个山坳,下面的情形已是看得清清楚楚了。只见凯石和几个小伙子腰间系着长绳,最前面的凯石一手持着铁锤,一手拿着一枚粗长的铁钉,正在把铁钉敲入峭壁。山脚下人影绰绰,约莫有十来个人,也是正在准备登山。 要知他们的轻功当然不能和冷冰儿相比,想要攀登峭壁悬崖,只能用这个法子。冷冰儿最初可没想到会是他们,她只想到,假如是人的话,能够在这雪峰出现的必定是段剑青那一伙人,那伙人登山可无须这样费劲。故而她开头根本就没猜想得到,这是登山凿石的声音。 她们跑到山脚,小伙子欢呼跳跃,纷纷围拢上来。凯石的姐姐凯莎也在当中,第一个跑到罗曼娜身边。 罗曼娜笑道:“凯莎姐姐,你们怎么知道来这儿找我?”凯莎说道:“是桑大哥猜中的。曼娜姐姐,别问这么多了,你赶快回去吧,你的爹爹正在等着你呢!”她喜出望外,自己也无暇问及罗曼娜是怎脱险的了。 罗曼娜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什么,我的爹爹已经来了么,他、他在哪里?” 凯石说道:“格老就在你的家中,他本来也要来的,我们劝阻他别冒这个险。”说话之间,小伙子已经把两匹最好的骏马牵过来交给她们。 冷冰儿一面跨上马背,一面问道:“有没有陌生人和格老一起回来?” 凯石说道:“和格老一同回来的都是本族战士。” 冷冰儿放下了心,便即快马加鞭,与罗曼娜并辔奔驰,绝尘而去。 罗曼娜道:“奇怪,段剑青这小贼哪里去了?我还以为爹爹是受了这小贼的挟持回来的呢。”冷冰儿道:“咱们不用费神猜测,反正一回到你的家中,就会明白。” 她们的坐骑是千中挑一的骏马,电掣风驰,不消片刻,已是把众人甩在后面,未到中午时分,就回到了罗曼娜家中。 “啊,格格你回来了啦!”首先跑上来迎接她们的是一个满面皱纹的老战士。这个老战士名叫沙辽,是罗海的侍卫长,此时他正在门前担任守卫。 跟着从屋内跑出来的是罗海和桑达儿。 罗曼娜扑入父亲怀中,说道:“爹爹,你怎么知道我出了事的?你,你身体好吗?”她还有点担心,不知父亲是否曾经碰上段剑青,是否受了段剑青的暗算。 罗海笑道:“我这把老骨头越老越硬朗,没什么不好的。这次回来的事情,待会儿再和你说吧。桑达儿盼你回来已经盼得心焦了。”他把女儿推给女婿,这才有空和冷冰儿招呼。 桑达儿喜极而泣,说道:“谢真神保佑,你果然回来了。” 罗曼娜笑道:“你应该谢冷姐姐。爹爹,这次全靠冷女侠把我救回来,她是已经见过了凯莎姐弟的。” 罗海说道:“我已经知道了。我一听说有冷女侠出去救你,我就放下了心。” 桑达儿抹去眼泪,说道:“我知道冷女侠一定能够救得你,不过,说老实话,也未想到你能够这样快回来!冷女侠,你救了我的性命,又救了曼娜,我真不知怎样感激你才好。” 冷冰儿道:“咱们是曾经共过患难的,你还说这些客气的话干嘛?” 罗海笑道:“大家都进去说吧。沙辽,你不用在外面把守了,一起进来吧。” 罗曼娜拉着丈夫的手,踏入家门,想起那晚的遭遇,恍如做了一个恶梦。轻声问丈夫道:“听说你中了那小贼的毒掌,好了没有?” 桑达儿笑道:“要是还没痊愈,我怎么能够自己回到家里?” 罗曼娜十分喜欢,说道:“这几天来的遭遇,慢慢再告诉你。我先要知道一件事情。” 桑达儿道:“什么事情?”罗曼娜回头去问她父亲:“爹爹,段剑青这小贼去找过你没有?” 罗海说道:“我正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们,就是因为那小贼来过我那里,我才放心不下你们,赶快回家的。” 罗曼娜不觉有点诧异,说道:“怎的你还未知道我是落在那小贼手中么?我以为那小贼一定是去威胁你的,难道他没有说?” 罗海说道:“我只听见他的声音,可没见着他。沙辽倒是看见他的。” 罗曼娜道:“沙伯伯,是你赶跑他的吗?” 沙辽笑道:“我哪里有这样大的本领,你猜得不错,那小贼是还没见着你的爹爹,就给人打跑的。不过那个人并不是我。” 这一下连冷冰儿也大感诧异了,连忙问道:“那人是谁?”沙辽说道:“我不知道。” 罗曼娜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你们快点告诉我吧!” 罗海说道:“事情发生在三天前的晚上。我刚刚睡下,忽听得屋顶有响声,似乎是一片瓦碎裂的声音,我还不以为意,跟着就听得有人骂道:‘好呀,段剑青,果然是你!’ “那小贼喝道:‘你是谁?听口音,你是汉人吧?我只是来找罗海的,此事与你无关,识趣的你赶快躲开,否则可休怪我……’ “那小贼话犹未了,那人已在冷笑说道:‘段剑青,你不认识我了么?嘿,嘿,我正是特地来找你算账的,好不容易追踪到了这儿才发现你,你躲开我也还要追你呢,你还要我躲开?’他口中说话,已是和那小贼交手了。我听见了屋顶上兵刃碰击的声音。 “我听得出段剑青的声音,这小贼本领高强,我是知道的,于是我连忙跳起来,想出去助那陌生人一臂之力。可是当我跑出院子的时候,他们早已越过几重瓦面,打斗的声音越去越远了,我只听见声音,却没见人影。后来的事情,你们问沙辽吧。” 冷冰儿听得心头卜卜乱跳,这个“陌生人”是不是齐世杰呢? 沙辽说道:“说来惭愧得很,那晚我担任守卫,来了飞贼,我丝毫也未能察觉,直至听到瓦片碎裂的声音,方始发现。那时段剑青这小贼也发现有人追踪他了。那人隔着两重瓦面,把手一扬,不知是发出什么暗器,有一种刺目的光芒,我在屋子下面,但见寒光一闪,也不由自已的打了一个寒噤。段剑青大概是因为受了这一下突如其来的惊吓,才踩裂屋瓦的。” 冷冰儿暗自想道:“他说的这种暗器,倒有点像冰魄神弹,但齐世杰是不可能有冰魄神弹的。嗯,莫非他已练成功了冰川剑法,他在冰窟之中,也学会了用亘古不化的玄冰制成暗器?虽然比不上我这冰魄神弹的威力,但寒气亦已足以令得寻常人感觉刺骨侵肌。” 罗曼娜道:“沙伯伯,你看得清楚那小贼果然是段剑青么?” 沙辽恨恨说道:“这小子变了灰我也认得。”原来段剑青那次在罗曼娜新婚之夜前来捣乱,沙辽也正是担当守卫,曾经协助过孟华,追踪他的。那次孟华有意放段剑青逃走,沙辽追他不上,还给他用石块打伤。 冷冰儿连忙问道:“和段剑青交手的那个人,你可看见他的面貌,是个什么模样的人?”沙辽说道:“面貌看不清楚,但看得出是个汉人,年纪似乎很轻。”冷冰儿的一颗心跳动得更厉害了,年轻的汉人,有谁能够有这样大的本领打跑段剑青呢?“八成恐怕是齐世杰了。”她想。 “那人用什么兵器?”冷冰儿问道。 沙辽说道:“段剑青用剑,那人空手对敌。他们在屋顶打得十分激烈,转眼之间,但见剑光掌影,两个人分不清。忽听得那个年轻人冷笑道:好狠的一招,可惜你的天山剑法学得还未到家,撒剑吧!冷笑声中,当的一响,段剑青这小贼的剑果然跌落地上了。那小贼慌忙逃走,此时我的手下已经纷纷赶来,我们正要追他。那小贼发出一枚会爆炸的暗器,喷发浓烟。幸亏我站的是逆风方向,没有吸进他的毒烟。但已有三名卫士中毒昏迷了。待到烟雾清散,段剑青这小贼和那青年人都已不见。” 冷冰儿道:“这种歹毒的暗器名为毒雾金针烈焰弹,是妖妇韩紫烟传授给这个小贼的。” 沙辽说道:“幸好那三名卫士在屋子下面,吸进的毒烟不多,昏迷了几个时辰,也就醒过来了。冷女侠,你看一看这把剑。”这把剑就是段剑青给那个少年击落的剑,沙辽特地把它收藏起来的。 冷冰儿接过来一看,只见这把长剑弯曲得好像半月形,可以想像得到,是那少年抢了过来之后,随手一拗,就拗得弯曲成这个样子! 桑达儿一向是以气力大自负的,看了也不禁不吃一惊,说道:“这少年的手劲真厉害,不知是谁?” 冷冰儿说道:“这把剑我认得果然是段剑青这小贼的佩剑,但那少年是什么人,我可就猜想不到了。”其实在她心目之中,已是想到了一个人的,不过不便在他们面前说出来而已。 她本来怀疑那个少年就是齐世杰,如今看了这把拗得弯曲如半月形的青钢剑,更加确信是齐世杰无疑了。 她心里想道:“齐世杰本来有家传的六阳手功夫,六阳手掌力之刚猛,不在少林寺的大力金刚掌之下,这两年他想必业已练成了桂大侠在魔鬼城留下的武功秘笈,因此,怪不得这样厉害了!” 罗海说道:“段剑青这小贼失踪了几年,如今又再出现,我怕这小贼又会再来找你们的麻烦,故而特地赶回家中看你们的。谁知比我预料的更坏,他不但早已来过,还打伤了我的女婿,掳劫了我的女儿。” 罗曼娜道:“爹爹,你没有上他的当,这已经是不幸中之幸了。多行不义必自毙,那小贼自然会有人收拾他的。冷姐姐也还要找他算账呢,咱们暂时不必去管他了。” 罗海说道:“话虽如此,我总还是有点放心不下,不如你们都跟我到鲁特安旗吧。” 罗曼娜道:“孩儿在你那边,本来我也想过两天就动身的,既然爹爹不放心,咱们明天就启程吧。桑达儿,你可以骑马了吗?”桑达儿笑道:“莫说骑马,就是跑路,我也跑得到鲁特安旗。” 罗海说道:“冷女侠,你没有别的紧要事情吧,我欢迎你来做我们的客人,希望这一次你能够和我们多住几天。” 冷冰儿道:“格老,多谢你的好意。本来我要到你那儿去的,但现在我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罗海问道:“为什么?” 罗曼娜道:“爹爹,你有所不知,冷姐姐本来要到通古斯峡去救一位朋友的,为了咱们父女的缘故,已经耽搁了她的行程了。如今段剑青这小贼正在被对头追踪,料他自顾不暇,短期内是不敢再来骚扰的了。爹爹既已平安无事,当务之急,冷姐姐自然是应该先去救她的朋友了。” 罗海说道:“既然如此,救人如救火,那我就不便强留冷女侠了。冷女侠,我这匹坐骑虽然还不能称得上是千里马,日行三四百里是能够的,你骑去吧。” 冷冰儿急于赶往通古斯峡,于是也就不和罗海客气了,接受了他赠送的名驹,当日便即动身。 罗曼娜和她分手之时,微笑说道:“冷姐姐,要是你找到了你那位朋友,希望你和他一起回来,做我们的客人。不久又是我们一年一度的刁羊大会,倘若得到你们参加,我们就更加高兴了。” 冷冰儿杏脸晕红,说道:“我早已说过,我和他不过是普通朋友。不过我自己是会再来的。” 但由于罗曼娜的这番说话,她却是又不禁心乱如麻了。不错,她是希望再见到齐世杰的。但她知道,这次前往通古斯峡,十九见不着他。反而留在罗海那儿,或许还有较大的可能与他会面。因为她确信那个打跑段剑青的少年,必是齐世杰无疑。 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去通古斯峡呢? 这是由于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她虽然猜测那个少年必定是齐世杰,但万一不是呢,她可不敢冒这个险。 第二个更大的原因是为了杨炎。 纵然那个少年是齐世杰,但段剑青碰上齐世杰,是他和杨炎分手之后的事情,杨炎当然还未知道,齐世杰业已来到这儿。亦即是说他一定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要跑去通古斯峡,以便在途中暗害齐世杰的。 因此,冷冰儿这一次去通古斯峡,碰上齐世杰的希望虽然甚微,但却很有希望找到杨炎。 不错,杨炎已经伤透了她的心,但为了昔日的姐弟之情,更为了他是孟华弟弟的缘故,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能够尽自己最后一次的力量,把杨炎挽救过来。杨炎在她心头上的份量,此刻来说,还是要比她仅仅见过一次面的齐世杰更重的。 即然留在这里也未必就能够碰上齐世杰,她自是希望先找到杨炎再说了。 峡中迷路 快马风驰,冷冰儿的一颗芳心也像平原走马,易放难收。她想得很多,很远。 她希望找到杨炎,也希望能够见得着齐世杰。 她相信找到杨炎的希望甚浓,但是否能够见得着齐世杰,却是甚属渺茫了。 齐世杰在哪里呢?他是业已到了鲁特安旗呢?还是仍然在通古斯峡的途中。 齐世杰仍然在通古斯峡的途中。 他并不知道冷冰儿在寻找他,但正像冷冰儿想念他一样,他也在想念着冷冰儿。 听窦健刚所说,冷冰儿替掌门人守满了三个月的孝,又再重下天山了,想必她如今还是在继续找寻炎弟吧?段剑青在鲁特安旗出现的消息,不知她知道了没有?要是她亦已知道的话,说不定我到了鲁特安旗,或许也能够见着她。 “我受了她的大恩,无以为报,要是能够见着她的话,正好把我在冰窟中所得的冰川剑法,交还给她。这本来应该是她得到的东西,我借花献佛,也可以稍微报答她的恩情。”齐世杰心想。 他渴望见到冷冰儿,加快脚步前行。但前面却像有走不完的路,他走了三天还未走出通古斯峡。 忽地他在心底里自己问自己:“我这样渴望见到冷冰儿,只是为了报答她的恩情么?” 蓦然发现了自己心底的秘密,他并不是为报恩才急于去寻找冷冰儿,不错,他是要把冰川剑法送给她,但这也不过是一个他想要和冷冰儿会面的借口而已。他之所以渴望见到冷冰儿,不为什么,就只是为了想要见见她! 他脸上发烧,脚步更加快了! 两旁峭壁,挡着阳光。第四天他还没有走出通古斯峡,他的心也像盖上了乌云,不觉有点焦躁不安了。 “这条路本来是通往鲁特安旗的捷径,为什么我走了四天还是在山谷之中不见平地,难道是我走错了路了?” 不错,他的确是走错了路。 这条捷径是一个老猎人告诉他的。但这个老猎人也只是“知道”有这条捷径,本人并未走过。 这条路不但崎岖难行,而且有九曲十八弯,不是熟悉道路的人很容易兜来兜去,自己还未知道是迷失路途,始终找不到出口。 他想找人问路,但在这荒凉险阻的峡谷之中,连野兽也难碰上一只。 自从他踏进通古斯峡之后,只是第一天曾经碰上过两个人,可惜这两个人却是把他当作对头的。这两人是西藏密宗的红衣喇嘛,是释陀和释湛的同门。 齐世杰告诉他们,释陀死于地震,根本与他无关。释湛丧身冰川,虽然因他而起,却也是咎由自取,并非他下的手。但这两个喇嘛不相信他的话,逼得齐世杰和他们打了一架,点了他们的麻穴,才避开了他们的纠缠。 此际齐世杰走了四天,还未曾走出通古斯峡,倒是有点希望再碰上他们了。“早知这条路如此难行,我应该迫令他们为我带路的。”齐世杰心想。 他点了那两个喇嘛的穴道,虽然十二个时辰之内,可以自解,但料想他们已是惊弓之鸟,决不敢再走回头路了。 正当他心情烦躁之际,忽听得蹄声得得,跟着说话的声音也听得见了。 “咦,这好像不是西藏的方言,他们是什么人呢?”对于流行西藏的几种主要方言,齐世杰虽然懂得不多,但也已经可以约略分辨了的。一听就知道他们说的不是汉话,也不是藏话。 但奇怪的是,其中一个人的口音,他听来却是似曾相识。 谜底很快就揭开了,那两骑已经走出山坳,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个是瘦长的番僧卷发深目,似乎是天竺人。形如枯竹,手长脚长,骑在马上,双脚几乎到地。这个相貌特异的天竺僧人,齐世杰当然是不认识的。 但另一个人,却不但是他的“老相识”,而且是曾经做过他的向导的。不是别人,正是两年前在魔鬼城边设下陷阱,替段剑青谋害他的那个“连老大”! 连甘沛看见了他,却似乎并不怎么惊异,他指着齐世杰向那天竺僧人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句话,跟着才对齐世杰哈哈一笑,说道:“好小子,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总算又给我碰上你了!”他和天竺僧人说的那句话齐世杰虽然听不懂,料想也是这个意思。他是特地把这个天竺僧人找来做帮手,对付齐世杰的。 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齐世杰大吼一声,就扑上去。 连甘沛哈哈笑道:“好小子,你是自己找死!”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大笑声中,快马疾冲,要把齐世杰践于马蹄之下。他恃着有个大靠山,料想获胜已是毫无问题,乐得一逞威风,最好不必借助于那天竺僧人之力,就可以把敌人击倒。纵然不能,至少也得先给齐世杰一个“下马威”,免得给那僧人看轻。两年前他和齐世杰交过手,已经知道彼此的本领大致相当的。 哪知他的算盘打得如意,结果却是大大出他意料之外。齐世杰飞身扑来,速度不亚于奔马。说时迟,那时快,两人已经碰上。连甘沛笑未已,只听得“闷雷”也似的“卜”的一声,连甘沛那匹坐骑前蹄人立,发出喑哑嘶鸣,忽地四脚朝天的就倒下去,连甘沛给抛了起来。原来他这匹高头大马是给齐世杰一掌击毙了的。 那个天竺僧人本来是不把他放在眼内的,看见他掌毙奔马,这才不禁“噫”了一声。 连甘沛也好生了得,人在半空,一个鹞子翻身,一对判官笔已是朝着齐世杰劲插下来。 他凌空下击,只是匆匆一瞥,认穴竟是不差毫厘。左笔插的是齐世杰的太阳穴,右笔插的是咽喉下三寸的合气穴。这两处都是人身三十六个死穴之一。的确不愧是点穴世家的衣钵传人。 但“可惜”齐世杰已经不是两年前的齐世杰了,两年前的齐世杰若然碰上这样凌厉的点穴杀手绝招,纵能化解,只怕也会狼狈不堪。但此际的齐世杰,正是身具天竺那烂陀寺与桂华生夫妇所传的两门上乘武学,哪里还会把连甘沛的双笔点四脉的功夫放在心上。 齐世杰一声冷笑,说道:“且看是谁找死?”中指疾弹,“铮”的一声,把连甘沛的一支判官笔弹得飞上半空,跟着把手一抄,将连甘沛左手那支判官笔也夺下来了。连甘沛被他掌风一震,倒纵出三丈开外。这还是齐世杰手下留情,想要把他留作向导,只用了三分内力。否则若然用到五分,连甘沛不死也得重伤。 齐世杰喝道:“废铜烂铁,要来何用?” 随手一拗,把那支夺来的判官笔折为两段,便要过去生擒连甘沛。连甘沛跌了个四脚朝天,此时还未曾爬得起来。 忽听得那天竺僧人用生硬干涩的汉语喝道:“娃娃,你的龙象功是从哪里学来的?”话犹未了,齐世杰只觉微风飒然,一根竹杖已点到了他背后的风府穴。 原来这个枯瘦的僧人乃是天竺两大神僧之一的奢罗法师的大弟子,法号大吉。当年曾随两大神僧到过天山败在孟华的手下。他的师伯和师父是得道高僧,他却未能免除“嗔”念。这几年来他在那烂陀寺专心学上乘的武功,已是尽得真传,在同辈的师兄弟中,可以算得是第一人了。这次他重履中土,本来是想找孟华较量的,却被连甘沛游说,帮他来对付齐世杰。起初他还不屑出手,待至见到齐世杰掌毙奔马的“龙象功”,这才大为惊异,起了争胜之心。 龙象功是那烂陀寺武学的不传之秘,最高的境界是九层,当今之世,只有那烂陀寺的首席神僧优昙法师练成,大吉的师父奢罗法师练到了第七层,他自己只不过练到了第四层而已。但在那烂陀寺中,他的龙象功已经是坐第三把交椅了。 “这小子的龙象功虽然不及大师父,但看来已是和我的师父不相上下,奇怪,他怎能得到本门的不传之秘?纵然得到,他的年纪看来也不过二十来岁,却又怎能练成了这样深湛的龙象功?”他百思不得其解,是以一出手就用凌厉无伦的点穴手法,意图把齐世杰一举制伏,逼问他的来由。 哪知齐世杰背后好像长着眼睛,反手一抓,不但把他招数化解,而且还几乎抓着他的竹杖。大吉的青竹杖划了半道弧形,收回护身,迅即把左手的紫金钵当头一压。齐世杰一招“天王托塔”,双掌上击,未曾碰上,两股劲风一撞,双方已是各自退了三步。 齐世杰这才有空答复对方所问。 “晚辈的龙象神功是迦象法师所授。大和尚敢情是那烂陀寺的弟子么?晚辈曾听得家师说过,那烂陀寺戒律精严,主持方丈优昙法师是他最佩服的高僧,大和尚若是那烂陀寺弟子,自必也是有道高僧。这个姓连的家伙是坏人,大和尚可莫上他的当。” 连甘沛此时方始爬得起身,心里想道:“看来那个传说是真的了,这小子在魔鬼城已经找到了桂华生的武功秘笈。”他怕大吉法师和齐世杰攀上同门关系,连忙叫道:“法师莫相信他的鬼话,迦象法师早已死在孟华之手,哪里还能传授他的什么龙象功?” 齐世杰刚才用来化解金钵压顶的那一招就是龙象功,不过他的“龙象功”却是和大吉法师所学不同,他的龙象功乃是迦象法师因人施教,以他家传的六阳掌作为基础的。 齐世杰得自母亲所授的杨家六阳手本是脱胎于少林寺的大力金刚掌的,少林寺的始祖达摩禅师是天竺人,传于中土,可说是与现今那烂陀寺的武学同源异流。是以六阳手的功夫与龙象功揉合,正是相得益彰。不过齐世杰尚未练到水乳交融的境界,论力道的刚猛,虽然比那烂陀寺的龙象功更为“霸道”,但若论功力的精纯,却还是有所不如的。 不过大吉法师的武学造诣也还和他的师父师伯相差很远,他只是感觉两者有所不同,但其间微妙的区别,他却是分不出来了。 他感觉到齐世杰“龙象功”的威力奇大,竟似不在他的师父之下,不觉又惊又怒,登时动了杀机。 要知“龙象功”乃是那烂陀寺的不传之秘,那烂陀寺虽然没有不许收汉人为弟子的规矩,但有史以来,也只有过一个唐朝的玄奘法师曾在那烂陀寺学过佛学,至于学过武功的则根本未曾有过,是以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在一些弟子心目之中,已是认定那烂陀镇寺之宝的龙象功是决计不能传给汉人的了。 大吉法师心地狭窄,不禁暗自想道:“自从达摩祖师在中土开创少林派之后,至今历时一千余年,少林寺的武学已是足以和那烂陀寺分庭抗礼。若然龙象功再传入汉人之手,天竺的武功还能和他们匹敌吗?哼,哼,迦象法师本来就是异端邪派,即使这个小子当真是他的弟子,师父犯了戒条,我把他的弟子杀掉也不为过。”原来迦象、迦密两师兄弟的武学虽是出于那烂陀寺,但他们却是一不念经,二不礼佛,另立门户,并不依傍那烂陀寺的。故此在一部分心地狭窄的那烂陀寺僧侣之中,自是不免把他们视同“异端邪派”了。 大吉法师动了杀机,便即喝道:“好小子,你偷学本寺的龙象功,管你是何人所授,我也是决不能容许你的!有两条路任你选择!” 齐世杰想不到他竟会如此咄咄逼人,心里也禁不住有气,冷冷说道:“是哪两条?” 大吉法师说道:“第一条路是你自废武功,否则只能由我替你念往生咒了!”“往生咒”是高僧替死人“超度”所念的经文,意思即是:若然齐世杰不肯自废武功,他就要把齐世杰送上西天。 齐世杰哈哈笑道:“齐某不过一介凡夫俗子,若得高僧替我念往生咒,那是何幸如之!只可惜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尘世,到了那时也不知大和尚是否先我而去?” 大吉法师冷笑道:“你要知道,那还不容易吗?我可以告诉你,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冷笑声中,已是挥动竹杖,一招“夜叉探海”,向着齐世杰胸口戳来。他自忖自己的“龙象功”虽然不及齐世杰,但还有许多上乘武功未曾使用,料想齐世杰年纪轻轻,武学的造诣再高也高不到哪里,不信自己胜不了他。何况他的两件兵器,青竹杖和金紫钵都是宝物。 齐世杰已经知道他的武功远在连甘沛之上,只凭一双肉掌,恐怕是打不过他的。当下不敢轻敌,见他竹杖刺来,立即拔出宝刀招架。 本来他在练成冰川剑法之后,是应该改用剑的,但他刚刚离开魔鬼城,还未有功夫去找一把合用的剑,只能仍然用他爷爷传给他的那把宝刀。 好在冰川剑法与别的剑法不同,它是重在“剑意”,而非重在“剑招”,而且冰川剑法的精髓乃是内柔外刚,兵器中剑主柔,刀主刚,他用刀代剑,使出冰川剑法,虽然招数上或许未能曲尽其妙,但却更合乎冰川剑法的“剑意”。 大吉法师见他若不经意的轻飘飘一剑削出,虽然看出其中蕴藏着精妙复杂的变化,但也并不怎样放在心上,心想:“你这小子不用龙象功,那只有自讨苦吃,败得更惨!”当下改戳为压,暗运玄功,力透杖尖。 哪知齐世杰这一刀看似毫不用力,其实却正是像冰川一样,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只听得“当”的一声,刀杖相交,齐世杰的宝刀溅起几点火星,大吉法师却是不由自已的连退几步,才能稳住身形,青竹杖虽然没有脱手,虎口已是给震的一阵酸麻。 齐世杰冷笑道:“大和尚,你的往生咒还是留给自己念罢!” 大吉法师哼了一声,说道:“小子,你别得意,我这往生咒是给你念定了的!” 他的身法也真是快到极点,话犹未了,但见绿光一闪,竹杖又已点到齐世杰身前。这次他的手法甚为怪异,杖头闪缩不定,似左似右似中,却已把齐世杰的身形笼罩在杖影下。原来他是避免和齐世杰硬拼,改用一杖点九穴的那烂陀寺上乘点穴手法,只要齐世杰应付得稍微失当,他就可以乘暇抵隙,点着齐世杰的死穴。 齐世杰见他手法如此阴狠,不禁也起了争胜之心,想道:“我倒要看看你的杖法精妙,还是我的剑法精妙!” 叱咤声中,齐世杰的宝刀扬空一闪,疾起而迎。似刺似戳,似斫似劈,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刀法之中含有剑法,把刀剑的长处,在这一招之中同时发挥,其实却是一招变化极为繁复的冰川剑法。大吉法师吃了一惊,心里想道:“这小子的剑法好生古怪,若说他的龙象功是迦象所授,何以他这剑法又和本寺大不相同。” 齐世杰这一招拿捏时候,恰到好处,大吉法师连连变招,仍是摆脱不开。眼看剑光已是透过绿光,就要削到大吉臂上。大吉法师若要避免断臂之灾,势必又要用青竹杖硬架他的宝刀了。齐世杰刚才削不断他的竹杖,亦已知道他的这根竹杖是件宝物,是以这一招用的力道更强,已经是把龙象功的威力透过刀尖了。倘若刀杖相交的话,纵使仍然不能削断他的竹杖,最少也可以把他的竹杖震得脱手飞去。 哪知大吉法师的天竺武功,异于中土。他练过瑜伽之术,全身柔若无骨,各部肌肉,可以随意扭曲变形。齐世杰正喜即将得手,忽觉剑尖一滑,对方的手臂竟似长蛇般突然拐弯,青竹杖只是轻轻在他剑锋旁边擦过,倏的又向他胁下愈气穴点来了。 好在冰川剑法也是奇诡百变,他这一招变化未尽,倏的也是从大吉法师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这一下双方都是碰到意想不到的险招,但齐世杰有龙象功护身,点着他的穴道,也未必就能伤他,大吉法师若然给他一刀刺个正着,那可是要有性命之危的!大吉法师当然不敢冒此奇险,只好再用瑜伽功夫,吞胸吸腹,脚步不动,身形平空挪后三寸,在间不容发之际,堪堪避开齐世杰明晃晃的刀锋。 由于齐世杰用的是冰川剑法,虽然他的兵刃不是冰魄寒光剑,这一招使到疾处,大吉法师也是感到寒意侵肌,不由自已的打了一个冷颤。 大吉法师一声猛喝,把左手的金钵也拿来作进攻之用,一个泰山压顶之势,向齐世杰当头罩下。 齐世杰喝道:“来得好!”左掌以龙象功拍出,右手刀一招举火燎天,向上刺去。 金钵偏过一旁,本来齐世杰这一剑便可乘虚而入,刺着大吉上三路的任何一处要害的,但却不知怎的,他的宝刀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吸力牵引,竟然也歪过一边。这还是由于他的内力深厚,否则几乎就要掌握不牢。 原来大吉法师这个紫金钵,是内有古怪的。 他这钵中嵌有磁石,不是普通的磁石,是铜椰岛埋藏在千尺地层之下开采出来的磁铁精英。铜椰岛接近南极磁场,磁性特强。若然换了一个普通人,手中拿的只要是金属所铸的刀剑,在离身三尺之内,就会给他的金钵吸去。只因齐世杰内力胜过大吉法师不止一筹,方始能够摆脱那股特强的磁力牵引。不过,他的宝刀虽没脱手,亦已禁不住大为惊愕了。 大吉法师乘势反攻,打得难分难解。双方各显奇能,彼此都有顾忌。但论真实的武学,齐世杰身兼数家之长(父母、桂华生夫妇与迦象所传的天竺武功),却是胜于大吉法师的。大吉法师仗着两件宝物,只能堪堪打个平手。时间一长,气力渐渐感觉不济,不禁也是有点胆怯了。 连甘沛起初以为大吉一出手,必定可以很快的就把齐世杰制伏,哪知看下去却完全出他意料之外。他越看越是吃惊,心里想道:“原来他得到的武功秘笈还胜于那烂陀的武功,再打下去,只怕大吉法师也未必敌得过他,三十六着,还是早点走为上着吧。”他不敢再看下去,不声不响的就溜走了。 不知不觉,双方又斗了一百余招,齐世杰已经想到了如何破他的金钵之法了。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噫”了一声。 高手搏斗,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这人远远的“噫”了一声,声音摇曳,语音未落,已是如在耳边。大吉法师固然是一听就知来者是谁,齐世杰亦已知道来的绝对不是普通人了。 武功奇高的少年 但一看之下,却也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来的是个年纪似乎比他更轻的少年,肤色黑里泛红,尘沙沾脸,真实的年龄虽然难以断定,但看得出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岁,模样也似乎是汉人的成分更多。 大吉一见这个少年,立即喜形于色,叽哩咕噜的就叫起来。齐世杰心里想道:“原来是他的朋友。”虽然觉得这个少年年纪比自己更轻,武功再高,料想也不会比这个番僧更高,但若然给对方添多一名高手相助,这番僧又是声言要取自己性命的,这可不是当耍的事。 眼看这个少年就要来到面前,齐世杰只好赶忙先行把大吉法师打发了。正好大吉法师又是一个泰山压顶之势,把金钵向他当头罩下,齐世杰大喝一声,宝刀化作一道银虹,倏的飞出手去! 只听得“当”的一声巨响,震耳如雷,宝刀飞入钵中,竟然把金钵穿了一个窟窿。 原来他这飞刀击钵的一招,正是合乎兵法中“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在此之前,他怕兵刃给对方的金钵吸去,出招之际,不免有所顾忌。越顾忌就越施展不开,以致他本来可以制敌的冰川剑法大大打了折扣,反而几乎被敌所制了。如今他消除了患得患失的心理之后,拼着大不了给对方吸去自己的宝刀,奋力一击,果然一击成功。 这一招他用的不是柔中带刚的冰川剑法,而是纯属阳刚的一招家传刀法,名为“白虹贯日”,这是他爷爷所授的败中取胜的绝招。他把龙象功和六阳掌的威力尽数发挥在这一招之中,金钵所嵌的磁铁虽有吸取金属之能,但却不能化解他这猛力一掷的冲力。这一招败中犹可取胜,何况他如今还是处在上风的。结果,果然把对方的金钵毁了,飞刀穿钵而出。 那个少年正在朝着他们跑来,飞刀穿过金钵,余势未衰,俨如一道银虹,精芒电射,恰恰飞到少年的面前。少年赞道:“好功夫!”把手一招,把那柄飞刀接到手中。
齐世杰认定这少年是番僧的帮手,但此时亦已顾不及宝刀落入他的手中了。他必须在这少年即将来到的片刻之间,先把大吉法师击得一败涂地。于是他在一破了对方的金钵之后,立即便展开空手入白刃的擒拿法,抢夺大吉法师的另一件宝物,那根坚逾金铁的竹杖。 大吉法师做梦也想不到纯金铸造的金钵竟会被他的飞刀穿过,这霎那间,不禁吓得呆了。说时迟,那时快,齐世杰已是扑到跟前,他本能的用竹杖一拨,反打对方穴道。给齐世杰一托杖身,双指一钳,就把他的竹杖夺了过来。 就在此际,只觉微风飒然,一条人影已是从大吉法师身旁掠过,旋风也似的绕到他的背后道:“两位暂且住手……” 齐世杰只道这少年必然是番僧的帮手,如何肯听他的说话,反手就是一掌。 不料一掌挥出,只觉空荡荡的没有可以着力之处,原来那少年用的是四两拨千斤的手法,双掌未交,只是随着掌风轻轻一拨,就把齐世杰的掌力拨过一边。 借力打力的道理并不难懂,一般学过相当武功的人,多少也会使用的。不过用得恰到好处,好像这个少年一样,当真达到四两拨千斤的境界,那可就难到极点了。 齐世杰本来是早就对他有所防备的,不料这一招六阳金刚手仍然给他拨开,这才不禁大吃一惊,知道是真正遇上了劲敌了。 少年笑道:“你的龙象功好像还未发挥,不必客气!” 齐世杰双眉一轩,说道:“好吧,兄台既然定要较量在下,那我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口中说话,双掌已是划了一道圆圈,以阴阳双撞掌的招式,向那少年猛击过去。这一招他不但把龙象功发得淋漓尽致,而且加上了六阳掌的威力。 原来他起初见这少年年纪比他还小,虽然知道他是番僧的帮手,却也不忍取他性命。心里想道:“反正我已把这番僧打败,如今只是我和这少年单打独斗,那又何必下重手伤他?”他用六阳手应敌,已经是有点害怕那少年给他打得筋断臂折。哪知照面一招,方始知道这个少年的武功只有在他之上,决不在他之下。此时他哪里还敢轻敌,即使这个少年没叫他用龙象功,他也是非用不可的了。 少年又再赞道:“好功夫!”他知道齐世杰这一掌已经不是可以用借力打力的手法化解,当下,双掌如环,似封似闭,飞快的转了三个圈圈,只听得“波”的一声,掌风激荡之下,齐世杰不由自已的退了三步,那少年的身形也禁不住晃了两晃。 少年取出他刚刚接下来的齐世杰那把宝刀,齐世杰只道他要利用自己的宝刀反来伤他,吃了一惊,只好也把刚刚夺过来的那个番僧的竹杖应敌。 不料这少年忽然倒转刀柄,递过去给他,刀锋向着自己。 齐世杰怔了一怔,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少年笑道:“请你把这根竹杖换回来给我。各自物归原主,想你不反对吧?” 齐世杰把竹杖交了给他,换回自己的宝刀,那少年立即把竹杖抛还大吉,大吉法师和他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话,好像斗败了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的跨上坐骑,独自走了。 少年说道:“这个和尚是我的朋友,但他不是你的对手,请你看在我的份上,莫留难他。” 少年的态度倒是颇为诚恳,这几句话的口吻哪里像是对待敌人,反而像是和朋友情商一样。假如有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在旁边听了,一定以为他们是本来相识的。 但这几句话听在齐世杰的耳中,那感受却是完全两样了。 “你我素昧平生,怎的却叫我看在你的份上,这不分明是挖苦我吗?”齐世杰心想。 挖苦还在其次,眼前的形势却显然是那少年占了上风的,齐世杰自忖,单打独斗,只怕也未必打得过这个少年,他有什么办法不放过大吉法师,少年又何须向他求情,要是这个少年和大吉法师联手的话,他的性命恐怕也未必保得住! 但也正是因此,齐世杰又不禁觉得有点奇怪了。 他虽然听不懂少年和大吉法师说的印度话,但也知道是这少年叫大吉法师走开的。 少年为什么不要大吉法师帮手呢?有了大吉帮手,岂不是更可以稳操胜券?难道他不知道大吉法师是要取齐世杰的性命,他和大吉法师不是一伙?又或者是他自恃武功,不屑于要败军之将相助。 齐世杰想不明白,唯有苦笑说道:“我和这位大和尚本来没有冤仇,只是他要取我的性命,我才被逼应战。他肯罢手,我为什么还要留难他?” 少年怔了怔,说道:“你和他既没冤仇,为何他要取你性命?” 齐世杰冷笑道:“你不是他的朋友吗?嘿嘿,他取不了我的性命,你来取也是一样,不必再说风凉话儿,更无须明知故问了。” 少年哈哈一笑,说道:“原来你以为我也要取你的性命的,怪不得你刚才这一招如此厉害。” 齐世杰说道:“难道你不是么?” 少年笑道:“你猜错了。我不是想要你的性命,只是想见识你的武功。不知你肯不肯赐教?” 齐世杰双眉一轩,说道:“你要比试什么?我纵然打不过你,只要你画出道儿,我一定奉陪!” 少年哈哈笑道:“不必这样客气,也不必说得这样严重。我看你的剑法甚为奇妙,我自愧孤陋寡闻,你这剑法属于何家何派,我一点也看不出来。拳脚上的功夫,咱们算是比过了。如今我只想领教你几招剑法,不知你可肯答应?” 齐世杰道:“哦,原来你把宝刀还我,就是要和我比剑法的。那我还怎能不从命呢?” 少年说道:“好,那就不必客气,请赐招吧!” 齐世杰不敢怠慢,宝刀抡圆,一招“冰河解冻”,向那少年的左肩劈去。他这一招劲力暗藏,正是深得冰川剑法的精髓。那少年目注刀锋,身形却是纹丝不动。眼看他的刀锋堪堪劈到,离额角不过三寸之际,这才右腕倏翻,一招“春云乍展”疾迎上去。 这一招拿捏时候恰到好处,他是特地让齐世杰的宝刀劈到面前,亦即是齐世杰的招数已经使老,手臂放尽,不易再行变化之时,方始突然横截他的手腕的。 若然换了另一个人,换了另一种剑法,少年这照面一招,可以逼使对方非撒剑不可! 但冰川剑法却是和任何剑法都不相同,那少年不想伤害齐世杰,一剑削出,怕他不知厉害,正想喝他“撒刀”之际,忽地感觉一股无形的劲力,竟然把他的剑尖荡得稍稍歪过一边。 原来齐世杰这一招“冰河解冻”藏有三重劲力,正是如同冰川下面,暗流汹涌一般,层冰解冻,潜力一层赛过一层。第二重劲力一发,第三重劲力跟着来到。 饶是这少年武学深湛,此时也不禁心头一凛:“原来他这剑法的奥妙,还在我的估计之上。幸好我未开声叫他撒刀,否则可真是笑话了。” 不过这少年也真了得,齐世杰此招虽然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却也还是克他不住。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只见他略一晃肩,已是身移步换,他的身子便似轻飘飘的随着齐世杰的刀风直晃去似的。 齐世杰禁不住也赞了一个“好”字,陡地一声大喝,又是一刀劈下。这一招仍然是把宝刀使出剑法,加上了龙象功,威力比前一招更加强了。 少年随着刀风一飘一闪,剑起处,刷,刷,刷连环三剑,似左似右似中,一招之内,同时攻击齐世杰上中下三路要害,剑法之奇诡迅捷,实是难以形容。 齐世杰第一次碰到如此厉害的剑法,不能不也略有顾忌,当下只好回刀护身,不敢全力出击。 这一战真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那少年把剑法展开,剑式矫如神龙,身法轻灵如彩蝶,忽虚忽实,忽徐忽疾,乍进乍退,倏上倏下,每一招都暗藏着几种变化。齐世杰用龙象功透过刀锋要和他硬碰之时,他就用黏、卸两字诀化去;但当齐世杰以为他是虚招之时,他又突然把力量用实,令到齐世杰防不胜防。 齐世杰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想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两句老话当真说得不错。我幸得奇遇,两年间学成了几种武林绝学,只道纵然不足与当世的一流高手比肩,在江湖上料想也难逢敌手了。哪知一出冰窟,就碰上了如此劲敌。这个少年,年纪比我还轻。武功可是比我高明得多了。”他哪知道这个少年的奇遇比他更多,学说比他更博,年纪虽轻,武学的造诣当世的一流高手也难以与他相比。 齐世杰不甘落败,当下改变打法,刀中夹掌,把六阳手的威力加上了龙象功,和冰川剑法配合,这才和那个少年扳成平手。 那少年不识冰川剑法,对他的以刀代剑的剑法暗暗称奇;齐世杰对他的剑法,也不由得有点诧异。不过,他之所以诧异,却并非由于不识对方剑法。恰恰相反,是由于对方的剑法,有几招他竟是有“似曾相识”之感,这才引起诧异的。 “奇怪,他这几招剑法我是在哪里见过的呢?”忽地蓦然一省,齐世杰想起来了。原来这“似曾相识”的几招,是他见冷冰儿使过的。那次在魔鬼城边,冷冰儿以天山剑法接连击败过连甘沛与释湛之时,齐世杰虽然中了魔鬼花之毒,神智正在逐渐模糊,但由于那几招使得特别精妙,他还是留下印象的。 “难道他是天山派的弟子,天山派的弟子又怎能与坏人一伙?他的‘剑意’和冷女侠所使的天山剑法的‘剑意’似乎也不尽相同,不,是相同的少,不同的更多。看来恐怕这只是我的胡乱猜疑而已。” 心念未已,那少年的剑法忽地也是跟着他变了。 少年的剑法本是瞬息百变的,此时忽地变得招式好似笨拙非常,而且越来越慢,慢吞吞的东一指、西一画,剑尖上就好像悬着一块石头。 但对齐世杰来说,这一下可是更难应付了。 原来少年此时所使的剑法实是拙中藏巧,时而柔如柳絮,借力打力;时而猛若洪涛,骤然压至。齐世杰冰川剑法中暗藏的潜力,竟然被他克制得难以发挥。 齐世杰突然想起师父在他冰川剑法练成之时,对他说过的一番话:“剑法中最上乘的境界是重、拙、大三字,冰川剑法固然奇妙绝伦,但他必须练到由巧变拙之时,方始能够说是大功告成。”这番话他当时颇感费解,直到练成了桂华生留下的武功秘笈之时,方始懂得一些,但还未曾全懂。如今见了这少年的剑法,这才有更深的领悟,心里也越发吃惊了。 齐世杰身兼三家之长,一旦对武学奥义多了几分领悟,不知不觉就把一己的体会用了出来。只循“剑意”,信手发招,击、刺、撩、抹、崩、删、劈、剁,无不恰到好处,使到疾处,冰川剑法的威力已是给他发挥得淋漓尽致,饶是那少年功力深湛,不觉也感到丝丝寒意。心里想道:“此人悟性真高,和我交手不过百招,剑术的境界已是又进一层。” 但饶是如此,齐世杰也不过只能勉强扳回平手,丝毫也占不了上风。 少年剑法再变,似是随意所之,应快则快,应慢则慢,瞬息之间,前一招轻如柳絮,后一招重若泰山。真当得上是:慢中快,巧中轻,行云流水,稳捷轻灵。齐世杰感到的那股无形压力,也是越来越重了。 齐世杰心灰意冷,跃出圈子,说道:“你的武功远胜于我,我不是你的对手,要杀要剐,任凭尊便!” 少年插剑入鞘,走到齐世杰面前,伸出手来。齐世杰不知他要做什么了。 哪知这少年竟然只是和他握手,握住他的手摇了两摇,丝毫没有用上内力,那态度就像和老朋友久别重逢那么亲热! “你太客气了!”那少年说道:“其实你的本领不弱于我,只是你和大吉法师先打了一场,不免吃了点亏。我占了你的便宜,怎敢言胜?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呢!” 齐世杰莫名其妙,说道:“你多谢我什么?” 少年说道:“你的剑法纵然不能说是天下第一,却是我所见过的最奇妙的剑法。多谢你肯赐招,使我得益不少。”齐世杰苦笑说道:“你和我开玩笑了,这话应该颠倒过来说才对。我从你的高招之中获得不少益处才是真的。” 少年哈哈一笑,说道:“我不懂说客气话,那就算是咱们相互切磋,彼此得益吧。如今你相信我是并无恶意,愿意和我交朋友了吧?” 齐世杰仍然不敢相信,但对这少年已是有了几分好感,拒绝的话是说不出来了。 正当他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之时,那少年又再问道:“对啦,我还未请教你的高姓大名呢?” 齐世杰怔了一怔,说道:“你当真尚未知道我的姓名?” 少年说道:“我知道以兄台的武功,自必是中原一位成名侠客。但可惜我僻处西陲,平生从未踏足中原,是以请恕小弟孤陋寡闻,实是未知尊姓大名。” 齐世杰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在中原也不过是个无名小卒。” 少年诧道:“那你为什么以为我一定会知道你的名字?”齐世杰道:“你不是那位大吉法师的朋友吗?他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 少年这才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你到如今,还一直以为我是和大吉法师早有约会,约会在此处对付你的。是吗?” 齐世杰道:“要是我猜错了,请你莫要见怪。” 少年说道:“你我一见如故,我不妨老实告诉你,我和大吉法师虽然勉强说得上是朋友,其实却是无甚交情的。他为何和你作对,我真是半点不知。” 齐世杰信了几分,但仍忍不住问他:“请恕小弟多问,什么叫做‘勉强算得上是朋友’的朋友?” 少年说道:“我和这位大吉法师,只是七年前曾经见过一面。但我知道他是天竺两大神僧之一的奢罗法师的大弟子。奢罗法师是我尊敬的武学宗师之一,是以刚才我怕你伤了他的性命,才冒昧插手替他求情的。” 齐世杰道:“原来如此。那么那位连老大呢,不知兄台是否和他相识?” 少年说道:“哪一位连老大?”齐世杰道:“就是和大吉法师同在一起的那个连甘沛。”说至此处,方才想起,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这个姓连的家伙在我和大吉法师交手的时候,悄悄溜走。或许你没有遇见他吧?” 少年说道:“刚才我是没有见着他,以前也从未见过。不过你说的这个连甘沛,我却是听过他的名字的。我知道他是个阴狠的小人。小弟纵然不肖,也不至于有这样的朋友。” 齐世杰释然于怀,连忙赔罪:“请恕小弟无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少年笑道:“这算不了什么,假如易地而处,换了我是你的话,我也难免有这个怀疑的。那么,小弟冒昧攀交,兄台想必不会见拒了。” 齐世杰哈哈笑道:“我能够结识你这样一位武功高强,仁心侠骨的朋友,正是求也求不到的呢。对啦,我还未曾请教兄台的高姓大名呢。”随即告诉了自己的姓名。 那少年未曾通名,却先苦笑起来。 齐世杰怔了一怔,说道:“兄台何故发笑?” 那少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先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叫唐不知。”听得这样古怪的名字,齐世杰更是不禁为之一愕了。 少年笑道:“是不是,我知道你一定觉得好笑,天下哪有这样古怪的名字的。对吗?” 齐世杰心想:“江湖上的人物,不愿让陌生人知道自己的名字,那也是常有之事。我和他究竟还是刚刚相识,他有所顾忌,亦在情理之中。不过,他诚心与我结交,看来似不假。”便道:“名字不过是个记号,兄台的名字虽然有点特别,那却反而易记。” 少年说道:“实不相瞒,我究竟姓甚名谁,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确切知道的只是:我是汉人。西域通称汉人为唐人,故此我以‘唐’为姓,名字呢,那只好叫做‘不知’了。”面上挂着似是自嘲的笑意,笑得颇有几分苍凉意味。 齐世杰不觉心中一动,说道:“请恕我冒昧多问,兄台何以连自己的姓名都不知道?” 唐不知道:“我是个孤儿,从小不知父母是谁。” 齐世杰呆了一呆之后,暗自想道:“他的身世,倒和我的表弟相似。不过天下决没有这样凑巧的事的。而且,据冷冰儿所说,表弟失踪之时,不过十一岁,失踪了七年,如今当是十八岁。十八岁的少年,哪能有这样深厚的武功?假如他一直在天山的话,或许还有可说,但十一岁的时候,他已离开,那时他的武功基础无论如何也还是薄弱的。我有二十年的武功底子,又在魔鬼城得到旷世难逢的奇遇,也还比不上他,难道他也有相同的奇遇?何况这少年看起来虽然比我年轻,但似乎也有二十岁出头的了。”他想到几种不可能是他表弟的理由,疑心迅即消散。 “请恕我不知,挑起唐兄身世之痛。”齐世杰对他抱歉,对他的身世也不便再追问下去了。 唐不知淡淡说道:“这算不了什么,身世飘零之苦,我也早已惯了。请恕我多嘴,我也想请问齐兄,你老远的从中原来到回疆是为了什么?” 齐世杰不觉又是心念一动,说道:“实不相瞒,我是想找寻一个人?” 唐不知道:“你要找寻什么人,可否让我知道?我在回疆生长,说不定可以帮你的忙。” 齐世杰道:“我正想向你打听,你知道杨炎这个人么?他也是个孤儿,自小给人带来回疆的。” 唐不知似乎觉得很奇怪的样子,愕了一愕,说道:“原来你要找寻杨炎?” 齐世杰喜道:“唐兄这样说,一定是知道他了?” 唐不知道:“不错,我知道有一个人叫做杨炎,他本是天山派的弟子,七年前忽然莫名其妙的失了踪的。你找的是不是这个杨炎?” 齐世杰大喜道:“正是这个杨炎。唐兄,你和他是相熟的朋友吧?” 唐不知道:“我只能说我认识他。至于是否算得朋友,那我就不知怎样说才好了?”齐世杰觉得他这答复有点古怪,但此际亦已无暇推敲其中含义,连忙问道:“那你可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唐不知道:“齐兄,请恕我要向你打听清楚一件事情。”齐世杰道:“请问。” 唐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找杨炎?”齐世杰道:“他是我的表弟,我是奉家母之命,找寻他的。” 唐不知道:“你们是姑表还是姨表?” 齐世杰道:“家母是他嫡亲姑姑。” 唐不知道:“请恕冒昧,令堂贵姓?” 齐世杰不禁为之一愕,心想:“此人难道有神经病不成?”但看唐不知的态度可是甚为认真,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模样。于是只好哈哈一笑,说道:“家母是杨炎的姑姑,当然是姓杨的了。” 唐不知道:“如此说来,杨炎是真的姓杨的了?” 齐世杰这才猜到了几分,当下庄容说道:“杨炎当然是真的姓杨,他的父亲是冀州一位颇有名气的武师,名叫杨牧。” 唐不知似乎吃了一惊,说道:“你说什么,他的父亲是、是……” 齐世杰重复说道:“他的父亲、我的舅舅,是冀州名武师杨牧!” 唐不知呆了片刻,说道:“但我听到的却是另一种说法!” 齐世杰道:“什么说法?”唐不知道:“有人说孟元超大侠才是他的父亲,当今一位最负盛名的青年侠客孟华是他哥哥。” 齐世杰叹了口气,说道:“我也知道有这一种说法。怪不得你一再追问我,他是否真的姓杨了。”正是: 相逢不相识,家世费疑猜。 第五回离合无常欣巧遇恩仇剖析破愚蒙 真假杨炎 唐不知道:“如此说来,这种说法是假的了。但何以会有这种假的说法呢?” 齐世杰长叹一声,说道:“家丑本来不便外扬,但唐兄既然和我的表弟相识,这件事情迟早也要对他说的,那也就不妨告诉唐兄了。杨炎的母亲,她、她……” 唐不知道:“她怎么样?”声调急促,关心的程度,显然已超过普通的朋友。 齐世杰心想:“看来此人和炎弟不仅只是相识,可能是有很深厚的交情的。” “她在未嫁我的舅舅之前,曾经和孟元超有过一段私情。后来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和我的舅舅离婚的。也许因此,孟元超要认他做儿子吧?”齐世杰考虑再三,终于说出来了。 唐不知呆了片刻,说道:“杨炎是孟元超的私生子吗?”齐世杰道:“这倒不是。他是云紫萝和我的舅舅结婚之后生的,确实是我舅舅的嫡亲骨肉。但孟华可就真的是私生子了,他是云紫萝婚前就身怀六甲的。云紫萝是我那位离了婚的舅母的名字。” 唐不知不觉变了面色,半晌说道:“如此说来,那位名满天下的孟元超孟大侠岂非是个坏人?” 齐世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在大的事情方面,孟元超还是可以当得上大侠的称号的。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当然他是私德有亏了。” 要知齐世杰的母亲“辣手观音”杨大姑在他弟弟婚变这件事情上,是极为偏袒弟弟的,在她的心目之中,云紫萝是败坏杨家门风的“淫妇”,孟元超则是弄得她的弟弟家破人亡的“奸夫”。云紫萝已死,她对孟元超自是更加痛恨。齐世杰受母亲的影响,对孟元超能够有这样的“评价”,已经算是好的了。 唐不知道:“那么你的舅舅现在何处?”齐世杰道:“我不知道。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但还不知是真是假。” 说至此处,似乎觉得对杨炎的身世已经谈得太多,便道:“唐兄,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唐不知颓然说道:“没有了。多谢你相信我,初相识就告诉我这许多事情。”意态殊为萧索。 孟元超是名满天下的大侠,武林中人提起他十九都是表示尊敬的。齐世杰只道他是因为知道了孟元超的“丑事”以致神态有异,并没想到其他原因。 齐世杰道:“唐兄既然没有别的要问,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有关杨炎的消息了吧?” 唐不知没有立即回答,他凝视远方,似乎是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方始说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从前的杨炎。如今是否还有杨炎这个人,我都想找别人告诉我呢!”一副心神不属的样子。 齐世杰大为失望,心想:“你既然不知道,何必问我这许多有关杨炎的事情!” 不过他虽然觉得唐不知有点怪,但还是对他有几分好感的,心里埋怨他的话自是不愿说出口来。当下说道:“他失踪了七年,据我所知,天山派有位冷女侠在这七年中从没间断的在寻找他,也没打听到他的下落。难怪唐兄不知道了。唐兄,你要上哪儿?” 唐不知似乎很注意听他这番说话,听了之后,苦笑说道:“我自号‘不知’,你问我到哪里去,我也只能用我的名字作回答: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齐世杰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只好就此分手了。” 唐不知忽道:“且慢!”齐世杰道:“唐兄有何指教?”唐不知道:“我也要向你打听一个人的消息。”齐世杰道:“是谁?”唐不知笑道:“还是杨炎。你刚才说你相信他还在人间,何所据而云然?” 齐世杰道:“我这只是猜测而已。” 唐不知道:“猜测也得有点根据,齐兄要是认为我还配做你的朋友的话,请恕我多问一句,你是否找到了什么有关寻找杨炎的线索?” 齐世杰暗自想道:“看来他也是很想找到杨炎的,要是他愿意和我作伴前往鲁特安旗,那就更有把握对付段剑青这小子了。” “不错,我是找到了一条线索。你知道段剑青这个人吗?”齐世杰道。 唐不知道:“我知道他和杨炎一同到过天山习艺的,他怎么样?” 齐世杰道:“他曾经收买杀手,两次三番要暗杀我。刚才和大吉法师一起的那个连甘沛,就是受他指使,要来杀我的人之一。” 唐不知道:“原来大吉法师与你为难,由来乃是如此。但段剑青为何要暗杀你呢?” 齐世杰道:“他是怕我找到杨炎。” 唐不知道:“你怎么知道?” 齐世杰道:“有一个和他们同谋害我的人,名叫窦健刚,后来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我救了他的性命,是他告诉我的。”当下将自己在魔鬼城的遭遇,简单扼要的说给唐不知知道。 唐不知道:“这个窦健刚知道杨炎的下落么?” 齐世杰道:“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另一个人的行踪,要是找到了这个人,就等于找到了一条寻觅杨炎的线索了。” 唐不知已经猜到几分,但仍然问道:“这个人是谁?” 齐世杰道:“就是段剑青!” 唐不知道:“段剑青现在何处,你可以告诉我么?” 齐世杰道:“据窦健刚从连甘沛口中得到的消息,段剑青前些时候是在鲁特安旗,只盼现在他尚未离开。我的表弟很可能就是和段剑青同在一起,所以我现在赶着要往鲁特安旗。唐兄,要是你没有别的紧要事情,不如……” 他正想劝说唐不知和他作伴,同往鲁特安旗,话犹未了,唐不知已是再问他道:“段剑青当真是在鲁特安旗,你没听错?”声调急促,显然他比齐世杰还更关心此事。 齐世杰说道:“这个地名是我重复问了窦健刚两遍的,绝对没有听错!” 唐不知道:“好,那么我先走了,咱们后会有期!”说到一个“走”字,身形疾起,说到最后一个字,声音已是从山坳的那边传来,背影也看不见了。 齐世杰大叫道:“唐兄,你往哪儿?”一面叫,一面拔步追踪,可是却已听不见他的回答,山路迂回曲折,拐了几个弯,更不知道他是从哪个方向走了。 齐世杰定了定神,心里想道:“这个人真怪,听他一再查问段剑青下落的口气,料想他多半也是要跑去鲁特安旗的。但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作伴呢?” 这个少年走了不打紧,但走了这个少年,还有谁人可以带他走出通古斯峡呢?他不禁大为后悔,为什么刚才没有想起先向这个少年问路。 一阵山风吹来,齐世杰蓦然想起:“连甘沛的坐骑被我击毙,他受我掌力所震,伤得虽然不重,但料想也走不快的。说不定我还有可能在这峡谷里找得着他。与其在这里后悔,我为什么不去撞一撞运气?” 明知这个希望甚属渺茫,他也只能试一试了。 齐世杰是否能够找到人带他走出通古斯峡,暂且按下不表。先说那个自称唐不知的少年,离开齐世杰之后的遭遇。 他好像发狂似的飞跑,胸中似有一股郁闷之气无从发泄,但却又是一片茫然,不愿意去想任何事情。 他一口气也不知跑了多少路,不知不觉跑到一条山涧旁边,绿荫掩映之下,流水淙淙,他方始有了一点清凉的感觉,回头一看,没有发现齐世杰追来,他也就不知不觉的停下脚步了。 他把脑袋浸入清凉的山泉之中,“热烘烘”的脑袋渐渐冷静下来,重新恢复清醒。洗掉了面上的尘垢,水中的影子可比齐世杰刚才看见他的那个模样年轻多了。 “别人在我这个年纪,恐怕还是一个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为什么我只有十八岁,就受到这许多命运的折磨?”他看着水中自己的影子,不禁喃喃自语。 喝了一口清泉,吐出一股郁闷之气,他不由自已的在心中苦笑道:“我自号‘不知’,要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倒好了!唉,冷姐姐,我的义父,孟华,甚至我的师父,这些人我都是把他们当作亲人的,我知道他们也都是疼爱我的,但为什么,他们都要骗我,都要骗我呢!”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他几乎忍不住就要大叫出来。 幸好他没有叫出来。 就在此时,忽听得脚步声响,这少年抬头一看,只见有一个人正在向着他走过来。他不觉怔了一怔,这个人他是从未见过的,但不知怎的,却是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心念一动,他再看一看水中自己的影子,这才不禁哑然失笑,原来他这几分“似曾相识”之感,是因为这个人的面貌和他约略有两分相似。 由于两分相似,他不觉对这个人有点好感,正想问他,那个人却先开口了。 “请问兄台是否姓齐,大名世杰?” 少年怔了一怔,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是齐世杰。” 那少年大喜道:“啊,你果然是我的表哥,表哥,我找得你好苦!” 少年诧道:“我是你的表哥?你是谁?” 那人说道:“好教表哥得知,我正是杨炎!” 少年定睛看他,半晌说道:“什么,你是杨炎!你真的是杨炎!”那个自称杨炎的少年见他如此平静的发问,并没如想像那样露出骤然惊喜的神情,倒是有点感觉意外。但转念一想:“齐世杰曾经上过连甘沛的大当,两年前连甘沛冒充向导,几乎将他害死。他在魔鬼城被困两年,如今方得死里逃生,也难怪他要小心提防了。” 可是他却并没有怀疑眼前这个少年不是齐世杰,虽然他觉得“齐世杰”似乎比他想像的还更年轻。 由于段剑青并没有见过齐世杰,这个自称杨炎的少年,从段剑青口中听到的有关齐世杰样貌的描绘,乃是间接从连甘沛口中听来的,是以在他心目之中,自是不能塑造出明确的形象。他只知道齐世杰是个长得颇为俊秀的少年,那么看起来比真实的年龄要轻一些,那也不足为怪了。 不过令得他错认了人的最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是在通古斯峡遇上这个少年。 段剑青是得到了齐世杰在通古斯峡出现的消息,才叫他赶来谋害齐世杰的。这条路一向极少人行,这个少年腰悬长剑,而且一看就知他的内功很有根底,除了齐世杰还能是谁? 他认定了眼前这个少年是齐世杰之后,便大着胆子说道:“表哥,你我从来没有见过面,也难怪你不敢轻易相信我的说法,但我是有凭据的。” 少年说道:“哦,你有什么凭据,证明你是杨炎?” “杨炎”说道:“我出生之时,有个胎记,我想姑母是应该知道的。姑母叫你来寻找我,想必亦已告诉你吧?” 少年说道:“什么胎记?” “杨炎”捋高衣袖,露出左臂一粒红痣。说道:“表哥,你该相信我了吧?” 少年哈哈一笑,说道:“不错,我知道杨炎左臂是有一粒红痣,但可惜我已经知道了你不是杨炎,而我也不是齐世杰!” “杨炎”大吃一惊,说道:“那你是谁?” 少年冷冷说道:“你问我是谁?我记得我有个名字,恰巧和你相同!” “杨炎”呆了一呆,失声叫道:“你说什么?” 少年说道:“我说,我恰巧叫做杨炎,而且我也恰巧有这么一颗红痣!你要不要看看?”只见他左臂上果然也有红痣,比“杨炎”的更为鲜明。 假杨炎大惊之下,倏的跳将起来,伸指便向真杨炎胸口的穴道点去。 他知道杨炎的武功必然不弱,是以一出手就用上了雷神指功夫。雷神指是他家传的绝学,经过了和段剑青交换武功,在这门武学上又有所增益,已是更胜前人,是以他虽然只练到四五分火候,出指亦已带起一股热风。 两人面对面的站立,本来伸手就可触及对方。假杨炎心想纵然点不着对方穴道,雷神指的威力亦可伤及对方。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在这样情形之下,他当然是不管成败如何,也要和真杨炎一拼的了。 杨炎似乎完全没有防备,胸口的“璇玑穴”竟然给他一指戳个正着。“璇玑穴”乃是人身死穴之一,假杨炎想不到这一下如此轻易到手,倒是始料之所不及,这霎那间,不禁大喜如狂。 只听得“咕咚”一声,一个人倒了下去。 但倒下去的却并不是真杨炎! 原来正当假杨炎大喜如狂,忽觉触指之处,如戳败革,他还未曾笑得出声,就给一股突如其来的反弹之力,震得变成了四脚朝天了。 杨炎笑道:“你这门点穴功夫,确也有点邪门。但可惜你一来练不到家;二来你运气太差,偏偏碰上了我,我刚好懂得挪移穴道的功夫。”他用内力震倒假杨炎这后,胸口也有点火辣辣的感觉,当下运气三转,这才恢复如初。 “你这厮为什么要冒充我,快说!”杨炎喝道。 假杨炎料想难逃一死,硬着头皮冒充好汉,闭着嘴巴不说话。 杨炎冷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段剑青指使你来的,是不是?” 假杨炎道:“你既然知道,何须问我?” 杨炎冷冷说道:“好,那我就不问你了。你高兴在这里躺多久就多久吧。”说罢,果然便即走开。 这一下又是大出假杨炎意料之外,心想:“难道这小子是和我开玩笑不成!”他可不相信杨炎会这样轻易放过他,但杨炎却是真的径向前走,头也不回。 假杨炎忽地大叫道:“杨少侠,请你回来。你要知道什么,我都愿意告诉你!”叫声凄厉,就像受伤的野兽。 原来此时他正在忍受着痛彻心肺的折磨。 原来他给杨炎以少阳神功震荡他的奇经八脉,此时方始开始发作。少阳神功本是天山派的正宗内功,杨炎揉合了天竺的奇门武学,减了几分“王道”,却增几分“霸气”,一旦发作,假杨炎只觉体内如有千百条小蛇乱窜乱噬,痛楚之处,当真胜过世上任何一种酷刑。 杨炎嘴角挂着冷笑,缓步走回他的身边,说道:“这是你请我回来,可不是我逼迫招供。”假杨炎哪里还敢辩驳,只能顿首哀求,“是,是。小祖宗,求你饶了我吧。你想知道什么,我都愿意告诉你。”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杨炎轻轻在他身上拍了一下,痛苦登时减了许多,不过仍然不能动弹。 “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冒充我?” “我叫欧阳承,我有个伯父叫欧阳冲,段剑青曾经拜过他做师父。段剑青说我长得有点和你相似,是以他把有关你小时候的事情都告诉我,又按照他想像中你长大了的形貌为我修饰化装,并且给我‘种’上这颗红痣。他的本领远胜于我,若不依从,他定必会杀了我。他叫我冒充你来骗齐世杰。” 杨炎哼了一声,说道:“他为什么要你骗齐世杰?” 欧阳承说道:“他知道齐世杰正在找你,他不愿意你们表兄弟会面。” 杨炎说道:“段剑青现在什么地方?” 欧阳承怕杨炎逼他带路去找段剑青,不觉有点踌躇,不知是说真话的好还是说谎话的好。 杨炎冷笑道:“其实他在什么地方我已经知道,我就是要试一试你是否说谎。” 欧阳承一听,倒是松了口气,心里想道:“他若然真的已经知道,那就多半用不着我给他带路了。”于是实话实说:“段剑青如今是在鲁特安旗。” 杨炎从他口中,证实了齐世杰所得的有关段剑青的消息不假,于是说道:“好,总算你没有说谎。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我就让你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欧阳承这一急非同小可,叫道:“杨少侠,我已经对你说了真话了,你为什么还不放我?你是侠义道,说话可得算数?” 杨炎笑道:“第一,我这个‘侠’字,是你封给我的;第二,我可并没有答应过你什么,这是你自己愿意说的!”好像很为这番捉弄开心,笑得颇有几分邪气。 欧阳承身上的痛苦经过杨炎那么轻轻一拍之后,虽然业已大为减少,但还是未曾消失的。一急之下,全身骨节,又如受了针刺一般,疼痛难熬。而且他不能动弹,也不知什么时候,穴道方能自解。 惊怒交并之下,欧阳承忍不住破口大骂:“杨炎,你这小子,你自以为是英雄好汉,嘿,嘿,在我眼中你不过是个无耻懦夫!” 杨炎毕竟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沉不住气,回过头来冷笑说道:“我并不自以为是英雄好汉,但‘无耻懦夫’的称号,似乎是应该移赠阁下,更为适当!” 欧阳承正是想引他对骂,哈哈大笑三声之后方始说道:“我的无耻,不过是要冒充你这小子罢了。你的无耻,却是冒认仇人做你的父亲!哈哈,认贼作父,这是古往今来,谁都认为最无耻的事情!你不知道羞愧,我也要替你羞愧!” 杨炎铁青着脸,缓缓走了回来,冷冷说道:“好,你要骂什么尽管骂吧!”欧阳承只道杨炎是要回来杀他,谁知杨炎竟然叫他再骂,倒是颇出他的意料之外。 原来欧阳承自忖在这样情况之下,杨炎弃他而去,他是必死无疑,与其在临死之前多受痛苦的折磨,不如激怒杨炎,让他把自己一剑杀了的痛快。 于是欧阳承又再骂道:“不错,你的武功比我高,可惜你的武功只敢用来欺负比不上你的人!你要是有一点血性,为什么不敢去惹孟元超!嘿嘿,你知道孟元超是你的什么人吗?他是你母亲的奸夫!他毁了你真正的生身之父,让你一世蒙上来历不明的私生子的羞辱,可笑你非旦不敢找他报仇,还要认他为父!这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孟元超的武功比你高是不是?是因为孟元超在江湖上有大侠的虚名是不是?哼,哼,我骂你是无耻懦夫,难道是骂错了吗?” 他不知杨炎是否在听他的说话,脸上仍是木然毫无表情。 他脸上没有表情,心中却是如受针刺,比欧阳承身上的痛苦,还更难受。要知他自从齐世杰的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虽然明知齐世杰决不会乱造谣言,但在内心深处,还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也正是由于这种复杂的心情,他这才有意让欧阳承骂他。虽然他非常不愿意听,却又忍不住不听。 欧阳承越骂越凶,许多污言秽语都骂出来了。不过他所骂的事却是和齐世杰告诉他的事实完全一样的。 欧阳承骂了一通,已是有气没力,见杨炎仍是毫无反应,忍不住说道:“小子,你到底有没有羞耻之心,干么不杀我灭口?”杨炎这才冷冷说道:“你骂完了没有,对不住我可要走啦!” 欧阳承这一骂耗了不少气力,疼痛更是难当,尖声叫道:“你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杀我?” 杨炎说道:“我没说过要杀你,也没说过饶你。我说过的只是让你自生自灭!” 欧阳承最怕的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见杨炎要走,连忙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说道:“杨少侠,我知道你是想要报仇的。不过,你的武功虽高,要杀孟元超恐怕还是不易,但只要你肯放我,我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的武功虽然不济,但可以替你出谋划策,俗语说得好:斗智不斗力,你有我这么一个军师,无论如何也要比你匹马单枪报仇更有把握!” 话犹未了,杨炎已是拂袖而起,冷冷骂了一声“无耻”,便即走了。 欧阳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叫道:“你不敢相信我的说话是不是?好,那么你反正是要去找段剑青算账的,只要你找得到他,大可以向他问得明白。不过你虽然知道段剑青是在鲁特安旗,鲁特安旗这么大,要找到他还是不容易的。你要不要我帮你的忙?” 这次杨炎连一句回答都没有,脚步走得更加快了。 欧阳承大急之下,突然想起有一个人或许可以打动杨炎的心,连忙把吃奶的气力都使出来,叫道:“喂,喂,你要不要知道冷冰儿的消息?她如今正有性命之危,等人救她,除了我没人知道她的下落!”心想,“冷冰儿那样疼他,料想他不会不理她吧。”怕的只是杨炎走得远了,不知有没有听见。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杨炎在他目力仅仅可及之处停下脚步,缓缓的转过身来了。在这个世界上,杨炎只有三个最亲近的人,一个是义父缪长风,一个是师父唐经天,还有一个就是冷冰儿了。由于年纪相差不远,他和冷冰儿情如弟姐,感觉上自是更为亲近。而且冷冰儿曾经在段剑青手中救过他一次性命,他也不能忘了冷冰儿这笔恩情。 他回来得更快,转眼就到了欧阳承身旁,说道:“你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欧阳承松了口气,说道:“我怎敢骗你,你武功这么好,若然我骗了你,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杀我!” 杨炎心里想道:“对付这等奸猾狡诈的无耻小人,我也得用旁门左道的法子治他。”当下冷笑说道:“谅你也不敢说谎。”一捏欧阳承的下巴,欧阳承不由自主的张开了嘴,杨炎把一颗药丸塞入他的口中,逼他吞了下去。 药丸气味腥臭,欧阳承难受得直想作呕,却又呕不出来,大惊问道:“你给我吞的是什么东西?” 杨炎淡淡说道:“没什么,只不过是一颗一年之后方始发作的毒药。” 欧阳承道:“我已经愿意帮你的忙,为什么你还要害我?” 杨炎继续说道:“你不用担心,要是你对我说的是真话,一年之内,我自然会把解药设法交到你的手上。这是一种古怪的慢性毒药,在未到发作的时候,对身体是毫无影响的。但假如你是骗我,那就当然没有解药给你啦。嘿嘿,一年之后,毒发之时,你就会知道,你现在所受的痛苦,比较起来,简直算不得是什么痛苦了。” 欧阳承听说一年之后方始发作,稍稍宽心,说道:“但我怎知道你说话算不算数,到时如果你不把解药给我……” 杨炎说道:“假如一年之后,你毒发身亡,叫我也不得好死。你相信了吧?” 欧阳承见他发了毒誓,这才放心,说道:“不过你这说话还有一个漏洞,请恕我多心,我要和你先说清楚,才能把冷冰儿的消息告诉你。” 杨炎说道:“好,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尽管说吧。” 欧阳承道:“我把冷冰儿的消息告诉了你,你可得立即解开我的穴道,放我逃生。否则,你让我在这里饿死,而非毒死,你岂非不必应誓?” 杨炎笑道:“哦,原来你是想到这个‘漏洞’,好,你划出的道儿,我都答应就是。说吧。”心里则在暗笑:“还有一个漏洞,你可未曾发现呢。”原来他逼欧阳承吞下的那颗“药丸”,乃是他在自己身上搓下的污垢。一年之后,当然不会有什么毒发身亡的事,他也无须去把“解药”给他,反正只要他不是中了这颗药丸毒死的,杨炎的“毒誓”不过是个玩笑而已。 不过欧阳承得他发下的毒誓,却似吞下了一颗定心丸,于是放心说道:“实在不放心,冷冰儿如今是在段剑青的手中。” 这次是轮到杨炎大吃一惊了,连忙问道:“她怎会落在段剑青的手中的?” 欧阳承道:“你恕我无罪,我才敢讲。” 杨炎说道:“我早已答应了你,你以前所犯的过错,我概不追究。” 欧阳承道:“是我做段剑青的帮凶,骗冷冰儿上当的!”杨炎恍然大悟,说道:“你冒充我,骗她相信,然后你暗中害她?”心想:“我和冰姐姐隔别七年,也难怪她受这奸徒的骗了。” 欧阳承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我奉了段剑青之命,是想暗中害她,不过,结果却是害她不成,反而几乎害了自己。”当下把那日如何冒充杨炎去骗冷冰儿,如何假装带冷冰儿去找段剑青,最后如何割断山藤害她,却仍然给冷冰儿逃脱等等事情,老老实实说给杨炎知道。 杨炎说道:“如此说来,冷冰儿后来怎样,你是不知道的了?”欧阳承道:“后来的事情,我不知道。不过据我猜想,冷冰儿逃脱之后,必定仍然回去找罗曼娜的。只怕多半仍是逃不脱段剑青的手心。” 杨炎问道:“还有谁在看管罗曼娜?” 欧阳承道:“还有我的一个堂兄,名叫欧阳继。他的武功可远远在我之上。纵然她能打胜我的堂兄,也不容易把罗曼娜带下雪峰。假如再碰上段剑青回来,那就更难逃走了。” 杨炎说道:“段剑青去了哪里?”欧阳承道:“他去找罗曼娜的父亲罗海去了。” 杨炎不禁再问:“如此说来,他们如今恐怕都是未必在那雪峰之上了?” 欧阳承道:“我也不知段剑青跑去勒索罗海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假如他勒索不遂,自必还会回到那座雪峰。不过,你先找到罗海,无论如何,也可以得到有关段剑青和冷冰儿的消息了。” 杨炎又再问清楚那座雪峰的座落和罗曼娜的住址之后,说道:“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欧阳承道:“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请……” 杨炎不待他把请求的话说出来,立即起身就走。 欧阳承大惊叫道:“喂,喂,你说过的话……” 话犹未了,只听得呼的一声,一颗石子飞来,恰好打在欧阳承胸口的“璇玑穴”,“璇玑穴”本是人身死穴之一,但奇怪的是,欧阳承非但没有死,反而突然有了轻松之感,全身血脉畅通,不知不觉就站起来了。 欧阳承呆了一呆,如梦初醒,这才知道杨炎业已替他解开穴道。原来杨炎急于要走,故而在百步之外,反手掷石,替他解穴,好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打在相应的穴道上,竟是不差毫厘。他能够用内力反震来封闭对方的穴道,这种功夫已经是古怪之极,飞石打穴,打的还是死穴,居然能够立即令人血脉畅通,这种解穴的功夫,更是匪夷所思了。 欧阳承呆定之后,又喜又惊,喜者是自己这条小命总算是拾回来了,惊者是杨炎的武功如此古怪,只怕段剑青也未必是他对手。 他怀着患得患失的心情,暗自想道:“不如我回去先找大哥,把碰上杨炎的事情告诉他,叫他帮我设法应付。假如罗曼娜还在他的手中,那就更妙,我们可以把罗曼娜收藏起来,等待事情的结果。万一这小子杀不了段剑青,反而被段剑青所杀,我替他保全了罗曼娜,也可以将功赎罪。这小子当然是要去罗海那儿先找段剑青,不会先去救罗曼娜的。”他哪知道他打的只是一厢情愿的“如意算盘”,罗曼娜早已给冷冰儿救出去了。 好像有毒蛇啮着他的心。 杨炎心急如焚,施展绝项轻功,兼程赶路,走得飞快。走的虽然不是捷径,却已早在欧阳承之前,走出了通古斯峡。 走出幽暗的峡谷,满眼又是灿烂的阳光。 可是杨炎的心头,却还是布满云翳。 欧阳承那些说话,就像毒蛇一样啮着他的心。他咬了咬牙,恨恨说道:“不错,他是一个无耻小人。但他也说得对,不杀孟元超,我怎能够抬得起头来!” 他急于去救冷冰儿,心里可也有点恨冷冰儿:“义父和孟元超是好朋友,他不愿意我知道本身来历,那也罢了。冷姐姐,你说过你是最疼我的,为什么你也要帮同孟华骗我! “嗯,段剑青倒没有骗我,他早说过孟华不是我的兄长,我是真的姓杨,不是姓孟。 “不错,这个曾经谋害过我,如今又在谋害冷姐姐的大坏蛋我是非找他算账不可的!不过念在他说过真话的份上,我可不一定非要杀他不可,好,我先找到他废掉他的武功,然后再去找孟元超报仇!” 他胡思乱想,心似乱麻,却不知他所想念的冷冰儿此刻正是走来通古斯峡。 杨炎不过十八岁,对一般人来说,十八岁正是春花灿烂的年华。 古今往来,诗人词客,总喜欢以花拟人。其实花和人固然有许多地方相似,也有很不相同的地方。 风刀霜剑严相逼,黛玉伤春葬落花。花和人相似的是:很少不惧风霜的欺凌,但只要经受得起严寒,花会开的更香,人会活的更好。 不相同的是:风刀霜剑之下绽开的蓓蕾,花朵总是迟开;但自小遍历风霜的孩子,却大都是早熟的少年。 杨炎正是这样,有和他的年纪太不相称的复杂感情,爱得强烈,恨也恨得阴沉。 在这方面,年纪比他大了将近十年的齐世杰,倒是和他颇为相似。 和杨炎一样,他也在思念着冷冰儿。对冷冰儿的感情,或许不尽相同,但同样是深沉的思念。 和杨炎一样,他也在仇恨段剑青,想要亲自找段剑青算账。 最大的不同是,他并不恨孟元超,虽然对孟元超亦无好感。 除了感情方面,还有一个不同的是:他们目前的处境。 杨炎已经走出了通古斯峡,大有希望可以任由自己的性子,快意恩仇。 齐世杰却还在幽暗的峡谷之中彷徨,找不到出路。不管是他所恨的人还是他所爱的人,见得着的希望都很渺茫。 齐世杰在通古斯峡迷了路,唯一的希望只是希望找得到他那个“老向导”连甘沛,逼他做自己的真正向导。他想,连甘沛的坐骑已经被他击毙,人也受他掌伤,虽然伤得不重,但总不能那么快走出峡谷。 可是他在谷中胡乱寻找,找了两天,和他作伴的仍然是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在荒凉险峻的峡谷中,连野兽也没碰上一只。 干粮已经吃完了。 干粮吃完还不打紧,偶尔还可打下空中的飞鸟充饥,要命是水囊也干瘪了。渴比饥更难挨,当务之急,不是找人而是先找水源了。 在这峡谷之中,水源不是没有,但要取得足够的食水,却是极为麻烦。原来这是寸草不生的荒谷,偶尔可以发现有水珠从石罅之中渗出,待它凝聚一滴滴的掉下来,可要等待个老半天,方能收集不过普通茶杯一杯之量。 这日齐世杰在九曲十八弯的峡谷之中信步所至,希望能够碰上他的“老向导”连甘沛。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时分,人没找着,水源也没发现。他是清早从石罅之中渗出的水珠滴了几滴入口,就不耐烦再等下去。这几滴水珠不过仅能润一润他的喉咙,此时早已嘴巴里干得冒烟了。 正当他彷徨焦急之际,忽地听得仿佛有流水潺潺之声。齐世杰精神一振,连忙伏地听声,确定了方向之后,便去觅那水源。 眼睛一亮,果然发现了一条山涧。而且在山涧旁边,他还发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大吉法师,他正在用他那个穿了一个小洞的紫金钵盛水来喝。 他本以为大吉法师那天跨上了坐骑,是应该早已逃出了峡谷的,想不到还能够碰上了他。不过只是他一个人,他那匹马可不见了。 原来大吉法师这次也是靠连甘沛作向导才敢到通古斯峡来的,失去了连甘沛,他也就像齐世杰一样,找不到出路。他内力深湛,可以忍受饥渴,他那匹马可抵受不起,三天没有水喝,已是奄奄待毙,不能再骑了。大吉法师只好抛弃了它,自己来找水源。 大吉法师发现了齐世杰,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好小子,你竟然冤魂不息,缠上我啦!好呀,你不肯放过我,我唯有与你拼命!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大吉法师跳将起来,金钵的水泼了满地,横杖当胸,摆出迎敌姿态。 齐世杰笑道:“大和尚,我不是来找你的麻烦的,只要你不想杀我,我为何要与你拼命?” 大吉法师松了口气,说道:“你为何还在这里?”齐世杰道:“我迷了路。”大吉说道:“他怎么不带你出去?难道你没有和他交谈,就把他杀了?” 齐世杰知道大吉说的这个“他”就是假名“唐不知”的那个少年,当下说道:“我和他说过,不过他已经走了。” 大吉法师更为惊异,说道:“你们既然曾经交谈,那么你们应该知道彼此是谁了,怎的他还会独自走呢?” 齐世杰心中一动,连忙说道:“大吉法师,我正想问你,你这位朋友是谁?” 大吉法师道:“他连姓名都没有告诉你么?” 齐世杰道:“说是说了,不过他说他叫‘唐不知’,我想这多半是假名吧?” 大吉法师道:“你有没有把自己的真名实姓,先告诉他?”齐世杰道:“一罢手不斗,我就向他通名了。我又不是什么奢拦人物,何须对他隐瞒实姓真名。” 大吉法师道:“他知道你是齐世杰之后,还是自称‘不知’么?”齐世杰道:“是呀,他说他是个孤儿,是以不知自己身世。” 大吉法师哈哈笑道:“唐不知,唐不知,他以前或许不知,见了你是应该知道了,怎的还说‘不知’,倒是把我弄得也糊涂了!” 齐世杰道:“他到底姓甚名谁,赶快告诉我。”他急于知道,目光似有棱角的盯着大吉法师发问,把大吉法师吓得登时不敢发笑。 “你跑来回疆,为的是找什么人?”大吉法师反问他道。 齐世杰道:“大和尚,你这是明知故问了吧?我不相信你那伙伴连甘沛还没告诉你,我要找的是我的表弟杨炎。” 大吉法师缓缓说道:“那个自称‘唐不知’的少年,就正是你要找寻的表弟杨炎!” 齐世杰大吃一惊,失声叫道:“他是杨炎。此话当真?” 大吉法师道:“我何必骗你?实不相瞒,那天我就是恐怕疏不间亲,所以他一和你交手,我就急急忙忙逃跑的。” 原来那日他打不过齐世杰,恰值杨炎来到,他知道杨炎和齐世杰是未见过面的表兄弟,是以在危急关头,只能请杨炎替他抵挡一下。但心想他们始终会知道彼此是谁的,一旦他们说开之后,只怕他们表兄弟就要联手转过头来对付自己了。 齐世杰呆了片刻,叫道:“既然他是杨炎,为什么他不肯认我,为什么他独自跑开?” 大吉法师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齐世杰双眼火红,说道:“好,那你把你知道的有关杨炎的事情都告诉我!” 大吉法师不知齐杨之间曾经闹过什么事情,以致杨炎不肯认亲,见齐世杰好像发狂似的盯着他问,不觉心里有点害怕,暗自想道:“前天我和这小子交手之时,曾经声言要杀他的,我可不敢相信这小子就肯如此轻易的放过了我。他问出所以然来,只怕就要施辣手了。” 怯意一生,登时动了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的念头,施展缓兵之计,说道:“你是来找水源的吧?坐下来先歇一歇,喝够了水,我再尽我所知,告诉你好不好?” 齐世杰嘴里正干得直冒烟,心中异常烦躁,一半原因也是由于缺水而起,听他提起一个“水”字,不觉蓦然一省,面对着清凉的山水,如何还能忍耐,便道:“好,我喝了水,抹一把脸再来问你。” 他把脑袋浸入山涧里,一阵清凉的感觉有说不出的舒服,忽地发现水中已不见有大吉法师的倒影,抬起头来,只见大吉法师拔步飞奔,此时已在转入一个山坳。 齐世杰匆匆忙忙喝了几口涧水,便跑去追。大声叫道:“你若是不肯把杨炎的事情告诉我,那也罢了。咱们都要找寻出路,作个伴也好一些!” 大吉法师冷笑道:“你们汉人有句俗话: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要是你认识道路,或许我会事急相随。如今你是自身难保,我用不着倚靠你,干嘛还要和你作伴?”冷笑声中,他跑得更加快了。 齐世杰的轻功本来在他之上,但一来起步较迟,二来地形复杂,到他转过峡谷之时,大吉法师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大吉法师躲过了齐世杰的追踪,正在胡乱找寻出路之际,忽听得蹄声得得自远而近。 “难道是连甘沛不见我出峡谷,他在附近牧场买了马匹,又再回来找我?若然如此,还算有点良心。”他抱着喜出望外的心情,急忙迎上前去。 蹄声在他面前戛然而止,这霎那间,大吉法师和那骑者都是不觉“啊呀”一声叫了起来。 来的不是连甘沛,是一个妙龄女子。他认识这个女子,这个女子也认识他。原来正是跑来通古斯峡找寻齐世杰的天山女侠冷冰儿。 大吉法师吃惊未已,冷冰儿已在冷笑喝问:“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一别数年,又在这里碰上你这位大和尚。哼,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大和尚,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大吉法师怒道:“凭你这小丫头也配审问我么,贫僧云游四海,喜欢上哪儿就上哪儿。你来得这里我为什么不能来得?” 冷冰儿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大吉法师倒是不觉一愕,说道:“你知道了什么?” 冷冰儿道:“好,我就替你说出来吧。你是杨炎约你来的,为的是要谋杀齐世杰!我说的是也不是?” 大吉法师哪知她说的这个“杨炎”和他日前碰上的杨炎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听了不禁一惊,心想:“她猜的虽然没有全对,但看来她知道的也是当真不少了!” 冷冰儿之所以有此猜测,亦非无因而至。原来大吉法师虽然是神僧奢罗法师的大弟子,位居同门之长,但赋性却与乃师不同,非但未能勘破色空,名利得失之心且还甚重。昔年他在拉萨作布达拉宫的客座“经师”之时,曾与当时清廷派驻拉萨的大内高手卫托平过从甚密,互相利用。那次天竺两神僧率领众弟子上天山与天山派的老掌门唐经天“切磋武学”,就是受他的鼓动的,而在他背后策划此事的人也正就是卫托平,以便和卫托平偷袭天山派的计划配合的。那次卫托平的阴谋虽不成功,但天山派所受的损害亦已不少。这件事情的真相天山派后来也知道了。后来段剑青逃下天山,也曾有人发现他是与大吉法师同行。 冷冰儿尚未知道骗她的人是冒牌杨炎,在她的心目中,“杨炎”已是死心塌地甘为虎作伥的段剑青一伙,而大吉法师又是和段剑青一伙的。故此当她一踏入通古斯峡,便碰上大吉法师之时,自是不免猜想他是杨炎约来,谋害齐世杰的了。此际,她见大吉法师面色大变,越发相信自己的猜测不错,便即喝道:“你们把齐世杰怎么样了?不说出来,我决不放你过去!” 大吉法师冷笑道:“你要找齐世杰,大可以自己去找,与我何干?”冷冰儿怒道:“你敢说你不是来谋害齐世杰的么?” 大吉法师心想:“莫非连甘沛已是被她所擒,不然她怎么会知道来这里找寻齐世杰?”一来他以为冷冰儿已经知道若干事实;二来他也还不怎样把冷冰儿放在心上,于是傲然说道:“不错,我是听说齐世杰得了桂华生的武功秘笈,曾想与他一较武功。但我可没有杀他。我只知道他如今是和杨炎一起。我是看在贵派与那烂陀寺曾有渊源的份上才告诉你,你可别再罗唆!” 他自以为说得已经很够客气,不知冷冰儿听了却是越发惊怒。齐世杰碰上真杨炎一事从大吉法师口中说出,听入她的耳中,只道齐世杰已经上了“杨炎”的当了? 刷的一声,冷冰儿拔出剑来,喝道:“杨炎把他骗到什么地方了?” 大吉法师不禁无名火起,哼了一声,冷笑说道:“你的师父对我也不敢如此无礼,莫说我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你想怎样?” 冷冰儿冷冷说道:“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总之我是要着落在你的身上,替我把这两个人找来,否则……” 大吉法师冷笑道:“否则怎样?” 冷冰儿道:“否则你可休怪我不放你走出这条峡谷。”她哪知道大吉法师正是因为走不出这条峡谷而烦恼,他听了冷冰儿的话,不觉心中一动:“这丫头来得正好,我何不将她擒了,逼她带路。她既然敢来,料想也会识路出去。” 冷冰儿见他神色不定,当是暗加戒备,冰魄寒光剑扬空一闪,再加催问:“你在打什么鬼主意?我可没工夫等你,你到底说是不说?” 大吉法师陡地喝道:“凭你这小丫头也胆敢欺我!”青竹杖抖起劲风,斜斜一指,闪电般的就朝冷冰儿的右肩井穴打来。冷冰儿曾在天山见过他的本领,识得他的厉害。剑光闪闪,划了半个弧形,把上盘中盘全都护住,剑锋反削,这一招是天山剑的起手式,名为“云锁天山”。大吉法师攻不进去,当的一声,剑杖相交,溅起火星,各无伤损。但奇怪的是,在火星溅起之时,一股透骨沁肌的奇寒之气竟是随之而起,饶是大吉法师内功深厚,也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冷颤。 冷冰儿削不断他的竹杖,也是吃惊不小,心里想道:“幸亏师父把这把宝剑给我,要是换了普通的青钢剑,只怕今天非得吃亏不可!” 大吉法师虽然打了一个冷颤,但他的内功到底不是那个假杨炎可比,寒气沁肌,不过仅能令他的功力稍受点影响而已,运气一转,便即无事。可是他在骤吃一惊之后,却不由得蓦地想起连甘沛告诉他的一件事来,当下退开一步,神情是又喜又惊的问道:“臭丫头,你手中这把剑敢情就是冰魄寒光剑吧?”要知冰魄寒光剑乃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异宝,大吉法师见了,能不动心? 冷冰儿道:“算你眼力不错,你既然识得此剑,还敢逞强?”大吉法师一声冷笑,喝道:“你把冰魄寒光剑双手奉上,我倒可以饶你不死。”大喝声中,早已退而复上,一招“横扫千军”,又打来了。 冷冰儿一个盘龙绕步,剑招亦已从起手式的“云锁天山”变成了“推窗望月”,剑势平推出去。 这一招看似平平无奇,内中却藏着极厉害的后着。大吉法师的竹杖横里一扫,用的力道比前更加刚猛,未曾碰着,一股劲风就把冷冰儿的剑锋荡开。不料冷冰儿居然不退反进,趁着对方的扫荡之势,借力打力,剑尖轻轻一点杖头,倏地自下反弹而上,上刺大吉法师面门。 大吉法师左手拿起金钵一挡,挡的方位不正,按说冷冰儿以快剑疾攻,这一剑乘暇抵隙,还是可以刺着他的。但眼看剑锋堪堪指到他的面门之际,却忽地好像被一股无形的潜力牵过一边。说时迟,那时快,大吉法师已是一招“平沙落雁”,竹杖猛地劈下,敲击她的手腕,大声喝道:“撒剑”! 原来大吉法师的金钵虽然已被齐世杰刺穿钵底,磁性减弱几分,但也还是有吸铁的功能的。好在冷冰儿的冰魄寒光剑并非金属,不至于被他吸入钵中。但大吉法师以龙象功旋转金钵,以挥出来的那股相当强烈的吸力,对非金属的兵器,也还可以引过一旁。 “当”的一声,冰魄寒光剑和大吉法师的青竹杖又一次碰个正着。这一次大吉法师已经用上了龙象功,震得冷冰儿的虎口隐隐发麻,连忙一个“细胸巧翻云”倒纵出去,不过冰魄寒光剑可还是在她的手中。 这一下双方都是吃惊不小。冷冰儿那一剑刺不着他固然是始料之所不及,大吉法师吸不动她的剑,加上了龙象功,也还不能令她“撒剑”,更是惊奇。蓦然一省,想道:“听说冰魄寒光剑乃是万年寒玉炼成,怪不得我的金钵对它无效。不过龙象功也克她不住,这丫头的功力纵然比不上那姓齐的小子,倒也不可小觑了。” 但试了这招,大吉法师亦已知道冷冰儿的功力虽然不弱,但自忖还是可以胜她一筹,于是把龙象功全力发挥,狠狠抢攻。金钵护身,竹杖猛打,来势之烈,端的有如狂风暴雨。 冷冰儿眼看抵挡不住,蓦地剑法亦是为之一变,变得奇幻之极,而且剑上发出的奇寒之气也是越来越浓。原来她已是把冰川剑法使出来了。 冷冰儿学成了“冰川剑法”,这次还是第二次拿来应用,起初不大纯熟,渐渐熟而生巧,当真像是冰川一样,往往表面看来似是平平淡淡的一招,内里却暗流汹涌,威力之大,难以想像。使到疾处,但见寒光一片,剑气千重,把大吉法师的青竹杖紧紧裹住,四面八方,都是冷冰儿的影子,不过半枝香时刻,冷冰儿已是反客为主,从下风扳成平手,又从平手而抢占上风了。 冷冰儿最初用天山剑法打不过大吉法师,这并不是因为天山剑法不及冰川剑法,而是内中另有缘故。 第一,大吉法师见过天山剑法,虽未洞悉其中奥妙,但对一个在武学上有深湛造诣的人,曾经见过的剑法,总是比较容易应付一些。冰川剑法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冷冰儿使的每一招都是他始料之所不及,往往表面看来极为平淡的一招,当他应付时,便觉得奇幻无比。 第二,冰魄寒光剑本来就是要用冰川剑法配合,方能发挥最大威力的。剑上发出的奇寒之气越来越浓,饶是大吉法师内功深厚,也是感觉如坠冰窟,着实有点难熬。无可奈何,只好一面抵挡冷冰儿的剑招,一面默运玄功,抵御这股刺骨侵肌的寒气。 他本来是在功力上胜过冷冰儿的,如此一来,变成一心二用,此消彼长,连这点便宜也占不到了。不过他的龙象功能耐久战,青竹杖和紫金钵也都是武林异宝,冷冰儿在急切之间也还是胜他不得。 再度相逢疑似梦 齐世杰失去了大吉法师的踪迹,正在到处胡乱寻找之后,忽地隐隐听得似有兵器碰磕之声,不觉大奇:“什么人在这峡谷之中打斗,难道是我听错了么?”几乎疑心这是像魔鬼城风中怪声那样的幻觉,但既然听到了这种似是兵器碰磕的声音,就像是在沙漠中被困的旅人,发现了远处有绿洲一样,哪怕只是海市蜃楼的幻相,也不能不去查察一个究竟了。循声觅迹,终于给他找到了冷冰儿和大吉法师正在打斗的那个地方。 刚才他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今他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揉揉自己的眼睛,呆了片刻,这才猛地失声叫道:“冷女侠,冷女侠,你,你怎的也来了这儿?” 就在此时,冷冰儿正在把一把冰魄神弹向大吉法师洒去,冰弹一发,冷气寒光,凝聚如网。 大吉法师骤吃一惊之下,根本就没想到她这冰魄神弹并非普通的金属暗器,本能的拿起嵌有磁石的紫金钵一挡,想把她这“暗器”吸入钵中。哪知不挡还好,他这一挡,冰弹碰着金钵,立即炸裂,冰气寒光,迅即弥漫空际,转眼间凝结成一层好像有实质的东西,似是一张无形的网撒了下来,把冰魄神弹的威力发挥得更强更快! 这霎那间,大吉法师只觉得全身麻木,血液都好像要凝固了。他情知再打下去,自己必将束手就擒,趁着还能勉强支持之际,急忙一咬舌尖,强振精神,把残余的功力都运到杖端,跃将起来,狠戳过去,同时左手的金钵也向冷冰儿劈面掷来。这一下疯狂反扑,乃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成败系于一击,端的凶恶无比。 齐世杰禁不住慌忙叫道:“冰河倒挂,飞瀑潜流!”这是冰川剑法中化解功力在己之上的敌手强攻的两招精妙招数。话犹未了,只见冷冰儿果然是已经使出了这两招冰川剑法。齐世杰松了口气,心里想道:“她这两招虽然不及桂华生大侠刻在冰窟石壁上的精妙,但对付大吉的强攻,相信已是足以破解有余。”心念未已,只见大吉法师的竹杖果然已是脱手飞出,掷出的紫金钵也没打着冷冰儿,滚下山坡去了。
大吉法师面如死灰,叫道:“齐世杰,你来杀了我吧。” 齐世杰却道:“冷女侠,请你看在我的份上,放过这位大和尚吧!我答应过一位朋友,不杀他的。”原来他是想起了自己对杨炎许下的诺言,同时也想起了杨炎和冷冰儿的关系。不过目前还未到细说的时候,是以他也暂缓把杨炎的名字说出来。 冷冰儿对大吉法师,虽无好感,但一来彼此师门有着深厚的渊源,二来大吉也尚未算得是大奸大恶之辈,她本来亦是无意杀他的。于是听了齐世杰的话,便把冰魄寒光剑插入剑鞘中,冷冷说道:“如今用不着你替我寻人了,看在齐少侠的份上,就放过你吧。” 大吉法师想不到齐世杰竟会为他求情,当下拾起竹杖和金钵,向齐世杰施了一礼,说道:“施主的这番恩惠,老衲记下了。”也不知他说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说罢,便即走了。 齐世杰得与心上人意外相逢,欢喜无比,此时亦已无暇思索大吉法师说的是什么意思,便即上前与冷冰儿相见。 两人意外相逢,一时间都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齐世杰说道:“冷女侠,我正想到鲁特安旗找你,想不到你先到这里来了。”冷冰儿道:“我也是特地来找你的。”说罢,不觉脸上一红。 齐世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冷冰儿不觉一怔,心里想道:“难道他还没有碰上杨炎?”于是说道:“你先告诉我,你又怎么会知道要到鲁特安旗找我的?” 齐世杰道:“此事说来话长……” 冷冰儿道:“好,既是说来话长,那就请你从头说起吧。啊,对啦,我还未曾向你道贺呢。刚才多蒙你指点我的冰川剑法,想必你已经在魔鬼城中,得到了桂华生夫妇留下的武功秘笈了吧?就从这事说起好不好。” 要知道冷冰儿自从出生以来,遭受过两个最大的打击,一个是段剑青的负心,一个是她待杨炎有如姐弟,“杨炎”竟然要谋害她,对段剑青她是早已绝望的了,对“杨炎”的“失望”则还是新近的事,因此也更感到痛心。也正是因为害怕在新的创伤之上又再加深创伤之故,此际她实在是怕问齐世杰和杨炎有关的遭遇,纵然不能避免提及杨炎,她也不愿意先提。 齐世杰本来就想把碰上杨炎的事情告诉她的,但一想事情若非从头说起,确实也难说得清楚,同时他也想把这个“最大的喜讯”留到最后说可能令冷冰儿得到更大的惊喜,于是便改变原来的主意,应冷冰儿之请,先从魔鬼城中的奇遇说起。 “说起来,我也得多谢你两年前的指点,我真的是在魔鬼城中因祸得福,而且是如你所说,得遇‘仙缘’了。”他把在冰窟中碰上迦象法师,又找到了桂华生夫妇留下的内功心法和冰川剑法,以及其后怎样因地震而脱困,脱困之后,碰上窦健刚、连甘沛,和大吉法师这一些人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冷冰儿。最后说道:“冷女侠,这冰川剑法本来应属贵派所有,你如今又得了冰魄寒光剑,这剑法我是更应该还给你了。” 冷冰儿道:“这是你几乎丧了性命才得到的,我怎么无功受禄?” 齐世杰道:“要不是两年前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早已死在魔鬼城了,还能够得遇什么仙缘?冷女侠,我看大家都不必有世俗之见,也不必再客气了吧?” 冷冰儿笑道:“好,你既然这样说,那就请你先破除一个大过俗套的客气称呼。” 齐世杰怔了一怔,随即笑道:“是啊,咱们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但却是患难之交,什么少侠、女侠之类的称呼,的确是非但俗套,而且反显得生疏了。我或许比你痴长几岁……” 冷冰儿的一句话,引出他一番充满感情的“议论”,倒是有点始料之所不及。她察觉了齐世杰爱慕她的心意之后,心头有如小鹿乱撞,又喜又惊,又是有点甜丝丝的感觉,连忙打断他的话道:“好,那我叫你齐大哥,你叫我的名字好啦。齐大哥,多谢你的好意,冰川剑法之事慢慢再说,你的故事说完没有?” 齐世杰本来是想提出和她结拜兄妹的,说到最后那句话时,心头不觉也是有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生怕冷冰儿拒绝,难以落台。不料冷冰儿已是先叫他“大哥”了。虽然未算正式结拜兄妹,亦已算得是达到了他的愿望。他想起两年前冷冰儿对他冷若冰霜,如今却已愿意叫他“大哥”,心头也是不禁感到甜丝丝的,暗自想道:“冷冰儿不愧是人如其名,冰雪聪明。她一定是猜到我的心意,为了避免太过着迹,所以才打断我的说话。”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想不到,要知女人的年龄本来就是秘密,冷冰儿看起来比齐世杰还年轻,其实是比齐世杰长一岁的。当真结拜的话,那就不是兄妹相称,而是姐弟相称了。 不过冷冰儿的心中虽然充满柔情蜜意,却也不无有点失望,说道:“原来你是从窦健刚口中打听到段剑青的消息,因而猜想我可能也在鲁特安旗的。” 齐世杰感觉她的神情有点特别,说道:“不错。你在想些什么,你以为是谁告诉我的?”冷冰儿本来想说:“我还以为是你碰上了‘杨炎’才知道的呢。”因为她知道“杨炎”虽然不会对齐世杰讲出真话,但也有可能是从他的口中说出自己是身在何方的。一个可能是他与段剑青那班人布下陷阱,要把齐世杰引到鲁特安旗;另一个可能是齐世杰识破他的阴谋诡计,逼他讲出自己的消息。但如今她的推想已经落空,她原来的想法也没勇气说出来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要知道,在这通古斯峡,你除了碰见大吉法师和连甘沛之外,可还碰见过什么人吗?”冷冰儿道。 齐世杰道:“你不问我,我也要告诉你。冷姑娘,你找到了杨炎没有?” “杨炎”这个名字,终于说出来了! 冷冰儿心头一震,讷讷说道:“没、没有。你、你这么说,敢情你、你已经见过他了?” 齐世杰道:“不错,正是在两日之前,在这通古斯峡,我碰上了他!不但碰上了他,还和他交过手呢!” 冷冰儿颤声道:“那么他呢?是你、你把他杀了么?” 在她的意念中,齐世杰碰上杨炎的结果,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齐世杰被他所骗,但若然如此,杨炎就该和他一起。一个是像自己的遭遇一样,杨炎害人不成,但齐世杰识破了他的毒辣心肠之后,可不能像她那样饶了杨炎了。如今齐世杰说是已经碰上杨炎,但又不是同在一起,当然是最后一种可能更大了。虽然她痛恨杨炎的误入歧途,不肯学好,但无论如何,她是不忍听见杨炎毁灭的消息的。 正当她怀着极度惊疑不定的心情之际,只听得齐世杰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冷冰儿不觉有点恼怒,说道:“你笑什么?” 齐世杰笑道:“莫说我没有理由杀他,就是想要杀他也杀不掉。” 冷冰儿道:“为什么?” 齐世杰道:“他的武功比我高明得多,他不杀我已经好了,我如何能够杀他?”冷冰儿大为诧异,说道:“什么?他的武功比你还好?” 齐世杰笑道:“我和他交过手,这还会假的?说来惭愧,我虽然练成了龙象功,又学会了冰川剑法,但论内功,论剑法,我都是远不如他。不过,也难怪你不敢相信,要不是我已经确实知道是他,我也不相信算起来今年不过十八岁的杨炎,会有那么好的武功!” 冷冰儿不住摇头,说道:“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相信。他,他决不可能有这样好的武功!” 齐世杰道:“为什么你敢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冷冰儿道:“因为我也曾经和他交过手!” 这次轮到齐杰世诧异了,说道:“你怎么也会与他交手?难道他对你也隐瞒他的身份?” 冷冰儿道:“他没有隐瞒,他一给我制伏,就慌不迭的说出自己是杨炎了。” 齐世杰道:“这是怎么回事,冷姑娘,请你先告诉我吧!”听罢冷冰儿所说,齐世杰道:“你碰上的这个杨炎一定是假的!” 冷冰儿惶惑异常,说道:“假的?杨炎自小跟我,我也看不出什么破绽,你又没有见过那人,怎么知道他是假的?”齐世杰笑道:“道理简单不过,我已经见过了真的杨炎,你碰上的那个当然是冒牌货了。” 冷冰儿道:“你怎么知道你碰上的那个就不是冒牌货?他拿什么来证明他是真的杨炎?” “我根本没有问他要什么证明。” “那么你只凭他一句话,他说他是真的杨炎,你就相信他了?” “他也从没对我说过他是杨炎!” 冷冰儿道:“那你怎么知道他是杨炎?” 齐世杰道:“就是刚刚给你打跑的这个大吉法师告诉我的。”这时他才有空暇把怎样碰上杨炎以及怎样从大吉法师口中问出真相的事情说给冷冰儿知道。 冷冰儿仍然半信半疑,说道:“我碰上的那个杨炎,他可是有证明的。他左臂有颗红痣,对杨炎小时候的事情,也说得并无差错。” 齐世杰笑道:“那个人既然是段剑青一伙,有关杨炎的事情,段剑青还不会告诉他吗?用人工来‘种’一颗痣,也不是什么难事。” 冷冰儿不作声,似乎是在用心思索。 齐世杰继续说道:“你说你没有发现他的什么破绽,我看恐怕不见得吧?你再仔细想想。比如说,两个人纵然面貌可能相似,性情也总不会一样的。” 冷冰儿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我碰上的这个杨炎,和我所熟识的杨炎小时候的性格,简直判若两人!” 齐世杰笑道:“这不就对了吗?俗语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虽然不能说是全对,也不能说是全错。他纵然因为误交匪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但善良的本性总不至于就变得那么样的极端邪恶狠毒。他若是真的杨炎,他怎能千方百计的来谋害你?” 其实这番道理,罗曼娜也曾和冷冰儿说过,不过没有如齐世杰说得这样透彻罢了。 冷冰儿也并不是糊涂的人,只因有了先入为主之见,以致心中纵有疑云,也相信那人是杨炎了。 此时她心中的迷雾已给齐世杰拨开,不能不相信齐世杰的话了。她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也希望我碰上的那个是冒牌货。要是你碰上的那人是真杨炎,那当然最好不过了。但我可还有疑问……” 齐世杰道:“什么疑问?” 冷冰儿道:“依你所说,他已经知道你是他的表哥了?”齐世杰道:“不错。” 冷冰儿道:“他知道你正是在历尽艰辛找寻他么?” 齐世杰道:“说来好笑,我还曾向他打听杨炎的消息呢。” 冷冰儿道:“那他为什么不肯和你相认呢?” 齐世杰道:“我也弄不明白。我本来想约他作伴的,他突然就离开我了。” 冷冰儿道:“他知道我在找寻他么?”齐世杰道:“我也已经告诉他了。”冷冰儿低下了头若有所思,久久不语。 齐世杰道:“你是因此还在怀疑他不是杨炎么?嗯,我倒想起一事来了。” 冷冰儿道:“什么事情?” 齐世杰道:“我想起他当时的神色,他知道你已经找寻了七年,神色似乎显得颇为激动。” 冷冰儿道:“依你看他为什么会激动呢?” 齐世杰道:“当然是为了感激你对他这份有逾乎姐弟之情了。嗯,我敢断定他是真的杨炎,这也是原因之一。不像你碰上的那个假杨炎,却是要谋害你的。你还有什么怀疑么?” 冷冰儿忽地叹了口气,说道:“你碰上的是真杨炎,我已经毫没怀疑。不过,有一点则恐怕你猜错了。” 齐世杰道:“猜错了什么?” 冷冰儿道:“他不是在感激我,他是在心里恨我。” 齐世杰吃了一惊,说道:“这怎么会?” 冷冰儿道:“你已经把他的身世之隐,说了给他知道吧?” 齐世杰道:“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杨炎,自是直言无忌的对他说了。你觉得我这样做是做错了么?我想咱们总不能瞒他一辈子的,迟早也要告诉他。” 冷冰儿叹道:“你不懂得杨炎。他自小就是个情感丰富的孩子,容易冲动,甚至流于偏激。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隐秘后,一定会怪我不该隐瞒他的。不是不能告诉他,而是想选择适当的时机告诉他,我们以前也曾想过由他的义父告诉他的,如今他突然从你的口中知道自己的来历,所受的震动自是可想而知。而且你和他说的话,恐怕、恐怕……”说至此处,似乎觉得有点为难,不知怎样说下去才好似的。 齐世杰道:“恐怕什么?”冷冰儿道:“没什么。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你又不知他是杨炎,我也不能怪你留不住他。当务之急,咱们还是商量怎样去找寻他吧,你和他说过的一些什么话,我不想知道了。” 她好像是在思索怎样去找寻杨炎,说至此处,就没再说下去,齐世杰也没说话。两人的神色都有点不大自然。 默默无言的走了一会,齐世杰忽道:“冷姑娘,你和两年前好像不大相同了。” 冷冰儿道:“怎样不同?” 齐世杰道:“两年前我想你是不会对我这样吞吞吐吐说话的。” 冷冰儿噗嗤一笑,说道:“不必绕着圈子说话,你是说我两年前对你毫不客气,是吧?” 齐世杰道:“两年前也许你还对我怀有几分敌意,如今你已经肯把我当作朋友,我当然是高兴的。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倒是宁愿你像两年前一样,不客气的指出我的错处。冷姑娘,咱们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吧,你是不是恐怕我和杨炎说错了什么话,伤了他的心?” 冷冰儿道:“也不全是因为这样。”言下之意又不啻已是默认如此。 齐世杰不觉沉不庄气,说道:“我不过告诉他一些事实。”冷冰儿道:“对待相同的事实,也有不同的看法,而且你知道的事实和我知道的事实恐怕也未必相同,比如说……” 齐世杰道:“比如说什么?”冷冰儿道:“比如说她的母亲和孟大侠这件事情,你以为孟大侠……” 齐世杰道:“孟元超或许可以算得是个英雄人物,但在这件事情,无论如何,总不能说是他对了!” 冷冰儿道:“为什么?” 齐世杰道:“无论如何,他不该私恋有夫之妇。” 冷冰儿道:“有关他们的事情,都是令堂告诉你的吧?” 齐世杰道:“我相信我妈总不会骗我。” 冷冰儿道:“但我知道的和你知道的却有点不同。” 齐世杰道:“怎样不同?” 冷冰儿道:“据我所知,云紫萝(杨炎之母)并非背夫私恋,她是早在认识你的舅父杨牧之前,就和孟元超是一对恋人的。” 齐世杰道:“那她为什么要嫁给我的舅父?” 冷冰儿道:“孟元超在准备和她结婚的前夕,忽奉师父之命,召他到小金川去。后来他在小金川不幸遇难的消息传来,云紫萝有孕在身,你的舅父当时以侠义道的面目出现,假意为了保全她的声名,向她求婚,云紫萝是受了他的欺骗才嫁给他的。后来方始知道孟元超在小金川战死的消息乃是谣传。” 齐世杰道:“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冷冰儿道:“是杨炎的义父、缪长风缪大侠告诉我的。我更相信缪大侠决不会说谎。” 齐世杰默然不语,半晌说道:“我想家母也不会编造谣言的,可能她并不知道这些事实。不过,听你的口气,你对我的舅父似乎很是不满?” 冷冰儿道:“岂止不满,在我看来,你的舅父根本就不是和我们一条路上的人!” 齐世杰道:“何所见而云然?” 冷冰儿道:“你不知道他是清廷的鹰犬吗?”当下把她所知道的有关杨牧的几件恶行说给齐世杰知道,问他:“这些事情,令堂也没有告诉你吧?” 齐世杰面红耳热,低声说道:“没有。” 过了一会,他方始抬起头来,说道:“我很惭愧,我觉得我配不起和你交朋友。” 冷冰儿笑了起来,说道:“杨炎还是杨牧的儿子呢,我对他不是如同弟弟一般吗?我的师祖还收他作关门弟子呢!父亲的过错尚且无须儿子承担,何况你和杨牧只是舅甥。嗯,咱们还是商量怎样去找杨炎吧,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齐世杰心头稍稍轻松一点,说道:“他是听见我说段剑青可能是在鲁特安旗之后,就离开我的。” 冷冰儿忽地想起一事,大喜说道:“这就对了,那人一定是他!” 齐世杰道:“什么人?什么事?” 冷冰儿道:“段剑青在捉了罗海的女儿之后,曾到鲁特安旗意图威胁罗海,给一个不知名的少年打跑。我们左猜右想,猜不出是谁有这本领,如今想来,此人定是杨炎无疑!”齐世杰大为兴奋,说道:“不错,以他的武功能够打败段剑青并非奇事,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我在这峡谷里被困几天,原来他早已到了鲁特安旗了。” 冷冰儿道:“你愿意和我一起到鲁特安旗吗?”齐世杰道:“我本来就是要到罗海那儿访寻你的,只因在这峡谷之中迷失道路,若蒙不弃……”冷冰儿脸上一红,嗔道:“你不识路,我作你的向导就是。江湖儿女,结伴同行,事属寻常,什么嫌弃不嫌弃的,说得那么严重!” 齐世杰傻笑道:“是。我不会说话,你莫见怪。”冷冰儿噗嗤一笑,说道:“那就走吧,你还在想些什么?” 齐世杰道:“我想起两年前你对我说过的一番话。” 冷冰儿道:“我说过哪些话,我都记不清了。” 齐世杰道:“你叫我回家乡去,不要再找杨炎。” 冷冰儿道:“要不是你已经碰上杨炎,我现在也是这样想法。” 齐世杰讪讪道:“你是不愿意他有我这个表哥?” 冷冰儿道:“不是。我是不愿他跟你回家。”底下的话她没有说出来,但齐世杰已经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了。 这也正是他担心的事情,冷冰儿对他舅父不满他是知道了的,关系并不重大。但要是对他的母亲不满,关系可就大得多了。这担心可并非过虑,他想了想冷冰儿的话语,再想一想她两年前说过的那些话,心里已然明白:“她不愿意我带杨炎回家,为的当然是不愿意他受我母亲的教导了。唉,妈妈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辣手观音’,在她的心目之中,我妈纵然不是如与舅舅那样的坏,恐怕也是恶名昭彰的了。” 虽然冷冰儿说过父亲的过错与儿子无关这类的话,但想到冷冰儿对自己的母亲殊无好感,心头却是不免有个疙瘩了。 冷冰儿此刻也是在想:“一错不能再错,虽然齐世杰远非段剑青可比,但他是个孝顺儿子,什么都要听他母亲的话,我怎么能够和他相处下去?” 二人各怀心事,却不知还有另外一个人在怀着鬼胎。这个人是大吉法师。 他躲在山上,居高临下,远远跟踪,识得出路之后,抢在他们的前头,逃出了这条峡谷。他也想到鲁特安旗去找段剑青,一计不成,再生二计。他可未曾知道段剑青已给赶跑,齐冷二人则只是一心去寻觅杨炎。 那么杨炎此刻还在不在鲁特安旗呢?正是: 悲欢离合人难料,世事无常变化多。 第六回怅触梦痕愁不寐可堪尘路复多歧 杨炎中了毒针 此际杨炎正在鲁特安旗的草原上踽踽独行。 冷冰儿在想念着他,他也在想念着冷冰儿。 不错,他的心里是在怨恨冷冰儿,但这怨恨正是基于对冷冰儿那份纯真的情感的。在他的心目之中,无论如何,冷冰儿也还是他最亲切的人。 草原视野广阔,一座好像擎天玉柱的雪峰已经映入他的眼帘了。 杨炎就是要上那座雪峰去找寻冷冰儿的。他可并不知道他正在踏着冷冰儿踏过的脚印。 远处传来草原牧人的歌声,这是好客的哈萨克人在草原上最喜欢唱的一首民歌: 圣峰的冰川像大河倒挂, 你听那流冰浮动轻轻的响—— 像是姑娘的巧手弹起了东不拉。 她在问那流浪的旅人: 你还要攀过几座冰山?经历几许风沙? 咿啦—— 流浪的旅人呀, 草原的兀鹰也不能终日盘旋不下, 你们尽是走呀,走呀,走呀—— 要走到哪年哪月,才肯停下你们的马? 杨炎并不是第一次听见这首民歌,但却从没像这次的深受感动。 因为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人生的旅途上摸索前行的旅人,而在以前,更确切的说,在他未曾知道自己身世之隐以前,他是没有这种感觉的。他不知不觉哼起这首民歌的后半段,这后半段是“旅人”的回答,好客的哈萨克人是只唱前半段的。 姑娘呀,多谢你的好心意, 只是我没办法回答。 你可曾见过荒漠开花? 你可曾见过冰川融化? 你没有见过?没有见过!呀! 那么流浪的旅人哪,他也永不会停下! 可是在他哼完这后半段歌词的时候,他的脚步却不知不觉地停下来了! 是为了好客的牧人邀请么?是受了歌词的感动么?是为了疲倦么? 都不是!只是他不能再走了。 突然他感到一阵晕眩。 杨炎试一运气,只觉胸口隐隐作痛,璇玑穴、瑶光穴、风府穴几处重要的穴道,如受针扎。试一举步,只觉脚上好像悬着千斤巨石,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气力,当真是有寸步难行之感。 杨炎不禁心中苦笑:“我还以为可以攀登那座雪峰呢,如今莫说攀上雪峰去找冷姐姐,就是想去找刚才那个唱歌的牧人,恐怕也走不到他的目力可及之处了。唉,想不到段剑青的喂毒暗器竟然这么厉害!” 原来那天晚上,他虽然打败了段剑青,却也中了段剑青的三枚毒针。 他追踪段剑青,恰好在罗海的家中碰上。他用金刚掌力把段剑青的剑拗断,本来再加一掌,段剑青不死恐怕也得重伤的,但在那一刹那,他却不忍下此辣手,心想:“段剑青纵有千般坏处,对我总是说了真话,而且他也曾教过我读书识字。”就因这一念慈悲,他的第二掌没有再劈下去,改用擒拿手法,意欲废掉他的武功,保留他的性命。 就因这一念慈悲,从金刚掌改为擒拿手法,稍缓须臾,便给了段剑青一个反击的机会。 段剑青所用的暗器正是韩紫烟当年用来伤害迦象法师的那种独门暗器——毒雾金针烈焰弹。以迦象法师的功力,当年尚且禁受不起,其厉害可想而知。 假如杨炎在中了暗器之后,便即躲到僻静的地方去,运功自疗,尚可无事。他却不知这种暗器的厉害(当时中了三枚毒针,只是微有麻痒之感),仍然去追赶段剑青,待到发觉追赶不上的时候,方始回过头来,准备上欧阳承告诉他的那座雪峰去救冷冰儿的。 当年迦象法师中了这种毒针,又给段剑青用毒药充作解药骗他服下,他从回疆走到西藏的魔鬼城,大约走了半个月,就走不动,结果变成了半身不遂。 杨炎前往那座雪峰,大约要走五百里路。若在平时,以他的脚力,最多两天,当可走到。结果是走了三天,尚未走得一半路程,就走不动了。 那牧人的歌声已经听不见了,他走的方向正是和杨炎所在之处相反的方向。杨炎已经是没有希望得到他的帮忙了。 天色也渐渐黑了,草原上白天有如炎夏,晚上却似寒冬,冷风吹来,杨炎不觉感到有点凉意了。 不但感到凉意,渐渐连半边身子,也感觉麻木了。 想起了迦象法师当年的遭遇,杨炎不觉打了个寒噤:“难道我也要变成他那么样,落得个半身不遂。” 不过他也有一点感到安慰的是:“段剑青给我打了一掌,他也中了我一枚天山神芒,受的伤料想也绝不会轻。我虽然不能攀登那座雪峰,他也无法回去加害于冷姐姐了。” 他的心情稍稍放宽,反正无法再走,索性把一切思虑暂且抛开,即行盘膝静坐,默运玄功。他自小练天山派的正宗内功,其后又得奇遇,兼获异人所授的一门正邪合一的内功心法,若论功力之纯,比起当年的迦象法师已是不遑多让。 气纳丹田,精神好了一些。不过也只是能够阻止毒气蔓延,侵入心房而已,要想祛除毒质,谈何容易?运功半个时辰,麻木的感觉是减轻了,但仍然使不出气力。 “可惜我身上只有天山神芒,没有天山雪莲炮制的碧灵丹,否则只要吞服一颗,用不着三天,我就可以恢复原来功力。”想起了功能祛除百毒的碧灵丹,他不禁又想起冷冰儿来了。 那年冷冰儿带他下山,目的地正是他如今所在的鲁特安旗。当时孟元超、孟华父子正在帮罗海抵御清兵,冷冰儿带他下山,为的就是让他和父兄相会的。 下山之时,他的师父、天山派的掌门人唐经天把五颗碧灵丹装在一个小小的玉瓶之中,给冷冰儿带在身上,以防万一。他的师父是非常爱护他的,可惜就没防备到他和冷冰儿会在途中失散。那时他不过是十一岁的孩子,唐经天自是不放心让他携带那样珍贵的药物,一切都交给冷冰儿照顾他了。 天山的特产,唐经天只是让他随身携带了几枚天山神芒。天山神芒是一种生长在天山绝顶的芒刺,坚逾金铁,制作暗器,可以当作打穴的透骨钉用,却比金属所制的透骨还更轻便。他气力小,用这种暗器最适合不过,故而他的师父让他带备防身。 这次他重到鲁特安旗,天山神芒也曾派上用场。那晚他碰见段剑青,一见面就是先用一枚天山神芒把段剑青射伤的。他之所以特别选择这种暗器来打段剑青,内中是含有一层用意的,是要替死去的师父惩戒叛徒,故而用本门独有的暗器。 可惜天山神芒虽有用处,却比不上碧灵丹的功用,尤其是此际他正需要这种祛毒灵丹的时候。 不过他之从碧灵丹想到了冷冰儿,倒不是单纯惋惜自己身上没有携备这种灵丹,而是另有一种怨愤。 “当时冷姐姐是已经知道孟元超不是我的父亲的,孟华也不是我的哥哥的,她不把真相告诉我那也罢了,却还故意骗我欢喜,说是和我去会父兄。那时我是多么渴望能够见到从没见过面的爹爹啊!哼,冷姐姐,你在说疼我,你这不分明是帮孟元超来欺骗我么?”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得急骤的蹄声,冲破了夜晚草原的寂静,来的似有数骑之多。杨炎不禁又惊又喜,心里想道:“这么晚了,他们还在赶路,想必是有要紧的事情急着去做,多半不会是普通的牧人了。”要知倘若能够碰上一个好客的牧人,虽然不能给他解毒,但最少可以供给他吃的东西和住的地方,让他可以安心疗毒。 他没料到会在中途突然毒发,事先没有准备足够的食粮,如今已是只剩下一块麦饼,食水更是早喝光了。没干粮还可以挨饿,没水喝可是难挨。 但假如来的不是好客的牧人而是坏人的话,那就更糟糕。 正当他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出声呼救的时候,蹄声已是自远而近,那些人说话的时候也听得见了。 最先听到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姐姐现在恐怕已经到了通古斯峡了,但我倒是有点为她担心了。” “咦,怎么她也有一个冷姐姐,她说的这个冷姐姐是谁?”杨炎一颗心禁不住卜卜的跳,不知不觉就想挣扎起来,看一看这个也有一个冷姐姐的女人是谁。 跟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说道:“冷女侠的武功那么好,你担心她什么?” “冷女侠?”杨炎的一颗心跳得更厉害了:“够得上称为冷女侠的人不是冷冰儿姐姐是谁?啊,原来她早已脱险,还跑到通古斯峡去找寻我了。但她怎能知道我会在通古斯峡的呢?奇怪,这两个人的声音,我也似曾相识,好像是在哪里听见过他们说话似的?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的呢?” 他正在找寻遥远的记忆,那个女子已是又在说话了:“我倒不是担心她碰上段剑青,我是担心她找不见齐世杰。通古斯峡九曲十八弯,极易迷途!” 那男子笑道:“冷女侠为了找寻杨炎,据我所知,她已经走过几趟通古斯峡了,你还怕她迷途?” 听见自己的名字从这个人口中说了出来,杨炎这才蓦然一省,登时想了起来:“原来是桑达儿和罗曼娜。据欧阳承所说,罗曼娜是给段剑青捉了去,囚禁在那座雪峰之上的。如今罗曼娜都已经脱了险,冷姐姐当然更不会有事了。他们说的那个赶往通古斯峡的冷女侠,一定是她无疑。但她却去找齐世杰做什么?” 不错,来的正是罗曼娜和桑达儿这对夫妻,和他们同行的,还有罗曼娜的父亲罗海以及罗海的侍卫长沙辽。 杨炎心念未已,只听得罗曼娜已在说道:“杨炎这个阴狠奸毒的小子,冷姐姐见不见着他也罢。齐世杰是她心上人,她这次到通古斯峡,可说是完全为他而去,要是找不着,冷姐姐可就不知有多失望了。我还担心她未曾找着齐世杰,齐世杰先已着了杨炎的暗算呢!” “怎的我竟变成了‘阴狠奸毒的小子了?’”杨炎初时一听,不觉有点莫名其妙之感,但随即想了起来:“对了,罗曼娜是和冷姐姐一同在那雪峰之上,欧阳承假冒我暗算冷姐姐的,想必她亦已知道。但她却不知那个人是假的。” 不过他仍是感到伤心:“原来冷姐姐是为了齐世杰而去,并非是为了找我!可笑前几天我还把她当作唯一的亲人,她的心上早已没有我了。嗯,就算有吧,那也是比不上齐世杰了!”性情容易激动的杨炎,忽地有了莫名其妙的对齐世杰的妒忌了。 他正在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又不想接受他们的援救了,于是紧紧咬着牙关不作声。但他在突然失望之余,本来就是浑身乏力的他,不觉身子一软,又倒下去了,触动伤处,不由自已的发出呻吟。 罗海正在问她女儿:“这个齐世杰是什么人?杨炎不是孟华的异父弟弟吗,他又是怎么一回事情?”忽地听得有人呻吟之声,不觉一怔。 罗曼娜道:“咦,那边好像有个人,咱们过去看看。”这晚月色很好,罗海还怕看不清楚,叫沙辽亮起火折。杨炎那晚与段剑青交手,衣裳被段剑青的毒雾金针裂焰弹烧破了几个窟窿,还染上了段剑青的血污,此时又是卧在地上,衣衫沾满污泥,加上他的病容憔悴,一看之下,就像是个垂死的乞儿。 “咦,这人好像是受了伤的!喂,你是什么人?”罗曼娜走到杨炎身边发问。 杨炎咬着牙根,心里想道:“原来他们早已知道我的身世的。我可不能告诉他们我是杨炎!” 罗海说道:“看他这个样子,一口气都好像快要接不上了,还怎能回答你?赶紧先救治他吧!” 罗曼娜道:“对,女儿真是糊涂了。他又冷又饿,先给他一点吃的东西,让他精神好些,再给他治伤。” 正当她说话之际,桑达儿已是把杨炎扶了起来。火折点着杨炎的脸孔,罗曼娜定睛一看,不觉“噫”了一声。桑达儿却是比较粗心,没看出这个叫化子模样的少年样貌有什么特别,问妻子道:“曼娜,你怎么啦?是不是觉得这个人有什么可疑?”他用的是他们瓦纳族的方言,但杨炎却也是懂得七八成的。 罗曼娜虽然觉得此人依稀相识,但心里想道:“冷姐姐已经证明和段剑青在一起的那个小贼是杨炎了,这个人当然不会再是杨炎。”于是说道:“没什么,我看这个人长得颇为俊秀,不像是个乞儿。”杨炎知道她没有认出自己,这才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 桑达儿把水灌给他喝,跟着割碎肉脯喂给他吃,问道:“觉得好一点吗?” 杨炎解了饥渴之苦,不觉精神一振。他不能不说话了:“多、多谢你们。”其实他还可以说得更响亮的,为了掩饰,只好仍然装做有气没力。 沙辽轻轻替他脱下上衣,见他胸口瘀黑,不禁吃了一惊,说道:“这人倒没有受到什么外伤,但却似中了毒。” 此时桑达儿亦已发现他腰间悬有佩剑,于是问道:“你愿意告诉我们你是什么人,又是因何受了伤的吗?” 罗海跟着说道:“我们不是想要盘问你,但知道你受了什么伤,也好设法替你医治。” 杨炎说道:“我是来收购药材的汉人,途中遇上强盗,也不知他们是用什么暗器打伤了我。”敢从万里之遥,来到回疆的商人多数都是会点武功,当然也都是佩有刀剑的,是以杨炎这样回答,倒也没有什么破绽。 沙辽是个武学行家,看了看杨炎的伤势,说道:“这人中的是喂毒暗器,可能是透骨钉或梅花针之类的东西,隔着一层布抚摸都觉得手烫,他中的毒可不轻哪!” 罗海说道:“咱们可没备有什么药品,怎么办?” 罗曼娜忽道:“他只是中了剧毒,没有别的严重内伤吗?”沙辽说道:“不错。”罗曼娜道:“好,那我倒有解毒的药。” 桑达儿诧道:“曼娜,你怎的会有什么解药?解药必须对症才能解得,你又不知他中的是什么毒,这可不是当耍的啊!”罗曼娜笑道:“你曾经上过天山,却忘记了有一种用天山雪莲炮制的碧灵丹能解百毒么?” 桑达儿道:“你有碧灵丹,我怎的不知道?” 罗曼娜道:“是冷姐姐在雪峰上给我的。我给他们在食物中下了毒,不知是什么毒,但只是使不出气力,大概是无关性命的毒。不过冷姐姐却不放心,她给我服了半颗碧灵丹,剩下的半颗让我收藏起来。她说宁可备而不用,免得临事周章,我服了半颗碧灵丹,第二天就可以跟她下雪山了,这半颗碧灵丹对我已是没有用处,正好借花献佛,救治此人。” 说罢,不待杨炎发言,便即把那半颗碧灵丹塞入他的口中,逼他吞了下去,说道:“可惜只有半颗碧灵丹,不知是否能够替你把毒质驱除净尽,但无论如何,总可以保得住你的性命了。”杨炎刚才还在想起冷冰儿那年带了一瓶碧灵丹和他下山之事,想不到他想得到的东西就已经到了口了。而且正是得自冷冰儿的碧灵丹。 他心中一热,情不自禁的就滴下泪珠。这几滴眼泪,一半是为追忆当年往事,一半是为了感激罗曼娜而流。 罗曼娜笑道:“你的性命已是无须忧虑了,还哭什么?” 杨炎说道:“听你们说,这半颗药丸可是珍贵得很的。我和你们可是素不相识,你却肯把这样珍贵的药物救我性命,我怎得不感激你的大恩。”他虽然不肯吐露真相,这番话却是由衷之言。
罗曼娜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吗?一来固然是因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二来也因为你是汉人。” 杨炎愣了一愣,说道:“为什么因为我是汉人,你就要救我?” 罗曼娜道:“因为我最好的朋友是汉人,我曾经受过汉人朋友的大恩,他们也曾救我的性命的。而且……”说至此处,不觉笑了起来,说道:“而且,你真的有几分像是我多年之前认识的一位汉人小朋友,虽然我知道你决不会是他!” 当罗曼娜这样说的时候,罗海和沙辽不知不觉的也向杨炎注视。罗海忽地说道:“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不知你肯不肯告诉我。” 杨炎说道:“恩公想要知道什么,在下若有所知,自当奉告。” 罗海说道:“汉人中有个段剑青,前几天也曾到过这里的,你可知道这个人吗?” 杨炎无法不说谎话:“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这个姓段的是你们的朋友吗?” 罗海说道:“不是。这个人是个坏人。” 杨炎佯作一惊,说道:“原来这人是个坏人。恩公,你问我与他是否相识,是不是疑心我……” 罗海忙道:“你别多心,汉人和其他人都是一样,有好人也有坏人,而且好人也总是比坏人多的。我信得过你,要是你认识他的话,你也一定不会是他的朋友。” 弦外之音,不是朋友,反面就是敌人。杨炎不禁心头一跳,想道:“难道他们已经猜着我是谁了?” 果然罗海接着问道:“你可以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吗?”杨炎说道:“我已经告诉了你们,我是从汉人的地方来的了。” 罗海说道:“我是想问你‘最近’从什么地方来?”沙辽跟着说道:“我们想要知道的是前几天你有没有到过鲁特安旗的首堡?”(首堡是一个‘旗’的政治中心,相当于汉人地方的县城或比县高一级的府城。不过‘首堡’大多数是没有城墙的。而首堡也多是一族格老所在之地。) 杨炎说道:“我没有到过那个地方,前几天我是在青罗图布。”青罗图布在巴纳族聚居之地的东面。鲁特安旗的首堡是在西面,东西方向正是相反。 罗海不觉有点失望,但也不禁哑然失笑,暗自想道:“我也太过妙想天开了,那天晚上我未见其人,只闻其声的那个少年,当然不会是他。”杨炎说道:“不知恩公何以有此一问?” 罗海说道:“没什么,在鲁特安旗的首堡,我曾经受过一个汉人的恩惠,但可惜他却不肯让我见着他的面。我听你的声音,倒有几分和那个人相似。” 杨炎笑道:“这位姑娘刚才说我的相貌有几分像她小时候的一个朋友,如今你老人家又说我的声音像是你的一位恩人,我倒真是沾了他们的光了。” 罗曼娜笑道:“别这么说,一个人固然应当知恩报恩,但也无须一定报与施恩于己之人,比如说今晚你得到我们的帮助,将来你也帮忙碰上危难的人,这也就是报答了我们了,你说对吗?” 杨炎不禁肃然起敬,说道:“姑娘说得不错。” 罗曼娜笑道:“所以你就是完全不像我们任何一个熟识的汉人,我们也应该帮你的忙的。” 罗海说道:“对啦,你遭此不幸,在这里又是举目无亲,要是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不如和我们一起到鲁特安旗的首堡如何?”杨炎说道:“多谢好意,我受你们的恩惠已多,不敢再拖累你们了。” 罗海说道:“你们汉人有句常说的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句话我觉得说得真好。你用不着和我们客气。” 杨炎说道:“不是客气,我现在有气没力,就是想跟你们走也走不动。” 罗海说道:“今晚你好好歇息,明天一早起来,说不定你已经好了。那时我们可以给你找一匹坐骑。” 杨炎说道:“你们晚上赶路,想必是有紧要的事情,若然要你们照顾我这个病人,那就免不了要耽搁你们的行程了。你们对我好,我很感激,可不能再麻烦你们了。” 罗曼娜道:“反正我们今晚也要歇宿的,你就在我们的帐篷里过一晚吧。明天怎么样明天再说。” 当他们父女说话之时,沙辽已经架起帐幕。杨炎只好接受他们的好意,进去睡觉。 他心神不定,思如潮涌,但却装做呼呼熟睡。 罗海父女和沙辽却是未能入梦。 罗曼娜道:“爹爹,你怎的会疑心那个少年就是此人?”罗海没有直接回答女儿,却对沙辽道:“沙辽,那晚你是见过那个人的,你看是不是有点相像?” 沙辽说道:“我只见到他的背影,很难说像是不像,不过身材倒好似差不多。” 罗曼娜笑道:“段剑青这小贼武功非同小可,那个人可以打败段剑青,岂会被寻常的强盗所伤?” 罗海笑道:“其实我只是觉得这样凑巧的事世间罕有,如你所说,他既有几分像小时候的杨炎,声音又像那晚打败段剑青的少年,是以我不禁好奇,多问他几句而已,并非真的疑心他就是那个人的。对啦,你提及的那个齐世杰,他和冷女侠的事情,你还未曾告诉我呢。咱们还是换过一个话题吧。” 罗曼娜道:“对他们的事情,我也是所知有限。不过,听冷姐姐的口气,她是很喜欢这个姓齐的少年的,虽然她不会对我明言。” 罗海道:“但不知那个姓齐的小伙子对冷女侠如何?”罗曼娜道:“那还用问,那个齐世杰对她当然更是一见倾心了!” 罗海道:“你怎么知道?难道冷女侠会告诉你?”罗曼娜不禁噗嗤一笑,说道:“爹爹,你好糊涂,女儿家的心事,用不着从口里说出来的。” 罗海道:“你弄错了,我问的是那位男儿家的心事。冷女侠是否已经知道他的心事,对你说了?” 罗曼娜更是笑得弯下腰来,说道:“爹爹,我说你才是缠夹不清呢。从冷姐姐的口气之中,她起初说她已是心如古井,不想齐世杰为她而惹烦恼,你听这样的口气,还不是暗示她已经知道了齐世杰对她是一见倾心了么?” 罗海道:“她起初是这样说,那么后来又是怎样说呢?” 罗曼娜笑道:“爹爹,你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她已经急不及待的赶往通古斯峡了,她如今的心事如何,难道还不明白?” 罗海哈哈笑道:“我就是希望冷女侠能得到美满姻缘,所以不厌其详的问你。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罗曼娜微喟说道:“是啊,冷姐姐人品好、武功好、相貌也好,就是际遇不好。要是她找不到如意郎君,老天爷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桑达儿笑道:“她这一去通古斯峡,不就是可以找到如意郎君了么?你也不用咒诅老天爷了。” 他们用哈萨克话交谈,杨炎装作熟睡,全都听在耳中。哈萨克话他是听得懂的。 按说他与冷冰儿情如姐弟,应该比罗曼娜他们更加感觉高兴的,但不知怎的,他却有着莫名其妙的妒忌,心里想道:“原来冷姐姐到通古斯峡,并不是为我,欧阳承冒充我,她就相信我已经变成了坏人,齐世杰不过和她见了一次面,她却完全相信,甚至一见倾心!唉,冷姐姐都不能相信我,我还能相信谁?” 罗曼娜跟着告诉父亲,冷冰儿怎样救她脱出魔掌的经过,本来她已简略说过一次的,不过这次说得更加详细。杨炎想要知道的许多事情,也都已从她的说话之中知道了。 不知不觉已是约莫三更时分,罗海说道:“咱们明天还要赶路呢,大家也该睡了。” 就在此时,忽听得健马奔驰践踏在草原上的蹄声,来得有如暴风骤雨。 沙辽的职务本来是罗海的侍卫长,此刻虽然不在军中,也没忘记本来的职务,发觉草原上有午夜飞骑,不禁眉头一皱,说道:“三更半夜,来者恐非善类,待我出去看看是什么人?” 罗海尚还不以为意,说道:“多半是打夜猎的人,不必大惊小怪。” 急促的蹄声来得有如暴风骤雨,沙辽刚刚掀开帐幕,那一人一骑,已是到了五十步的距离之内。桑达儿和罗曼娜跳在沙辽身旁,桑达儿看见只是一人一骑,放下了心,想道:“即使是强盗,只有一人,也不怕他。” 这晚正是农历十四,月亮又大又圆,草原又是一片平坦,了无遮蔽,五十步之内的距离,看得几乎如同白昼。桑达儿不把单人匹马放在心上,罗曼娜看见这人,却是不禁大吃一惊。 “这人是和段剑青那小贼一伙的,我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可认得他!”罗曼娜连忙和桑达儿说道。 罗曼娜一出声,那人登时也听出她的声音了。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假冒杨炎的欧阳承的堂兄欧阳继。 罗曼娜是见过他而不知道他的名字,杨炎则是未见过他,却知道他的名字的。心里想道:“据欧阳承所说,他这堂兄武功胜他十倍,冷姐姐也不过仅仅能够胜他。桑达儿加上沙辽,恐怕也打不过他,我功力未曾恢复,怎么办呢?” 心念未已,只听得欧阳继已在哈哈大笑,说道:“想不到咱们还能碰上,你的丈夫是保护不了你的,跟我走吧!”桑达儿已经取出弓箭,闻言大怒,飕的一箭就射过去。 欧阳继一掌劈出,掌风呼呼,把桑达儿这枝箭的准头荡歪少许。差之毫厘,虽然这枝箭几乎是贴着他的额角飞过,却已伤不着他了。
他本来以为单凭劈空掌力就可以把这枝箭打落的,想不到桑达儿的箭法和臂力都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禁也是一惊,当下不敢怠慢,忙即快马奔来。桑达儿的第一枝箭刚刚坠地,他已是到了三十步之内了。强弓硬弩,射远不射近,桑达儿纵有连珠箭的绝技,此时亦已无能为力了。 罗曼娜人急智生,尖声叫道:“冷姐姐,你快出来!” 欧阳继曾败在冷冰儿的剑下,他也正是因此,想赶往鲁特安旗的首堡给段剑青报讯的,闻言不禁一惊。 不过,他毕竟是个老江湖,一惊之后,随即想到:“这丫头倘若当真是在这儿,她早已听见我的声音,那还有不立即出来之理?”但他还是有点顾忌,当下一勒马头,取出一捆绳索,振臂一挥,在二十步之内把绳圈抛出。 草原上的猎人惯用绳圈猎兽,欧阳继亦精此技。不过他此时使用绳圈,却是另有作用的。 长绳抛出,挥成一个圈圈,套住帐篷中间的支柱。大喝一声“起!”在他这股刚猛异常的力道之下,那根木桩果然给他拔了起来,整个帐幕也揭开了。 帐幕揭开,罗海冲了出来,杨炎滚过一边。 欧阳继的打算是:倘若真的发现冷冰儿的话,他立即拨转马头就跑。 此时他虽然尚未看清楚杨炎是什么人,但只要不是冷冰儿,他已是无所畏惧了。要知他练的是雷神掌功夫,而冷冰儿的冰魄寒光剑则正是雷神掌的克星,故此莫说他不知道在罗海后面滚出来的这个人是杨炎,即使知道,他也不会像冷冰儿那样的忌惮。 他不知道杨炎,罗海则是他认识的。一见罗海,登时又得了一个歹毒的主意。“我先捉了罗曼娜的父亲,何愁她不就范?” 主意打定,欧阳继飞身下马,迎着罗海扑去。 沙辽对主人最是忠心,哪容他去伤害,连忙也扑过去,抢在桑达儿的前头,拦在罗海身前。 两人同时挥掌,“蓬”的一声,碰个正着。 沙辽本是哈萨克族中有数的武士,但欧阳继的雷神掌功夫乃是三大邪派武功之一,沙辽用的正常武功,怎么抵挡得。 双掌相交,“蓬”的一声,沙辽只觉如受火烙,登时倒在地上。幸好欧阳继的雷神掌还没有段剑青那样厉害,段剑青的雷神掌有毒,他则尚未练成毒掌功夫,沙辽功力不凡,不至于丧命。不过要想爬起身来,却非一时三刻之内所能的了。 欧阳继亦已无暇理会沙辽,抢上去就抓罗海。罗海手提五石强弓,劈头打他。欧阳继意欲生擒,不敢用雷神掌伤他,但虽然如此,只听得“咔嚓”一声,罗海那张弓还是给他抓裂。他正要再抓罗海的琵琶骨,就在此时,杨炎忽地滚到他的身边,挡住他的去路。 欧阳继一瞥之下,见杨炎满身污泥,衣裳褴褛,只道他是马童,于是举脚便踢,喝道:“滚开!”哪知杨炎虽然使不出气力,上乘的武功还是在的。欧阳继不踢这脚还好,一踢之下,登时给了杨炎一个借力打力的机会。 欧阳继一脚踢来,杨炎已是把手掌挡在胸前,轻轻一带,欧阳继立足不稳,一个筋斗跌出数丈开外。 可惜杨炎使不出自己的气力,借力打力,最多只能把对方所发的八成力道还之对方之身。由于欧阳继以为他是一个马童,一个马童自是不配作他的对手的,故此他非但没有使出真力,甚至本意还不想取杨炎的性命,只是随随便便踢出一脚,心想:“活不活得成,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踢出之时,他还以为这个马童多半是活不成的。 由于他没有使出真力,以他的武功,这一摔当然也不可能把他摔伤。不过他虽然一个鲤鱼打挺便即翻起身来,心中亦已惶惑不已。 “真是邪门!”他心里想道:“我怎的会摔这一跤?难道这个马童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但他若有真实本领,我又怎能避免受伤?”本来他是懂得“借力打力”这门功夫的,但因先入为主之见,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相信一个马童会使这门功力。加上没有受伤,他甚至以为根本不是这马童“弄鬼”,而是自己失足的了。 说时迟,那时快,桑达儿已经赶到,手中已是拿了一把月牙弯刀,拼命和他缠斗。罗海跟着拔出佩剑,也加入了战团。桑达儿学过天山派的武功,虽然只是入门功夫,也还能够抵挡个三招两式。 欧阳继不怕打伤桑达儿,用三虚七实的打法,绊住罗海,真正的攻势则是指向桑达儿。虽然他没使出雷神掌,时间稍长,桑达儿已是险象环生。 杨炎在地上滚动,装作惊惶失措的模样,叫不成声,胡翻乱滚,却故意向他们那边滚过去。 待得距离近了一些,杨炎偷偷取出一支天山神芒,夹在双指中间,用力弹出。天山神芒不过三寸多长,坚逾金铁。欧阳继哪想得到他有这种厉害的暗器,待到感觉微风飒然,躲避已来不及,手腕被天山神芒射个正着。 杨炎本来是想射他掌心的劳宫穴的,可惜气力不够,不能随心所欲,暗暗叫了一声可惜。要是射中劳宫穴的话,欧阳继的雷神掌功夫就将前功尽废,非得再练十年,不能恢复了。 杨炎气力不足,天山神芒不过刺入他的手腕少许,仅仅皮肉之伤。但因来得合时,却是救了桑达儿一命。他这一掌,桑达儿本来已是无法招架的。 欧阳继拔出天山神芒,大怒喝道:“是谁偷施暗算,有胆的出来!”杨炎当然不会告诉他,而且他要站起来也不能够。 草原是没有屏障可供藏匿的,欧阳继眼观四面,没发现有新来的人,那么发暗器的就只可能是杨炎、罗曼娜,或者沙辽了。 欧阳继知道罗曼娜不会使用暗器,而且她也没有这样大的手劲。 他虽然觉得杨炎有点“邪门”,但因刚才跌倒没有受伤,自难相信这个“马童”能有什么真实的本领。是以他虽然对杨炎有点怀疑,但认为最大可能的偷发暗器的人,还是那个受了伤的沙辽。 沙辽是哈萨克族有名的武士,刚才和他对了一掌,功力确实也是不凡,他只不过凭着雷神掌的功夫才能伤他而已。以沙辽的功力,纵然是在受伤之后,要发这枚暗器,亦非难事。 不但他这样想,罗海、罗曼娜和桑达儿都这样想。 欧阳继拔出天山神芒,喝道:“你既不敢出头,待会儿老子再找你算账,如今先原物奉还!”一个甩手箭的打法,把天山神芒向沙辽射去。 沙辽卧在地上,感到全身发热,但气力尚未完全消失,发觉暗器打来,他身子侧翻,拾起一块石头一挡,居然给他挡住了那枝天山神芒,“叮”的一声,坚逾金铁的天山神芒,插在石上。 沙辽自己当然明白这暗器不是他发的,但他也不敢疑心乃是杨炎。杨炎身中剧毒,这还是他首先发现的,决不会有假。虽然有那半颗碧灵丹给他救命,但他服下了碧灵丹也还不过几个时辰,无论如何,纵是第一流高手,也不能就有本事伤得了这个武功高强的妖人。 但不是杨炎又是谁呢?沙辽猜想不透,惶惑异常,只好把天山神芒拔出,偷偷藏入怀中。 欧阳继受的伤虽然不重,但毕竟有点影响,桑达儿和罗海联手斗他,急切之间,他更是难以得手了。而且他心中也在害怕,恐怕有暗器再来偷袭。 为怕夜长梦多,蓦地他又得了一个主意,突然飞身斜掠,改向罗曼娜扑去。 他是要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法,把这个不懂武功的娇娃先捉起来,心想:“我真糊涂,果子也该先拣软的来吃,何必现钟不打反炼铜!”刚才他是想擒住罗海来迫罗曼娜就范,罗海是一族之长,对他来说,捉了罗海,好处自是更多;但现在一想,捉了罗曼娜同样可以胁逼罗海,故此他就改了主意了。 罗曼娜站立之处和杨炎此际所在之处,距离也比较远,他斜掠出去抓罗曼娜,心底里着实也是有点顾忌,顾忌这个他认为是“马童的小子”,“恐怕有点邪门”的。 说时迟,那时快,旋风似的几个起落,欧阳继已是摆脱了桑达儿的缠斗,扑到了罗曼娜跟前。 罗曼娜学过天山派的内功心法,但那不过是扎根基的入门功夫而已。可用作对敌的武艺,她是丝毫不懂的。 杨炎发了一枝天山神芒,已是把他在这几个时辰之中逐渐凝聚起来的一点内力消耗殆尽,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再发一枝天山神芒射到那么远了。 正当杨炎又惊又急之际,忽听得欧阳继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杨炎诧异之极:“难道当真有人在附近埋伏?” 心念未已,只听得“嗤”的一声,果然是暗器破空之声。暗器是枚石子,声音来处,少说也在百步开外,但转瞬就打到了欧阳继面前。 欧阳继这一惊非同小可,未知对方深浅,竟是不敢去接,连忙躲过一边。 刚刚躲开,便即听到似是女子的笑声。 罗曼娜大喜叫道:“是冷姐姐吗?你回来了?” 话犹未了,那个女子已是现出了身形。来得这样突然,就像是地上钻出来的。原来那女子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裳,在欧阳继未曾来到之前,早已伏在乱草丛中,故而欧阳继没有察觉。 可是这个女子却不是冷冰儿。 罗曼娜在失望之中又不禁哑然失笑:“冷姐姐此时恐怕是才赶到通古斯峡,怎能这样快又赶回来?我真是一厢情愿了。” 欧阳继一看,不是冷冰儿,他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可是放了下来了。 “你这小丫头也要和我作对?”欧阳继冷笑说道。 “小丫头”打大魔头的耳光 这个女子看来稚气未消,大约只有十七八岁年纪,一头秀发披肩,两颗眼珠黑漆明亮,月光之下,显得更加清丽脱俗。格格笑道:“第一,我不是丫头;第二,凭你这点本领,也不见得是什么‘奢拦’(江湖术语,了不起的意思)人物,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你作对?” 欧阳继心想:“大概是个刚刚出道,在家被父母师长宠坏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雏儿。”见她活泼可爱,倒也不怎样动怒,说道:“听你的口气,你的本领是很好的了?” 少女说道:“很好不敢说,好与不好是要有比较才能定出高下的。我的本领不敢说是很好,但总要比你好些!” 欧阳继道:“你为什么要和我作对?” 少女说道:“你又为何要和这位姐姐作对?” 欧阳继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少女说道:“那我的事也不用你管,你既然可以不问情由就来欺侮这位姐姐,那我也可以喜欢和你作对来和你作对!” 欧阳继不禁微有怒气,说道:“你这个不识死活的小丫头,我轻轻一捏就可以捏死了你!” 少女说道:“嗄,你居然还敢骂我!你要捏死我,你知道我想怎样?” 欧阳继道:“你想怎样?” 少女说道:“我可不愿像你这样穷凶极恶,动不动就要害死别人。你骂了我,我只想打你几记耳光!” 欧阳继怒极反笑:“小丫头口出狂言,你要打我耳光,那就来试试看吧!” 他见过这少女掷石的本领,虽然知道她的武功不弱,但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自己会给她打着的,心里还在盘算要不要用雷神掌伤她。“小小年纪,有此本领,已是不易。她的父兄或者师长多半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我不如留点情分,将她擒了就是。”欧阳继心想。 这少女果然说打就打,欧阳继心念未已,只听“啪”的一响,脸上就给她打了一记清脆玲珑的耳光。 欧阳继本是有所准备的,但不知怎的,休说反击,连躲也躲不开! 欧阳继大怒之下,使出雷神掌功夫,呼呼呼连劈三掌,连躺在二三十步开外地上的杨炎也感到热气吹来。 但雷神掌连那少女的衣角都未沾上,欧阳继的脸庞却又是被她打着了! 只听得噼噼啪啪的掌声,欧阳继已是给她打了四记清脆玲珑的耳光!跟着又是那少女银铃似的笑声:“怎么样,我说过要打你的耳光,就能打你的耳光。你不服气,可以再来!” 欧阳继给她打得脸上好像开了颜料铺,一块青,一块紫,口角淌出鲜血,门牙也掉了两根,哪里还敢“再来”?莫说“再来”,这霎那间,他简直是给吓得呆了。这少女的本领比他高出太多,要跑恐怕也跑不掉。他捧着坟肿的脸孔,恨不得地上有道裂缝钻进去,不知怎样才好。 杨炎躺在地上,没看见她打人的手法,但听了这四记清脆玲珑的音响,却是不禁心中一动。 “她打欧阳继的这四记耳光,倒有点像是落英掌法,但落英掌法,乃是我的师祖所创,从不传与外人的,她当然不会知道。不过上乘武学,原有共通之处。她能够使出相似的掌法,那也不足为奇。”杨炎心想。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少女已在喝道:“你是不是想再吃耳光?既然不敢再来,还不给我快快滚开!” 欧阳继正是巴不得她有此一骂,听得“滚开”二字,登时如蒙大赦,赶快跨上坐骑,一溜烟的跑了。 罗海怒气未消,喝道:“这位女侠慈悲为怀,我可不能让你走得这么容易!”大喝声中,曳起五石强弓,嗖,嗖,嗖,连珠箭向欧阳继追射。 当真是弓如霹雳,箭似流星。欧阳继的马跑得快,罗海的箭来的更快,喝声未毕,箭已射到他的后心。 欧阳继曾经轻而易举的打落过桑达儿的连珠箭,欧阳继欺负罗海年老,心想他的箭法再好,气力再大,总不能胜过年轻力壮的桑达儿,桑达儿尚且奈何不了自己,自是更不把罗海放在心上了。当下,他听得箭声,头也不回,反手便是一掌。 哪知姜是老的辣,罗海的连珠箭竟是从他意想不到的方位射来。他本是听声辨向,反手一掌,向左后方劈出的,以他的本领,这股劈空掌力,原也可以把罗海的第一枝箭打落的,不料就在他的劈空掌刚刚发出之际,陡地只觉劲风飒然,另一枝箭已是射到他的右肩。 原来罗海的连珠箭法比起桑达儿更加奇妙,他的箭法早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不但射得准,而且在几乎同一时间射出的三枝箭,劲道的大小又各有不同。他的第二枝箭是后发先至。 这一下从意想不到的方位射来,登时把欧阳继闹得个手忙脚乱。 要知他的劈空掌力虽然强劲,但方向弄错,却是难以抵挡哈萨克族第一神射手罗海射来的强弓硬弩。 幸亏他还算见机得早,百忙中掌缘略偏,劈空掌力稍稍回旋,把罗海的第一枝和前荡歪少许,这才避过利箭穿透琵琶骨之危。 但避过了第一枝箭,第二枝却避不开了。这枝箭发来是罗海首先射出的,先发后至,好像算准了时间似的,此时方始恰好射到。欧阳继的劈空掌力却已是强弩之末,只听得“卜”的一声,左臂给射个正着。 说时迟,那时快,第三枝箭又射到来。欧阳继受了伤,莫说已来不及再发劈空掌力,即使能够发出,自忖亦是无法抵挡。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暗暗叫声“苦也!”只能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这枝箭不是射中自己的要害了。 但说也奇怪,正当他心惊胆颤之际,只听得“嗖”的一声,那枝箭竟然是贴着他的左肩射过,居然没有伤着他的皮肉。以罗海的神射本领,他本来以为这枝箭无论如何也会射着他的。 本来三枝箭都可能射着他的,如今只是中了一枝,左臂的箭伤亦非要害,已经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这霎那间,欧阳继当真是有如死里逃生之感。 他生怕罗海的连珠箭会继续射来,连忙忍住疼痛,快马加鞭,逃出射程之外。 何以罗海的第三枝箭竟会大失准头呢?原来不是罗海的箭法失灵,而是有人暗中助了欧阳继一臂之力。 这个暗中帮助欧阳继的人,不但欧阳继没有想到,罗海和杨炎等人,也是做梦都料想不到。 这个人竟然是刚刚打了欧阳继四记耳光的那个少女。 罗海在射出第三枝箭之时,她把衣袖轻轻一拂,罗海的五石强弓被她这轻轻一拂,几乎掌握不平,射出去的箭,这就失了准头。 转眼之间,欧阳继已逃得无影无踪。罗海惊诧之极,定睛望着那个少女,不知怎样问她才好。 那少女却似猜着他的心意,冷冷说道:“我已经打了他的耳光,答应饶了他的!”言下之意,好像还在怪罗海不该令她失信于人似的。 罗曼娜沉不住气,说道:“他是害得我几乎丧命的妖人,姑娘,你可以饶他,我们实是难以饶他!” 少女仍然是那副冷冷的口气,说道:“这是你们的事情,我管不着。你们有本领,尽可以以后自己找他算账!” 罗海父女虽然讨了个没趣,但无论如何,这个少女总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只好上前道谢。 少女忽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们的忙吗?” 罗曼娜道:“这妖人作恶多端,姑娘想必早已知道。”少女摇了摇头,说道:“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罗海说道:“侠义中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也是常有之事。不过在姑娘虽然是分所当为,我们还是非常感激你的。”少女又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侠义道,我只是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也并不觉得今晚之事是我分所当为。” 罗曼娜忍不住问道:“那你是为了什么?” 少女这才微笑说道:“罗曼娜姐姐,我早已听说你是回疆的第一美人,我是特地来看你的。要是你给这妖人害死,我怎么还能够看清楚你的容貌呢?” 罗曼娜生平受人如此赞美,也不知多少次了。听得少女这么说,虽然觉得她有点特别,也不怎样奇怪,当下笑道:“姑娘,你客气了。你也美得很呢。说老实话,我一向以为自己长得还不难看的,见了你我可是自愧不如了。对啦,姑娘,我们还未曾请教你的芳名呢。” 少女第三次摇头,并不通名道姓,却冷冷说道:“你口里说的不是老实话,其实是故意奉承我的。我可不喜欢你说谎话骗我。若然真的要说老实话,这‘自愧不如’四个字,应该是由我来说才对。” 罗曼娜又碰了钉子,可不知和她说些什么才好了。既不便再奉承她,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比她长得美,心里想道:“人的相貌是父母所生,美不美有什么要紧,何须多费唇舌争论?” 她是这样想法,这少女却不是如此想法。她见罗曼娜没有回答,忽地又是微笑说道:“罗曼娜,你知道我要来看你的时候,我是怎样想的吗?”罗曼娜呆了一呆,说道:“你怎样想,我怎能知道。” 少女说道:“好,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吧。说老实话,我也是颇以自己的容貌自负的。我心里在想:要是罗曼娜当真长得比我还美,我就一剑把她杀掉!” 当真是俨如石破天惊,此言一出,罗海父女和杨炎等人不禁都是吓得呆了。 少女笑过之后,继续说道:“你果然名不虚传,长得比我想像的还美。我本来要杀你的,但你的美貌却令我见犹怜,所以你不用害怕,如今我不想杀你了。” 罗曼娜松了口气,说道:“多谢姑娘。”不料那少女格格一笑,又再说道:“但我平生说过的话,可是一定要做到的。虽然你长得太美,令到我见犹怜,狠不起心,下不了手,但你的脑袋我可以不要,也还得留下你的一点东西,作为纪念。” 罗曼娜忙道:“本来我该报答你的,姐姐,你要什么,我送给你,只要是我拿得出来的东西。” 那少女道:“不用你送,我自己会取。”话犹未了,只见白光一闪,罗曼娜头上的一缕青丝,已是给她割了下来!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躺在地上的沙辽也倏地跳了起来! 他正在喝道:“妖女,休得……”他只道这个女子是要伤害罗曼娜,但“休得伤害我家小姐”这句话只说得两个字,那少女已是纳剑入鞘,沙辽亦已知道小姐只是被她削去头发,并没受伤了。 少女笑道:“我是效法曹瞒(即曹操)行事,割发代首。不过他割的是自己的头发,我割的是你的头发而已。曼娜姐姐,你失了一缕青丝,不心疼吧?” 罗曼娜惊魂未定,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沙辽紧张过度,站立不稳,这口气一松,不觉又卧倒地上了。心里对刚才骂她“妖女”,倒是不禁有点感到歉意。 那少女忽地又走到他的身边,突然举脚向他踢去。 沙辽大惊之下,连忙一个“懒驴打滚”闪躲她的飞脚,但还是给她的脚尖碰着身体。 沙辽只道她是要杀自己以报辱骂这恨,不料那少女的脚尖碰着了他,却是丝毫也不用力,便即收回。沙辽是个武学行家,知道少女脚尖正是触着他的穴道,只要轻轻用一点力,便可要了他的性命,自然知道这少女是脚下留情了。 少女笑道:“你的武功很不错啊,是受了那厮的雷神掌之伤吧?” 沙辽这才明白,她是来试一试自己的受伤是真是假的,便道:“不错。” 少女说道:“我吓了你一跳,也该给你一点赔礼才对。这里有颗药丸,能治雷神掌之伤,你吞下吧!” 沙辽心想这少女若要杀他,易于反掌,无须下毒。于是坦然的吞下她给的那颗药丸,不过片刻,只觉遍体清凉,果然舒服许多,气力虽未恢复,却是可以站起来了。 此时已是东方现出鱼肚白的时候,少女眼光一瞥,发现杨炎瑟缩在一个角落,指着他问道:“这肮脏的小子好像不是你们的人吧,他是谁?” 杨炎说道:“我是个小叫化。”少女说道:“哦,你是小叫化?那你何以和他们一道?” 罗海怕杨炎吃亏,于是替他圆谎:“我见他冷僵在地上,特地叫他进我们的帐篷烤火的。他已经几天没有吃过东西,饿得走不动了。” 少女说道:“原来如此,倒是可怜。不过有你做善长仁翁,倒也不用我施舍他了。对不住,我可要走啦!” 众人巴不得这个喜怒无常的“妖女”走得越早越好,谁也不敢挽留,霎眼之间,这少女已是去得无踪无影。 桑达儿吁了口气,说道:“这姑娘也真怪,不知她是正是邪。曼娜,刚才我真是为你担心呢!” 罗曼娜道:“初时我以为她是冷姐姐,叫错了她。不料她虽然不是冷姐姐,本领却似乎比冷姐姐还要高明,无论如何,她总算是咱们的恩人。” 桑达儿道:“当然我们也还是要感激她的。不过,纵使她的本领怎样高明,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天山侠女的冷姐姐相比!” 罗曼娜道:“这个当然,冷姐姐是真正的侠义道,这女子是正是邪,我们可还不敢断定呢!” 杨炎忽地插嘴问道:“你们说的可是天山女侠冷冰儿么?” 罗曼娜诧道:“你也知道冷女侠?” 杨炎道:“我踏进回疆以来,听过许多牧人提及她。”冷冰儿这几年足迹踏遍回疆,到处帮过牧民的忙。杨炎这么一说,众人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杨炎又问:“天山派的掌门唐经天唐大侠,你们想必也认识他吧?我虽然不是武林中人,但在中原的时候,我亦已听过他的名头,听说他是当今天下武功第一大侠。” 桑达儿道:“我们曾在天山住过,有幸见过唐大侠的金面。不过唐大侠在半年前已经去世了。” 杨炎心头一痛,不觉失声说道:“啊!唐大侠已经去世了!”蓦然省起自己的身份不能让他们知道,于是连忙加一句道:“这样一位好人,早死真是可惜!”他听闻第一个恩师的恶耗,伤痛之余,心中又是不禁感到一片茫然。 罗海虽然觉得刚在一场惊恐过后,杨炎就问这些与己无关的事,不免有点奇怪,但也只道他是出于崇拜英雄的好奇心,绝对想不到他是唐经天最得意的关门弟子的。当下说道:“唐老掌门年逾七旬,也不能说是早夭了。”他不知杨炎是故意说错,以免他们起疑的。 桑达儿见沙辽已经受了伤,不想多说闲话,便道:“天色已经大亮了,咱们该起程啦。” 罗海似乎有点踌躇,望了望杨炎。 杨炎说道:“小人多蒙相救,如今已是好得多了。请各位不必为我操心,我只是一个小叫化的身份,纵然强盗再来,我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各位还是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罗海担的正是这个心事,他本来要把杨炎带走的,但此际沙辽已经受了伤,再要照顾一个病人可就难得多了,且马匹也不够用。但他有言在先,若把杨炎抛开不理,岂非失信于人,为德不卒? 听得杨炎这样说,罗海这才少了一些顾虑,于是带着几分歉意说道:“我也想不到会碰上这场意外的灾难,你留在这里养好身体再来找我们也好,这几两银子你留在身边使用吧。”当下把几锭碎银和一包干粮送给杨炎。 沙辽试试伸拳踢腿,气力已经恢复几分,勉强可以骑得马了,不过倘若要他与杨炎合乘一骑,照顾杨炎,他还是做不到的。 他跨上马背,说道:“小兄弟,你病好了记得来找我们。你到了鲁特安旗的首堡,随便请一个人带你去见格老就行。” 杨炎佯作吃一惊的神气,说道:“你、你们是……”罗曼娜微微一笑,说道:“我的爹爹是哈萨克族的格老。” 杨炎装出十分惶恐的样子,说道:“原来恩公乃是格老,请恕小人不知。” 罗海笑道:“格老和寻常人也是一样,我对你照顾不周,实是惭愧得很,你不必放在心上。” 罗海等人走了之后,杨炎继续练功,盘膝静坐,行凝聚真气的大周天吐纳之法。 他得了罗曼娜所赠的半颗碧灵丹,此时所中的毒已经消了一大半,默运玄功,不过一个时辰,气血已是畅通,奇经八脉,只余任督二脉尚未通解。 就在此时,忽又听得蹄声得得,自远而近。杨炎暗暗吃惊,心里想道:“千万莫要是那欧阳继去而复来。” 要知他此际虽然已经好了七八成,但奇经八脉尚未完全通解,还是不能运用内功和强敌交手的。倘若勉强运用的话,势必前功尽废,纵然能够打败敌人,他也要落个半身不遂了。 那匹马来得很快,转眼就到他的面前。 来的不是欧阳继,却是那个走了不过两个时辰的少女,去而复来了。 杨炎怕她看出自己是在运功,忙把双腿伸开,装作一副懒洋洋的神态靠着一块石头,一面拿出干粮咀嚼。 少女双眼盯着他,忽地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杨炎说道:“我不是早已告诉了你吗,我是一个小叫化。” 少女冷冷说道:“你真的是小叫化,我看你这个小叫化可有点古怪!” 杨炎说道:“姑娘说笑了,我是一个普普通通只会向人讨饭的叫化子,有什么古怪?” 少女哼了一声,说道:“我看你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吧!” 杨炎说道:“姑娘,什么真人假人,我可不懂。” 少女说道:“你不懂?那我问你,会使雷神掌的那个强盗,是谁先把他打伤的?” 杨炎说道:“我只看见你打他的耳光,在你未来之前,那几个哈萨克人可都不是他的对手。真的他是先已受了伤的吗?”心里则在想:“难道她的眼睛真有那么厉害,我暗中发出一枝小小的天山神芒,她躲在百步之外的乱草丛中也看得见?”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少女已在冷笑说道:“你在装蒜,昨晚在场的总共就只那么几个人,我已经知道不是他们所为了,那不是你还能是谁?” 原来这个少女在打了欧阳继四记耳光之后,已经发现他的跳跃不灵,是足部业已受了一点伤的,否则欧阳继虽然不是她的对手,她这四记耳光自忖也难以打得这么顺利。 起初她还怀疑是沙辽,但在试了沙辽的功夫之后,已知沙辽的功夫虽然不错,但还是没有能够打伤欧阳继的本领。不过她还未曾怀疑杨炎身上。 她走了一程,越想越是起疑,忍不住又再回来,盘问杨炎。 杨炎衣衫褴褛,中毒之后,脸色又是一片肿黄,看模样真有点像是小叫化。他矢口不认,这少女倒是有点捉摸不透了。 少女眼光中充满怀疑的神色,盯着杨炎也不觉心里有点发毛。半晌,少女问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懂武功的了?”杨炎笑道:“要是我懂得武功,也不用做叫化子来讨饭吃了。” 少女忽地冷冷说道:“好,你说你不会武功,那我就让你真的不会武功!” 她把一个“懂”字改为“会”字,杨炎怔了一怔,尚未弄清楚她的意思,忽见少女翠袖轻舒,伸出纤纤素手,一抓就向他抓了下来! 她这一出手,杨炎可就登时懂了。 原来她这一抓竟是向着杨炎肩头的琵琶骨抓下来的!以她出手之疾,劲道之强,倘若抓琵琶骨一被捏碎,多好的功夫也要废了! 距离如此之近,莫说杨炎毒伤未愈,即使没有受伤,也是决躲避不开!除非出手招架。 但杨炎倘若出手招架,给这少女识穿还在其次,更要命的是,他刚才练功正是练到最紧要的关头停下来的,奇经八脉尚未完全通解,比如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他若运功相抗,势必前功尽弃!即使能躲过琵琶骨被捏碎之灾,内功亦将化为乌有!和琵琶骨被捏碎不同的只是:琵琶骨被捏碎,从此就不能再练武功,终身成了废人。而由于硬拼的关系,内功化为乌有之后,还可从头再练。但那么一来,少说也得再用十年工夫了。二者的结果,其实是差得不多! 怎么办呢?这霎那间,杨炎心念电转,是抵抗还是不抵抗?心念未已,那少女的指尖已经碰着了他肩头的琵琶骨了! “我越想越觉得那小伙子有点古怪!”沙辽在归途中和罗海说道。 “有什么古怪?”罗海说道。 “我怀疑他是懂得精深武功的人!” 罗海笑道:“武功他是懂一点的,但决不能说是高明,否则他也不会被强盗打伤了。” 罗曼娜却似乎给沙辽的话引起疑心,问道:“何以你认为他懂得高深的武功?” 沙辽说道:“我怀疑他曾在暗中助了咱们一臂之力。” 桑达儿笑了起来,说道:“他一直躺在地上,怎能助咱们一臂之力?” 沙辽说道:“我受伤的时候,那妖人正向主公扑去,当时的形势可说危险之极。但不迟不早,那小伙子就在这个时候滚出来,滚到那妖人的面前。” 罗海蓦然一省说道:“不错,我记得那妖人好似还踢了他一脚。幸亏他阻了那妖人一阻,桑达儿才能及时赶到和我联手。否则恐怕等不到那女子来救咱们,我已经伤在那妖人手下了。” 沙辽说道:“对呀,试想那妖人何等本领,那小伙子被他踢了一脚,怎的却也没有受伤?” 罗海沉吟一会,说道:“当时我看得不清楚,或许那妖人没踢着他也说不定。” 沙辽说道:“纵然如此,他的胆子之大,也是大得有点出奇。” 罗曼娜道:“我也想到一个可疑之处。那妖人向我抓来的时候,不知怎的,忽然却又窜开,本来我是决难避开他这一抓的。” 桑达儿道:“这一点倒易解释,那妖人当时不是大骂有人暗算他吗?随后那女子就跑来了。想必是那女子发的什么暗器,打中了那个妖人。” 沙辽说道:“发暗器的恐怕未必就是那个女子。” 罗海笑道:“你们恐怕是因为不喜欢那个女子,所以宁愿相信是那小伙子暗中相助咱们吧?” 罗曼娜道:“那女子救了咱们,我虽然不喜欢她也还是感激她的。不过我却怀疑,咱们这次能够脱险,并不全是她的功劳。” 桑达儿道:“无论你们怎么说,我总不能相信是那少年所为。他受了毒伤,全靠你那半颗碧灵丹方能保全性命的,岂能在重伤之下还有本领暗算妖人?沙辽,你是验过他的伤的,这总不假吧?” 沙辽说道:“是呀,他受的伤的确很重,所以我才怀疑不定。”罗海笑道:“你们既然疑神疑鬼,不如回去向他问个明白。” 罗曼娜道:“他既是有心暗助咱们,问他他也是不肯说的。算日子冷姐姐这两天也应该回来了,咱们还是赶快回鲁特安旗等她吧。” 其实罗海也不过说说而已,经过昨晚一场惊吓,他心中犹有余悸,欧阳继虽然被他射伤,他还是恐防欧阳继再来,会在途中碰上的。何况还得担心欧阳继尚有党羽呢,当然是早日回去的好。 冷冰儿回来了 他们兼程赶路,幸喜一路无事,第二天就回到了鲁特安旗的首府。 那女子给沙辽的解药倒是甚具灵效,起初他骑马也有点吃力,经过了两日奔驰,反而精神奕奕,差不多恢复如初了。 大家松了口气,回到罗海的格老府中。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在出来迎接他们的人群之中,竟然有冷冰儿和一个他们从未见过面的少年在内。 罗曼娜喜出望外,赶忙抢上去和冷冰儿拥抱,说道:“冷姐姐,你回来了!”冷冰儿道:“我料想你们一定回到这里的,所以我就和他直接来这里了。我们也是今天早上,才刚刚来到的。对啦,你们还未见过面,待我给你们……” 罗曼娜格格一笑,说道:“不用你介绍了,这位想必是齐大哥吧?”冷冰儿脸晕轻红,说道:“不错,他正是齐世杰。” 罗曼娜笑道:“齐大哥,你知不知道冷姐姐恐怕你上杨炎的当,更怕你在通古斯峡受到暗算,不知为你多着急呢!” 齐世杰心头一跳,说道:“我的确是在通古斯峡迷了路,多亏冷姑娘找着了我,方能重见天日。” 罗曼娜道:“难得你们一起到来,这次无论如何可要多住一些时候了。对啦,再过一个月,又是我们这儿的刁羊大会的日期了,你和冷姐姐一定要参加哟!” 齐世杰莫名其妙,说道:“什么叫做刁羊?” 冷冰儿脸上的一抹轻红变得如同饮醉了酒的朱颜酡些,嗔道:“曼娜姐姐,闲话少说,说正经的,我可还有紧要的事情问你们呢!” 坐定之后,罗曼娜问道:“齐大哥你也已经找到了,还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冷冰儿道:“杨炎来过这里或者来过你家没有?”罗曼娜道:“是有一个人来过这里,他帮我爹爹赶跑了段剑青这个小贼。但这件事情你不是已经知道了的么?” 冷冰儿道:“我要问的是这个人后来有没有再来过?我怀疑他是杨炎!” 罗曼娜道:“没有来过。怎的你会有此怀疑?” 冷冰儿道:“因为我现在已经知道杨炎的武功不在段剑青之下。以前我碰上的那个‘杨炎’是假冒的。我想他即使不再来这里,也应该到过你的家里找我。” 罗曼娜道:“啊,我本来就对那个‘杨炎’有点疑心,果然他是假的!” 但跟着罗曼娜又道:“即使如此,那个人也不见得就是杨炎吧?你们在通古斯峡,完全得不到杨炎的消息吗?” 齐世杰道:“我已经碰上他了,但可惜当面错过,是以我希望他再来这里找冷姑娘。” 沙辽心念一动,说道:“我们在路上倒曾碰上一个很奇怪的少年!”冷冰儿连忙问道:“真的吗,他是怎么个模样?” 罗曼娜笑道:“说起模样,他倒是有一两分像杨炎小时候样子,但可惜这个人不会是杨炎的。” 冷冰儿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罗曼娜道:“他是一个贩卖药材的商人,路上碰上强盗,被强盗伤了的。你想,他倘若是杨炎,而杨炎的武功又真的如你所说那样高强,他岂能被强盗所伤。”说至此处,忽地想起沙辽的话,语气顿改:“不过,不过……” 冷冰儿道:“不过怎样?” 罗曼娜道:“不过这只是我的看法,你知道我是不懂武功的。据沙辽说,他却怀疑这个少年是个身怀绝技的人呢!” 冷冰儿连忙再问沙辽何所见而云然。 沙辽把他们在路上所谈论的有关那个少年的几个疑点说了出来,最后说道:“那妖人中了暗器,他把暗器拔出来射我,可能他以为是我暗算他的,故而如此。” 冷冰儿道:“那暗器呢?”沙辽说道:“幸亏我没给射中,那暗器我也拾起来了。” 冷冰儿道:“快拿出来给我看!” 沙辽拿了出来,说道:“我正想向两位请教,这是什么暗器?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暗器!” 冷冰儿一见这个暗器,不觉呆了! 齐世杰也怔了一怔,说道:“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暗器。冷姑娘,你认得吗?”他已发觉冷冰儿的神情有点特别了! 冷冰儿蓦地失声叫道:“是杨炎了,一点不错,是杨炎了!” 齐世杰又惊又喜,忙问:“你怎么知道?” 冷冰儿道:“这是天山神芒,只是天山派弟子才有的暗器!我记得最后那次我和杨炎下山之时,他是随身携带了几枝天山神芒的!” 罗海又是替他们欢喜,又是有点自惭,说道:“早知他是杨炎,我们不该把他留下的。” 冷冰儿道:“格老,你莫自责,这怎么怪得你?我知道他的脾气,他不愿意泄露自己的身份,就是你再劝他,他也不肯和你们一起回来的。” 桑达儿道:“他答应过伤好之后来找我们的,只是没有约好确实的日期。” 冷冰儿道:“那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嗯,他受的什么伤,伤得重吗?”虽然她知道杨炎能够用天山神芒打伤欧阳继,料想不致伤得太重,毕竟还是放心不下。 罗曼娜道:“据沙辽说,他似乎是中了喂毒暗器,不过我给了他半颗碧灵丹,分手之时,我见他的面色已经恢复红润了。”冷冰儿稍稍安心,说道:“他中的一定是段剑青这小贼的暗器,以他的武功底子,有半颗碧灵丹,大概是可以无妨的了,不过我还是想早日找到他。” 罗海说道:“这个当然。沙辽,你的伤怎么样?”沙辽说道:“我的伤早已好了,冷姑娘,齐少侠,我带你们去找。” 冷冰儿道:“好,那就马上动身吧,只是辛苦你了。” 罗曼娜笑道:“咱们亲如家人,客气话不必说了。只盼你们找着杨炎,早早归来,莫误了刁羊之会。” 冷冰儿明知杨炎不会在原来的地方等待他们寻找,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纵然找不着,也有蛛丝马迹可寻。 沙辽带领回到那晚架设帐篷的地方,果然连个人影也没见着。 草地上唯见斑斑血迹,也不知是那妖人流的还是杨炎流的。 冷冰儿道:“沙大叔,你已经尽了心了,请先回去吧。”要知沙辽是罗海的侍卫长身份,他们不知何时才能找到杨炎,自是不能让他离开太久。 沙辽本来还要继续帮他们寻找的,冷冰儿道:“这一带我很熟悉,沙大叔你不用为我们操心了。”沙辽一想,要是找不着的话,自己也帮不了他们什么忙,只好听从冷冰儿的话回去。 在原地找不到杨炎虽然早已在冷冰儿意料之中,但见到了碧血黄沙,她却是不能不又有点担心起来了。 她担心的是杨炎纵然毒伤已愈,功力只怕也还未能恢复,万一又碰上了段剑青那怎么办? 可是在这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她却不知要向哪一方寻找。 忽地隐隐听得有歌声随风飘来。 那是她熟悉的歌声,是好客的哈萨克人最喜欢唱的一首民歌: 圣峰的冰川像天河倒挂, 你听那浮冰流动轻轻的响, 像是姑娘的巧手弹起了东不拉。 她在问那流浪的旅人: 你还要攀过几座冰山?经历几许风砂? …… 冷冰儿大喜叫道:“麦罕,麦罕!”不过一会儿,只见一个牧人模样的哈萨克少年,骑着快马,旋风也似跑到他们面前。 冷冰儿笑道:“麦罕,你的歌越发唱得好了!”原来麦罕是这个草原上著名的歌手,也是冷冰儿相识多年的朋友。 麦罕似乎比她还更喜出望外,说道:“冷姑娘,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我们都在惦着你呢!昨天我们还在说不知你什么时候再来,想不到今天你就来了。这位是——” 冷冰儿道:“他叫齐世杰,是我的朋友。” 麦罕说道:“齐大哥,你是冷姑娘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我有新酿的葡萄酒,请你们务必到我家里尝尝。” 冷冰儿道:“你的情意比葡萄酒更甜,我们心领了。麦罕,咱们是好朋友,不说客气话,我有一桩紧要的事情待办,你可以帮我的忙吗?” 麦罕说道:“冷女侠,你帮我们的忙太多了,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冷冰儿道:“我只想向你打听一个人。”麦罕说道:“是什么人?”冷冰儿道:“这两天,你可曾碰见一个汉人在草原经过?要是你没碰上的话,请你帮我向这里的牧人打听。” 麦罕说道:“不用向别人打听,我在前天就碰见过汉人,而且不只一个,是两个!” 冷冰儿又喜又惊,连忙问道:“两个?这两个汉人是什么模样?年轻还是年老?” 麦罕说道:“当时正下着雨,那两个汉人跑得很快,面貌我看得不清楚,我是从服饰上分别得出他们是汉人的。匆匆一瞥,他们的年纪看来和这位齐大哥大约差不多,总之决不会是老年人。” 冷冰儿一听,不觉更是吃惊了。 齐世杰也是不禁有点暗暗吃惊,连忙问道:“你看他们是在追逐吗?” 麦罕说道:“是有点像。”其实他对汉语只是一知半解,他看见那两个汉人,一前一后,好像赛跑似的,就以为像这样的情形,大概就是齐世杰所说的“追逐”了。 冷冰儿道:“他们跑的什么方向?” 麦罕说道:“是向西北方。那边有一座山,当时我是在离开山脚不远处碰上他们的。他们可能是想跑上山避雨。” 冷冰儿道:“好,多谢你了。要是我们找着那个人,回头再到你家喝酒。”她一面说一面跑,说到“喝酒”二字,她和齐世杰已是在麦罕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外,变得一片模糊。麦罕好生惊异,心里想道:“怎的汉人都跑得这样快!” 他们一直跑到山边才放慢脚步。此时天色已是渐近黄昏了。冷冰儿内力不及齐世杰悠长,跑了约莫两个时辰,不禁已是有点气喘。 齐世杰道:“歇一歇吧。” 冷冰儿摇了摇头,她没有说话,但忧形于色,齐世杰无须听到她的言语,亦已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了。 “不会这样巧的。”齐世杰安慰她道:“也许是另外的人。”冷冰儿喘息稍定,一面走一面说道:“前天正是杨炎离开罗海那一天。” 齐世杰道:“其中一个虽然可能是杨炎,但另外一个就未必是段剑青了。” 冷冰儿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齐世杰道:“他们不是说段剑青是给杨炎打跑的吗,他怎么还敢去招惹杨炎?” 冷冰儿道:“他知道杨炎中了他的喂毒暗器,初时不敢招惹,但在算准了毒发之后,他当然就敢招惹了。而且假如不是段剑青这个小贼,杨炎又何须要躲避他。” 齐世杰道:“纵然真是段剑青,你又焉知不是杨炎去追拿他?杨炎服了碧灵丹,中的毒应该早已解了。” 冷冰儿道:“碧灵丹也不是仙丹,何况只得半颗。或许他的毒已解了,但功力恐怕是未能这样快恢复的。” 齐世杰道:“听沙辽所说,那晚段剑青似乎也是受了伤的,他的功力也不见得就能够这么快恢复。” 冷冰儿叹口气道:“但愿如你所言。但一天找不着杨炎,我总是放心不下。” 其实齐世杰何尝不也担心,他甚至比冷冰儿更多一层恐惧。因为段剑青的武功他虽然未曾目睹,却是曾有耳闻。他记起了师父迦象法师圆寂之时,曾对他言道:“你虽然已学会了那烂陀寺的内功心法,又得了桂大侠夫妇的武学真传,但要想胜过段剑青这个小贼,只怕也还不易。”是以要他苦练三年,才能去找段剑青报仇。师父的话他是不敢不信的,心里想道:“我如今只练了两年,与杨炎相较,虽然比不上他,相差也不很远。如此看来,恐怕杨炎能够胜过段剑青的也是有限的了。段剑青这小贼不仅已得恩师的全部真传,而且还得了韩紫烟那妖妇的毒功秘笈,他受杨炎之伤,多半不如杨炎所受的毒伤之甚。” 天色阴暗,又下起小雨来了。齐世杰本来想劝冷冰儿稍歇片刻的,此时也不敢再劝了。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对,为了预防万一,还是早点找着杨炎的好。”于是两人冒雨上山。 雨越下越大,冷冰儿发现山上有座破庙,心念一动,说道:“听麦罕所说,炎弟被段剑青这小贼追赶那天,也是下着雨的。假如他们斗个两败俱伤,说不定就会在这破庙之中。”她把设想当为事实,就好像是看见杨炎那天真的被段剑青追赶似的。 齐世杰心里暗暗好笑:“哪里有这样一厢情愿的巧事?”但却说道:“不错,咱们去碰碰运气吧。即使找不着他,也可以借这破庙避过一场大雨。” 他们是否能够碰上这样“巧”的运气,在破庙中找到杨炎呢?请恕作者卖个关子,暂且按下不表。回头先说杨炎的遭遇。 那少女去而复来,立心试一试杨炎是否真的不懂武功,一抓向他肩头的琵琶骨抓下。 琵琶骨若给抓碎,杨炎的武功就要被她废了。躲避已经躲避不开,运功相抗的话,纵然能免碎骨之灾,只怕也将前功尽废。怎么办呢,心念未已,那少女的指尖已经触及他的琵琶骨了! 这霎那间,杨炎突然作了个大胆的决定,把仅次于生命之灾作一赌注。他将业已凝聚的真气散去,仍然装作丝毫不懂武功的模样。 那少女的武功已是到了收发随心的境界,指尖触及他的身体,发觉丝毫也没反弹之力,连忙把手缩回。 “你果然没有骗我,真的不懂武功!”少女说道,不觉心中倒是有点歉意,笑道:“吓了你一跳,给你一锭银子吧!” 杨炎拾起银子,说道:“多谢姑娘。有这样好的财气,你不妨多吓我几次。” 少女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小无赖,胆子不小,但可真没出息。”转瞬之间,已是去得远了。 杨炎抹了一额冷汗,移开所枕的石头,想道:“幸亏没给她发现我所藏的佩剑,要不然她再试一次我不给她捏死,也得给她吓死。” 定了定神之后,细想她刚才的手法,不觉又是暗暗纳闷:“奇怪,怎的她抓琵琶骨的手法,和恩师传给我的龙爪手也似同出一源?难道当真有那么样的巧事,这个不知是正是邪的‘小妖女’,和恩师所要寻找的那个人竟是有甚牵连?” 他把散去的真气重新凝聚,继续运功疗伤,到了中午时分,奇经八脉已经尽都打通,功力恢复了八成以上了。 不知怎的,他倒是有点希望那少女再来找他。“要是她再来的话,就该轮到我给她一点厉害尝尝了。”杨炎心想。 抬头看看天色,像是大风雨要来的预兆。草原上杳不见人。 杨炎的心头也像天色一样沉暗。 “我要去哪里呢?唉,天地虽大,何处是我容身之所?”越想心思越乱,但觉一片迷茫。 他的第一个恩师,天山派的老掌门唐经天已经死了,他的义父缪长风虽然说是“定居”天山,但他性喜浪游,一年之中,倒是有三百天以上不在天山的。尤其在这秋高气爽的日子,上天山去,十九见不着他的义父。 不错,天山上还有一个人是他深深挂念的,那是和他情如姐弟的冷冰儿。但如今他对冷冰儿也是有几分怨恨,心里想道:“此际,她在通古斯峡大概已经找着齐世杰了,料想她也不会这样快就回天山的。而且她一定要阻挠我去向孟元超报仇的,我的事情还未干出来,就跑去见她做什么?” 那么先到柴达木去找孟元超报仇吗?尽管他有这个念头,但却不知怎的,心中也是矛盾非常。不愿意特地去找孟元超张杨其事,只盼能偶然碰上。 那么回到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家乡去吧,他可又不愿意。生身之父是生是死都未知道:“我贸贸然跑回家乡认亲,除了给人耻笑之外,那还有什么意思?” 什么地方似乎都不适宜他去,他只有茫然不知所之的信步而行了。 大地苍茫,风雨来了! 狂风刮面如刀,大雨打在他的身上竟然有点火辣辣的作痛。是他初愈的身体禁不起暴风雨呢,还是他的心头隐痛在发作呢? 在暴风雨中他有几分“痛快”之感,好像风雨能够冲刷他心中的郁闷。但在这样毫无遮蔽的草原上遭受风吹雨打,纵即是武功极好的人也是不好受的。 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草原上已是一片沉暗了。他也不知不觉地跑到一座山边。山上有树木,在山上避雨,总比在草原过这一晚好些。 这座山不算峻峭,但在大雨下却甚难行。不过这也难不了杨炎,他施展绝顶轻功,冲风冒雨的就跑上山去。 正当他想找一处树木茂密之处躲避风雨的时候,忽然发现山头若隐若现的有点火光。 走近去看,原来那是一座破破烂烂的山神庙,虽然破烂,却还可以聊避风雨。 庙中有两个人烤火,他们正在谈话。由于雨声很大,他们的声音也特别提高。杨炎本来无意偷听他们的谈话,但听了开头一句,他却好似着了定身法的呆住了。 从后墙的窟窿看进去,一个是年约三十来岁的汉子,一个则是年约二十七八岁的少年。 年纪较大的那个汉子叹道:“世杰师弟恐怕早已遇难了,却累咱们受苦!哼,咱们也找了将近一年了,这苦不知还要受到几时!” “原来他们是齐世杰的师兄,大概是世杰的母亲久不见儿子回家,又派遣徒弟出来找寻他的。我要不要告诉他们有关世杰的消息呢?”杨炎心想。 年纪较小的那少年说道:“宋师兄,咱们虽然受苦,但师姑找不着侄儿,又失了亲生的儿子,心里一定比咱们更为难受。你当然知道她的脾气,要是咱们得不到一点讯息就回家去,非给她重重责骂不可!但我倒不是怕给她责骂,而是有点可怜她这个孤独的老婆婆。”听到这里,杨炎方始知道这两个人是他父亲的徒弟,并非姑母门人。正是: 夜雨空山流浪客,山神庙里遇乡亲。 上册·完 第七回不认亲人徒自苦感怀身世有谁怜 师父还在人间 年纪大的那个汉子哼了一声,说道:“咱们的师姑号称辣手观音,你倒怜悯起她来了!辣手观音,平生从不受人怜悯,要是给她知道你说过这样的话,恐怕她非但不领你的情,还要赏你老大的耳刮子呢!” 年纪小的那个说道:“就因为她老人家生性好强,晚景落得如此凄凉,又不能向人诉说,我才觉得她格外可怜。”年纪大的那个冷冷说道:“胡师弟,你倒真是一副软心肠。你忘记了当年你也曾经见过师娘受她折磨之事而深感不平么?依我说,她今天落得这般田地,正是自作自受!” 年纪小的那个低声说道:“我没有忘记。” 他的师兄谈起往事,似乎甚为愤慨,继续说道:“想当年,师娘肚子里怀着身孕,却给她加上莫须有的罪名,在寒冬腊月,赶出门去。要不是她赶跑师娘,杨炎也不至于生下来就不知道谁是父亲,她也不至于为了找这个侄儿,反而赔上自己亲生的儿子了! “师娘后来在小金川战死,恐怕和产后失调也不无关系,推源祸始,都是她造成的过失。她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这不是自作自受么? “哼,要说她可怜,师娘才更值得咱们可怜呢!胡师弟,不知道你怎么想,在我的心中,云紫萝虽然给咱们的师父休了,我可还是始终把她当作师娘的!” 杨炎在墙外听见这番说话,不觉呆若木鸡,心中如受刀绞,想道:“原来我的娘亲曾经为我吃过这许多苦头!齐大哥为人总还算不错,想不到他竟有那么一个手段狠辣的母亲,亏她还好意思要找我回去。” 心念未已,只听得年纪小的那个叹了口气,接下去说道:“在师兄弟中我年纪最小,师娘对待我有如亲生儿子一般,我可说是由她一手抚养大的,怎能忘了她的恩德?在我的心中,她不仅是我的师娘,还是我的养母。遗憾的是:我今生再也无法报答她的恩义了。 “那年她被师姑赶出家门,我背后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也曾切齿痛恨过师姑。但后来年纪渐渐大了,偷听大人的议论,方始知道这也不能完全责怪师姑,当年那件事情,本来就是一个误会!” 他话犹未了,他的师兄又在冷笑道:“胡师弟,我看你还未曾完全知道事情的真相呢。与其说是误会,毋宁说这是师父一手造成的陷师娘于不义的误会!” 他的师弟怔了一怔,说道:“师兄,此话怎讲?” 师兄说道:“你先说你知道了一些什么?” 师弟说道:“听说师娘和孟元超本来是一对恋人,早就有了婚姻之约的。后来谣传孟元超已在小金川战死,她才嫁给师父。” 师兄说道:“但师娘嫁入杨家之后,可没有丝毫行差踏错。后来虽然知道那是谣传,她和孟元超也从没有暗中来往。”师弟说道:“这些我都知道。” 师兄继续说道:“那你知道师父那一次为什么要假死骗人吗?” 师弟说道:“是不是为了害怕孟元超?”师兄说道:“那只是师父后来为了替自己辩护,制造的借口。” 师弟说道:“那么真相到底如何?”师兄说道:“他是为了要败坏孟元超的名声,我甚至怀疑师姑赶师娘出门,此事亦已早在他意料之中。师娘无依无靠,还能不去寻找孟元超吗?” 师弟说道:“师娘的父亲本来就是义军头领,在孟元超未到小金川之前阵亡了的。小金川有师娘父亲的许多朋友,她到小金川去恐怕也未必就只是为孟元超。” 师兄说道:“不错。但如此一来,等于是师父逼使他们相会,这可就有了陷害孟元超的借口了。” 师弟说道:“这对师父有什么好处?”师兄哼了一声,说道:“师弟,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难道你不知道孟元超是朝廷的钦犯?” 师弟呆了半晌,说道:“师父、师父的用心不会、不会如此恶毒吧?他也一直没有做什么官,而且如今死活未知,咱们做徒弟的,似乎、似乎……” 师兄说道:“不错,做徒弟的本来不该在背后议论师父的过错,我只是替师娘不值,因为你是师娘最疼惜的弟子,我才和你说。也或许那只是我的胡猜,你不必放在心上。” 师弟叹了口气,说道:“世上有许多事情,是非本就难明。谁叫咱们是做徒弟的呢,师父纵有千般不是,总是咱们的师父。”可是在他语气之中,不啻已经默认师兄的“猜测”是符合当年事实的了。 杨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隐,这些都是齐世杰未曾告诉他的,听罢心情不禁大为激动,暗自想道:“爹爹不会像他们所说那样卑鄙的,爹爹纵有不是,孟元超的不是必定更多!不管如何,他总是我的生身之父!” 他这样想,其实在他心底深处,亦已开始感到是否应该找孟元超“报仇”一事,有所怀疑的了。至少他已经知道父亲未必都对,孟元超未必都错。不过这一点朦胧的意念,就像冰山一样,十分之九埋在心底,他可不敢让它“浮上来”。迷糊中忽听得年纪轻的那个又在问他师哥道:“宋师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自从那年师娘在小金川战死之后,师父也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你可知道他老人家是死是活?” 这正是杨炎最想知道的事情,登时好像从梦中醒来,不知不觉又再聚精会神的听下去。 只听得那个被称为“宋师哥”的汉子说道:“我相信师父还活在人间!” 师弟说道:“你怎么知道?” 师兄说道:“大约七八年前,有一次我在川陕路上走镖,听得江湖朋友说道,说是孟华曾经碰见过咱们的师父。” 师弟说道:“此事我也曾经听人说过,但听说孟华知道师父不是他的生父,已经把师父杀了!” 师兄道:“对你说话的是什么人?” 师弟说道:“是一个什么贝子家中的教头。”师兄笑道:“原来是这么一个身份,那就无怪他要造孟华的谣了。” 师弟说道:“告诉你这件事情的又是什么人?”师兄说道:“是一个和义军有关系的人,名字我不能告诉你。不过这人不但和孟华相识,也是咱们三师哥和四师哥的朋友,我相信他是不会说谎的。” 师弟说道:“但这件事也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你怎么知道他现在还活着?” 师兄说道:“还有一件事可作旁证,咱们的大师哥不是已经当上了御林军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了么?” 师弟说道:“这怎么能证明师父活在人间?” 师兄笑道:“你心肠很好,就是脑筋不会转弯。不错,大师兄的本事是比咱们高明一些,但凭他那点本事,也还不够在御林军当差的。御林军是皇帝的亲军,一个普通武师,只凭本事,也不能混进去的。那还不是靠着师父的面子?师父虽然没有做官,但他和御林军的首脑人物可都有交情,这件事你或许不知,我是知道的。” 师弟笑道:“师兄,你‘拐’的这个‘弯’也未免拐得太远了吧?” 师兄说道:“算了,信不信由你,我不想把更多的事情告诉你了。” 师弟忽地问道:“师兄,你觉得大师哥去做官好不好?”师兄愣了一愣,反问他道:“你觉得怎样?” 师弟说道:“我不欢喜大师兄做官。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他当上官儿,也不会保荐咱们进震远镖局顶替他。” 师兄似乎颇有感触,说道:“咱们同门六人,想不到如今变化如此之大。大师兄当了官,二师兄在家乡做雄霸一方的土豪,三师兄和四师兄却去投奔了义军,只有咱们两个最没出息,做了混饭吃的镖师,几年来从未受过重用。好不容易今年才出京城,却是替师姑跑腿,并非保镖。” 师弟笑道:“师兄,你怎的那么多牢骚。我倒宁愿替师姑办事,不愿替富贵人家保镖。” 师兄说道:“我是两者都不愿意,但谁叫咱们不像二师哥那样有钱,又不像三师哥四师哥那样去造反呢?只能替人家跑跑腿了。不过,我也并非乱发牢骚,我一直疑心一件事情。” 师弟问道:“什么事情?”师兄说道:“两年前咱们曾经和三师哥暗中有过一次晤面,我怀疑这件事情大师哥已经知道,告诉了总镖头,所以总镖头不敢重用咱们。” 师弟说道:“大师哥若然起疑,他大可以叫总镖头把咱们赶出镖局,甚至令咱们入狱他也有办法。宋师哥,可能是你多疑了。” 师兄说道:“你还不懂得大师兄的为人,他是最要面子,咱们又并没有做出什么,他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自是不便把他保荐的人赶出镖局,只能叫总镖头冷落咱们。” 师弟笑道:“要是你怀疑的是事实,我倒庆幸咱们能够为师姑跑腿了。在这里虽然辛苦一些,胜于在京师提心吊胆。” 师兄道:“这也说得是。假如不是总镖头不敢重用咱们,他就不会买师姑的面子随便让咱们离开多久就是多久了。但我受师姑的气受得比你多,纵然在这里胜于在京师被人冷落,我也还是不甘心为她挨风抵雨。” 师弟笑道:“师兄,你看开点吧。师姑纵然不好,世杰师弟自小和咱们的交情可是不错,难道你不愿意把他找回来么?” 师兄说道:“我就是为了世杰才肯替师姑跑腿的。嗯,雨声好像小了很多,大概就快要停了。” 师弟说道:“停了就好,咱们可以放心睡一觉,明天好赶路。嗯,这场雨下得好大,要是还不停止,路就更难行了。” 师兄苦笑道:“明天,明天还不是和今天一样?咱们根本就不知应该到什么地方寻找,只能像没头乌蝇一样,在冻窗上盲目乱撞。” 师弟安慰他道:“总胜于被大雨困在荒山好些。或者,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呢。” 师兄忽地“咦”了一声,说道:“胡师弟,你听听,外面好像有人!” 原来杨炎听得父亲尚在人间,心情大为激动,呼吸也不知不觉粗重了些。大雨一停,就给这两个人发觉了。 杨炎只好不再隐瞒,抖抖索索的走近庙门,说道:“我、我见这里有火光,我、我想……” 那姓胡的笑道:“你想进来烤火是不是?” 杨炎装作畏畏缩缩的样子说道:“我可以进来吗?”那姓宋的师兄盯了他一眼,问道:“你是什么人,来了多久了?” 杨炎说道:“我是个小叫化,以为山上可以避雨,谁知雨越下越大,我又冷又饿。后来雨势较小,我看见这里的火花,就连忙走来,刚刚来到。两位大爷,请你们做做好事,让,让,我……” 杨炎衣裳破烂,身上沾满污泥浊水,一副瑟缩的模样,活脱像是个饥寒交迫的小叫化。那姓宋的师兄再也没有疑心,笑道:“这破庙也不是我们的,你当然可以进来。” 那姓胡的师弟心地更好,连忙说道:“真可怜,这场大雨把你淋坏了,快进来烤火吧。我们这里还有一点吃的东西。” 杨炎在火堆旁边蹲下,接过他递来的糌粑,装作饿坏的样子送入口中大嚼,含含糊糊的说些多谢的话。 那姓胡的道:“你会喝酒吗?”杨炎说道:“不知道。但只要是能吃能喝的东西,我都能够吞进肚子里的。”要知他是叫化子的身份,叫化子讨的是冷饭残羹,酒是难得有人施舍的。故此只有这样说法,方才合乎他的身份。 那姓胡的师弟不觉笑了起来,说道:“喝点酒可解寒气,你不必客气,就把这葫芦里的酒喝了吧。醉了也不打紧。”杨炎接过葫芦,说声“多谢大爷”,果然一点也不客气就把葫芦里的酒喝个干净。 忽听得有人说道:“好酒香,我可以借光烤个火吗?”说话的声音不大,却震得他们的耳鼓嗡嗡作响。 杨炎暗自想道:“这个人的内功倒还不弱,但有这样功夫的人,决不会无缘无故炫露。莫非是段剑青的党羽,冲着我来的?” 杨炎对他这手功夫虽然不敢小视,也还不致吃惊,宋胡二人可是不禁暗暗吃惊了,连忙说道:“朋友请进!” 只见一个豹头鹰目的魁梧汉子大踏步走进庙门,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相貌甚是粗豪,手里提着一根三尺多长的铁烟杆,两边太阳穴微微坟起,一看就知是个内家高手。他的这根铁烟杆沉甸甸的,看在内行人眼里,一看也知是可以用作点穴脉的奇门兵器。 “你们不嫌我这个不速之客吧?”这汉子口里说着客套话,却已大剌剌的坐了下来,在烟锅里装满烟草,“兹达,兹达”的就抽起烟来。 姓宋的师兄说道:“大家都是汉人,难得异乡相遇,请问朋友高姓大名?”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们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们。你们是震远镖局的宋鹏举和胡联奎吧?嘿,嘿,两位大镖头,幸会,幸会!” 宋鹏举越发吃惊,说道:“不错,我正是宋鹏举,他是我的师弟胡联奎。大镖头三个字不敢当,我们只是震远镖局做跑腿的小镖师。但请恕我们眼拙,不知在哪里曾经见过尊驾?” 那人笑道:“你们没有见过我,只不过我知道你们吧了。我不但知道你们,京城各大镖局稍为有点本领的镖师,大概我都能够说出他们的姓名来历。” 宋鹏举道:“原来都是江湖上的朋友,要是没有什么不便的话,请示尊姓大名,也好有个称呼。” 那人缓缓说道:“对别人我或许有点顾虑,但我是特地来和你们两位相会的,岂敢隐瞒?小姓郑,贱名雄图,令师兄想必曾经和你提及过我的名字吧?” “郑雄图”这三个字听入宋鹏举耳中,不由得面上变了颜色,呆住了。 原来杨牧门下有六个弟子。宋鹏举排行第五,胡联奎排行第六,他们的大师兄闵成龙本是震远镖局的副总镖头,三年前保一支镖曾被一个独脚大盗所劫,这个独脚大盗就是郑雄图。闵成龙之所以改行做官,固然是因为做官更能享受荣华富贵,但未始不也是因为那次失镖受挫之故。 不过这件案子后来由于有得力的人物斡旋,郑雄图把货退回七成给震远镖局,震远镖局为了顾全面子,也就秘而不宣了。宋鹏举心想:“经过那次的劫镖退镖,这姓郑的多少也算得和我们的镖局有点交情,料想不至于和我为难吧?”便道:“原来是郑舵主,幸会,幸会。可惜我们的酒已经喝光了……” 话犹未了,郑雄图已是哈哈一笑,截断他的话道:“喝酒你们还怕没机会吗?实不相瞒,我正是要来请你们喝酒的,只不知你们喜欢吃‘敬酒’还是喜欢吃‘罚酒’?” 宋鹏举面色大变,霍的一下站了起来,说道:“郑舵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雄图笑道:“宋大镖头,你别装糊涂了。快把所保的‘红货’拿出来吧!我只要财物,不要性命。嘿,嘿,这就是‘敬酒’了。倘若你们一定要吃‘罚酒’,哼,哼,那就对不起你们,我是财物也要,性命也要了!” 宋鹏举沉声说道:“郑舵主,你的耳目虽然灵通,但这次却是弄错了!” 郑雄图冷冷说道:“你别以为我和你们的镖局有过交情,那次我是被逼退镖的。如今我已无须买任何人的面子了,我首先就要劫你们的镖出一口气。” 宋鹏举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郑雄图道:“好,反正我也不急。那你说吧,究竟是什么意思?”一副羊在虎口,不怕他们跑得出掌心的神气。 宋鹏举道:“不错,我们是震远镖局的镖师,但这次可并非保镖,我们寻找一位师弟才到回疆的。” 郑雄图冷笑道:“你们骗得谁来?震远镖局的镖师远走回疆,保的不是‘重货’还是什么?你最小的师弟就是这位胡联奎,还有什么师弟?” 宋鹏举道:“是另一位师弟,是我们师姑的儿子。我这师弟出道未久就来回疆,他的名字或许你不知道,但我们师姑的名字想必你会知道的!” 他不把师姑抬出来也还罢了,一抬出来,郑雄图的口气可就更加硬了,冷笑说道:“你以为辣手观音的名头就可以吓倒我的?我不管你们这些缠夹不清的家事,你是找寻师弟也好,是保镖也好,你说没有红货,那就脱光了衣服,乖乖的让我搜!” 宋胡二人岂能受这侮辱?一听之下,几乎气炸心肺! 两人不约同而的霍地站起来,齐声说道:“郑舵主,多谢你的好意了,可惜我们不会喝酒。敬酒也好,罚酒也好,这酒还是留给你自己喝吧!” 郑雄图冷冷说道:“我有个脾气,说过的话,决不收回。既然你们不肯接受我的好意,这杯罚酒,你们不喝也得喝下!” 说至此处,忽地侧目斜睨,盯着杨炎说道:“这小子是什么人?”宋鹏举道:“是个不相干的小叫化。”胡联奎道:“小兄弟,你快走吧!”郑雄图喝道:“不许走出庙门,滚过一边!” 杨炎应道:“是,大爷。”走到一个角落,靠着墙蹲下来,笑嘻嘻道:“大爷,你们敢情是要打架么?我最喜欢看人打架。” 郑雄图虽然觉得杨炎的举动有点奇怪,却也并不把他放在眼内,心里想道:“或许当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傻小子。” 当下慢条斯理的吸了口烟,这才站起来道:“好,你们师兄弟并肩子上吧!” 宋鹏举道:“是你要劫镖,虽然我们这次不是保镖,也得按本镖局走镖的规矩。”原来由于震远镖局是镖行领袖,亦即是最有地位的镖局,故此它订下了一条独特的规矩:必须先礼后兵,劫镖的强盗先动手,他们的镖师才能动手。 郑雄图哼了一声,说道:“哪来的这么多臭规矩,好吧,我也没工夫和你们客气,你们既然不肯交出红货,我就自己搜了。”说罢,缓缓的向宋鹏举走近,左手还提着那根烟杆在吸着烟,一副不把他们放在眼内的神气,突然就向宋鹏举抓下来。 宋鹏举一个吞胸吸腹,脚步不动,身形挪后五寸,呼的便是反手一招。 这一下避招还招,拿捏时候,恰到好处。杨炎暗暗赞了个“好”字,心里想道:“果然不愧是我爹爹亲手调教出来的弟子,他这一招杨家六阳掌的功夫,使得似乎比齐世杰表哥还要更纯熟。” 心念未已,只见郑雄图喷了口烟,烟雾迷蒙中他又是一抓抓下。这次宋鹏举可避不开了,“哼”的一声,衣裳被抓破一角。 胡联奎连忙上来帮助师兄,喝道:“你捣什么鬼,想要暗箭伤人么?” 郑雄图笑道:“你这初出道的雏儿,是毒烟不是毒烟,难道你闻不出来?我烟瘾大,你凭着什么规矩,不许我吸烟?” 杨炎躲在角落,迎着随风飘来的袅袅轻烟,深深吸了口气,心里想道:“这强盗说得不错,果然没有毒的。他喷烟迷人眼目,虽然有点取巧,但宋胡两位师兄以二敌一,也扯了个直,不能说是他占便宜了。” 郑雄图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连进几招,跟着哈哈一笑,说道:“你们不是我的对手,还不赶快亮出兵刃?我倒想见识见识你们杨家所传的刀中夹掌的功夫呢。” 宋胡二人似乎亦已知道不是他的对手,不待郑雄图把话说完,果然都把佩刀拔了出来。但他们以二敌一,还要动用兵刃,可不好意思发话了。当下闷声不响,双刀齐出,双掌翻飞,夹攻这个名震江湖的独脚大盗。 只听得“当,当”两声,两把百炼精钢打成的朴刀砍在郑雄图这根烟杆上,溅起了点点火星,郑雄图身形滴溜溜一转,他们的双掌也打了个空。 郑雄图纵声笑道:“拳脚对拳脚,兵刃对兵刃,这也是我的规矩!”笑声中一个“怪蟒翻身”,铁烟杆刷的一个“盘打”,荡开了宋鹏举的钢刀,倏的就转到胡联奎背后,狠下杀手。 也是杨炎估计错误,他见过齐世杰的武功,齐世杰的武功是和他不相上下的,他只道宋胡二人是齐世杰师兄,纵然不如齐世杰,也应该相差不了多少。最少,无论如何,也不会很快落败。故此他打定了主意,不到最后关头,不加援手。这一来是为了不愿意暴露身份,二来也是为了顾全宋胡二人的面子。他还以为宋胡二人可能还有绝招,留在后头,未必打不过这个大盗的。 哪知他的估计完全错误。 就在这霎那之间,郑雄图一个“倒踩七星步”,手起杆落,“横江截浪”,一片金铁交鸣之声响过,宋胡二人的钢刀被他打落。郑雄图一招左右开弓,手法快到极点,宋胡二人来不及跃开,已是“卜通”一声倒在地上。原来郑雄图的这根烟杆,不但可以当作棒使,而且还可以用作判官笔来点穴道。 杨炎这才不禁一惊,想道:“这强盗其他功夫不算怎的,点穴的功夫可是好生了得?” 宋胡二人忙用本门的内功心法运气冲关,哪知不运气还好,一运气之下,全身有如针刺一般,痛苦难当。他们不肯失了面子,只好咬紧牙关抵受。 郑雄图把二人点倒,哈哈笑道:“对不起两位大镖头,我可要剥光你们的衣裳搜啦!”宋鹏举又惊又怒,他不甘受辱,便想自断经脉而亡。可是他运气冲关尚且不能,要想自断经脉,哪里能够办到?只是徒增痛苦罢了。 正在郑雄图要去羞辱他们的时候,杨炎忽地站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懒洋洋地说道:“这位大爷,你别白费劲了。” 郑雄图回过头来,喝道:“小叫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炎说道:“他们所保的红货,藏在我的身上。” 郑雄图哈哈笑道:“幸亏我有先见之明,原来你果然是他们的伙计。” 杨炎说道:“你弄错了,我并不是镖局的伙计。只是我受过他们恩惠,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他们要我代为保管一个小小的盒子,我还能不答应么?” 宋胡二人好生惊诧,心里想道:“这小叫化倒是好人,但他的谎话又能瞒得了这盗魁多久?” 郑雄图道:“你得了他们什么恩惠?” 杨炎说道:“他们请我喝了酒,还答应给我二钱银子。” 郑雄图道:“好,我也请你喝酒,给你二两银子。把那盒子交给我吧。” 杨炎作出又惊又喜的表情,说道:“哈,二两银子,你这话可是当真?” 郑雄图道:“当然是真的,快拿来!” 杨炎向他走近,说道:“白花花的银子遮了眼睛,我只能不讲义气了。不过,你可别要我喝酒,我的酒已经喝得够了。你的什么敬酒、罚酒,我更加害怕。” 郑雄图是个江湖上的大行家,当然早已看出了杨炎形迹可疑,不过是不把他放在眼内罢了,当下喝道:“少说废话,你已经知道我的罚酒滋味,要是胆敢戏弄于我,你也非得喝下罚酒不可!” 杨炎说道:“大爷,你别吓我……”忽地叫道:“哎呀,不好,我、我要呕了!”把口一张,一股酒浪向郑雄图迎面喷去。 这一下大出郑雄图意料之外,饶是他闪避得快,也给溅得满头满面,虽然酒浪不会伤人,那股臭气可是难堪,几乎令他也要作呕。 杨炎苦着脸说道:“我早说过我不能喝酒的,你说了个酒字,我就忍不住……” 话犹未了,郑雄图已是大怒喝道:“好小子,你要找死!”张开蒲扇般的大手,立即就向杨炎一把抓去。杨炎佯作给他吓得跌倒地上,却恰好避开他这一抓,一个懒驴打滚,滚到墙边,心里想道:“用什么办法来对付他,才可以令他知难而退呢?” 郑雄图越发起疑,喝道:“好小子,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领逃得出我的掌心。” 杨炎躲在墙角,瑟缩一团,装作害怕的样子,等待他再扑过来,准备用天山神芒伤他。但不知怎的,郑雄图却停下了脚步。 辣手观音到了 就在此时,忽听得一个冷峭的声说道:“谁要找死?哼,哼,我倒要看他有什么本领逃得出我的掌心?”听声音似乎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说时迟,那时快,那个人已是声到人到,果然是个年约五十开外的老婆子。 声如其人。这老婆子声音冷酷之极,人也冷酷之极。脸形削瘦,颧骨高耸,那一脸煞气,令得纵横黑道的独脚大盗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宋鹏举和胡联奎是给郑雄图用重手法点了穴道的,但他们虽然说不出话来,在这妇人踏进庙门之际,却也禁不住喉头作响,咿咿哑哑,发出了好像惊喜交集的声音。 那满脸煞气的婆婆盯了郑雄图一眼,冷冷说道:“我道是谁胆敢欺负我杨家的门人,原来是你郑大舵主!” 郑雄图提起铁烟杆,作出准备迎敌的姿态,说道:“想不到在这里能够碰上辣手观音杨大姑,真是幸会,幸会!” 杨炎这才知道,来的这个老婆婆原来就是他的嫡亲姑母。这霎那间,他的心情真是复杂之极,想起母亲曾经受过她的凌辱,不觉抱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心情,希望假手这个盗魁令她也受一次折辱。但想到这个女人无论如何总是自己的嫡亲姑母,又不禁有点为她担心:“她年纪已大,不知是否打得过这个盗魁?” 心念未已,只听得辣手观音杨大姑已在发话,她一声冷笑,说道:“实不相瞒,我是因为发现你追踪我杨家的弟子才特地也来跟踪你的。我早就知道你不怀好心的了,却还想不到你这样大胆,居然敢打伤他们,还不把我这个老婆子放在眼内!嘿,嘿,你自己说吧,你是愿意自己了断,还是让我替你了断?”所谓“自己了断”就是要逼郑雄图自杀的意思。 郑雄图乃是黑道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平时也是气焰凌人惯了的。他虽然明知杨大姑号称“辣手观音”,这“辣手”二字决非浪得虚名,但他怎能忍受得了杨大姑这股气焰。 他怒极气极,反而大笑。杨大姑喝道:“你笑什么?” 郑雄图道:“我笑武林之中不知自量的狂妄之辈!” 杨大姑道:“呀,你是说我不知自量?” 郑雄图道:“不敢。但郑某人自从出道以来从未向人低过头、屈过膝,我倒要看看有什么人能够逼使我自行了断?” 杨大姑道:“哦,这么说你是要和我动手了?” 郑雄图道:“阎王老子我也不怕,辣手观音的辣手也未必就能要得了我的性命!” 杨大姑淡淡说道:“好,那你就来试试看吧!” 只听得“蓬”的一声,双掌相交,声如郁雷。郑雄图给她的掌力震得接连退了三步,方能稳住身形。左手的铁烟杆截出,根本连她的衣角都未曾沾着,就给双掌相激起的一股劲风荡开了。 杨大姑冷笑说道:“烟杆点穴的功夫还勉强可以,大摔碑功夫你可还得再练十年!” 冷笑声中,杨家的六阳掌已是使将起来。招里藏招,式中套式,每一掌发出,都暗藏着这六种不同的奇妙变化。片刻之间,只见四面八方都是杨大姑的影子,郑雄图的身形,已是完全在她的掌势笼罩之下。 杨炎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暗自想道:“姑姑这辣手观音的绰号,果然是名不虚传。她这六阳掌功夫比起齐世杰表哥狠辣多了。” 郑雄图拼命抵挡,兀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渐渐连招架也感到困难。他一咬牙龈,就想施展一招最狠辣的点穴功夫,和身扑上去,与杨大姑同归于尽。 杨大姑好似知道他的心意,非但不闪,反而欺近他的身前,竟然迎着他的铁烟杆,伸手就抓。 郑雄图暗自欢喜,心里想道:“你这恶婆娘如此小觑于我,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当下对准杨大姑掌心的“劳宫穴”呼的一杆戳出。劳宫穴乃是人身大穴之一,倘被戳穿,多好武功也要变成废人。 哪知他一杆戳出,却似戳进了一团棉絮之中,丝毫也使不上劲。说时迟,那时快,杨大姑的右掌已经向他当头拍下。郑雄图连忙扔开烟杆,双掌抵御。 刚才好像碰着一团棉絮,此时的感觉则是完全两样。他双掌拍出,就像碰着了铜墙铁壁一般! 只听得又是一声郁雷似的声响,比刚才更加骇人。连躲在墙角的杨炎,都给震得耳鼓嗡嗡作响。 郑雄图好像皮球一样抛了起来,他也委实顽强,居然哼也不哼一声,只见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已是一个鹞子翻身,脚尖着地,立即跑出庙门。 杨大姑冷笑道:“你能够跑出百步开外,算你本事!”话犹未了,只听得庙门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随即听见好像石头滚下山坡似的腾腾声响。 原来郑雄图已是给她的掌力震得五脏六腑都翻了过来,果然还未跑到百步开外,就支持不住,滚下陡削的山坡。不用说,当然是一命呜呼了。 她无暇理会杨炎,先去察看两个师侄的伤势。 郑雄图的点穴手法另有一功,杨大姑运用本身真力给宋胡二人推血过宫,通解被封闭的穴道,约莫过了半支香的时刻,方始能够把他们的穴道解开。 宋鹏举知道她的脾气,首先说道:“师姑,我们本领不济,失了你老人家的面子了。” 杨大姑哼了一声,说道:“你们知道就好,以后可得更加勤奋练功。”宋鹏举胡联奎齐声答了一个“是”字。杨大姑骂了他们两句,这才放缓和语调说道:“郑雄图好歹也算得黑道上有数的人物,你们的大师兄尚且不是他的对手,我也不能太过怪责你们了。你们现在觉得怎样?” 宋鹏举不敢作声,胡联奎说道:“胸口似乎还有点隐隐作痛。” 杨大姑说道:“我早料到了。郑雄图的烟杆点穴,能伤奇经八脉,我都不敢让他点着,你们当然是难免受伤的了。嗯,说起来我也托大了些,不该来得这样迟的。延误了点穴的时间,如今、如今……” 宋鹏举吃了一惊问道:“师姑,我们是受了内伤么?”杨大姑说道:“不错。好在未过两个时辰,否则只怕就要落个半身不遂了。如今……” 胡联奎跟着问道:“如今怎样?”杨大姑似乎比较疼爱他,说道:“小猴儿,有师姑在这里,你害怕什么?如今你们暂时只能在这里养伤的了。但也不要紧,最多躺个三天。我给你们先服下一颗小还丹。” 胡联奎放下心上的石头,吞下了小还丹,说道:“师姑,幸亏你老人家到来救了我们这两条小命。我们可真是想不到你老人家也会来的。” 杨大姑道:“世杰的下落,你们可打听到没有?” 胡联奎道:“对不住你老人家,这一年来,我们从西藏找到回疆,跑过的地方也很不少了,兀是打听不到有关师弟的消息。” 杨大姑哼一声,说道:“我早料到你们这两个饭桶是不济事的了,所以我才亲自出马。杨炎的消息呢?” 宋鹏举道:“更加无人知道。” 杨炎心里想道:“要不要告诉她我就是她的亲侄儿呢?”此时杨大姑方才开始注意及他,说道:“这、这小伙子是什么人?” 胡联奎道:“是一个小叫化。昨晚风雨很大,我们见他可怜,让他进来避雨的。” 杨大姑道:“恐怕不是寻常的小叫化吧?” 宋鹏举道:“这我们可就不知他的来历了。” 杨大姑道:“嗯,小叫化,你刚才的那个胆子可是真不小啊!” 杨炎说道:“做人应该知恩报德,两位大爷给我东西吃,又给我喝酒,还让我烤火,我没办法报答他们,只好大着胆子替他们用缓兵计,拖着那个强盗,拖得一时就是一时。好在你老人家来得快,我现在想起来方始知道害怕。” 杨大姑盯了他一眼,说道:“你总算是帮过我这两个师侄的忙,我也不查究你是什么人了,就当你真的是小叫化,这一锭银子给你,你走吧。”说罢,朝着杨炎扔出一个五两重的元宝。 杨炎装作眉开眼笑的伸手去接,手掌触着元宝,忽地“哎哟”一声,跌了个仰八叉,元宝滚过一边。 原来杨大姑在扔出元宝之时,稍微用上一点内力,这点内力,不会伤人,但却可以试出杨炎是否懂得武功。 杨大姑道:“怎么啦,你没摔伤吧?” 杨炎苦着脸道:“你老人家手劲好大,还好只是擦损了一点皮肉。”杨大姑道:“原来你果然不懂武功。那还不快拾起银子快走!”她哪知道杨炎是故意摔这一跤的。 杨炎拾起银子,正自踌躇,不知是否应该把齐世杰的消息告诉了她才走,就在此时,忽听得一个银铃似的声音笑道:“你这小叫化倒是财星拱照,走这样快干嘛?” 正是那个行径古怪的少女。 不知怎的,杨炎看见了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有点不安,暗自想道:“这小魔头突如其来,不知又有什么花样?” 一个是衣裳华美艳丽如花的少女,一个是满身污泥衣裳褴褛的小叫化。但这个少女和杨炎说话的口气却好像是碰见了老朋友一般。 这种违背常理的事情看在杨大姑眼内,自是不禁起了疑心了。 “哦,你们是相识的么?”杨大姑盯着那少女问道。 少女说道:“昨天我才施舍他一锭银子。” 杨大姑淡淡说道:“姑娘,你倒是阔绰得很啊,施舍给一个小叫化也是一锭银子。这是为了什么?” 少女说道:“彼此彼此,你也并不吝啬呀。我昨天给他的那锭银子还没有你送给他的这锭银子重呢。你又是为了什么?” 杨大姑道:“我的事情你管不着!” 少女说道:“那你何必问我是为什么?我更是不喜欢别人多管闲事的。” 杨大姑号称“辣手观音”,几曾受过人如此抢白?不觉面上盖满乌云,但以她的身份,却又不便为这样的小事发作。 虽然没有发作,脸色可是难看得很了! 那少女却是笑靥如花,眼角也不瞧她一下,面向着杨炎说道:“你这个人也真有点古怪,我把你当作普通的小叫化,只怕当真是走了眼了!” 杨炎心想:“我不说你古怪你倒说我古怪!”装作一副瑟缩可怜的样子苦笑说道:“我有什么古怪?小姐,你别和我开玩笑了。” 少女说道:“还说没有古怪,那为什么总是有古怪的事情跟你一起?当然是因为先有你这个古怪的人才会惹出那些古怪的事。” 杨炎说道:“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惹了些什么古怪的事了?” 少女说道:“第一,每次见到你总是有人给银子与你;第二,和你在一起的人总是有人受伤;第三,每次碰见了你,同时也就会碰上一些倒霉的事情,不是碰上强盗打劫,就是碰上泼妇骂山门!” 杨大姑这一下气可大了,忍不住就瞪着那少女说道:“你、你骂谁是泼妇?” 少女淡淡说道:“我又没有说你,你若自己认为是个泼妇,那可与我无关!” 杨大姑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我不屑与你计较,你的父母是谁?” 少女说道:“好呀,我没骂你泼妇,你倒骂起我是丫头来了。你问我的父母干嘛?” 杨大姑道:“看你的样子,大概是学过几天武功的,否则也不会这样欢喜惹事生非,我要你的父母好好管教你!” 少女说道:“你的丈夫是谁?”这句话问得甚是突兀,但弦外之音还是一听就听得出来的,她是说杨大姑的丈夫没管束妻子,和杨大姑要她父母管教她的说话正好是针锋相对。 杨大姑沉声说道:“我的丈夫早已死了,你问他干嘛?” 少女缓缓说道:“原来他早已给你气死,这就怪不得了!” 杨大姑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指着她道:“你、你、你……” 那少女笑道:“我怎样啦?” 杨炎也觉得她有点过分,说道:“雨已停了,我可要走了。姑娘,你肯不肯做件好事?” 少女说道:“你想我做什么好事?” 杨炎说道:“实不相瞒,正如你的所料,昨晚我们曾经碰上强盗。这两天我接连碰上强盗,虽然强盗不会打劫叫化子,我也真是给强盗吓怕了。姑娘,你的本事很好,你肯不肯送我下山?反正你也要走的,是不是?” 少女噗嗤一笑,说道:“你不是害怕碰上强盗,你是害怕我碰上恶人。不过,你劝我走,我倒是想劝你不要走。” 杨炎说道:“为什么?” 少女说道:“你不想看热闹么?我知道你是很喜欢看热闹的,对不对?否则那天晚上,你也不会那样大胆了。” 杨大姑强忍住气,说道:“这里有什么热闹可看?小丫头,我劝你还是早走的好!”底下本来还有两句话的,她没说出来。“否则我忍不住气,可有你的苦吃!”不过她虽然没说出来,杨炎和那少女也不会听不出她的话中之意。 少女笑道:“我本来要走的,你这么一说,我就偏不走了!” 杨大姑自视甚高,虽然号称“辣手观音”,她的辣手可不能用来对付无名之辈。但此时给这少女气得七窍生烟,却是忍不住说道:“野丫头,你是存心气我的是不是?你再胡说八道,我不管你是谁家女儿,可要替你的爹娘管教你了!” 少女笑道:“昨晚有个强盗也是凶霸霸的说要管教我,你猜结果怎么样?” 杨大姑哼了一声,说道:“怎么样?” 少女慢条斯理地说道:“也没怎么样,不过给我打了他四记耳光!” 杨大姑不由得勃然大怒,阴沉沉地说道:“女娃儿,你知道我是谁?”她猜想这个少女的父母或师长多半是在武林中有点名气的人物,否则不会如此放肆,若然所料不差,这个少女纵然不知道她是谁,“辣手观音”的名头,料想她的父母师长也应和她说过。 不待她自报姓名,那少女已是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要不然我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这一回答倒是有点出乎杨大姑意料之外,不由得起了疑心,说道:“是谁差遣你和我捣乱的?”少女冷冷说道:“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够差遣我!” 杨大姑道:“你知道我是谁,居然还敢来惹我,胆子倒真是不小,不过我却想问一问你,是为了什么原因,你要特地来惹我生气?” 少女说道:“这话应该颠倒过来说,是你先惹我生气的。不过这点小节我也不和你争辩了,你问我为何要来找你,我倒可以老实的告诉你。” 杨大姑道:“好,那你说呀!怎么还不说?”少女说道:“我是怕你受不了!” 杨大姑哼道:“我生平不知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凭你这个黄毛丫头,说几句不知轻重的话,就能令我受不了么?快说!” 少女缓缓说道:“我听说你有个绰号,叫做什么‘辣手观音’,是么?” 杨大姑道:“是又怎样?”少女说道:“我就是冲着你这个绰号,才特地来瞧一瞧的。” 杨大姑心道:“原来她是慕名而来。”语气不觉缓和几分,说道:“那么你现在已经见过我了,何以不走?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少女叹口气道:“我见了你好生失望!” 杨大姑诧道:“你失望什么?” 小妖女戏弄杨大姑 少女说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我本来以为一个人的绰号应该是比她原来的名字更贴切的,谁知一见之下,你这个‘辣手观音’呀……”说至此处,摇了摇头,方始继续说道:“‘观音’二字是谈不上了,那‘辣手’二字,我虽然未曾领教,看来也只是浪得虚名!” 杨大姑少年之时,本来是个颇富艳名的女子,大凡一个年轻时候曾以美貌为人羡妒的女子,在年华老去的时候,越发喜欢听人称赞她“驻颜有术”的(尽管事实不是如此)。而她平生又以手段高强自负,是以她知道人家称她为“辣手观音”,虽然表面上装作不高兴,其实却是其辞若有憾焉,其心则实喜之的。 这个少女当面对她嘲讽,可说是她生平从来没有碰过的事。而这也正是犯了她的大忌。 本来已经是一肚子皮气的杨大姑,气上加气,终于给气得爆炸了! “黄毛丫头,岂有此理,你不赔礼,我非赏给你老大的耳刮子不可!”杨大姑大怒骂道。 少女非但不赔礼,反而笑道:“我正是要见识你辣手观音的辣手,很好,那就看看是谁能够打谁的耳光吧?” 杨大姑气怒之下,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了,反手一掌就打少女的耳光。 少女的身形一飘一闪,仿佛凌波微步,体态轻盈,恰到好处的避开了杨大姑这一掌,嘴里笑道:“你打不着我,我可要打你了!”五指并拢,轻轻一拂,忽合忽舒,宛如春花葳蕤,姿势美妙之极! 杨炎在旁边看得心旷神怡,好像忘记了这少女是打他姑母似的,不知下觉的竟然给这个少女喝起彩来。 杨大姑是个武学大行家,一见少女如此招式,也是不由得大吃一惊。要知她号称“辣手观音”,正如少女所说“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岂能幸致。故此尽管她的本意不是想取这少女的性命,只是要打她一记耳光,还未算得是施展“辣手”。但在她掌势笼罩之下,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能逃出她的掌底的恐怕亦属寥寥无几。如今这少女不但能够迅速避开,而且迎着她的掌势立刻拂她的腕脉,拿捏时候之妙,当真是妙到毫巅!杨大姑还看得出来,她这一拂,看似轻描淡写,功力实是不凡,倘若腕脉给拂个正着,一条手臂恐怕就要变成残废了。 杨大姑本来是一点不把这少女放在眼内的,此时却哪里还敢有丝毫轻敌? 眼看那少女的五指就要拂着杨大姑的腕脉,电光火石之间,杨大姑已是倏的移形易位,双掌齐出,这次可是用上“金刚六阳手”的杀手绝招了。郑雄图刚才就是在她这一招之下被击得重伤毙命的。 杨炎看得出来,这一招杨大姑已是用上了七分阳刚力道!这少女的功力或许是在郑雄图之上,但能够抵挡得住如此刚猛的杀手绝招吗? 心念未已,只见那少女的身形已是轻飘飘的随着掌风闪过一边,蓦地一个肘底穿掌,斜飞拍出,掌势中途突然一变,化掌为抓,抓向杨大姑肩头的琵琶骨。 这一下似乎颇出杨大姑意料之外,但她身经百战,虽慌不乱,本来她是向着那少女扑去的,此时身形突然凝住不动,喝道:“好狠的女娃儿!”反手也是一抓! 那少女是算准她要闪一闪方能反击的,她也知道以杨大姑的武功,自己这一抓决不会那么轻易的就抓着她的琵琶骨,但只要逼得她闪一闪,自己就可以反夺先手,稳操胜券了。不料她打的如意算盘,还是算得不准。杨大姑本领之高,比她的估计还要高出一筹,居然已是到了能发能收、随心所欲的境界,闪也没有一闪,便即凝住身形,立施反击。 高手搏斗,哪容毫厘之差,这少女一抓抓过去,正好碰上了杨大姑的反击,杨大姑用的是大擒拿手法,若然双方碰上,少女的五只指头,只怕就得给她拗折。 杨炎看得大吃一惊,此时他就是想要出手暗助这少女亦已来不及了。只听得“蓬”的一声,两条人影倏的分开。原来在这危险瞬息之际,少女亦已倏的变招,又再化抓为掌,横掌如刀,一招“斜切藕”斜削下去。这一“手刀”,仍然是对着杨大姑的琵琶骨。 少女使出阴招,杨大姑倘若仍用擒拿手法,指力不如掌力,非得两败俱伤不可。她可能拗断那少女的一两只指头,但她的琵琶骨也难保不给对方拍碎。杨大姑怎肯和一个无名小辈拼个两败俱伤,心念一动便即将计就计和这少女硬拼一掌。双掌相交,“蓬”的一声响,杨大姑和这少女都是恰好同时退了三步,便即稳住身形。 杨炎看得心惊胆战,此时方始松了口气,心里想道:“姑姑果然不愧是号称辣手观音!但看来这个少女大概也不会输给她的。”原来在他心底深处,还是对这少女更关心一些,但却也不愿看见任何一方受伤的。 表面看来,双方同时退了三步,似是旗鼓相当。但少女出掌在先,杨大姑是被迫防御,打成平手,论功力还是她稍胜一筹。 少女笑道:“你的功力还过得去,但号称辣手,却是未免稍嫌夸张。怎么样,你还要不要赏给我‘老大的耳刮子’?”口气已是比刚才略见缓和,但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就像长辈嘉奖小辈一般,听得杨炎想笑又不敢笑。 杨大姑一听,可是心头火起了。 她自视甚高,给这少女扳成平手,已是羞愧难当,更哪堪这少女用这种口吻和她说话。 “哼,你这女娃儿知道害怕了么?给我磕个头赔罪,我就不打你的耳光!”杨大姑喝道。 假如杨大姑肯说两句好话,这少女本来亦已准备罢斗的。她的性情比杨大姑更为好胜,如今听得杨大姑这么一说,她如何还肯善罢甘休? “我只说你的功夫还过得去,你以为我当真怕你不成?”少女冷笑道:“我本来要打你四记耳光,你磕一个头我可以少打你一记耳光。你愿意磕几个头?快说!” 杨大姑给她气的几乎炸了心肺,喝道:“野丫头,你是不想活了!”大喝声中,一招“排山运掌”狂击过去,已是用上了九成内力! 少女给她的掌风荡得衣袂飘飘,却已是退而复上,掌法一变而为绕身游斗。但见她身似行云,步如流水,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轻灵飘忽,美妙之极。杨大姑掌力虽然刚猛,打不到她的身上,亦是无奈她何。 转眼之间,少女已是转守为攻。只见四面八方,幻出千重掌影,俨如落英缤纷,春花葳蕤,看得人眼花缭乱,却又感到心旷神怡。 杨炎越看越是惊奇,想道:“她这套掌法和恩师交给我的那套‘落英掌法’,虽然并非完全一样,掌理却似同出一源。难道真的那么巧,她和恩师要我寻访的那个人是有甚渊源的么?” 杨大姑被逼转攻为守,她的功力在这少女之上,少女的掌虽然瞬息百变,却也难以攻得进去。 不知不觉斗到百招开外,双方都是感到越来越吃力了。这少女的奇招妙着,竟是层出不穷,身法是忽徐忽疾、乍进乍速,深得慢中快、巧中轻,行云流水,稳捷轻灵之妙。掌法是忽虚忽实,时而柔如柳絮,借力打力;时而猛若洪涛,骤然压至,令得杨大姑也感到有防不胜防之苦! 殊不知杨大姑固然感到有“防不胜防”之苦,那少女也感到有“难以为继”之忧。 她的功力毕竟是稍逊一筹,虽然业已尽力避免硬碰硬接,但在掌风激荡之下,呼吸亦已为之不舒,心里想道:“再打下去,我的气力不加,只怕就未必打得过她了。”她好胜心切,于是趁着还能保持先下手的时候,越发加紧进攻。 杨大姑本来可以采取持久战的打法,和她对耗内力,稳操胜券的。但正如俗语所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给这少女虚虚实实、瞬息百变的掌法攻得眼花缭乱,心里不禁越来越是吃惊,看不出那少女的攻势。其实是在掩饰自己的气力不足,是以也就根本没想到胜负的关键是在于以己之长克敌之短了。 还有一层,是由于杨大姑的身份,造成她非吃亏不可的。她是成名了几十年,江湖上人见人怕的“辣手观音”,给这少女与她缠斗到百招开外,已是感到羞愧难当。要是继续采取守势,不知到什么时候方能反守为攻,她怎能在两个师侄的面前失掉这个面子? 杨大姑给攻得沉不住气,一咬牙根,呼呼呼连劈三掌,大步跨上,与这少女抢攻。 少女巴不得她来抢攻,笑道:“很好,你是想快点吃我耳光了吧?”笑声中身形飘闪,越转越快,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影子。杨大姑给她转得头昏眼花,心中暗暗叫苦。但此时她想退回守势的地位亦已不能了。 杨大姑在大感眼花缭乱中,忽地有个奇异的感觉,眼前这个少女,竟然似乎有几分像是一个她熟悉的人。 将近二十年前的一幕往事,突然出现她的心头。 她把弟妇云紫萝赶出门,但为了保全杨家骨肉,却不许云紫萝把儿子带走。那时她还未知道云紫萝的大儿子孟华并非她弟弟的亲骨肉的,也未知道云紫萝那时是有孕在身的。 云紫萝不愿舍弃亲儿,与她柳林对掌。终于因为肚中怀着杨炎的缘故,打不过她,孟华给她抢去。后来几经转折,孟华在她死后多年,方始得与亲生之父相认。 二十年前往事蓦上心头,也不知是否由于心理作用,杨大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少女,竟是依稀有几分云紫萝当年的影子,更确切的说是“神气”相似。 令她有这种奇异的感觉的原因,还不仅是因“神气”相似,而是这少女的掌法,如此飘忽、如此轻灵的掌法,也是和云紫萝当年对付她的掌法相似,虽然招式并不一样。 云紫萝那次与她柳林对掌,元气大伤。云紫萝后来在小金川战死,敌众我寡,固然乃是主因,但元气损伤,产后失调,未始不也是原因之一。 杨大姑虽然号称“辣手观音”,每当想起云紫萝之死,也不禁有点内疚于心,“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觉得对云紫萝这件事情,是自己做得过分了些。 如今她被这少女逼得手忙脚乱,这少女虚实莫测的掌法,倨强冷傲的神情,仿佛就是当年的云紫萝。 二十年前往事,蓦上心头,杨大姑不觉心里叹了口气:“我纵横江湖大半生,不知多少成名豪杰也曾败在我的掌底,如今竟然打不过一个黄毛丫头,唉,莫非这是我做错了事的报应?” 高手搏斗,岂容乱了心神?本来已经处于劣势的杨大姑,此际气沮神伤,就更加给了对方得有寻瑕抵隙的机会了。 “好,看是谁吃谁的耳光?”少女一声冷笑,冷笑声中,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影子,掌势已是把杨大姑的身形完全笼罩。 闪电般的一掌就向杨大姑面门拍下。 掌势飘忽之极,杨大姑在她掌势笼罩之下,眼看已是避不开她这记耳光。 大大出乎杨大姑意料之外,只听得这少女轻轻哼了一声,她这一掌,掌锋几乎是在杨大姑的鬓边擦过,却没打着杨大姑。 以这少女的武功之强,她又是蓄意要打杨大姑的耳光的,这一掌怎么会打空呢? 原来杨炎早有准备,他捏了一颗泥丸,藏在掌心。此时眼见杨大姑危急,一颗泥丸就轻轻弹了出去。
虽然他不喜欢这个姑母,但杨大姑毕竟也还是他的姑母,他怎能让姑母受这奇耻大辱。 这少女虽然早已怀疑杨炎懂得武功,却想不到他的武功精妙如斯,更想不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手暗助对方。 泥丸恰恰打着少女的虎口。比绿豆还小的一粒泥丸,登时化为粉屑。 杨炎并没用上内力,但少女给这颗泥丸恰好打着手少阳经脉的汇聚之点,却是禁不住轻轻一颠,这一掌就打歪了。 双方动作都是快到极点的,杨大姑还未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反手一掌就向少女斜劈过去。 杨大姑当然更是做梦也想不到一个肮脏的小叫化子有本领能够助她。她反击少女的这一掌乃是出于防御的本能,她倒不是想取这少女的性命,但在情急拼命的情形底下,这一掌当然也是用了全力,使出平生本领的。 手掌还未打到少女身上,掌风已是震得少女身形不稳。由于变生意外,这少女骤吃一惊之际,已是无法防御对方闪电般的反击。杨大姑刚才假如是给这少女打着,不过是打一记耳光而已,如今假如这少女被杨大姑打个正着,只怕就要命丧她的掌下了。 杨炎如何能让这少女丧生,一颗小小的泥九又是轻轻弹了出去。 这颗泥丸打着杨大姑膝盖的环跳穴。 杨大姑一个踉跄,非但打了个空,而且险些跌倒。 少女笑道:“不必多礼,既然你是有心赔罪,那就行了。我不打你的耳光啦!” 说话之际,一个倒纵出了庙门,在庙里的人还听得见她银铃似的笑声,影子却看不见了。 杨大姑刚才那一下脚步踉跄,是有点像是要下跪的姿势的。 少女故意把她的“失足”当作是“赔礼”,把她气得啼笑皆非。 但此时她惊魂稍定,想起刚才之险,不禁犹有余悸。以她的性格,倘若当真给这少女打了一记耳光的话,她非得自尽不可。 想到自己等于是从鬼门关上逃了回来,少女说话气她,倒不算是怎么一回事了。 此时她当然亦已知道替她保全颜面的人,是这个肮脏的“小叫化”了。 但这个小叫化帮了她,却也帮了那个少女。这霎那间,她不觉一片茫然,不知是感谢这个小叫化的好,还是斥骂这小叫化的好。 她定了定神,瞪着杨炎道:“你,你究竟是……” 杨炎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说道:“你不必管我是什么人,我只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杨大姑怔了一怔道:“什么消息?” 杨炎缓缓说道:“你的儿子是齐世杰吧?他并没有死,你到鲁特安旗找他吧!” 说话虽然很慢,人却走得很快,说到最后一个字,声音已是从半里之外传来了! 杨大姑是个武学的大行家,听得出杨炎用的是“传音入密”的上乘功夫。这门内功她虽然也会,自问却是尚不如杨炎。 杨炎刚才两次发出泥丸,暗器手法的精妙,虽然亦已足以令得杨大姑惊异不已,但比较来说,练暗器的功夫还是要比练内功容易得多的。 一个年纪似乎还未到二十岁的小叫化,内功上的造诣居然胜过她练了几十年功夫的杨大姑,这更是令她不仅“吃惊”,而是“震惊”了! 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暗自想道:“这次可真如俗话所说:八十岁老婆婆倒绷孩儿,是我走了眼了!这小叫化的武功足可以和当世的一流高手并驾齐驱,他、他是什么个来历呢?” 宋鹏举和胡联奎二人此时亦是方始如梦初醒,定下神来。宋鹏举说道:“师姑,你的六阳手真是神妙无比,打得那小丫头慌忙逃走,令得弟子大开眼界。不知还要练多少年才能练得到你老人家一半的功夫。” 虽然不无讨好师姑的成分在内,这番话可也是他的真心说话。说到杨家的“金刚六阳手”功夫,他的师父杨牧本来就不如姐姐。而杨大姑有生以来,恐怕也是以刚才这一战最为吃力,逼使她不能不把六阳手的功夫发挥得淋漓尽致的。 想不到拍马屁拍到马脚上,杨大姑沉下了脸瞪他一眼,说道:“少说废话,好好躺下养伤吧。” 胡联奎道:“师姑,那小叫化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但料想他也不会胡乱说谎话的,他说出世杰师弟的下落,咱们倒也不妨姑且相信他的说话,到鲁特安旗去打听打听。” 杨大姑道:“不错,这小叫化的话是可以相信的。不过你们还得养两天伤。” 宋鹏举道:“师姑,不如你先到鲁特安旗去找师弟吧,我们的穴道已解,不敢再劳你老人家操心了。” 杨大姑又是狠狠瞪他一眼,说道:“你好糊涂,你们好歹是我的师侄,我不替你们操心,谁替你们操心?你们伤未愈,我岂能抛下你们?要是再碰上郑雄图这样的恶对头,你们对付得了吗?再说这两天你们自己能够自己照料自己吗?为了一个儿子,不顾两个师侄的死活,这样的事情,你以为是我应该做的吗?不是看在你尚在病中,我老大的耳刮子赏你!” “不错,天下哪有不想念儿子的母亲?但反正我已等了两年多了,再等两天,算得了什么。少说废话,乖乖的给我躺下来养伤吧!”杨大姑最后说道。 宋鹏举给她一番斥骂,心里倒是不觉有点热呼呼的,暗自想道:“师姑外表虽然凶恶,心肠倒是很热。我只道她一向讨厌我,想不到她会把我当作子侄看待。”当下不禁热泪盈眶,说道:“多谢师姑。” 杨大姑皱眉道:“这么大的人还流眼泪,不害臊么?叫你少说废话,你怎么又不听话了。”说罢不再理会他们,独自站在门口,凝眸远望。 只见她一副茫然的神色,似乎是在想着心事。 她是在想念自己的儿子么?宋鹏举是这样猜忖她的心事的。找了两年,如今方始听见儿子的消息,但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却又是个来历不明的小叫化,她能够不患得患失,又喜又惊么? 但这次宋鹏举却猜错了。 这次她在想的倒不是她的儿子,她想的是云紫萝,是那个小叫化。“奇怪,在这小叫化的身上,也似乎有云紫萝的几分影子,他,他是什么人呢?何以我会觉得与他竟似有几分相识?”当然她还是不敢怀疑这小叫化就是云紫萝的儿子的。 杨炎跑出了山神庙,他也在想着一个人。 “那个行事古怪的女子,此际恐怕已经跑到山下了吧?她的轻功不逊于我,恐怕是追不上她了。”不知怎的,他虽然有点害怕见到这个喜怒无常的“小女魔头”,却还是希望再见到她。 他只道再也见不到那个少女了,不想心念未已,忽地眼睛一亮,在他的前面,坐在一块石头上的,不正是那个少女是谁? 少女侧目斜睨,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气好像在说:“我早知道你这小子会追我来的!” 杨炎有点尴尬,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作了个揖,说道:“姑娘,我、我……”他想解释刚才用泥丸打她之事,一时间却不知怎样措辞方始适当。 少女“噗嗤”一笑,说道:“你怎么啦?嘿,嘿,想不到你这小叫化倒是很会骗人,说什么不懂武功,我都给你骗过了。哼,你的武功好得很啊,是谁传授你的。” 杨炎说道:“刚才之事,请姑娘你,你莫……”“见怪”二字尚未出口,那少女又笑起来了。 少女笑道:“刚才你暗中帮了辣手观音的忙,也帮了我的忙。虽然你打我在先,但总算帮我避过辣手观音的一招杀手。我不是气量狭窄的人,我当是扯了个直吧。” 杨炎如释重负,说道:“难得姑娘是明白人,请恕冒昧,我叫杨炎,请问姑娘贵姓芳名。” 少女仍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气,说道:“你想和我交朋友么?” 杨炎面上一红,说道:“不敢高攀,不过,不过,咱们萍水相逢……” 少女笑道:“总算有点缘分是不是?不过我和你可还不能算是朋友!” 杨炎面上更红,走开说道:“我知道。我冒犯了姑娘,姑娘不见怪我已经好了。” 少女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忙着走!” 杨炎停下脚步,说道:“姑娘有何指教?” 少女说道:“刚才的事,我早已说过不和你计较了。你帮了我,也帮了辣手观音。我不沾你的情,也不记你的怨。目前我虽然不把你当作朋友,也并不把你当作敌人。但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 杨炎怔了一怔,说道:“我不懂姑娘的意思。说老实话,你的脾气我也还是摸不清楚的。”他说的倒是如假包换的“老实话”。 本来杨炎虽然不是擅于辞令的人,也还不能算是言辞笨拙之辈。只因这少女问得突兀,他也只能答得似乎是老实得近乎笨拙了。 少女不禁又是“噗嗤”一笑,说道:“好,你说了老实话,我也和你说老实话。我最喜欢找武功高强的人比试,可惜我碰上的所谓高手,包括辣手观音在内,似乎都是言过其实,浪得虚名。难得碰上了你,我非得和你比试不可!” 杨炎说道:“姑娘,你的武功我是自愧不如,用不着比试了。” 少女笑容一敛,板起脸孔说道:“刚才我还夸你老实,原来你并不老实。你是因为我避不开你那颗泥丸,心里瞧不起我是不是?你口里说‘自愧不如’,心里定是在说:这丫头无自知之明,我只好帮她说出来了。” 杨炎连忙说道:“我绝对没有这样想法。” 少女说道:“那么你干么不和我比试,不和我比试就是瞧不起我!” 杨炎叹口气道:“那么咱们点到即止吧,姑娘你划出道儿!” 少女说道:“你拔出剑来!” 杨炎吃一惊道:“还要比兵刃?” 少女说道:“你不是说我划出道儿的么?从你打我的那颗泥丸,我知道你的内力远胜于我,比拳脚我非吃亏不可。你若是有意思想和我交上朋友,大概你也不愿意占我的便宜吧?所以非得比剑不可!” 一番“歪理”,说得杨炎倒是不好推辞了,只好拔剑出鞘,说道:“姑娘,请!” 少女说道:“且慢,比试之前,我要和你先说清楚。我虽然并不是把你当作敌人,但兵刃上没长眼睛,我的脾气又是除非不比,要比就非比个真章不可的,所以假如你存心让我的话,吃了大亏你可别要怪我!” 杨炎摇了摇头,说道:“何必如此?” 少女双眉一皱,说道:“我说过的话决不更改。你意欲点到即止,那是你的事情。”杨炎苦笑道:“没办法,那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少女格格笑道:“这句江湖套语你用错了,我可不是君子,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君子。” 杨炎禁不住也给她逗得笑了起来,说道:“当然,当然,一个小叫化子怎配称为君子。” 少女继续说道:“比试结果,要是你赢了我,我就把名字告诉你。要是我赢了你,你就得把你的师父是谁告诉我。” 杨炎说道:“要是打成平手呢?”少女说道:“那就得看你了。”杨炎不觉又是一怔,说道:“看我什么?”少女说道:“你赢了我或只和我打成平手,我都愿意把你当作朋友。要是你也愿意把我当作朋友的话就告诉我,不愿意就不告诉我。好么?” 杨炎说道:“好,姑娘划出的道儿,小叫化遵命。请!”一个“请”字刚刚出口,只见青光一闪,那少女果然毫不客气的一剑就刺过来了。 她反手拔剑,飞步出招,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姿势美妙之极,而动作之快,更是难以形容。 但令得杨炎惊诧的不仅是她的身手敏捷,也不仅是她的剑招狠辣而又美妙,而是她这一招虽然看不出属于何家何派,但自己却也似曾相识。 百忙中杨炎本能的用了一招与这少女相似的剑法,剑尖颤动,划了一道弧形,把少女的剑封出外门。少女也禁不住轻轻“噫”了一声,似乎对他的这招剑法亦是似曾相识。 “你这剑法是谁教的?”少女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刷刷刷又是连环三剑。 杨炎莫说不愿意便即回答,就是想要回答,亦是无暇分神说话。当下心念一动,“我且先看看她的全盘家数”,一个吸胸凹腹,略一晃肩,轻飘飘的随着那少女的剑风直晃出去。 少女好像蓦然省起,笑道:“对,我还未曾胜得了你,就要逼你说出师承,那是早一点了!”笑声中剑光霍霍展开,招数更狠! 杨炎移形易位,滴溜溜一个转身,剑尖一挑,随手划了两个圈圈,少女剑上的劲道被他这么一带,登时身不由己的也跟他转了一圈,那三招凌厉之极的剑招就这么样给杨炎化解开了。 少女不禁更加奇怪:“这小叫化的剑法怎的又突然间变得我全不相识了?他的所学也是真杂!噫,看来可能是我猜错了。” 原来杨炎因为不愿让她看出那路剑法的来历,是以在接了见面一招之后,已是改用他自小练习的天山剑法。 他用的是天山剑法中“大须弥剑式”的三招精妙剑法,第一招名为“春云乍展”,第二招“大漠孤烟”,前两招是攻击的招数,第三招忽地变为守中寓攻的“三转法轮”。 “大须弥剑式”取佛经“须弥藏于芥子”之义,变化深不可测,用于防御武功比自己高明的强手,更是最妙不过。杨炎武功本来比这少女略胜一筹,但可惜这“大须弥剑式”由于太过深奥,他是小时候看师伯钟展练剑之时偷学的,虽然后来也曾禀明他的师父,得到他的师父——天山派的前任掌门人唐经天指点,但唐经天认为他天资纵然聪颖,亦不宜太过蹿等,是以虽加指点,只不过是由于喜欢这个最小的关门弟子,随便指点几招,避免他吵闹而已。当时年纪太小,他对师父所说的奥义,自是未能完全领悟。 此际隔了七年,杨炎的武功已是远非昔日可比,所谓一理通、百理融,当年只是得到唐经天略加指点的“大须弥剑招”,他已是可以触类旁通。 但“触类旁通”,究竟也还是和得自名师亲授有点距离的,何况这又是七年之后的第一次应用。 但尽管如此,那少女三招凌厉之极的剑招,突然给他轻描淡写的化解开去,已是不禁暗暗吃惊。 说时迟,那时快,杨炎所划的剑圈已是向她当头罩下。少女身形在剑势笼罩之内,不论跃高伏低都是躲避不开。 杨炎正待喝声“撤剑”,那少女忽地一招“夜叉探海”,剑直如矢,投入杨炎所划的剑圈之中,杨炎倘若剑圈一合,那就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少女的右腕可能被他割掉,他的五指也会给少女削断。 这一招变化的奥妙精微之处,杨炎尚未能完全领悟,他当然不想伤这少女,也不想自己被这少女所伤,百忙中无暇思索,只好变招斜窜。 如此一来,那少女也登时摆脱了给他带动的那股劲道,又再反客为主了。 杨炎暗暗叫了一声:“可惜!可惜我对大须弥的剑式未能练到随心所欲的境界,要是有我师伯当年的一半纯熟,只这一招三转法轮,就可以把她的剑绞出手去,焉用怕她抢攻。” 少女复夺先手,可是得理不饶人。一口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似虚若实,似拒还迎。轻灵飘忽,如风吹柳絮,如水送浮萍。哪里还能让杨炎再有反击的机会。 天山剑法本来是只有在少女这路剑法之上,决不在她这路剑法之下的。但杨炎这七年来改学别派武功,对天山剑法已是疏于练习,小时候所练的天山剑法,也是还未学全的,“三板斧”一过,他可真是有点像是黔驴技穷,无法应付这少女飘忽之极的攻势了。 少女笑道:“你还有别的本领没有?若然没有,我劝你还是赶快认输的好。我说过的,我的剑上可没长着眼睛!”她口中说笑,剑上可是认真得很,每一招几乎都是指向杨炎的要害! 话犹未了,她刷的一剑刺来,突然就指到了杨炎的咽喉,杨炎倘不变招,已是无法化解。 无暇思索,杨炎倏的剑锋一转,招数和少女所使的一模一样,登时两把剑搭在一起。 少女说道:“对啦,你还是用你熟悉的剑法吧!下一招我用云横秦岭,你用雪拥蓝关!” 杨炎本来不想听她的话,但在她凌厉的剑势催迫之下,却是不知不觉的果然使出了那一招雪拥蓝关。 辗转攻招,倏忽过了将近百招,两人使的剑法差不多一模一样,就像同门拆招似的。正是: 拆招疑是曾相识,莫道无情却有情。 第八回鸳鸟亦为同命鸟亲人怎变陌生人 老人的恨事 缠斗中两把剑再次搭在一起。 杨炎振臂一挥,抽剑回来闪电再刺。 那少女也是如此。二人本来面对面相斗的,此时大家同时向前迈步,挥剑刺出。忽然变成了并肩御敌的姿态,两柄长剑同时指向前方。 杨炎哈哈一笑,说道:“看来咱们只应该是朋友,不应该是敌人了。” 少女不觉脸上一红,在他的笑声中也只能纳剑归鞘了。她退后几步,说道:“不错,像这样子打下去,再打三天也分不出胜负。” “好,那么我可以走了吗?”杨炎明知她一定还有下文,却故意这样问她。 果然少女说道:“怎么,你不愿意把我当作朋友吗?” 杨炎说道:“这场比剑,好像注定了我们该是朋友。但我只怕我这个小叫化高攀不上。” 少女嗔道:“你再油嘴滑舌,我可不理你了!”说罢转身。 杨炎可是当真有点害怕她走,说道:“小叫化不敢了,请问姑娘有何指教?” 少女这才回过头来,说道:“比试之前,我划出的道儿,你总该还记得吧?” 杨炎说道:“是哪一条?” 少女说道:“要是打成平手,你愿意把我当作朋友,就把你的师父是谁告诉我。” 杨炎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现在一想,我好像有点吃亏。” 少女说道:“什么地方你觉得是吃亏了?” 杨炎说道:“你只肯告诉我你的芳名,而我的姓名则是已告诉的,你说我是不是吃亏了点儿?” 少女说道:“那么你要怎样?” 杨炎说道:“我把我的师父是谁告诉你,你也得同样的把你的来历告诉我。” 少女说道:“好,那我先告诉你我的姓名,我姓龙,名叫灵珠。至于师承来历,待你告诉我,我再告诉你。” 杨炎说道:“哦,你姓龙,名字叫做灵珠?”少女说道:“怎么,这名字有什么奇怪?”她已经注意到杨炎脸上似有一丝惊异的神色。 杨炎说道:“没什么,你这个名字很好听。” 少女知他言不由衷,哼了一声,说道:“别油嘴滑舌,我不要你讨好。只问你答不答应?” 杨炎说道:“为什么要我先告诉你?” 龙灵珠嗔道:“我已经让了一步,你还要怎地?要是什么都得我先告诉你,岂不变成好像是我在求你做朋友了?这个亏我更吃不起!” 杨炎笑道:“龙姑娘,你多心了。好吧,好吧,这点小亏我吃得起,就由我先告诉你吧。” 可是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珠像是定了似的,凝神注视龙灵珠。 龙灵珠不觉又是粉脸微泛轻红,嗔道:“你说要告诉我,何以却还不说?” 杨炎忽地吐出两个字来:“真像!” 龙灵珠怔了一怔,说道:“什么真像?” 杨炎说道:“你很像一个人,尤其这副好像撒娇的神气最像?” 龙灵珠道:“是什么人,是你的女朋友?” 杨炎说道:“这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一回答,大出龙灵珠意料之外,她呆了一呆,当真像是生气起来了,说道:“我和你说正经话,你却和我开玩笑。” 杨炎忙道:“姑娘,我说的也是正经话呀。请你把话听完了再骂我好不好。” 龙灵珠道:“好,那你解释给我听听,那个人你没见过,又怎知我是像她?” 杨炎说道:“我见过她的画像。” 龙灵珠道:“那你又怎知道她撒娇的神气和我最像?” 杨炎说道:“画像上的那个女子,就正是画她撒娇的模样的。”龙灵珠道:“哦,有这样的怪事,那女子是谁,画师又是谁?” 杨炎说道:“我先回答你后一个问题。画师是我的一位师父。不过他虽然实际上是我的师父,却不许我叫他师父的。他要我叫他做师祖,更喜欢我叫他做爷爷。” 龙灵珠道:“你这师父也真怪,他是亲自传授你的武功的,是不是?”杨炎说道:“当然是了,否则我怎会说他实际是我的师父。” 龙灵珠道:“那何以他要你叫他做师祖?” 杨炎说道:“我不知道。” 龙灵珠道:“你说他是你的‘一位’师父,那你究竟有几位师父?” 杨炎说道:“我有两位师父,第一位师父其实更有资格做我师祖的,不过他却要我做他的关门弟子。” 龙灵珠道:“你的第一位师父是谁?” 杨炎说道,“是天山派的前任掌门。” 龙灵珠吃了一惊,说道:“原来你是天山派唐大侠唐经天的关门弟子,怪不得武功如此高强了。我对武林人物虽然所知无多,但也常常听人谈及他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唯一可以和他分庭抗礼的大概只有一位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了。不过,金逐流虽有天下第一剑客之称,若论武学上的造诣,恐怕还不如他。刚才你与我比试,最初所用的剑法大概就是天山剑法吧?” 杨炎说道:“不错,是天山剑法中的大须弥剑式。”接着苦笑道:“可是我用天山剑法,却还是比不过你。” 龙灵珠道:“这不是天山剑法比不过我,依我看来,好像是你练得不够纯熟之故。不知说得可对?” 杨炎说道:“龙姑娘,你真是好眼力,说得一点不错。实不相瞒,这是我小时候学的,学的也只是一鳞半爪,如今已经是丢荒了七年了。” 龙灵珠道:“那我倒有点不明白了,你既然得到这样一位明师,为何又改投别人门下?” 杨炎说道:“那是因为我小时候碰到一件意外的事情,被逼离开天山的,此事说来话长,慢慢再告诉你。” 龙灵珠道:“你说的那幅有几分像我的女子画像,我猜想大概不是唐经天画的吧?” 杨炎说道:“是我的第二位师父,不,他要我称他为师祖那位爷爷画的。” 龙灵珠道:“我不管你们的称呼,我只要知道你的第二位师父又是何人?” 杨炎说道:“他和你同一个姓,也是姓龙。” 尤灵珠不觉也是面色一变,连忙问道:“哦,他也姓龙,那么,他画的那个女子,又是他的什么人?” 杨炎好像隐隐猜到几分,脸上现出一副迷茫的神色,不知不觉又在凝神注视面前这个少女,竟似有点看得呆了。 七年前的往事泛上心头。 那年冷冰儿带他下山,前往鲁特安旗找寻父兄,途中碰上清兵,他被一个军官捉了去。 那年他虽然只有十一岁,由于自小练武,武功已经颇有根基,等闲十个壮汉也近不了他的身子。但那个军官的本领却比他不知高明多少,捉住了他,就要逼他为徒。 杨炎当然不肯依从,那军官道:“你不依从也得依从,除非到我死的那天,否则你是非跟定我不可的了。” 那军官高鼻深目,相貌似是西域的胡人,不过说的汉语倒相当流利。他捉了杨炎,便即脱下戎装离开大队,强逼杨炎跟他西行。 他们经过了大漠荒沙,走过了重山叠岭,过了也不知多少个月时间,走到一座大山脚下。 山峰高耸入云,看来似乎比天山的最高峰还高,山上沙川遍布,景色也和天山颇为相似。后来他才知道这座大山乃是喜马拉雅山,高耸入云那座山峰是天下最高峰——珠穆朗玛峰。他们当时所经之处是喜马拉雅山的北部,已经是西藏和印度交界的地方了。 一晚他们在山上过夜,杨炎趁他熟睡之际,悄悄溜走。不料还没走得多远,就给那人发觉追来。 杨炎钻进一条冰胡同,那条冰胡同地形狭窄,杨炎是小孩子钻进去,那个胡人可是不能。那胡人又吓又骗,杨炎却是宁愿在雪山上饿死,也不相信他的好话。终于那胡人发了脾气,冷笑说道:“你以为我没办法捉住你吗,我要你乖乖的走出来!” 他拾起一块鹅卵大的石头,握在掌心一捏,捏成无数碎石子,就把石子当作弹丸,打入冰胡同里面。 他的暗器手法奇妙非常,每一颗石子都是从杨炎的头顶飞过,但刚一飞过,便即掉过了头反射回来。 学过武功的人躲避危险乃是出于本能,杨炎不知不觉的向后直退。 眼看他就要退出那条冰胡同了,那胡人得意之极,哈哈笑道:“看你这小鬼头能逃得出我的掌心?” 哪知杨炎性格顽强之极,那胡人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可就等于提醒杨炎了。 杨炎叫道:“好,我宁愿给你用石头打死,也不跟你!”这次他非但不后退,反而向前跑了。两枚石子刚从前面反射回来,他不啻是向着石弹迎去。这两枚石子可是对准他的太阳穴的,要是给打个正着,不死也得重伤。那胡人想不到他性格如此倔强,此时想要另发石弹,把原来那两颗石弹打落,亦已来不及了。 但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斥道:“用这等狠辣的手段,欺侮一个小孩子,你还要不要脸?”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但在那人斥骂声中,那两颗石子已是在杨炎面前跌了下来。 这晚天空一轮皓月,地上冰川交映,看得分明。 但奇怪的是,杨炎却看不见是什么东西把那两颗石子打下来的。 不过当那两颗石子在他面前跌下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却沾了几滴水珠,还有一片未曾溶化的薄冰落在他的手心。杨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人用以打落石弹的“暗器”竟然是一团冰块。 此时那个人亦已现出身形了,是一个长着三绺长须、年约六十左右的老头。 杨炎不由得又惊又喜,心里想道:“怪不得师父常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天下奇材异能之士不知多少,只是不为人知罢了。看来这个老爷爷的武功也似乎不在我的师父之下。” 杨炎都看得出这个老人的武功非同小可,那胡人是个武学大行家,当然更是吃惊了。所以他刚在回骂:“什么人胆敢……”一看见自己所发的石弹被那老人用冰块打落,底下的话可是他自己没胆说出来了。俗语说以卵击石,形容不堪一击。如今这老人用薄的冰块击石,和以卵击石也差不多,但“不堪一击”的却不是“卵”而是他的石子。这胡人自忖,自己再练十年,决计也达不到这个境界。 他话未说完,就吓得连忙逃跑了。此时杨炎方始钻出冰胡同。 那老人摸摸他的头,说道:“好孩子,你受惊了。” 杨炎的回答却也出乎那老人意料之外,他未曾道谢,却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好孩子?” 老人哈哈笑道:“我最喜欢倔强的孩子,你像我少年时候一样。少年时候,我亦是纵然自知不敌,也决计不肯向恶人低头。” 杨炎这才说道:“老爷爷你真好,给我赶跑了那个恶人。” 老人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 杨炎告诉了他,老人说道:“原来你是从天山来的吗,那你可不能独自回去了。这里已是西藏的极西之处,和天山相距万里之遥。我知道你练过武功,不是寻常孩子。但你的年纪太小,要是没有一个既懂武功,而又富于在沙漠旅行经验的大人陪你回去,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 杨炎说道:“老爷爷,你、你……”他本想请这老人送他回去,但一想老人年纪这么大,不好意思开口了。 那老人却似乎知道他的心意,说道:“你从天山来,知不知道在天山的南高峰,住有一位当今的武学大师,他是天山派的掌门人,姓唐名经天。” 杨炎说道:“你说的这位大师,正是我的师父。” 那老人道:“原来你是唐经天的弟子,怪不得胆子这么大。”接着一声轻叹,喟然说道:“要是在二十年前,我一定会把你送回天山去,顺便拜访唐经天的。但如今,唉,如今我是早已不愿意世上知道还有我这个人了。” 杨炎说道:“为什么?” 那老人道:“我的心事说给你听,你也不会明白的。要是到了我认为可以告诉你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的。” 杨炎虽然年纪小,但由于经历过许多灾难,倒是比普通的孩子“早熟”得多,心里想道:“或许这位老爷爷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冷姐姐也曾教导过我,江湖上有许多避忌,对别人的事情多问也是一种避忌。要是我打破沙锅问到底,这位老爷爷就会讨厌我了。” 他没有再问下去,那老人却继续说道:“我不愿意见到别人,别人大概也不喜欢见到我。虽然唐经天可能是个例外,但正因此,我可就更不愿意给他和我添上某些不必要的麻烦了。” 杨炎虽然听不懂他说的意思,但是有一点却是懂得的,他是不能送自己回天山去了。“老爷爷,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已经感激不尽。我不怕路途艰险,我自己回去好了。”杨炎说道。 那老人摸摸他的头顶,笑道:“像你这样胆子又大,资质又好的孩子,你愿意冒险,我都舍不得让你冒险呢。你说要自己回去,那我问你,你的干粮吃完了怎么办?你走过这条路,应该知道,百里之内没有人烟,乃是经常会碰上的事。” 杨炎说道:“我会用石头当作弹子打鸟儿。” 老人说道:“你懂得怎样在沙漠找水源吗?”杨炎说道:“不懂!” 老人说道:“刮大风的时候,你知道怎样躲避流沙吗?”杨炎说道:“不懂!” 老人说道:“要是你再碰上那个恶人,你跑得掉吗?”杨炎说道:“跑不掉!” 老人哈哈笑道:“所以我劝你要打消这个念头了,不如这样吧,你留在这里,跟我多学一点本事,长大了你就可以自己回去了。” 杨炎说道:“你的意思是想收我做弟子?” 老人说道:“你愿不愿意?” 杨炎说道:“这敢情好。不过我跟别人学本事,似乎应该禀明第一位师父。”
老人说道:“你不必叫我做师父,仍然叫我做爷爷好了。怎么样?你们天山派是不是立有规矩不许门下弟子另拜别人为师。” 杨炎说道:“这倒没有。我的一位哥哥,他就是有几个师父,而又是天山派的记名弟子的。”老人说道:“这就更好了。你跟我学好了本事,回去再告诉你的师父,料想他不会怪你。” 接着笑道:“其实你要拜我为师,我也不能答应。以你的年纪,我只能做你的师祖,不能做你的师父。” 杨炎说道:“我的师父年纪恐怕比你还大,有一位冷姐姐,她教我念书,我顽皮的时候,她会打我屁股的,可是论起辈分,她却要叫我一声小师叔。后来一位姓钟的师伯告诉我我才知道,原来在武林所有门派之中,天山派对辈分的规矩是最不注重的。据说一些情形比较特别的弟子,例如我的哥哥就是,即使是在本门,也是各自论交的。” 老人笑道:“我不能做你的师父,倒不仅仅是因为年纪相差太大的关系,将来你会明白我的用心的。不过,我虽然不想做你的师父,你不听话我一样会打你的屁股的。” 杨炎说道:“冷姐姐都可以打我的屁股,爷爷你当然更可以打我的屁股。这点你不必事先说明,我也懂的,爷爷,我听你的话就是。” 做了这个老人的徒弟,他才知道这个老人姓龙,名叫则灵,是一百多年之前,前几代的祖先为了逃避战祸,从中原逃到这中印边境的喜马拉雅山的。他没有和杨炎细说家世,但从他所说的一鳞半爪之中,杨炎亦已可以知道,他们龙家以前在中原可能是很有名气的武学世家。 龙则灵也极少谈到自己的事情,直到他学了七年武功之后,就要下山那天…… 龙灵珠听他讲了第二次拜师的经过,脸上的神色似乎有点惊疑不定,可以看得出来,她是极力压抑自己,避免在杨炎面前,显得太过激动。 杨炎心里当然也有疑团,不过和她刚刚相识,又知她的脾气古怪,却是不便马上问她。 龙灵珠呆了半晌,勉强笑道:“原来你这位师父,不,师祖叫做龙则灵,他的姓名倒是有两个字和我相同!” 杨炎笑道:“是呀,这可真是巧合。要不是我知道他没有儿子,我一定会怀疑你是他的孙女儿。” 龙灵珠道:“他有没有女儿?” 杨炎说道:“他只有一位女儿。” 龙灵珠道:“他的女儿是不是跟他一起,为什么你一直没有提她?” 杨炎说道:“她早已离开爷爷了。我是直到下山那天,才听得爷爷说的。听说他们父女分手的时候,他的女儿只有十九岁。” 龙灵珠道:“他画的那幅少女画像,就是他的独生女儿十九岁时候的相貌吧?” 杨炎说道:“你真聪明,猜得一点不错。” 龙灵珠道:“你是直到那天才看见那幅画像?”杨炎说道:“不错。” 龙灵珠道:“为什么到了分手的时候,他才把女儿的画像拿给你看?” 杨炎说道:“因为他希望我能够替他寻找女儿。” 龙灵珠道:“怎的他会失了女儿?”杨炎说道:“我不知道。爷爷只是告诉我,他曾经做过一件事伤了女儿的心,女儿就偷跑了。” 龙灵珠道:“他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杨炎说道:“爷爷也没有说。他说他这女儿离开他的时候,是发了誓不再回来的,所以很可能已经改名换姓,好让父亲找不着她。爷爷也不愿意我随便找人打听,所以索性连女儿的名字都不告诉我了。” 龙灵珠道:“那他叫你怎么寻找?” 杨炎说道:“他要我留意有没有武功的家数和我所学的相同的人,要是碰上这样的人,即使不是他的女儿,也一定是和他的女儿有关系的了。或许是徒弟,或许是儿女。” 说到这里,已经是等于告诉龙灵珠,他在怀疑龙灵珠就是他的爷爷希望他能够碰上的“这样的人”了。他留心注视龙灵珠的神色,龙灵珠却凝神望向远方,似乎正在感到一片迷茫。 她没说话,杨炎只好问她了。 “我的故事已经说完了,现在该轮到你说啦!” 龙灵珠如梦初觉,呆了片刻,脸色渐见开朗,好像拿主意,准备告诉杨炎一些什么了。 “好吧,我先告诉你我的师父是谁,就是我的母亲。我这个姓也是跟我母亲的姓的。” 此言一出,听得杨炎情不自禁的“啊呀”一声叫了起来。 “我明白啦!”杨炎叫起来道。 龙灵珠对他的“失态”,视若无睹,淡淡说道:“你明白什么?” 杨炎说道:“我懂得爷爷不肯做我师父的用意了。试想假如你是我这位爷爷的外孙女儿的话,你我年纪相若,你却要叫我一声小师叔,那岂不是你大大吃亏?” 他特地兜个圈子试探龙灵珠的反应,龙灵珠却仍然淡淡说道:“不错,你的爷爷想得很是周到。只是你的‘假设’未免太多了。” 杨炎终于忍耐不住,单刀直入地问道:“龙姑娘,到了如今,咱们似乎可以打开天窗来说亮话了吧?” 龙灵珠道:“说什么亮话?” 杨炎说道:“龙姑娘,莫非你、你就是……” 龙灵珠道:“你莫管我是谁,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 杨炎说道:“好,我正要听你的故事。” 龙灵珠缓缓说道:“从前有个老人,他的祖先是康熙年间名将年羹尧的心腹武士,后来年羹尧被雍正所杀,他的祖先避祸逃至远方,在中印边境的一座高山隐居,数代单传,传到老人这代,已经有了一百多年从未曾回过中原的了。” 杨炎心想:“怪不得爷爷从没和我谈及他的家世,想必是因为年羹尧帮助清廷,为后世的侠义道所不齿,故而爷爷也不愿意别人知道他的祖先是和年羹尧有关系的了。但这位龙姑娘和我刚刚相识,却肯告诉我,对我倒是当真不错。”想至此处,心里不禁有点甜丝丝的感觉,脸上也不知不觉的现出一点笑容了。 龙灵珠也不知是否看穿他的心事,若喜若嗔地说道:“你在想些什么?你要我讲故事,却又不肯用心来听!” 杨炎面上一红,说道:“我是用心在听呀。我只是想你故事中的这位老人和我的爷爷倒是相似。” 龙灵珠道:“不错。他也是只有一位独生女儿。” 杨炎说道:“后来他们两父女怎样?” 龙灵珠道:“他的女儿长到十九岁那年,来了一位汉人。他的女儿爱上这个汉人。” 杨炎说道:“那不正是天赐良缘吗?难得有个汉人来到喜马拉雅山,他能够来到喜马拉雅山,武功想必也是甚为高强的了。”其实龙灵珠尚未曾告诉他那座山就是喜马拉雅山的。 龙灵珠道:“刚刚相反,这汉人带来了灾殃。结果不但使得老人父女分离,而且祸及自身。” 杨炎吃一惊道:“那汉人是坏人吗?” 龙灵珠道:“善未易明,理未易察。是好是坏,本来就是见仁见智。那个汉人在那老人眼中可能是坏人,在他女儿的眼中则是大大的好人,否则她也不会死心塌地的爱他了。” 杨炎说道:“那么在别人眼中呢?” 龙灵珠道:“我只能够就我所知的故事说给你听,我又没有问过旁人,怎知别人对他是怎么个看法?不过据我所知,我还没有见过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好人!当然我认为的好未必就是别人认为的‘好’,这只是我的看法。” 杨炎说道:“这汉人是什么来历你可知道?”他从龙灵珠谈起这个“汉人”的时候,不自觉的流露出来的孺慕之情,心中已是更加雪亮。 龙灵珠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老人说这汉人是个邪派魔头,因此不许女儿和他来往。” 杨炎说道:“他的女儿既然是死心塌地爱上这个汉人,想必不肯听从父亲的话。” 打断女儿情人的腿 龙灵珠道:“不错,他们还是继续幽会。那老人后来发觉,郑重的警告他们,要是那个汉人再来的话就打断他的一条腿!” 杨炎说道:“那汉人没有给他吓倒吧?” 龙灵珠道:“当然没有。那人的脾气比老人还更倔强,第二天晚上又去找他的女儿了。” 杨炎说道:“结果怎样?” 龙灵珠道:“结果那老人当真说得出做得到,他打断了那汉人的一条腿。” 听到这里,杨炎不禁又是“啊呀”一声叫了起来,心里想道:“怪不得爷爷说是后悔做了一件对不起女儿的事情,这件事情他的确是太过心狠手辣了。” 龙灵珠继续说道:“那女儿也是异常倔强,她背起了重伤的情人,说道:‘爹爹,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跟定了他!’ “老人盛怒之下,斥骂女儿:‘我养育了你十几年,你竟然如此不孝,好,你要跟他,你就别再认我这个父亲!’ “女儿跪下去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说道:‘爹爹,你养大了我,却打伤我愿托终身的丈夫,女儿当然不会记你的怨,但请你恕我也不能报你的恩了。这是我最后叫你一声爹爹,从今之后,我是不会回来的了。爹爹,你自己保重吧。’这时那个被打断了腿的汉人才笑起来。” 杨炎说道:“他还笑得出来?” 龙灵珠道:“那汉人笑道:你现在懂得刚才我为什么不还手了吧?我不是怕你,说到武功或许我比你稍逊一筹,但你要打断我的一条腿是办不到的。我之所以愿意挨打,固然一来因为你是她的父亲,二来我也是要试试她对我是否真心。嘿,嘿,如今我已试出来了,我断了一条腿,她还是爱我,我还能不大大的高兴吗? “女儿说道:‘我只有比以前更加爱你!’就在那汉人哈哈大笑声中,背起了他,头也不回,就这样离开她的父亲下山去了。” 杨炎叹了口气,说道:“也怪不得那老人说那个人是魔头,这个报复的手段也真够狠,那老人失掉爱女,其实比他更加可怜。” 龙灵珠道:“你就只知道帮那老人。不错,那汉人伤腿而不伤心,当然没有那老人可怜,他也从来不要别人怜悯。但那老人的可怜是咎由自取,那汉人就是遭了他的祸害。” 杨炎说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父女之间的恩恩怨怨也不该再计较了。龙姑娘,故事中那个老人的女儿就是你的母亲吧?” 龙灵珠道:“是又怎样?”杨炎说道:“我希望你帮忙劝令堂,和她一起回去,见你的外公吧。我敢担保爷爷也不会怪你的爹爹了,要是令尊能够一起回去的话,那就更好。” 龙灵珠道:“你这爷爷是不能见到他的女儿的了。”杨炎心头一震,说道:“为什么?” 龙灵珠道:“让我把后半段故事继续说给你听。 “他们逃回中原,在一个僻静的山村隐居。 “我爹爹虽然断了一条腿,但还能够干活。我妈给别人缝衣服,两口子凑合,日子过得倒很不错。我爹常说,他从来没梦想得到可以过这样安静幸福的生活。 “山村里的人当然也是做梦想不到我那残废的爹爹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更没人知道我的妈妈也会武功。 “但可惜这样幸福的日子过不久长,在我十岁的时候,我父亲的一个仇家不知怎的打听到了他的消息,找上门来。不幸的是,我妈那时又正在怀孕。 “那仇家本领极高,结果他虽然给我的父母联手打得大败而逃,但我爹爹因断了一条腿跳跃不灵,却也给他重重打了一掌。十年之前他受的内伤尚未复原,又再加上新伤,当天晚上,便即不治身亡!” 杨炎听至此处,不觉泪盈于睫,想道:“原来她也是自小孤苦伶仃,和我的命运倒是颇为相似。”忍泪问道:“后来你们母女怎样?” 龙灵珠道:“遭遇了这场大祸,妈妈当然痛不欲生。但爹爹死了,对头未除,灾祸随时还会再来,在那个山村自是不能再住下去了。妈妈为了保全我的缘故,只好强抑悲痛,焚化了爹爹的遗体,带了他的骨灰,连夜和我逃亡。 “妈妈因为悲伤过度,那晚的激斗又动了胎气,逃离山村之后,第三天就在途中小产,是个刚成形的男婴。妈这次怀孕,本来希望生个儿子,我也希望有个弟弟的。想不到横祸飞来,一切美好的希望都变成了泡影,妈知道是个男婴,登时就晕过去了。” 杨炎感怀身世,越发悲伤,心里想道:“我妈当年也是怀着孕被逼离家的,唯一不同的,对我来说也是不幸中之大幸的是,我能够从妈妈的肚子里顺利生下来,而他的弟弟则流产夭折。不过是幸还是不幸,那也难说的很,设若我当年亦是流产死了,倒可以少受许多人世的痛苦。” 龙灵珠停止叙述,掏出手帕,替杨炎抹干眼泪,故意“咦”了一声,说道:“我说我的伤心事情,但我都没有哭,你怎么反而哭了?这么大的人,不害臊吗?” 杨炎说道:“我是在想,当时你不过十岁年纪,你妈病倒,那不是更苦了你?” 龙灵珠道:“不错,我当时所受的苦楚,实是难以形容,不过我可不要你可怜我。 “在我妈病倒的时候,我向人乞讨,也做过小偷。想不到爹娘教给我的武功,给我一开头就派上这样的用场。但也幸亏我做小偷的本领比别的小偷高明,从没给人破获,我骗妈妈说是乞讨来的,倒也骗过了她。 “唉,我受了那么多苦楚,却也只不过延长了妈妈的两年寿命。” 杨炎这才明白她刚才所说的为什么他的“爷爷”不可能再见到女儿那句话的意思,不觉既是为她难过,也为“爷爷”难过,失声叫起来道:“怎么,你的妈妈……” 龙灵珠说过不哭,眼角亦已沁出泪珠,半晌,涩声说道:“我好不容易挨到妈妈能够起床,她已经得了痨病,但还是带了我继续在江湖流浪。当然吃过不少苦,还受过许多人欺侮,在这些坏人当中,且还有过一个是颇有名气的‘侠义道’呢,但他已经受到我妈的惩戒,这件事我也不想再提了。” 杨炎心想,怪不得她的性情有点偏激,行事也有几分愤世嫉俗的味道,原来乃是由于幼年的遭遇形成的。受苦受骗太多,以致她对什么人都失掉信心了。 继而一想,自己何尝不也是如此,对亲如姐姐的冷冰儿,自己不也是如今还在心里生她的气吗?龙灵珠好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的影子。不管是美,是虚幻,还是真实的存在,自己的影子总是好像和自己的血肉相连的。是以他虽然隐隐觉得龙灵珠那偏激的性情有点不对,却还是抱着欣赏的心情。他忽然想起龙灵珠刚才说过的“善未易明,理未易察”这两句话,面对着龙灵珠,心头不觉有点茫然之感。 龙灵珠继续说道:“妈妈小产之后,元气大伤,病从来没有好过。拖了两年,终于还是死了。临死时候,她对我说道:‘我爹爹只有我这个女儿,我也只有你这个女儿,我令得你外公失望,但只盼你不要令我失望。我要你比男子还更坚强!’” 说完了,一片静寂,杨炎想要劝她,也不知从何劝起,结果还是龙灵珠勉强笑道:“你怎么比女孩子还更多愁善感?我说过不要你为我伤心的,你怎么又掉下眼泪来了?” 杨炎一声轻叹,说道:“咱们的命运都是一样,我是在惭愧我可还不能像你这样坚强。” 龙灵珠怔了一怔,说道:“你也是自小父母双亡。” 杨炎说道:“我妈在我周岁的时候去世,至于我的父亲,我从来没有见过,也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人间?” 龙灵珠道:“那你最少还有个希望可以寻找父亲。” 杨炎说道:“莫说这希望甚属渺茫,就算我现在知道他的下落,我也不能就去找他。” 龙灵珠道:“为什么?” 杨炎说道:“像你母亲一样,他也曾受过一个在武林中很有名气的‘侠义道’欺骗与侮辱。我已立下了誓,要是我不能为他报仇雪耻,我也没颜面见他。” 龙灵珠道:“纵然如此,你也还是比我好些。你说过你的爷爷他是十分疼爱你的,最少你还有这个亲人。” 杨炎正是巴不得她把话题引到“爷爷”身上,可没注意到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神情的古怪,如嘲如讽,又如羡如妒。 “我的爷爷就是你的外公,他是我的亲人,更是你的亲人。要是你肯和我回去见他,我敢担保他会比疼爱我更多一千倍疼爱你!”杨炎笑道。 杨炎带笑说话,龙灵珠的脸色却是越发冰冷了。“我爹爹要不是给他打断一条腿,决不会死在仇家手上。爹爹要是能够活着,妈妈也决不会舍我而去。天下最亲的人莫过父母,莫说我根本不想认这个外公,纵然我承认他是外公,他也不能比我的父母更亲!” 杨炎说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又是上一代做错的事,你何必牢牢记住?” 龙灵珠道:“我想起爹爹临终的哀号,想起妈妈在病榻的呻吟,我就不能忘记,这都是拜我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外公所赐。我不找他算账已是好了,你还劝我认他?设身处地,你能够原谅杀你父母的仇人么?” 杨炎说道:“但你的爹娘究竟不是你外公害死的。” 龙灵珠道:“推源祸始,也等于是给他杀害了!” 杨炎默然无语,想起自己也曾痛恨过当年逼使他的母亲离家出走的那个姑姑的心情,心里想道:“姑姑号称辣手观音,爷爷当然不会像她那样心狠手辣的。但就事论事,爷爷对她一家人的伤害的确是比姑姑逼走我的妈妈更甚。” 但想起爷爷那晚年自疚,恳切盼望一见女儿的心情,他不能不再试一次劝告:“不错,爷爷这件事是做得过分,但你的妈妈都已经原谅他了,为什么你不能原谅他?他今年近七十,来日无多,你怎忍心让一个老年人悔恨终生?” 龙灵珠道:“你且慢大发议论,我只想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妈妈已经原谅了他?” 杨炎说道:“令堂要你跟她的姓,在你的名字中又有一个‘灵’字,想必你也应该猜想得到,她是在思念她的父亲、你的外公吧?” 龙灵珠道:“妈妈是怕爹爹的仇家将来会查出我的来历,故此给我改名换姓的。” 杨炎说道:“但为什么给你改这个名字,我这猜测总也不能说是胡猜吧?” 龙灵珠忽地板起脸道:“你的话说完没有,我可没工夫和你瞎缠啦!”她转过身走了! 杨炎追上前去,说道:“龙姑娘,你说过愿意和我做朋友的,请听……” 龙灵珠打断他的话道:“就因为我把你当作朋友,我才自愿一走了之。否则,哼,哼,你是他如今最疼爱的人,我不能找他算账,就该杀了你让他更加伤心的!你再提他,莫怪我和你翻脸!”她一面说话,一面加快脚步,但杨炎还是如影随形的跟在她的后面。 龙灵珠蓦地回头,冷冷说道:“杨炎,你好不要脸!” 杨炎故意嘻皮笑脸地逗她:“这我倒要请教姑娘,怎的是我不要脸了?” 龙灵珠道:“我已言尽于此,你还老是缠着我干嘛?”杨炎说道:“姑娘,你先别生气,请听我说。我只是想……” 话犹未了,龙灵珠便打断他的话道:“我不管你想什么,总之,从今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咱们河水不犯井水!” 杨炎苦笑道:“这又何必!” 龙灵珠忽地刷的拔出剑来,喝道:“杨炎,你要逼我动手是不是?不错,我是打不过你,但自信也还可以和你拼个两败俱伤,最不济拼不过你的时候,自杀的本事我总会有的!” 杨炎吓得连忙退开几步,说道:“龙姑娘,我并非逼你去见爷爷,只想问你一句。” 龙灵珠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杨炎说道:“龙姑娘,你上哪儿?”龙灵珠淡淡说道:“我上哪儿,你管不着!” 杨炎说道:“咱们是朋友,难道不可以同行吗?” 龙灵珠冷笑道:“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是朋友就必须跟他走的。要是大家谈得投机,就不妨多聚一会,否则就只能各走各的了。普通朋友,不是如此么?你若奢求,那我也只能当你是欺侮我了!” 杨炎禁不住又苦笑道:“我的爷爷就是你的外公,咱们只是‘普通朋友’么?” 龙灵珠面挟寒霜,冷冷说道:“你不提你的‘爷爷’也还罢了,既然你忘不掉你的爷爷,那我只好告诉你,从今之后,咱们连普通朋友也算不上!” 杨炎心情一阵激动,说道:“只能当作是如同不相识的路人么?”有一句话他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的是:“咱们可是命运相同的啊!” 龙灵珠咬咬嘴唇,嘴唇在流血,心里也在流血,但却是狠狠地说道:“不错,你帮过我的忙,也帮过别人打过,恩怨早已一笔勾消。从今之后,你当作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个人好了。恕我不识抬举,我走啦!” 杨炎不敢再追,转眼之间,龙灵珠的影子在大草原上变成了一个黑点,终于看不见了。 杨炎则还是呆若木鸡的站在草原上,过了许久,方始如梦醒来,轻轻叹了口气。 “我问她上哪儿,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应上哪儿!”杨炎心中苦笑,但感一片茫然。 他曾经想过要去的地方倒是有三处之多的。 第一,是到柴达木去找孟元超“报仇”。但自从在那古庙无意中偷听了宋鹏举和胡联奎的对话之后,在他心底深处,已经开始有点怀疑,怀疑去找孟元超“报仇”一事是否对了。这两个人是他师父的徒弟,不会故意在背后讲师父坏话的。虽然偷听到的只是一鳞半爪,但他最少已经知道,他的父亲未必都对,孟元超也未必都错了。尽管这点朦胧的意念,就像冰山一样,十分之九埋在心底,他可不敢让它“浮上来”。但“誓必报仇”的念头,却已不知不觉有点动摇了。 他的心情矛盾得很,好像有股压力,抑制住他不要苦苦去想“报仇”的事情。于今他想的是:仇是要报的,但他可不想特地去找孟元超了。他只幻想最好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碰上了孟元超,最好没有第三者在旁,而又“最好”是孟元超如他想像那样,是个“假侠义道”,给他发现“劣迹”,那时他才能够心安理得,毫不踌躇的一剑将他杀掉! 既然目前还不想去柴达木找孟元超,那么上哪儿呢? 第二个地方,是重回天山。师父虽然死了,在天山还有他的义父。 不过他却又不愿意见到冷冰儿。正因为冷冰儿是最疼爱他的人,他发觉冷冰儿是在“骗”他,骗他认“仇人”作父的时候,他就分外难过。 他不能原谅冷冰儿。为了同样的理由,甚至他不能原谅他的义父。 不过他的义父缪长风是个“名士”气味很重的人,最喜欢放浪形骸,独往独来的,而且经常不在天山。虽然义父爱他有如己出,但却是不懂得怎样呵护孩子的。在细心照料他这方面,当然是远远不及好像是他姐姐的冷冰儿的。故此他对义父的抱怨倒是不及抱怨冷冰儿之深,想起冷冰儿的时候较想起义父的时候更多。 此际他又想起冷冰儿了。 不知怎的,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心中浮起:冷冰儿和龙灵珠似乎也有几分相似。 相似的是什么地方呢? 童年的记忆不知不觉从心中浮起,有时候冷冰儿在哄他开心的时候,他也能够发觉冷冰儿的脸上是有一股忧郁的神情。 冷冰儿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性格和龙灵珠一样坚强。龙灵珠在对他诉说幼年不幸之时,虽然是他比她更为激动,但她的脸上不也是有着那股他所“熟悉”的忧郁神情么?如今再想起来,甚至在龙灵珠“游戏人间”的时候——她戏耍郑雄图、开罗曼娜的玩笑,吓他姑母要打他那号称“辣手观音”的姑母的耳光——在她笑容里,甚至他也能感觉得到她那忧郁的“味道”。 龙灵珠心底的忧郁是怎样来的,他自信他现在是懂得了。冷冰儿的呢? 幼年时他是不懂的,虽然他比普通的孩子已是“敏感”得多,也曾问过冷冰儿为什么她好像时常不很快乐(当然冷冰儿不会把真正的原因告诉他)。现在他则是有点懂得了,虽然懂得的不及懂得龙灵珠的多。 七年前那一次她从段剑青的魔手下救出他,他已经隐约知道一点他们之间的关系似是不大寻常。 在听到了罗海父女用哈萨克土话谈及冷冰儿之后,他知道的就更多了,虽然还不是全部。 他知道了冷冰儿曾经受过段剑青的欺骗,而且是最能伤害一个少女的心灵的那种欺骗。他还知道段剑青不但在爱情上欺骗了冷冰儿,甚至几次三番想要谋害她的性命。 他不禁心里极为难过,“为什么我碰上的两个应该可以算得是我亲人的女子,都是像我一样,各有各的不幸。” 他不禁又想起了他小时候对冷冰儿说过的一句话:“姐姐,我知道你是瞒住我,你其实是并不快乐的。但我长大了,我一定要设法让你快乐!” 此际他想起这句话,不觉又苦笑了。 他想到了他的表哥齐世杰:“为什么当我知道了冷姐姐到通古斯只是为了表哥不是为我的时候,我反而不高兴呢?他们两人要是能够相爱,冷姐姐就可以得到幸福了。我不是希望她能够得到快乐的么?” 多么矛盾的心情!但尽管他也知道这是不该有的矛盾心情,他对冷冰儿还是不能谅解,当他感觉到齐世杰在冷冰儿心中的位置比他更重要的时候,他也禁不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妒忌的心情。 他只是个十八岁的“大孩子”,当然现在还是未能懂得的。这种莫名其妙的妒意,其实也正是由于他幼年的遭遇造成。 他自小失了父母,而且没有朋友。小孩子也是需要有“知心的朋友”的,甚至不是父母兄长所能代替。有生以来,只有一个冷冰儿可以算得是他的姐姐而兼朋友的人。再经过了这七年来与爷爷相依为命,离群索居的生活,他对冷冰儿感情上的“占有欲”自是更加强烈了。 他不愿回天山去,那么上哪儿呢? 这第三条路却是他此际想得最多的。 浪荡江湖的苦恼更多,不如还是回去和爷爷作伴吧?但回去又怎样和爷爷说呢?爷爷是那样渴望在有生之年能够再见女儿一面,他忍心把那不幸的消息带给爷爷吗?要是龙灵珠愿跟他回去还好一些,爷爷见不到女儿,见到外孙女儿也可以得到一点安慰。但现在龙灵珠却是痛恨他的爷爷。 他忍心告诉爷爷:“这是你一手造成的结果,如今你唯一的外孙女儿也不肯认你了”么?从他爷爷暮年的凄凉心境,他不禁又想起了他的姑母。姑母虽然号称“辣手观音”,内心的寂寞凄凉,怕也是和他爷爷一样吧? “不,姑姑还是比爷爷好一些的,我虽然不肯认她,她的儿子却不是和龙灵珠一样。表哥是个孝顺的儿子,只要他们母子重逢,表哥什么都会听她的话。”他又再发觉他自己心底的一个秘密,就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表哥口口声声是奉了母亲之命找他,由于他不喜欢这个姑姑,因而就连表哥也不想认了。不过,他还是希望齐世杰能够早日见到母亲的,否则他也不会告诉姑母到鲁特安旗去找他了。 龙灵珠、冷冰儿、齐世杰、义父、爷爷、姑姑……这些人的影子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中浮转,他心中一片茫然。天地虽大,竟似不知何处才是安身立命之所,也不知是谁才是他最想见的人。 他希望姑母去鲁特安旗寻找儿子,却不知齐世杰已是来找他了,而且是和冷冰儿一起。此际他们二人正在朝着他刚刚离开的那座破庙走去。而他的姑姑也还留在那座破庙之中。 雨已经停了,碧空如洗,空气分外清新。 雨后的彩虹,挂在视野空阔的草原上空,分外美丽。 但齐世杰的心情却是仿佛有如风雨来时的天色,那是令人郁闷的沉暗,而又隐藏着激动。 冷冰儿好像听得见他的心中轻叹,忽地放慢脚步,轻声问道:“齐大哥,你在想些什么?”“没、没什么。”齐世杰支吾以应,避开她那寒冰利剪般的目光。 但他的脸色却遮掩不住,冷冰儿笑道:“你别瞒我,我看得出你是在想着心事。” 齐世杰苦笑道:“不错,我是有着一桩心事。但只怕说出来你会骂我。” “我不骂你,说好了。”冷冰儿笑道。 “我希望永远走不到那座破庙。” 其实这座破庙已经是在他们眼前,即使是普通人一样走路,也用不着半支香的时刻了。 “为什么?”冷冰儿怔了一怔,问道。 “我怕杨炎当真是在庙中。”“你不希望找着他么?”“我当然希望找着,不过、不过……”“不过什么?” 齐世杰叹口气道:“不过,找着了他,你恐怕就要同他回天山去了。而我,我记得你是曾……” 冷冰儿道:“不错,两年前我已曾和你说过,我不想杨炎跟你回家。但杨炎今年也有十七八岁了,我也不妨由他自己决定。”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带他回天山,那我呢?” “你当然是应该回家禀告你的母亲了。你两年没有回家,你的母亲恐怕亦已等得十分心焦。难道你还能跟我们一起上天山么?你要这样,我也不让你这样。”冷冰儿说道。 齐世杰黯然说道:“是呀!所以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希望这是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了吧?冰儿,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希望永远和你在一起。” 少女的心是最敏感的,冷冰儿怎会不知道呢?这次是轮到她避开齐世杰的目光了。她望向天边,天边的彩虹已经消失。 齐世杰不觉得又再叹了口气,说道:“彩虹易散。冰儿,这几天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快乐的日子,但只怕是像彩虹一样。” 冷冰儿能够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呢? 齐世杰这番深情的说话,像是春风吹开她的心扉。 枯木逢春也会发芽,枯萎了的少女的心,会不会也是逢春开放呢? 冷冰儿不知道,或许更正确的说,是她不愿意知道。她知道的是,这几天她也是过得很快乐。而此际她也是有着和齐世杰一般的惆怅心情。 她知道她必须说一句话,只须说三个字就可以尽扫阴霾,令得齐世杰化惆怅而为狂喜。但这将是她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她还没有决心说出那三个字。 她不喜欢齐世杰吗?不是。她是因为另外一些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齐世杰有一个外号“辣手观音”的母亲,令她没有勇气说出那三个字。 另外一个原因,她虽然知道齐世杰是个好人,但“好人”却未必就一定是“好伴侣”。比如说,拿孟华来和齐世杰相比,就似乎还有一段距离。当然齐世杰将来也有可能达到孟华那样的“高度”,甚至超过孟华。但那还要时间来考验。 一错不能再错,故此纵然她也喜欢齐世杰,却不能轻率从事了。 齐世杰见她没有说话,目光中更加流露出失望的心情。但虽然没有说话,彼此却都感觉得到对方心的颤动。 和那座破庙的距离更近了。冷冰儿忽地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说道:“世杰,你听,庙里好像有人说话。咦,好像是个女的!” 齐世杰也听见了那女人说话的声音了。 他陡地“啊呀”一声,就像一枝离弦的箭,飞快的跑进破庙。 母子重逢 “辣手观音”杨大姑在这破庙已经耽了两天,宋鹏举和胡联奎的伤亦已差不多痊愈了。她正在和两个师侄说话,齐世杰旋风似的冲进去,把她吓了一跳。打了个照面,这霎那间母亲和儿子都欢喜得呆了。 “啊,世杰师弟,当真是你!”宋胡二人不约而同的跳了起来叫道。 “妈!”齐世杰这才叫得出声。 “啊,杰儿,让我仔细看看。啊,果然是我的杰儿!杰儿,这两年你去了哪里,为何音讯全无?”杨大姑喃喃问道。 胡联奎和齐世杰的交情最好,忍不住也抢着问道:“师姑和我们刚刚想要到鲁特安旗去找你的,想不到你就来了。师弟,你是从鲁特安旗来的吗?” 齐世杰怔了一怔,说道:“你们怎么知道我是在鲁特安旗?”胡联奎正想回答,冷冰儿亦已踏进这座破庙了。宋胡二人不禁又是一呆。 冷冰儿已经听到了齐世杰和母亲的对话,知道了在她面前这个女人就是名震江湖的“辣手观音”了。虽然她对“辣手观音”殊无好感,但无论如何,她总是齐世杰的母亲。尽管在这霎那,她不觉心头如坠铅块,往下一沉。但还是为他们母子重逢而感到高兴的。她不想打扰他们母子此际重逢的喜乐,于是先不说话,悄悄的站在一旁,脸上带着笑容,分享他们的高兴。 齐世杰道:“妈,这两年的事情说来话长,慢慢我再告诉你。妈,我先要……”他正要把冷冰儿介绍给他母亲,杨大姑已是先问儿子:“这位姑娘是——” 冷冰儿上前叫了一声“伯母”,说道:“我姓冷,名叫冰儿。” 齐世杰道:“这位冷姑娘是天山派的弟子,是我两年前,踏入回疆就结识的第一位朋友。这次我得到她很大的帮忙。” 杨大姑淡淡地说道:“是吗?”回过头,问冷冰儿道:“你这个姓是很少见的。请问冷铁樵和你是怎么个称呼?” 冷冰儿道:“正是家叔。” 冷铁樵是柴达木义军的首领,也正是清廷所要通缉的第一号“钦犯”。杨大姑的脸上登时盖满乌云,不说话了。 “杰儿,你不是说有许多事情要告诉我吗?那就挑最重要的先说吧。”杨大姑不再理睬冷冰儿,回过头再问儿子。 齐世杰正在大喜悦中,可还没有觉察到母亲神情的变化,说道:“对,对,我是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先问你们,是谁告诉你们我在鲁特安旗的。” 胡联奎道:“是一个小叫化。” 冷冰儿不禁又惊又喜,一时间也顾不得在“辣手观音”面前是否“失态”了,抢着发问:“哦,是个小叫化!他叫什么名字?” 胡联奎道:“这小叫化曾经帮过我们的忙,但他却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齐世杰道:“这小叫化是不是如此这般模样?” 胡联奎听了他所描述的样貌,点了点头,说道:“一点不错。原来这小叫化果然是你的朋友,怪不得、怪不得……” 话犹未了,杨大姑已打断他的话头,问儿子道:“这小叫化是什么人?你怎样认识他的?” 齐世杰也问母亲:“妈,是他把我的消息告诉你的吧?” 杨大姑道:“不错。他这样清楚你的行踪,看来你们的交情似乎不浅?” 齐世杰笑道:“何只不浅,我和他本来就应该是比好朋友更亲的。妈,你猜猜这小叫化是谁?”杨大姑怔了一怔,从儿子的口气,她已是隐约猜到几分,本来她应该高兴的,但想起那小叫化对她的态度,心里却是有点不大舒服,于是先不说破,反问儿子:“我没工夫和你猜谜,快告诉我那小叫化是谁?” 齐世杰道:“妈,说出来你一定高兴,这小叫化就是你要我找寻的杨炎表弟呀!” 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他的母亲非但没有高兴的表示,脸色反而更加难看了,她哼了一声,说道:“想不到我费尽心力要找回来的侄儿会对我这样,真是令我痛心!”说罢,长长叹了口气。 齐世杰莫名其妙,问道:“妈,表弟怎样对你?” 杨大姑道:“我为了他,不惜让我独生的儿子离开了我,我自己这一大把年纪,也甘冒风雪流沙之苦,亲自跑来回疆找他。他见了我,却竟然不肯认我这个姑母!” 齐世杰道:“或许他尚未知道你是他的嫡亲姑母?” 杨大姑道:“他已经知道我是谁的,否则他也不会把你的消息告诉我了。” 齐世杰道:“妈,你先别生气,让我弄清楚了再说。胡师兄,你刚才说过那小叫化曾经帮过你们的忙,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胡联奎正想说话,杨大姑却道:“且慢,我也想先弄清楚一件事情。你既然找着了杨炎,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回家,如今却又要和这位冷姑娘再去找他?” 齐世杰道:“当时我还未知道他是表弟。” 杨大姑道:“他知道你是他的表哥。” 齐世杰道:“这个、这个……”杨大姑斥道:“什么这个那个,你老老实实对我说,不许为他遮瞒!” 齐世杰讷讷说道:“我、我已经把这次出来是为了找寻表弟的事情告诉他了。” 杨大姑道:“你说清楚你的表弟是名叫杨炎没有?”齐世杰道:“说清楚了。” 杨大姑哼了一声道:“这你也该清楚了吧,他根本就不想把我们当作亲人。哼,哼,真是一个没有心肝的小、小……”不知是否突然省起,觉得在“外人”面前骂自己的侄儿乃是违背了“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说了两个“小”字,不好意思再骂下去。 齐世杰也怕母亲骂出“畜牲”二字,连忙说道:“表弟并非没有心肝,他对我是很好的,还曾经帮过我的忙呢!”当下把在通古斯峡碰上杨炎的事情,简略的说给母亲知道。杨大姑忽地问道:“当时他是独自一人还是有另外的人和他一起?”齐世杰道:“只他一人。” 杨大姑道:“另外那个人恐怕是躲在附近,你没发现吧?” 齐世杰道:“不会的。那个天竺和尚早已跑了。他还陪我走了一段路才分手的呢。妈,你因何有此一问?你怀疑什么人和他一起?”杨大姑道:“不错,我是怀疑有一个小妖女和他一起!都是为了那个小妖女的缘故,他才不肯认亲!” 齐世杰怔了一怔,说道:“什么小妖女?” 杨大姑道:“联奎,你告诉他吧。”提起那“小妖女”,她显然气犹未消,在一旁揉着胸口听胡联奎说。 胡联奎道:“是这样的。前天我和宋师哥在这庙中避雨,最初来了一个江湖的独脚大盗……”他倒是直话直说,把郑雄图前来“劫镖”,那“小叫化”曾经暗中帮过他们的忙一事,先说给齐世杰知道。杨大姑皱了皱眉头,说道:“无关紧要的事情少说一些,早点言归正传!” 胡联奎道:“是,是。后来师姑赶跑了郑雄图,却又来了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子,这女子、这女子……” 齐世杰道:“胡师哥说的也不算题外之话,杨炎表弟帮过我的忙,又帮过他们的忙,可见表弟非但心肠不坏,而且还颇有侠义之风呢。那女子后来怎样?” 胡联奎道:“那女子也不知什么缘故,她忽然提出要和师姑比武。” 齐世杰吃了一惊,说道:“妈,你和她动手没有?” 杨大姑道:“我岂能容得一个黄毛丫头在我面前放肆,当然我是要‘教训’她了。” 齐世杰道:“妈,你打伤了她吧?”心里想道:“听妈的口气,这‘小妖女’大概是表弟的女朋友,妈打伤了她,故此表弟就不肯认亲,赶着给那‘小妖女’治伤去了。” 他哪知道,他猜想的适得其反。 杨大姑黑起脸孔不说话。 齐世杰把眼睛望着胡联奎,胡联奎只好继续说道:“那小妖女当然不是师姑的对手,不过、不过——” 齐世杰道:“不过什么?” 胡联奎不敢把师姑开头落败,险些给那“小妖女”打了耳光的事情说出来,但又觉得若是把真相隐瞒一半,对那“小叫化”未免又不公平,是以神色颇为尴尬。 杨大姑也怕他不知轻重,在外人面前说出来,于是接过话头说道:“不错,那小妖女当然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我也只是想打她几记耳光,稍为惩戒惩戒她的。谁知你那表弟、我的亲侄儿,他、他竟然……” 齐世杰越发吃惊,连忙问道:“他怎么样?”心里着实有点害怕,害怕表弟一时情急,和他的母亲也动了手。 杨大姑道:“杨炎竟然暗中帮那小妖女的忙,让那小妖女跑了。要不是他阻我一下,我岂能容得这小妖女逃出我的掌心?” 齐世杰松了口气,当下也无暇去问杨炎是怎么样的“阻”他母亲一下了,说道:“那小妖女没有受伤吧?” 杨大姑道:“我本来就不想打伤她的。” 齐世杰更加宽心,笑道:“妈,谁叫你在江湖上有那么大的名头,那小妖女虽然不知天高地厚,但也不见得就是坏人,可能她就是因为你的名头太大,才特地慕名而来,找你比试一下的。” 杨大姑道:“你还替她分辩,你没见过她那妖里妖气的样子,说出的话又有多么气人!” 齐世杰笑道:“大人不计小人过,妈,你既然‘教训’了她,也就算了。而且就算那妖女对你不住,表弟也还是可以原谅的了。” 杨大姑哼了一声道:“他目无尊长,你还要我原谅他?” 齐世杰道:“宰相肚里好撑船,何况是自己的亲侄儿呢。妈,我看表弟也不是存心和你作对,不过那女子是他的好朋友则可能是真的。那女子一跑,当时他又可能以为她是受了伤,故此才匆匆跑出去追她的。对啦,妈,我还没有问你,表弟把我的消息告诉你,这是在你和那‘小妖女’动手之前还是之后?” 杨大姑道:“是在他赶出去追那‘小妖女’之时。” 齐世杰笑道:“是吧,他在那么匆忙的时候还没忘记要先告诉你,可见他并不是‘全无心肝’的。至于他何以不肯认亲,一时间我也想不明白。不过他的身世比较复杂,或许是他尚未能完全相信咱们的话也说不定。妈,你就原谅他吧。” 杨大姑虽然没有说出另外那一半真相,但想起杨炎毕竟是先帮了她的忙然后才帮那“小妖女”的忙的,要不是多亏杨炎,她已经给那小妖女先打了耳光了,不觉心中有愧,便故作宽宏大量地说道:“当然,他是我的侄子,是杨家唯一承继香烟的根苗,不管他变得如何,我还是要找他回家。我不怪他,要怪也只能怪那妖女!” 齐世杰知道杨炎的性情,心里想道:“表弟的性格恐怕比妈还更倔强,假如那女子当真是他的好友,妈一定要怪责那个女子,表弟恐怕也不肯要她原谅。” 他正想劝他母亲,杨大姑已是又再说道:“少年人血气方刚,戒之在色。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英雄好汉由于迷恋女色,以致误入歧途,人所不齿。尤其咱们身家清白的人,更犯不上和江湖上那些‘来路不正’的坏女人沾在一起,我可以原谅你的表弟,但你必须以你的表弟作为鉴戒!”说话之时,有意无意地望了冷冰儿一眼。要知在她心目之中,冷冰儿是以前小金川“匪首”冷铁樵的侄女儿,正是属于“来路不正”这类的。 冷冰儿当然听得出她是指桑骂槐,但看在世杰的份上,她只好暂且哑忍。 齐世杰却未听懂母亲的意思,心里只是想道:“妈正在气头,要她原谅那个‘小妖女’恐怕未是时机,且待她气消了再劝她吧,好在她已经肯原谅表弟了。”于是说道:“妈,那么咱们去找表弟吧。” 杨大姑道:“怎知他和那‘小妖女’跑到哪儿,你先跟我回家吧,以后再设法找他。” 齐世杰道:“再来一次可不容易。妈,我倒想有个地方,可以试一试去找表弟。” 杨大姑道:“什么地方?” 齐世杰道:“据我所知,表弟在失踪之前本是天山派唐老掌门的关门弟子,我想他多半会回转天山的。咱们去求一求天山派的新掌门唐嘉源,请他帮咱们劝一劝炎弟回家,好吗?” 杨大姑冷冷说道:“一来我不惯求人,二来我和天山派从无来往!” 齐世杰笑道:“妈,你怎的这样善忘,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这位冷姑娘就是唐嘉源夫人的弟子。请她代为说话,岂不正好?” 杨大姑道:“你为什么这样着急要去天山?” 齐世杰怔了一怔,说道:“妈,你不希望早日找到表弟么?” 杨大姑忽地冷笑道:“我看你所以不愿意跟我回家,找寻表弟还在其次,最紧要的是你舍不得和这位冷姑娘分手吧?” 这几句话倒是说中了齐世杰的心事,但他可想不到母亲会这样“明刀亮斫”的当着冷冰儿的面直说出来,他不禁面上一红,登时呆了。 杨大姑转过了头,淡淡说道:“冷姑娘,我求你高抬贵手!” 冷冰儿“刷”的一下面色变得雪白,涩声说道:“伯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大姑缓缓说道:“伯母不敢当。我不知道我的儿子和你是什么交情,我可不敢和你攀亲道故。你有一个名头极大的叔叔,我们只是规矩的百姓人家,因此我才逼不得已,要请求你冷姑娘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儿子!” 齐世杰惊得失声叫道:“妈,你、你怎能这样、这样说话……” 杨大姑道:“你们嫌我说的话还不够清楚吗?好,那我说得更明白些。冷姑娘,我希望你今后不再和我的儿子来往。杰儿,我要你立即跟我回家!” 冷冰儿一咬嘴唇,脸上的神色比杨大姑更冷,说道:“齐夫人,我和令郎不过偶然碰上,只为了大家都要找寻杨炎,方始一路同行,本来就不是朋友,更谈不上什么特别交情。既然夫人怀疑我是有意高攀,我自问还没那么下贱,如今我就马上离开此地。夫人,你可以放心,我是不会再见你的儿子的了!” 说到“离开”二字,她立即拂袖而去。最后那两句,声音已是从百步之外传来了! 齐世杰呆了一呆,蓦地冲出庙门,叫道:“冷姑娘,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也不知冷冰儿有没有听见他的呼唤,不过她却没有停下来,反而脚步跑得更加快了。 杨大姑厉声喝道:“回来!要是你不回来,就永远不要回家见我,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也别认我这个母亲!” 齐世杰幼年丧父,杨大姑是母兼父职,将他抚养成人的。二十多年来,母子相依为命,“听母亲的话”,对他来说,早已成为天经地义一般的习惯了。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好像一头失掉灵性的家畜,只习惯于接受主人命令的家畜,一步一步,走回这座破庙。 杨大姑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脸上也才开始露出一丝笑容。这是满足于自己做母亲的威严还能够保持得住的笑容。虽然隔别两年,毕竟还是她的儿子。这儿子毕竟也还是听母亲的话。 可是当她一接触到儿子的目光之时,她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的顿然消失了。 不错,儿子是听了她的话回来,但这次的“听话”却和以往的听话大有分别! 齐世杰失魂落魄似的站在母亲面前。 好像面对着的是个陌生人,他定着双眼,看他母亲。那失掉神采的眼睛、目光,却令得杨大姑感到寒意! 不止感到寒意,在儿子冰冷的目光之中,她还感觉得到儿子心头的怨愤。 不错,儿子还是听她的话,但此际站在她面前的儿子却也像是个陌生人了。 过去,她责骂儿子,儿子总是心悦诚服的听她的话的。为了害怕母亲气恼,他还会想出一些母亲喜欢听的说话哄她。 而现在——现在竟是像对着陌生人一样,一声不响,只有充满怨愤的目光! 杨大姑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风浪,而且是失意者多,如意者少,但从无一次感觉得如此难过。 过去她仗着倔强的性格,什么为难的事情,结果她都对付得了,从没流过一滴眼泪。 但这次她却是没有把握了。她知道,要平复母子感情上的裂痕,要比克服强敌难过不知几十百倍! 她几乎要掉下泪来,好不容易才能忍住,柔声说道:“杰儿,你听我说……” 齐世杰突然爆出一阵狂笑:“妈,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我是你的最听话的儿子,你可以满意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比哭还更难受,笑声越来越响,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每一下“笑声”都好像一支利箭穿过杨大姑的心。杨大姑不觉也呆了。 胡联奎和齐世杰交情最好,连忙叫道:“师弟,你要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他比杨大姑此际要稍为清醒一些,知道师弟要是不能发泄出来,只怕就要疯了。 齐世杰果然失声痛哭起来。 宋鹏举待他哭了一会,劝道:“大丈夫何患无妻,那位冷姑娘虽然才貌双全,也不见得没有比她更好的闺女。据我所知,师姑本来想和你说豪州刘武师的女儿,还有石家庄周大侠也有意思提亲,把他的三小姐许配给你。刘家周家这两位小姐,在武林中可也是数一数二的才貌双全的女中豪杰。” 齐世杰对他的劝告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哭声亦已有点嘶哑,虽没停止,却已不如刚才响亮了。 杨大姑冷冷说道:“你哭够了没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幸亏这里没有外人,否则你不害羞我也替你害差!我作了什么孽,养出你这样没出息的儿子!” 天色早已黑了,只是在黑暗中还看得见齐世杰的泪光。 杨大姑以为没有“外人”,却不知外面有人偷听。 那人躲在庙后面的一棵大树上,借着星月的微光隐约看得见破庙中的情景。 他是杨炎。 茫然不知所以的杨炎本来不想回来这里的,但不知不觉还是走回来了。 是为了想再见一见亲人?是为了期望可能在这破庙之中见到他的冷姐姐?是为了要探听父亲的生死存亡之谜?还是为了一些别的什么? 他不知道。也许这几个目的都是他想过的,但在心底深处,他又没有勇气去探索究竟。 可惜他来迟了一步,冷冰儿已经走了。 他见到的只是一场杨大姑造成的母子之间的悲剧,他听到的只是齐世杰的哭声。 虽然没见到冷冰儿,但是怎么一回事情,他则已完全明白了。 他本来是有点妒忌齐世杰的,此际却是不禁深深为他难过了。 当然他更为冷冰儿感觉难过。“我发过誓要令冷姐姐得到幸福的。这次我以为她已经可以自己找到幸福了,想不到好事多磨,竟是落得如斯结果!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帮她的忙呢?” 是的,纵然他练成了绝世武功,但对这样的局面,他也丝毫没有力量扭转。他恼怒这个姑姑,但他能够把这个姑姑打一顿来逼她要冷冰儿做媳妇吗? 问题的关键是在齐世杰身上,除非齐世杰能够坚强起来。但偏偏齐世杰又要做一个听话的儿子。 齐世杰的哭声停止了。 杨大姑道:“杰儿,你哭够了,好好的睡一觉吧。明天一早,咱们还要赶路呢。什么事情,回到家里再说。你要知道,我都是为了你的好。” 齐世杰呆呆地望着母亲(胡联奎早已把松枝点燃了,他正在和宋鹏举互相帮忙,替对方换敷最后一次的金创药),过了好一会儿,忽地说道:“妈,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杨大姑道:“好,你说吧。”齐世杰道:“你说一切为了我的好,我想问你,那位冷姑娘又有什么不好?”杨大姑道:“我不是说冷姑娘不好……”齐世杰道:“那你为什么逼她走?逼她发了誓不再和我见面?” 杨大姑继续说道:“不是她不好,不过你应该知道,冷铁樵是她叔父!” 齐世杰道:“冷铁樵是她叔父又怎么样?” 杨大姑道:“冷铁樵是朝廷的头号钦犯,你不知道吗?”齐世杰道:“我不管冷铁樵是什么人,我只是和冷姑娘交朋友而已。” 杨大姑道:“你以为你这位冷姑娘不会跟她的叔父走上一条路吗,据我所知,她也曾帮过以前在小金川那班人和朝廷作对的。” 齐世杰道:“当今也不知有多少侠义道在反抗清廷,咱们纵然不是侠义道,难道也要和清廷一个鼻孔出气。”正是: 佳偶难求鸳梦破,母兮不谅碎儿心。 第九回忘情挥泪空遗怨铸错无心枉自伤 父亲尚在人间 杨大姑面色一沉,说道:“你忘记了咱们的家训吗?”齐世杰道:“孩儿没有忘记。” 杨大姑道:“念出来给我听听。” 齐世杰道:“专心练武,洁身自好;不当公差,不做强盗。不过……”杨大姑道:“还有什么不过?”这次齐世杰没有给母亲吓倒,仍然继续说道:“不过冷铁樵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强盗啊!”
杨大姑道:“正因为他们不是普通的强盗,所以更加不能沾惹。” 齐世杰道:“孩儿并没违背家训。”杨大姑道:“你还要强辩?”齐世杰道:“家训只说‘不做强盗’,可并没说不许和强盗做朋友。何况认为冷铁樵是强盗的只是清廷,江湖上的英雄豪杰都认为他们是义军的。而且纵然你把冷铁樵当作强盗,他的侄女儿最少现在还不是的。” 杨大姑道:“不管她现在是也好,不是也好,她总是受到嫌疑的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她做我的媳妇!” 齐世杰道:“我们根本尚未谈婚论嫁,我自问也配不上她,岂敢有此妄念。但只是和她来往也不行吗?” 杨大姑道:“不行!”齐世杰呆若木鸡,咬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杨大姑柔声说道:“杰儿,我是为你的前程着想,有一件事情你还未知道呢。” 齐世杰茫然道:“什么事情?”杨大姑道:“是有关你舅父的事情,他还活在人间,这次我来回疆之前已经和他见过面了。” 杨炎躲在庙后面那棵大树上偷听,听到这里不觉心头一震,弄得树叶沙沙作响。幸亏刚好有一阵风吹过,杨大姑没有发现。杨炎连忙镇摄心神,留心听里面说话。 杨大姑继续说道:“所以我叫你和我回家再说,寻找杨炎事情可以暂搁一搁,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齐世杰道:“妈,你的意思是先把发现表弟的消息告诉舅舅,然后让他亲自去找表弟?” 杨大姑道:“不错,只要做父亲的找到儿子,做儿子的总得听父亲的话。那时就不怕那小妖女迷惑你的表弟了。” 杨炎不禁心中苦笑:“这‘小妖女’非但没有迷惑我,对我稍假辞色她都不肯呢。不过假如我的爹爹真的要我和她断绝往来,我听不听爹爹的话呢?”他自问自答:“当然不听!尽管事实上我盼望与她来往也盼不到,但要我像表哥那样‘听话’我是做不到的。”他心潮一阵翻腾,迅即又归平静。因为齐世杰已在说话了。他把自己的事情暂且搁过一边,凝神听表哥说话。 齐世杰听见舅父生存的消息自是感到意外的喜悦。但这意外的喜悦,却抵消不了他心头的愤懑。 他忍不住再问母亲:“舅父还在人间,我当然是高兴的。不过,这和我的前程有什么关系?和冷姑娘又有什么关系?”杨大姑道:“关系大着呢,你知道你的舅舅现在是做什么吗?” 齐世杰道:“我怎能知道,妈,还是你爽快告诉我吧,他做什么?” 杨大姑道:“他现在是大内卫士,是皇帝身边的亲近的人呢!不过,说给你听不打紧,你可千万别泄漏出去。你的舅舅不愿意给江湖人物知道。”齐世杰吃了一惊,说道:“舅舅做了大内卫士?” 杨大姑道:“这有何不好?总比冷铁樵做强盗头子好得多!”齐世杰道:“要是给侠义道知道,只怕连我也要感到面上无光的呢!”杨大姑道:“胡说,谁叫你像那些人一样想法!” 齐世杰好像没有听见母亲的话,仍在喃喃自语:“他为什么要做大内卫士?他为什么要做大内卫士?” 杨大姑道:“他非做大内卫士不可,这是给孟元超逼出来的!孟元超抢了他的妻子,还不肯放过他!他武功不及孟元超,除了做大内卫士,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躲避孟元超寻仇?” 这番话说得躲在外面偷听的杨炎一片迷糊,父母当年的恩怨他未悉底蕴,谁是谁非,一时之间实是难以分辨。他毕竟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大孩子啊!要是他一直在天山还好一些,但这七年来他却是离群索居,和他的“爷爷”相依为命的。他的“爷爷”是个失意的老人,而且本来是个属于邪正之间的人物。“善未易明,理未易察。”他不禁大为惶惑了。 由于未明底蕴,他听了杨大姑的言语,心里虽然觉得父亲做了大内卫士是不好,但也不禁有点同情父亲,暗自想道:“爹爹是给孟元超逼出来的,我给爹爹报了仇,那时再劝他不要当这大内卫士,料想他会听我劝告。”想是这样想,心情的激动却无法平静下来,他手指颤抖,几乎连树枝也抓不牢了。只听得杨大姑继续说道:“我已经和舅舅说好,要是找到你回家里来,他可以给你谋个差事,即使当不上大内卫士,在御林军做个军官总可以的。”齐世杰脸上刷的变色,说道:“什么,你要我也做清廷的鹰爪?”杨大姑斥道:“胡说八道,什么鹰爪?练武的人,除了做强盗,只有三种出身:一是做镖师,一是设馆授徒,一是当军官。当军官是正途出身,你不想做军官难道想做强盗?” 齐世杰道:“妈,你要我做官,那不是你自己也违背家训?家训说过:不当公差,不做强盗的!” 杨大姑哼了一声,说道:“你怎的这样糊涂,大内卫士和御林军军官岂是‘公差’可比,公差是捕快之流,比起大内卫士差十万八千里呢!”齐世杰道:“我想‘家训’既然小小的公差都不可以担当,大内卫士当然更是不能做了。” 杨大姑道:“你这是误解‘家训’,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话,可以回去问你的爷爷。”齐世杰道:“明天我不会跟你一起回家!” 杨大姑大怒道:“你、你、你,你这不孝畜牲,你三岁死了父亲,我把你抚养成人,如今我这一大把年纪,还亲自出来找你。找到了你,你却不要我这个母亲了。” 齐世杰道:“妈,你说得太重了,孩儿并非、并非……” 杨大姑怒气冲冲的抢着说道:“好,你既然并非不认母亲,为何不跟我回家?我替你安排了锦绣前程,为何你又不听我的话?你不听我的话,我就不要你这个儿子!” 宋鹏举道:“师姑,你别气坏了身子,让我劝劝师弟。”杨大姑道:“我早已给他气坏了,今天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看样子,她是“意犹未尽”,还要再骂儿子的,不知怎的,忽然收了骂声,望向外面,蓦地喝道:“谁躲在外面偷听,给我滚出来!” 原来杨炎禁不住心情的激动,双手牢牢抓着树枝,树叶簌簌摇落。这次树叶是无风自落,当然是瞒不过杨大姑了。 杨炎给她陡然喝破,不觉心头一震,跌下树来。身体刚刚着地,立即听得暗器破空之声。杨炎一觉脑后风生,反手一弹。虽然是在心情激荡之际,他那超卓的武功本能的还是发挥了出来,这一弹就像他的背后长着眼睛一样,弹个正着,透骨钉倒飞回去。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杨炎意想不到的事情。 另一棵树上,也突然跳下一个人来。 黑夜之中,又在匆忙之际,杨炎自是无暇去辨认这个人。这个人是背向着他而且是戴着蒙面巾的。蒙面人如箭离弦,从树上一跳下来,登时窜进破庙。 杨炎此时只有一个心思,赶紧离开此地。是为了不愿意再见到这个令他讨厌的姑母,还是为了躲避齐世杰呢?他不知道,或许两个原因都有。他是曾想过,反正自己也帮不上表哥的忙了,与其见了表哥不知说些什么话好,不如躲避为佳。但还有另外一个更大的原因,他要赶快找寻冷冰儿。在他心中的位置,比起齐世杰来,冷冰儿更是他的“亲人”。 知道了冷冰儿遭遇的不幸,他可以躲避齐世杰,却必须放弃躲避冷冰儿的念头了。“冷姐姐此际不知心中如何悲苦,除了我还有谁能安慰她?”杨炎心想。 此时他倒是有点庆幸另外有个人打岔了。杨大姑母子要对付这个人总得耽搁片刻吧?那就不怕他们追上自己了。 齐世杰的本领他知道得很清楚,姑母的本领他也曾目睹。他们母子两人联手,除非是碰上了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否则杨炎也不知道当今之世还有何人胜过他们。而这个蒙面人当然不会是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 故此杨炎倒是一点也不为他们母子担心的。于是他飞快跑下山去,跑了一程,忽觉指头隐隐麻痒。 杨炎这才蓦然一省,心道:“想不到姑母还会使用喂毒的暗器,她也不知道我是谁,就用这等狠毒的暗器,怪不得人称辣手观音。”好在他的指头没破,血液未曾中毒,一发觉后,在山涧洗干净手指,稍为默运玄功,让真气直透指尖,不过片刻,麻痒之感便已止了。 知道了他那个号称“辣手观音”的姑母还会使用喂毒暗器,他更加不用担心了。 如今他担心的只是找不到冷冰儿。 杨炎可没想到,那枚喂毒的透骨钉,并非他的姑母所发。 刚才发暗器打他的是那个蒙面人。那个蒙面人比杨炎先来,但正当他要暗算齐世杰的时候,杨炎亦已来了。 蒙面人捏了一把冷汗,幸好杨炎不是和他躲在同一棵树上。这晚无星无月,杨炎的全副精神又放在偷听杨大姑母子的对话,根本就没想到,就在他的身边,竟然还躲藏着另一个武功和他相若的高手。 蒙面人未曾见过齐世杰的本领,虽然他亦听得好几个人说过,说是齐世杰的本领甚为了得,但那些人的本领都是远不如他,是以他并不把齐世杰放在心上。 但杨炎的武功他是领教过的,对杨炎却不能不有几分忌惮。也正是因为忌惮杨炎的缘故,他迟迟不敢动手。不过在杨炎的行藏给“辣手观音”喝破之时,他可不能不出手了。这不仅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行藏是否亦已给“辣手观音”识破,而且是因为害怕杨大姑与杨炎姑侄相认,那时自己更加讨不了好。 当然他也估计得到,他发的喂毒暗器未必伤得了杨炎,但他还有另外一个如意算盘,趁着杨炎尚在惊惶失措,他先跑进那座破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杨大姑随便抓着一个作为人质。 还有一件杨炎意想不到的事,庙子里面也发生了意外的事情,庙里庙外,两件意外的事情是同时发生的。 正当杨炎发现那蒙面人之际,庙子里的齐世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以齐世杰的内功造诣,本来即使是被铁锤击着胸口也不会吐血的,但此际他被母亲所逼,心头上所受的创伤比任何压力都更难受,泪是流不出来了,血怎能不吐出来。 杨大姑正要出去察看,忽见儿子吐血,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道:“杰儿,你怎么啦?” 话犹未了,那蒙面人已是出现门前。人未到,暗器先发,两枚喂毒的透骨钉一打杨大姑,一打齐世杰。 母亲保护儿子仍是出于本能,杨大姑虽然是在惊惶之中,应变仍是快如闪电。她头也不回,反手便是一掌。 她的金刚六阳手功夫乃是武林一绝,这一掌更是她数十年心血之所露,在杨家原有的六阳手基础上精益求精,钻研出来的。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掌,其中奥妙无穷。 只见那两枚透骨钉好似陷入漩涡,在半空中停了一停,忽地掉转了头,倒飞回去。原来杨大姑这一掌同时发出两种力道,刚柔并济,互相牵引,又互相激荡。 双方动作都是快到极点,那蒙面人旋风也似的扑进来,正好迎着那两枚掉头倒飞的透骨钉。 杨大姑喝道:“原物奉还,给我躺下!” 那蒙面人居然不接不闪,也没躺下。 两枚透骨钉打在他的身上,衣裳也没穿破,就跌下地了。他恍如未觉,脚步丝毫不缓。 杨大姑本以为在她这么刚猛的掌力之下,透骨钉反震回去,不在他的胸口穿出两个窟窿才怪,哪知结果竟是如斯! 这一下,那人固然是有点吃惊,心里想道:“辣手观音果然并非浪得虚名,我可不能太过轻敌了!”杨大姑则是吃惊更甚,心里想道:“这人的功夫似乎比那小妖女还更了得,这回我恐怕是要糟糕了!” 她是个识货的大行家,当然知道对方用的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这种功夫练到炉火纯青之境,不论是人是物,沾衣即被震开。此人只能令透骨钉跌下,不能反震飞回,距离炉火纯青的境界还差一截。但虽然如此,杨大姑已是自愧不如。 但尽管自知不敌,杨大姑为了保护儿子,也非拼命不可。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已是冲到她的面前,一声冷笑喝道:“且看是谁辣手!” 大喝声中,蒙面人拳掌兼施,恍如铁斧开山,巨锤凿石。 杨大姑身随步转,横掌如刀,轻轻一削。金刚六阳手本是以刚为主,以柔为辅,她这一掌削出却似毫不着力。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她这么轻描淡写的一掌使将出来,那蒙面人倒是不能不为之心头一凛了。 原来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掌,其实却是能伤奇经八脉的。蒙面人要是和她硬拼的话,杨大姑可能立毙在他掌下,但他的手少阳经脉被伤,只怕也要变残废。 这蒙面人三十岁尚还未到,正是来日方长,自以为前程似锦,怎肯和一个将近六旬的杨大姑拼命。纵然把她打死,自己折了一条手臂也是得不偿失。 于是他一个移形易位迅速闪开,冷笑说道:“老乞婆,想拼命么,可惜以你这点道行,只怕还是有心无力!”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几句话的工夫,一口气攻出了十七八招。每一招都是见好即收,稍沾即退,使得杨大姑无法施展两败俱伤的打法。要不是杨大姑的掌法绵密异常,早已被他乘虚而入。 剧斗中杨大姑忽觉对方的掌风隐隐带有一点血腥气味,心中一惊,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不好,原来这厮练的是毒掌功夫。”连忙暗运真气,护着心头。但她本来就不是那人对手,此际分神二用,如何还能抵敌? 只听得“嗤”的一声,杨大姑的左边衣袖给那人一抓撕破,露出了光秃秃的臂膊。还幸亏只是露出臂膊,要是给那人撕破别个部位的衣裳,在小辈面前,她更是无地自容了。 杨大姑骤吃一惊,脚步跄踉,眼看就要给那人的掌力震翻。 那人正要跨步进招,忽觉劲风飒然,一股雄浑的力道俨如暗流汹涌,突然袭到。 齐世杰叫道:“妈,割鸡焉用牛刀,让孩儿替你打发这个小贼吧!” 杨大姑大惊道:“杰儿,不可!”连忙转过身来,只听得“蓬”的一掌,如雷震耳,齐世杰和那蒙面人已经硬接了一掌。 霎那间,杨大姑吓得几乎晕倒。那蒙面人她自己都抵敌不了,何况儿子?这样硬碰硬接,只怕儿子不死也得重伤。 哪知定睛一瞧,只见儿子渊停岳峙,纹丝不动,反而是那蒙面人退了一步。齐世杰嘴角还有未抹干净的血丝,但神采飞扬,眉宇间已是隐现英气,和刚才憔悴萎蘼的颜容,完全两样! 母亲要保护儿子,儿子也要保护母亲。他吐了一口鲜血,胸中郁闷之气已消一半,此际陡逢强敌,精神不自觉的就振作起来。强敌当前,任何天大的事情,自然而然的都置之脑后了。 那蒙面人虽然未至于给他震倒,这一惊已是非同小可,心想:“我的龙象功已练到了第八重,怎的还比不上他?” 这霎那间,齐世杰也是禁不住一惊:“怎的这厮也会龙象功,和我不相上下?”陡然心念一动,失声喝道:“你,你是段剑青!” 蒙面人道:“是又怎样?”声出招发,立施杀手。这次他没有采取硬拼的重手法,身形滴溜溜一转,齐世杰一掌拍空,他的手臂突然一长,就抓到了齐世杰门面。手法怪异之极,手臂竟似柔若无骨,肩头弯过,从齐世杰绝对意想不到的方位抓来。 他用的是从天竺学来的瑜伽功夫,化为掌法。只道这一抓齐世杰无论如何也躲避不开了,哪知结果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原来齐世杰虽没练过瑜伽功夫,却练过桂华生武功秘笈上的功夫。桂华生的武功源出少林,有一招“龙爪手”是克制蛇拳的,他见段剑青的手臂能够弯曲变形,和蛇拳似有点相类,无暇思索,立即使用这招“龙爪手”一试。 其实段剑青这招把瑜伽功夫变化出来的掌法要比蛇拳高明得多,真正练到登峰造极之时,“龙爪手”是克制不了的。但对方突然使出他不懂的武功,正如齐世杰刚才骤吃一惊那样,他也不能不骤吃一惊的。 “龙爪手”三指拿下,对准他的虎口。段剑青不识其中的奥妙变化,也看得出是极上乘的武功,假如各自施展,只怕胜负实是难料,段剑青可不敢冒这个险。 段剑青不敢冒险,柔若无骨的手臂倏的转弯,改抓为拍。一掌拍出,热风呼呼,连躲在墙角的杨大姑都感觉得难受。她不禁又是大吃一惊,连忙叫道:“杰儿,小心,这是雷神掌!” 段剑青冷笑道:“老乞婆你倒识货,待会儿叫你也尝尝……”但“滋味”这两个字尚在唇边,他可先尝到对方的滋味了。 齐世杰道:“娘莫担心,这小贼的雷神掌练得还没到家!”口中说话,招数早已发出。骈指向前一戳,以指代剑,使出了一招刺穴的剑法,戳入段剑青掌势划成的弧形圈内。 段剑青的雷神掌是和欧阳兄弟交换得来的武功,由于他有深厚的武学造诣,练成的雷神掌早已青出于蓝,莫说欧阳兄弟还不如他,即使他们的先祖欧阳伯和重生,恐怕也比他不上。 他正自心中有气:“你说我练得尚未到家,我倒要看你如何破我?”心念未已,忽觉冷气森森,被齐世杰指尖遥点的那个穴道,竟似乎有一线奇冷的寒气侵了进来。段剑青打了一个寒噤,这“滋味”可是甚不好受,连忙疾退三步。他的内功造诣也确实非同小可,就在这连退三步的瞬息之间,运功消除了寒意。 原来齐世杰以指代剑使的这招,乃是他在冰窟学来的冰川剑法。他的上乘内功也是在冰窟中练成的,使出这招剑法,更具威力。只可惜他没有冰魄寒光剑在手,否则段剑青即使没给冻僵,只怕也得立时便要落败。 齐世杰喝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段剑青,你这小贼三番两次要想害我……”他口中说话,身形早已向前扑去。段剑青左掌掌心向外,右掌掌心朝内,一招阴阳双撞掌向齐世杰反击。这是那烂陀寺的武功,阴掌阳掌一刚一柔,两股力道会成一道漩涡。 齐世杰一声冷笑,依样画葫芦的也是一招阴阳双撞掌,掌风激荡掌力抵消。两条人影倏的又再分开,这次仍然是齐世杰稍胜一筹,他神色自如,段剑青却已额角沁出冷汗。 “你这功夫是谁教的?”段剑青大惊之下,蓦地想起一个人来,不觉失声叫道。齐世杰一面出招,一面继续说道:“你还记得迦象法师吗?你几次三番想要害我,那也罢了。迦象法师是你师伯,你也用诡计害他,欺师灭祖,天理难容!” 段剑青在七年之前骗迦象法师服下毒药,只道这个师伯早已死了,哪知他是躲在“魔鬼城”下面的冰窟,再活多了五年。 段剑青想起迦象法师当时咬牙切齿,誓言化为厉鬼也要报仇的形状,不觉毛骨耸然,颤声说道:“原来你的武功是他教的,他已经死了?” 齐世杰喝道:“不错,他终于是给你害死了。他传我武功,就是要托我为他清理门户!” 段剑青心神稍定,听了这话,不禁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者是他的师伯毕竟还是死了,忧者是齐世杰得了迦象法师的衣钵真传,自己又添一个劲敌。 就像夜行人吹口哨那样,段剑青勉强打了个哈哈,给自己壮胆,说道:“如此说来,原来你还是我的师弟呢!迦象师伯是给韩紫烟害的,可不能完全怪我。反正如今韩紫烟和迦象师伯都已死了,咱们又何必同门相残……” 话犹未了,齐世杰已是大怒喝道:“谁是你的同门?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大喝声中,连环三掌拍出,这三掌是他家传六阳手的功夫,但却用上了第八重的龙象功。躲在一角的杨大姑看得又惊又喜,她哪知道儿子是故意使用她所传的掌法来打败段剑青,好给她挽回面子的。 不过,主要的威力虽然是来自龙象功,六阳手的作用亦是不能抹杀,它是变化为最繁复的掌法,配合了龙象功相得益彰。这次段剑青想要避免硬拼,亦已躲避不了,无可奈何,只好又硬接一掌。这一次颓势更显,接连退出六七步方能稳住身形。 段剑青又是吃惊又是气恼,心里想道:“要不是上个月我吃了杨炎这小子的亏,齐世杰的龙象功如何能够胜我?如今只怕是打不过他了。”原来他中了杨炎的一支天山神芒,虽然已经医好,功力却还差两分未曾恢复。不过话说回来,即使他的武功完全未打折扣,最多也只是能和齐世杰打成平手的。 段剑青不知道杨炎早已离开,此时想起他来,不觉又是心头一凛,“杨炎这小子莫非是要等我和齐世杰斗得两败俱伤,他方始来趁现成,制我死命?”这么一想,不由得更是胆怯心虚。 但他自恃还有毒掌功夫,心想齐世杰和他硬碰了两掌,多少也该中了毒吧? 正当他踌躇未决,不知是马上逃跑的好,还是等待齐世杰毒发,自己可以仍然按照原来的计划,把他拿住作为人质的好,齐世杰又已和他硬拼了一掌。 这次段剑青用瑜伽功夫巧妙的化解了齐世杰一半掌力,只退了三步。但从他的感觉之中,却已知道齐世杰的功力非但丝毫未减,而且好似越战越强,亦即是说齐世杰根本就没有中毒的迹象。 反而是他自己先发现有中毒的迹象了。在急退三步之际,忽地感到一阵晕眩,险些摔倒。 原来他练的毒掌功夫虽然厉害,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假如碰上功力比自己更高的敌手,掌上的毒质就有可能伤不着对方反而给对方逼回来的。 幸亏他的龙象功和齐世杰都是练到第八重,他由于一个月前吃了杨炎的亏,也不过打了两成折扣,双方的距离还不算太大,是以虽然中毒,毒势尚还轻微。不过,既已发觉自己有中毒的迹象,又怕杨炎乘他之危,如何还敢恋战? 他身形一晃,险些摔倒。齐世杰却不知道他的毒掌有那么一个弱点,接战以来,他见段剑青诡异的武功层出不穷,只道他又在用什么诡计,一时之间,稍有犹疑。就这么片刻犹疑,段剑青已是一个倒纵出了庙门,说道:“咱们毕竟乃是同门,拼个你死我活,那又何必?”他生怕杨炎在外埋伏,截他去路,冲出庙门,一面乱发暗器,一面飞快逃跑。跑了一程,不见杨炎踪迹,这才松了口气。 母子情深终互谅 齐世杰挂虑母亲,不敢追敌。回过头来,只见母亲面色苍白,好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原来她见儿子得胜,一口气松了下来,已是支持不住了。 齐世杰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妈,你怎么啦?” 杨大姑道:“没,没什么,好孩子你总算给我争了口气,咱们的六阳手……”她的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却越发显得苍白,而且语音断断续续,气喘的声音比她说话的声音还大。 齐世杰把母亲扶稳,说道:“孩儿惭愧得很,妈,你教给我的六阳手,本来可以重创那小贼的,可惜孩儿练得尚未到家,还是给那小贼跑了。” 其实这“惭愧”二字本来应该是杨大姑说的,齐世杰知道母亲好胜的脾气,抢先说了出来。用这番说话解除她心头的郁结,胜于给她服一剂去心火而利于宁神益气的补药。只有这样,才能帮助母亲在最短的时间内复原。 儿子的用心,杨大姑在心里当然也是自己明白。她见儿子对她这样体贴,心里不禁感到甜丝丝的,一面咳嗽,一面说道:“好孩子,你不枉我一番调教,这、这已经是很难得了。不过,我、我、我明天恐怕是不能,不能回家了……” 齐世杰道:“妈,你莫担忧,先歇一会儿。我保管你明天可以回家。”一面说话,一面握着母亲的手,默运玄功,以本身真气输入母亲体内。 杨大姑只觉一股热气循着她的手少阳经脉逆流而上,转瞬之间流遍全身,就像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似的,八万四千个毛孔,无一个毛孔不舒服。她自身的功力本来不弱,这次又不是给段剑青的毒掌直接打中,只是吸进了点毒气的,心中郁结一消,加上外力之助,不消多久,本身的真气亦已凝聚起来,奇经八脉尽都通畅,那一点毒质亦已化为汗水挥发了。她是个武学大行家,知道儿子这样替她推血通宫,最为耗损真气,想要喝令儿子停止,但在齐世杰那么深厚的真气冲击穴道之下,她根本连话也说不出来。好不容易,等到她本身的真气亦已凝聚之后,她这才能够把手掌抽了出来,说道:“够了,够了,杰儿,你、你觉得怎样?” 此时她的脸色已经恢复红润,脸色变得苍白的是齐世杰了。她想到儿子刚经过一场恶斗,便即为她如此耗损真气,而且儿子在恶斗之前,又是吐过一口鲜血的,她怎能不为儿子担忧? 齐世杰道:“不碍事。”说了这四个字,便即盘膝静坐,果然不过片刻,他的脸色也恢复了红润。他站了起来,说道:“妈,咱们明天可以一道回家了。”杨大姑怔了一怔,说道:“你、你愿意跟我回家了吗?”齐世杰道:“妈,你跑了这么远的路来找我,我怎能不送你回家?”杨大姑喜出望外,不觉揽着儿子说道:“杰儿,你毕竟还是我的好儿子。好,好,你愿意回家,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齐世杰轻轻说道:“妈,但我求你一件事情。”杨大姑心头一震,说道:“你要什么?” 齐世杰道:“妈,我求你不要逼我跟舅舅做事。”杨大姑最害怕的是儿子要娶冷冰儿,儿子刚刚救了她的性命,而且又给了她的面子,维持了她做母亲的尊严,要是儿子提出这个要求,她就不知怎么好了。如今齐世杰只求不跟舅舅做事,这虽然也是违背她的意旨,但总比要她答应儿子娶一个朝廷钦犯的侄女儿好些。杨大姑叹口气道:“我本来是为你的前程着想,但你既然不愿意,妈也不会勉强你了。” 原来齐世杰并不是不想求他母亲取消不许他和冷冰儿往来的那个禁令,但他害怕母亲倔强的脾气,要是他提出这样要求,恐怕母亲以为他是恃功要挟,一说僵了反而不好,是以不得已而思其次。 不错,他也曾下了决心,不跟母亲回家的,要是没有段剑青伤了他母亲这件事情,他的决心不会更改。但如今既然发生了这件意外事情,做儿子的要保护母亲乃是出于天性,他就不能不护送母亲回家了,否则万一母亲又在路上碰上了段剑青那怎么办?但他的身体可以跟母亲回家,一颗心却还是放在冷冰儿身上。 天色已经亮了,他跟着母亲走出破庙,心中但感一片茫然,翻来覆去的只是在想:“冷姑娘此际不知是在何方?也不知她此际是在怨恨我呢,还是在思念我呢?” 冷冰儿对他没有怨恨也没有太深的思念,可是她心中的伤痛却非齐世杰所能理解。 冷冰儿跑出那座破庙,心灵好像已经麻木,脑袋也变了一片空虚,只是茫然不知所之的乱跑,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种奇怪的感受,对她来说倒并不是第一次。八年前她被段剑青推落冰湖,被人救起之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感受,以致别人问她的姓名她也答不上来。不过这一次的伤痛却似乎比上一次更深。上一次是初开的蓓蕾遭受风雨摧残,这一次是枯萎的树木已经重新发芽,不料又遭刀斧的斫伐。 她一口气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偶一回头,望不见那座破庙,这才好似从一个恶梦之中刚醒过来,她靠在一块大石上,心在发麻,身子也在发麻,走不动了。 一阵山风吹过,她这才恢复了知觉。 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恢复了知觉的女儿心却蒙上了一片阴霾。 她并没有怨恨齐世杰,也没有强烈的思念。尽管是同样的受到心灵上的创伤,齐世杰毕竟还是和段剑青不同的。 不管怎样,段剑青总是她的第一个恋人,她也的确曾经深深爱过段剑青。她曾经原谅过他的许多过错,直到段剑青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竟然想要谋杀她的时候,她那少女的幻梦才被戳破,而她对段剑青的强烈的恨也更超过了往日对他那强烈的爱了。 不管是什么样性质的爱和恨,对一个少女而言,如果她未曾有过强烈的爱,恐怕也不会产生强烈的恨。 不错,她对齐世杰是有好感的,甚至也曾希望他们的关系会有进一步的发展的。但毕竟是还未曾有过强烈的爱,莫说这次的过错不在齐世杰,即使是齐世杰应当负责,她也不会恨他。或许她对齐世杰的情感亦已有“爱情”的成分在内,但不过刚刚发芽,也还谈不上刻骨相思。 她伤痛的是接二连三的不幸,是少女的尊严被人践踏,是她感到异样的寂寞,在她遭遇不幸的时候,没有一个可以安慰她的亲人,是她刚刚恢复了“生机”而又遭到无情的打击……此际,她可以不需要爱情但却需要同情,可以不需要爱人,但却需要一个知心的朋友。 山风吹过,冷冰儿但感一片茫然,好像连自己也“失落”了。 段剑青的影子已经模糊,齐世杰的影子也只是像春风轻轻掠过,过去了就过去了,心湖不过微泛涟漪。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她并没有这样强烈的感情,是以纵然已经感觉到了“春风”的一丝暖意,她也没有动过念头要赶上春天。 迷茫中另一个人的影子在她心头浮起。 一个人在最伤心的时候往往会想起最好的朋友,许多话不能向父母泣诉的都可以向知己倾吐。此际的冷冰儿就是如此。 此际,引起她强烈思念的人,不是段剑青,也不是齐世杰,而是孟华。往事历历,都上心头。七年前的一幕重新在她的记忆中出现。 她被害不死,在哈萨克的刁羊大会中又碰上段剑青,段剑青引她追上雪山,她险些又遭段剑青的毒手。 像是天上掉下的救星,孟华忽然在她最危急的时候出现,不仅救了她的肉体,也医治了她心灵的创伤。 当然,由于这个创伤太深,伤口直到现在还未愈合,但最少是不会流血不止了。 要是没有孟华这份友谊,鼓舞她求生的意志,她真不知道是否能够活到如今? “孟大哥和我分手之时,说过要一定再找寻弟弟的,如今却还未见他来。是他已经来过我没碰上他呢,还是柴达木那边有更紧要的事情留着他,五年的时间里面他都无暇抽身,根本就没有来过呢?他和碧漪姐姐想必亦早已成亲了吧?可惜他这杯喜酒我是喝不到了。”冷冰儿心想。她并没妒忌金碧漪,她只是为金碧漪祝福。 此际,又是她心灵上受到创伤的时候了,她是多么希望再见到孟华啊,即使孟华是和金碧漪一起同来……想至此处,她不觉心头跳了一下:“我为什么这样想呢?难道我不也盼望见到金姐姐吗?不,我其实是更盼望见到他们一起来的。” 但她知道世上决不会有接二连三的“巧遇”,上一次她心灵受创的时候,有孟华安慰她,这一次是不可能再盼到孟华了。 孟华的影子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曾经是与她朝夕相共的,但此际在她心中的影子却是甚为模糊。不过这个“模糊”的感觉却不同于她对段剑青的那个“模糊”感觉。对段剑青她是要尽力忘掉他,是要把他的影子抑制下去造成的“模糊”;而对这个人她则是无时不在想念他的。她之所以感到“模糊”,是因为她只知道他童年时候的模样,不知现在的他是什么模样。 她想起的这个人是孟华的异父弟杨炎。 “炎弟今年十八岁了,不知道是否长得像他哥哥?”在她心中这个“模糊”的影子,就正是混合了童年时代的杨炎,和少年时代的孟华的影子。这次她本来是和齐世杰来找寻杨炎的,谁知找不到杨炎,却反而“失去”了齐世杰。此时她已经稍微清醒过来,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不由得心中苦笑了。 “那个小妖女不知又是谁呢?听齐世杰母亲的口气,似乎她和炎弟是很要好的朋友?” 想起了杨大姑对那“小妖女”的指责,她不觉有几分欢喜,又有几分伤感:“真想不到杨炎这小孩子也有了女朋友了。啊,他已经不是流鼻涕小孩子,他是十八岁的少年啦。”杨炎在她心目中一直是个小孩子,此际她方始“发觉”他已经长大了。 她想起了罗曼娜告诉她的事情:“杨大姑口中的小妖女,想必就是曼娜姐姐碰上的那个行径古怪的少女吧?那次她也是和炎弟同时出现的,看来他们的交情倒似乎是当真不错。这个小妖女能够令到辣手观音暴跳如雷,也真是个不寻常的女子!炎弟该不会也像齐世杰那样,一切要听他姑母的话吧。要是见到了炎弟,我倒要好好的问一问他,是否真的喜欢那个‘小妖女’?要是真的话,我一定要鼓励他的。”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忽地看见一条人影疾奔而来。 “是炎弟吗?我是你的……”冷冰儿本来猜想杨炎还在此山,此际突然发现这个影子,轻功是如此超卓,而又一眼看得出不是齐世杰,她就不觉以为是杨炎了。 哪知话犹未了,只听得那人已是哈哈一笑,说道:“我知道你是我的冰儿。怎么,难道你就不认得我了?” 这人不是杨炎,是段剑青。 声到人到。段剑青业已出现在她的面前。 冷冰儿气得发抖,喝道:“你、你还有脸见我?” 段剑青却是嘻皮笑脸地说道:“冰儿,我已经知道你和齐世杰的事情了。你莫伤心,齐世杰不要你还有我段剑青要你。” 怒火如焚,麻木的双腿恢复了活力,冷冰儿立即跃起,把手一扬,喝道:“我要你死!” 段剑青一掌劈出,用的是雷神掌的功夫。七年前他的功力不及冷冰儿,此际则已是比冷冰儿深厚得多,而雷神掌又正是可以克制冰魄神弹的奇寒之气的。一掌劈出,热风呼呼,冷冰儿打出的两颗冰魄神弹在热风激荡之中化成灰蒙蒙的雾气。 段剑青笑道:“冰儿,你何苦如此生气?不错,我是曾经对不住你,但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我是特地向你赔罪来了。” 冷冰儿刷地拨出冰魄寒光剑,喝道:“给我滚开!否则,你若敢再踏上一步,我、我……” 段剑青笑道:“你要怎样?也许你尚未知道,连齐世杰都不是我的对手呢。你要杀我,那是决计不能的。我虽然对你不起,但过去咱们也曾有过海誓山盟,如今我又特地来向你赔罪,难道你不能重念往日之情?”他口中说话,不仅是踏上一步,而且是踏上三步了。 冷冰儿一剑向他刺出。 虽然段剑青早有准备,但冰川剑法奇幻之极,这一剑竟是从他意料不到的方位刺来。“嗤”的一声轻响,饶是段剑青躲闪得快,左肩已被剑尖碰着,衣裳穿了一个小孔。 冰魄寒光剑是天下最奇怪的宝剑,别的宝剑,讲究的是剑的锋利,只有冰魄寒光剑例外,它是凭借奇寒之气伤人经脉。要不是冷冰儿力透剑尖,连他的衣裳都不能刺穿的。如今虽然刺穿了他的衣裳,他的皮肉仍是无损。 但冰魄寒光剑的威力却远胜于冰魄神弹,它是玄冰洞里的万年寒玉炼成的,被剑尖碰着皮肉,登时有一股奇寒的阴煞之气透过段剑青的穴道。 段剑青练过的天竺武功,有一门是可以颠倒穴道的,立即把这股寒气转移到身体的其他部分,然后再运内功把它逼出来。 但饶是如此,段剑青已是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了个冷颤。 说时迟,那时快,冷冰儿又是连环三招。段剑青心难二用,给她攻得手忙脚乱。不过他已经知道了冰魄寒光剑的厉害,不再轻敌冒进,冷冰儿想要再刺着他一剑,却也是不容易了。 段剑青运功三转,身体恢复暖和,便即笑道:“冰儿,原来唐夫人已经把冰魄寒光剑传给了你,冰川剑法你也练成功了,真是恭喜你啦!不过纵然如此,你还是胜不了我的。不如咱们重拾旧欢,结为鸳侣。你有天下第一宝剑,我有天下第一武功,咱们夫妻联手,那岂不是更可以天下无敌!” 冷冰儿气得玉容苍白,喝道:“放你的屁,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段剑青正是要激她动怒,一声笑道:“那又何必!”蓦地使出瑜伽功夫,伸臂一抓,突然就抓到了她肘尖的“曲池”。 冷冰儿虽然狂挥宝剑,但对方这一抓乃是快如闪电的乘虚而入,她已是无法遮拦。冷冰儿不觉心头一凉,只道要糟。哪知竟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眼看就要给他抓住,段剑青忽地又闪电般的把手缩了回去。 原来还是冰魄寒光剑的特殊性能救了她。 在她狂挥之下,冰魄寒光剑的威力已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冰魄寒光剑的厉害之处,是不用刺着对方,那股奇寒之气就可以伤人经脉的。以段剑青的功力在距离三丈之处可以禁受得起,在距离八尺之内则已是不觉在发抖了。如今他是欺身直进,和冰魄寒光剑的距离不过数寸,他使用大擒拿手法,手掌又是张开的,掌心的劳宫穴一个疏神,就被寒气侵入。奇寒彻骨,这霎那间,他掌心的血液都好像几乎要凝结了。 劳宫穴倘若受伤,真气就会涣散,段剑青如何敢冒此险? 也幸亏他的武学造诣已经练到收发自如的境界,来得快,退得也快。他一缩掌抽身,迅即就跃出三丈之外。依然采取绕身游斗的战术困住冷冰儿。 冷冰儿险些吃了大亏,也连忙镇摄心神,忍住怒气,冷静对付。她以变化莫测的冷川剑法带守带攻,虽然难以脱困,段剑青却也无法攻入她的剑光圈内。但段剑青在把寒气再次逼出之后,蓦地又得了个主意。 得不到的东西往往是最好的东西。当年冷冰儿对他千依百顺,他都不满足,为了一己的私利,竟然不惜对她抛弃,如今冷冰儿对他冷若冰霜,甚至要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他反而是开始感到后悔,非要把她得到手不可了。 当然他的后悔并不是“悟今是而昨非”的那种后悔,而是后悔走错了一步棋,是患得患失的那种“后悔”。 他在冰魄寒光的笼罩之下,越发觉得冷冰儿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冷艳”的美,“她的美其实并不逊于罗曼娜,早知罗曼娜是烫口的馒头,当年我是应该对她稍留余地的。如今想要她再像从前那样死心塌地的跟我,恐怕是难之又难了。”想至此处,不觉又在暗暗后悔从前的“傻”,和这样的一个世间罕有的美人儿一起,竟然没有想到要“占有”她。 蓦地他想到一个歹毒的主意:“我也真是糊涂了,怎的忘记了韩紫烟留下的那种奇妙的挑情药粉。我要是用武力制伏了她,得到了手也没有味儿。我要她心甘情愿的依从我!待到生米煮成熟饭,那时何愁她不乖乖的跟着我走。” 冷冰儿见他眼神不定,也不怎样放在心上,心里只是在想:“不管你打什么鬼主意,我拼着豁了这条性命,就决不会上你的当。”唉,她哪知道段剑青这种卑鄙阴毒的手段不是拼命就能抵挡的。 这霎那间,她一口气放出了三招七式,冷电精芒,追逐敌手。但段剑青滴溜溜一个转身,却已把一撮药粉藏在指甲缝里。 段剑青笑道:“冰儿,你可不可以少想我的坏处,多想一点我往日对你的好处。” 冷冰儿柳眉倒竖,喝道:“我要你死!” 段剑青笑道:“很好,要死咱们一同死。欲仙欲死的滋味你没尝过吧?那可真是美妙得很啊!” 冷冰儿大怒喝道:“无耻东西,看剑!”就在此时,段剑青蓦地转身,对准了她,伸指一弹。 粉红色的烟雾在她面前飞起,冷冰儿大吃一惊,急忙一掌劈出,但段剑青亦在同时发出劈空掌力,粉红色的烟雾虽然在掌风激荡之下消散,药粉却已洒在她的面上,身上,她闭了呼吸,亦难遮拦那一缕缕透进她鼻孔的幽香。 冷冰儿又惊又怒,斜窜三步,喝道:“你毒死我,我做鬼也不饶你!”转过身来,挥剑狂攻,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她只道段剑青是用杀人不见血的剧毒药物害她,她要趁着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与段剑青拼个同归于尽!最不济也可以在将要毒发的时候,自断经脉而亡。 段剑青笑吟吟地说道:“我怎舍得毒死你呢,冰儿,我只盼你回心转意,咱们可以白首同偕!” 冷冰儿咬牙狠斗,但说也奇怪,斗了一会,她忽地有点懒洋洋的感觉,面前虽然是冰天雪地,她却好似置身于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江南,在春风吹拂之下,浑身说不出的舒服。春意上眉头,心头那股强烈的憎恨也是越来越减,似乎杀不杀段剑青也是无可无不可的了。 段剑青仍然采取绕身游斗的打法,脸上那邪恶的笑容也是越来越显。“冰儿、冰儿,你还记得咱们在西湖泛舟,苏堤踏月,孤山探梅的往事吗?几时咱们再同游江南,啊,还有我的家乡大理你还未到过,大理有上关风、下关花、苍山雪、洱海月。风花雪月,几时我与你一同消受?” 柔情蜜意,软语温存,冷冰儿迷迷糊糊的好像时光倒流,面前的段剑青又好像是七年前的那个风流俊俏、令她禁不住情丝暗系的少年了。 她手中的冰魄寒光剑虽然还在不断刺出,但已是越来越慢,越来越不成章法了。 段剑青嘻皮笑脸的踏上一步,又踏上一步……伸出手轻轻向她抓下去了。“冰儿,跟我走吧,咱们去同游江南,同游大理,从今之后,咱们永远在一起,再不分离。在天同为……” 他只道冷冰儿已经迷失理智,不料“比翼鸟”三个字尚未曾吐出唇边,冷冰儿突然又是反手一剑! 不错,冷冰儿是业已被药力迷幻,但仇太重,恨太深,积压在心中的憎恨情绪已是凝结得如同实质,和她的生命纠结在一起了。这种强烈的憎恨不是药力所能完全消灭的。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她突然恢复了几分清醒。但可惜虽然恢复清醒,剑招却是软绵绵的发不出力道。“铮”的一声,冷冰儿的冰魄寒光剑给他弹得飞出手去。此时冷冰儿想要运功自断经脉亦是力所不能了。 幸亏段剑青不懂得掌握冰魄寒光剑的功夫,虽然由于剑招无力伤不了他,但那股奇寒触体,就已令他不禁陡然一震。 冰魄寒光剑落在地上,冷冰儿身子摇摇欲坠。段剑青再无顾忌了。“冰儿,你命中注定要做我的妻子的,你认命了吧!” 一退复进,眼看他的手指就要抓着冷冰儿了,忽地听得一声大喝:“谁敢欺侮我的冷姐姐!”大喝声中,劲风飒然,袭到段剑青背后。 这次来的可是真的杨炎了。他人还未到,一枝天山神芒先射到来。 段剑青领教过天山神芒的厉害,如何还顾得及去抓冷冰儿?百忙中只好飞身斜闪。“咔嚓”一声,天山神芒射入石中。杨炎却已出现在他面前。 杨炎大怒喝道:“原来又是你这个臭贼,我正要找你算账!” 段剑青叫道:“喂,杨炎,你听我说,你不是要为生身之父洗脱耻辱吗?我可以帮你,帮你……” 杨炎最不愿意听得别人提及他的“家丑”,这一下更加怒不可遏,扑上前去,就是一掌。 段剑青正是要激他动怒,才好以逸待劳,哈哈一笑,说道:“好,你不要我帮你我就杀你!”一个阴阳双撞掌接招,使上了第八重的龙象功。 哪知杨炎虽然动怒,却是毫不心粗气浮,那次他与段剑青打成两败俱伤之后,早已想好了怎样对付他的招数的,他这一掌先发后至,待得段剑青气力用老,他方始轻轻一撄,避其朝锐,击其暮归。 两人功力本来大致相当,但段剑青吃亏的是,昨晚他和齐世杰硬拼龙象功所耗的真力未曾恢复,又被冰魄寒光剑削弱了他的几分功力。即使杨炎未曾想出破他龙象功之法,他亦已不是杨炎的对手了。 双掌相交,无声无息。段剑青的身子却已飞了起来! 段剑青的武功也真个了得,身形刚一着地,一个鲤鱼打挺便翻起来,慌忙逃走,居然还是步履如飞。 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冰冷儿,此时再也支持不住了,恍如花枝乱颤,“嘤”的一声,就倒下去。 杨炎当然是顾不得去追段剑青了。“冰姐,冰姐!”他失声惊呼,飞快的跑过去扶冷冰儿。 段剑青一走,冷冰儿的恐惧已经消失,那股强烈的憎恨也好像随着段剑青走了。但段剑青留在她身上的药力可还没有消失。恐惧和憎恨一去,药力又再发作。 杨炎已经长得比她高半个头,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抱着她,令她感到无比的舒服,懒洋洋的好似躺在“春风”怀里,神智忽地一阵模糊。 眼前的杨炎幻化成另一个人。 “华哥,华哥……”冷冰儿语细如丝,喃喃说道,像是七年前的一幕又重演了。 杨炎听不清楚她说什么,他只知道冷冰儿叫的不是他的名字,他怔了一怔,叫道:“冰姐,你怎么啦。我是你的炎弟,我是你的炎弟呀!” 冷冰儿如梦初醒的张开了眼睛,方始又惊又喜地说道:“你当真是炎弟吗?” 杨炎把冷冰儿扶稳,让她坐在地上,他捋起了衣袖,说道:“冰姐,你还认得这颗红痣吗?” 此时冷冰儿已经恢复几分清醒,她用不着去验杨炎这颗痣,已经知道面前这个少年确实是杨炎无疑。虽然是同母异父,但杨炎可长得真是像他的哥哥孟华。 冷冰儿心里那个模糊的影子如今已是变成了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出现在她的面前了。真实的杨炎和她想像中的杨炎竟是相差不了多少。 “啊,炎弟,真的是你!也真想不到是你救了我的性命!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你人长大了,武功也大进了!”冷冰儿激动得流出眼泪,他们的手也不知不觉的又握在一起了。 “冷姐姐,你没受伤吧?”杨炎问道。他已经觉察到冷冰儿神色有异,不觉有点担忧。 “我没受伤。”冷冰儿忽地想起一事,不觉问道:“炎弟,你到过那座破庙没有?” 破庙里留下她的耻辱的记忆,她本来要忘掉这个地方,更不愿意提起杨大姑和齐世杰的。但为了杨炎,她不能不和他说。 因为,不论“辣手观音”是怎么可恶,她总是杨炎的嫡系姑母。而且她是冒了许多危险,万里迢迢的跑来找寻杨炎的。 她想起杨大姑对那“小叫化”的猜疑,但眼前的杨炎却已不是叫化子装扮。那个小叫化是不是杨炎呢?杨炎对自己的身世又已经知道了多少呢? 许多事情她未知道,但她知道杨炎已经长大了,不是她心目中那个孩子了。 “炎弟已经十八岁了,他是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她不愿提起和自己有关的事情,但觉得对杨炎的事情——他的身世之隐,她是不该再对他隐瞒下去了。 杨炎呆了一呆,说道:“到过了,而且不只一次。我是刚刚从那破庙来的。冰姐,我已知道,知道了……你,你不用再告诉我了。” 他以为冷冰儿要说的是她自己的伤心事,对她的事情,他是无言可以安慰她的,他不愿意挑起她的创伤。 冷冰儿正自不知如何向他开口才好,听了这话,不觉如释重负,说道:“原来那小叫化果然是你。”她以为杨炎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却不知道杨炎是知道了一些,可不知道另一些。 “不错,是我!”杨炎咬着嘴唇说道。 “那么,你知道她,她是你的姑母了?炎弟,她是你唯一的亲人,那你为什么、为什么……” 她正要问杨炎为什么不肯认亲,想要好言劝他,杨炎却已说道:“不,不,冰姐,你才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怪你以前骗我,真的,我不骗你!我曾经埋怨过你,但如今我已知道,你是为了我的好!我不要这些‘亲人’,冰姐,我只要你!” 杨炎本来是个容易激动的人,此时是更加不能抑制心头的积郁了。他说的“这些亲人”是包括他的生身之父在内的,不过冷冰儿当然是不知道的。 此时脉膊的跳动本来已经加剧的冷冰儿,也是更加激动了,她不觉搂着杨炎,说道:“炎弟,我也把你当作我唯一的亲人,不过,他们、他们……”她想说的是“不过他们却是你真正的亲人”,但她的话又给杨炎打断了。 杨炎带着几分嘶哑的声音叫道:“他们回家去了。冰姐,你怎么啦?你莫伤心,我是特地赶来陪你的!” 冷冰儿不知不觉又流出了眼泪。不过这次的流泪却已不是完全为了自己了,这次的流泪更多的是受了杨炎的感动。 激动的情绪本来就是容易感染的。 杨炎却以为冷冰儿是为了齐世杰的回家而感难过,虽然他不愿意挑起她的创伤,但忍不住要说了:“世杰表哥是个好人。冰姐,你莫伤心,为了你的缘故,我愿意帮你去找他……” 他想起的是他的父亲已经做了大内卫士,他想起的是他的姑母也要逼他的表哥去寻出一官半职,要不是为了冷冰儿的缘故,他是决计不肯去见他的姑母的。他的计划是在替他父亲“雪耻”之后才去劝他父亲,此际,他是连自己生身之父都不愿意去寻找的,何况姑母? 冷冰儿禁不住也激动得叫了起来:“不,不,我发誓不见齐世杰的!并不只是为了他的母亲。唉,炎弟,你不懂你的姐姐。我不要任何人的怜悯……”她心头复杂的情绪怎能向杨炎说得清楚呢? 杨炎说道:“姐姐,我懂得的,我懂得你是和我一样,咱们都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不错,他是知道冷冰儿的内心和他一样的倔强、一样的高傲,他自以为是“懂得”冷冰儿的。但冷冰儿更复杂的感情,却就不是他现在这个年龄所能懂得的了。 冷冰儿感觉得到杨炎掌心的热力,不觉轻轻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只除了你!”她的眼睛望着杨炎,脸上不觉微绽笑容。眼前的杨炎已经不是“小弟弟”了,眼前的杨炎已可逐渐幻化成昔日的孟华。她需要一个知心朋友的同情和安慰,以前她找到了孟华,如今她找到了杨炎。 她的笑容是绽开在满面泪痕之上的,眼泪也仍在不断地滴下来。这比只是单纯的哭,还更令人感觉难过。 杨炎用衣袖轻轻给她抹去泪痕,说道:“姐姐,你答应我不再伤心了吧?你答应我,我会永远陪伴的。” 冷冰儿笑道:“这么大了,怎么还说孩子气的话?” 杨炎叫起来道:“姐姐,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会永远陪伴你?我说的是心里的话,但我知道你说的却不是心里的话!” 冷冰儿道:“我说的是真话呀,你是还有点孩子气嘛!” 杨炎说道:“那你为什么还在哭呢?你说过不再伤心的。” 冷冰儿道:“对,我是应该为你高兴的。你不必为我担忧。不过我不要你永远陪着我,你也不能永远陪着我的。” 杨炎说道:“为什么不能?” 冷冰儿道:“那个‘小妖女’呢?我不知道她是谁,但你的姑母骂她是‘小妖女’,我就知道她是可以配得起你的。你要永远陪着我,那你怎能还去陪她?” 杨炎说道:“啊,原来你说为我高兴乃是为了这个。” 冷冰儿道:“这还不值得高兴吗?你已经长大成人了,而且还有了知心朋友了。” 杨炎嘶哑着声音说道:“她不是我的朋友,她把我当作仇人的,纵然我想和她交朋友,她心头上的那个仇恨之结我也无法解开!” 冷冰儿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会和她结下深仇?” 杨炎说道:“不是我和她结的仇,是命运的播弄,使得我们非像仇人一样不可。” 冷冰儿道:“我不明白……”杨炎说道:“她的事情,我慢慢告诉你。总之那是一件很悲惨、很伤心的事情,我不想现在就说给你听。” 冷冰儿道:“她是好人吗?”杨炎说道:“我不知道。但我想她虽然邪气十足,却还是个好人的。不过,姐姐,你别要再问她了,好吗?我如今只要你不再伤心!” 冷冰儿叹道:“为什么我所知道的好人总是各有各的不幸呢?她的伤心事你不愿提我也不问你了。但我却不能不想:我的伤心有你安慰,她没人安慰,岂不更加伤心?” 杨炎叹道:“这是命运的播弄,有什么办法?不错,她的命和咱们一样的苦。但我无法解开她心头仇恨之结,更谈不上有办法去安慰她了。姐姐,我只能希望你不再伤心。” 冷冰儿道:“我不会再伤心了,或许我还有些眼泪要流,但不久就要流干的。炎弟,但你劝我不要伤心,你自己可先得别伤心!” 原来杨炎在听到她说道“各有各的不幸”之时,不由得一面感怀自己的身世,一面为龙灵珠和冷冰儿而感难过。心情一阵大激动,他已是按捺不住,跟着冷冰儿哭出来了。 是爱?是孽? 冷冰儿轻轻替他抹干脸上的泪水,说道:“炎弟,你不许我哭,你怎么反而哭了呢?”杨炎收了眼泪,说道:“冰姐,你还记得我向你发过的誓么?”冷冰儿怔了一怔道:“什么誓呀?” 杨炎说道:“那时候我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伤心,但我知道你并不快乐。我发过誓要你得到幸福,得到快乐!” 冷冰儿不禁噗嗤一笑:“我记起来了,是你十一岁生日那天和我说的话!”杨炎说道:“不错,那时候我是个小孩子,但我说的可不是孩子话!” “我知道。炎弟,姐姐很感激你!”她的眼眶里不觉又沁出晶莹的泪珠,心中则在苦笑:“幸福早已是与我无缘了。” 杨炎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抱着她摇了一摇,说道:“姐姐,你不相信我会使你得到幸福?” 眼前的杨炎,越发像是从前的孟华了。冷冰儿不觉也轻轻搂着他道:“炎弟,我相信你!” 两人不再说话,冷冰儿神智一阵迷糊,杨炎忽地也感到热烘烘的,有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心烦意乱的感觉。 原来冷冰儿着了段剑青的暗算,那挑情药十分厉害,还有未抹干净的药粉留在她的脸上、衣上,甚至由于她吸进了过量药粉,连呼吸的气息都有着一股足以荡人心魄的幽香。 杨炎正自感到人世的冷酷,此刻他只是对冷冰儿才有真挚的感情,由于他心中本来并无杂念,是以他也丝毫不知要避男女之嫌,还是像从前一样和冷冰儿相拥相偎。 但他毕竟不是小孩子了,他是个十八岁的血气方刚的少年。 同命相怜,更何况激动的情绪本来最是就容易互相感染的。情绪的感染加上药力的迷幻,这霎那间,他们不知不觉的都迷失了理智。 就像山洪突发,杨炎突然紧紧抱着了她,在她的粉脸上吻下去、吻下去,吻干了她脸上的泪水。 他像小孩子一样伏在冷冰儿怀中,两人如饮醇酒,如游太虚。真不知天地之间,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还有什么,相怜相惜之中,两人获得了生命的大和谐。 千钧一发之际,冷冰儿忽然心头一震:“我是在干什么呀?”她用力推开杨炎,把一颗冰魄神弹纳入口中。冰弹入口融化,冷冰儿打了个寒颤,登时清醒过来。杨炎却还在迷迷糊糊地叫道:“冰姐,你!”他嘴巴一张开,冷冰儿又是一颗冰魄神弹塞入他的口中。杨炎没练过克制冰魄神弹的少阳神功,突然一阵奇寒,冷得他跳了起来。 冷冰儿是知道他已经练成那烂陀寺的上乘内功,料想他不至于受到伤害,才敢把冰魄神弹给他当作“解药的”。但究竟是担着风险,生怕料得不准,见他陡然跳起,不觉大吃一惊,慌忙跟着也跳起来,叫道:“炎弟,你怎么啦?快、快躺下来,让姐姐……”她只道杨炎受了阴煞之气所侵,想用少阳神功为他驱除寒气。 哪知话犹未了,忽听得一人喝道:“无耻贱人,你和这小畜生干的好事!” 冷冰儿眼光一瞥,认得这个人是她的师兄石清泉,不由得又羞又惊,慌忙躲到大树后面,叫道:“石师兄,你听我说……” 石清泉怒气冲冲地喝道:“贱人,谁是你的师兄,平时装模作样,我还以为你真的是那么玉洁冰清的圣女呢!哼、哼,原来如此无耻,背了人就偷汉子!天山派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原来这个石清泉正是曾向冷冰儿求婚不遂的人。这几年来,冷冰儿很少回过天山,固然是为了找寻杨炎,另一个次要的原因也是为了逃避求婚的麻烦。 石清泉的父亲是名列天山四大弟子中的石天行,成名还在现任掌门人唐嘉源之前。石天行只有这个儿子,对他不免偏于溺爱。而石清泉也确是文武兼资,而且相貌英俊,算得是天山派第三代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也许正是由于他自视过高,故而年近三旬,尚未娶妻。冷冰儿一到天山,他就爱上了她。石天行在知道儿子的心意之后,心头那份欢喜可就不用提了,于是便向冷冰儿的师父——现任掌门夫人提出婚事。 他们父子只道这门亲事必成,哪知却遭冷冰儿的拒绝。 求婚失败,做父亲的除了安慰儿子之外,心中倒是并无芥蒂。但石清泉却认为是奇耻大辱,对冷冰儿含恨在心了。 这次他是由于知道了杨大姑来到回疆找寻杨炎的消息,以及杨牧当上大内侍卫的秘密,是以特来追踪的。他怕杨牧的姐姐辣手观音来找杨炎一事,可能对天山派有所不利。他来迟一步,没碰上辣手观音,却大出他意料之外,在这样的情景之下,碰上了冷冰儿和杨炎。不过他可不认得长大了的杨炎。 心怀宿怨的他,目睹冷冰儿和一个年轻男子如此亲热,怒火登时熊熊燃起,禁不住便即破口大骂。 哪知他这一破口大骂,骂起了杨炎的怒火,杨炎的怒火比他烧得更旺! 杨炎大吼一声,就跳出去。 “你骂我也还罢了,你凭什么骂冰姐贱人。” 石清泉冷笑道:“干了这样的‘好事’,还不许别人骂么?我偏要骂,她是无耻的小贱人,你是无耻的小畜生!” 杨炎沉声说道:“跪下来给冰姐磕头赔罪,或许我可以饶你性命!” 石清泉刷的一剑就刺过去,冷笑道:“无耻狂妄的小畜生,你想杀人灭口?只怕你没有这个本领!哼、哼,你不杀我,我也要杀你,先毙你这小畜生,再正门风料理那小贱人。” 口中说话,手上的长剑已是接连向杨炎攻出了七八招。 他是天山派第三代弟子中顶尖儿的人物,武功委实不弱。杨炎刚刚清醒过来,迷药的药力尚未完全消解,给他攻得连连后退,险象环生。 冷冰儿叫道:“石师兄,你不知道他是谁吗?他正是杨炎呀!” 石清泉怒气更增,冷笑说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小畜生迟早必是祸根,越早杀掉他越好!你这小贱人不知羞耻,居然还敢为他求情!” 杨炎给他气得几乎疯了,陡地喝道:“且看谁能杀谁?”石清泉正自施展一招极厉害的杀手,忽地感到虎口剧痛,手中的长剑被杨炎一弹,飞上半空。原来杨炎的药力已解,功力业已恢复七八分了。 杨炎一把揪住他,左右开弓,噼噼啪啪打了他几记耳光。盛怒之下,这几记耳光的气力可真不小。石清泉给他打得“哇”的吐了一口鲜血,连同两颗门牙吐了出来。 石清泉可也真是倔强之极,给他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居然还是破口大骂:“小畜生、小贱人,有胆的你们把我杀了灭口,否则你们做的丑事就休想别人不知!” 杨炎大怒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卡住石清泉的喉咙,用力一捏,石清泉登时张开了嘴巴,舌头吐了出来。 冷冰儿慌忙叫道:“炎弟,住手!”杨炎仍然扼住他的喉咙,说道:“冰姐,你受他的侮辱还不够吗?不杀他难消心头之气!” 冷冰儿沉声说道:“你杀了他,我永远不理睬你!” 石清泉那把青钢剑刚才给杨炎用弹指神通的功夫,弹得飞上半空,此时方始落下。 杨炎接下这把剑喝道:“看在冰姐份上,暂且饶你这条狗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说到“难饶”二字,剑光一闪,已是把石清泉的舌头割了下来,冷冰儿想要喝阻,已来不及。 石清泉满面血污,状如厉鬼的狠狠向冷冰儿瞪了一眼,转头便跑。他虽然骂不出声,但那眼光可充满了怨毒! 冷冰儿叹道:“炎弟,你也未免太狂暴了,好歹他总是师兄。” 杨炎怒气未消,说道:“这样的师兄,不要也罢。不割掉他的舌头,难道还要让他含血喷人!” 冷冰儿苦笑道:“你如此一来,恐怕是不能再回天山了。” 杨炎说道:“我的恩师已经死了,义父也是在天山的时日少,不在天山的时日多。除了义父和你,我在天山别无留恋,回得去也好,回不去也好,算不了什么。冰姐,只要你我在一起,我就已心满意足。” 假如是在两个时辰之前,冷冰儿会把他所说的话当作是姐弟之情,但如今,在那件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过后,冷冰儿却已感觉到一颗少年炽热的心了,这颗心是充满爱意的。 冷冰儿默然半晌,说道:“炎弟,你忘了刚才的事吧。以后咱们还是姐弟一般。”杨炎说道“为什么要我忘记?”冷冰儿道:“咱们都是受了段剑青这小贼的暗算,做了错事,但幸好尚未铸成大错。”杨炎说道:“冰姐,如今我是十分清醒的和你说话,我对刚才的事情一点也没后悔!” 冷冰儿心烦意乱,说道:“炎弟、炎弟,我求求你,求你当作是一个荒唐的梦,最好是立即把它忘了。” 杨炎说道:“我一点也不觉得荒唐。冰姐,你后悔吗?” 冷冰儿看了看站在她的面前的这个激情的少年,像是十分熟悉又像是十分陌生的少年,忽地有个奇怪的感觉:在杨炎的身上,有一半像是孟华,有三分像是齐世杰,还有两分却是段剑青的影子。不过这两分并不是现在的段剑青,而是从前的段剑青。是段剑青未曾完全走上歪路之前略带邪气的影子。孟华的影子最浓,段剑青的影子最淡,但在她心底的深处,或许是她自己也从未想到过的,她不正是喜欢这样的人吗? 这霎那间,冷冰儿心头不觉一片茫然,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 杨炎大声问道:“为什么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咱们不能一辈子在一起。” 杨炎像是打破沙锅必须问到底的神气:“为什么不能?” 冷冰儿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在我的心目之中,你只是我的弟弟。炎弟,你不能仍然把我当作姐姐吗?” 杨炎说道:“我以后也还是把你当作姐姐的,但我也要娶你做我的妻子!” 冷冰儿已经知道他的心意,但亲耳听到他求婚的说话,还是不禁吃了一惊,惶然说道:“不、不,这,这是不,不可以的……” 杨炎说道:“为什么不可以?咱们虽然姐弟相称,但可不是真正的姐弟。” 冷冰儿道:“你今年十八岁,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比你差不多大了十年。” 杨炎笑道:“十年一弹指,这一点年龄上的差别又算得了什么?人的寿命是无法预知的,说不定我比你更早去世呢!”正是: 情如姐弟忘年恋,是怜是爱未分明。 第十回怒气难消伤长老清规数犯叛师门 少年的激情 冷冰儿道:“我已历遍沧桑,你只是个初出道的少年!” 杨炎似懂非懂,但却毫不踌躇的便即说道:“那有什么关系?你做我的姐姐,做我的妻子,又做我的老师,不更好吗?” 这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话,逗得冷冰儿也不禁破涕为笑了。 杨炎喜道:“冰姐,你没有别的顾虑了吧?” 冷冰儿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是不能答应你。” 杨炎问道:“什么理由?”冷冰儿道:“你还年轻,不适宜、不适宜……”“娶我为妻”这几个字她却是羞于启齿了。 杨炎说道:“我也不是要你马上成亲,只要你答应做我的妻子,我可以等你。” 冷冰儿道:“炎弟,你对我好,我很感激,不过——” 杨炎说道:“别这么多不过了,除非你喜欢别人。但我问过你的,我说要帮忙你和世杰表哥,你又说不,不……”冷冰儿一声苦笑,截断他的话道:“别再提他。我虽然不会把他当作敌人,但也决不会和他成为更、更要好的朋友了。” 杨炎说道:“着呀。既然你不愿意嫁给他,为何不能答应我?我发过誓要你得到幸福的,你不相信和我一起会有幸福吗?” 冷冰儿道:“炎弟,你是不是怜悯我?” 杨炎慌忙说道:“不是,不是。我是真正的喜欢你。以前我不知道,现在我是真的知道了。” 冷冰儿道:“你知道只是现在的知道。” 杨炎怔了一怔,说道:“冰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冷冰儿轻声念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弦外之音:什么是愁,什么是爱,像杨炎这个年龄,恐怕还不会真正知道的。 杨炎似懂非懂,说道:“冰姐,我可并非一时的心血来潮才求你做我的妻子,我想过了,咱们同样的苦命,为什么不可以把以后的命运也联结在一起?” 冷冰儿道:“我不相信命运。”杨炎说道:“我也不相信的。但我只是打个比方,咱们两个苦命人像是涸辙之鲋那样相濡以沫,可有什么不好呢?”冷冰儿深受感动,半晌说道:“炎弟,你先别逼我,让我仔细想想。” 过了许久,冷冰儿道:“先别谈咱们的事情。炎弟,你把那位龙姑娘的故事说给我听好不好?” 听完了龙灵珠的故事,冷冰儿泪盈于睫,说道:“想不到这位龙姑娘的命比咱们还苦。我真佩服她的倔强!炎弟,你刚才说得好,涸辙之鲋,相濡以沫。那么这位龙姑娘就比我更需……” 杨炎说道:“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我没法解开她心头的仇恨之结。” 冷冰儿道:“上一代的怨恨是不该连累下一代的,假以时日,她心头的结定会解开。” 杨炎涩声说道:“我可不能凡是苦命的人都爱啊。我只希望和她做个朋友,希望能够帮忙她和爷爷骨肉团圆。但我的心愿也仅止于此了。” 冷冰儿道:“我还想问你,你今后准备上哪儿?” 杨炎茫然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和你一起。” 冷冰儿道:“天山你是暂时不方便去了。但你不想到柴达木去见你的爹爹和哥哥吗?” 杨炎好像突然被刺了一针似的,叫起来道:“冰姐,我不怪你以前骗我,但如今我已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你怎能还说……” 冷冰儿道:“不错,孟大侠不是你的生身之父,孟华也不是你的亲生哥哥,但他们对你可……” 杨炎嘶哑着声音说道:“冰姐,别提他们了好不好,我有我的主意。” 冷冰儿不知道他对自己的身世究竟知道了多少,心里想道:“他对他的姑姑殊无好感,辣手观音纵使对他说了一些什么不利于孟大侠的话,料想他也不会完全相信。如今他的情绪尚未稳定,孟杨两家之事,我也知道得不是十分清楚,且待他的义父回来,由他的义父把全盘真相告诉他吧。” 杨炎说道:“冰姐,你没有别的再要问我了吧?那么现在该是你答复我的时候了。你,你愿意……” 冷冰儿说道:“我不能马上答应你。我要你先答应我两件事情。” 杨炎说道:“冰姐,只要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别说两件事情,十件我也答应。” 冷冰儿噗嗤笑道:“好,咱们击掌立誓,你可别要后悔!” 好不容易才看得见她的脸上绽出笑容,杨炎禁不住亦是心花怒放,笑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的炎弟纵非君子,也决不会后悔的。冰姐,你说吧。说什么我都依你,倘若有背誓言,教我……”冷冰儿连忙伸掌封住他的嘴巴,说道:“只须有了诚心,我信得过你定能遵守,誓言说不说出来都是一样。” 击过了掌,杨炎说道:“谢天谢地,我的冰姐毕竟相信我的诚意了。好,那你说吧,第一件事是什么?” 冷冰儿道:“从今天算起,我要你和我分开七年。” 杨炎怔了一怔,说道:“什么?咱们分别了七年,方才见面,你又要我等七年?” 冷冰儿道:“刚说过的你就后悔了?” 杨炎道:“我不是后悔,只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冷冰儿笑道:“我等了你七年,你才回来,你不该也等我七年么?” 杨炎说道:“要是在这七年之中,咱们偶然碰上呢?” 冷冰儿道:“那你必须躲开我,不许和我说话。” 杨炎苦着脸道:“一句话也不许说么?” 冷冰儿笑道:“你真像小孩子向大人讨糖吃,得了一颗,又想一颗。好,算是我怕了你,略为放宽,准你说三句话。” 杨炎说道:“我真是非常舍不得离开你,不过你定要如此才肯嫁我,我只好依从你了。我杨炎立誓,七年之后才找冰姐。七年之中,倘若偶然碰上,我杨炎每次最多只和你说三句话。冰姐,那你也得答应我,七年之后,不许另生枝节,必须嫁我为妻。” 冷冰儿面上一红说道:“我答应你。不过——” 杨炎叫起来道:“还有什么不过。”冷冰儿笑道:“你先别慌,我不是后悔。不过我要你依从的这一件事只是你必须和我分开七年,别的对你并无拘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炎说道:“我不明白。” 冷冰儿道:“假如在这七年之中,你另有了意中人,我决不会怪你。” 杨炎说道:“你要我把心挖出来你看,我怎能再爱别人!”冷冰儿道:“我只是对你不加拘束,也并不强逼你爱别人。” 杨炎苦笑道:“冰姐,你好狠心,这七年的日子,我可不知怎样挨了。第二件事又是什么?希望别再这样刁钻才好。” 冷冰儿笑道:“这件事情相信是你乐意做的。”脸上在笑心中却在忍受悲酸:“炎弟,你以为我真的舍得和你分开七年?我是不得已才这样做啊!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叫你慢慢冷下来。” “我要你找到那个小妖女,同样也是以七年为期。”冷冰儿道。 杨炎道:“小妖女?”冷冰儿笑道:“对不起,辣手观音口口声声骂你的那位龙姑娘做小妖女,我不觉也跟她这样叫了。不过,她口中的小妖女,可正是我心目最好的女孩子。” 杨炎也忍不住笑道:“那位龙姑娘比我更多邪气,叫她小妖女其实也不为过。不过她可并不是我的。” 冷冰儿道:“她是你爷爷的孙女,你的爷爷是你的救命恩人而兼恩师,她不能算是你的亲人吗?” 杨炎说道:“这倒是的。可在我的心中,我只把她当作一个淘气的小妹妹。”冷冰儿笑道:“我知道,那么你这个做兄长的应该去找小妹妹吧?”心中也在好笑:“你知不知道,在我的心中,你也只是一个淘气的小弟弟。” 杨炎说道:“不错,我本来是打算去找她的。但何以要以七年为期,假如过了七年,还是找不着她,那怎么办?” 冷冰儿道:“那你就别来见我!” 杨炎叫起来:“你这不是推翻了前言?” 冷冰儿道:“这两件事情是要你同时做到的,缺一不可!” 杨炎苦笑道:“那我只好依从你了,谁叫我已经和你击掌立誓了呢?好吧,七年就七年!”心想有七年这么长的时间,纵然人海茫茫,要找到龙灵珠,希望应当还是相当大的。 “冰姐,两件事情我都依从你了,怎么样?” 冷冰儿笑道:“还有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了!现在就请你遵第一条誓言,离开我吧!” 杨炎说道:“冰姐,你先走吧。我暂时留在这儿。”冷冰儿道:“为什么?”杨炎说道:“我要多看你几眼。” 冷冰儿不禁又是一阵心情激动,她生怕给杨炎看见她脸上的泪痕,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杨炎痴痴的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渐杳。“冰姐,你怎的这样忍心,这一别最少就是七年,你也不回头望我一望?”
他怎知道冷冰儿此时的心境比他还更凄酸。 七年,七年的离别,谁知将来会怎么样? 时光的流转该会冲淡少年的激情吧?而这也正是他对杨炎的希望。“要是炎弟找到了那位龙姑娘,经过了七年长的时间,或者他会哑然失笑,失笑自己当初那段孩子气的恋情吧?”冷冰儿心想。 是真的希望如此吗?她不敢这样问自己。但在她作出这样希望的时候,在她的心头则是不禁感到一片茫然的。 这七年其实也可说是对杨炎的一个考验,是不是她的内心深处,希望七年之后,杨炎仍然回到她的身边,遵守他自己的誓言(虽然她并不要他遵守这个誓言),向她求婚呢? 没有人能够知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不觉已是走下山坡,她才回头一望。虽然明知不会看见杨炎,但杨炎在她心中的影子却是永远不会消失了。 杨炎的影子不觉又变成了孟华的影子。 “如今是该找孟大哥的时候了。”她想。 杨炎说过不会到柴达木去见孟元超父子,那她就必须去了。 虽然她不知道杨炎要杀孟元超,甚至不知道杨炎对孟元超是怀有那么一份莫名其妙的恨意,但最少她已经知道杨炎是不想认孟元超为父,认孟华为兄的。她也知道杨炎是要躲避他们。杨炎这份心情她自信能够理解,其实并非完全理解。 “唉,炎弟,你不知孟元超虽然不是你的生身之父,对你可比生身之父更亲。孟华更是你的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他也曾经找过你三年,他对你的疼爱,只有我最知道!” “身向南边望北云,风云变幻几浮沉,芳心破碎倍思君!” 冷冰儿情怀惘惘,下山之后,不知不觉,便向南行。 虽然身向南行,却是不禁仍向北方遥望。 极目所及,是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当然看不见远在天边的天山。 她是自小没有家的。天山,曾经住了七年的天山,她是早已把它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家乡了的。 遥望天山,她不禁百感交集,像是被“放逐”的“犯人”,也像是“有家归不得”的“游子”。虽然她尚未被逐出门墙,天山上也还有像是慈母一般盼望她归去的师父。 她不敢想像,石清泉回到天山会怎样的诬蔑她和杨炎!但她可以料想得到,被割掉舌头的石清泉,会更加用笔,用一切其他可能运用的手段,来控告她和杨炎所犯的“罪行”! 对付这样的“控诉”,她将无法自辩,也羞于启齿来替自己辩护。 一个高傲的少女,可以不怕死,但却不能不怕置身于这样难堪的场面。 她只有暂且逃避这种可能发生的场面了。 回过头来,身向南行,她要回到柴达木去。 她在柴达木只住过很少的日子,但柴达木才是她真正的“家”。 在柴达木有她的叔叔冷铁樵。冷铁樵是义军的首领,一向忙于义军的事情,很少照料她,她自小也不是和这叔叔在一起的。但她知道这个叔叔是十分疼她的,他是她唯一的亲人。 在柴达木还有孟元超和孟华父子。 假如不是把“亲人”局限于只有血统关系的人,那么孟华就更是她的“亲人”。多少年来,她已经是把他当作大哥哥一样敬爱的了,何况他又是杨炎的亲哥哥。 “孟大哥不知什么缘故,直到如今尚未再来回疆?但我知道他是非常记挂炎弟的,我要把找到炎弟的消息告诉他。虽然在这七年当中我必须躲避炎弟,但我还是可以从旁设法,促使他们父子兄弟和好如初。”当然她心目中的“父子”并不是杨炎和他的生身之父杨牧,而是杨炎和孟元超。 其实,她本来是早就该回去的。 唐夫人起初只收她做“记名弟子”,就是准备她可以随时回转柴达木。记名弟子可以不必受那么多门规的约束。 当时她一来由于刚刚遭受情场惨变,不愿重履伤心之地,宁可天山终老;二来她要找寻杨炎,是以她终于一离了柴达木,就是七年有多,从记名弟子正式列入天山派的门墙。 按照门规,她是应该禀明师父,或者最少也该请人捎个信代为禀告师父才好回去。但现在她是悄悄的回去,只能拼着师父的误会甚至责怪了。 她一想到石清泉临走之时的幽毒眼光,就禁不住有毛骨耸然之感!谁知他会掀起多大的风波? 最初她离开柴达木是一种“逃避”,如今她回去柴达木也是一种“逃避”。 不过,她虽然没有仔细想过,但也可以隐隐感觉得到,这一次的躲避,她将会置身于许许多多的义军兄弟之中,她预料得到,她心上的创伤也将比上一次“逃避”上天山恢复得更快。 上一次的“逃避”,她还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纵然不能说是“温室”的花朵,也是经不起雨打风吹的花朵。 但在经过这七年的磨练之后,经过了数不尽的伤心磨折之后,她自信纵然尚未能变成傲立雪峰的青松,也可以是欺霜傲雪的梅花了。 可是杨炎比当年的她还更年轻,他可经得起心灵的磨折? “炎弟的性情那么偏激,要是我在他的身边,或许还可以对他稍加约束。我离开了他,真不知他还会闹出一些什么事情?” 杨炎看不见冷冰儿的背影,方始好像从一个离奇的梦境之中醒了过来。是噩梦,是恶梦,还是甜蜜的梦?都有点像,也都有点不像。 但他并不后悔他做的“荒唐事”,包括割掉石清泉的舌头。至于要娶“冰姐”为妻,他当然更加不会后悔。 冷冰儿的背影看不见了,他还是痴痴地想:“冰姐,我一定要等你回来!”虽然,他的心境和冷冰儿并不一样,但也有相同的是:下山之际,不禁有着“天地虽大,我将何之”的茫然之感。 冷冰儿在深思熟虑之后,是已经找到了她的安身立命之所了,他还没有。柴达木他不愿去,天山他不能去。 按照他对冷冰儿许下的诺言,他应该去找寻那“小妖女”。 但人海茫茫,却又怎知龙灵珠是在何处,何况还有七年的时光,似乎也不必忙着去找她。 不过想起了龙灵珠,他却不能不想起这七年来和他相依为命的“爷爷”了,这“爷爷”其实是龙灵珠的“爷爷”。 “可惜龙灵珠却不肯认她爷爷,唉,她不肯认爷爷,我只能替代她了。不过,爷爷虽然疼我,在他的心中,我总还是不能替代他的嫡亲的孙女儿的。” “但无论如何,她不肯认爷爷,我就更加把她的爷爷当作自己的亲爷爷了!”杨炎心想。 可是他虽然想念爷爷,却又怕回去见到爷爷。 “当然不能告诉爷爷,他的孙女儿是这么样恨他。说谎话骗他么?下山不过半年多点,这么快就回去,爷爷一定要怪我不肯为他尽力寻找的。我编造的谎言又能骗得过他吗?”他心乱如麻,怅怅惘惘的独自前行,不知不觉也到了山下了。 日已西斜,晚霞如血。人在大草原上。天苍苍,地茫茫,但风吹草低却是不见牛羊,不见牛羊却见人! 正当他惘惘前行对周围一切都不加理会,只是胡思乱想之际,陡听得有人喝道:“小畜生,给我站住!”这一喝把他的白日梦喝醒,把他从独自一人世界中唤了回来! 抬头一看,杨炎不禁登时呆了。 面前是两个他还依稀认识的人,一个是他师父唐经天的二弟子甘武维,一个是他师伯钟展的大弟子石天行。而石天行正是石清泉的父亲! 原来唐嘉源既怕辣手观音当真找到杨炎,把杨炎领回家去,这不但对天山派不利,也将令他对孟元超无法交代,又怕石清泉对付不了辣手观音。石清泉那副傲慢的性情他是知道的,很可能在言语中得罪辣手观音,辣手观音就施“辣手”。他可不想在刚刚接任掌门的时候,就闹出祸事来。 是以他请三位师兄联袂下山,接应石清泉。 在他父亲唐经天做掌门的时候,天山四大弟子已经名震武林,成名远远在他之前,这四大弟子按年纪排列是:石天行、丁兆鸣、白健城、甘武维。石丁二人是他师伯钟展的得意弟子,白甘二人则是他父亲的得意弟子,他的大师兄和二师兄。 丁兆鸣由于有另外的事情早已不在天山,故而他只能请“四大弟子”中的其他三位师兄下山。 石、白、甘三人之中,石天行年纪最长,在唐经天去世之后,他已晋升为天山派的长老之一,论辈分、论职位亦是以他最高,而且他又是石清泉的父亲,因此这次的“三人行”是以他为首的。 他们打听到辣手观音的行踪,兼程赶路追来。但结果还是迟了一天,辣手观音和她的儿子齐世杰早已回家去了。 令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他们没碰上辣手观音杨大姑,却碰上了石清泉。 本来石清泉是最先来追辣手观音的,碰上他应该不算得是什么“意外”。但他们碰上的却是被割掉了舌头的石清泉!这就不仅令他们大感意外,而且大为震怒了!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胆敢如此侮辱天山派的弟子?要知按照江湖的禁忌来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双方动武,死伤难免,被杀者所属的门派,虽然可能要为他报仇,却并不认为是受了侮辱的。但像割掉舌头、挖掉眼睛之类的事,那就可要比被人杀死更令死者的同门难以忍受了,这是对整个门派的侮辱。即使是辣手观音,她的一生虽然杀人无数,也还未做过这样的事的。 起初他们以为是辣手观音,好不容易才弄清楚整个事情的“真相”,当然这“真相”只是石清泉以笔代舌,写出来的“真相”。 “真相”一明,登时把他们气坏。他们怎也料想不到,这个割掉石清泉的舌头的“凶徒”,这个侮辱天山派的“魔头”,竟然不是什么邪派妖人,而是本派弟子。而且不是普通弟子,是他们师父最钟爱的关门弟子,是师父临终之际还念念不忘的那个失踪了七年的杨炎。倘若是异派所为,他们还不会这样气恼,本派弟子如此作为,那更是罪不可恕,必须按照门规严惩的了。 白健城叹口气道:“好在师父早死半年,否则如今也会给这逆徒气死!” 甘武维道:“俗语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小畜牲失踪七年,不知交上了什么妖邪之辈。” 他虽然和师兄一样痛骂杨炎,但语气之中,却还未到深恶痛绝的地步,甚且隐隐有几分为杨炎“曲为回护”的。 石天行哼了一声,说道:“恐怕还不仅仅是误交匪人这样简单呢!他的生父杨牧,如今已做了大内侍卫。他失踪了七年,怎知他是去了何处。”虽然话说“怎知”,话中之意则已是猜疑杨炎和他的生父做了一路的。 甘武维是顾念先师,内心希望师兄对杨炎稍为从轻发落的,但在师兄盛怒之下,亦是不敢明言了。因此只能顺着师兄的口气说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圣人的话是没错的。说老实话,当年师父收他做关门弟子之时,我已经觉得很不妥当,只是碍于他义父缪大侠的面子,不便对师父劝谏而已。” 石天行说道:“纵然这小畜牲不是鹰爪,所犯的恶行亦已是罪不容诛。这是咱们本派清理门户的事情,可不能再顾任何人的情分了。” 甘武维不敢再说,只能与白健城同声说道:“这个当然,这小畜牲该当如何处置,请师兄作主。” 石天行是长老身份,有权替代掌门人清理门户,当下便即吩咐白健城把他的儿子送回天山,将事情的经过禀告掌门,他和甘武维立即去找杨炎。 甘武维虽然不想把杨炎置之死地,但对杨炎的“恶行”,他也是极为生气的。不过和石天行比较来说,他却还保持几分冷静,一路走一路想,不禁又起了一个疑心。 审问杨炎 他是知道石清泉对冷冰儿求婚不遂之事的,不禁想道:“冷冰儿一向端庄、冷肃,怎会和杨炎干出那等丑事?说不定是石清泉夸大其辞?杨炎割掉他的舌头,虽然罪无可恕,但还不至于死。” 他不敢代杨炎向师兄求情,只能希望找不着杨炎。 他们到石清泉出事的那个山上去找,按通常的情形而论,已经过了一个晚上,杨炎犯了事应该马上离开的。只因不知杨炎是逃向何方,只能姑且到原来的地方一试而已。 想不到他们未曾上山,在山脚就碰上杨炎了。 石天行冷笑道:“你这无法无天的小畜牲,你也知道害怕了么?你望着我干嘛?你说话呀,说呀!说呀!” 杨炎说道:“石师叔,你要我说什么?”他和石天行本是同辈,但因年纪相差太远,石天行的儿子都比他大得多。他小时候习惯了称呼冷冰儿做“姐姐”,是以也习惯了跟冷冰儿称呼石天行做“师叔”的。天山派前任掌门唐经天是一个脱略形骸、不拘小节的人,对长幼尊卑之礼,一向是不大严格讲究的。 石天行大怒喝道:“谁是你的师叔,你自己做过的事情,你自己应该知道!你居然还敢站在我的面前说话,给我跪下!” 杨炎冷冷说道:“你既然不承认是我的长辈,我为什么还要向你下跪?”石天行气得双眼翻白,刷的就拔出剑来,喝道:“小畜牲,你、你,我毙了你!” 甘武维连忙拦住他,说道:“师兄,本派开宗立派以来,从没出过这等逆徒,一剑将他杀掉,未免便宜他了。清理门户是件大事,小弟之见,似乎应该把他拿回天山法办,以儆效尤。请师兄暂且息怒,让小弟审问他。” 石天行道:“好,那你就审问他吧,问他认不认罪?” 杨炎亢声说道:“我犯了什么罪?” 甘武维道:“石清泉的舌头是不是你割掉的?” 杨炎说道:“不错,是我割掉的!” 甘武维不觉也变了面色,喝道:“你为什么对同门也下得如此辣手?” 杨炎冷笑道:“谁叫他侮辱冰姐,不是看在冰姐的份上,恐怕他早已没有性命回去向你们胡说八道了,岂止只割舌头!” 石天行暴跳如雷,喝道:“是谁侮辱冰儿,亏你还有脸皮在我面前胡说!”他把“侮辱”二字误解,继续骂道:“冷冰儿和你情如姐弟,你这禽兽不如的小畜牲,竟敢和她干出那等丑事!看来她纵然淫贱,尚不至于这样无耻,多半是你这小畜牲不知用什么法子迷惑了她的本性的。好,甘师弟,这小畜牲既然承认是他做的‘好事’,你先废了他的武功再说!” 杨炎给他一骂再骂,不由得也是怒火大发,陡地喝道:“石天行,你嘴里放干净点!既然你不认我做师弟,我也无须对你客气,如今你骂了我,又骂了我的冰姐,我要你先向我陪罪!” 刚说到“赔罪”二字,只觉寒光耀眼,一柄青钢剑已是指到他的面前。 不过这次拔剑刺他的却不是石天行,而是甘武维。 原来甘武维情知师兄一定忍受不住,故而只能自己抢先动手,方能救得杨炎一命。 他这一剑是刺向杨炎的麻穴的,出招看似甚劲,剑尖的力道却轻。他背向石天行,石天行看不见,杨炎此时武学造诣已在两个师兄之上,一看就知。 “看来这位甘师兄对我倒还似乎略有几分情分,我可不能难为他。”当下一个移步换形,轻轻挥袖一拂荡歪他的剑点。 这一下颇出甘武维意料之外,心想:“莫非这七年中他得到什么奇遇?这一拂的功力已是胜过一般弟子苦学十年。”他可还未知道,要是杨炎用上全力,这一拂就令他的剑飞出手去。 不过他刺不着杨炎的穴道却是更加担心了,他担心的倘若他降服不了杨炎,石天行非出手不可。虽然清理门户按规矩是该在同门大会之中宣布他的罪状,方能“当众法办”的,但石天行是长老身份,在叛徒拒捕的情形底下,按规矩他也有权置之于死。石天行在盛怒底下一出手,还能不要了杨炎的小命? 他赶忙向杨炎打了一个眼色,同时如影随形的就扑上去,喝道:“你、你反了?你可知道欺师灭祖是什么罪名?我劝你还是赶快认罪,随我们回天山的好!否则只怕你更会身败名裂,死了还要落个臭名!” 杨炎知道甘武维的“好心”,但却怎能让他废掉武功?而且他也气不过石天行对他的谩骂。气怒之下,无暇考虑后果,一声冷笑,便即说道:“我的师父已经死了,做不做天山派的弟子也没什么!” 此言一出,本来想要“回护”他的甘武维也不禁勃然大怒了,气得颤声喝道:“杨炎,你、你果然是要欺师灭祖,反出本门!”声出剑发,这一下可是毫不留情了,使出的是追风剑式中的刺穴绝招。力透剑尖,一招之内,连刺杨炎的七处大穴。 追风剑式快逾飘风,杨炎接连三下移形易位的轻灵身法,兀是未能完全闪开,只听得“嗤”的一声,杨炎的衣角被剑尖穿过,只差毫厘,险些就要给他刺着胯骨的中盘穴。这中盘穴是足少阳经脉的交会之点,倘给刺着,武功最少要给废掉一半。 杨炎情知不能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对付甘武维的追风剑式,当下只好也拔出剑来,当的一声,隔开了甘武维刺来的长剑。 甘武维既是痛心,又更气恼,喝道:“好,我倒要看看你七年来学了什么精妙的剑法,居然胆敢背叛师门!”一招“雪花六出”的凌厉剑招隐隐有朔风怒号、雪花扑面的剑意。 杨炎横剑一封,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甘武维虎口隐隐酸麻,不禁暗暗吃惊:“这小子不但剑术精妙,内功居然也这么了得!”他可不知,杨炎只是用上三成内力。 甘武维跟着又想:“但我可不能败给他,我败给他失掉面子事小,石师兄一出手这小子可就性命难保!”他想起杨炎是师父生前最钟爱的关门弟子,实是宁愿自己废掉杨炎的武功,也不忍见杨炎丧在他的师兄手下。 但此际他连取胜也没把握,更遑论废掉杨炎的武功? 他不敢和杨炎硬拼,只好运剑如风,稍合即分,一沾即退,希望以迅捷异常的剑法,乘瑕抵隙刺着杨炎的穴道。 杨炎不知他的用意其实还是想要保全自己,见他剑招如此狠辣,不禁亦已有点动气。 杨炎陡地喝道:“甘师兄,你苦苦相逼,恕小弟不客气了!”剑光一起,矫若游龙。不但身受的甘武维感到吃力,连旁观的石天行都不觉暗暗吃惊,看了一会,方始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想道:“本门剑法,天下第一。这小子的剑法虽然不弱,毕竟还是稍逊一筹。而且他的功力尚浅,看来是用不着我出手了。嘿嘿,让甘师弟废掉他的武功更好,免得别人说我假公济私了。” 他哪知道,杨炎其实是未尽全力的。 杨炎心高气傲,两个师兄说他反出本门,他就索性不用天山剑法,用他“爷爷”龙则灵教给他的“龙形十八剑”。 “龙形十八剑”以刚猛见长,在招数的精微方面比不上天山剑法,剑势的浑雄则有过而无不及。认真说来,两种剑法实在是各有千秋。 但正因为“龙形十八剑”是以刚猛见长,杨炎不敢用上内力,自是难免相形见绌了。 再过一会,甘武维出招越来越快,好几次险些就要刺着杨炎。 杨炎正自踌躇,想要运用内功,又怕自己这套剑法太过刚猛,万一失手,只怕甘武维抵敌不住就要重伤。虽然他已动气,但还是不愿伤害甘武维的。 举棋未定,甘武维刷的又是一剑刺过来了。 这一剑又快又狠,一招之内,遍袭杨炎九处穴道。他已经是使出天山剑法追风剑式中最厉害的一招了。 杨炎情知闪避不开,百忙中只好挥袖一拂,使上五成内力。甘武维脚步一个踉跄,这一剑就刺歪了,连一处穴道都没刺着。 石天行哼了一声,冷冷的说道:“甘师弟,你何必对这小畜生剑下留情!”甘武维被杨炎那一拂之力,胸口隐隐作闷,呼吸都还未曾舒畅,有苦也说不出来。 杨炎被他一再侮辱,怒极气极,反而哈哈大笑,说道:“老畜生,你不服气,你来试试!” 石天行本来就想亲自动手,这一下更加激得他暴跳起来,喝道:“甘师弟,你不敢杀他,我来杀他!你给我退下!”拔剑出鞘,立即痛下杀手! 石天行名列天山四大弟子之首,内功剑法都是远在甘武维之上。这一剑猛的刺将出去,隐隐挟着风雷之声。 甘武维虽然已知杨炎的武功不凡,但真正的深浅如何却还未知。他怕石天行杀了杨炎,也怕杨炎伤了他的师兄。是以师兄虽然叫他退下,他仍是不能不挥剑再上,而且尽量抢攻,希望能够由他抢在前头,废掉杨炎的武功。只要能够废掉杨炎的武功,料想可以稍解师兄之怒,保全杨炎性命的指望就多了几步。 天山派两大高手合斗杨炎,杨炎可就不能从容应付了。他逐渐用到了七分内力,仍是险象环生。 他不愿意伤甘武维,甚至也不愿意杀石天行。石天行虽然可恶,到底不及他的儿子可恶。杨炎对石清泉也只不过割掉舌头而已。但石天行却是要取他性命的。 剧斗中三柄长剑颤成了三团剑花,三个人都在剑光笼罩之下。在这样剧斗的情形底下,杨炎要避免伤及甘武维,可真是耗尽精神了。甘武维虽然不想取他性命,也是要废他武功的。好几次杨炎为了避开甘武维,险些给石天行刺着。 杨炎喝道:“甘师兄,你退下,我不想伤你!” 他不这样说还好,他这么一说,甘武维攻得更急。“当”的一声,杨炎把甘武维的长剑荡开,但想要刺他穴道,却没刺着。说时迟,那时快,石天行趁着他稍微分多一点心神对付甘武维之际,一招“铁骑突出”刺到他的胸膛。杨炎身形疾转,胸口虽然没给刺个正着,左臂已是给石天行的剑尖划开了几寸长的伤口。杨炎猛地一声大喝,反扑回来,剑掌齐发。一阵断金戛玉之声,石天行的剑断为两截。 甘武维大吃一惊,连忙喝道:“杨炎,你敢!”话犹未了,只见石天行摇摇晃晃,忽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倒在地上。甘武维尚未来得及喝阻杨炎,他的师兄已经是受了重伤了! 原来在这最后一招,杨炎已是出尽全力,剑法的刚劲也还罢了,掌上的力道更是有如排山倒海,石天行如何禁受得起? 杨炎把师兄伤得这样重,心里不觉亦是有点悔意,但既已造成这样的局面,难道他还能向石天行赔罪不成?当下他嘿嘿的发出几声冷声,拂袖便向前行。 他的左臂给石天行的剑尖划开了几寸长的伤口,鲜血一滴一滴的滴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伤得虽然不重,可也必须料理了。 石天行双眼睁得铜铃般大,强忍疼痛,怒声喝道:“甘武维,我以长老身份,命你替我杀掉逆徒!咱们纵然都活不成,也不能让他独留人世!” 话中之意,即是要甘武维与杨炎同归于尽。他知道甘武维打不过杨炎,但杨炎此际亦已受伤,甘武维则尚未受伤,要是甘武维肯舍弃自己的性命,那就未必没有与杨炎同归于尽的指望。 这是最严厉的命令,为了维护师门荣誉,甘武维纵然不想依从也得依从,何况他此际亦已是十分痛恨杨炎! 甘武维大吼一声,手中长剑化作了一道银虹,掷向杨炎。 他是生怕追杨炎不上,因而使出了追风剑式最后一招绝招,这一招可在百步之内,“飞剑”伤人。剑已脱手,倘若伤不了对方,那当然是准备自己送命的了。故此这一招在师父传授他的时候,曾经郑重告诫过他,非到最后关头,决不可轻易使用。这叫做:“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杨炎心乱如麻,恍若视如不见,听而不闻。猛觉背后劲风飒然,他这才反手一弹。“铮”的一声,弹个正着。背后就像长着眼睛一般,刚好弹着无锋的剑脊。但天山剑法的绝招岂比寻常?而且这一招也正是甘武维毕生功力之所聚。弹是弹开了,但余势未衰,剑锋掠过,在杨炎的小腹上又画开了一道伤口。 这一次的伤可比左臂的重得多了。饶是杨料内功深湛,也禁不住“哎哟”一声,弯下腰来! 杨炎心头的创伤比身体的创伤更重。本来对他还有几分“好意”的甘武维竟然对他使出了这样狠毒的杀手绝招! “难道我当真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么?”这霎那间,杨炎的自暴自弃、愤世嫉俗的心情不觉更加强烈。 甘武维大喝道:“小畜生,我和你拼了!”扑上去便要扭打杨炎。 杨炎又是伤心,又是气恼,但见甘武维满额红筋暴胀、气急败坏跑来的那副模样,不知怎的,又觉得他有几分可悯。 他腹痛如绞,无暇敷上金创药,只好用急救之法,迅速点了伤口附近的几处穴道。这是一种暂时的止血之法。说时迟,那时快,甘武维已经扑到他的身旁。 杨炎凄然说道:“甘师兄,你真要取我性命?”甘武维怔了一怔,但也不过是瞬息的踌躇,倏地一拳就打出去。杨炎双眼火红,左掌一拨,右手抓下。“卜”的一声,杨炎的胸膛中了他的一拳,但却抓住了他的琵琶骨。琵琶骨被抓,甘武维登时发不出力来了。 杨炎冷冷说道:“甘师兄,对不住,我不能让你废了武功!” 这霎那间,甘武维不觉一股寒意,直透心头。他说过要废杨炎的武功的,如今杨炎讲出这样的话,是不是要反转过来废掉他的武功呢?“小畜生,你、你杀了我……”话犹未了,只见杨炎双眼圆睁,一指向他太阳穴戳下。 甘武维闭目待死,忽觉浑身麻软,杨炎手一松,他就跌倒地上,抓不起来了。原来杨炎刚才只是吓一吓他,并没有点他的死穴,而是点了他的麻穴。 杨炎回过头来,向石天行走去。 石天行受的内伤是比杨炎更重的,他虽然随身携带有金创药和碧灵丹,但金创药只能治外伤,碧灵丹解毒最有效,治内伤功效则是平平,而且他此际亦已根本没有气力把药取出来了。 此际他已是到了奄奄一息的田地。但一见杨炎走来,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 本来已经奄奄一息的他,居然能够大声骂了出来。虽然声音有点嘶哑,“小畜生,有种的你杀了我!否则我只要有一口气在,非揭发你的丑事不可,你和那小贱人都……” 他知道杨炎最怕别人骂冷冰儿,所以他虽然不想骂冷冰儿,也要将她和杨炎牵连在一起骂了。他是忍受不了内脏流血的剧痛,想图个“痛快”,想激使杨炎一剑把他杀掉的。 他正要再骂下去,只听得杨炎已在冷冷说道:“你再骂,我先打你十七八记耳光,再割掉你的舌头!嘿嘿,你想求死是不是?我偏有办法,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一下倒是比张天师的灵符还灵,石天行登时闭上了嘴,不敢再骂。他名列天山四大弟子之首,要是当真被打了耳光,只怕死了也会给人嘲笑。被打耳光之辱他都受不起,更何况还有更进一步的侮辱——被割舌头。他闭上了嘴,可是杨炎却偏要他开口。 杨炎一托他的下巴,轻轻一捏,石天行不由自已的“啊呀”一声,嘴巴张大。他只道杨炎当真要割掉他的舌头,吓得几乎晕了过去,哪知杨炎却是把一颗药丸塞入他的口中。 原来杨炎虽然憎恨他,却还不愿意让他死的。他强逼石天行吞下的这颗药丸,是他“爷爷”秘方配制的灵丹,治内伤的功效不在少林寺的小还丹之下。 “石天行,你回去好好养伤,一年之后,当可恢复如初。我伤你,也救了你的命,你要报复那是你的事情,我自问已是对得起你。你是天山派的长老,你要把我逐出门墙,那我不做天山派的弟子就是。我不做天山派的弟子,你那些什么‘清理门户’的话头,也用不到我的身上了。总之,从今以后,咱们的同门情分,一笔勾销!” 他痛快淋漓的大说一顿,把胸口闷气发泄出来,回头就走。由于说话太多,耗损精神,腹痛更剧,鲜血又流出来了。 他吞了一颗药丸,但他的腹部的剑伤主要乃是外伤,必须敷上上好的金创药的。 他知道石天行的身上必定有金创药,他也知道天山派的金创药比他爷爷的金创药好得多。可是他心高气傲,当然不愿意去拿石天行的金创药,甚至不愿意在他的面前敷上自己的金创药。 于是他一喂石天行吞了那颗药丸,立即回头便走。 四野无人,时节已是冬季。冬天的雪山脚下,是不会有猛兽下山也不会有人来的。他不必担心石甘二人受到伤害。石天行内伤虽重,抵御严寒的功力料想还有。 他点了甘武维的穴道,但并非是用重手法点穴,估计最多也无须一个时辰,甘武维便能自解。甘武维的穴道一解,就有保护石天行的本领。有风险也只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内的风险。 此际,他亦已没有心情再去详加考虑石甘二人可能遭受的风险了。 此际,他最担心的倒是冷冰儿。冷冰儿可能遭受什么风险,那是他无法估计的。 他心乱如麻,禁不住心头苦笑:“割掉石清泉的舌头,已经闹得天翻地覆,如今又重伤了身份是天山派长老的他的父亲,恐怕天山派的长幼同门,都不会放过我了。不过,我反正不想做天山派的弟子,也不会到天山去,除非他们有本领杀得了我,否则他们怎样闹得天翻地覆,也是与我无关。 “但冰姐可与我不同,她始终是要回去的,因为她还要做天山派的弟子。石天行父子不肯放过我,自也不肯放过她,她一回天山,可就不知要受到多大的侮辱与磨折了!” 杨炎心乱如麻,不禁有点后悔,刚才不应该让冷冰儿离开了他,更不应该与她击掌立誓,许下诺言,七年之内,不能见她的面。 他并不知道冷冰儿身往何方,他只是在想冷冰儿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在他的身边。 他没想到冷冰儿会到义军中去(或许因为孟元超是义军的首领,故此在他的潜意识里,根本就不愿意去想他的冰姐还会有这么一个去处吧),他只是相信自己的力量:“唉,天下除了我,还有何人能够保护冰姐的平安?” 不知不觉已是中午时分,阳光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耀眼生缬,可惜阳光却溶化不了他心头的冰雪。 不知是否因为心上的阴霾未能消散,雪原的阳光也似乎带着几分寒意。 想起冷冰儿处境的艰险,杨炎不知不觉打了一个寒噤。此时他已经是走过了一片草原,走到了山边了。 正自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得健马嘶鸣,来的似乎不只一骑。 杨炎恐怕来的是天山派弟子,又起风波。他受伤甚重,莫说不能再战,即使尚有余力,他也不愿再伤同门。于是赶忙藏躲。 他刚刚藏好身躯,只见冰雪覆盖的草原上已是出现了四个骑马的人。 他认得其中一个人是丁兆鸣,丁兆鸣是在“天山四大弟子”名列第二的人物。若论内功造诣,他或许不及石天行,但论剑法之精,他还在石天行之上的。 杨炎暗暗吃惊,心里想道:“幸亏我见机得早。否则只是一个丁师兄,我现在就不是他的对手了。但那另外的三个人却似乎不是本门弟子,不知他们又是何等人物。” 心念未已,只听得丁兆鸣“咦”了一声,说道:“你们看,这雪地上有血迹!” 杨炎心头卜卜跳动,只怕他们会跟踪血迹找到自己。 一人笑道:“或许是兽血也说不定。在这寒冬腊月,不会有人在雪原上行走的。咱们有要事在身,恐怕也不能去查个水落石出了,丁师叔,你的意思怎样?” 这个人是四人之中年纪最轻的一个,看来似乎还未到三十岁年纪。说也奇怪,杨炎虽然看不清楚他的面貌,却依稀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左思右思,却是怎也想不起来。 “奇怪,他称呼丁兆鸣做师叔,应该是本门弟子才对,怎的我又不认识他?难道是我走了之后哪一位师兄所收的弟子?”杨炎心想。 丁兆鸣道:“我不是想要多管闲事,只是有点奇怪而已。你说得对,咱们大事要紧,即使真的有人受伤,咱们也没工夫去仔细找寻了。” 那年轻人本来以为是兽血的,听得丁兆鸣这样说,却可不禁有点忐忑不安了,说道:“丁师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倘若当真是有人受伤,那咱们倒不妨稍为耽搁。” 丁兆鸣道:“我并没有说一定就是人血。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假如是有人受伤,他应该不会走得多远就在附近倒下的。但咱们目力所及却没发现人迹。因此即使真的有人受伤,这个人料想也该是个武功高强的人,用不着咱们替他料理,他早已走得远了。否则,就一定是已经死掉,尸体给冰雪覆盖了。” 第三个人道:“依我看,这个可能最大,冰天雪地,不管是人是兽,除非他是刚刚受伤,否则恐怕定是凶多吉少了。但若是刚刚受的伤,在草原上我们看得比平地上远得多,又不会看不见他的道理。所以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咱们想要搜寻伤者,恐怕都是白费功夫的,咱们还是走吧。” 杨炎偷听到这里,只听得鞭声呼扬,那一行四人已是快马加鞭,不过一会儿,就在他的眼前消失了。 其实丁兆鸣虽没断言乃是人血,心中却有九分怀疑是人血的。 那年轻人虽然也有过对塞外生活三年的经验,但经验到底不及丁兆鸣丰富。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只知道寒冬腊月不会有人在雪原上行走,而丁兆鸣则还知道在这季节野兽也不会下山。 不过他怀疑的那两个可能倒是并没饰辞骗那少年,除非伤者武功极高,否则应该早已死掉。 这个少年人是有着很紧要的事情等他去做才来回疆的,他自是不想让他多管闲事了。 杨炎看不见丁兆鸣的背影方始松了口气。他一口气走了这么多路,身上的伤也是必须料理了。 他鼓其余勇,走到山上,找到了一棵“大青树”,这是生长在塞外的一种乔木,树叶极为茂盛,葱茏耸立,浓阴蔽地,四季常青,可以躲避风雨。对于受了伤的杨炎,在这棵大树下歇息疗伤,正是最适宜不过。 他已经疲倦不堪,敷上了金创药,倒头便睡,不消片刻,熟睡如泥。 杨炎熟睡如泥,他做梦也没想到,那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此时正在为他闯下的大祸而担惊受怕,却又不能不来亲手捉他。 奇耻大辱恨难消 石天行被杨炎逼他吞下一颗药丸,初时以为是毒药,过了一会,只觉丹田里一股热气升起,不但疼痛大减,精神也好了许多。他方始相信这颗药丸当真是功效不逊于少林寺的小还丹的灵药。“这小子眼中虽然没有我这个师兄,总算还不敢斩尽杀绝!不过他想我感激他这点小恩小惠,那是做他的梦!”他想。 其实这可不是小恩小惠,要是没有这颗药丸,石天行的内伤那么重,不死只怕也得半身不遂! 但他所受的内伤却也是杨炎给他的,爱子割舌之辱,本身受伤之耻,又岂是杨炎这颗药丸所能抵消? 甘武维的功力本来可以一个时辰之内,运气冲关,自行解开穴道。但有一个死生未卜的师兄躺在他的身边,他自是难免心绪不宁,如何能够运用精纯的内功心法? 不过穴道虽然未能解开,他已是可以张口说话。 忽见师兄在地上动了两下,眼睛徐徐张开,跟着一声呻吟。原来是石天行试一试能不能够爬起来。 甘武维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师兄,你怎么啦?”杨炎逼石天行服药在后,点他穴道在前,他可不知是药丸功效。 石天行见他能够开口,亦是有点惊异,愤然说道:“还死不了!你的穴道解开了么?”甘武维道:“尚未解开,不过也差不多了。那小子倒是有点手下留情,没用上重手法。” 石天行怒道:“这小子是想略施小惠,希望咱们能够饶他。哼,哼,我是绝不会饶他的,你领他的情,那是你的事!” 甘武维连忙说道:“师兄,你别误会。咱们天山派开宗立派一百多年,多的是侠义之士,从没出过这等逆徒,莫说咱们今日都是受了奇耻大辱,即使他没点我穴道,我也不能饶他!” 石天行这才微露笑容,说道:“好,那你赶快运气冲关,解开穴道吧。” 甘武维还不放心,说道:“师兄,你好了点么?” 石天行道:“好得多了。不过恐怕最少也得三天方能走动。伤好之前,我是全凭你的照料。你还不赶快解开穴道?” 甘武维这才宽颜赞道:“师兄功力深湛真是远超侪辈!换是小弟受了这么重的伤定然必死无疑,怎能恢复得这样快!” 石天行面上一红,说道:“雪原上虽然罕有人来,也须预防万一。我还要等你护送我回天山呢,别多说了,快快解穴。” 他们以为没有人会在这寒冬腊月出来,哪知话犹未了,就听见了来得有如暴风骤雨的马蹄践地声音。甘武维吃了一惊,说道:“来的共有四人之多,却不知是什么人?” 石天行想起了一伙人来,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他是想起了辣手观音杨大姑和她那两个师侄,心里想道:“莫非是杨炎这小畜生已经和他的姑母会合,辣手观音老于世故,她听了杨炎所说的刚才之事,纵然杨炎不想杀我,她为了保护她的侄儿,也要杨炎陪她再来,以免留下后患!”如何才能免除后患,当然是要杀人灭口,斩草除根的了! 他身受重伤,甘武维又未曾解开穴道,要逃也逃不了! 说时迟,那时快,四骑快马已是跑到雪山脚下,相互看见了。甘武维又喜又惊,“啊呀”起来道:“丁师兄,原来是你!” 丁兆鸣更为惊诧,说道:“躺在你身边的是不是石师兄,这,这是怎么回事?”他骑在马上还没看得十分清楚,但也看得出这个躺在地上的人,是受了重伤。 他是个武学大行家,在和甘武维相认之后,见他仍然坐着不动,立即也就看出了甘武维是给人点了穴道。他连忙跳下马来,待要先替师弟解穴,那年轻人却比他更快,抢在前头,一下子就给甘武维解了。丁兆鸣一见他的手法,不禁暗暗惭愧,想道:“倘若换了是我,恐怕最少也得一盏茶时刻才能给他解开。” 甘武维刚才只是注视师兄,没有怎样留意这个少年,此时方始知道他是谁,不禁面色大变,登时呆了。 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杨炎的哥哥孟华! 原来丁兆鸣是奉了掌门师弟之命,到柴达木报丧,此时方始和孟华以及两位义军头目一起回来的。天山派四大弟子之中,丁兆鸣和义军的关系最深,且是孟元超的好朋友,故此唐嘉源选中了他。 孟华早就想来回疆找寻弟弟,只因这几年来他已逐渐成为冷铁樵最得力的助手之一,军务繁忙,冷铁樵轻易不能让他离开,是以迟迟未能成行。但这一次却是冷铁樵要他来的。 孟华在内功心法上曾得天山派前任掌门唐经天的指点。他虽然不是唐经天的正式弟子,却是天山派的记名弟子(一派的记名弟子和只属于该派某一个人的记名弟子身份不同,他没有固定的辈分,可以和派中长老平起平坐,也可以和最低一辈的弟子平等论交,一般而言,地位甚高,有点半主半客的身份)。是以冷铁樵要找一个适当的人,代表他和义军到天山吊丧,孟华自是当然的人选了。这次冷铁樵给他一年假期,让他在吊丧之后,可以去找寻他那失踪已达七年的弟弟。 另外两个陪同孟华前往天山吊丧的人,也都是义军的重要人物,一个名叫邵鹤年,一个名叫刘抗。 说起来这两个人也是多少和杨炎有点关系的。邵鹤年的妻子是杨炎之母云紫萝的表妹,刘抗的妻子则是杨炎义父缪长风的师侄。他们虽然从未见过杨炎,对杨炎也是颇为关心的。 邵刘二人除了吊丧之外,还有一个任务是代表义军和回疆十八个部落联络。义军曾与回疆各族有过联盟抗清的往事,这次是要他们重申前盟,哈萨克族的“格老”罗海,就是他们所要联络的首要人物。 本来孟华与罗海父女的交情最深,但因为这次他必须多花精神找寻弟弟,因此在这项任务上,他只能是处于协助邵刘二人的性质。 杨炎失踪已达七年,孟华本来只是抱着“尽人事而听天命”的念头来找弟弟,以为希望甚属渺茫的。 想不到他们未到天山,就碰上了与丁兆鸣并列“天山四大弟子”的另外两人。更想不到的是在这两个人的口中,听到了弟弟的消息。 而且是这样令他痛心的消息! 孟华给甘武维解开穴道,甘武维一见是他,面色立变,开口便道:“孟大侠,你来得好!” 孟华因为丁兆鸣是父亲的好朋友,他自是不敢和天山派四大弟子平辈论交,一向都是自抑身份,称呼他们做师叔的。如今甘武维一开口就称他为“孟大侠”,听来可是十分碍耳了! “碍耳”事小,甘武维那冷涩的语调,激愤的神情,更是把孟华吓了一跳。他刚刚给甘武维解开穴道,真是莫名其妙,不知何以甘武维会用这样的态度对他。 丁兆鸣此时则已上前扶起师兄。 石天行虽然已从鬼门关上走了回来,但在丁兆鸣眼中则还是受伤极重的。他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吓得声音也都颤抖了,连忙问道:“师兄,你怎的受了这么重的伤?是、是谁……”一面说一面掏出碧灵丹来,想给师兄服下。碧灵丹虽然不是治内伤的灵药,但多少也有点功效,聊胜于无。 石天行不待他把话说完,就推开他的手,吭声说道:“我,我死不了,不用服药。我要的只是报仇!你替我请、请孟大侠过来。” 孟华用不着他请,早已过来了。 他见石天行伤得这样重,这一惊比刚才受到甘武维“莫名其妙”的对待更甚,无暇再和甘武维说话。 丁兆鸣是四大弟子中较为懂得一点医术的人,一把师兄脉搏,只觉脉息虽然微弱,跳动却还正常,这才稍稍安心,心里想道:“师兄当真不愧是同门之长,这伤虽重,已是不碍事了。他说无须服药,倒也不假。” 孟华从丁兆鸣面色的变化,也看出石天行并无性命之忧了。因为石天行刚刚说过要报仇的话,他便问石天行道:“石师叔,不知伤你的人是谁?” 石天行冷冷说道:“孟大侠,你若不想我报仇,趁早现在把我的武功废了!” 孟华大吃一惊道:“石师叔,你、你这是什么话?”伸手去摸石天行额头,担心他是因为伤而发高烧,以至神经错乱。但摸上去却是冰凉的感觉,并没发烧。 石天行甩开孟华的手,冷冷说道:“什么话?你要知道,问你那宝贝弟弟去!”孟华怔了一怔,说道:“我的弟弟?这么说,你们已经找到了杨炎了?他在哪儿?” 石天行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孟大侠,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要是我知道他在哪儿,还用得着请你孟大侠去找他么?” 孟华虽然仍是莫名其妙,但从石天行的语气之中,已经猜想得到事情定是与杨炎有关,心里想道:“炎弟失踪七年,莫非他是误交匪人!石师叔为了救他,以至受了与他混在一起的匪徒暗算?” 他只道猜得不错,便即说道:“炎弟年幼无知,要是他做错了什么事情,我自应代他受责。不过石师叔是否可以说得明白一些……” 话犹未了,石天行已是越发气怒,一声冷笑,说道:“孟大侠,我怎么敢责备你?再说,你这位宝贝弟弟做的事情,只怕你虽然想揽在身上,你也担当不起!” 石天行是越说越气恼,孟华则是越来越惊骇,颤声问道:“炎弟究竟做了什么错事?石师叔,你叫我问他,敢情事发之时,他也在场,你的仇人与他相识?” 丁兆鸣劝道:“师兄暂且息怒,请把事情的经过,先和孟华说个明白。纵然杨炎做错了事,孟华总还是咱们自己人,他也说过,他绝不会不理这件事的。” 石天行这才像山洪爆发一般,两只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愤然说道:“孟华,你要知道我的仇人是谁,那我就告诉你吧,把我打得重伤的人,就是你的宝贝弟弟杨炎!” 孟华惊道:“是杨炎?他怎么能够有本领伤你?” 石天行嘿嘿冷笑,说道:“恭喜你啦,孟大侠,你有这么一位武功高强的弟弟,你应该高兴了吧?” 孟华又是吃惊,又是气恼,说道:“师叔,请你别这么说,我好歹如今也还是天山派的记名弟子,要是杨炎当真干出这等忤逆之事,师叔,你尽管着落在我的身上,把他找回来按照门规处置就是。” 石天行的气才稍稍平了一些,改了称呼,说道:“好,孟华,冲着你这句话,我把杨炎交给你就是。”他的意思本来是把杨炎抓回来这件事情,责成孟华去办的。但因重伤之后又动了真气,说了这许多话,这句话却说得不够完整了。 甘武维想起孟元超、缪长风和天山派的交情,想起杨炎是恩师生前最钟爱的关门弟子,是以痛恨杨炎,却还不想做得太绝,找到这个机会,便即说道:“对,孟华,你是本派记名弟子,有权和长老以及掌门人一样,处置犯了门规的弟子。我们自问没有本领抓到杨炎,要是你有本领把他抓回来,就由你处置他吧,谅你也不敢徇私!”最后这句话当然是说给他师兄听的了。 石天行身受重伤,自忖最少也得一年方能痊愈,而且即使武功恢复,恐怕也还不是杨炎对手。既然要仗孟华去抓杨炎,他面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凭借长老的权威反对甘武维之议,把处置杨炎之权抢回来了。不过听了甘武维这么一说,他却是在气恼之外,更多了几分羞愧。 “这小畜生因何会做出这等忤逆之事,两位师叔可以告诉我么?”孟华问道。他虽然不敢不相信石天行的说话,但总还有点疑心,是以不能不查根问底。 石天行怒极气极,索性把他认为是奇耻大辱的事情都抖出来:“你那宝贝弟弟自忖武功高强,做的无法无天的事情可多着呢!你要知道,就都告诉你吧。他不但打伤了我,点了甘师弟的穴道,还强奸了冷冰儿,割掉我儿子的舌头!最先受祸的是清泉,他就是因为撞破的丑事遭祸的!” 爱子惨遭割舌,对他来说是比自己受伤更为痛心的,他在极度激动情绪之下一口气说了出来,一说完不觉又晕倒了。 孟华没有晕倒,但亦已呆若木鸡,刷的一下,脸上变得全无血色,身形恍若风中之烛,摇摇欲坠了。 七年来他渴望得到弟弟的消息,想不到今日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痛心的消息! 这七年来他除了关心弟弟之外,另一个他最关心的人就是冷冰儿。冷冰儿过去遭受的不幸太多,是以他也像杨炎那样是希望冷冰儿得到幸福的。想不到他最关心的弟弟竟然侮辱了他最关心的朋友,冷冰儿非但找不到幸福,今后的一生也给他的弟弟毁了。 他当然没有想到,杨炎之爱冷冰儿,正是深信自己能够给他所爱的人以幸福的。而且冷冰儿虽然是觉得杨炎稚气未消,却也深信杨炎的诚意的。这对少年人所做的事情,绝对不是如石天行所想像的那样丑恶。 可惜孟华虽然还是青年,却不懂得这对年轻人的感情。在接二连三令他痛心欲绝的消息冲击之下,他也不可能冷静的去思索他们的感情,他之所以没有晕倒,只是由于他没有像石天行那样受了重伤,本身深厚的内功,本能的发挥了支持作用而已。 一个晕倒,一个呆若木鸡,这可把其他的人吓坏了。 刘抗上去替石天行推血过宫,他深通医术,比丁兆鸣还要更高明。丁兆鸣则在劝慰孟华:“贤侄,你莫难过。杨炎这事情已经做了出来,伤心难过都是于事无补,咱们还是一同想法,想想如何善后吧。”这几句话他是在孟华耳边悄悄说的。 刘抗一面替石天行推血过宫,一面把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他的心脉跳动。 甘武维忐忑不安,问道:“我的师兄怎样?” 刘抗说道:“石大侠内功深厚,又服了少林寺的小还丹,再重的伤亦是可以无碍的了。他刚才不过一时怒火攻心,这才晕倒,过一会就会醒过来的。” 甘武维诧道:“小还丹,你怎么知道我的师兄是服了少林寺的小还丹?” 刘抗说道:“请恕直言,令师兄是被一股极为刚猛的掌力所伤,虽然我不知道是哪家哪派的掌力,但却知道决计不在少林寺的金刚掌力之下。当今之世,只怕也只有少林寺的方丈和江海天大侠才能硬接如此刚猛的掌力。令师兄的内功虽然深厚,但若不是有少林寺的小还丹,恐怕也不会恢复得这样快。他如今气机顺畅,内伤早已无妨了。” 甘武维甚为诧异,心里想道:“原来师兄藏有少林寺方丈所赠的小还丹,怎的他却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果然过了不多一会,石天行再度更醒过来。此时孟华亦已较前镇定一些了。 孟华说道:“我来的时候,发现雪地上有血迹,料想是我那不肖的弟弟留下的。我这就去亲手捉他。” 石天行道:“孟华,你是当今最负盛名的少年英侠,是江湖上人所共知的响当当的侠义道,我信得过你一定会秉公处理此事的,我不多说了,你去吧!” 他口里说信得过孟华,但谁也听得出来,他正是恐怕孟华徇私,才会说这“多余”的话。 孟华剑眉一竖,说道:“清理门户大事,晚辈不敢擅专,丁师叔,请你和我一起前往,处置此事!”弦外之音,自是要丁兆鸣负起监视他的责任,好让石天行可以放心。 场面有点尴尬,甘武维咳了一声,说道:“杨炎不知得了什么奇遇,武功之强,大出我们意料之外,大家是自己人,不妨说老实话,本派恐怕也只有孟华老弟亲自出马,才能捉拿这个逆徒。不过为了预防万一,多一个人帮孟老弟的忙也好。” 孟华继续说道:“刘大哥,请你留在这儿代我照料两位师叔。邵叔叔,你也和我一起去吧。”刘抗精于医术,邵鹤年是他和杨炎的长辈亲戚,如此安排,情理两皆兼顾。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于是孟华跨上骏马,在丁邵二人陪同之下,怀着沉重的心情,重走回头路,在皑皑的雪地上,寻觅杨炎滴下的血迹。 杨炎的流血已经止了,但早已心力交疲的他,此时正是在熟睡之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梦见了冷冰儿。 冷冰儿正被段剑青追逐。他发出天山神芒,段剑青给他射个正着,影子突然消失。 “我叫你不要来找我的,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冷冰儿回过头来,但却忽然不是冷冰儿了,变成了那小妖女龙灵珠。 杨炎依稀记得龙灵珠也是说过同样的话,叹口气道:“你为什么和冷姐姐一样,你们都要避开我?” 龙灵珠的神情越来越冷,也越来越像冷冰儿,说道:“你到底要找谁?是我还是冷姐姐?” 不知怎的,龙灵珠与冷冰儿似乎合而为一,杨炎一片茫然,也不知要找的是谁? 龙灵珠忽然又变成冷冰儿了,说道:“我告诉你,天下最疼你的人是你的父亲,我说的是孟元超孟大侠!你应该去找他!” 杨炎叫道:“不,他不是我的父亲,我不去找他!”冷冰儿冷冷说道:“你不去找他,天山派的人就要来找你!” 杨炎叫道:“不怕,我不怕,让他们都来吧!”梦境往往是很奇妙的,就在他说梦话的时候,找他的人已经来了。 梦境中,冷冰儿和龙灵珠都已消失。在他眼前出现的是石天行和甘武维,“在这里了,快来抓这小畜生!”石天行大叫。 杨炎蓦地一惊,突然醒了! “在这里了!”他刚一醒来,就听得有人这样大叫。 是梦?是真?杨炎几乎以为自己还在作梦。 但声音是这样熟悉,那些人也跑过来了,最前面的那人正是孟华。这霎那间杨炎不禁一呆,咬了咬手指,心里想道:“这是梦吧?怎的他也来了?”假如真是像梦境那样,来的是石甘二人还好,如今来的却是他的哥哥,另外两个是丁兆鸣和邵鹤年。 一别七年,孟华几乎不认得杨炎了,但孟华的面貌并没什么变化,杨炎却是一见就认得他的。 一咬手指,很痛,杨炎知道不是梦了。 孟华和丁兆鸣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孟华停下了脚步,气咻咻的盯着他。那眼神,那异样的眼神,好像混杂了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好像火焰,又好像寒冰,(杨炎也在诧异,怎的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呢?)天不怕地不怕的杨炎,在他注视之下,也不禁为之心悸了。 孟华和丁兆鸣同来,不用说他也知道是来抓他的了。 孟华的武功之高,远非天山派四大弟子可比,杨炎知道。他可以不怕天山派的任何一个人,但他自知,即使自己没有受伤,只怕也还不是孟华对手。 不过,他真正害怕的还不是孟华的武功,在他内心深处,他实是最不愿意见到孟元超和孟华这两个人的,尤其是怕见孟华。因为孟华毕竟是和他一母所生的异姓兄弟,他可以相信姑母的说话,与孟元超为仇,但对这个异姓哥哥却该怎办?是把他当作仇敌,还是把他当作哥哥?他可以由于心智尚未成熟,认为孟元超令他蒙受耻辱,但这可与孟华无关。这该怎办?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办。因此自从他知道自己身世的隐秘之后,他只能希望别再让他碰着这个哥哥,好避免挑起他心头的创痛了。 孟华也是像他一样,宁愿这是一个恶梦,宁愿自己没有碰上这个弟弟。虽然他曾经找寻了杨炎三年,而在其后的四年,他也无时不在挂念着他。 杨炎的流血已经止了,但衣裳上还是血迹斑斑。正是: 不道师门难见谅,竟教兄弟动干戈。 第十一回如此情怀谁可解一般身世总堪怜 兄弟比剑 孟华看见杨炎这个样子,不觉又是气恼,又是痛心,“炎弟怎的会做出那些无耻的恶行,可叫我怎么办呢?”虽说他以天山派记名弟子的身份前来替长老“清理门户”,是应该一见杨炎,就废了他的武功,把他押回天山的。但他怎可忍下这毒手? 这霎那间,两兄弟四目相投,大家都是咬着嘴唇,不知说些什么话好。终于还是丁兆鸣首先开口: “杨炎,你还认得你的哥哥吗?他曾费尽心力找你,盼你成材,想不到你却变成了一个欺师灭祖、淫邪无耻的坏蛋,你能不愧对哥哥?你还不赶快跪下来向哥哥认罪,求他从宽发落!” 在丁兆鸣是好意给杨炎指出一条路走,不料反而激起杨炎的愤怒。“你们加给我什么罪名我都不管,我已经不是天山派的弟子,你们天山派的人也管我不住!”杨炎挺起胸膛,冷冷说道。 丁兆鸣这一气非同小可,喝道:“杨炎,你胆敢背叛师门,眼中没有我这个师兄也还罢了,难道你连亲哥哥也不认了么?” 杨炎强抑内心的激动,故意装作一副漠然的神态说道:“哥哥,谁是我的哥哥?” 孟华颤声喝道:“杨炎,你、你,我问你……”伤心气恼之下,几乎话不成声。 杨炎亢声说道:“你要问我?我也正想问你!” 孟华道:“好,你要问我什么,你先说吧!” 杨炎说道:“孟华,你来这里做什么?” 孟华怒道:“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应当明白!如今我只问你,你认不认罪?” 杨炎说道:“认什么罪?”孟华喝道:“石师叔是不是你打伤的?”杨炎说道:“不错,他要杀我,我只打伤了他,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孟华暂且沉住了气,再问:“石清泉的舌头是不是你割掉的?” 杨炎说道:“不错,谁叫他狗嘴里不长象牙,竟敢口出污言,辱骂了我不打紧,还辱骂冷姐姐!” 孟华哼了一声道:“石清泉决不会无缘无故辱骂你的,一定是你先做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老实告诉我,你、你对冷冰儿干、干出了什么、什么……”他素来敬重冷冰儿,实是不愿意把石天行告诉他的杨炎污辱冷冰儿的“丑行”形之于口。 杨炎大声说道:“我和冷姐姐光明正大,有什么见不得人?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要娶她做妻子又有什么不对?你们不喜欢,那是你们的事情!”他侃侃而谈,自以为“理直气壮”,却不知此言一出,孟华岂仅只是“不喜欢”而已。 俗语云:先入为主。石天行对杨炎的诽谤,孟华早已相信几分,此时从杨炎口中得到“证实”,他怎能相信冷冰儿当真是愿意嫁杨炎为妻,自是以为杨炎真的曾经有“逼奸”冷冰儿之事。 这一瞬间,他不禁心灰意冷,刷的抽出长剑,心里想道:“炎弟如此无行,目前年纪尚轻,已然如此,将来长大了,武功更好,还能不更加胡作非为?罢罢,我只好忍痛杀了他,免贻家门之辱!” 剑光耀目,杨炎仍是神色自如,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望着孟华。倒是孟华禁不住心中的伤痛,一颗晶莹的泪珠,滴在明晃晃的剑尖上。 丁兆鸣忙道:“孟贤侄,你毁掉他的武功,将他交给我吧!杨炎,你要性命,还不赶快跪下来向哥哥求情!” 杨炎没有求情,反而冷笑说道:“孟华,原来你是要来杀我的,并非是来认什么兄弟。多谢你没加掩饰,这下子我可全明白了!” 孟华含着眼泪说道:“炎弟,你休怪我没有兄弟之情,就因为你是我的弟弟,我才宁愿你早死的好。炎弟,你有什么未了结的事,要我替你了结么?” 杨炎冷笑道:“多谢了。你姓孟,我姓杨,你是名震武林的侠义道,我是无恶不作的‘小畜生’,我怎能是你的弟弟?不过,你要杀我,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要我引颈就戮,那是不行的!”刷的一声,他的青钢剑也拔出来了! 孟华的伤心和恼怒都是到了极点,但想起父亲叮嘱过他,若然找到了弟弟,务必要把弟弟带回柴达木的说话,他的父亲是还未曾见过这个弟弟的。思念及此,他的剑刚刚刺出,又硬生生的收了回来。杨炎仍然冷冷的盯着他的剑尖。 孟华要杀弟弟,可把丁兆鸣吓慌了,连忙抢先动手,说道:“骨肉相残总是不好。孟贤侄,让我替你废掉他的武功吧!” 杨炎正憋着一肚皮子闷气,也不理会丁兆鸣是好意还是坏意,挥剑便即反击。这一肚子闷气发泄出来,虽然他的伤口刚刚停止流血,力道也是刚劲异常。 “当”的一声,丁兆鸣虎口发麻,长剑几乎脱手飞出。孟华吃了一惊,颤声喝道:“丁师叔,你莫手下留情,要是废不了他的武功,就尽管杀了他吧!” 丁兆鸣刚才因见杨炎受伤,这一剑的确是未尽全力。但试了这招,他亦已知道,即使自己全力以赴,也未必胜得过杨炎了。他一咬牙根,剑招续发,心里想道:“拼着让他伤上加伤,甚至变成残废,那也顾不了这许多了。总胜于让他哥哥杀他。” 丁兆鸣是天山派第二代弟子剑法最高的人,大须弥剑式使出,但见剑气纵横,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影子。 杨炎接连变了几路剑法,兀是无法摆脱他的剑势笼罩,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了。 杨炎心里想道:“我若是不能和孟华决一死战,死了也不甘心。”当下吐气开声,啪的一掌打出。 丁兆鸣剑法虽高,功力可还是比不上虽然受了伤的杨炎。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道涌来,他不由自已的退了三步,喝道:“好小子,想拼命么?” 孟华叫道:“师叔,让我来吧!”但丁兆鸣早已退而复上,继续与杨炎缠斗。这一次改用追风剑式,快得难以形容,教杨炎无法腾空出掌。 杨炎恐怕支持不住,当下一手叉腰,单臂挥动长剑,剑式似甚拙劣,但丁兆鸣那么奇快精妙的剑法,竟是无法攻进他的剑光圈内。 他使出了“爷爷”悉心传授给他的“龙形十八剑”,这套剑法是要极强的内力相辅的,招式变化虽然远远不及天山剑法,但却刚猛得多。这一来变成了双方各以所长攻敌之短。不过丁兆鸣较高的剑法却抵消不了他较弱的功力。 孟华看得又是吃惊,又是痛惜,心里想道:“炎弟本来是个学武的奇才,我在他这般年纪远不如他,可惜他偏不学好!”心念未已,只见剑光纠结,杨炎的剑尖上似乎有着一股粘劲,令得丁兆鸣怎也摆脱不开,身不由己的跟着他的脚步移动,恍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孟华大吃一惊,喝道:“小畜生,在我眼前你还敢如此猖狂,丁师叔若有毫发之伤,我毙了你!”声到人到,长剑早已出鞘,在丁杨二人的剑圈之中轻轻一点。 这霎那间,两人各有不同的感受,丁兆鸣顿觉压力一松,身不由己便向后退。惊魂稍定,茫然自思:“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这两句老话当真说得不错。孟华固然远胜于我,连杨炎这小子,他受了伤,我也都已不是他的对手了!” 杨炎的感受却刚好和丁兆鸣相反,陡然觉得剑尖好像受了无形的束缚,竟然挥洒不开。原来孟华不但剑法精绝,内力的运用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他轻轻刺过来的一剑,竟能生出两种不同的力道,一招之间,攻“敌”救友,而且令得他们立即分开。 孟华喝道:“你居然还要跟我动手么。撒剑!”大喝声中,依样画葫芦的一招“三转法轮”使出,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同样的以粘黏之劲把杨炎的青钢剑绞出手去。丁兆鸣不知孟华的用意,只道他是要取杨炎的性命,连忙叫道:“孟贤侄手下留情,杨炎虽然可恶,请念他年幼无知……” 话犹未了,只听得“当”的一声,杨炎冷笑说道:“不见得!” 两柄纠缠的剑已是倏的分开。原来杨炎的功力虽然不及哥哥,但他的“龙形十八剑”之中,却有一招能解粘劲的妙招,顺势把剑向前一送,立即反身跃出圈子。这“不见得”三字是针对孟华喝令他“撒剑”说的。 孟华冷冷说道:“丁师叔,你莫为他求情,他自恃武功高强,只怕连我也不放在眼内呢。你现在就给他求情,不嫌早点儿么?不给他一点教训,他如何能够知道地厚天高?” 说至此处,剑光一起,又把杨炎的身形圈住,喝道:“你莫以为能够解我一招,你想在我手下逃脱,那是决计不能!我如今给你考虑片刻,你若不扔剑认罪,我就要废你的武功了!” 此次孟华只说要废他武功,已是比最初想要杀他退了一步了。但听在杨炎耳中,却是更加愤怒,心里想道:“原来你所说的念兄弟之情,就是这样。我失了武功,自然就只能任凭你们父子摆布了。嘿,嘿,你只是孟元超的儿子,可不是我的哥哥!” “姓孟的,你张口便骂,动手便打。你以为我当真怕你不成。不错,我知道打不过你,但打不过也要打,有本领你尽管杀了我,要废我的武功,哼,哼,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杨炎冷笑说道,冷笑声中,挥剑反击。 孟华气得面色灰白,喝道:“莫说你犯了欺师灭祖的大罪,就凭你现在的狂妄胡为,我就要替本派清理门户。好呀,你既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我就让你瞧瞧,我有没有本领废你的武功吧!” 杨炎冷笑道:“很好,我就看看你有什么本领能废我的武功!”突然一招极为刚猛的剑招横扫出去,带起的劲风也震得旁观的丁兆鸣几乎立足不稳。原来他早已打定主意,倘若当真打不过孟华,最后关头,他便即自断经脉而亡,决计不让孟华废掉他的武功。 双剑相交,一片金铁交鸣之声,震得丁兆鸣耳鼓嗡嗡作响。 丁兆鸣赶忙退远一些,再次叫道:“孟贤侄手下留情,令弟还不能算是穷凶极恶,无可救药之辈,他、他……” 原来杨炎刚才和他交手,在他的剑法已完全被杨炎克制之后,杨炎若要杀他,可说易于反掌,他自己心里明白,杨炎虽然令他败得甚为难堪,其实则已是手下留情。 但丁兆鸣话犹未了,只见杨炎已是脱出了孟华的剑圈笼罩。杨炎剑法暴涨,孟华剑光流散,而且接连退了三步。 丁兆鸣大吃一惊,心里想道:“难道孟华也打不过他的弟弟?”想给杨炎求情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原来孟华想试一试弟弟的功力,这一招是硬接的。 他的功力本来也比杨炎高出许多,但因未知弟弟深浅,当然他是不敢用上全力。在双剑相交的那一瞬间,他的内力只用上三成,而杨炎则是全力以赴,使出了“龙形十八剑”中最刚猛的一招。丁兆鸣虽然是个武学大行家,急促之间,亦是看不出其中关键。 杨炎似乎是“得理不饶人”,招式不换,剑势未衰,剑尖直指孟华肩头的琵琶骨。琵琶骨倘若给他一剑刺穿,孟华的武功可就要先给他废了。 这一下可轮到丁兆鸣为孟华着急了,大叫道:“杨炎,你敢,你敢……” “杀兄”二字尚未吐出,只见杨炎身形一晃,剑尖堪堪刺到孟华肩头忽地缩了回去。丁兆鸣松了口气,想道:“还好这小子虽然胡作非为,还肯听我劝告。”哪知心念未已,只听得杨炎哼了一声,说道:“你不必假惺惺手下留情,我宁愿在你剑下丧生,决不向你屈服!” 他这一说倒是令得丁兆鸣糊涂了:“我只道是杨炎这小子手下留情,却原来反而是孟华对他手下留情。” 原来双剑一交,孟华便即试出弟弟功力的深浅,他多加三分内力,刚好和弟弟此际的功力相等。杨炎的剑尖到了距离肩头三寸之处,已是无法再向前伸,只能赶快收剑变招。 孟华喝道:“你现在不敢目中无人了吧。你有多少本领全都拿出来,我要让你死得心服!哼,哼,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你既有心求死,我就成全你吧!” 丁兆鸣老于世故,在已经知道孟华刚才实是让招之后,再品味孟华此际的语气,已经知道孟华的心意,其实并非真的想杀弟弟,而是要看看弟弟这七年来所学的全部功夫。 杨炎究竟学到了什么功夫,这也是丁兆鸣忍不住好奇想要知道的。他想孟华大不了是要废弟弟的武功,于是也不再加劝阻了。 杨炎却认定了哥哥是要杀他,他亦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一嚼舌尖,喷出一口鲜血,这是介乎正邪之间的一种内功运用,能令精神陡振,功力倍增。 “龙形十八法”虽然只有十八招,但每一招的威力都是极大。只见他横劈直刺,每一招使出都是隐隐挟着风雷之声。丁兆鸣已经退到五十步开外,兀是感到寒光耀目,剑气侵肤! 丁兆鸣看得又是吃惊又是痛惜,想道:“杨炎当真是学武良材,假如他肯学好,不难成为本派继往开来的一流人物。唉,如今他却是自绝于本门,石师兄纵肯饶他性命,也不能让他再列门墙了!本派失了传人不打紧,他这身武功废了岂不可惜?” 他是个武学的大行家,虽然为杨炎的内功剑法大大吃惊,但亦已看得出来,杨炎决计不是他哥哥的敌手了。此时他担心的只是孟华要废杨炎武功。 只见孟华在对方刚猛之极、凌厉异常的剑势之下,忽进忽退、不疾不徐、挥洒自如,轻灵矫捷,真有流水行云之妙。杨炎使出的不论怎么凌厉的剑招,都给他随手化解。 杨炎这才倒吸一口凉气,心道:“想不到他如此厉害,我爷爷的本领恐怕也未必能够胜他。但他若要杀我,早就可以,难道他当真是念兄弟之情,还是要戏弄我呢?” 他是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趁着“天魔解体大法”的作用尚未消失之际,把剑上的力道越发加强,雪山苦学的七年之功,发挥得淋漓尽致。但他那刚猛的力道一和孟华的剑接触,便如泥牛入海,一去无踪。孟华却没运劲反击。 杨炎知道这是卸力打力的功夫,他虽然也懂,但想要运用得如孟华这样神妙,可就难了。他哪知道,莫说是他比不上哥哥,当今之世,能够和孟华打成平手的亦已寥寥无几。单以剑法而论,当世公认的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恐怕也只能和孟华并肩了。 殊不知杨炎固然吃惊于哥哥的剑法之妙,孟华却是更吃惊于弟弟武功之强,暗自想道:“以他现有的武学造诣,再练五年,当可追得上我。武林中的奇人异士我见过不少,但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的造诣,我却是平生仅见,唉,就可惜他偏不学好,我废不废他的武功呢?不废他的武功,只怕他恶性难改,将来更要遗患武林!” 孟华踌躇未决,再想:“不过他是已经受了伤的,再打下去于他身体会有损害。”当下剑法一变,意在剑先,出招快极,如影随形的紧逼杨炎,此时他要闪躲都难,更谈不上反击了。 杨炎浊气上冲,喝道:“孟华,你杀了我吧!”索性连人带剑,猛扑过去,等于是自己送死! 丁兆鸣大惊急叫:“不可……”话犹未了,只见孟华的剑光恍如化作千点万点寒星直洒下来,杨炎已经中剑,倒在地上了。 丁兆鸣颤声问道:“孟华,你、你……” 孟华苦笑道:“我没杀他,武功也没废掉。该当如何,丁师叔,请你处置他吧!” 接着向杨炎喝道:“你现在应该知道,刚才我是有本领可以废你武功的吧,你认不认罪?” 杨炎暗自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早上片刻,自断经脉。原来孟华使的最后一招,名为“胡笳十八拍”,是他三师父丹丘生传给他的崆峒派绝招。丹丘生当年仗此一招,不知打败过多少成名高手;到了孟华手上,精益求精,这一招已是更胜师父当年。 杨炎早就打定主意:打不过哥哥,最后关头,便即自断经脉而亡。但他想不到孟华的剑法竟然精妙如斯,此招一出,电光石火之间,就刺着了他的十八处穴道。力度用得恰到好处,血丝也没渗出半点,但十八处穴道被封,还怎能运功自断经脉。 尽管他对哥哥误会甚深,连原有的几分好感亦已变为恶感,他对哥哥的武功却是不能不暗暗心服,想道:“他说得不错,以他这样的本领,要废我的武功,确实是轻如反掌,在他的剑下,我想要求死也难。” 但对哥哥的武功心里暗暗佩服是一回事,口头上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忍受屈辱的。 孟华并没刺他哑穴,他在孟华喝问之下,傲然说道:“大丈夫宁死不屈,你要杀我容易,要我求饶,那是万万不能!” 孟华气怒交迸,喝道:“亏你还有脸说自己是大丈夫?” 杨炎冷笑说道:“我的武功虽不如你,品格却不见得比你差了,哼,哼,我还不屑于做你这样的伪君子呢!” 孟华怒道:“我怎么是伪君子了?” 杨炎冷冷说道:“你想要杀我,却不敢杀我,不过是怕人说你‘骨肉相残’罢了。好,那我就成全你的名声吧,你编排我的罪名,我全都承认,就是不认你是我哥哥!那你可以毫无顾虑的一剑把我杀掉了,动手,快动手呀!” 孟华心中痛如刀割,凄然说道:“你错了,我不杀你,并非是怕人闲话。你不认我做哥哥,我还是认你做弟弟的。但也正因为你是我的弟弟,而你又没有丝毫悔过之心,我、我只能、只能……”叠声说了两次“只能”,缓缓的举起手掌,便待向杨炎的天灵盖拍下去。 丁兆鸣喝道:“孟华,你刚说过的话就忘记了么?”孟华怔了一怔道:“我说过什么?” 丁兆鸣道:“你说过杨炎是由我处置的!”孟华松了口气,收掌说道:“是。但凭师叔处置这个孽徒!” 交由孟元超管教 丁兆鸣道:“按说他罪在不赦,姑念他年幼无知,暂且将他逐出本门,交由令尊严加管教!待他将来改过自新,再准他重列门墙。孟贤侄认为这办法怎样?”要知孟华是天山派记名弟子,论地位还在丁兆鸣之上。故此虽说他已授权由丁兆鸣处理此事,但丁兆鸣按照规矩还是必须有此一问,以示对他尊重。 这正是孟华心中所想,口里却不敢说出来的办法。当初他要丁兆鸣陪他同来,就正是提防有此际之事,盼丁兆鸣能够出头为他转圜的。他心中欢喜之极,脸色却是一表端庄地答道:“师叔计虑周详,师叔说是该这么办自是不会错的。我没异议。” 丁兆鸣道:“好,那就这么办吧。是你押他回去,还是我押他回去?” 杨炎听说要把他交给孟元超管教,这真是比要他的性命还更难过。要不是他被点了十八处穴道,他一定会愤怒得暴跳起来,如今则只能躺在地上嘶声大叫了。 “做不做天山派弟子我不大稀罕,要我受孟元超的侮辱,我死也不能!”他直呼孟元超之名,丁兆鸣、孟华和邵鹤年都是不禁变了面色,眉头大皱。丁兆鸣斥道:“胡说八道,你的爹爹管教你,怎能说是侮辱?” 孟华心里猜想:“炎弟想必是已从辣手观音那里,知道了他的身世之秘。不过救他性命要紧,父子兄弟之间的误解,慢慢再想法消除。”他怕杨炎继续胡说,便即补点了他的哑穴。 回到原来的话题,孟华说道:“我回天山吊丧,不仅因为我是得过老掌门指点武功的本派记名弟子,要尽弟子之礼,而且是代表义军和我爹爹吊丧的。吊丧之后,我也还有一点公事要办,自是不能为这孽徒之故,因私废公。只好偏劳师叔了。”还有一件“秘事”他不便说出来的是,在他的猜想,冷冰儿碰上这样意想不到的“尴尬之事”,一定是伤心之极的了。他要找到她为弟弟“赎过”,劝慰她并要求她“饶恕”自己的弟弟。 接着他又对邵鹤年道:“邵叔叔,你是我们兄弟的长辈,柴达木的义军倘有迁移,由你联络也较为容易。回疆的任务,我和刘抗可以代办。请你也和丁师叔一起回去吧。” 邵鹤年道:“你不说我也正想请命,如此安排,最好不过。”论亲戚辈分,他高孟华一辈,在义军的地位,则是孟华较高,故此他用“请命”二字。 孟华说道:“邵叔叔不用客气。我这不肖的弟弟,一路上也还要请你多加教训。”邵鹤年道:“你放心,我会的了。” 孟华安排妥当,正想动身,发现杨炎的伤口又在开始流血,他心中一阵酸痛,又再回过头来替杨炎敷上了金创药。 丁兆鸣道:“孟贤侄,我会替你照料弟弟的,你放心走吧。唉,杨炎,你再不学好,真是对不起你的哥哥了。” 杨炎是个性情容易激动的人,虽然他不能接受丁兆鸣的责备,对孟华的恶感亦未能消除,但亦已体会得到他的哥哥确是真心爱护他的,不觉心头一股暖意,一直没有眼泪的他,眼角也有一点潮湿了。 孟华说道:“好,那我走啦!”忽地想起一事,临走又道:“丁师叔,我封闭了他的穴道,十二个时辰之内,料他不能自解。但最好请你在时辰未到之前,补点他的十八道大穴!”对他弟弟的武功,他确是有点担心丁兆鸣克制不住,故此不厌其详地提醒丁兆鸣。 要照料、要提防的事情他都交代过了,他这才怀着异常复杂的情绪,深沉的目光望了弟弟一眼,这才和丁邵二人分手。 小妖女拦途截劫 丁兆鸣背着杨炎下山,走了半天,找到一个牧场,买了两匹健马拉的铺有锦垫的马车,他和邵鹤年一个看护杨炎,另一个则轮流驾车。杨炎舒舒服服的躺着养伤,他受的伤虽不算轻,却非内伤,孟华给他敷上的金创药,又是上佳的金创药,不过两天伤口已合,第三天差不多全好了。 丁兆鸣并没忘记,每隔不到十二个时辰,就补点他的十八处穴道。 杨炎也不理会他们,乐得自己舒舒服服的躺着静养。丁兆鸣早已在那牧场上购备了充足的食粮,有麦饼,有糌粑,有肉脯,还有马奶酒。马奶酒虽然酸涩,对身体却是甚为滋补。 在这几天当中,邵鹤年故意和丁兆鸣谈起孟元超、云紫萝和杨牧的往事。虽然有些事情,他不便直言其隐,但已把杨牧的恶行劣迹,凡是可以让杨炎知道的,尽都在他的面前说出来了。 他们说出了杨牧当年怎样捏造孟元超在小金川战死的谣言,向云紫萝骗婚;后来又怎样私通官府,陷害孟元超;为了陷害孟元超,甚至不惜诬陷妻子,毁她名誉,将她休弃。由他姐姐辣手观音出面,在寒冬腊月,将云紫萝赶出家门,而当时云紫萝正是怀孕在身,怀的就是杨炎。 最后邵鹤年说道:“杨炎,我不知道你是否见过你的姑姑,你的姑姑又和你说过了一些什么话,但你可不能偏信一面之辞。你知不知道,不错,杨牧是你的生身之父,但他对你非但从无一日父子之恩,而且你们母子都几乎给他害死!” 在邵鹤年说这段话的时候,丁兆鸣给杨炎解开哑穴。 杨炎心情激动,听到一半,就嘶声叫道:“我不要听,你们都在骗我,骗我!” 邵鹤年道:“我知道这会令你伤心,你也不会马上就相信我说的事实。但我还是非要你听不可!” 他是因为杨炎不认哥哥,从杨炎的语气之中又已透露出他已经知道自己一点身世隐秘,才索性把事实真相告诉他的。 但可惜正如他的所料,杨炎是不能马上相信他的。假如换了是冷冰儿对他说出这些真相,他或许会多相信几分。此际他只是在想:“不错,你叫我不可偏信一面之辞,那我也就不能偏信你的说话。你和孟元超是一伙,当然是帮他说话的了。” 不过,他虽然“不愿意”相信邵鹤年的话,内心深处却是不能不加深怀疑:“难道我的生身之父当真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卑鄙小人?要是真的话,我该怎么办呢?不,不,他们一定是夸大其辞,不会全是真的!” 丁兆鸣见他如此激动,只好又点了他的哑穴。 他的伤势本来差不多好了的,由于受到了大刺激,面色一下子又坏了许多,这天晚上发起高烧,已有生病的迹象。 丁兆鸣担心他在途中生病,悄悄叮嘱邵鹤年,不要再“刺激”他,一切留待到了柴达木见着孟元超再说。丁兆鸣并且用了可以避免伤害他身体的手法,点了他的晕睡穴,让他安眠。 幸好丁兆鸣懂得一点医术,随身也携带有一些常用的药物,杨炎发的高烧,第二天就退了。 马车继续向前行进,走过了草原,进入了山区。 行行重行行,到了一处险峻之处。一条陡峭的斜坡,山坡上铺满积雪,地形又极狭窄,只能容得他们这辆马车通过。 正当马车转过山坳下坡之际,忽然发现一个女子低着头迎面走来。积雪铺盖的斜坡本来就已经够滑的了,马车跑下山坡,速度当然极快。驾车的邵鹤年武功甚高,方能控制得住,但也是小心翼翼,丝毫不敢大意。 那个女子突然发现马车驰下,花容失色,尖声呼叫! 殊不知她固然吃惊,邵鹤年比她还更吃惊。刚才隔着山坳,他根本看不见路上有人。而且事先他也根本料想不到,在这严冬的北国,在这积雪没胫的山坡,竟然会有一个少女走上来的。 但在这一瞬间,他自是无暇去思索这个少女的种种可疑之点了,最紧要的是不能伤害这少女的性命。 他赶忙勒着马头,大叫:“姑娘,快滚过一边,快!”马车刚好在那少女的面前停下,那少女却并未“滚过一边”。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邵鹤年喘息未定,还未来得及说话,那少女突然骂道:“岂有此理,你驾车带不带眼睛?”喝骂声中,手中已是扬起一条软鞭,呼的一鞭就向邵鹤年的双足卷去。
邵鹤年坐在车头,双足垂在车边,这少女出手快极,邵鹤年冷不及防,左足踢空,右足给她软鞭卷个正着。车身还是在倾斜的,少女使劲一拉,就把他拉下车了! 邵鹤年跌了个四脚朝天,马车失了控制,少女迅即又是刷刷两鞭,打那两匹拉车的马,马车飞也似的从山坡上滚下去。 丁兆鸣在车厢里看护杨炎,意外突然发生,他要挽救也来不及。但杨炎已经看见那个少女了,大风揭起车帘,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他已经知道这个少女是谁。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那“小妖女”龙灵珠。 杨炎又惊又喜,心里想道:“她的花样真多,这个恶作剧也真亏她想得出来,看来她是要拦途截劫我了!” 邵鹤年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摔得虽然不重,但膝盖的“环跳穴”给软鞭打着,又是一个倒栽葱从车上摔下去了,爬起身来,双脚又是一跛一拐,走路可以,跳跃却已不灵了。 他是个老江湖,此时当然亦已知道这少女是存心生事的了。 “岂有此理,是谁唆使你这小丫头来害我们的?”邵鹤年喝道。 龙灵珠冷笑道:“要害人的是你们,可不是我!你居然敢颠倒过来骂我,是不是想再吃几鞭?”呼呼风响,卷起一个鞭影,她一招“回风扫柳”的鞭法,又向邵鹤年扫过来了。 邵鹤年听出她话中有话,取出一对判官笔撩开她的软鞭,喝道:“胡说八道,我们害了谁?” 龙灵珠冷冷说道:“车上那个小伙子不是已经被你们害了?” 邵鹤年怔了一怔,说道:“你是冲着杨炎而来,我们送他回家,怎能说是害他?” 龙灵珠道:“他愿意跟你们走的吗?你们已经把他害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邵鹤年忙道:“你听我说……”但他的话未能说出,胸骨又着了一鞭。邵鹤年大怒,只好先和她斗。 邵鹤年的武功本来不弱于龙灵珠,但此时跳跃不灵,却是大大吃亏。龙灵珠的鞭法矫若游龙,不到十招,邵鹤年就给她打着了三处穴道,最后一处是软麻穴,邵鹤年再次跌倒,这次却是爬不起来了。 龙灵珠一声冷笑,抛下了他,向前追去。 那辆马车飞也似的从山坡上滚下去,眼看就要翻转,丁兆鸣使出千斤坠的重身法,这才把马车定住。 他跳下车来,正待回去找邵鹤年,龙灵珠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了。 丁兆鸣喝道:“小小年纪,为何这等心狠手辣?你要把我们全都害死吗?” 龙灵珠笑道:“我知道你的本领很好,一定不会车翻命丧的。” 丁兆鸣怒道:“还要强辩,你把我那朋友怎么样了?” 龙灵珠道:“待会儿你就知道。” 丁兆鸣道:“为何现在不说?” 龙灵珠笑道:“我怎样整治他,待会儿就怎样整治你。先说给你知道,只怕不灵。” 丁兆鸣列天山派四大弟子,所到之处,无不受人尊敬,即使是中原各大门派的掌门,对他也不敢稍有失礼。想不到如今竟然有人当着他的面说要“整治”他,而且说这话的还是个黄毛丫头。饶是他涵养功夫再好,此时也不禁怒从心起了。“好呀,我倒要看你如何整治我?”丁兆鸣按着剑柄,冷冷说道。 龙灵珠道:“你既然要看,为何还不出招?” 丁兆鸣不觉一怔,哼了一声道:“小丫头胆敢如此放肆,你可知道我是何人?”要知武林中不成文的规矩,长辈与晚辈过招,当然是让晚辈先出招的。虽说他们并无派别渊源,但在丁兆鸣的心目之中自是把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当作晚辈的。 龙灵珠道:“我当然知道,否则我还不会来找你呢!” 丁兆鸣道:“哦,如此说来,你是存心要来伸量我的了,你的师长是谁?” 原来他见龙灵珠如此大胆,已是不觉有点怀疑,怀疑她的师长说不定是哪一位前辈高人,否则小小年纪,焉敢如此放肆?这样的例子以往也曾有过,例如当今的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在初出道之时,年纪还不到二十岁,但因他的父亲金世遗在武林中辈分极高,若是只论辈分,许多门派的掌门人都比他低了一两辈的。 龙灵珠淡淡说道:“我的武功何人传授你不用管,我知道你是天山派四大弟子之一,假如贵派的老掌门唐经天还在,我碰上了他,当然不能不以晚辈之礼求他指教。但凭你的身份,却是只能勉强够资格陪我走上几招了!” 丁兆鸣平素本来是个谦厚君子,此时也不禁给她气得七窍生烟,冷笑说道:“多谢你眼内还有敝派的老掌门,我是不知自量了。既然姑娘口气如此之大,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从命”二字,刷的一剑刺出。 这一招剑中夹掌,正是丁兆鸣从追风剑式变化出来的自创绝招。剑刺左额,掌削膝盖,料想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不是中剑就是中掌。不过他亦无意伤这少女,他的剑法已经练到差不多炉火纯青之境,有把握可以在碰着她身体的那一瞬间,立即变招刺她穴道。 哪知结果却是完全出他意料之外! 龙灵珠叫声“好快!”掌风剑影之中,一个“风摆垂扬”的身法,腰向后弯,头发几乎贴到地上。 丁兆鸣的剑尖差一点刺着她的鼻梁,说时迟,那时快,龙灵珠的软鞭已经卷地扫来,鞭法之快,不亚于丁兆鸣的剑法。丁兆鸣做梦也想不到这个“黄毛丫头”竟然会用如此奇险而又绝妙的身法闪了过去,突然间变成了自己的下盘被袭了。 丁兆鸣忙把身形拔起,扑下来抓她鞭梢,龙灵珠那条软鞭俨如灵蛇吐信,倏的昂起头来,打成鞭圈。假如丁兆鸣的左手仍然径抓下来,手腕就先要给她的软鞭缠上。 好个丁兆鸣,果然不愧是名列天山派四大弟子的高手,身子悬空,居然还是变招成速,一个鹞子翻身,已是头下脚上,右手的长剑插入了鞭圈,俯冲而下,剑势凌厉,破空之声,嗤嗤作响。龙灵珠的银丝软鞭,分量甚轻,本来不易受力,但若是拉紧的话,就非给丁兆鸣的利剑削断不可了。龙灵珠只好把鞭圈松开,迅速收回。 说时迟,那时快,丁兆鸣已是斜身下落,恍如饿鹰扑地,长剑横伸,凝神待敌。 龙灵珠妙目斜睨,意殊不屑的纵声笑道:“天山派四大弟子的本领原来也不过如此,丁大侠,你站稳了没有?”在她冷嘲热讽之下,丁兆鸣这次倒是心平气和地说道:“姑娘,你的鞭法很是不错。不过,要想胜过天山剑法恐怕还是不能。” 要知丁兆鸣本是个武学的大行家,自是懂得临敌之际,最忌心粗气躁的。刚才他只因见龙灵珠年纪太轻,不大将她放在眼内,又中了她的激将之计,以致险些吃了大亏。此时他早已醒悟,龙灵珠冷嘲热讽,不过是想令他动气方始有机可乘,他如何还能中计?不过他称赞龙灵珠的鞭法“很是不错”,倒是由衷之言,但这四个字的评语,却也颇有“长辈”口吻。 龙灵珠一声冷笑,说道:“真的吗?”冷笑声中,身形一晃,俨如惊鸿掠水,连人带鞭,倏的绕到丁兆鸣身后。 丁兆鸣反手一剑,就像背后长着眼睛一样,剑锋刚好迎上她的软鞭。霎忽之间,龙灵珠换了六七处攻击的方向,都给他见招化招,见式解式,随手化解。 丁兆鸣去了轻敌之心,全神应付,他的真实本领远在龙灵珠之上。龙灵珠不敢行险以求侥幸,要想胜他,可是不能了。 剧斗中,丁兆鸣一招“三转法轮”,力透剑尖,内力所至,鞭剑未交,龙灵珠的软鞭已是给他带动,好像就要脱手飞出似的,丁兆鸣猛的喝道:“撒鞭!”右手一伸便把软鞭抓住。 龙灵珠身形倾仆,丁兆鸣正要再加把劲,夺她的鞭,陡然间只见冷电精芒,耀眼生缬,龙灵珠的左手已是多了一柄利剑。原来她这把剑乃是软鞭,不用之时,当作腰带缠身的。 “不见得!”龙灵珠一声冷笑,顺着前冲之势,软剑抖得笔直,闪电般刺向丁兆鸣掌心。掌心的“劳宫穴”倘若给她一剑穿过,丁兆鸣的内功再好,也要化为乌有,只好连忙缩掌。 龙灵珠奇招解困,飞身复上,鞭剑兼施,转守为攻。不但剑法古怪,鞭法也和刚才不同了。 最古怪的是:她的鞭法之中夹有剑法,剑法之中又夹有鞭法。 武学谚语有云:枪怕圆,鞭怕直。枪是比较粗重的长兵器,能够使得圆转如意,可非得有举重若轻的深厚内力不行;鞭是柔软的兵器,要抖得笔直而兼具枪矛刀剑的性能,这是举轻若重的功夫,同样也是很难做得到的。龙灵珠的软鞭盘旋飞舞,时不时抖得笔直,用鞭梢来点丁兆鸣的穴道,就像用刺穴的剑法一般。 她的剑乃是软剑,忽屈忽伸,更具轻灵翔动之妙。使到疾处,剑光化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圈圈,圈里套圈,和软鞭打成的鞭圈同时使出,饶是丁兆鸣应付得非常沉着,也不禁感觉得有点儿眼花缭乱,分不清是剑是鞭。一般剑法多是点、削、刺、戳,而她的剑法却多了盘、钩、推、转、圈、扫六法,鞭法剑法,竟是熔于一炉。待丁兆鸣将鞭当剑,将剑当鞭之时,她忽地鞭仍是鞭,剑仍是剑。倘若不是丁兆鸣的临敌经验丰富,内功剑法又都到了一流境界,骤然碰到这样古怪的打法,势必着了她的道儿。如今虽然抵敌得住,却也显然屈处下风了。 杨炎在车上观战,对龙灵珠的武功,也只是能看懂一半。心想:“原来那日她与我比武还是未曾尽展所长的。”但由于旁观者清,胜负的关键,他已是看出来了。 杨炎暗自想道:“她的剑法虽然古怪,看得出还是脱胎于龙形十八剑,鞭法却不知是属于何家何派了。但记得爷爷说过,她的父亲是一个武功极高的‘魔头’,虽然给爷爷打断了一条腿,那是因为他当时没有还手之故。若然真个较量,爷爷也没把握打败他的。龙灵珠那些古怪武功,想必是她爹爹传下。 “可惜她的内力较差,鞭法、剑法再高,也不过是和天山剑法各有千秋,丁师叔只要使出大须弥剑式,在招数上她就占不到便宜了。她的内力比不上丁师叔,最终还是非败不可。”要知杨炎的剑法虽然不及丁兆鸣,但丁兆鸣所使的每一招每一式,他都是了然于胸。 杨炎看得出胜负的关键所在,丁兆鸣当然也看得出来,不过稍迟片刻而已。 “她打她的,我打我的。管她古怪不古怪!”丁兆鸣心想。果然不出杨炎所料,他顿然省悟,立即就使出了大须弥剑式了。 大须弥剑式于拙中见巧,奥妙无穷。本来若是大家都练到最高境界,龙灵珠的鞭剑兼施,也可以和大须弥剑式分庭抗礼。但丁兆鸣是天山派第二代弟子之中剑法最高的人,只论剑法,现任掌门人唐嘉源恐怕都比不上他。龙灵珠年纪比他轻了一半,兼学父母两派的武功,所学虽博,却是难免杂而不纯,怎比得上丁兆鸣的天山剑法差不多到了炉火纯青之境。他把大须弥发挥得淋漓尽致,当真是攻如雷霆疾发,守如江海凝光。龙灵珠只觉对方无瑕可击,渐渐就只有招架的份儿了。 丁兆鸣喝道:“如今你该知道是谁不自量了吧?但念在你年纪轻轻,练到这身武功,已是极不容易。我不伤你,你快从实招供,是谁唆使你来害我的!” 龙灵珠咬牙狠斗,丁兆鸣喝道:“你再不说,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大喝声中,展开了一派进手的招数,剑剑精绝! 眼看龙灵珠就要抵御不住,忽听得杨炎叫道:“走乾转巽,玄鸟划沙!”前四个字是指示龙灵珠该走什么方位,后四个字是指点她用什么招数。龙灵珠无暇思索,依法施为,果然一转到这个方位使出此招,立即就把丁兆鸣的极为凌厉的这一招破解了。 丁兆鸣听见杨炎说话,好生惊诧,回头一看,只见杨炎已经坐了起来,靠着枕头张望。这个驼绒枕头,还是他为了可以让杨炎睡得舒服的缘故,特地向那牧场主人购买的。 原来丁兆鸣虽然没有忘记每隔十二个时辰不到就点杨炎的十八处穴道,外加哑穴,但由于杨炎的伤已经好了许多,比起他给孟华点穴之时,功力已是不可同日而语;另一方面,丁兆鸣的内力却是不及孟华,施之高手,点穴的效能自亦较逊。此时还差四个时辰未到限期,杨炎已经解开了上身的三处穴道,头部、腰部和右臂都可以活动了,至于哑穴,则更是早已解开。 丁兆鸣如此细心照料杨炎,杨炎如今竟然指点这“小妖女”如何打他,这霎那间,丁兆鸣不由得又是吃惊,又是伤心,又是气恼,喝道:“杨炎,你、你这小……”高手搏斗,哪容分了心神,龙灵珠刷的一招“回鞭扫柳”,要不是丁兆鸣跃起得快,胫骨几乎给软鞭扫着。 他那句话虽然未说得完全,杨炎也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了。石天行、甘武维,甚至他的哥哥孟华都曾经骂过他“小畜生”,唯一没有这样骂过他的只有丁兆鸣。如今丁兆鸣也要这样骂他了,虽然那三个字未曾吐出唇边。这霎那间,杨炎也不由得一阵伤心,“我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在他们这班自命正人君子的眼中,我竟然是连禽兽也不如了?” “丁师叔,对不住!她来帮我,我当然也只能帮她!”杨炎涩声说道。 龙灵珠格格笑道:“总算你还有良心,知恩善报。那次你帮了我又帮辣手观音,我的气至今都未消呢!”她心里甜丝丝的,不觉亦是稍有疏神。丁兆鸣乘隙即进,青钢剑扬空一闪,快如闪电,“嗤”的一声,龙灵珠的衣袖给削去了一小幅。 杨炎叫道:“踏巽转坎,龙形一式!小心左胁,攻他空门!”幸亏杨炎接连不断的出声指点,龙灵珠这才转危为安,一口气化解丁兆鸣十七八招凌厉的攻势,开始转守为攻。 杨炎起初只看得懂龙灵珠的一半武功,此时则已是对她的软鞭用法都能领悟其中精髓了。至于丁兆鸣的剑法,他更是每一招都熟悉的。如此一来,他虽然没有下场,已是等于他和龙灵珠合力来斗丁兆鸣了。 古语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丁兆鸣每出一招,就给杨炎先行喝破,剑法再精,亦是没用,如何还能克制敌人? 丁兆鸣气怒交加,猛地飞身跃起,不理会龙灵珠正在攻击他的空门,便即使出一招两败俱伤的剑法。按剑理他本应斜身窜出,先避招后进招的,这一下连杨炎也始料之所不及。 他还未来得及指点,只见龙灵珠亦已飞身跳起,跳得比丁兆鸣更高,杨炎蓦然一省:“对,我忘记她的轻功比丁师叔高明了。”心念一动,口里立即不假思索的把招数说了出来。 “三环——套月!”他刚说出前面二个字,只见龙灵珠的软鞭早已抖成三个圈圈,套着了丁兆鸣的长剑。龙灵珠使出的招数,正是他为她拟定的那招“三环套月”。原来龙灵珠经过了他指点数十招之后,已是无师自通,临急变招,果然是“英雄所见”不仅“略同”,而是完全一样了。 只听见“卜勒”一声,龙灵珠的软鞭断了一截,但丁兆鸣的长剑却已被她扯出手去。说时迟,那时快,龙灵珠的软剑已是抖得笔直,剑光有如黑夜繁星,千点万点飞洒下来! 杨炎连忙大叫:“不可、不可……”“伤他”二字未曾吐出唇边,丁兆鸣已是倒在地上。 龙灵珠笑道:“你急什么,他点你十八处穴道,我如今只点他九处穴道,已是手下留情了。丁兆鸣,你的内功很好,冷不死你的,你好好在雪地上躺十二个时辰吧!”其实她也没有本领在一招之间刺丁兆鸣的十八处穴道,但这一刺九穴的剑法,亦已令得杨炎暗暗佩服,自愧不如了。 丁兆鸣左臂挥舞,身子却已不能动弹,口也说不出话。原来龙灵珠是故意不点他左臂的穴道,以防万一有野兽出现,他有一只手也就足以抵御了。杨炎松了口气,想道:“这‘小妖女’行事虽邪,但她知道我要保全丁师叔的心意,设想得比我还要周到。她点邵鹤年的穴道,想必也是如此。” 龙灵珠跳上马车,笑道:“我暂且给你充当车夫吧!”她驾车的本事好像比邵鹤年还好,在急陡的斜坡上扬鞭赶马,飞车疾驶,当真赛似电掣风驰,不过喝一杯热茶的时刻,这辆马车已是安安稳稳的到了下面平坦的山谷。她这才停了下来。 杨炎这才有空和她叙话:“龙姑娘,多谢你依然把我当作朋友。”龙灵珠上次与他分手之时,曾经说过不想再见他的。 龙灵珠淡淡说道:“这只是你的猜想,我可没说过这话。” 杨炎说道:“那你怎的会来帮我这个大忙?上次我想和你一起走一段路程你都不许。” 龙灵珠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你而来的吗?”杨炎说道:“那你是为了什么?”龙灵珠道:“你忘记了我有一个古怪的嗜好,喜欢找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比试比试武功的吗?” 杨炎说道:“你真的只是想找丁兆鸣比试,事先不知道我在车上?”龙灵珠道:“我知道的。不仅知道丁兆鸣要把你押往柴达木,而且还知道你被谁所擒。说老实话,最初我也并不是想找丁兆鸣比试。” 杨炎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龙灵珠道:“那天你被孟华所擒,我躲在附近的一块大石头后面,幸喜他没发觉。杨炎,想不到你的哥哥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剑客,为何你不肯认他?” 杨炎说道:“他不是我的哥哥。内里因由,请恕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龙灵珠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难言之隐,我也不肯认我的爷爷,所以你不认哥哥,我并不觉得奇怪。你不肯说就算了。我见了你哥哥的剑法情知决计比不过他,不得已而思其次,这姓丁的天山剑法那天我见也很不错,因此我就找上了他。你得解困,只是适逢其会而已。” 杨炎心想:“原来前几天她是在暗中跟踪我,我却不知。如此看来,她其实还是关心我的。”他心里很是高兴,却不说破。 龙灵珠嗔道:“你笑什么?”杨炎说道:“没什么。不管怎样,你都是帮了我的大忙,等于我的救命恩人,我不知要怎样报答你才好。”此话确是他的由衷之言,他是宁死也不愿去受孟元超“管教”的。 龙灵珠笑道:“你知道就好。过去你帮过我的忙,我也帮过你的忙,已经一笔勾消。如今是你重欠我一笔人情债了,这笔债可不是你刚才帮我那点小忙可以抵消的。” 杨炎说道:“大恩不言报,你若有所需,要我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龙灵珠道:“你的姑姑和师叔都骂我是小妖女,你口里虽没这么说,心里一定也是这么想……” 杨炎忙道:“你这可冤枉了我,我本身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小魔头,怎能骂你是小妖女?” 龙灵珠噗嗤一笑,说道:“好,那咱们就算是同类吧,同类更可以直言无忌了。” 杨炎说道:“我正是要听你的真话。” 龙灵珠道:“施恩不望报,这是君子所为。我是小妖女,非要你的报答不可。不过,我平生也讲究恩怨分明、买卖公平,你欠我多少,我会要你适如其分的偿还给我,赴汤蹈火,那倒不必。” 杨炎心道:“她的花样真多,不知又是要给我出什么难题了。”笑道:“不知怎样才算‘适如其分’的偿还与你?” 龙灵珠道:“我要你做一件事情,我认为是刚好合适就是刚好合适了。” 杨炎说道:“你要我做的是什么事情?”龙灵珠道:“现在我还没有想好,待我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告诉你。” 杨炎不禁有点忐忑不安,说道:“这个、这个……” 龙灵珠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不用担心,一,我不会要你做伤天害理的事;二,我不会借此来折磨你。你欠我的是人情债,将来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是给足我的面子的,那就行了。” 杨炎松了口气,说道:“这个容易。你帮了我这个大忙,就是要我在人前向你下跪,我都愿意。” 龙灵珠面上一红,说道:“乱嚼舌头,我又不是母夜叉、罗刹女,为何要你一个大男人向我下跪?” 杨炎苦笑道:“我这个‘大男人’这几天可是倒楣透了。不过不瞒你说,即使是我的本门长辈和我的哥哥逼我,我也未曾向他们屈膝!” 龙灵珠笑道:“那你可真是看得起我了,嗯,对啦,我还没有问你,你的伤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疗伤,这次我可以免费奉送,不算你欠我的债!” 杨炎说道:“伤已经差不多好了。就只穴道未曾完全解开,大概还要过三个时辰……” 原来他由于分了心神说话,这段时间只能继续解开三处穴道,连前一共解开六处穴道,还有十二处穴道未曾解开。 龙灵珠蹙眉道:“我可不耐烦等三个时辰,这点小忙让我帮你好了。”杨炎故意问道:“这次要不要报答的?”龙灵珠笑道:“我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情味的,举手之劳,用不着报答了。” 她以为解穴不过举手之劳,哪知一试之下,竟是大出意料之外。 解穴是要本身的内力能够透过患者的穴道方能有效的,由于杨炎此时也正在默运玄功,配合外力来冲关解穴,龙灵珠的指头一碰着他的穴道,竟然给弹起来。杨炎的穴道非但未能解开,她的手指反而好像如受针刺,不由得雪雪呼痛了。 杨炎好生过意不去,说道:“龙姑娘,我一时忘记了要告诉你一桩事情,累你受苦,这是我的不对。” 龙灵珠道:“什么事情?” 杨炎说道:“我的内功不是你的爷爷传授的,我一直练的是天山派内功心法。” 龙灵珠道:“两派不同的内功,就会彼此相克的吗?”杨炎说道:“那也不尽然,要看是怎样的不同,同时还要看双方内力的深浅。”龙灵珠道:“哦,我明白了,因为我的内力远不如你,连丁兆鸣也比不上,所以根本就没法替你解穴。”她素来好胜,言下意殊郁郁。 杨炎说道:“不,你还是有个办法可以帮我迅速解穴,但你一定要相信我。” 龙灵珠莫名其妙,说道:“我帮你解穴,只有你不相信我,怕我乘机害你,怎的反过来要我相信你?” 杨炎说道:“口说很难明白,你一试便知。” 龙灵珠笑道:“我这个人最喜欢新奇的,你把办法告诉我,你敢相信我,我就有胆一试。” 杨炎说道:“你把内力凝聚掌心,重击我相应的穴道。”他说出的第一个相应穴道,就是死穴。 龙灵珠吃了一惊,说道:“掌力比指力强得多,重击之下,你受得了吗?” 杨炎笑道:“我不会这么傻,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你尽管重击,但要是发觉什么异状,你也不用惊慌。” 龙灵珠好奇心起,便即按照他的指点,重重一掌击下。 手掌一碰着他的身体,果然立即便有“异状”发生。龙灵珠的内力竟似泥牛入海,一去无踪,手掌也好像给粘住了。 尽管杨炎有话在先,这霎那间,龙灵珠也是不禁心头陡震,“杨炎莫非是要布这陷阱害我,他要吸干我的内力?” 幸亏这不过是片刻之事,她心念未已,另一个“异状”跟着又发生了。这次是杨炎把本身的内力透过她的掌心,不但她“失去”了的尽得补偿,而且似乎还有进益。 龙灵珠的武学不及杨炎广博,但见识亦是极高的。一怔之下,登时悟出其中道理。因为杨炎内力远远在她之上,但穴道未解,就不能发挥。自己加上这点内力,不过等于“触媒”,一触发他的内力,冲破了被封的穴道,他的内力就可以倒流过来了。 龙灵珠暗暗叫了一声“惭愧”,说道:“杨大哥,你的内功真是奇妙莫测!” 杨炎说道:“别忙说话,继续解穴。”龙灵珠依法施为,没多久就把他的十二处穴道全都解开。每给杨炎解开一处穴道,她自己也多得一分好处。她与丁兆鸣一番恶斗之后,本来已是差不多精疲力竭了的,此时却是但觉浑身充满精力,更胜从前。 杨炎跃下马车,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多谢你给我提前解穴,这几天来我老是躺在车上,真是闷死了。”他跑到雪地上又跳又叫,活像一个禁闭了几天的顽皮孩子,一旦得脱牢笼似的! 龙灵珠笑道:“这次咱们彼此都不欠对方的情。但你可得小心一点。” 杨炎说道:“小心什么?” 龙灵珠道:“你知道你的脚底下是什么?” 杨炎说道:“几层积雪覆盖的泥土。”龙灵珠道:“不,是一条地下冰川。” 杨炎道:“真的?”龙灵珠道:“你要是不信,咱们挖下去看,我估计只要挖到三丈多深,就可以发现冰川上的浮冰,再凿开一个冰窟窿,下面就有水了,从冰窟窿里还可以钓鱼呢。” 杨炎大喜道:“我正吃厌了干粮,要是能有鲜鱼吃,这可多美!好,说挖就挖!”他们用宝剑挖开坚冰,挖到三丈多深,果然发现浮冰,一切都如龙灵珠所言,凿开了冰窟窿,把一块石头抛下去,便听得见水声了。杨炎高兴非常,说道:“龙姑娘,你真是见多识广。” 互陈身世 龙灵珠道:“你要不要知道我这套本领是怎样学来的?” 杨炎说道:“你愿意说给我听,我当然求之不得。” 龙灵珠道:“你大概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有关我爹娘的事吧。我十一岁那年,爹爹被仇家害死,妈妈受了重伤,带我逃亡,当时她是有孕在身的。逃亡途中,不幸她又小产,元气大伤,自此她的病就一直没有好过。为了养活母亲,我讨过饭,偷过东西,也学会各种各样的谋生方法。 “这套捕鱼的方法就是妈妈教给我的。 “我们从江南逃到漠北,这是妈妈一直要我向北方逃的,妈是雪山长大的姑娘,逃到了无人的冰天雪地之中,就像回到故乡一样,精神倒是舒畅许多。她是告诉我不要给表面的荒凉所吓到,林海雪原里其实是有无数宝藏,吃的穿的都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冰窟捕鱼,只不过是她教给我的谋生方法之一。 “不过冰窟捕鱼,说容易很容易,说难也真难。难的是找不到鱼饵。有一种可以在雪层中冬眠的蚯蚓是可以做饵的,但很难寻觅。要是用没有饵的鱼钓,那就很难钓到鱼了,有时身子都冻僵了,还钓不到一尾。不过冰窟里的鱼一般来说还是要比河中的鱼易钓,因为它不会游来游去,所以有时运气好的话,虽然没有鱼饵,把鱼竿垂下去,随手一钓,也会钓着大鱼。 “可惜的是妈妈虽然教会了我谋生的方法,她自己却是只能多活两年,在我过了十三岁那年她就死了。现在你不羡慕我懂得这套谋生本领了吧,要不是我懂得这套本领,我早就饿死了。” 杨炎泪盈于睫,说道:“对不住,我不该惹你想起悲痛的往事的。”龙灵珠道:“我可没你这样多愁善感,或许是因为苦难经得多了,人也会变得麻木了。不过因为你问起我,我才告诉你,就像把别人的故事告诉你一样,我自己早没伤心了。” 话虽如此,但杨炎在她表现出的倔强之中,却也隐隐能够感受得到蕴藏在内心的一种深沉的悲痛。 杨炎叹口气道:“咱们都是苦命人,你比我似乎更加不幸。多谢你给我榜样,你能够抵受得了的我也一定会抵受得了。” 龙灵珠把鱼竿垂下冰窟窿,许久才钓起一尾小鱼,苦笑说道:“运气不好。我知道下面有许多鱼,但鱼竿不够长,没有饵诱鱼上钓,可是难钓。” 杨炎说道:“我倒有个办法,不用鱼竿就能捉到鱼儿。”龙灵珠道:“有这样新鲜的法儿?我可不信!” 杨炎说道:“不信,我试给你看!”他搓了搓手掌,双掌向冰窟窿一按跟着虚提。龙灵珠道:“你这是玩什么把戏?” 杨炎笑道:“山人自有妙计,不必着急,鱼儿不钓自来!”仍然双掌一按一提,做了十多次之后,只听得下面水声开始震荡可闻,越来越响,最后声如雷鸣,突然一股水柱从冰窟窿喷出来了,果然带了几尾大鱼喷了出来。 杨炎笑道:“够了没有?” 龙灵珠不禁大为赞服:“杨炎,你的内功真是奇妙无比,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练成像你这样的本领。” 杨炎说道:“其实你所练的内功并不比我差,只是路子不同。你的内功心法偏于霸道,速成于身体有害,故此反而不如我这派内功循序渐进的进境之快了。要是你懂得练功的诀窍,只要根基一固,立即便可突飞猛进。” 他说这话其实已是有意指点她的内功的,龙灵珠也不知是否听得懂他的用意,默然不语,半晌说道:“你帮我钓到大鱼,我来烧给你吃。” 龙灵珠把泥土包着鲜鱼来烤,好像江南名菜“教化鸡”的做法一样,外层的泥土烧得爆裂之后,鱼肉刚好熟透,鲜美异常。杨炎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 “龙姑娘,有件事情我想请你指教我,不知你肯不肯?”杨炎吃饱之后,忽道。 龙灵珠笑道:“你要跟我学烧鱼?” 杨炎叫道:“不是。我想跟你学武功!” 龙灵珠怔了一怔,道:“你和我开玩笑了,你的武功这样好,还跟我学?” 杨炎说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你的剑法、鞭法,招数奇幻无比,我当真是自愧不如。要是你肯教我,在剑法我就不怕会输给孟华了。” 龙灵珠本来好胜,得他称赞,心里亦甚得意,说道:“这是我爹娘传下的武功,爹爹生前也曾说过,他的剑法自信是可以另辟蹊径,独成一家的。他说练到最高境界可以心中有剑,手中无剑。你懂不懂?” 杨炎说道:“不懂。”龙灵珠道:“只须存着剑意,随便抓起什么东西都可以当作剑使,甚至手中空无一物,亦可使剑。”杨炎说道:“太玄妙了。”龙灵珠道:“其实也并不难懂的。初步是懂得刚柔互易的法门,其次是把招数由简入繁,再由繁化简,再其次是练怎样意在剑先……” 杨炎说道:“你一定要亲手教我才行。” 龙灵珠道:“以你的武学基础一点即透。不过我教了你,我就变成了你的师父了,那怎么行?” 杨炎说道:“我当然不甘心叫你做师父,而且我也不能平白受你的教,因为我怕又欠下你一笔难以报答的债务。” 龙灵珠已经听出一点苗头,说道:“那你到底想要怎样?” 杨炎说道:“我实在想学你的剑法,我把内功心法和你交换如何?你稍微吃了亏,马马虎虎也就算了吧,好不好?” 其实如此交换,自是龙灵珠得益更大,龙灵珠懂得他的苦心之后,笑道:“你是怕我不肯接受才要先学我的,好吧,你不怕吃亏,我也乐得和你交换。” 接着两天,他们彼此交换武功,龙灵珠在他帮助之下,果然把两种不同的内功心法练得初步水乳交融了。杨炎学了她的剑法,融合在天山剑法之中,也开始有了自创的新招了。 杨炎在彼此的武功交换告了一个段落之后,有意无意地说道:“爷爷当年是因为我根基未固,故此叫我不可兼学两派内功的,我指点你的把两派内功合而为一的诀窍其实只是我自己悟出的,或许没有大错,但一定不及爷爷的博大精深。要是他能够亲自教你……” 话犹未了,龙灵珠已是面色一变,说道:“好在这不是‘你的爷爷’教给你的,否则我宁愿永远不再练这内功!我爹爹当年若不是因为给他打断一条腿,后来也不至给仇家所害。无论如何,你是不能劝我回心转意的了。上一次我已经说过,你若再提起他,我就连你也当作仇人!” 杨炎摇头叹息,只好不说话了。 龙灵珠忽地笑道:“杨炎,我的事情,你差不多都已知道;你的事情,我却知道很少,这可不大公平了。”杨炎说道:“你要知道什么,除了有关我爹娘的事情之外,我都可以告诉你。” 龙灵珠道:“我知道你的身世有难言之隐,你放心,我也不想打听你的私隐。我只是忍不住好奇之心,想问你一个人。这个人并非姓杨,也不姓孟,料想和你的禁忌无关。” 杨炎怔了一怔,说道:“你想知道什么人?” 龙灵珠道:“冷姐姐是谁?” 杨炎道:“哦,原来你是问她!”龙灵珠道:“不该问的吗?”杨炎说道:“你不问她,我也早就想告诉你。她姓冷,名叫冰儿,是天山派现任掌门夫人的弟子。我自小得她照料,胜于同胞姐弟。” 龙灵珠道:“真的这样亲吗?那你为什么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 杨炎跳起来道:“谁说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她是我最敬爱的人,我怎会……” 龙灵珠道:“是你的哥哥孟华说的!” 杨炎叫道:“孟华不是我的哥哥,他是胡说八道。难道你也相信他的谰言?” 龙灵珠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对冷冰儿做了一些什么,只是那天听得孟华骂你对她无礼而已,怎么‘无礼’,孟华那天没说下去,我也不会胡猜。你急什么?” 杨炎说道:“我知道你是不会有世俗之见的。孟华和丁兆鸣他们就是喜欢胡猜。其实、其实……” 龙灵珠道:“其实什么?” 杨炎不愿意把自己对冷冰儿的感情告诉龙灵珠,但还是说道:“没什么。他们以为我和冷姐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其实我们是发乎情、止乎礼、磊落光明的。我喜欢冷姐姐,这又有什么过错?” 龙灵珠道:“你喜欢她,为什么又要和她分手?” 杨炎说道:“是她要这样的。她要和我最少分开七年。” 龙灵珠道:“为何这样古怪?”杨炎苦笑:“我不知道。” 龙灵珠道:“那么我另外问你一个你一定能回答的问题,你刚才说早就想把你的冷姐姐的事情告诉我,为什么即使我不问你,你也要告诉我呢?” 杨炎说道:“你不知道,冷姐姐虽然没有见过你,她却十分关心你!”龙灵珠诧道:“她关心我?”杨炎说道:“是呀,她与我定下七年之约,还有一个附带条件的。” 龙灵珠道:“她的条件与我何关?”杨炎说道:“正是有关。她要我在这七年之中,必须先找着你。” 龙灵珠变了面色,咬着嘴唇不说话。 杨炎却没注意她面色的变化,喜孜孜的继续说道:“我和冷姐姐分手之后,正自担心,人海茫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得着你。想不到用不着我去找你,你就来到我的面前了。” 龙灵珠冷冷说道:“哦,原来你是为了冷姐姐的缘故,才想见我的。”杨炎忙道:“你别小心眼儿,说实在话,我倒并不是为了对冷姐姐许下的诺言才盼见到你的。即使没有这个条件,我也要找你的!” 龙灵珠冷笑道:“不错,我是小心眼儿,我怎么比得上你的冷姐姐?” 杨炎叫道:“唉,你讲不讲道理?她是我的亲人,你也是我的亲人……”蓦地想起,龙灵珠不愿提起她的爷爷,底下的话突然间就不知道怎样说下去才好了。 龙灵珠道:“我素来不讲道理,不过这次倒想和你讲理了。你欠了我一笔债,你说过要替我做一件事的。” 杨炎心头一凛,说道:“你要我做何事?”龙灵珠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要你和你的冷姐姐分手。这笔债我也可以七年之后才讨,但现在我可要你先付一笔利息。”杨炎说道:“好,你说吧,我付得起一定付给你。” 龙灵珠道:“你一定付得起的,附耳过来,我告诉你!”突然左右开弓,噼噼啪啪打了他四记耳光。 “这四记耳光算是利息。从今之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不必再找我,我也不会来找你了!”龙灵珠说罢,转身就跑。 杨炎摸着热辣辣的面孔,叫道:“我还要替你做一件事的呀,怎能不见你?” “见不见你,权操于我。我也可以不用见你便差遣你的!”龙灵珠咯咯笑道。 笑声还在耳边,龙灵珠的影子却已从他的眼前消失了。 杨炎摸着热辣辣的脸孔,给她弄得啼笑皆非。他知道她的脾气,追到了她恐怕也只是自讨苦吃,只好由她去了。 “她这脾气真是莫名其妙,简直比黄梅时节的天气还更难以捉摸。不过,她上次也是说过不想再见我的,说不定她以后什么时候高兴了,又会像今次一样,自己跑来找我。唉,我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我都不知,她往哪儿我就不必去管她了。” 茫茫天地欲何之?杨炎倒是不禁感到一片茫然了。 他本来曾经想过要回去陪伴爷爷,但他不愿对爷爷说谎,在他未能说服龙灵珠之前,独自回去岂不更令爷爷失望? 柴达木他是不愿意去的,最少目前还不愿意。 这一点他倒是不能不感激龙灵珠的,如今是没人能够强逼他去柴达木了。 虽然有点轻松之感,但一想起了丁兆鸣和邵鹤年所说的那些有关他的生身之父的事情,他又不禁心中如绞了。 “难道我的爹爹当真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卑鄙小人?” 不知不觉他联想到自身的遭遇:“我在他们的心目之中,不也是十恶不赦的‘小畜性’吗?石天行要杀我,孟华要杀我,甚至连甘师叔都要废掉我的武功!” “人言不足信,真相必须亲自去查!” 他的心情混乱之极,想要知道真相,但又害怕揭开真相。“要是爹爹当真像他们所说那样,那又怎办?” 他怀着莫名的恐惧,但要是始终不敢去触摸真相,只怕终生也摆脱不了苦恼与怀疑。他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改变了以前的主意,决定亲自访查自己的父亲了。他的计划,第一步是先去保定自己从来没有到过的“故乡”。 在保定有他的姑姑辣手观音杨大姑,有他的表哥齐世杰。 他讨厌这个姑姑,但却怀念齐世杰。 “即使他不是我的表哥,我也应该去见他一次的,”杨炎心里想道:“我要把和冷姐姐的事情告诉他,至于他肯不肯原谅我,那就是他的事情了!”正是: 诗样情怀何所惧,少年本乃玉无瑕。 第十二回当世几人堪白眼快刀一战获青睐 斯人独憔悴 齐世杰回到家中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时节早已是大地春回。 从千里冰封的北国回到繁华似锦的家园,从举目无亲的异乡回到慈母的身边,按说应该有一份温暖的情怀的,但可惜对齐世杰而言,却是刚好相反。尽管眼前春光烂漫,他的心底仍是一片阴霾。尽管是在自己的家中,他却好像比起独自被困冰窟之时,心头的寒意还更浓重。 回到家中的好像只是他的躯壳,一个多月,他仍然一直是抑郁寡欢。 杨大姑当然知道儿子的心事,也曾想方设法,希望儿子恢复如初,重享天伦之乐。她曾经遍托亲友,替儿子说亲,齐世杰最初一两次还敷衍她,后来就根本拒绝去了。而那一两次他也故意装作痴呆,结果是弄到不欢而散。 俗语说得好:“心病还须心药医”,儿子的“心病”既然是她一手造成,她又有什么办法去给儿子找来“心药”? 令得齐世杰稍微欣慰的是:他的母亲还算遵守诺言,没有逼他去跟舅父杨牧做事。 他知道舅舅已经做了大内侍卫,不过舅舅这个身份还是未曾公开的。除了他的至亲和徒弟之外,别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是否还活在人间。他回来之后这一个多月,杨牧也未回过老家。 母子之间,似乎都在遵守默契。杨大姑没逼儿子去做他最不愿意的事情,齐世杰也不再提起冷冰儿的名字。不过做母亲的当然知道,儿子的一颗心还是留在冷冰儿那边,并没有跟着自己回家。 有什么办法可令儿子欢乐呢?她只有尽量鼓励儿子去跟同伴的朋友交游了。 齐世杰在故乡的朋友不多,小时候和他常在一起的只是杨牧的六个徒弟。 杨牧的大弟子闵成龙如今已是御林军的军官,在京供职。 三弟子方亮、四弟子范魁前几年离开了家,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人说他们已经投入义军,不过谁也不知真假。 由于年纪比较接近的关系,齐世杰童年时代最要好的朋友是杨牧的五弟子宋鹏举和最小的一个徒弟胡联奎。 宋胡二人这次又是到回疆去寻找他,和他一起回来的,交情是更胜旧时了。但可惜他们要回到北京的震远镖局当镖师,不能不和齐世杰分手。 杨牧的六个弟子之中,在保定的只有一个二弟子岳豪。他比齐世杰年纪大十多年,今年已有四十二岁了。他是保定的大绅士,良田千顷,家财万贯,出师之后,就在家中享福。 岳豪最会巴结杨大姑,过年过节,总少不了送一份厚礼,平时无事也常来请安。在弟弟的六个门人之中,杨大姑最喜欢他。 齐世杰对岳豪既不特别讨厌,也不特别喜欢。由于他小时候,岳豪常常送一些小玩意给他玩,也还算是比较接近的。所以这次回来之后,他们也曾有过几次互相探访。 这天岳豪又派家丁来请他们母子去赴宴了。名义是请他们赏花,说明只请几个至亲好友,并无“俗人”。那是因为他知道齐世杰怕作无聊的应酬之故。 岳家有个很大的花园,从南方请来了几个高手花王治理,从各处移栽奇花异卉,一到春天,满眼花团锦绣。岳家花园在保定算得是有数的名园。 齐世杰本来不想去的,杨大姑道:“反正你在家里也是闷着,陪我去看看花吧。他已讲好并无俗客,无须你作应酬。”齐世杰却不过母亲的相劝,心里想道:“岳师哥虽然不是雅人,饮酒赏花也还算是雅事。”同时也觉得这个多月来,自己对母亲未免太过冷淡,不禁有点内疚,于是就答应陪母亲去了。 岳豪好像接到宝贝似的,把杨大姑母子请入花园。只见酒席已经摆好,有两个人正在那里等候。 他们是一对父女,一见杨大姑母子来到,赶忙上前迎接。 杨大姑和那男子似乎颇为熟悉,寒暄之后,便即笑道:“罗武师,我与令嫒几年不见,令嫒可是长得越来越标致了,有婆家没有?” 岳豪则在忙着替齐世杰介绍:“杰弟,你还记得我的表妹吗?小时候你们曾经见过面的。” 原来那个罗武师是岳豪的姨丈,名叫罗雨峰,是保定数一数二的名武师,以前是和杨牧齐名的。 这个女子名叫罗碧霞,是罗雨峰的独生女儿,比齐世杰小两岁,今年也有二十五了。小时候齐世杰曾经在岳家和她见过三两次面,谈不上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她似乎很骄傲,很喜欢说话,喜欢差遣别人,自己小时候并不喜欢和她玩的。 只见她涂得厚厚的脂粉,抹得红红的嘴唇,媚眼斜睨,抹嘴笑道:“我们乡下女子,世杰哥哪能放在心上,恐怕早已忘记了吧?”齐世杰碍着母亲的面子,只好稍微顾一点礼貌,说道:“记得,记得,多年不见,罗姑娘你好!” 罗雨峰在另一边答复杨大姑:“唉,说来不怕大姑见笑,小女可还没有婆家呢!” 齐世杰心里说道:“你扮得妖怪似的,活该没有婆家!”其实罗碧霞的打扮虽然稍嫌“俗”气,可也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只因齐世杰感觉得到,这次可能又是变相的“相亲”,心情不大好,是以对罗碧霞也就更加没有好感了。 岳豪连忙插嘴替表妹解释:“师姑,你不知道我这表妹可是眼界太高,多少人家向她求亲,她都不肯答允。不过,这也难怪她,她是文武全才,论武功,是家学渊源,论文才是琴棋诗画件件皆能,你说没有相当的人家,她怎么看得上眼?” 罗雨峰道:“贤侄,你太夸奖她了。好在杨大姑不是外人,否则可不给人听了笑话。” 杨大姑笑道:“罗姑娘文武全才,我是早已知道的了。更难得的是她人品好,有那么好的武功,却从来不出外招摇。不比有些稍微懂得弄刀舞棒的江湖女子,就号称什么女侠,不管什么黑白道的臭男人,大姑娘家都敢和他们鬼混!”这几句话自是暗指冷冰儿的,齐世杰如何听不出来? 罗雨峰忙道:“这倒是真的,文才武艺都在其次,人品最紧要。所以我自小就教小女要懂得三从四德,必须像个大家闺秀,不可有江湖女子习气。” 杨大姑笑道:“不知将来谁家儿郎有这福气?我倒想替令嫒做媒,就怕配她不起。” 罗碧霞撒娇作态:“杨伯母,你开我的玩笑,我可不依。我是不嫁人的。不过,表哥,你把我说得好像极为骄傲,那可也真是令我太难为情了。有齐大哥在这里,我怎当得起文武全才四字。”岳豪与杨大姑相视而笑,正想说话。不料齐世杰却先说了。 齐世杰淡淡说道:“我识的大字不满一箩,懂的武功也只是几招三脚猫架式。你们谈文论武,可千万别扯上我。今天天气哈哈哈,倒是不错,岳师哥,你园子里的花开得很好看。” 罗碧霞不觉愕然,齐世杰不理会她,竟自看花去了。 罗雨峰打了个哈哈说道:“齐少爷真会说笑。不过齐少爷也说得对,这么好的天气,是最适宜赏花,谈文论武,倒是显得俗气了。”岳豪接着说道:“对,对。我本来是请师弟赏花的,难得师弟这么好兴致,咱们就先赏花,后喝酒。” 罗雨峰厚着面皮去陪齐世杰赏花,罗碧霞可是讪讪的不好意思过去。杨大姑挽着她的手,微笑说道:“我这孩儿不会说话,罗姑娘你别见怪。咱们都去看花。” 岳豪为了挽回尴尬的场面,指手划脚的把他园中的名种花卉给齐世杰介绍:“这是云南大理移来的茶花,一般人只知道昆明的茶花最好,其实大理更佳。你瞧这‘大玛瑙’、这‘青鳞囊’。”‘大玛瑙’和‘青鳞囊’是茶花之名,前者红里掺白俨若大红玛瑙,后者青丝花蕊镶着乳白花瓣竟有碗口般大。齐世杰虽然心情不快,也不禁啧啧称赏。 岳豪越发高兴,又再说道:“这报春花也是从大理移来的,报春花别处也有,不过像这种桃红花瓣包着金丝花蕊的却是甚为罕见,除了大理,只有昆明才有的。啊,还有这种黑牡丹那就更罕有了,这是从洛阳移植来的,今年才培养成功。” 齐世杰心里想道:“岳师哥从天南地北移来这许多名种花卉,也不知浪费了多少人力和金钱。一朵黑牡丹培养成功,恐怕已不止是穷汉的半年粮了。” 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孩子跳跳蹦蹦的跑过来缠住罗雨峰道:“罗公公,你说过教我玩铁胆的,你的铁胆带来了没有?”这孩子是岳豪的儿子,名叫岳宏,自小得父母爱宠,未免颇有少爷脾气,不过他和齐世杰还算是比较合得来的。齐世杰虽然有时讨厌他的顽皮,却也喜欢他的天真活泼。 罗雨峰道:“带是带来了,不过今天有客人,过两天才教你吧。”岳宏说道:“谁是客人?杨婆婆,你从来都说是把我作小孙孙的,你和齐叔叔不能算是客人吧?” 杨大姑笑道:“我和你的齐叔叔当然不能算是客人。” 罗雨峰道:“齐叔叔要赏花呢,你别打断他的雅兴。” 齐世杰只好说道:“没关系,我也想见识见识罗老伯的铁胆功夫。”杨大姑因为儿子刚才“失礼”,亦是颇感尴尬,趁这机会,便捧罗雨峰一下,说道:“罗家的铁胆功夫堪称武林一绝,杰儿,你应该多多向罗世伯请教。” 罗雨峰眉开眼笑:“不敢,不敢。谁不知道齐杨二家是武学世家,世杰贤侄兼两家之长,我这点玩意儿拿出来,只是怕班门弄斧呢!” 齐世杰不能不给罗雨峰面子,说道:“世伯如此客气可是折煞小侄了。只怕罗家的绝技小侄要学也学不来,还是请世伯先让小侄开眼界吧。” 罗雨峰越发高兴,说道:“多承杨大姐抬举,齐老弟谬赞,那么老拙献丑了。” 说罢,拿出两个铁胆,一大一小,在手里弄得哗啷啷响,递过去给岳宏道:“待会儿我把这两个铁胆同时打出,打对面假山顶上那块横伸出来的石头,你猜是哪一枚铁胆先到?” 岳宏在手里掂了掂轻重,两个铁胆都是实心的,小的大概比大的那个轻了一半有多,便道:“当然是小的这枚先到了。” 罗雨峰笑道:“是么?好,那我把小的这枚先打出去。” 岳宏说道:“那就更加是小的这枚先到了。” 话犹未了,只见罗雨峰把手一扬,果然是先发小的那枚,稍迟片刻,才发大的那枚。 眼看小的那枚铁胆就要打到假山上了,大的那枚忽地加速追上,转眼便即超前。“轰隆、轰隆”接连两声响,但见火花四溅,碎石纷飞,假山上那块磨盘大的石头给打碎了一角。登时掌声雷动,大家都赞:“好功夫!” 齐世杰心里想道:“想不到这老儿还有这么强的手劲,不过打碎石头还不算很难,举重若轻,后发先至却是正宗的内家功夫,难得多了。”因此也就衷心赞叹的拍起掌来。 罗雨峰掀须笑道:“献丑、献丑,见笑了,见笑了!” 掌声笑声中,齐世杰却好似隐隐听见外面有人喧哗。 岳豪眉头一皱,说道:“李海,出去看看,外面在闹什么?”李海是一个仆人的名字,懂得一点武功的。岳宏最喜欢趁热闹,说道:“爹,让我出去瞧瞧。要是有人闹事,我打架比李海在行!”不待他父亲答应,一溜烟的就跑出去了。 罗碧霞笑道:“谁敢到表哥府上闹事,恐怕是你的下人驱逐登门强讨的叫化子也说不定。”原来岳豪为富不仁,他定下的规矩,即使是喜庆的日子,也不准叫化子登门讨饭的,必须在村口排队,他才叫家人出去派给冷饭残羹。驱逐门前叫化子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罗碧霞见过也不只一次了。 花园和大门口距离颇远的,但齐世杰内功深厚,听觉比常人也灵敏得多,却已隐隐听见外面似乎是打架的声音了。 杨大姑也听见了。不过只片刻之间,喧闹之声便不复闻。 杨大姑知道岳宏年纪虽小,本领却已学到他父亲的几分,等闲三五个大汉也近不了他的身子,是以倒并不替岳宏担心,反而担心岳宏出手不知轻重,打伤了不知何故在外闹事的人。 岳豪正想把儿子唤回来,刚才出去的那个李海却已跑回来了!他一进花园,气急败坏的就嚷:“老爷,不好,不好了!” 岳豪道:“什么事不好了,这样大惊小怪!” 李海嚷道:“少爷给他们掳去了!” 岳豪这一惊非同小可,喝道:“谁,谁是他们?” 话犹未了,只听得有人哈哈大笑,人还未见,笑声已是震得园子里的人耳鼓嗡嗡作响!齐世杰不禁心头一凛:“此人的内功倒是非同小可,但他有这么好的功夫,必定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怎会欺侮一个小孩?” 心念未已,李海所说的“他们”已经踏进园门。只见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虬髯大汉,年纪约在五十左右,跟着一个中年妇人,年约四十刚刚出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年轻时候,一定是个十分美丽的姑娘。
这个美妇人手里拿着一条软鞭,软鞭的一头套在岳宏的臂上,岳宏是给她拉进来的。 岳豪是雄霸一方的豪绅,平常只有他欺压别人,谁敢惹到他的头上?想不到竟会碰上飞来横祸,这一下火气可大了。 不过他总算是个有见识的人,明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心里想道:“这汉子的武功似乎在我之上,好在师姑和姨丈在此,多厉害的强盗他们也对付得了,何须我亲自出手?且先看看他们来意如何?” 此时岳家的人早已闻风而至,豪门奴仆惯会仗势凌人,何况如今在这园子的,除了主人之外,还有杨大姑和罗雨峰两位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在这里给他们撑腰,他们自是不能容得外人登门挑衅,个个都想趁着这个机会,表示一下对主人的忠心了。 这些豪奴可没有主人的见识,只知争功,发一声喊,一窝蜂的就抢上去! 那虬髯汉子俨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昂首阔步的依然径自前行。 陡然间只听得“哎哟,哎哟”之声不绝于耳,说也奇怪,根本就没看见那虬髯汉子出手,扑到他身边的豪奴已是一个一个跌了个四脚朝天。 他们是怎么样跌倒的,连岳豪都没能够看得清楚。他可是在杨牧门下学过十年武功的。 不过,杨大姑和罗雨峰却是不能不大吃一惊了。他们看得出来,这个虬髯汉子使的乃是武林罕见的“沾衣十八跌”上乘内功! 那中年妇却又另有一功。 由于岳宏是在她的手中,豪奴扑向她的比扑向她的丈夫更多。当然另一个原因也由于他们以为“女强盗”比“男强盗”容易对付。 中年美妇嫣然一笑,说道:“你们来讨赏钱吗?好,我虽然比不上你们主人有钱,一点小钱还是有的,就给你们几文赏钱吧!” 话犹未了,只见她把手一扬,登时在她的周围跪下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那些扑向她的豪奴,都给她的一文钱打中了膝盖的“环跳穴”。 这样厉害的暗器功夫,岳豪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本来是有恃无恐的,此时也不禁怯意暗生了。 那美妇人格格笑道:“一文赏钱,你们就全都行起大礼来啦,真是不脱奴才本色。我却之不恭,只好受之有愧了。” 她用软鞭拖着岳宏,跟在丈夫后面,笑声中已是来到筵前。 岳豪忍住气道:“阁下是哪条线上的朋友?” 那虬髯汉子道:“关东尉迟炯特来拜会岳大财主!” 虬髯汉子一报姓名,岳豪这一惊固然是非同小可,连杨大姑和罗雨峰也都不禁心头一震了。 原来尉迟炯乃是江湖上名头最大的侠盗,他是关东马贼出身,二十年来夫妻俩闯荡江湖,纵横南北,黑道白道全不卖账,不知多少恶霸豪绅闻名丧胆,镖师捕快,为之皱眉。官府称他为“关东大盗”,江湖上的一般人物则称他为“关东大侠”。 不过近几年来却很少听见他做案了,不料他却突然会在岳家露面。 更妙的是,他称岳豪为“岳大财主”,这样的称呼,对别的财主没有什么,对岳豪则分明是一种蔑视。 要知岳豪虽然家财万贯,但他也是武林中人,按照江湖的一般礼儿,既然同属武林一脉,不管对方人品好歹,也该叫他一声“岳师傅”或最少是称为“岳庄主”的。如今叫他做“大财主”,那是只把他当作“羊牯”了。 岳豪忍住了气,说道:“原来是尉迟炯大侠,久仰了,这位女英雄是——” 杨大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中年美妇,此时忽地接下去说道:“这位女英雄想必是尉迟夫人,江湖上人称‘千手观音’的祈圣因,祈女侠了?” 那美妇人道:“不错,我正是祈圣因。至于什么‘千手观音’,那可是江湖上的朋友给我脸上贴金,当不得真的。” 杨大姑冷笑说道:“尉迟夫人不必过谦,凭你这手天女散花的暗器功夫,已是足见‘千手观音’的雅号,名不虚传!只是我却替你有点可惜。” 祈圣因道:“可惜什么?” 杨大姑道:“千手观音对付三脚猫,不嫌大材小用么?”言下之意,给她打倒的那班家奴只不过是懂得几招“三脚猫”把式的粗汉,把他们全都击倒也显不出千手观音的本领。弦外之音,已是隐隐有向祈圣因挑战之意。 祈圣因也不知是否没有听懂,淡淡说道:“我们当家的要来拜访岳大财主,我反正闲着没事,就跟他来趁趁热闹。三脚猫我是不屑理会的,但要是变成了咬人的恶狗,可就似乎不能置之不理了,你说是么?” 杨大姑道:“岳庄主是我的师侄,你打猫也好,打狗也好,我不理会。但要是有人欺负到我的师侄头上,我也似乎不能置之不理,你说是么?”和祈圣因的话正是针锋相对。 尉迟炯忽地哈哈一笑,说道:“圣因,你可要小心了。你这个千手观音可碰上了辣手观音啦!” 杨大姑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你们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么咱们就更不用兜着圈子说话了。请问尉迟夫人,你为何掳劫我这师侄的孩子?” 祈圣因道:“这是我们当家的主意,我是夫唱妇随。你要知道,就请你们的正主儿去问我们当家的吧。” 岳豪已知杨大姑决意助他,胆气顿壮,大声问道:“尉迟大侠,可是劣子无知,有什么得罪你了?” 尉迟炯道:“没有。而且即使你的劣子当真得罪了我,大人也不会与顽童计较的。” 岳豪气往上冲,说道:“那么你是冲着我来的了?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何仇,你因何用这等狠毒卑鄙的手段?” 尉迟炯道:“哦,原来你也知道抢人儿女是狠毒卑鄙的么?” 岳豪忽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尉迟炯道:“你问我,我也想问你,我抢了你的儿子,你心痛不心痛?” 岳豪两眼气得翻白,说道:“你是来消遣我的是不是?骨肉相关,你抢了我的儿子,我打不过你也要和你拼命!” 尉迟炯哈哈一笑,说道:“如此说来,你是极为心痛的了。那么我再问你,你抢了人家的儿女,那些孩子也是有父母生的,他们的父母就不会心痛?” 岳豪道:“我几时抢了人家的儿女?” 尉迟炯道:“是你的家奴动手去抢的,他们奉你之命而为,还不等于是你去抢一样么?” 岳豪面色大变,说道:“你、你胡说八道,你、你有什么证据?” 尉迟炯道:“要人证么,容易得很!”把跪在地上的一个仆人抓了起来,轻轻一拍,解开他的穴道,却令他痛得如受千针所刺,说道:“你把今天怎样碰上我的事情老老实实说出来,否则还有更好的滋味让你尝尝!” 那仆人大叫:“尉迟老爷,饶命、饶命,我说,我说!”尉迟炯在他背上再轻轻一拍,这次可是把他所感受的痛苦减少几分的。 那仆人道:“我奉家主之命,去一家佃户追讨欠租,碰上你的。” 尉迟炯道:“当时你正在做什么?” 那仆人造:“刘二交不出欠租,我把他的女儿缚回去抵债。” 尉迟炯道:“因何你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那仆人道:“不关我的事,是家主的吩咐。” 尉迟炯放开了他,说道:“那位小姑娘也是和令郎一般年纪,我打听到像这样的事情,你做的可不止一桩。有些好人家的女儿给你抓了来当丫头,还受了你的污辱。不过,今天算你运气不好,碰上了我!我看不过眼,非管一管闲事不可!” 岳豪面色铁青,说道:“那些泥腿子欠我的债,没钱还债,我就要他们的人,这有什么不对?我没欠你的钱,你却来抢我的儿子,两桩事情,怎能相提并论?” 尉迟炯喝道:“钱,钱,钱,你眼睛里就只有钱!好,你要讲钱,我就和你讲钱吧。不错,你没欠我的债,但你却欠了许多人家的债!” 岳豪说道:“笑话,我家财万贯,用得着向别人借债?” 尉迟炯道:“我仔细问过你那个佃户,他是去年因为旱灾,求你减租,你不肯减。你把他欠下的一百五十斤田租折合一两八钱银子,到了今年,凭你的算法,要他还十二两五钱银子,也是凭你的算法,他的女儿就刚好正是值十二两五钱银子。像这样的重利盘剥,你不知曾施于多少穷苦人家?你敢说你的万贯家财,不全是他们的血汗!” 岳豪叫道:“我不和你辩论,我只知道我做的没犯王法!” 尉迟炯喝道:“你有你的王法,我有我的拳头!你要讲王法,我把令郎带走,你叫公差来和我讲王法好了。否则,你就必依我的法!”他双目棱棱,不怒而犯,慑人心魄。目光所注,岳豪不得不打了一个寒噤,一时间竟是不敢答话。 要和大财主做一宗交易 罗雨峰忙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尉迟大侠,你意欲如何,不妨明言,大家商量商量。”他虽然想要维护姨甥,可也着实对尉迟炯夫妻有点忌惮。心想反正岳豪有钱,要是能够花多少银子息事宁人,那就算了。 尉迟炯道:“好,那我就和岳大财主做一宗交易?” 岳豪道:“如何交易?” 尉迟炯道:“十万两银子交换你这宝贝儿子,这银子不是我要你的,我是替你还债赎罪,散给穷人,我还得提醒你,下次要是给我碰上同样事情,可就不是银子可以了结的了!” 拿出十万两银子,对岳豪来说,本来不是难事,但他怎舍得这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恃着有杨大姑和罗雨峰撑腰,打了个哈哈说道:“在下最爱结交朋友,难得贤伉俪光临,就算尉迟大侠不开口,在下也当稍尽地主之谊,奉送盘川,略表心意。不过,十万两银子未免多了一点吧?是否可以……” 尉迟炯勃然变色,喝道:“你当我是来打秋风的吗?” 岳豪说道:“尉迟大侠,你未听懂我的意思。” 尉迟炯哼道:“什么意思?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岳豪面色胀红,却又不敢发作。 罗雨峰道:“尉迟先生,主人以礼相待,请你客气一些!” 尉迟炯道:“讲客气也得看是什么人,恕我没有功夫敷衍岳大财主!” 罗雨峰道:“那就请尉迟先生给我一点面子,让我替他说吧。岳贤侄,我想你的意思是希望和尉迟先生交个朋友,假如尉迟先生俯允折节下交,银子多少,尽可商量。对吗?” 岳豪说道:“不错。是朋友当然可以商量。但若然尉迟先生要把小儿作为人质,逼我拿出十万两银子赎人的话,纵然我愿意答应,也怕有辱师门。在座的就有我师门的长辈,我不能丢长辈的脸!”轻轻兜了个圈子,把杨大姑拉上了。 尉迟炯哈哈大笑:“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结交朋友?至于说到你的师门,那我劝你更是别提为妙!你的师门早给你的师父侮辱得毫无光彩了,也不在乎你是否有辱师门啦!” 杨大姑再也按捺不住,说道:“尉迟炯,我的弟弟是好是歹,用不着你信口雌黄。你欺侮我的师侄,我可不能不管!” 尉迟炯道:“好,那我就等着瞧辣手观音的手段,你划出道儿来吧!” 杨大姑道:“尉迟炯,我不是怕你。但有几句话我是不吐不快,必须先说……” 尉迟炯道:“好,那你就赶快吐出来吧,免得鲠死了你!在下洗耳恭听了。”说话虽然比较客气一些,没用上他惯说的那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口头禅,但轻蔑讥讽的意味却是谁都听得出来。 杨大姑气得面挟寒霜,冷森森的盯着尉迟炯道:“你一定要十万两银子才肯放人?” 尉迟炯道:“铁价不二,少个铜钱也不能成交。” 杨大姑冷笑道:“尉迟炯,你好歹也是江湖上一号人物,掳人勒索,可是下三滥的小贼所为!你若是知道自重的话,请你把这个孩子先放回来,那时你要银子可以商量,要比划,我们也一定有人奉陪!” 尉迟炯哈哈大笑,说道:“这种下三滥的所为,令师侄已经干得多了。我今日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不过,冲着你这几句话,我也未尝不可以放这孩子。圣因,你把软鞭松开;辣手观音,有本领你把他牵回去。” 杨大姑知道祈圣因号称千手观音,暗器功夫非同小可,她想叫儿子和她一同出手,但不便言明,只能向他使个眼色。 罗碧霞是坐在齐世杰旁边的,却误会了杨大姑这个眼色是打给她。 祈圣因软鞭松开,岳宏呆了一呆,就向杨大姑跑回去,他也知道座中诸人,是以这位杨姑婆本领最高的。 就在这一瞬间,几件事情,迅即接续发生,几乎是在同一时候。 首先是罗碧霞跃了出去,叫道:“割鸡焉用牛刀,请让晚辈代劳。”原来她恃着有父亲和杨大姑在旁,又误会杨大姑是有意叫她出去显显本领,才抛眼色给她。心想祈圣因若敢动手阻挠,爹爹和杨大姑必定暗中助我,而且凭我的本领也未必就打不过祈圣因。“要是我能够打倒这个女强盗,杰哥定然对我刮目相看。”她打着如意算盘,立即跳出去拉岳宏。 罗雨峰见女儿跃出,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飞出两枚铁胆。大的那枚铁胆打尉迟炯,小的那枚铁胆打祈圣因。 只听得“叮”的一声,祈圣因飞出一枚铁莲子,和铁胆碰个正着。 罗雨峰打向她的那枚铁胆虽然是比较小的一枚,但比起铁莲子来,却不知重了几十百倍! 铁莲子碰着铁胆,铁胆竟然给碰得转了方向。 几乎是在同一时候,尉迟炯喝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接了那枚大铁胆,反手掷出。 给铁莲子撞得转了方向的小铁胆,和尉迟炯掷回来的大铁胆碰个正着。半空中溅出火花,去势更疾,正是向着罗雨峰飞去。 罗雨峰是个武学行家,一见铁胆来势,便知比自己掷出去的劲道大了几倍,凭自己的功力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硬接的。 席上虽然未有上肴,但酒壶、酒杯已是都摆好了。茶壶、茶杯也未收下。罗雨峰不敢硬接,百忙中已是无暇考虑要顾面子,一矮身躲在桌子下面。只听得“乒乒乓乓”一片响,酒壶、酒杯、茶壶、茶杯,几乎都给打得碎成片片! 也几乎是在同一时候,祈圣因一抖软鞭,把罗碧霞的“娇躯”卷了起来。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给我乖乖坐好!”祈圣因笑道。笑声中软鞭一甩,罗碧霞好像腾云驾雾一般给抛了回去。 这一抛真是妙到毫巅,罗碧霞恰恰坐回原位,毫发无伤。不过却已给吓得魂飞天外,面无人色。 正在向杨大姑奔过去的岳宏,忽地接连叫了两声“哎哟”,倒跃回去,跪在祈圣因脚下。 祈圣因冷冷说道:“我又没打碎你的骨头,撒什么娇,自己站起来吧!”杨大姑按捺不住,跃出去喝道:“祈圣因,有胆和我交手,别欺侮孩子!” 祈圣因道:“很好,你接我的暗器,我接你的六阳手!” 祈圣因最厉害的本领是暗器,杨大姑的绝技则是家传“六阳手”,按照江湖规矩,成名人物较量倘若事先没有讲定如何比试,自是各出绝技的。故此祈圣因先说一声,表明不是偷袭。她先发暗器,就不能说是违反比武规矩的了。 杨大姑喝道:“好,就让你见识杨家的六阳手!”一招“覆雨翻云”,左掌阴,右掌阳,交互劈出,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于耳,四枚铁莲子给她掌风扫落。 但祈圣因是七枚铁莲子齐发,打落了四枚,还有三枚飞入她的掌力封锁圈之内。 杨大姑心头一凉:“想不到我一世英名,竟丧在她的暗器之下!” 三枚铁莲子都是打向杨大姑的要害穴道! 杨大姑掌力尽向外吐,此时已是无法防护自身。 铁莲子乘隙即入,快如闪电。杨大姑即使施展全身本领,最多也只能闪开两枚,第三枚非打中她的穴道不可! “辣手观音”成名远在“千手观音”之前,严格说来,祈圣因纵然不能说是杨大姑的“晚辈”,也该算是小了半辈。 以“辣手观音”的脾气,一个照面就败在小辈手下,铁莲子不是打着她的死穴,恐怕她也要气死! 杨大姑正自心头一凉,忽见三团红影飞来,比铁莲子的来势更快。铁莲子被它裹住,同时落地,竟是不闻声响。 原来那三团红影,乃是齐世杰摘来的三朵大红茶花。此时他正站在盛开的茶花旁边观战,看见母亲危急,岂能置之不理?他身上没带暗器,只好随手摘下身旁的三朵茶花,默运玄功,把茶花当作暗器打出。花朵乃是柔软之物,不易受力的,但经过他深湛的内功运用,飞出去居然追上了祈圣因的铁莲子,把铁莲子裹在花瓣之中,两股劲力相互抵消,同时坠地。这份功力比起刚才祈圣因用铁莲子撞开铁胆,更是难得多了。 齐世杰这手功夫一显,罗雨峰等固然是做梦也料想不到他有这等功夫,二十年纵横江湖,几乎所向无敌的关东大侠尉迟炯,也是不禁心头一震! 内功练到最高境界,可以“摘叶飞花,伤人立死”。不过这种功夫,只是见之传说,谁也未曾亲眼见过。 齐世杰的功夫还未达到这个境界,但已是属于同一类功夫。尉迟炯是个武学大行家,虽未见过,一看亦知。 尉迟炯心头一震,暗自想道:“这少年不知是何人弟子,年纪轻轻,内功之深,却已不在我下。岳豪有这么一个好帮手,我倒是不可太轻敌了。” 心念未已,罗雨峰在呆了一呆之后,惊魂已定,大声喝起彩来,说道:“齐世侄,好功夫!嘿嘿,千手观音,你的暗器功夫连杨大姑的儿子都能胜你,还用得着她亲自出手吗?” 祈圣因道:“不错,这少年的功夫确是不错。杨大姑,你有此佳儿,请回去吧!”弦外之音,母亲实是不如儿子。但她看在杨大姑儿子的份上,却也不愿难为她了。 杨大姑当然听得出她的意思,不过以她在武林中的身份,却是不能像罗雨峰那样胡乱吹牛。罗雨峰可以用“割鸡焉用牛刀”之类的话替她遮羞,她却只能一声不响的走回原来座位。 以她的脾气,她一声不响,实际亦已是等于认了输了。 尉迟炯哼了一声,说道:“你们既然要以多为胜,那就并肩子上吧!不管你们多少人,我们都只是夫妻两个!你们若有本领,尽可把我们夫妻杀了。否则,我也不想杀伤你们,但这十万两银子却是非要不可!” 要知岳豪这边的人,虽然有罗雨峰父女、杨大姑母子和岳豪五人懂得武功,但在尉迟炯眼中,只有齐世杰算得是劲敌,杨大姑或者勉强也可一战,其他三人焉能放在他的眼内!他们夫妻俩联手,自是可以必胜无疑。 岳豪打了个哈哈,说道:“尉迟先生,你也未免太小看人了。岳某虽然微不足道,但有师门长辈在此,岂能容得别人轻视?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以多为胜!”他是个工于心计的人,对方想得到的他当然也想得到,心道:“让世杰师弟出去和他单打独斗,虽然未必能胜,却总胜于群殴。” 尉迟炯冷冷的盯着齐世杰说道:“好,那就单打独斗也行!” 岳豪说道:“师姑,你老人家出手未免稍失身份,看尉迟先生的意思,似乎是属意世杰师弟,不如就让师弟出去领教尉迟先生的高明武功如何?” 尉迟炯冷冷说道:“身份早已失了,还摆什么架子?辣手观音,你的‘辣手’内人早已领教过了。你要令郎替你挽回面子,就让他来试几招也行。我自有分数,不会占小辈便宜的。” 杨大姑气得面色铁青,说道:“世杰,人家这样小看咱们母子,你出去好好领教尉迟先生的武功。” 在这情形底下,齐世杰自是不能不出去应战了。 尉迟炯道:“来、来!你要怎样比试,划出道儿来吧!” 齐世杰道:“且慢动手,我有几句话先要说说。” 尉迟炯道:“好的,本来你不说我也有几句话要说的,如今就让你先说吧。” 齐世杰道:“尉迟先生,我想请你把我这小师侄放了。” 尉迟炯道:“胜负未分,你就要我放人?” 齐世杰道:“你和岳师哥的纠纷我不想管,不过这个孩子是无辜的,何必要他担惊受怕?” 尉迟炯道:“多少好人家的孩子被你的师兄害了,岂只担惊受怕?” 齐世杰道:“语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无意替师兄辩护,但尉迟先生既然认为他的作为不对,又何必和他一样?” 尉迟炯怔了一怔,说道:“我也并不是难为这个孩子,不过要用他交换十万两银子!” 齐世杰道:“你胜了我,这十万两银子我给你!”说至此处,回头对母亲道:“娘,咱们变卖产业,十万两银子该有的吧?凭娘的面子,先借这笔款项想必也可以借得到吧?” 杨大姑道:“你尽管用心去讨教尉迟先生的武功,十万两银子包在我的身上,不必你来操心!” 岳豪忙道:“世杰师弟,你说的是什么话?莫说这十万两银子未必就会输了给他,就是万一输了,我也感激你的盛情,又岂能连累你家破财?”要知他对齐世杰刚才的一番话虽然甚为不满,但这个台却是不能坍的。 齐世杰淡淡说道:“岳师兄,你不用领我的情,我并非为你出力,我只是奉母亲之命,向尉迟先生领教武功!” 岳豪不觉面上变色,把眼望着杨大姑。 杨大姑说道:“杰儿,银子小事,你怎样想我不管。但你和尉迟先生这场赌斗,却不能说是和你的岳师兄没有关连!” 齐世杰道:“娘,你要说有关连那就算有关连吧。总之,孩儿会照你的意思全力向尉迟先生讨教。要是孩儿丧在他的刀下,请你也莫伤心!” 杨大姑不禁皱起眉头,心里想道:“这孩子怎么专说丧气的话?唉,要是你当真不敌,娘又岂能独活?”原来她并非不知道儿子和这两个江湖怪杰单打独斗的危险,只因她脾气十分倔强,早已打定了主意,要是儿子真的有性命之危,她宁可母子二人与尉迟炯同归于尽,也不能受他之辱。 尉迟炯道:“你们母子说完没有?如今该轮到我说啦!” 齐世杰道:“请说!”尉迟炯冷冷笑道:“这里只有你有点人味儿,冲着你的面子,我破一次例。” 尉迟炯回过头来对妻子道:“圣因,你把这孩子放了!” 祈圣因放开岳宏,笑道:“好,你回去吧。即使没有人质,这十万两银子我也不怕你的爹爹会走了我的!”尉迟炯笑道:“因妹,话可不能说得太满,这十万两银子,咱们只怕未必准得赢过来呢!”听得此言,杨大姑这才精神为之一振,心道:“原来你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倒并不是我这孩儿自灭威风了。” 祈圣因哈哈笑道:“小伙子,今天你即使败在我的丈夫手下,你也足以自豪了。和他交过手的人,能够得到他这样看重的,你还是第一个!”这话虽然是对齐世杰的称赞,但话中之意,则是认定齐世杰必败无疑的。 尉迟炯继续说:“我说过不能占小辈的便宜,就这样吧,只要你能够接得下我一百招,就算是你胜了。我一个铜钱也不要,马上就走!” 齐世杰道:“我不要你让!” 尉迟炯道:“我说过的话,从不更改。你不要我让,那是你的事,总之我以百招为限,胜不了你,今后决不踏进岳家!” 岳豪大喜说道:“师弟,人家是江湖上早已成名的人物,你对前辈应该客气一些,如何可以妄自尊大,要与人家平等过招?”表面是怪责齐世杰,实际是怕他不肯领尉迟炯的情。 齐世杰道:“好,尉迟先生,你要以百招为限,那也是你的事。别多说了,请赐招吧!” 尉迟炯道:“你用什么兵器?” 齐世杰道:“就凭这双肉掌,领教你的快刀!” 尉迟炯纵声笑道:“小伙子,你也未免太狂妄了。你的功夫虽然不错,但在我的快刀底下,任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都施展不了的,我可不想你白送性命!” 岳豪连忙叫道:“师弟,齐家的六合刀和杨家的六阳手都是你的家传绝技,本来用六阳手也未尝不可,但那未免对前辈不敬,你没带兵器,就用我这把缅刀吧。”说罢,把手一扬,把随身佩带的缅刀抛给齐世杰。 这把缅刀是岳豪用重金从缅甸一个王公的手中买来的,乃是一把百炼钢已成绕指柔的宝刀,不用之时可以缠在腰间当作腰带的。拔刀出鞘,只见恍如一泓秋水。 杨大姑也怕儿子倔强,不肯接受岳豪劝告,定要空手应敌,于是跟着说道:“杰儿,尉迟先生的快刀天下第一,难得有这机会,你理该向前辈讨教几招刀法。否则失敬还在其次,失掉这个机会,可就是天大的可惜了!” 她说这话,除了恐怕儿子吃亏之外,还怕儿子不知对方的厉害,故此先把尉迟炯的特长点出来,好让儿子知所趋避,纵然破不了对方的快刀,也可以多拆几招。她知道儿子已经练成了第八重的“龙象功”,龙象功是天竺上乘武学,最高的境界是第九重,练到了第八重已经非同小可,估计与尉迟炯的功力亦当相去不远了。要是知己知彼,应付得宜,说不定可以抵敌百招之数。 尉迟炯哈哈一笑,说道:“快刀天下第一,我可不敢当。孟元超大侠的刀法就比我使得更快更精。令郎武功不俗,料想也不至于只能接我几招的。”言外之意,虽然不敢自居第一,也是天下第二。同时尽管他称赞了齐世杰,但话中之意,显然还认定齐世杰在他的刀下难走满百招。 不过他这话倒是不卑不亢,说起来也是恰如其分。十年前他确是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快刀,如今也还有人认为他与孟元超难分轩轾的。孟元超的快刀后来居上,杨大姑并非不知,只因孟元超是她心目中侮辱了她杨家的仇人,故而她宁愿把“快刀天下第一”的衔头送给尉迟炯,虽然尉迟炯此际亦已是她的敌人。 但她对尉迟炯的弦外之音却是甚感不满,面色一沉,涩声说道:“杰儿,人家已经划出道儿,你还不上去讨教高招,能接几招就是几招,别给人家看小。” 其实齐世杰意欲空手对敌,倒并非出于少年的狂傲,他的所长在于内功而非刀法,而且他看得出对方用的是把宝刀,寻常刀剑亦难抵敌。反正自己没有取胜的把握,不如索性不用兵器。 武功练到最高境界,用不用兵器,本来亦无多大分别,但要知齐世杰的对手是一个武功造诣比他更高的人,那就有分别了。如今齐世杰得到岳豪抛过来的这把宝刀,料想在兵刃上不至于吃亏,他也就改变了主意了。 “晚辈齐世杰奉家母之命,敬请尉迟先生赐招!”齐世杰横刀当胸,缓缓说道。 尉迟炯拔刀出鞘,纵声笑道:“咱们是赌斗十万两银子,可不是印证武功,不必客气,你出招吧!” 他这一拔刀出鞘,众人都是不禁好生惊愕,齐世杰也有“始料所不及”的诧异,轻轻“噫”了一声。 原来尉迟炯这把宝刀连鞘长达三尺三寸,刀鞘的正反两面,都镶有两块大红宝石,十八颗明珠熠熠生光,耀眼生缬。 众人见刀的鞘都这样名贵,鞘中的刀自必更是价值连城的宝刀。心中都想:尉迟炯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刀客,也只有如此一把价值连城的宝刀才配得上他。 哪知他一拔出来,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那柄“宝刀”黑黝黝的毫无光泽,刀锋竟是钝的,看起来就像一块顽铁,和齐世杰手中这把光彩夺目的缅刀相比,不啻有如丑妇之比西施! 齐世杰“噫”了一声,尉迟炯横他一眼,冷冷说道:“你看不起我这把宝刀?” 众人见他把顽铁自称“宝刀”,想笑都不敢笑。 岳豪把缅刀借给齐世杰之后,一直惴惴不安,恐怕自己的宝刀比不上对方。此时方始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暗自想道:“我这把缅刀,削铁如泥,吹毛立断,待会儿一碰,叫你知道什么才是宝刀。” 齐世杰道:“不敢。”祈圣因噗嗤笑道:“不敢什么?你是不敢看轻我当家的这柄宝刀还是不敢出招?怎么老是光说不敢?” 勇斗关东大盗 齐世杰朗声说道:“请尉迟先生指教!”双手持刀,高高举起,当中劈下,这一招名为“灵山拜佛”,乃是以晚辈自居,对前辈表示尊敬的起手式。 尉迟炯道:“不必客气!”身向前顷,脚步歪斜,恍如醉汉,振臂挥刀,迎上前来。身法刀法,都是极为古怪。 杨大姑叫道:“好一招醉打金刚,多谢你看得起小儿!” 原来这一招“醉打金刚”,相传是宋代鲁智深醉打山门,传下来的“伏魔杖法”一招变化而成刀法的。 齐世杰的“起手式”用“灵山拜佛”,尉迟炯却报以“醉打金刚”,本来是很不礼貌的事,但把齐世杰当作“金刚”来打,也可说得是对一个后生晚辈的重视了。当然杨大姑说的乃是反话,真正的用意乃是恐怕儿子不识此招,提醒他的。 齐世杰的武学造诣在母亲之上,其实无须她的提醒,一听尉迟炯劈来的刀风,便知他这一招厉害非常了。齐世杰对本身的内功虽然较有自信,但是否敌得过尉迟炯,心中则是殊无把握的。见他这招来得凶猛,不敢硬接,一个盘龙绕步,移形易位,使出一招“穿手藏刀式”,斜削对方左臂,这一招似守实攻,自是攻敌之所必救。 哪知尉迟炯比他更快,刷,刷,刷连环三刀,疾如闪电,竟不救招,便与齐世杰对抢攻势。欲语有云:棋高一着,束手束脚,棋道如此,武学亦然。尉迟炯刀法比他精妙,出手又比他快,根本无需防御,齐世杰已是没法攻进他的空门。这一招“穿手藏刀式”齐世杰自以为是攻敌之所必救,哪知刀尖方自下刺,对方已是刀挟劲风迎头劈下,要救招的不是尉迟炯反而是他了。 齐世杰施展平生所学,闪开两招,第三招他的整个身形都在对方刀势笼罩之下,无可奈何,只能硬接了。双刀相击,“当”的一声,火花四溅,尉迟炯身形一晃,齐世杰退了三步。 若是名家对敌,就这样的情形说来,齐世杰已经算得是输了“半招”了(假如尉迟炯不是身形一晃,齐世杰就该算是输了全招)。 罗雨峰飞快的数道:“一、二——三、四、五”把双方的“起手式”都算在内,也不过是第五招。 虽然即使输两三招也还不能判为这场比武已经输悼,比武的规矩是在一方被击倒或无能力抵抗自行认输才能宣布结束的,但只不过第五招,齐世杰就输了半招,杨大姑自是不禁凉了半截,情知凶多吉少,希望儿子抵敌百招,只怕难于登天。 岳豪更是吃惊,他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刀碰着了尉迟炯那把毫不起眼的钝刀,钝刀丝毫也没有伤损。 但要是他看得清楚的话,恐怕他还要更加吃惊。 齐世杰退后三步,低头一看,缅刀上已是损了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只有指甲痕大小,除了他本人之外,旁观者是看不见的。 齐世杰不觉倒吸一口凉气,暗自想道:“他的内力倒似乎并不比我强了多少,但他这把钝刀却重得出奇,震得我虎口酸麻,刀质也似乎还在岳师哥这把宝刀之上!” 殊不知齐世杰固然吃惊,但更吃惊的还是尉迟炯。 “这小子的内力只有在我之上,决不在我之下。这一招我不过是占了兵器的便宜,不能算数。倘若我用的不是这一把刀,显然在刀法上我也可以胜他,但他的内力不弱于我,这就恐怕未必能在百招之内可胜了。”尉迟炯心想。 原来尉迟炯这把钝刀乃是掺有玄铁铸炼的。同样的体积,“玄铁”要比寻常的钢铁重逾十倍。 玄铁是极为难得之物,三十年前,大魔头史白都曾仗着一把玄铁重剑横行天下,厉害可想而知。后来这把剑落在金逐流之手(金逐流的妻子史红英是史白都之妹,兄妹行事完全不同。故事详见拙著《侠骨丹心》)。金逐流是天下第一剑客,不用宝剑亦已天下无敌,玄铁重剑自此不再出现江湖。 尉迟炯这把钝刀,虽然只掺有两成玄铁,对付寻常刀剑已是有如摧枯拉朽;即使对方用的是宝刀宝剑,倘若内力稍逊于他,也不足以当他玄铁重刀的一击。 当然尉迟炯之所以能够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刀客,主要还是靠他刀法,但这把掺有玄铁的重刀,也可帮了他不少的忙。 岳豪这把缅刀,虽然是百炼精钢,刀质还是逊于他这把掺有玄铁的钝刀的。 一来是尉迟炯所用的宝刀更胜于齐世杰所用的宝刀,二来尉迟炯见齐世杰年纪轻轻,料想他的内功纵然不弱,也决难超过自己,故此尉迟炯只道对方的宝刀定会给他一击即断。哪知结果却是颇为出他意料之外。 结果是齐世杰所用的宝刀只损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而且在碰击的那一霎那,尉迟炯也给对方的内力震得呼吸为之不舒,身形亦不能不为之一晃。 尉迟炯是个武学大行家,凭这两点,已是足以知道,对方的内力只有在他之上,决不在他之下。 不过,这结果虽然是尉迟炯始料之所不及,但在双刀碰击过后,他却是更有信心可以稳操胜券了。心里想道:“这小子的内力虽然不比我弱,但可惜他运用内力的功夫,尚未能达到一流境界,刀法和临敌经验更是远不如我!早知如此,我何须限他百招,自贬身份?二十招只怕他也未必抵挡得住!” 齐世杰退了三步,尉迟炯哈哈笑道:“小伙子,站稳了再来!” 罗雨峰却在那边对他女儿说道:“齐家六合刀的长处是在刀法绵密,寓攻于守。若然不是急于求胜,即使碰上比自己武功高强的敌手,也可立于不败之地。待会儿你用心观看,定当得益不少。杨大姑,我说的对吗?” 杨大姑当然懂得他的用意,他表面是指点女儿,实际是指点齐世杰的。 杨大姑道:“不错,这套刀法最忌心粗气浮,小儿尚未练到他爷爷的两成,只怕未必能够领悟。”借辞指点,更加明显了。 祈圣因冷笑道:“六合刀也值得夸口,真是井底之蛙。即使是四海游龙齐建业盛年之时,他用上这套刀法,也未必抵挡得了我当家的一百招!” 杨大姑面色胀红,正要和祈圣因斗嘴,只见齐世杰又已和尉迟炯斗在一起。 齐世杰依照母亲指点,再度交手,果然只守不攻。杨大姑心里想道:“这就对啦,杰儿在兵刃上并不吃亏,说不定可以守满百招。”其实在兵刃上也是齐世杰吃亏的,不过她不知道罢了。 尉迟炯仍然是快刀疾劈,到了第六招(连前共是十一招)只听得叮当两声,齐世杰又再给他的钝刀碰着,这次可是损了两个缺口了。 杨大姑颓然坐下,始知祈圣因之言不虚,心里想道:“杰儿目前的功力已是足以比得上他爷爷盛年,但即使他的六合刀法也练得和爷爷一样,只怕也还是接不了这个关东大盗的二十招。” 忽听得罗雨峰“咦”了一声,说道:“咦,令郎用的是什么刀法,这套刀法,我可从来没有见过!” 杨大姑睁大眼睛来看,她也不知道儿子用的是什么刀法。 不但她不知道,在武学上比她更为见多识广的尉迟炯也不知道! 原来齐世杰自知六合刀法决计对付不了尉迟炯的快刀,他改用的是冰川剑法,把冰川剑法化到他的刀法上来。桂华生夫妻所创的冰川剑法埋藏在魔鬼城下的冰窟之中,当今之世,齐世杰是唯一见过全套冰川剑法的人,尉迟炯如何能够知道? 他把剑法化为刀法,招数的奇妙还在其次,数招过后,他的刀风隐隐有股刺骨的寒意,却是令得尉迟炯更加惊奇了。 若然只论招数的精妙,尉迟炯的快刀和冰川剑法乃是各有千秋,纵然稍有不如,也不足以令得这位见识多广的江湖怪杰吃惊,但何以对方的刀法一展,便有这种古怪的“寒意”,甚至他可以感觉到,这股“寒意”并非来自刀风,而是来自刀法本身的。这种感觉可就令他莫名其妙了。 不过尉迟炯身经百战,他所感到的不过是“寒意”而已,对功力并无影响。齐世杰刀法再怪,他的快刀也足以对付有余。 齐世杰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可惜!”想道:“要是我有冰魄寒光剑的话,纵然胜不了这位关东大侠,料想也不会输!”但尉迟炯却并不是怕胜不了他,而是怕在一百招之内胜不了他。 罗雨峰飞快的数:“十一、十二、十三——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不过片刻,已是满了三十招。 一直满不在乎的千手观音此时也不觉有点着急了:“这小子的刀法如此古怪,只怕会给他当真接得下大哥的一百招。” 心念未已,只见尉迟炯运刀如风,又是一口气连劈六刀。 尉迟炯的快刀,是习惯连劈三刀或连劈六刀一段落的,但这次的连劈六刀却稍梢有点变化。 他前面五刀,快如闪电,最后一刀,忽然一慢。 只听得他陡然大喝,喝出一个“断!”字,随即便是一片震耳欲聋断金戛玉之声! 齐世杰手上这把宝刀,果然给尉迟炯削断了!削口平平整整,无锋的钝刀竟然胜过刀锋光芒四射的宝刀! 原来尉迟炯的临敌经验比齐世杰丰富得多,善于取势运劲,他前面五刀快如闪电,攻击齐世杰的上三路,待到齐世杰用足内力,以“举火燎天”之式挡他第五刀之时,他最后一刀忽地改劈下盘,齐世杰回刀一挡,由于不及他快,两股内力变成同时向下一沉,他稍微一顿,加重玄铁的压力,齐世杰的宝刀自是非断不可了! 这霎那间,众人尽都呆了! 最心疼的是岳豪,这把缅刀是他用八千两银子换来的,“八千两银子,八千两银子,想不到就这样完了!”八千两银子已经令他心痛,何况还有十万两银子尚在后头。齐世杰一败,他当然是非付不可。 尉迟炯一削断他的宝刀,便即退后,笑道:“罗雨峰,共是几招?”罗雨峰不敢回答,祈圣因笑道:“三十六招!” 杨大姑本来是准备儿子一有性命之危,便扑出去和尉迟炯拼命的,此时见尉迟炯退开,倒是松口气了。 面子固然要紧,儿子性命更加要紧。杨大姑倒是不禁有点感激尉迟炯对她的儿子手下留情了。但正当她想要替儿子认输的时候,只见齐世杰已是把断刀抛开,又再扑上前去。 尉迟炯喝道:“且慢!” 齐世杰亢声说道:“不错,我在刀法上输了给你,但我还有一双肉掌,尚堪一战!兵刃断了,就必须认输,这是谁定的规矩?” 尉迟炯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齐世杰道:“但你为何不肯再战?” 本来比武输招,并不等于胜负已决,何况齐世杰一开始就说过要空手对刀的。他这番话谁也不能说他没有道理,但杨大姑却是不敢让儿子再战了。 “尉迟先生用的是玄铁宝刀,这才是真正的宝刀!今日真是令我们大开眼界了!杰儿,咱家的六阳手只能对付寻常刀剑,你认……”要知杨大姑虽没见过玄铁,但她是和史白都同辈的人,玄铁重剑的威力,她早已耳熟能详。凭她武学的见识,此时亦已猜想得到尉迟炯用的必是掺有玄铁铸炼的宝刀无疑。 但那个“输”字尚未吐出唇边,齐世杰已是大声说道:“妈,你别管我,我不认输!” 尉迟炯哈哈笑道:“我要说的正是这个!” 此言一出,连齐世杰也不禁一怔。 尉迟炯继续说道:“令堂说得一点不错,我确是占了宝刀的便宜,否则我决不能在第三十六招便在刀法上胜了你的。如今你要比掌,我当然只能和你比掌,岂可再用宝刀占你便宜?”说话之际,已是将刀入鞘,抛过去给他的妻子祈圣因了。 齐世杰赞道:“尉迟大侠果然是侠士本色,名不虚传!晚辈自知怎样打都打不过你,但打不过也要打!不是为别人,是为了我的家传武功,不能让人轻视!爷爷今日虽然没来,我也要为他争一口气!”他一再强调“不是为了别人”,岳豪听在耳中,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尉迟炯庄容说道:“齐老弟,我也敬重你是一位少年英雄,刚才我在言语之中对令祖、令堂倘有失敬之处,请你不要见怪。好,进招吧!”以尉迟炯的身份,向一个“后生小子”道歉,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众人心里俱是想道:“齐世杰这一战纵然败了也是虽败犹荣!” 齐世杰左掌画了一道圆弧,右掌在弧圈之中穿出,朗声说道:“晚辈谨以家传的六阳手向尉迟大侠讨教!” 他叫出“六阳手”的名称,杨大姑不觉心里甜丝丝的,眼眶充满泪水。谁也知道齐世杰的“六阳手”是母亲所传,谁也听得出来,齐世杰说这一句话乃是要为母亲争一口气。 “我只道他心中只有那个妖女,原来他还是我的好儿子!为了给我争这口气,他竟是不惜冒生命危险。” 跟着杨大姑又想:“听尉迟炯的口气,对杰儿颇为敬重,连带对我也客气了,或者他不会伤杰儿性命。” 心念未已,齐世杰早已和尉迟炯交上了手。 六阳手一招六式,是各门各派之中变化最为复杂的掌法,齐世杰一出手,只见四面八方都是他的掌影。 单论掌法,齐世杰或者不及母亲纯熟,但威力可是大得多。掌风所到之处,花叶簌簌而落。 尉迟炯赞道:“杨家六阳手果然称得上是一门绝技!可惜以往未得传人,从今之后当可发扬光大了!” 齐世杰道:“多承谬赞!”说话之际三招十八式又已发出。 罗雨峰数道:“三七、三八、三九、四十……” 岳豪忽地想起一事,说道:“尉迟先生所限的百招之数,是不是连刚才比招的三十六招在内?”尉迟炯纵声笑道:“当然是一并来算,因妹,记着,如今是第四十六招!” 说话之际,他亦已还了六招。掌法陡地一变,看得众人眼花缭乱。他使出独创一家的掌法,横掌如刀,切、削、劈、刺、封、拍、崩、弹,用的全是刀法。掌法之快,亦不逊于刀法! 以他的功力,要是给他的“掌刀”劈中,只怕和给玄铁重刀劈中也差不多了。 刚才他还只是用一把刀,如今他的一双肉掌,却是不啻两把“掌刀”!掌风呼呼,刚劲之处,看来也是只有在齐世杰“六阳手”的威力之上,决不在他之下。 杨大姑看得心惊胆战,尉迟炯或者会手下留情,这只是她的猜想而已,谁能知道尉迟炯的心意,如此狠疾凌厉的掌刀,她只怕儿子稍有不慎,就要血染尘埃! 只见齐世杰不住后退,尉迟炯运掌如风,越来越快!不过双方的手掌却很少碰上。尉迟炯闪电般的“掌刀”,似乎每一招都是攻向他的要害,齐世杰防守尚且不暇,哪里能够反击? 看情形似乎齐世杰随时都有可能伤在对方“掌刀”之下! 稍稍令得杨大姑安慰的是,儿子虽然连连后退,掌法步法仍是丝毫不乱,杨大姑看得出来,他是踏着五行八卦方位,每退一步,却也能够消解对方一分攻势。 不过尉迟炯的攻势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下。一个浪头过去又是一个浪头打来,解了一分攻势,跟着来的攻势更加强劲! 杨大姑看得出儿子尚有消解对方攻势的本领,旁的人则连她这点眼力也没有。 罗雨峰看得心头颤栗,目定口呆,根本忘记数多少招了。要数也数不来,尉迟炯的掌刀实在太快! 殊不知众人都为齐世杰担惊,尉迟炯却是心里暗暗叫苦。 原来六阳手固然胜于六合刀,齐世杰在掌法上的造诣也比刀法高得多。对他更有利的是,六阳手本是最刚猛的掌法,配合上他第八重的龙象功,威力倍增!他的内力是并不输于尉迟炯的。 旁人看来,尉迟炯的“掌刀”劲猛力沉,赛如玄铁重刀,但究竟是有区别的。以肉掌使出刀法,究竟也不及用的真刀! 掌法各有千秋,内力不相伯仲,双方比掌,齐世杰是用己所长,尉迟炯是舍长用短,此消彼长,齐世杰其实已是并不吃亏! 不过齐世杰吃亏的地方在于:临敌的经验相差太远;而且内力的运用,也未到达尉迟炯那样可以收发随心的境界。有占便宜的地方,也有吃亏的地方,比对来说,还是齐世杰稍有不如。 但尉迟炯担心的是在百招之内胜不了他!用刀他有把握,用掌法他可是殊无把握。他之所以越打越快,每一招都是攻敌之所必救,主要的原因也正是为了避免和齐世杰的龙象功多作硬碰,彼此的内力在硬碰之中抵消,他就更难取胜了。 齐世杰经验不足,给他攻得只有招架的份儿,必里也着实有点儿慌了! 在尉迟炯迅雷暴风般的攻势之下,饶是齐世杰的“六阳手”招数变化如何繁复,也休想打得着对方。剧斗中只听得他“嗤”的一声,尉迟炯掌锋划过,齐世杰的衣袖开了一道五寸多长的裂缝,要不是变招得快,腕脉都几乎给“掌刀”所伤! 齐世杰大吃一惊,心里想道:“要是比刀的话,这一下只怕我的手臂已经要和身体分家!他说得不错,当今之世,恐怕谁也不能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在他快刀之下接满百招!” 杨大姑看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罗雨峰更是不觉直打哆嗦,岳豪则是心中打鼓,只是想道:“十万两银子,唉,我这十万两银是输定的了,输定的了!” 罗碧霞忽地问道:“爹爹,多少招了?” 罗雨峰目定口呆,半晌说道:“我,我忘记数,大概、差不多、满、满一百招了吧!” 尉迟炯瞿然一省,问道:“因妹,多少招了!” 祈圣因道:“一百零八招了!” 原来尉迟炯打到后来,越打越快,在他向妻子发问之初,还不过是九十八招,到了祈圣因一答,他又已是连发十招! 夫妇问答之际,尉迟炯似乎是由于说话分神,刀法中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破绽。武功高明之士是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取胜的机会的,齐世杰在这最后关头,全神贯注,对外界的一切,正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见有隙可乘,本能的立即进招。 只听得尉迟炯一声大喝,双掌齐发,齐世杰身形飞起,撞着一株桃树,“咔嚓”一声,一枝粗如儿臂的树枝给他撞断。这一招,尉迟炯用的仍然是借力打力功夫。
尉迟炯垂下双手,说道:“好功夫,好功夫!当真是英雄出于少年,如今已经是一百十二招,我尉迟炯认输啦!” 本来罗雨峰忘记数招,祈圣因大可以多报少的,但她虽然希望丈夫得胜,却还是如实说了。杨大姑不觉又是惭愧,又是对她感激,心里想道:“换了是我,我一定会偏袒我的亲人。” 她不但感激祈圣因,更感激尉迟炯,尉迟炯的掌刀本是一口气连发六招的,在最后那次,他发了四招震退了齐世杰,后面两招,就没续发,否则齐世杰只怕不死也得身受重伤。 尉迟炯亲口认输,岳家这边的人,本来应该是大喜如狂的。但这个“胜利”来得如此出人意料,每个人都好似受到尉迟炯豪气的震慑,霎那间,反而是鸦雀无声了。 杨大姑呆了半晌,这才说得出话来:“杰儿,你没事吧?”她虽然看出儿子并没受伤,毕竟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儿子给对方的掌力震得飞了起来,会不会受了她肉眼看不见的内伤呢?”齐世杰呼了口气,说道:“尉迟大侠未下杀手,孩儿侥幸没伤。”说罢,回到母亲身边。杨大姑方始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 尉迟炯缓缓说道:“岳大财主,算你造化,有这样一个好师弟帮你的忙!”说罢,回过头来,对齐世杰道:“齐老弟,你能够在一百招之外,多接我十二招,当今武林中的后起之秀,恐怕没有谁比得上你了。我只盼你善用你的武功!”弦外之音,显然还是不满意他这次给豪门充当保镖。 齐世杰一揖到地,说道:“谨领教言,晚辈自当铭记。这次是奉家慈之命,请尉大侠见谅。”弦外之音,也含有“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之意。 尉迟炯道:“因妹,咱们走吧!” 祈圣因忽道:“且慢,我还有话要说!” 千手观音此言一出,众人不禁又是一惊。要知祈圣因的暗器天下无敌,武功也不过略逊丈夫。齐世杰恶斗过后,内力最少耗了一半,倘若她不肯善罢甘休,又起波澜,谁人能够应付? 岳豪连忙嚷道:“尉迟大侠,你说过只比一场的。夫妻一体,你们可不能节外生枝!” 祈圣因冷冷说道:“我的当家说过什么?” 岳豪说道:“他说过定出输赢,此事便作了结,他一个铜钱也不要我的,并且从此不再踏进我的家门!” 祈圣因道:“我们夫妻虽然经常联手,有时也各干各的。这次只是他答应你,本来我还可以独力做这宗生意的,但看在我当家的份上,他答应过你一些什么,我也照单全收好了!” 她一面说话,岳豪心里一面打鼓,听到最后,方始松了口气,想道:“你照单全收,这不就结了吗?” 祈圣因继续说道:“我要说的是他未曾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一不要你的银子,二不踏进你的家门,但我可不能容许你们在外面为非作歹!” 岳豪忙道:“岳某不敢,岳某不敢!” 祈圣因冷笑道:“谅你也不敢,且让你瞧瞧我的手段!” 说至此处,她指着一棵桃树说道:“我一扬手,要打落十八朵桃花!”这棵树上,开满桃花,密密丛丛,少说也有百朵以上。打落桃花不难,刚好要打落十八朵而不波及另外的桃花,那可就难到极点了,而且她声明了只是“一扬手”的。 众人不觉都睁大了眼睛,看她又有什么奇妙的手段。 只见她把手一扬,金光闪烁,桃花一朵朵的落下来。祈圣因喝道:“岳大财主,你计算最精,你过来点数!” 岳豪不敢不依,过去仔细一数,说道:“不错,刚好是十八朵。”祈圣因道:“你还可以拿回去仔细瞧瞧!” 岳豪拿了三朵桃花,给杨大姑与罗雨峰一同观看。 只见每朵桃花的花茎上都穿着一根小小的金针,梅花针是最微细的暗器,通常只是打近不打远,劲道也不强的。如今她用这种最微细的暗器打上三十步开外的枝头,穿过花茎,居然能够令打到每一朵桃花的花柄刚好折断,而且又是同时打下十八朵之多,这种神奇的暗器功夫,莫说岳豪,连见多识广的罗雨峰听都没有听过。 祈圣因这才一声冷笑,继续说道:“今后若是给我碰上岳家的人在外面胡作非为,欺压善良,我就每人奉送一根金针,不打别处,只打心窝!我的当家说过不再踏进岳家,所以你岳大财主今后在家作威作福,我们不管。但你可要当心,别在外面碰上了我!” 齐世杰心中暗暗叫好,想道:“她这法子可想得真绝,岳师哥今后即使还想当个土豪,他的手下人也不敢唯他之命是听了。” 尉迟炯亢声说道:“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岳大财主,你欲得善终,盼你好自为之!否则我放过你,我这老伴儿也不会放过你。” 尉迟炯夫妻走出了门,岳豪惊魂始定,忙与罗雨峰父女争着向齐世杰奉承。 罗碧霞娇笑道:“齐大哥,看你模样老实,原来你也很会骗人!” 齐世杰怔了一怔,说道:“我几时骗过人了?” 罗碧霞笑道:“还说没有,刚才你就骗我。” 齐世杰不高兴和她开玩笑,沉着脸道:“我骗了你什么?” “哎哟”,罗碧霞装模作样的叫起来道:“你虽然谎言骗我,我可并不怪你,你这样紧张做什么?刚才你说你的武功只是庄稼汉把式,可连那个关东大盗尉迟炯都说你是当今武林后起之秀的第一人呢,你还能说不是骗我吗!” 罗雨峰哈哈笑道:“傻女儿,人家说的谦虚话你怎能当真?嗯,年轻人能够谦虚已经难得,武功卓绝尚能谦虚更加难得!” 罗碧霞娇笑道:“齐大哥,你骗了我,我不怪你,但你以后可要指点我的武功。”齐世杰看在母亲面上,不便给她难堪,只好给她来个不理不睬,顾左右而言他:“尉迟大侠谬赞小侄,其实这是因为他未曾碰上真正武功高强的年少英雄之故!” 罗雨峰道:“齐老弟,你不是说笑话吧?我可不信当今之世,还有一个和你一般年纪、一般武功的人。” 齐世杰道:“这样的人本来就不是容易碰上的,以尉迟大侠见闻之广尚且不知,也难怪罗老伯不敢相信了。” 罗雨峰道:“听你的口气,你似乎曾经碰见过一个武功比尉迟炯还更高明的少年了?” 齐世杰道:“不错,我在回疆是曾经碰上过一个武功高强的少年,他今年只有十八岁,比我差不多年轻十年!武功是否比尉迟大侠高明,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他已经远胜于我。因为我曾经和他交过手,不到百招,便即败在他的手下!” 罗雨峰半信半疑,骇然问道:“当真有这样武功高强的少年,这人是谁?” 齐世杰霎地想起杨炎对自己都不肯说出真名实姓,尽管已知是他无疑,却又何必对不相干的人说出他的名字?于是说道:“这位少年英雄如神龙之见首不见尾,小侄与他匆匆一面,并无通名道姓。”杨大姑当然知道儿子说的是谁,但想到杨炎是她嫡亲侄儿竟然不肯认亲,也就不愿意说出来了。 岳豪哈哈笑道:“不管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位少年英雄,即使你说的都是事实,这个人也是比不上齐师弟的了!” 齐世杰一怔道:“岳师兄,我刚说过我是他手下败将,你没听见?”岳豪说道:“原来你尚未听懂我的意思。他打败你的时候,有没有旁人看见?”齐世杰道:“没有。” 岳豪哈哈笑道:“着呀,他打败你没人知道,但你打得关东大盗亲口认输,必将名扬天下!谁敢不跟着尉迟炯说你是当今第一的年少英雄?” 齐世杰越发鄙视师兄的为人,淡淡说道:“我可不想要这虚名。”岳豪正在兴头,哈哈笑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要推也推不掉的。齐师弟,你给我省了十万两银子,我该重重的酬谢你……” 话犹未了,杨大姑已是皱着眉头说道:“自己人怎么能说‘酬谢’二字?” 岳豪笑着接下去说道:“是呀,我当然知道我要酬谢师弟,师弟也是不肯要的。但我有个好主意,可以两全其美,你说好不好?” 杨大姑道:“你还没有说,我怎么知道好不好?” 岳豪说道:“待到师弟成亲之日,我送价值万两银子的珠宝给新娘添妆。虽然新娘子也未必稀罕我这点珠宝,但一来我可以聊表心意,二来给新娘子添几分珠光宝气,师姑也有面子!” 杨大姑笑道:“不必牵扯上我,不过你这鬼精灵想的主意倒是当真不错,世杰还没人给他说亲,你就想到讨好新娘子了。且看谁家女儿有福气消受你这份大礼吧?”他们两人都是若有意若无意的把眼光向罗碧霞望去,把罗碧霞看得满面通红,心里却是甜丝丝的。 齐世杰听得岳豪满口不离银子,心念一动,忽地说道:“岳师哥,假如没人能够应付尉迟炯,这十万两银子你给不给他?” 岳豪只道他想夸功,忙道:“我只有一个儿子,若然没有师弟将他打败,莫说十万两银子,再多我也只能给他!师弟,你的大恩,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齐世杰道:“好,那么这十万两银子,对你来说,等于是既出之物了。我让你占点便宜,只要一半,你给我五万两银子吧!”正是: 横刀退敌真英杰,语出惊人岂为财。 第十三回甥舅至亲怀敌意师徒异路用机心 问师兄要五万两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愕然! 杨大姑斥道:“杰儿,你疯了吗?怎能要师兄的银子?” 岳豪惊疑不定,打了个哈哈说道:“师弟是说笑的,师姑,你别当真。”齐世杰板起脸孔说道:“绝非说笑,五万两银子,已经是替你省了一半了,你非得照这个数目给我不可!”他说得这样认真,不但岳豪面色大变,本来想要插科打诨的罗雨峰也不敢开口了,场面尴尬之极! 杨大姑喝道:“你要钱用,我会给你,你为什么要岳师兄的银子?”齐世杰道:“我和尉迟炯交手之时就曾说过,我并不是替岳师兄做保镖,我只是要替娘亲和爷爷争回面子!” 杨大姑怒道:“还说给我争面子呢,你要岳师兄的银子,我的面子都给你丢光了!” 齐世杰缓缓说道:“妈,孩儿尚未说完,你别忙着生气。我一个铜钱也不要岳师兄的,这五万两银子,是我替别人要的!” 杨大姑道:“替什么人?尉迟炯已经说过不要了!” 齐世杰道:“不是给尉迟炯,是替穷人要的。五万两银子,对岳师兄来说,不过如九牛一毛,对穷人来说,却是可以救活许多人了。” 岳豪说道:“哦,你是要我做善事?” 齐世杰道:“不错。我要你把三万两银子捐给善堂,替你救济灾民。另外二万两银子暂时存在你这儿,倘若碰上荒年失收,当作是我替他们交租。我这办法,算得是合情合理吧?” 岳豪松了口气,想道:“世杰这小子虽然是肩膊向外弯,却好在他还不懂世故。我和执掌善堂的李善人是换帖兄弟,只须送给他三千两银子他就会给我一张三万两银子的收条。至于那二万两银子,由我扣除,那更是任凭于我了!”于是哈哈笑道:“合情合理之至,说实在话,我也正是想多做一点善事的。明天我就把三万两银子捐给善堂,取回收条,马上给你!” 齐世杰站起来道:“好,那我替穷人多谢你了!告辞!”岳豪勉强笑道:“我正要叫他们重整酒席,喝过了酒才走吧。” 罗碧霞跟着说道:“是呀,齐大哥,你不是本来要喝酒赏花的吗?花也还没有好好的赏呢。” 齐世杰道:“我已经没有喝酒赏花的兴趣了!” 罗碧霞尚未识趣,又再问道:“为什么忽然没有了呢?” 齐世杰冷冷说道:“富人一席酒,穷人半年粮,我想起那个欠了岳师兄几两银子,女儿几乎要给抢去当作婢女抵债的穷人,这席酒如何还能下咽?岳师兄,我劝你不如把酒席费节省下来,多积一点阴德不是更好?” 岳豪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嘴里却是说不出话了,只在心里想道:“这小子真是不知好歹,说的话倒像是和尉迟炯一鼻出气。哼,银子在我的手里,我喜欢怎么用就怎么用,谅你这小子也不敢像尉炯那样跑来强抢!” 罗碧霞碰了一鼻子灰,也是又羞又气,鼓起了腮闭上嘴了。 杨大姑尴尬之极,说道:“我这孩子不懂事,好在在座的都不是外人,请各位看在我的份上对他多多包涵。”说罢也只好带了儿子回家了。经过了这一件事,岳豪固然不敢再来请客,罗家这头亲事也不敢再提了。 齐世杰倒是乐得清净,不过杨大姑却是免不了要为儿子更加操心,也更加气恼了。他对儿子说道:“杰儿,你知不知道,保定城中的上等人家,都把你当作怪物呢。要是你不知改过,恐怕没有谁家的女儿敢嫁给你了。” 齐世杰道:“第一,我并不觉得我是做错了事,第二,我也不希罕这些所谓上等人家的千金小姐做我妻子。” 杨大姑叹了口气道:“你自己不着急,也该为我着想,过了年,你已经二十八岁了,尚未有妻,我几时才能够抱孙子?” 齐世杰笑道:“有儿子陪伴你还不够吗?婚姻大事,不能勉强,要是夫妻不和,成天吵闹,你老人家也没什么乐趣。” 这几句话,倒有一点说中了杨大姑的心事。原来在经过这件事情之后,她对儿子颇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不像以前那样,对着儿子好像是对着“陌生人”了,是以她虽然不满儿子那天做的事情,但母子感情的增进却足以盖过了她的气恼。在紧要关头,儿子毕竟还是帮母亲的。 杨大姑心里想道:“这孩子一时还忘不了那姓冷的丫头,只好暂且由他。”于是说道:“你不喜人家的小姐也无所谓,不过也该懂得一点人情世故,那天你对罗家父女的态度就令我颇为尴尬,对岳师兄更是不该那样。” 齐世杰道:“妈,我再说一遍,我并不觉得那天是我做错了事!”杨大姑道:“我并不是说你全都错了,你能够替我争一口气,赶跑了尉迟炯,这就是大大的好事。我的意思只要你多懂一点人情世故!” 齐世杰道:“妈,你一向不也是独往独来,不理人家闲话的吗?”要知杨大姑号称“辣手观音”,人缘当然不会好到哪里去,不过做儿子的当然是不便提及母亲的外号。 杨大姑叹口气道:“如今我也有点后悔年轻时候的行事呢。我知道人家叫我‘辣手观音’,不过我的辣手是对付江湖中人,不是用来对付亲友。” 齐世杰心道:“我看江湖人物纵然也有贤愚不肖,但总的来说也要比你那些亲友好得多。” 杨大姑又道:“唉,如今我才知道我是真的老了,从今之后,我也不愿再走江湖啦。” 她的这番感慨好似突如其来,不过做儿子的却是懂得她是有所因而发的。 “妈,你也不过五十多岁,未能算是老呀。那天孩儿不过是不愿娘亲冒险,一时心急才替你打落祈圣因的暗器。即使孩儿不出手,你也可以胜她的。”齐世杰说道。 杨大姑苦笑道:“你别哄我欢喜,倘若我年轻十年,我是可以打得过千手观音的,如今我还焉能是她对手。好在我有你这么样一个武功高强的儿子,我也无须在江湖上与人争胜了。” 她经过了这次挫折,就是她自己不说,齐世杰也感觉得到,母亲是老了许多。 齐世杰幼年丧父,对着颜容憔悴的母亲,不觉有点心酸。暗自想道:“妈已经老了,我还是多陪她几年吧,不能再离开她了。”原来在这几个月中,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要离家的。 杨大姑好似知道儿子的心思,说道:“杰儿,要是你在家里住得气闷,不妨到京中走走。” 齐世杰道:“我上京做什么?” 杨大姑道:“我知道你和鹏举、联奎二人最说得来。反正他们在震远镖局也不是红镖师,有工夫陪你逛京城的。” 齐世杰道:“我不去,我在家中陪伴亲娘。”杨大姑笑道:“又不是一去不回,出外玩个十天半月,妈也还舍得离开你。” 齐世杰道:“孩儿可舍不得离开娘亲,这次好不容易方能母子重逢,京城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何必刚回家又离家。” 杨大姑乐得心里开了花,说道:“难得你这样孝顺,我也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可活,那你就多陪伴我几年吧。” 其实齐世杰不愿意上京,还有另一个更大原因,因为杨牧也在北京。齐世杰不喜欢见到这个舅父,纵然他可以拒绝跟舅父做事,但以甥舅之亲,格于人情世故,到了北京,不去拜见舅父可说不过去。 世事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岳家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不到十天,又一件他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一晚将近午夜时分,他刚要睡觉,忽觉屋顶有衣襟带风之声,凭他此时的武功和阅历,一听就知是有夜行人来了。 他听出这人的轻功颇是不弱,心想:“难道是尉迟炯跑来找我?但何以只是他一个人?”他思疑不定,更担心来的是母亲的仇家,他的母亲号称“辣手观音”,在江湖上的仇家自是不少,最近他的母亲还在回疆打死了一个江湖大盗郑雄图。 不管是友是敌,他都不能不立即出去看个明白了。 他刚出房门,只见一条黑影已是跳下墙头,踏进他卧房后面的院子。 齐世杰倏的从暗处窜出,张臂一拦,沉声说道:“朋友,止步!” 那人双掌一错,一招“六出祁山”,向他打来。 此招一出,齐世杰不禁大吃一惊。他吃惊的不是因为来人武功高强,而是因为这招“六出祁山”正是杨家“六阳手”中的一招精妙的招数。这人“六阳手”的造诣虽然不及他的母亲,但可比他还更精纯。 齐世杰连忙还了一招“六阳手”中的“如封似闭”,用上三分内力,将那人的双掌引出外门。那人身形一晃,哈哈就笑起来。 那人哈哈笑道:“世杰,你的六阳手可真使得不错啊,记得这招如封似闭,当初还是我教给你的,如今我都几乎不是你的对手了。你还认得我么?”齐世杰呆了一呆,说道:“你、你是谁?”其实他早已知道他是谁了。 就在此时,杨大姑亦已闻声赶到,果然一开口就道:“杰儿,你怎么和舅舅打起来了?” “三更半夜,他又不是从大门口进来,我怎么想得到他会是舅舅?”齐世杰满肚子不好气的说道。 杨大姑道:“傻孩子,你忘记了舅舅是什么身份吗?舅舅是皇帝身边的大内卫士,微服出京,行藏当然要隐秘一些。”他生怕儿子说出不中听的话,暗中捏了儿子一把,示意叫他不可失礼。 齐世杰假装不懂,说道:“原来做了大内卫士,就必须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 杨牧哈哈笑道:“你以前那个当武师的舅舅已经死了,除了你们母子和我的两个徒弟,没人知道我其实还活在人间,更不知道我已经做了大内卫士。死了的人如何能够在白日青天、大摇大摆的从大门口进来?” 齐世杰道:“我还是不懂,舅舅,你其实并没有死,为何还要装死?” 杨大姑忙道:“弟弟,你莫笑你这甥儿蠢笨,他是木头脑袋,稍为复杂一点的事情,他的脑筋就转不过弯来。” 杨牧接着笑道:“江湖上的朋友,见我失踪多年,以为我已不在人间。我也乐得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因为这样可以更方便我替皇上办事!” 齐世杰这才装作似懂非懂的模样说道:“哦,原来如此。” 杨大姑道:“弟弟,你这次因何出京?” 杨牧道:“说来话长……”杨大姑道:“咱们进去慢慢说吧。杰儿,替舅舅倒茶。” 杨牧坐定,喝了一口热茶,说道:“姐姐,恭喜你啊!” 杨大姑道:“喜从何来?”杨牧道:“杰儿打败了尉迟炯,声名已经传遍京师,你有这么一个好儿子,我做舅舅的也沾了光。”杨大姑笑道:“你们的消息真是灵通,不过传闻稍为有点失实。” 杨牧说道:“如何失实?”杨大姑道:“尉迟炯自限百招之数,在一百一十二招方能胜得杰儿。他自己认输,并非真的落败。”杨牧笑道:“那已经是极之难能可贵了,说实在话,大内卫士之中,能够接得下尉迟炯一百招的恐怕还没有呢!” 杨大姑道:“你太夸奖他了。不过这次他用六阳手取胜,倒也算是替咱们杨家争了点光。”得意之情已是溢于言表。 杨牧说道:“是呀,所以我也觉与有荣焉呢。说实在话,我这次出京,一来是因为知道你们母子已经回来,特来探望的,二来也是为了尉迟炯的事情。” 杨大姑道:“听说尉迟炯以前曾经偷入禁宫,盗过大内的奇珍异宝。是皇上要你出来缉拿尉迟炯归案的么?” 杨牧笑道:“姐姐,你太看得起我了,大内总管恐怕未必敢去惹尉迟炯,我有多少斤两,他是知道的,怎能委托这个重任。不过,大内总管要我出来找一个人去对付尉迟炯,那倒也是真的。” 杨大姑知道他想说什么,却不搭腔。杨牧继续说道:“尉迟炯夫妻曾在京师做过许多宗大案,如今听说他们夫妻在保定出现,王公贵人无不闻风色变,生怕他又跑来京师胡闹。皇上虽然无暇去追究多年前禁宫失宝之事,大内总管和御林军统领在那班贵人催促之下,连日来已是寝食难安呢,所以……” 杨大姑再次打断他的话道:“此事发生在十天之前,保定到京师不过两三天路程,但听你的口气,尉迟炯夫妻尚未在京师出现?”杨牧说道:“不错,京中已经侦骑四出,尚未发现他们夫妻的踪迹。” 杨大姑道:“尉迟炯夫妻自视极高,说不定因为受了杰儿这次的挫折,他们已经回转关东去了。” 杨牧说道:“但愿如此。不过京师的王公贵人实在是怕了这一对雌雄大盗,不敢不防。要是有一个能够勉强对付得了尉迟炯的人,加上大内几名一等一高手,那就有希望缉拿他们夫妻归案了。” 齐世杰忽道:“我倒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对付得了尉迟炯。” 杨牧说道:“哦,他的武功比你还更高明么?” 齐世杰道:“高明得多!虽然他年纪比我小。” 杨牧摇了摇头;说道:“我可不敢相信,就算有这么样的人,他也不能帮我的忙。怎比咱们是甥舅至亲……” 齐世杰笑道:“舅舅,你错了。”杨牧怔道:“什么错了?”齐世杰道:“虽然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帮你的忙,但他和你的关系,却是比我和你更亲的!” 要知齐世杰虽然不喜欢舅舅,但表弟的消息总还是应该告诉他的,只因杨牧一直在谈尉迟炯的事,他和母亲都还未有机会说话。此时他听出杨牧有求助于他之意,正好乘机抬出杨炎作个挡箭牌。当然在他心里是知道杨炎决计不会帮父亲的忙的。 杨牧瞿然说道:“你说的敢情就是我的炎儿?”齐世杰道:“不错,舅舅,难道你不知道我去回疆就是为了找寻表弟?” 杨牧说道:“我知道,但我也知道只是你们母子回来,我没勇气向你们查问。唉,这孩子的母亲虽然失德,他总是我唯一的亲生骨肉,我岂能不想念他?就只怕他到如今尚未知道我是他的亲生之父。” 齐世杰道:“我猜想他已经知道了。” 杨牧又惊又喜,说道:“你们已经碰上了他。” 杨大姑道:“不错,我和杰儿都曾先后碰上了他。” 杨牧连忙问道:“姐姐,他可曾知道他的身世之隐?” 杨大姑道:“我还没有告诉他。”杨牧诧道:“为什么?”杨大姑道:“事后我才敢断定是他。” 她把当日遭遇杨炎之事,原原本本告诉弟弟,最后说道:“他被那妖女所迷,我尚未来得及与他认亲,他就跟那小妖女跑了,弟弟,将来如何令他‘改邪归正’,还得你做父亲的去教训他呢。” 杨牧苦笑道:“我身为大内卫士,到什么地方都得奉命而行,如何能够擅离职守私自跑去回疆找他?回疆这么大,找也未必找得着。” 杨大姑道:“父子骨肉相连,除非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身之父是谁,否则我料想他一定会回到保定找你。”这点倒是给杨大姑猜中了,杨炎此时正是前来保定的途中。 杨牧仍然苦笑道:“我当然盼他回来找我,但只怕希望甚属渺茫。而且也不知道何时方始回来,远水可不救近火!” 说至此处,杨牧索性单刀直入:“姐姐,你不是希望杰儿有个锦绣前程么,如今机会来了,你让他跟我上京吧。” 杨大姑道:“你的意思是要他帮你们对付尉迟炯?” 杨牧说道:“不错,由于杰甥这次一战成名,京师震动,实不相瞒,我正是奉了总管大人之命,请他入京任职的。” 杨大姑道:“不行!”杨牧愕然问道:“为什么不行?你不是希望他得个一官半职,荣宗耀祖的么?” 杨大姑道:“我已经改变主意了!”接着缓缓说道:“一来,这次我是好不容易,亲自跑到回疆才把他找回来的,我要他陪伴我几年,二来他其实也不是尉迟炯的对手,官职虽好,性命更为宝贵!” 杨牧说道:“也不是要他一个人对付尉迟炯的。” 齐世杰道:“舅舅,你别说了,总之要我对付尉迟炯我不干!” 杨牧说道:“独自一个人你也曾对付过他,为什么有人帮你的忙你反而不干?尉迟炯给你灭了威风,你不怕他记恨?” 杨大姑道:“那天的事情是因为尉迟炯夫妻对我无礼,杰儿要为我争一口气,逼不得已才跟他动手的,后来尉迟炯对我赔了礼,我的气也就消啦。人不犯我,我也不愿杰儿去犯人了。” 齐世杰跟着说道:“正因为那次交手,我本来赢不了他的,是他手下留情,才没伤我,而且还反而认了输,就算按江湖道义,我也不能伙同你们去对付他!” 杨牧只道他们母子是因为害怕尉迟炯夫妻才不肯答应,但他尚未死心,不得已而思其次,又道:“那么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姐姐得遂心愿,世杰也可以保全道义。” 杨大姑道:“你说说看,是什么两全其美之法?” 杨牧说道:“杰甥跟我入京当大内卫士,事先我可以先和大内总管讲妥,缉拿尉迟炯一案,用不着他参与。保定到京师不过两天路程,你可以时常去探望他,或者搬到京师去住也未尝不可。那么他不是照样可以侍奉你的晚年吗?” 杨大姑不觉又有点动心,但想起和儿子的约言,却也不敢答应。 杨牧说道:“姐姐,不用踌躇了。杰儿一出身就能当上大内卫士,这在别人是求之不到的呢!” 齐世杰道:“人各有志,别人求之不得那是别人的事。” 杨牧道:“你为什么不愿?” 齐世杰冷冷说道:“不为什么,只为了我不愿意像别人一样当奴才。”显然这个“奴才”乃是直指舅舅了。
杨大姑变了面色,喝道:“杰儿,不许你胡说!” 杨牧老奸巨猾,倒是并不动怒,哈哈笑道:“这是给皇帝当差,你一定要说是做奴才,那也只是做皇帝的奴才!” 齐世杰道:“舅舅,你知道我的脾气是不惯受人拘束的,做皇帝的奴才也还是奴才!我可不能学舅舅这样,事事都得听从奴才总管的吩咐。对不住,我把你们的大内总管说成了奴才总管,你莫见怪。”这次他说话的口气缓和许多,实际冷嘲热讽的意味更浓。 杨大姑忙打圆场,说道:“弟弟,多谢你提拔你这甥儿的好意,可惜杰儿不是做官的料,如今我亦对他灰心了。” 杨牧还不肯死心,又道:“他不愿意受拘束,那也还是有办法可想的。” 杨大姑笑道:“又要做官,又要不受拘束,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杨牧忽道:“听说世杰在回疆认识了天山派一个姓冷的女弟子,姐姐,你不愿意要这位冷姑娘做媳妇?” 杨大姑道:“是宋鹏举和胡联奎告诉你的么?” 杨牧说道:“不错。据他们说,世杰很喜欢这位姑娘,不知你却何故不愿成全他们?” 齐世杰咬着嘴唇不说话,心中隐隐作痛,同时亦是不解舅舅何以会挑起这件事情来说。 杨大姑也不高兴弟弟提起这件造成他们母子之间心病的事,但还是说道:“既然是鹏举和联奎告诉你的,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不肯成全他们的原因了。难道你的徒弟没有说出那位冷姑娘的身份?” 杨牧说道:“听说她是冷铁樵的侄女儿?” 杨大姑道:“着呀,冷铁樵是和朝廷作对的,你是皇帝身边的大内卫士,难道你愿意要冷铁樵的侄女儿做你的外甥媳妇?说实在话,我有大半原因就是为了你才不肯结这门亲事的!”要知道姐弟虽亲,但碰上了牵涉到“叛逆”的事,她也不能不多加一点戒备,她这样说正是为讨好弟弟,免得杨牧起疑的。 “好事”后面的阴谋 哪知杨牧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却道:“姐姐,我正是要告诉你,我很乐意见到杰甥结下这门亲事!” 这回轮到杨大姑大为诧异了,她望着弟弟,不知他说的是否反语。 杨牧笑道:“姐姐,你莫疑心,我是真心真意替世杰向你求情的。我听说他回家之后,你找人替他说亲,他都不肯应承。他既然只是喜欢这位冷姑娘,你又何苦拆散他们的好事。” 杨大姑道:“你不怕他娶了冷铁樵的侄女儿会影响你的前程?” 杨牧笑道:“我已经和大内总管说过了,正是他怂恿我来为世杰向你求情的。” 杨大姑道:“我真不懂你们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父母只生咱们二人,我是你唯一的姐姐,你不妨和我直说!”她老于世故,已经隐隐猜想得到,弟弟之所以要促成此事,其中定是藏有阴谋了。 果然杨牧哈哈一笑,便即说道:“只要他不是和冷铁樵走上一条路就行。娶了冷铁樵的侄女,他可以知道更多有关冷铁樵那帮人的秘密。我们派人暗中和他联络,那么他的行动不受拘束而又可以为朝廷立功了。将来高官厚禄当然少不了他的份儿!在事成之前,我们当然也会为他保守秘密!” 齐世杰气得发抖,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 杨牧笑道:“不用害怕,你是冷铁樵的侄女婿,那帮人不会疑心你的,少年人要想得到锦绣前程,多少也得冒点风险。嘿嘿,这叫做身在曹营心在汉,只要你表面功夫做得好,他们又怎能看穿你的内心?” 齐世杰忍无可忍,冷笑说道:“舅舅,你这句戏文似乎用错了,谁是曹营谁是汉?冷铁樵那帮人可是汉人呢!” 杨大姑面色大变,连忙喝道:“杰儿,你胡说什么,幸好舅舅不是外人,给别人听到可不得了!牧弟,你可别要误会他,我知道的,他和冷铁樵的侄女儿只是见过两次面,和冷铁樵则根本未曾认识,这次他令尉迟炯受挫,更是得罪了冷铁樵那帮人的事情。我想他只是不敢去冒这个危险,一时口不择言,才这样胡说罢了。弟弟,你千万别记在心。” 杨牧勉强笑道:“姐姐,你也太过虑了,我怎么会对嫡亲的外甥不利呢?世杰既然不愿冒这风险,那就算了。” 他已经是自找台阶来下,哪知齐世杰又说出句更不中听的话来。 “我倒不是为了害怕危险,倘若是义所当为之事,舅舅,你叫我赴汤蹈火,我也不敢推辞!”齐世杰道。杨大姑听出儿子语气不妙,睁大眼睛瞪他。 杨牧勉强笑道:“舅舅盼你娶得称心如意的妻子兼且可为朝廷效力,这正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你以为不对么?” 齐世杰缓缓说道:“甥儿不敢说舅舅不对,只是甥儿觉得奸细比奴才更加、更加不如!”他本来要说更加羞耻的,倘若不是母亲狠狠瞪他一眼,这两个字已说了出来。 杨牧双目翻白,哼了一声,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齐世杰道:“没什么意思,不过甥儿略有自知之明,自知不是做奴才的料子,也不是做奸细的料子,故此不能从命,请舅舅原谅。” 杨大姑顿足喝道:“杰儿,你、你还要胡说八道,真、真是气死我也!” 杨牧拂袖而起,说道:“我本是一片好心,谁知反招你的误解,好吧,人各有志,你不善言,那也只好任由你了。” 杨大姑连忙说道:“弟弟,这小畜牲不知天高地厚,请你千万看在姐姐的份上,别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小畜牲,你还不过来向舅舅赔罪。” 齐世杰只好说道:“孩儿不会说话,得罪了舅舅,又惹娘亲生气,孩儿知罪了。”这几句轻描淡写,与其说是向舅父赔罪,不如说是向母亲赔罪。而且他只承认“不会说话”,弦外之音,即是并不承认说错了话。 不过总算是赔了不是,杨牧的面子也好过一些,也就假惺惺地说道:“姐姐,你这是哪里话来,我怎会跟小辈计较。不过我倒是有点担心世杰误入歧途,甥舅虽亲总不如母子亲,我这个做舅舅的劝他不来,只能盼望你做母亲的好好开导他了。” 杨大姑道:“我一定会管教他的。弟弟,你不多留一会?” 杨牧说道:“天快要亮了,我不走是不成啦。姐姐你多加保重,下次我经过保定再来看你。” 弟弟走后,杨大姑颓然坐下,长长叹了口气。 齐世杰道:“娘,舅舅只是为自己的升官发财打算,他想要利用孩儿,你难道看不出来,你还在怪责我得罪了他?” 杨大姑道:“纵然如此,你也不应该口不择言,气走了他!” 齐世杰道:“我是听不进他的话,实在忍不住要说他的。他以后不敢再来更好。”杨大姑道:“你把我气得还不够吗,又来说这样的话!我只有这个弟弟,你要我断绝六亲?” 齐世杰道:“孩儿不敢,不过孩儿说的也是实话,像舅舅这样只知贪图富贵的人,他来了还能有什么好事?娘,你试想想,他要我离开你干见不得光的事,而且做那种事情又是随时会有性命危险的,他何尝为你着想?”这几句话倒是打动了母亲的心,杨大姑不觉黯然说道:“我不是帮你委婉拒绝了他的吗?但无论如何,他总是我唯一的亲弟弟!” 齐世杰道:“娘,你也只有我这个儿子。我并非要你不理舅舅,我只要你为了我的原故,多提防他点儿。他要来我没办法,但你若要我说实话,我是不欢迎他来的。” 杨大姑听见儿子说出“提防”二字,不觉心头一跳,齐世杰后面的话,她已是听而不闻了,心里只是在想,“我只有他这个弟弟,爹妈死得早,我几乎是姐兼母职,抚养他成人。我为了他,不知做过多少我本来不愿做的事情。我这辣手观音的恶名,恐怕一大半就是因他而起,像那年我替他逼死了云紫萝,每想起来,我就不禁心中有愧。云紫萝纵然不好,我也不该做得那样过分的。这次我为了替他找寻亲生骨肉,不惜叫自己的独生儿子冒险前往回疆,几乎弄成母子不能见面。我不要他报答我的恩德,但他总不能为了杰儿一时得罪了他,就做出对不住我的事吧。不会的,不会的,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他决计不会害我独生的儿子的!” 齐世杰道:“娘,你在想什么?”杨大姑瞿然一省,说道:“没什么,我是在想你舅舅说的话也有点道理。”齐世杰道:“什么道理?”杨大姑道:“他怕你误入歧途,我也怕你误入歧途。以后你没事少出门。纵然不怕你结交匪人,我也怕你在人前说错了话!别人可不是你的亲舅舅!” 齐世杰笑道:“妈,你放心,我这次回家就是要陪伴你的。你叫我去京师我都不去呢。” 齐世杰口头上答应了母亲,心里却是安静不下来。 倒不是为了气恼舅舅,他早已知道舅舅是这样的人,不值得为他气恼了。但他心里的不安,却还是因舅舅而起。 杨牧挑起他心上的创伤,他又想起了冷冰儿了。“怪不得冷冰儿非要和我分手不可,母亲不喜欢她恐怕还是次要的原因。我有这么样一个舅舅,她岂能放心得下?唉,就算她相信我,我也必须避嫌。舅舅会动那么样卑鄙的念头,要我去做奸细。我还怎能与她结为夫妇?” 心中虽然不能安静,躯壳却是“安静”下来了。他听从母亲的吩咐,足迹果然不出大门。 但平静的日子仅仅只能维持两天。第三天晚上,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天晚上,他按照晨昏定省的惯例,向母亲请过了安,回到自己房中睡觉。忽见床头的茶几上,一枚三寸六分长的钢镖插着一封信。 打开信一看,只有寥寥两行:“请即到海神庙一叙,不可让任何人知道。” 他的家里只有三个人,母子之外,还有一个年老的女仆,是他母亲当年陪嫁的丫环,但却完全不懂武功的。 “不可让任何人知道”,这个“任何人”,实际恐怕就只是指他母亲了。 是什么人要跟他会面,而又要瞒住他的母亲呢? 是尉迟炯呢?不大像。那天他是为了母亲和尉迟炯交手的,尉迟炯不会要求他瞒住母亲。虽然对他来说,倘若他知道确实是尉迟炯的话,他会答应这个要求;但对尉迟炯而言,尉迟炯知道他是个孝顺的儿子,岂能有此“不情之请”? 他翻来覆去看过了几遍,忽地又发觉这人的字迹竟然有点“似曾相识”,但却又想不起是谁。 齐世杰抑制不下好奇之心,心里想道:“即使他是布下陷阱,我也要去看个明白。”海神庙离他家不远,是他小时候常去游玩的地方。他悄悄离家,施展轻功,不过半枝香时刻便到了。 他故意不走正门,从庙宇后面越墙而入,绕到前面大殿。殿中并没有燃点香烛,只有从窗户透进来的星月微光,约略看得见模糊的景物。只见神座下面,有个人影状若老僧入定,趺坐蒲团上,看背影不像是尉迟炯。齐世杰轻轻跃下,俨如一叶飘坠,落处无声,那人也似乎未曾发觉。 齐世杰陡地高声说道:“齐某应约来了,朋友,你……”那人吓得跳了起来。齐世杰早有准备,立即擦燃火石。火光一亮,照见他脸上的血污,左肩的衣裳也有点点斑斑血迹。 这霎那间,齐世杰不禁也是大吃一惊,失声叫道:“方师兄,原来是你,你怎么受了伤啦?” 原来这个人乃是杨牧的三弟子方亮。他的年纪比齐世杰约莫大七八岁,齐世杰和他不及和宋鹏举、胡联奎二人熟稔,但因他为人正派,做事又能干又稳重,故此在舅舅的六个徒弟之中,他是齐世杰最敬重的人。 方亮低声说道:“小伤,不碍事,齐师弟,我料你会来的,你果然来了。但你出来,没有惊动师姑吧?” 齐世杰灭了火光,说道:“家母已经安寝,我在天亮之前回去她不会知道的。方师兄,你从哪里回来,是谁伤了你的?” 方亮说道:“是二师兄!” 齐世杰越发惊诧,说道:“二师兄竟会伤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情?”方亮说道:“你坐下,我慢慢告诉你。有件事情,我还要求你帮忙呢。” 齐世杰说道:“你说吧,只要是我做得到的,赴汤蹈火,我也不敢推辞。” 方亮说道:“三年前我不辞而行,你一定不知道我是去了什么地方,一去无踪。我不怕告诉你,我是到了柴达木,和范师弟一同投奔了反清的义军。你不会因此害怕我吧?” 齐世杰笑道:“当然不会。你们这件事情,我也早已知道了。”方亮一怔道:“你怎么知道的?” 齐世杰道:“我听得宋师兄说的。”方亮一皱眉头,说道:“幸亏他不是告诉外人。你的母亲知不知道?”齐世杰道:“你莫怪他。不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是我有一次在无意之中,偷听到他和胡师兄的谈话知道的。你放心,我可不敢说给家母知道。” 方亮继续说道:“义军在柴达木的深山密林之中,最缺乏的是药物。上个月我们派了一位名叫解洪的兄弟,去北京采购药物,想不到到了保定出了事!” 齐世杰吃一惊道:“出了什么事?” 方亮道:“给保定知府衙门的总捕头,名叫铁胆刘昆的捉去了。此人是罗雨峰弟子,想必你也知,罗雨峰和岳豪是亲戚,想必你也知道。” 齐世杰问道:“刘昆已知解洪身份?” 方亮道:“似尚未知,只说他是形迹可疑。” 齐世杰道:“解洪料想不会招供吧?”方亮说道:“糟糕的是,采购药品那张货单已经给官府搜了出来。” 齐世杰道:“货单上不会写明买主是谁吧?” 方亮说道:“这当然不会,但刘昆何等精明,只这张货单,已是足以引起他的怀疑了。” 齐世杰道:“怀疑什么?”方亮说道:“他们在解洪身上只搜出几百两银子,而那张货单,最少也值五六万两银子的。” 齐世杰道:“何以他只带几百两银子?” 方亮说道:“在京师有我们的人,表面的身份,是殷实商户。他到了京师,自然有人替他备办。可是官府查究起来,解洪却怎能说出京师有人替他付钱?要是他胡乱捏造一个商号,京师和保定距离这样近,用不了几天,就可以查明。” “还有,”方亮继续说道:“那张货单所列的药品,许多不是普通人所用的药品,例如防御山岚瘴气之类的药品。还有几千包行军散,那也是很难解释的。” 齐世杰道:“那怎么办?”方亮说道:“还算解洪颇够机灵。他说他是贵州的药材商人,云贵两地正在发生流行的时疫,行军散是可以防疫疠的。他捏造了一间子虚乌有的药铺,说成是在贵州开设了近百年的老字号。他说为了恐防身怀巨款,路上万一会遭贼劫,故此药铺准备他一到京师,银两便由票号汇来。” 齐世杰道:“官府能相信吗?”方亮说道:“这只是解洪的缓兵之计,贵州离保定远,官府行文去查,总得一两个月时间,拖得一时是一时。再者据我们猜想,保定的衙门可能也是想在他的身上榨一些油水,若然他真的是位大药商,也得敲他一万几千两银子才能放他。当然他们更希望审出他是什么匪帮的头子和尉迟炯有关连的人物那就更可以邀功领赏了。” 齐世杰道:“如此说来,解洪如今还是被关在保定衙门?” 方亮说道:“不错,听说他倒没有怎样受皮肉之苦,只是每天都在审讯他,恫吓他。” 齐世杰道:“缓兵之计,迟早要给拆穿的。总得设法救他出来才好。” 方亮说道:“不错,所以我们想到了要请二师兄帮忙。” 齐世杰道:“错了,错了,二师兄结交官府,听说保定知府都是和他称兄道弟的,你们怎能反去求他?” 方亮苦笑道:“这都怪我一时湖涂,我没想到岳豪这么坏的。同门的师兄弟,我以为他多少会顾念一点同门情分。 “我们既然不能劫狱,这件事情就必须和官府打交道了。正因为他是保定府有体面的大绅士,我们才想到他。 “我们打算请他出面,保释解洪,解洪只是身受嫌疑,尚无确证入他之罪,保定总捕头刘昆的师父罗雨峰是他姨丈,只要他肯出头担保,用点银子打点,保释的希望是很大的。 “当然我们也考虑到他怕受牵累,他肯答应保释固然最好,不肯答应,那么退一步我们也希望他能够帮忙我们秘密探监。我们参加义军的事情他是并不知道的,我们承认解洪是我们的好朋友,一时受了官府的误会坐牢,我们去探监总可以吧?” 齐世杰摇了摇头,说道:“你们打的这个如意算盘,也未免太过是一厢情愿了。” 方亮苦笑道:“你不知道在柴达木一到四月下旬就踏入雨季,雨季中生病的弟兄是特别多的,那批药品必须在雨季之前运到。我们倘若不能营救解洪,也得从他的口中知道谁是在京师和我们联络的人。事急马行田,明知岳豪靠不住,也只能冒点风险,找他设法了。” 齐世杰道:“他一知来意,便即反面?” 方亮说道:“这倒不是。他看见我和范师弟来到,好像拾到了宝贝似的,满面堆欢,殷勤招待,那股亲切的劲儿,更胜于昔日同门习艺之时。我们说明来意,他满口应了。他说牢头是归刘昆管的,区区探监这一点小事,他和刘昆一说就成。即使是要保释解洪,他也能够做到。 “哪知我们向他道谢之后,他这才说道:‘咱们是同门兄弟,彼此帮忙乃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我也希望你们真的不把我当作外人!’ “我说二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什么,我只是想知道,这几年来你们去了什么地方?我说,这几年来我们浪迹江湖,去过的地方,一时也说不了这许多。 “他忽地叹口气道:‘我把你们当作亲兄弟,拼着舍弃这副身家也要帮你们的忙,你们却不肯和我说实话,真是令我伤心!’ “范师弟心软,说道:‘不是我们不肯细说,但师兄你富甲一方,却何苦去理会江湖之事?’ “这一下就给他套出口风了,他跟着再问,范师弟,你说这话,可是有心欺我了。如今你们要我帮忙的这件事情,不就正是江湖之事吗?不错,我一来是看在你们的份上,二来也是有心结交解洪这位朋友,才答应帮忙你们营救他的,但你们也总得让我知道,他究竟是哪条线上的朋友呀? “范师弟面红耳热,说道:‘二师兄,我没骗你,他委实是贵州一间药铺的买手,我们曾受过他赠医赠药之德的。他经常要到外地采购药材,当然也得多少懂点武功。’范魁不惯说谎,临时编造出来,态度很不自然。我连忙说道:‘二师兄,要是你有疑心,我也不敢勉强你帮我们的忙了。’” 齐世杰道:“就这样你们翻了脸?” 方亮说道:“还早着呢,他死心不息,又再假惺惺地笑道:‘我是诚心帮你们的忙的,其实范师弟你也不必骗我,你们的事情我早已知道了。’ “范师弟吓了一跳,说道:‘你知道了什么?’岳豪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们是在柴达木投奔了冷铁樵。你们不必惊慌,我虽然薄有家财,也是向往义军的人。只是给这副身家所累,未到时机,不敢像你们这样毅然决然投奔义军罢了。那位解朋友,想必也是冷铁樵的手下吧?我希望你们说出实话,我才放心救他。’ “我说:‘二师兄,你是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我们刚才说的都是实话,什么义军的事情,我们全不知道。你若是一定要有什么条件才肯帮忙,那就请免了罢。’ “范师弟此时亦已看出他的用心,他的性情比我更加急躁,立即站起来道:‘二师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好好守着你这副身家吧,我们的事情不敢有劳你了。告辞!’ “他这才露出狰狞面孔,蓦地冷笑说道:‘你们不把我当作师兄,要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冷笑声中,屏风背后有暗器射出来,他事前埋伏的家丁也一拥而出。范师弟被一枚透骨钉打着要害,不幸被擒。我也中了一枚蝴蝶镖,拼命冲出去,侥幸逃脱。” 齐世杰愤然说道:“我早知道岳豪为富不仁,却还想不到他的心肠这么狠!好,方师兄你说吧,你要我怎么干?” 方亮说道:“我知道,你刚刚帮过他的大忙,虽然他因为你要逼他吐出五万两银子,不领你的情反而恨你。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要巴结你的母亲的。而且连尉迟炯都败在你的手下,你到了他的家中,料想他决计不敢像对付我和范师弟那样对付你。” 齐世杰道:“我也不怕他诬告我是义军。好,那我马上去问他要人。” 方亮说道:“你相机行事,也不必太过急躁,我知道你的母亲是不愿意你和他翻脸的,不过为了你的缘故,她却可能替范师弟说情。你明天先去打听范师弟的消息,给他来个先礼后兵。” 齐世杰道:“不能等到明天了,我现在就到他的家里去,至迟天亮之前回来,请你在这里等我。” “铎,铎,铎。”街头传来的击柝声,正是三更时分。 齐世杰离开了海神庙,暗自思量:“这件事情,暂时还是瞒住娘的好。岳豪对待同门,如此无情无义,我又何必靠着母亲的面子前往求他。”他打的如意算盘是:最好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把范魁救出来,避免和岳豪动武,又用不着向他求情。 这晚天色阴沉,一弯眉月常被乌云遮盖,时隐时现。月暗星稀,正是适宜于夜行人活动的“好天气”。齐世杰悄悄的进入岳家花园,果然是风不吹,草不动,无人知觉。 岳豪是保定数一数二的大财主,花园广阔,庭院深深。三重院落,少说也有数十幢屋,百多间房间,花园里的亭台楼阁也是有如星罗棋布。齐世杰虽然是岳家熟客,却不知范魁被囚何处。假如要逐屋搜寻,可还当真不易。 正当他思索如何着手搜索之际,忽地发现花树丛中,小楼一角,隐隐有灯光透露。 齐世杰认得这座楼名为“揖芬楼”,乃是岳豪为了附庸风雅,特地在园中花木繁多之处,起这座楼作赏花用的。平日他很喜欢在这里会见宾客,特别是官场中人和一些类似“清客”的所谓“文人雅士”。 齐世杰心中一动,暗自想道:“这么晚了,还有人在揖芬楼上。这人料想不会是岳家的下人,莫非就是岳豪在这里深宵会客,我且过去看看。” 他在荷塘旁边,掏了一把烂泥,涂污脸孔,准备万一给岳豪发觉,一时间岳豪也认不出他。 分花拂柳,走到近处一看,只见纱窗上现出两个人影,所料不差,岳豪果然是在揖芬楼上会客。 岳豪的影子他是一眼就认得出的,另一个是谁呢?那人背向纱窗,背影也依稀相识。 他正自凝眸注神,便听得那人说道:“岳豪,你这次帮了我不少忙,我也幸亏有你这么一个好徒弟,否则可真要给那两个逆徒气死了。你这次出了力,我会告诉保定知府给你记下一功,嘉奖你的。”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齐世杰的舅父杨牧。 始料之所不及,齐世杰禁不着打了个突,一时间不知该当如何才好了。 有舅父在岳家,要把受了重伤的范魁救出去,那就难得多了。他的武功再好,也是不能和舅父动手的! 非但不能和舅父动手,而且必须避免给舅父知道是他曾经到过岳家。他不肯帮忙舅父对付尉迟炯,舅父已经起疑,要是给舅父发觉,舅父自必猜想得到他此来的企图,那就不仅是“起疑”,而是证实了他和舅父作对了。 他纵然不怕和舅父作对,也必须顾及母亲。 那日为了他“不受抬举”的事情,气得舅父拂袖而去,已经累得母亲担心不已了,他如何还能更增加母亲的忧虑? 可是就这样罢手了吗,他又不愿意。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只听得岳豪已在说道:“这都是托师父的鸿福,师父一到保定,他就自己送上门来,范师弟也是师父亲自拿下的,徒儿哪里出过什么力?” 听了这话,齐世杰不觉好生诧异:“方师哥可并没有说过曾在岳豪的家中碰上了师父,怎的却是舅舅亲手拿下范师哥呢?” 杨牧哈哈笑道:“不错,说起来也的确是咱们的运气好,你是我最好的徒弟,我不怕和你说实话,我这次来到保定,固然是为了侦查尉迟炯的行踪,但更紧要的还是为了查办解洪这件案子。尉迟炯武功高强,即使大内总管亲自出马,也没把握将他缉捕归案,但解洪则已是被关在保定大牢的,只是那班饭桶尚未逼得出他的口供而已。要是给咱们查明解洪的来历,破了这件大案,这个功劳可不在捕获尉迟炯之下啊,你懂么?” 岳豪忙不迭的说道:“我懂,我懂。如今看来,解洪和冷铁樵那帮人有关,似是无疑的了。倘若能够更进一步,查出他们在京师的同党,这功劳自是非同小可!” 杨牧继续说道:“保定衙门关了他六七天,连他的底细还未摸得边儿,我一来就找到了线索,运气当真可以说得好到无比的了。美中不足的是,办案却是办到了自己的徒弟头上。” 岳豪说道:“树大有枯枝,这也是难免的。方亮和范魁两位师弟不知自爱,他们必须受到惩罚,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杨牧说道:“不错,我有两个坏徒弟,也有两个好徒弟,成龙和你都是我可以信托的人,尤其是你,做事更中我的心意。” 师父暗算徒弟的怪事 岳豪哈腰谄笑:“多谢师父夸奖,要不是得你老人家发出暗器,先把范师弟打伤,弟子也不能将他擒获。” 齐世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躲在屏风背后,用透骨钉打伤方亮和范魁的人,竟然就是他们的师父。师父暗算徒弟,这种稀奇的事情他也还是第一次听说,怪不得方亮不知道了。 岳豪意犹未尽,继续拍师父的马屁:“师父,你老人家的暗器真是出神入化,弟子可还没有见过呢。要是那天有你老人家在场,弟子也不用害怕什么千手观音祈圣因了。” 杨牧哈哈大笑,说道:“不是为师的谦虚,说到要和千手观音较量暗器,我恐怕还差一点儿。不过我这透骨钉专打骨节要害,纵然比不上千手观音,在江湖上大概也过得去了。这是我新近练成的一门得意功夫,你们以前当然没有见过。” 杨牧自吹自擂一番之后,继续说道:“你比闵成龙更中我心意的地方,就是你比他懂得做人。比如说方亮和范魁这两个逆徒,他们决计不敢相信他的大师兄,但却敢登门向你求助。这就是你做人成功的地方。你能够引得他们自投罗网,这已经是立了大功了。” 岳豪说道:“为师父效劳是弟子分所当为的事。不过方亮在逃,他一定把这笔账算在弟子头上,今后,恐怕、恐怕……” 杨牧说道:“你怕什么,大不了你今后入京跟我做官。” 岳豪眉开眼笑,说道:“多谢师父提携。” 杨牧继续说道:“我那枚透骨钉,本来可以打穿范魁的琵琶骨的。我没这样做,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岳豪说道:“师父宅心仁厚,不忍废他武功。” 杨牧笑道:“这次你猜错了。我替皇上办事,他却反叛朝廷,还有什么师徒情义?” 岳豪故作不解,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杨牧说道:“我是为自己留下地步,要是事情做得太绝,我们就更没有希望诱降他了。” 岳豪皱眉说道:“范魁这小子可是软硬不吃,如今他恨我到了极点,别说要劝他投降,我叫人送饭给他,他连饭碗也摔破了,看来他竟是想要绝食求死呢。” 杨牧说道:“他未知道我在这里吧?” 岳毫说道:“弟子未告诉他。” 杨牧说道:“好,你把他带来见我。就说我刚刚来到你家的吧。” 听到此处,躲在窗外的齐世杰不觉又惊又喜,暗自想道:“待岳豪出来,要把范魁押上揖芬楼的时候,我出其不意的点了他的穴道,抢了范魁就走。” 不料纱窗上只见杨牧一个人的影子了,但却没有见岳豪出来。 齐世杰大为奇怪,当下大着胆子,飞身上屋,在后窗的屋檐,用个倒挂金钩的身法,偷偷向里面窥探。他使出上乘轻功,轻登巧纵,窗外又有树木遮蔽,房间里面的杨牧似乎丝毫未觉。 过了不多一会,只见岳毫扶着一个人已经从楼梯走上来,进入房间了。灯光下看得分明,这个人可不正是范魁是谁。 原来范魁是被关在地牢的,地牢就在揖芬楼下面。岳豪根本就用不着走出外面。 范魁骤然看见师父,大吃一惊,似乎呆了。 岳豪喝道:“范魁,你好大胆,见了师父,还不行礼。” 范魁无可奈何,叫了一声“师父,请恕徒弟受伤……” 杨牧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假慈假悲地说道:“哎呀,你的伤倒似乎真是不轻呢,你有伤在身,不必行礼了。” 岳豪也假惺惺地说道:“师弟,今日之事,我是无可奈何。给你敷上的金创药可是最好的金创药,应该有点见效吧?” 范魁呸了一声,向他怒目而视,冷冷说道:“岳豪,我错找了你,后悔莫及。你杀了我吧!” 岳豪避开他的唾涎,“唉”声说道:“师弟,你这是什么话,我是要救你,怎会杀你?” 杨牧端出师父的架子,这才缓缓说道:“范魁,为师正是因为听到你的消息,特地赶来的。你的事情,岳豪已经都告诉我了。不错,他出手是稍嫌重了一些,不过你也不能怪他,他真的是为了你的好。他的用心我是知道的。” 范魁咬着牙不说话,但正眼也不瞧他师父。 杨牧继续说道:“他是怕你结交匪人,误入歧途,你又不肯听他劝告,逼不得已才用这个手段把你留下来的。” 范魁仍然不说话。 杨牧加重语气说道:“你不相信师兄,总该相信你的师父吧?” 范魁淡淡说道:“师父要我相信什么?”杨牧说道:“好歹你总是我的徒弟,你就是犯了天大的罪,为师的也必当护你!” 范魁说道:“师父,你这话可是当真?” 在外面偷听的齐世杰大为着急,心里叫道:“你知不知道,用透骨钉打你的人就是你师父!”心念未已,只见杨牧已是装出一副怫然不悦的神气说道:“为师的岂会骗你?” 范魁说道:“好,那么请师父叫二师兄放我走吧?” 杨牧打了个哈哈,掩饰窘态,说道:“哪里有说走便走的,咱们师徒这许多年没见过面,你总得和我说几句吧?” 范魁说道:“师父,你要我说些什么?” 杨牧说:“这几年来你在什么地方?” 范魁说道:“这句话似乎应该是我这个做徒弟的先问师父的。徒儿离开保定不过两三年,但师父,你自从那年突然没了踪迹,到如今已是差不多十年,徒儿挂念得很,不知这十年来师父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岳豪斥道:“范魁,你好无礼,如今是师父问你,你就该好好回答师父的话,怎么反而问起师父来了?” 范魁说道:“师父关心我,我更关心师父。难道这话我不该问么?”杨牧只好强笑说道:“师父的事情说来话长,慢慢再告诉你,你先说吧。” 范魁说道:“徒儿的事也是说来话长,要是师父真心爱护徒儿,就请现在放我出去。多则半月,少则十天,我会回来禀告师父。” 杨牧说道:“哦,你有什么事情急需要办?” 范魁没有回答,杨牧又道:“再说你也总得养好了伤才能走呀,你如果真的是有急事要办,师父可以替你去做。” 范魁说道:“我宁愿死在外面,也不愿意死在岳豪家中!师父,你不肯放我出去,那么我的事情也用不着师父操心了。” 杨牧强忍着气,说道:“我不是早已对你说过吗,你的岳师兄是怕你在外面闯祸,逼不得已才将你打伤令你留下的。如今你的伤还没有好,解洪的案子也未了结,我们怎能放心让你出去!”这是他第一次提及解洪的案子,留心注视范魁的反应。 范魁毫无表情,木然说道:“徒儿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杨牧按捺不住,哼了一声,说道:“我们是要救你,不是害你,你怎的这样执迷不悟!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范魁淡淡说道:“师父既然知道,那又何须问我?” 杨牧说道:“你是我的徒弟,我要你对我说实话。听说你是到柴达木和冷铁樵做了一伙,是不是真的?” 没见徒弟回答,杨牧继续说道:“你不必害怕,我早已说过,你就是犯了天大的罪,为师的也必当护你,不过你必须说实话!”范魁这才抬起头来,说道:“师父要我说实话那也不难,不过有句话弟子不知该不该问?” 杨牧说道:“好,你要知道什么?说吧!” 范魁说道:“弟子也听说,听说……” 杨牧喝道:“听说什么?为何吞吞吐吐不讲下去?” 范魁说道:“听说师父暗中效忠清廷,做了皇帝身边的大内卫士,不知是不是真的?” 杨牧怒道:“你要审问师父么?” 范魁说道:“不敢。但不知师父是否也要审问徒儿?” 杨牧不觉动了肝火,拍案骂道:“我容忍你已经容忍够了,你不感谢我维护你的苦心,反而越来越是放肆!师父做什么用不着做徒弟的管,做徒弟的则必须听师父的话!这不但是自古相传的武林规矩,也是你亲口发过誓的!我问你,你向我叩头拜师之日,曾经发誓遵守本门戒条,第一条是什么?” 范魁说道:“第一条是不得欺师灭祖,第二条是不能恃武凌人,违背侠义之道。” 杨牧喝道:“我只问你第一条,其他戒条,不必背诵。好,你既然知道不得欺师灭祖,为何要明知故犯?” 范魁说道:“弟子入门虽晚,也知本门的始祖鹤亭公是一位侠义道,并且曾在扬州和清兵作战过的。弟子自问所作所为,正是遵循祖师遗教。这‘灭祖’二字,似乎扯不到弟子头上!” 杨牧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大怒喝道:“欺师二字你又怎样说,好歹我总是你的师父,你不肯对我说实话,那不是欺师是什么?” 范魁昂然说道:“不错,弟子的武功是师父传授的,师父若然定要责怪弟子欺师,弟子宁愿把武功还给师父!” 杨牧见他如此倔强,情知劝他不动,登时露出狰狞脸孔,冷笑说道:“好,很好,你既然愿意归还武功,也不屑认我为师,我就成全你的心愿吧!”说罢,举起手掌,缓缓向范魁拍下! 所谓“归还武功”,其实即是师父废掉徒弟的武功。按照武林规矩,做徒弟的自愿“归还武功”,是可以脱离师徒关系的。 岳豪假惺惺劝道:“范弟兄,你想清楚才好,失掉武功,虽生犹死!”范魁嘴角带着冷笑,昂首挺腰,正眼也不看他一下。 杨牧喝道:“他是不到黄河心不息,不见棺材不流泪,你还劝他作什么?” 杨牧的手掌眼看就要拍到范魁的顶门! 就在此时,忽听得玻璃破碎的声音,不知哪里飞来一颗石子,把油灯打破,灯火熄灭! 但打灭灯火的人却不是齐世杰! 齐世杰手心里扣着三枚铜钱,本来也想出手的,但这个人却比他快了半分。 这霎那间,齐世杰不由得又惊又喜。惊者是有另外一个人和他一样在旁窥伺,他竟然丝毫没有发觉;喜者是此人在这关键时刻打熄灯火,必定是来救范魁无疑的。 心念未已,只听得铮铮之声,不绝于耳。齐世杰一听,就知是杨牧发出了透骨钉,却给那人以指力全都弹开。齐世杰更是吃惊,舅父的武功他是知道的,这人能够在极近的距离之内,弹落他的十几枚透骨钉,显然是使用“弹指神通”的上乘武功。 原来那人在打灭灯火的同时,另一枚石子亦已对准杨牧掌心的劳宫穴打去。“劳宫穴”若然给打个正着,杨牧的武功先就要给废了。杨牧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听劲风飒然,识得厉害,岂能让他打中,立即闪过一边,迅即以透骨钉还击。但如此一来,他亦无暇废范魁的武功了。 杨牧喝道:“哪里逃?”陆续发出暗器,从大门口打出来,有透骨钉,有梅花针,还有袖箭。有两支袖箭从齐世杰身旁飞过,但显然不是打齐世杰的。 齐世杰惴惴不安,在舅父这一阵暗器乱发之下,那人纵然可以对付,但他还可以把范魁救出去么?要是那人不顾一切反击,舅父又会不会两败俱伤呢? 正自惴惴不安,室中已是重见火光。 岳豪擦燃火石,定睛一瞧,不觉失声惊呼:“哎呀,不好,范魁这小子不见了!” 岳豪失声惊呼,齐世杰则是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了,连忙跑出岳家的花园,追踪那个已经把范魁救出去的人。 揖芬楼上,岳豪呆了片刻,失惊无神地问道:“师父,怎办?”他可有点害怕师父要他一起去追。 幸而杨牧说道:“此人武功非同小可,和他硬来是不成的。但我亦猜到几分,他是谁了,明天再找他吧。” 齐世杰早已出了花园,舅父说的这几句话他是听不见了。他要追踪那人,一出岳家,便即施展八步赶蝉的轻功,跑得飞快。 可惜齐世杰虽然步快如飞,却是不见那人踪迹,不知不觉,他已是回到海神庙了。 供奉佛像的正殿之前,有个天井,天井里种有一棵桂树。桂树下面有一个人正在弯着腰,用一把钢刀斩下一枝树枝。 齐世杰颇为诧异,现出身形问道:“方师哥,你干什么?”方亮更为惊诧,叫道:“齐师弟,你怎么刚离开又回来了?” 齐世杰大吃一惊,说道:“你说什么?我几时来过?” 方亮说道:“刚才来的不是你吗?那怎么范师弟他……” 齐世杰连忙问道:“范师弟怎样?”方亮说道:“那个人已经把他送回来了,我还以为是你呢!” “齐师弟,齐师弟!”果然是范魁的声音在里面叫他了。 齐世杰又惊又喜,急忙跑进大殿,无暇多问,擦燃火石,先看范魁伤势。 只见范魁已经扶着供桌站了起来,左臂扎着纱布,还有血水沁出,不过他的双目炯炯有神,精神倒似乎不坏。 范魁笑道:“岳豪给我的金创药倒的确似乎是上好的金创药,扶着拐杖,大概我也可以走路了。三师兄,请把这根拐杖给我吧。” 齐世杰这才知道,原来方亮削下这株树枝是给范魁作拐杖用的。 “范师兄,你先坐下来吧。咱们商量一下,你到什么地方养伤最好,明天再练走路不迟。”齐世杰道。 范魁似乎有点诧异,说道:“我是现在就要走啊,等不到明天了。” 齐世杰道:“你怎能现在就走?总会有你们的人在保定吧,我背你去!” 范魁“咦”了一声说道:“不是你叫我们马上离开保定的么,怎的现在又叫我们留下?” 齐世杰诧道:“范师兄,你一定是误会了……” 范魁说道:“误会什么?” 方亮说道:“齐师弟说刚才送你回来的那个人不是他。” 范魁忽道:“齐师弟,你把‘不必担心解洪,你们马上离开保定’这两句话再说一遍!” 齐世杰笑道:“我根本没有说过这两句话,不过我可以说一遍给你听。” 他说了之后,范魁笑道:“果然那个人不是你,如今我听出来了,他是学你的声音捏着嗓子说话。” 齐世杰道:“那个人还说了些什么?” 范魁说道:“他从岳家把我抢救出来,一路上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将到海神庙时,方始在我的耳边低声说了刚才那两句。” 齐世杰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知道?” 范魁说道:“我伏在他背上,他跑得飞快。我没有看见他的面儿,不过我觉得他是个很年轻的人。齐师弟,咱们几年不见,黑夜之中,我一直以为是你。” 齐世杰道:“哦,原来是个少年!” 方亮问道:“你已经知道是谁了吗?” 齐世杰道:“尚未知道。不过武功那么高强的少年不会很多,让我慢慢的琢磨吧。”范魁说道:“没工夫琢磨了。此人施恩不愿报,自必是侠义道无疑。暂时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要紧,齐师弟,你回家吧,咱们后会有期。” 齐世杰急道:“范师兄,你总不能扶着拐杖走出保定啊,让我背你。” 方亮说道:“齐师弟,这个你倒不用担心。我们在河边已经准备了一条小船,只要走很短的一段路。原来这座海神庙是建筑在河边的,名叫漕河,是为了便利漕河用人工开凿的运河,从漕河可以进入白洋淀,经过天津,东流而入渤海。假如不是出海的话,从天津登陆,便可前往北京,比走旱道更快。” 齐世杰道:“既然这样,我送你们上了船再回家。” 范魁知道不让他送上船,他定不依,便道:“好吧,路程不远,咱们就多叙一会。不过,我可不要你背我,待我练练用拐杖走路。”到底是有武功底子的人,跑得居然比平常人还快。齐世杰见他的伤不如想像之重,这才放下了心。 方亮与他并肩同行,继续说道:“这条船是我托丐帮朋友准备的,舟子也是丐帮的人。本来我们打算救了解洪,一同走的,如今我们只能相信那位救范师弟的朋友,不等他了。” 齐世杰道:“不错,那位朋友有本领救得范师兄,料想他也有本领救解洪出狱。” 方亮道:“但愿如此。不过在保定大牢劫一个囚犯,那可是难得多的。” 齐世杰道:“你们先走,明天我替你们打探消息。” 方亮说道:“好,要是你得到什么消息,可以转告丐帮。”当下把丐帮在保定分舵的地址说给齐世杰听。 说到此处,已经来到河边,方亮撮唇一啸,果然有一只小船从芦苇丛中摇出来。 齐世杰送他们上船,看见那条小船出了河口,这才匆匆赶回家中。正是天色刚亮的时候。 齐世杰见四周静悄悄的,心想:“娘大概不会起得这么早,待我换了一套衣服,再去见她,免她吃惊。” 哪知他一踏进卧房,只见母亲已是坐在他的房中了。正是: 风波平地起,母子最关心。 中册·完 第十四回回头始识风波恶放眼应知天地宽 母亲查问 杨大姑面挟寒霜,沉声说道:“杰儿,昨晚你去了哪里?” 齐世杰讷讷说道:“我,我昨晚去了岳豪家里。” 杨大姑道:“你去他家里做什么?” 齐世杰道:“这、这个,说、说来话长……” 杨大姑目光一瞥,发现儿子的衣裳染有血迹,喝道:“你和岳师兄动了手了?”齐世杰说道:“没、没有。娘,你、你听我说!”杨大姑道:“先别说话,赶快洗脸,换过衣裳!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副什么样子,对着镜子瞧瞧吧。” 齐世杰当然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的,他昨晚在岳家荷塘旁边掏出一团烂泥涂在脸上,如今尚未抹去,上衣也染有范魁的血。他洗过脸,换了一套干净的外衣,说辞也想好了,于是坐下来道:“娘,你觉得方亮和范魁这两个人怎样?” 杨大姑道:“在保定的时候,这两个人倒是相当正派的。不过三年前他们莫名其妙的失了踪,离开保定之后,我可就不知道他们是好是坏了。好端端的你提起他们二人作甚?” 齐世杰道:“娘,要是他们有生命之忧,孩儿该不该救他们?”杨大姑吃了一惊,说道:“什么,你到岳师兄家里是为了救他们?” 齐世杰道:“不错,他们回到保定,因事拜访岳豪,不料岳豪不念同门之谊,把他们二人打伤。方亮逃脱,范魁遭擒。” 杨大姑道:“且慢,你说的话我觉得有点可疑。” 齐世杰道:“哪点可疑?” 杨大姑道:“在你舅舅的六个门人之中,武功最好的当然是大弟子闵成龙,但岳豪虽然是二弟子,武功却不及他的师弟方亮和范魁的,即使岳家的家丁多,那些家丁只是三脚猫功夫,怎能把他们二人一起打伤?” 齐世杰道:“他们是着了舅舅的暗算的。范魁着了舅舅的一枚透骨钉,险些打穿琵琶骨!” 杨大姑这一惊可就更大了,瞠目说道:“你、你说什么,舅舅是他们的师父,岂有师父暗算徒弟之理?” 齐世杰冷冷笑道:“我也觉得没有这个道理,但偏偏就有这样的事情做出来!” 杨大姑作不得声,静默片刻,问道:“你的舅舅呢?” 齐世杰道:“还在岳豪家里。”杨大姑道:“他不是说要离开保定么?”齐世杰道:“娘,舅舅的话你怎能还相信他,那天他是骗咱们的,他留在保定办案,恐怕咱们知道。” 杨大姑道:“我不管他办的是什么案,最紧要的是先要知道,你有没有给舅舅发现。”齐世杰道:“没有。” 杨大姑稍微安心一点,再问:“那你衣裳上的血是怎么来的?”齐世杰道:“是范师兄身上的血染着的。” 杨大姑说道:“如此说来,你已经把范魁救出来了。你舅舅的武功不比你差,难道他丝毫没有知觉?” 齐世杰道:“不是我救他的,是另外一个人。” 杨大姑诧道:“是谁?”齐世杰道:“尚未知道。孩儿后来见着范魁的时候,那个人早已走了。” 杨大姑道:“那么范魁人在何处?”齐世杰道:“他和方师兄在天亮之前早已一同走了。他们是乘船离开保定的。” 杨大姑听得他们已经离开保定,方始松了口气,说道:“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你老老实实对娘说,不许有一字隐瞒。” 齐世杰只好把解洪的案子告诉她,杨大姑越听越是吃惊,听罢,颓然靠着椅背,半晌说道:“杰儿,我已经老了,我是非常非常希望你能够留在我的身边,多伴我几年的。但现在我却是非要你离开我不可了。你趁着天色还未大亮,赶紧走吧,走吧!” 齐世杰道:“娘,我不是告诉了你么,范魁不是我救的,舅舅也没看见我。”杨大姑道:“他没看见你也会疑心你的!” 齐世杰道:“娘,你不是常说的吗,外公外婆早死,你是长姐如母将舅舅教养成人的。他得有今日的富贵,一大半也是靠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敢把我怎样?”杨大姑叹口气道:“普通的案子也还罢了,解洪这件案子可是非同小可。我相信他不会为难咱们母子,不过,他是替皇上办事的人,咱们也得替他着想,你到外面避过风头再回来吧,免得舅舅为难。” 齐世杰道:“好吧,娘既然这么多顾虑,孩儿就暂且离开你吧。”哪知正在他向母亲拜别之际,已经听得有人推开他家的大门,脚步声急促的跑进来了! 杨大姑急忙把齐世杰换下来的肮脏衣服塞入床底,喝道:“是谁?”其实她早已猜想到来者是谁了。 果然便听得杨牧的声音说道:“姐姐,是我。罗师傅有事要见你,我特地陪他来的。” 罗雨峰似乎嫌他说得不够完全,跟着按照武林礼节自行通名求见,朗声说道:“罗雨峰特来拜访大嫂和世兄。”杨大姑的丈夫生前和罗雨峰乃是称兄道弟的朋友。 他指名要见齐世杰,杨大姑只好和儿子一同出去会客了。 杨大姑先不理会罗雨峰,故意装作有点诧异的神气说道:“弟弟,你才走了两三天,这样快又从京师回来了?”杨牧面上一红,说道:“我临时有点小事,要在保定多耽搁几天。” 罗雨峰道:“大嫂,恕我冒昧前来,失礼之处,你莫见怪。实不相瞒,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至此处,留心看杨大姑的面色。 杨大姑不露声色,淡淡说道:“大家都是至亲好友,客气什么,有什么事情,你说吧。” 罗雨峰继续说道:“我的事情和令弟的事情互有关连,是两桩其实也是一桩。杨兄,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杨牧说道:“罗师傅你是客人,你先说吧。” 罗雨峰道:“大嫂既然不把我当作外人,那我就不兜圈子了。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来请世兄帮忙的!” 杨大姑道:“罗大哥说笑了,他小小年纪,能够帮你什么忙?”罗雨峰道:“只要世兄肯高抬贵手,那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杨大姑面色一沉,说道:“恕我不懂,你这话什么意思?” 罗雨峰道:“我是为了解洪这件案子来的,世兄,你该明白了吧?”齐世杰说道:“什么解洪,我不明白!” 罗雨峰忍住气说道:“解洪是涉嫌造反的一个朝廷重犯,被关在保定大牢,昨天晚上,给人劫走了。世兄,你是知道的,小徒刘昆是保定府的总捕头,失了重犯,罪名非小。他来求我,我只有来求世兄了。” 齐世杰又惊又喜,心里想道:“那人果然言而有信,想必他是救了范魁之后,立即就去劫狱的。” 齐世杰不懂掩饰,不觉喜形于色,哈哈一笑,说道:“你以为是我劫狱?”罗雨峰道:“不敢。不过世兄或许知道他躲藏在什么地方,请告诉我。” 齐世杰道:“凭什么你以为我知道?”罗雨峰皱着眉头,把眼望着杨牧。杨牧柔声说道:“世杰,事情不做亦已做了出来,如今只能想法弥补,抵赖是抵赖不了的。你应该相信舅舅,舅舅决不会害你!只要你说出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解洪,其他事情都可商量。”要知昨晚范魁被人抢走之事,他也以为是齐世杰干的。他谓“其他事情”乃是向齐世杰暗示,只要捉到解洪,范魁的事他就可以不追究了。 齐世杰说道:“你们一定要我说,那我就老实告诉你们吧!”杨牧大喜道:“对,只要你实话实说,天大的事情都有舅舅担当!” 齐世杰哈哈答道:“你们找错人啦!说老实话,解洪是肥是瘦,是短是长,我一概不知。我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个人,如何能知道他的下落?” 罗雨峰大惊道:“这个,这个……齐世兄,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杨大姑道:“杰儿的确不是和你们开玩笑的,我知得清楚,此事与他无关?” 罗雨峰道:“大嫂,你怎么知道与他无关?” 杨大姑冷冷说道:“你不相信世杰的话,我的话你也不相信么?嘿、嘿,你如今是不是要盘问我!” 杨大姑号称“辣手观音”,一声冷笑,目光不自觉的充满杀气,吓得罗雨峰心胆俱寒。“大嫂,你莫生气,我不过是来问一声而已。”他忙不迭地说道。 杨大姑道:“我何以知道与他无关,本来准备对你说的,但我的脾气,可不能让人盘问才说!对不住,如今我不想说了,你要问的亦已问过了。要是没有别的事,请你到别的地方查问吧!”说罢,端起茶杯,表示送客。 杨牧连忙说道:“姐姐,我的事情还没说呢,两件事情是有关连的,罗师傅可不能现在就走。” 杨大姑道:“你也不相信我的话?好吧,那么你又有何事要我帮忙,你说!” 杨牧说道:“姐姐,不是我不相信你的话,有件事情,不知世杰告诉了你没有?” 杨大姑道:“什么事情?”杨牧说道:“昨晚他去了何处?”杨大姑道:“你这样问显然还在怀疑杰儿劫狱!我生平从没对你说过谎话,我告诉你,我知道劫走解洪的人的确不是他!” 罗雨峰道:“那么是谁?” 杨大姑白他一眼,说道:“我怎么知道?你一再盘问,是否要我承认劫狱的人是我?”罗雨峰吓得不敢出声。 杨牧是个城府甚深的人,心想:“我问世杰昨晚去了何处,他避而不谈,莫非其中另有蹊跷?”他不敢重蹈覆辙,用盘问的口吻直接去问姐姐,却绕个弯说道:“姐姐,你当然不会瞒我。但只怕世杰一时糊涂,做出了不应当做的事情,却瞒住你。” 杨大姑道:“你以为他什么事情瞒骗我?” 杨牧说道:“昨晚岳豪家里也出了事,范魁被人劫走了。” 杨大姑装作莫名其妙的神气,说道:“范魁回来了么?他和岳豪都是你的徒弟,他住在岳豪家中有什么稀奇,何以你用‘劫走’二字?” 杨牧不知姐姐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只好告诉她道:“姐姐,你有所不知,我这不肖徒儿参加了冷铁樵那帮人造反,这次他来保定,就是为了救解洪的。岳豪想挽救他,将他留下。谁知昨晚却给人劫走!” 杨大姑道:“你以为这个人是你的外甥?” 杨牧说道:“那人摸黑下手,不过我已经知道他是个年轻人。能够在我眼皮底下把人劫走的年轻人当今也没有几个!” 杨大姑冷冷说道:“所以你就以为是他?” 杨牧连忙说道:“但愿不是他就好。但即使是他做的也还可以设法弥补,只要他肯说实话,天大的事情都有我呢。” 齐世杰大声说道:“多谢舅舅垂爱,但可用不着舅舅操心。我告诉你,劫走范魁的人也不是我!” 杨牧不理会他,继续说道:“姐姐,你对我恩重如山,你应当相信我决不会难为世杰。但万一京中另外派人来查办这一案子,事情可就难办了。岳家的人都认为世杰的嫌疑最大,刘昆也一口咬定劫狱的人是他,查案的人必定会来找你们母子麻烦的!” 杨大姑冷冷说道:“你以为姐姐是怕事的人?” 杨牧说道:“姐姐,你是女中丈夫,当然不会怕事,不过如今应该是你安享晚年的时候,多一事就不如少一事。你一个人又怎能和官府作对呢,所以我希望你问明世杰,要是他干的,那还是对我实说的好,免得别人来找麻烦!” 杨大姑道:“你没听见吗,他刚刚说过,两件事情都不是他干的!”杨牧愕了一愕,说道:“姐姐,不是我不相信杰儿的话,不过或许他刚才是尚有顾虑,未敢实说。” 杨大姑道:“好,你不相信他,那就由我告诉你吧,劫走范魁的确实不是他!” 杨牧说道:“可是他是嫌疑最大的人,只怕别人不相信姐姐的话!” 杨大姑道:“那你要怎么办?”杨牧看了罗雨峰一眼,说道:“姐姐,罗师傅的徒弟是保定府的总捕头,这件事是他禀知知府,请他师父出山查办此案的。我则是京中派来的协助地方办案的。我这关好过,保定官府这关可不能凭一句话就搪塞过去!” 罗雨峰这才敢插嘴说道:“对啊,大嫂,求你开恩,好歹想个法子,让我们可以交差。” 杨大姑变了面色,说道:“如此说来,你们最少也是要把我的儿子带去保定府大堂审问的了?” 罗雨峰道:“不敢,不过除非我们找到了另有劫狱的人,否则只怕要委屈令郎走一趟了!” 杨大姑冷冷说道:“你们以为有本领劫狱的人就只世杰一个?”杨牧听了此言,不觉心中一动,连忙问道:“姐姐,你这么说,莫非你已经知道劫狱的人是谁?” 杨大姑尚未回答,忽听得外面有人说道:“不必问她,问我!”声音从大门外传进来,就像在杨牧耳边说话一般。 杨牧吃了一惊,喝道:“你是谁?”那人说道:“我是劫狱的人,我也就是劫走范魁的人,两件事情都是我干的。你要找他们,跟我来吧!” 弟弟走了之后,杨大姑吁了口气,说道:“你听得出来吧,这人是杨炎!” 齐世杰道:“我早已猜到是他了。娘,我跟去暗中偷看好不好?”杨大姑道:“不好!”歇了一歇,叹口气道:“我以为你还是远走高飞的好。” 齐世杰道:“表弟已经回来了,我为何还要离家?” 杨大姑道:“你以为杨炎会把解洪和范魁这两个人交给他的父亲?” 齐世杰道:“我知道表弟的脾气,他既然救了人,就绝不会把已经救了出去的人再送回虎口了。” 杨大姑道:“着呀,他抓不到朝廷钦犯,又奈何不了他的儿子,那他怎样交差?” 齐世杰道:“娘,你是恐怕舅舅还会来找咱们的麻烦?”杨大姑道:“最少罗唆是免不了的。你在家中,他多来罗唆几次,我的耳根不得清净事情还小,风声传了出去,京城里另派人来查案,麻烦可就大了。” 齐世杰道:“但舅舅很快就会知道,这两件案子,都是他儿子干的了。” 杨大姑道:“就因为儿子比外甥更亲,他奈何不了儿子,就只能着落在你的身上破案。不错,这两件案子都不是你干的,但你别忘了,你昨晚曾经到岳家,这就证明了你曾经见过在逃的方亮,否则你不会知道范魁被囚在岳豪家中。当公差的人,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条可以破案的线索的!” 齐世杰笑道:“娘,原来你也不相信舅舅了!” 杨大姑叹口气道:“我自己弟弟的性情我怎能不知道?我可以一切为了他,但若是当真到了十分紧要的利害关头,只怕他是连我也顾不得了,何况于你?” 齐世杰喜道:“娘,你能够明白舅舅的为人,这就好了。” 杨大姑道:“你放心走吧,我已经再三想过,只有你暂且离家,我才可以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 齐世杰道:“好,那么孩儿走啦,娘,你自己多多保重!” 杨大姑忽道:“杰儿且慢!”齐世杰回过头来,说道:“娘还有什么吩咐?”杨大姑道:“你打算上哪儿?”齐世杰道:“浪迹江湖,随遇而安。” 杨大姑道:“有件事情你必须答应我!”齐世杰道:“请娘吩咐。”杨大姑道:“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就是不许你去柴达木!”柴达木是冷铁樵那帮义军所在之处,齐世杰这才明白,原来母亲是怕他去找冷冰儿。 杨大姑继续说道:“杰儿,我知道你心上还放不开那位冷姑娘,可是我不希望你再见到她了。你的舅舅已经怀疑你和冷铁樵那帮人一鼻孔出气,尽管你讨厌他,可别要给他说中才好。我,我也不愿意你和那帮人混在一起的!” 齐世杰苦笑道:“娘,就是你不说,我也不能再去见那位冷姑娘了。我有这样一个舅舅,舅舅而且曾经想逼我到柴达木当奸细的,我能够不避嫌疑吗?” 杨大姑喜道:“好,那么你是答应了?”齐世杰咬着嘴唇缓缓说道:“娘,我答应你,我一定不去柴达木!” 杨大姑道:“好,那我就放心了,你去吧。”目送儿子离开,心中一阵辛酸,不觉潸然泪下。 齐世杰心中的伤痛也是不在母亲之下。“冰儿如今不知是在何处,是回转天山呢,还是去了柴达木她的叔叔那里?唉,我还想她做什么,反正我是不能再见她了。”他给挑起了心上的创伤,又强忍着泪,把这辛酸咽下去。 他希望与杨炎见上一面,除了是表兄弟的关系之外,还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他忍不住好奇之心,想要知道杨炎和他的父亲见了面,是否会父子相认?另一个原因是上次杨炎在回疆与他分手之时,他知道杨炎是要去找冷冰儿的,他们可曾会面?尽管他要避开冷冰儿,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可还是渴望知道有关冷冰儿的任何消息的。 不过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杨炎呢?他仔细思索:“表弟会把舅舅引到什么地方?嗯,当然不会到热闹的地方去,这地方也不会是离我家太远的,否则到了太阳出来的时候,路上的行人就会多了。”此时刚是拂晓时分,附近的人家尚未打开大门的。 蓦地他想起了一处地方,离开他家不远的海神庙。 他没猜错,杨炎此时已是把父亲引到海神庙了。 杨牧和罗雨峰怀疑庙中会有埋伏,不觉举步趑趄。杨炎说道:“昨晚我就是把范魁送到这里交给他的师兄方亮的,杨、杨爷,我知道你是他们的师父,不管你把他们当作徒弟也好,当作犯人也好,你总不至于害怕自己的徒弟吧?我早已说过我对你并无有恶意,你既然到了这里,为何却没有胆量进去?” 杨牧刚才一路追踪,见到的只是杨炎的背影,此际方始是面对面的说话,他看清楚了杨炎的面貌,不觉心头一震:“奇怪,这少年怎的似曾相识?”不觉凝眸注视,越看越有异样的感觉。这感觉已经不只是“似曾相识”的感觉了,简直就像是一个本来是自己十分熟悉的人,分开多年之后,蓦然见着一般。 他听得杨炎称呼他做“杨大爷”,而且语气温和,一再表明对他并无恶意,这种亲切之感,不知不觉又多了几分。 他略一踌躇,不觉就跟着杨炎踏进庙门了。 罗雨峰见杨牧已经进去,也大着胆子跟他进去。不料杨炎忽地回过头来喝道:“罗雨峰,我又没有请你,你跟来做什么?” 罗雨峰是保定府辈分最高的武林人物,保定两大名武师,一个是杨牧,另一个就是他。杨牧出道时,他早已成名。故此杨牧的名气虽然后来居上,在他的跟前也还是以晚辈自居的。像他这样一个自认为是“德高望重”的成名人物,岂能容得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抢白?当下忍不住“哼”了一声,说道:“小朋友,你既然做了这宗大案,难道你会不知道保定府的总捕头就是老夫的徒弟?老夫正是应小徒之请,受了知府之托……”这还是他顾忌这个敢于劫狱的少年人,本领说不定可能在他之上,方始强抑怒火的,否则早已破口大骂了。 哪知他自以为说话已够客气,杨炎却已听得不耐烦了。罗雨峰话犹未了,杨炎便即喝道:“管你什么总捕头不总捕头,莫说你是总捕头的师父,就是天王老子,也得给我滚开,听见了没有,我叫你滚开!” 罗雨峰不敢骂他,他反而先骂起罗雨峰来了。 罗雨峰忍无可忍,大怒喝道:“我活了六十多岁,从没人敢叫我滚开,你、你这小子……”大喝声中,两枚铁胆立即飞出。 罗雨峰使出独门暗器功夫,小铁胆首先飞出,打向杨炎门面,扰乱他的视线。大铁胆却后发先至,作弧形掠过撞击他的后心。哪知杨炎就像背后长着眼睛一般,反手一抓,把大铁胆抓到手中,头也不回伸出双手一钳,又把打到他面前的小铁胆钳住了。 杨炎接过两枚铁胆,冷笑说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烂铁废铜,敢来现眼!”两枚铁胆向下一掷,轰隆声响,地面撞开两个窟窿,铁胆深入泥土,无影无踪。 罗雨峰吓得魂飞魄散,正要逃跑,杨炎已是喝道:“老匹夫,你不肯滚开,那就躺下吧!”铁胆在地面撞开窟窿,泥土飞溅,杨炎信手一抓,捏了一颗小小的泥丸,怒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两枚铁胆,还你一枚泥丸!”泥丸弹出,正中罗雨峰膝盖,罗雨峰双腿一软,登时倒下,不省人事。 杨牧大吃一惊,叫道:“你把罗老先生怎么样了?” 杨炎笑道:“不碍事。我只是不喜欢他在场,让他好好的睡一觉,过了十二个时辰,他的穴道自解。” 杨牧猜疑不定,但想以这少年的武功,若要伤他,他要逃也逃不了,于是大着胆子跟少年踏进殿堂。 杨炎说道:“你看这是你的透骨钉吧?” 杨牧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地上果然有两枚给鲜血染红了的透骨钉,还有凝固了的一摊摊血迹,怵目惊心。 杨牧心想:“这少年倒没骗我。”连忙问道:“人呢?” 杨炎说道:“我只说方亮和范魁曾经来过这里,你又没托付我看管他们,我怎知他们到哪里去了。” 杨牧道:“你不是说带我来抓犯人的吗?” 杨炎说道:“不错。但我可没有答应替你去抓犯人,破案那是你自己的事!” 父子相逢不相识 杨牧双眼放光,盯着杨炎说道:“恕我倚老卖老,唤你一声小兄弟。小兄弟,你贵姓?”杨炎心头一酸,想道:“父子相逢,你竟然对面不识。”不觉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错了。”他哪知道,杨牧这样问他,正是试探他的。 “我请教你贵姓大名有什么错?”杨牧故意问道。 杨炎说道:“我与你是绝不能称兄道弟的,其实你又何须知道我的姓名?”杨牧钉紧再问:“为什么?”杨炎说道:“今日相逢,不过是个偶然的缘分。倘若话不投机,今后我也不会再见你了。若然永不相见,何须知道我的实姓真名!” 杨牧说道:“若然话得投机呢?”杨炎说道:“那时再说,姓名不过是个符号,如今你喜欢怎样称呼我就怎样称呼我好了。” 杨牧说道:“好,你武艺高强,人间罕见,我就称你小英雄吧。小英雄,这次虽然抓不到犯人,你总算是帮了我的忙。你可以再帮我一次忙么?” 杨炎道:“你要我帮什么忙?”杨牧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帮我破这案子。” 杨炎叹道:“我没说错吧,你一开口,就话不投机了。” 杨牧说道:“你不肯帮我这个忙?” 杨炎说道:“我非但不能帮你破案,还要劝你别打破案的主意,不仅这个案子,以后也不要办同类的案子!” 杨牧怔了一怔,说道:“为何你要劝我这样?” 杨炎说道:“你试想想,至亲莫如父子,但师徒也是有如父子一般。俗语说虎毒不食儿,但你竟忍心害自己的徒弟,还能算是一个人吗?”说话甚为沉痛,但杨牧却也可以听得出来,他对自己还是善言相劝的,并非含有恶意的责骂。 杨牧说道:“我并不是害他,我是要挽救他。”杨炎说道:“不错,你对范魁也是如此说的,但你和岳豪说的却似乎不是这样,对不住,我都听见了。我知道你们只是要骗取口供。” 杨牧说道:“小英雄,你武功虽高,可惜年纪太轻,有些道理未必明白。” 杨炎道:“好,那我倒要请教你的道理是什么?”杨牧说道:“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杨炎冷冷说道:“我知道!” 杨牧说道:“你知道就好。我替皇上当差,岂能不替皇上办案?再说他们落在我的手上,总比落在别人手上好些,只要范魁肯改过自新,我确实是想挽救他的。” 杨炎说道:“我倒是希望你能够改过自新!” 杨牧说道:“我犯了什么过错?”杨炎叹口气道:“你本来是人们敬重的名武师,何苦去给鞑子皇帝充当鹰爪?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原因,这总是铸成大错了!” 杨牧说道:“好,那么我来问你,咱们做老百姓的总得有个皇帝是不是?”杨炎呆了一呆,说道:“这我可没有仔细想过,不知道是不是一定得有个皇帝,但既然自古至今都有皇帝,大概是吧?” 杨牧说道:“既然总得有个皇帝,我给皇帝做事,又有什么不对?”杨炎说道:“可是如今做皇帝的乃是满州鞑子啊!” 杨牧说道:“汉满蒙回藏,五族一家,不管是哪一族人,也都是中国人,为什么你要骂满州人做鞑子?” 杨炎想了一会,说道:“这点你责备得对,不过我的原意,‘鞑子’二字,只是指不属于汉族的坏人的。既然易生误会,今后我不再用它就是。” 杨牧说道:“既然你不是特别歧视满族人,那么我替满人皇帝做事,也许不是什么过错了。试问一家人有五兄弟,汉人是大哥,满人是二哥,蒙古人是三哥……为什么只许大哥做皇帝,不许二哥做皇帝?” 杨炎觉得父亲说的也有点道理,但在想了一会之后,却不禁摇了摇头:“话虽然可以这样说,但事实还是有点不对!”杨牧道:“什么不对?” 杨炎说道:“因为满人做了皇帝,并不把汉人当作兄弟。我虽然年纪轻,知道的不多。但也听人说过,清兵入关的时候,有过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等事件,也不知杀了多少汉人!”说至此处,蓦地想起昨晚方始从范魁口中知道的一件事情,继续说道:“其实你知道的当然比我多,因为首创杨家六阳手的你那位祖先,就是清兵入关之初,帮义军守过嘉定的。你如今充当鹰爪,不觉得愧对祖先么?” 杨牧面上一红,说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一百多年前的旧账算它作什么?” 杨炎说道:“旧账不算,莫非如今的皇帝就对汉人很好了么。”杨牧说道:“汉人当上皇帝,也不见得就对汉人很好。史书上的暴君哪一个朝代没有?” 杨炎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大孩子,当然不及父亲能言善辩,但他想了一想,终于也还是给他想出了一个道理来,说道:“好,那就不管他是汉人或是满人,总之是坏皇帝就要反对,是好人也就不该替坏皇帝做爪牙!” 杨牧说道:“你又怎知道现在的皇帝是坏皇帝?皇帝手下那么多人,有些人做了一些坏事是免不了的,却不见得他比起以前的皇帝特别坏啊!” 杨炎说道:“我没有见过皇帝,但我知道他是坏人。纵然不是特别坏,也是坏得可以的了!”杨牧说道:“何所见而云然?”杨炎说道:“我相信我的朋友,要不是你们的皇帝坏得可以,为什么有那么多好人反对他?” 杨牧问道:“你的朋友是谁?”杨炎冷冷说道:“你想去抓他们吗?”杨牧说道:“我只怕你受了别人的骗。”杨炎说道:“要是别人说这句话,我非打他不可!” 杨牧笑道:“那我倒要多谢你对我手下留情了。但你就这样相信你的朋友而不相信我?”杨炎说道:“你一天充当鹰爪,我就一天不相信你!好,我要和你说的话都说完了,听不听由你!”说罢满腔郁闷,眼角不觉沁出两颗泪珠。 杨牧叫道:“且慢,且慢!”杨炎回头过来,说道:“你不肯听我的劝告,又叫我回来做什么?” 杨牧说道:“你,你到底是谁?”杨炎说道:“我早已说过了,我不能告诉你!”杨牧眼睛潮湿,注视着他,说道:“你何必瞒我,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你是……” 杨炎连忙打断他的话道:“你若是知道我是谁,那也不必问我了。你我话不投机,从今以后,我也不会再见你了!” 杨牧说道:“你这样急做什么,我还有点话要说呢,唉,不是我不想听你的劝告……”杨炎只道父亲已经有点回心转意,于是又再坐下来,说道:“那你说吧,为何你不能听我的劝告?” 杨牧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老实告诉你,我本来也不想做什么大内卫士,我有说不出的苦衷!” 杨炎说道:“既是难言之隐,那就不必说了。” 杨牧说道:“家丑不外扬,对外人我是当然不会说的,但对你……”杨炎掩了耳朵,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要知他虽然从杨大姑的口中得知这件“家丑”,但他也从冷冰儿的口中,知道母亲当年是怎样受了委屈,后来又是怎样为了义军牺牲的。纵然一时难辨是非,他对母亲还是怀着一份崇高的敬爱。他不愿意从父亲的口中,亲耳听到父亲说母亲的坏话! 杨牧说道:“是不是我不说你也知道了?”杨炎不作声。 杨牧继续说道:“好,你既然知道我就不必说了。只是我要告诉你,我有一个儿子,若然他还活着,刚好和你一般年纪。他上了坏人的当,那坏人毁了他的父亲,害死他的母亲,却冒认是他的生身之父!这是我平生的大恨!儿子找不回来,我枉自为人!冒充侠义道的人对不起我,我也不在乎侠义道怎样骂我了!” 杨炎说道:“假如你不肯做什么大内卫士,我相信你的儿子会回来的!” 杨牧说道:“若然真的如你所言,莫说大内卫士,就是让我当上皇帝我也不要!我只要父子相依,不日归隐,再也不问世事,快快活活过这后半生!”杨炎听他说得十分真挚,不觉动了父子之情,“爹爹”二字几乎就要叫了出来,但他还是暂时忍住,说道:“当然是真的,只要你哪一天辞了官,包在我的身上还你一个儿子!” 杨牧叹道:“就只怕我虽有此愿,别人也容不得我。” 杨炎说道:“你怕谁?怕你们的皇帝不肯放过你!” 杨牧说道:“不是。皇帝还好对付,我可以弃官而逃,用不着向他递什么辞呈。但我那对头却是不易对付,我一旦不做大内卫士,失了庇护,只怕就要遭他毒手。唉,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当年就是因为怕了这个对头,逼不得已才做大内卫士的。” 杨炎说道:“要是他敢来找你的麻烦,我对付他!” 杨牧说道:“你知道我那对头是谁?他是天下第一快刀孟元超!” 杨炎咬着嘴唇说道:“孟元超又怎么样,我不怕他!” 杨牧说道:“或许你可以对付他,但他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得心安!” 杨炎咬着嘴唇,涩声说道:“你、你要怎样?” 杨牧沉声说道:“我要孟元超的首级!” 这八个字像八口铁钉一样,一口一口钉在他的心头。这个问答虽然早就在他意料之中,他仍是受到极大的震动! 他知道孟元超是他的“冷姐姐”最尊敬的人,过去冷冰儿曾经不只一次劝他,希望能够化解他对孟元超的敌意,“冷姐姐仅仅知道我对孟元超含有敌意,她已经是大为不安了,要是给她知道我去取孟元超的首级,她将会对我怎样?” 可是这是他父亲提出的条件,要是得不到孟元超的首级,父亲就不会改过自新。父亲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大内卫士”也势必要一直做下去。他若要父子团圆,若要父亲不再充当鹰爪的话,就非取得孟元超的首级不可! 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一时间不觉心乱如麻,嘴唇都咬出血来! 杨牧留神注视他神色的变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孟元超武艺高强,快刀天下无敌,我自己报不了仇,又岂能要毫无关系的人替我送死。罢、罢、罢,这仇我也不想报了,只盼你能够替我带几句话给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儿!” 杨炎道:“你要我说什么?” 杨牧说道:“我身受夺妻夺子之辱,报不了仇,还有何颜面苟活世间?我死了之后,请你告诉我那孩儿,孟元超怎样害死他的双亲,他纵然没有本领为双亲雪耻报仇,也不该再认贼作父了。要是他还有一点血性,还有一点父子之情,叫他回来收拾我的骸骨吧!” 杨炎本来是个性情极易激动的人,给父亲这么一激,不由得血脉贲张,浊气上涌,这刹那间,什么顾虑都抛到九霄云外,登时叫起来道:“你的孩子不会是这样的人,你也不必自寻短见。好,你等着我替你把孟元超的首级拿来!”
杨牧大喜之下,挤出几点眼泪,上前想把杨炎搂在怀中,说道:“好孩子,你早知道……”杨炎一闪闪开,说道:“到你不做鹰爪的时候,你的儿子才能回到你的身边。” 杨牧说道:“我不是早已对你说了吗,孟元超首级一到,我就不替皇上当差!” 杨炎说道:“你肯听我的劝告,那就好了。我走啦!”他正要迈步出门,忽地又回过来,说道:“我几乎忘了一件事情,本来我亲自去做的,但如今我想请你帮我的忙。”杨牧问道:“什么事情?”杨炎说道:“一件私事,绝无风险,只是要你替我带个口信。” 杨牧暗暗欢喜,连忙问道:“给谁?”他以为杨炎这个口信是带给解洪或者和解洪有关的人,那正是求之不得了。 杨炎说道:“给你的外甥齐世杰。” 杨牧怔了一怔,问道:“你要我对他说什么?” 杨炎说道:“他有一个心爱的姑娘,你不便问她是谁……” 杨牧笑道:“原来是这件事情。” 杨炎道:“哦,你已经知道了?” 杨牧说道:“你说的这位姑娘,是冷铁樵的侄女冷冰儿吧?” 杨炎说道:“不错,你知道更好,我可以省却很多解释,齐世杰喜欢这位冷姑娘,可是他的母亲不喜欢。” 杨牧说道:“其实是冷铁樵的侄女也没什么,我已经劝过我的姐姐了。是那位冷姑娘托你替他向世杰重申盟誓吧,你叫她放心,我会替她玉成好事的。” 杨炎神色颇为尴尬,半晌说道:“不是。”杨牧说道:“那是什么?” 杨炎说道:“那位冷姑娘其实只是把他当作朋友,并不想要嫁给他的。她如今已经有了一位意中人,这个人齐世杰也认识的。” 杨牧大感意外,笑道:“那么我这个信差就是个不受欢迎的信差了。世杰得知这个消息,恐怕少不免会伤心了,不过,让他死了这条心也好。” 杨炎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他一定会伤心的,但不能不告诉他!”原来他正是为了避免尴尬,方始想到可托父亲转告的。 杨牧感觉儿子的神情有点奇特,不禁好奇心起,问道:“那人是谁,你可以告诉我么?” 杨炎也想齐世杰知道得清楚些,心想,“只说是他认识的朋友,只怕他免不了胡乱猜疑。嘿、嘿,别人把我们的相爱当作大罪,表哥假如也是这样想,那也只好由他。我若不敢明白的告诉他,反而是显得我的心中有愧了。” 主意打定,便即说道:“你告诉他,这个人就是他在魔鬼城脱困之后,在通古斯峡碰上的那个人。不过,这是属于他和冷姑娘的私事,他愿不愿意把那个人的名字告诉你,那就是他的事了。” 杨牧尚未想到这个人就是他的儿子,外甥对他已失却利用的价值,冷铁樵的侄女儿嫁给谁,对他已无关重要了。“好,待会儿我就去告诉他。那么,你是不打算到齐家了?”杨牧说道。 杨炎说道:“我要尽快的赶到柴达木去,免得你等得心焦。” 杨牧大喜说道:“好,但愿你马到成功,早日把孟元超的首级拿来给我!” 他话犹未了,杨炎早已走了。 杨牧的狂喜尚未尽情发泄,一个人在庙中狂笑。虽然没有抓到解洪,但事情的结果却已好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一面笑一面想:“比起孟元超,解洪连一根小指头都算不上。嘿、嘿,要是当真能够取得孟元超的首级,我想当上御林军的统领,皇上恐怕也会让我去当!炎儿的武功如此高强,料想对付得了孟元超吧?就算杀不了他,最少也可拼个两败俱伤。” 他狂喜之余,不觉喃喃自语:“我应该先去知府衙门呢,还是先去齐家?嘿嘿,解洪已经算不了什么,我又无须巴结知府,衙门是不必去了。冷冰儿嫁给谁,更不关我的事,也无须急于说给世杰知道。还是先回京师,把这喜讯带给总管大人吧!” 他哪知道,用不着他去告诉齐世杰,齐世杰都已听见了。当他要儿子去取孟元超首级的时候,齐世杰已经来到这座庙中。 海神庙是他小时候时常来玩的地方,熟悉得如同家里,他从大殿后面悄悄进来,藏身暗处,偷听杨牧父子的对话,连杨炎那么武功高明的人都没察觉。 他听得杨牧要儿子去杀孟元超,这一惊已是非同小可,待至听到从杨炎口中,说出冷冰儿已经情有所钟,而她的心上人竟然就是杨炎之时,更是不觉呆了。 他最初的打算,本来要等到杨炎和父亲分手之后,单独和杨炎会面的,可是这件事情太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但感一片茫然。待到稍稍恢复几分清醒之时,杨炎已经走了。他本是屏息呼吸,生怕给舅舅发现的,迷茫中手指颤抖,不知不觉的捏碎了一片瓦,也不知不觉的发出一声轻叹。 杨牧毕竟是个江湖的大行家,狂喜之中,也还保持警惕,突然听得似有声响,登时就跳起来,喝道:“谁在外面?” 他只道是儿子去而复回,不见回答,连忙跑出去看。 只见罗雨峰正在爬起身来,揉揉眼睛,好像刚刚从熟睡之中醒来的样子。 杨牧心道:“原来是他弄出来的声响,但炎儿说过,他的穴道要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自解,凭他这点本领,怎的现在就能解开了呢?”不过无论如何,罗雨峰的穴道已经解开对他总是一件好事,要知他们一起前来,假如他解不开罗雨峰的穴道,要把罗雨峰背回去,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往柴达木报讯 春寒料峭,北国不比江南,雨不是“沾衣欲湿”的杏花雨,风也不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出了城门,一阵晓风吹来,齐世杰也不觉感到几分寒意,并非身体上的感觉,而是从心底感到的“寒意”。 这也可以令人清醒的寒意。迎着拂晓的寒风走了一会,齐世杰热烘烘的脑袋稍稍冷静下来了。“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表弟怎的会跟冷姑娘爱上了?他不是一向把冷姑娘当作姐姐的么?姐弟怎的突然变作了恋人了呢?” 但随即又想:“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对,他们又不是真正的姐弟,表弟从小就跟着她,长大了懂得男女之情,对她发生爱慕,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除了年龄不大登对,冷姑娘和表弟结为夫妇,那也没有什么不好呀。我应该为他们高兴才对。唉,这些事情不必去想它了。” 但另外一件事情,他却是不能不去想的,也正是这件事情,令他从心底感到“寒意”。 “舅舅要表弟去杀孟元超,这件事情我不知道也还罢了,但如今我已然知道,我该怎办?是设法阻止他呢,还是让他去杀孟元超呢?” 不错,他与孟元超素不相识,根本谈不上什么交情,甚至由于母亲仇视孟元超的原故,他在不知不觉之间,也还受了一些影响的,比如说,有关舅父婚变的事情,他就觉得舅父固然有不是之处,孟元超多多少少也有点儿不对。 不过那毕竟只是关系到几个人的私事,倘若杨炎真的刺杀了孟元超,那就是关系到抗清义军的大事了。而且,无论如何,孟元超总是江湖上公认的侠义道,即使他曾经做过于“私德有亏”之事,罪也不至于死。 他知道孟元超和尉迟炯是好朋友,他没有见过孟元超,可见过尉迟炯。尉迟炯的侠气豪情,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不知怎的,从没有见过面的孟元超,在他的心目之中,也自自然然的和尉迟炯的印象叠在一起了。他相信俗语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孟元超和尉迟炯是属于同一类的人物。 “我帮了大恶霸岳豪的忙和尉迟炯交手,这件事已经做得不对,表弟要刺杀孟元超,这件事更加不对!” 齐世杰继续想下去:“我明知道表弟做的这件事大大不对,我不去阻止他,我也同样不对!”终于他从心底喊了出来:“不,不能!我不能让表弟去杀孟元超!” 但怎样才能阻止这件事情发生呢?找得着杨炎的希望甚属渺茫。杨炎不愿亲自告诉他,显然心中也还有点芥蒂,为了避免尴尬,这才不愿与他会面。杨炎的武功比他高明,包括轻功在内,若然决意避免见他,他就无法见到杨炎。 怎样才能帮孟元超避开杀身之祸?他想来想去,真正可行的办法只有一个,赶在杨炎前头,自己跑到柴达木去告诉孟元超。 可是他是曾经对母亲十分郑重的许下诺言的,他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就是不许去柴达木。 他的母亲最恐怕的是他和义军沾上关系,而孟元超可正是在柴达木的义军之中。假如他跑去柴达木,那不是违背了对母亲的誓约?他平生可从没有对母亲说过谎话,更不要说是“明知故犯”、立心欺骗母亲了。 心乱如麻,他迷迷惘惘的也不知跑了多少路,不知不觉来到了路边的茶馆。 齐世杰大清早离家,滴水都未沾唇,不觉也感到有点饥渴了。这种路旁“茶馆”是兼卖酒肉的,于是他就踏进这间茶馆食喝过了一碗热茶,跟着要一斤白酒和半斤卤味牛肉。 茶馆里只有一个客人,是个相貌俊雅的书生。门外系着一匹坐骑,不必问也知道是那书生骑来的。齐世杰心想:“这书生文质彬彬,看似手无缚鸡之力,骑的这匹马倒是一匹烈马!”他在回疆两年,见过的骏马不少,多少也懂得一点相马之术。 那书生已经喝完了一壶酒,一碟卤牛肉也已吃得只剩几块了,见他进来,又吩咐店小二:“给我再打一斤白酒,半斤卤牛肉。”和他要的一模一样,齐世杰不禁又是心念一动:“这书生的酒量和食量好大,莫非也是武林中人。” 那书生似乎也颇为注视他,眼角不住地朝他这边眺来,齐世杰低下头来喝酒,心里想道:“管他是谁,我不让他有搭腔的机会,谅他不敢来招惹我。”书生见他神态冷漠,过了一会儿,也就只顾自己喝酒了。 齐世杰本来不会喝酒,此际只因心事重重,想要借酒浇愁,不知不觉,有了几分酒意。 那书生倒没招惹他,但另外一个正是要“招惹”他的人来了。这人快马疾驰,经过路边茶馆,目光一瞥,发现齐世杰在里面喝酒,就像拾到宝贝似的,一声欢呼,立即下马,跑进茶馆。“齐老弟,我正是来找你的。我正愁赶不上你,想不到在这里能够见上,这里没好酒喝,我请你别处喝酒!”不是别人,正是保定府的总捕头,罗雨峰的大徒弟刘昆。 原来罗雨峰赶到知府衙门,将他和杨牧一起到海神庙的遭遇告诉徒弟刘昆,刚好刘昆的手下也来报告一个消息:齐世杰出城去了。要知齐世杰乃是劫狱的疑犯,刘昆虽然因为杨牧的关系,不敢自己去逮捕齐世杰,但他身为总捕头,少不免也要命令手下密切监视齐世杰的动静的。 刘昆和师父一样,断定杨牧已经得到破案的线索,而帮忙杨牧打跑那个“小贼”的人十九也是齐世杰。他们作了这样的判断,虽然已经不敢再把齐世杰当作疑犯,但却想要从齐世杰口中得到一点消息,也好分沾一点功劳了。 齐世杰已经有了几分酒意,对刘昆侧目斜睨,冷冷说道:“刘大捕头,你是赶来要拿我归案的吗?” 刘昆吃了一惊,把眼睛瞟向书生那边。书生正在低头喝酒,对眼前发生之事,似乎丝毫不感兴趣。 刘昆压低声音说道:“日前的些许误会,齐少侠你莫放在心上。我是特地来向你赔罪的。” 齐世杰道:“好,那你的罪已经赔过了,你可以走啦!” 刘昆陪笑道:“齐少侠,你喜欢喝酒,我请你到杏花楼去喝。”杏花楼是保定最著名的酒楼。 齐世杰道:“我没工夫回去陪你喝酒。” 刘昆低声说道:“这里恐怕不大方便说话吧。” 齐世杰把酒杯一顿,大声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不方便说的。” 刘昆想道:“不知他是醉了,还是这样不通世务?好,说就说吧,待他一走,我就回来把这书生杀掉,那就不怕秘密泄漏了。店小二是本地人,官府之事,谅他也不敢说出去的。但也可以将他关个一年半载。”主意打定,便即说道:“齐少侠,今晨你帮令舅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齐世杰怔了一怔,说道:“哦,你知道我帮了杨牧什么事情?”他由于心中讨厌舅父,此际有了几分酒意,不知不觉直呼其名。那正在喝酒的书生听见“杨牧”二字,不知不觉也放下了酒杯。齐世杰没有注意,刘昆却已注意到了。书生看见刘昆的目光向他瞟来,方始察觉自己失态,忙又重新喝酒。 刘昆说道:“明人不必细表,齐少爷,我不想抢令舅功劳,只想沾一点光。那两个犯人如今是怎么样了,请告诉我!” 齐世杰道:“哦,你要知道解洪的下落,好去抓他?”刘昆忙道:“不,不,我早已说过,我不会抢令舅的功劳的。” 齐世杰道:“我可信不过你。” 刘昆又再哀求:“齐少爷,你不肯把他们的下落告诉我,那么请把你们办案的结果告诉我总可以吧?比如说,那两个犯人给令舅押上京了,你让我知道,我也可以向知府大人交代呀。” 齐世杰沉吟不语,刘昆盯那书生一眼,心里想道:“现在让你听个够,待会儿再收拾你。”他急于要从齐世杰口中得知一点消息,也就顾不得在人前露出丑态了,当下一揖到地,说道:“齐少爷,请你体谅我的苦衷,我是保定府的总捕头,负责办理此案,要是什么都不知道,岂不丢脸之至!” 齐世杰忽道:“好,你要我告诉你那也不难,不过你得送我一件礼物。” 刘昆说道:“不知少爷要什么礼物?”想起他曾经要岳豪拿出五万两银子的事,虽然岳豪的银子没有真的拿出去,可也不能不有点戒心。 齐世杰笑道:“你放心,这件礼物我估计不会超过五百两银子的。” 刘昆喜出望外,连忙说道:“一千几百两银子的礼物,小人还送得起,少爷,请你说吧。” 齐世杰道:“好,那你听着,解范二人已不在保定了。” 刘昆心想:“我早已知道,何需你告诉我。”只道他还有“下文”,不料正在哈腰恭听之际,齐世杰突然一跃而起,飞身跳上他的坐骑。 刘昆大吃一惊,追出去叫道:“少爷,你干什么?” 齐世杰笑道:“你这匹马顶多值三百两银子,礼物我自取了!”说话之间,快马加鞭,早已去得远了。
刘昆大叫:“齐少爷,请你回来!礼物我当然要送给你的,不过,我还有话……”话犹未了,齐世杰的影子都不见了。 刘昆破口大骂:“好小子,竟敢将我如此作弄!”目光一瞥,看见书生那匹坐骑系在路旁树上,一看就知道是匹骏马,他无暇思索,立即上前去解开绳子。 不料那匹马脾气甚烈,一见生人走近,扬蹄就踢。刘昆虽然躲闪得快,没给踢个正着,亦已沾了满脸尘土。 刘昆大怒喝道:“岂有此理,连你这畜牲也欺负我!”正待要降伏劣马,忽听得有人阴恻恻地说道:“我是个穷书生,全靠这匹马代步,你做强盗也该发点善心,别抢我的坐骑!”正是那个片刻之前还在茶馆喝酒的书生,突然来到刘昆身旁,刘昆竟然丝毫未觉。 刘昆吃了一惊,喝道:“胡说八道,我是捕头,借你这匹马去捉强盗的!” 书生摇头晃脑地说道:“不问自取,是为贼也!我知道在你们公差口中,偷即是借,借即是偷。不借,不借!” 刘昆突然一个肘锤向那书生胸口撞去,喝道:“我不但要你的马,还要你的命!哎哟,哟——” 他用上全身气力,突施袭击,只道这书生纵然懂得武功,也难躲避他的偷袭。哪知拳头着体,就像撞着铁板一般,一股大力将他抛了起来,跌了个四脚朝天。 书生笑道:“略施薄惩,爬回保定去吧。你若敢难为店家,我会寻到保定取你的性命!”跨上马背,一扬手把一块银子抛入茶馆,说道:“那位齐少爷的酒钱我一并替他付了!” 齐世杰正在策马前行,忽听得蹄声急骤,有人叫道:“齐世杰,齐世杰!” 齐世杰回头一看,只见追来的正是那个书生。 齐世杰愕然说道:“我与阁下素昧平生,你追我干嘛?” 书生笑道:“那位总捕头称你做齐少爷,我想你必定是齐世杰了,果然所料不差!” 齐世杰低声说道:“是齐世杰又怎么样?”书生说道:“没怎么样,只是想问你几句话。杨牧是你的舅舅吧?” 齐世杰说道:“你在茶馆里早已听到那位捕头说了,何需多问?” 书生说道:“我要从你的口中得到证实。哼,有其母必有其子,有其舅必有其甥。你是辣手观音的儿子,杨牧的外甥,怪不得会助纣为虐了。你听着,如今我来问你,你可要老老实实的回答我!” 齐世杰酒意未消,听那书生辱及他的母亲,不觉气起上来,也不去细思这书生是什么身份了。 齐世杰怒气上冲,冷冷说道:“阁下是什么官职?” 书生一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齐世杰喝道:“少罗唆,如今是我来问你,你要老老实实的回答我。说!”依样画葫芦的把对方刚才喝问他的说话反问对方,把书生气得七窍生烟! 书生哼了一声,说道:“我一不是官,二不是贼,此事我却是管定的了!知趣的快说出来,你们把解洪到底怎么样了?” 齐世杰冷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官儿呢,你不是官,凭什么将我当作犯人来审问?对不住,我偏不知趣,你问的事情,即使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书生喝道:“你当真不说?” 齐世杰道:“不说就是不说,你待怎样?” 书生淡淡说道:“也没怎样,听说你逢人夸口,说是关东大侠尉迟炯也曾败在你的手下,我想见识见识你的武功!” 齐世杰听得这书生称尉迟炯为“关东大侠”,不觉心念一动:“莫非他是侠义道?”但对方咄咄逼人,这口气他却是咽不下去。心里想道:“管他是谁,他态度如此嚣张,先挫挫他的锐气!哼,官府中人冒充侠义也是有的,舅舅就是一个例子。”当下冷冷说道:“哦,原来你是倚仗武功逼问我的口供吗?好,划出道儿来吧!” 书生说道:“不错,你不肯说,我只好凭这口剑来问你的口供了。你若输了给我,我也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交出解洪!” 齐世杰道:“好,要是你输了呢?”书生说道:“我若输了给你,我同你叩头!”武林中人大都是“宁愿杀头,不愿低头”的,书生敢于这样“划出道儿”,显然是极之自信,料定必胜无疑。 齐世杰气往上冲,喝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大家都不许反悔!来吧!”书生也不客气,拔剑出鞘,便即喝道:“接招!”刷的一剑,向齐世杰平胸刺去。 武学有云:“刀走白,剑走黑。”意思即是用剑的多走偏锋,如今这书生见面第一招,就从中路直刺,显然是种蔑视。齐世杰沉住了气,纹丝不动,待他剑尖堪刺到,陡然间振臂一挥,寒光耀眼,一招“大鹏展翅”,厚背斜削出去,这一招拿捏时候,当真是恰到好处。 不料这书生亦是变招极快,斜招眼看平胸刺到,突然从“白虹贯日”变为“玄鸟划砂”,剑势斜飞,当的一声,和齐世杰的钢刀碰个正着。 金铁交鸣,钢刀损了一个缺口,原来书生的兵刃乃是宝剑。但齐世杰使出了龙象功,书生也不禁身形一晃,虎口感到酸麻。 齐世杰说道:“好剑!”倏地用刀背疾拍下去。书生已知齐世杰内力稍胜于他,不敢轻敌,当下剑走轻灵,顺着齐世杰的刀势把他的钢刀引出外门。刷刷刷一口气疾攻数招,剑气如虹,变化莫测,杀得齐世杰连退几步。 书生笑道:“我不是只凭一把好剑胜你吧?” 齐世杰冷冷说道:“胜负二字,言之尚早,不错,你的武功很好,却不见得胜过尉迟大侠。尉迟大侠我自问是打不过的,对阁下吗,可要打过方知!”他一面斗剑,一面斗口,趁这机会,更正书生刚才说他“自夸”的讽嘲。 书生说道:“不错,我自问也比不过尉迟大侠,所以不敢限定百招之内胜你!” 书生虽然不敢轻敌,口气仍是稳操胜券。齐世杰听他说出“限定百招”这一句话,更起疑心,但转念一想:“限定百招一事,岳豪的家人都是曾经听见尉迟炯说的,他们传出去,传到这个狂妄的小子耳中,那也不足为奇。”书生夸下海口,剑招越发越凌厉,齐世杰就是想向他细问根由,也是决不可能的了。 书生的剑法可比齐世杰的刀法高明得多,齐世杰在他的剑势笼罩之下,也不禁暗暗吃惊了,“怪不得他的口气这样大,他的剑法似乎比杨炎更精妙。我平生所见,应该是数他的剑法第一了!他是什么来历呢?看来有三分似是天山剑法,但又似乎兼有中原各大剑派之长,真是令人猜想不透!” 好在齐世杰能够知己知彼,当下发挥自己所长,沉着应付。对方是强攻也好,诱着也好,他都不为所动。守得沉稳之极,俨如长堤卧波,任凭风浪冲击! 他的内功比这书生胜过一筹,刀法由快而慢,每一刀劈将出去,隐隐挟着风雷之声,第八重的龙象功运到刀锋,非同小可,书生是个识货的大行家,不敢和他碰硬,急切之间,倒是胜他不得了。 斗到剧处,书生忽地叹道:“可惜,可惜!” 齐世杰守稳阵脚,喝道:“可惜什么?” 书生说道:“可惜你的武功很好,人却偏不学好!”这口气和尉迟炯那日的口气一模一样。 不过齐世杰对尉迟炯可以心服口服,对这书生却是不能服气,冷笑说道:“齐某是好是歹,用不着你阁下教训。” 他说话较多,不免稍稍分神,书生刷的一剑,从他意想不到的方向突如其来,“嗤”的一声轻响,齐世杰的衣袖给削去一幅,要不是他忌惮齐世杰的龙象功,剑尖一沾即退,这一剑就能在齐世杰的手臂上划开一道伤口。 书生喝道:“你服了吗?”齐世杰冷笑道:“胜负未定,我叫你叩头你肯不肯!”陡地刀中夹掌,一掌拍出,书生给他掌风一震,晃了一晃。齐世杰趁他攻势略缓之际,刀法倏的变了。 只见他运刀如剑,轻灵翔动,挑、刺、撩、抹,十招之中,倒有七招似是剑法,但由于本来是刀,是以轻灵翔动之中兼有沉雄厚重之实! 书生不识这路刀法,只好暂不抢攻,静观来势,如此一来,变成了互有攻守。书生对齐世杰的化刀为剑的怪招,越来越感惊奇。最令他惊奇的还不仅只是那些古怪的招数,而是在斗到激烈之时,他竟是感到有一股刺骨侵肤的寒意。 原来齐世杰已是使出了他在冰窟中学成的冰川剑法,倘若用的是冰魄寒光剑的话,书生早已不是他的对手。 冰川剑法加上的龙象功,齐世杰扭转劣势,反占上风! 书生是武林顶儿尖儿的大名家之子,一向心高气傲,好胜非常的,此时不禁暗暗吃惊了:“说什么我也不能向他叩头,管他什么刀法剑法,豁出这条性命,和他一拼就是。” 他怯意一消立心一拼,剑法上的威力倒是无形中大大增强了。要知只以剑法而论,他得自家传的剑法本来是要比冰川的剑法更为精妙的,只是他不识冰川剑法,方始感觉应付为难而已。 不过他的内功比不上齐世杰,齐世杰使用冰川剑法生出的那股寒意,他又必须运功抵御,剑法上的优势无形中也抵消了。 两人各展所长,恰恰打成平手。 也不知斗了多久,不知不觉双方都已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了。书生心想:“如此下去,只怕我纵然可以勉强胜他,也得大病一场。但若是和他作和,他不答应,我岂不大失面子?” 齐世杰也在心想:“鹰爪之中哪有如此人物?听他的口气,恐怕他多半是尉迟大侠的朋友,不会是官府中人冒充侠义道。不过他如此恃强欺我,我又怎能先开口和他讲和?” 两人都不想打下去,可又不能不硬着头皮打下去。 正在双方同样感到进退两难之际,忽听得有人大叫:“咦,那不是江少侠吗?江少侠,我是奉了帮主之命来接你的,你怎的和齐少侠打起来了,都是自己人,请快点住手!” 齐世杰和这书生正是巴不得有人劝架,于是不约而同的各自退后三步,插刀插剑归鞘。 齐世杰定睛一看,只见来的正是昨晚送走方亮和范魁的那个舟子。 书生抱拳说道:“有劳韩香主远迎,江某愧不敢当,请恕江某鲁莽,得罪了贵帮朋友。” 齐世杰昨晚只知这个舟子是丐帮的弟子,如今方始知道他是香主身份,忙道一声“失敬”,跟着书生向他重新施礼。书生听得“失敬”二字,不禁大惑不解。不解这位韩香主既然把他当作“自己人”,何以他却不知道韩香主在丐帮的地位。 原来这个舟子姓韩名天寿,水陆功夫都颇了得,是保定丐帮内三堂的香主之一,地位远非一般香主可比。昨晚他护送方亮、范魁一程,到达安全地点换人护送,便即赶回保定。由于他和这个书生熟识,故而席不暇暖,又再奉了舵主之命赶来迎接贵宾。 书生知道韩天寿的身份,正如俗语所云:不看僧面看佛面,对齐世杰自是不能不客气几分。但在他口气之中,却仍是只把齐世杰当作丐帮的朋友,并未承认他是“自己人”的。 韩天寿哈哈笑道:“两位想未认识吧。这位上云兄是江大侠的二公子,这位……”江上云不待他详加介绍,便即淡淡说道:“我已经知道他是齐世杰了。” 齐世杰知道了这个书生的来历,不禁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原来他是江海天的儿子,怪不得本领如此高强!”要知江海天乃是武林中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近年他的师弟金逐流虽然渐渐有后来居上之势,但一般人还是认为金逐流的剑法或许胜过师兄,内功则尚不如师兄的。姓江而又配得上“大侠”号称的,自是江海天无疑。 由于江上云神情倨傲,齐世杰也不愿意因为他是江海天儿子的缘故去奉承他,当下只好不卑不亢地说道:“原来是江二公子,久仰了!” 江上云哼了一声,说道:“我对齐兄也是久仰的了,不过在此之前,我只知道齐兄是大内侍卫杨牧的外甥,却还未知你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丐帮的自己人的?” 韩天寿哈哈一笑,说道:“也怪不得少侠不知,我也是昨天晚上,才和齐少侠交上朋友的!” 江上云听得他话中有话,自是不能不问:“请恕冒昧,韩香主是怎么交上这位新朋友的,不知可否让我知道!” 韩天寿笑道:“我正要说给少侠知道!” 韩天寿继续说道:“不错,杨牧是齐少侠的舅父,但他们舅甥可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正如范魁是杨牧的徒弟,师徒也是各走各的一样。” 江上云连忙问道:“范魁已经脱险了么?”韩天寿说道:“正是齐少侠送他上船的。我就是那条船上的舟子。” 齐世杰道:“救他脱险的可不是我。” 韩天寿说道:“不管是不是你,你亦已尽了心力了。”当下将齐世杰怎样冒险帮忙方亮和范魁的事情说了出来。 江上云呆了片刻,说道:“那么解洪呢?他脱险没有?” 韩天寿说道:“昨晚已经有人将他劫出牢狱了。”说至此处,微笑向齐世杰问道:“那人想必也是你吧?”原来杨炎把解洪送至丐帮,是并未露面的。 齐世杰说道:“范魁尚未告诉你吗,劫狱的人我已经告诉他了,是我的一位朋友。” 江上云满面羞愧,这才向齐世杰道歉:“都怪我脾气急躁,见那捕头和你说话,误会了你。” 齐世杰道:“这也怪不得你,我也是脾气不好,没有向你解释清楚。处在我的地位,本来容易惹人怀疑,刘昆都以为我是杨牧的帮凶呢!” 韩天寿道:“齐少侠,你是为了避免杨牧找你的麻烦,这才离开保定的吧?”齐世杰说道:“不错,我正是奉家母之命离家避祸的。家母和我那个当鹰爪的舅父虽然是同胞姊弟,但在这件事情,她却并非帮她的弟弟。” 江上云越发惭愧,讷讷说道:“我刚才说错了话,齐兄千万别见怪。” 韩天寿不知道他说过什么话,但从口气中亦已猜到几分,暗自想道:“杨大姑号称辣手观音,行事介乎正邪之间,也难怪江上云把她和杨牧当作一丘之貉。”于是哈哈笑道:“不打不成相识,过去了的误会,何必再提?敝舵主正在等候你的大驾光临呢,不如就在这里和齐少侠分手了吧?” 江上云道:“这次我是为了解洪的案子来保定的,如今解洪和范魁都已脱险,请上覆贵舵主,多谢他的盛情,我不想进城了。”韩天寿说道:“何以走得这样匆忙,逗留一两天都不行吗?” 江上云道:“一来我还有点事情待办,二来保定昨晚刚刚有人劫狱,今天我就来到,恐怕也会惹起鹰爪注意,贵帮虽然不怕,也会引起不便。”韩天寿听他说得有理,便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勉强江少侠了。” 韩天寿走了之后,两人并辔同行,江上云说道:“前几天我在途中曾碰上尉迟炯大侠。”齐世杰连忙问道:“江兄可知道尉迟大侠上哪儿?” 江上云道:“他准备到柴达木探访他的好朋友孟元超。” 齐世杰心道:“可惜他未知道杨炎想刺杀孟元超之事,他到了柴达木,也帮不了孟元超的忙。” 江上云道:“尉迟大侠很称赞你,我真是惭愧,听过他的话,还几乎误会了你。” 齐世杰苦笑道:“其实我和尉迟炯大侠交手这件事情,是我做错了的。我有什么值得他的称赞呢?” 江上云道:“从这件事情之中,他已经看出你不失英雄本色,敢于断定你不至于和杨牧、岳豪同流合污的了。尉迟大侠这份知人之明,真是令人佩服!”他对尉迟炯表示佩服,实际即是对齐世杰再次表示歉意。 齐世杰虽然觉得“受之有愧”,但尉迟炯的赞语却是令他心里热乎乎的,得到莫大的鼓舞!“原来侠义道中响当当的人物,倒不因为杨牧是我的舅父看轻了我!” 齐世杰道:“要是江兄没有特别紧要的事情,可否替我到柴达木去走一趟?” 江上云道:“我刚从柴达木回来,你又要我到柴达木去?嗯,我明白了,你是要我把这消息告诉孟大侠,对么?” 齐世杰道:“江兄倘不愿意,那就算了。” 江上云笑道:“不是我不愿意,但请恕我心里藏不住话,我可要问你,为什么你自己不能去告诉孟大侠?” 齐世杰大感尴尬,讷讷不能出之于口。江上云哈哈笑道:“你是恐怕他们不敢相信你吗?冷铁樵和孟元超他们不会像我这样糊涂的!我都能够和你交上朋友,何况他们?再说尉迟大侠也在那儿,他会相信你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怕什么?” 齐世杰心乱如麻,仍然没有开口。江上去继续说道:“本来我也可以替你去的,但实不相瞒,我这次回家,并非仅仅为了省亲。家母是邙山派的掌门,邙山派每十年有一次聚会,给创派祖师独臂神尼和吕四娘扫墓,家母早就和我说好,叫我今年随她去的。当然,把两件事情比较,是你这件事情重要得多,但要是你可以自己去柴达木的话,我就不想失家母之约了。” 齐世杰道:“如此十年一度的武林盛会,江兄自是不宜失约。请恕小弟刚才不知,作了不情之请。” 江上云急道:“我不和你客气,我问你为什么不肯自己去,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齐世杰道:“实不相瞒,我不能前往柴达木,也是因为我和家母,曾经有过誓约的。” 江上云道:“令堂不许你去见孟元超?” 齐世杰道:“不仅是孟元超。总、总之,家母不喜欢我去柴达木这个地方。”江上云道:“哦,我明白了,她是怕你和义军沾上关系。”齐世杰满面通红,低头不语。 江上云道:“你去柴达木,回来不告诉她也就是了。”齐世杰道:“那我不是存心欺骗母亲了么?我怎可如此不孝?” 江上云剑眉一竖,正容说道:“齐兄,我是有话直说的脾气,你别见怪。刚才我误会你,这是我的错,我向你赔了罪。但你做错了事,我可也要说你!” 齐世杰道:“请指教。” 江上云道:“我说你误解了孝顺两字!你以为什么都听母亲的话就是孝顺吗?我认为最大的孝顺不是这样!” 齐世杰茫然道:“那是什么?”江上云道:“是使得人家尊敬你的父母,你莫怪我直说,令堂在江湖上的口碑可不怎么好,侠义道虽然不至于把她当作敌人,却也不会怎样尊敬她的。但要是你做了这件有利于义军的事情,同时你也可以让人家知道你的母亲和杨牧走的不是一条路,那么情形就会大大不同了!” 齐世杰如受当头棒喝,抱拳说道:“多谢指教,后会有期。” 江上云追上来道:“且慢!” 齐世杰道:“江兄尚有何事指教?” 江上云道:“我和你换一匹坐骑。” 齐世杰明白他的心意,笑道:“拜领嘉言,受惠已多,怎能还占你的便宜?”要知江上云这匹红鬃烈马可要比他夺自刘昆的那匹马好得多。 江上云哈哈笑道:“我知道你这匹坐骑是估价三百两银子换回来的‘礼物’,我这匹坐骑可是朋友送的,没花我一文钱。说正经的,你走长途,没一匹好马是不行的!” 齐世杰道:“可你也要赶路的啊!” 江上云笑道:“不是我夸口,我在江湖上的朋友比你多,只要我开口,就会有人挑选骏马送给我的。再说,我去江南,你去塞北,我这条路也要比你好走得多。你不肯接受,那就是不把我当作朋友了。” 齐世杰见他说得诚恳,只好接受。换过坐骑,挥手道别。 道路崎岖不平,他的思潮也是起伏不定,想得很多很远。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怕什么?”他回头一望,江上云的影子早已看不见了,但江上云的声音还似响在他的耳边,虽然是春寒料峭,但他和江上云这份“不打不成相识”的友谊还是令得他的心里热呼呼的。 害怕“侠义道”对他怀有成见的顾虑一扫而空,他心中不禁又是欢喜,又是羞愧。“江上云说得不错,要使得双亲受人尊敬才是最大的孝顺,并非一切都听母亲的话就是孝顺。”想通这节,他决意亲自到柴达木报讯了。只是还有一点顾虑:“冷冰儿是冷铁樵的侄女,如今她会不会是在柴达木呢?” “虽然我未曾向她求婚,她是知道我爱她的。她受过我母亲的羞辱,如今又和表弟缔了良缘,要是在柴达木见着她,可真是令我太难为情了!”但又再想道:“做大事不拘小节,为了救孟大侠的性命,我连母亲的话都可以不听,还怕难为情么?” 满地阳光灿烂,他的心情也像乌云尽散的晴天一样开朗了。 杨炎也是和他一样,思潮起伏,难以自休。 不一样的是:齐世杰的心情已是豁然开朗,而他却还是一片阴霾。 他也想到了冷冰儿,想到的是冷冰儿欲意打消他对孟元超敌意的劝告。“要是她知道我竟然去行刺她所敬重的孟元超,她还会理会我吗?” “我答应过她,在七年之内不和她见面的,要是她也在柴达木,那怎么办? “行刺孟元超一事,给她知道,已不得了。要是给她亲眼看到,那、那……”后果他真是不敢想下去了。 “但我是答应了父亲,发过誓要取孟元超的首级的,我又岂能不顾誓言,不为父亲雪耻!唉,我宁愿死在冷姐姐的剑下,此仇也是不能不报的。” 想是这样想,但自出生以来,才见过一次面的父亲,在他心上的分量,难道就能超过自幼爱惜他的冷姐姐吗?他不敢拿来比较,这一念头也只是在他心头一掠而过,就不敢想下去了。 他的两个足以称为武学宗师的师父都曾称赞过他天资过人,是学武的奇才。但此际他却好像是失去了理智,失去了灵性,只知惘惘前行。 行行重行行,走了十多天,这一天来到了甘肃的武威。 武威旧名凉州,位于河西走廊的东部。自古以来,这里是西域互市的所在地,商业繁盛,河西和青海一带的羊毛都在这里集散,因此向来有“金武威”之称。杨炎经过了数天多见树木、少见行人的寂寞旅程,到了这个地方,方始见到路上的行人多起来了。 这一天,他碰上几拨带有兵刃的行人,一个个都是是行色匆匆,一看就知道是江湖人物,但杨炎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正是: 少年侠胆浑无惧,敢闯江湖打不平。 第十五回客店有心窥隐秘古城无意遇同门 戏弄云中双煞 进城之后,杨炎到一家出名的酒家吃午饭,他心里愁烦,要了两斤“竹叶青”和几样精致的小菜大吃大喝。 酒楼里座无虚设,在路上碰见过的江湖人物,也很不少,邻座就有两个。这两个人用江湖“唇典”(术语)说话,杨炎听不懂,也没怎样留意他们说话。但忽然听到其中一人轻轻的说出“小妖女”这三个字。无意中听到这三个字,杨炎不觉心头一跳,暗自想道:“他们说的小妖女,不知是否龙灵珠?” 那两个人发觉杨炎注意他们,他们也不禁开始对杨炎注意了。这两个人是江湖上的行家,一眼就看得出,杨炎身上藏有兵刃,不约而同的都是想道:“看这少年的眼神,他的武功底子似乎相当不错。他年纪这么轻,就敢一个人闯江湖,不知是何来历?待会儿倒要想法打听打听。” “那件事情,咱们到了张掖再说吧。”其中一个恐怕杨炎偷听他们的说话,赶忙提醒同伴。 杨炎继续想道:“在江湖人物口中的‘小妖女’,自必是武功很不错的了。‘小妖女’而又年纪小的,江湖上恐怕没有几个吧?哼,他们说的多半是龙姑娘了!” 不知不觉酒喝完了。店小二过来道:“客官还要添酒吗?”他见这小客人居然能喝两斤烈酒,不禁也是有点惊异。 杨炎说道:“不喝了,结账!” 店小二早已算好,说道:“多谢客官,一两三钱五分的银子!” 杨炎一掏腰包,不禁面红耳热。原来他根本就不把钱银的事放在心上,一路吃喝,早已用得差不多了。此时一掏腰包,方始发觉自己只有二钱银子和十几文铜钱,连零头都不够。情急之下,他把腰包翻转过来,希望奇迹出现,说不定夹缝里还有一些碎银。只听得十几文铜钱叮叮当当的跌在桌上,那二钱银子却滚到底桌,确确实实就只是这么多了。 “怎的这样贵?”杨炎说道。 店小二登时翻起白眼,一脸鄙弃的神情,冷笑说道:“你要的是最好的酒菜,一两三钱五分银子算是便宜的了。你吃不起为何要点这样好的酒菜,哼,你是存心吃白食的吧?” 邻座那个刚才道及“小妖女”的客人向杨炎招了招手。 那人说道:“区区一二两银子,我替你付好了。” 杨炎走过去道:“当真?”那人笑道:“我岂会骗你!”掏出钱包,拿起一块碎银,在杨炎面前晃了一晃,说道:“这块碎银,三两有多,你拿去吧。” 杨炎说道:“且慢!”那人诧道:“你不肯要?”杨炎说道:“我要问个清楚,为何你替我付账?” 那人说道:“我与你一见投缘,愿意和你交个朋友。” 杨炎打破沙锅问到底:“为何你见了我就觉得投缘?” 店小二生怕杨炎惹得这位有钱的大爷生气,忙道:“你这穷小子也太不识抬举了,有白花花的银子赏赐给你,你还罗哩罗唆!” 杨炎不理睬他,却对那客人说道:“对不住,我这穷小子确实不识抬举,你愿意和我交朋友,我可不愿意和你交朋友!” 那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为何你不愿意?” 杨炎冷冷说道:“没什么,你觉得与我一见投缘,我可瞧着你不顺眼。” 那人气得七窍生烟,要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就想揍杨炎一顿。同伴劝他道:“有银子还怕没地方花吗,何必生这小子的气?” 那人把钱包收回,气呼呼地道:“好,我且看你这小子如何出丑?”店小二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小子敢情疯了,你发疯是你的事,账可不能不付!” 杨炎忽地说道:“狗眼看人低,你以为我真的没钱?拿去,多余的赏给你!”乓的把一块银子扔在桌上。这块银子比刚才那块银子还大,少说也有五两。 店小二惊得呆了,定了定神,连忙打躬作揖,说道:“是,是,小人是有眼不识泰山,多谢大爷厚赏!” 杨炎在店小二的道谢声中扬长而去。 那人面目无光,筷子重重一拍,说道:“账单拿来!” 店小二心里明白这人是怪他太过奉承那个扫了他面子的“小财神”,连忙陪上笑脸,说道:“账已算好了,盛惠一两八钱银子。” 店小二打着如意算盘,暗自想道:“他要争一口气,赏钱自必要比那‘穷小子’多了。”不料那客人一掏腰包,忽地失声叫道:“啊呀,我的钱包怎么不见了?” 他的同伴大吃一惊,连忙也掏腰包,呆了一呆,跟着叫道:“我的银子也不见了!”店小二登时换过一副脸孔,冷笑说道:“你骂人家穷小子,谁知你才是真正的穷光蛋!” 那客人一肚子气正自没处发泄,大怒之下,重重地打了店小二一记耳光,喝道:“你敢小觑老子?”店小二给他打落两齿门牙,暴跳大呼:“吃了白食还要打人,快来抓强盗啊!” 一呼之下,果然有许多打抱不平的客人要把那人抓去送官。那人虽凶,可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大动拳脚,闹出官非,碍了大事。急切间,只好绕着桌子走避,杯盘碗碟落地开花,乒乒乓乓一片响,闹得不可开交。 杨炎吃饱喝醉,早已出了县城,踏着歪歪斜斜的脚步,哼着不知所云的小调了。 忽听得蹄声得得,回头一看,正是那两个客人骑马追来。原来,他们幸亏在酒楼上有相识的朋友,给他们赔钱解围。但那个打了店小二耳光的客人,在众怒之下,亦已挨了几拳,赔了钱还要赔礼。 他追上杨炎,大怒喝道:“小贼还想跑吗?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是谁,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杨炎说道:“你骂谁是小贼?” 那人喝道:“你还装糊涂,老子骂你!” 杨炎说道:“你凭什么骂你的老子是小贼?”那人忍无可忍,跳下马来,就想揪打杨炎。 他的同伴可谨慎得多,跟着下马,劝阻他道:“问清楚了再决定怎样处置他也还不迟。” 那人说道:“这小贼胆大包天,抵赖也还罢了,居然还要占我的便宜。” 杨炎笑道:“你可以自称老子,我为什么不可以自称老子,我抵赖了什么,你说!” 那人怒道:“你偷了我们的银子,还敢不认?” 杨炎笑道:“且慢,且慢。我可也得先问一问你们。” 另一人道:“你要问什么?” 杨炎说道:“你们自称‘太岁’,请问你是何方太岁?” 那人说道:“看你像是江湖人物,云中双煞你知不知道?”“云中双煞”是黑道上颇有名气的人物,老大叫马奔,老二叫田耕,杨炎倒是曾经听过的。但却扁了扁嘴,说道:“什么云中双煞,从来没有听过!” 在酒楼上挨打的那个人是老二田耕,大怒喝道:“你这小贼胆敢看不起云中双煞,敢情是不想活了!” 马奔精细得多,看出杨炎决非寻常少年可比,想道:“我虽然未见过那小妖女,但听说她也不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这小子倘若是和她一样的人,有这本领那也不足为奇了。” “小兄弟,我们姑且相信你的话。但即使你真的偷了我们的银子,我也只有佩服你的本领,不会怪你。你的师父是谁,你可以告诉我吗?”马奔说道。在未摸清杨炎底细之前,不敢不客气几分,“小贼”又变回“小兄弟”了。 杨炎笑道:“我的师父不会知道有云中双煞这等人物的。你们也不会知道他的名字。”言下之意,他们根本不配和自己的师父攀上什么交情,所以索性不说了。 马奔忍住了气,说道:“你上哪儿,总可以说吧?” 杨炎说道:“你们上哪儿我就上哪儿?” 田耕忍不住问道:“你知道我们上哪儿?” 杨炎说道:“我当然知道,你们是要去对付那姓龙的小妖女的,是不是?” 田耕大力惊骇,说道:“咦,你怎么知道?” 杨炎已经从他的口中证实了“小妖女”就是龙灵珠,也就无心再戏耍他们了,当下哈哈一笑,说道:“这是你在酒楼上自己说出来的!” 田耕面色大变,喝道:“好呀,你这小子偷了我们的银子,还偷听了我们的说话,我非狠狠揍你一顿不可!” 马奔记得田耕虽然提过一次“小妖女”,却并没说是“姓龙的小妖女”,不禁更起疑心,但他较为谨慎,暂且静观其变。 杨炎退后一步,说道:“且慢,你想大打还是小打?” 田耕怔了一怔,说道:“打架还有大打小打之分吗?” 杨炎说道:“不错。大打,我捏碎你的琵琶骨;小打只打你耳光。我看还是小打对你有利,你骂我一声小贼,我就打你一记耳光。我已经算过了,你一共骂了我七声小贼!”心里想道:“龙灵珠这小妖女最喜欢打人耳光,我且学学她的模样。” 田耕大怒道:“小贼,我要拆你的骨,剥你的皮!”举掌就打。 马奔连忙叫道:“这小子似乎有点来头,别伤他的性命!”原来田耕练的乃是铁砂掌功夫,要是打着身体要害,立即就会打死人的。刚才他在酒楼上不敢大动拳脚,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哪知田耕的铁砂掌连杨炎的衣角都未沾上,只听得噼噼啪啪一片响,杨炎已是接连打了田耕清脆玲珑的耳光。 杨炎笑道:“你骂了八声小贼,还差四记耳光!”马奔已经赶忙上去,哪知杨炎更快,笑声未了又已打了田耕四记耳光。 杨炎挥袖一拂,马奔冲上去刚要出拳,被这一拂之力,竟是不由自已的退后三步。杨炎笑道:“你是不是也想和我打架?” 这八记耳光一打,田耕掉了两颗大牙,脸上就似开了颜料铺似的,乌青黑肿,皮开肉裂,沾满血污,鼻子都给打歪了。云中双煞的本领是差不多的,马奔虽然稍高一线,见此情形,已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哪里还敢动手? 杨炎笑道:“你没骂我小贼,耳光可以免打了,不过——”说至此处,飞身跳上田耕那匹坐骑。 杨炎继续说道:“不过你们是结义兄弟,理该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他没有马骑,你也陪他走路吧!”说罢飞出一颗石,把马奔那匹坐骑的前腿打跛。 大笑声中,杨炎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他一面跑一面心里想道:“田耕谈及那‘小妖女’的时候,马奔要他到张掖再说。莫非龙姑娘是在张掖?好,不管他们说的是真是假,我也且到张掖再说!” 张掖在武威西面,距离约三百多里。这一带是“河西走廊”的富饶地带,素有“塞上江南”之称,并有“金武威银张掖”的俗语。一路上碰上的江湖人物也比昨天更多了,有些江湖人物充作客商,身上暗藏兵刃,杨炎一眼也看得出来。 这些江湖人物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往往是三五成群,南腔北调,凑成一伙。这种情形,若在如丐帮之类的大帮派中不足为奇,但天下知名的大帮派寥寥可数,一般的帮派多是地方性的,帮中的弟子也是同一地方的人居多,像这种情形就很少见了。显然他们不是属于同一帮派,而是临时组合的。杨炎暗自想道:“怎的这许多江湖人物跑来张掖,敢情他们都是冲着‘小妖女’来的?但龙灵珠怎的又会结下这许多仇家呢?哦,对了,她最喜欢找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消遣,莫非这是她乱打人家耳光闯出来的祸?” 想起龙灵珠的淘气,不知怎的,心头的郁闷倒是消减了许多。虽然他自己曾身受其苦,却是禁不住思念起这个令他吃过许多苦头的淘气小姑娘来了。“上一次我被丁师叔押往柴达木,她偷偷跑来保护我;这一次我也跑去张掖偷偷帮她的忙,吓她一个大跳,看她还能避得开我?嗯,我只须跟踪那些要跟踪她的人,就必然会找到她的。就不知她是否真的是在张掖?” 他抢来这匹坐骑虽然不是名驹,脚力也还相当不错,第二天中午就到了张掖。无人之处,他把偷来的钱包打开,仔细一看,看看有多少钱,以免重蹈在武威的覆辙。 只见田耕的那个银包,除了十多两碎银之外,还有十几颗金豆,马奔那个钱包的金豆更多,一数竟有二十七颗。杨炎心里笑道:“云中双煞本领平常,腰包倒是甚为丰厚。嘿,嘿,我怎么样大吃大喝都不怕了!” 张掖城西,有一条河,名为“弱水”,提起“弱水”,可是大大有名,知道它的人比知道“金武威、银张掖”还多。原来这条河流很有特点,《西游记》里对这条河曾有过夸大的描写,说什么“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其实这条河并不大,最宽处的江面也不过十丈左右宽,鹅毛和芦花浮在水面当然也不会沉的,不过行舟则的确是比在别的河流艰难,一条小船,两名舟子用力划,渡过七八丈宽的河面也得花一枝香时刻。有人说河底有一道看不见的暗流洄漩;也有人说是因为河中含有某种矿物,以致水质不同,变成了密度较大的“重水”。杨炎久闻其名,今日方得亲身经历。 小舟缓缓前行,杨炎心里想道:“这条弱水,果然真是稀奇,有趣。”他想帮忙舟子划船,但他不通水性,只怕越弄越糟,不敢轻视。 船到中流,忽见另外一条小船,船上两个乘客都是他认识的。年纪较大那个约有五十左右,他认得是天山派辈分最尊的长老钟展的徒弟,名叫李务实。李务实人如其名,为人沉实干练,有人说他的武功不在天山四大弟子之下,只因不喜出风头,是以姓名不为外间所知。另一个年纪较轻的中年人则是石天行的弟子,名叫陆敢当,和李务实刚好相反,为人飞扬跋扈,倒是和他的师弟石清泉脾气相同。 杨炎心里想道:“我割了他师弟的舌头,又曾打了他的师父一顿,可别要让他认出来。”其实即使杨炎坐在陆敢当对面,只怕他也未必认得出来。要知杨炎离开天山之时还是个小孩子,经过了八年,相貌早已大异从前。但对中年人来说,七八年的时间,相貌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变化。 陆敢当此时正在做着杨炎刚才想做的事。他拿起一支桨替舟子划船。李务实一皱眉头,说道:“你省点气力吧,咱们又不是急于渡河。”他并不是可惜师侄浪费气力,而是不想他在人前卖弄本领。 陆敢当笑道:“早点进城不好吗?佛经说:弱水三千,我自一苇而渡,不知是否指这里的弱水。我没有一苇渡江的本领,见识见识这条弱水的特别之处又有何妨?”他不听师叔的话,划得更加用劲。 忽听得橹声咿哑,一条较大的乌篷船越过杨炎前头,似乎是想追上陆敢当那条小船。船上三个客人,其中两个中年汉子面貌相似,一看就知是同胞兄弟。另外一个年纪较大的魁梧汉子,两边太阳穴坟起,显然是正在练着一种甚为霸道内功的高手。 那两兄弟似乎也是嫌船行得慢,一个摇橹,一个划桨,替代舟子驶船。 其中一个低声说道:“大哥,你帮帮眼。前面那人似乎是天山派的陆敢当。” 老大说道:“不错,另外一人是他的师叔李务实。” 那魁梧汉子问道:“你们和李务实、陆敢当是熟识的朋友吗?” 老二说道:“我们和陆敢当见过一两次面,谈不上是熟朋友。至于李务实则仅是一面之缘,却没和他说过话的。” 那魁梧汉子道:“难得在此相遇,不妨上去攀交攀交。” 老大眉头一皱说道:“陆敢当自视甚高,我,我有点……”底下的话没说下去,但意思却是明白的,他是有点讨厌陆敢当,也怕陆敢当误会他们是想巴结。 他们这条乌篷船和杨炎这条船距离较近,低声谈话,杨炎也听得清清楚楚,但却不知陆敢当听见没有,只见他头也不回,划得更加快了。不过,由于是在“弱水”行舟,划得多快,也不过是和普通的舟子在一般的河流上划舟的速度一样。 那魁梧汉子说话的声音更小了:“你们崆峒派自从丹丘生接任掌门之后,不是和天山派很有交情的吗?” 老二哼了一声说道:“那是丹丘生的事情,可与我们无关。哼,他的弟子是天山派的记名弟子,天山派的人对他当然是尊敬的。但我们可不想沾这个光。”他直呼掌门人之名,实是大为不敬。原来这两个人乃是崆峒派前任掌门洞真子的徒弟,洞真子的师弟洞冥子与清廷勾结,害死了丹丘生的师父洞妙真人,洞真子虽然没有参与其事,但却受到师弟的威胁,明知是他所为也不敢揭发,反而做了师弟的傀儡,接任掌门,附和师弟,诬蔑丹丘生欺师灭祖。最后真相大白,洞真子临终悔悟,与洞冥子同归于尽,丹丘生这才奉他遗命继任掌门的。 这两兄弟老大叫劳福庇,老二名叫劳福荫,他们是洞真子的得意门徒,但脑筋却有点糊涂,师父惨死,他们不问情由,不知这是他们师父“处事不当”酿成的祸因,反而对接任掌门的丹丘生心怀不满。 杨炎对“哥哥”的出身门派,当然是知道的。一听他们谈起丹丘生的“天山派记名弟子”,不禁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原来这两人是崆峒派的弟子,敢情他们也是为了‘小妖女’而来?这两个人不足为惧,怕只怕孟华也来!”想起龙灵珠曾经为了自己和天山派作对的事,而那次的事情又正是由于自己被孟华所擒而起,心中自是难免有点惴惴不安。不过孟华是要到天山吊丧的,只能希望他不会这样快回来了。 劳家兄弟见陆敢当头也不回,似是有意不理睬他们,不觉心里有气,暗自想道:“以陆敢当的武功,我们小声说话,恐怕他也听得见的。纵然听不见,他明明知道今天有许多江湖上的朋友前来张掖,听见后面有船追来,也该知道是同道中人了,他却越摇越快,分明是在我们面前卖弄!”这两兄弟也是好胜的人,心里一有气,便也使劲划船,好像要和陆敢当比赛。 但他们两兄弟合力驶船,还是追不上前面那条小船。 那魁梧汉子笑道:“他卖弄手段,我也有手段叫他们的船停下。你们瞧着!”说罢,拿起船头的绳索,迎风一抖,把四五丈长的粗绳抖得笔直,向前面小船挥去。陆敢当那条小船,船尾插有一支备用的铁篙,长绳呼的一声卷在篙上,那条小船果然只能在水中打转,虽没后退,也不能前进了。 杨炎心里想道:“这人气力倒是不小,看来是练过大力鹰爪功的高手,比云中双煞要高明得多。” 心念未已,只听得李务实说道:“哪位朋友恶作剧?”说话之时,双指一夹,赛如利剪,一下子就把粗如拇指的绳索剪断,小舟又复向前。与此同时,陆敢当也回过头来。 劳家兄弟大为尴尬,连忙自报姓名,说道:“陆兄还记得我们吗?这位朋友只是想和你们结识,并无他意。” 陆敢当见他们通名道歉,看在丹丘生和本派的交情,倒是不便和他们计较了,当下淡淡说道:“原来是劳家双侠,幸会,幸会。咱们上岸再说。” 说话之际陆敢当的小船已经拢岸,劳家兄弟那条船落后约三丈之遥。那魁梧汉子忽地在船头拿起一块木板,这是船家用作上岸时的垫脚板。尚未拢岸,那汉子就把垫脚板抛到河中了。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这虽是小说家言,但弱水易沉,却委实不假,木板本来是会浮在水面的,但这在弱水之上,却只是在涡流中打了个转,便即徐徐下沉。魁梧汉子飞身跃起,在这块木板将沉未沉之际,竟然把它用作在水中的垫脚板,脚尖轻轻一点,便即跳上对岸。 刚才他炫露的大力鹰爪功,气力虽然惊人,杨炎还不怎样放在心上。此际见他露出这手轻功,连杨炎也不禁刮目相看了。要知练鹰爪功之类以内力雄浑见长的功夫,一般来说,轻功多是较差的,但此人却是内外双修,轻功内功显然都有颇深的造诣。杨炎心里想道:“他刚给李师叔扫了面子,抢先上岸不知是否向李师叔挑衅?李师叔的内力或许在他之上,但要想胜他,恐怕也还当真不易。” 那魁梧汉子抢先上岸,回过头来抱拳一揖,朗声说道:“两位是从天山来的远客,彭某虽然不是本地人,勉强也算得是半个地主,请容彭某稍尽地主之谊。” 杨炎这才知道,原来他之所以抢先上岸,乃按照江湖礼节,迎接客人的。江湖人物,异地相逢,虽然同属客人,也有远近之分,远处的客人,是客中之客,近处的客人是客中之主。 李务实为人厚重,见他谦恭有礼,虽不愿意和他结交,也只得稍假辞色,还了一礼,淡淡说道:“不敢当。” 魁梧汉子笑道:“彭某适才抛砖引玉,无非是为了仰慕两位的大名,请两位千万莫要见怪。” 陆敢当见他对自己表示敬意,心里的气早已消了,笑道:“俗语说不打不相识,何况咱们并未厮打呢。阁下武功高明,抛砖引玉云云,太客气了。我喜欢说话爽直,请问阁下是哪条线上的朋友。” 此时劳家兄弟亦已上岸,劳福荫便即上前替他们介绍,说道:“这位彭兄是江湖上人称金眼神雕的彭大遒彭大哥。为人好客,和我们乃是多年朋友。张掖这个地方他很熟,两位要是未有处宿,可以托他安排。” 金眼神雕彭大遒是陕甘道上有数的人物,不但武功高强,而且交游甚广,提起他的名字,黑道白道无人不知。陆敢当吃了一惊,暗自想道:“原来他就是金眼神雕,怪不得这么了得!” 彭大遒说道:“我在张掖城中最大的一间云来客店已经定下房间,请两位不要客气。” 陆敢当怔了一怔,说道:“你怎么知道会碰上我们?” 劳福庇笑道:“是这样的,彭大哥交游广阔,他知道这两天有许多朋友要来张掖,是以在云来客店定下了十间房间,招呼各方好友。” 陆敢当道:“初次相识,彭大哥就这样客气,我们实是不便叨扰。”彭大遒笑道:“相交深浅,岂在时日?我和两位虽然初次识荆,但对两位的侠名则是久仰的了。要是两位不肯赏我这个面子,我也无颜立足江湖了。” 陆敢当见他这样一个成名人物,对自己如此尊重,觉得有了面子,心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便即说道:“彭大哥言重了,彭大哥名重武林,‘久仰’二字,应当由我来说才对。难得彭大哥如此好客,那我们也唯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没征求师叔同意,就替李务实答应。李务实不觉眉头一皱,但他为人厚重,这个师侄又是新升长老、他的师兄石天行的得意门徒,他也不便扫陆敢当的面子。 彭大遒看出他心中不悦,连忙去奉承他,刚说了两句谄媚的话,李务实忽道:“听说彭先生在官场得意,此来张掖,不知可是有甚公干?” 彭大遒暗吃一惊,装出诧异的神色道:“小弟浪荡江湖,素性不喜受人拘束,怎会跑去官场鬼混?李大侠,你是听谁说的?” 劳家兄弟也甚诧异,齐声说道:“李大侠,你恐怕是误听了谣言了。要是彭大哥做了官,我们怎会不知?”要知崆峒派虽然没有禁止门人和官府来往的戒条,但由于掌门人丹丘生是和朝廷作对的侠义道,是以虽无明文规定,崆峒派的弟子亦知自律。 李务实淡淡说道:“我是听得辗转传言,既然并非事实,那或许是我听错了也说不定。” 彭大遒装作蓦然一省的模样,说道:“我虽然有几个白道朋友,但都是泛泛之交。看来这可能是他们放出的谣言,我倒要查究查究!” 陆敢当倒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心里想道:“在江湖上吃得开的成名人物,总得敷衍敷衍白道中人,有那么几个点头之交的白道朋友,也是不足为奇。李师叔听得风就是雨,挖苦人家,也不管人家面子上搁不搁得住。”于是说道:“像彭大哥这样望重武林的人物,也难怪白道中人争着要谬托知己。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依小弟之见,彭大哥也无须小题大做了。” 彭大遒哈哈笑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陆兄说得真好,彭某谨领教益。” 李务实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唯有打算在无人之时,再劝这个师侄一劝了。 杨炎跟在他们后面,故意放慢脚步,迟半个时辰进城。好在云来客店是张掖最大一间客店,他随便向人打听,就找到了。 杨炎进去投宿,掌柜的陪笑说道:“客官,你来得不巧,小店刚刚客满。” 杨炎说道:“一间空房都没有吗?”掌柜说道:“空房倒是还有一间,但却是早已给人定下的。”这话说了等于不说。 杨炎说道:“我但求一个宿处,什么地方都可以。甚至柴房也无所谓。”掌柜有点不耐烦了,双手一摊,说道:“若然客官只求一个宿处,城中可以投宿的地方多着呢,纵然大小客店都满,民居也可借宿的。小店的柴房堆满柴草,客官你不嫌弃,我们也没功夫腾出来。” 杨炎忽地抓着他的手一摇,说道:“我就是喜欢你这家客店,你再仔细想想,说不定还有空房,你忘记了?”掌柜感觉掌心有物,以袖遮掩,偷偷一看,只见金光灿烂,竟是三颗金豆。他是张掖最大一间客店的掌柜,金子的成色,一看就知。他看出确是十足成色的真金,不禁又惊又喜,心里想道:“富商巨贾我也见过不少,出手这样豪阔的客人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收起金豆,说道:“多亏客官提醒,我想起来了,不过……”杨炎说道:“还不过什么,只要有房间就行!” 掌柜的道:“客官,你真的不拘论是什么房间?” 杨炎说道:“别罗唆了,带我进去吧。” 掌柜也似乎“碍难启齿”,于是马上带他进去。 那间房间房门虚掩,一到门口,就闻得一股香味。香味颇怪,中人如醉,吸了一点,竟有懒洋洋的感觉。 学过武功的人,闻到古怪的香味本能就会提防。杨炎默运玄功,眉头一皱,问那掌柜:“什么香这样难闻。” 掌柜怔了一怔,似乎有点诧异,说道:“这是福寿膏,客官,你没吸过?” 杨炎问道:“福寿膏是什么?” 掌柜说道:“福寿膏就是鸦片。”心里颇为奇怪:一个有钱的大少爷,怎的连鸦片烟都不知道。 杨炎哑然大笑,心想:“原来是鸦片烟,我还以为是江湖上下三滥用的迷魂香呢。不过房间里既然有抽鸦片烟的客人,这个客人自必是有钱的‘大爷’了,他又怎肯把房间让给我?” 心念未已,只听得掌柜已在轻轻拍了一下房门,低声唤道:“娘子,起床。有客人来了!”房门本来是虚掩的,用不着里面的人开门,他们便走进去。 只见一个肥胖的妇人,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对着烟灯,呼呼虏虏的抽鸦片烟正在抽得起劲。 杨炎吃了一惊,那妇人也吓了一跳,连忙坐起身来,把手中的烟枪指着掌柜,“呸”的啐了一口,骂道:“你作死啦,为什么把客人带到老娘的房间来?” 掌柜说道:“这位相公给了我三颗金豆,你就让他借宿一宵吧。” 妇人盯着杨炎,又是吃惊,又是诧异,嗔道:“什么话?三颗金豆,你就把老娘卖了?”心想:“这小子倒还长得俊,不过做我的儿子可还嫌小!” 掌柜的笑道:“娘子,你别误会,我是说把咱们这间卧房借给他。”妇人道:“那我睡在何处?”掌柜说道:“你跟我在账房睡一晚吧。委屈点儿,明儿我给你买二两上好的福寿膏。” 妇人说道:“把金豆给我,我自己会买。”将他手中的三颗金豆全抢过去。 掌柜叹口气道:“你抽少点儿行不行?”心想:“要不是你上了烟瘾,我也用不着贪人家的金子把卧房也让给人家了。金子虽好,传出去总是笑话。” 妇人说道:“客官,你抽福寿膏的吧?” 杨炎说道:“我不抽烟。” 妇人笑道:“这就好了。老实说,卧房我可以让给你,这杆烟枪我可舍不得借给你。”她眉开眼笑的指挥丈夫替她搬走“随身应用”的东西,包括烟枪和烟灯在内。 掌柜说道:“多蒙相公看得起我们这间小店,这间房间还合意吧?” 杨炎说道:“很好,很好,就只是烟味有点难闻。” 掌柜夫妇走后,他打开窗门,让烟味散发。忽听得彭大遒的声音道:“两位要不要到城中逛逛?”跟着听得李务实道:“彭先生请便,我们不想出去了。”原来李务实和陆敢当住的那间房间,正是和掌柜的卧房隔着一个内天井遥遥相对的。 杨炎急于打探“小妖女”的消息,待彭大遒和劳家兄弟离开这间客店之后,他也跟着离开。午后时分,距离晚饭的时间还早,那些江湖人物逛街的不少。 杨炎偷听他们说话,虽然他们也交谈江湖的见闻,但却没听见他们提及“小妖女”。不过杨炎也注意到一件事情,那些江湖人物很喜欢买干粮,张掖特产的杏仁饼和肉脯几乎给他们搜购一空,还有一种便于登山的“芒鞋”,那些人也很喜欢买。 有一对师兄弟,师兄买了五对“芒鞋”,走出店铺,师弟说道:“师哥,咱们只两个人,买这么多芒鞋做什么?”师兄说道:“说不定咱们要在山上搜索五七天,我可不惯赤脚走路。再说必定有买不到芒鞋的朋友,咱们用不了做人情也好。” 杨炎听了他们的谈话,也进那间杂货店买“芒鞋”,果然已经卖完了,杨炎问店主道:“附近可有什么名山?” 店主诧道:“你来买芒鞋,不是准备上祁连山的吗?城外面就是祁连山,听说山中许多名胜古迹,我可没有上过。” 原来祁连山绵亘甘凉之境,是中国西北部有名的大山。匈奴呼之曰“祁连”,古代所称的祁连山有南北之分,北祁连即今新疆之天山。在甘肃张掖县西南面的是“南祁连”,南北祁连相距亦数千里。要是从天山走到“南祁连”,普通人可得走半年。 杨炎说道:“我见许多人买这种草鞋,我也买来试试。原来他们是准备上祁连山的吗?”店主说道:“我猜大概是吧。有几个客人向我打听祁连山的情况,可惜我不知道。” 杨炎暗自想道:“莫非龙灵珠是躲在祁连山中?所以她的仇家才要准备干粮到山上搜索。不过她的仇家聚集了这许多人,料想也费了不少时日,他们怎拿得准她还是在祁连山上?”他不想惹起别人注意,也就无心再去打听了。在城中吃过晚饭,便即回转云来客店。 各怀鬼胎 客店里有一部分客人此时也正是刚刚吃过晚饭,聚在大堂闲谈。大家都是江湖人物,攀亲道故,不相识的也变成相识了。那种热闹的气氛好像是在办喜事。人群中也有彭大遒和劳家兄弟。杨炎恐防陆敢当出来趁热闹,悄悄的回自己房间。 李务实和陆敢当并没出去,杨炎竖起耳朵,留神听他们谈话。他是自幼练过听风辨器功夫的人,细小如梅花针之类的暗器,要是有人用来向他偷袭,他也会听得那微弱的破空之声。李陆二人虽然是在房间里小声谈话,他隔着一个小小的庭院也听得见。 只听得陆敢当说道:“师叔,你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咱们接受人家的招待,你却连多说两句话也不愿意。彭大遒要给咱们介绍几位新朋友,你竟然装作听不见。弄得我也不好意思。”李务实哼了一声说道:“彭大遒能有些什么好朋友?在路上我不便说,现在我对你说吧。我知道得确实,彭大遒不但是黑道中人,而且是大内侍卫。他是杨牧的好朋友!杨牧是一等待卫,他是二等侍卫。” 陆敢当吃了一惊,说道:“你是听谁说的?当真可靠吗?”李务实道:“绝对可靠,但是谁说的,我可不能告诉你!”陆敢当知道师叔不信任他,心里很不舒服,说道:“即使他是侍卫,和咱们也不相干。据小侄之见,只要咱们站得稳脚步,不是和他们同流合污,目前有一件事情,咱们倒不妨和他们合作!” 李务实怒道:“你说什么?和他们合作!”声调不觉稍为提高了! 陆敢当连忙说道:“师叔,小声点儿。他们都在外面,给听见了可不好意思。”李务实本来是个稳重的人,只因师侄太不懂事,他忍不住才发了脾气。此时一想,自己虽然不怕彭大遒,却也无谓得罪了他。于是便即压低声音道:“好,留到更深人静时候再说。如今我只要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想和这些人合作,劝你也少点去沾惹这些人。” 李务实在房间里压低声音说话,外面却传来了哄闹的声音。 几个人同时在叫:“咦,田老二,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你们哥儿俩怎的这个时候才来,昨天你们不是已经到了武威的吗?” 跟着一个人大叫:“你们还问?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原来是云中双煞到了。老大马奔还不怎样,不过衣裳沾满污泥而已。老二田耕可就真是一副“怪模样”了。他给杨炎打了八记耳光,脸上青肿未消,门牙又给打落两齿,说话变成“漏风”,嘶嘶声响,极为刺耳。 有人笑道:“田老二,你因何气成这样,我不问焉能知道?”又一个人竟似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情说道:“这倒奇了,你们云中双煞的威名谁不知道,哪一个胆大包天的小子敢给你们受气?” 彭大遒说道:“大家别闹,待我问个清楚。田老二,听说你昨天在武威给人偷了钱包,是不是因为此事生气?”他的消息最为灵通,云中双煞昨日在武威大闹酒楼之事,早已有人传到他的耳朵。 田耕哇哇大叫:“那小子不但偷了我们的钱包,还偷了我们的坐骑!” 那个存心气他的人说道:“哦,原来你们是步行来的,怪不得现在才到。不过,田老二,你越说我可越糊涂了。钱包给人偷去还不足为奇,但你们骑着马走,却怎能给人偷去?”另一个人道:“这个‘偷’字恐怕也要改为‘抢’字吧?田老二,说老实话,你是不是给那小子打了一顿?” 田耕老羞成怒,喝道:“好呀,老子吃了亏,你们倒开心了!” 彭大遒连忙劝架:“大家自己人,莫伤了和气。田老二,我们都是想帮你的忙的。这位朋友多问几句,无非也是想弄清楚而已,你别误会。”那个人也觉得开玩笑开得有点过分,向田耕赔个礼道:“田老二,你吃了亏,我们心里也难受的。不过要是不问清楚那个小子是何方神圣,我们又怎能帮你的忙?” 田耕羞得满面通红。马奔说道:“惭愧得很,这小子的武功来历,我们一点也看不出来。不过,这小子抢了老二的坐骑的,料想他早已到了此地了。我正想请问各位,不知有谁可曾见过这个小子?这小子大约是十八九岁年纪,肤色比一般人黑些,不过长得倒很秀气,鹅蛋形的脸孔,有一对大眼睛。” 那些人听得令云中双煞吃了大亏的人,竟然是个二十岁都还未到的“小子”,不禁相顾骇然! 杨炎刚才进入客店之时,那些人是已经聚在大堂闲谈的。杨炎只道田耕一说出他的模样,一定有人抢着回答了。不料竟是没人作声。原来那些人刚才谈得兴高采烈,而他的服饰又像是个在客店里打扫的小厮,是以谁也没有留意他。 杨炎松了口气,心想:“幸亏我向掌柜求宿的时候,没人在旁。”哪知心念未已,便听得劳福庇说道:“唔,你说的这个小子,我倒好像见过。”原来他在弱水划船之时从杨炎船边经过,对杨炎稍为有点印象,杨炎刚才进来,他因为曾在河上见过杨炎,不知不觉也看了他一眼。只是当时并没放在心上而已。 马奔大喜道:“你在哪里见过这个小子?”劳福庇道:“我们渡过弱水之时,碰见一个少年,模样倒有点像是……” 他本来准备说出“疑犯”就在这客店之内的,刚说到一半,彭大遒忽地哈哈一笑,打断他的话道:“劳兄,你说的那个少年我认识的,他绝对不是偷了田老二钱包那个小子!”杨炎听了不觉一怔:“怎的他会认识我?他又凭什么断定我不是那个‘小子’?” 只听得彭大遒继续说道:“那少年姓甚名谁我倒忘记了,不过我记得去年在义乌给黑石庄的雷庄主祝寿之时是曾见过他的。他替雷庄主做知客,料想是雷庄主的门人弟子。” 有人问道:“彭大哥,你说的这位雷庄主可是浙西的武林前辈雷霆?”彭大遒道:“不错。义乌虽是浙西的一个小县份,这位雷庄主可是名头不小,去年他做五十大寿,贺客少说也有一千多人。帮他做接待客人的知客没有一百恐怕也有八十。这些知客我认识的很少,不过他们倒是许多人认识我,我一到黑石庄,就不断的有人走来递茶递烟,对我殷勤招待。我也记不得那么多名字。”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以他的身份,交游这么广阔,能够令他记得牢牢的当然是江湖上成名人物,而不会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脚色”。 彭大遒继续说道:“我就是因为记不起他的名字,所以在河上碰见他的时候,虽然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却是不好意思和他招呼。” 田耕说道:“这种未入流的小脚色也值不得彭大哥多耗精神和他结交。既然不是那个小子,咱们也就不必再谈他了。” 劳福庇本来想说出那个少年就在这客店中的,此时已经知道这个少年并非“疑犯”,只是一个“未入流的小脚色”。“一个未入流的脚色”谁也不会有兴趣的,他当然不会再说下去了。 杨炎暗中偷听却是诧异无比,心想:“我从未到过义乌,更不认识什么黑石庄庄主。奇怪,为什么彭大遒给我遮瞒?我可不相信他真的曾在义乌碰上一个形貌和我那么相似的人。” 云中双煞中的老大马奔为人精细,心里可有点起疑:“以彭老大的身份,劳福庇看错了人,他只须简简单单地说两个字‘不是’就行了。何必多费唇舌替一个未入流的小脚色解释?” 彭大遒笑道:“你们不必担心没有钱花,失了多少银子,我赔给你们。房间我已经替你们准备好了,你们先去歇歇吧。” 在普通情形,云中双煞是不会把所失的银子如实报出来的,但马奔却道:“银子倒没很多,不过有几十颗金豆给那小贼偷去。要是追不回来,那可太便宜他了。” 彭大遒笑道:“小意思,这点金子我还赔得起。”田耕说道:“我可怎好意思要你的金子,而且太过便宜那个小贼了。” 彭大遒道:“朋友有通财之义,这几十两金子你们暂且拿去用。不会便宜那小贼的,包在我的身上,给你追回来就是。”他把一叠金叶塞到田耕手中,少说也有二三十两,田耕不作声了。 那个掌柜坐在柜台里面打算盘,竖起耳朵来听,越听越是吃惊。心里想道:“那个‘小财神’的金豆莫非是偷来的?” 马奔忽地走近柜台,伸手进去,一把将他揪着喝道:“那个小贼你有没有见过,快说实话!”掌柜颤声叫道:“我、我没见过!”马奔喝道:“你没见过,为何脸有惊惶之色?是不是你接了他的赃物,将他藏起来了?” 这掌柜也算老奸巨猾,连忙叫起撞天屈来,说道:“我是正当商人,怎会偷接贼赃?只因我们这个地方,太平久了,像你老说的那个小贼如此猖狂,我们许多年都未听过,是以难免有点吃惊。”要知他业已横财到手,只怕说了出来,那三颗金豆就要给失主当作贼赃追回去。得而复失事情还小,更怕甚至因此惹上官非。 彭大遒上前去将马奔拉开,笑道:“马大哥,你错怪好人了。这掌柜我知道他的为人,他为人最是谨慎,稍为有点可疑的人他也不敢留客的。再说,那小贼本领不弱,自必也是江湖上的行家,他偷了你们的金子还不远走高飞?这间云来客店是张掖最大的客店,这两天又正有各方朋友前来,你想他会这样傻跑到这里来自投罗网?” 彭大遒出头说情,马奔自是不便再向那个掌柜追究,不过他心中的疑团可未消除,说道:“彭大哥,不是我心疼那点金子,只因那小贼太过气人,我非抓着他不可。一时心急,口不择言,得罪了你的朋友,彭大哥,你莫见怪。”他这“朋友”二字可是语带双关,可以解释为指那个掌柜,也可当作是指那个“小贼”。别的人听不懂,彭大遒则是当然听得懂的。 彭大遒哈哈一笑,说道:“马老大,你放心。我答应替你们查究此事,就一定会做得到。你们先歇息一会,今晚请到我的房间,我有话和你们说。” 马奔七窍玲珑,一点即透,说道:“好,那么待会儿我再向彭大哥领教。” 彭大遒道:“明天说不定会有事情发生,大家早点睡吧。”云中双煞首先离去,没多久,其他的人也各自回房间了。 杨炎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越想越是觉得古怪。彭大遒分明是在暗中“庇护”他,为什么呢?想来想去想不通,只好不去想它,专心一志的听隔着院子的对面那间房间的谈话。约莫二更时分,他听见李务实和陆敢当说话了。不过好像是咬着耳朵说话,他的听觉虽然敏锐,也听得不大清楚。 庭院中有两个高逾人头的大水缸,这两个大水缸正是放在李陆那间客房的后窗。杨炎悄悄出去,躲在水缸后面偷听。 只听得陆敢当说道:“师叔,他们说的那个小贼我也留意到了。我知道他住在这间客店。但有一点我弄不明白的是,不知彭大遒是认错了人,还是故意说谎?” 李务实道:“彭大遒说了什么谎话?” 陆敢当道:“他在外面向掌柜求宿之时,我听他的口音一点不像江南口音。假如此人当真是黑石庄庄主雷霆的门人弟子,他的口音就不该带有回疆的汉人口音。” 杨炎暗暗吃惊,这才知道他们刚才虽然是躲在房间之中,却也早已留意自己的。“我只道陆敢当是个草包,却原来颇为精明。好在他只是怀疑我的口音,还未认出是我。”他想。心念未已,只听得李务实说道:“别人的闲事,你又何必多管?” 陆敢当道:“只怕不是别人的闲事,而正是咱们要管的事!师叔,我怀疑这小子就是杨炎!”李务实道:“我看不大像。”陆敢当急道:“他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相貌当然不会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但依我看来,他也依稀有点小时候的影子。而且口音也对,我看一定是他!” 李务实道:“不管是不是他,我都不许你鲁莽从事!”其实他亦是早已看出是杨炎了,只是怕师侄把事情弄糟,才不敢说。 陆敢当道:“咱们不正是为了要抓这个小子,才跑来张掖的吗?你要我怎样谨慎从事?” 李务实道:“我倒要先问问你,你意欲如何,马上冲进他的房间去抓他吗?” 陆敢当道:“师叔,你别激我,我知道我的武功比不上杨炎这小子,甚至咱们二人联手,也未必对付得了他。” 李务实道:“你知道就好。” 陆敢当道:“这小子辱我师兄,伤我师父,如今明知他在这间客店里,难道就眼睁睁的放过了他?”李务实道:“不放过他又怎么样?” 陆敢当道:“咱们虽然未必对付得了这个小子,但还是有办法可想的。” 李务实道:“什么办法?” 陆敢当道:“彭大遒这班人是冲着那‘小妖女’来的,这小妖女可也是咱们天山派的仇人!为什么咱们不可以和他们合作?” 李务实道:“哦,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请彭大遒这班人来帮你的忙!” 陆敢当道:“这是互相帮忙,谁也不欠谁的人情!据我所知,明天他们就要进祁连山搜捕那个小妖女,咱们请他们先助咱们一臂之力,咱们也答应明天帮他们的忙!” 李务实冷冷说道:“你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但我可不能这样做!”说话的声音虽小,话中的火气可大! 陆敢当心里也不服气,说道:“师叔,咱们原来的计划不是想利用这班人替咱们找到那小妖女,然后着落在那小妖女的身上去找杨炎的么?如今不用这么费事,便可一举两得……” 话犹未了,只听得李务实已是沉声说道:“我不是早已告诉了你吗?彭大遒是大内侍卫,是杨牧的好朋友!” 陆敢当道:“不错,这是你刚才告诉我的。但在你定下这计划之时,你是早已知道彭大遒的来历了吧?” 李务实道:“我可并不是要和他们合作,我只是要从他们的行踪打听那小妖女的下落。他们干他们的,咱们干咱们的!一发现那小妖女,咱们就可以先下手为强!” 陆敢当道:“不过那小妖女易抓,杨炎这小子可难对付。只要不是同流合污,咱们又何须避忌在这件事情上和他们合作?至于说到彭大遒是杨牧的好朋友,咱们可以不必告诉他这个小子就是杨牧的儿子。”李务实道:“你想过没有,这样做是毁了咱们天山派的声誉!” 陆敢当怫然不悦,说道:“师叔言重了吧?这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何至于影响本门声誉。依小侄之见,拿不到叛徒,这才是有失本门声誉呢!” 李务实道:“咱们天山派虽然没有高举义旗反清,可也是和反清的侠义道走一条道的!不错,清理门户固然紧要,但更紧要的是保持侠义道的英名清誉!和清廷的鹰爪合作成什么话?要是你不服气,回山之后再请掌门评理!但现在你必须听我的话!” 李务实是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脾气的,说话声音虽小,每一个字都好似在陆敢当头顶爆炸的焦雷。陆敢当给他骂得几乎发昏,但经他一骂,他的嚣张气焰倒是不敢不收敛了,心中哑忍,低头说道:“你是师叔,我当然只能听你吩咐。” 他们的谈话告了一个段落,没有再说下去了。杨炎正想回转自己的房间,忽又听得另一间客房有人说话。“彭老大,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弄不明白!”是云中双煞中老二田耕的声音。 彭大遒的房间在客店西翼,和杨炎此刻所在之处,隔着十几间房间之多。但由于田耕说话粗声粗气,给杨炎听见了。 杨炎瞿然一省,想起彭大遒约了云中双煞在晚上到他房间谈话之事,当时云中双煞正是要追查他的下落。“莫非他们此刻就正在谈论我的事情?”他竖起耳朵,只是隐隐听得彭大遒“嘘”了一声,由于距离较远,底下的话听不见了。 杨炎立即施展轻功,悄悄的到彭大遒那间房间的后窗偷听。 只听得彭大遒说道:“小声点儿,提防隔墙有耳!” 田耕说道:“对面房间住的是何老三,左面邻房住的是饮马川牛寨主,右面邻房住的是贺庄主,斜对面房间住的是黑风林古寨主,这些人不都是你彭老大的好朋友么?” 彭大遒说道:“好朋友中也有亲疏之分,这件事情,我不想给不相干的人知道。”田耕听得甚为舒服,说道:“多谢彭大哥把我当作自己人,但我还是不懂你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你说过肯帮我们的忙追查那个小贼的,为何现在却又劝我们不要把此事张扬出去?” 彭大遒道:“俗语说:家丑不外扬,你们吃了亏,何必给外人知道。”田耕面上一红,说道:“我也并非逢人就说的。只是向道上的朋友明查暗访又有何妨?”彭大遒道:“我更说得明白一些,此事我不但希望你们别再张扬,而且希望你们别再自行查究!最好你们当作根本没碰过这个小贼,把他忘了!” 田耕气往上冲,说道:“我给这小贼打了八记耳光,掉了两颗门牙,此仇此恨,怎能忘了?” 彭大遒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就当作给我一个面子吧,以一年为期,别再自己查究此事!” 田耕道:“为什么?” 彭大遒道:“难道你们信不过我?” 田耕说道:“彭大哥,我当然相信你会为我们尽力,但多一些朋友帮忙查究不更好么?” 彭大遒眉头一皱,说道:“怎的你还是听不懂我的意思?我叫你们不要张扬,为的就是不想给更多的人知道!” 马奔忽道:“彭大哥,你既然把我们当作自己人,请你实话实说,这小贼是不是你的朋友?” 彭大遒道:“恐怕还不能算是朋友!” 田耕说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恐怕不能算是,什么意思?”彭大遒道:“这小贼或者和我有点关系,但我未敢断定。” 田耕说道:“如此说来,你是早已知道这个小贼是谁的了?”彭大遒道:“我不妨和你们说实话,我不是‘已经知道’,而是已经猜想得到他是谁?” 云中双煞不觉齐声问道:“是谁?” 彭大遒道:“据我所知,江湖上新近出现两个武功高强的年轻人,因此据我猜想,能令你们云中双煞吃这么大亏的必定是其中之一。” 马奔问道:“这两个人是——” 彭大遒道:“一个是齐世杰。” 田耕说道:“齐世杰我知道。他是辣手观音杨大姑的儿子,听说关东大盗尉迟炯也曾败在他的手下。倘若是他,我们只有自认倒霉了。” 马奔说道:“不会是他。杨大姑以六阳手的功夫驰誉江湖,但那小贼用的功夫我还可以看得出来,绝不是六阳手。” 彭大遒道:“我也猜想不会是齐世杰。第一、作风不对,第二、年纪不对。” 田耕说道:“什么作风不对?” 彭大遒道:“我虽没见过齐世杰,但听得人家说,他是个年少老成的君子。” 田耕说道:“君子又怎么样?我就最讨厌那些自命为知书识礼的君子。” 彭大遒笑道:“咱们讨厌君子是另一回事。但以他这样的为人,就绝不会胡闹的。偷你们的钱包,那更是不会了。第二,据你们所说,那个小贼不过十八九岁年纪,齐世杰据我所知大概已有二十七八岁了。” 田耕说道:“另一个本领高强的少年又是谁呢?” 彭大遒道:“这人的年岁倒是相符了,而且他的武功听说是比齐世杰还更高明的。” 田耕吃了一惊,问道:“比齐世杰还更高明,到底是谁,你快说吧!” 彭大遒说道:“这个少年名叫杨炎。” 云中双煞不觉都是一怔,齐声说道:“杨炎,这个名字我们可从来没有听过。” 窗外偷听的杨炎不觉也是一惊,心道:“这彭大遒好厉害,我终于给他识破。”心念未已,只听得彭大遒已在继续说道:“杨牧这个人你们知不知道?”
云中双煞齐声说道:“保定名武师杨牧我们怎能不知?他是辣手观音的弟弟,但在十多年前已失了踪。” 彭大遒道:“不是失踪,是和我一样当上了大内侍卫!”马奔恍然大悟,连忙问道:“你说的这个杨炎是杨牧的什么人?” 彭大遒缓缓说道:“正是他的儿子。” 马奔苦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不许我们查究了。” 彭大遒说道:“你们不要误会,不错,杨牧是我的朋友,但我和你们也是朋友,并无亲疏厚薄之分。我并不是为了杨牧的缘故袒护这个小贼。” 马奔说道:“那是为了什么?”彭大遒道:“为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请恕我现在是不能告诉你们。”田耕是个粗汉,只道他借词包庇杨炎,愤然说道:“彭老大,你不方便说那也不必说了。总之我们自认倒霉好啦。” 彭大遒笑道:“田老二,你别生气。我并非不许你报仇,一年之后,你们要是找他算账,我非但不会袒护他,还可以暗中帮你的忙。” 田耕诧道:“为什么必须等到一年之后?” 彭大遒知道他的脾气,要是不让他略有所知,只怕他还是不甘罢手的。怕他误了大事,只好说道:“这一年的期限我不是胡乱说的。因为我们要利用杨炎去办一件事情,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也只有他才能办成功的。不是我不相信你们,但我曾奉了严令,要是我泄漏出去,我的脑袋不保!估计一年之内,杨炎当可办到此事,那时再告诉你们不迟。” 杨炎听了这话,不觉呆了。心想:“彭大遒说的这件事情自必是指刺杀孟元超之事了,原来他们是要利用我的!” 不过他是亲口答应了父亲愿意去做刺客的,而且在他心目之中,也还是把孟元超当作仇人的。他只能往“好处”着想了,“对彭大遒而言,孟元超是他们必欲杀之而后快的,他们没有这个本领,当然是想利用我了。但对爹爹而言,他不会是想‘利用’我好让他升官发财吧?他答应过我的,只要我杀了孟元超,他就与我遁迹深山,父子相依,过这一生。杀孟元超不过是我们父子复合的一个条件而已。但这只是我们父子之间的密约,为什么他要去告诉彭大遒这个家伙呢?” 彭大遒缓缓说道:“你们有所不知,这客店里有两个人正是杨炎这小子的对头,别的人或许不愿意得罪杨牧的儿子,他们却是连杨牧也不放在眼内的。万一给他们发现这个小子,这个小子立即就要被他们抓去。” 田耕问道:“那两个人是谁?”马奔已猜到几分,说道:“可是李务实和陆敢当这两个人?”彭大遒道:“不错。” 田耕问道:“为什么他们要抓这个小子?” 彭大遒道:“因为杨炎是天山派的弟子。” 田耕诧道:“李务实和陆敢当不正是天山派的吗?” 彭大遒道:“是呀,陆敢当也还罢了,李务实可是天山派有数的人物呢!他和天山四大弟子同一辈分,据说他的武功也是不在天山四大弟子之下的!” 田耕说道:“那我就更不懂了,这小子既然是他的同门晚辈,为何他要抓他?” 彭大遒道:“其中缘故,我也知道得不是十分清楚。不过我确实知道的是:这小子也不知为什么缘故,打伤了天山四大弟子的第一号人物石天行,这还不算,他还把石天行儿子石清泉舌头割掉了。” 云中双煞听得相顾骇然。 半晌田耕咋舌说道:“这小子连本门师兄的舌头都敢割掉,我给他打了几记耳光,倒是算不得什么了。” 彭大遒道:“你懂了吧,这小子背叛师门,李务实自是要把他抓回去清理门户。他活不成不打紧,误了大事可就糟了。” 马奔说道:“如此说来,李务实是冲着这小子而来的了。他怎的会知道这小子会在张掖出现呢?” 彭大遒道:“我猜他是来碰碰运气。” 田耕道:“什么叫做碰碰运气?” 彭大遒道:“据我所知,那小妖女也曾得罪过天山派的人,听说杨炎这小子似乎和那小妖女也有一点交情。” 马奔说道:“若然如此,咱们倒要提防这小子和那小妖女联手了。” 彭大遒道:“不错。当务之急,第一是要替那小子遮瞒,别让李务实知道他就在此地;第二,就是你说的提防他们联手了。” 马奔说道:“我以为还有一个第三……” 彭大遒道:“请指教!” 马奔低声说道:“最好是咱们说得动李务实和咱们联手对付那小妖女,另外再想个法儿把那小子吓走。” 彭大遒笑道:“我不敢以英雄自居,但这可正是应了一句老话:英雄所见略同了。实不相瞒,我一碰上李务实就有这个打算。你们在这里等我,我现在就去找李务实密谈。” 杨炎贴着后窗墙角,好在彭大遒是从房门出来,没发现他。 杨炎待他走了一会,悄悄的回去李陆那间房间窗外偷听。 房间里静悄悄的唯闻鼾声,里面的人似乎睡得正沉。虽然没有灯火,他也听得出并无第三个人在这房间里面。以他内功之深,听觉之灵,除非彭大遒不呼吸,否则一呼吸,他就听得出声息。 他料想彭大遒对李务实正有所求,亦无趁他熟睡暗害他的道理。那么彭大遒是去了哪里呢? 他心念一动,不再偷听,悄悄的回转自己的卧房。 不出所料,彭大遒果然是躲在他的房间。他在外面听出声息,倏的穿窗而入,便向彭大遒扑去。 彭大遒偷入杨炎房间,不见有人,心中也是正在惊疑不定。杨炎这一下来得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学武的人,骤然遇袭,反击乃是本能。 他一觉劲风飒然,反手便是一抓。他练的是大力鹰爪功,这一抓有开碑裂石之能,委实非同小可! 可是他这“非同小可”的鹰爪功,碰上杨炎,却是有如老鼠碰上猫儿,碰上克星了。一抓抓去,好像抓着一团棉絮,说时迟,那时快,杨炎的三根指头已是反扣他的脉门。彭大遒大惊之下,连忙说道:“杨炎,我是你爹爹的朋友,你莫声张!”要知在这间客店的人,他业已知道的本领最高的李务实,本领也不过比他稍胜一筹而已。能够一个照面,就将他克制得不能动弹的人,除了杨炎,还能是谁? 其实杨炎之所以能够迅速制胜,那是因为他早有准备,一个在“光”,一个在“暗”之故。杨炎扣着他的脉门,见他居然能够忍受,也是有点始料之所不及。当他扣着彭大遒脉门之时,心里还有些害怕他会叫出声的。但要制服彭大遒的鹰爪功,却是不能不用此招。 这霎那间,杨炎转了几个念头,终于放松指力,故意在彭大遒耳边低声说道:“你是谁?” 彭大遒道:“这里不是说话处所,你跟我来!”杨炎说道:“好,不管你是谁,我也不怕你的暗算。走吧!” 他们刚刚跨出院子,大水缸后面,突然跃起两条黑影。原来李陆二人乃是假装熟睡,杨炎制伏彭大遒之时,虽然极力避免弄出声响,毕竟还是给他们听见了。 阻止杨炎逃走,这是陆敢当的主意。由于事情的变化出乎李务实意料之外,虽然他本来是打算等待孟华来到才动手的,此时也只能同意师侄的主张了。 陆敢当恃着有师叔做靠山,以为杨炎虽然能够伤他的师父,那不过是师父手下留情,偶一不慎,受他暗算而已。他可尚未相信杨炎真的有胜过天山四大弟子的功力。他暗中偷袭,一出手就是天山派追风剑法的绝招,以指代剑,戳向杨炎胸口要穴。出指之后,方始喝道:“你这小子,还想跑么?乖乖的跟……” 话未说完,陆敢当忽如着了定身法似的,目定口呆。原来他骈指如戟,此际已是点着了杨炎胸口的璇玑穴。杨炎默运玄功,胸肌内陷,将他双指牢牢吸住。陆敢当以剑法化为指法的这一招,力贯指尖,胜于利剑。但也正因为他用到了十成功力,一被吸住,登时浑身瘫痪,根本就没有多余的气力可以使出来了。 杨炎恼他出手狠毒,有心丢他的脸,一把将他抓了起来,“卜通”一声,抛入大水缸中。 另一边李务实和彭大遒亦已交上了手,黑暗中彼此都知道对方是谁,却不道破,只是哑斗。 彭大遒一抓之下,李务实掌势斜飞,用个“卸”字诀,把他的鹰爪功化解于无形。说时迟,那时快,第二招便向他的琵琶骨劈下。琵琶骨一碎,多好武功,也要变成废人,彭大遒焉能容他劈着?他身为大内侍卫,身手确也不凡,百忙中滴溜溜一个转身,避招进招,反抓李务实小腹。双方变招都快,李务实小臂一弯,掌势后发先至,彭大遒若不收招,手臂先要给他折断。 “蓬”的一声,双掌相交,彭大遒缩掌应招,给李务实占了便宜,李务实功力本在他上,得势不饶人,左掌一扬,立即向他颈项斩去。这是从天山剑法中变化出来的“斩龙手”绝招,倘若给他劈着颈背,彭大遒纵然有一身横练功夫,不死也得重伤! 彭大遒给他的掌力震得身形摇晃,这一招凭自身本领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了。他倒吸一口凉气,只道要糟。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忽地感觉身子一轻,跟着便似腾云驾雾一般飞起。 原来杨炎抢快一步,将他提起,抛出墙外。这一抛力道恰到好处,彭大遒就像给人轻轻放下一般,脚尖着地,毫发无伤。 杨炎对李务实较有好感,不愿伤他。挥袖一拂,同样使个“卸”字诀,把李务实这一招“斩龙手”的力道带过一边,说时迟,那时快,他也跟着跃过墙头了。李务实脚步踉跄,心头大骇。暗自想道:“原来这小子果然是有非凡的本领,他胜丁师兄可并非侥幸得来。”只能把师侄从大水缸里救出来再说了。 杨炎和彭大遒跑出了云来客店,跑出了张掖县城。杨炎跑在前头,不和彭大遒说话,只是飞快的跑。彭大遒本来是练大力鹰爪功的,但此时使出了吃奶的气力,方始勉强跟得上他。 彭大遒跑得气喘吁吁,心中暗自埋怨:“这小子不知是不懂世故,还是有意考较我的轻功?”这次是他约杨炎出来,依据常理而论,应该由他选择地方才对。如今杨炎跑在前头,也不问他要去什么地方,身为“小辈”,如此自作主张,纵然并无恶意,亦是有失礼貌,对长辈不够尊重的了。 若在平时,换了个人如此对待他,只怕他早已疑心大起。但此际他虽然有点不大高兴,对杨炎却没起疑。要知他刚才死里逃生,乃是全凭杨炎之力。他还焉能对杨炎有所怀疑? 诱逼兼施套口供 祁连山离城不过十里之遥,杨炎一口气跑到山脚,方始停步。“这里方便说话吗?要不然咱们到山上去。”杨炎问道。 东方天色刚露出鱼肚白,路上还没行人。彭大遒喘过口气,背靠一棵树坐下,说道:“好,就在这里好了,用不着上山啦。世兄,多谢你刚才助我一臂之力。” 杨炎淡淡说道:“你现在就称呼我做世兄,未免早了一点。”彭大遒愕然说道:“你不相信我是令尊朋友?”杨炎说道:“不是不信,否则刚才我也不会帮你的忙了。不过人心每多险诈,我也不能不提防受人欺骗。” 彭大遒道:“我和令尊都是暗中替皇上办事的大内侍卫,同事已有十多年了。” 杨炎说道:“我爹爹做大内侍卫,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也还是有局外人知道。再说即使你和他同事十年,也不见得就是他的好友。” 彭大遒道:“令尊和你是在保定的海神庙父子相认的,知道这件事的人你该相信是令尊的心腹之交了吧?” 杨炎说道:“你倘若当真是家父的心腹之交,似乎还应该多知一些秘密?” 彭大遒是条老狐狸,听他这么一说,不觉暗自想道:“听他的口气似乎是想逼我说出我已知道他的父亲要他去刺杀孟元超的秘密,莫非他已偷听到了我和云中双煞的谈话?这小子是正是邪,连他的老子都还捉摸不透,我可得善为饰辞才好。” “知是知道的,不过我不敢说。”彭大遒道。 “为什么不敢说?”杨炎冷冷问他。 彭大遒道:“嘴上无毛,说话不牢。我怕你年纪太轻,泄露秘密。”杨炎哈哈笑道:“这倒奇了,有关我自己的秘密,你不说我亦早已知道,何须你告诉我我才能泄露出去。” 彭大遒道:“这是有关令尊的秘密,只怕你也未必全都知道。” 杨炎说道:“你说来听听,我保证守口如瓶。” 彭大遒道:“你知道令尊为什么要你刺杀孟元超吗?一来固然是为了家仇,二来也是借此脱离苦海。” 杨炎说道:“脱离苦海,这是什么意思?” 彭大遒故作神秘的小声说道:“令尊早已不想干这暗中帮皇上卖命的勾当了,他的心事只有我知道。实不相瞒,我也有同样的心思。” 这番言语倒是和杨牧骗儿子的说话相符,杨炎不禁半信半疑,暗自想道:“这厮自称不愿充当鹰爪,多半乃是谎话,但爹爹有此心事,却可能不假。”当下淡淡说道:“对我来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爹爹早已告诉我了。” 彭大遒继续说道:“唉,你爹爹用心良苦,我知道他尚未曾完全告诉你的。” 杨炎说道:“他都对你说了?” 彭大遒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他只告诉我一个人。不过,要你行刺孟元超的秘密,他不但告诉了大内总管,而且还要我故意多告诉几个人的。” 杨炎冷冷问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彭大遒道:“你不懂得,辞官事属寻常,唯有我们这一行,可不能说不干就不干。” 杨炎问道:“那又怎样?” 彭大遒道:“所以他必须先立下一件大功,取信于大内总管,逃跑才容易一些。逃跑之后,大内总管念在他曾为皇上立下大功的份上,这也才或许可以免予追究。” 杨炎说道:“辞官也要逃跑的么,何以平时又不能逃跑?” 彭大遒笑道:“所以我说你不懂就是不懂,干我们这行是互相监视的,若然形迹可疑,监视就更严密。倘若当了十年大内侍卫,未立过一件功劳就潜逃的话,更一定会被怀疑是来‘卧底’!我知道你本领高强,但若是大内总管决心追究,只怕你纵然保护得了令尊,这麻烦也够你受了!” 杨炎说道:“因此他要告诉大内总管,表白他对皇上的忠心?”彭大遒道:“不错。不过这个‘忠心’其实乃是假意。” 杨炎说道:“为何他又要让你告诉别人?” 彭大遒道:“世兄,你这样聪明,应该猜想得到。” 杨炎说道:“我就是因为莫测高深,才来问你。” 彭大遒这才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哈哈,说道:“和告诉大内总管的用意一样,要别人相信他真的是要为皇上效忠。这样,传到总管的耳朵,总管就更加相信他了。这次我来张掖,也是出于令尊的主意。本来大内总管要他来的,他推荐我。” 杨炎道:“为了让你可以替他说出他不便说的话。” 彭大遒说道:“不仅如此。我早已对你说过,我和他抱着同样心思,不想干这替皇帝卖命的勾当的。他推荐我跑这一趟,也好让我沾点功劳。因此,在我故意泄露他的秘密之时,我也得顺便加油添醋,表白我自己对皇上的忠心,说成我们是要利用你去刺杀孟元超。其实你也自必知道,我说的乃是假话。一定要说是‘利用’,那也只是指望借你之力,帮助我们脱离苦海,绝对不是要‘利用’你来升官发财。”他料想杨炎已经偷听了他和云中双煞的对话,不待杨炎质词,便即装作倾吐腹心的模样,自我表白。 杨炎心中偷笑:“你这厮当我是三岁婴儿,说这鬼话骗我。哼,你这条老狐狸,说不定是连我爹爹也一起骗了,待会儿我慢慢消遣你!”不过他只是不相信彭大遒,对自己的父亲,可还是只从“好处”着想,多少仍有几分相信。 彭大遒道:“世兄,你在想些什么,还未相信我吗?” 杨炎说道:“信、信,我怎能不相信爹爹的朋友!不过我相信你,就不知你相信不相信我。”彭大遒道:“贤侄,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从“世兄”改称“贤侄”,把关系又拉近一层。 杨炎说道:“没什么,只是希望你对我说真话。” 彭大遒道:“这个当然,我怎能骗老朋友的儿子。贤侄,你要知道什么?” 杨炎说道:“你约我出来做什么?不仅仅是为了把爹爹的心事告诉我这样简单吧?” 彭大遒道:“实不相瞒,这次我们跑来张掖,是为了对付一个姓龙的小妖女的?” 杨炎曾向云中双煞盘问有关“小妖女”之事,彭大遒料想他已经知道,是以不再隐瞒。说罢,留心看他反应。只见杨炎淡淡说道:“是不是你们害怕打不过那小妖女,要我帮忙?” 彭大遒道:“不是。我们的人手已经足够,除了劳家兄弟和云中双煞这班人之外,还有许多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例如令师叔李务实就是其一。小妖女纵有三头六臂我们也对付得了。” 杨炎说道:“那你约我出来做什么?” 彭大遒道:“只是想劝贤侄快快离开此地,免致招惹麻烦。令师叔已经和你交上了手,一定知道是你的了。” 杨炎说道:“我本来要明天一早就走,现在偏不想走了。” 彭大遒看他一看,忽地似笑非笑地问道:“贤侄,这个姓龙的小妖女是不是你的朋友?” 杨炎说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彭大遒说道:“倘若不是,我们就可以毫无顾忌的对付她。倘若是的话,嗯——” 杨炎道:“那又怎样?”关心“小妖女”之情,已是现之辞色。 彭大遒缓缓说道:“倘若是的话,那自然另当别论了。” 杨炎道:“如何另当别论?难道你们就肯因我之故,放走了她?” 彭大遒道:“众怒难犯,这小妖女得罪了许多人,我一个人要放她,也是做不了主。不过我还有办法帮她的忙,我可以暗中先通知她,叫她躲到别处。” 杨炎道:“你当真愿意为我这样做?”彭大遒道:“假如她当真是贤侄的朋友,多大的风险,我也甘愿担当。” 杨炎明知他是口不对心,用意无非想骗自己快点离开而已。但他也不拆穿,对彭大遒的一再探听他的口风,也不答复“是”或“否”,却反问彭大遒道:“这姓龙的小妖女曾经得罪过你么?” 彭大遒道:“这倒没有。” 杨炎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云中双煞也没有见过这小妖女,为何你们都要联手对付她?” 彭大遒道:“这个、这个……”杨炎冷冷说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说真话的!” 彭大遒半晌说道:“本来我是不能对外人说的,贤侄问起,我不能不说,实不相瞒,我是奉命而为。” 杨炎道:“奉谁之命?” 彭大遒道:“奉大内总管之命。”一副逼不得已,方肯吐露的神气。 杨炎说道:“这小妖女是背叛朝廷的钦犯么?”心想:“龙灵珠和我说过她的身世,她从小就和母亲逃难北方,最近方始回转中原。她虽然喜欢捉弄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但却似乎扯不上背叛朝廷之罪。”但不知怎的,他却很希望从彭大遒的口中吐出一个“是”字。 和他的希望相反,彭大遒哈哈笑道:“贤侄太抬举她了,她还够不上做钦犯呢。若说背叛朝廷,令师叔李务实的嫌疑比她大得多了,但也还够不上钦犯的资格。” 杨炎说道:“然则大内总管为什么要下令捉她?” 彭大遒道:“这就不知道了。我不过是个二等侍卫,只知奉命而为,怎敢去问总管?” 杨炎说道:“云中双煞和劳家兄弟这班人是不是你请来的?” 彭大遒道:“不是。” 杨炎说道:“那他们又是为了何因?” 彭大遒似乎讨厌他问得太多,淡淡说道:“我们只是因为目的相同,聚在一起。江湖禁忌,谁也不便去打听别人的秘密。”杨炎忽地一声冷笑,说道:“可惜我偏不识相,我偏要打听!”冷笑声中一把拔着彭大遒,笑道:“我这分筋错骨手法比你的鹰爪功如何?”彭大遒给制伏得半点不能动弹,只觉全身关节有如针刺。他是武学行家,情知杨炎说的不假。这是最厉害的分筋错骨手法,杨炎若然使出真力,他的全身骨节只怕要寸寸断裂。 彭大遒心中大骇,连忙叫道:“贤侄别和我开玩笑,贤侄的武功当然比我高明得多!” 杨炎冷冷说道:“谁和你开玩笑?你答应过我说真话,我对你可也是非常认真的!” 彭大遒嚷道:“我说的可都是真话。”杨炎冷笑道:“不见得吧?依我看来,纵然你并非全部谎言,至少也是不尽不实!” 彭大遒叫道:“没有、没有……”杨炎说道:“你别忙着分辩,有些事让我先告诉你。”彭大遒忙道:“贤侄请说。” 杨炎眼睛一瞪,喝道:“谁是你的贤侄?” 彭大遒更是吃惊:“怎的他又不承认我是世伯了?”但此际被杨炎使劲一捏,疼痛难熬,还怎敢去质问他?连忙叫道:“是,是,我本来不应高攀的。杨少侠请说。” 杨炎稍稍放松,说道:“我必须告诉你,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你知我对讨厌的人是怎样处置的吗?” 彭大遒苦笑道:“少侠不说,我怎能知道?” 杨炎说道:“那你仔细听着,我告诉你。从轻到重,一是打耳光,二是割舌头,三是捏碎琵琶骨,最重的是割掉他吃饭的家伙。你喜欢那一样?” 彭大遒吓得魂不附体,说道:“我一样都不喜欢。杨少侠,你想知道什么,我说,我说。” 杨炎喝道:“先答复我刚才的问题!” 彭大遒道:“你是问我们的总管为什么要捉那小妖女吗,这个,这个,我实是所知不多。”这回他不敢说全不知情了。 杨炎说道:“尽你所知的说。” 彭大遒道:“实不相瞒,总管只告诉我,他是受了一个朋友的请托。” 杨炎问道:“他这个朋友是谁?” 彭大遒道:“他没有告诉我,我委实不知!” 杨炎说道:“能够请得动大内总管帮忙的人,这世上料想不多,我不相信你不知道!” 彭大遒道:“不错,但正因为这样的人不多,所以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对。我不敢乱说。” 杨炎说道:“你是怎样想的,说给我听。说错了我不怪你就是。” 彭大遒道:“比如说要是天山派的掌门,少林寺的主持,武当派的长老这些大有名望的人物请他帮忙,他一定会卖这个情面。” 杨炎喝道:“放屁,这些人怎会去求他?连李务实都不愿意和你们这班鹰爪联手呢,何况是天山派的掌门?少林武当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那更不用说了。” 彭大遒道:“是呀,这些人我们的总管只盼他们不来和朝廷作对,已是心满意足,怎敢妄想他们会来攀交?但除了不服朝廷的丐帮之外,其他各帮各派首领,只有奉承我们总管的份儿,谁能有这样大的面子敢于要我们的总管假公济私!”杨炎听他言之成理,不过当然还是未能相信他的。 杨炎使劲一捏,喝道:“你说不说?” 彭大遒哭丧着脸道:“我真的不知道,叫我怎么说?” 杨炎冷冷说道:“好,你既然说不出来,以后也不用再说任何话了。” 彭大遒怔了一怔,说道:“杨少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大懂。” 杨炎说道:“很简单,我用第二种办法处置你,割掉你的舌头,你不就可以永远不说话了么?” 彭大遒大惊道:“杨少侠,我是令尊的朋友,你可不能这样对待我!” 杨炎说道:“我做事情不喜欢拖泥带水,你要和我攀交情,待这件事了结之后再说。如今我要知道的事情,你却是一问三不知,你还要这舌头何用?”说罢,刷的拔出剑来。 彭大遒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叫道:“杨少侠,且慢,我、我想起来了。” 杨炎喝道:“是谁?你可不能胡乱供出一个人骗我,哼,哼,若然给我发现你是谎言,你该知道我还有比割舌头更重的刑罚!” 彭大遒颤声说道:“杨少侠,我不敢乱说。那个人是谁,虽然我不知道,但我有朋友知道。要是我把这条线索给你,你可不可以饶我?” 杨炎说道:“如果你的朋友肯说实话,在这桩事情上可以饶你。” 彭大遒吃惊道:“还有别的事情吗?” 杨炎说道:“我不想骗你口供,我要知道的当然不仅是一桩事情。不过这件事情你若不能答复,你的舌头先保不住。” 彭大遒道:“其他的事情,假如我有不知道的呢?” 杨炎说道:“那就要看情形而论了。如果这件事情你答复得令我满意,或者我不会再问你也说不定。” 彭大遒心想:“过得一关是一关,先保住舌头要紧。”便道:“好,我先把这两个朋友的名字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他们也可能知道得比我更多的。” 杨炎说道:“他们是谁?” 彭大遒道:“是云中双煞。” 杨炎半信半疑,说道:“云中双煞不过是二三流角色,你都不知道,他们竟会知道?” 彭大遒道:“杨少侠有所不知,他们虽然不算响当当的人物,但我猜他们知道,其中却有道理。” 杨炎说道:“什么道理?” 彭大遒道:“我当上了大内侍卫,虽未绝迹江湖,江湖上的事情,毕竟是比较隔膜了。云中双煞的武功不算很高,但以他们的身份,能够请得动他们的也非大有来头的人物不可。我们总管的那位朋友多半就是此人。此人对‘小妖女’志在必得,自必是那小妖女的大仇家无疑。你着落在云中双煞身上找到此人,一切问题,不就是迎刃而解了么?” 杨炎点了点头,说道:“唔,你说的也有点道理。” 彭大遒连忙说道:“那么杨少侠可以不必再问我了吧?” 杨炎笑道:“不错,我用不着再问你了。多谢你的指点,投桃报李,我得给你一个好处。”彭大遒喜出望外,忙道:“好处我不敢要,只盼少侠放我……” 杨炎说道:“你是我爹爹的好朋友是不是?” 彭大遒只道他是要表示歉意,说道:“我是令尊最要好的朋友,大家自己人,我怎能要贤侄的,的……”他恢复了“贤侄”的称呼,但话犹未了,杨炎已是又打断他的话,似笑非笑地说道:“哦,你是我爹最好的朋友,这个好处更非给你不可了。” 彭大遒道:“贤侄一定要给,那我只好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杨炎说道:“那天我在海神庙见过爹爹之后,我在神前自己发了个誓,凡是爹爹的朋友,我一定不能亏待他,只要给我碰上,我就用第四种办法对付他!” 彭大遒呆了一呆,失声叫道:“什么第四种办法?” 杨炎说道:“我不是早已对你说过吗,对付我讨厌的人,第四种办法就是割掉他吃饭的家伙!” 彭大遒吓得魂飞魄散,叫道:“什么,你最讨厌……” 杨炎说道:“一点不错,我最讨厌爹爹的鹰爪朋友。你和他最好……” 彭大遒连忙大叫:“我骗你的。我和令尊只是泛泛之交,看在我给你找寻线索的份上,饶了我吧!” 杨炎冷冷道:“骗我的人,我一样讨厌。你两罪俱罚,本来非死不可,看在你供出云中双煞的份上,我可以减刑一等,只用第三种办法。”彭大遒还未来得及想他的第三种办法是什么,杨炎已是使劲一捏,捏碎了他的琵琶骨。笑道:“你忘记了么,第三种办法就是废掉你的武功!” 彭大遒闷哼一声,晕死过去,根本听不见杨炎的说明了。 忽听得两个人齐声叫道:“彭大哥,彭大哥!”来的乃是劳家兄弟,他微感失望,心道:“怪不得声音似曾相识,我还以为是云中双煞不请自来呢。” 原来陆敢当给杨炎抛入大水缸,虽然不至于淹死他,但吃了这么大的亏自是非追究不可。李务实已经知道和他交手的人是彭大遒,既然撕破了脸,自是也要着落在彭大遒的身上,查究出杨炎和他的关系。劳家兄弟是和彭大遒一起来到张掖的人,一听说闹出这样的事,他们当然也会想得到李务实必定要找彭大遒算账的了。他们自知不是李、陆二人的对手,生怕受到牵累,在陆敢当大发脾气的时候,早已逃之夭夭。 他们大帮人是约好了明天上祁连山的,因此便逃到祁连山来。只盼在山上会合了大伙自己人,那就不怕李务实和他们为难了。想不到他们未给李、陆二人追上,却在山脚碰见了杨炎。 杨炎微感失望,但转念一想:“劳家兄弟和丹丘生同一辈分,在武林中也不是无名小卒,他们何以也要和龙灵珠为难,抓着他们逼问口供,和抓着云中双煞都是一样。” “对不住,你们的彭大哥已经给我废掉武功了。我准你们两兄弟自行决定,一个把他送回张掖治伤,另一个人留下!”杨炎现出身形,说道。 老大劳福荫道:“留下来作什么?” 杨炎说道:“当然有用得着的地方,我才叫你们留下,不必多问!”老二劳福庇大怒道:“好呀,我还没有见过这么狂妄的小子。你要留下我们一个当作犯人审问么?” 杨炎冷冷说道:“不错,我是有点事情要问你们。不过,愿意做我的朋友还是愿意做我的犯人,那就全看你们自己了。” 劳福荫不像弟弟容易激动,听了杨炎的话,气怒之极,反而哈哈大笑,说道:“听说你是孟华的弟弟,不知是也不是?” 杨炎最不高兴别人提及他的家丑,双眼一翻,说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劳福荫道:“你可知道你的哥哥是我们的师侄,纵然他名震武林,见了我们也不敢无礼。” 杨炎笑道:“哦,原来你们想我跟孟华一样尊称你们做师叔么?但你又可知我是怎样对付师叔的?天山四大弟子之首的石天行好歹算得是我的师叔,我割了他儿子的舌头,把他打得最少要卧床三月。你们妄想牵藤附葛,乱拉关系,做我的师叔,可得先想清楚我会怎样对付你们才好!” 话犹未了,劳家兄弟早已不约而同地亮出兵器,齐声喝道:“好小子,你不对付我们,我们也要对付你!”他们的兵器,乃是各自一对日月双环,日月双环是一种甚为厉害的奇门兵器,可以锁拿刀剑,可以勒喉截腕,他们见杨炎腰悬长剑,心想只要四环齐出,不论杨炎是用剑还是用掌都得吃亏。 劳福庇脾气火爆,立下杀手。左手日环打他天灵盖,右手月环套向他的颈项,劳福荫更为阴鸷,日环圈他右腕,月环砸他下阴。四环齐出,哗啷啷一片声响。 杨炎滴溜溜一个转身,五指如弹琵琶,轻轻一拨,劳福庇的日环给他反拨回去,和月环碰个正着。他右手劲道较大,月环反磕,打着自己的额头。幸而余力已衰,侥幸不至于脑浆涂地。但也给打得头破血流了。 说时迟,那时快,杨炎一个转身,伸手向劳福荫便抓。劳福荫喝道:“来得好!”心想你这不是送上手腕入我圈套吗?哪知杨炎艺高胆大,当真把手掌伸入他的日环,劳福荫未来得及扭断他的腕骨,已给他夺过日环,反而圈上他的颈项。他的月环由于身子突然麻软,当啷声响,跌在地上。他给杨炎活擒了。正是: 多方设法寻真相,不惜江湖树敌多。 第十六回小侠惩奸戏双煞少爷吸毒变奴才 劳家兄弟说真情 劳福庇喝道:“休得伤我哥哥!”抢上前来拼命。杨炎取下套在劳福荫颈上的金环,反手一掷,套上劳福庇的右臂,在接近琵琶骨之处,转个不停。劳福庇大吃一惊:“怎的这小贼也懂得环中套月这一招,用得比我还更厉害!”其实杨炎根本未练过日月双环,不过模仿他们兄弟的手法而已。远胜于他们的乃是杨炎的内功。这一掷杨炎用上了内家真力,令得那枚金环生出强烈的回旋牵引之力。这股强烈的力道,随着金环的旋转转个不停,逼使劳福庇也不能不跟着旋转,以求抵消这股力道,否则只怕琵琶骨就要受到强烈的震动破裂。 杨炎笑道:“我只要一个人给我口供,另一个人我可以让他把彭大遒送回去。如今我挑上了你的哥哥,你回去吧。只要你的哥哥肯说实话,我不会伤他性命的。”这话其实是说给劳福荫听的。杨炎早已点了他的穴道,当下把他挟在胁下立即跑上山去,劳福庇兀自在原地上像陀螺般的旋转。 杨炎跑进树林,把劳福荫放下,解开他的哑穴,说道:“我为什么把你‘请来’,你已经知道了。现在我开始问你,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不许有半点隐瞒!” 劳福荫双目圆睁,瞪着杨炎。杨炎笑道:“不必生气,说了就放你走。第一桩:你们兄弟和那位龙姑娘有何过节?” 劳福荫紧紧闭住嘴唇,依然是一脸愤怒的神色。 杨炎说道:“你们和那位龙姑娘倘无过节,那就一定是受人指使的了。那个人是谁?说!”劳福荫仍然不发一言。杨炎喝道:“你又不是哑巴,你再不说,可休怪我不客气了!” 劳福荫忽地“呸”的一口唾涎向杨炎吐去,杨炎当然不会给他吐着,但也不禁给他吓了一跳。 “大丈夫宁死不屈,劳某落在你这小魔头手上,早已不打算活了,你要杀便杀,不必多言!”劳福荫这才破口大骂。 杨炎冷笑道:“你骂我小魔头,你和清廷鹰爪勾结,又是什么侠义道么?好,你不说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劳福荫一咬牙关,蓦地叫道:“我决不能受你所辱,我变了鬼也不饶你!”杨炎一听他的声音有异,连忙重新点了他的穴道。 原来劳福荫乃是意欲自断经脉而亡,杨炎是个武学大行家,一看便知。因此连忙再点他的穴道,令他不能动弹。杨炎见他宁死不屈,倒是不禁有点佩服他了,想道:“这个人和彭大遒可并不一样。虽然他不是侠义道,但我也不是侠义道呀。”俗语说惺惺相惜,劳福荫的脾气有点对上他的胃口,他倒是不忍折磨他了。但就这样把他放走,又不甘心。 正自无计可施,忽听得有人大呼小叫,跑上山来,不是别人,正是劳福荫的弟弟劳福庇。劳福庇高声大叫:“杨炎,你这小贼躲在哪里,有胆的出来和我拼个死活!” 杨炎哈哈大笑,现出身形,说道:“你有这个胆,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佩服,佩服!” 劳福庇道:“杨炎,你不必讥讽我。不错,我是打不过你,但打不过也要和你拼个死活!” 杨炎笑道:“刚才我就是因为不想杀你,才叫你把彭大遒送回张掖养伤的,你为什么还要特地跑来找死?” 劳福庇大声说道:“彭大遒的死活关我什么事,我要的是我的哥哥!”杨炎见他手足情深,不觉颇为伤感。 劳福庇喝道:“你把我的哥哥怎么样了?”杨炎说道:“一点也没什么,他在这儿,没缺眼睛,也没少鼻子。” 劳福庇道:“我不相信。哎呀,你、你是不是早已把他害了?”他大呼小叫,兀自听不见哥哥的声音,不禁心里发慌。 杨炎中指轻轻一弹,解开劳福荫的穴道,劳福荫连忙大叫:“弟弟,别这样傻。你这是白白送死,无济于事。快回去吧……”话犹未了,杨炎第三次点了他的穴道。 “你听见你哥哥的说话了吧?我不过点了他的穴道,他还活着。”杨炎说道。 劳福庇说道:“我们是孪生兄弟,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要我独自回家,决不能够!” 杨炎说道:“好,那么你上来领你哥哥回去。” 劳福庇道:“来就来,反正我是把这条性命豁出去的了,怕你什么!” 他跑上山来,挥舞双环,冲向杨炎。 杨炎挥袖一拂,力道柔和,但他已是冲不过去。 劳福庇退后几步,说道:“杨炎,你杀了我吧!” 杨炎笑道:“我叫你把哥哥领回去,谁说我要杀你。” 劳福庇道:“你当真肯让我把哥哥领回去?” 杨炎说道:“你只管上去,我手指头也不会碰你一碰。”劳福庇半信半疑,硬着头皮从杨炎身旁走过,杨炎果然没有阻拦。刚刚走近哥哥身边,忽地好像有一股吸力将他一吸,他身不由己的踉踉跄跄退了六七步,方始能够用重身法稳住身形。 原来杨炎是在距离十步之外,虚抓一抓,将他抓回来的。这是龙灵珠爷爷传给他的“龙抓手”功夫,强劲之处,不下于齐世杰练的龙象功。劳福庇没有跌倒,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劳福庇回过头来,喝道:“你捣什么鬼?”杨炎笑道:“我的小指头也没碰着你,你没法接近你的哥哥,那是你的事。” 劳福庇一咬牙根,又冲上去。这次杨炎加多两分内力,凌空一抓,劳福庇一直退到他的身旁。杨炎将他扶稳,笑道:“你要不要再试一次!” 劳福庇忽地向他跪下,说道:“我求求你爽爽快快的把我一剑杀了吧!” 杨炎挥袖一卷,托着他的腰,不让他双膝着地说道:“起来起来,你的哥哥没有死,你干嘛要求死?” 劳福庇像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说道:“我打不过你,我的哥哥你反正是要杀他的,因此我请求你把我们兄弟一同杀死,别折磨他了。” 杨炎诧道:“谁说我一定要杀他?”劳福庇道:“那你抓他来做什么?”杨炎说道:“我不是早已对你们说过了吗,我不过是要问他几句话。” 劳福庇道:“他说了没有?”杨炎道:“他没有说。”劳福庇道:“我早知道他不会说的。” 杨炎心念一动,问道:“你怎能知道他不会说?”劳福庇道:“说了是死,不说也是死。何必向仇人屈服?” 杨炎说道:“你因何把我当作仇人?” 劳福庇道:“你不是我们仇人,你的哥哥才是我们仇人。你岂有不帮你哥哥之理?”他怕说出来更受杨炎折磨,但不知不觉之间,却已露出口风。杨炎曾经听冷冰儿说过崆峒派的事情,隐约猜到了几分,说道:“你是说孟华吗?” 劳福庇道:“不错。你和孟华是兄弟,我们早已知道了!”杨炎冷冷说道:“他姓孟,我姓杨,我没有这个哥哥!我不知道你们因何和他结仇,但要是他在这儿,我第一个和他动手!” 劳福庇虽然是个浑人,可也并非蠢如鹿豕,心里想道:“听说这小子一生下来,就给缪长风送上天山。但杨孟两家之仇,江湖中人知道的很多,莫非这小子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他恨孟元超,连带也恨了孟华了?” 杨炎继续说道:“因此你不必顾虑孟华和我有关系,我问的事情,你只管依实答复,涉及孟华,亦是无妨。你说了我马上放你的哥哥。将来你们要对付孟华,我还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 劳福庇笃于手足之情,他是不惜牺牲性命但求能够保全哥哥的。听了杨炎的话,燃起一线希望,说道:“此话当真?” 杨炎手起掌落,把一块石头劈得四分五裂,朗声说道:“倘有食言,有如此石!”劳福庇道:“好,那你问吧,我说!” 杨炎说道:“你们和那姓龙的小妖女可有仇怨?” 劳福庇道:“我们只是最近才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 杨炎说道:“那么你们因何也来参加对她的围捕?” 劳福庇道:“有人叫我们来的。” 杨炎道:“那人是谁?” 劳福庇迟疑不答,杨炎说道:“你尽管说,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原因,我都不会将你难为。” 劳福庇这才说道:“他是白驼山主。” 杨炎问道:“白驼山主是何来历?姓甚名谁?” 劳福庇道:“我从没见过白驼山主,对他的来历是半点不知。是他差遣一个弟子通知我们来的。” 杨炎诧道:“何以你要帮他这个大忙?当初你们是怎样和他沾上关系的?” 劳福庇道:“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事情发生在思退崖上。” 杨炎道:“思退崖是什么地方?” 劳福庇道:“是崆峒山后一处隐僻的所在,地形险峻,距离清虚观有六七里路之遥,本派弟子很少到那里去的。但却是我们每天必到的地方。” 杨炎道:“去做什么?” 劳福庇道:“那时我们正在勤练先师传下的双环八诀,不想给丹丘生这一支的弟子看见,因此找了这个隐僻之处在练武。” 杨炎始知他们是在秘密练武,心中暗自好笑:“丹丘生和孟华是何等本领,你们这点功夫,我都不放在眼内,何况他们?敝帚自珍,真是井蛙之见。” 劳福庇继续说道:“那天我们像往常一样,一早到思退崖练武,练到最后一招,四环齐出,击在一块磨盘大的石块上,溅起火星点点,我们正想去察看石上留下的痕迹,看看是不是比昨天深了少许,忽听得有人哈哈笑道:‘日月双环练到这个火候,也算是不错了。’我们大吃一惊,定睛看时,只见两个虬髯汉子已是站在我们面前,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杨炎道:“这两个人是……”劳福庇道:“当时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看模样不大像是汉人,汉语却说得甚为流利。我大吃一惊,他们表面上似称赞我们,其实却是一副‘孺子可教’的口吻,瞧我们不起。我一听不禁就动了气,要不是哥哥立即拉着我,我几乎就要和他们动武。” 杨炎心中暗笑:“你的哥哥可比你懂事得多,像你这样草包,一动手准得吃亏。” 劳福庇也不是太糊涂,似乎知道杨炎心里笑他,脸上一红继续说道:“不错,我是个草包。当时怒火头上,也不去仔细想想,这两人到了我的面前,我方始发觉,凭我这点玩艺,怎能是人家的对手?哥哥一拉我,我立即醒悟。于是我只好沉着气,让哥哥和他们对答。哥哥问他们:‘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其中一个笑道:‘你们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们。你们是崆峒派前任掌门洞真子的高足劳家兄弟,对么?’他说破了我们的身份,方始把他们两人的名字说给我们知道。” 杨炎道:“他们姓甚名谁?”劳福庇道:“一个叫司空照,一个叫慕容垂。” 杨炎心想:“司空、慕容,都是源出西域的‘胡姓’,姓司空的在汉人中还比较多些,姓慕容的似乎只有西域才有了。这两个名字我可也是从来没有听过。”要知天山僻处西陲,杨炎小时候听同门师兄谈论武林人物,也是以西域的居多。他对西域的成名高手是比对中原的武林人物更为熟悉的。 劳福庇继续说道:“我听了他们自报姓名,忍不住起了好奇之心,便问他们:‘我都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怎的你却对我们知道得这样清楚?’ “年纪较小的那个慕容垂道:‘我不但知道你们在崆峒派的身份,我们还是特地来找你们的呢!’ “我只道他们是来挑衅,心想这一架不打恐怕不行。哥哥用眼色阻止我,说道:我们与两位素昧平生,不知两位有何见教? “年纪较大的那个司空照道:我们是特地来帮你们兄弟的忙的。这话可说得奇怪,我禁不住又问了:你们怎么知道我们要人帮忙? “慕容垂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的功夫虽然还算不错,但可惜……说至此处,他顿了一顿。哥哥问道:可惜什么?他这才继续说下去:可惜你们再练十年,恐怕也未必能如心中所愿! “他好像是答非所问,但像我这样笨人也听得懂了。他的意思是我们的功夫不够,所以必须他们帮忙。 “听得此言,我们兄弟都是惊疑不定。哥哥说道:你这话太奇怪了,我们刚刚见面,难道我心里想的什么,你也知道? “慕容垂笑道:你要不要我说出你们的心事? “我们不敢立即回答,那司空照却道:‘慕容贤弟,这是他们的秘密,咱们可得为他们着想,提防隔墙有耳。’这两人一唱一和,慕容垂便道:‘对,我还是写出来好些。’他口中说话,指头已是在那块磨盘大的石块写出十六个字。每个字入石三分。他指头上的力道竟然比我们日月双环的力道还大得多!” 杨炎问道:“这十六个字是……”劳福庇有点想说又不敢说的神气。杨炎说道:“可是与孟华有关?” 劳福庇道:“你当真是不认孟华为兄?” 杨炎冷冷说道:“我说过的话,不喜欢再说一遍。” 劳福庇道:“好,我相信你的话,老实告诉你吧,丹丘生接任本派掌门,我们的师父就在那一天惨遭不幸。虽然不是丹丘生下的手,却也可说是因他而死。纵然我们不想向丹丘生报仇,在我们心里也不能忘记这是师门之耻。再说丹丘生接任掌门,我们也不服气。” 杨炎说道:“丹丘生的武功不够高吗?” 劳福庇道:“他是崆峒派百年罕见的杰出之士。” 杨炎道:“那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劳福庇道:“武林讲究的是长幼有序,我们这支是长门,丹丘生若论排行,还是我们的师弟呢。而且做掌门也不是单凭武功的。” 杨炎道:“他的德望不够么?” 劳福庇道:“侠义道的人都推崇他。” 杨炎道:“那又为了什么你们不服气呢?” 劳福庇道:“一派有一派的规矩,丹丘生做了掌门,把崆峒派列祖列宗传了多年的规矩都破坏了。这些规矩,对不住我们可不能说给外人知道。” 杨炎笑道:“我最怕听什么规矩、戒条,你要说给我听,我都不耐烦听呢。总之,我知道你们兄弟不喜欢丹丘生做掌门就是了。你继续说吧。” 劳福庇继续说道:“丹丘生做掌门也还罢了,我们更害怕的是他将来把掌门的位子传给他的徒弟孟华。孟华的武功如今已是不在师父之下,在江湖上的声名也是如日方中。看这趋势,崆峒派的未来掌门只怕是非他莫属。” 杨炎说道:“孟华做掌门又有什么不好?” 劳福庇说道:“孟华的武功得自崆峒派的其实不多,他有几个师父,而且还是天山派的记名弟子。他要是做了崆峒派的掌门,只怕崆峒派就变成了天山派的旁支了。天山派的武学是不是比崆峒派高明姑且勿论,无论如何,这总是列祖列宗传下来的‘家业’,孝子贤孙,总不忍见祖宗传下的家业,改属别姓所有。孟华武功再好,在我们心目之中,也只是不肖子孙!” 杨炎暗自慨叹:“武林中的门户之见,想不到竟是如是之深!他们又掺杂上一辈的是非恩怨,那就难怪更纠缠不清了。但这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我大可不必理会他们。” 劳福庇继续说道:“因此我们一面勤学苦练,一方面笼络同门,尤其是对可能抱有同样想法的本支弟子。准备在时机成熟之时,反对孟华接任掌门。但在时机未成熟之前,我们的图谋,却是对最好的同门兄弟都不敢说的。 “谁知我们的心事,却给一个陌生人说出来了。不,写出来了。慕容垂用指头在石块上‘写’出十六个字,铁划银钩,入石三分,比石匠刻出来的还更整齐。这十六个字是:师门之耻,料难忘怀。丹丘孟华,何足道哉!” 杨炎听到这里,笑道:“上两句是说破你们的心事,下两句则是给你们撑腰的豪言壮语。不过以慕容垂炫露的这手功夫而论,虽然足以与少林寺的金刚指力媲美,却未必就能胜得过丹丘、孟华。我虽然未练过金刚指,也都可以勉强做得到。”口中说话,运指如飞,片刻之间,就在一块极其坚硬的大青石上写出八个字来,石屑飞溅,看来已是不只入石三分。这八个字是:大言炎炎,井蛙窥天。 写罢哈哈笑道:“敢说丹丘孟华,何足道哉的人,本领最少应该比我高出十倍才行。”劳福庇骇然失色,说道:“杨少侠,你莫笑我井蛙之见,依我看来,你的功夫即使还比不上丹丘生,和孟华已是相差不远了!” 杨炎摇了摇头,说道:“不,差得远呢。不过,你也不必怀疑我刚才言不由衷,我说过的话是必然算数的。要是孟华此刻在此,我虽然明知打他不过,也非竭力和他一拼不可。” 劳福庇道:“要胜过他们师徒,那也无须比你高强十倍。” 杨炎说道:“但慕容垂的口气,是根本不把他们师徒放在眼内的。我所知的武林大高手有限,据我所知,对付他们师徒能够稳操胜券的人,已经去世的也算在内,恐怕也只有两人!” 劳福庇道:“其中之一,是不是令师唐老掌门?听说他去年已不幸仙去。”杨炎说道:“不错。但即使是我这个师父在生,他也不会说丹丘孟华何足道哉这种说话。” 劳福庇好奇心起问道:“另一个又是谁呢?” 杨炎说道:“是我另一位师父,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劳福庇惊奇之极,想道:“我只道这第二个人必定是天下第一剑客金逐流无疑,谁知竟然还有一个可以和唐经天分庭抗礼的人,我真是孤陋寡闻了。这小子兼有两位名师,怪不得武功如此厉害!”要知金逐流除了一子一女(他的女儿就是孟华的妻子金碧漪),只有一个外姓徒弟,他师兄江海天的次子江上云。这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事,他当然不会是杨炎的第二位师父。 杨炎说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不敢说当今之世没人能胜过我的两位师父,但决不会是你说的这个慕容垂!” 劳福庇说道:“他说的不是他自己,也不是和他同来的师兄。” 杨炎怔了一怔,问道:“那么是谁?” 劳福庇继续说道:“杨少侠,你刚所起的怀疑,也正是我们当时的怀疑。丹丘生和孟华的武功深浅,我们怎会不知?慕容垂在石头写出那十六个字之后,哥哥说道:阁下武功高强,远胜于我,佩服,佩服。但要是碰上了丹丘生的‘胡笳十八拍’,阁下的金刚指力,恐怕也未必使得出来。” 杨炎问道:“胡笳十八拍是一种什么武功?”劳福庇道:“是丹丘生自创的一招剑法,能在一招之内,闪电之间,刺中敌人的十八处穴道。十多年前,在回疆的大圣峰,他曾以这招剑法,在一块形如老猿的崖石上,刺穿十八个窟窿,吓走一个魔头。当时他用的不过是一把普通的青钢剑。” 高耸入云的雪山上往往有一种崖石,坚硬如铁,大圣峰的“老猿石”就是这种崖石。是以兀立雪山之上,不知经过多少年代,都不变形。杨炎小时候也曾听人说过这个名胜的,心里想道:“以一把普通的青钢剑,就能够在老猿石上刺十八个窟窿,内力的深厚,自非慕容垂的金刚指力所可相提并论。慕容垂若然和他交手,只怕未能近得他的身子,自己的身上先要添了十八个窟窿!我给孟华一剑刺了十八处穴道,恐怕也就是这一招剑法了。” 劳福庇继续说道:“慕容垂倒是知道胡笳十八拍的来历,但他听了却哈哈大笑。” 杨炎诧道:“他笑什么?” 劳福庇道:“他说不错,丹丘生在老猿石上留下的剑痕,他曾看过,他确实破不了这招剑法。孟华若然使出天山剑法的大须弥式以及得自天竺那烂陀寺的般若神功,他们师兄弟恐怕也未必胜得了孟华。不过他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有一个人是深知丹丘生和孟华的武功底细的,在他看来,什么胡笳十八拍,什么大须弥剑式,什么般若神功,都是不值一哂!’我们听了,都是不敢相信,齐声问他:这人是谁?慕容垂这才说出那个人来,那人是:白驼山主。” 杨炎颇感惊奇,心里想道:“白驼山我倒是知道,它在西藏边陲,和大吉岭相去约有千里。我从大吉岭回来,也曾经过白驼山的,却不知白驼山上有这么一个厉害人物!” 劳福庇继续说道:“当时我们都不敢相信,问道:白驼山主是何派武功?怎的我们从来没有听人说过武林中有这号人物? “慕容垂纵声笑道:白驼山主武功深不可测,中华天竺各大门派的武功他无不知晓,也没有他不能破解的武功。他的武功不拘一格,根本不属于任何一派。当今之世,知道他的人寥寥无几,假如天山派的唐老掌门未曾仙逝,或许还配得上问他姓名。言下之意,丹丘生、孟华之辈,尚未够资格知道他,至于你们没有听人说过他,那更是丝毫不足为奇了。 “哥哥问道:白驼山主是不是你们的师父? “慕容垂的师兄司空照答道:我们可不敢妄列白驼山主的门墙,只不过在他座下执役多年,蒙他破例开恩教了我们三天武功。他老人家知道你们的心愿,是以特地叫我们来至宝山,代他老人家传话。你们有了这个强援,何愁对付不了丹丘生、孟华,他老人家还答应你们,可以扶助你们中的一个做崆峒派的掌门呢。 “说至此处,他伸出手掌在那块石头上一抹,说道:这是你们不欲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我替你们抹去了吧!说罢,移开手掌,只见原来的石面一片光滑,字迹都不见了。他这手功夫,可又比他师弟的金刚指力强得多啦。 “他们只跟白驼山主学过三天功夫,就有如此造诣,我们对他的说话,虽然未敢全信,倒也不能不稍微相信几分了。” 白驼山主的野心 杨炎冷冷说道:“白驼山主总不会无缘无故帮你们的忙吧?他要你们答应什么条件?”劳福庇面有愧色,默然不语。 杨炎说道:“你不好意思说,我替你们说吧。是不是要你们今后唯白驼山主之命是听?”劳福庇道:“他们还要我的哥哥以未来崆峒派掌门人的身份,奉白驼山为宗主。” 杨炎冷笑道:“原来你们找到了这样一个大靠山,你们有求于人,怪不得也要心甘情愿的受人驱使了!” 劳福庇苦笑道:“我们纵不甘心,又能怎样?他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威胁利诱,双管齐下,我们若不屈从,只怕立即就要招致身败名裂之祸。” 杨炎说道:“你们是自愿投靠白驼山主也好,是为势所逼也好,这都与我无关,我也没有工夫去理会你们的闲事。我只想知道,这次他们要你来到张掖来又是怎么一回事情?” 劳福庇道:“这次是白驼山主差遣慕容垂来通知我们的。他没说什么,只叫我们先到兰州和彭大遒会合,在未见到彭大遒之前,我们对那小妖女实是一无所知。” 杨炎说道:“彭大遒是否白驼山的人?” 劳福庇道:“我们也弄不清楚。慕容垂曾经吩咐我们,叫我们不可在彭大遒的面前谈及白驼山的秘密。但他又说,只要我们一见着彭大遒,彭大遒就会知道我们是为了什么来找他的了。” 杨炎说道:“白驼山主还约了那些成名的武林人物,他自己会不会亲自出马?” 劳福庇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都已告诉你了,请你放走我的哥哥吧。” 杨炎说道:“你别心急,多谢你告诉我这许多事情,我也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劳福庇忐忑不安,只好说道:“请杨少侠指教。” 杨炎说道:“你们不愿意孟华当上崆峒派的掌门,最主要的原因是怕孟华所学不纯,把崆峒派原来武学弄得非驴非马,甚至变成天山派的旁支。但你们可曾想过,你们唯白驼山主之命是听,纵使你的哥哥将来做了掌门,崆峒派也不能由他做主。崆峒山隶属于白驼山,那不是比做天山派的旁支更为不堪?要做掌门的人,多少也得有点骨气,岂能俯仰由人?” 劳福庇汗流浃背,说道:“师门之耻未雪,我们只得暂求瓦全。” 杨炎说道:“你们崆峒派的内争我管不着,不过据我看来,孟华也不见得就稀罕做你们崆峒派的掌门。” 劳福庇道:“他稀不稀罕是他的事,我们却是不能不防!” 杨炎继续说道:“即使你们要对付丹丘生、孟华,似乎也只该由取得同门的拥戴着手,屈服于白驼山主已经不是好汉的行径了;求助于清廷鹰爪,那更是不齿于天下英雄!” 劳福庇怔了一怔,说道:“谁说我们求助于清廷鹰爪?杨炎,你要杀我们兄弟尽管下手,可不能这样诋毁我们。” 杨炎说道:“彭大遒就是清廷鹰爪,难道你们真的不知?” 劳福庇呆了一呆,说道:“李务实也这样说过,但我们不相信……”杨炎说道:“为什么你们不信?”劳福庇道:“我们与他相识多年,只知他是一个家道富有,喜欢结交朋友的庄主。” 杨炎想起了岳豪,冷笑说道:“你别以为他有财有势,就不屑于做鹰爪了。正是这样假仁假义的土豪,才越发想求功名富贵。老实告诉你吧,我捏碎他的琵琶骨,就因为我确实已经知道他是清廷的大内侍卫!” 劳福庇见他说得如此确凿,不能不信。当下又是惭愧又是惊慌,说道:“我们是真的不知。你不相信,那你就杀了我吧!” 杨炎说道:“你们又不是大内侍卫,我为什么要杀你们?”说至此处,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也不是什么侠义道。再说,即使是大内侍卫,也有好坏之分,又岂能全都杀掉。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仍然算数的。”他口里说话,心里却不禁想道:“彭大遒是坏的大内侍卫,难道我的爹爹就是‘好’的大内侍卫吗?” 劳福庇喜出望外,说道:“你真的肯放我们兄弟?” 杨炎说道:“以后你们对付孟华,若是要我帮忙,我也定当助你们一臂之力。我只不过是要告诉你们,纵然对付仇人,也不该不择手段。比如我吧,我打不过孟华,我就宁愿死在他的剑下,决不卖身投靠!”说至此处,凌空运指,十步之外,轻轻一弹,解开了劳福荫的穴道。 劳福荫站了起来,对弟弟怒目而视,斥道:“你丢尽我的面!”劳福庇惶然说道:“哥哥,我只求与你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你若认为我是做错了事,怎样处置我,我都甘愿。” 杨炎说道:“劳老大,你有这个弟弟,已经很不错了。他是为了你才求我的,你要怪他,不如怪我。但你放心,我决不会把你们的秘密告诉别人的。” 劳福荫涩声说道:“杨少侠,你刚才所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多谢你的金玉良言。但我也要告诉你,我之所以苟且偷生,那是为了誓雪师门之耻。一旦心愿得偿,我决不会贪恋掌门之位,定当立时自尽明志,叫你知道,劳某并非没有骨气之辈!至于你要助我一臂之力,我心领了,不敢劳烦。” 杨炎想不到他如此烈性,说道:“我说错了话,我向你道歉。你又何必如此?” 劳福荫不再发言,与弟弟相携而去。杨炎望着他们的背影下山,不禁摇了摇头,心中苦笑:“怪不得龙爷爷常说‘善未易明,理未易察’,这两个人是好是坏,也真难说得很。” 杨炎走出树林,红日高悬,已是近午时分,心里想道:“总算得到了一点线索,但可惜劳家兄弟并未见过白驼山主,他的底细仍然未知。”又再想道:“白驼山主的牛皮可是吹得太大,但他的门下有司空照、慕容垂这等人物,他本身的武功亦是不可小觑!他们要和龙灵珠为难,我可得赶快通知她防备才行。”但祁连山绵延数百里,要寻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还未走得多远,忽地又听得人声和脚步声。“你们放心,包在我的身上,替你们把杨炎这小贼擒来。你们把这小贼交给李务实,还怕李务实会难为你们吗?”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跟着一个人说道:“云中双煞,你们得遇贵人,可真是天大的造化了。有穆少侠出头,还怕什么梁子不能化解的!即使抓不着杨炎这个小贼,李务实也得给穆少侠面子。”杨炎听出他的声音,正是昨晚大肆挖苦云中双煞的那个油嘴滑舌家伙。这次他为了奉承这个什么“穆少侠”,不惜又一次的贬低云中双煞。 杨炎听了这两个人的对话,已经知道一个梗概:“敢情云中双煞也是像劳家兄弟那样,彭大遒出了事,他们是和彭大遒一起的人,怕给李务实和陆敢当追究,因此赶快离开客店。但这少年却不知是什么人,昨晚似乎没有见过。” 那个油嘴滑舌的家伙名叫杜诚,在江湖上也算得是二流角色,他大拍那个“穆少侠”的马屁,只道可以讨得他的欢心,哪知这个“穆少侠”却哼了声,听语气似是很不高兴的说道:“杨炎是什么东西,我怎会抓不着他?” 杜诚连忙陪笑道:“我不是说以穆少侠的武功抓不着这个小贼,是怕找不着他,寻找的找,不是抓拿的抓。” 云中双煞中的老二田耕性情比较耿直,他不领杜诚的情,却道:“穆少侠,杨炎这小贼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彭老大也遭了他的毒手,咱们可千万不能轻敌。” 那个“穆少侠”冷笑道:“什么本事,大不了是唐经天的关门弟子,学过几招天山剑法。嘿、嘿,天山四大弟子尚且不在我的眼内,何况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杜诚赶忙又拍马屁,说道:“蓬莱穆家的蹑云剑,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天山剑法虽然享誉百多年,但自前两辈的掌门人唐晓澜去世之后,已是每下愈况,人才凋落,当今之世,武林中有识之士,早已公认蓬莱蹑云剑胜过天山追风剑了!” 杨炎心想:“原来这小子是蓬莱穆家的人,怪不得如此狂妄!”原来中原有几个武学世家,如苏州陈家、保定齐家、杨家、成都唐家、扬州谷家等等,山东蓬莱穆家也是这类武林世家之一,家传蹑云剑法以轻灵飘忽见长。穆家现今的家长叫穆扬波,在北五省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论名头,保定的齐家杨家都还比不上他。这些武学世家,杨炎是曾经听得冷冰儿说过的。 杨炎暗自寻思:“穆家的人,身份可又比云中双煞高得多了。嘿嘿,我本来要抓活口,难得他们送上门来,不过我可得改变主意,不能只抓云中双煞。”主意打定,便即现出身形,迎上前去,纵声笑道:“不劳你们费神寻找小贼,小贼自己来了!”他这一现身,把云中双煞吓了一大跳,不知不觉的就缩到后面。那个“穆少侠”勃然大怒,刷的拔剑出鞘。 穆家三少爷 杨炎喝道:“且慢,穆扬波是你什么人?” 姓穆这一伙有六七个之多,除了云中双煞,其他的人都还未曾知道杨炎的厉害,仗着有人撑腰,倒是个个争先。 那个最擅于吹牛拍马的杜诚立即抓着这个拍马屁的机会,厉声斥道:“住嘴,你这小贼是什么东西,也配直呼穆少侠令尊的大名!”原来这个“穆少侠”乃是穆扬波的幼子,名叫志遥。 穆志遥侧目斜睨,冷冷说道:“我就是穆家的三少爷,你既然知道蓬莱穆家的厉害,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杜诚跟着帮腔:“小贼听见没有?还不赶快自打嘴巴,磕头求饶,穆少侠或者还可以恕你不敬之罪。” 杨炎眼角也不瞧杜诚,径自向穆志遥走去,笑道:“穆三少爷,你们穆家有什么厉害恕我知道得不大清楚,我只知道你家有一门本领大概可算天下第二。” 穆志遥喝道:“你是说我们穆家的剑法比不上你们天山派么?” 杨炎淡淡说道:“我不是说你的剑法。” 穆志遥怔了一怔道:“哦,那你是说我的哪一门本领?” 杨炎说道:“你的吹牛本领,除了白驼山主,恐怕也没有谁比得上你了。” 穆志遥吃了一惊:“怎的他也知道白驼山主?”大怒喝道:“小贼胡说八道,看剑!”杨炎此时正好来到他的面前。这一剑疾如闪电,杨炎挥袖一拂,想把他的剑夺出手去。不料穆志遥剑锋倏转,竟是从他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只听得“嗤”的一声,杨炎的衣袖被剑尖划开一道裂缝,穆志遥则是身形连晃,不由自主的斜窜三步。 这一下颇出杨炎意料之外,心道:“蹑云剑以飘忽见长,果然名不虚传。” 穆志遥本来是难以抵挡杨炎这一拂之力的,幸亏杨炎是第一次和他交手,尚未熟悉他的剑法,他的剑法变化太快,身随剑转,这一拂未能拂个正着。但虽然如此,袖风所至,穆志遥已是稳不住身形,心头的惊骇,比杨炎有过而无不及。说时迟,那时快,杨炎早已从他身旁掠过,出现在杜诚面前了。 杨炎喝道:“我最讨厌吹牛拍马的小人,非打你的嘴巴不可!”欺身扑进,说打就打。杜诚口齿轻薄,却非庸手,他练有铁砂掌功夫,五指可以洞穿牛腹,立即力贯掌心,一掌向杨炎胸膛劈下,大怒喝道:“狂妄小子,叫你知道……” 话犹未了,双方的手掌都已打到对方身上。 杜诚好像打着一团棉絮,非但使不出气力,手掌都给牢牢吸住了。铁砂掌本来甚为霸道,打着了骨头之类的硬物,必定会发出很大的声响的,但结果却是只听见杨炎打他耳光的声音。 杨炎正手打他四记耳光,反手打他四记耳光,噼噼啪啪,一气呵成,快如闪电,但却打得清脆玲珑,人人听得清楚。他这次打杜诚的耳光,比他上次打云中双煞中老二田耕的耳光更厉害,那次田耕不过给打落两齿门牙,这次杜诚的满口牙齿都被打落,“哇”的一声,打碎了的牙齿,随着一股血水吐了出来。 杨炎胸膛一挺把杜诚弹开,力道用得恰到好处。杜诚双膝一软,跪倒地上,身不由己的“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杨炎纵声笑道:“看在你磕头求饶的份上,我就饶了你的性命吧。” 和杜诚一起跟着穆志遥来的那些人自是不能袖手旁观,但因杨炎出手太快,他们要救杜诚也来不及。此时杜诚矮了半截,左面一口朴刀,右面一条软鞭就打过来了。 杨炎哈哈一笑,说道:“好,你们要打,我让你们自己打个痛快。”跃出圈子,一个鸳鸯连环腿,双脚起处,又把两个向他摸来的大汉,踢得都飞出了三丈开外。至此,除了云中双煞正在没命飞奔之外,跟随穆志遥的这些人,都已给杨炎击倒了! 穆志遥此时方始稳住身形,退而复上,挥剑喝道:“小贼,你知不知道穆家的厉害,有胆的你莫逃,我和你拼个死活!”声音抖颤,只盼能够仗着父兄的威名吓退这个“小贼”。可惜这如意算盘打得不响,“小贼”并没给他吓走,反而迎上来了。 “好极了!”杨炎哈哈笑道:“你们穆家有多厉害,我可尚未知道。正要向穆家三少爷多请教几招!” 穆志遥硬着头皮、咬紧牙根,刷刷刷刷,一口气向杨炎疾攻八剑,这八招是蹑云剑法精华所在,每一招都是招里藏招,式中套式,足可以抵得上其他剑派四五十招的变化。 杨炎早有提防,轻轻挥动衣袖,在剑气纵横之下,东飘西闪,化解了他这八招杀着。八招过后,杨炎对蹑云剑法的奥妙之处,已是略窥门径,没耐心和他纠缠下去,笑道:“蹑云剑法还算不错,但与天山剑法相比,依我看来,还是远远不如!”笑声中虚劈三掌,陡地喝道:“撒剑!”中指弹出“铮”的一声,把穆志遥的长剑,弹得飞上半空! 穆志遥被擒,颤声叫道:“小贼,你胆敢如此欺负我,我爹爹知道了决不与你干休。你要性命,快快放我!” 杨炎笑道:“这样就叫做欺负你吗,你再嚷我捏碎你的琵琶骨。” 穆志遥见“硬”的不成,只好再来“软”的,不敢大叫大嚷,改为低声哀求:“杨少侠,算我服了你。你行行好,放了我吧。今日之事,只要你不说出去,我也不会告诉我爹爹。” 杨炎听得直皱眉头,心里想道:“穆扬波是北五省的武林领袖,有响当当的大侠名头,怎的生下这么一个脓包儿子!” “你不怕丢你老子脸,我也怕了你的絮聒。告诉你吧,我硬的不吃,软的也不吃。你若还在我的耳边絮絮不休,我老大的耳刮子打你!打碎你的门牙,再捏断你的琵琶骨!”杨炎喝道。 穆志遥刚刚见过杜诚被打耳光之惨,心道:“莫说捏断我的琵琶骨,只是打落了我的门牙,我已经是没脸见人了。”一吓之下,果然他哼也不敢再哼了。 原来他是穆扬波宠妾所生的幼子,自幼被父母宠坏了,仗着父亲的名气,行走江湖,到处受人逢迎,日子稍长,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的武功当真是很了不起了。 他被杨炎提着飞跑,只觉有如腾云驾雾一般,吓得一颗心都几乎跳了出来,他闭上眼睛,忽听得有个破锣似的声音叫道:“啊呀,不好,哥哥,你瞧,那小贼追来了,被他提在手中的那个人,好像是穆家三少爷!”正是云中双煞中老二田耕的声音。 穆志遥连忙叫道:“不错,是我呀!云中双煞,你、你们、快、快……”杨炎将他高高举起,作个旋风急舞,喝道:“叫你别嚷你还要嚷,好,你想跟云中双煞,你就去吧!” 穆志遥忙道:“我不敢嚷了,你别把我摔出去!”他被杨炎一吓,倒是吓得脑筋比较清楚了,心里想道:“对呀,云中双煞的武功还不如我,我求他们有什么用。” 云中双煞看见果然是杨炎追来,跑得只恨爹娘生少两条腿。虽然拼命逃跑,杨炎手中提着一个人,也还是比他们跑得快。 说时迟,那时快,杨炎已是追到他们背后,使出龙爪手功夫凌空一抓,云中双煞不由自已的退了三步,身似陀螺疾转,转得头昏眼花。待到转定之后,定睛一瞧,正是和杨炎面对着面。 云中双煞吓得魂飞魄散,颤声说道:“小祖宗,我们冒犯了你,你老人家也已处罚我们了。这次我们可不敢和你作对,你一来我们就跑了的。你就饶了我们吧。” 杨炎笑道:“不错,不错,你们说得有一半道理。” 云中双煞正自莫名其妙,什么叫做“一半道理”,只听得杨炎继续说道:“不错,我已经打了田老二的耳光,如今只能请马老大陪这位穆少爷了。”说罢,左臂一伸就抓着了马奔。 杨炎左手抓着穆志遥,右手抓着马奔,故意不点他们哑穴。心里想道:“龙灵珠一时难找,不过白驼山可能已经有人来此,只要能够把白驼山的人引出来,对我也有帮助。”不点他们哑穴,乃是好让有呼救的“机会”。 跑了一会,穆志遥没有叫嚷,但却连连打起呵欠来了。杨炎有点奇怪:“我又没点他的昏睡穴,怎的他在这样受惊的情形之下,居然会打瞌睡?”山越上越高,路越来越险,杨炎在悬崖峭壁上纵跃如飞,马奔忍不住好几次失声惊呼,反而穆志遥没有叫喊。杨炎心道:“奇怪,这位大少爷倒是比马奔还顶得住,难道他吓晕了?” 穆志遥被他抓着腰带倒提,一路上都是动也不敢一动的。此时杨炎听不见他的声音,正想察看他是否已经晕了过去,穆志遥的身子就开始动了,而且动得相当厉害,身子虽然不能翻转,却向两边摇晃,并且伸拳踢腿。杨炎这才放下心上一块石头,喝道:“你想找死么,下面是万丈深谷!” 穆志遥不敢伸拳踢腿了,只是还在直打哆嗦。杨炎心想道:“一般人在生死关头,往往会给吓得呆若木鸡,就算胆子较大,也会吓得麻木不灵,只能尖声呼叫,不能伸拳踢腿的,这位大少爷似乎是在忍受某种难以名说的痛苦,不是因难禁惊吓而打哆嗦。”他离开悬崖,走入地势比较平坦的树林,马奔安静下来了,穆志遥则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发出连续不断的呻吟。 杨炎喝道:“我又没有给你用刑,你鬼叫什么?” 穆志遥呻吟道:“我,我要……”杨炎把他身子提高,问道:“你要什么?”把耳朵凑近他的嘴边去听,这才听得清楚他要的是“神仙丸”。 杨炎道:“什么是神仙丸?”穆志遥哪里还能得说清楚,只是喃喃叫道:“神仙丸,神仙丸……” 杨炎道:“你不是生病吧?我到哪里给你找神仙丸?” 穆志遥用尽气力说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找……” 杨炎谅他也不能逃出自己的掌握,便放他下来,看他怎样。一看,不觉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只见他眼泪鼻涕一齐流,放了他,他也站不起来,在地上打滚。好不容易才能把手伸进衣袋摸索,半晌,忽地尖声叫道:“啊,我的神仙丸不见了!”原来他给杨炎好像倒提小鸡一样,提着飞跑,袋子里的东西早已跌落。 杨炎皱眉头道:“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如丧考妣?” 穆志遥似乎忽地想起,挣扎着叫道:“神仙丸,他、他身上有!杨少侠,求求你,你叫他给我!”
马奔叫道:“杨少侠,你,你别听他乱说……”杨炎一巴掌打过去,喝道:“我叫你说话才许你说,现在不准你说!”当下把他身上的零碎杂物都搜出来。有一个瓶子,盛满白色药丸。 杨炎说道:“这瓶子里可是神仙丸?” 穆志遥喜形于色,连忙叫道:“是,是,你快给我!”他看见了“神仙丸”,未曾入口,精神似乎已经稍微好了一些。 杨炎说道:“我问你几句话,如实回答,我就给你。” 穆志遥道:“那你快点问吧,我熬不住了!” 杨炎说道:“你知道白驼山主吗?” 穆志遥道:“知道。” 杨炎问道:“你所说的知道,是你本人见过他,还是只从旁人的口中知道他?” 穆志遥道:“没有见过。是云中双煞说给我听,我才知道有个白驼山主的。” 杨炎问道:“他告诉你一些什么?” 穆志遥神情颇为尴尬,好像不想回答。 杨炎喝道:“你不说,我就不把神仙丸给你!” 穆志遥叫道:“我、我说,我说。他们要我奉白驼山主做主人,像他们一样唯白驼山主之命是听!”杨炎大为诧异,说道:“你没见过白驼山主,只凭着云中双煞的一句话,就肯做白驼山主的奴才?是否他们带了白驼山的人来威逼你?” 穆志遥道:“不是。我虽然不济,我爹爹威振江湖,有谁敢用武力来欺逼穆家的人?”他在杨炎掌握之中,可还死要面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仍然夸耀自己的武学世家门第。 杨炎问道:“那你为何心甘情愿作人家的奴才?” 穆志遥面红直透耳根,但却抵受不了毒瘾发作,只能讷讷说道:“就因为这神仙丸!我听他们的话,才有神仙丸吃。” 过了一会儿,只见穆志遥手舞足蹈,状若疯癫,哈哈哈大笑三声,唱起小调来了:“飘、飘、飘,我在云里飘,嫦娥姐姐开月殿,清歌妙舞度良宵。” 杨炎冷笑道:“一服神仙丸,快活似神仙,原来是发白日梦的神仙!好呀,马奔,你要不要这样的快活?” 马奔不敢回答,穆志遥手舞足蹈的舞到他的面前来了,大笑之后,继以大哭,哭哭笑笑扑向马奔叫道:“不妙呀不妙,牛头马面追来了!黄泉路上要有人陪,马大哥,你陪我到十殿阎罗去报到!”马奔连忙使劲一推,把他推倒地上。杨炎是早已把马奔放开,料想他决计逃不出自己的掌心,因此,并没点他穴道的。 杨炎不想再看穆志遥的疯癫之状,伸指点了他的晕睡穴,冷笑说道:“原来是这样的快活,如今我更明白了。”马奔情知不妙,连忙分辩:“这次是他在瘾发之后,没有即时得到神仙丸,其后又服食过量,才会如此的。平时若是按时服食,适可而止。服食的药量逐渐增加,那就只会觉得快乐无穷了。” 杨炎说道:“很好,我也有我的办法叫你快乐无穷!”倏地揪住马奔,将他翻转,出指在他背心的“风府穴”一点。 不过片刻,马奔只觉体内虫行蚁走,越来越是厉害,五脏六腑都好像给毒虫咬啮,禁不住倒在地下打滚,哀求杨炎:“杨少侠,你饶了我吧!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杨炎笑道:“快活享够了吧?我要你说实话!”马奔忙道:“只求你免了我受这种‘快活’,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杨炎伸指在他身上的相应穴道轻轻一弹,稍稍减轻他几分痛苦,让他有气力说话。问道:“神仙丸究竟是什么一种毒药?” 马奔说道:“它不是毒药。”杨炎道:“不是毒药,那是什么?”马奔说:“听说是用一种名叫大麻的药草制炼的,这种药草产在中印交界的荒山野岭之间,我未曾见。” 杨炎冷笑道:“它能令人迷失本性,还说不是毒药?” 马奔力图辩解,说道:“杨少侠,你知道鸦片吧?” 杨炎想起云来客栈那个嗜吸鸦片的老板娘,说道:“是又名福寿膏的那个东西吗?我知道。” 马奔说道:“神仙丸就像鸦片那样,吃上了瘾,一天都少不了。杨少侠,你既然知道鸦片又名福寿膏,以此类推,你亦可以知道像鸦片一样的神仙丸是于人无害的了。” 杨炎哼了一声,想道:“那老板娘吃了鸦片,懒得像一头猪,这种人长命百岁,也是废物,不过他说神仙丸是和福寿膏相似的东西,这话倒可以相信。大概大麻和鸦片都是慢性毒药,所谓‘神仙丸’和‘福寿膏’不过是毒贩子编的好听字眼。”杨炎对毒品的“知识”极为浅薄,其实鸦片的祸害岂仅只是令人懒惰而已?而“神仙丸”这种迷幻药又比鸦片的毒性更烈,更易令人上瘾。不过他猜测是慢性毒药,也算虽不中亦不远矣。不过杨炎虽然不相信他的鬼话,却也没有立即驳他,接着问道:“你这神仙丸是从哪里得来的?”马奔说道:“是从白驼山得来的。”杨炎问道:“是白驼山主叫你诱人服毒的吗?当初你们怎样接上头,他诱人服毒又是有何用意,你一一细说!” 马奔踌躇未答,杨炎一掌拍下,冷冷说道:“你不回答,是不是又想快活快活?” 这一掌未拍到他的身上,他体内已是又复虫行蚁走,马奔痛苦难熬,连忙叫道:“杨少侠,你高抬贵手,我说,我说!” 杨炎停了手听他说道:“这都怪我们不好,经受不起白驼山主的威胁利诱。三年前我们运一帮私盐前往藏边,交换藏人的名贵药材,生意做得很顺利,我们赚了一笔大钱,刚要回家,却给白驼山的弟子慕容垂把我捉上白驼山去。 “我们见了白驼山主,初时还以为他是想黑吃黑,我们愿意献出所有钱财,但求活命。哪知他听了哈哈大笑,说道:我非但不要你们一文钱,而且还要帮忙你们发一笔大财,你们意想不到的大财,比你贩卖私盐所得多十倍百倍!” 杨炎说道:“想必是叫你们帮他贩毒了。”马奔说道:“和一般的贩毒有点不同,他把神仙丸交给我们,叫我们引诱武林人物服食,他不要一文钱,只要上了瘾的人听他指挥。我们不花本钱,还有赏赐,另外收钱,他也不管。我们一来害怕他的武功,二来也不合贪财,这就只能任他驱使了。”正是: 甘为瘾君子,少爷变奴才。 第十七回毒贩妄图成霸业牛刀小试戏妖人 强逼穆少爷戒毒 杨炎问道:“崆峒派的劳家兄弟有没有服食神仙丸?” 马奔说道:“他们是给白驼山主抓着把柄,收归门下的,似乎倒没上瘾。我们诱人服食此丸乃是因人而施,少林、武当、峨嵋、崆峒等各大门派弟子,我们可不敢引诱。最好的是让穆志遥这样意志薄弱的少爷,上了瘾就不能摆脱我们的掌握。” 杨炎说道:“白驼山主要令许多武林人物上了毒瘾,是何居心?” 马奔说道:“我听得他的门下弟子说,他有一门神功即将练成,准备到中原开宗立派,最后成为武林至尊。但他要想成为武林至尊,单凭武功还是不够的,必须有一帮人甘心情愿的听他驱使。” 杨炎冷笑道:“这样一个毒枭,居然想要成为武林至尊,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马奔不敢搭腔只道:“我知道的都已告诉你了,杨少侠,你饶了我吧。” 杨炎冷冷说道:“你虽然不是罪魁祸首,也是助纣为虐的贩毒头子。我可以饶你性命,不过……” 马奔颤声道:“不过怎样?” 杨炎说道:“你不是说过一服神仙丸,快活似神仙吗?好,我如今就让你得到大快活!”说到快活二字,一把抓着他的麻穴,趁他嘴巴张开,把那瓶神仙丸全都逼他吞下。 不过片刻,只见马奔脸皮胀红,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又笑又哭,又叫又嚷,扑向杨炎。杨炎一记劈空掌把他震开,再过一会,马奔已是完全陷于疯狂状态,把自己的衣服撕得片片碎裂,脸上也抓起了无数的血痕,手舞足蹈,好似中疯疾走。 杨炎拿起一个盛满食水的皮袋,这是马奔带上山备用的。杨炎解开了穆志遥的穴道,把一袋冷水当头淋下。 穆志遥被冷水泼醒,张口就叫:“我的神仙丸呢?” 杨炎冷笑道:“你还要神仙丸?你看看这个马老大吧,他就是服了神仙丸得到大快活的!”就在此时,马奔已是支持不住,骨碌碌的从山坡上滚下去了。 穆志遥毛骨悚然,颤声说道:“他、真的、真的是因为吃了神仙丸,弄成这个样子?” 杨炎怒道:“你给神仙丸害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到了如今,你还不相信神仙丸乃是毒药?好,你要跟他一起快活,那我也只好由你!” 穆志遥只道杨炎说的是反话,连忙求饶:“杨少侠,你可千万别把我弄成这样,从今之后,我再也不敢和你作对就是。” 杨炎冷冷说道:“你要变人还是变鬼,完全看你自己。你要明白,是神仙丸把马奔弄成这个样子的,你不想步他后尘,唯有痛下决心,戒掉毒瘾。” 穆志遥讷讷说道:“杨少侠,我听你的话,以后一定戒掉它。不过,不过——” 杨炎盯着他道:“不过什么?”穆志遥避开他那锐利的目光,说道:“不过我必须回到家中,才能安心戒毒。” 杨炎道:“为什么?”穆志遥道:“从此地回到蓬莱,少说也有几千里路,我已经吃惯了神仙丸,要是没有它,恐怕走不了这么远的路。” 杨炎冷冷说道:“如此说来,那神仙丸你是还想要的了?” 穆志遥道:“杨少侠,求你大发慈悲把马奔吃剩的神仙丸给我,否则我恐怕回不到家里,就要倒毙路旁。我答应你,一回到家中就决心戒毒。这是最后一次要神仙丸,你相信我吧!” 杨炎气往上冲,抓起了他,喝道:“你这样的人留在世上也没有用,我看你与其死在路上,倒不如死在这里!”把他的身子作了一个旋风急舞,蓄势就要抛下山谷。 穆志遥吓得魂飞天外,叫道:“我,我知错了,杨少侠,你饶了我,我不敢要神仙丸了!” 杨炎一时火起,本来想要把他抛下去的,此际听他求饶,不觉于心不忍,心里想道:“这个大少爷毕竟还不能算是坏人,一时糊涂,行差踏错,罪亦不至于死。好,我就做一次善事吧,做好人索性做到底,他没决心戒毒,唯有我帮他了。” 主意打定,把穆志遥拉回来,跟着拿起地上的一袋干粮,这袋干粮是马奔携带上山,准备在山中缺乏食粮用的。 杨炎带了干粮,提起穆志遥又再跑上悬崖。穆志遥不知其意何居,吓得哇哇大叫。杨炎喝道:“闭上你的鸟嘴,再叫把你抛下谷底喂狼!”这次他一鼓作气跑上一座形如笔塔的山峰,到了一块形如鸟喙横空伸出的石崖下面,才把穆志遥放了下来。石崖周围荆棘丛生,高逾人头,遮得几乎透不过阳光。 杨炎仔细审视了地形,心里想道:“这个地方,虽然难不倒轻功超卓的人,但除非他披荆斩棘,仔细寻找,否则决计不会发现这位穆家的大少爷藏在这里。” “好,这个地方再好也不过了!”杨炎把穆志遥放了下来,哈哈大笑。 穆志遥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颤声问道:“杨少侠,你把我带来这里,是、是什么意思?” 杨炎倏的伸指点了他两处穴处,一处是哑穴,一处是麻穴,说道:“穆少爷,你听着:我留下这袋干粮给你,可以供你七天食用。我点了你的哑穴和麻穴,过了五天,穴道便可自解。在这五天当中,你虽然不能说话,手脚还是可以动的。这地方野兽也上不来,所以你不用担心性命危险。五天之后,你的穴道解开,再调养两天,功力当可恢复如初。以你的本领,那时相信你也可以自己下去了。不过对不住,那瓶神仙丸我可不能给你啦!” 做了这件事,杨炎十分得意,想道:“要是我把这次的恶作剧说给灵珠知道,她一定会笑痛肚皮。嘿、嘿,她作弄人的花样最多,但这个恶作剧其实是‘善作剧’,如此‘新招’,恐怕她也未能想得出来。” 他轻轻哼着小调,继续登山。可是想起了龙灵珠,他的那份得意又不觉化为茫然之感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要在这绵延数百里的祁连山碰上龙灵珠,恐怕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正在他茫然不知所从之际,忽地又听见下面有说话的声音。 山路迂回,斜坡曲折,在悬崖削壁下面传来的声音虽然听得相当清楚,说话的人还是看不见的。那两个人要走到他如今所在之处,恐怕最少也还得半枝香时刻。 杨炎只听见了一句话,立即被吸引住了。 他听到的第一句话是说话的人向同伴发问:“大哥,那八个字可有点古怪,‘大言炎炎,井蛙窥天。’这是什么意思?”杨炎听得不禁暗暗好笑:“这八个字是我写的,你该问我才对。”心想:“原来他们已经发现我以指刻字的那块石头了,不过看情形大概还没见着劳家兄弟,否则早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大哥说道:“这两句话有什么不好懂,那是嘲笑人自不量力,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思。” 那人说道:“这意思我懂,但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那个人要把这八个字写在石头上?” “大哥”说道:“这我怎么知道。我不想琢磨他的用意,我只担心这个人。这个人的指力可不在咱们的金刚指力之下!” 他的伙伴说道:“你以为这个人可能是和咱们作对的么?” “大哥”说道:“难说。据我所知,这次前来祁连山的我们这边的人,似乎没有谁是有这种指上功夫的。”他的伙伴道:“或者是彭大遒邀来的大内高手,我们尚未知道的呢?” “大哥”说道:“你说起彭大遒,我更担心了。他是一帮人的头领,此刻却尚未见上山!” 那人说道:“大哥,咱们有这许多人,难道还怕对付不了那小妖女?” “大哥”苦笑道:“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你试想想,要是小妖女这么容易对付,咱们的师父为什么还要找这许多人跑上祁连山?难道就只是为了要他们来帮忙搜索这样简单?”那人说道:“对啦,大哥,我正想问你,这小妖女是什么来历,你可以告诉我吗?” “大哥”说道:“你可知道咱们师父生平最忌惮的是谁?”那人说道:“师父常常自夸他的武功已是天下无敌,我可从来没有听见过他说他忌惮谁。” “大哥”说道:“不错,他老人家的武功是天下无敌,因为他最忌惮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另外一个可能胜过他的,如今亦已老迈不堪了。” 那人说道:“虽然死了,我也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大哥”缓缓说道:“那个人就是二十年前,曾经使得咱们师父寝食不安的那个大魔头玉龙太子!”接着说道:“如今师父要咱们搜捕的这个小妖女,就是玉龙太子的女儿!” 杨炎心里想道:“怎的龙灵珠的父亲有这么一个古怪的绰号?玉龙太子,总不会真的是哪一国的太子吧?”他想起龙灵珠曾经告诉过他的部分身世,对白驼山主是谁已经隐约猜到几分了。 “大哥”继续说道:“玉龙太子十二年前死于非命,但他的拳经剑谱,可并没有落入外人手中。”那人说道:“但听师父要咱们搜索的那个小妖女,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大哥”哼了一声,说道:“你敢看轻她年纪小?”那人说道:“我不是轻视她,但她这点年纪,即使她学了家传的武功,料想也不会高明到哪里去。咱们何须忌惮一个女娃儿?” “大哥”冷冷说道:“只要她是玉龙太子的女儿,年纪再小,咱们也不能轻视。何况她的母亲可能还活着呢!” 那人说道:“玉龙太子的妻子又是谁,武功可比得上他么?”“大哥”说道:“你知道大吉岭灵鹫峰上那个龙老怪么?”那人说道:“曾经听人说过,不过龙鹫峰高入云霄,究竟那上面是否真的隐居有一位武林异人,却也没谁见过。” “大哥”说道:“你没见过,咱们的师父却是见过的。但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据师父说,这龙老怪的武功似乎比他更胜一筹。而且他最近得到消息,这龙老怪尚还活着。” 那人恍然大悟,说道:“大哥,你刚才说的另外一个可胜过师父的人,想必就是这个龙老怪了?这个龙老怪和玉龙太子的妻子有何关系?” “大哥”说道:“他的妻子,就是这个龙老怪的女儿。龙老怪如今虽然业已老迈不堪,料想不会再是师父对手。但话说回来,师父对他总也还不能不有几分忌惮的。” 杨炎听至此处,已是明白了七八分,心里想道:“原来白驼山主恐怕龙灵珠的母亲还活在世上,要是她们母女和爷爷联袂而来,白驼山主恐怕也对付不了。是以他必须动众兴师。” “大哥”继续说道:“最糟糕的是师父目前所练的那门神功,正在到了紧要关头,他老人家不能到祁连山来,彭大遒班人只怕帮不了咱们多大的忙。” 那人说道:“师父虽然不能亲自出马,但大师兄是说好了要来的。大师兄已经得了师父的八成功夫,只要他来此主持,何愁那小妖女不俯首就擒?” “大哥”苦笑说道:“我可不敢像你这样乐观,当然有大师兄在会好得多,但还是千万不能轻敌!” 戏弄双魔 他们边说边走,此时已经走近杨炎藏身之处了。杨炎倏的现出身形,说道:“两位可是白驼山的司空先生和慕容先生?” 果然不出所料,只见那“大哥”愕了一愕,睁大眼睛瞪着他道:“不错,我就是司空照,他是我的师弟慕容垂。你是谁?” 杨炎说道:“我姓云,是崆峒派一个不足轻重的小弟子。”学龙灵珠的模样,不从父姓而从母姓。慕容垂道:“你当真是崆峒派弟子?”言下大有不信之意。 杨炎不答此问,忽地朗声说道:“丹丘孟华,何足道哉?” 慕容垂吃了一惊,说道:“劳福庇、劳福荫是你的什么人?”杨炎说道:“他们是弟子的本支师叔。” 慕容垂这才相信他的“崆峒弟子”身份,说道:“原来你是劳家兄弟的心腹师侄,怪不得你知道我们是谁了。” 要知那八个字是慕容垂在诱胁劳家兄弟投靠白驼山之时,用金刚指力在石头上写出来给他们看的四言诗中的两句。杨炎说得出来,不啻暗示自己已经知道他们和劳家兄弟之间的秘密,而且向他们表明自己也是属于反对丹丘生和孟华这一派的了。 司空照迈上一步,逼视杨炎,缓缓说道:“如此说来,你也是‘师门之耻,岂能忘怀’的崆峒派弟子了?”杨炎说道:“这八个字弟子只敢藏在心中,不敢向外人吐露。” 司空照哈哈笑道:“好,那么咱们如今已经是自己人了,咱们亲近亲近!”笑声中忽地伸掌向杨炎的肩头一拍。 原来司空照比他的师弟谨慎得多,心里想道:“对一个本支的晚辈弟子,劳家兄弟应可指挥如意,何须把这个秘密说给他听才能拉拢他呢?”正因有此怀疑故此他还要试杨炎一试。 这一掌用上了金刚掌力,要是给他结结实实的拍个正着,杨炎的琵琶骨只怕也要给他拍碎。 是闪避还是反击?这霎那间,杨炎转了好几个念头。终于还是决定冒一个险,既不闪避,亦不反击,让他的掌缘拍着自己的肩膊。这一下突如其来,弄得慕容垂都不禁大吃一惊了。慕容垂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师兄,不可!”话犹未了,只听杨炎“哎哟”一声,斜窜三步,前脚已经踏出悬崖,这才稳住身形。司空照哈哈笑道:“崆峒派现今的第三代弟子中,要算你的本领最强了,几乎比得上你两位师叔!” 慕容垂松了口气,说道:“师兄,原来你是试他的的武功来着,但却未免弄得太惊险了。” 司空照笑道:“我自有分寸的,决不会让他失足跌下悬崖。”原来他的掌力能发能收,只打算令杨炎摔一跤,不会捏碎他的琵琶骨的。但他却不知道,杨炎的内力亦已是到了收发自如的境界,假如他当真要拍碎杨炎琵琶骨的话,他加之杨炎之身的内力,立即就会反弹回去。 杨炎这出戏做得恰到好处,他没有摔倒,而又装作抵御不住司空照的掌力,踏出去的步法又正是崆峒派的“天罗步法”,使到司空照再也没有怀疑了。 司空照心想:“原来他是崆峒派晚辈中出类拔萃的弟子,劳家兄弟要倚仗他作为心腹,把秘密告诉他也就不足为奇了。” “你的两位劳师叔呢?”司空照问道。 杨炎说道:“他们等候蓬莱穆家的三少爷,要晚一点才来。” 司空照再问:“他可有话留给我们?” 杨炎说道:“有的。他们正是有一件秘密要我代为禀告。” 司空照道:“哦,什么秘密?”杨炎说道:“有关那小妖女的秘密。” 司空照不觉好奇心起,想道:“那小妖女的底细,当今之世,还有谁能够比我的师父知道更多?不过倒也不妨听听他们知道多少。”便道:“好,那你快点说吧。” 杨炎却慢条斯理的说道:“事情可得从头说起,我先告诉你们,我们因何要去打听小妖女的秘密。这秘密不是我那两位师叔打听到的,是我们的掌门人丹丘生打听到的。” 慕容垂道:“怎的丹丘生也管上这桩闲事?”杨炎说道:“这可不是闲事啊,丹丘生最得意的徒弟是孟华,孟华又是天山派的记名弟子,这个想必你们亦已知道的了?” 慕容垂道:“那又怎样?” 杨炎说:“杨炎得罪了本门长辈,孟华奉命清理门户,他已经捉住杨炎,叫把杨炎押往柴达木,不料中途却给那小妖女劫走。你们想亦知道,在丹丘生的心目中,天山崆峒是如同一家的。出了这样一件大事,丹丘生当然要亲自出马打探那小妖女的来历了。” 他编造的“谎言”,七分是真,三分是假,属于真的这一部分,司空照亦是早已知道的。听他说得不错,自是不会怀疑,便即打断他的话道:“请你长话短说,那小妖女的秘密,丹丘生打听到了一些什么?” 杨炎说道:“他已经打听到那小妖女的身世之秘,你道她是谁,原来她是玉龙太子的女儿。据丹丘生说,玉龙太子是一个武功极高的‘大魔头’,不过中原各大门派,对他却是知者寥寥,甚至对他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司空照眉头一皱,说道:“这个我们早已知道了,你们另外还知道什么?”不觉也起了一点疑心:“莫非他偷听到了刚才我和慕容师弟的谈话?” 心念未已,只听得杨炎缓缓说道:“丹丘生非但已经知道了那小妖女的身世之隐,而且知道了你们的师父和她有杀父之仇。她如今出现江湖,正是为了要报杀父之仇的!” 此言一出,司空照可不能不大吃一惊了。“玉龙太子”丧在白驼山主手下,这个秘密,是只有他的大师兄和他知道的。刚才他对慕容垂也未说过。他对杨炎的疑心,不觉也就烟消云散了。 慕容垂比他师兄还更吃惊,不过吃惊之中也有意外的欢喜,说道:“原来玉龙太子是给师父杀掉的,那他的女儿还有什么值得咱们忌惮的。” 杨炎继续说道:“丹丘生有一句话不知我该不该告诉你们,说出来只怕你们生气。”司空照道:“但说无妨。” 杨炎说道:“他在说到玉龙太子的时候,倒是甚表敬意。可惜在玉龙太子生前,不知道有此一人,否则早已要去和他结交了。但说到令师的时候,可、可……”慕容垂性子急躁,喝道:“丹丘生到底说了我的师父什么坏话,快讲!” 杨炎忽地说道:“请恕我好奇心重,我想先向你们请教一件事情。” 慕容垂虽然不大高兴,但也无法强逼杨炎先说,只好问道:“你要知道什么?” 杨炎说道:“玉龙太子这个诨号甚怪,不知因何而得?” 慕容垂道:“我不知道,你问我的师兄吧。” 杨炎的确是因为抑制不住好奇之心而问的,司空照老于世故,也看得出他是稚气未消,心里想道:“此事无关重要,告诉他也不妨。”便道:“是这样的,玉龙太子的父亲以前在南海一个小岛隐居,据说是个美男子,故此绰号玉面龙王。他的儿子相貌和武功都和父亲一样,顺理成章,就给人称为玉龙太子了。他的父亲叫展南冥,他的名字则是灵鲲。” 杨炎摇头晃脑说道:“南冥者,天池也。庄子《逍遥游》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原来他们父子的名字是典出《庄子》的,看来那玉面龙王可还是文武全材的呢!” 慕容垂着了恼,哼了一声说道:“我们不是请你来念书的,丹丘生究竟怎样说我的师父,快讲出来!” 杨炎道:“好,我说,我说。但这句话得罪令师,你可千万不要迁怒于我!” 慕容垂拿他没有办法,顿足道:“我不怪你就是,说吧!”杨炎这才慢条斯理的说道:“他说你们的师父是个卑鄙小人!” 慕容垂怒道:“岂有此理,他竟敢如此诋毁我的师父。” 杨炎说道:“丹丘生这句话也是有他的理由的,好在你说过不怪我,否则我可不敢告诉你了。”他先抓住慕容垂的话柄,叫慕容垂只好让他说下去。 慕容垂气呼呼的道:“好,你说吧!丹丘生他有什么道理?” 杨炎说道:“他说据他所知,当年玉龙太子从西域回到中原之时,并不是用两条腿走路的。他是坐在一辆木头车上,由他的妻子推车,这样回到中原的。” 慕容垂道:“为什么他不能走路?” 杨炎说道:“他得不到岳父的欢心,他的岳父本来不想把女儿嫁给他的。翁婿二人脾气都很倔强,他的岳父说你若再来找我女儿,我就打断你的双腿。结果真的打断他的双腿,但他也终于得到心爱的妻子了。” 慕容垂道:“他的双腿是他的岳父打断的,与我的师父又有何干?” 杨炎说道:“不但相干,关系还大着呢。据丹丘生说,白驼山主的武功本来不是玉龙太子的对手,欺他残废,这才敢去暗算他的。但结果玉龙太子虽然是丧在他的手上,他受的伤可也不轻,听说回到了白驼山养了一年的伤,方始能够起床。”最后这两句话,是杨炎根据龙灵珠所说的她的母亲告诉她的当时交手的情形,推测出来的。其实龙灵珠的母亲也只是知道白驼山主受了重伤,并不知道他卧床多久的。 杨炎所说的事实,司空照略有所闻,慕容垂则是毫不知道。不过他虽然不知,却想起了一件往事。有一年他的师父回到山中,的确是扶病回来的。他听得同门窃窃私议,说师父其实乃是受了强仇所伤,说患病不过是掩饰这件有失面子的事而已。他当时入门未久,当然不敢向同门多问。但一算时间,和杨炎所说的却是相符,心里想道:“丹丘生知道的还不够清楚,其实师父是卧在病床上一年另三个月!” “胡说八道,这多半是丹丘生编出来的!”慕容垂心里已然相信,嘴里可不能不这样骂。 杨炎淡淡说道:“不管是真是假,但咱们却失掉一个大帮手了!” 慕容垂怔了一怔,说道:“失了什么帮手?”杨炎说道:“丹丘生得知你们上祁连山搜捕的消息。虽然他不打算和你联手,也曾动过念头,想要亲自出马捉拿那小妖女的。但后来一想,暗算残废之人武林最为不齿,白驼山主干出这样卑鄙的事,要是他也来趁这趟浑水,只怕给人误会,他与白驼山主是一丘之貉。他可不能受这样侮辱,所以只好打消亲自出马的念头了。” 慕容垂气呼呼的道:“我们何须丹丘生帮忙?丹丘、孟华,何足道哉?白驼山从来就不把他们师徒放在眼内,对付一个小妖女,我们的师父都无须出马,只要大师兄前来就已足够!” 司空照道:“小妖女的身世,丹丘生可说是查得相当清楚了。但还有一个人,不知是他忽略了访查,还是你忘记了说?” 杨炎说道:“是谁?”司空照道:“就是那小妖女的母亲。她究竟是死是活?” 杨炎说道:“不错,当年她也是负伤而逃的,但没有死。” 司空照“啊”的一声,不觉面有惧色。只听得杨炎接着说道:“假如她当时便死,‘小妖女’如何能够活到今天?她是过了三年,和女儿一起到了西域之后,方始病发身亡的。” 司空照大喜道:“如此说来,她还是死了!” 杨炎木然说道:“不错。死了!”慕容垂放下心上一块石头,又复大言炎炎:“丹丘生、孟华都不在白驼山主眼内,何况一个受过重伤的女人?这臭婆娘纵然还在人间,咱们的大师兄出马已是绰绰有余。甚至咱们两个凑合凑合,料想也足够对付她了。” 杨炎冷冷说道:“是吗?不过,你们好像还忘记了一个人!”司空照、慕容垂齐声问道:“谁?” 杨炎说道:“你们大概已经知道‘小妖女’的母亲就是灵鹫峰的‘龙老怪’的女儿吧?她的母亲虽然死了,她的外公可没有死!” 司空照吃一惊道:“你这样说,难道那龙老怪已经来了这里?据我所知,龙老怪自从隐居灵鹫峰之后,迄今少说也有五十年,从来未下过山的!” 杨炎说道:“他并没下山,不过——” 司空照连忙问道:“不过什么?” 杨炎说道:“当年他虽然不满意女儿的婚事,但无论如何,总是骨肉之亲,怎能让别人欺侮他的外孙女儿!” 司空照道:“你刚才又说他并没下山?” 杨炎说道:“不错,他是没有下山,但却另外有人替他下山了。” 司空照道:“那人是谁?” 杨炎说道:“他的徒弟。” 司空照再问:“他的徒弟是谁?” 杨炎缓缓说道:“听说是天山派的叛徒杨炎。他离开天山之后,拜那龙老怪为师。”司空照和慕容垂听了,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起来。 杨炎说道:“有什么这样好笑?” 慕容垂道:“杨炎这小子曾经打伤他的本门师叔石天行,这件事我也听说了。不过这是石天行自己不济事,并非杨炎武功高明。” 杨炎说道:“石天行名列天山四大弟子之首,这‘不济事’的三字评语,似乎有点过分吧?” 慕容垂道:“天山四大弟子又怎么样,总比不上丹丘生师徒吧。” 杨炎说道:“杨炎能够打伤石天行,却给孟华所擒,依此推断,石天行的武功当然是远远比不上丹丘生。” 慕容垂哈哈笑道:“你懂得依理推断,那你就应该明白我们为什么好笑了。” 杨炎说道:“我还是不懂!” 慕容垂皱眉道:“你怎的这样蠢!你试想想,丹丘孟华,何足道哉!丹丘生和孟华都不放在我们眼内,何况是曾被孟华所擒的那个小子!” 杨炎点了点头,说道:“哦,原来是这样比较。如此说来,对付杨炎,是用不着你们的师父出马了?” 慕容垂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你的见识真是太浅陋了!杨炎这小子若然碰上了我,我都能够手到擒来,连大师兄都不用出马,更不要说要惊动我们的师父了!” 杨炎这才装作松口气道:“我本来是崆峒派一个微不足道的弟子,你说我见识浅陋,这是一点都不错的。我给杨炎的恶名吓住了,但如今我知道你们的武功如此高明,我就放心啦。” 慕容垂看看天色,说道:“怎的彭大遒这班人还不见来,不如咱们先上这座山峰等候大师兄吧。云老弟,你紧紧跟在我们后面,你上不去我们可以扶你一把。” 杨炎装作喜出望外的样子说道:“多谢两位照料,说老实话,要我爬上这座巉岩,我可当真有点害怕。” 慕容垂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见杨炎走得虽然颇为吃力,但还是能够亦步亦趋,心里想道:“这小子的轻功倒还不坏。” 峭壁巉崖,越上越险。到了最危险之处,连慕容垂都已无法施展轻功,更莫说照顾杨炎了。不过只要能够腾身翻过这最后的一丈多高的峭壁,就可以踏足平台。但问题在于,峭壁光滑如镜,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可以借力的立足之点。 险峻出乎慕容垂意料之外,他吸了一口凉气,心想:“幸亏我练成了金刚指力,否则这次只怕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说道:“师兄,你帮帮云老弟的忙。云老弟,要是你当真上不来的话,那也不要勉强,待我们上到上面,再用绳子吊你上来。” 他一面说话,一面使出金刚指力,五指插入石壁。此时他已是必须全神贯注,才能确保自己的安全,哪里还敢回头一望? 话犹未了,忽听得呼的一声,劲风飒然,好像一只大鸟从他头顶飞过。他以指力支持悬空的身体,一个鹞子翻身,跃上这座巉崖,待到脚踏实地,方敢定睛观看。 只见杨炎已是笑吟吟的站在他的面前,神态从容,衣裳都没沾上半点污泥。司空照亦已上来,比起满头大汗的师弟,他是从容得多,但若和杨炎相比,显然还是有所不如。 司空照冷冷说道:“师弟,你走了眼了!” 慕容垂面红耳热,说道:“云老弟,你的轻功真俊!” 杨炎哈哈一笑,说道:“雕虫小技,何足道哉?要是我有资格说一句:丹丘孟华,何足道哉?那才是真正的好功夫呢。” 司空照听出有点不对,双眼盯着杨炎说道:“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当今之世,本来也只有一个人,就是我们的师父。老弟,你的心头未免太高了。” 杨炎说道:“是么?”忽地双臂张开,拦在他们前面,说道:“两位且慢上山。” 司空照怔了一怔,说道:“云老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炎淡淡说道:“没什么,你们屡次夸言,丹丘孟华,何足道哉?我可有点不敢相信。” 司空照道:“小兄弟,你弄错了。说这句话的是我们的师父,不是我们。他老人家可不能和你比试,你不相信他有这样的武功,我们也没法子。”他老谋深算,看出杨炎身怀绝技,自忖没有必胜他的把握,便打定了静观其变的主意,待看准对方的“路道”之后,方始决定如何对付。 杨炎说道:“要证明这句话是真是假,白驼山主虽然不在此间,也还是有办法的!” 慕容垂可没有师兄的涵养,听了此言,大怒喝道:“好个狂妄小子,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怀疑我们师父的武功!好,你说吧,你要怎样才能相信?” 杨炎不理他的咆哮,慢条斯理的说道:“容易得很,由我来和你们比试一下就行!” 慕容垂气极怒极,反而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小子要和我比试武功?嘿嘿,真是可笑啊、可笑!” 杨炎冷冷地说道:“这有什么好笑?不错,你们的武功当然比不上你们的师父,但我只是崆峒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弟子,比起掌门人丹丘生和大师兄孟华,武功差得更远。要是你们能够打赢我,我就相信你们的师父确是胜过丹丘生和孟华了!” 慕容垂心里想道:“原来他是气不过我们看轻他的掌门人,他虽然反对丹丘生,但毕竟他还是崆峒派的弟子。” 不过他还是不能忍受杨炎的狂妄,哼了一声说道:“小子你有志气!我必须要你心服口服的相信我们白驼山的武功,乃是天下无敌,你既然提出这个办法,我就和你小试一试吧!”心想:“待会儿抓着了他,小小给他一点教训,也就是了!” 杨炎说道:“你听错了,我并不是要和你小试一试。” 慕容垂大为得意:“你不敢和我比试了么?好,你赔个礼吧!” 杨炎笑道:“你完全弄错了。我并不是要和你一个人比试武功,是要和你们两个人比试。而且不是‘小试’,是要你们把你们的平生所学都施展出来!是‘大试’不是‘小试’,你们并肩子上吧!” 真人露相 慕容垂大怒喝道:“好个狂妄小子,不给一点厉害你尝尝,你也不知天高地厚!” 声出招发,骈指如戟,欺身直扑杨炎。 杨炎说道:“好,你一个人上,我让你三招!”身形一晃,慕容垂扑了个空。但慕容垂掌中夹指,掌力一吐,登时把杨炎的身形震得摇摇欲坠。慕容垂重新使出金刚指力,只听得“嗤”的一声,杨炎的衣袖穿了一个小孔,脚步跄踉,给他迫到了悬崖。 慕容垂哈哈大笑:“小子还不磕头求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他试出杨炎的功力,只道杨炎技只此矣,气焰越发嚣张。 司空照也放下了心上的石头,想道:“原来这小子只是轻功不弱,真实的本领却是稀松平常!”他见杨炎连慕容垂的劈空掌力都抵挡不住,当然不能相信他是让招。要知慕容垂的金刚指乃是接着劈空掌发出的,对方身形不稳,琵琶骨也有给金刚指力戳穿之险,即使杨炎的武功确实高出对方许多,按常理来说,也决不会冒这样大的危险来让招的。 说时迟,那时快,慕容垂已是如影随形的又扑到了杨炎身边,杨炎反手一指,以指对指,化解对方金刚指力,但似乎是力有不逮,又退出两步,一只脚已是踏出悬崖了。 慕容垂喝道:“小子,你还不服输?”双掌齐出,十指如钩,向杨炎双肩抓下。 杨炎忽地说道:“我已经让了四招了。你还不知进退,这招我只好请你吃耳光啦!” 说话之际,反手一抓。 慕容垂只觉一股大力将他吸住,他的双手竟然停在半空,抓不下去。眼见杨炎的手指反抓他的琵琶骨,再闪就要跌下悬崖,只好身向后退,等于盲头乌蝇一样,送上来挨杨炎的耳光。 原来杨炎用的乃是骄兵之计,他知道慕容垂不比云中双煞,要打他的耳光,定然不能似打云中双煞的容易,故此在一开首闪避慕容垂那三招之中,只用一两分内力与他周旋,故意让他轻视自己。杨炎练有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即使对方真的能够抓住他的琵琶骨,他也不怕会有危险的。 杨炎深藏不露,连精明干练的司空照也想不到他有那么高明的武功,慕容垂哪想得到提防?待到第四招杨炎方始突然使出看家本领,他那一抓用的是龙家的“擒龙手”,反手打耳光的手法,则是从天山剑法的追风剑式变化出来,快如闪电! 但听得噼啪声响,慕容垂已是挨了两记耳光。就在此际,杨炎只觉背后劲风倏然,情知是司空照的武功比师弟高出许多。 杨炎不敢轻敌,避招还招。司空照左掌右指,掌力刚猛,指力阴柔,杨炎反手一掌,掌势斜飞,把他的身形带动,但没料到他那股阴柔指力夹在掌力之中突然袭来。结果司空照固然是给逼得窜过一边,杨炎胸口的璇玑穴被他指力触及,也是不禁打了个颤。幸而杨炎的内功远远比他深厚,他的指力尚未足以封闭杨炎的穴道。杨炎运气一转,胸中的烦闷之感便即全消。 司空照窜过一边,生怕杨炎还有杀手,身形未稳,先伸左掌把慕容垂一推。他这一推用的乃是巧劲,慕容垂身形腾起,飞出一丈多外,离开悬崖。他脚踏平地,这才吓出一身冷汗。 司空照跟着倒跃回来,与师弟并肩而立。他的脚步刚刚站稳,只见杨炎又已是笑吟吟的来到他的面前。“我本来要打你的师弟四记耳光的,如今只打了他两记耳光,算是便宜他了。司空照,你怎么样,要不要并肩齐上,再试一试?”杨炎笑道。 司空照冷冷说道:“原来云老弟果然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我们都走了眼了!老弟,你到底是谁?” 杨炎笑道:“大言炎炎,井蛙窥天。你们说我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那就算我是这样的小子吧。嘿嘿,大家都是井底之蛙,彼此彼此!” 司空照不觉一怔,心里想道:“难道他就是写这八个字的那个人。原来他写这八个字是用来嘲笑我们所说的丹丘孟华何足道哉的!” 慕容垂气呼呼的道:“师兄何必问他,这小子准是奸细,咱们先宰了他!” 司空照取出了一对判官笔,说道:“恭敬不如从命,小侠既然定要伸量我们,我们师兄弟只好再请教你高明的武功了。” 慕容垂听得很不顺耳,心里想道:“纵然这小子有几分本事,大哥也未免是太过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但他刚刚吃过杨炎的大亏,心里虽然暗暗嘀咕,却也不敢再托大了,跟着师兄亮出兵器,他的兵器是一对点穴镢。原来练金刚指力的人,必然也是点穴好手的。判官笔和点穴镢都是点穴的兵器,不过判官笔较短,点穴镢除了较大较长之外,尖端有如鸭嘴微弯,还可兼作钩刺之用。武学有云:“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两种点穴兵器,各有所长。司空照的点穴手法较为轻灵,是以爱用判官笔。慕容垂气力较大,故而喜用点穴镢。 杨炎有意激怒他们,哈哈一笑,说道:“你们既是诚心请教,我也不会太过为难你们。好吧,我就用这根树枝指教你们几招!”口中说话,随手折下一根缀有几片树叶的嫩枝。 慕容垂果然给他气得哇哇大叫:“小子欺人太甚,你以为我当真怕你不成!今日我非杀了你不可!”本来他应该与师兄配合,同时出手,一守一攻,方能发挥联手作战的威力的,此时一气之下,他也不理师兄的动作了,急步就冲上去。 司空照叫道:“师弟,沉住了气,不可轻敌!”话犹未了,杨炎已经与慕容垂交上了手。 慕容垂双镢猛插,呼呼风响,端的是有如势挟风雷,迅猛无伦。杨炎笑道:“虚有其表,失之凝练。”他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说的却是一副“倚老卖老”的口吻,把慕容垂当作是当真向他诚心讨教的后生晚辈一般。 可是慕容垂却已无暇气恼,只有吃惊的份儿了,杨炎话犹未了,只听得“刷”的一声,他手中那根柔枝已是抖得笔直,竟然带着宝剑出鞘的啸声,后发先至,点到了慕容垂的面门!
慕容垂大吃一惊,这才知道杨炎的内功精纯的确是远远在他之上,即使比不上他师父,最少也不逊于他的师兄。这树枝一刺,劲道不亚利剑,倘若给他刺中,面皮势必戳穿。大惊之下,他如何还敢攻敌,急忙把双镢回护面门。 杨炎笑道:“你不是说要拼命的么,为什么做缩头乌龟?”笑声中树枝已经点到他的面前,轻轻一撩。 杨炎使出四两拨千斤的巧劲,柔枝轻轻一撩,慕容垂的点穴镢给他拨过一边。杨炎一招“二龙抢珠”,双指点向他的一双眼睛。忽觉微风飒然,司空照的一对判官笔亦已点到了他的背心大穴。杨炎心头一凛:“这厮的涵养功夫比他师弟深得多,倒是不能太过轻敌了。”顾不得去挖慕容垂的眼珠,一个“移形易位”,避招还招。 司空照一招“横流击揖”,双笔横封,全力防守,才把杨炎“树剑”的攻势解开。杨炎说道:“不错,你的功夫是在师弟之上,但要和我打成平手,最少还得多练十年!”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柔枝轻拂,似左似右,虚实不定,司空照竭尽平生所学,连用几个身法,刚刚摆脱,杨炎第三招又到,司空照吓得心头鹿撞:“这小子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丹丘孟华恐怕也不过如此!”但他到底是第一流高手,虽惊不乱,百忙中使出师门的救命绝招,双笔一个盘旋,身形陀螺疾转,居然把杨炎接连两招的攻势一起化解,而且还了一招。杨炎微微一笑:“我说你要再练十年,你信不信?”树枝击下,把他的一对判官笔,全部荡开。 慕容垂惊魂稍定,连忙上来助战。他们师兄弟训练有素,配合得宜,司空照的判官笔交叉穿插,疾点杨炎带脉的四处穴道,慕容垂的点穴镢也并不慢,同一时间,一招之内,遍袭杨炎督脉的四处穴道。他们这一招“双笔双镢点八穴”的功夫仅次于山西连家的“四笔点八脉”绝招,但连家的点穴功夫是号称天下第一家的,他们的点穴功夫的不同凡响,也就可想而知了。 杨炎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就只你们会点穴么?”柔枝轻扬,左刺“白海穴”,右刺“乳突穴”,中刺“璇玑穴”,最妙的是,司空照和慕容垂二人都是同时见到杨炎这一招是刺他们的三处穴道。原来杨炎这一招三式,快如飘云,飘忽莫测,以致他面前的两个对手,从他的“剑势”之中,都有同样三处穴道被袭的感觉。 师兄弟哪还敢进攻,连忙合力防守,好不容易方能化解了杨炎这一招攻势。杨炎一看,树枝上缀着的几片树叶已经落了两片。心里想道:“我的功夫到底未纯,要练到孟华那样境界,恐怕最少也得三年。”原来他这一招,是从孟华的“胡笳十八拍”那招变化出来的。 司空照慕容垂越打越是吃惊,不知不觉给杨炎逼得退至悬崖。红日西沉,余霞散绮,幻出满天丽彩。杨炎忽地说道:“丹丘生的连环夺命剑法七十二招,最厉害的一招名为胡笳十八拍,料想你们曾经听过。可惜这一招我只学得一点皮毛……” 说到“皮毛”二字,左手衣袖一挥,右手的树枝疾刺出去。这刹那间,慕容垂只见四面八方都是青绿色的枝影。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已是给树枝刺着身上七处穴道!这一招杨炎是撇开了司空照,专对付他的。 “就只这点皮毛功夫,你也抵挡不住,还说什么丹丘孟华,何足道哉?”杨炎哈哈笑道。 他口中大笑,心里却是不禁暗暗道了一声“惭愧!”“丹丘生用这一招胡笳十八拍能够在老猿石刺出十八个窟窿,我却只能刺着他的七处穴道,还要用袖风荡开他的兵器才成!” 慕容垂闷哼一声,便似给人封住了嘴巴,叫不出来,身如断线风筝,跌下悬岩! 司空照吓得魂飞魄散,不待杨炎出招,自己跳下悬岩! 好在他是前脚跟着后脚跳下去的,半空中一抓抓着师弟的足踝。两人的体重相加,下坠之势更急了。他的武功也委实了得,在这生死一发之间,左手的判官笔插入了石壁,这才停止下坠。 司空照抱住师弟跳落平地,一看师弟并没受伤,这才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他解开师弟的穴道,扬声叫道:“朋友,请留下万儿!”他已经看出杨炎决不是崆峒派的小弟子,按照江湖规矩,可不能不交代几句门面话。 杨炎哈哈笑道:“我就是你们认为不堪一击,何足道哉的那个‘小子’杨炎!” 这一下司空照也好像给人点了哑穴似的,说不出话来了。 杨炎笑过之后,心中亦是不禁感到一阵迷茫。正是: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第十八回手足相残何太忍鸳鸯同命若为情 荒山异人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杨炎只好信步所之,走入深山密林,碰碰自己的运气了。不知不觉,白天已是变成黑夜,好在这晚月光皎洁,杨炎一鼓作气,攀上一座山峰。他不知道龙灵珠藏在哪儿,只是心中有个念头,龙灵珠多半是藏在人所难到的地方,他上山越高,就隐隐觉得是和龙灵珠多接近一步。 攀上这座山峰,月亮已过天中,杨炎也感到有点疲劳了。他找到一座平滑如镜的石台,躺下便睡。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在梦中被异声惊醒。 不是猿啼,不是虎啸,却好像是小孩子的哭叫声音。 杨炎大吃一惊,睡意全消,竖起耳朵来听。 “你们这些坏蛋敢欺侮我,我就去告诉爹爹……”声音从远处传来,他只隐隐听见这两句话,后面的话就听不见了。那个孩子似乎也跑得很快。 杨炎又惊又怒,心里想道:“为什么有人在山上欺侮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的父亲定非常人。”他想起日前所得的那个消息,龙灵珠的父亲有个朋友住在祁连山,“这孩子的父亲会不会就是那个人呢?”他想,“若然我猜不错,这伙坏人,多半恐怕也是和白驼山那帮人有关系的了。” 隐隐又听得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了,杨炎伏地听声,只听得那人说道:“大师兄,何以你放走那个孩子?”“大师兄”笑道:“我是要他给我引路呀,你没听见他口口声声说要回去告诉他的爹爹么?这孩子倔强得很,让他自己回去,比咱们迫他带路要好得多。” 杨炎听得“大师兄”三字,又惊又喜,想道:“原来是白驼山的第二号人物,司空照和慕容垂把他们的大师兄说得那么了得,我正好去找他的晦气。不过且先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先头那人说道:“那为什么还不去追?” “大师兄”笑道:“你怕这孩子跑得出我的掌心吗?我要让他以为咱们追不上他,要是我马上跟在他的背后,给他发觉了反而不妙。而且我这是一石两鸟之计,你们懂吗?” 那人问道:“什么一石两鸟之计?”杨炎也想知道,凝神细听,可惜他们似乎是和那人咬着耳朵说话,杨炎一点都听不见。过了一会才听见先头那人哈哈笑道:“果然真是妙计!” “大师兄”沉吟半晌,说道:“云中双煞、劳家兄弟、彭大遒这班人至今未见踪迹,连司空照和慕容垂都不知去向,这事可有点古怪。你们下去看看,要是碰上了,叫他们赶快上来。虽然他们帮不了什么大忙,多少也有点用处。”只听得四个人同声答应,那“大师兄”一走,这四个人分成四路下山。 杨炎立即施展“草上飞”的轻功,循声觅迹,前去追踪那个“大师兄”。按照他的估计,那些人谈话的所在和他的距离不过半里山路之遥,他施展草上飞的轻功转瞬即到,月光又是这么明亮,要追上那个“大师兄”,料想不会有甚困难。 不料他追了半枝香的时刻,兀是未发现那个“大师兄”的踪影,伏地听声,也听不见声息。 前面是一片黑压压的松林,松林后面是并列的三座山峰,根本就不知道那“大师兄”和那小孩子是跑向何方。 “这大师兄的轻功倒是不弱!”杨炎心里想道:“但既然发现了这条可以找寻龙灵珠的线索,多花点功夫,也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他穿过那片松林,松林并没人家,暗自思忖:“一个小孩子,纵然懂得武功,在这荒山之上,也不敢离家太远的。这个孩子的家必定是在这三座山峰之一。我先上较矮的这座山峰看看。” 他跑上这座山峰,连野兽也未发现半只,正想下山,忽听见对面的山峰有声音传来。登上高处遥观,一看之下,又惊又喜。 只见对面山峰的山腰处有块草坪,草坪上正有人练武。 月明皎皎,碧空无云,望到对面的山峰,虽然不是十分清楚,也可以看得出练武的人是个三绺长须的壮健老者。在这老者旁边看他练武的是个少女。 尽管面貌看不真切,从轮廓看来,他已经可以断定是龙灵珠无疑了。不过两峰的“空际距离”虽然很近,要跑到对面的山峰,必须下山又再上山,纵然他身具超卓轻功,最少恐怕也得花一枝香时刻。他本来就想过去的,但那个老者练的一套掌法,却把他的目光吸引往了。 只见那魁梧老者双掌划圈,越来越快。杨炎在这边山头虽然听不见呼呼的掌风,却可以看得见树叶纷飞,草坪四周的树木似是碰到大风一样摇动。 掌风扫落树叶还不稀奇,更奇怪的是,满空飞舞的树叶并不落在地上,而是落在半空结聚成为环形,跟着那老者的身形旋转。 杨炎看了,不由得暗暗喝彩,心里想道:“原来他练的这套掌法,不但是掌法奇妙而已,且还是兼练一种上乘的内功的。” 接着又想:“那‘大师兄’的武功,我虽然没有见过。不过从司空照与慕容垂的本领看来,他的武功纵然比他的这两个师弟高明十倍,只怕也未必是这老者的对手。他单人匹马,就敢来挑衅,还要在这老者的眼皮底下捉拿龙灵珠,可也真是太不知自量了。” 心念未已,只见那硕大无朋的草环突然拉直,好像变作了一条墨龙,转瞬间,“墨龙”在空中寸寸折断,树叶这才纷纷坠地。原来老者的这一套掌法已经练完了。 杨炎看得又是吃惊,又是佩服,心想:“要练成功他这样精纯的内功,我恐怕最少也还得再练两年。” 旁观的那个少女高声喝彩:“萧伯伯,好一套扫叶掌法。” 果然是龙灵珠的声音! 杨炎几乎忍不住就要叫她,他若是使出传音入密的内功,龙灵珠在那边山峰,用不着伏地听声,料想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的。 但转念一想,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他怕的是吓走了那个“大师兄”。他若是使出传音入密的内功,只要在武学上有点造诣的人,一听就会知道他是一流高手。“难得这厮不自量力,自己送上门来,我岂可将他吓走?嘿,嘿,他们白驼山一派,都是大言炎炎,井蛙窥天。他自己以为可以胜得过这位萧老前辈,还可以轻而易举把‘小妖女’抓了去,我乐得在这边看他笑话。” 杨炎认定了这个“大师兄”是不自量力,他害怕的就不是他来,而是他不来了。“他若敢来,给抓住的一定不是龙灵珠而是他!”杨炎心想。 他忍住不作声,只听得那老者哈哈笑道:“贤侄女,你怎的手里捧着金饭碗,反而羡慕别人?” “萧老伯,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懂。”龙灵珠问道。 那姓萧的老者笑道:“我不敢妄自非薄,在这套掌法上是用了一点功夫。但比起你家传的龙形六十四式可还差得太远!” 龙灵珠道:“萧伯伯,你是哄我欢喜还是故作谦虚?我使龙形六十四式只能震落树叶,可远远不及你这套掌法的威力!” 那老者道:“这是你还不大懂得运气使劲的缘故,从今天起,每天你先看我练一套落叶掌法,然后你再练你的龙形六十四式,过了三天,或许你可以有点不同了。”龙灵珠对他的用意本来已经猜到几分,一听此言,登时领悟,欢喜得跳起来道:“萧伯伯,原来你是有心指点我的,你是要我触类旁通!” 那老者道:“指点不敢当。不过我这套掌法虽然比不上你家传的龙形六十四式,掌法所需运用的内功,两者的法门却是相同。” 原来龙灵珠是从父亲留下的拳经剑谱,无师自通,练成了龙形六十四式的。但她只是从书本上学,运功的法门,限于年幼,却还未能参透。“袭貌遗神”,练成的掌法只是神似而已。 龙灵珠想道:“怪不得前两天我把这龙形六十四式练给萧伯伯看,他看了不置可否。原来练这掌法,还要懂得许多运气使劲的窍门!” 此时她看了一遍,已经懂得一点“窍门”,心痒难熬,说道:“萧伯伯,你再练一遍我看,请你放慢一些。” 老者笑道:“你这女娃儿这样心急,一天就想练成功吗?好吧,我就再练一遍。”他放慢拳脚,从头再练。杨炎躲在那边山头,凝神观看。他的内功造诣在龙灵珠之上,获益亦是不少。 不过那老者刚练到一半,就给人打断了。 一个小孩子气吁吁的跑上山来,叫道:“爹爹,你给我报仇、报仇!” 老者吃了一惊,说道:“报什么仇?”那孩子道:“我给坏人欺侮了。爹爹,我要你替我抓那个坏人,让我打回他一掌!” 老者道:“定儿,说清楚点,是什么样的坏人,他因何打你?”那孩子道:“他来强抢我刚刚捉到的一只小红鸟,我不给他,他就打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的。” 龙灵珠道:“他打你哪里,还痛不痛?过来让我瞧瞧。” 龙灵珠虽然觉得事情有点奇怪,但见这孩子自己能够跑上山来,也就不怎样担心了,心里想道:“定弟自幼练童子功,功夫已经颇有根基,寻常人打他一掌,料想他也不会受伤。” 那孩子道:“那坏蛋在我背心打了一掌,痛倒是不痛,只痒得难受。跑路的时候还好些,一停下来,就好似痕痒到骨头里去!”老者越听面色越是沉重,忽地伸手撕开儿子的上衣。 龙灵珠正想替孩子脱下衣裳,看看伤势如何,给他敷药。在她以为,纵然受伤,大不了也只是一点皮肉之伤而已,见这老者急不及待的撕破儿子衣裳,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孩子的背心有淡红色的掌印,龙灵珠又是吃惊,又是奇怪:“那人的掌力可是用得不轻呀,定弟为何不觉疼痛?” 那姓萧的老者气得咬牙说道:“天下竟然有这样狠毒的人,我与你何冤何仇,竟然对我这乳臭未干的孩子用这种阴毒的掌力!” 龙灵珠这一惊非同小可,问道:“定弟受的是什么伤,不、不至于有大碍吧。” 那老者道:“那人是用太阴掌力伤了他的奇经八脉,掌上还可能涂有毒药。但不知他是功力未到还是尚稍有天良,这孩子的经脉未给震断。目前只是瘀血充塞体内,我还能治。” 说至此处,游目四顾,不见有人上来,继续说道:“贤侄女,待会我给定儿治伤,你替我留神点儿,别让陌生人上来!” 龙灵珠刷的拔出剑来,守在崖边,说道:“伯伯,你放心替定弟治伤吧,要是有人硬要上来,我和他拼个死活!” 老者说道:“也无需这样,打不过的时候,你叫我好了!”说罢,手掌已是贴在儿子的背心,用自己数十年所练的纯阳内功,为儿子推血过宫,解毒疗伤。 过了一枝香时刻,孩子脸色恢复红润,汗如雨下,流出的汗气味带点腥臭。那孩子喜道:“爹爹,你的本领真大,我的痕痒已经止了。我、我想睡觉。”说话的声音比前微弱得多,看来已是累得不堪。 老者吁了口气,说道:“总算把这孩子的一条小命保住了!”神情困顿,似乎比孩子还更疲劳。 杨炎在这边山峰看不见他怎样运功为孩子疗伤,也看不见他此际憔悴的容颜,但却隐隐感觉到有点什么不妙。 “一石二鸟之计,一石二鸟之计!”那“大师兄”邪恶的笑声又好像在他耳边响起来了。“一石二鸟之计”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但亦已隐隐猜到几分了。 虽然他对这老者很有信心,即使他的武功已经打了折扣,他还是相信他可以打败那个“大师兄”的,但为了预防万一,他可不敢像刚才那样丝毫不以为意了。 他改变了主意,心里想道:“我可不能让这位萧老前辈中了奸人之计、我可得赶快过去与他们相会!” 可惜已经迟了,他刚刚有这念头,尚未付之行动,那边的草坪上,已是发生了他意想不到的事! 那个老者吁了口气,刚要把孩子交给龙灵珠,忽听得有个人赞道:“萧老前辈好精纯的内功,佩服,佩服!”草坪上突然多了一个人,一下子就到了那老者的身边! 龙灵珠这一惊非同小可,她一直是仗剑在崖边防守,注视着周围的动静的。这个人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虽说她是为了孩子的受伤分了心神,但也难辞疏忽之罪了。不过这个人已经来到了那老者的身边,来意如何,尚未知道。一时之间,她倒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立即动手? 那老者摆了摆手,示意叫她暂且不必动武,说道:“阁下何人,因何来此?” 那白衣汉子施了一礼,缓缓说道:“白驼山门下弟子宇文雷特来拜见祁连剑客萧老前辈!” 果然是那个“大师兄”来了! 杨炎本来是不怎么把这“大师兄”放在心上的,此际见了他这神出鬼没的轻功本领,亦不禁耸然动容,心里想道:“司空照和慕容垂说的那番话,的确不是夸大之言,这个人的本领和他们相比,确是有天渊之别。我是太过低估他了。” 那老者怔了一怔,说道:“不敢当,萧某与白驼山素无来往,可说得风马牛不相及,你找我做什么?”话犹未了,那恹恹欲睡的孩子忽地叫起来道:“爹爹,他就是打伤我的那个坏人!” 那老者吃了一惊,大怒喝道:“萧某与你有何冤仇,你竟然对小孩子也下毒手!”他手中抱住孩子,而对如此阴险恶毒的敌人,虽然气怒交加,也只能暂且沉住了气,凝神待敌,避免轻率出手,反遭对方所算。 宇文雷打了个哈哈,说道:“萧老先生言重了!你仔细想想,要是我当真下了毒手的话,你的孩子焉能还有命在?不错,我用太阴掌力,震伤令郎的奇经八脉,下手是稍嫌重了一些,但以你萧老先生的绝世神功,何愁不能将他救活?” 老者冷笑道:“好呀,那你说吧。你处心积虑,用这等卑鄙的手段来消耗我的内力,意欲何为?” 宇文雷道:“没什么,只是想请你不要插手一件事情。” 老者说道:“什么事情?”宇文雷道:“不错,我与你是无冤无仇,但这位龙姑娘却是和家师有冤有仇……” 龙灵珠忽地喝道:“你复姓宇文,宇文博是你何人?” 宇文雷道:“他是我的师父,也是我的伯父。” 龙灵珠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说道:“原来白驼山主就是宇文博,这就怪不得了。”刷的一剑就向宇文雷刺去。 只听得“嗤”的一声,宇文雷的衣袖给剑尖刺破,但龙灵珠却给他的袖风一拂,不由自已的退出了四五步。 那老者抢过去拦在她的身前,左掌虚接,对着宇文雷,防他续施杀手。他抱着孩子,身法快得极点。宇文雷并没追击。 那老者道:“贤侄女,宇文博敢情就是……” 龙灵珠道:“不错,宇文博正是我的杀父仇人!要是我早知道白驼山主是他,我已经上白驼山去了。” 宇文雷笑道:“你怎配和我的师父交手,我是奉了他老人家之命,捉拿你的。你要报仇,冲着我来。” 龙灵珠挥剑复上,那老者道:“且慢!”忽地把手中的孩子交给了龙灵珠。 这一下来得甚为突兀,龙灵珠不能不把孩子接了过来,孩子到了她的手中,她自是不能冲上去和宇文雷厮拼了。 老者说道:“灵珠,麻烦你照料定儿,哄他睡觉。你是我的客人,这件事应该由我对付!” 龙灵珠也怕误伤了孩子,说道:“萧伯伯,待会儿你抓住这个小贼,可别忙着杀他!”她对这老者的武功满怀信心,以为他纵然耗了少许内力亦是无妨。却哪里知道,这个老者并非只耗了“少许内力”,而是耗了七成以上的内力了。 龙灵珠抱着孩子走开之后,老者双眼一翻,冷冷说道:“宇文雷,动手吧!” 宇文雷笑道:“萧老先生,你当真要和我动手?不错,玉龙太子是你的好朋友,但死了的朋友的女儿,总比不上你自己的性命宝贵吧?”言下之意,这老者和他交手,必死无疑! 老者须眉怒张,喝道:“你把我萧逸客当作何等样人?你处心积虑耗损我的内力,我豁了这条性命,也不能让你如愿。” 宇文雷道:“好,你既然不听良言,那可休怪我无礼了。萧逸客,你号称祁连剑客,如今我就只凭一双肉掌,领教你的高招,你拔剑吧!” 萧逸客壮年以剑掌双绝,名闻武林。但在归隐之前数年,江湖上罕逢敌手,早已不用剑了。归隐之后,又练成了扫叶掌法,更是无需用剑。 今朝他借练掌指点龙录珠的武功,根本就没有把宝剑带出来。即使他有剑在身,对方一个晚辈,空手向他挑战,以他的身份,也决计不能用剑。但宇文雷明明知道他身上没藏兵刃,却还要这样说,用意何居,萧逸客当然明白。不过,虽然明白,也还是不能不中他的激将之计。 “废话少说,我不用剑也能杀你,进招吧!”萧逸客喝道。 宇文雷哈哈一笑,说道:“好,且看是谁能够杀谁?”话犹未了,双掌疾击。 萧逸客一招“拂云手”,双掌虚带,宇文雷脚步跄踉,闪过一边。萧逸客忽觉一缕甜香,沁入鼻观,有说不出的舒服。宇文雷笑道:“萧老前辈,我忘记告诉你,我的掌上是涂有炼制神仙丸的药液的,神仙丸虽然不能说是毒药,却也能够令人精神萎靡,你可要当心一点才好!” 萧逸客沉住了气,默运玄功,和他周旋数招,蓦地一声大喝,立下杀手! 这一招“涵虚吐清”乃是扫叶掌法精华所在,萧逸客全力施为,果然非同小可。 阴阳掌力,相牵相激,宇文雷恍似一叶扁舟,陷入漩涡之中,身不由己地接连打了三个盘旋,方始稳住身形。 萧逸客跃上前去,一招“疾风迅雷”击他背心。宇文雷则稳住身形,反手一招“五丁开山”,以金刚掌力硬接,居然给他挡住了。萧逸客暗暗叫了一声“可惜!要是我能多恢复两分功力,这小贼已经毙在我的掌下!”这一招“涵虚吐清”,他是蓄力而发,只盼能够一击成功的,不料功亏一篑,元气更是大伤。 宇文雷几乎吃了大亏,心里也是暗暗吃惊,想道:“这老儿号称剑掌双绝,果然名不虚传。好在我是有备而战,也不忙立即就收拾他,慢慢消耗他的内力再说。”主意打定,改用绕身游斗的打法,绕着萧逸客的身子走圈圈,他的掌上涂有毒药,纵然打不着萧逸客的身体,吸了他的掌风,也是有害,萧逸客只能闭住呼吸,到了实在挨不住的时候才吸一口气。 清脆柔美的歌声从林中那间小屋传出来。 是龙灵珠的歌声,为了哄那孩子睡觉唱的儿歌。那孩子本来已是恹恹欲睡的,但记挂着父亲和坏人动手,却又不敢睡了。 星星闪闪月光光, 心肝宝贝睡在床。 不怕东山有猛虎, 不怕西山有恶狼, 娘亲守在儿身旁。 宝贝一觉睡到大天光。 这是龙灵珠小时候听得熟极而流的一支儿歌,在野地、在荒林、在雪山之上、在冰河之边,每天晚上她睡觉的时候,她的母亲最喜欢唱的一支儿歌。唱起这支儿歌,她不觉想起了自己苦难的童年,想起了曾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 细心的人可以听得出,柔美的歌声中含着多少凄酸;要是更细心去听,还可以感觉得到,除了凄酸,还有激愤。 杨炎在那边山头听得呆了,心里想到:“她虽然命苦,毕竟还曾经有过母亲守在她的身边,唱歌来给她听。我却是未满周岁就失去了娘亲,连这点‘福气’都没有。” 歌声中萧逸客与宇文雷越斗越烈,萧逸客挂念孩子,不觉想道:“眼前这个敌人,比东山猛虎、西山恶狼还更凶狠得多,我若败给了他,龙灵珠自身难保,更有谁人能护我这孩子?” 他一生不知经过多少风浪,从来不知害怕,这次却是不能不由他隐隐感到恐惧了。心里一急,就沉不住气急于要击败敌人了。用力过度吸了两口毒气,登时只觉地转天旋,冷不防给宇文雷打了一掌,“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宇文雷哈哈笑道:“萧老儿,你、你……”话犹未了,忽地稳不住身形,不由自主的打了两个盘旋。一掌劈出,“砰”的一声,劈断了一株粗如人臂的树枝,要不是收势得快,几乎撞在树上。原来萧逸客那招“扫叶掌”蕴藏有三重内力,有如暗流冲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宇文雷身上发挥了威力。 可惜萧逸客已是强弩之末,未能及时赶上去再补一掌,说时迟,那时快,宇文雷又已退而复上,攻得更加急了。杨炎在这边山头看得不大清楚,但从兔起鹘落的身影翻腾之中,亦可以看得出来,萧逸客已是只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宇文雷劈断树枝那“砰”的一声令他从迷茫中醒了过来,“不好,萧老前辈内力损耗过甚,只怕敌不过他。我可得赶快过去助灵珠一臂之力才行。” 他只道萧逸客还可支持一会,怎知萧逸客已是到了强弩之末的田地,内力早已消耗殆尽,比他想象的更甚! 龙灵珠好不容易把孩子哄得睡了觉,连忙取了萧逸客所用的长剑出来。 只见萧逸客正在遭受猛烈攻击。宇文雷双臂箕张,手脚起处,全带劲风。周围沙飞石走,树叶纷落。萧逸客的双脚虽然仍是牢牢钉在地上,上半身却已摇摇晃晃,恍似风中之烛! 龙灵珠倒持剑柄,叫道:“萧伯伯,对付这等奸恶小人,何须和他客气,你用剑吧!”她怕萧逸客要顾身份,不肯用剑,故此先劝两句。说罢,立即将长剑向萧逸客抛去。 哪知就只这么慢了片刻,萧逸客又已接连中了两掌。金刚掌力震破了他残余的护体神功! 长剑飞来,给宇文雷劈空一带,“嗤”的一声,插入了萧逸客的左肩。萧逸客本已支持不住,伤上加伤,大吼一声,倒纵出三丈开外。这一纵竭尽全力,避开宇文雷最后一击,脚一沾地,人也晕倒了! 龙灵珠失声尖叫,忙向倒在地上的萧逸客奔去。 宇文雷哈哈大笑,身形一晃,拦在龙灵珠面前。“小妖女,你的靠山都已自身难保,你乖乖跟我走吧!”龙灵珠气得双眼要喷出火来,喝道:“白驼山的小贼,我与你拼了!” 宇文雷笑道:“拼也没用!”运掌成风,荡开龙灵珠剑尖。龙灵珠紧咬银牙,心里想道:“我必须沉住了气,给萧伯伯报仇!” 她默记萧逸客刚才借“扫叶掌法”指点她的运功法门,剑法陡地一变。 剑光夭矫,沉雄迅捷,兼而有之。她把家传的掌法“龙形六十四式”,化到了剑法之中。饶是宇文雷使出了第八重的金刚掌力,也只是仅能自保。莫说不能震落她手中的剑,有几招凌厉的剑招,甚至他都险些化解不开。 宇文雷这一惊不在龙灵珠之下,心里想道:“奇怪,这丫头的功力怎的好似比刚才强了?她的这路剑法,也不知是何家何派,如此厉害!”当下重施故技,与龙灵珠绕身游斗。 龙灵珠咬紧银牙,运剑如风,钉着宇文雷丝毫不放松。 眼看她已经抢到上风,就快把宇文雷逼到悬崖了,忽地感到一阵头晕,好像喝醉了酒似的,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 原来她虽然告诫自己“沉住了气”,却无法沉得住气。她必须呼吸,就不能不吸进宇文雷的掌风。宇文雷的双掌是涂上了从大麻提炼出来的烈性药剂的。 她的内功比不上萧逸客的深厚,新领悟的心法也还未能运用自如,一轮狂攻过后,吸进去的毒气更多,当然是支持不住了。 宇文雷蓦地喝道:“撒剑!”欺身扑进,一招“斜挂单鞭”,切她手腕。他先用劈空掌力荡歪她的剑尖,只道她已是气衰力竭,要抢她的剑易如反掌。 哪知龙灵珠练的家传内功不同凡响,不错,她是已经气衰力竭,但在紧急关头,还可以作最后的一击。 她脚步一个跄踉,好像就要跌倒,踏的却是醉八仙步法,一个移藏十位,剑尖突然从宇文雷意想不到的方位刺来。 可惜她的内力毕竟还是不能透过剑尖,刺是刺中了,却只能划破宇文雷的一点皮肉,剑尖立即就给反弹开去。 宇文雷怒道:“臭丫头,我不想伤你,你反而逞凶!快快扔剑投降,否则取你性命!”正要施辣手再夺她的宝剑,即使不能遵守师父的吩咐将她活擒,也顾不得了。 就在这霎那间,忽听得“当”的一声,龙灵珠的青铜剑飞上半空!宇文雷尚未出手,当然不是他的掌力震飞的。 宇文雷呆了一呆,定睛看时,只见草坪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个人,是个英气勃勃的少年。他一向以武功自负,这人突然出现,他竟丝毫都没察觉,吃惊可想而知。 殊不知宇文雷固然是大吃一惊,龙灵珠的吃惊比他更甚。 宇文雷认不得这个人,龙灵珠是认得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杨炎的哥哥孟华! 孟华以弹指神通的功夫,弹飞了龙灵珠的剑,龙灵珠一呆,孟华迅即就点了她的穴道。 宇文雷吃惊过后,抱拳说道:“多谢阁下相助,请问高姓大名。”他只道孟华是彭大遒请来助拳的人。虽然有点奇怪彭大遒怎能请得动本领这么高明的人,但见他点了龙灵珠的穴道,自是不会疑心他是敌人。 孟华反问:“你是何人?”宇文雷怔了一怔,说道:“彭大遒请你来,没有告诉你吗?” 孟华道:“你说的是陕甘道上那个有点名气的土霸彭大遒吗?这人的名字我倒听过,你说的什么事情,我可不知。”宇文雷不禁又吃了一惊,说道:“那你到底是谁,为何前来助我?” 孟华冷冷说道:“我是为自己的事情来的,与你们并不相干。恕我没有工夫和你多说闲话,你请便吧!” 宇文雷大为尴尬,说道:“阁下大概未知道我是谁吧?我是白驼山的宇文雷,不知配不配与阁下结交?”他以为一亮出自己的“万儿”,对方必然耸然动容,改颜相向。 哪知孟华仍然冷冷说道:“我叫你走,你听见了没有?”声色比刚才更加冷峻了! 宇文雷心头大怒,恨不得立即杀了孟华。但一来他见孟华刚才露了那手武功,心中不无忌惮;二来自己刚和萧逸客拼斗一场,也是不敢再斗强敌。当下只好忍住了气,说道:“好,我走,我走。你敢轻视白驼山的人,将来你可别要后悔!”交代了这两句“场面话”,他便去抓业已给孟华点了穴道的龙灵珠。 他快,孟华更快,早已挡在龙灵珠面前,伸出食指,对着他的掌心。宇文雷是个武学行家,一见便知他用的是上乘点穴手法。掌心的劳宫穴是人身三十六处大穴之一,若给点个正着,纵然不至毙死,内功也要大受影响。宇文雷不敢强抢,只好止步。 “这小妖女是我们山主的仇人之女,我奉了山主之命要把她带回去的,请你交给我吧。”宇文雷忌惮孟华武功了得,这次倒是依正江湖规矩,来个先礼后兵。 但孟华可不吃这一套,喝道:“我是叫你自己滚回山去,这位龙姑娘我要留下!” 宇文雷怒火如焚,忍无可忍,喝道:“你是恃着谁的势力,胆敢与白驼山作对。这小妖女虽然是你点了她的穴道,但她本来就不是我的对手,你不来,我也一样可以抓着她的。讲道理,你也讲不过我!” 孟华淡淡说道:“废话少说,她被我所擒,你要把她带走,就必须凭你自己的本事从我手中抢去!” 宇文雷涩声说道:“你到底是谁?我可不能和无名之辈交手!”孟华冷冷说道:“我并不是什么名人,不过,我的名字你们白驼山是早已知道的。丹丘孟华,何足道哉?这两句话是从你们白驼山传出来的不是?我就是孟华!” 宇文雷佯作大吃一惊,说道:“孟大侠,你误会了,这两句话是劳家兄弟造的谣,其实……”他佯作赔礼,双掌一合,忽地就向孟华偷袭! 这一招“童子拜观音”虽然是起手式,但双掌用上金刚掌力,合在一起,却是非同小可,比一般的进手招数,还更强劲。 孟华冷笑道:“不要脸!”他来不及抬起手臂发掌,随意挥袖一拂,使出了“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 宇文雷双掌迅如电光石火的疾劈下去,碰着他的衣袖,就像被裹在一团棉絮之中,竟是无从发力。陡然间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道反弹回来,宇文雷禁不住脚步踉跄,倒退三步。孟华见他没有跌倒,也似颇出意外,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接我一掌!”一掌拍下,不疾不徐,无声无息,好像并未用力。 宇文雷识得厉害,他虽然也练过类似“沾衣十八跌”的借力打力功夫,但用来对龙灵珠自可,用来对付孟华则是万万不能,这点知己知彼之明,他还是有的。若然不是硬碰硬接,只怕“借力”不成,自己先给他打成一团烂泥。当下微一侧身,一招极刚猛的大摔碑手劈出,用到了第八重的金刚掌力。双掌相交声如郁雷,宇文雷又再斜窜七步,方始站稳。 孟华面色一变,冷笑说道:“我只道白驼山主好歹也算是武林中一号人物,不料他的门下弟子,用的竟是这种下三滥功夫!怪不得祁连剑客着了你的道儿!” 宇文雷只道他已吸进毒气,内功受损,方有此言。心里想道:“你赶紧闭住呼吸,还好一些,居然还敢开口说话,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正要扑上去再发毒掌,不料身不由己,蹬、蹬、蹬的退了三步,跟着又退三步。原来孟华那一掌蕴藏有三重内力,后面两重,此时方始相继发作。 祁连剑客萧逸客昏迷了一会子,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得有人在叫自己,恢复了一点知觉,慢慢张开眼睛。 只见人影翻腾,宇文雷正在与孟华拼第三招。这一招宇文雷使出生平所学,只能化解孟华的五成内力,他倒纵出一丈开外,只觉喉头发甜,不愿在敌人面前吐出鲜血,强咽回去。 萧逸客清醒了些,分别得出孟华是个男子不是大姑娘了。他还记得在他失掉知觉之前,龙灵珠正在把他的剑抛给他的,他本以为此际和宇文雷交手的必是龙灵珠无疑。待看清楚了不是,不禁又喜又惊。 喜者是:不知哪里来的年少英雄,居然能够替他挡住了宇文雷;惊者是:龙灵珠哪里去了?吃惊比欢喜更甚,他不禁叠声叫道:“灵珠、灵珠,定儿、定儿,你,你们在哪里?”虽然用力呼喊,声音好似蚊叫。不过孟华也听得见了。 萧逸客听不见龙灵珠的回答,忽地觉得左臂疼痛,慢慢移动,右手一摸,方始发觉自己那把剑插在臂上。“难道,难道灵珠和定儿已遭毒手?唉,只怕我从此也要变成废人。这少年能挡得住宇文雷吗?”忧、疑、惊、急迸发,不觉又晕过去。 孟华心里想道:“救萧逸客要紧,不能和这厮多所纠缠了。”随手折下一根树枝,喝道:“你们不是说丹丘孟华何足道哉吗?好,我就让你见识一招何足道哉的剑法!” 树枝一抖,“嗤、嗤”连声,不绝于耳,宇文雷未及出招,孟华已经收回“树剑”,冷笑说道:“你自己瞧瞧!”宇文雷低头一看,只见胸腹部的上衣,密密麻麻的给戳破了两排小孔,一数,刚好是十八个。不用孟华告诉他,他亦已知道孟华使的这招剑法,乃是崆峒派的绝招“胡笳十八拍”了。这一绝招他早已闻名,但还想不到它的厉害一至如斯,不禁吓得魂飞魄散!
孟华喝道:“看在你能够接我三招份上,饶你性命,你还不快快给我滚回山去!” 宇文雷如奉谕音,逃之唯恐不速。 孟华走到萧逸客身旁,拔下插在他左臂上的剑,仔细一看,幸好没伤着筋骨。他随身带有上好的金创药,便即替他敷上。 但萧逸客的外伤虽轻,内伤却重。宇文雷的金刚掌力是已经震破他残余的护体神功,伤及他的内脏的。要救他的性命,必须用内力把他体内的瘀血化开。 孟华心想:“听师父说,这萧逸客以前虽然是介于正邪之间的人物,毕竟还是好事做得比坏事多。而且这十多年来,他一直隐居在祁连山上,更是从未为恶。我要把龙灵珠从他身边带走,也理该将他救活。”于是不惜耗损自己的内力,替萧逸客推血过宫,萧逸客功力极深,瘀血一化,真气便渐渐能够凝聚,不多一会,不但醒了过来,功力亦恢复两三分了。他一醒来,开口又是先叫“灵珠!” 孟华知他已无大碍,便即走开,过去替龙灵珠解穴。 龙灵珠瞪孟华一眼,无暇向孟华发作,先答萧逸客所问:“定儿早已熟睡了,他没事,萧伯伯,你放心。” 萧逸客坐起来,说道:“你怎么样?”龙灵珠也不知孟华拿她怎么样,略一迟疑,说道:“我也没事。” 萧逸客大喜过望,说道:“咱们多亏了这位少年侠士相救,你先替我多谢他吧。”孟华说道:“用不着多谢了,龙姑娘,我不想令你难堪,你自己跟我走吧!” 萧逸客愕然问道:“你是何人,因何要龙姑娘跟你走?” 龙灵珠叫道:“萧伯伯,他是来抓我的。他救咱们并不是安着好心!”其实前半句虽没说错,后半句却是冤枉孟华了。孟华不惜耗损自己的内力救活萧逸客,如何能说不是安着好心? 孟华说道:“我是天山派的记名弟子孟华,龙姑娘和我们天山派有点小小的过节,我们要着落在她的身上找一个人,萧老前辈,请你原谅,我是非得把龙姑娘带走不可!” 萧逸客不作声,暗地里默运玄功,只盼能够尽快恢复功力,多恢复一分多好一分。 龙灵珠蓦然一省:“我真糊涂,萧伯伯刚受重伤,如何还能助我?”叹口气道:“孟华,我打不过你,没办法,只好跟你走啦!”说到一个“走”字,陡地剑光一闪,她拔剑出招,快如闪电,明晃晃的剑尖,已是指到了孟华咽喉。孟华冷不及防,几乎给她刺着,百忙中使出“铁板桥”功夫,一个“大弯腰、斜插柳”,弯腰贴地,这一剑几乎是贴着他的面门削过。 孟华身形一长,铮的一声,弹开龙灵珠圈回来的长剑,怒道:“怪不得人家叫你小妖女!”龙灵珠道:“不错,我是小妖女。但我可没惹你,谁叫你来惹我!”运剑如风,使出家传的迅猛剑法,明知打不过孟华,也要狠狠攻他一顿。 孟华心想:“你没惹我,但可惜你却招惹了我的炎弟。”对她剑法的精奇,亦是有点诧异。当下全神应付,过了十多招,摸清路数,喝道:“撒剑!”五指一伸,使的虽然是很平常的空手入白刃功夫,但快捷无伦,一下子就把她的长剑夺出手去。 孟华倒持剑柄,交到龙灵珠手中,冷冷说道:“我也不怕你耍什么花招,乖乖跟我走吧!”龙灵珠虎口发热,半边身子酸麻,只能勉强接过宝剑,气力已是使不出来。 就在此时,孟华忽觉背后微风飒然,未及回头,已是给人重重打了一掌。偷袭他的这个人,正是片刻之前尚是奄奄一息的萧逸客。原来他得孟华助他推血过宫,凝聚真气,此时业已恢复了两分功力。蓦然跃起,出手快极。孟华做梦也想不到这位成名的剑客,竟会“恩将仇报”,冷不及就着了他的道儿。 孟华练有“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只剩下两分功力的萧逸客本来是伤不了他的。非但伤不了他,甚至可能害人不成反害自己。只要孟华的护体神功一发,他加之于孟华身上的力道,就要给全部反弹回去。那时纵然不致立即身亡,恐怕也要给震得发昏章二十一了。 但孟华一遇偷袭,亦已知道偷袭这个人是他了。心念电转:“他舍身救故友之女,情有可原。我既然救了他的性命,岂能再去伤他?”因此并不运功反击,硬生生的接了他这一掌。 这一掌之力虽然仍是伤不了他,但孟华的内力却是因之耗了一半了。萧逸客涩声说道:“孟少侠,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本来不该恩将仇报的。但这位姑娘是我故人的遗孤,她来投靠我,我舍了老命也不能让坏人将她夺去。我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只要你答应放过她,我愿意自刎以谢。”孟华说道:“萧大侠,恕我不能从命。但请你放心,我决计不会伤这位龙姑娘的性命,只要冲在她的身上找一个人,找到了那个人,我就会放她回来。” 萧逸客道:“要是找不到呢?”孟华说道:“我可以三年为期,三年过后,找不到那个人,我也放她回来就是。” 他以为已是仁至义尽,不料萧逸客固执非常,仍然说道:“我受故友之托,她就等于是我亲女儿一般。说什么我也不能让她在你们手中受这三年折磨之苦。你要把她带走,先要了我的性命再说!”话一说完,又向孟华扑上。 孟华无可奈何,只好和他动手,小心翼翼,避免伤他。三十招过后,又再挨了一掌,方始点着他的穴道。 孟华把一颗药丸放在他的手心,说道:“萧老前辈,请恕冒犯。这是少林寺方丈赠与晚辈的小还丹,留与前辈稍赎罪愆。三个时辰之后,穴道解开,请你服下。以前辈内力之深厚,再得小还丹药力之助,当可很快恢复如初。”说罢,回过头来,对龙灵珠道:“龙姑娘,时候不早,请你跟我走吧。” 龙灵珠蹙起双眉,说道:“我已经是你的俘虏,本来应该听你吩咐,可惜我走不动了!” 孟华见她花容惨淡,不觉吃了一惊,心里想道:“难道我在无意之中已经伤了她么?”刚才他夺龙灵珠的剑,是曾经用上了分筋错骨的手法的。但他也曾把龙灵珠的功力估计在内,自信力度已是用得恰到好处,只是令她无法使用武功,决不至于伤了她的。她没受伤,比普通人也还强得多,就不至于不能走路。 “莫非是我估计错了,这小妖女的功力其实并没有我所想那样高。”孟华思疑不定,只好说道:“好,待我给你看看。” 他走近龙灵珠身前,心中正自盘算,如何可以不接触她的身体,给她舒筋活络。忽地寒光一闪,白刃耀眼,龙灵珠刷的一剑已是指到他的咽喉。这一剑快如电闪,孟华就站在她的面前,饶他武功再好,也是躲闪不开。 只听得“咔嚓”一声,那柄剑没刺着孟华咽喉,却插进了孟华口中。原来在这性命俄顷之际,孟华人急智生,应变也是快到极点。他霍的一个“凤点头”,张口就咬着了剑尖,跟着立即点了龙灵珠麻穴。 孟华再次夺下她的剑,幸好没有受伤,但亦已吓出一身冷汗。孟华摇了摇头,说道:“你这不识好歹的小妖女,我真是拿你没有办法!本来我不想令你难堪的,没奈何,只好用强了,最后问你一句,到底你肯不肯自己跟着我走?”说罢,仍然替她解开穴道。龙灵珠只道孟华要用强挟持她下山,叫道:“孟华,你好不识羞!”孟华怔了一怔,说道:“我怎的不识羞了?” 龙灵珠故意挤出两滴眼泪,哭着嚷道:“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你是一个成名的侠客,用强欺侮一个小女孩,识不识羞?” 孟华哈哈一笑,说道:“你不肯走,我也不用碰着你的身体,就能把你拖下山去!”拿出一条绳子,把手一扬,绳子套上龙灵珠的皓腕。孟华走在前面,牵着绳子,龙灵珠无力抗拒,不想走也不能不跟着他移动脚步了。 龙灵珠怒道:“喂喂,你把我当作什么?把我当作畜牲还是把我当作女奴,你把我牵着走,给人看见了很好看么,我不怕人笑话,你也应该害怕别人说你欺负我!” 孟华道:“谁叫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话虽如此,他却也不能不有所踌躇了,心里想道:“我且把她拖下这座山峰,看是谁先忍耐不住。要是她仍然不肯自己跟着我走,那没办法,我只好把她放了。” 试新招巧破蹑云剑 杨炎从那边山峰下来,他只看到萧逸客和宇文雷交手,胜负尚还未决,后来的事情,他自是一点也不知道。 刚刚走下这座山峰,尚未来得及上对面的山峰,只听得人声鼎沸,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人向着他跑来! 这班人中有云中双煞,有彭大遒的那班人,还有他的师叔李务实和陆敢当。但走在前面的一个魁梧老者,他却没有见过。 云中双煞中的老大马奔扶着拐杖,由老二田耕牵着他走。杨炎现出身形,喝道:“马老大,你的神仙丸还没吃够了吗?” 马奔恨极了他,也怕极了他。他是给那头子迫着跟来认人的。一见杨炎现身,吓得魂不附体,“啊呀”一声就跌倒了。 那老头大怒道:“有我在这里,你怕什么?快说,是不是这个小子!”田耕忙把马奔扶起,马奔颤声说道:“不错,把令郎抓了去的,正是这个小子!” 原来这个魁梧老者乃是那位穆家三少爷的父亲——蓬莱剑客穆扬波。他的儿子被云中双煞用神仙丸引诱,偷偷离家,前来张掖。不过两天,穆扬波的消息甚为灵通,就打听到了。虽然尚未全悉底蕴,却已知道是云中双煞诱他儿子出走。 他来到张掖,会合了彭大遒那班人上山。在山上找到了给杨炎废掉武功的彭大遒,也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马奔,马奔给杨炎逼他服食了过量的神仙丸后,狂性大发,弄得遍体鳞伤。此时药力已过,躺在荆棘丛中,奄奄一息。好在及时给发现,把他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穆扬波让彭大遒的门客将彭大遒抬回张掖医治,但却逼使马奔继续跟他上山找人。 穆扬波听说儿子落在杨炎手上,正要冲上去动手,只听得李务实的声音隔着一个山坳传过来:“杨炎这小子是我们天山派的叛徒,请让给我们清理门户!”说到“清理门户”四字,身形已是在这边山坳出现,当真是声到人到,来得快极! 彭大遒那班人恃着穆扬波做靠山,一窝蜂的也拥上前去,纷纷喝骂:“好小子,胆敢把我们的彭大哥弄成残废,非把你化骨扬灰替彭大哥报仇不可!” 杨炎冷笑道:“你们之中,总算有几个是比较有身份的成名人物,你们到底是想群殴还是想车轮战,划出道来,小子奉陪就是!”此时彭大遒那班人还在“臭小子”的大骂不停。杨炎虽然带着“反嘲”的意味自称“小子”,却气不过这班“狐假虎威”之辈,陡地喝道:“李务实好歹曾经是过我的师叔,他骂我几句,我可以不予计较,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配骂我?”捏碎一块石子打将出去,打落四五个人的门牙,登时骂声尽寂。 李务实见杨炎直呼其名,大怒喝道:“你不必认我做师叔,有本领的你杀了我吧!” 穆扬波亦是怒不可遏,和李务实同时喝道:“你们都给我滚开,别丢我的脸,我用不着你们帮忙!”他是生彭大遒那班人的气,一时火起,可没想到把李务实也骂在内。 “李大侠,请卖我一个人情,这小贼和我有杀子之仇,你就先让我和他算账吧!”穆扬波话一出口,便即发觉是得罪了李务实,连忙“兜回”几句,等于是向李务实赔礼。 李务实可还是心中有气,冷冷说道:“穆老前辈,你的本领胜我十倍,李某尚有自知之明,当然是请你先上。不过万一你拿不下这小子,过后可不许再向我们讨人。” 穆扬波只道李务实看不起他,哼了一声,大踏步便上。 “快把我儿交还,否则决不与你这小贼干休!”穆扬波拔剑喝道。杨炎冷冷说道:“老匹夫,你听着!”说了这六个字,故意停顿下来,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态看看对方,好像要看他是否洗耳恭听,才肯继续说下去。 穆扬波是北五省的武林领袖人物,所到之处,无不受人尊敬,几曾碰过杨炎这样对他不客气的,不禁气得变了面色,喝道:“岂有此理,你这小贼竟敢骂我。” 杨炎笑道:“礼尚往来,你骂我是小贼,我为什么不能骂你老匹夫,现在是你求我,你要找回儿子,就得仔细听我指点!” 穆扬波虽然不敢相信他会说真话,但不管真假,他也总是想要知道儿子的消息,只好忍住了气,不敢打断杨炎的话了。 杨炎这才随手拾起一颗石子,“舒”的一声,把这颗石子,弹得直上遥空。“你的宝贝儿子在那座山头的老鹰岩下,我可没工夫陪你,你自己去找吧!”杨炎指着石子所飞的方向,说道。 穆扬波怒道:“你把我儿丢在荒山野岭做什么?”杨炎笑道:“你这儿子不成器,我为人素来热心,是以帮你教训教训他。对他是只有好处决无坏处的,你找到了他,自然就会明白!” 穆扬波这边好几个人齐声叫道:“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穆大侠休要上当!” 杨炎用弹指神通弹出的那颗石子,初时还不怎样惹人注意,石子越飞越高,高到凝眸注视都几乎看不见了,这才引起许多人的惊奇。此时那颗石子刚从高空落下,杨炎又发一颗石子,去势更急,“乓”的一声,两颗石子空中碰个正着,炸得粉碎! “我说话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插嘴。你们想要打架,尽管上来!”穆家的随从,登时也不敢作声了。 饶是穆扬波眼高于顶,对他显露的这手弹指神通功力,也是不禁为之心头一凛。不过,杨炎的傲气却也激怒了他。 他本来就不敢相信杨炎的话,用不着别人“提醒”,他早已怀疑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当下沉声喝道:“我没工夫听你胡说八道,看剑!”剑光一闪,立即指向杨炎心窝!杨炎叫道:“吓,好快!”脚未离地,身子已似游鱼般滑出一丈开外。 穆扬波那么迅捷的剑法,居然给他闪开,可是也不过只差半寸而已,剑锋上的寒意杨炎都已感觉到了。 穆扬波如影随形,跟踪急上,第二剑、第三剑连环刺出,宛如剥茧抽丝,绵绵不绝。杨炎虚挡两招,再退两步。 倏然间只见四面八方都是穆扬波的影子,剑光飞舞,看得人眼花缭乱。山坡上虽然只有两个人斗剑,给人的感觉却有如万马奔腾,千军追逐!双方出招都是快速之极,但兵刃始终未曾相交,似乎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厉害,敌招一变,己招亦变。互争先手,意图克制对方。但在旁观者看来,则似乎是穆扬波大占上风,业已稳操胜算。 穆扬波连发十三招,杨炎接连退了十三步。攻击有如雷霆疾发,退守也有如流水行云。不过,在一般武功较弱的人看来,却是只看到攻击一方的凛凛神威,看不到防御一方的曲尽其妙。 李务实低声和陆敢当说道:“你仔细看穆老前辈的剑法,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若然只论剑法的奇诡迅捷,比起咱们的追风剑法有过而无不及!”陆敢当有点担忧,说道:“这小子若落在穆扬波的手上,咱们怎办?” 李务实忽地一皱眉,“噫”了一声。陆敢当问道:“师叔,依你看……”李务实悄悄说道:“想不到这小子的武功竟然精进如斯,依我看,穆扬波只怕未必胜得了他!”话犹未了,只见杨炎的剑法果然变了。 杨炎急于上这座山峰与龙灵珠相会,心里想道:“这老儿的蹑云剑法果然名不虚传,我可不能和他久战下去,非得出奇制胜不行!”心念一动,剑法倏变,接连划了七八个圈圈,正圈圈、斜圈圈、大圈圈、小圈圈、圈里套圈。圈圈虚罩对方身形,兵刃仍未相接。这几个圈圈划下来,看得众人越发眼花缭乱,暗暗称奇:“这是哪一门剑法?” 原来这是杨炎采用萧逸客“扫叶掌法”的“创意”,揉合了天山剑法中“大须剑式”和“追风剑式”的精华,自行变化出来的新招。他这一招之内,包含有三种上乘剑法。莫说旁人看得莫名其妙,连穆扬波也看不懂。 众人正自看得眼花缭乱,忽见穆扬波剑势如虹,插入杨炎划成的圈圈之中。剑圈挑破,有如波心荡月,闪起千点银光,又如黑夜繁星,陨落如雨。旁观的不乏剑术名家,登时有好几个人同声喝彩:“好一招白虹贯日!”他们只道杨炎的防御已被击破,必败无疑!哪知采声未绝,只见穆扬波已是一个鹞子翻身,倒跃出数丈开外,杨炎冷冷说道:“如今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穆扬波一言不发,立即就向杨炎刚才所指的那个山头奔去。 原来穆扬波不识杨炎剑法的奥妙,勉强求胜,冒险进招,结果反招败辱,给杨炎在他胸部的衣裳,划开了三个铜钱般大小的圈圈。只因双方都快到极点,表面看来,且还是杨炎的剑圈给他挑破,是以除了李务实之外,旁人都看不出来。 旁人看不出来,穆扬波可是自己明白,假如不是杨炎手下留情,他的身子已经添了三个透明的窟窿。 杨炎既然有这样的本领,不但杀他的儿子易如反掌,就是要杀他也并不难,那么还何须闹他,他想到这一点,自是不能不相信杨炎刚才所说的话了。 不过那些人虽然不知道穆扬波刚才曾有性命之危,听了杨炎的话,见他马上就跑,亦已猜想得到,他和杨炎的交手,恐怕是已经吃了大亏了! 云中双煞是惊弓之鸟,马奔不顾身上的伤,拐杖撑地,首先就跑,田耕跟着追上,叫道:“大哥,咱们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抓起他的拐杖,拉着他跑。他倒是有点结拜手足的情分。 杨炎喝道:“有谁要替彭大遒报仇的,通通给我上来,我不耐烦一个个打发!”也不知是谁吓得失声大叫“扯呼!”那班人登时一哄而散! 李务实喝道:“杨炎,你叛出本门,我可容你不得,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显然他已经知道了杨炎的本领在他之上,今日之事,乃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了。 陆敢当跟着喝道:“杨炎,你犯了忤逆长辈的大罪,若然还敢逞强,那是罪上加罪!我肯饶你,你的哥哥也不肯饶你,你自己仔细想想!”色厉内荏,连声色都已发颤了。 杨炎冷冷说道:“你不是我的长辈,我犯你一犯,又有何妨?”使出擒龙手功夫凌空一抓,陆敢当本来是傍着师叔的,忽地脚步一个跄踉,距离拉开数步了。 杨炎早已在左手掌心藏了一颗石子,右手施展擒龙功,左手的石子立即飞出。力透掌心,石子一分为七,前三后四,七粒碎石,分打李陆二人。李务实失声叫道:“好一招北斗七星。” 原来“北斗七星”乃是天剑法追风剑式中的一招杀手绝招,以迅捷无伦的剑法同时刺出七个“剑点”,落点都是指向对方的要害穴道。这一招剑法可以同时对付两个或三个敌人。如今杨炎使出的这手暗器功夫,用碎石打穴来替代剑尖刺穴,布成的前三后四图形,可不正是这一招“北斗七星”。 李务实对本门剑法的造诣极深,这一招“北斗七星”尤其是他精研有素的得意绝招。可是他从未想过可以用暗器的功夫化为剑法的!突然看见杨炎施展出来,焉能不失声赞叹! 杨炎笑道:“多谢师叔谬赏,我不想为你所擒,也只好稍稍得罪你了!”说时迟,那时快,他的笑声未绝,四粒碎石已经打到李务实面前。 只听得一连串叮叮之声宛如繁弦急奏,李务实横剑一披,使出的剑法也正是这一招“北斗七星”。但见剑花错落,石屑纷飞,不但打向他的四粒石子在剑光之中绞成粉碎,另一粒打向陆敢当的石子也被他打落了。要不是陆敢当和他的距离已经拉开两步,他这一招“北斗七星”实是不难把七粒石子全都打落。 拔剑、回身、出招、击石,四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杨炎也不禁赞道:“李师叔,好剑法!” 可是陆敢当还是不能避免给两枚石子打中,两枚石子刚好打着他两边膝盖的“跳环穴”。陆敢当如何禁受得起?“哎哟”一声,双膝跪地。 杨炎朗声说道:“李师叔,莫怪我不告诉你,我这石子是用上了强劲的内力的,你必须赶快替陆师兄解穴!两个时辰之内若还不能解开,陆师兄要变成残废!” 陆敢当喉头咕咕作声,额角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一颗颗滴下来,显然正在受着痛苦的煎熬,只因穴道被封,想叫也叫喊不出。 李务实咬牙骂道:“杨炎,你好狠!”杨炎笑道:“对不住,我不想和你拼个死活,只好得罪陆师兄一次了。”不再理会李务实的怒骂,便即施展八步赶蝉轻功,奔上山去。 不出他的所料,李务实果然是不敢追来了。 李务实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见陆敢当如此情形,便知杨炎所言不差,他如何敢让师侄变成残废?不过他口里大骂杨炎,心里却是不能不暗自想道:“要是这小子全力施为,石子打在我的身上,只怕我也禁受不起,唉,我枉为师叔,武功实是远不如他。他不伤我,已经是对我手下留情了!” 李务实功力的深浅,也早已在杨炎的估计之中。他算准了李务实必需一个时辰解穴,陆敢当是不会变成残废的。但在一个时辰之内,他可以摆脱李务实的缠绕,做什么事都可以了。 孟华牵着绳子,把龙灵珠一步一步的拉着走。龙灵珠虽然无法抗拒,孟华也无法令她快跑。除非不顾她的死活,任由她倒在地上,拖着她飞跑。但以孟华的身份,岂能这样对付一个年轻的姑娘? 孟华听觉敏锐,纠缠中已是隐隐听得见山下的叫骂声了。但因龙灵珠这时候也正在对他破口泼骂,扰乱了他的心神。山峰脚下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他还是未能听得出来。 正当他要凝神静听下面的声音之际,只见一条人影,疾若流星,刚一发现,这人已是到了龙灵珠的身边。 杨炎来得这样快,大出孟华意料之外! “你,你是……”“炎弟”二字尚未曾说得出来,杨炎已是挥剑斩绳子! “孟华,你要找我,我自己来了!”杨炎冷冷说道。 弟兄再次相逢,手足仍如仇敌! 面对着这个他曾找遍天山南北,找了三年的弟弟,面对着这个冷冰儿在三年之后,为他再找四年的弟弟。而这个弟弟不但对他毫无手足之情,还竟然“欺侮”了冷冰儿,甚至打伤本门长辈,犯下大逆不道的罪行!他真是伤透了心,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了! “杨炎,你来得正好,你的哥哥这样欺侮我,你是亲眼见到的人,你是帮我还是帮他?”龙灵珠问道。 在孟华的心目之中,是把杨炎“欺侮”冷冰儿一事,认为最最不可饶恕的“恶行”的。他听了本门长辈石天行等人的投诉,亦是早已认定这个弟弟是甚难救药的“坏胚子”了,想不到在龙灵珠的口中,他也变成了“欺侮”弱女子的坏人! 孟华苦笑道:“龙姑娘,你不能只说别人不是,也得想想自己是否都对?”龙灵珠噘着小嘴儿道:“我有什么错了?”孟华说道:“杨炎是天山派的弟子,他犯了门规,自当接受本门惩治,外人不得插手。你不但插手,还把杨炎从押解他的丁兆鸣手中劫走,丁兆鸣是我的师叔,你能怪我对你不客气吗?” 龙灵珠道:“我才不管你们天山派的什么清规戒律呢,我只知道杨炎是我的朋友。” 孟华见她不可理喻,哼了一声,说道:“我没工夫与你胡闹,我只想告诉你,现在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啦!”杨炎也道:“灵珠,你已经帮了我的大忙,我很感激你,你还是走吧!” 龙灵珠道:“我偏偏不走,谁叫我走,我都不走!” 孟华不理会她,说道:“炎弟,我一直盼望你能学好,你的行为实在令我太过伤心,但只要你知错能改,我还可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这几句话说得非常诚挚,眼圈儿都红了。 杨炎是个容易激动的人,不觉心里想道:“看来孟华倒似乎真的是对我有点手足之情!” 龙灵珠忽地又插嘴道:“孟华,我看你也是丈八灯台,只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这两句话的意思,可正是和孟华刚才说她那两句话的意思一样。 杨炎心情激动,叫起来道:“灵珠,你真是我的知己!你的话没错,错的不是我!” 孟华盯着他道:“你没有错,那么是谁的错?难道反而是我错了?” 杨炎冷冷说道:“你是大英雄、大侠客,你当然没有错?不但你没错,你所相信的人,你当然也认为他们都没有错!石天行、石清泉父子没有错,李务实、陆敢当没有错,丁兆鸣、甘武维更没错,错的只是我一个人!” 孟华心头一凛:“为什么他这样愤激,莫非其中还有内情,对呀,我未曾见过冷冰儿,也不能就一口咬定他不是。”于是柔声说道:“炎弟……” 他不擅言辞,正在思量如何才能使得杨炎“心平气和”,“从实招供”,杨炎已经咆哮起来:“谁是你的弟弟,我在你的心目中不过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你刚刚说过,你不是要来捉拿我的吗,不必假惺惺了!” 孟华见他如此倔强,不禁心里叹了口气:“看来今天还是非得和他动武不行!” 兄弟比剑 杨炎逼紧一步,说道:“我如今自行投案来了,你划出道儿来吧!” 孟华说道:“那你跟我回山也好,要是你认为有什么冤枉了你的地方,你可以向掌门人辩白。你是老掌门的关门弟子,现在掌门师兄视你如弟,你纵然犯了大错,只要有一丝值得原谅的地方,料想他还是可以从轻发落的。” 杨炎冷冷说道:“不必说这许多废话,我可以按照你划出的道儿。不过,我得先问个朋友!” 龙灵珠道:“你不用问我,我当然不能同意你任由别人宰割!” 杨炎笑道:“我早知道你会这样说的,但我是想问另一位朋友。” 龙灵珠既不高兴,又觉奇怪,哼了一声,说道:“原来你不是问我,这倒是我谬托知己了。你的那位朋友呢?” 杨炎笑道:“在这里!”拔剑出鞘,轻轻一弹,长笑说道:“孟华,对不住,你要我跟你回山,可也得问过我这位朋友!” 孟华涵养再好,亦已被他激怒,不觉勃然变色,说道:“炎……杨炎,你太过分了。好吧,你一定要我动手才行,那你就进招吧!” 杨炎也不客气,喝道:“接招!”剑花一抖划了一个圈圈,立即就向孟华罩下。他这一招,包含有萧逸客“扫叶掌法”的创意,又有天山剑法中大须弥剑式和追风剑式的精华,合三为一,迅捷、雄浑、诡奇兼而有之。孟华也只能看出其中两种。 孟华又是吃惊,又是欢喜,心里想道:“炎弟真是学武的奇材,相隔不过半年多点,他的剑法竟然精进如斯!” 不过杨炎这种合三为一的自创新招,对付别人犹可,对付孟华可嫌“粗糙”了些。孟华东南西北连刺四剑,用的都是平平无奇的一招“白虹贯日”,就把他剑势划成的正圈圈、斜圈圈、大圈圈、小圈圈全都挑破了。 “上乘武学,拙能胜巧。集百家之长,但求融会贯通,举手投足,使成妙谛!无须变化太过复杂!”孟华说道。 “多谢指教!”杨炎说道。剑招倏变,前一招“黄河落日圆”,后一招“大漠孤烟直”,本来是剑势如环的突然变得其直如矢,首尾相衔,快到极点。剑法简明,许多花巧的变化全都省去。孟华赞道:“好,你的悟性之高,确是我平生仅见!” 不知不觉过了三十多招,孟华忽又说道:“大须弥剑式和追风剑式混合使用不是不行,但轻重失宜,那就反而自己露出破绽了。快慢也须调节。你这两招不但轻重不当,使得也快了些。” 龙灵珠见他真心指点杨炎的剑法,对他的敌意减了两分,好奇心起,问道:“剑法以轻灵迅捷为主,为何慢反而比快好?” “他说得对!”杨炎一面出招,一面说道:“剑法以轻灵迅捷为主,一般而言,是不错的。但也要看对手。他的武功比我高得多,我与其以客犯主,不如以主迎客。轻灵能胜重拙,重拙有时也能胜轻灵,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龙灵珠也是极为聪明的人,一点即透,忽地说道:“他既然说得对,那你为何还是用错?” 杨炎诧道:“我用错了什么剑法?”他自问已经改进许多,不信龙灵珠在剑法上的造诣能胜过他。 龙灵珠说道:“大须弥剑式和追风剑式都是天山剑法,他当然比你精熟得多!而且追风剑式是难以避免使得快的,如今你把快剑变出慢招,而你又未曾达到他的造诣,在他眼中看来,焉能不是破绽累累?依我说,你不如用萧伯伯的扫叶掌法和爷爷的……” 杨炎的第二个师父龙则灵本是龙灵珠的外祖父,但她在杨炎的面前是从来不肯认这个爷爷的,此时为了帮忙杨炎,无暇思索用什么称呼替代,不知不觉说出“爷爷”二字。 杨炎豁然贯通,大喜说道:“有见识!灵珠,你说得加倍的对!”这“加倍”的意思,只有龙灵珠懂得。孟华则以为单指剑法而言,倒是不觉有点纳罕。 心念未已,只见杨炎长剑抡圆,当作大刀来使,呼的一剑就劈下来。气势之猛,孟华也不能不有几分顾忌。 原来他用的是龙家所传的“龙形六十四剑”,刚健之中兼具龙飞凤舞的翔动之意,配合“扫叶掌”的运功法门,相得益彰。 孟华看得出的破绽越来越少,甚至渐渐有点吃力之感了。原来他被萧逸客打了两掌,虽说并无大碍,功力毕竟打了几分折扣。他又不忍伤害弟弟,许多杀手绝招都不敢用。有两招他使刺穴的剑法,若然功力无损,本来是可以刺中的,只因差了一点,结果也给杨炎解开了。 孟华眉头一皱,心里想道:“我奉命惩治本门叛徒,若是不能把炎弟拿下,押回山去,只怕同门疑我徇私。没奈何,只好让他受点伤吧。” 孟华忽地剑法一变,朗声说道:“剑术不当拘泥一格,快慢的可随心所欲。举重固然可以若轻,举轻亦可以若重。大须弥剑式重拙,追风剑式轻灵,两者本来不容易配合得宜的,但若练到我所说的这个境界,轻灵重拙也何尝不可同冶一炉?”说话之间,嚓的一剑刺出,快如闪电,正是追风剑式中的“李广射石”。杨炎侧身一闪,避招进招,以龙家剑法的“飞龙在天”反击,双方都是快招,各攻一边。哪知孟华攻如雷霆疾发。“铮”的一声,杨炎长剑弹开,人也不由自主退了两步。 龙灵珠在旁边看得又是吃惊,又是欢喜,说道:“孟大侠,你这番话是说给我听的吧?”要知她刚才劝告杨炎不要用追风剑式来和大须弥剑式配合,理由之一,就是他认为快剑变不出慢招,轻灵重拙亦难调和之故。在她心目之中,自是难免觉得孟华这番话乃是为她而发了。 孟华不理睬她,喝道:“你仔细瞧着!”长剑一圈,俨如飙轮疾转,这一招使得极快,却是大须弥剑式的“三转法轮”;接着剑圈一展,剑尖上如坠铅块,缓缓指出,却是追风剑式的“星海浮槎”。果然是不但重拙可化为轻灵,轻灵亦可化为重拙,收发随心,无不如意。 孟华把两种剑意截然不同的剑式混合使用,忽而柔如柳絮沾衣,忽而重若泰山压顶。杨炎使出浑身本领,兀是抵挡不住。转眼之间,接连退了八步。 龙灵珠越看越是吃惊,心里想道:“杨炎这龙形十八剑已是使了将近一半,要是十八剑用完,只怕他是难保不伤在哥哥剑下了!”原来龙家的“龙形六十四式”乃是可以兼用于掌法和剑法的,而“龙形十八剑”则是从“龙形六十四式”中提炼出来的精华,专用于剑法,更具绝大威力。杨炎使出“龙形十八剑”都抵敌不住,那就是必败无疑了。 殊不知龙灵珠固然吃惊,孟华则不但吃惊,更多一层忧虑。吃惊的是弟弟的本领超乎他的估计,他的功力已经打了折扣,要生擒弟弟,必须全力以赴,那就只怕难以恰到好处的使得弟弟只受轻伤了。 龙灵珠忽地喝道:“孟华,你欺负了我,这口气我可不能不出!反正你也早已认定我和杨炎一党,那我必须与他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你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对不住,我们可要两个打你一个了!” 孟华没有开口,杨炎却说话了:“哎呀,这可使不得!灵珠,老实告诉你吧,你帮了我,‘有福同享’你别指望,‘有祸同当’嘛,那倒是会立即降临你的头上了!”虽然是在十分激烈的搏斗之中,仍然嘻皮笑脸。 “刷”的一声轻响,杨炎的袖子被削去一幅,幸好未曾伤着,他又退了三步。“龙形十八剑”已经使了十四招,只剩下四招了。 说时迟,那时快,龙灵珠手中已是多了一条软鞭,右手鞭,左手剑,向孟华扑来。鞭长剑短,人未到软鞭先到。孟华此时正在迈步向前,追击杨炎。龙灵珠的软鞭一个“回风扫柳”,眼看就要卷着他的足跟。 孟华身形斜扑,一个“倒蹬腿”把她的软鞭踢开。他略一分神,杨炎反手一剑,立即解开了他的攻势。 孟华霍的转身,伸手抓她软鞭。龙灵珠飞身一跃,软鞭收成一个圈圈。孟华一抓抓空,龙灵珠左手剑倏的伸长半尺,对准了他掌心的劳宫穴。原来她的这把剑也是软剑。不用之时,和软鞭一样,都可以当作腰带的。 孟华当然不会给她刺中“劳宫穴”,但由于他还要对付一个武功比龙灵珠高明的杨炎,杨炎已经转守为攻,他无暇去夺龙灵珠的剑,只能闪避了。 龙灵珠笑道:“孟大侠,你武学高明,我也要请你指点一二。”笑声中鞭剑兼施,不但鞭法极为古怪,剑法也与刚才不同了。 只见她的软鞭盘旋飞舞,时不时抖得笔直,用鞭梢来点穴道,就像刺穴的剑法一般,武学有云,枪害圆,鞭怕直。鞭是柔软的兵器,要抖得笔直,而兼具枪矛刀剑的性能,这已经是举轻若重的上乘功夫了。虽然龙灵珠的“上乘”功夫,在孟华眼中也还稀松平常,但亦已颇出他意料之外了。 她的剑法也甚古怪,由于是把软剑,忽屈忽伸,更具轻灵翔动之妙。使到疾处,剑光化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圈圈,圈里套圈,和软鞭不时也打出的鞭圈混在一起,孟华虽然不惧,亦是不禁有点眼花缭乱之感。 孟华看出她的鞭法之中夹有剑法,剑法之中也夹鞭法,招数之奇诡,往往出他意料之外。心里啧啧称奇,暗自想道:“这小妖女原来还有这手功夫,我倒是把她低估了。”其实并非他刚才低估对手,而是在龙灵珠与他单打独斗之时,根本就没有机会施展她的平生所学。 孟华功力打了折扣,目前他不过比弟弟稍胜一筹而已。杨炎再加上了龙灵珠,联手斗他,优劣之势,登时逆转。孟华一咬牙根,喝道:“炎弟小心了!”嚓的一剑刺出,剑花朵朵,宛如黑夜繁星,直洒下来,耀眼生缬。既不是追风剑式,也不是大须弥剑式,而是崆峒派的杀手绝招——胡笳十八拍。 他是逼于无奈,才使出这最后一招绝招的。上一次他就是用这一招,瞬息之间,刺着了杨炎的十八处穴道。 以他的武学造诣,本来可以虽用绝招,仍不伤人,上一次就是如此。 但这一次可有点不同了,是否会失手误伤杨炎,他自己也没把握。因为上次杨炎与他相差甚远,他可以挥洒自如,这一次则差不多已是旗鼓相当,他必须全力出击! 叱咤声中,剑光暴聚暴散。孟华跃出圈子,杨炎按剑凝视,龙灵珠则是站在一边,呆若木鸡。 只听得孟华黯然说道:“杨炎,多谢你不忍伤我之情。不用十年,你的武功一定可以远胜于我。不过武功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盼你好自为之。” 原来孟华那一招“胡笳十八拍”并没刺着杨炎,他的衣裳却穿了七个钱眼般的小孔。 这是杨炎用的一招“北斗七星”造成的。 上一次杨炎在“胡笳十八拍”这一招吃了孟华的大亏,过后曾不断思索,如何可以抵挡他这一招。他所想的只是能够“抵挡”于愿已足,根本就不敢想到可以“破”这一招。 将近半年的揣摩,兀是想不到善法。直到他领悟了萧逸客所创的扫叶掌法的运功窍门,又得到孟华指点他的剑法之后,方始灵机一动,想到了从“龙形十八剑”的刚猛剑法突然变为轻灵的“北斗七星”一招,或者可以出奇制胜。“北斗七星”是他练得最为纯熟的“追风剑式”中的一招。由于他这次在前半段和孟华比剑的当中,以追风剑式配合大须弥剑式,未臻圆熟之境,破绽频生,经孟华指点,后半段他已改用龙家剑法,方始抵敌得住。是以他估计孟华当也料想不到他会突然又变出本门的绝招。 但尽管他是有备而战,他也是完全想不到竟然能够凭这一招打败哥哥的。 他呆了一呆,说道:“上次你饶了我的性命,这次我没伤你,算是还清了你的账。胡笳十八拍与北斗七星,一招还报一招,扯了个直,谁也不用领谁的情!至于你是否还要替天山派清理门户,那就是你的事了!” 说话之时,他心里暗暗叫了一声“侥幸”,更侥幸的是:“幸亏我刚刚参悟了在快剑中发收随心的法门,否则绝对不能恰到好处的,在他的衣裳上戳穿七个小孔。” 话说完了,他定着眼珠注视孟华。 孟华涩声说道:“按江湖规矩,我已在你的手上栽了跟头,天山派清理门户之事,我这个记名弟子,自是撒手不管了。只盼你记着我最后一句话:善用武功,好自为之。千万不可一错再错!我去了。” 这霎那间,杨炎几要叫出“哥哥”二字,不过结果还是忍住。转眼孟华的影子已经不见,杨炎眼角沁出晶莹的泪珠。 他缓缓回过头来,只见龙灵珠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呆若木鸡。 杨炎吃了一惊,失声叫道:“你的软鞭……” 软鞭只剩下短短一截,握在她的手中。 龙灵珠此时方始惊魂稍定,如梦初醒,说道:“孟华好厉害的剑法,刚才他使出那招胡笳十八拍,我怕他伤了你,不顾一切,挥鞭伸入剑圈打他。哪知,唉……若是他有心伤我,只怕我十条小命也完了。” 刚才那闪电般的交手,杨炎全神只是注视“敌”我两方的剑尖,对周围一切,已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龙灵珠怎样帮他,他根本就不知道。 此时他方始知道,原来他之所以侥幸得胜,最大的功劳还是归于龙灵珠。要不是龙灵珠助他这一臂之力,恐怕他也难免给孟华刺着了几处穴道。 但更认真的说,侥幸得胜的主要原因,也还不是龙灵珠这“一臂之力”,而是孟华不愿伤及无辜,当他受到龙灵珠“干扰”的时候,只能以迅捷无伦的剑法削断她的软鞭。虽然是“迅捷无伦”,这瞬息之间,已是给杨炎乘虚而入了。 杨炎吃惊过后,笑道:“不是十条小命,是十八条小命!”龙灵珠莫名其妙,说道:“十八条小命,这是什么意思?”杨炎说道:“你数一数,软鞭是不是断了十八段?” 龙灵珠仔细数一数地上作寸寸断的软鞭,果然是十八段,不觉吓得伸出舌头,说道:“好厉害的胡笳十八拍,要是戳在我的身上,果然是十八条小命都完了。” 杨炎笑道:“咱们的小命都保住了,现在应该去看看你的萧伯伯啦。”正是: 身世未明图索隐,风波迭起最惊心。 第十九回不辨恩仇成大错虽非骨肉胜亲生 小妖女的身世 萧逸客被孟华用独门手法点了穴道,此时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知觉早已恢复,但还是未能动弹。 龙灵珠俯身察视,半晌,皱起眉头说道:“杨炎,你快来,我不会解你哥……”蓦地省起杨炎是不肯认孟华做哥哥的,连忙改口说道:“我不会解孟华的点穴。” 杨炎走了来,目光却是首先被萧逸客掌心的一颗药丸吸住,咦了一声道:“这颗药丸……” 龙灵珠道:“这是孟华在点了萧伯伯的穴道之后留给他的,他说这是少林寺秘制的小还丹,功能培原固本,医治内伤最为有效,却不知是真是假?” 杨炎说道:“他既然这样说,那就必然是真的了!” 龙灵珠笑道:“不错,孟华这个人虽然有点可恶,但不仅你相信他,我也是相信他的。” 萧逸客露出异样神情,龙灵珠心中一动,拿起那颗小还丹。 杨炎一眼就看出了孟华的点穴手法,登时也放下了心上的石头,笑道:“他用的是天山派大须弥式点穴手法,点的乃是丹田隐穴。一般的点穴,对身体总会或多或少有点妨碍,他的这个点穴,却可以帮助真气凝聚丹田,对身体非但无害,而且有益,他用的也不是重手法点穴,即使无人相助,三个时辰之后,亦能自解。” 龙灵珠道:“我可不耐烦再等两个时辰,方能和萧伯伯说话。” 杨炎说道:“当然不能让萧老前辈躺在这儿。你放心,我马上就替他解开穴道。” 龙灵珠忽道:“且慢!”把那颗小还丹纳入萧逸客口中。原来她熟悉这位世伯的脾气,只怕他穴道解开之后,不肯吞服孟华所赠的药物。 果然萧逸客穴道一解,便即苦笑说道:“这颗小还丹一服,我又欠了孟华一份恩情。这份恩情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楚了!” 龙灵珠道:“萧伯伯,你的身体要紧。孟华这个人也还不能算是坏人,虽然他曾经欺负了我。你欠他的人情,我不找他报复,也算是替你还了他了。” 萧逸客笑道:“真是孩子气的说话。不过我要报答也无从报答,只能暂且不去想它了。杨少侠,我应该先多谢!” 龙灵珠噗哧一笑,截断他的话道:“萧伯伯,你用不着和他客气,我帮过他的忙,他这次帮我的忙是应该的。你不必把这份人情又扯到自己头上。” 萧逸客若有所思,看了看他们,微笑说道:“不错,凭着我和你死去的双亲的交情,杨少侠和我也不是外人,我就不客气领他的情啦。”语带双关,龙灵珠不觉羞红了脸。 萧逸客道:“我服了这枚小还丹,明天最少可以恢复三四分功力。除非有孟华这样的人物前来,那些鼠辈纵敢再来也不放在我的心上。杨少侠,你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杨炎说道:“请萧老前辈原谅,我是还有点事情要办,准备明天一早就走。” 萧逸客道:“灵珠,你若急于为父报仇,那么明天你们一起走吧。用不着等我完全复原了。” 龙灵珠笑道:“萧伯伯请莫为我操心,你养好身体要紧。” 萧逸客忽地一拍脑袋,说道:“是啊,你看我有多糊涂!” 龙灵珠笑道:“萧伯伯,你只知道照料别人,不知道照料自己,的确是有点糊涂。”她只道萧逸客是顺着她的口气说道,萧逸客却哈哈大笑起来。 龙灵珠怔了一怔道:“萧伯伯,你笑什么?” 萧逸客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嘿嘿,哈哈,如今已经有人比我更能够帮你的忙了,我还在瞎操心,这不是太糊涂么!” 龙灵珠和杨炎都知道他说的是谁,却也不便对他分辩,说明只是“普通朋友”。龙灵珠顾左右而言他:“定弟不知醒了没有,咱们还是早点回去看看他吧?萧伯伯,我的报仇之事,慢慢再谈,你现在可以走得动吗?” 萧逸客也在惦记着儿子,当下提一口气,说道:“小还丹果然是治内伤的圣药,我不但可以走得动,还可以和你比比轻功。” 龙灵珠怕他过劳,笑道:“反正没几步路,也用不着比轻功啦。” 回到家中,只见孩子睡得正酣,脸色亦已恢复红润,萧逸客放下了心,说道:“我体内真气鼓荡,看来是小还丹的效力发挥了。我想做一会吐纳功夫,灵珠,你去捡一点柴火回来好不好,顺便猎两只野兔招待客人。啊,你一个人恐怕做不了这许多事情,杨少侠,你去帮帮她的忙好不好。你不是外人,我不和你客气。” 龙灵珠知道家中还有柴火,当然明白萧逸客的用心。不过她也委实是想和杨炎单独相处,说一些话,便答应了。杨炎不便以客人自居,在萧逸客说了这样的话后,自是更不能不听他“差遣”。 两人并肩同行,由于刚才一再给萧逸客拿他们取笑,一时之间,两人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 不知不觉,两人的眼光碰在一起,杨炎忽地笑了起来。 龙灵珠道:“有什么这样好笑?” 杨炎说道:“那些人都叫你小妖女……” 龙灵珠插口道:“那你呢?” 杨炎笑道:“说老实话,在我刚刚和你相识的时候,我也觉得你似乎是有点小妖女的味道。” 龙灵珠笑道:“不是‘似乎’,简直‘就是’!不是‘有点’,实在‘很多’!你心里其实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杨炎笑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龙灵珠板起脸孔道:“既然你也是这样想,你听得那些人说我是小妖女,还有什么好笑?” 杨炎说道:“我是在笑,他们只看见你是‘小妖女’的这一半。” 龙灵珠愕了一愕,说道:“你的话越说越古怪了,我又不懂身外化身,难道还有另外一个我么?” 杨炎说道:“不是身外化身,是你本来就有另外一面。一面是小妖女,是别人眼中的你;另外一面却不是,那才是真正的你。” 龙灵珠道:“哦,那么依你所说,我的另外一面又是什么?” 杨炎说道:“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又活泼、又可爱的小女孩!”龙灵珠啐了一口,说道:“你有多大年纪,也不知羞,说我是小女孩!不过,我倒想问你,你又怎么知道我是这样的?”她听得杨炎说她“活泼可爱”,脸上佯嗔,心里其实是甜丝丝的。 杨炎一本正经的说道:“在别人心目之中,我的‘妖气’只怕比你更多,所以我反而是害怕;你一旦不是小妖女了,咱们也就不能‘臭味相投’了。” 龙灵珠道:“胡说八道,谁和你臭味相投?但你可知道我这小妖女的名头是怎样得来的?” 杨炎笑道:“你小小年纪,就到处惹事,专找武林中成名人物的麻烦,也难怪别人叫你小妖女了。不说别的,我的姑姑号称辣手观音,也曾给你捉弄得啼笑皆非。” 龙灵珠道:“我捉弄了你的嫡亲姑母,你怨不怨我?” 杨炎笑道:“说老实话,这个姑姑我也很想打她一记耳光的,只是看在世杰表哥份上,下不得这个手而已。你捉弄了她,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对待武林中的其他成名人物,我可不赞成你无缘无故去作弄他们。” 龙灵珠道:“我是有缘故的。” 杨炎怔了一怔,问道:“什么缘故?” 龙灵珠道:“我露出家传武功,作弄成名人物,为的是要引起仇人的注意!” 杨炎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如此,你是因为找不到仇人,所以要让仇人自行跑来找你。” 龙灵珠道:“不错。我爹爹惨遭那白驼山主毒手之时,我已经有十岁了,仇人的面貌我是记得的。但在今日之前,我却不知他是在白驼山。他要斩草除根,我料想他必定要来找我的。谁知也还是只料中了一半,他只派他的弟子前来。” 杨炎道:“这个结果,依我来看,对你倒是更有利。目前,最少你亦已知道了仇人的下落。” 龙灵珠道:“不错。所以不用你规劝我,从今之后,我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再去招惹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了。” 说至此处,忽地如有所思,问杨炎道:“你说今日的这个结果对我有利,是什么意思?” 杨炎正自琢磨,怎样说才能不伤她的自尊心,龙灵珠已是笑起来道:“你不必顾着我的面子,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仇人的弟子我已经不是他的对手,要是白驼山主今日亲自出马,只怕我非但报不了仇,反而要遭他毒手。”说至此处,忽地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问杨炎道:“大言炎炎,井蛙窥天。这八个字是你的杰作吧?” 杨炎笑道:“我是气不过白驼山主那两个弟子的大言炎炎,故意在石上刻字嘲笑他们的。你为什么问起这个?”龙灵珠叹口气道:“说起来,我何尝不也是井蛙窥天?以前,我以为练了家传的武功,就可以报得了仇的。如今看了那宇文雷的武功,我要胜过他的师父,只怕再练五年也不能够!” 杨炎默然不语,过了一会,说道:“灵珠,我、我希望你能够谅解……” 龙灵珠愕然道:“谅解什么?” 杨炎讷讷说道:“很抱歉,我不能帮你的忙。最少是目前还不能够。将来,假如、假如……” 龙灵珠面色倏变,冷冷说道:“谁人要你帮忙?报仇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向你求过……” 杨炎说道:“话不是这样说,父母的大仇,固然应该自己亲手去报。但好朋友从旁助一臂之力,那也无须峻拒。灵珠,你曾经帮过我的大忙,免我受人之辱。这件事情在我心目之中,是比救我的性命还更值得我的感激的。按说这次你要报父母之仇,无论如何,我也应当助你一臂之力。不过,目前我还要找一个人,我、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龙灵珠冷笑说道:“第一,我并不要你帮忙。第二,我也不敢谬托知己,你亦大可不必以我的好朋友自居。第三,你要找什么人与我无关,更用不着告诉我!” 杨炎柔声说道:“灵珠,你生了我的气吗?”龙灵珠淡淡说道:“谁有工夫生你的气。哼,你要找什么人,我早已知道。她才是你的好朋友,也只有她才配生你的气。我哪有资格生你的气!” 杨炎呆了一呆,说道:“灵珠,你误会了,你以为我是找谁?” 龙灵珠道:“谁理会你去找谁?” 杨炎说道:“你以为我是要去找冷姐姐,对不对?我告诉你,这次我并不是去找她!” 龙灵珠大声说道:“谁管你去找谁?姐姐也好,妹妹也好!冷如冰也好,热如火也好,那都是你的事情!你用不着告诉我,我也不想听!” 她一面说一面跑了。 杨炎追上了她,说道:“龙姑娘,你听我说一句话好不好?” 龙灵珠掩着耳朵道:“不听,不听!”
杨炎说道:“你不听那也不用跑呀!” 龙灵珠道:“杨炎,你真无赖,我跑我的,你跟着我干吗?” 杨炎笑道:“我是你的萧伯伯叫我跟你出来的。” 龙灵珠蓦然一省,想道:“我心里不高兴,可也不能太过着迹了。”于是语气稍为柔和,说道:“萧伯伯叫咱们做什么,你还记得吗?” 杨炎说道:“记得,记得。他要咱们猎野兔,捡柴火。” 龙灵珠道:“这两件事情,咱们分头去做。我猎野兔,你捡柴火。” 杨炎笑道:“我先跟你去猎野兔,回头再捡柴火,不行吗?” 龙灵珠道:“不行不行!你再嘻皮笑脸,我不理你了!” 杨炎摇了摇头,说道:“唉,你总是把难的留给我做。”但他知道龙灵珠的脾气,唯有打算待她气平之后,再向她解释了。 杨炎捡了一堆枯枝,龙灵珠亦已猎了两只野兔回来了。可是她似乎还在生杨炎的气,急急忙忙的回家,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萧逸客的气色倒是好得很,他刚刚做过吐纳功夫,一见他们回来,便即笑道:“小还丹果然是其效如神,如今我已是可以运气如常了。看来明天就可以恢复四、五分功力。咦,你们却怎么啦?为什么都是苦着口脸,无精打采的。” 龙灵珠只好笑道:“没什么。我只是记挂着你,你好得这样快,我就高兴了。” 萧逸客道:“多谢你的关心。你的仇人太强,也难怪你们担忧的。不过,依我看来,假如对方只有白驼山主一人,你们两人联手,也未必斗他们不过。” 龙灵珠道:“谁说我要和他联手?”萧逸客只道是女儿家害羞,笑道:“好,好,你喜欢和谁联手,那是你的事情,也用不着我来多管了。”经过萧逸客一番插科打诨,气氛融洽许多。龙灵珠不想太过着迹,和杨炎恢复谈笑。 吃晚饭的时候,龙灵珠忽道:“萧怕伯,有一件事我想问你。”萧逸客道:“什么事。”龙灵珠道:“我的爹爹当年是因何和白驼山主结下冤仇的?” 这也正是杨炎想要知道的事情,但却不便去问龙灵珠的。此时方始知道龙灵珠也不知道。 萧逸客道:“我也不大清楚。你妈死的时候,可有什么遗物留给你吗?” 龙灵珠道:“她把父亲和她自己家传的拳经剑谱都留了给我。” 萧逸客道:“除了拳经剑谱,还有什么重要的物事吗?” 龙灵珠怔了一怔道:“没有了。萧伯伯,何以你这样问?” 萧逸客道:“没什么。我只是在猜测而已。”龙灵珠道:“伯伯猜测什么?”萧逸客道:“那白驼山主宇文博因何要害你的爹爹。” 龙灵珠连忙问道:“伯伯猜测到的是什么原因?” 萧逸客道:“你的祖父外号玉面龙王,你可知道这个外号的意思?” 龙灵珠道:“大概因为我的爷爷,年轻时候是个美男子吧?”萧逸客道:“不错。但另外还有两个意思。第一是说他武功高强,龙王是代表威武的。” 龙灵珠道:“这个意思易懂。还有一个又是什么?” 萧逸客道:“龙王也代表富贵,神话传说中不是常常谈及‘龙宫宝藏’吗?令祖是南海一个岛主,据武林前辈所说,他也是一个侠盗,纵横海上,劫富济贫,岛上的宝藏,可能富可敌国。” 龙灵珠苦笑道:“妈妈带我逃亡,那一段日子,我们经常是身无分文,我甚至曾经做过小叫化。” 萧逸客道:“但那宇文博不知,可能以为你的父亲多少还有几件家传的无价之宝,因此动了贪念,也说不定。而且除了珍宝之外,他对你爹家传拳经剑谱,可能也起了觊觎之心。” 这是最合乎“常理”的推测,龙灵珠说道:“当年横祸飞来,妈妈也不知道是因何缘故。但想来总不外是因为这两者了。宝物我们是没有的,幸好家传的拳经剑谱也没给他抢去。” 对萧逸客这合乎“常理”的推测,杨炎却有一点怀疑,暗自想道:“宇文博当年的武功,纵然比不上灵珠的父亲,应已是一等一的高手。像这样的人物,何处不可求财,似乎不应为假设中的‘宝藏’而去冒性命之险。要说为了武功秘笈,虽然较近情理,但宇文博这派的武功路子和灵珠家传的武功截然不同,他得到了龙家的秘笈,必须尽弃所学,从头练起,这可要比完全不懂武功的人新练武功更难。除非他要留给后代,否则也不值得冒那样大的险。但听他门下弟子所说,他似乎只有宇文雷这个侄儿,并没亲生儿子。” 他并没将怀疑说出来,龙灵珠又已说道:“其实什么原因并不紧要,如今我已知道了白驼山主是我的杀父仇人,对我来说,最紧要的只是今后如何报仇了!” 萧逸客道:“不错,最紧要的是如何报仇。好在你们都有学武的上佳资质,即使目前胜不过对头,三五年内要报此仇,我敢相信,亦非难事!” 他说的这番话仍是把杨炎和龙灵珠拉在一起,好像杨炎要帮龙灵珠报仇,那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事。杨炎不能对萧逸客说出他的苦衷,讪讪的也不知说什么话才好。龙灵珠听了心里也满不是味儿,却也不便在萧逸客面前发作,只好装作听不懂。 萧逸客忽道:“杨少侠,你明天就要走了么?” 杨炎说道:“不错,我实是有事在身,请恕我不能在此陪伴前辈了。” 萧逸客道:“我不是要挽留你,只是送你一件礼物。” 杨炎说道:“萧老前辈千万不要客气。”话犹未了,萧逸客已是哈哈一笑,截断他的话道:“这件礼物是你自己看中的!” 杨炎方自一怔,龙灵珠七窍玲珑,已是接着笑道:“其实这件礼物你亦早已不问自取了,你还假惺惺客气什么?”杨炎恍然大悟,说道:“原来萧老前辈说的是扫叶掌法。” 萧逸客说道:“刚才你是在对面的山头看我练的,看得恐怕不够清楚吧?” 龙灵珠笑道:“萧伯伯,我替你爽直的说出来吧,你的心意是送礼要送全套。你是在问杨炎,他是否已经完全看懂了你的这套掌法。” 杨炎的武学造诣扎根极厚,虽然只是隔山偷看,对这套扫叶掌法的精神,已是了然于胸。但为了礼貌,只能说道:“萧老前辈所创的掌法博大精深,我怎敢说看得懂了,偷学的不过是一鳞半爪而已。” 萧逸客似乎颇为得意,拈须笑道:“不是我敝帚自珍,我这套扫叶掌法,包含运功法门,也曾花了我不少心血。难得杨老弟赏识,我才敢拿出来当作礼物。杨老弟,请你陪我出去一趟,我想把这套掌法再演一遍给你看看,请你指正。” 杨炎说道:“老前辈肯予指点,晚辈是求之不得。不过前辈体力刚刚恢复,我可不敢让老前辈过劳。这个、这个,还是留待以后有机会……”话犹未了,萧逸客又截断他的话道:“我虽然不济,演一遍掌法这几根老骨头也还支撑得住。你要是不愿接受我的礼物,那就是看不起我的武功了。” 他这样说,杨炎自是不能再推辞了。萧逸客道:“灵珠,不是我偏心,这次我只能演给杨少侠看。因为我有另外的事情要麻烦你。” 龙灵珠笑道:“萧伯伯,你就是没有事情要我做,我也不敢和杨炎一同练的。他的悟性比我高,我和他一起练,相形见绌还不打紧,你做老师的恐怕也要不耐烦呢。” 萧逸客笑道:“难得,难得。总算有一个和你同辈分的人,是会给你佩服的了。不过我也并非借词遣开你,定儿待会儿就要醒来,麻烦你替我照料他。” 龙灵珠笑道:“萧伯伯,你不用多说了。我不会怪你偏心的。快快去吧,别弄得太晚了才回来。他固然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你累了一天,也该早点歇息。” 杨炎跟萧逸客走向前山草坪,途中萧逸客问他扫叶掌法的一些变化微妙的地方,看他懂得多少。杨炎对答如流,萧逸客大为高兴,说道:“你所领悟的颇有新意,有些地方,甚至是连我也未曾想到的。不过有几招涉及运功法门,我想详细一点说给你听,现在就演这几招吧。” 杨炎正是怕他过劳,说道:“这样最好不过,要是我看不懂,我再问你。”萧逸客边练边说,把掌法中最深奥的运功法门,说给杨炎听。不到半个时辰,杨炎已是完全领悟。 萧逸客笑道:“练武最怕袭貌遗神,若能得其神髓,一理通,百理融,就是把招式都忘记了也不打紧。你现在已经到达这个境界了。” 杨炎说道:“多谢萧老前辈夸奖,那么咱们可以回去了吧?”萧逸客道:“不忙,不忙。午夜之前回去也不能算晚,我还有话要和你说呢。我要问你一点私事,灵珠在旁,我不便说。” 杨炎心头一跳,说道:“不知老前辈想要知道什么?” 萧逸客道:“我想问灵珠的外公,听说你是叫他爷爷的,他老人家好吗?” 杨炎愕了一愕,说道:“原来灵珠已经告诉你了。我离山的时候,爷爷精神还很健旺,想必还可以活很多年的。实不相瞒,这次爷爷叫我下山,就是想我替他找到女儿的。不料灵珠已经父母双亡,只有她是爷爷的唯一亲人了。我很希望灵珠能够认她外公,只是她不肯听我劝告。” 萧逸客道:“灵珠外公对她父亲之事你是知道的了,灵珠怨恨她的外公,从来也不肯提及的。只是因为你的缘故,她要把你的来历告诉我,方始第一次和我说起。这其间恩怨纠缠,一时也难得灵珠会回心转意,慢慢再说吧。不过,现在我却要和你说另一件事情。” 萧逸客道:“灵珠的父亲因何遭受杀身之祸,真正的原因,恐怕她的父母都不知道!” 杨炎吃了一惊,说道:“如此说来,萧老前辈,你是知道的了。” 萧逸客道:“不错。我最要好的朋友被人害死,我当然要查究原因。我是费了许多心力,方始知道这个绝大的秘密的!” 秘密而且是“绝大的秘密”,杨炎不禁更是惊疑,问道:“她父亲真的是有富可敌国的宝藏?” 萧逸客道:“不是。这秘密所涉及的东西,若是落在普通人手中,可说是分文不值!但却可以令到当今皇上,寝食难安!” 杨炎问道:“萧老前辈,何以你不告诉灵珠?”萧逸客道:“我已经知道那件东西并没在她手,那就不必告诉她了。这个秘密,她知道了只有害处,没有好处。所以我才利用有关宝藏的传说,作了个似乎合于情理的推测,好让她不再查究。” 杨炎说道:“这个秘密,萧老前辈可以告诉我吗?”萧逸客道:“我要你单独陪我出来,为的就是要告诉你。我先问你,你可知道你爷爷的身世之隐?” 杨炎说道:“爷爷没有告诉我。不过我已经从灵珠口中知道了。” 萧逸客道:“她怎样说?” 杨炎说道:“她说她母亲的祖先是年羹尧的心腹武士。年羹尧是康熙雍正年间的名将,帮清廷开辟疆土,是满清皇帝的‘功臣’,却是汉人眼中的国贼。后来这个‘大功臣’被雍正皇帝所杀,她外公的爷爷怕受株连,故而逃至中印边境隐居。传到她外公这一代是第三代。” 萧逸客道:“她对你真是不错,她本来是以这家世为耻的,对你也都说了。不过她说的却并不全对,最关重要的地方她说错了。” 杨炎说道:“每个人都有一些不想给别人知道的秘密,她不肯完全告诉我,那也不能怪她。” 萧逸客道:“不是她对你隐瞒,是她的外公对女儿有所隐瞒。她从母亲口中知道的‘家世’,那已经是经过她外公粉饰的了。” 杨炎说道:“那么我这位爷爷的爷爷,真正的身份究竟是——” 萧逸客道:“是年羹尧的幼子,也是唯一逃出了性命的年家的人!” 杨炎呆了一呆,说道:“怪不得爷爷要隐瞒身世,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让她知道。但这个秘密和灵珠父亲的被害有何关系?” 萧逸客道:“关系可大着呢,他之所以惨遭杀身之祸,就是因为他是年羹尧后代的女婿。” 杨炎说道:“灵珠的母亲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的父亲料想亦是不知。” 萧逸客道:“他不知道,但别人却是知道的。” 杨炎说道:“这我倒有点弄不懂了。年羹尧是在雍正年间被处死的,距今大约有——” 萧逸客道:“七十年了。” “经过了这么悠长的岁月,案子亦早已结束了,何以清廷还要追究?再说即使追究年家当年逃亡的后人,也该是追究灵珠的外公,不该去暗杀他的女婿呀。”杨炎满腹疑团,问道。 萧逸客说道:“这就牵涉到与当今皇上也有关系的一件大秘密了。这事是要从年羹尧在生之时说起的。年羹尧在雍正年间曾经手握兵权,位极人臣,你可知道他被重用的原因吗?” 杨炎说道:“听说他很会打仗。” 萧逸客道:“不错,他是善于用兵。但他之所以能够权倾朝野,连雍正皇帝都要忌他几分,却是为另一个原因。他曾经帮过雍正的大忙,雍正能够做到皇帝,他的功劳最大。 “雍正的父亲是康熙皇帝,康熙儿子很多,一共有三十五个,以四皇子允祯即后来的雍正皇帝和十四皇子允禔最有才干。但允禔更得父皇信任,兵权归他掌握,年羹尧当时还不过是他手下一名将军而已。 “清帝的继承办法甚为特别,传统惯例是由皇帝预先立下遗嘱,指定继承大位的人选,密封起来,放在乾清宫的一块题为‘光明正大’的匾额之后,待皇帝驾崩之后,方由顾命大臣会合诸皇子一同打开先皇的遗嘱,事先除了皇帝之外,谁也不知道的。 “允祯想做皇帝,叫年羹尧冒了个极大的危险,到乾清宫偷看他父亲的‘传位遗诏’。年羹尧出身少林,手下能人极多,本身也会高来高飞的功夫,是他亲自去办还是叫心腹高手去办就不知了。总之康熙的‘传位遗诏’的秘密已经给他探悉,告诉了当时还是四皇子的允祯,允祯登时凉了半截!” 杨炎听得津津有味,笑道:“想必他父亲指定的继承人不是他了?” 萧逸客道:“当然不是了。遣诏写得分明,传位十四皇子!” 杨炎问道:“那么雍正后来何以能登大宝?”萧逸客道:“是年羹尧和雍正母舅隆科多替他想出的主意,把‘十’字加多一横一勾,变成‘于’字。你念念看!” 杨炎笑道:“妙极!妙极!如此一来,‘传位十四皇子’可就变成了‘传位于四皇子’了!” 萧逸客道:“如此这般,四皇子允祯就名正言顺的登了大宝,变成了雍正皇帝。但年羹尧干了这件大事之后,却做了一件或许他是自鸣得意,其实却是愚蠢透顶的事。” 杨炎说道:“是什么事?” 萧逸客道:“宣读了康熙遗诏之后,他把这遗诏收起来,不交给雍正。” 杨炎问道:“遗诏是由他宣读的吗?”他虽然不懂帝王之家的规矩,但想年羹尧是个汉人,“先帝”的“遗诏”似乎应该由满人的皇亲国戚宣读才合道理。 萧逸客道:“是国舅隆科多宣读,但据说当时一宣读之后,立即引起骚动。十四皇子允禔也是个武功很好的人,立即就表怀疑,冲上前去要抢遗诏审察,年羹尧制服了允禔,同时将那遗诏从隆科多手上拿了过来。以当时情形而论,他是要保护遗诏,但风波平息之后,他却不交还雍正了。那时他已经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雍正刚登大宝,还要倚靠他,是以明知他存心不良,却也不敢向他讨还。” 杨炎说道:“他要这个遗诏做什么?” 萧逸客道:“当然是为了挟制雍正了,‘十’字改为‘于’字,改得虽然巧妙,若是细心审察,还是可以勘出来的。他以为握有雍正这个‘把柄’就可以予取予携,岂知雍正比他更为阴狠,隐忍不发,直到坐稳宝座,才突然发难,叫人参劾年羹尧,把他杀掉。” 杨炎问道:“那封遗诏呢?” 萧逸客道:“雍正杀了年羹尧,抄他的家,抄到的金银珠宝不计其数,就只是不见了那封遗诏。年羹尧的幼子是唯一逃脱的年家之人,雍正怀疑那封遗诏已给他的儿子带走。但查不到下落,后来也一直没有事发生,案子才渐渐‘淡’了下来。但还是当作皇家最秘密的悬案‘存档’的,对年家后人的行踪,也还是并没有放弃侦察,不过没最初几年那么紧张而已。” 萧逸客继续说道:“雍正在位十三年,一天晚上,突然死于非命!” 杨炎吃了一惊,说道:“死于非命?他是给刺杀的么?” 萧逸客道:“不错,那刺客把他的脑袋也割了去!” 杨炎矫舌难下,半晌说道:“九五之尊,午夜飞头,这可真是天下第一大奇案了!不知刺客是谁?” 萧逸客道:“据武林前辈所说,刺客乃是当时最著名的女侠吕四娘。吕四娘的父亲吕留良因文字之祸被雍正所杀,她是给父亲报仇。但她夜入禁宫,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雍正,既然无人发现,大内卫士也不敢便即断定是她。因此引起了两种猜忌,一说刺客是她,另一说刺客是年羹尧那个逃脱的儿子,回来代父报仇。皇室猜疑不定,把这两个人都列为疑凶。” 杨炎叹道:“论理雍正是死有余辜,但对我爷爷的爷爷来说,却又是一个无妄之灾了。” 萧逸客道:“可不是吗?皇帝死于非命,清廷当然是秘而不宣,但暗中则是加紧侦察了。乾隆年间,查到了年羹尧那个遗孤改名换姓,叫龙灵矫,隐居在中印边境的荒山。乾隆派了几拨武士去追踪究迹,有的毫无结果,空手而回。有的更是一去如同黄鹤,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按:龙灵矫故事,事详拙著《冰川天女传》。) 杨炎说道:“清廷想必还不肯甘心罢手?” 萧逸客道:“不,有很长一段时期,倒是放松了查究的。” 杨炎说道:“那是为何?”萧逸客道:“一来是乾隆后来亦已知道杀他父亲的是女侠吕四娘了。二来龙灵矫隐居中印边境的大吉岭,他足迹不履中原,即使康熙的遗诏确是在他的手上,亦已不足为患了。既然难以找寻,乾隆只要他不到中原来和自己‘捣乱’,也就不再理会他了。” 杨炎问道:“那么后来又怎的牵涉到灵珠爹爹身上?” 萧逸客道:“直到二十年前,灵珠父母回到中原的一个山村隐居,给清廷密探发现他们身份,这才重新引起当今皇帝的注意。 “当今的嘉庆帝是雍正的孙子,事情虽然隔了七十余年,按说他曾祖的传位诏书即使重现人间,对他亦已并无多大威胁,但做皇帝的人,疑心是特别重的,无论如何,他还是不放心那封遗诏落在别人手里!” 杨炎说道:“何以他会疑心那封遗诏是在灵珠爹爹手中,她的爹爹可是给岳父打断双腿的啊!” 萧逸客道:“皇帝哪会知道这种‘小事’?他从大内总管报告,知道灵珠爹爹的身份,那就非追究不可了。大内总管派出的密探业已查知,自龙灵矫这一代起,三代单传,到了你的‘爷爷’这代,更是只有一女,既然他的女儿和女婿都到了中原,要是龙家藏有康熙那封遗诏的话,那就必定是当作传家之宝,给了女婿了。官府的惯例尚且是宁可枉杀一百,不可错放一人的,何况皇帝?” 杨炎说道:“那么又怎的是由白驼山主前来下手?据我所知,他和大内总管是有交情,但却并非替皇帝当差的。” 萧逸客道:“皇帝把查究此案的任务交给大内总管,要他秘密办案,绝对不可兴师动众。他忌惮‘玉龙太子’的武功了得,自己是决计不敢单独前往的,只能找到一个他认为合适的人代替他去。这个人就是宇文博了。宇文博当时还未曾是白驼山主。据说他的父亲本来也是南海一个岛主,而且是和灵珠的祖父‘玉面龙王’展南冥相熟的。宇文博的武功与灵珠的父亲‘玉龙太子’展灵鲲齐名,两人之间也有点小小的过节,大内总管和宇文博是好朋友,大概许了他不少好处,这才请得动他。至于后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那我就不必说了。” 杨炎听罢,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内里缘由如此曲折。怪不得这次上山搜捕灵珠的人,也有暗中为清廷效力的大内卫士彭大遒在内了!” 萧逸客忽道:“那些人全都给你撵走了,但事情恐怕还不能了结呢!” 杨炎悚然一惊,说道:“你是说皇帝和大内总管疑心那封遗诏是在灵珠手中,所以他们仍是非得把灵珠抓住不可。” 萧逸客道:“是呀!白驼山主是决不能放过灵珠的,再加上清廷的大内卫士也要逮捕她,她的处境实在危险得很呢!” 杨炎喃喃说道:“那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萧逸客道:“老弟,你愿不愿意帮灵珠一个忙?” 杨炎说道:“只要我做得到的,我当然愿意。” 萧逸客道:“这个办法有可能使她减少一半仇敌,只剩下白驼山主,她就比较容易对付了。这办法只要你愿意就做得到。” 杨炎说道:“既然是我做得到的,请萧老前辈吩咐就是。” 萧逸客似乎有点不便启齿的模样,望了望杨炎一眼,缓缓说道:“杨少侠,倘若我说错了话,请你千万不要见怪。”杨炎愕了一愕,说道:“萧老前辈,咱们都是为龙姑娘好的,有话你但说无妨。”心里不禁暗暗奇怪,这样一位豪气干云的武林前辈,怎的忽然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他要托自己做什么事呢? 萧逸客道:“大内卫士之中,有一个人和彭大遒一样,他是暗中为朝廷办事,江湖上却很少人知道他已经当上大内卫士的。他比彭大遒更得大内总管的信任,甚至在皇帝面前,他也说得上话的……” 杨炎面色倏变:“萧老前辈,你,你说的是谁?” 萧逸客微笑道:“杨少侠,你莫紧张,说来凑巧,这个人也是姓杨。不知——” 杨炎好像给人在胸口打了一拳,盯着萧逸客,嘶哑着声音说道:“萧老前辈,你知道了一些什么?” 萧逸客道:“杨少侠,请你不要见怪。你知道,我是把灵珠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她和你交上朋友,我自然不能不去打听打听你的来历,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这姓杨的卫士和你是同一籍贯,二十年前,他是保定最负盛名的武师……” 他绕着弯子说话,正自不知如何措辞才好,杨炎已叫起来,道:“萧老前辈,你莫说了,我不愿意提起这个人!” 萧逸客道:“为了灵珠的缘故,你都不愿见一见这个人吗?” 杨炎咬着嘴唇不说话,萧逸客缓缓说道:“你的爷爷是年羹尧的后代,我想,你也不会以他的身世为可耻吧?莲出淤泥而不染,一个人但求立身处世无愧于心就行。” 杨炎涩声问道:“灵珠知道了么?” 萧逸客道:“她不知道,我觉得也没有必要告诉她。” 杨炎说道:“我不能够马上答应你,是否能够帮上灵珠这个忙。但我想知道,你要我见这个人干什么?” 萧逸客道:“我要你说一个于己无损,于人有益的谎话。” 杨炎道:“怎样说?” 萧逸客道:“你说你的爷爷已经死了,他在临死之前,把自己的身世来历告诉你,并且当着你的面,把康熙那封传位遗诏烧了。” 杨炎说道:“谎报爷爷业已身亡,这倒是可以令他避过灾殃的一个办法,爷爷生性豁达,知道了也不会怪我的,不过他为什么要烧那封遗诏?” 萧逸客道:“年家已经绝了后,他的女儿又违背他的意旨跟人私奔,他伤心到了极点,留着这封遗诏还有何用?而且过了这几十年,他也早已觉悟,留下这封遗诏只是留下祸殃了,为何还要累你受害?” 杨炎说道:“你以为人家会相信我的谎言吗?” 萧逸客道:“你说得出年家和这封遗诏的秘密,即使大内总管亲自来盘问你,他也不能不信,何况那个人和你是、是……” 他没有说下去,不过杨炎亦已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了,不觉心里苦笑,暗自想道:“不错,依常理而言,骨肉至亲,儿子的话,父亲总是会相信的。但萧伯伯哪里知道,我们父子尚未曾相认呢。我们之间彼此也还是都有猜疑,怎能像寻常人家的父子那样无私无隐、互信不疑!”接着又想:“我去刺杀孟元超,为的正是想爹爹早日跳出火坑,不当鹰爪。如今为了灵珠的事求他,不是又把他推回火坑里吗,即使他以后还能脱身,恐怕也得多费时日了。” 萧逸客道:“你的爷爷打断女婿的双腿,皇帝不知,大内总管则已是知道的了。只要那个人相信你的说话,他和大内总管一说,大内总管料想也该相信。他手下的卫士就不会再用来对付灵珠了。这样灵珠不是减少了一半敌人吗?剩下的白驼山主武功虽然高强,你们二人联手,也未必没有取胜的把握。” 杨炎说道:“这个、这个,我、我恐怕不能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帮灵珠的忙。” 萧逸客说道:“兹事体大,我当然也不会勉强你立即去做,你慢慢考虑不迟。我劝灵珠不必急于报仇,她会听我的话的。” 杨炎说道:“我也不会和她一起下山的。”萧逸客怔了一怔,说道:“为什么?哦,我明白了,目前你还不愿意她知道你的身世之隐。不过,你将来要见那个人的时候,你可以找个借口,不必和灵珠一起去的。” 杨炎说道:“灵珠恐怕也不会和我一起下山。” 萧逸客笑道:“她怎会不愿意跟你下山,你也真是太不懂她的心事了!” 杨炎脸上发热,却是难以“解释”,只好说道:“萧老前辈请莫取笑,我、我和龙姑娘并没什么。时候不早,老前辈倘若没有别的事情要说,咱们还是回去吧。” 萧逸客只道他少年面嫩,哈哈笑道:“好吧,咱们这就回去,免得灵珠牵挂。她的心事,还是留待她将来和你自己说罢,也用不着我这糟老头儿多嘴了。还有几招扫叶掌法,我刚才漏了演给你看,但好在那几招灵珠亦已熟习了的,你不愁没有机会与她切磋。” 虽然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但这晚杨炎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灵珠真的是已经、已经爱上我吗?”“不、不会的,我已经把和冷姐姐的事情告诉她了。”“她好像不大高兴我提到冷姐姐,甚至今天我要说的本来不是冷姐姐,她也发了脾气,这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难道……”“杨炎、杨炎,这可是你自己瞎疑心了。她的脾气本来就是这样古怪的,她要每一个人都注重她,你怎的会以为她是在妒忌冷姐姐?”“那么萧老前辈为何也那么说?她已经向萧老前辈透露了什么心事。”“哼,你更是胡猜了!一个少女要当真爱上了一个人,她的心事是连父母都不肯告诉的,怎能说给外人知道。嗯,这不过只是萧老前辈的胡猜!你更可笑,为了萧老前辈的胡猜而胡猜!” 他在心里自己和自己辩解,尽管他想了许多理由,不相信灵珠会爱上了他,但灵珠的心事对他却还是个谜。就像她的为人一样,有时觉得似乎可以一眼看穿,有时又好像是在云里雾里,捉摸不透! 莫说他猜不透灵珠的心事,他连自己的心事也是一样迷糊!在他内心深处,有几分恐惧,也有几分兴奋。他究竟是害怕灵珠爱上了他,还是高兴灵珠爱上了他,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有一点他是自己认为确实知道了的,他对他的“冷姐姐”是真诚相爱,不管分开多久,此情仍是不渝的。“别人的心事我去猜他做什么,我已经发了誓要娶冷姐姐为妻,海枯石烂,也改变不了我的盟誓!”最后他这样想。这样一想,心情才宁静下来,天亮之前,朦朦胧胧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天刚发亮。他没见到萧逸客,也不便到内室去找龙灵珠,心里想道:“反正我昨晚已经告诉了萧老前辈了,他是世外高人,我也无须与他拘礼了。”于是背起行囊就走。他以为萧逸客伤势初愈,昨晚又睡得迟,想尚还未醒,他不愿意惊动主人,只好来个不辞而别。 “灵珠不知是否还在生我的气?”想起后会无期,杨炎不禁有些怅惘。正在怅惘前行之际,忽见林中人影一闪,正是龙灵珠。 龙灵珠道:“杨炎,你说清楚点,你到底是去哪里?去干什么?” 杨炎说道:“去哪里我不能告诉你,找什么人我也不能告诉你。我可以告诉你的只是:我要做的事情和你一样!” 龙灵珠怔了一怔,说道:“和我一样?难道、难道你也要报杀父之仇?” 杨炎说道:“那个人令我一生下来就受耻辱,和杀父的仇人也差不多!” 龙灵珠道:“我的身世你已经知道,你的身世我还未曾知道呢。那个人……” 杨炎截断她的话说道:“灵珠,请原谅我。上一次你问我的时候,我已经和你说过,我不能告诉你,如今也还是一样。不过,要是我此去侥幸能够活着回来,那时我会告诉你的。” 龙灵珠暗自想道:“他不承认孟华是哥哥,孟华的父亲想必不是他的父亲了。但依昨日的情形而论,孟华对他的手足之情,绝对不是伪装。一个姓孟,一个姓杨,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嗯,他的身世恐怕比我更复杂得多。”但她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从这条线索想下去,亦已隐隐猜到几分了。 杨炎说道:“现在你该明白我昨晚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了吧?不是我不想帮你报仇,只是我自身难保。除非我能活着回来,否则什么都谈不上。唉,但可惜这个希望,却是极之渺茫!” 龙灵珠道:“你那个仇人武功很厉害吗?” 杨炎说道:“比白驼山主,恐怕厉害得多!” 龙灵珠道:“你见过那个人的武功?”杨炎说道:“没有见过。”龙灵珠道:“那你怎么知道?”杨炎道:“据我所知,那个人的武功比孟华更胜一筹,孟华的武功,你我都见过了的。”底下的话,就不必再加解释了。要知孟华的武功已经胜过白驼山主最得意的弟子宇文雷不知多少,那个人的武功既然比孟华更强,依理类推,自当胜过白驼山主。 龙灵珠若有所思,低下了头不作声,杨炎忽道:“灵珠,我求你一件事情,希望你答应我。” 龙灵珠道:“好,你说吧。” 杨炎说道:“说了,你可不能不理睬我。” 龙灵珠道:“好,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你的气就是。” 杨炎说道:“要是我不幸身亡,请你替我了却一桩心愿。” 龙灵珠嗔道:“不许你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杨炎说道:“我也希望能够活着回来,不过这是由不得我作主的,你就当作是预防万一吧。” 龙灵珠道:“好,那你姑妄言之,我也姑听之吧。” 杨炎说道:“不,第一、我不是姑妄言之,第二、你也不能只是抱着‘姑听之’的态度。我要你切切实实的答复我。” 龙灵珠皱眉道:“你这个人真是难缠,好,说吧,我答应你。” 杨炎这才缓缓说道:“爷爷晚景凄凉,要是我不能回去,他更不知如何伤心了。我希望你能够替我陪伴他几年!” 龙灵珠咬着嘴唇不说话。杨炎继续说道:“爷爷当年是做错了事,但他也正因为自己做错了的事情而忏悔,已经受了几十年痛苦的煎熬,难道你不可以原谅他吗?” 龙灵珠眼角沁出泪珠,半晌说道:“好,我答应你。” 杨炎大喜说道:“灵珠,多谢你!”喜极忘形,不知不觉,紧握她的双手。 龙灵珠面上一红,说道:“不过,你知道我也是要报父母之仇的……” 杨炎说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先回去与爷爷相认,对你的报仇一事,相信只会有利不会有损的。” 龙灵珠当然懂得他的意思,以她目前的本领,贸贸然去找白驼山主报仇,那只是以卵击石。但若在与外公相认之后,即使她不愿意要外公替她报仇,最少也可以多学几门足以帮助她报仇的本事。 但龙灵珠却是面色一沉,似乎很不高兴他的这几句话,把他的手甩开了。杨炎一怔道:“灵珠,我说错了话么?” 龙灵珠道:“当然说错了。我答应去见你的‘爷爷’,并不是希望他替我报仇。我、我只是冲着你的情分!” 杨炎呆了一呆,笑道:“真的吗?那我更要多谢你了!” 龙灵珠笑道:“其实我知道我用不着履行诺言,才不怕答应你的!” 杨炎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龙灵珠道:“你的武功这样好,即使那人武功更胜于你,我也有信心你不会死的!” 杨炎笑道:“多承贵言,我也但愿如此。不过,不过——” 龙灵珠道:“用不着吞吞吐吐了,做人情做到底,我今天答应了你,你活着回来,我会更加高兴的和你一起去见你要我去见的人!” 杨炎大喜过望,不觉又抓着她的双手,说道:“灵珠,你真好!” 龙灵珠的眼珠滴溜溜一转,似喜似嗔的瞅着他道:“你知道我对你好就好!时候不早,我也没有话和你说了,你走吧!” 杨炎解开了心头上的一个结,满怀欢喜下山。龙灵珠的影子早已看不见了,她的声音笑语却好似还在耳畔眼前。“真是无独有偶,想不到我们的身世和遭遇竟然有这许多相同的地方。而我们这两个身世奇特的孤儿,竟会偶然碰在一起!”他虽然不相信命运,却也不由得暗暗慨叹造化的弄人了。 蓦地蓦然一省:“为什么她对我这样好,难道她的心事真的是如萧逸客所说那样?唉,但我却怎能背弃我和冷姐姐的盟誓?” 但接着再想:“我活着回来的希望极为渺茫,恩恩怨怨都似烟云。冷姐姐也好,龙姑娘也好,我欠她们的情,今生都是不能偿还的了,我还是早点到柴达木去吧。早一天死了,早一天免除烦恼!”但要是真的“侥幸不死”呢?他不敢想下去了。 无独有偶,此时此际,另一个人也是像杨炎一样,想起了冷冰儿。 同样的是在快马奔驰,同样的是在前往柴达木的路上,也同样的是为了去找孟元超。 齐世杰赶去报讯 不过杨炎是为了赶去报仇,而这个人却是为了赶去报讯。 这个人用不着笔者来说,看官料想亦该知道是齐世杰了。 他的坐骑是江上云所赠的名驹,这天他已是踏入青海境内,在西宁北面贡什阿山区的黄土高原上奔驰了。 大地苍茫,夕阳如血,晚风吹来,已是多少有点寒意。但他心里却是热呼呼的。 他想起了江上云与他一见如故的友谊,尤其令得他感觉兴奋的,是从江上云口中听到的,关东大侠尉迟炯对他的期望。尉迟炯非但没有因为他的“冒犯”对他敌视,反而对他甚有好感,在江上云尚未与他相识之前,就为他辟谣,为他做过的错事辩护,并且对他深具信心,相信他必将成为侠义道中的后起之秀。 “他们这样信任我,我可不能辜负他们对我的期望!母亲的话我固然不能不听,但孟元超的性命我更是非救不可。倘若两者不能兼顾,我只有违背慈亲之命一次了。” 本来孟元超乃是齐、杨两家所憎恨的人,他的母亲为了孟元超与她弟妇当年之事,对孟元超尤其不能谅解。但如今齐世杰却是不惜数千里奔波,甚至可能冒很大的危险,去救他们两家的“仇人”。虽然他因自小受母亲的影响,对孟元超的偏见也还未能完全消除。但如今他最少已经懂得,母亲憎恨孟元超的只是他的“私德有亏”,而他去救孟元超则是与侠义道祸福攸关的公事。 “孟元超和尉迟大侠是同一类的人,我岂可为了私怨任他遭受可能会发生的性命之危?我又岂可任由表弟受舅舅之骗,越来越是误入歧途?”他想。 他想到了许多人,许多事,但最为震撼他的心灵,他不愿意而又不能不想的人则是冷冰儿,是他和冷冰儿之间恩怨难分的一段情! “冷姑娘此际不知会不会在柴达木呢?” “唉,娘亲曾令她那样难堪,纵然她不怪我,我也愧对她了。但愿她不在柴达木才好。”想起冷冰儿给他母亲气走之事,齐世杰实是无颜再去见她。 “不过即使没有发生这件事情,恐她也不会喜欢我的,她早已有了心上人了。”想起冷冰儿的心上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表弟,齐世杰不由得更是心头苦笑了。 “其实除了年龄稍嫌不大登对之外,她和表弟结为夫妇,那也没有什么不好。只盼我这次能够及时赶到,把炎弟从歧路上拉回来,这样也才可以帮忙炎弟获得美满的姻缘!”冷冰儿的性格他是知道的,要是他放任杨炎去行刺孟元超,有心让杨炎铸成大错,冷冰儿是决计是不会嫁给杨炎的了。 想到这层,他摒弃私心杂念,加速前行。 他可不知,冷冰儿此际也正是在前往柴达木的途中。 他们三个人走的是一条路,可惜却都没有碰上。 杨炎已经来到柴达木了。 如何行刺孟元超,杨炎想过许多种不同的办法,是光明正大的向他挑战呢?还是暗中下手呢?是用“杨炎”的名字求见呢,还是暂且隐瞒自己的身份。 结果他采取了折中的办法,暂且隐瞒自己的身份,改容易貌,前去求见孟元超。他的“爷爷”杂学甚多,改容易貌之术亦是其中之一。杨炎扮成一个带点土气的乡下少年,看起来要比他原来的年纪大几岁。 他之所以要改容易貌,为的是怕在见到孟元超之前,就有人认得他。他知道孟华已经回天山去了,不会在柴达木,但最少还有一个人认得他,那人就是曾经受孟华之托,与丁兆鸣一起将他押解回柴达木的邵鹤年。那次龙灵珠在半路拦途截劫,从丁、邵二人手中将他抢去,邵鹤年受的伤比丁兆鸣重一些,但料想他回到柴达木这许多时候,伤也应该养好了。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他到了柴达木的第一天,在一家农家借宿,说起自己有事要见孟元超,问那农家有没有相识的义军(他到了柴达木,根本就没有见过穿军装的人,义军和普通百姓完全一样,外人根本无从识别。)他一说那农家就笑了起来。 那农夫笑道:“你说的这位孟头领和我就很相熟,我几乎每天都碰上他的。只不知你找他何事?” 杨炎又喜又惊,说道:“老伯,敢情你也是义军中的头目?” 那农夫笑道:“我倒是很想当个义军,可惜孟头领嫌我年纪太大,不肯要我。你是觉得奇怪我为什么和他相熟吧,那是因为他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都从我的门前经过。孟头领十分和气,碰上了他,他总会和我聊几句的。” 杨炎说道:“我是他的一位姓范的朋友叫我来见他的,有件紧要的事情,必须向他当面禀告。” 孟元超在义军中的地位仅次于冷铁樵,各地反清的帮会派来和义军联络的人经常会去找他。这农夫见杨炎说是有要事向孟元超当面禀报,就不便再问下去了。“既然你有急事,我这就带你去找他吧。你待会儿,等我点个灯笼。”那农夫道。 杨炎想不到事情这样顺利,心里暗暗欢喜,口头上不能不客气几句,说道:“多谢老伯帮忙,只不过这么晚了,劳烦你老人家,可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那农夫道:“不必客气,孟头领的住处就在附近,用不着走多久的。只不过我年纪大了,眼睛不好,要是早几年,我摸黑也能走路。” 他一面唠叨,一面找灯笼,灯笼却找不见。过了一会,方始省起,说道:“你瞧我有多糊涂,前两天我的外甥在我这里吃过晚饭,他没带灯笼来,偏巧那晚没有月光,又刚下过雨,我怕他路上跌倒,把灯笼借了给他,他要下次来的时候才能还给我。我都忘记这件事了。不过也不要紧,我找一束松枝吧。” 杨炎一来是等得不耐烦,二来怎样下手行刺孟元超,他也未曾拿定主意。要是暗中下手的话,那就没人陪伴更好。想了一想,说道:“既然孟头领就住在附近,我自己去找他就行了。老伯,请你指点怎样走法,今晚月亮很好,我又是走惯夜路的,用不着灯笼。” 那农夫是个老实人,听杨炎这么说,便道:“也好。你是有急事在身,我走得慢,反而误了你的事。你只须走过前面那个山坳,看见的第一栋房子就是孟头领的家了。” 杨炎把坐骑留在那家农家,那农夫道:“你放心,坐骑我会给你照料。啊,有件事忘记告诉你。” 杨炎道:“什么事?” 那农夫道:“孟头领本来没有卫士的,但今年年初,有几位外地来投奔义军的弟兄没地方住,和孟头领住在一起。因此冷头领还强逼他多盖两座房子呢。” 杨炎笑道:“老伯,请你长话短说吧。” 那农夫蓦然一省,说道:“对,对,你是有急事的。我这唠叨的脾气总改不了。好,长话短说,孟头领虽然不要卫士,但那几位弟兄,自动做他的卫士。你半夜敲门,要是有人问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你说是我包老汉告诉你就行。否则碰上其中一两位脾气暴躁的弟兄,恐怕多少会给你一点麻烦。” 杨炎连忙截断他的话:“知道了,多谢你啦。” 离开农家,果然不过半枝香时刻,便走过那个山坳,明亮的月光下,看得见那栋房屋了。 杨炎心头怦怦的跳,暗自想道:“现在未到三更,不如等待三更过后,我再去行刺。只是孟元超据说是快刀天下第一,暗中行刺,恐怕也未必容易得手。但要是用诡计的话,这个,这个,嗯,岂非比暗中行刺更加不是好汉所为。” 心念未已,忽听得有人喝道:“哪条线上的朋友?” 一听声音好熟,定睛看时,却原来正是邵鹤年。 好在邵鹤年不认识他。 杨炎捏着嗓子说道:“我有事情要见孟大侠,这个地方是包老汉告诉我的。” 邵鹤年道:“什么事情?” 杨炎把刚才对那农夫所说的话再说一遍。 邵鹤年“哦”了一声,似乎觉得有点奇怪似的。 杨炎说道:“不是我不敢相信你,只因这件事情,我那朋友交代,必须当面和孟大侠说的。” 邵鹤年道:“我并不是要你告诉我,不过我只想问你一件事,要是你不愿意说,那也不必勉强。” 杨炎说道:“请问。” 邵鹤年道:“你那姓范的朋友多大年纪?” 杨炎这个“姓范”的朋友,倒也并非完全捏造的。他是想到了范魁,方始决定要他这个“朋友”姓范的。 他知道邵鹤年一定认识范魁,心想,就让他知道是范魁好了。好在他只问年龄,我用不着另外编造谎言。保定的事情,料想也不会这样快就传到这里的。”当下说道:“我没问过他的年龄,大概是三十岁不到吧。” 邵鹤年点了点头,说道:“好,那你跟我来吧。” 暗中行刺的计划是不能实行了,杨炎一面跟着他走,一面飞快的动着念头。用什么法才能够杀孟元超,必须马上决定了。 心乱如麻,不知不觉冷冰儿的影子就似跟在他身边似的。 他心里叹了口气,暗自想道:“孟元超是她最尊敬的人,我杀了他,冷姐姐是决不会原谅我的。但我不杀他,又如何能够洗脱我所蒙受的耻辱?” 爱恨交织,不知何去何从?他咬了咬牙,想道:“与其在有生之日,都要忍受痛苦的折磨,不如战死在孟元超手上!我要数说孟元超的罪状,光明正大的与他决一死生!” 但转念又想:“这个办法,我虽然可以充当好汉,但决战结果,多半只是我死在他的刀下,他不会在我的剑下身亡。杀不了仇人,反被仇人所杀,我又岂能心甘?而且我是答应了爹爹取孟元超首级的,这件事办不到,我死了不打紧,爹爹他日死了也不能瞑目!” 人天交战,他性格中坏的一面终于冒了出来,想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孟元超要骗我做他的儿子,我就假装尚未知道自己的身世,与他父子相识,冷不防的刺杀他! “不过邵鹤年是已经有点知道我业已知道自己的身世的,这条计策恐怕未必行得通。 “但好在邵鹤年现在尚未识破我本来面目,待会儿我要求单独见孟元超,那就比较容易下手了。冷姐姐说过,孟元超对我的爱护比爱护他的亲生儿子孟华更甚,这话虽然不知道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孟元超由于心中有愧,愧对我死去的母亲,或许有六七分是真也说不定。若然如此,纵然他亦已有了怀疑,怀疑我已经知道身世之隐,只要我在他面前表示我有悔改之意,他也就很有可能仍然把我当作儿子。 “我杀了他,那时我再自刎。这样我就对得住爹爹、对得住冷姐姐,也可以洗雪我认贼作父的耻辱了。对,就这么办!” 但这么办真的就是“对”么? “冷姐姐若然知道我用这种手段,我在她的心目中岂不变成了卑鄙小人,纵然一个人也不知道,我自己是知道的。做了卑鄙小人方始自杀,自杀了灵魂也要蒙羞!” 短短一段路程,他已不知转了多少次念头,不知不觉到了孟家门前了。 大门早已打开。有个人出来迎接,看见邵鹤年和一个陌生少年同来,那人似乎怔了一怔,说道:“邵大哥,我们正等着你呢,这位是——” 邵鹤年道:“他也是来求见孟大侠的。” 那人道:“哦,又一个……”说至此处,似乎怕泄露什么秘密,忽地停止。 杨炎从他们的谈话中这才知道,原来邵鹤年不是和孟元超同住的,似乎是因为孟元超临时有事,才请他来。 那人带领杨炎进入一间厢房,说道:“我姓封,你贵姓?”杨炎说道:“我姓云。”他虽然未满周岁,母亲便即身亡,对母亲可说是毫无印象,但自从知道母亲是人们尊敬的女侠之后,就以母亲为荣。故而在他要捏造一个姓名的时候,不假思索,就跟母姓。 那姓封的说道:“云兄弟,你来得不巧,孟大侠今晚有事,你恐怕明天才能见着他了。” 杨炎说道:“听说孟大侠的习惯是很晚才睡觉的。” 姓封的道:“不错,但却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有空。如今已是将近三更时分了,你不如先睡一觉。” 杨炎说道:“我不困,我可以在这里等他。” 姓封的道:“也好,你够精神就等吧。邵头领,你……” 邵鹤年道:“我进去看看,看看孟大侠那件事办得如何,你替我在这里陪客。”说罢就走。 杨炎和那姓封的汉子说了几句客套话,忽地隐隐听得邵鹤年在外间和人说话的声音。 杨炎打了一个呵欠,装作精神疲倦,闭目养神。 邵鹤年是在隔道两间房子的小庭院和一个人低声说话的。杨炎是第一流的内功造诣,听觉敏锐,远胜常人。他隐约听得见,那姓封的汉子则听不见了。 只听得邵鹤年问道:“那小伙子在哪里?” 那人说道:“用不着你去见他了。” 邵鹤年似乎吃了一惊的模样,问道:“孟大侠已经接见他了?” 大概他们是边说边走,杨炎凝神细听,下面的话,可听不见了。 杨炎张开眼睛,说道:“对不住,我打了个盹,真是失礼。” 那姓封的汉子笑道:“小兄弟,你熬不住,你先睡吧。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紧急的事,但明天再说,也不迟吧?依我看,孟大侠今晚恐怕是没空见你的了。” 杨炎说道:“孟大侠现在正在会客,对吧?” 那姓封的怔了一怔,说道:“你怎么知道?” 杨炎说道:“我还知道这个人和我一样,他的事情不肯和你们说,必须和孟大侠当面说的。对不对?” 姓封的道:“不错。如此说来,你是知道那人是谁的了?” 杨炎故作神秘,说道:“我当然知道,要不是为了那小子,我还不会来呢!” 姓封的听他叫那个人做“小子”,不禁相信几分。要知那个人假如是老头的话,别人不论怎样憎恶他,也不会斥之为“小子”的。姓封的心里想道:“最少是年龄说对了,我们正想知道那个人的来历,难得就有一个知道他的人来到。”于是便即说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可以告诉我吗?”他哪知道,杨炎因为刚刚偷听到邵鹤年和另一个人的谈话,才知道那个先他而来的客人,是个小伙子的。 杨炎说道:“我知道你们正在怀疑那小子,对不对?你们怀疑他是何等样人?”故意不先回答,却反问对方。 姓封的汉子说道:“我们对他毫无所知,因此根本无从猜测他的身份。不过我们却不能不提防他对孟大侠有所不利。” 杨炎虽然欠缺处世经验,却是个极为精灵的人,观言察色,立即便知这姓封的汉子所言不尽不实。试想孟元超是何等武功,假如来的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子”,孟元超的手下又何须害怕来人对他不利? 杨炎说道:“对不住,我必须当面和孟大侠说。要是孟大侠如今已在会见那小子,我更必须赶快见到孟大侠了。” 姓封的汉子见他说得这样着急,心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道:“好像正在你来的时候,叫那小子进去的。也不知孟大侠见着他没有,我拼着受点担待,带你进去看看吧。”原来孟元超早有吩咐,在他会客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打扰的。 杨炎说道:“用不着了,我自己会去!”说到一个“去”字,伸指一点,立即点了姓封的穴道。 孟元超住的这栋房屋有内外两进院子,有七八座平房,比普通农家当然大得多,但却绝非什么庭院深深、重门叠叠的巨宅,杨炎自忖要寻找孟元超应当不会有多大困难。尤其在这三更半夜的时分,别人都已睡了,孟元超会客的地方,必定会有灯火。 他施展超卓的轻功,身如一叶飞坠,落处无声。进了第二重院子,果然便看见有一个房子灯火明亮,纸糊的窗子上隐约看见两个人的影子。 更妙的是在这间房子后面,有一颗枣树,杨炎飞身跃上树上,正好可以从后窗俯瞰屋内情景。 一看之下,杨炎不禁吃了一惊。 父子都是冒牌货 坐在主位,面向窗户这个人并不是孟元超! 杨炎没见过孟元超,但这个人却是和他关系最深的人,认真说来,当今之世,也只有他才能算得是杨炎独一无二的“亲人”! 从杨炎开始牙牙学语的刚满周岁时候,就是这个人,一身兼任杨炎父母的职责,全力保护他,悉心照料他,不但尽了一般父母的抚养责任,而且不辞跋涉,不惧险艰,将他从兵慌马乱之中带到一个可以称为世外桃源的所在,为他找到了名师。 这个人是他的养父缪长风。要不是有缪长风将他带上天山,他根本不会认识冷冰儿,甚至根本就不可能还有今日的杨炎。 不错,他对冷冰儿也许会感觉更加“亲近”,但那是另一种感情。他和冷冰儿虽然自小以姐弟相称,毕竟也还不是真正的姐弟。而缪长风做他的养父,则是“名正言顺”,受他母亲临终的嘱托的。 在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前,他一直是把缪长风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的。 如今他虽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见过自己的生身之父,但在他心目之中,生父的地位仍然是远远不能和养父相比的,甚至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由于受了杨牧的欺骗,在他内心深处,或许有点可怜生父,但却没有一般孩子对父亲应有的尊敬。和尊敬刚刚相反,生父的出现,只能令他感觉羞耻。因此,尽管他愿意为父亲刺杀仇人,企图“挽救”他的父亲,但那次会面,他自始至终就没有亲口叫过一声“爹爹”。 他对义父的感情,只有两个师父差堪比拟。不过也还“隔”了一层。唐经天已经死了不说,他的“爷爷”对他的恩惠、爱护是不在义父之下的,但他和爷爷的遇合乃是偶然的“机缘”,不比缪长风是将他从母亲手中接过来的。他最尊敬他的母亲,因此在他心目之中,缪长风不仅是他的养父,而且是他和死去的母亲之间唯一可以联系的纽带。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也只有像他这样早熟的孩子才会具有的感情。 他早已从李务实的口中知道缪长风已回天山,并且准备要寻找他,但却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这是一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事情,有他的义父在这里,他还能够刺杀孟元超吗? 这霎那间,他不禁呆了,忽听得缪长风说道:“炎儿,你真的是我的炎儿吗?” 杨炎大吃一惊,只道义父已经发现了他。但听得义父这么亲切的呼唤,却也禁不住心头一热,几乎就要把卷在舌尖上的“干爹”这两个字叫出声来! 幸亏他没有出声,另一个人已在叫“爹爹”了。 只见那客人“卜通”跪倒,叫道:“爹爹,请恕孩儿不孝之罪。爹爹,你肯原谅孩儿了么?” 杨炎定了定神,这才知道有人在冒充他。 这个人的扮相和他很像,他本来应该早就注意到的了,只因突然发现义父而引起的激动还未过去,在他心头眼底,心中所想、眼中所见,就只有他的义父一人。如今心神稍定,方始如梦初醒。 他一开始注意这个人,立即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这个人正是曾经冒充过他,给他在通古斯峡撞见过一次的那个欧阳承。 杨炎心里暗暗好笑:“活该这小子倒霉,今次又是假李逵碰上了真李逵。不过,我这个真李逵却是不便露出真面目去斥破他。冷姐姐曾经受过他的骗,但愿干爹不要上他的当才好。” 缪长风怔了一怔,说道:“你叫我什么?” 杨炎一听,就知道他的义父不会上当了。要知义父在他心中的地位虽然比生父还亲,但他却是从来只叫缪长风做干爹的。 其实缪长风早就有点怀疑,否则他也不会这样问这个冒牌的杨炎,是不是他真的炎儿。 欧阳承只知道孟元超父子从未见过面,却想不到接见他的人并非孟元超。他自以为从未见过杨炎的孟元超理该有此一问。 于是他继续装作后悔不及的模样向“孟元超”求饶:“爹爹,孩儿不合误信人言,上次孟华大哥奉爹爹之命要我回来听爹爹教导,我非但不听他的话,还和他动了手。但求爹爹恕孩儿无知之罪!” 缪长风道:“好,只要你说真话,我自然不会怪责你。你听了什么人的话,说了些什么?” 欧阳承道:“是段剑青捏造了一些有关孩儿身世的不堪入耳的谰言,孩儿一时受了他的煽惑。如今已知错了!” 杨炎心想:“这小子准备行刺孟元超的计划倒是和我曾经想过的那个计划相同,连忏悔的言辞都和我打好的腹稿一模一样!”不禁羞愧得面红耳赤。欧阳承本来是他鄙视的卑鄙小人,但这个卑鄙小人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丑陋的那一面形象。 缪长风道:“知错能改,固然是好。但你又怎知道段剑青说的乃是无稽谰言?” 欧阳承道:“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他是清廷的鹰爪,鹰爪的话还怎能相信?” 缪长风道:“那也未必尽然,聪明的鹰爪,为了要取得别人相信,说的话最少也有几分真的。假如我告诉你,他所说的有关你身世部分,竟有七八分是真的,那又如何?” 欧阳承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孟元超虽然没有识破我冒充杨炎的破绽,但他却已知道杨炎知道自己的身世之谜,如今他要当面说穿,事情就不好办了。不过这是他对杨炎的不放心,我要怎样才能使得他相信‘杨炎’是真心忏悔的呢?” 他也的确有点急智,登时流下两行热泪,说道:“爹爹,你是因为我做的错事太多,不肯要我这个不肖的儿子么?但不管你要我也好,不要我也好;也不管段剑青的话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心中尊敬的爹爹,我也得以做你的儿子为荣!” 缪长风缓缓说道:“假如我告诉你,你另有生身之父,孟元超不是你的父亲。你也仍然这样说吗?” 欧阳承不假思索,立即说道:“纵然真是这样,我也仍然把你当作爹爹!” 缪长风道:“为什么?” 欧阳承道:“有情就是真,无情就是假。你对我的父子之情是比真金还真的,义父曾经告诉我,冷姐姐曾经告诉我,我自己也知道,那年大哥奉你之命到天山接我。我失踪那几年,你叫大哥到处找我,我都知道。纵然我真的另有一个生身之父,那人抛弃我,对我从来不闻不问,那么他对我既然毫无父子之情,我又何必认他为父?再说,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点不知,如果他是坏人,难道我也要认贼作父?” 躲在外面偷听的杨炎,明知他是“做戏”,却也禁不住被他这番话说得心灵震颤,好像说到了自己的心里去一样! 缪长风似乎亦是深受感动,他站了起来,面向后窗,背向欧阳承,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有情就是真,无情就是假,你这两句话倒是说得真好!唉,只可惜……” 欧阳承心头卜卜的跳,要暗算“孟元超”,这可是最好的时机了,他叫了一声:“爹爹!”佯作心情激动,缓缓向缪长风走去,说道:“爹,你肯原谅我就好。还可惜什么?” 缪长风轻轻说道:“可惜我不是孟元超,你也不是杨炎!” 欧阳承这一惊非同小可,趁他尚未回头,把早就藏在手中的一把喂毒梅花针立即射出。 虽然他尚未知道缪长风是谁,但料想有资格替孟元超来试他的,自必是一流高手无疑。梅花针一飞出去,无暇察看是否能够暗算成功,转身便逃。 不料他一转身,只见一个人已是拦在门口,淡淡说道:“小伙子,你来此大不容易,既然来了,何必又要走得这样匆忙,坐下来谈谈吧,你不是要找孟元超的么?……” 欧阳承哪耐烦听他说完,呼的一掌就劈出去! 这一掌打在那人的胸膛上,那人神色自如,声调都没丝毫变化:“我就是孟元超!”平平淡淡的把话说完,片刻也没停顿,好像他受攻击这件事情根本未曾发生过一样。 杨炎心头一震,几乎从树上跌下来,“卡”的一声响,一枝树枝给他不知不觉的捏断了。 孟元超却似乎并没有发觉外面躲藏有人,头也不回,便即走进屋子。 欧阳承所受的震动比杨炎更大!说也奇怪,他一掌打中孟元超的胸膛,孟元超似乎毫无知觉,反而是他突然感觉胸口一阵闷热,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但这种感觉却又不是受到外力震撼的那种感觉,亦即是说孟元超根本未曾运劲反击。 欧阳承惊魂未定,耳边又听得缪长风一声叹息道:“你的话说得很好,可惜你说的不是真心话!”缪长风仍然站在窗前,不过已经是面向着他了。他一抖衣袖,闪闪发光的一堆粉末洒了满地,那是被他的太清气功震得粉碎的梅花针。 “他是孟元超,你是谁?”欧阳承情知决计难逃,反而比较镇定了。他看得出孟元超并无杀他之意,心中暗暗盘算,如何骗得孟元超放他。 缪长风哈哈一笑道:“我就是你的养父,你刚刚才提起我!” 欧阳承又是一惊:“你,你就是缪大侠!”想起刚才当着他的面扯谎,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缪长风道:“不错,你现在已经知道我是谁,不用再叫我爹爹了。你是什么人?” 欧阳承的谎话尚未编好,孟元超笑道:“也用不着问他了。他是欧阳家的人。” 缪长风道:“对,他打你的那掌用的是雷神掌功夫。不过我还是有点怀疑。” 孟元超道:“你是怀疑他这雷神掌好像用得不大对,是吗?” 缪长风道:“不是用得不对,而是他混杂了别的功夫。啊,对、对!” 孟元超笑道:“怎的你又说对,又说不对?” 缪长风道:“孟兄,还是你说得对。他的雷神掌虽然是欧阳伯和家传的心法,但混杂了别的功夫,就不能说是对了。雷神掌本来是没有毒的,他却兼练了毒掌。” 孟元超点了点头,说道:“他练的是当年那个女魔头韩紫烟的毒掌功夫。以雷神掌而兼练毒掌,虽然更为狠毒,但祸害却是不小。幸亏他练这毒掌大概只有一年火候,要是再过几年,功夫练得深了,自身亦将中毒。那时两种功夫互为水火,寒热交侵,不但变作废人,而且在苟延残喘的余生,每天都要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 欧阳承站在一旁,听他们议论自己这门雷神掌的功夫,不禁惊疑不定。 吃惊的是,他只打了孟元超一掌,不但身受者的孟元超立即知道他的功夫的底细,连旁观者的缪长风也是如数家珍。疑惑的是:他们所说的祸害不知是真是假? “莫非他们是在吓我?但我已落在他们手中,他们要杀我不过举手之劳,又何须吓我?” 心念未已,只听得缪长风问孟元超道:“听说韩紫烟这女魔头临死之前,她的毒功秘笈已给段剑青这小贼骗去,此事可是真的?” 孟元超道:“此事华儿知得清楚,料想不会是假。” 缪长风一直没有理会欧阳承,此时方始回过头来,冷冷问他道:“欧阳业是你什么人?你和段剑青又是什么关系?”欧阳业乃是欧阳伯和的儿子,雷神掌的衣钵传人。 欧阳承不敢隐瞒,说道:“欧阳业乃是先伯。段剑青是我的朋友,他用毒掌的练法与我交换雷神掌功夫。” 缪长风道:“这就对了。倘若欧阳伯和在生,他是个有见识的人,一定不会让你兼练毒掌。” 欧阳承“卜通”跪了下来,说道:“实不相瞒,我就是受了段剑青这小贼的挟制,他要我冒充杨炎来刺杀孟大侠。要是我不这么干的话,他就杀我!请孟大侠、缪大侠饶我一命,我知错了。” 孟元超道:“知错就好,你走吧!” 欧阳承想不到他一口应承,倒是不敢相信,战战兢兢的问道:“孟大侠当真肯让我走?” 孟元超道:“我岂有说话不算数。不过……” 欧阳承不禁又是心头一凛,连忙问道:“不过什么?”只道孟元超是拿他消遣,即使愿意放他,恐怕也会给他出个难题。 孟元超道:“你要走就走,没人将你留难。不过,刚才你打我的那一掌之力,已是回之自身。你试吸一口气瞧瞧。” 欧阳承正在觉得胸口有点作闷,依言试行运气,只觉胸中火热,顿时头昏脑胀。这一惊非同小可! 他是知道兼练毒功的雷神掌的厉害的,这一掌之力,回之自身,等于自己打伤自己。目前已有中毒的迹象,时间一长,只怕剧毒还会侵入脏腑! 孟元超缓缓说道:“你现在该当明白练这种邪恶的功夫对自身是有害无益了吧?碰上功力比你高的人,固然是害人不成反害自己,即使没有碰上,过两年你功夫较深,它自己也会发作的。” 欧阳承福至心灵,立即又再跪下,说道:“我不合冒犯孟大侠,请孟大侠救我一命!” 孟元超道:“好,只要你从今之后,当真能够洗心革面,我就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得以平安度过这次灾难吧。”说罢,拉他起来,轻轻一掌,印在他的胸膛,不过片刻,欧阳承只觉气机顺畅,翳闷顿消,有如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一样,八万四千个毛孔,无一个毛孔不舒服。 孟元超道:“行了,你以后虽然不能再练这门功夫,但也无须忧虑反受其害了。你好自为之吧。” 欧阳承因祸得福,说道:“多谢孟大侠将我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从今之后,我也不敢妄图利禄功名了。我会找一个人迹罕到的地方躲起来,江湖上从此没有我这号人物。” 杨炎把这件事看在眼里,心里想道:“这小子处心积虑要想刺杀孟元超,孟元超尚且以德报怨,像他这样的为人,世间实是少有。他怎能作出如我爹爹所说的那种卑鄙事情?”要为爹爹报仇的念头不觉渐渐动摇。 欧阳承走后,缪长风叹了口气,说道:“可惜不是炎儿。” 孟元超却笑道:“我早就知道不会是炎儿了。我也正庆幸他不是炎儿。” 缪长风道:“对,要是炎儿当真要来行刺你的话,那我也不知要如何伤心了。但你怎会一早就猜得着他不是炎儿呢?” 孟元超道:“虽然我没见过他,但我相信他一定不会行刺我的!” 缪长风笑道:“你对他倒很有信心。” 孟元超道:“欧阳承和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已听见了。” 缪长风怔了一怔,说道:“他是冒充炎儿,说的也不是真心话。因何你从他的违心之论却得到了对炎儿的信心?” 孟元超道:“那假炎儿说的虽然不是真心话,道理却是对的。”说至此处,望出窗外,若有所思。 缪长风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他的那番话包含两种道理,有情就是真,无情就是假,立身处世,讲究的应该是大是大非,纵然亲生骨肉,也不能认贼作父。不过,可惜这不是炎儿亲口说的。” 孟元超道:“那假炎儿都懂得说这种话来骗取你的信任,真的炎儿,我想他也必定会懂得这些道理的。他是紫萝的儿子,禀性应该有乃母的遗传,他又是你的义儿,唐老掌门的关门弟子,后天所受的教养更比一般儿童要好得多,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纵然他受人家蒙蔽于一时,一旦明白真相自必会分辨是非。我是这样的想,因此我相信他。假如欧阳承那番话是从他的口里说出来,那就一定是他真心的说话了。” 缪长风笑道:“俗语说:知子莫若父,你虽然从没有见过他,这句话还是一样适用。” 杨炎是个性格容易冲动的人,他躲在窗外的枣树上,听见了孟元超说得这样恳切,不觉心头发热,暗暗后悔,“我来错了,我来错了。纵然我不能认他做父亲,我也不应该把他当作仇人的!” 缪长风叹了口气,笑道:“他的禀性本来不坏,但也稍嫌偏激了些。不过也怪我不好,我一直未能将他的身世隐秘告诉他。如今他从旁人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说不定他连我也会怪上。” 孟元超道:“这怎能怪你,他失踪那年,才不过十一岁。” 缪长风叹道:“我一回来,就听到石天行要追究他欺师灭祖之罪,真是令我心烦。” 孟元超道:“是呀,有一件事我还未曾和你说呢。今日日间,我接到李务实从张掖托丐帮捎来的书信,所谓炎儿背叛师门这件事情似乎是越闹越大了。真不知如何收拾才好。” 缪长风道:“此事我在途中亦已略有所闻,不知李务实的信怎样说?” 孟元超道:“据说炎儿被一个小妖女迷惑,和许多武林人士作对,正邪各派都有。被炎儿所伤的有云中双煞、崆峒派劳家兄弟和彭大遒等人……” 缪长风道:“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尤其那个彭大遒更坏。据我所知,他就似当年的杨牧一样,早已暗中投靠清廷。” 孟元超道:“我尚未说完呢,给炎儿所伤的还有蓬莱蹑云剑穆扬波、穆志遥父子。” 缪长风道:“我在路上也曾听得有人谈及此事,不过说法却又有点不大相同。据说那位穆家三少爷误交妖人,他虽然吃了炎儿的大亏,却也因此摆脱了妖人的绕缠。老穆后来明白真相,对炎儿还曾表示感谢呢。李务实大概不是十分清楚其中曲折。”其实并非李务实不明真相,而是这封托丐帮捎来给孟元超的书信,是陆敢当借用师叔的名义发的。 孟元超道:“炎儿得罪了这些人还不打紧,最令我心焦的是他在张掖又伤了天山派的一个弟子。” 缪长风道:“你说的敢情是李务实的师侄陆敢当。” 孟元超道:“不错。陆敢当是石天行最得意的弟子,炎儿割了他儿子的舌头,如今又打伤了他的得意弟子,怨越结越深,恐怕不更难化解了。”接着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能完全偏袒炎儿,我也不懂他为什么会这样胡作非为,竟然打伤本门长辈于前,又残害同门于后。他们还说炎儿做出很见不得人的事,唉,我也不便开口……” 缪长风道:“我倒不是偏袒炎儿,我只觉得其中定有蹊跷。你听到的他们控诉炎儿的罪名,其中是否有一项和冷冰儿有关的?” 孟元超似乎不愿多说,默默点了点头。 缪长风道:“石天行此人貌似严正,其实私心自用,我一向看着他就不顺眼,依我说,他大可列入虽无过错,面目可憎一类。他那宝贝儿子据我所知,是曾向冷冰儿求婚不遂的。我这次回来,尚未见着冰儿。我猜其中定有别情,炎儿纵然犯了过错,未必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不可收拾。不过,我也知道,这件事却是令你为难了。石天行自己宠坏儿子,却不许你‘包庇’炎儿。” 孟元超道:“缪兄,如何替炎儿化解,全仗你了。” 缪长风道:“化解当然是不容易的,但无论如何,我总不能让他们难为我的炎儿,大不了我与他都不回天山便了,唉,但只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见着炎儿?许多事情,必须见着了他才能想办法的。唉,炎儿,炎儿,你可知道我与你的爹爹为你怎样操心,为你牵肠挂肚么?”正是: 侠骨柔肠真不假,虽非骨肉胜亲生。 第二十回欲退心魔求棒喝难挥慧剑令钗分 亲情不假、热泪盈眶 杨炎心头一酸,热泪夺眶而出,几乎忍不住叫出声来:“干爹,你知不知道,我也是在想念你呀!” 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因为他听到了第三个人的声音。这个人是邵鹤年。 邵鹤年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进来,一见着孟元超便即叫道:“孟大哥,不好了!” 孟元超道:“邵兄何事大惊小怪?” 邵鹤年喘过口气,说道:“那小子已经跑了!我还以为他跑来行刺你呢,幸好你没遭他毒手。” 孟元超笑道:“他已经行刺过了,是我放他走的!” 邵鹤年道:“你为什么将他放了,你知道他是谁没有?” 孟元超道:“我已经知道他是冒充的炎儿!” 邵鹤年道:“不,他是真的杨炎!” 缪长风旁观者清,笑道:“你们说的恐怕不是同一个人吧?” 两人不约而同的问道:“你说的是谁?” 孟元超道:“我说的是那个冒充炎儿的欧阳承,他是雷神掌欧阳伯和的侄孙。” 邵鹤年道:“我说的是那个在外面门房等候你召见的小子,他虽然已改容易貌,但我认得他确是杨炎无疑!” 孟元超道:“你怎么知道他是炎儿,或者他是因为等得不耐烦先走了呢。” 邵鹤年道:“不是的。他是点了封大哥的穴道才逃跑的,这分明是作贼心虚!” 孟元超道:“如果这小子是要来行刺我,他就不会是真的炎儿。” 邵鹤年道:“孟大哥,你还是这样相信杨炎这小子。俗语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孟元超沉着脸道:“邵兄,你别忘了炎儿也是云紫萝的亲生儿子!” 邵鹤年道:“可惜他不是肖母而是肖父!孟大哥,我知道你爱屋及乌,但你可不能太过姑息他了。李务实的信说得分明,他和那小妖女在祁连山上几乎伤了孟华,他不认哥哥,心目中自也不会有你这个父亲!他改容易貌来此,不是为了行刺你是为了什么?李务实托丐帮飞鸽传书叫你提防,你怎可完全当作耳边风?” 杨炎心里想道:“原来那封信还说了这许多事情,他、他不把这些事情告诉干爹,恐怕不仅仅是为了避免干爹伤心吧?” 孟元超叹口气道:“我负紫萝太多,他是紫萝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儿子。我不相信他会行刺我。”这几句话出于肺腑,说得诚挚之极。 杨炎心里也禁不住为之感动,但随即想道:“听他的口气,似乎真的曾与我娘……”他不愿意想下去,但杨牧对他说过的那些中伤孟元超的话,却又像毒蛇一样,从阴暗角落里钻出来啮他的心了。虽然他不敢想下去,但他已经知道孟元超和他母亲有过私情的事是真的。 但谁才是真正爱护他的人呢?是他的生父还是孟元超?这答案他也是不用想就知道的了,他知道孟元超对他的爱护决不在他的义父之下。 心乱如麻,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已是一片茫然。不过混沌之中也有两分清醒,他知道这个时候还不是他和孟元超可以相见的时候,即使他不再把孟元超当作仇人。“纵然他和义父都相信我,旁人是不会相信我的,何况,我其实也真的想过行刺孟元超。”心乱如麻,不知不觉又捏断了一根树枝。 邵鹤年喝道:“谁在外面!”立即就跑出去。 只见一条黑影已经掠上瓦面,转瞬就飞过墙头。邵鹤年自知轻功不及此人,但一看之下,亦已知道此人是杨炎了。“缪大侠,孟大侠,你们快出来!” 孟元超道:“什么事?” 邵鹤年道:“杨炎这小子刚才还躲在这里,你该相信他是图谋行刺你了吧?” 孟元超知道杨炎已经逃走,这才说道:“我早就知道他躲在这棵树上了。” “那你为何……”邵鹤年说到一半已然省悟,“哦,原来你是想以至诚来感化他。不过……” 孟元超道:“不错,我们还是应该将他追回来,不过我去不大合适。缪兄,你走一趟吧,不要太着痕迹。” 缪长风笑道:“炎儿的脾气我最熟悉,我懂得的。”大袖一展,话犹未了,已是疾如鹰隼的掠过墙头。 他自命对杨炎最为熟悉,但有一件事却颇出他的意料之外。杨炎的武功已经远远超乎他的估计了。 他以为很快就会追上杨炎,结果追了一程,还未发现杨炎的踪迹。 杨炎提一口气,飞快的跑回那家农家。他是想取回坐骑,便即离开此地。义父会来找他,他亦是早已料想得到的了。 义父、生父、孟元超的影子,走马灯似的在他心头流转,他情绪混乱到无以复加,终于咬了咬牙,作了一个决定:“义父,不是我狠心舍得离开你,我必须去办一件事情,还个心愿。如愿以偿,那时我才能够心安理得的和你会面。” 他知道自己的轻功是赛不过义父的,目前虽然未见义父追来,但时间一长,必定会给义父追上。他的坐骑是夺自彭大遒手中的大宛名驹,只有跨上坐骑,才能摆脱义父的追踪。 相隔不过一个山坳,没有多久,他就回到那家农家了。此时已是曙光初现的时分。 刚到门前,便听见马嘶,似是欢迎他的回来。 他的那匹坐骑是关在柴房中的,柴房里有新鲜的稻草,可以当作饲料,杨炎不打算惊动主人,径自便进柴房。 那匹马一声长嘶刚刚停止,杨炎忽地心头一动:“奇怪,它的叫声好像是受到什么惊吓的模样?” 推开柴房的板门,一股血腥气味扑鼻而来。杨炎定睛一瞧,不禁吓得呆了。 他不想惊动主人,主人却躺在稻草堆上,脚旁一束尚在燃烧着的松枝,火光摇曳不定,幸好没有烧着稻草。 杨炎失声叫道:“老伯,老伯!”只是那老农夫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是动也不会一动,显然是在临死之前受到过度的惊恐。他的头颅开了个洞,鲜血尚在汩汩流出。杨炎是个武学的行家,一看就知是受到铁砂掌、金刚手之类的刚猛掌力所伤。 杨炎无暇思索,连忙弯腰俯视,想看是否还可救治。虽然明知希望甚属渺茫,但在未曾证实这老农夫确已气绝之前,心里总存着一线希望。 就在此时,突然发生了他意想不到的变化。 那满面血污的老农夫突然跃起,就像民间传说中的“尸变”一样,双手平伸,双脚也是直挺挺的跳弹而起,向他扑下。 杨炎一掌拍出,陡然间只觉掌心、眉心、左肩的肩井穴同时好像被利针所刺。农夫的尸体“卜通”倒下,另外一个人却已出现在他的面前。 原来这个人是利用农夫的尸体作为掩盖,向杨炎偷施暗算的。 杨炎中了三枚细如牛毛的梅花针。梅花针虽小,却是畏了剧毒的。 那人侧身一闪,冷笑说道:“杨炎,你睁大眼睛瞧瞧,看我是谁?嘿、嘿,你这小子终须还是落在我的手上!” 天色虽然尚未大亮,杨炎已经认出这个人了。 八年前,冷冰儿带他下山,当时孟元超正率领一支义军,在回疆与清军作战。冷冰儿是想把他送往义军之中,好让他们“父子”团圆的。 不料还未见到孟元超,在途中忽然碰到一股溃逃的清军,杨炎被一个军官捉了去(事详拙著《牧野流星》)。后来幸亏碰上了龙灵珠的外公,方始将他从这个军官手中,救了出来。 这次意外,可说是改变了杨炎一生的命运。倘若没有这次的意外事情发生,恐怕他早已认孟元超为父,也不会有今天的事情来困扰他了。 他也不知这件意外事情对他是祸是福,但对这个折磨过他的清军军官,却当然是恨之入骨的。只可惜对他的姓名来历,一点都不知道,想要报仇,也不知往哪里寻找。 杨炎做梦也想不到,他所痛恨的仇人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而自己又一次的遭了他的暗算。 杨炎又惊又怒,喝道:“恶贼,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他中了三枚毒针,不敢多说,扑上前去,呼呼便是三掌! 这三掌是他“爷爷”所传的龙爪手绝招,掌力刚猛,变化奇幻,只听得“卜”的一声,饶是这军官武功不弱,肩头也着了他的一掌。 可惜他中了毒针,内力不济,那军官只是晃了一晃,便即哈哈笑道:“小子,你想和我拼命,那是决不可能的了,不如求我饶命吧!” 杨炎眼睛发黑,兀自咬牙狠斗。那军官不禁亦是暗暗吃惊,心里想道:“幸亏他中了我的妙计所算,否则只怕我当真不是这小子的对手。” 杨炎又一掌打着那人,这次力道更弱,那人反手一抓就抓着了杨炎的脉门,杨炎登时晕了过去。 那军官一看天色已经大亮,急忙把杨炎抱起,跨上杨炎那匹坐骑。 他怕路上碰上义军,不敢将杨炎捆缚,这匹马跑的非常快,他用一只手扶着杨炎的腰,只要让他端端正正的坐在马上,不加捆缚,就不会惹人注目。 跑了一程,只觉杨炎的身体渐渐僵冷,这军官心里想道:“这小子可还不能让他送命。”当下把一发药丸塞入他的口中,这不是解药,但可以阻止毒气的蔓延,保全他的性命。 过了片刻,只见杨炎身躯颤动,发出低沉的呻吟,军官好生惊异,想道:“这小子的内功委实了得?居然这样快就苏醒了。”不过杨炎一醒过来,他可以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了。 正行走间,忽见一骑快马迎面而来,初时只见一团红影,转瞬之间,距离已是不过百步之遥,看得清楚是一匹四蹄雪白、毛色火红的骏马了。 这军官暗喝声彩,心道:“好一匹骏马!比我这匹坐骑还好得多,可惜我现在不便惹事,只好放过它吧。”心念未已,那匹红鬃马又近了许多,骑在马背上的人也看得更加清楚了,是个年纪大约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军官不禁又是暗喝彩:“好标致的小姑娘!”倘若不是因为他不能放弃杨炎,他早已忍不住要把美人名马都抢过来。 不料他不敢惹事,那小姑娘却来惹他了。 说时迟,那时快,正在他心里大呼“可惜”之际,那匹红鬃马已是旋风也似的来到,而且对他竟似视若无睹!这条山路虽然勉强可以容得两匹马并驰,但像她这样横冲直撞而来,撞上的危险仍是非常大的! 军官喝道:“你这丫头要找死么!”正想提缰闪避,那小姑娘一鞭就向他横扫过来。 这一下事先毫无先兆,来得当真是快如闪电。莫说这军官并无防备,就算他有提防,也想不到一条短短的马鞭突然就会打到他的面门。 原来小姑娘这条“马鞭”不是普通的马鞭,而是一条银丝软鞭,可以圈成一团的。她圈了一半握在掌心,此时突然将它伸长,刚好够得着缠上那军官的咽喉。 这军官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听鞭声呼响,就知这小姑娘的内力竟是非同小可,而且用的是锁喉鞭的杀手绝招。 若论真实的本领,这个军官虽然不及杨炎,比这小姑娘可要稍胜一筹,但此际冷不及防,却给她闹个手忙脚乱。 百忙中无暇思索,他只好放开杨炎,腾出来赶忙去抓鞭梢。 软鞭活似灵蛇,军官一抓抓空,那条软鞭已是缠上杨炎的身体,在他即将坠马之际,倏的就把他卷了过去。
红鬃马已经越过前头,那军官刚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情,那小姑娘反手一扬,喝道:“让你也尝尝我的暗器滋味!”三枝短箭射了过来! 那军官恐防她射来的乃是毒箭,不敢用手去接,百忙中一个斜挂雕鞍,只用足尖勾着马鞍,悬空使出铁板桥功夫,三枝短箭几乎是贴着他的背脊飞过。他的坐骑本来不及小姑娘骑的那匹红鬃马,这么受阻片刻两人的距离又已在百步开外。 他怎舍得到口的馒头给人抢去,当下一声吆喝,拨转马头去追。只盼那匹马驮着两个人,自己或许还有可能追上。 不料不知怎的,那匹马竟然不听使唤,蓦地一头撞在一株大树之上,把军官抛了起来,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嘶鸣,马已倒在地上,头上满是鲜血。原来小姑娘所发的暗器之中,除了那三枝短箭,还有两枚小小的梅花针。她的梅花针是没有毒的,料想即使能够打中那个军官,那他亦是毫无影响,故此用来射瞎他的坐骑。 军官气得七窍生烟,正自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一声长啸,隔山传来,震得他耳嗡嗡作响。长啸过后,跟着叫道:“炎儿!炎儿!” 那军官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心里想道:“此人功力胜我十倍,他叫这小子做炎儿,恐怕不是孟元超就是缪长风了。”心惊胆战,哪里还敢逗留,赶忙悄悄溜走。 他料得不错,这个人正是来找寻义子的缪长风。 缪长风的啸声,那小姑娘也听见了。听见了他的啸声,她越发催马急行。 杨炎已经恢复了一点知觉,只觉好像腾云驾雾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始脚落实地。有一个软绵绵、暖烘烘的身体偎倚着他。 “炎哥,你醒醒,醒醒!”小姑娘在他耳边柔声呼唤。 杨炎吸一口气,胸口似乎没有刚才那么郁闷了,他张开了眼睛,定睛一看,不由得又喜又惊,失声叫道:“灵珠,是你!我、我是在做梦吧?” 龙灵珠道:“那三枚毒针,我已用磁石吸出来了,你觉得好一点吗?” 杨炎说道:“多谢你,你快走吧。恐怕还会有人来找我的。”他想到的是:孟元超和他的义父虽然不知道龙灵珠的姓名,但已经知道她是“小妖女”了。他们当然会相信邵鹤年和李务实的话,把他“误入歧途”的过错,都推到他们心目中这个“小妖女”头上。他知道要是孟元超和缪长风找着他,对他是决计无妨的,但要是龙灵珠给他们碰上,那可就难说得很了。 不过他此际已是有气无力,纵然不怕伤龙灵珠的心,他亦已没法和她细说了。 龙灵珠道:“我不走,要走咱们一起走。你先别说话!”一双软绵绵的小手伸了过来,握着杨炎双手。 他们所练的内功同出一源,龙灵珠用家传的内功心法助他凝聚真气,倒是有点效果。不过他中毒太深,纵然能够稍稍凝聚真气,亦是无补于事。 杨炎苦笑道:“你不要浪费真力了,得不到解药,没有用的。你还是走吧!” 龙灵珠道:“你不是说过吗,爷爷传给你的内功,就有自行祛毒的办法。只要你恢复几分功力,没有解药,也会好起来的。” 杨炎苦笑道:“那最少也得恢复七分功力才行,纵然有你全力相助,我要恢复七分功力,恐怕最少也得在三日之后。” 龙灵珠道:“不,要走咱们一起走,要死咱们也一块儿死!” 杨炎说道:“你不用替我担心,我不会死的。倒是你,我、我……” 说至此处,忽觉丹田发热,这是真气开始纳入丹田的现象。杨炎只能暂且停止说话,以待真气凝聚。其实,他就是能够分出心神说话,也不知怎样说下去才好。 过了一会,杨炎吐出一口浊气,龙灵珠问道:“是否舒服一些?” 杨炎说道:“好多了。但真气一点一滴的凝聚,还是不行的。你可不宜在这里耽搁太多时候……” 龙灵珠知道他又要劝自己离开,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笑道:“已经开始好转,那就好了。无须你自己能够运功祛毒,只要你恢复两分功力,那我就可以和你作伴离开此地了。恢复两分功力,恐怕明天就可以了,对不对?” 杨炎说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龙灵珠道:“是在一座高山上的森林里,看来是人迹罕到之地。” 杨炎说道:“还是在柴达木境内的吧?” 龙灵珠道:“不错,这座山和柴达木首府的距离不过十多里。” 几番离合 未了情缘 杨炎问道:“灵珠,你怎么也会来到此地?”龙灵珠笑道:“我有未卜先知之能,预知你今日有难。” 杨炎道:“我是和你说正经的,别开玩笑。” 龙灵珠道:“说正经的,我虽然不是诸葛亮,但你今日之难,却确实是早已在我意料之中!” 杨炎道:“你怎么知道?” 龙灵珠道:“你告诉我的!” 杨炎摇了摇头,笑道:“你又来开玩笑了,我几时告诉过你?” 龙灵珠道:“你忘记了那一天分手的时候,你和我说过的话么,你说你不能助我报仇,是因为你和我一样,都要报仇。我报的是杀父之仇,而你的那个仇人令你一生下来就受耻辱,和杀父的仇人也差不多!” 杨炎听她复述自己当时的想法,禁不住心中苦笑。 龙灵珠继续说道:“你说你的身世有难言之隐,而你又不肯认孟华做哥哥。你虽然没有告诉我你的仇人是谁,我也猜想得到一定是孟华之父孟元超了。你那天一下祁连山,我跟着就赶来柴达木。” 杨炎叹道:“你不该来的!” 龙灵珠道:“你不是说过,我的爷爷也就是你的爷爷,在你未曾认识我之前,你已经把我当作亲人了。难道你说的都是假话,在你的心目中,只有冷姐姐才是你的亲人?” 杨炎泪盈于睫,又是感激,又是欢喜,说道:“你们一个是我的姐姐,一个是我的妹妹,都是我的亲人。珠妹,我非常高兴听见你这番说话,那么,你是愿意认你的外公了?” 龙灵珠道:“我不想骗你,我的心里还是有点恨他的,虽然恨得已经没有从前厉害了。” 杨炎心想:“我对孟元超何尝不也是如此!”说道:“是啊,爷爷早已后悔他做过的错事,他晚年的处境也实在寂寞可怜,对你这个他从未见过面的外孙女,他是只有思念,只有热爱的,你是不该再恨他了。”说至此处,不觉心里暗自想道:“那么我呢?我是不是也不该再恨孟元超了?他是否做过像爷爷那样的大错事我不知道,但他对我的思念和爱护我却是已经知道了的。” 龙灵珠道:“与生俱来的恨恐怕不是立即就能从心上抹去的,但我愿意为了你的缘故,和你一起回到咱们爷爷的身边。” 杨炎听见“与生俱来的恨”这一句话,不觉心弦颤抖。这句话出自龙灵珠口中,但也好像是替他说的一样。 龙灵珠道:“炎哥,你在想些什么,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去?” 杨炎沉吟半晌,说道:“这本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不过现在、我恐怕还不能……” 龙灵珠柔声说道:“炎哥,你还要留在此地报仇么?不错,孟元超对你那么狠毒,也难怪你要报仇。不过,这也是你劝过我的: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咱们一起回去陪伴爷爷吧!你养好了伤,学会了爷爷的武功,那时咱们再下山报仇吧。这样,既可以安慰爷爷的晚年,咱们也可以远离争斗,无忧无虑过几年日子,而几年之后,报仇也更有把握,这不是一举三得吗?” 杨炎虽然精神好了一些,还是不能说太多的话的,而他此际却正是心中有太多的话要说,也不知从何说起。他只能说道:“不,珠妹,你猜错了。我并不想留在此地报仇,甚至在我的心里,我也已经不想把孟元超当作我的仇人了。” 龙灵珠一直以为孟元超把他打得伤成这样的,突然听得他改变主意,心里自是不禁甚为诧异。但只要能够保全杨炎的性命,她倒是乐于听见杨炎愿意放弃报仇的,纵然只是暂时的放弃也好。 “既然你已经不想向孟元超报仇,那你为何不肯与我离开此地?”龙灵珠问道。 杨炎正自不知如何回答,忽听得一声长啸,宛若龙吟。长啸过后,有个极其熟悉的声音叫道:“炎儿、炎儿,你听见我在叫你么?你不要躲避我啊!” 杨炎几乎就要出声回答,蓦地想起龙灵珠在他身旁,而龙灵珠在义父的心目之中乃是一个害人的“小妖女”的,他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轻轻说道:“珠妹,你快骑马走吧!不必为我担忧,他们绝对不会杀我的。” 话犹未了,缪长风呼唤他的声音已经是好像近在耳边了。龙灵珠听得出他正是朝着他们藏身之处跑来。 龙灵珠并没有跨上坐骑,而是躲在离开杨炎数丈开外的一棵大树背后。 刚刚藏好身躯,缪长风已经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缪长风是跟着他们这匹坐骑的蹄印找到这个地方来的。 杨炎虽然改容易貌,但还是瞒不过缪长风的眼睛。他发现杨炎,大喜叫道:“炎儿,果然是你!咦,你怎么啦?你不肯认我吗?是不是受了伤了?”他见杨炎靠着大树,形容憔悴,似乎动也不能动的模样,不觉大吃一惊。 他正要跑过去看,忽听得暗器破空之声,就在他身旁一棵大树后面,三枝短箭射了出来! 杨炎惊呼:“珠妹不可……” 只听得噼噼啪啪声响,三枝箭断成了十几截落在地上。不错,距离如此之近,暗箭突袭是没有不中之理的。这三枝短箭都射着了缪长风,但一碰着他的身体,箭杆便即寸寸断了! 杨炎知道以义父的武功,决不会被龙灵珠的暗箭所伤,但却还想不到义父的护体神功的厉害一至于斯!此时他担心的不是龙灵珠伤他义父,而是在义父一怒之下,只怕龙灵珠性命难保了。 他动弹不得,根本无法阻拦,说时迟,那时快,龙灵珠已经扑上前去,左鞭右剑,猛烈攻击。 缪长风衣袖轻轻一拂,龙灵珠左手银丝软鞭反荡回去,恰好缠上了她右手所持的长剑。 龙灵珠叫道:“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杨炎在我面前受你伤害,我打不过你,你先杀了我吧!” 杨炎见义父并没施展杀手,这才松了口气。 缪长风哼了一声,说道:“胡说八道,我怎会害我的炎儿。你是何人,因何暗箭伤我?”心里想道:“炎儿叫她珠妹,伤炎儿的想必不会是她。”原来缪长风在遭受偷袭之时,本意是想把那三枝短箭反震回去的,幸亏杨炎这一声“珠妹”叫得及时,这才救了龙灵珠一命,否则只怕她不死也得重伤。 龙灵珠冷笑道:“你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你骗不了杨炎,也骗不了我!” 缪长风一怔道:“哦,你知道我是谁?” 龙灵珠道:“我知道你是心狠手辣的孟元超!” 缪长风道:“请问孟元超怎样心狠手辣?” 龙灵珠道:“你还说你不会伤害杨炎,那是谁打伤他的?不是你亲自动手,也一定是你叫部下打伤他的。亏你还敢厚颜无耻的来欺骗他!” 杨炎叫道:“珠妹,你错了!” 缪长风冷冷说道:“我也知道你是谁了!” 龙灵珠道:“你知道我是谁?” 缪长风道:“我知道你是把我的炎儿害得身败名裂的那个小妖女!” 龙灵珠叫道:“不错,我是小妖女,你是大英雄、大好汉,你杀了我吧!”她故意强调“大英雄、大好汉”这六个字,其实正是要使得“孟元超”不好意思杀她。说了之后,心里惴惴不安,生怕“孟元超”不中她的激将之计,不顾身分,当真“以大欺小”,把她和杨炎一起杀掉,那就糟糕透顶了! 缪长风冷冷说道:“我不杀你,但不许你再缠杨炎!”呼的一掌拍出。 杨炎武功消失,武学并没消失,一看缪长风的劈空掌势,就知他是要废龙灵珠的武功,吓得连忙大叫:“干爹手下留情!”声音都嘶哑了。 缪长风也不知是否听见杨炎的呼叫,仍然对着龙灵珠大喝:“给我滚开!”大喝声中,又是一掌拍出。 龙灵珠好像皮球一样抛了起来,却不是身形向上直升,而是一路翻着筋斗向上,去势不急,翻腾而上的身法却是怪异无比! 这霎那间杨炎吓得几乎晕了过去。 幸好立即就听得缪长风喝道:“看在炎儿份上,这次放过了你,你走得越远越好,下次若是给我碰上,可就没有这样便宜的事了!” 龙灵珠在空中翻了三个筋斗,刚好跌落马背上。 原来缪长风本意是要废掉她的武功的,后来加上的那一掌,乃是转移前一掌的力道,两股力道互相牵引,好像龙卷风一样,把龙灵珠卷上空中。落在马背上,并非凑巧,而是他算准了的。 杨炎看着龙灵珠骑着那匹照夜狮子跑出树林,这才放下心上一块石头,但余悸犹存,心头兀是有如鹿撞。 缪长风走到他的身边,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炎儿,你中了毒?” 杨炎刚刚松了口气,神智不觉有点迷糊,说道:“不是她伤我的。龙姑娘并没害我,她,她是曾经几次救过我的性命的。” 缪长风俯身察看他的伤势,眉头一皱,说道:“龙姑娘?你说那小妖女?” 杨炎叫道:“她不是小妖女,她是我的朋友,她是好人!” 缪长风道:“哦,她是好人?” 杨炎说道:“小妖女那是别人中伤她的,不错,她和我一样,有许多事情做错了,但我知道,她是好人!干爹,你相信不相信我,我也不想做坏人的!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现在究竟还能不能够算是好人?”他心情激动,说得已是有点“语无伦次”。 缪长风微笑道:“炎儿,干爹相信你是好人。”但随即想起一个问题,不禁心里又是忐忑不安,柔声问道:“炎儿,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位龙姑娘?” 杨炎说道:“她是我的亲人,她是我的妹妹,我未认识她,就把她当作我的妹妹了。干爹,我不能喜欢她吗?” 缪长风听得莫名其妙,心里想道:“我一回到天山,就听到有关他和冷冰儿的谣言,但石天行言之凿凿,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先不论是非,他总不能同时爱上两个女子!如今他好像有点心智失常,我可不便盘问他。嗯,且待冰儿回来再说吧。好在据冷铁樵说只是差她去探听一件事情的,过两天她也应该回来了。” 此时他已察觉杨炎是中了剧毒,毒针虽然拔出,毒性并未稍减,而且脉象之中出现肝火纠结之象。 “干爹,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杨炎嘶哑着声音说道。 缪长风微笑道:“那你就别忙着说话,待你好了,咱们爹儿俩说个三天三夜。” “不,我……”刚说得两个单字,只觉一股热气霎那间已是流遍全身。 缪长风缓缓说道:“神游象外,意存丹田,灵台明净,毋痴毋嗔!”这是正宗内功心法的要诀,即使内力完全消失,也能以意导气,自行疗治,再加上有外力相助,那就好得更快了。 但杨炎却怎能保持灵台明净,毋痴毋嗔? 缪长风默运玄功,把真气输入他的体内,立即发现,非但不能与杨炎本身的真气水乳交融,反而有抗拒的迹象。他改变方法,想助杨炎将真气导入丹田,结果却是愈理愈乱! “炎儿,你的身体要紧,别再胡思乱想了!”缪长风柔声说道。 杨炎双颊火红,断断续续说道:“干爹,我、我静不下来。我、我好像被带进不见天日的幽谷,眼前一片浓雾,我不知怎样走出来。我有话要告诉你,也有话想要问你!” 缪长风是过来人,他也曾经受过激情的冲击,有过迷茫的日子。或许当年他的激动情怀不如杨炎今日之甚,但已足够令他感受这种好像迷失了自己的苦味了。 “他的心情不能平静下来,要是我强行运用太清气功,约束他的真气,恐怕反而对他有害。嗯,要治好他的创伤,看来是只有一个办法了,替他解开心上的结!” 缪长风停止运功,说道:“好,炎儿,那你说吧,把你想要说的都说出来!”杨炎说道:“干爹,我是刚才从你们那里逃出来的。” 缪长风道:“我知道。” 杨炎沉声说道:“我是来行刺孟元超的!” 缪长风道:“我和孟元超也早已知道了!” 杨炎呆了一呆,说道:“那为什么他还是那样说?” 缪长风道:“你听见他说了些什么?” 杨炎说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说,他决不相信我会行刺他!可是,我,我……” 缪长风微笑道:“你不是终于没有行刺他吗?他对你的信任,并没错啊!” 杨炎嚷道:“他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他对我那样好?是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事,内疚于心?” 缪长风道:“不,做错事的不是他,应该感觉惭愧却仍然厚着脸皮要认你做儿子也不是他!” 杨炎道:“那是谁?” 缪长风道:“是一个名叫杨牧的人。” 杨炎身躯颤抖,咬着嘴唇说道:“干爹,你对我说实话,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缪长风道:“你的生身之父就是这个名叫杨牧的人!但真正把你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疼爱的是孟元超!” 杨炎颤声说道:“我、我已经、见、见过这个人了。” 缪长风道:“这件事情我虽然还未知道,亦已猜想得到,否则你不会跑来行刺孟元超!” 杨炎说道:“但这、这个人对我说的,和你、和你……”他的面色红里泛青,似乎没有勇气说下去了。缪长风却是松了口气,他知道“险难”已经度过,这个险是冒得对了。杨炎听了他的说话,果然耻于把杨牧唤作爹爹。 缪长风道:“和我说的完全两样,是吗?炎儿,你相信我还是相信他?” 杨炎一咬牙龈,说道:“干爹,你把真相告诉我吧,我相信你!” 缪长风道:“好,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有勇气面对真相!我不知道他怎样和你说,但也可以猜想得到,他是把自己说成受害者,把孟元超说成恃强凌弱的人!是不是这样?” 杨炎没有作声,但心跳的声音,缪长风已是可以听得见! 缪长风大声说道:“我告诉你,受害的不是他,是孟元超和你的母亲,还有你!” 从杨炎的眼睛缪长风看得出他是在半信半疑,于是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想,他既然这样坏,你的母亲为什么会嫁给他?” 杨炎叫道:“干爹,我不要听下去了!” 缪长风大声说道:“你要听!我告诉你,你的娘亲是受了他的骗的!孟元超和你的母亲本来是一对爱侣,而且是即将成亲的爱侣! “一件意外的事情突然发生,孟元超必须和你的母亲分手,往小金川去帮助义军。此去生死难卜,临别前夕,或许他们是因此一时糊涂,于是你的母亲怀了孕,后来生下来的就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孟华了。 “孟元超没有如期回来,却来了一个杨牧。那个时候的杨牧还是个混在侠义道中的伪君子,你的外婆要面子,他又假意答应你的母亲,愿意和她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妇,等待孟元超回来,就这样,你的母亲上了他的当。 “几年过去了,孟元超一直没有回来。传来的消息,却越来越是对义军不利。小金川的基地已经给清军攻占,最后是传来了孟元超不幸战死的消息。 “在那几年当中,杨牧倒是能守诺言,骗得你的母亲相信。孟元超战死,她断了指望,而另一方面,杨牧又对她这样‘好’,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不能怪她的,挂名的夫妻成了真正的夫妻。 “其实孟元超并没有死,那个消息是杨牧串通别人,捏造出来骗你的母亲的。待你母亲明白真相之时,一切都已经迟了。杨牧的真面目越发显露了,他从侠义道变成了清廷的鹰爪。 “你的母亲逼得与他分开,他则利用此事诬蔑孟元超,把一切罪名加在孟元超身上,害得孟元超几乎身败名裂!也害得你们母子几乎丧生。那时你还没有出世,你的母亲驮着你流浪江湖……” 故事没有说完,杨炎已是放声大哭! 缪长风道:“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虽然杨牧没有杀你母亲,你的母亲实是因他而死!好,炎儿,你哭吧,哭个痛快吧!但在你哭过之后,你必须挺起胸膛做人,人总不能伤心一辈子的!” 泪流干了,杨炎的心里充满恨!可是不管杨牧如何可恨,他总是自己生身之父。“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缪长风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缓缓说道:“你该怎么办呢?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想勉强你照我的意思去办,你应该有你自己的主意了!”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缪长风重复说道:“真假是非,你也应该懂得分辨了! “是的,你是做错了事,幸好还未铸成大错。孟元超相信你会变好,当然他也会原谅你的过错。他不仅愿意原谅你的过错,甚至他愿意原谅杨牧。只要杨牧肯改过自新。 “他是为了你的缘故许下这个诺言的,他说因为你受的创伤已经太多,不忍见你的心灵再受创了!他抱着这么一个希望,但愿这个希望不是无根的幻想。他说虎毒不食儿,何况是人?杨牧只有你这个儿子,或许会因为你的劝告,重新回到正路上来。他说无需杨牧与他走同样的路,只要杨牧不再充当清廷的鹰爪,他就决不计较旧仇,他也愿意见到你们父子相认!” 杨炎已经收了眼泪,但声音早已哭得哑了,他叫道:“不,我不要见他,不要再见到他!不要,不要,不——要——干爹,我感激你,我、我、我也感激、感激孟伯伯。”他不自觉的冲口而出,从直呼孟元超之名,改称“孟伯伯”了。 缪长风轻轻给他抹去脸上的泪痕,柔声说道:“炎儿,世事多变,人也会变,你也不必马上作出决定。你的孟伯伯等着你回去见他,还有许多事情等你去做。因此,你必须赶快把身心所受的伤全部治好,你明白吗?” 杨炎心里在想:“我不愿意见到害死我娘亲的人,但我也不愿意回去见孟元超。唉,除了干爹,如今我唯一愿意见到的人只是冷姐姐。我没有听她的话,不知她肯不肯像干爹一样原谅我?” “对,还有一个人我是希望再见的,‘小妖女’龙灵珠!不过干爹却不准她再见我了。” “唉,人与人之间总是难免有误解的,干爹肯原谅我,总有一天,他也肯收回成命吧?要是他也像别人一样把龙灵珠当作小妖女,那对龙灵珠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缪长风道:“炎儿,你在想些什么?你听见我刚说的话?” 杨炎说道:“我听见了,你是盼望我好起来。” 缪长风道:“不错,你要好起来,就不能有太多的杂念了!你明白吗?” 杨炎低声说道:“我明白!” 缪长风道:“明白就好!”说罢,手掌贴在杨炎胸膛,从头开始,给他治伤。 杨炎大哭一场过后,身体是更加虚弱了,但心头尘垢,却也给泪水冲洗干净了。 虽然尚未天明气清,眼前的迷雾已经消失!迷雾消失,阳光就可以射入幽谷。 缪长风的真气输入他的体内,也没有阻力了。过了一枝香时刻,杨炎大汗淋漓,头上都冒出了热腾腾的白气。 缪长风的太清气功有了用武之地,大显威力,虽然杨炎还未能够运功和他配合,体内的毒质已是逐渐排出体外,化为汗水蒸发了。 杨炎不知不觉闭上眼睛,好像虚脱似的,身体软绵绵的靠着义父。 缪长风脱下外衣,铺在地上,让杨炎睡觉。心里想道:“元超一定等得十分焦急了,可惜我不能马上回去把这个喜讯告诉他。” 原来他用太清气功替杨炎拔毒,等于高明的大夫为求病人速愈而用重药。大夫对病人的体质充分明了,用重药亦无妨害,但却必须有一段时间让病人静养才能复原。在这段时间,是绝对不能搬动病人的。故此缪长风只能等待杨炎这一觉睡醒之后,才能够将他平安的送回去。 他摸一摸杨炎脉息,心里甚为欢喜,想道:“炎儿的内功造诣在我估计之上,待他这一觉醒来,可能用不着找人帮忙抬他下山了。”不过他仍然准备做一副担架,以备必要时用。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骑马上山。缪长风听见蹄声急骤共有两骑,显然都是骏马,心里想道:“莫非是那小妖女找来了帮手,我可不能让她惊醒炎儿!” 齐世杰与冷冰儿并辔驱驰,正在这座山上经过。他们是昨天在路上相遇的。 冷冰儿道:“过了这座山,只须再走十多里路,就到柴达木了。” 齐世杰看看天色,说道:“那么咱们在日落之前,也可以见到孟大侠了。但愿他平安无事才好。” 冷冰儿忐忑不安,暗自想道:“要是炎弟当真做出糊涂的事来,我怎么办?” 齐世杰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说道:“我看他在保定的所作所为,向善嫉恶之心还是有的。要是有人劝他,他定会悬崖勒马。” 冷冰儿道:“他的心地本来不坏,就只怕他性情偏激,受人蒙蔽。孟大侠身边,又没有能够劝得动他的人。” 齐世杰蓦地想了起来,说道:“对啦,冷姑娘,有一件事我忘记告诉你。” 冷冰儿道:“什么事?” 齐世杰道:“尉迟大侠曾告诉我,说是杨炎有一位义父,是十多年来名震江湖的缪长风、缪大侠。杨炎受他这位义父之恩,恩深如海!” 冷冰儿道:“不错,缪大侠就是当年把炎弟从襁褓之中携上天山的人。他怎么样?” 齐世杰道:“尉迟大侠说,他离开柴达木的时候,已经得到消息:缪长风为了找寻义子,即将来与孟元超会面。消息若然不假,缪长风应该来到了柴达木了。” 冷冰儿喜出望外,说道:“要是缪大侠在柴达木,那就再好也没有了。炎弟的身世之隐,孟元超是不便和盘托出的,我的顾忌少些,但也还比不上他的义父可以直言无忌。他的义父才是最适宜于劝告他的人。” 齐世杰道:“依你看,他的义父能够劝得他悬崖勒马吗?” 冷冰儿道:“恩情加上亲情,我想炎弟一定会听他的话的!” 说罢,如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儿,方再说道:“但愿他们爹儿俩此际已经在柴达木见上了面,那我就可以避免去见炎弟了。” 齐世杰道:“你还要维持你定下的那条禁约:七年之内,不许杨炎见你?” 冷冰儿道:“不错。要不是因为害怕他做出大错之事,我早就避开他了。” 齐世杰忽道:“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冷冰儿道:“但说无妨。” 齐世杰道:“要是他能够迷途知返,和你一样,回到了侠义道来,你又何必要维持这七年的禁约?” 冷冰儿道:“我不愿意害他一生!” 齐世杰道:“依我看,你即使,即使(冷冰儿瞪他一眼,他本来想说的‘嫁给他’这三个字不敢说出来)和他一起,顶多也不过招来些闲言闲语,又何至于害他一生这么严重?” 冷冰儿道:“我有我的隐衷,你不明白的。” 齐世杰叹道:“你不愿意害他一生,可就苦了你的一生了!” 冷冰儿冷冷说道:“我本来是个苦命人,早已经苦惯了!” 齐世杰道:“你真的相信有命中注定这一回事?” 冷冰儿道:“我本来不相信的,但我觉得有些事情也只能顺其自然,人力不能勉强。” 齐世杰道:“你是根本躲避,并非明知力所不逮的勉强。嗯,我说得太过率直,你不是恼我吧?”冷冰儿的面色很不自然,他已经注意到了。 冷冰儿道:“我欢迎你说出心里的话,怎会恼你?”她不知道,她在不知不觉之中,也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了。 齐世杰道:“你不恼我,我想多说一句。” 冷冰儿道:“好,你说吧。” 齐世杰道:“我只想劝你不必好像春蚕一样,作茧自缚!” 冷冰儿默然不语,齐世杰惴惴不安的跟在她的后面。冷冰儿忽地回过头来说道:“你只知道劝我,那么你自己呢?” 齐世杰怔了一怔,说道:“我怎么样?” 冷冰儿道:“你跟母亲回家之后的情况,我也略知一二。听说在那一段日子里,你非常意气消沉!” 齐世杰面上发烧,问道:“是尉迟大侠告诉你的吗?” 冷冰儿道:“你不必管是谁告诉我,我只要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齐世杰低下了头,说道:“是的。” 冷冰儿叹道:“那你何尝不也是作茧自缚?” 齐世杰道:“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但请你相信我,我会慢慢好起来的。” 冷冰儿忽道:“你是独子吧?” 齐世杰道:“不错,父母只生我一人。” 冷冰儿道:“我也是并无兄弟姊妹。” 齐世杰道:“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 冷冰儿缓缓说道:“你明白就好。我把杨炎当作弟弟,也愿意把你当作哥哥。” 两人并辔同行,不知不觉四目交投。冷冰儿伸出手来与他一握,说道:“我相信你,大哥,你振作起来吧!” 齐世杰心里明白这不是爱情,但心里已是感到丝丝甜意,他握着冷冰儿的手说道:“贤妹,多谢你鼓励我,希望你也是一样。” 忽听得有人格格娇笑,说道:“好亲热的哥哥和妹妹啊!” 只见一匹四蹄雪白、毛色火红的骏马其来如风,骑在马背上的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 齐世杰喝道:“好呀,我正要找你这小妖女算账!” 龙灵珠从山坡上疾驰而下,笑声未绝,已是从齐世杰身旁驰过,刷的一鞭,劈面打来。 这一鞭包含了四种精妙的鞭法,圈、打、抽、扫,凌厉无比。齐世杰焉能让她打中,马背上霍的一个凤点头,伸手就抓鞭梢。 龙灵珠正要改扫为圈,圈住齐世杰的手腕,把他拖下马来,只听得“咔嚓”一声,银丝密缠的鞭梢已是给他双指挟断!龙灵珠叫道“好俊的龙象功”,从他身边过去了。齐世杰夺不下她的软鞭,不由得也是心头一凛:“这小妖女的鞭法固然了得,功力亦颇不凡。” 齐世杰喝道:“给我滚下马来!”拨转马头,反手一掌。刚才那一抓他不过使用第三重的龙象功,这一掌则已用尽全力,使出了第八重的龙象功了。他只道这一记劈空掌之力,当能令她受震落马,心里还有点忐忑不安,只怕将她伤得太重。 龙灵珠的马跑得快,霎那间双方的距离已在三十步开外。但见龙灵珠身形不过微微一晃,便即坐稳雕鞍,娇声笑道:“可惜你的龙象功未练到第九重,对不住,我可要失陪啦!”她受齐世杰的掌力所震,其实亦已颇为吃惊:“幸亏我的马跑得快,要是距离在十步之内,只怕当真会跌下马来。”她忌惮齐世杰的武功了得,不敢反唇相讥,慌忙快马加鞭。 冷冰儿望着龙灵珠的背影,却向齐世杰问道:“听说江湖上最近发生的大事,乃是杨炎和一位年轻的姑娘在祁连山被各路人物搜索。那位姑娘也是被称为小妖女的……” 齐世杰道:“这又怎样?” 冷冰儿道:“你以为咱们现在碰上的这位姑娘就是那小妖女?” 齐世杰道:“我想十之九是了,否则她不会识得我的龙象功。” 冷冰儿道:“但在她未曾喝破你的龙象功之前,你已经骂她小妖女了。” 齐世杰道:“这小妖女曾经和我的母亲交过手,家母也曾对我描述过她的武功、形貌。你以为是她吗?” 冷冰儿道:“我相信她就是和杨炎在祁连山被人围攻的那位姑娘,但这位龙姑娘我相信她不是妖女,最少不像旁人说得那样坏。” 齐世杰道:“何以你这样相信她?对啦,你还知道她的姓名,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冷冰儿道:“都是杨炎告诉我的。”说至此处,忽然停了下来,齐世杰道:“你刚刚开了个头,为何不说下去?” 冷冰儿道:“好吧,我说。但要是我的话令得你不高兴,希望你原谅。” 齐世杰不觉冲口而出:“不管你说些什么,我都是喜欢听的,怎会生你的气?”话出了口,方始发觉说得太过“亲热”,脸都红了。 冷冰儿装作并未察觉,继续说道:“我以前也未见过这位龙姑娘,不过杨炎已经把她的身世告诉了我。” 齐世杰听罢她的复述,说道:“如此说来,这位龙姑娘的身世倒是可怜,也怪不得她和杨炎的性情都是一样偏激。” 冷冰儿道:“我并非对令堂怀有成见,不过我也相信杨炎的话,她和杨炎一样,性情虽然偏激,却都不是坏人。” 齐世杰点了点头,默然不语。要知“小妖女”曾得罪过他的母亲,但他的母亲也曾做过令冷冰儿十分难堪的事,故此冷冰儿为“小妖女”辩护固然有所顾忌,而他想起那件事情则是更加尴尬、更加不安了。 冷冰儿叹道:“人与人之间总是难以避免有误会的,不说也罢。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到杨炎!” 齐世杰怔了一怔,说道:“你以为杨炎就在附近?” 冷冰儿道:“不错,我看恐怕就在这座山上。” 齐世杰瞿然一省,说道:“不错,那小、小——龙姑娘是从山上跑下来的。但却不见杨炎下来,自必是还在山上了。但何以只她一人……”说至此处,只见冷冰儿眉头深锁,脸带愁容,齐世杰心头一跳,登时醒悟她是在忧虑什么了。 要知杨龙二人在祁连山上经过这一场灾难,任谁都会如此猜想:假如杨炎当真要行刺孟元超的话,不用说龙灵珠自必是他的帮手了。孟元超武功比杨炎高得多,杨炎行刺不成反而受伤,那也是意料中事。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只见龙灵珠一个人从山上跑下来。 冷冰儿心里想道:“要是孟叔叔知道他是杨炎,自然不会伤他,最怕他根本不知,黑夜中他的快刀如电,杨炎的武功再好,恐怕也躲避不开。” 她在脑海里描绘出一幅假想的图画:杨炎乘黑行刺,给孟元超一刀斩伤。龙灵珠与受了重伤的杨炎合乘一骑,跑到这座山上。杨炎支持不住了,龙灵珠只好把他放下来,自己下山去找食物,准备带回去让杨炎可以躲在山上养伤。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与齐世杰一同上山寻找。 缪长风一声长啸,吓得他们的坐骑都跳了起来。 齐世杰不知来者何人,给缪长风的狮子吼功震得耳鼓嗡嗡作响,生怕是一种可用强音夺魄的功夫,连忙也运内功作了一声大吼。 冷冰儿笑道:“你要和我的缪叔叔比赛谁的声音大吗?劝你别献丑了。” 齐世杰怔了一怔,说道:“你说的是——” 话犹未了,缪长风已是声到人到。 冷冰儿喜出望外,连忙问道:“缪叔叔,杨炎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缪长风也在同时问道:“他是何人?” 冷冰儿这才省起未曾介绍齐世杰,说道:“他是杨炎的表哥……” 名字尚未说出,缪长风已在冷冷说道:“哦,原来你就是齐世杰吗?” 齐世杰道:“是,晚辈齐世杰拜见缪大侠。” 缪长风哼了一声道:“不敢当,尉迟炯都败在你的手里,我如何敢受你的拜见!” 齐世杰大吃一惊,来不及解释,缪长风已是一抓向他抓来。这一抓的力道非同小可,齐世杰无可奈何,只好使出了第八重的龙象功。 缪长风那一抓抓下无声无息,齐世杰这一掌拍出却是隐隐挟着风雷之声,但双掌一交,齐世杰不由自已的退了三步,缪长风只是身形一晃。 冷冰儿连忙叫道:“缪叔叔,他早已是咱们的朋友了,这次就是尉迟大侠叫我与他先回来的。” 齐世杰也在同时说道:“那次冒犯尉迟大侠虎威之事……” 话犹未了,缪长风已在哈哈笑道:“你们不用和我解释,尉迟大侠早已告诉我了。你的龙象功果然不凡,怪不得他那么称赞你。” 冷冰儿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下地,说道:“原来你是试他的武功的。” 缪长风道:“不仅为了试他武功,也是为了杨炎。” 冷冰儿又惊又喜,忙问:“杨炎呢?” 缪长风道:“就在这里,你跟我来。” 回到原处,只见杨炎仍然熟睡,缪长风听得见在他背后的冷冰儿的心跳的声音。 缪长风低声说道:“炎儿是受了点伤,并无大碍。”冷冰儿见他身上没有伤痕,已知不是孟元超快刀所伤,问道:“炎弟受的敢情乃是毒伤,谁伤他的?” 缪长风道:“现在尚未知道,听炎儿所说,似乎是当年将他掳去的那个人。他中的毒针那小妖女已经替他吸出来了。她刚刚从这里逃走,你们可曾碰见?” 冷冰儿道:“我们就是因为碰上了她,才想起要到这山上找寻杨炎。” 缪长风继续说道:“我用太清气功为他疗毒,大概还有一点点余毒未清而已,性命是绝对无忧的了。不过要想令他尽快恢复,还得请齐老弟帮个忙。” 齐世杰道:“请缪大侠吩咐。” 缪长风道:“他的真气尚未能凝聚,用你的龙象功替他约束体内流窜的真气收效最快。”当下立即传授了齐世杰一套指压穴道的疗法,叫他用龙象功依法施为。 缪长风看了片刻,见齐世杰对这套指压疗法已是能够运用自如,便与冷冰儿说道:“冰儿,我有些话要和你说。咱们到那边的树林里去,免得惊醒炎儿。”原来这套指压疗法对病者毫无痛苦,在他睡梦之中一样可以收效。因此非但不会令杨炎惊醒,反而会令他睡得更沉。 冷冰儿冰雪聪明,心里想道:“用太清气功约束真气,虽然不及龙象功之快,也慢不了多少的。缪叔叔恐怕是为了要避开齐世杰和我说话。”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缪长风说道:“冰儿,我与你情如叔侄,我想我们之间,似乎不必避讳什么。有件事情,我想问你。” 冷冰儿道:“缪叔叔,你要问什么请尽管问。” 缪长风道:“这次我一回到天山,就听到炎儿‘背叛师门’之事,心里十分难过。听说这件事情因你而起,石天行父子他们把炎儿的行为说得如同禽兽,我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冷冰儿淡淡说道:“其实也没什么,炎弟他是光明正大的向我求婚。” 缪长风道:“你答应了没有?” 冷冰儿道:“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缪长风道:“此话怎说?” 冷冰儿道:“七年之内,不许他见我。” 缪长风是过来人,一听便知冷冰儿的用心,说道:“炎儿是个性格容易冲动的人,你是想用七年的时间,冷却他对你的这份情感?” 冷冰儿默认。 缪长风道:“要是七年之后,他对你仍然始终如一呢?” 冷冰儿道:“七年的时间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我相信一定会有变化的。” 缪长风微笑道:“冰儿,你是故意避开我的话题。” 冷冰儿道:“事情已经闹得天翻地覆,石师叔他们坚持要按照武林规矩清理门户,把炎弟当作了本派的叛徒了。你想我与他还能谈及婚嫁之事么?那样,我岂不是也要变成罪人?” 缪长风道:“这样说,你是为了人言可畏,才不敢答应炎儿?” 冷冰儿道:“并不是我怕变成罪人,最紧要的是我不愿意害了炎弟一生。” 缪长风道:“我的看法和你不一样。不过,是否害他这一点姑且不谈,我想知道的是,你别怪我问得坦率,你是否对他也有点情意?” 冷冰儿道:“缪叔叔,你知道的,自从他上天山那天起,我就把他当作自己的弟弟一般,我们之间,当然会有姐弟之情。”缪长风道:“除了姐弟之情呢?” 冷冰儿低下了头,说道:“我没有想过,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我、我不知道。”其实她并非没有想过,不过她的确是自己也不知道。 缪长风道:“其实你和他也不是真正的姐弟,就是结为夫妇,那也不是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只要你们二人真心相爱,旁人的言语,大可不必理会。” 冷冰儿低垂粉颈,说道:“我只愿与他永为姐弟,他应该找一个比我更适合他的佳偶。”缪长风眉头一皱,说道:“你是说那姓龙的小妖女?” 冷冰儿道:“哦,你已经知道她和炎弟的事情了?” 缪长风道:“江湖上正邪各派人物在祁连山搜捕他们,却给他们打得一败涂地,这样大的一件事情,我怎能不知?” 冷冰儿道:“这位龙姑娘不是妖女,她的身世其实也是很可怜的,虽然我不知道她因何结下那许多仇家,但从炎弟的例子,我敢相信未必一定就是她的过错。” 缪长风道:“炎儿也是这样和我说,不过他也和我说,他与那位龙姑娘只有兄妹之情。” 冷冰儿道:“要是让他们有机会常在一起,异姓兄妹何尝不也可变为夫妇?” 缪长风半晌不语,忽地问道:“冰儿,齐世杰似乎对你甚为爱慕,我看得出来。只不知你对他怎样?” 冷冰儿道:“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别的就谈不上了。” 缪长风道:“我听得尉迟炯说,他很孝顺母亲,那次他和尉迟炯比武的事情,就是因为他的母亲而起。” 冷冰儿道:“不错,他是个很听话的好儿子。” 缪长风虽然不知道她和齐世杰母亲之间的过节,但从她的语气之中亦已知道,她对杨大姑颇为不满。于是微笑说道:“按说齐世杰的武功和人品都很不错,可惜他的母亲号称辣手观音,恐怕很难相处。” 冷冰儿面上一红,说道:“我又不想嫁给齐世杰,他的母亲很难相处,与我何关?” 缪长风道:“好,那就不谈他们母子了,咱们回去看看炎儿吧。” 原来在缪长风的心里,纵然他相信龙灵珠不是妖女,他也是宁愿杨炎娶冷冰儿的。 他对杨炎有一份父爱,对冷冰儿也有一份如同家人的感情,因此他虽然知道爱情不能勉强,但对他们的婚姻大事,却免不了多少存有一点“私心”。 杨炎性格容易冲动,乱子已经闹出不少,他希望杨炎娶一个能够管束他的好妻子,而不是娶一个纵然不是小妖女,也是野性难驯的“野女郎”。从这方面着想,冷冰儿当然比龙灵珠好得多了。 冷冰儿在爱情上受过严重的创伤,缪长风更希望她得到一个好归宿。 “齐世杰与她年纪相若,依常理来说,是比炎儿更适合她的。不过他有那么一个恶名远播的母亲,冰儿嫁了过去,只怕要受婆婆的气。 “嗯,姻缘、姻缘,讲究的是个缘字,她嫁给谁将来更有幸福,那也难说得很。只是她若肯嫁给炎儿,对我来说,倒是可以放心一些。” 缪长风翻来覆去的想,主意未曾打定,不知不觉,已是回到原来的地方了。 齐世杰迎上前来,说道:“缪大侠,我依你的所授,运龙象功替他约束体内乱窜的真气,果然见效甚快,如今他已是气沉丹田了。他睡得很沉,说话大声一些,料想也不会吵醒他了。” 缪长风替杨炎把了脉,说道:“不错,这一觉醒来,功力最少可以恢复三、四分。不过这一觉可能睡得很长,冰儿,你留在这里替我照料他吧。我和齐老弟先回去向孟大侠报个讯,他等炎儿的消息,一定等得非常心焦了。” 冷冰儿七窍玲珑,一听就知缪长风的用意。她定下了七年之内不许杨炎见她的“禁约”,如今缪长风要她单独陪伴杨炎,那是要她自行打破这个禁约了。但一来杨炎确是需人看护,二来她也愿意杨炎在她身边多一会儿,对缪长风的要求,她自是不能拒绝了。 为了赶路,缪长风借了她的坐骑,与齐世杰一起回去。 冷冰儿留在杨炎身边,思潮起伏不定。 杨炎呼吸均匀,本来苍白的脸庞已经恢复几分红润,冷冰儿凝视他这张稚气的脸,不觉心中充满怜惜之情,就像大姐姐怜惜小弟弟一样,轻轻抚摸他的脸孔。 杨炎动了一下,忽地喃喃说道:“冷姐姐,我、我对不住你!” 冷冰儿道:“炎弟,你……”定睛再看,杨炎眼睛仍然闭着,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原来是说梦话。 冷冰儿想起那日她与杨炎定情的情景,药力过后,杨炎一开口说的就是这句话,不觉粉脸通红。 杨炎翻了个身,又在说梦话了:“珠妹,你说得对,咱们还是回去陪伴爷爷的好。”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脚步声走进这片树林,缪长风不应该回来得这样快的,冷冰儿喝道:“是谁?” 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格格笑道:“小妖女又回来了,你想不到吧?” 小妖女回来了 冷冰儿道:“不,你猜错了,我早已知道你会回来的。” 龙灵珠秀眉一扬,说道:“好,那你愿意怎样?” 冷冰儿道:“我不懂你的意思,什么叫做愿意怎样?” 龙灵珠道:“你既然知道我会回来,难道不知我的来意?老实告诉你吧,我是为了杨炎回来的。”冷冰儿道:“我知道。” 龙灵珠道:“我这个人说话喜欢爽快,你老实告诉我吧,你到底是想要哥哥还是想要弟弟?” 冷冰儿满面通红,斥道:“你胡说什么?”她心里当然明白,龙灵珠说的“哥哥”是指齐世杰,弟弟是杨炎。 龙灵珠冷笑道:“我不相信你真的不懂,我看你是假装不懂。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问你,齐世杰和杨炎这两个人,你到底……” 冷冰儿道:“你只是为了杨炎而来,不必扯上不相干的人。” 龙灵珠道:“好,你说齐世杰不相干就不相干,我也乐得少说些话。我告诉你,我不只是要回来看一看你的炎弟的,我是要把他带走!” 冷冰儿心乱如麻,半晌说道:“我知道,不过——” 龙灵珠冷笑道:“你有了哥哥,何必还要弟弟?好吧,你不愿意放他,那就拔剑吧!我倒想见识见识你的冰魄寒光剑如何厉害!” 冷冰儿道:“你错了,我不想和你比剑,也并非要留下杨炎。不过——” 龙灵珠道:“那还有什么不过?” 冷冰儿道:“你知道的,孟元超虽然不是他的生身之父,但爱他有逾亲生。最少你得让他们见上一面。” 龙灵珠道:“他们已经见过了。孟元超是否爱他有逾亲生,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杨炎最少在目前是不愿再见他了。” 冷冰儿道:“他对你这样说的?” 龙灵珠道:“当然是了。你要不要等他醒来了亲口问他?不过,这样的话,你可要违背自己定下的七年之内不许见你的禁约了。” 冷冰儿心乱如麻,终于一咬银牙,说道:“好,那你将他带走吧!不过——” 龙灵珠道:“又有什么不过?” 冷冰儿道:“他毒伤未愈,如何能够马上就走?” 龙灵珠走过去给杨炎把了把脉,冷冷说道:“你骗不了我的。” “我骗你什么?”冷冰儿道。 龙灵珠道:“他的毒早已解了,而且我还知道他的真气业已纳入丹田,只待醒来,就可最少恢复一半功力。如今我带他走,对他的身体已是毫无妨碍。” 她说的前半段,缪长风也是这样说的。不过冷冰儿仍是有点放心不下,因为缪长风并没有告诉她,在杨炎未醒之前就可将他移动。 龙灵珠似乎看出她的心思,继续说道:“你无谓担心,你别忘了他的内功是跟我爷爷学的,我一把他的脉就知他已是完全脱离危险,我说无妨,就是无妨!” 冷冰儿踌躇难决,说道:“可是孟大侠就要和他的义父来接他的,你不能让他们见一面?” 龙灵珠冷笑道:“你的年纪虽然比他大些,也还不能算老,怎的这样婆婆妈妈?我早已告诉你,他亲口和我说的,他现在不想见孟元超!除非你有心自毁禁约,否则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你不能让我将他带走!” 冷冰儿心里一酸,终于咬了咬牙,说道:“好,你将他带走吧!” 杨炎一觉醒来,已经是在山下。 耳边风声呼声,好像腾云驾雾一般。他发觉是骑在马上,有一只软绵绵的手抱着他的腰。 刚刚张开眼睛,还有点朦朦胧胧,杨炎开口说道:“冷姐姐,我不要回去!” 冷冰儿刚在他的梦中消失,他也并不知道冷冰儿在他作梦的时候确实是在他的身边。但从触觉中他知道是女子的手,龙灵珠已经给他的义父赶跑了,那么不是冷冰儿还能是谁? 龙灵珠噗嗤一笑,说道:“你就只知道有冷姐姐,有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 杨炎回头一看,失声叫道:“啊呀,珠妹,原来是你,你怎的又回来了!” 龙灵珠勒住坐骑,缓缓说道:“你以为我给缪长风一吓就不敢回来么?我知道你不想见孟元超,当然要回来将你带走!” 杨炎说道:“可是你怎能劝服我的干爹?” 龙灵珠道:“他回去找孟元超,我乘机就来找你。” 杨炎半信半疑,说道:“真的?”龙灵珠噘着嘴唇说道:“我只问你是愿意跟我走,还是愿意回到孟元超那儿?” 杨炎叹口气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如今我已不想报仇了,我只想早点离开这儿。一切恩恩怨怨,都只能留待将来再说了。” 龙灵珠道:“好,既然你不愿意回到孟元超那儿,那也就无须多问了。总之现在已经是没人能够阻拦你走,你管我是用什么法子把你从你的义父身边带出来?” 杨炎说道:“多谢你又一次帮了我的忙,不过——” 龙灵珠道:“还有什么不过?炎哥,我听你的话,咱们就回去陪伴爷爷好不好?” 杨炎说道:“不,我只希望你能够回去陪伴他。” 龙灵珠嗔道:“我是听你的劝才肯回去的,你反而又不肯和我一起回去了。” 杨炎说道:“不是不肯,是我还有别的事情。” 龙灵珠道:“什么事情?” 杨炎说道:“我想到北京一趟。” 龙灵珠道:“好呀,京师是皇帝所在之地,我也想去开开眼界。” 杨炎说道:“不,不,我不是去玩的。” 龙灵珠道:“那你去做什么?” 杨炎说道:“请原谅我还是那句老话,目前还不能告诉你。” 龙灵珠噗嗤一笑,说道:“不用你告诉我,我也知道。” 杨炎一怔道:“你知道什么?” 龙灵珠道:“我知道你要去寻找一个叫杨牧的人,他和你有很不寻常的关系。这个人是清廷的大内侍卫,你不愿意他充当下去。” 杨炎呆了片刻,说道:“我的身世,原来你早已知道?” 龙灵珠道:“也不是太早,那天你和萧伯伯在树林里说话,对不住,我偷听了。刚才你和义父的说话,我也听见了。炎哥,你怪不怪我?” 杨炎说道:“我不怪你,但你既然知道我是去干什么,这事你是帮不了忙的,你还……” 话犹未了,龙灵珠已经又噗嗤一笑,说道:“错了,错了。你是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 杨炎说道:“你是说你可以帮我的忙?” 龙灵珠道:“不错。你要做的事情,正是非得我帮忙不可。” 杨炎道:“你……”龙灵珠笑道:“你不相信吗,请看这件东西。”拿出一个纸筒,慢慢打开给杨炎看。 打开来看,只见纸上只是写着一行大字,“朕百年后传位于四皇子”。左下方盖着一个大印,印文不知什么字体,杨炎可不认识了。 杨炎又惊又喜,说道:“这是康熙的遗诏?” 龙灵珠笑道:“我想大概应该是吧,你看这个‘于’字,上面的一横,下面的一勾,墨迹浓淡是不是和中间那一横一竖稍有不同?” 杨炎说道:“不错了。我虽然不懂书法,也看得出来了。这个‘于’字是从‘十’字增添笔划改成的。那个十字的墨迹浓淡则和别的字一样。想不到七十多年之前,雍正改他父亲遗诏的证据却是落在你的手中。” 龙灵珠笑道:“这个玩意对你有用处吧?” 杨炎说道:“要是萧逸客的看法对的话,不但对我有用,对你也有好处。他说当今皇上乃是雍正孙儿,虽然事情已经隔了七十多年,他的祖父篡改的遗诏要是落在别人手上,他也还是不放心的。让我设法叫人把这遗诏送回去给他,清廷的鹰爪想必就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你也就可以专心对付大仇人白驼山主了。” 龙灵珠道:“那个人立了这个大功,他愿意做什么,不愿意做什么,大概也可以随心所欲了。嗯,你这个主意倒是打得很高明呀!” 杨炎笑道:“你已经偷听了我和你的萧伯伯那晚所说的话,我也无须瞒你了。这个办法是你的萧伯伯替我想出来的。我的生父现在是大内侍卫,他想辞官不干也是不行的,但有这个玩意儿给他‘赎身’,或许就可以行了。” 龙灵珠道:“好,那么你肯帮我去京师了吧?” 杨炎笑道:“我要倚仗你的帮忙,不肯也不行了。不过据萧伯伯说,他曾经问过你,你的父母曾有什么遗物给你的,那么你还没有发现雍正篡改的这道遗诏的,怎的现在找出来了?是你当时没说实话吧?” 龙灵珠道:“这倒不是,我可以对任何人说谎,嘿嘿,你别生气,‘任何人’是包括你在内的,却不能对萧伯伯说谎。我是给他的话触发的。我想起娘亲临终之时交给我的一件皮袄,她说这是我的爹爹去世之前留给她的。当时我爹已受重伤,不能多说,只告诉她千万别把这件皮袄丢了。她也不知道皮袄里藏有什么东西,见爹爹说得这样郑重,故此在她临终之时,也就特别嘱咐于我,要我珍惜这件皮袄。我藏着它本来只是作为对父母的纪念的,想不到这遗诏就是藏在皮袄之中。” 杨炎说道:“多谢你灵机一触,帮了我这个大忙。好,咱们走吧。” 龙灵珠笑道:“你不怕我这小妖女骗你吗?” 杨炎说道:“我知道你纵然骗我也是为了我的好,只盼你今后对我说真话就行。” 龙灵珠格格一笑:“那可保不定啊!”笑声中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跑了一程,碰上并辔驱驰的一男一女,男的是个中年书生,腰悬长剑,女的年纪和他差不多,是个半老徐娘,但英姿飒爽,不掩其刚健婀娜的当年风韵。看他们亲热的神情,似乎是一对夫妇。 那中年书生忽地咦了一声,说道:“娘子,你看这少年好像、好像……” 那美妇人道:“你是说他像咱们一位老朋友。” 那中年书生道:“不错,尤其他的一双眼睛,更为神似!” 美妇人道:“回去问他好不好?” 书生道:“只怕认错了人不好意思。而且倘若他真的是咱们那位老朋友的儿子,他的身世也是有难言之隐的,咱们也不便冒味问他。不如去问冷冰儿,反正冷冰儿昨天已经来到柴达木了,今晚咱们就可以见得着她。” 原来这对夫妇乃是宋腾霄和吕思美,他们是杨炎母亲云紫萝生前的好朋友。 他们和杨炎的距离已有半里之遥,以为杨炎听不见他们谈话,哪知杨炎内功造诣甚高,听觉异于常人,都已听见了。 最令杨炎心弦震动的是听到冷冰儿的消息。“原来冷姐姐已经到了这里,那么我刚才究竟是不是在做梦呢?” 杨炎疑幻疑真,不知不觉把眼睛瞪龙灵珠。 龙灵珠笑道:“你别恼我,我是怕你伤心,不敢说给你听。我已经碰上你的冷姐姐了,不过她是和齐世杰在一起的。” 杨炎呆了一呆,说道:“你不是骗我吧?” 龙灵珠叹口气道:“我本来想骗你的,但想了又想,还是把实话告诉你的好。你并不是做梦,在我将你带走的时候,你的冷姐姐的确在你的身边的。”杨炎听罢她的所说,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唯有苦笑。龙灵珠柔声说道:“炎哥,刚才我对你说谎,你不怪我吧?” 杨炎呆呆出神,好像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龙灵珠吓得慌了,说道:“炎哥,你怎么啦?嗯,都是我的不好,早知你对冷姐姐如此深情,我、我不该……” 杨炎脑海中出现一幅图画,他的冷姐姐和齐世杰并辔驱驰,离开他越来越远,渐渐影子也模糊了。 杨炎忽地叹了口气,像是从梦中醒来似的,喃喃自语:“那也好!” 龙灵珠怔了一怔,说道:“什么也好?” 杨炎说道:“我只盼冷姐姐得到幸福,要是她和别的人在一起比我更幸福,那不是也很好吗?” 龙灵珠正是要他这句话,大喜说道:“那么,你不怪我?” 杨炎说道:“你和冷姐姐一样,我不会怪她,当然也不会怪你。” 龙灵珠不觉又是一怔,说道:“你不是说过我和冷姐姐一个好像是火,一个好像是冰,性格截然不同的吗?怎的现在可一样了?” 杨炎说道:“我说的是你们对我都一样的好。你骗过我,冷姐姐也曾骗过我的。但你们骗我,尽管各自的想法不同,却也都是为我的好的。” 龙灵珠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望着杨炎,好像要看透他的内心处深,又好像小妹妹向大哥撒娇一般,说道:“你当真不怪我,那你为何脸色这样沉重?你笑一笑吧,笑一笑我就相信你!” 杨炎不觉给她逗得笑了起来,说道:“你这个顽皮的小妖女,我真是拿你没有办法,别瞎缠了,走吧!” 但在他笑过之后,龙灵珠仍然发现在他眉宇之间隐藏的忧郁并未消失。她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开始感觉到爱情的苦味了。 感觉到爱情苦味的不仅是她,还有齐世杰。 杨炎以为他和冷冰儿,却不知此际正是他们分手的时候。 他和孟元超、缪长风一起回到原来的地方,杨炎已经不见。 孟元超大吃一惊,问道:“炎儿呢?” 冷冰儿道:“孟叔叔,我要请你原谅,我,我让他走了!” 缪长风已经猜到几分,问道:“他和谁一起走的?” 冷冰儿道:“那位龙姑娘和他一起走的。她说炎弟本来和她约好了一同回去的。她知道炎弟目前还不愿意留在此地。” 齐世杰眉头一皱,说道:“你怎么可以相信这……” “小妖女”三字未曾出口,只听得冷冰儿已在缓缓说道:“那位龙姑娘对他的关心,只有在我之上,决不在我之下,我把炎弟交给她,很是放心。”言之下意,我都可以放心,你还担心什么。 齐世杰碰了个钉子,心里想道:“其实只要那位龙姑娘并非真的像旁人所说的‘小妖女’,这样的结果又有什么坏处?非但没有坏处,反而对炎弟更好也说不定。最少比起他与冷冰儿的姐弟相恋,可以减少别人闲话。嗯,冰儿成全他们,倒是可以替自己解开一个结了。”其实真正感到欣悦的是自己解开了一个心上的结,只不过他不敢触及自己内心深处的思想罢了。 孟元超叹了口气,说道:“冰儿,我不怪你。虽然我与炎儿未相处过,他的性格我也已知道一些。他目前还不愿意见我,勉强他反而不妙。” 缪长风道:“不过我仍是担心一件事情。” 孟元超道:“什么事情?” 缪长风道:“他的性格易于冲动,我担心他受人一骗再骗。” 冷冰儿道:“那位龙姑娘不会骗他的!” 缪长风道:“不,我说的不是龙姑娘。” 冷冰儿一听,立即便知道他担心的那个骗子是谁了,没有再问下去。 缪长风忽道:“孟兄,你不是要派人到京师走一趟么,人选定了没有?” 孟元超道:“快活张明天回来,我想请他去走一趟。”原来解洪与方亮因为在保定出了事,后来虽然得杨炎暗中相助,得以摆脱囹圄之困,但已耽误日期。他们是到京师替义军采购药材的,冷铁樵和孟元超恐怕他们由于在保定已经引起注意,难保在京师不再发生意外,故此要找个人去接应他们。 缪长风道:“快活张轻功超卓,又精于改容易貌之术,他去自是十分适当。不过假如多一个人陪他,或许更安全些。” 冷冰儿懂得缪长风的意思,缪长风是希望她和快活张到北京去走一趟,以防杨炎被他生父所骗。杨炎很可能去北京劝说他的父亲,这是早在缪长风意料之中的。 冷冰儿心乱如麻、她只能假装不懂。 她已经答应了龙灵珠,她不能自毁禁约。 “快活张是孟叔叔的好朋友,他到了北京,决不会让炎弟上杨牧的当的。我去也帮不了什么忙,唉,相见不如不见,我又何必再去自寻烦恼?” 主意打定,她忽地说道:“缪叔叔,我想明天就回天山。” 缪长风对她的决定似乎颇感意外,半晌说道:“现在似乎还未是你回转天山的时候。” 冷冰儿道:“我知道,他们正在说我和炎弟的闲话,但我也正是为了要替炎弟辩诬,必须回去!” 缪长风道:“据我所知,石天行他们是把一切罪名都加在炎儿身上,对你倒还没有什么怪话,不过假如你替他辩护,恐怕就会受了牵连了。” 冷冰儿道:“我不怕。我一定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掌门。炎弟他打伤石师叔的罪我不能偏袒他,但我要令掌门知道,第一、炎弟并没欺负我;第二、更紧要的是,炎弟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也曾经做过有利于侠义道的事情,例如在保定救了解洪和方亮的的事情就是。他叛出本门,有一大半原因也是被逼的。我想唐掌门总不至于像石师叔父子他们一样,眼中所见,只是见到炎弟坏的一面吧?” 缪长风道:“但石天行是四大长老之首,而炎儿确实也有过错,掌门人恐怕也难收回成命。” 冷冰儿道:“但无论如何,我也得让他明了真相。但求能够减轻炎弟一分罪过,我也可以稍为安心。” 缪长风道:“好,你既然有这勇气,我更不能任由别人随便定炎儿的罪,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齐世杰暗暗觉得惭愧,他刚才还在胡思乱想,现在他才明白,冷冰儿和杨炎纵然只是姐弟之情,但还是不会把感情移到他的身上的。 杨炎决意和龙灵珠同回北京,这个时候,正是冷冰儿和齐世杰分手的时候。 身世之谜虽已解,但却给他带来更多的烦恼,至于感情的结,那是更难解开了。 忽听得雷声隆隆,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了。 杨炎苦笑道:“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唉,世情的变幻恐怕也是如此!” 他和龙灵珠都还未满二十岁,倘若按照佛门说法,百岁光阴也不过一弹指的话,他们这点小小的年纪,实在是经历太多的忧患与风波了。一弹指间曾有多少闪电惊雷!正是: 惘惘情怀难自解,于无声处听沉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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