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风雷震九州 作者:梁羽生 内容简介 江海天继乃师金世遗之后,成为一代大侠。他的好友有丐帮的仲长统,有绿林侠尉迟炯、祈圣因夫妻,有小金川的义军首领萧志远等。他在江湖上济贫扶危,更为反清事业尽心尽力。但由于他忠厚老实的性格,也往往为奸人所算,几乎身败名裂。但不吃一亏,不长一智,江海天终于被磨练得成为领袖人才。围绕在他身边的还有一班少年英侠,包括他的徒弟宇文雄、女儿江晓芙等人在内,展示了武林代有才人出的新气象。 主角:江海天、宇文雄、江晓芙、叶凌风 前集:《冰河洗剑录》 续篇:《侠骨丹心》 第一回四海翻腾云水怒百年淬厉电光开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泰山之巅,惊雷勃发,暴雨骤降,狂风卷石石纷落,黑云压山山欲摧,东方天际刚刚出现的一点曙光也被黑云遮掩了。但在这倾盆大雨之中,却有一个虬须如戟的粗豪汉子,披襟当风,迎雷狂吟,雷声虽响,却也掩不了他的声音。 雷声轰鸣,电光疾闪,厚厚的云层,便似给炸开似的,一道电光,划过长空,宛如横亘天际的金蛇,突然咬穿云幕,钻了出来,照明大地!电光闪处,忽见有个人影向这虬须汉子走来,朗声赞道:“好诗好诗!萧大哥,你也好豪兴啊!”电光一闪即灭,但已照见了这人的形容,是一个清秀的少年,文士打扮,和那个粗豪汉子,恰好成为对比。 虬须汉子大笑道:“叶兄弟,你也来了。我只道除我之外,再也没第二个人有我这股傻劲了呢!哈哈,东海浴日的奇景看不到,咱们却先变成落汤鸡了。”那少年笑道:“晴光潋滟,固饶佳趣,风雨晦冥,也未始不佳。泰山绝顶赏雷雨,那也是人生难得一见的奇景呢。” 原来这虬须大汉名叫萧志远,是武当派的俗家弟子,胸怀壮志,游学四方,以武会友。这少年书生名叫叶凌风,是他新相识的朋友。虽是新知,但因志趣相投,早已是情如兄弟。他们结伴同游,来泰山,观日出,不料恰巧就在黎明到来之前,碰上了一场大雷雨。 两人在古松之下,风雨之中,握手大笑。叶凌风道:“萧大哥,原来你不但武功出色,还作得如此好诗!”萧志远大笑道:“我连平仄都还不晓,哪会做诗?这是江南才子龚定庵的佳句。”叶凌风道:“就是那有狂生之称的杭州秀才龚定庵么?” 萧志远道:“不错,就是此人。日前我过镇江,正碰上镇江玉皇祠祭祀风神雷神的大典,那龚定庵也恰巧来看热闹,道士求他写了这首诗,焚化给风神雷神作为祷告的。诗虽焚化,但已是万口争传了。小弟不懂做诗,但这首诗足以消我胸中块垒,适逢雷雨,我就不觉对景狂吟了。” 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说话之间,已是雨过天晴。金霞隐现,银光闪动,从泰山之巅,眺望东海,东海正捧起一轮红日,霞光灿烂,霄漠顿清。萧志远拍手笑道:“妙呀,雷雨之后,景色更为壮丽了!”叶凌风却忽地叹了口气。 萧志远道:“贤弟因何叹气?”叶凌风道:“正是因听了此诗,有感而发。想吾中原沦于夷狄,迄今已百有余年,多少志士仁人,曾洒热血,掷头颅,要把满洲鞑子逐出关外,还我河山。但如今经过了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满清的根基已固,鞑子对付汉人的手段也是越来越阴狠了,镇压与笼络兼施,钢刀与纱帽并用,不知多少豪杰入其彀中,民气消沉,人心麻痹,小民百姓,敢怒而不敢言,这不正是‘万马齐暗究可哀’的局面?能不令人浩叹!” 萧志远道:“这却未必尽然,九州生气恃风雷,你看在刚才那场大雷雨之前,岂不也是万木无声,尘埃不起,但一场雷雨之后,不就是污秽消除,生机勃发,百卉争荣?” 叶凌风道:“话虽如此,但却不知何时始有这一场雷雨,洗涤羶腥,震荡九州?再说到人才方面,咱们同是武林中人,就拿武林的人物来说吧,百年之前,有凌未风大侠的纵横塞外,震撼清廷;五十年前有吕四娘女侠的夜入深宫,宝剑屠龙;即二十年前也还有金世遗大侠,行踪所至,群丑慑伏,邙山一战,令得清宫侍卫不敢再行走江湖。如今这些前辈英雄,死的死了,老的老了,剑气没埋,雄风消歇,言念及此,又能不黯然?小弟游学四方,寻师访友,除了与大哥意气相投之外,也还未碰过真正能令我心折的豪杰。” 萧志远道:“前辈英雄虽然或死或老,但也不见得从此便后继无人?贤弟不用慨叹。”叶凌风道:“可惜小弟初出江湖,交游狭窄,世上纵有英雄,小弟也未曾相识,大哥,你是名门之后,正派高徒,交游比小弟广阔得多,大哥你既如此说法,想必在你心目之中,定有堪为咱们师友的英雄人物了?” 萧志远略一沉吟,终于慨然说道:“愚兄也谈不上交游广阔四字,但实不相瞒,我此行却是想去拜谒一位大侠的。这位大侠近年来虽然收敛锋芒,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迹,但也算得是当世一位英雄!”叶凌风道:“是谁?”萧志远道:“就是你刚才提及的金世遗大侠的衣钵传人,邙山掌门谷中莲的丈夫江海天。”叶凌风道:“大哥是与他相识的吗?”萧志远道:“我与江家,稍稍有点世谊。论起辈分,他是我的世兄,却未曾见过。家父本来早就叫我去拜谒他了,但他一直不在家中,最近才听说他从塞外回来。” 原来萧志远的祖父乃是青城派名宿萧青峰,萧青峰可说是江海天之父江南的第一个师父(事详《冰川天女传》),所以算起来,萧志远和江海天乃是平辈。但萧志远随即说道:“这位江大侠现在大约已是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了,他年少成名,我可不敢与他妄扳平辈。” 叶凌风道:“江大侠家居何处?”萧志远道:“就在本省东平县内的杨家庄,自泰山东去,不过三百里路程。”原来江海天的外祖母乃是当年北五省武林领袖铁掌神弹杨仲英的女儿,外祖父邹锡九入赘杨家,兼祧两姓,可惜膝下无儿,独生一女,嫁给江海天之父江南。江南是个书童出身,无家可归之人,所以一直就在杨家这间老屋居住,那个庄子也仍然叫做杨家庄。 江海天的妻子谷中莲是邙山派的掌门人,但因她是已婚女子,依她前两辈掌门曹锦儿之例,每年春秋二祭,才上邙山,听取各支派的大弟子禀报半年内的大事,其余时间,则住在夫家。至于玄女观的日常事务,则由谷中莲交给她的师伯辣手仙姑谢云真料理。 萧志远约略谈了一些江海天的家事,叶凌风听了,忽道:“小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哥可肯应承?”萧志远道:“你我弟兄,还用得着什么客气,但说无妨。”叶凌风道:“江大侠的名头我也是久仰的了,只恨无缘得识当代英雄,我兄既与他有世谊,小弟也想随同拜谒,不知吾兄可肯引见?” 他这个请求早在萧志远意料之中,当下也就慨然答允,说道:“我虽然未见过江大侠,但也知他是个喜欢提携后进之人,贤弟胸怀壮志,和他又正是同道中人,想必他也会喜欢见你的,但去无妨。” 叶凌风大为欢喜,说道:“朝阳初出,正好赶路,那么咱们就下山吧。”他们是在泰山最高处玉皇顶看日出,正要下山,忽听一声长啸,宛若龙吟,萧志远吃了一惊,心道:“此人是谁?功力如此深厚!”心念未已,只听得东南西北,也接连发出了四声长啸,或似猿啼,或如虎吼,或似鸣金击鼓,或如刀枪铿鸣。萧志远练的是青城派正宗内功,也觉得耳鼓嗡嗡作响,颇为难受。从这五个人的啸声听来,竟似是功力悉敌,各具神通,难分轩轾。 那四声长啸过后,只听得有个人朗声说道:“诸位果是信人,全都来了。林某在玉皇顶恭候大驾光临。”人影未见,声音已似就在耳边。 萧志远是个江湖上的大行家,吃了一惊,连忙说道:“看来似是有人在此寻仇约斗,这类事情,局外人知道了,可是大大犯忌之事!但咱们要走也来不及了,快快躲起来吧。”两人刚在一块大石背后躲好,只见已有两个人来到了他们刚才所站立之处,一个披着斗篷,遮过了面部,相貌看不清楚。从背影看来,大约是个中年汉子,另一个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 那孩子道:“爹爹,你答应我给你帮手。我已学会了九宫步法,那套五虎断门刀,我也已练得十分纯熟了。”那大汉叹了口气,说道:“孩子,你当这是好玩的吗?这次来的敌人个个都十分厉害。待会儿他们全都上来之后,我与他们一交上手,你就立即溜走。东平县杨家庄有位大英雄名叫江海天,咱们与他非亲非故,但我相信他会照顾你,你可以去投靠他。” 萧志远心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话当真不错。此人与江大侠素不相识,对他却是如此信赖。他要孩子去投靠江大侠,他本人大约也不是坏人了。”但萧志远却仍是大有疑惑之处,这人既是自忖不敌,教孩子独自逃生,却又因何带他前来赴约?不过他要孩子等待敌人全都上来之后再溜,这却易解,因为四方都有敌人,若然现在就溜,不论逃向何方,都会碰上敌人的。但敌人全都上来之后,一个孩子是否就能轻易溜走,这希望只怕也是极之渺茫了。 萧志远正在琢磨那人的身份,一面也在替那孩子担心,心念未已,只听那孩子已然说道:“爹爹,我决不逃!爹爹,你是英雄,我也要做好汉!” 那汉子面色一沉,孩子知道父亲不肯答应,抢着说道:“爹爹,我不会怪你的,我一直也没有怪你!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是懂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的!爸爸,你是死是生,我都陪你,咱们也未必打不过敌人。”萧志远可是大为奇怪,这孩子所说的话令他如坠五里雾中,对父亲还有什么“怪”“不怪”的?不过,他虽然不懂话中含义,但这孩子却分明是个十分懂事的孩子。 那大汉似是怔了一怔,忽地哈哈笑道:“好,好,好一个父是英雄儿好汉!也罢,也正是覆巢之下无完卵,我就答应了吧。但愿你死去的妈能原谅我。嘘,噤声!敌人来了!” 只见四个敌人,几乎是同时到达。东面来的是个和尚,西边来的是个道士,南面来的是个黑衣武士,北面来的则是个面肉横生、相貌凶恶的大汉。这四个人中,萧志远只认得那个凶汉是江湖上著名的剧盗彭洪。 这四个人来到了玉皇顶,仍然是分向四方站定,将那两父子围在当中。和尚与道士同声说道:“林舵主真好胆量,你既同时约了我们四人,也请恕我们不能依照江湖规矩了。我们今日奉命而为,不得已而来杀你,你死了之后,我们必定好好给你念往生咒!” 那汉子哈哈一笑,说道:“倘若真有天堂地狱,我死了定上天堂,你们二人口念弥陀,身为鹰犬,那却是必坠地狱无疑的了。这往生咒留给你们自己受用吧!”那武士嘿嘿冷笑道:“这么说,你是死也不肯投降的了!你就不怜惜你这个孩子吗?” 那孩子把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斥道:“狗强盗,你上来吧!我死在你的手里,也决不讨饶,谁要你的怜惜!”那武士大笑道:“这小贼种骨头倒是很硬。好,那就成全了你们父子二人吧。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这命令一下,那和尚抡起禅杖,道士拔出佩剑,迅即布成犄角之势,占好了有利的方位,向那披着斗篷的汉子进迫。那大盗彭洪却仍然站在原地不动,忽地叫道:“且慢!”和尚、道士愕然止步,说道:“彭大哥,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彭洪这才踏上两步,蓦地喝道:“你是何人?”那武士大吃一惊,叫道:“什么,这人,难道不、不是林清?”话犹未了,那汉子蓦地把斗篷卸下,哈哈笑道:“你们这才知道了吗?林舵主你们是追不上的了,还是让我姓李的陪你们练几招吧!”
这一下奇峰突起,不但彭洪这边的四个人大大吃惊,藏在大石背后的萧志远也是吃惊不小。原来江湖上有个秘密的反清组织,名叫“天理会”,林清就是在会中坐第二把交椅的头领。萧志远虽然不识其人,但却是早已闻名,对他颇为景仰的。心中想道:“看这情形,这几个人乃是清廷的鹰爪。林清被他们追缉,难道天理会的总舵已被破获了?这汉子义气干云,当真是令人钦佩!” 和尚、道士大吃一惊,同声叫道:“是李文成!”李文成纵声笑道:“不错,这很出你们意外吧。我也想不到你们两位,千佛寺的高僧黑木大师,万妙观的主持白涛道长竟然都成了清廷鹰犬!” 萧志远不识李文成是什么人,但黑木大师和白涛道人这两个名字他却是听过的,可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角色,他们对李文成尚自如此吃惊,可知这李文成也一定是来头不小的了! 彭洪早已听出是李文成的声音,倒不怎样吃惊,还在劝道:“李大哥,你替人代死,这是何苦?”话犹未了,李文成已是猛地一声大喝,刀光出鞘,向他劈了过来,厉声骂道:“彭洪,你毁了绿林义气,甘作鞑子奴才,生不如死,还有何面目见我?”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一招“力劈华山”,刀光疾闪,已是朝着彭洪的天灵盖劈到! 这彭洪是北五省的著名剧盗,武功委实不弱,就在这刀光一闪之间,他的一对判官笔也已掣了出来,左手笔一招“横架金梁”,和李文成的鬼头刀碰个正着,火花飞溅中,彭洪的右手笔已是一招“卧观北斗”,铁笔横拖,一招之间,连袭李文成的七处要害穴道。哪知李文成的刀法比他更快,鬼头刀被对方的左手笔一碰,趁势反弹,已是转到彭洪右侧,恰巧又把他的右手笔荡开,闪电般的就是一刀斩下。 彭洪的右手笔余势未衰,倘若跨上一步,笔尖仍是够得上点中李文成腰部的愈气穴,但李文成那一刀斩下,却势必将他一条臂膊切下,彭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剧盗,但在这生死关头,却还当真不敢和李文成拼命,只听得“当”的一声,彭洪硬生生的一个“大弯腰,斜插柳”,把前进之势改为后退,双笔齐挥,硬接了李文成一刀,蹬,蹬,蹬的连退数步,险险跌倒! 李文成没有去追,身形一起,斜掠而出,刀光闪处,又已和侧面袭来的白涛道人交上了手。 白涛道人是苏州万妙观万妙真人的嫡传弟子,剑法奇诡莫测,端的奥妙无穷,一招“举火燎天”,上刺李文成小腹,李文成尚未脚踏实地,陡地便是一个“鹞子翻身”,双足“十字摆莲”,交叉踢出,白涛道人身移步换,剑锋中途一转,避招还招,反削李文成膝盖,李文成喝声“来得好!”脚尖着地,一个盘旋,闪过剑锋,一口气就斫了六六三十六刀,但听得叮叮当当之声,宛如繁弦急管,快得难以形容,刀光剑影之中,白涛道人蓦地“啊呀”一声,倒纵出一丈开外,原来他头上所挽的髻,已给李文成一刀削去,头发蓬飞,要不是闪避得快,脑袋怕不给削去半边? 李文成的三十六刀快刀刚好使出最后一刀,那和尚这才赶到,李文成喝道:“好,再领教你黑木大师的疯魔杖法!”黑木大师外家功夫登峰造极,力大无穷,禅杖使开,泼水不进,李文成改用游身八卦刀法,瞬息之间和他对攻了二三十招,各自占不到便宜。那个小孩突然的来到了和尚背后,抽刀便刺他的右腿。 那黑衣武士笑道:“这小鬼倒是胆量惊人!看在你这份胆量,我倒有意饶你性命了。”他人未赶到,长鞭已经抖开,向那小孩子霍地卷来,意欲将他活捉。 李文成叫道:“夏儿,小心了!”话犹未了,黑木大师已是一个蹬脚向后踢出,他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焉能给一个小孩子偷袭得手? 黑木大师头也不回,一个蹬脚向后踢出,恰好对准了这孩子的前心,变成了凶狠绝伦的“兜心腿”,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光景,骨骼都还未长得坚实,若是给这“兜心腿”踢中,焉能还有命在? 这刹那间,躲在大石背后偷看的萧志远吓得几呼叫出声来,正要出去,身形未动,场中的形势已是忽地一变。那孩子机灵之极,就在这性命俄顷之间,突然身躯一矮,竟从那黑木大师的胯下钻了过去!黑木大师武功虽是高超之极,但却从来没有和小孩子打过架,这一种小孩子“钻狗洞”的顽皮打法,对他来说,却变成了一招意想不到的怪招。 这孩子不但只是从他胯下钻过,还顺手给了他一刀。这一刀正刺中黑木大师的脚踝接臼之处,孩子虽是年纪小,气力弱,刀锋划过,也挑开了一条软筋,痛得黑木大师哇然大呼,不由自已地身躯倾侧,向后倒跃。 那武士的长鞭正好卷到,他本来是算准了距离,要活捉这孩子的。哪知变出意外,黑木大师往后一退,鞭梢正好卷着了他的痛脚,黑木大师一个踉跄,骂道:“你不长眼睛吗?是我!” 那武士满面通红,抖开长鞭,呼的一鞭,又朝着那孩子打去,这一鞭他已是绝不留情,鞭风呼响,鞭梢竟是向着孩子的颈项卷去,是金龙鞭法中一招迫魂夺命的“锁喉鞭”! 黑木大师更是怒不可遏,他一腿受伤,纵跃不便,蓦地把禅杖当作撑竿,在地上一顿,登时便似巨鸟腾空,饥鹰扑兔,禅杖击下,竟然也是对准了那孩子的天灵盖。 李文成大怒喝道:“好狠的强盗,这样对付孩子,你们还是人吗?”疾的一掌拍出,用的一股巧劲,把孩子推开,恰好避过了那一鞭一杖。 黑木大师一杖击下,孩子已经避开,李文成便替代孩子成为了他的目标,这一杖凌空下击,加上了俯冲的力道,实是威不可当,李文成横刀一扬,刀杖相交,“当”的一声,李文成借着那股猛劲,身躯也是倏地弹起,刀光如练,已是朝着那黑衣武士杀到。 黑衣武士长鞭翻飞,使出了“回风扫柳”的连环鞭法,刷、刷、刷三鞭打出,李文成腾挪闪展,衣袂飘飘,黑衣武士的长鞭施展开来,周围三丈之内,都是一片鞭影,却连李文成的衣角都未沾着,但李文成的快刀却也近不了他的身子。这武士原来是清廷的大内高手,一身本领,决不在白涛、黑木、彭洪诸人之下。 李文成蓦地刀中夹掌,一托鞭梢,一招“顺水推舟”,刀锋贴着长鞭便削过去。这一招用得险狠之极,登时把那武士“回风扫柳”的连环鞭法破了。但那武士也极为了得,虽遇险招,丝毫不乱,倏地将长鞭一缩,抖起了一个圈圈,攻守兼施,布下圈套,只待李文成的宝刀劈到跟前,他长鞭收紧,便要反夺李文成的兵刃。 李文成却不再与他缠斗,他用意只在破那武士的鞭法,好脱出身来,当下刀锋一转,倏地便如燕子掠波,斜飞出去,又截住了彭洪。原来彭洪正在追赶他的儿子。 彭洪叫道:“擒贼先擒王,先对付这老的要紧。”白涛道人道:“不错,我再来领教李舵主的快刀刀法。”这白涛道人本是正派中人,虽受清廷收买,多少还有点羞耻之心,不愿去和一个小孩子为难,同时,他因为刚才输了一招,心中还不服气,定要再用本门剑法把李文成打败,才肯罢休。他只要挽回面子,虽然是以众凌寡,那也顾不得了。 那黑木大师却因为被这孩子刺了一刀,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吃人的亏,怒火难消,兀是向那孩子追逐。但他一足受伤,一跷一拐的,却哪里追得上这机伶的孩子? 那黑衣武士笑道:“黑木大师,何必与一个小孩子计较?你去对付正点儿吧!”黑木大师心道:“叫人斩草除根的是你,如今故作大方的又是你,哼,还不是因为我刚才无心之失,骂了你那么一句,你就暗中和我较起劲来,总要编派我的不是了。” 但一来因为这黑衣武士乃是他们的首领;二来他也实在追不上这个孩子,正好借此下台;三来他被黑衣武士这一句话提醒,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故而心中虽是对这武士很不服气,还是依从了他的命令,转过身来,助彭洪、白涛,围攻李文成。李文成被彭洪的一对判官笔和白涛道人的一口长剑紧紧缠住,脱身不得,虽有上乘轻功,已是难施。黑木大师虽是纵跃不灵,李文成轻功使不出来,也占不到他的便宜了。 这一场恶战,看得萧志远惊心动魄,场中任何一个人的武功都要胜过他许多,他有心出去,却又怕帮不了李文成什么忙,心里想道:“幸好现在他们已放松了这个孩子了。我不如把这孩子救了,赶快逃跑,好坏保全他李家一脉。但这孩子强项得很,却不知肯不肯听我的话?”心念未已,只见那黑衣武士已抖开长鞭,截住了这孩子的去路。 李文成叫道:“夏儿,快跑!”但已经来不及了,那武士长鞭翻飞,宛如怪蟒盘空,毒蛇匝地,一团鞭影,已是将这孩子的身形罩住,这孩子东窜西避,身法灵活之极,但仍是摆脱不开,只听得刷刷几声鞭响,这孩子的衣裳已是化作片片蝴蝶,眼看就要在长鞭抽击之下,体无完肤! 李文成急怒交加,猛地喝道:“无耻恶贼,我与你们拼了!”急怒之下,气力陡增,神威凛凛,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每一刀都是拼命的招数,刀光闪处,“咔嚓”一声,那和尚跳跃不灵,先着了一刀,自左肩斜削而下,一条手臂,被剖作了两边。但就在这同一时间,白涛道人一招“白虹贯日”,自侧面袭来,李文成来不及回刀招架,肩上也着了一刀,血流如注。 如此残酷的恶战,不但交战双方紧张,躲在大石后面偷看的萧、叶二人,也是手心捏着冷汗。两人紧紧相靠,萧志远只觉叶凌风的身躯微微发抖,心道:“叶兄弟初走江湖,几曾见过如此阵仗,难怪他害怕了。” 萧志远心里也是害怕的,但眼见李文成父子身处险境,一股义侠之气,却不由得勃然升起,叶凌风一看他的神色,已知他的心意,悄声说道:“大哥,你,你要出去?”萧志远道:“不错,你我兄弟一场,拜托你给我捎个信儿,告诉江大哥今日之事,告诉他白涛、黑木二人已是朝廷的鹰犬了。”原来萧志远明知一走出去,即是九死一生,故而以后事相托,这也是照顾他的把弟,免得他陪着自己送命的一番心意。 就在这时,只听得“呼”的一声,那黑衣武士一卷一收,长鞭在那孩子身上绕了一匝,将那孩子提了起来,作了一个旋风急舞,哈哈笑道:“李文成,你还要不要你的儿子?”原来他见李文成拼命厮杀,自己这边人四联手而攻,虽然可以稳操胜券,将他置于死地,但只怕也难免有所伤损,何况黑木大师已先着了一刀了。故而还是采用原来的计划,捉他的儿子,胁他投降。 那武士笑声未毕,萧志远蓦地大喝一声,猛的就从大石后面扑了出来。他明知那些人武功远胜于他,但此时此际,他已根本把生死置之脑后了。 萧志远把生死置之度外,想也没想就跑出去了。这刹那间,叶凌风却转了好几个念头,先是想道:“我今年不过二十岁,正有机会可以拜在名师门下,练成绝世武功,前途似锦!为一个不相识的人送命,值不值得?”心念未已,萧志远早已跑了出去,叶凌风陡地脸上发烧,随即想道:“萧大哥可以舍己为人,我怎可以贪生怕死,让他一人送命?罢了!罢了!大丈夫死则死耳,焉能负了侠义二字!我今番若不出去,即使以后武功盖世,那也难免抱愧终生!”如此一想,心意立决,跟着也跑了出去。 那黑衣武士突然见大石后面跑出两个人来,只道是李文成预先伏下的党羽,吃了一惊,说时迟,那时快,萧志远已飞身扑到,把手一扬,一道寒光向那黑衣武士飞去。他发出的是一柄可以断金切玉的匕首。 黑衣武士狞笑道:“好呀,教你打吧!”他的长鞭已卷上了那个孩子,正在作着旋风急舞,当下长鞭一抖,要把那孩子当作抵挡暗器的盾牌,不料萧志远发暗器的手法精妙绝伦,那黑衣武士的长鞭又因为卷住一个孩子,十一、二岁的孩子身体虽然不重,也有五六十斤,坠着鞭梢,也是沉甸甸的,饶那武士本领高强,鞭上坠了重物,舞动起来,总是不够灵活,只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那黑衣武士本来要用孩子来抵挡暗器,却不料萧志远这柄飞刀恰好在缠着孩子腰部的那一段鞭梢斜削过去,只是分毫之差,连那孩子的皮肉也没有触着,就把那一段鞭梢切断了。这也是因鞭梢较细,易于切断的缘故。要是削着长鞭的中部,他的匕首虽能断金切玉,但在那武土沉雄的内力反击之下,就未必能一举断之了。 那段鞭梢一断,孩子的身躯疾飞出去,跟着就要摔到一块大石头上,这一摔下,怕不要脑浆迸裂?李文成失声惊呼,疾冲出去,这时正是他刚刚削去了黑木大师的半条手臂,打开了一个缺口的时候。但距离尚远,哪来得及? 眼看那孩子已是如流星飞坠,就要碰上那块凸出来的岩石了,斜刺里忽地抢出一人,却原来是叶凌风在石后跃出,刚好迎上。叶凌风双手一张,将那孩子接了下来,蹬、蹬、蹬连退三步,“蓬”的一声,背脊撞上一棵大树,这才煞得住身形,只觉双臂酸麻,浑身的骨头都似要裂开似的,那黑衣武士内力的强劲可想而知。 叶凌风本是仗着一股气跑出去的,受了这么一撞,一股气登时泄了,心想:“我救了这个孩子,也总算是尽了我的力了。” 叶凌风把孩子放了下来,连忙叫道:“萧大哥,你保护这孩子下山去吧!”他不好意思自己逃跑,却借着保护孩子这个题目,叫萧志远和这孩子逃跑,听来不是为本身打算——似乎他只要别人逃跑,自己还要留下来似的——其实正是为本身打算。 试想萧志远若然接受他的提议,护这孩子下山,又焉能让他一人留下,当然是叫他同走的了。叶凌风的想法是:敌人太强,与其一齐白送性命,不如给李家留下一株根苗。敌人的主要目标是李文成,他和萧志远护这孩子下山,敌人想不至于分兵追赶。能够为一位英雄保全后裔,那也无负于侠义两字了。 这想法是有自私的成分,但也不能说它完全不对。不料这孩子却是倔强之极,他一落到地上,立即便向叶凌风一个鞠躬,亢声说道:“多谢恩公,我不跑!我爹爹不跑我也决不逃跑!”话声未了,又舞着短刀,向他爹爹那边跑过去了。李文成这时正自飞步跑来,白涛道人与彭洪二人,如影随形的跟踪追击。李文成身上已受了两处伤,虽然仍是身手矫捷,已不似刚才那么跑得快了。 萧志远这时正是陷于苦战之中,险象环生,稍一疏虞,就有血染尘埃之险,已是根本不能分神说话了。那黑衣武士的虬龙鞭一丈多长,削去了一段鞭梢,也还差不多长达一丈,他摔脱了那孩子之后,鞭法恢复了原来的灵活,勾、锁、卷,拉、击、扫、推、磨,“神鞭八诀”使得精妙绝伦,猛袭过来,迅如暴风骤雨,萧志远全神应付尚自艰难,还焉能再把他的长鞭削断。 那武士的本领是胜过萧志远不止一筹,幸亏萧志远也有一样本门绝技,他青城派以剑术著名之外,还有“天罗步法”,也是武林一绝。 青城剑法与峨嵋、武当、邙山三派齐名,武林人士,人所熟知,但“天罗步法”则是碰到强敌时,才用来保全性命的,这是青城派不传之秘,轻易也决不肯施展,江湖上见过这种神妙步法的人,那却是寥寥无几了。萧志远是青城派名宿萧青峰的长孙,“天罗步法”自是十分纯熟,他的剑法,那黑衣武士可以随手拆解;这“天罗步法”,黑衣武士却没有见过,一时之间,就不知如何破它了。 萧志远剑随身转,步似行云,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那黑衣武士暴风骤雨般的鞭法,竟不能沾着他的衣角,萧志远还能够时不时出其不意地还击两招。但萧志远看似从容,其实也是步步凶险,必须着着小心,一点也不轻松! 叶凌风见这孩子小小年纪,如此刚烈,心中暗暗惭愧,重新鼓起勇气,飞步追上前去,叫道:“小兄弟,我助你一臂之力!李英雄,萧大哥,咱们并肩子杀下山吧!” 李文成被白涛、彭洪二人绊住,且战且走,还差十数丈之遥,未能与儿子会合,黑木大师突然抢过他的前头,蓦地将禅杖脱手掷出,喝道:“小贼种,洒家超渡了你吧!” 那孩子伏地一滚,禅杖贴着他的头顶飞过,叶凌风正在他的后面,眼看就要给禅杖撞个正着,那禅杖来得迅猛之极,要闪躲也已来不及了。 叶凌风心头一凉,正自暗叫:“我命休矣!”忽听得“当”的一声,只见李文成的身子似箭一般的射来,刚好及时赶上,一刀拍下,将那根碗口般粗大的禅杖打落了。 李文成身上本来已受了两处伤,虽然不是要害,但激战中没工夫敷上金创药,血流不止,气力已是大大减弱,这一冲一拍,差不多已是用尽他全部气力,禅杖虽然拍落,他也立足不稳,晃了一晃,就“卜通”地倒下去了。 吆喝声中,黑木、白涛、彭洪三人同时赶到,黑木被削去了半条臂膊,对李文成父子恨入骨髓,一见李文成倒地,立即扑上去便是猛地一掌! 黑木大师练的外家功夫造诣非凡,气力极大,虽然折了左臂,右臂单掌之力,仍是足以裂石开碑。李文成被他一掌击中背心,痛彻心肺,仗着内功深湛,一口真气护着心头,虽是双眼发黑,神智尚未迷糊。 剧痛之中,李文成蓦地想道:“我本来就不打算活着回去,却不能连累了这两位义士!”一咬牙根,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突然一个“鹞子翻身”,把黑木大师揪翻,压在他的下面,喝道:“出家人如此狠毒,我佛难容!”双手用力,叉着喉咙,“咔嚓”一声,把黑木大师的颈子硬生生拗折! 李文成拾起了鬼头刀,托地跳起,只见彭洪一对判官笔盘旋飞舞,正在把叶凌风迫得步步后退,险象环生。另一边,白涛道人,也正在追赶他的儿子! 彭洪一面加紧攻击,一面喝道:“叶廷宗,你这小子也敢来多管闲事,还不快快撤剑求饶?”叶凌风心头一凛:“他怎么知道我的真名?”但这时已是生死关头,他虽然不愿别人知道他的真名,这点小事,那也不足介怀了。倒是生死大事,迫得他不由得不心里想道:“是拼了一死做个好汉呢?还是觍颜求活,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正是: 一失足成千古恨,舍生取义要思量。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为护良朋拼性命相逢义士托遗孤 心念未已,忽听得萧志远一声怒吼,声如郁雷。原来他见叶凌风处境危险,想冲出来与叶凌风会合,却忘了自己的处境比叶凌风更险。那黑衣武士的本领还远在叶凌风的对手彭洪之上,一条虬龙鞭纵横挥舞,当真是矫若游龙,早已把萧志远的前后左右四方退路全都封闭,萧志远全仗着纯熟的天罗步法才能勉强支持,心中一躁,想冲出去,天罗步法稍稍露出破绽,登时便给那黑衣武士抽了一鞭,衣裳碎裂,背脊现了一道深红的血痕,叶凌风在十数丈的距离之外,也可以见到了。 萧志远受伤之后,更加奋不顾身,高呼酣斗,剑光霍霍,每一招都是两败俱伤的拼命招数,他的武功虽然是远不及那黑衣武士,但他的青城剑法,本来就是最上乘的剑法之一,一经拼命,更是锐不可当,那黑衣武士也不能不有所顾忌,一轮激战,竟给萧志远冲出两步。 可是那黑衣武士用的虬龙鞭长达一丈,萧志远的青钢剑只有三尺,鞭长剑短,黑衣武士长鞭一挥,立即又拦在他的前头。萧志远且战且走,他与叶凌风之间,虽然只有十数丈的距离,但却似隔了一道鸿沟,要想会合,谈何容易? 但萧志远不必冲到叶凌风身边,叶凌风已是受了他的鼓舞。他见萧志远如此舍死忘生,要想前来救他性命,禁不住热血沸腾,心中想道:“萧大哥宁死不屈,我岂可给他丢脸?”害怕敌人的念头登时云散烟消,厉声喝道:“你这鞑子的奴才,我叶某是何等样人,岂能向你求饶?” 彭洪怔了一怔,似乎颇觉意外。原来他正是因为知道叶凌风是何等样人才向他招降的,心道:“难道是我认错人了,他不是那位叶知府的大少爷?”心中疑惑,正要向叶凌风喝问,叶凌风怯意一去,剑招竟是凌厉非常,也似萧志远一样,每一招都是豁了性命的招数。 彭洪心道:“一定是我认错人了。一个官宦人家的少爷,岂有不怕死之理?”原来他在十数年前,曾见过那位叶知府的小儿子,叶凌风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和他当年所见的那个十岁小儿当然差别甚大,不过脸部轮廓还依稀相似。彭洪不敢肯定,叶凌风又攻得很急,不容他仔细问话。彭洪心里想道:“管他是真少爷还是假少爷,他与朝廷的叛逆一路,我就可以将他杀了。” 彭洪的武功不及那黑衣武士,但叶凌风的武功也远远不及他的萧大哥,他纵然拼命,也总是打不过彭洪,彭洪杀机一起,双笔一招“敌阵纵横”,交叉插出,倏的就戳到了叶凌风胸前! “嗤”的一声,彭洪的笔尖已挑破了叶凌风的衣裳,叶凌风心头冰冷,在这瞬间蓦地起了后悔的念头,“唉,想不到我竟是如此死了,死得当真不值!” 也就在这一瞬之间,蓦听得一声大喝,原来正是李文成赶来救他。李文成这时刚刚杀了黑木大师,在地上拾起了他的鬼头刀,他纵目一看,见他的儿子和叶凌风都正在生死关头,他不假思索,立即便向叶凌风这边冲来。 李文成虽然差不多耗尽全身气力,但这一喝仍是神威凛凛,俨如平地起了个焦雷。彭洪心头一震,笔尖点歪,没有点正叶凌风的穴道,只是在他胸膛“璇玑穴”的旁边,戳了三分深浅的一个伤口。 叶凌风痛得一声大叫,猛地向旁边一跳,跃出了一丈开外,抬头看时,只见李文成脚步踉跄,显是受了重伤,但他脚步虽然歪歪斜斜,来得仍是恍如暴风骤雨,只听得“当”的一声,李文成一刀劈下,已是与彭洪的判官笔碰个正着。 叶凌风又是吃惊,又是惭愧,心道:“他、他竟然不管他的儿子,先来救我!”他胸前的伤口鲜血还在沁出,但奇怪得很,忽然一点也不觉得痛了。他身形一稳,立即挥舞长剑,又杀上去。 李文成呼呼呼连劈三刀,这三刀是他凝聚了全身功力,与敌人作孤注一掷的,当真不是敌死,便是我亡!双方性命相搏,决无侥幸! 彭洪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剧盗,但见李文成这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喝声如雷,刀光如电,心中也不禁有几分慌了。大喝声中,刀光闪过,彭洪蓦地一声惨叫,天灵盖被劈去了半边,兀自向前冲出几步,这才倒下。李文成刚好是最后一刀才杀了他,但叶凌风都还未曾赶到。 叶凌风几曾见过如此惨烈的战斗,只吓得目瞪口呆,半晌惊魂稍定,讷讷说道:“李英雄,你,你——”李文成道:“没什么,你快料理你自己的伤吧。”倏地一个转身,又向白涛道人奔去,喝道:“你欺侮我的儿子,羞也不羞,来,来,来!有胆量的你再来与我决一死战!” 其实在对方四个人中,正是只有白涛一个稍有几分羞耻之心,他追赶李文成的儿子,倒并非有意取他性命,而是想把他活捉的。白涛道人受了一处刀伤,这孩子又机灵之极,东躲西闪,忽而在地上打滚,忽而跳上树梢,以白涛道人的本领,要杀这孩子不难,但要想在一时三刻之间,活捉这个小孩,在受伤之余,倒还当真不易。 白涛道人以玄门正派万妙观主持的身份,追逐一个黄口小儿,心里本已有几分惭愧,如今被李文成这么一喝,更是羞愧难当,禁不住面红过耳。 这时他们四人之中,黑木大师和彭洪都已先后给李文成杀了,白涛道人自己也受了伤,见李文成如此凶猛,也不觉暗暗胆寒,连忙说道:“我这次是奉命而来,身不由己。并非和你李舵主有什么过不去的深仇大恨。好,如今你我也已见过真章了,你砍了我一刀,我也刺了你一剑,彼此扯了个直,算是各不吃亏,何必再性命相搏?我就交了你这个朋友吧,青山绿水,后会有期。少陪了!”插剑入鞘,抱拳一拱,行过了江湖礼节,便即匆匆奔跑下山。 白涛道人由于对敌怯惧,避战下山,这对李文成来说,却是天大的侥幸。白涛哪里知道,李文成所受的伤,比他不知要重了多少倍!而萧志远、叶凌风二人也受了伤,虽非要害,也是伤得不轻。倘若白涛道人不跑,与那黑衣武士联手,对付这三个受伤的大人和一个小孩,李文成这边人数虽多一倍,决计不是他们的对手,定要被他们尽数擒获无疑。 这时对方那四个人,已是两死一逃,只剩下那黑衣武士,尚未受伤,还在与萧志远恶战。 萧志远被他接连抽了几鞭,身上伤痕累累,眼看就要不支倒地。叶凌风见只剩下一个强敌,胆气陡壮,草草裹了伤口,便跑上去助他。李文成想要过去,双脚已是不听使唤。 但这时那黑衣武士也早已慌了,一见叶凌风舞剑冲来,而李文成又在双目圆睁,向他怒视。虽然李文成身躯尚未移动,但神态威猛之极,无须举手投足,已是含有雷霆不测之威!比叶凌风的舞剑狂呼,还更令人骇惧!这黑衣武士哪里还敢恋战? 黑衣武士猛地反手扫出一鞭,叶凌风刚好碰上,给他鞭梢一绊,“卜通”跌倒,萧志远忙不迭的前去扶他,黑衣武士也就趁此时机,转身便跑,他顾不得伤害萧、叶二人,萧志远也顾不得追他了。 可是还有个李文成虎视眈眈,不肯将敌人放过,心中想道:“我可不能给林大哥留下一个祸根!”猛地牙关一合,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头,剧痛之下,气力陡生,鬼头刀脱手掷出,这一掷乃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威猛无伦,只见一道银虹,快如闪电,倏的追到了黑衣武士身后,“刷”的一声,从他的琵琶骨插入,穿过了肩头,那黑衣武士大叫一声,骨碌碌就从山坡上滚下去了。 一场惨酷之极的恶斗,突然在这黑衣武士凄厉的叫声中结束了。对方四人,黑木、彭洪被杀,白涛道人负伤而逃,这黑衣武士被尖刀穿过了琵琶骨,又从乱石嶙峋的山坡上滚下,即使还能活命,也必将是废人了。 叶凌风这时刚刚爬了起来,似是从恶梦之中醒转,不,更恰切地说,是从死门关上逃了回来,山风吹过,还带着一股血腥的味道,他摸一摸胸部的伤口,这时才觉得疼痛,但他也知道战斗是确实结束了,他还活着!他有一种难以名说的喜悦,不单是为了自己还保住性命,还为了自己第一次参加了战斗,像个英雄般的参加了战斗,虽然敌人不是给他打败的,他也感到了骄傲,觉得自己无愧于“侠义”二字,够得上称个“英雄”了。但回想刚才惊险的情形,他也还禁不住不寒而栗! 李文成兀立峰巅,遥望远方,心中一片安宁,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的战斗了,雄心尚在,命已难留,死亡的阴影已降到他的身上,但他并没有在死亡的阴影中感到恐惧,他已经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虽有遗憾,遗憾不能再与昔日的战友并辔驱驰,但一个人总是要死一次的,这也算不了什么了。他兀立峰巅,四顾茫然,在他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此刻,回顾过去一生轰轰烈烈的事迹,既有苍凉,更多悲壮,情绪兴奋,但心境又是一片平和。他四顾茫然,忽地仰天大笑,笑声中一口口的鲜血吐了出来! 萧志远慌忙向他跑去,叫道:“李英雄,你怎么啦?”那孩子也过来扶着了他的父亲,叫道:“爹爹,你可不能抛下我啊!” 李文成喘着气大笑道:“我好,好得很!这一次真是意想不到的好,敌人只跑了一个,还是受了伤的。夏儿,你的林伯伯和你的轩哥是可以安然脱险了!”笑声未了,又是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霎时间面如金纸。 萧志远道:“我有治伤的丸药。”正要拿出,李文成道:“不用费事了,人总是要死一次的,死得其所,又有什么可悲?我如今是纵有仙丹也难续命的了,你们两位伤得也很不轻啊,你们试试我这金创药和九转还阳散,或许比你们的丸药更有灵效。” 萧志远稍懂医理,手搭他的脉门,只觉脉息散乱,知他所言不假,确是生机已绝,只是凭着深厚的内功支持一时的了。萧志远黯然无语,李文成道:“你们接过去啊,试试我的药看。你们还能活下去的就应该爱惜身子!你们快敷了药,我还有话和你们说。”叶凌风心头充满了感激,暗自想道:“这人在临死的时刻还是只知照顾别人,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叶凌风敷上他的金创药,只觉触体清凉,疼痛果然立即止了。萧志远知道李文成受伤之重,已是回天乏术,无可奈何,也只好含着眼泪,服下他的九转还阳散,问道:“李英雄有什么吩咐?” 李文成道:“李某父子今日多承两位义士拔刀相助,大恩大德,今生是不能报了,李某还有身后之事,要麻烦两位……”萧志远连忙说道:“我们只恨本领低微,帮不上李英雄的忙。李英雄有什么吩咐,我们力之所及,赴汤蹈火,决不推辞。”李文成道:“客气的话别多说了,两位义士是——”萧志远道:“我是青城萧志远,家祖萧青峰。这位是我的义弟叶凌风。” 李文成双眉一轩,道:“哦,原来你就是萧志远萧大哥,久仰了。”他听得萧志远的名字,知他是个江湖上人所称道的好汉子,越发放心,便毫不隐瞒的将他所要交代之事说了出来。 李文成道:“我们天理教的总舵设在保定,这次教中出了叛徒,总舵被破,教主张廷举当场被害,副教主林清逃了出来。他要给各地分舵报讯,今后如何收拾残余,再图恢复,重担子也都搁在他一人肩上,清廷派出四大高手,专为了追踪他一人,情势实在危险得很。 “我也是天理教的一个头目,给总舵主做联络各地分舵的秘密使者。在保定城中,则以木工身份掩蔽。我的身份在教中也不公开的,朝廷鹰犬知道的就更少了。这次林副教主逃了出来,还带着他的一个孩子,他的孩子名叫林道轩,和我的夏儿一般年纪,今年都是十二岁。我的孩子名叫李光夏。 “我和林副教主是结拜兄弟,他比我大一岁,两人身材也差不多。我和夏儿冒充林大哥父子的身份,却操着天理教的‘切口’,故意在朝廷鹰犬之前露出形迹,引起他们的疑心,杀了几个鹰犬之后,最后那四个高手,以那黑衣武士为首,也以为我定然是林大哥了,就这样,我吸引他们转移了目标,一路跟踪追我。我还不放心,又故意冒用林大哥的名义,托丐帮弟子在他们留宿的客店送去柬帖,约他们在泰山绝顶决一死战,林大哥的硬朗脾气他们是知道的,他们只道是林大哥被迫得急,自知无法躲藏,故而现身邀斗,见了柬帖,果然毫不疑心,被我引到泰山的玉皇顶来。以后之事,两位都是亲眼见了。敌方高手四去其三,剩下一个受伤的白涛道人,那是决计不能为害林副教主的了。哈哈,你说今日的结果,不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好么?” 李文成目光缓缓移到孩子身上,含笑说道:“难得这孩子年纪虽小,也懂得要‘舍生取义’的前贤教训,他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我,跟着我冒充林清父子的身份,好让那些鹰犬更无疑心。如今幸得他毫发无伤,这更是意外之喜,我纵身死,亦已瞑目!” 萧、叶二人这才知道李文成把孩子带上泰山,参加这“死亡约会”的内里因由,对他的高风亮节、侠义胸怀都是佩服无已。萧志远满怀激动,含泪说道:“李英雄可要我给林副教主捎个信儿?” 李文成道:“我已杀了三个敌人,死亦无憾,无需别人给我报仇了。我也不想林大哥知道今日之事,要是他问起我是怎么死的,还请你们代我隐瞒一二,不必把详情都告诉他,免得他心里不安。我本身实已无甚奢求,更无后事需要料理。但有一件关系我教机密之事,却要拜托两位义士代为转达。”萧志远道:“多谢李英雄信任我们,我们决不敢有负知己之托。便请李英雄示下。” 李文成道:“刚才那一场大雷雨,两位可曾碰上了?”萧、叶二人都是一怔,不知他何以说到紧要关头,却离题万丈谈起雷雨来了。叶凌风道:“碰上了。这却有何相干?”李文成道:“目前的局面,就正是与雷雨之前相似,看来大家都已给鞑子压得透不过气来,到处都是一片粉饰升平的麻木气象,其实却是人心思变,积怒待发,有如雷雨将临! “我一向给总舵主做联络各地分舵的密使,经常在江湖走动,除了给本教各地分舵沟通消息,还结纳了不少志士英豪,联络了许多江湖帮会,可以和咱们联谊,共谋大事的。这些我已有了联络的帮会,大部分林大哥是知道的,但也有若干,我连总舵主都来不及禀报的,他却是无从得知。如今我把最重要的几处的首领人物都告诉你们,请你们记下来,可不要写在纸上,要在心里牢牢默记,这些人是山东武城的程百岳,河南虞城的郭泗湖,山西猗氏的侯国龙,川北广元的徐天德,小金川的冷天禄,陕北米脂的三张:张士龙、张汉潮与张天伦……”每一个地方名和人名他都说了几遍,萧、叶二人用心记住,复述无讹之后,李文成才接下去说道:“我和这几个人已经约定,用两句暗号作为联络,说得出这两句暗号,彼此就知是自己人,最为紧要,必须牢记,不能泄漏。”说到此处,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忽地望了叶凌风一眼,似乎心里稍稍有点踌躇。 叶凌风七窍玲珑,鉴貌辨色,心里想道:“李文成莫非对我有相疑之意?知人秘密者不祥,嗯,这暗号嘛,我不听也罢!”便站起来,想要找个借口行开,却又暗自思量:“我今番舍了性命,救助他们父子,本是不图报答,但若由此得以结纳天下英豪,他日风云际会,说不定就可干出一番事业。这暗号我知道了也未始没有好处,最少可以用来与那些帮会中的头面人物结交,也可以让他们知道我是大英雄李文成推心置腹、临终付托的朋友。” 正自踌躇,李文成已赶忙说道:“我已知得清楚,除了那四个鹰犬之外,别无党羽随来,这泰山绝顶,也不会有外人突如其来的,叶兄弟也无须太小心了。这两句暗号是:‘专等北水归汉帝,大地乾坤一代转。’‘乾坤’的‘乾’字暗指乾隆,意思是说传了乾隆这一代,他们满洲鞑子的国运就要完了。这是假托符谶,激励弟兄们的斗志的。”李文成轻轻巧巧的几句话,把叶凌风突然站起来这个举动,解释为是由于谨慎小心,眺望把风,丝毫不着痕迹的就把叶凌风的“失态”掩饰过去,同时也无异向叶凌风解释,他对叶凌风决无疑心。 其实在李文成心里,的确是曾考虑了一下的,这倒不是由于他对叶凌风有所怀疑,而是由于他的江湖阅历,看得出叶凌风是个未曾经过怎么锻炼的贵介子弟,说不定还是官宦人家,这种人若是落在敌人手上,到了紧要关头,确难保他不把秘密泄漏,正是基于这个理由,他曾稍稍有所踌躇。但后来他看见叶凌风站了起来,似是颇有愤懑之意,李文成是一个胸襟宽广,光明磊落的汉子,立即想道:“这姓叶的舍命救我孩子,我若见外于他,岂不冷了他的心?何况这只是我的疑虑而已,不见得这姓叶的将来就会那样。”因此,还是说了。 叶凌风的不平之气,登时消散,舒服下来,问道:“北水归汉帝,这又是什么意思?”李文成道:“这是帮会中一种假托符谶的说法,林大哥听了自然会明白的。两位义士若是找不着我的林大哥,在天理教中还有聂人杰与邱玉两位舵主,可以告诉他们这个秘密。这是我天理教的‘海底’,交与你们,你们读熟‘海底’,可以随口应答,我教中兄弟就会认你们是自己人了。” 原来当时的任何帮会,都有他们自己的一套特殊暗语,称为“海底”,帮会弟兄查问身份,称为“盘海底”。萧、叶二人未曾入教,李文成将“海底”交与他们,本来不合规矩,但此时事出非常,也只好从权了。 萧志远熟谙江湖规矩,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将小册子接了过来,却交给了李文成的儿子,说道:“这‘海底’应由令郎保管,我可以在路上请世兄口授。”这样一则表示他愿意接受李文成的嘱托,二则表示他不敢以教外人士的身份占有他们教中的信物。帮会的“海底”等于是证明身份的证件。 李文成笑了一笑,说道:“也好。这孩子本来应该到十六岁才能宣誓入教的,就让他提早几年吧。夏儿,你接过爹爹的‘海底’,以后见了林伯伯再请他给你补行仪式。” 萧志远道:“李英雄还有什么吩咐?”李文成道:“夏儿,你给两位叔叔叩头。”萧、叶二人欠身道:“这怎么敢当?”李文成道:“两位义士若是避不受礼,我底下的话可就不敢说了。”萧、叶二人见他如此说法,只好受了李光夏的大礼。 李文成道:“我只怕不能照料这孩子了,还请两位多多费心。我与两位萍水相逢,就要两位代我挑起一副重担,大恩大德,只有等待这孩子长大再图报答了。”
萧志远将李光夏扶了起来,说道:“我们何幸得李英雄当作朋友,敢不尽心。我正有个主意,不知李英雄可肯赞同?”李文成见萧志远老成干练,对他十分信赖,说道:“萧大哥所想的主意,那一定是好的了。便请萧大哥指教。”他将萧、叶二人合称的时候,称作“义士”,对萧志远一人则称作“大哥”,口吻之间,不觉已是有点亲疏之别,这在李文成是无心之失,萧志远也未注意,但叶凌风听了,却是有点不大舒服。 萧志远道:“我与江大侠江海天有点世谊,此行正是去拜访他的。我的意思是把令郎带去,就让世兄拜江大侠为师。一来可以跟他练武,二来可以无须忧虑鹰犬加害,你看可好?”李文成喜道:“这当然是最好不过了!实不相瞒,我与江大侠素昧平生,却也正有这个意思呢。如今有你引见,那更好了。夏儿,过来!” 李光夏道:“爹爹有何吩咐?”李文成道:“你自小与别的孩子不同,从来没有哭哭啼啼的,爹爹去了之后,你只要记着爹爹平日是怎么期望你的,不负爹爹的期望那就是好孩子了。我可不许你多流眼泪!林伯伯已经脱险,你又有了安顿,我夫复何求?哈哈,我夫复何求?”大笑三声,忽然寂然不动,萧志远一探他的脉息,原来已是死了。 李光夏抱着李文成叫道:“爹爹!”他眼眶里泪珠滚动,却在说道:“是,爹爹,我听你的吩咐,我只记着鞑子的仇恨,我要像你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不哭,我只要报仇!”他说是不哭,泪珠却也滴下来了。 萧志远虎目蕴泪,把李光夏扶了起来,说道:“死有重于泰山,令尊今日为国尽忠,为友尽义,慷慨捐躯,足以名垂千古,请世兄还是遵从令尊遗嘱,暂且节哀,早点给他办理后事。”李光夏道:“小侄年幼无知,一切还得请两位叔叔作主。” 萧志远道:“这里玉皇观的主持涵虚道长是我朋友,虽是出家之人,但古道热肠,对朋友却最是热心不过的。他观中存有各方善士施舍的棺木,咱们可以请他泰山之上入土为安吧。”李光夏道:“是,多谢萧叔叔费神了。萧叔叔,你的伤碍不碍事?” 萧志远道:“你急着下山不是?多谢你家的金创膏,我的功力虽未恢复,跑总是跑得动的。待会见过了涵虚道长,交代了令尊的后事,咱们便可以下山了。至于给令尊建碑立墓之事,待到你他日学成归来,再尽孝思吧。” 李光夏道:“是,两位叔叔也应换一套干净的衣裳,才好下山。”要知他们经过一场恶战之后,满身泥土,血染衣裳,自是不便在人多之处露面,萧志远暗暗赞这孩子细心,小小年纪,已经是很懂事,也会替别人想了。 萧、叶二人上泰山观日出,就是寄居在涵虚道长的玉皇观中,这涵虚道长也是个武学深湛之士,而且还是个暗中赞助反清义士的同道中人,但他一向深藏不露,知道他的底细的不过萧志远等有限几人。青城山是道教圣地之一,涵虚道人在未做泰山玉皇观主持之前,也曾在青城山修过道,与萧家两代都有交情,算起来是萧志远的长辈。所以萧志远可以毫无疑虑的信赖他,泰山绝顶虽是游人少到,但那几具尸体总是越早掩埋越好,免得惹出祸来。当下萧志远就带了那个孩子,与叶凌风急急忙忙赶回玉皇观。 赶到观前,只见涵虚道人早已在那里等候,脸上大有惊惶之色,萧志远只道他是因为自己满身血污,故而惊惶,亦不足怪,正想说话,涵虚道人忽地伸出一个指头,贴在唇边摇了几摇,示意噤声,却悄悄地带领他们,在角门进入,避开正殿,绕过回廊,进入他练丹的静室。 双方都是惊疑不定,涵虚道人先问道:“你们怎么这个模样?”萧志远将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涵虚道人抚摸李光夏的头顶道:“好孩子,你放心,你爹爹的身后之事都交托给贫道好了。但贫道现在可还不能出观,还要马上应付一桩事情!”萧志远连忙问道:“是观中出了事么?” 涵虚道人道:“这倒与玉皇观无关,是你们两位的事情。”叶凌风吃了一惊,抢先问道:“什么事情?”涵虚道:“有两个贫道所不认得的陌生人来找你们两位。”萧志远道:“叫什么名字?”涵虚道:“其中一人姓冷,留下拜匣,是给你的,拜帖上想必具名,也不肯说出姓名,到来的情形也比前一个人古怪得多。”萧志远道:“他们不是同来的吗?”涵虚道:“不是。那个姓冷的先来。” 涵虚道人取出拜匣,说道:“我先说这个姓冷的,看来像是个江湖汉子,很是豪爽,他一到来便说有紧要之事,要找萧志远、萧大侠,我说我不知道谁是萧志远,但我也怕真是你的朋友,不敢立即回绝,说你不在这儿,我说:‘这里是有几位游客寄宿,可是游山去了,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你要找的那位萧大爷,你是他的什么人,找他可有何事?可不可以告诉我,待这几位客人回来,要是其中有你所找的那位萧大爷,我就替你传话。’那姓冷的说,他和你是没有见过面的慕名朋友,有要事和你当面说。他留下这个拜匣,就是让你先看了拜帖,若有意见他,那固然最好,若是不愿见他,那就原帖掷还,他也不敢勉强。我让他坐在知客房里等你。” 萧志远道:“哦,不认识的慕名朋友,他却知道我的行踪,这倒有点奇怪了。”当下将那拜匣放在香案上,说道:“叶兄弟,你护着光夏世兄,躲过一边,提防里面藏有暗器。”他自己则从正面走过七步,掏出一柄匕首,一抖手飞出匕首,手法高明之极,匕首将拜匣横剖剖开,毫无异状。叶凌风心道:“萧大哥果然是江湖上的大行家,我就想不到有此一着。” 萧志远这才过去取出拜帖,只见帖上画着一轮红日,旁边半弯眉月,下面四个大字,竟是:“知名不具。”叶凌风诧道:“闹了半天,还是没有姓名。”萧志远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冷寨主派人找我,还可真是慕名已久的朋友了。”叶凌风道:“冷寨主是谁?” 萧志远道:“是川北手屈一指的英雄人物,也就是李文成刚才提过的那几位帮会领袖之一,小金川大芒岭寨主冷天禄,他以反清复明为职志,日与月凑成一个‘明’字,这是他的旗号。我和他虽没见过面,却有几个共同的朋友。我在朋友处见过他的手书,这几个字也的确是他的笔迹,替他送拜匣这个汉子既是姓冷,想必定是他的子侄辈了。他远道而来,定有要事,我当然是非见不可了。”涵虚道长忽道:“且慢!” 萧志远道:“道长有何指教?”涵虚道:“还有一个客人呢!”萧志远道:“不错,我正要问你,这个客人又是如何?你说他比那个姓冷的更为古怪?” 涵虚道:“姓冷的一来就张口找人,这个人却深沉得多,像个普通香客的模样,他入庙之后,先参神拜佛,东张西望,我看他有点可疑,就亲自出来招呼,他和我搭讪了一会,不待我开口,就说要签香油,出手倒是豪阔得很,三锭大元宝,每锭都是十两重的足色纹银。”萧志远笑道:“这人落足本钱,自是有求于你了。” 涵虚笑道:“可不是吗?他只当我是个寻常的贪财道士,他签了三十两香油钱就容易打听消息了。嘿嘿,我也落得受落。他签过香油,这才笑嘻嘻地问我,说出你们的相貌,问我你们两位是否住在这儿?” 萧志远道:“你怎么回答?”涵虚道:“我见他形迹可疑,但也怕他真是你们的朋友,就像对待那位姓冷的客人一样,说是你们游山去了,请他留话。他却说有点私事,一定要和你们见上了面才说。他没有拜匣,也不肯说出名字,我只好让他也留在知客房里等候你们。” 萧志远眉头一皱,连忙问道:“他和姓冷的那位客人可是同一个房中?”涵虚笑道:“贤侄放心,这点江湖世故贫道还有,怎会让他们同在一处?我让他们隔得远远的,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彼此都不知道。” 萧志远这才放下心上的石头,笑道:“姜是老的辣,道长应付得适当不过,倒是小侄多此一问了。”他怕叶凌风听不明白,接着解释道:“这两人若是同道中人,那自然毫无问题。只怕其中有一个是朝廷鹰犬,那就要闹出事了。还有,即使不是这种情形,但江湖上宗派复杂,倘若他们之间是有什么过节的,做主人的一个不知,让他们碰上了头,也会闹出祸来的。” 涵虚道:“如今姓冷的来历已弄清楚了,这个客人的底细尚未摸到分毫,依我看来,这人比姓冷的深沉得多,只怕未必是正路人,他练有歹毒的邪派功夫。”叶凌风心头一动,忙问:“道长怎么知道?” 涵虚道:“他签香油的时候,提笔写字,我暗自留心,他掌心有七点红点,这是七步朱砂掌的功夫。倘若给他运起毒功,打中一掌,走不出七步,便会毙命,当然若不是内功深湛,他的朱砂掌也就未必能七步追魂了。不过,对付这种练有毒掌的人,总是要加倍小心才好。萧贤侄,您想想看,你的朋友之中,有谁练过七步朱砂掌的?”萧志远交游广阔,江湖上各式朋友都有,是以涵虚道人先向他查询。 萧志远沉思半晌,皱眉说道:“奇怪,我却想不起有哪个曾练过七步朱砂掌的朋友。”叶凌风忽道:“这人形貌如何?”涵虚道:“稍微有点发胖的中年人,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嗯,对了,有一处地方与一般人有点不同,他的眉毛疏落,而且是淡黄色的。”叶凌风道:“哦,疏眉毛,淡黄色的?”萧志远道:“叶兄弟可是认得此人?” 叶凌风道:“我似曾见过这样的一个人,不过也不敢断定,要见过了面才知是也不是?”萧志远道:“他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叶凌风道:“小弟是一概不知,但我也怀疑他不是正路人。此人曾和小弟有点小小过节,说来话长,待我见过了他再说吧。我看他多半是冲着小弟来的。萧大哥,你去会那姓冷的,这个人就让我打发吧。”言下之意,即是想单独会见这个怪客。 萧志远见叶凌风眼神不定,说话也有点吞吞吐吐,似是有难言之隐。江湖人物常有些意想不到的纠纷,萧志远心想叶凌风或者是有些什么事情不愿当着涵虚说的,他并不怀疑叶凌风,却是有点为他担心,当下说道:“好,那咱们就分头会客吧。贤弟,你可得多加小心了。”叶凌风站起身来,萧志远想了一想,忽又说道:“道长,你先带我去会那位姓冷的客人,回头再给叶兄弟带路,这两个客人既然不是一路,咱们也是避免一同出去的好。” 原来萧志远老于世故,也善于体贴人。他是要拜托涵虚道人,代他暗中照顾叶凌风,却怕伤了叶凌风的自尊心,所以要把涵虚拉出云房之外再说。 叶凌风在房内忐忑不安,思如潮涌,心想:“这人一定是当年那个姓褚的死囚了。我自小离家,难道他还认得我?我爹爹当年有意给他开脱,后来想必定是办到了,故而他重出江湖?”又想:“我风闻他已摇身一变,从一个独脚大盗变为专门对付江湖义士的鹰爪,不知是否属实?咳,若然属实,这也是我爹爹作的孽。”再又想道:“我的相貌与名字都已改了,又与萧大哥一道,说不定他当作我是与萧大哥同路之人,要来对付我的?”最后想道:“莫非我爹爹已知我南归,竟要派他来接我回家的?哼,我如今已是另一个人,我怎还能回家?我也不愿再有人知道我原来的姓名来历。” 正自胡思乱想,涵虚道人已经回来。他打开丹橱,取出一颗药丸,说道:“这是可以防御毒气侵害的九转辟邪丹,有备无患,你先把它服下吧。”叶凌风也不客气,谢了一声,便即接过。 涵虚待他服了药丸,又再说道:“练这种毒掌的人,身上必有三处罩门,是最怕敌人攻击的,一是左胁的冷渊穴,一是手心的劳宫穴,一是脐眼的丹田穴。专挑这三处地方攻击,纵使他武功远胜于你,也是只有招架的份儿了。”叶凌风道:“我先看他来意如何?也未必就要动手。”涵虚道:“能不动手,那是最好不过。好,我现在陪你去吧。” 玉皇观规模颇大,从涵虚这间云房出去,还要经过好几重院,才是知客房,知客房也有十数间之多,参差错落,在大殿的两侧。将近大雄宝殿,叶凌风忽地停下脚步,说道:“道长,那人是在哪一间房子,你指给我便行。”涵虚听他的意思是不想自己在旁,涵虚老于江湖世故,本来也并不准备和也一同会客,只是给他带路而已,但却想不到叶凌风迫不及待,先说了出来,倒似显得与那人之间,似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幸而涵虚是个胸襟宽广的人,心里虽然稍稍有点不大高兴,心想:“我何须劳你嘱咐,我也岂是偷听别人的秘密之人?”但他也想到叶凌风是个刚出道的雏儿,对他礼仪上的“无心之失”,也就曲予原谅了。当下指着一间房子说道:“就是这西首的第一间知客房,你可以在外面张一张望,看看是否真是你认识的人。”尽管涵虚不大高兴,但他还是把应付江湖人物的经验,对叶凌风不吝指点。 叶凌风到了那知客房前,果然依涵虚之教,先在外面张望一下,似乎踌躇了一会,又向后面望了一望,这才推门而入。涵虚却并未曾回去,而是躲在一座假山后面,他为人甚是热心,他既曾受萧志远的托,要他暗中照顾叶凌风,他也就宁冒偷听别人秘密的嫌疑了。不过他躲得远远的,叶凌风那回头一望,却也没看见他。 涵虚无意偷听他们的谈话,但过不多久,忽听得有人大叫:“三官,你干什么?你,你下得好,好……”声音粗犷而又凄厉,“好”字底下,大约是应该接着“毒手”二字了,却忽地戛然而止,似乎是当真遭了毒手了! 这不是叶凌风的声音,这么一来,倒是大大出乎涵虚道人的意料之外,他一直担心的是怕叶凌风遭受那怪客的毒手,想不到刚刚倒转过来,是那怪客遭了叶凌风的毒手。 那人的声音突然中断,但随即听得乒乒乓乓的重物翻倒的声音,想来是那人虽遭了一下暗算,却并未伤及要害,此时正在与叶凌风在客房里打得落花流水!正是: 毕竟是谁遭毒手,事乖情谬惹疑猜。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一语起疑诛怪客双雄竟不敌红妆 涵虚是观中主持,又曾受了萧志远之托,听得里面打斗声起,焉能坐视?连忙跳了出来,闯进客房,大声叫道:“两位有话好说,请给贫道一个面子。” 只见那怪客头上青筋暴露,口中“荷荷”作声,似是听到了涵虚的说话,却不能回答,横眉怒目,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双掌翻飞,向叶凌风猛打猛扑!掌心已是红似朱砂,每一掌发出,都有一股腥风扑鼻! 涵虚武学深湛,一看就知那怪客是被点了哑穴,所以说不出话来,另外他左胁“冷渊穴”下面半寸之处,也被剑尖戳开一个伤口,但因没有戳正穴道的方位,伤得还不算太重。从他刚才话声突然中断的迹象看来,可以看出,他是先被点了哑穴,然后方受剑伤的。 那怪客虽受了一点伤,但功力却远在叶凌风之上,他双掌翻飞,着着进迫,已是把叶凌风迫至墙角,幸亏叶凌风先服了一颗九转辟邪丹,不惧毒气侵袭,吸了腥风,亦无妨碍;他又曾得涵虚之教,运剑如风,剑剑都是指向对方的“罩门”,那怪客也有顾忌,这才未敢全力进攻。但虽然如此,叶凌风亦已是处在下风,险象环生!那怪客怒气冲天,涵虚那喝得他住手? 涵虚一见这个情形,不觉心头一动,略有所疑,“叶凌风为什么一出手就先点了他的哑穴?”疑心方起,未暇思索,只听得“铮”的一声,那怪客忽地化掌为指,中指一弹,已是把叶凌风的长剑弹开,左掌迅即当头劈下! 涵虚未明底蕴,也不知谁是谁非,本来是只想把二人劝开,而不作左右袒的。但此时那怪客已是一掌劈下,叶凌风亦已被迫至墙角,避无可避,当真乃是生死关头,涵虚若不出手,难道眼睁睁看着叶凌风毙于对方掌下? 涵虚处此境地,哪容再作思量,只好立即手挥拂尘,一招“横扫千军”,向那怪客挥去,他知那怪客功力甚深,这一招也是不敢轻敌。 涵虚几十年功力非比寻常,这一招又是为了要救叶凌风性命的,功力用到八九分,招数也精妙无比,说时迟,那时快,那怪客一掌打下,正好被拂尘拂中他的掌心,他掌心的“劳宫穴”乃是身上三处罩门之一,涵虚默运玄功,尘尾似利针般的刺了他的“劳宫穴”一下,那怪客真气涣散,闷哼一声,连退三步。就在这一瞬间,涵虚未来得及将他们拉开,叶凌风已是一跃而上,闪电般的一剑插下! 涵虚骇然叫道:“叶施主,你——”只见叶凌风那一剑已是插进那怪客的脐眼,剑尖透过了后心,纵有华陀再世,扁鹊重生,也是救不了他的性命了。涵虚想要劝阻的那一句说话当然也不必再说下去了。
涵虚不由得又多了一分疑心,暗自寻思:“叶凌风为何如此急不可待的就要取他性命,自始至终,根本不容他和我说一句话?莫非是有什秘密捏在这客人的手里,故而要杀人灭口么?” 心念未已,只听得萧志远的声音已在叫道:“叶兄弟,不必惊慌,我来了!”声到人到,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年汉子,正是那姓冷的客人。原来他虽然拜托了涵虚暗中照顾叶凌风,自己仍是毕竟放心不下,所以和那姓冷的客人见面之后,来不及寒暄,便邀那姓冷的一同来这边探望了。 萧志远进来的时候,叶凌风已是把长剑拔出,那怪客亦已是倒卧在血泊之中,萧志远又惊又喜,道:“叶兄弟,你已把这贼人料理了,你可没受伤吧?”萧志远对叶凌风是完全信任,这怪客既是给叶凌风所杀,萧志远当然也认定他是坏人无疑。 叶凌风在衣襟上抹干净剑上的血迹,插剑归鞘,说道:“多谢涵虚道长相助,小弟侥幸未曾受伤。只是可对不住涵虚道长,弄污了你的宝观了。” 萧志远毫没疑心,涵虚道人却是有一点疑心,问道:“这是什么人?”话刚出口,忽听那姓冷的客人叫道:“我认得这个人!好、好极了!” 叶凌风愕然回顾,萧志远道:“这位是小金川冷寨主的侄子,大名铁樵。这位是我的义弟叶凌风。”他给了两人介绍之后,便即问道:“这厮是个什么来历。冷兄何以说是好极了?” 冷铁樵道:“这厮是黑道上的叛徒,罪在不赦,叶英雄一剑送了他的性命,正是给江湖除了一害!”萧志远与涵虚这才知道他那一声“好极了”乃是赞扬叶凌风杀得对的。 叶凌风哈哈笑道:“我只知他是个狠毒的鹰爪孙,却也还未清楚他的姓名来历呢。这么说来,我倒是没有杀错人了。”叶凌风的江湖经验容或不足,人却是聪明之极的,他鉴貌辨色,已察知涵虚道人对他似有所疑,这话实是说给涵虚听的。涵虚不作一语,默然如有所思。 叶凌风得这姓冷的帮腔,自以为已解除了涵虚的疑心,但却又不能不又添了一重心事,“这姓冷的不知知道了多少?”故此叶凌风假作不知这怪客的姓名来历,却让那姓冷的先说。 冷铁樵道:“二十年前,黑道上有个大名鼎鼎的独脚大盗,外号人称‘七步追魂手’褚元,便是此人。”萧志远道:“哦,原来他就是昔年在齐鲁道上,单掌击毙十三家寨主的那个七步追魂手褚元。”这是二十年前震惊绿林的火并事件,当时萧志远还是个十余岁的童子,听他祖父说过此事。 冷铁樵道:“不错,就是他了。”接着说道:“这件案子过后,褚元俨然成为黑道上的霸主,大约过了四五年光景,江湖上突然不见此人,有人传他是为了躲避强仇,故而销声匿迹;有人传他已发了大财,故而金盆洗手,作富家翁去了。其实两者俱都不是。” 萧志远道:“两者俱都不是,那么他销声匿迹是为了什么?”冷铁樵道:“他哪里是自甘于销声匿迹,而是不得不然,他被官府拿获,关进监牢里去了。”萧志远诧道:“他那么大的本领,也被官府活擒?是个什么官儿,能为倒是不小呀!” 冷铁樵道:“听说他是在襄阳府失手被擒的。当时那位襄阳知府,名字我已想不起了,只知他是个两榜出身的进士,和这位叶兄弟同一个姓,虽是文官,手下却很有几位能人,有人说他本人也练有独门武功,不过从不显露,也无人知道他的深浅。听说这褚元就是他率领手下,亲自擒获的。”涵虚忽道:“这位叶知府是否就是现在官居陕甘总督的叶少奇?”冷铁樵道:“这个我就不大清楚了。当时我年纪还小,只是从祖父与客人的闲谈中听到一鳞半爪,道长可是知道此事?”涵虚道:“我是个出家人,这等秘密事情哪会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不过是猜想而已,因为如今官居高位者,只有这位陕甘总督是姓叶的。” 叶凌风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想道:“幸而他们也是知道得不很详细。”有个大官和叶凌风同姓,这并不稀奇,萧志远也不放在心上,问道:“后来怎样?” 冷铁樵道:“后来听说这褚元被那姓叶的官儿收服,摇身一变,变为专门对付江湖义士的朝廷鹰爪,起初在这姓叶的手下当差,后来一路高升,屡得保举,做到了清宫的带刀侍卫,但仍是不时奉命在江湖上做朝廷的暗探。有一年他来到小金川,被家叔知道,联合了几家寨主,前往除他,陌路相逢,一场恶战,他被家叔斫了一刀,家叔这边的一个寨主也毙在他的掌下。这恶贼武功确是高强,虽被斫了一刀,仍然给他逃了。想不到今日他在这儿出现,却死在叶兄弟的剑下!叶兄弟,你给江湖除了一害,可当真是可喜可贺哪!” 叶凌风道:“小弟是全仗涵虚道长出手相助,否则只怕早已毙在这恶贼掌下了,还焉能杀得了他?”他说话倒很谦虚,但仍是掩盖不住他那洋洋得意的心情。 涵虚道人这时才放下心上的石头,暗自想道:“原来这人就是七步追魂手褚元,冷铁樵亦已证实了他是朝廷鹰犬,这么说来,叶凌风倒没有杀错了人。要不然我的罪孽可就大了。” 萧志远道:“贤弟,我尚有一事未明,你既是不知他的姓名来历,却怎地和他结下了梁子。” 叶凌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问,也早已编好了说辞,当下便即答道:“今年春初,小弟单身行走江湖,发现有人暗地跟踪,那一晚我在一家小客店投宿,临时心血来潮,换了一间房间,那间客房后来也租出去了。 “我倒并非料到定有祸事发生,只不过心有所疑,多作一层防备总是好些,哪知道恶贼当晚果然来下毒手,我幸亏搬了房间,侥幸得以逃过,却连累那个客人为我送了性命。当晚午夜时分,我正自心绪不宁,忽听得一声惨叫,正是从我原来要住的那间房间发出,店里的伙计和客人都给惊醒,我也随同大伙进去察看,只见那个客人气息已绝,胸衣撕裂,胸膛上印有个掌印,现出七颗鲜明的红点。”冷铁樵道:“这正是七步朱砂掌的杀人标志!叶兄弟,你当真是好险哪!” 叶凌风叹了口气,说道:“我后悔得了不得,早知如此,我也不该搬房,累这客人为我送命了。我也真不明白,我与他素不相识,他却为何要对我暗下毒手?”萧志远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恶贼不是要专门对付反清义士的吗?想必是你不够谨慎,给他识破行藏,故而要来杀你领功了。贤弟,你这一次搬房,倒是颇为机警,虽是累及无辜,却得以保存了你的性命。那恶贼在黑夜之中想必不知杀错了人?” 叶凌风道:“不错,后来就没有发现他再跟踪了。”说至此处,又长长叹了口气,说道:“虽然如此,我累及无辜,心里总是大大的不安。因此我也就记下了这恶贼的形貌,准备他日若能练成武功,总要找这恶贼给那无辜的客人报仇。想不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才不到数月,他已自行投到,我武功虽未练成,却幸得涵虚道长之助,终于让他死在我的剑下了。道长,请你原谅我当时实是气愤不过,匆匆忙忙的一剑便结果了这恶贼的性命,未得留下活口问话。” 叶凌风这个故事编得合情合理,轻描淡写的就把他何以一剑就杀了褚元之事,交代过去,萧、冷二人都相信了他,可是涵虚道人却还不能疑心尽去。 涵虚暗自想道:“听他这么说来,他和这七步追魂手褚元是素不相识的了,但何以褚元却叫他做什么‘三官’?这似是一个老仆对少主人的称呼;还有,叶凌风一出手就先点了他的哑穴,这也分明是存心不许褚元说话。叶凌风顾忌的是什么呢?” 涵虚隐隐猜到了几分,但随即想道:“不管褚元和叶凌风有何关系,褚元既是朝廷鹰犬,叶凌风就并没杀错了他。从今日叶凌风舍命救助李文成父子之事看来,他也算得是侠义中人,他不愿意别人知道的秘密,我又何必苦苦追究?” 玉皇观里有各方善士施舍的义棺,当下涵虚就把几个心腹弟子唤来,收拾了褚元的尸首,另外,还有给李文成殓丧之事,也交托他们办理了。 萧志远刚才匆匆赶来,还未来得及和冷铁樵叙话,这时才有余暇,问他来意。冷铁樵道:“家叔在小金川和众家兄弟聚义,密谋起兵抗清,这是你知道的了。如今时机已到,白莲教正在两湖闹事,河南拳民聂杰人也纠集揭竿而起,攻占了许多州县。清廷目前正调集大军,对付白莲教和河南的拳民,川陕云贵一带边远之地,它已是鞭长莫及,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了。家叔的意思是想趁机起义,一来可以牵制清军,间接帮助中原义师;二来也可以在川中开创一个局面,振奋人心。家叔已约好了川北广元的徐天德,陕北米脂的张士龙、张天伦等人同时举事,彼此呼声。萧大哥,你是四川人,又是武学名家、青城高弟,与武林人士,多有渊源,因此家叔特命我前来邀请,务必请萧大哥回乡相助。” 萧志远慨然说道:“多承令叔看得起我,且又是乡邦之事,我岂敢不效驰驱,稍尽绵力?可是我还有一点小事,要先到东平县杨家庄走一趟。”冷铁樵道:“东平县的杨家庄?嗯,江海天、江大侠不就是住在那儿的吗?对了,听说令祖与江家很有渊源,是江大侠父亲的武学开蒙师父?” 萧志远道:“我此去不单是去探访世交,还是为了给一位英雄托孤的。”当下将李文成父子之事说了。冷铁樵听了李文成的侠义事迹,大为感动,说道:“给李英雄安顿他的遗孤,这是应该的。好在东平县离此不远,只是两日路程,我也想谒见江大侠,就陪你们去走一趟吧。” 萧志远道:“冷兄同去,这是再好不过。”要知李文成是冒充天理教副教主的身份,清廷必欲得而甘心,虽说追捕李文成那四个高手,已是两死两伤,却难保没有第二拨、第三拨续来追捕的?何况还得提防那两个逃脱的伤者,向附近的官厅通风报讯,又给他制造麻烦。 萧志远受了李文成临终之托,务必要把他的孩子送到江家才得心安,此去江家,虽是只有两日路程,但因有上面所述种种关系,萧志远也就不能不加倍小心,恐防路上出事了。冷铁樵是冷天禄的侄子,冷天禄是四川绿林中第一高手,冷铁樵武学是他叔父所传,想来必定不弱,有他一路,等于添了一个保镖,故而萧志远听说他也要前往江家,自是欢迎之至了。 当下萧、冷、叶三人就携了李光夏一同下山,第一日平安无事,第二日中午时分已踏进东平县境,离江家所在的杨家庄也不过四五十里路了。以他们的脚程而论,不需两个时辰,就可以赶到。 萧志远放下了心上的石头,心道:“有江大侠坐镇此间,宵小之辈,固是闻风远避,朝廷鹰犬,谅也不敢在此横行?”哪知心念未已,忽听得“呜呜”的尖锐啸声,掠过空隙,这是两支响箭! 响箭乃是强盗劫掠之前所发出的讯号,并不伤人,而是示警的。敢用响箭的强盗,都是比较有来头的黑道人物。 萧志远颇为惊诧,心道:“这股强盗,胆敢在江家的五十里之内行劫,也算得是胆大包天了!” 冷铁樵哈哈笑道:“我自出娘胎,便是在强盗窝子里长大的,想不到今日竟有强盗向我拦路截劫,这可真是太有趣了。”萧志远道:“恐怕不是普通的强盗!”冷铁樵道:“管他是谁,他若是不卖我小金川冷家的账,我就要他好看!”萧志远道:“且先看他来意再说。” 话犹未了,只见五骑快马已疾驰而来,在他们面前一字散开,为首是个年约三十左右,长眉入鬓、姿容妖冶的美妇人,后面四个是一式青衣的少女,看来乃是她的丫鬟。 饶是萧、冷二人见多识广,也不禁有些惊诧。萧志远心道:“女流之辈,大约总不会是朝廷鹰犬吧?”冷铁樵本来准备要拿出“道上同源”的身份,与对方交涉的,想不到来的竟是几个女子,他平生从未与女子打过交道,一时间竟不觉有点尴尬,迎上前去,讷讷说道:“你,你们是哪条线上的朋友?” 冷铁樵的江湖“唇典”熟极如流,出口之后,这才忽地感到有点不大适当,要知这些他平日说惯了的唇典,一向都是对男性的同道说的,但如今对方却是个女的,称兄道弟,拉关系、讲交情这一套,即使还是可用,也总得换过一套委婉的说辞了,可是冷铁樵从无此种经验,毕竟应该如何措辞,他也不懂。 一个丫鬟忽地“噗嗤”笑道:“谁是你的朋友?你这黑汉子也不拿副镜子照照你的尊容,凭你这副尊容,也配和我们的小姐交朋友!”那美妇人斥道:“小菊别胡说八道。”她虽斥责了她的丫鬟,对冷铁樵可也是一般毫不客气,冷冷说道:“什么线上面上,我可不懂。有话爽直的说!你是想求饶不是?” 冷铁樵本来就是一副耿直的脾气,他也从没受过人这样奚落,一时气起,便即大声说道:“你是强盗,我也是强盗,你懂不懂?” 那美妇人点点头道:“唔,原来如此,懂了。”冷铁樵道:“你既是明白,就不该再拦我们的路。”那美妇人蓦地面色一端,说道:“你是强盗,强盗的规矩你懂不懂?”冷铁樵道:“哪一条规矩?”那美妇人道:“强盗出去打劫,岂能空手而回?” 冷铁樵道:“哦,你是要向我收买路银子?”摸出一个铜钱,“铮”的一声,向那妇人挥去,朗声说道:“大钱没有,小钱一个,意思意思。”心里可在直骂:“当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要不是看在你是个女流分上,我真的‘孝敬’你一锭元宝,可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要知所谓“强盗打劫,绝不空手而回”的规矩,这是对付一般客商说的,绿林中同道相逢,“黑吃黑”尚且悬为厉禁,何况公然声言要打劫同道,这是一种大大的蔑视,难怪冷铁樵生气。不过冷铁樵是绿林中极有身份的人物,他可不愿和“女流之辈”一般见识,是以他用发金钱镖的手法,弹出那枚铜钱,不过是想吓那妇人一下,聊示儆戒,倒不是真想伤她。 冷铁樵这枚铜钱是想打落那妇人的耳环,哪知道妇人轻轻把手一招,铜钱已是落到她的掌心,她五指收拢,再一张开,那枚铜钱已然粉碎,铜屑就似一撮泥尘洒了下来。铜钱虽然不算很厚,但她只是这么一握,就化成粉末,掌力之强,也是非同小可的了。 那美妇人冷笑道:“你口口声声和我讲什么绿林规矩,却原来你还是不懂规矩!强盗打劫,喜欢拿什么就拿什么!岂有随便你给我什么我就要什么的?” 冷铁樵气往上涌,怒道:“你喜欢拿什么就拿什么?你要我项上的人头,我也得给你了?”那美妇人淡淡说道:“你的首级值得什么,我还不屑要呢!”言下之意,冷铁樵在她眼中,实是不值一顾。冷铁樵大怒,正要发作,萧志远连忙拦阻,说道:“这么说,你想要什么?”要知萧志远急于把李光夏平安送到江家,却不想在路上多惹麻烦。何况对方只是一个妇人,胜之不武。 那美妇人道:“我言出如矢,一发便不可收回。你们可要想清楚了才好,你们敢不敢答应?”这话的意思,即是要他们答应了她才肯说,而一说之后,那便是非要不可的了。 萧志远心中一凛,暗自寻思:“这妇人言语好怪,好似是存心来找麻烦的了。这可怎么答应,倘若她是要这孩子的话,我就说什么也不能给她了!” 冷铁樵怒道:“我还不曾见过这样蛮不讲理的人,萧大哥,你也无谓与她多说了,且看她有什么本领,胆敢口出狂言?” 萧志远笑道:“彼此都是道上同源,何必伤了和气?小娘子,这位冷兄是小金川冷寨主的侄儿,冷寨主的‘万儿’你大约也曾有个耳闻?”萧志远还是希望能把话说开,给他们调解。 那美妇人道:“什么冷的热的,煎的炒的,我都是要吃定的了。除非你们答应我两件事情,或者可以放你们过去。” 萧志远想打探她的来意,向冷铁樵抛了一个眼色,阻止他动手。冷铁樵忍住了气道:“什么事情?你说说看。” 那美妇人道:“你们从这条路来,想必是经过泰山的了?”萧志远心头一震,“难道她已知道了那日之事,为此而来?”便道:“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那美妇人道:“你们从泰山经过,当知有句俗话叫做‘有眼不识泰山’,……”冷铁樵冷笑道:“你这个三截梳头两截穿衣的女流之辈,竟敢自比泰山?” 那美妇人淡淡说道:“你们有眼不识泰山,嘿!你们自行把‘招子’废了吧!”冷铁樵怒极气极,仰天大笑。那美妇人不待他发话,就在他大笑声中又平平静静地说下去道:“你们若是不敢自废招子,那就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这两件事情随便你依从一件,我都可以放你们过去!” 萧志远本想打探她的来意,哪知却换来了一场侮辱,任他涵养再好,不由得也气了起来。冷铁樵更是怒不可遏,登时掣出兵器! 那美妇人冷笑道:“好呀,你们就并肩子上吧!”萧志远付之一哂,他见冷铁樵上前,早已退开。冷铁樵怒道:“你有多大本领,便想见识我萧大哥的青城剑法?我萧大哥剑下不伤无名之辈,你先会会我这对虎抓吧。咄,你还不亮出兵器?” 那美妇人说道:“你忙什么,你先露两招,待我看看,我是否值得动用兵器?”冷铁樵本来想让她先出招的,被她这么一激,不禁气往上冲,大怒喝道:“好,你要看那就仔细看吧!”他这对虎抓连着铁柄,长达三尺六寸,状如人臂;五指如钩,可以锁拿兵刃,可以点人穴道,又可以施展擒拿手法,端的是一种罕见的外门兵器,厉害非常。 不过他在盛怒之中,也还顾着自己的绿林身份,不愿伤害一个女流之辈。他“虎抓”抓去,一直一横,右手这柄虎抓,直点对方前胸的“气海穴”,左手这柄虎抓则横撕过去,横直配合,对方即使能避开他的点穴,罗衣也势将被他的虎抓撕破。冷铁樵虽是不想伤害对方性命,但这一招两式仍是凌厉之极,精妙非常。他是因为气那女子不过,有意令她当场出丑,一招落败的。 虎抓呼呼挟风,眼看冷铁樵右手这柄虎抓堪堪就要点到那美妇人的胸前,只见她身形一晃,倏然间就似弄魔术一般,那么大的一个人,竟突然在冷铁樵的眼前消失!冷铁樵扑了个空,忽听得鞭声呼响,那女子已是从他侧面袭来,冷铁樵大吃一惊,幸他惯经阵仗,虽惊不乱,左手那柄虎抓立即往地下一按,借着这虎抓一撑之力,飞窜出去,他在旋身之际,还显了一手冷家虎抓的独门功夫,听风辨器,右手虎抓反抓过来,锁拿那女子的长鞭,人在半空,脚还向后一蹬,疾踢那女子的手腕。那女子哈哈一笑,冷铁樵这一抓一踢,全都落空,但他也避过那女子的一鞭,纵出了三丈开外。 冷铁樵脚落实地,回过身来,只见那女子已站在他的面前,盈盈笑道:“也还有两下子,好,我就用这根马鞭对付你吧!”马鞭是拿来赶马的,虽然也可用来打人,毕竟算不得是正式的兵器,可以说对冷铁樵仍是有几分藐视。 可是冷铁樵哪里还敢计较这些?他照面一招,便已险险吃了大亏,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这贼婆娘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她竟能在避招之际,一个晃身,便立即抽鞭还击,身手之快,真是罕见罕闻。今日只要能保住不败,已是万幸了。”心念未已,只听得那美妇人又已笑道:“怎么,你怕了么?你现在磕头求饶,也还未迟!” 冷铁樵“哼”了一声道:“你武功确是不错,但冷某也何至于怕了你了?好,这次要请你先赐招了。”他豪气仍在,口气却已谦逊许多,不敢再轻视对方是个“女流之辈”了。 那女子随手将马鞭打了一个圈圈,淡淡说道:“也好,你留心接招了!”一鞭打出,鞭梢伸缩,俨若灵蛇,冷铁樵舞起两柄虎抓,一柄护身,一柄攻敌。 那女子笑道:“你真是不自量力,居然尚敢向我还手!”马鞭盘旋飞舞,夭矫如龙,霎忽之间,只见漫天鞭影,罩了下来,那条马鞭竟似化作了十数百条,在冷铁樵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呼呼抽击。不过片刻,冷铁樵已是被她打得手忙脚乱,果然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迫不得已,只得把两柄虎抓都撤了回来护身。 那女子笑道:“好,这才对了。这样你还可以多接几招。”她口中说话,手里的马鞭丝毫未缓,一团鞭影,越迫越紧,再过片刻,冷铁樵连招架也觉艰难,不觉大汗淋漓,连连后退,但那团鞭影已是把他身形罩住,任他连连后退,也总是摆脱不开,旁人看去,就似他已被马鞭圈住。 萧志远看得手心捏了一把冷汗,要待上去,以他与冷铁樵的身份,联手对付一个女子,即使自己不怕给人笑话,那也是损了冷铁樵的颜面;但若不上去,冷铁樵已是眼看就要支持不住。 正自踌躇未决,忽听得那女子说道:“冷家的虎抓抓穴功夫,我已经见识了,不过如此。让你也看看我的吧!”蓦地喝声“着!”刷的一鞭飞出,冷铁樵跌出了一丈开外,两柄虎抓都被那女子的马鞭卷去了。 萧志远大惊,连忙跃出,阻拦对方追击。那女子哈哈一笑,马鞭一抖,将那两柄虎抓抛出,一左一右,恰恰插在冷铁樵的身旁,说道:“我若是要取他性命,早已取了。怎么样?你看我这女流之辈,可配向你请教青城剑法了么?” 叶凌风过去将冷铁樵扶起,只见他两眼圆睁,额上青筋暴露,但却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叶凌风见此形状,知道冷铁樵已是被点了穴道,心里骇然,“这女子竟能用鞭梢点穴,这要比剑尖刺穴更难得多了。幸好我刚才未曾鲁莽争先。”叶凌风尽其所能,试替冷铁樵解穴,丝毫也不见效。那女子冷笑道:“你别白费气力了,留着点儿,我见识了青城剑法,说不定也还要试试你的功夫呢。” 萧志远道:“萧某不自量力,正想领教女英雄的高招!”捏了一个剑诀,剑尖下垂,这是自居于客人的地位,对主人表示谦恭之礼。虽是表示谦恭,但他这么一亮架垂,渊停岳峙,气概非凡。“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那美妇人只是看了他的亮招架式,便知萧志远的本领又要比那冷铁樵高出许多。 那美妇人收回马鞭,把佩剑也拔了出来,说道:“青城乃中原四大剑派之一,今日得会青城高弟,幸何如之!这里不是你的地头,也不是我的地头,无分主客,萧英雄不必多礼了,便请赐招吧。” 这美妇人亮剑迎敌,说话也谦和许多,这固然是由于萧志远对她先有礼貌的缘故,但也可看出,她对萧志远实是不敢轻敌。 萧志远举剑平胸,说道:“不敢有僭!”那美妇人道:“好,那我就不客气了!”左手捏着剑诀一指,右臂向前一递,剑尖吐出碧莹莹的青光,一招“玉女投梭”,已是脚踏“洪门”(中宫方位),向萧志远的胸坎刺来。她虽不敢轻敌,说话也颇有礼,但开首这一招,却是用得极为大胆,而且不大礼貌。 要知武学有云:“剑走偏,抢扎一线”,又云“刀走白,剑走黑。”“白”是“明刀亮斫”,“黑”是“旁敲侧击”,这两句话都是说使剑的应以轻灵翔动为主,宜于左右偏锋走进,不似使枪使刀的可以随便从正面进招。如今这美妇人开首第一招就从中宫刺来,不但是犯了剑术之忌,而且也含有藐视之意,尽管她说话颇有礼貌。 萧志远老成稳重,见对方剑术不依常轨,分外小心,待她剑尖堪堪刺到,这才蓦地一招“长河落日”,疾圈出去,这是青城剑法中一招带守带攻的绝招,萧志远又拿捏时候,恰到好处,这一圈一带,即使对方本领多强,兵刃也要被夺出手。 哪知这美妇人的剑术完全不依常轨,变化奇幻无比,明明是一招“玉女投梭”从正面刺来的,就在萧志远还招这一刹那,不知怎的,她的剑锋一颤,已蓦地滑过一边,青光疾闪,似左似右,左刺肩胛,右“挂”腰胁。这美妇人变招后发,刹那间已变成了先手攻敌,拿捏时候之快、之准、之狠,更在萧志远之上! 萧志远大吃一惊,连忙使出家传绝技的“天罗步法”,连人带剑转了半个圆圈,这才险险避过了美妇人这一招两式。但说时迟,那时快,这美妇人又已如影随形跟了上来,青钢剑疾如风发! 萧志远听得背后金刃劈风之声,反手便是一剑,用的是一招“金雕展翅”,截斩敌人手腕,本来精妙非常,哪知还是给对方抢先了一着,只听得“当”的一声,萧志远一剑刺空,那美妇人已是平剑拍了下来,压着他的剑脊,沉重如山。 萧志远毕竟是名家子弟,虽惊不乱,沉住了气,运足功力,连人带剑,疾速的再转了半圈,这才摆脱了对方的长剑。他用了天罗步法,配合上乘内功和青城剑术才勉强解开了对方的一招,当真可说是出尽九牛二虎之力,而虎口还是感到阵阵酸麻,不禁心头大骇。 那美妇人笑道:“果然不愧是青城高弟,居然没有撤剑!”笑声未了,已是接连攻了七招,萧志远用尽平生所学,奋力招架,仍是给她迫得连连后退。 叶凌风解不开冷铁樵的穴道,又见萧志远败象毕呈,心中大为烦乱,不知如何是好。在目前的情形之下,萧志远要人相助,失了抵抗力的冷铁樵也要人保护,叶凌风暗自思量:“这女贼本领太强,我上去助萧大哥,也未必是她对手。冷铁樵已被点了穴道,我要保护他只怕也是有心无力。不如、不如携了这孩子逃了吧?他是李文成的遗孤,绝不能让他遭了意外!”其实这是叶凌风心里想逃,自己给自己找个借口,但借口虽然有了,背友而逃,心中也究竟不安,因而也还在踌躇,一时间打不定主意。 李光夏忽地悄声说道:“叶叔叔,你去助萧叔叔对付那个女贼。待我试试给冷叔叔解穴。”他伸出了小指头在冷铁樵身上戳了几下,冷铁樵喉头“咕咕”作响,似乎感到痛苦,身子仍是不能动弹。 叶凌风皱皱眉头,心里想道:“这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都解不开的穴道,他也来试。”李光夏见叶凌风尚未走开,忽地又悄声说道:“我的内力不够,我把这手法教给你吧。哎呀,不好,还是先上去助萧叔叔吧!” 话犹未了,只听得那美妇人纵声笑道:“这一回你该撤剑了吧?”青光疾闪,朝着萧志远的虎口刺来。萧志远举剑相迎。那美妇人剑法奇幻无比,忽地剑锋反弹,向上一绞,说到“撤剑”二字,只听得“当”的一声,萧志远的长剑果然应声脱手,飞上了半空! 那美妇人纵声长笑,身形疾起,倏然间已到了叶凌风身前,叶凌风大惊,连忙拔剑迎敌,那美妇人在离他一丈之外,已取出了马鞭,刷刷两鞭,第一鞭扫过,把叶凌风头上的“英雄巾”扫落,第二鞭闪电般的便朝着他的面门抽击! 鞭声呼响,劲风扑面,叶凌风一剑刺了个空,急切间撤不回来护身,要躲闪亦来不及;眼看这一鞭打下,怕不要把他的面目打得血肉模糊?就在这刹那间,叶凌风忽觉鼻尖上冷风掠过,麻痒痒的有点儿难受,忽听得那美妇人娇声笑道:“瞧你长得怪俊俏的,倒教我舍不得毁了你这小白脸了。好,让你稍微知道一点厉害,饶了你吧!”笑声中,那条马鞭在他面门掠过,倏的收回。 叶凌风惊魂未定,下意识地举袖一抹鼻端,只见衣袖上一点殷红,一片污泥。原来那女子的鞭梢轻轻在他鼻尖碰了一下,抖落了鞭梢上的一片泥土,黏在他的鼻子上,同时刮破了他鼻尖的一点表皮。鞭法之奇妙,当真是匪夷所思!叶凌风吓得目瞪口呆,腿都软了。 那美妇人一个转身,“刷”的又是一鞭打出,这一次却是向李光夏卷来,李光夏翻了一个筋斗,这一鞭卷了个空,那美妇人“咦”了一声,道:“你这小鬼身手倒是灵活得很!”身形疾掠,刷刷刷接连打出三鞭,李光夏虽然身手灵活,本领毕竟相差太远,翻到第三个筋斗,那美妇人的长鞭已缠上了他的身子,将他拦腰卷了起来! 萧志远刚刚拾起被打落的长剑,见状大惊,拼着豁出性命,便冲过去,那美妇人笑道:“我要取的已经取了,你是我手下败将,我也不想再难为你了。你却不识好歹,还想与我较量么?”长鞭一抖,将李光夏凌空抛出,她的一个丫鬟接过,立即放马便逃。 那美妇人随即也飞身上马,一声呼啸,她那四个丫鬟分向四方逃走,那美妇人则拦住了萧志远的去路,骑在马上,马鞭狠狠地抽击下来,萧志远挫败之余,他费尽心力所要保护的孩子又被劫去,任他如何冷静,此时此际,也禁不住心慌意乱了。 不过几招,只听得“当”的一声,那美妇人又把他的长剑卷出了手,摔于地下。那美妇人哈哈笑道:“你还要三次较量么?我可没工夫奉陪了!”当下拨转马头,鸣鞭赶马,绝尘而去。转瞬之间,与那四个丫鬟,都已走得无踪无影。 萧志远再次拾起宝剑,一片茫然,想不到将到江家,还遭遇了如此意外,而且败得如是之惨!叶凌风虽也难过,却也暗自庆幸敌人竟然轻易地放过了他们。当下便安慰萧志远道:“这女贼本领太强,咱们栽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萧志远一言不发,正想过去察看冷铁樵,冷铁樵忽地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大叫道:“气死我也!”正是: 纵横无敌英雄汉,未甘低首服红妆。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玉女迎宾招责骂少年惊艳惹相思 叶凌风吓了一跳,道:“冷大哥,原来你自己会解穴道,倒教我受了一场虚惊了。”冷铁樵满面通红,叹口气道:“惭愧,惭愧!这贼婆娘的独门点穴手法好不厉害,我哪里能够自己解开?全亏光夏这孩子助我打通了三焦经脉!可惜他救了我,我却不能救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那贼婆娘掳去了!” 叶凌风好生惊诧,脸皮也禁不住发起烧来,心道:“我只道这孩子是胡闹一气,却不料他当真会解这种邪门点穴。”原来李光夏自幼跟随他父亲练武,他父亲李文成不但本身武学渊博,所往来的又多是奇人异士,李光夏也就学了许多本事。只可惜他年纪太轻,内力不够,所以他虽然懂得解穴,却不能立即见效。冷铁樵是得了他的助力之后,气血流畅,再加上本身的功力运气冲关,这才解开了被封闭的穴道的。 萧志远黯然说道:“冷大哥,咱们这次可是栽到家了。栽了还不打紧,连对方的姓名来历都不知道,却怎地讨回那个孩子?叫我如何对得住李文成?” 冷铁樵道:“这贼婆娘欺人太甚,迟早我要查出她的来历,和她算账。不过话也得说回来,这贼婆娘虽是不讲绿林道义,咄咄迫人,却也还算不得太过心狠手辣。” 叶凌风想起那女贼的鞭梢在他鼻尖扫过,说是看在他“小白脸”的分上,不愿毁了他的颜容,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愧,却怕冷铁樵提起此事,令他难堪,连忙抢先说道:“冷大哥是小金川的少寨主,这女贼总不能不有点顾忌。” 冷铁樵虽是性情憨直,但江湖经验甚丰,想了一想说道:“这女贼有顾忌是真的,但却不是为了怕我小金川冷家。萧大哥,你可曾注意她抢光夏这孩子之后,她那四个丫鬟,是分别向四个不同的方向逃的?” 萧志远亦已冷静下来,听了此言,猛地一拍大腿,说道:“不错,此地离江家不到五十里,她是怕碰上江家的人,所以将孩子一抢到手,便急急忙忙逃了,她那四个丫鬟分向四方逃走,那也是准备江家发觉此事,好叫追兵不能集中一路的。她在江家附近犯案,可也真是大胆之极,却不知她何以定要抢这孩子,竟不惜冒此危险?” 冷铁樵道:“这且不必管她了。为今之计,还是快到江家禀告江大侠吧。”萧志远苦笑道:“咱们本来是要到江家的,不过却想不到一进门便要麻烦江大侠。但事已如斯,也顾不得颜面了,好,咱们走吧!” 他们虽然都在那女贼手下吃了大亏,却幸而没有受到什么伤,当下施展轻功,四十多里的路程,不过半过时辰便赶到了。 江海天住的是杨仲英的故居,一切建筑布置还是当年风貌。附近有个大湖名为东平湖,杨仲英当年就是因为雅爱这里的湖光山色,故而在这半山上建造房舍的。一行人来到杨家庄外,但见山峦起伏,湖水晶莹,湖滨柳树成行,山岗秀草没胫,说不尽无边景色。但他们有事在身,却是无心观赏了。上到半山,柳树丛中露出绿瓦红墙,几座高矮不齐、倚山建筑的平房已是隐约可见。这一列房屋前面,树荫中有一座平台,台上有个女孩子正在练武,舒拳踢腿,练的是一套游身八卦掌。 这女孩子约莫有十六七岁光景,叶凌风一望过去,禁不住眼睛发亮,心道:“世间竟有如此清丽绝俗的姑娘,刚才那女贼已是美艳动人,但若和这小姑娘相比,那女贼却不啻是庸脂俗粉了。素闻江大侠的妻子是个美人胚子,这小姑娘大约是她的女儿了?” 叶凌风只注意这少女的姿色,萧志远却注意她所练的武功。他们从发现这少女之后,一路走去,走近平台,已看她练了十招八招,初看之时,还不觉得怎么,看多了几招,可不由得萧志远不大为惊诧! 这少女练的游身八卦掌,是一套很普通的掌法,这少女使开这套掌法,也没有什么特别创造之处,只可说是平平无奇而已。 然则萧志远何以惊诧?他是个武学大行家,等闲的武功那会看得上眼,却怎的被一套平平无奇的掌法弄得大惊失色? 原来奇妙之处不在掌法的本身,而在这少女运用的掌力。平台对面有一树山茶,红满枝头,密层层也数不清有多少大红花朵。那少女一掌打出,便有一朵大红的山茶花离开枝头,飘坠下来。初时萧志远还以为是偶然的,但看了十招八式,她每一次发招之后,都有茶花坠下,这当然不是偶然而是给她的劈空掌击落的了。 功力深厚的劈空掌可以开碑裂石,击落茶花有什稀奇?但奇就奇在每一次只是一朵茶花落下,旁边的花朵完全不受影响,连树枝也未摇动!这可要比开碑裂石难上十倍都不止了。 萧志远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心道:“这样的劈空掌力,运用之妙,当真是妙到毫巅!尤其她只是用一套平平无奇的掌法,而能发挥如许威力,那更是深不可测了。”萧志远正在吃惊之际,叶凌风却丝毫没有在意,已抢先上了平台。 那少女倏地收掌,冷冷说道:“你们是些什么人?”叶凌风抱拳说道:“这里可是江大侠的家,我们是来拜谒江大侠的。”那少女忽道:“你有什么本领,先试几招,打得过我,就让你见江大侠。” 叶凌风怔了一怔,道:“这是江大侠所定的规矩吗?我可不敢冒犯姑娘。”话犹未了,那少女已是不由分说,闪电般的便一掌打来,叶凌风想不到她说打便打,大吃一惊,已来不及闪避,那少女掌锋倏地从他面门削过,说道:“还不快快招架!什么冒犯不冒犯的,凭你这点本领,看来你还未必打得着我呢。快接招,这一掌我可不和你客气了!”左掌一圈,右掌拍出,这一掌掌势稍缓,却是作势要打叶凌风的耳光。 叶凌风虽是喜欢这个女子,却不甘心受她所辱,心道:“我且挫挫你的骄气,也好叫你知道我不是本领平庸之辈。”当下使了一招“劈挂掌”,掌背一挥,用崩掌往外一挂,意欲将那少女双掌荡开,趁势刁她手腕。 那少女道:“这一招使是使得对了,功夫可还差得太远!”衣袖一拂,双臂一分,身随掌走,呼呼两掌,打将出去。叶凌风变了一招“横云断峰”,抡掌劈下,那少女身形微晃,立刻反掌截击叶凌风左腕。叶凌风回掌一招,那少女变招奇快,说时迟,那时快,变掌为指,已是一招“金龙探爪”,欺身直进,刷的朝着叶凌风面门抓了过来。 萧志远连忙叫道:“姑娘手下留情!”话犹未了,只听得“啪”的一声,叶凌风躲过了那记耳光,胸部却已是中了一掌!这还是那少女无意伤人,只用了一两分力道,要不然叶凌风更是难堪。 但虽然如此,叶凌风已是踉踉跄跄地退出了七八步,险险跌倒。冷铁樵慌忙将他扶住,萧志远大惊失色,正想过去察看叶凌风有否受伤,那少女已是到了他的面前,一声笑道:“你这朋友是不够资格见江大侠的了。且看看你又如何?”声出招发,这一次却是握掌成拳,朝着萧志远的胸膛猛捣。 萧志远横掌一挡,拳掌相抵,掌心火辣辣作痛。那少女笑道:“好,你的本领稍微好些,再接这招!”加了两分力道,劈面又是一拳。萧志远不敢招架,使用“天罗步法”闪开,那少女打他不着,“噫”了一声,说道:“你倒善于躲闪。好,你若能躲过十招,那我也可以放你过去了!” 萧志远道:“我不是姑娘对手,决计接不了姑娘十招,我……”正想自报姓名来历,那少女已是一声笑道:“我还未发招,你怎知接不了呢?留心,接招!”不由分说,双掌一分,一招“弯弓射雕”,已是暴风骤雨般的攻到,萧志远哪还敢分神说话,连忙施展天罗步法闪避,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少女指尖刮过,萧志远的衣袖被刮破了一小片,幸没伤着皮肉。 那少女一招落空,后招续发,迫得萧志远透不过气来,萧志远的本领远远不及对方,但天罗步法却是极为神妙,闪了几招,心中想道:“好在她只是限定十招,或者我还可侥幸对付过去。 心念未已,忽听得那少女娇声笑道:“还有三招,你可要小心应付了!”一掌拍出,顺手一招,萧志远使用天罗步法,正自一步跨出,忽觉有股力道将他一带,这一步不觉踏得歪歪斜斜,本来可以踏出三尺开外的,只踏出了两尺之遥,而且踏错了方位,说时迟,那时快,只觉背后劲风飒然,那少女已是一掌打到。 萧志远难以闪避,只好用了全力,反手一掌,双掌相交,“蓬”的一声,萧志远虎口酸麻,那少女笑道:“你的本领委实不错,我已用了一半气力了。好,再接这最后一招!”笑声中,又是一掌拍到。 萧志远暗暗叫了一声“苦也!”他在接这一掌已是竭尽所能,即使那少女不加气力,他也是不能再接一掌的了,何况听这少女的口气,这一掌的力道势必要大大的增强? 眼看这一掌就要拍下,忽听得有人喝道:“芙儿,不许胡闹!”那少女吃了一惊,连忙缩手,回过头分辩道:“爹爹,我只不过是想给你减少麻烦,我可不敢真的伤人!”原来这少女名叫江晓芙,正是江海天的独生爱女。
江海天因为名头太大,经常有人来求他指点武功,实是不胜其烦。江晓芙便想出这个办法,瞒着父亲,替他“挡驾”,除非来人打得过她,她才放他进门。她这样做已经有好几次了,江海天许久不见有客来访,甚是奇怪,也料到几分是他女儿捣鬼,因此对他女儿的行动特别多加注意,果然这次给他碰个正着。 萧志远喘过口气,正要说话,江海天已先问道:“阁下是青城派的么?请问萧青峰萧老爷子是你的什么人?”原来江海天只看了一眼,已看出萧志远的武功家数,尤其那天罗步法,更是萧家的嫡传。 萧志远施礼道:“正是家祖。家祖叫晚辈前来谒见江大侠。”江海天大吃一惊,还过礼后,铁青了脸喝道:“晓芙,你闹得简直太不像话,还不快来给你萧叔叔叩头赔罪!” 江晓芙自然知道她爷爷的往事,一听萧志远自陈家世,不由得心头“卜通”一跳,想道:“原来这人的爷爷,正是我爷爷的武学开蒙师父,哎呀,这个祸可闯得大了。”她一向娇纵惯了,几曾见父亲生过如此大气,当下又是羞愧,又是难堪,眼圈儿都红了,要不是极力忍住,眼泪都险险流了出来。但武林中最讲究的是尊师重道,长幼之礼。论起辈分,萧志远是长她一辈,她以下犯上,确实是一件不可饶恕的错误。她只好含着眼泪,上去磕头。 萧志远连忙说道:“这也怪我不好,我未见过世妹,也未曾向她自报姓名,她怎知我是何人?不知不罪,这大礼我是决不敢当!”结果只受了江晓芙屈膝的“半礼”。其实当时是江晓芙立即迫他动手,根本不容他分说的。江晓芙知他是有心为自己开脱,十分感激。 江海天面色好转了些,说道:“要不是萧叔叔给你说情,我还要责打你呢。再去给这位客人赔罪。”叶凌风本来是满肚皮的怒气的,一见江晓芙宛如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不由得怒气全消,也连忙说道:“我得姑娘指点招数,感激都还来不及呢,这,这真是……哎呀,倒是我应该向姑娘道谢才是。”他本来想说的是“这真是几生修到。”话到口边,这才感到是唐突佳人,大大不妥,连忙改口。 江晓芙最喜欢人家奉承,心道:“这小子倒会说话。”本来还是含着眼泪的,见叶凌风定了眼神看她,口中不住讨好,忍不住便低声笑了出来,说道:“你太客气了,是我对你不住,应该向你赔罪的。”裣衽一“福”,叶凌风心花怒放,连忙长揖还礼。 江海天眉头一皱,说道:“芙儿,快去禀告爷爷,说你萧叔叔来了。”萧志远有事在身,迫不及待,便即上前说道:“江大侠,晚辈这次前来进谒,一来是奉了爷爷之命来叙世谊;二来恰巧在路上遇了一点小事,还想请江大侠帮忙。” 江海天道:“你我乃是世交,自应如兄如弟,哪来的什么长辈晚辈,请问萧兄今年贵庚?”萧志远只好改过称呼,说道:“小弟虚度三十三龄。”江海天哈哈笑道:“那么我比你痴长几岁,好,我可要不客气叫你一声老弟了。老弟,难得你远道来访,有什么需要愚兄效力之处,愚兄自当遵命。进去说吧。这两位朋友一并请了。”萧志远心道:“难得江大侠如此豪爽,一口应承。”他见江海天已在前头领路,也只好暂且不说了。 进了客厅,宾主刚刚坐定,萧志远正要说话,忽听得有人嚷道:“稀客,稀客!是萧家哪位小哥儿来了?”出来见客的正是江海天之父江南,江晓芙也随侍在侧。 萧志远连忙起来行礼,自报姓名,江南道:“呀,日子过得真快,上次见你,你还是拖着两筒鼻涕的毛孩子,如今竟已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好汉子。你爷爷身体可好?你大哥呢?你成家了没有?”江海天笑道:“爹爹,你上次独上青城,芙儿还没有出世呢。” 江南已是年近六旬,老脾气仍是一点也没改变,不但爱说话,而且爱夸张,其实他那一次在青城山见到萧志远之时,萧志远也有了十多岁,并非拖着鼻涕的“毛孩子”了。 萧志远为了礼貌,不得不先回答他这一串问题,“爷爷去年做了八十大寿,(江南插口叫道:“哎呀,我都不知道呢!可真是失礼了。”)不想惊动亲友,设的只是家宴。他老人家年过八旬,精神还是很好。大哥三年前已在少林寺出家。小侄还没成亲。” 原来萧志远父亲早已去世,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嫁给武当派掌门人雷震子的大弟子甘宗华,萧志远的哥哥萧志宏则爱上了甘宗华的妹妹甘朝华,甘朝华另有心上人,萧志宏情场失意,遂到少林寺出家,拜在方丈大悲禅师名下。 江南道:“你大哥好端端的怎么出家了?这么说,你更应该早日成亲了。你有了合心意的姑娘没有?好,待我给你想想……”萧志远大为焦急,道:“这个缓提,我……” 江南哈哈笑道:“三十多岁的大人了,还怕羞么?嗯,想必是你只知一心练武,这终身大事就没搁在心上了?武功是要练的,想当年,我和晓芙一般年纪的时候,连三脚猫的功夫都还未会,你爷爷,在西藏宣抚使衙门教练大人的公子,这位公子后来和我做了结拜兄弟的,他们每逢在后园习武,我就悄悄跟着偷练……” 江海天笑道:“你老人家这个故事,萧兄弟还会不知道吗?”江晓芙也笑道:“爷爷,这个故事我已不知听你说过多少遍了!” 江南一本正经地道:“知道了就好。我正是要你们知道我当年习武多么艰辛,哪像你们今天有父师教导,这么容易。不过话说回来,练武、成家都是要紧的,成了家我看也并不妨碍练武,我二十岁出头就成了家,武功只有越练越好,你爹爹不到二十就娶了你妈,他武功比我更好。所以呀,萧贤侄……”萧志远暗暗叫苦,心道:“听来他又要向我讲一番劝我成家的大道理了!” 萧志远为了礼貌,不得不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但心中的焦急终究是不禁稍稍显露出来,脸上堆着的笑容也就不大自然了。江海天察觉他的神气有点不对,瞿然省起,连忙说道:“萧兄弟,你不是说有什么事的么?那你就先说正经事吧。”这才打断了他父亲的长篇大论。 江南也有点尴尬,笑道:“不错,你有什么事情,不必客气,叫海天给你去办。办好了正事,我再与你商谈你的终身大事。” 萧志远向江南告了个罪,回过头来,这才对江海天道:“天理会有位香主名叫李文成,江大哥可听过他的名字?”江海天道:“哦,是八卦刀李文成吗?我知道他是一条好汉子。他怎么啦?”萧志远道:“前日我在泰山碰见他,他,他已给清廷的鹰犬害死了!”江海天大吃一惊,叫道:“可惜,可惜!他武功不弱,怎的却死在鹰犬之手。”萧志远道:“他还有一位遗孤……”当下将那日在泰山绝顶所发生的事情,以及李文成临死托孤等等,简单扼要的对江海天说了一遍。 江海天慨然说道:“我年纪不大,在武林中比我德高望重的不知多少,所以我一直都未想到要收徒弟,也不知拒绝过多少人了。但这个孩子我却是非收不可,否则也对不住他的爹爹对我的期望。这孩子呢?你们为什么不把他带来见我?”萧志远道:“刚才在离宝庄五十里之处,给一个女贼劫去了!” 江海天又惊又恼,拍案说道:“岂有此理,竟有人敢在我眼皮底下做出这等无法无天之事!是怎么样的女贼?”萧志远讲了经过,江海天道:“哦,能用鞭梢点穴的?”脑海里闪过几个善于用鞭的武功门派,但一时间也还未能断定这女贼的来历。 江海天沉吟片刻,说道:“如今已过了两个时辰,这班女贼,恐怕已出了东平县境了。哼,晓芙,你真是误事不少,要不是你这么胡闹一场,咱们……”江晓芙站了起来说道:“爹爹,我骑赤龙驹去追拿女贼,将功赎罪。” 江海天道:“也好,但未必追得上了。不过你可以拿我的拜帖去,多拿几张,给德州的丐帮分舵主和沿途的武林前辈,请他们帮忙,代传英雄帖与绿林箭,查缉这个女贼。到了德州,你就可以回来了。”萧志远听了,心中宽慰不少。 要知以江海天在武林的声望,他和各大门派又有深厚的交情,这英雄帖和绿林箭,一传出去,必将越传越远,得到这个消息的武林同道,甚或是绿林中人,谁能不卖江海天这个面子,给他帮忙? 江海天此次让女儿给他办事,也是有心借此机会,让女儿到江湖上历练历练。那匹赤龙驹是唐努珠穆送给他的一对名马之一,日行千里,此去德州,将沿途可能停留的时间都计算在内,也至多三日,便可以来回。那女贼的武功在萧志远等人看来,那是高强之极,但在江海天心目之中,却算不了什么,相信女儿可以应付得了,何况她带有自己的拜帖,一路之上,都有武林前辈照应,自是可以无虑。 但这毕竟是江晓芙的第一次“出道”,江海天免不了多叮嘱两句,说道:“你把我的宝剑与你妈的那副护身宝甲带去,万一碰上敌人,打她不过,你要立即便跑,切勿贪功,你的马快,打不过总可以跑得了。若是未遇敌人,到了德州,交妥拜帖给杨舵主之后,也要立即回来,以后的事情,自有我的好朋友们给我代办了,不必你再操心。” 江晓芙小嘴儿一撅,说道:“知道啦。你和妈也是十六岁便走江湖的,我如今已是你们当年出道的年纪了,你怎么还把我当作小孩子似的,老不放心。” 江南忽道:“我有几年不出门了,我也想去舒展舒展筋骨。”江海天怔了一怔,道:“爹爹,你也要去?”江南道:“我还未老呢,你就要我在家里吃饱便睡,安享清福做老太爷么?我欢喜出门散心,你休得阻我。”江海天道:“孩儿不敢,不过——”江南道:“不过什么,你怕我武功不够?想当年我也会过多少英雄好汉,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我又多练了二十年功夫,即使比不上你,大约也差不多了,你还怕我给你丢脸么?”江海天忙道:“爹爹言重了!” 江南不理睬他,自顾自地说下去道:“我总比芙儿强一些,也多一些江湖阅历吧?芙儿去得,我当然也去得。而且,我绝不许你和我一道去,有你一道,敌人闻风远避,你的朋友也只知道我是你江大侠的父亲,这还有什么意思?你好好的给我在家里陪客,不准你阳奉阴违,待我出门之后,你又悄悄跟我。这点小事,你还怕我办不了吗?” 江海天知道父亲的脾气,他虽好说笑,但一认真起来,却是非常执拗。而且江南说的虽然有点夸张,也是事实,他练了几十年的功夫,虽未登峰造极,武林中能胜过他的确是不多了。当下只好依从,说道:“既然爹爹要去,那就骑那匹白龙驹去吧。” 江南这才转怒为喜,笑道:“芙儿,我和你各走一路,那批女贼,不是分开了四路逃的吗?你管东南,我管西北,看谁幸运,先发现敌踪?不论谁先遇上敌人,就发蛇焰箭为号,这样就不至于失去联络了。你看可好?” 江晓芙娇声笑道:“这是最好不过了,我就怕爷爷仍是把我当作小孩,不让我有施展本领的机会。”江海天心道:“爹爹毕竟是最宠爱芙儿,用心细密。他知道我有意让芙儿到江湖历练一次,却又不能放心,所以他想出这个法子,既可以暗中保护她,表面上又是放手让她单人匹马去闯。嗯,这法子倒是两全其美。”当下也就笑道:“哼,你有多大的本领了,还怕没有施展的时日么?好,既是爷爷给你保驾,那你就和爷爷去吧。” 他们一老一少欣然色喜,客人中的萧志远心里可是大大不安,连忙说道:“为了我的事情,麻烦世妹也还罢了,还惊动了老伯,这可叫小侄怎生过意得去?小侄……”言犹未了,江南已打断他的话道:“贤侄此言差矣,你可以为素不相识的朋友尽力,我们就不如你吗?什么你的事情我的事情?海天已答应收那孩子做徒弟了,那孩子也就是我的孙儿了,这还不算得是我的事情吗?” 江南为人最是热心,老而弥甚,萧志远无话可说,仍自沉吟,江晓芙忽地笑道:“萧叔叔,我们家里可没有第三匹千里马了,这次我得罪了叔叔,就让我代你报这一箭之仇,作为向你赔罪吧。”萧志远正想与他们同去,却被江浇芙先识破他的心意,话中藏话,婉拒了他。 萧志远面上一红,心道:“不错,他们是骑了千里马去的,我怎能跟得上他们,我是那女贼的手下败将,跟他们去也帮不了什么忙,反而给他们多添累赘。”当下只好起立道谢,江晓芙笑道:“我还不知能不能把这女贼捉回来呢?萧叔叔,我可不敢要你预先道谢。” 江南也道:“萧贤侄,咱们不是外人,你可不用和我客气。你和你海哥是初次见面,你们俩就多谈谈吧。你放心,不出三天,我们就回来的,即使捉不到那女贼,这事情也一定可以办得有点眉目……”江晓芙生怕祖父一说开了,就不知什么时候停口,连忙拉他袖子,往外便走,笑道:“爷爷,你看看天色!”江南这才笑道:“不错,咱们是该动身了,天黑了可就不好走路啦!” 萧志远是脸上发热,叶凌风可是在心里发热,江晓芙清丽绝俗,武艺超群,更加以天真活泼,宜喜宜嗔,叶凌风一见了她,不由得情思惘惘,灵魂儿已是随她去了。他目送江晓芙刚健婀娜的背影走出了门,心里暗自思量:“即使不是为了江家的绝世武功,只是为了这位姑娘,我也值得冒险搏搏。”萧志远似是发觉他的神态有点奇特,眼光向他射来,叶凌风接触了萧志远清冷的目光,不觉心头一凛,似是发了高热的病人清醒过来。 叶凌风心里自思:“我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岂能作出这等羞辱家门之事?”只见萧志远站起来道:“江大哥,我给你介绍两位朋友。这位是我的同乡,小金川冷寨主的侄儿冷铁樵,冷大哥。”原来萧志远这时才抽得出空来给他们引见,在介绍之前,他的眼神自是要关顾他们一下,叶凌风却作贼心虚,以为他发现了自己心里的秘密。 叶凌风定了定神,随即想道:“我学了江家的武功,只要是用于行侠仗义,那又有什么不好?逆取顺守,也还无愧于作个英雄。”他深深吸了口气,松弛绷紧的心弦,空气中似还留下江晓芙少女的体香,顿时间叶凌风又禁不住神魂飘荡,心道:“我不再见这天仙似的美人儿一面,我又怎舍得离开?唉,只要我能留在江家陪伴于她,一年也好,一月也好,甚或只是一天半日都好,我即使身败名裂,也是甘心的了。” 心念未已,江海天已与冷铁樵寒暄过了。萧志远道:“这位是我的义弟叶凌风。”叶凌风忽地迈前一步,在江海天面前“卜通”跪倒,江海天大吃一惊,叫道:“叶英雄怎可行此大礼?”刚要将他扶起,叶凌风已“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一面叩头,一面说道:“姑父在上,侄儿拜谒。” 江海天呆了一呆,讷讷说道:“你,你是——”叶凌风道:“这是家父的信。”江海天惊疑不定,接过信来,打开一看,看了几行,手指微微颤抖,忽地叫道:“莲儿,快来,你大哥的孩子来了。”匆匆阅毕,随即把叶凌风一把揽入怀中,双眼红润,说道:“你果然是我侄儿,我们已有二十年未见过你的爹娘了,这些年来,你姑母想得你们好苦!” 原来江海天的妻子谷中莲有两个哥哥,二哥唐努珠穆是马萨儿国的国王,大哥叶冲霄因为少年时候受仇人所骗,认贼作父,做了许多坏事,后来知道了生身之谜,兄弟重逢,这才改邪归正,但始终是心中有愧,唐努珠穆要把王位让给他,他就躲起来了。其间虽因本国有难,曾回国一次,但乱事过后,他们夫妇又逃走了。(事详《冰河洗剑录》。) 二十年来,江海天与唐努珠穆虽是天南地北,也还是鱼雁常通,只有叶冲霄从无消息,也不知他们夫妇躲在哪儿。想不到今日突然来了个叶凌风,这才带来了他们的消息。那封信上有叶冲霄夫妇的署名,信则是叶冲霄妻子欧阳婉写的,江海天认得她的笔迹。他意外惊喜,一时间也顾不得客人在旁,便叫起他妻子的小名来了。 叶凌风突然在江家认亲,萧志远也是诧异无比,不觉对叶凌风有点不满,心道:“原来他是江大侠的侄儿,这关系比我亲得多了。他却为何一直瞒着我,却要我来给他引见?” 萧志远是个忠厚老实的好人,随即自己给他开解,“是了,他们虽是近亲,但二十年来,从无来往。叶兄初到中原,不知江家所在,要我带路,那也是情理之常。江大侠名震天下,不知多少人与他攀亲道故,叶兄弟不愿说出他与江家的关系,正是他矜持之处,怕别人说他用江大侠近亲的身份招摇。但他应该知道我是不会用那种眼光看他的,他对我也不说实话,却是有点过分了。”但萧志远更是为他们姑侄相认的意外之喜而高兴,这一点点的不满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谷中莲恰好在家,一听得有大哥的消息,这一喜也是非同小可,连忙出来,但她却比江海天精细得多,一出来就先说道:“大哥的信呢,拿给我看。”叶凌风本来就要上前拜见姑母的,见谷中莲已经把信捧在手中,好像全副精神都放在信上,他只好暂且站在一旁听候了。 江海天在旁解释道:“这是大嫂亲笔写给咱们的信。”谷中莲笑道:“我从来没见过大嫂的笔迹,幸亏你还认得。”江海天面上一红,心道:“莲儿也真是的。早已事过境迁,侄儿也已经成人了。她好似还未忘怀旧事?”原来江海天少年时候与欧阳婉有过一段颇不平凡的交谊,她与谷中莲的大哥结婚之后,从不来看他们,这大约也是原因之一。 江海天以为妻子的话语之中,含有挑剔他旧事之意,其实谷中莲只是要琢磨这封信的真假,心道:“海哥既认得大嫂的笔迹,那就决不会是假的了。不过,也还有点疑窦,这少年人为何说‘这是我爹给你写的信’,而不说‘这是我妈写的’?好,且先看了这封信再说。” 这封信是欧阳婉的笔迹,但却是用叶冲霄的口气写的,信中说他们又决意到海外另觅安身立命之所,免得二弟让位之心始终不息,他们有生之日是再也不回中原来了,因此特命儿子来投奔姑姑,请江海天夫妇多加照顾。信中并忏悔他们过去的误入歧途,希望儿子将来是个侠义中人,好补父母之过。 谷中莲读了,不觉热泪盈眶,心道:“想不到大哥性情如此偏激,大家都宽恕了他,他却不肯自己原谅自己。二哥不断的派人寻觅他的行踪,想必是给他知道,二哥的好意反而把他迫走了。” 大哥的心情,谷中莲是完全可以体会得到的。看了这一封信,谷中莲已是再也没有怀疑,心里想到:“这信是他的母亲替他父亲写的,用的是他父亲口气,他递信之时,不想说得太过转折,便直接说是他爹爹写的,那也是理应如此。倒是我多疑了。”当下把信收起,问道:“贤侄,你回过本国没有?”她所说的“本国”乃是指马萨儿国。 叶凌风这才上前行过大礼,叩见姑母,说道:“我爹爹叫我直接来找姑父姑母,他还给了我一条禁令。” 谷中莲道:“什么禁令?” 叶凌风道:“要待马萨儿国的太子即位之后,才许我回本国探亲。不但如此,他还要请姑姑代为隐瞒,不可让二叔知道我在你们这里。” 谷中莲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唉,你爹爹也真是用心良苦。他是怕二叔要你继承王位。好,我成全他的心愿便是。” 江海天笑道:“做一个笑傲王侯的江湖游侠,那是比做一个国王自在多了。” 叶凌风道:“侄儿本事低微,我爹爹叫我代他行侠仗义,只怕我有负爹爹期望。因此我爹爹意欲,意欲……” 谷中莲忽道:“是你爹爹的意思,想你拜你姑父为师么?”叶凌风聪明绝顶,他本来想说“正是”的,忽地感到谷中莲的问话有点跷蹊,立即便改口说道:“这是我妈的意思,后来我爹爹也同意了。最初他好像还不大赞同似的,大约是怕我资质太差,不配做姑父的徒弟罢。” 谷中莲心道:“这才对了。大哥改邪归正之后,虽然是深自忏悔,但他内心却还是极其骄傲的。他曾几次败在海哥之手,欧阳婉与海哥又曾有过那么一段尴尬的往事,大哥总是难免心有芥蒂,是以不肯在信上写明求海哥授他儿子武功。其实,事过境迁,我与海哥早已不把往事搁在心上了。” 江海天性情直爽,心思更是没有妻子这么曲折,当下便即慨然说道:“侄儿,你既然到我这儿,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当然要成全你父母的心愿。从今之后,你就与晓芙一同跟我学武吧。哈哈,想不到我二十年不收徒弟,今天一收就是两个。只可惜李文成那孩子还是未见面的徒弟,不知可有师徒缘分?” 武林最重师道,师父比生父还更紧要,叶凌风听得江海天答应收他为徒,喜不自胜,连忙再上来行过拜师大礼。 行过礼后,谷中莲忽地说道:“侄儿,你以前练过些什么功夫,露几手给我看看。”正是: 正喜图谋皆遂意,哪知还有难题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欲驻萍踪陪玉女难明心迹觅孤儿 叶凌风道:“小侄的功夫不值一哂,怎敢在姑父姑母面前献丑?”江海天笑道:“贤侄,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我们倘若不知道你曾练过些什么功夫,又怎能因材施教呢?不过,也无须如此着急,过两日再试吧。”后半段话却是向他妻子谷中莲说的。 谷中莲突然就要叶凌风马上显露功夫,江海天也有点奇怪,心想:“还有两位客人在座,萧志远虽不是外人,毕竟也是初次见面。那位姓冷的更是生客。咱们马上就要教起徒弟来,这岂不是把客人冷落了?” 谷中莲道:“好,那我就只试一招!”话犹未了,忽地一掌向叶凌风胸前拍来,掌风飕飕,竟是一招毫不留情的杀手!叶凌风大吃一惊,心道:“难道她对我已是起疑,要取我的性命?”性命交关之际,也无暇仔细思索,本能的便以全力接了一招。谷中莲的掌力早已到了收发随心的境界,轻轻一碰,便即收回,叶凌风打了两个圈圈,稳住了身形,这才知道谷中莲并非蓄意取他的性命。 谷中莲冷冷说道:“你爹爹的看家本领为何丝毫也未曾授与你?”叶凌风正自不知如何回答,江海天道:“你爹爹是否因为大乘般若掌太过狠辣,所以未曾教你?” 江海天这一问不啻给叶凌风一个提示,立即便回答道:“姑父明见。爹爹正是因为大乘般若掌专伤奇经八脉,太过狠毒,所以自小就不许我练。非但如此,我母亲原来所学的邪派武功以及使用毒药等等本领,一概都不许我练。他们只是教我一些他们所知道的正派普通功夫,这也是出于我母亲的意思。她说免得我将来改学正派的上乘武功之时,反而有所妨碍。” 谷中莲听他讲得甚是内行,心想:“他知道大乘般若掌的功能,也知道欧阳婉练的是邪派武功,擅能使毒,看来大约不会是假冒的了。”但还是问道:“大乘般若掌是佛门三大神掌之一,绝非邪派武功。只因我大哥当年未得真传,所以流于狠毒,但它运功的秘诀,却还是正宗内功的一脉,将来你若要学上乘武功,正可以用得着它。这大乘般若掌的运功秘诀,你爹爹也没教你吗?” 叶凌风道:“这三篇运功秘诀,爹爹自小就要我背诵的。但他不许我练掌法,只知秘诀,内功的基础却是太差了。”谷中莲道:“你既是念得烂熟,背一遍给我听听。”江海天这时也察觉到谷中莲的用意乃是在试叶凌风的真假,心里颇觉有点不安,心想:“莲儿也未免太过精细了。” 叶凌风定了定神,心里暗暗好笑:“幸亏你只是考我背书,这可难我不倒。”当下便低眉合十,缓缓念道:“能所双忘,色空并遗,于无起有,似有还无。此佛法之妙理,亦此篇武学之根基也。行功之道,端在以意御气,以气摄精,以精凝神,以神运力,气贯丹田,力透经穴,刺敌于动念之间,伏魔于表象之外……”正自念完大乘般若掌运功秘诀的第一篇“总纲”,谷中莲忽道:“错了,错了!”叶凌风愕然道:“哪里错了?” 谷中莲道:“有三处地方错了。大乘般若掌是佛门的上乘武功,贵在心性和平,方能发挥制敌奇功,伏魔定力,但这三处地方,却是以霸道取胜,与此篇总纲开首的十五句妙旨恰不相符,是何道理?”当下将那三处地方列举出来,目光凝视着叶凌风道:“这是不是你爹爹亲口传授你的?” 在谷中莲驳诘叶凌风之时,江海天几次作色想要说话,只因谷中莲一开了口便滔滔不绝,江海天未有机会插嘴。叶凌风瞧在眼内,登时便似服了定心丸一般,却故意作出惶惑的神态,说道:“这的确是家父亲口所传,何以有错,侄儿也是十分不解。” 江海天哈哈笑道:“莲妹,是你错了!你要知道你大哥的般若掌是传自金鹰宫的宝象禅师,此人虽是佛门高弟,但当时却正走入魔道,他将这运功秘诀擅自修改,以符合他所练的魔道武功。所以你大哥所得本来就不是原本真传,这三处错处,就正是宝象禅师擅自修改的,你怎能怪风侄念错?” 谷中莲微微一笑,说道:“海天,这个你多年之前,早已给我讲解过了,我并非忘记,我是故意考考风侄的。”说至此处,便温言对叶凌风道:“不必再背了,你果然是我侄儿!” 叶凌风委委屈屈的神气说道:“原来姑母是有相疑之意,唉,侄儿……”眼中含泪,作势便要拜别,谷中莲忙将他一把拉着说道:“贤侄,你休怪我。江湖上人心险恶,你姑父是个老实人,我不能不多加一点小心。好在真金不怕红炉火,如今已证实你绝非假冒,这不比我心有怀疑而口中不说要好得多吗?贤侄,我使你受了委屈,今后定当悉心传授你的武功,以作补偿。你可不要怨我才好。” 谷中莲说丈夫太过老实,其实她自己也是心地纯良,十分坦直之人,所以她在感到无可怀疑之后,便明明白白的把自己心中的想法都对叶凌风说了出来。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叶凌风心里是大喜过望,口中却在说道:“侄儿怎敢埋怨姑姑?侄儿但求常得姑姑的教诲,武功的传授那倒是次要的了。” 江海天哈哈笑道:“好了,你们姑侄已然相认,你姑母如今又是你的师母了,你快来与你师母再见过礼吧。”拜见师母之礼更为隆重,叶凌风行过大礼,改口叫了一声“师母”,谷中莲喜得掉下泪来,说道:“你虽然不是贪图江家武功,但我与你姑父却必须成全你爹娘心愿,让你学好本领,做一个名实相符的大侠。海哥,这是你第一个徒弟,从今之后,你算是开宗立派了,你给你的徒弟一些训告吧。”武林规矩,拜师之时,师父便应向徒弟宣示本门的戒条,谷中莲是邙山派掌门,这一套规矩她是十分熟悉的。 但江海天却不熟悉,原来他自己拜师之时就没有经过这一套,他的师父金世遗是一个十分随便的人,压根儿就没有向他宣示过一条戒条。江海天怔了一怔,本想说个“免”字,但见谷中莲的态度十分庄重,好像非如此不足以完成拜师大礼,便笑了一笑,说道:“请你以师母的身份,代我这个做师父的训告徒儿吧。” 谷中莲微微一笑,道:“就让你偷一次懒吧,以后你再收徒弟,可得你自己主持了。”江海天笑了一笑,用天遁传音说道:“我不是偷懒,我是偷师。我记着你讲的是什么戒条,以后我就学会做师父了。” 谷中莲摆了个临时香案,当作是江海天本门的历代祖师神位,其实江海天的本门祖师也只有两个,第一代是已逝世多年的毒龙尊者,第二代就是江海天的师父金世遗了,金世遗在十多年前与谷之华偕隐海外,算来已有六十多岁年纪,是否还活在人间,无人知道。 谷中莲端了一张太师椅坐在上首,叫叶凌风跪在下首,说道:“本门戒条,一不许欺师灭祖,二不许滥杀无辜,三不许奸淫妇女,四不可恃武凌人……”大部分是从邙山派的戒条中抽出来的,一共说了十条最重要的,说道:“若然犯了上列戒条,重则立时处死,轻则废去武功,你依得么?”叶凌风听她宣读一条,就叩一个响头,最后说道:“弟子叶凌风谨领本门戒律,如有故违,甘受惩处。” 谷中莲道:“还有一些次要的,你也听了。不许擅取不义之财,不许结交匪类,不许与公门中人来往,除非得师尊允许,不许给富室保镖,不许……。”说了几条,顿了一顿,最后忽地加上一条,“不许谎言欺骗。如有犯上了上列戒条,重则废去武功,打断手足,轻则逐出门墙,你依得么?”叶凌风吓出了一身冷汗,却连忙叩头说道:“弟子一一遵奉,决不敢违背本门戒律!” 谷中莲道:“好,最后还有一条,但这一条我只要你依从一半。”叶凌风心里暗暗嘀咕:“不知师母还有什么刁钻的戒条?怎么叫做只依从一半?她所说的这些戒条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刚才说的那条,嗯,可是有点蹊跷,什么‘不许谎言欺骗’,武林中一般门派的戒条,我也略知一二,这一条似乎少见,她却为什么特别提出?难道,难道她是对我有了疑心?”他心有所疑,神色却丝毫不露,恭恭敬敬地说道:“请师母吩咐。” 谷中莲道:“你师父是汉人,我养母兼师父的谷女侠是汉人,我如今又是嫁夫从夫,因此我早已把自己完全当作汉人了。汉族的英雄义士,虽未约齐了会盟定约,但人人心中都是有一个共同的誓约,即是要驱除胡虏,恢复中华。但你不是汉人,我不强求你也与汉族的英雄义士一般:毕生矢志,反抗清廷。但最少你不能做清廷的爪牙,不能残害汉族的仁人义士。所以我说要你只依从一半。本门的戒条不是因你一人而立的,你师父以后还会收汉人徒弟的,他们就要全部遵守了。” 叶凌风忽地抬起头来说道:“师母你说错了!”谷中莲愕了一愕,道:“怎么错了?你、你不愿——”叶凌风道:“我母亲是汉人,最少我也是半个汉人。我愿意全部遵守你这一条,像别的汉人义士一般,尽力之所及,反抗清廷,如背誓言,甘受处死!” 江海天哈哈笑道:“莲妹,你还未知道风侄早已是咱们的一路人了。他和萧贤弟曾在泰山救了李文成的遗孤呢。他也早已与清廷的鹰犬交过手了。”当下将萧志远刚才所说的故事,向谷中莲补述一遍。谷中莲大为欢喜,把叶凌风扶了起来,说道:“好侄儿,好徒弟,从现在起,你是本门的掌门大弟子了!” 武林规矩,掌门弟子多数是大弟子,但也不一定就是大弟子,例如谷中莲以前就是在同辈之中,位居最末的小师妹,却做了掌门弟子的。如今谷中莲这么说法,即是在他一入门之时,就先立定他做掌门人了。不管以后江海天还收多少徒弟,那些徒弟是否才能胜过于他。 叶凌风心里是喜出望外,神情却是极惶恐,讷讷说道:“这个、这个……我看掌门弟子之位,还是留待光夏师弟的好。他是汉人,而且是大英雄李文成的遗狐再不然还有晓芙师妹呢。” 江海天哈哈笑道:“你师母所说正合我心,你不必谦让了,光夏我是答应了收他为徒,但还不知是否有师徒的缘分呢,何况他年纪也还太小。至于你的师妹,哈哈,她是个只知淘气的小姑娘,决不能让她做掌门人的。” 叶凌风自是欢喜无限,忙再叩头感谢师恩。萧志远却是有点儿奇怪,暗自寻恩:“叶贤弟一向与我说话,都是痛恨清廷,恨不得早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听他的口气,谁也想不到他竟然不是汉人!”不过,萧志远虽是有点奇怪,但想到叶凌风是与他“志同道合”,他以“半个汉人”的身份,而能与汉人同仇敌忾,萧志远也自高兴,便不再去深思了。 这时叶凌风已正式做了江海天的“开山大弟子”,而且江海天还预先立了他做掌门人,萧志远更是为他庆幸,便与冷铁樵一同上来向他道贺。 叶凌风道:“萧大哥,你是我师父的同一班辈,我不敢高攀,今后可要改过称呼,叫你做萧大叔了。”萧志远哈哈笑道:“你与我结义在先,拜师在后,各有各的交情,你何必如此拘泥什么班辈?”江海天也像他师父金世遗一样的脾气,对一些小节,乃是随随便便的人,当下也便笑道:“这也不错,江湖上各交各的,你的萧大哥既是一番好意,我也就随便你们怎样称呼了。” 萧志远本是与冷铁樵约好,一同回乡,助他叔父小金川寨主冷天禄举义的,但一来他是初次来到江家,江海天自是想挽留他多住几天;二来他受了李文成的托孤之命,李文成的孩子还未找回,他也放心不下,好在江南祖孙临走之时,已经说过三天之后,便可回来,萧志远便决意再留三天,等到江南、江晓芙回来之后,得到确切的消息,然后离开。 哪知过了三天,江南祖孙俩,竟都是未见回来。他们骑的是日行千里的骏马,以行程而论,到德州一个来回,加上沿途投递拜帖的一些耽搁,三天也应该够了。 江海天根据情理推断,虽然明知他们决无遇险之理,也不免有点忧虑,但他心想:“爹爹是个喜欢热闹,爱交朋友的人,他到了德州,可能是给丐帮的朋友留下了。芙儿第一次出门,在他爷爷庇护之下,说不定也是想在外面多玩几天。”于是他和妻子商量之后,决定再等三天,若还不见他们回来,他再自己亲自出马寻找。萧、冷二人碰上这个意外,也只好决定再在江家耽搁三天。第二个三天又过去了,就在最后那天的晚上,已是三更时分,江海天忧心忡忡,正在与萧、冷二人在客厅聚谈,忽听得门外马嘶,江海天大喜道:“他们回来了!”全家人都急不可待,出去迎接,这晚正是月圆之夜,月色很好,只见只有江南一人骑马回来! 江海天吃了一惊,连忙问道:“爹爹,你、你只是一人回来么?”江南吃惊更甚,跳下马来便道:“怎么芙儿还未回来?我以为她早已回来了?”江海天本来挂虑女儿,但怕父亲心里不安,反而安慰他道:“芙儿也未必就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武功胜于那个女贼,又有宝剑宝甲,而且一路之上,还有咱们的朋友,只怕她在哪位世叔伯的家中留下了。” 江南神情惶恐,讷讷说道:“这个,这个……”他平时最爱说话,这时却似担着很重的心事,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来。江海天情知凶多吉少,强作镇定,说道:“爹爹,你在路上碰到什么事情,进屋子里慢慢再说。” 江海天替父亲拉过那匹坐骑,正要把它拉入马厩,谷中莲忽地“咦”了一声,说道:“爹爹,你这匹坐骑怎的换了?” 原来江南走时坐的本是一匹白马,全身没有一条杂色的毛,日行千里,故此名为“白龙驹”,如今回来,坐的却是一匹黑马。黑白分明,本是极容易发觉的,只因江海天一心记挂他的女儿,根本就没留意到江南的坐骑是什么颜色。谷中莲虽也是一样记挂女儿,但她是在旁边听他们父子说话,注意力比较在说话中的人较易接触其他事物,故而首先察觉,那匹日行千里的“白龙驹”已是换成了一匹寻常的黑马。 江南在惶恐之中多了几分尴尬,说道:“这次我是八十岁老娘倒绷孩儿,给一个女贼骗了。”江海天道:“爹爹碰上了那个女贼么?”心想:“这倒是不幸中之幸,最少可以找到一丝线索。” 萧志远、叶凌风亦都出来迎接,争着打听消息。江南进了屋子,坐定之后,叹口气道:“我碰到了一个女贼,可惜不是正点儿。”萧志远道:“不是那帮女贼么?”江南道:“是倒是的,但却不是为首的那个女贼,只是她的一个小丫鬟!” 原来江南在离家后的第二天,便追上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单骑女子,年龄服饰和萧志远所说的那帮女贼都很符合,可是却没有带着孩子。那女贼的坐骑当然跑不过江南的白龙驹,江南飞马抢过她的前头,拦着她问话,那女贼最初还想动手,江南心地纯良,非但不愿伤她,而且因为她是个年轻女子,江南怕她羞愧,连碰也不想碰她,故此没有点她穴道。只是施展劈空掌力,把她的坐骑击毙,叫她知道一点厉害。那女贼见了他的功夫,立即猜到了他的身份。 那女子爬起身来,便作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气愤愤的向江南嚷道:“你不是名震天下的江老爷子吗?你是老前辈、大英雄,为何欺负我一个孤身弱女?”江南给她这么一说,反觉不好意思,正正经经的和她理论道:“你休得抵赖,我知道你是昨日在东平县抢了一个孩子的那伙女贼,你也分明懂得武功,怎能说是‘弱女子’呢?” 那女子嚷道:“哎哟,江老爷子,你是江湖上人人佩服的老前辈,我以为你一定是个公平正直的人,却怎的如此不明事理?”江南道:“我怎的不明?有哪点错了?倒要请教!”那女子道:“岂止一点错了,总共有三点不对!那女子实是有意胡缠,好拖延时间,心中暗暗盘算脱身之计。 江南怔了一怔,道:“我只说了几句说话,就有三点不对了吗?”那女子道:“我才不会冤枉你呢。你且听着,第一、你也不知道我们是些什么人,和那孩子是什么关系,怎能一口就咬定我们是贼?第二、即使我当真是贼,‘捉贼捉赃’,也总得有赃物才能说我是贼。你看我只是孤身一人,哪有什么孩子?你是要讨回那孩子的,孩子不是我抢走的,你就不该与我为难。第三、我虽然懂得一点武功,但比起你江老爷子,简直等于一头羔羊和一头老虎,在你的面前,我还不能说是弱女子吗?” 江南给她捧得飘飘然的,心想:“这小妮子说的倒也有点理由。”说道:“我并非故意与你为难,那姓李的孩子乃是我的徒孙,我非得讨回不可。劫了那孩子的是不是你们一伙?这点你总不能抵赖了吧?” 那女子笑道:“我为什么耍赖?可是在你朋友手中夺了那孩子的乃是我们的小姐,我只是她的一个丫鬟。”江南喜道:“好,到底是探出一些消息了。你的小姐是谁?她为何要劫夺李文成的孩子?快说!” 那女子说道:“我们小姐么,她名叫千手观音祈圣因,‘祈祷’的‘祈’,‘圣贤’的‘圣’,‘因缘’的‘因’,你老爷子见闻广阔,想必听过我们小姐的名字?”江南道:“什么千手观音?没听过这个名字。她是什么来历?不,你先说她为何要抢那孩子,再说她的来历。” 那女子叹了口气道:“老爷子,你又糊涂了。”江南怔了一怔,道:“我怎么又糊涂了?”那女子道:“你也不想想看,我只是一个丫鬟,主人做什么事情,做丫鬟的还能去向她查根问底吗?”江南愠道:“你刚才的口气,不分明是说你的小姐和那孩子有什么关系的吗?你还说我不该冤枉你的小姐是贼呢。” 那女子笑道:“江老爷子,我说你糊涂,你当真乃是糊涂!不错,我是说过你不该冤枉我们的小姐是贼,正因为我知道她不是贼,所以我才敢断定她和那姓李的孩子一定有些关系,要不然,她何必从你朋友手中夺了那孩子呢?至于什么关系,小姐她未告诉我,我又怎能知道?”这女子缠七夹八的兜了几个圈子,说来说去,还是一个“不知道!” 江南苦笑道:“我听你说了半天,你越说我倒是越糊涂了。你们的小姐到底是什么人?”那女子道:“我们的小姐,就是我们的小姐!你要问她的身世么,待我想想看,嗯,查家世该查三代,那我就从她的祖父说起吧,哎呀,我说了半天,当真是有点口渴了,咱们找个茶亭歇歇,我拼着耗个半天工夫,陪你老聊聊。” 江南吃了一惊,心道:“这丫头要说她小姐的三代底细,还准备耗个半天工夫!我自小被人叫做‘多嘴的江南’,岂知今天碰上这个鬼丫头,比我江南还要唠叨十倍!”忽听得鸦声阵阵,原来天色已晚,已是百鸟归巢的时候了。 江南虽是忠厚老实,毕竟也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瞿然一省,“这丫头莫非是故意与我胡缠,好让她的小姐走得越远越好?”连忙截住那女子的话头,说道:“我不想听你小姐的三代底细了,你小姐走的哪条路?我追上了她,我自会问她来历!” 那女子翻了翻眼睛,一副狡狯的神气笑道:“江老爷子,我可以告诉你,我们的小姐走的是哪一条路,但你就不怕我骗你吗?”江南道:“对,你给我带路!你高兴说话,在路上再说,说她三代、五代、七代、八代,只要不耽搁赶路,我就随你说个够!” 那女子说道:“好,江老爷子,你是天下闻名的老英雄,你要我带路,我是荣幸之至,敢不依从?”江南叫道:“别多说闲话了,快走!”那女子道:“可是有个大大的难题!”江南道:“什么难题?”那女子道:“你老爷子把我的坐骑击毙了,叫我跑路跟你吗?你的马跑得这样快,我的气力又这样小!” 江南搔头道:“这个,这个,——”沉吟了好一会子,毅然说道:“好,那你也骑上来吧!”那女子娇声笑道:“不,不好!你虽然足可做我爷爷,但毕竟是个男子。我不瞒着你老,我今年虽然只有十八,已经是许了人家的了。我那未婚夫婿妒忌心重,要是给他知道我与一个男子那么亲热的同坐一匹马,他会不要我的。” 江南无可奈何,想了一想,说道:“也罢,我就让你坐我的坐骑,可你得听我的吩咐!你瞧着!”江南一记劈空掌打出,五丈开外的一棵柳树,登时倒下。 那女子吃了一惊,却自笑道:“江老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早已说过,我是一个小丫鬟,能够有个机会,给你这位名震天下的老前辈、大英雄效劳,那是我天大的荣幸,我还能不听你老的吩咐吗?” 江南给她一顿奉承,心里十分受用,却端起脸来,正色说道:“我最不喜欢戴高帽子,你别给我多说恭维的话儿了。哪,你听着,我让你骑我这匹白龙驹,你可别要心怀鬼胎。我跟着马走,人与马的距离不准距离三丈开外,我叫你停,你就要停。否则我一记劈空掌就能叫你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成一团柿饼!” 那女子叫道:“哎呀,江老爷子你也太多心了,我还能骗你的宝马不成?不过,你在后头,我怎知道是否不超过三丈距离,不是要我常常回头看你吗?”江南道:“这马我是骑惯了的,你不用鞭打它,只要保持它平常的速度,我就可以跟得上了。” 原来江南积了几十年的功力,轻身的本领亦已是非同小可,寻常的马匹,速度还不及他,即使是这匹白龙驹,在最初的三五里路程之内,人与马都以全力奔跑的话,他也可以不至落后三丈之外。但若走长程,那就要白龙驹不可跑得太快了。 那女子道:“这白龙驹看来十分神骏,只怕它不服生人?”江南道:“不要紧,它很听我的话的。”当下将白龙驹拉到那女子身边,拍拍马儿,指一指那女子说道:“这位姑娘骑你一程,你可不要欺负她。”那白龙驹果然似通灵性,蹲了下来,让那女子毫不费力的便跨上马背。 江南道:“我已吩咐它不可欺负你了,你也不可存着坏心眼儿,以为可以将它偷走。我一发出命令,它会把你摔下来的。”那女子笑道:“江老爷子,你真是啰唆得紧。你有劈空掌,这匹坐骑又是听你号令的,我不怕你劈空掌打死,也怕给它摔死,我还怎敢偷你的坐骑呢?” 江南为了急于追赶这帮女贼的首领,想出了这个主意,自以为万无一失。哪知这女子跨上马背,忽地刷的一鞭,催得她跨下的白龙驹四蹄如飞,绝尘而去。 江南大惊,喝道:“快停!我要发劈空掌啦!”那女子娇声说道:“江老爷子,你是天下闻名的老英雄,你不怕人耻笑,说你欺负一个孤身弱女,你就打死我吧!”江南双掌扬起,掌力却是不敢发出。以江南的本领,本来还可以伤马而不伤人的,但这匹白龙驹是他心爱的宝马,他又怎忍伤它?稍一犹豫,人马距离已在十数丈外,江南大叫道:“小白龙,听我的话,摔她下来,摔她下来!” 那女子扬空虚打一鞭,也在叫道:“小白龙,听我的话,跑快些,跑快些!”那匹坐骑果然越跑越快,那女子笑道:“江老爷子,你的白龙驹听我的话,却不听你的话,合该是我做它的主人了!”江南追赶不上,气得七窍生烟,却是无可奈何。 江南失了坐骑,只好步行,他心急赶路,昼夜不停,功力虽高,毕竟是上了一点年纪,赶了一日一夜,赶到德州,已是疲劳不堪,他以为江晓芙坐着赤龙驹,应该早已到了,哪知他找到了丐帮的德州舵主杨必大一问,江晓芙竟还未到。 江南在德州等了一天,仍然不见孙女到来,已知有点不妙,便问杨必大要了一匹坐骑,从江晓芙走的那条路回去。一路上他也曾到处打听,却就是无人知道江晓芙的下落。 江南把他的遭遇说给儿子、媳妇听,虽然隐瞒了一些,例如给那丫鬟戏弄的情形,他就只是粗枝大叶地说了几句,但大致还是说清楚了。 江海天沉吟半晌,道:“千手观音祈圣因,这名字我也没听过。”谷中莲道:“有个名字,总是比较容易打听一些,就怕那丫鬟是胡说一通,根本没有此人。” 江海天道:“我叫芙儿沿途投递拜帖的,从咱们这儿到德州,走她那条路,有三处地方要投拜帖的,一处是飞龙枪董镖头,一处是大刀关五爷,一处是赛灵猿梁少英,爹爹,你走那条路回来,可问过这三家没有?” 江南神情颓丧,说道:“海儿,你爹爹还没那么糊涂,这三处地方,当然都已去查问过了。芙儿都没去过。”江海天道:“奇怪,最近的一处飞龙枪董镖头家里,离此不过二百余里,赤龙驹还不到半日路程,难道她在这一段路程之内,就出事了。” 谷中莲道:“还好芙儿只是没有消息,还没有传来什么坏消息。爹爹回来时候的神气,我几乎以为芙儿已经遇害了呢。”江南顿足道:“没有消息也就是坏消息了,你们还不着紧,快去找她!”江南最疼爱这个孙女,故此特别紧张。 江海天道:“芙儿失踪,我们当然要着紧找她。但爹爹也不必太过担心,闯荡江湖,哪有不受到风险的?让她历练历练,也未尝对她没有益处。爹爹放心,待会儿天一亮,孩儿就去找她。” 江南父子说话之时,萧、冷二人也在一旁静听,萧志远心里却是好生为难,他受了李文成托孤之命,论理是该帮忙寻找的,可是冷铁樵却又等着他一同回乡。 江海天已听他说过这事情,知道他的为难之处,便恳切地对他说道:“萧贤弟,李文成这孩子虽未向我叩头拜师,我已是把他当作我的徒弟了,我怎能让我的徒弟落在坏人手中。贤弟,你放心吧,我是定要尽我所能,将他找回来的。你既是答应了回乡相助冷寨主,这是一件大事,于公于私,你都不该失约,寻觅孩子之事,你就让我多负点责任。一有消息,我就会托人送信给你。” 萧志远一想,以江海天的武功与威望,有他亲自出马,自是无须乎多他一个帮忙,只是还有一事未能放心,说道:“江大哥,有你出头管事,再难十倍的也能办好,小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李文成这孩子你未见过——”江海天哈哈笑道:“你忘记了还有凌风吗?我正想借此机会,带他出去走走江湖,让他多认识一些武林前辈。” 萧志远笑道:“这就最好不过了,叶贤弟,你可得赶紧多学武功,要是碰上那个女贼,便请你代我报那一鞭之仇!”叶凌风更是暗暗高兴,心想这次与师父同行,人人都知道他是当今武林第一高手江大侠的掌门弟子,何等光荣!当真是未出师门,已经名闻天下了。不过,他在萧志远面前,却是不敢显出太过得意,他叩谢了师父的栽培之后,还与萧志远说了好些谦逊的说话,那也不必细表了。 计议已定,第二日一早,主客便各自分道扬镳,萧志远与冷铁樵一路,赶回四川。江海天夫妇则带了叶凌风先往德州,查访江晓芙和李光夏的消息。留下江南看守老家。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江晓芙遭遇了什么意外呢?这事可得先从李光夏这孩子说起。且说那日李光夏被擒之后,是“千手观音”祈圣因手下的一个丫鬟先把他带走,祈圣因则留在后面,准备抵挡追兵。祈圣因将李光夏抛给她的丫鬟之时,已是顺手点了他的穴道,李光夏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祈圣因用的是邪派独门点穴手法,她的丫鬟亦非无能之辈,祈圣因当然不会想到李光夏能够逃走。 哪知李光夏年纪虽小,正邪各派的功夫他却是知道得不少,祈圣因这门点穴手法,正巧他也知道解法。祈圣因出手点他穴道之时,又顾虑他是个小孩,怕伤了他的身体,不敢用重手法,这就给了李光夏一个逃走的机会了。李光夏功力未到,解穴须得运气冲关,本来是极不容易的,好在祈圣因用的不是重手法,他把真气一点一滴的慢慢凝聚起来,终于在过了一个时辰之后,竟然给他自己解开了穴道。这时天已入黑,祈圣因所顾虑的追兵,未见追来,也恰巧在这时候,赶上了他们。 这时已是入黑时分,恰巧走到一段非常险峻的山路上,这是从两山夹峙之中开辟出来的一条道路,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幽谷。祈圣因追了上来,叫道:“天黑了,这路很不好走,你把孩子交给我吧。”那丫鬟应道:“是!”勒住坐骑,正要把李光夏抱下马背,交给她的主人。李光夏忽地在她耳边大叫一声,那丫鬟吓了一跳,李光夏反手一推,把她推倒,迅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使尽气力,用重手法点了她的穴道。 祈圣因叫道:“怎么啦?你还不赶快扶这孩子起来!”她还只道是天黑路险,那丫鬟马失前蹄,把李光夏摔坏了。李光夏趁祈圣因未曾来到,双手一抱,护着头颅,闭了眼睛,就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祈圣因亮起火折,这才发现倒在地上的是她的丫鬟,从山坡上滚下去的才是李光夏。祈圣因是个武学行家,一眼看出了她的丫鬟是被点了穴道,大吃一惊之后,也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了。 祈圣因摇了摇头,说道:“你这小家伙真是胆大包天,我也是太过疏于防范,忘记你是李文成的孩子了。糟糕,从这么高的山坡上滚下去,不死只怕也得遍体鳞伤。”当下,已是无暇给那丫鬟解开穴道,便即跟着下去寻觅。 山坡陡峭,天色又已黑了,当然不能骑马下去。祈圣因又怕他在中途被树枝石笋绊倒,未必就滚到谷底,因此只好一步步地走下去,小心寻觅,未到谷底,她手中的火折已是燃烧净尽。 李光夏幸好没有碰着尖利的石头,只是荆棘勾破衣裳,伤了几处皮肉。脚踏实地,便即没命奔逃。 这晚没有月亮,只有几点疏星,山谷黑沉沉的,也不知哪里才有出路?祈圣因发了一支蛇焰箭,叫道:“好孩子不要跑了,我不会害你的!”她已听得谷底的脚步声响,知道李光夏即使受伤,至多也是轻伤。 山谷底下,长满了高逾人头的茅草,李光夏也真机伶,知道祈圣因的轻功远在自己之上,她已然下来,倘若自己继续奔跑,给她循声觅迹,反而不妙,于是一见火光,立即便钻入茅草丛中。 蛇焰箭一闪即灭,祈圣因没瞧见李光夏,但已察知他逃走的方向,火折已经烧掉,只好解下软鞭,拨扫茅草,小心寻觅。李光夏身躯矮小,蹲在茅草丛中一堆乱石后面,连大气也不敢出。 祈圣因柔声说道:“好孩子,我是你的长辈亲戚,你父母不幸双亡,无依无靠,我是特来照顾你的。我决意将你抚养成人,你别害怕。” 李光夏年纪虽小,但自幼听得父亲谈论江湖上种种欺诈的事情,见识远非寻常童子可及,心道:“我哪来的这门亲戚?你只凭着几句话就想骗我不成?”心念未已,只听得祈圣因又道:“你奶奶是姓祈的不是?我爹爹是你奶奶的亲兄弟,我是你爹爹的表妹,算起来是你的表姑。我名叫祈圣因,你爹爹没和你说过我么?”李光夏怔了一怔,有点奇怪。 原来他祖母确是姓祈,但他自懂人事以来,却从未听过他父亲说过他祖母娘家的事情,也从未提过祈家的任何人。他祖母的娘家,这门亲戚和他的关系已经相当疏远,他又是个孩子,因此也从未想过向父亲查问,如今突然冒出了这个表姑来,他也不知是真是假。 李光夏没答话,祈圣因叹了口气,又道:“你爹爹竟然从未提过我的名字么?我还有个外号叫做‘千手观音’,你也没听人说过么?”李光夏仍然不出半句声,祈圣因似是有点生气,忽地大声说道:“你爹爹和你妈妈吵架之时,也没提过我千手观音么?” 李光夏心道:“我爹爹和妈妈可从来没有吵过架,你这贼婆娘简直是胡说八道。”但这“千手观音”的外号却忽地令他想起了一件事情,有一年,他爹爹生日,有个从江西来的朋友,送他爹爹一套景德镇的瓷器,其中有一尊观音,制作得甚为精美,客人送来的礼物是他母亲收拾的,他母亲发现了这尊观音瓷像,不知怎的,忽地无端端生起气来,将这尊观音“砰”的一声便摔个稀烂,他爹爹后来知道了,曾陪着笑脸向他母亲劝解,李光夏依稀还记得的几句话是:“这么多年了,你的气还没消么?好,你要发泄,明天我买十尊观音像来,让你一一摔个稀烂,只要你不怕菩萨责怪。”他母亲给说得笑了起来,这场风波也就过去了。 李光夏心里自思:“这贼婆娘外号‘千手观音’,我妈无端端将那观音摔破,莫非恨的是她?管她是不是我的表姑,我妈既是不高兴‘观音’,这千手观音就定是坏人。” 祈圣因等了一会,仍不见李光夏说话,似乎更生气了,忽地冷笑说道:“你的爹娘就这么要好,从未吵过嘴么?不过你爹娘纵然不认我这门亲戚,我总是要照顾你的。好孩子,你出来吧!”正是: 眼前一个玉罗刹,可是当年观世音?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威加稚子滋疑虑力战强豪动杀机 李光夏躲在茅草丛中,乱石之后,静静地听,只不作声。祈圣因怒道:“你这不识好歹的小东西,哼,你不听话,你就以为我没法叫你出来吗?哼,看来是非叫你吃点苦头不行了。你赶快把双手掩着眼睛,我要放梅花针啦!”只听得嗤嗤声响,祈圣因果然是一把梅花针撒了出去。 梅花针是最细小的暗器,不能致人死命,但若是给射中关节穴道,却是疼痛难当。祈圣因心想,李光夏无论怎样倔强,毕竟是个孩子,中了梅花针,非出声叫喊不可。她事先提醒他遮掩眼睛,还算有点爱惜之意。 祈圣因以“天女散花”的手法发出梅花针,撒出一把,三丈方圆之内,便都在她满天针雨笼罩之下,她越来越近,第三把梅花针发出,正对着李光夏藏身之所,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李光夏面前的那块石头已是中了无数梅花针。 祈圣因叫道:“你是躲在石头后面不是,还不快快出来?我瞧见你啦!”李光夏吃了一惊,不自觉的把身躯缩成一团,祈圣因隐隐听得茅草撼动的声响,但却还不能断定是由于有人躲在里面,或是由于自己的梅花针射在草丛中所发出的声响,姑且再试一试,这次只把七枚梅花针射出,兜了个圈,从石头后面射进来,李光夏再也躲避不开,肩头、臂膊、脚踝有三处地方中了梅花针。 受伤之处,火辣辣作痛,脚踝所中的那枚梅花针,更是刚好插入了骨缝,比利刀剜肉还要疼痛难当,李光夏心头怒火烧燃,想道:“这贼婆娘如此心狠手辣,她还说是我的长辈亲戚呢。哼,即使是真,我也绝不能跟她。”咬着牙关忍受,死也不肯出声。他年纪虽小,却颇有见识,心知祈圣因说是瞧见他,那一定是骗他的,否则还有不过来捉他之理。 祈圣因想不到他如此倔强,心道:“我这把梅花针撒出,若有人躲在石头后面,那是非中不可。看来是躲在第二处了。”她的梅花针撒了几把,已是所剩无几,喝道:“你不出来,我放火烧你!看你还能藏得安稳?”李光夏横了心肠,心道:“你烧死我,我也不出来!” 祈圣因动了怒气,喝道:“我数到三字,你不应声,我就放火。一、二、……”“三”字未曾出口,忽听得有个阴恻恻的声音冷笑道:“千手观音,你欺负一个孩子,也不感到羞耻吗?”祈圣因吃了一惊,只见一条黑影如飞奔来。人还未到,声音已如在耳边。 祈圣因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鹿老大。鹿老大,你这闲事可管得歪啦,你知道这孩子是我的什么人?” 那被她称作“鹿老大”的怪客嘿嘿笑道:“我有什么不知道,那孩子是李文成和罗绮纨生的,你当年想嫁李文成没有嫁成,把罗绮纨恨如刺骨,你在她脸上斫了一刀还嫌不够,如今又想来虐待她的亲生儿子啦。哼,哼!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是装得假仁假义,好骗这孩子跟你,然后你就可以慢慢的折磨他了。幸亏我这侄儿没有上你的当!” 李文成交游广阔,李光夏也不知道他父亲是否有这么一个姓鹿的朋友,但听他把自己称做“侄儿”,所说的事情又有根有据,料想不是假话,心中暗暗祷告:“爹爹,你在天之灵保佑这位鹿伯伯打赢那贼婆娘。” 原来李光夏的母亲的确是名叫罗绮纨,脸上也确是有个刀疤,在靠近耳朵的左颊,有头发遮住,平时是看不出来的。李光夏小时候看他母亲梳头,曾问过母亲这刀疤是怎么来的,他母亲说是小时候不小心弄刀子,给割伤的,如今始知是祈圣因所斫。 李光夏更增愤恨,心中想道:“你斫了我的娘一刀,她还替你隐瞒,你却要把我拿去报复,哼,只怕普天之下,也没有像你这样狠毒的女人了!” 祈圣因气得破口大骂道:“你、你、你简直是胡说八道!李文成哪来的这个兄弟,你竟敢厚着脸皮把他的孩子叫做侄儿?”声音在盛怒之中发抖,似是给对方说中了心事。 那鹿老大哈哈笑道:“李文成知道你的狠毒,他与罗绮纨结了婚就再也不理睬你,他交了一些什么朋友,难道还会一一告诉你吗?哼,即使我与李文成毫无交情,他是天下闻名的大英雄,我也不能让他的孩子落在你的手上!何况我与他乃是有八拜之交!”鹿老大这番话明里是驳祈圣因,实是说给躲在暗处的李光夏听的。 祈圣因斥道:“鬼话,鬼话!你这头独角鹿臭名昭彰,居然有胆在我面前冒充侠士,哼,你胡说一通,分明是想骗走李文成的孩子。” 鹿老大也“哼”了一声道:“你这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废话少说,你即刻离开这儿,我侄儿之事,从今之后,你再也休管!” 祈圣因大怒道:“鹿老大,你敢欺负到我千手观音头上来了!”鹿老大冷笑道:“千手观音又待如何?”祈圣因喝道:“照打!”霎时间,暗器如蝗,纷纷朝着那鹿老大打去。她号称“千手观音”,暗器上的功夫确是非同小可! 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那鹿老大使一支奇形怪状的兵器,形状有点像是一支开叉的鹿角,配合上腾、挪、闪、展的小巧身法,打落飞刀,拨开甩手箭,接下飞蝗石,闪过毒蒺藜,哈哈笑道:“你是千手观音,我就是金身罗汉,你暗器虽多,能奈我何?”声到人到,祈圣因手上还有几件暗器未曾打出,那鹿老大已是迫到她的身前。原来鹿老大虽然故作大言,其实对祈圣因的歹毒暗器也是有点怯惧,他刚才用了浑身解数,还险些被暗器打中,故此要采用近身缠斗的办法,使得“千手观音”也腾不出手来。 祈圣因也不觉心头一凛,想道:“这头独角鹿果然是有几分本领,只怕我一人对付不了。”当下将那几件暗器打出,迅即解下软鞭,拔出佩剑,喝道:“好,咱们再在兵器上见个输赢!” 祈圣因的鞭剑合用的功夫,是她祈家的武学双绝,她曾以一条鞭击倒冷铁樵,一口剑杀败萧志远,如今鞭剑合用,厉害可想而知。但鹿老大所使的也是罕见的奇门兵器,名为“鹿角叉”,其实却是西藏特产的一种通天犀犀角所制,坚逾金石,但在一端装上两支尖叉,形状似是开叉的鹿角,故此名为“鹿角叉”。他这支“鹿角叉”可以用来点穴,又可以当作三尖两刃刀来使,还可以使出“蛾眉刺”的招数,一件兵器而兼有三种兵器之长,用来对付祈圣因的一鞭一剑,正是功力悉敌,并不吃亏。 祈圣因以劲敌当前,出手便是绝招,短鞭抖直,呼呼声响,卷起一团鞭影,向鹿老大下三路疾扫而来,鞭梢伸缩不定,还竟杂有枪法的刺戳招数。 武学有云:“枪怕圆,鞭怕直。”枪是硬兵器,若使得圆转自如,那是枪法的上乘境界,极难应付;鞭是软兵器,若能使得其直如矢,兼有枪法之长,那在鞭法上也是上乘境界,更难对付。她鞭扫下盘,右手的青钢剑也跟着配合,一招“云龙三现”,抖起三朵剑花,似左、似右、似中,疾刺鹿老大中盘胸腹之间三处穴道。 鹿老大叫道:“好个鞭剑双绝的功夫,俺鹿老大今日见识了!”鹿角叉抖得当啷啷作响,反手一绞,迎上了软鞭,软鞭恰巧打在那角上的两支尖叉之间,被他一绞一拉,祈圣因不觉被他牵动,跟着冲上两步。祈圣因想不到这一招绝妙的鞭法,竟被他的邪门怪招所破,不敢再缠,便即把软鞭抖开,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当”的一声,祈圣因右手的青钢剑也斫中了“鹿角叉”。 “当”的一声,火花四溅,祈圣因这口剑乃是百炼精钢,虽还不能说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却也锋利非凡,哪知一剑斫在那犀角上,犀角一点裂痕也没有,她的青钢剑却损了一个缺口。 祈圣因虎口微感酸麻,知道对方功力在己之上,但也高不了太多。当下立即变换打法,仗着轻灵的身法,挥鞭舞剑,与对方游斗,却不去和他的鹿角叉硬碰。祈圣因的招数其实并不输于对方,她之所以一交手便险险吃亏,那是因为未曾熟悉对这种奇门兵器的功能之故。 鹿老大在兵器上稍占便宜,功力也略高少许,已是立于不败之地,但祈圣因的两宗兵器,一长一短,远攻近守,相互配合,妙到毫巅,在招数上却是占了上风。因此鹿老大虽是立于不败之地,想要速胜,却也不能。 激战中,祈圣因忽地发出一声长啸,鹿老大笑道:“千手观音,你敢把你的当家汉子唤来吗?你要李文成这孩子,你不怕他吃醋?依我之见,你还是放手了吧,你年纪尚轻,还怕自己养不出孩子吗?” 祈圣因斥道:“狗嘴里不长象牙,哼,依我之见,你是快快夹着尾巴逃跑的好!否则我当家的一到,他不将你这头独角鹿宰了,那才怪呢!”鹿老大想激祈圣因生气,便好乘机取胜,哪知祈圣因初时虽然愤怒,一交手之后,却是十分冷静,他反而给祈圣因吓得有点心慌了。 祈圣因情场失意之后,迟迟不婚,直到三十岁出了头,感到需要一个终身伴侣,这才答应了一个独行大盗的求婚,他们结婚至今不过两年,江湖上已传出他们夫妻不和的消息,争吵的原因,当然是因为她的汉子妒忌心重,不满意妻子还在暗中怀念着李文成了。 鹿老大心头一凛,暗自思量:“千手观音倘若不是得当家的同意,想来也未必敢要李文成的孩子?糟糕,只怕我是料错了一着,他们夫妻其实已经是讲和了?”祈圣因的丈夫以心狠手辣在黑道驰名,鹿老大不怕祈圣因,但对她的丈夫,却不能不有几分忌惮! 鹿老大既不能迅速打败祈圣因,心里又着实有几分害怕她的丈夫,倘若事情不是关系重大,他早已跑了。可是李文成这孩子是他处心积虑要夺到手中的,机会难逢,他已知道这孩子就躲在附近,他又怎肯就此甘心逃走?他心念一转,立即大声叫道:“光夏贤侄,你赶快跑吧!我决不能让你落在恶人手里遭受折磨,我拼了性命,也要替你抵挡追兵!” 李光夏心情激动,“嗖”的从草丛中窜了出来,叫道:“鹿伯伯,要走就咱们一齐走!”祈圣因叫道:“夏儿,这人是骗你的,不要上他的当!”李光夏哪里还肯听信祈圣因的说话,心道:“你用梅花针打我,又要放火烧我,你虽是我长辈亲戚,我也不能再与你讲什么情分了。” 祈圣因正在大声疾呼,李光夏已跳了过来,拔出腰刀,一招“铁牛耕地”,便向祈圣因双脚斩去,他身材矮小,攻敌人下盘,最是适宜。若在平时,祈圣因当然不会将一个孩子放在心上,但此际她与鹿老大恶斗之时,她还稍处下风,添上这么一个比寻常的大人更难对付的孩子,可就是大大的不利了。 祈圣因又气又恼,喝道:“夏儿,退开!你莫要迫我打伤了你!”李光夏更是愤激,说道:“你本来就要打伤我的!”他是大侠之子,自小便受薰陶,他以为那鹿老大是舍命救他,他还焉能袖手旁观?更兼在愤激之下,明知以祈圣因的本领,举手投足,便可制他死命,他也置之脑后了。 祈圣因一个回身滑步,飞足向他踢去,用意是在踢他的单刀,不料李光夏像一头小蛮牛般的冲上来,身形一矮,竟然不顾性命,那一刀仍然向她脚踝斩下。祈圣因的脚尖正对着他的头颅,这一脚若然踢出,岂不是要把他的头颅踢得开花? 李光夏是她情敌罗绮纨的孩子,但也是她情人李文成的孩子,她情场失意,到了中年,方始出嫁,嫁得又不如意,多年来愤懑的心情,造成了她很不正常的心理,她痛恨情敌,也怨及情人,但对她年轻时候的情人,心底也总还存有一份爱意。 正是由于她对李光夏父母的又爱又恨的心情,她对李光夏的心理也非常复杂,鹿老大说她想折磨李光夏,也不算冤枉了她,可是她对李光夏,其实也是憎中有爱,无论如何,总不至于便要取他性命的。她刚才发出梅花针,不过是要迫李光夏出来,梅花针是伤了人也无大碍的,而且她在事先还提醒李光夏遮掩眼睛,从这件事也可以想见她对李光夏的复杂心情,纵施毒手,也不忍太过分的了。 祈圣因那一脚不敢踢出,只好迅速躲闪,硬生生地使个“大弯腰、斜插柳”的身法,柳腰一俯,单足旋转,把踢出的腿收了回来。这个身法极费气力,那鹿老大何等狠辣,趁此良机,鹿角叉一抖,便插过来。祈圣因一剑架空,臂上着了一叉,血如泉涌! 鹿老大哈哈笑道:“千手观音,你虽然狠毒无比,我鹿老大却不能不顾念交情,我如今饶了你的性命,你好好养伤去吧。”其实,他是担心祈圣因的丈夫赶来,侥幸得手之后,哪里还敢再与千手观音缠斗下去,乐得趁她受伤,说几句漂亮话了。 鹿老大拉了李光夏急急逃跑,祈圣因气得破口大骂,却是无可奈何。她随身带有金创药,当下敷了伤口,坐下休息。幸而不算伤得很重,但一条右臂,暂时已是不能使用了。 祈圣因正自气恼,忽听得健马嘶鸣之声,随即听得有人从斜坡上走下来,祈圣因一口怒气无处发泄,骂道:“贼汉子,这个时候才来!我吃了人家的大亏,你知不知道?你还不赶快给我去追,追那杀千刀的独角鹿!”她只道来的必定是她的丈夫无疑。 哪知话声未了,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冷冷说道:“谁给你管什么独角鹿四脚羊?李文成的孩子呢?”原来来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江晓芙。江晓芙骑着赤龙驹走的本是另一条叉路,但因夜深人静,却仿佛听得这里有金铁交鸣的厮杀声,心里想道:“莫非是我爷爷碰上了贼人,却何以不见蛇焰箭?不管如何,且先过去看看。”就这样,这谷底的厮杀声把她引来了。 这晚没有月亮,谷底尤其幽暗,但天边挂着几点疏星,也还不至于漆黑一团,江晓芙自小练功,目力异乎常人,看得出对方是个女子,而且身材形貌也与萧志远所说的那个女贼相符,不禁又惊又喜,连忙喝问。 祈圣因从声音听得出江晓芙至多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不觉怔了一怔,她是提防江家有人追来,但想不到是如此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她还不知道江晓芙就是江海天的女儿。 祈圣因正自没有好气,“哼”了一声,冷笑说道:“你是什么人?你这乳臭未干的丫头也要来管人家闲事?”江晓芙是第一次出道,正恨不得有个机会试试本领,心道:“我要是说出了我爹爹的名字,这女贼一定不敢和我交手。”于是就学着她所想像的江湖好汉的口吻说道:“你管我是什么人?天下人管得天下事!你这臭贼婆娘抢了人家的孩子,我是路见不平来啦!你抢去了的那个孩子呢?我数到三声,你不回答,我就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她还怕这一架打不成,臭骂了祈圣因一顿之后,急急忙忙的就数起“一、二、三!”来。 祈圣因吃了那鹿老大的亏,正自一肚皮闷气,怎禁得江晓芙再给她火上加油,一见面就把她骂得狗血淋头。祈圣因气得七窍生烟,莫说她还未知道江晓芙是江海天的女儿,即使知道,这口气她也是不能咽下的了。 江晓芙一个“三”字尚未叫出,只听得“啪”的一声,祈圣因已是手起鞭落,闪电般的向她抽击,江晓芙吃了一惊,心道:“吓,这女贼好横,我还未决定怎样教训她,她就先动手了。” 祈圣因这一鞭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以她的本领,本来可以避开的,但心里一慌,刷的就着了一鞭,背心的一幅衣裳化作了片片蝴蝶,幸而她里面还穿有护身宝甲,衣服破了,人却未伤。 祈圣因骂道:“臭丫头,知道厉害了吧?快给我滚!”江晓芙这一气可大了,喝道:“岂有此理,你敢打我?”祈圣因冷笑道:“打你又怎么样?”刷的又是一鞭打来。 这一次江晓芙早有提防,话声未了,只见白光一闪,她的裁云宝剑业已出鞘,“咔嚓”一声,就把鞭梢削去了一段,祈圣因赞道:“好一把宝剑,拿过来吧!”长鞭一抖,绕了个圈,疾缠江晓芙的手腕,鞭梢一颤,又点向她的脉门。祈圣因有“鞭剑双绝”之称,鞭法实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鞭梢点穴,尤其是她的家传绝技,这一招“灵蛇绕腕”的绝技一使,以为必定可以把对方的宝剑夺出手中。 哪知江晓芙忽地使出个古怪的步法,身形不动,鞋底却似抹了油一般,陡地在草地上滑出一丈开外,祈圣因的长鞭就差了那么几寸未能缠上,祈圣因一鞭打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剑光闪处,咔嚓一声,祈圣因的长鞭又被削短了几寸。 原来江晓芙的武功本来就在祈圣因之上,但却是毫无对敌的经验,过去她虽然也曾暗中瞒着父亲,与客人较技,替父亲拒客,但那毕竟只是“点到即止”的试招性质,那些客人一来是武功确不如她,二来也因为她是江海天的女儿,即使有胜过她的,也不能不手下留情。真正的与敌交锋,这次还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所以开首的时候,险险吃了大亏。过了几招,这才渐渐沉着下来。 祈圣因却是老练狠辣,一瞧不对,身形一晃,长鞭噼啪一响,却并未真个打出来,黑夜中看不清楚,江晓芙学过“听风辨器”之技,听那鞭声,似是向她左侧打来,但不知这却是祈圣因的巧妙手法,她不用把长鞭打出,就能弄出噼啪的声响,待得江晓芙一剑向左侧削去,她这才一抖长鞭,悄没声就一鞭的向她右臂疾抽,江晓芙剑招用老,急切间哪能撤回抵御,“刷”的又着了一鞭! 这一鞭祈圣因因为已知对方了得,竟是用尽全力,江晓芙虽有宝甲护身,也觉手腕着鞭之处,火辣辣的作痛。她两次削短了对方的长鞭,但自身也着了两鞭,比较起来,还是她吃的亏更大。 江晓芙一向娇纵惯了,连吃两次亏,气得可就大了,喝道:“好呀,你敢打我,我杀了你!”她恃着有宝甲护身,即使多捱几鞭,也是伤不了她,当下就不顾一切,径向祈圣因扑去,祈圣因纵横江湖,可还真未见过这样不顾自身,只攻不守的打法,何况江晓芙手里拿的又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要是着了一下,这可不是好玩的事。祈圣因也不禁慌了。 祈圣因心道:“哪来的疯丫头,也罢,算我倒霉,避开她吧。”她要想逃跑,可是江晓芙的轻功比她更高,她一想逃,吃亏更大,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噼啪连声,祈圣因接连抽中她几鞭,江晓芙已是欺身扑到,一招“顺水推舟”,剑光起处,明晃晃的剑锋竟是朝着她的颈项推削过来。 祈圣因吓得魂不附体,百忙中霍的一个“凤点头”,冀图死里求生,败中反击。这一瞬间,江晓芙却忽地想道:“这女贼虽然可恶,但我也还未查明她的来历,要是就杀了她,只怕爹爹责怪。”她若是剑锋一落,本来可以要了祈圣因的性命的,这一瞬间,心念电转,剑锋疾的转了一圈,平削过去,登时把祈圣因的头发削去了十之八九,露出了一大片光头。 江晓芙哈哈笑道:“你这女贼作恶多端,理该佛前忏悔,我如今给你剃度,削去你三千烦恼丝,你以后就做个尼姑了吧!”江晓芙犹有童心,完成了这个“杰作”,觉得很是得意,忍不着就把对方取笑,却不想对方是何等一个狠辣的敌人,笑声未止,祈圣因大怒,反手便是一鞭,这一鞭打中江晓芙的脚踝,那是没有宝甲防护之处,痛得江晓芙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祈圣因冷笑道:“看你还凶,我非打得你求饶不可!”鞭风呼响,鞭鞭都是卷地扫来,打她双足。原来祈圣因在她身上抽了几鞭之后,见她没有受伤,已想到她有防身之物,是以改了鞭法,专打她的下三路。 江晓芙着了两鞭之后,大怒叫道:“岂有此理,我不杀你,你反而打我!这回我可是非杀你不可了!”使出了天山剑法的须弥剑式,剑光护了全身,专找她的鞭梢切削。剑中夹掌,以剑防身,以掌击敌。原来她虽然说了狠话,却也还不敢真个杀人,心想:“以掌力将她打成残废,那也可以消去一口闷气了。” 江晓芙年纪虽小,可自小练的是上乘内功,掌力的雄浑,武林中的须眉男子也罕有比得上她的。祈圣因功力也颇不弱,但她已伤了一条右臂,只能使鞭,无力用剑,“鞭剑双绝”的功夫使不出来,在江晓芙剑中夹掌的攻击之下,就只能有招架的份儿了。 幸而江晓芙双脚先已被她抽了几鞭,虽未筋断骨折,也是受了点伤,跳跃不灵,轻功大受影响。祈圣因施展腾挪闪展的小巧功夫,和她游斗,还勉强支持得住。但在江晓芙剑光笼罩之下,要想逃走,却已不能。 时候稍长,祈圣因越斗越觉吃力,心头暗暗叫苦,“鹿老大的一叉之仇,尚还未报,若然又折在一个黄毛丫头的手里,那更是不值了。哎呀,不对!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怎的如此厉害?”这时祈圣因已隐隐想到这“黄毛丫头”多半是江海天的女儿了。但她的年纪比江晓芙大了一倍有多,平素一向心高气傲,如今被江晓芙削光了头发,又口口声声要取她的性命,却叫她怎能低首下心,向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讨饶? 正自心慌,忽听得一个重浊的声音喊道:“怎么样,惹出了麻烦了不是?好呀,且待我来会会这位高人。”祈圣因已是大汗淋漓,气湍吁吁,说不出整句的话来,只能断断续续地喊道:“贼、贼汉子,你、你快来!” 江晓芙知道对方来了援兵,却也傲然不惧,峭声说道:“你是这贼婆娘的男人么?你老婆是个泼贼,你也决计好不到哪里去,很好,你也来试试我的宝剑吧!” 江晓芙骂得一副孩子口吻,那汉子听了,倒是觉得“新鲜”,大笑说道:“哈哈,因妹,你如今也有人骂你作贼婆娘了。你还不甘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妙得很呀,这回不是我做贼连累了你,却是你这‘贼婆娘’连累了我也被人当作坏人了。”原来祈圣因出身于武学世家,却是从未干过黑道营生的。她嫁了绿林人物之后,非但不肯帮忙她的丈夫,反而屡屡劝他金盆洗手。他们夫妻意见不和,这也是原因之一。 这汉子觉得江晓芙骂得好笑,同时又觉得奇怪,“怎的似是个初出道的雏儿?声音还似是个未成年的童子?”江晓芙要学大人说话,故意把声音迫尖,但童音未改,男不像男,女不像女,那汉子一时间倒是弄不清她是何等人物。待走近了定睛一瞧,这才看清楚了是一个稚气未消的少女,那汉子不觉一怔,原来他以为能够打得他的妻子要向他呼救的,自必是大有来头的人物,故而他才问是“哪方高人”,却不料竟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祈圣因见丈夫来到,刚自松了口气,江晓芙蓦地一剑削出,“咔嚓”一声,又把祈圣因的软鞭削去了一段,剩下的已不到一半了。江晓芙用的是世上无双的宝剑,剑锋未到,剑芒先吐,她刚才只是以剑护身,宝剑的威力还未十分显露,这时她为了急于将祈圣因打败,再对付她的丈夫,忽然剑掌互易,改守为攻,祈圣因吃的苦头就更大了。 祈圣因方觉手上一轻,陡然间便见剑光耀目,只道对方的剑尖已指到咽喉,却不知只是剑尖上吐出的光芒,祈圣因大惊之下,慌忙使尽吃奶的气力,向后倒纵,她本来已是筋疲力竭,再一用力,臂上的伤口又再裂开,疼痛难当,不由得“咕咚”一声,跌倒地上。江晓芙的宝剑并未刺中她的身体,她已是又带了花。 江晓芙右手一剑刺出,左手便即反手一掌,她凭着听觉知道来人已到身后,这一掌打出恰是时候,那汉子和她的距离不到五尺,只觉一股大力涌来,那汉子未及出掌相迎,已给她的劈空掌力震得晃了一晃,心头也不禁微微一凛,“这小丫头果然是非比寻常,怪不得圣因败在她的手下!” 这时距离已近,天上的黑云也刚消散,一弯眉月从云层中透了出来。那汉子对他妻子的狼狈形状,已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她露出一片光头,只剩下鬓边稀疏的头发还未给削去;又见她上身衣裳一片鲜红,显然已是受伤不轻。那汉子只道这都是江晓芙干的,却不知臂上的伤乃是鹿老大的鹿角叉戳的。 那汉子又惊又怒,尽管他与祈圣因夫妻不大和谐,但他心中却是最痛惜妻子的。一怒之下,杀机陡起,猛地喝道:“小小年纪,如此狠辣,可饶你不得!”大喝声中,呼的一掌劈出! 江晓芙终是功力稍逊,双掌一交,轰的一声,只觉胸口发闷,如受巨锤,气血翻涌,不由得连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那汉子喝道:“往哪里跑?”如影随形,急步赶来,跟着又是一掌。 江晓芙吓得慌了,心道:“这汉子这么凶,我不杀他,只怕他要杀我。”她最初本来还是不想杀人的,这时在那汉子紧迫之下,下手再也不敢留情,她一个“天罗步法”闪开,转过身来刷刷刷便是连环三剑。 江晓芙使的是天山剑法中的“追风剑式”,追风剑式攻势强劲无比,在各家剑法之中,首屈一指,与刚才她对付祈圣因之时只用宝剑防守,当然大大不同,只听得剑尖上嗤嗤作响,剑芒闪烁,就似有数十口利剑同时向那汉子刺来。饶是那汉子技高胆大,也不觉有点心惊! 那汉子一个盘旋,以脚跟作轴,转了一圈,呼呼呼呼,向东南西北,连发四掌,掌力有如排山倒海,四面荡开,登时把江晓芙的剑点震歪,剑光流散,但饶是如此,宝剑的光芒掠过,那汉子也稍微着了一点,一撮头发随着剑光飞起,幸而被削的不多,否则就要和他妻子的光头相映成趣了。 江晓芙默运玄功,舒散胸中闷气,她功力比那汉子自是不如,但也还不至于相差太远,凭着宝剑的威力,仍然鼓勇抢攻。她已知道汉子的本领在她之上,若然不以全力抢攻,震慑对方,只怕便要遭受对方毒手。 武林中人最喜爱的是两样东西,一是骏马,一是宝剑。江晓芙所骑的赤龙驹那汉子已见过了,这时又见了她所使的宝剑,更是人间至宝,比那赤龙驹又宝贵得多了,登时又起了抢马夺剑的念头,心道:“杀了这丫头为我妻子报仇,正是一举两得!” 双方都已怀了杀机,搏斗更烈。那汉子拆了十数招,知道只凭双掌之力,实是难以夺剑伤人,战到紧处,忽地一个转身,江晓芙恨他刚才小觑自己,也是一声喝道:“往哪里跑?”挥剑疾刺,剑尖指向那汉子的背心大穴。这时她以为胜算在握,又不想伤那汉子的性命了。 但这一剑虽然不是杀手绝招,也是上乘的刺穴手法。祈圣因这时已喘过口气,正在包扎伤口,忽见丈夫遇险,不觉失声惊呼! 岂知这汉子正是要江晓芙如此,眼看剑尖堪堪刺到,忽听得“啪”的一声,那汉子手中多了一样东西,原来是他解下了围腰的皮带,当作软鞭。 皮带“啪”的卷上了剑柄,那汉子喝道:“拿过剑来!”剑柄被卷,不能转动,剑锋自然也不能拐过弯来削他皮带了。江晓芙人急智生,喝道:“偏不给你!”运掌如刀,身躯半侧一掌向那绷紧了的皮带削下。 以江晓芙的掌力,这一“削”不亚于利刃,皮带本来是非断不可,但那汉子功力在她之上,双方的力道抵消,皮带没断,江晓芙的宝剑也解开了束缚。 那汉子心道:“我也还是小觑这丫头了,她气力未衰,我要一招夺剑,原属奢望。”当下哈哈笑道:“我想要的,哪还由得你来作主?因妹,你瞧着,三十招之内,我把这柄宝剑拿来,送给你作个小小的礼物!”他打定了主意先消耗江晓芙的气力,估量在三十招之内,一定可以得偿所愿。 当下那汉子更把掌力加剧,另一只手则挥舞皮带,乘隙攻取,皮带在他手中夭矫如龙,使将开来,竟是绝不逊于他妻子的鞭法。 江晓芙虽有宝剑,但功力经验,都是不及对方,宝剑的威力,竟给这汉子的一条皮带抑制得难以发挥!江晓芙把六十四路追风剑式,全部使出来了,但对方那条皮带,灵蛇似的,随着她的剑锋所指,吞吐屈伸,还不时乘隙“反啮”,饶是江晓芙的剑法迅可“追风”,六十四路剑式尽数使开,竟是无法削断他的皮带! 那汉子大喝一声,猛发一掌,声如霹雳,掌若奔雷,以“声”助“势”,骇人心魄!江晓芙还是第一次出道,哪曾见过如此猛烈的声势?锐气一折,心里先自慌了。 那汉子估计她至多可以抵敌三十招,不出所料,那汉子的三十六手“天罡掌法”,刚刚使到三分之二,江晓芙已是抵敌不住,被他的劈空掌力一震,“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那汉子喝道:“宝剑拿不拿来?”江晓芙也是倔强之极,身子已是摇摇欲坠,仍然不甘屈服,柳腰一摆,在即将跌倒之际,一剑贴地削出,那汉子已是欺到她的身前,冷不及防,双脚几乎给她削断,那汉子一觉不妙,立即跳起,饶是他闪避得快,后足跟也已给剑尖刺了一下,只是差了几分,险险就要挑断他的脚筋。 那汉子大怒,皮带“刷”地一抽,江晓芙的手腕被打得起了血痕,痛如刀割,宝剑“当啷”坠地,人也“卜通”跌倒了。那汉子拾起宝剑,冷笑道:“好狠的丫头,我且叫你尝尝你这宝剑的滋味!”剑锋指着她的咽喉,就似猫儿捉着了老鼠一般,先把她戏耍个够。 眼看这一剑就要穿过江晓芙的喉咙,祈圣因忽地叫道:“大哥,剑下留人!”那汉子怔了一怔,笑道:“因妹,你怎的发起慈悲来啦?我正要杀她祭剑,为你报仇!” 祈圣因已裹好伤,喘着气赶过来,说道:“这丫头只怕有些来历,大哥,你别忙着杀她。”将江晓芙扶起问道:“你姓甚名谁,父母何人?快说!”江晓芙伤得极重,已是奄奄一息,但神智尚未模糊,心里想道:“我反正是快要死的了。我决不能说出我爹爹的名字,辱没了他!” 祈圣因道:“哎呀,你这一掌打得好重。你看,要不要先给她敷上了药再说?”那汉子憬然如有所悟,说道:“你怕她是,是,……”祈圣因道:“只怕有九成是江海天的女儿!” 那汉子涩声笑道:“哈哈,你是怕我惹不起这个大对头?”他虽然貌作强横,但听得是江海天的女儿,身上已是出了一身冷汗。祈圣因柔声说道:“大哥,你的仇敌已经够多,何苦再树强仇?”正是: 得敛手时须敛手,江湖何必树强仇。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少年侠骨来相护幽谷情苗便暗生 祈圣因的丈夫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剧盗,这时听了妻子的温言软语,却不由得心里甜丝丝的,便似个驯伏的猫儿,剑柄下垂,低声说道:“因妹,原来你心里也还有我。” 祈圣因星眸半睐,软绵绵的身子斜靠着她丈夫宽厚的肩膊,如怨如嗔,说道:“我不关心你还关心谁呢?”那汉子苦笑道:“我道你只关心那个孩子,因为他是李、李文成的孩子!”祈圣因道:“李文成早已死了。一死百仇消,何况他本来和你没有什么仇恨。难道,你,你——”底下的话不好意思说出,那汉子却替她说了出来,苦笑道:“我不是还在吃死人的醋,我只怕、只怕李文成虽然死了,他的影子却总是还在你的心头!” 祈圣因玉颜变色,柳眉一竖,霍的挺直身子,离开她的丈夫,冷冷说道:“大哥,你既然不肯相信我,也不肯原谅我,连一个孩子也容不下,那就不要也罢。反正这孩子也已经给人家抢去了。不过,咱们夫妻闹到如此田地,在一起还有什么味儿,不如也趁早散了吧!”她越说越气,“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那汉子连忙将祈圣因揽住,说道:“因妹,你先别生气,你听我说。李文成出事之后,你离开我,我早已知道你是要去救他的孩子了。我不瞒你,在他生前,我确是一直在妒忌他,但在他死后,我也早想过了,他毕竟也还是我佩服的一条好汉,他的儿子无父无母,我还能对一个可怜的孩子存着敌意吗?其实,你如对我明说,我也会帮你去救这孩子的,你离家后,我悄悄地随后追踪,却又不敢让你知道,就是怕你遭遇意外。” 祈圣因大为感动,不由得又化怒为喜,“噗嗤”笑道:“我早已知道了,要不然我刚才怎会呼唤你来?” 那汉子举袖抹去了妻子嘴边的血污,说道:“我之不愿露面,是想让你单独救这孩子,好了却你一重心事。我打算,以后你如对我明言,我就把这孩子当作亲生抚养;你如不相信我,瞒着我另作安排,我也就诈作不知。” 祈圣因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心道:“想不到大哥对我这样体贴入微。其实我对这孩子也还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爱护呢。我恨他的母亲,对他是在怜爱之中也有憎厌。我的心胸,其实还没有大哥这样宽大。”内疚于心,不觉叹了口气。那汉子只道她是失了孩子而难过,忙道:“是谁抢去的?我一定帮你抢回来,成全你的心愿。” 祈圣因道:“是鹿老大,我臂上的伤,也是他鹿角叉刺的。”那汉子颇感诧异,说道:“是鹿老大?奇怪,他也来管这闲事,还胆敢把你伤了。我还一直以为是这臭丫头呢。” 那汉子与妻子情意缠绵,这时方记起了旁边还有个江晓芙,提起剑来,说道:“待我料理了这臭丫头,再找那鹿老大算账。”祈圣因吃了一惊,忙拉着他的袖子道:“怎么,你还是要杀她?哎哟——”她情急之下,用力过度,牵动伤口,半是撒娇,半是真痛,叫出声来。 那汉子道:“因妹,你受伤不轻,咱们可得赶快离开此地。难道还能叫这丫头变作咱们的累赘吗?料理了她,咱们才好走路呀!” 祈圣因道:“你把金创药给她敷上吧,也费不了多少工夫。”那汉子道:“因妹,你在江湖也非新出道的雏儿了,怎的如此不明?”祈圣因道:“不明什么?这女娃儿可是江海天的女儿呀!” 那汉子笑道:“就因为她是江海天的女儿,更是非杀她不可,你难道还没有听过这句俗语:捉虎容易放虎难,咱们把江海天的女儿打得重伤,再放她回去,岂不正是自找麻烦?江海天是武林第一高手,他肯让女儿平白受人欺负?咱们放她回去,只怕江海天不领咱们的情,他可不肯放过咱们呢!我不但要杀她,还要把她毁尸灭迹,有谁知道是咱们干的?” 祈圣因道:“我曾在萧志远手中抢了孩子,他认得我。日后总会猜疑到我身上。”那汉子道:“那也只是猜疑而已,到底没有真凭实据,总胜于留下活口,让这臭丫头日后指证咱们。” 这汉子说得也确是有他的道理,祈圣因心乱如麻,失了主意,拉着丈夫的袖子道:“这个,这个……”“这个,这个”的,却也说不出道理来,不知该不该让丈夫杀人?只觉得杀害无辜,总是有点于心不忍。 那汉子已是极不耐烦,说道:“别这个那个的啦,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蓦地举起宝剑,一剑就向江晓芙胸口插去!祈圣因虽是扯着他的袖子,气衰力弱,哪里拦阻得住? 祈圣因大惊之下,忽听得“叮”的一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石子,不偏不倚的正打中那汉子手中的宝剑,剑尖荡歪,石子也弹过一边,又恰恰从祈圣因的额角擦过,祈圣因正自慌乱,忽地又遭意外,额角擦破,虽然伤得不重,已禁不住失声惊呼! 那汉子大怒道:“来者是谁?胆敢与我作对?因妹,你怎么啦?”这刹那间,那汉子也禁不住手忙脚乱,既要防备敌人偷袭,又不知妻子受伤如何,必须要照顾她,一时间也就无暇再去杀江晓芙了。 飞蝗石连珠般地打来,那汉子抱着妻子,挥剑把石子一一打落。他已有防备,当然不至于再吃亏了。但饶是如此,被那一顿暴风骤雨般的飞石也打得他退后了十几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条人影已是如飞赶到。 那汉子凝神一瞧,淡淡的月光之下,隐约可以看得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这少年发现了躺在地上的江晓芙,“啊呀”一声,似是吃惊不小,顾不得再用石头打那汉子,慌忙便朝着江晓芙奔去。 那汉子也不禁有些骇异,心道:“哪里来的这个小子,年纪轻轻,居然也有如此功力?”但他虽然心头微凛,待看清楚了是个陌生的少年之后,倒放下心来,不是那么吃惊了。 原来他最初还以为是江家的人来到,他是知道江海天未曾收过徒弟,也没有儿子的。江家老小,共是四人,他没见过,却也知道,一个是江海天的父亲江南,年已将近六旬,江海天本人是四十左右的中年人,另外两人,就是他的妻子和女儿了,那么这少年人当然不是江家的人。 那汉子放下了心,杀机又起,心道:“若是给他把江海天的女儿救了出去,祸患不小,一不做,二不休,且把这臭小子也杀了灭口。”他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不肯对后辈偷袭,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接接我的暗器!”一抖手打出了两枚透骨钉。但他虽是先出声警告,手法却毒辣非常,射向少年那枚透骨钉用双指弹出,故意弄得铮铮作响,另一枚透骨钉却使了巧劲,无声无息的向躺在地上的江晓芙打去,而且是不同的方向,不同的力道,打江晓芙那枚力道更强,由于用上了巧劲,还可以后发先至。原来这汉子已试出了少年的功力,深知一枚透骨钉未必就能伤得了他,故而用出如此毒辣的手法,教那少年无法替江晓芙抵挡,先杀了江晓芙再说。 这少年武功不弱,也具有“听风辨器”的本领,可惜经验无多,对这等毒辣的手法,他连想也没有想到,更不用说有所提防了。 这少年听得暗器挟风之声,拔出了随身所带的判官笔,反手便是一挑,他辨别方向,准确之极,这一挑挑个正着,把那枚透骨钉反射回去。可是就在这时,只听得“铮”的一声,随即是江晓芙发出了呻吟,一听就知是她中了暗器。这时,他和江晓芙之间的距离还在三丈开外。 这少年又惊又怒,喝道:“尉迟炯你这恶贼,你胆敢伤害江大侠的女儿!”那汉子听得少年叫出他的名字,吃惊更甚,原来这尉迟炯是个横行关外的独脚大盗,中原武林人士听过他的名字的已经不多,认得他的更是非常之少。想不到在一个陌生的少年口中,竟然把他的名字叫了出来。 尉迟炯呆了一呆,最初还想问那少年的来历,蓦地心念一转,举起宝剑,便向那少年杀去! 原来尉迟炯怕问出了这少年的来历,倘若他的师父和自己有什么渊源的话,那就不便下手杀他了。要知那少年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他就不能不为自己打算了,若不杀人灭口,这少年将他杀了江海天女儿之事泄露出去,江海天还焉能容得他夫妻活在人间? 尉迟炯心想:“即使他是我哪一个好朋友的儿子,我也是非杀他不可了!”他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剑术虽非专长,但使的是天下无双的宝剑,在他手中,如虎添翼,一剑刺出,剑光暴长,威不可当! 这少年一个回身滑步,判官笔反手斜挑,只听得“铮”的一声,火星溅起,判官笔损了一个缺口,还幸他已避开正面,迎其偏势,判官笔这才没有给宝剑削断。这少年也好生了得,他使的是一对判官笔,左手这支判官笔一架剑锋,右手那支判官笔迅即便戳过来,黑夜之中,认穴奇准,笔尖一颤,一招之内,连袭尉迟炯胸前三处大穴。 尉迟炯来不及回剑防身,对方的笔尖已指到了他的胸前,尉迟炯内功深湛,这刹那间,陡地吞胸吸腹,笔尖戳破衣裳,就差那么半寸不到,未刺中他的穴道。这少年正要跨上一步,使劲再刺。尉迟炯身形向后一挪,宝剑转了个圈,已是一招“横云断峰”,向判官笔当中切下。 这少年认得宝剑的厉害,连忙移步变招,双笔虚虚实实,攻他四脉八穴。尉迟炯处处需要提防,只好暂且回剑防身。要知道这少年使的乃是一对判官笔,手法又精妙绝伦,尉迟炯宝剑虽利,也没把握一举便削断他一对判官笔,倘若只削断一支,给另一支戳中穴道,可就不划算了。 这么一来,双笔对单剑,成了游身缠斗的局面。那少年身法也是轻灵迅捷之极,双笔一出即收,一沾即退,以攻代守,迫对方防御,刹那间拆了三十余招,双笔竟未曾再给宝剑削着。尉迟炯剑术非其所长,功力虽是较高,兵器虽占便宜,但论到招数的精奇,可就远远不及对方了。 尉迟炯心挂妻子的伤势,无心与这少年久战,大喝一声,舍剑用掌,一掌劈出,这少年身形一晃,闪过一旁,掌力虽然也波及他,他却没有跌倒,趁着尉迟炯换掌之际,双笔又攻过来。尉迟炯大怒,剑掌兼施,剑光化作了一道光幢,护着了全身穴道,一掌紧于一掌,掌力向四方发出,那少年近不了他的身子,登时便给他反客为主,占了上风。可是尉迟炯想在一时三刻之内杀这少年,也实是大不容易。祈圣因无力帮忙,焦急说道:“大哥,天快亮,放过他吧。” 尉迟炯听了妻子的催促,心里委实踌躇,这时他正自占到上风,那少年接了他数十招,已是大汗淋漓,气息重浊,尉迟炯胜算在操,却没把握一定可以在天亮之前将他击毙。尉迟炯一来担心天亮之后,江家会有人来;二来也怕他妻子受伤,支持不住,须得赶快离开此地,另找个地方,给妻子医治。但他更怕留下活口,后患无穷,既已胜算在操,又怎肯轻轻放过? 尉迟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地说道:“因妹,你去看看那臭丫头死了没有?给她补上一剑。”他估量江晓芙着了他那枚透骨钉,早已是死多活少,但毕竟还是放心不下,故而叫妻子去斩草除根,他妻子虽也受伤,但杀人的气力总还是有的。 江晓芙气息奄奄,却还活着。原来她因为身穿宝甲,那枚透骨钉打不进去。但她先前所受的伤已经很重,这枚透骨钉又正打在她心窝的部位,虽没穿过宝甲,心脏受震,亦已是伤上加伤。 祈圣因应了声“是”,拔剑出鞘,便向江晓芙走去。江晓芙听她脚步声越来越近,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闭了气息,假装死去。 江晓芙吓得个半死,殊不知祈圣因心里也是又慌又乱,她探了探江晓芙的鼻息,又摸了摸她脉搏。内功深厚的人,本来可以闭息停脉,支持一段时间,但江晓芙业已受伤,呼吸虽然勉强止了,脉息还是微微跳动。她的鼻翼肌肉,由于惊慌过甚,也不自觉的微微抽搐。祈圣因一摸之下,当然立即便知道她是装死的了。 祈圣因举起了剑,对准江晓芙的咽喉,但不知怎的,却是手颤脚软,这一剑竟是不能刺下。这霎那间,祈圣因已转过无数念头,“杀她呢还是不杀?”想到他们夫妻今后的安危,似是应该杀人灭口,妥当一些,但她出身于武学世家,毕竟还不似她丈夫这样心狠手辣,杀害一个无辜少女,又觉得有点于心不忍。 正在祈圣因踌躇未决之际,那少年急怒交加,大吼一声,一个倒纵,便向祈圣因冲去。却不知尉迟炯正是要他如此,当下如影随形,一记劈空掌发出,那少年身子悬空,如何闪躲?“砰”的一声,跌落尘埃,距离江晓芙不到一丈之地。 说时迟,那时快,尉迟炯已是跟着一剑刺到。那少年身子未能挺直,判官笔一招“举火燎天”,往上招架,“当”的一声,那支判官笔又被削断了,尉迟炯哈哈大笑道:“看你还敢硬充好汉么?和那臭丫头一同去见阎王吧!” 尉迟炯在大笑声中,一剑劈下,只道这一剑便能要了这少年的性命,哪知道少年蓦地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刚刚避开了他这一剑,说时迟,那时快,左手的判官笔亦已闪电般的飞了出去。 尉迟炯也是轻敌过甚,只道这少年已被他的掌力震得死多活少,哪料他还有还击的能力,猝不及防,小腹已给他的笔尖插入,痛彻心肺。尉迟炯的笑声登时变成了厉叫,他也当真是凶悍绝伦,受伤之下,竟不后退,腾地便飞起一脚,把那少年踢了一个筋斗,摔出了数丈开外。 祈圣因大惊道:“大哥,你怎么啦?”尉迟炯道:“没什么,稍稍带了点花。哼,你这臭小子还想活吗?”那少年在远远的应声说道:“不错,我是不想活啦,你过来,咱们再来拼命。哼,我死了要叫你也活不成!” 尉迟炯惊诧无比,心道:“这臭小子居然还能说话!看来他虽是受了内伤,大约还可以支持个一时三刻。奇怪,他年纪轻轻,怎能有如此功力?难道他刚才还未曾使出全副本领,倒是我走了眼了?” 尉迟炯咬紧牙根,将插在小腹上的判官笔拔出,连忙敷上金创药。祈圣因走了过来,要替他包扎伤口,但她也伤得很重,走来走去,早已疲累不堪,看见丈夫满身鲜血,已是直打哆嗦,悄声问道:“大哥碍事么?”尉迟炯大声道:“没碍事。你杀了那臭丫头没有?”祈圣因道:“那臭丫头确实是已经死了,我没工夫将她大卸八块,就让她保个全尸吧。” 那少年不知祈圣因说的乃是谎话,又惊又怒,但却没气力再骂了。只听得尉迟炯又在哈哈笑道:“好,很好!你这臭小子为了江海天的女儿,不惜舍了一条性命,我也让你保个全尸吧,江海天要是顾念你对他女儿的情义,说不定将来会给你们合葬。我可没工夫在这里陪死人啦。” 原来尉迟炯受的伤委实不轻,尽管他口出大言,心里还当真有点害怕那少年再过来和他拼命。他的大笑,他的豪语,都是为了掩饰自己严重的受伤而做作出来的。他实在是不能再动手的了。不过他有上好的金创药,只要静养两天,就可恢复如初。而按他的估计,那少年所受的伤,决不在他之下,在这荒谷之中,没人救他,在日出之前,那是非死不可。在这样情形之下,他哪还肯与这少年拼命? 尉迟炯吸了口气,把妻子抱了起来,他知道妻子已看出他受了重伤,在妻子耳边小声说道:“因妹,你不用担忧,这丫头的坐骑是匹千里马,咱们正可借它逃走。你大哥虽然受了伤,驯服一匹畜牲的本事还是有的。” 那少年提心吊胆的把耳朵贴在地上,听得马蹄声去得远了,这才吁了口气,但这口气一松,他也就不省人事了。原来他受伤极重,他嚷着要和尉迟炯拼命,心思也正是与尉迟炯如出一辙,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伤势,不让敌人识穿。 尉迟炯起初是过于轻敌,后来却又是估敌过高,他以为这少年的伤势与他不相上下,大约还可以支持个一时三刻,所以他才不敢在受伤之后,再去侵害这个少年。殊不知这少年所受的伤,竟是超出他的估计,远远比他为甚,一时三刻也支持不了,紧张的心情一过,人也就立即昏迷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年在朦胧中忽听得“啪”的一声,有一颗石子在他身边落下。那少年在睡梦里也提防着敌人,蓦地一惊,便醒了过来。只见阳光耀眼,已是白天。前面茅草丛中,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定睛一瞧,这才发现是一个人,正在向他爬来。这个人不用说就是江晓芙了。 江晓芙受伤之重,不在少年之下,爬了半天,不过向前移动了几尺之地,那颗石子是她使尽了吃奶的气力,弹到这少年身边的。她见这少年张开眼睛,心道:“还好,这人也还没死,只不知他还有没有一点气力?”她张开口想要呼喊,说出的声音细如蚊叫,那少年隐约听得出她说的是:“你、你快来!” 这少年所受的伤并不比江晓芙轻,但他功力较高,救弱扶危的侠义之心一起,见江晓芙没死,陡地精神一振,终于慢慢地爬到了她的身边。 江晓芙嘴唇开阖,侧转了头,指着耳朵,这少年知她是没气力说话,示意叫自己侧耳倾听,当下将耳朵凑到她的嘴边,只听得江晓芙说道:“我身上有小还丹,你帮我找出来。”力竭声微,侥幸这少年还能听懂。 小还丹是治内伤的圣药,以华山医隐华天风配制的最具灵效,江海天是华天风的义子,得他赠了十颗,这次江晓芙初次出道,江海天预防不测,叫她随身带了五颗。可惜她受伤之后,气力毫无,连手指也不能运用,虽有妙药,却是取不出来。 这少年也知小还丹的功效,心头大喜,但随即想到一个难题,江晓芙是个少女,自己怎好伸手入怀,在她身上摸索解药。 江晓芙道:“怎么,你也连伸手的气力都没有了吗?快掏出来,我分你一颗。”这少年心里自思:“也罢,为了救人,可顾不得这么多了。”闭了眼睛,用力抬起手来,在江晓芙身上摸索,他是破题儿第一遭接触女子的身体,不由得面红过耳,心里慌张。偏偏江晓芙身上的零星物事甚多,他摸来摸去,也不知道小还丹是藏在哪里? 江晓芙年纪更小,一片天真,本来尚还不懂男女情事,但她是无可奈何才向一个陌生男子求救,也是第一次给异性触及她的身体,不觉也隐隐感到有点羞耻,终于忍耐不住,说道:“你是怎么搞的。老是摸来摸去,还不快点把小还丹拿出来?” 那少年吓得缩手不迭,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知道,你,你的小还丹是、是在哪儿?”江晓芙面上一红,这才省起自己粗心大意,未曾说得清楚,忙道:“是在一个小盒子里面。” 少年这才把盒子找了出来,拈了一颗丹丸送进江晓芙口中。江晓芙咽下去,半晌说道:“咦,你在这里发呆作什么,你为什么不赶快服食丸药?”那少年道:“是,多谢姑娘赠药救命之恩。” 江晓芙服了小还丹,胸中的郁闷之气,先自消了许多,精神也稍稍恢复,笑道:“你倒是客气得紧,是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还未曾多谢你呢。”她受伤太重,小还丹虽具灵效,毕竟不是仙丹,可以立生奇效,她说了几句话,禁不住微微气喘,不过却也没有先前那样吃力了。 这少年吞了一颗小还丹,把盒子盖上,交还给江晓芙,深深看她一眼,心头卜卜乱跳,“想不到竟有这样奇遇,未见着江大侠,先碰上他的女儿。她有江大侠这样的父亲,武功好并不出奇,难得是还长得这样好看,我见过的女子可没有一个比得上她。幸亏她没有死在尉迟炯夫妻手下。”原来昨晚因是在黑夜之中,他根本未曾看见江晓芙的容貌,刚才之所以发呆,就是因为乍睹仙姿,震惊于江晓芙艳丽的缘故。 江晓芙也是又喜又惊,心道:“这少年看来也不过比我大几岁年纪,武功可比我强得多了。我妈老是怕我年轻识浅,说是江湖上人心险诈,须要步步提防,这少年却似个知书识礼的正人君子。唉,我现在气力毫无,倘若他是个坏人,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江晓芙想起母亲平日的教训,她虽然对这少年颇具好感,但究竟是个陌生男人,陪着她在这荒谷之中,她心里也难免有点惴惴不安。 两人怀着心事,各自闭目养神,过了两个时辰,小还丹功效渐显,江晓芙疼痛止了,这才感到饥饿。那少年身体比江晓芙健康,气力也恢复得更快,他带有干粮袋,还有几个炒米饼留着,便拿了来给江晓芙。 江晓芙道:“你自己呢,怎么都给了我?”那少年道:“我去找点吃的东西,咱们也得想个法子出这荒谷才行。”他折了一根树枝,当作拐杖,一跛一拐的去找寻食物。江晓芙看着他走得如此吃力,心里极为感激。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那少年回来,树枝上穿着两条鱼,神情却甚为沮丧。 江晓芙肚子饿得咕咕作响,笑道:“这两条鱼虽是小了一点,总胜于找不到东西,怎么还不高兴?亏你已有气力捉鱼,我现在连一块石头也还拿不动呢。”那少年道:“我已看过地形,四面都是陡峭的山坡,咱们除非养好了伤,否则休想出去。这两条小鱼还是我在山涧边守候了许久才打到的,明天是否有这运气,还未可知呢!” 江晓芙听了,也不禁发愁。要知他们伤得实在太重,幸得小还丹保住了性命,但却不知何时方能养好了伤,恢复原来的本领? 江晓芙道:“那么只有盼望有人来到,将咱们救上去了。”那少年道:“这希望也很渺茫,如此荒凉的山谷,哪有人来?”江晓芙道:“我与爹爹约好三天之内回家,他不见我回去,一定会来找我。”那少年道:“你本来是要到什么地方去的?” 江晓芙道:“就是来追踪这个女贼的,我与爹爹说好,若是追不上女贼就到德州请丐帮的杨帮主帮忙。我的坐骑是千里马,到德州一个来回,三天是足够了的,今天刚好是第三天。可惜我的坐骑被那恶贼抢了。” 那少年无暇问她因由,先叹口气道:“这么说,你爹爹会到德州打听你的下落,却怎想到你陷身在这荒谷之中?”江晓芙想想果然,说道:“那就听天由命吧,先把这两条鱼烤熟,吃了再说。你带有火石么?” 那少年点起一堆火来,江晓芙苍白的脸色给火光映红,更增艳丽,那少年怦然心动,想道:“她脱险之后,她是江大侠的女儿,身份悬殊,我还怎能一睹颜色?倒不如在这荒谷里陪着她,饿死了也是福气。”江晓芙道:“咦,你怎么又高兴起来了,可是想出了什么妙法?”她见那少年嘴角蕴着笑意,却不知他想的什么。 那少年道:“没有啊。鱼烤熟了,你吃吧?”江晓芙道:“你也吃一条。”那少年道:“不,我不饿。”江晓芙道:“你不吃我也不吃了。”江晓芙吃得津津有味,那少年却是心神不属,只是想道:“出去之后,不知她还会不会对我这样好?” 江晓芙忽道:“我倒想出了一个法子了。”那少年道:“怎么?”江晓芙道:“咱们索性把火烧大一些,日夜不熄。路人经过,看见烟火,即使不敢下来,也会将消息传出去的。” 那少年道:“这法子是好,不过四围都是茅草,一不小心,火势蔓延,咱们就要像那两条鱼一般被烤熟了。”江晓芙被浇了一盆冷水,说道:“那么简直是束手无策了?”那少年想了一想,说道:“法子还是有的。”江晓芙喜道:“那还吞吞吐吐作甚?快说出来!” 那少年道:“还是用你的法子,不过先要把一块地方的野草清除,再烧起火堆,就不致酿成火灾了。为了小心起见,咱们还可以轮流看守。”江晓芙道:“对啊,这样简单的法子,我为什么没有想到?” 可是法子虽然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江晓芙刚刚可以行动,气力还比不上一个小孩。那少年较好一些,也还未恢复常人的体力。两人做一会歇一会,从近午开始,直到红日西斜,才清理出一块数丈方圆的空地。 江晓芙又饿又累,倒在草地上气喘吁吁,恨恨说道:“那恶贼害得咱们好惨,抢了我的坐骑,又夺了我的宝剑。要不然我用宝剑割草,哪用这样费力!”少年不觉失笑道:“用牛刀割鸡已是大材小用,你还要用宝剑割草,传出去更是武林佳话了。还好宝剑不在你手,要不然我倒是要为宝剑可惜呢!” 江晓芙嗔道:“人家正在生气,你还说风凉话儿。好,我夺回了宝剑,先割那恶贼的首级。”幸亏有这少年陪她说笑,江晓芙的气倒渐渐平了。 那少年拄了拐杖,又去找寻食物,江晓芙看着他一跛一拐的模样,心中甚是不安。入黑时分,那少年回来,这次较为幸运,他用石子打死了一只野兔,还采了十来个野果,勉强可堪一饱。 少年拾了一些枯枝败草,生起火来。烤熟野兔,分而食之。江晓芙吃饱之后,精神稍振,有了说话的兴趣,笑道:“我还未请教你的高姓大名呢。” 那少年道:“我复姓宇文,名雄,北京人氏。”江晓芙道:“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宇文雄道:“你追踪那个女贼,我则是追踪那女贼的丈夫。他名叫尉迟炯,是关外的一个大盗。”江晓芙有点奇怪,问道:“你小小的年纪,怎的和关外的大盗结了仇?” 宇文雄道:“我爹爹是北京风雷镖局的镖师,有一次和副总镖头保一支镖到关外去,这支镖给尉迟炯劫了。人虽没有受伤,但镖局损失太大,却因此关门了。总镖头也很有义气,我爹爹要变卖家产,贴补镖局亏空,他也没有受下。”江晓芙道:“这么说,你爹爹虽是遭了一点晦气,也还不是太紧要呀!” 宇文雄苦笑道:“你不明白,做镖师的对名誉最为看重,镖是在我爹爹手上失的,他怎能在人前抬起头来?加以总镖头不要他贴补亏空,他心里越发难过。不久就气出病来,第二年就死了。虽不是尉迟炯亲手杀他,但根究起来,总是因为尉迟炯而致他于死的。” 宇文雄接着说道:“我爹爹临死的时候,交一封信给我,这是他早已写好了的,要我将这封信交给江大侠。”江晓芙道:“就是我的爹爹吗?”宇文雄笑道:“天下哪还有第二位江大侠?”江晓芙意外惊喜,说道:“这么说,你的爹爹和我的爹爹是早就有了交情了?”宇文雄道:“爹爹从未向我提过他认得江大侠,我也不知他这封信说的是什么。” 江晓芙有点失望,想道:“我爹爹名闻天下,识与不识,同样景仰,有事也想到要来求他。他爹爹大约也是这样的人。”她随即想到李文成的例子,心道:“李文成和我爹爹也并非相识,他放心托孤给我爹爹,我爹爹不是但凭萧叔叔转述的一句话,就慨然答允了吗?我如今受伤,也还是为了李家这个未曾见过面的孤儿呢。” 江晓芙笑了一笑,将火苗挑旺,说道:“你不认识我的爹爹,也不打紧。那恶贼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我帮忙你向我爹爹说话,定能叫他帮你报仇。”宇文雄笑道:“好,那我就预先多谢姑娘了。但却不知我有没有福气拜见你的爹爹呢?”江晓芙看了看那陡峭的山坡,说道:“你别是尽是说扫兴的话了,难道咱们当真就会老死在这荒谷不成?”宇文雄心道:“我却但愿如此。” 宇文雄继续说道:“我办好爹爹的丧事,就动身南下。昨日在路上忽然遇上了尉迟炯这个恶贼。我虽然以前没见过他,但我爹爹曾与我说过他的形貌,他虬须如戟,头大肩宽,异于常人。我见了他,还怎肯放过,不管是也不是,先跟踪再说。我本想缀上了他,待到晚上,他投宿客店,我再去下手的。岂知他进了这个荒谷,我也就跟着来了。这时,我已听得他们夫妻谈话,知道你是江大侠的女儿,即使他不是尉迟炯,我也要舍命救你了。” 江晓芙十分感激,不觉就握着他的手道:“宇文大哥,但得脱险,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宇文雄笑了一笑,道:“你已经报答我了。”江晓芙怔了一怔,道:“这是什么意思?”宇文雄道:“你待我这么好,我已经感激得很了。” 江晓芙面上一红,把手拿开,连忙转过话题,说道:“你一见了那恶贼,就叫出他的名字,我还只道你本来是认识他的呢。”宇文雄道:“我是冷不防地试一试他,果然他就是尉迟炯。”江晓芙道:“嗯,你倒很有点小聪明。”宇文雄道:“你为什么又跟踪尉迟炯的妻子,难道你家也和他们有仇?” 江晓芙曾受父亲嘱咐,千万不可向外人泄漏李文成托孤之事,但她心里一想:“宇文大哥的事情对我毫不隐瞒,我怎么可以和他不说实话?”结果,她不但将这次出门的原因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宇文雄,连江海天怎样吩咐她的说话,她也都说了。 “李文成是天理会的一个头子,天理会意图造反,可惜事机不密,已被朝廷破获,挑了他们的总舵。天理会的人亡命四方,有许多人已被朝廷捕杀了。造反的人是要诛九族的,我爹爹是冒着天大的关系,决意收留这个孩子的。如今这孩子虽然失落在贼人手上,迟早总会被我爹爹寻找回来。我爹爹不怕牵连,但也毕竟是少惹麻烦为妙,所以他不许我告诉别人。请你也守口如瓶,千万不可将风声泄漏了!” 宇文雄笑道:“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事情的轻重,还能不懂吗?你放心,我是决计不会在人前多说半句的,但你告诉了我,岂不是先就违背了你爹爹的吩咐?” 江晓芙道:“爹爹只是不许我告诉外人。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如今又是共同患难,我还怎能将你当作外人?”宇文雄心里甜丝丝的,不知不觉,又紧紧握了江晓芙的双手,说道:“多谢你没有把我当作外人。” 春日多雨,说话之间,忽听得雷声殷殷,乌云盖月,宇文雄道:“不好,这场雨恐怕下得不小,快随我来!”江晓芙道:“糟糕,咱们好不容易才生起这堆火。”宇文雄道:“先顾你的身体要紧。”将她拉了起来,急急忙忙便走。 原来宇文雄在日间找寻食物之时,随处留心,已看中了一个地方,可以躲避风雨的。那是两块相连的大石,中间有五六尺宽的缝隙,恰恰可以容得下一个人。宇文雄和江晓芙刚好跑到那个地方,大雨倾盆而降。 宇文雄把江晓芙推了进去,江晓芙道:“宇文大哥,你,你——”宇文雄道:“我受伤比你轻,身体也比你好,着一点雨,不打紧的。”他脱下外衣,罩在头上,靠着石头,恰恰堵着缺口,等于给江晓芙做了一面屏风。 江晓芙本是想叫他进来,但石缝狭窄,只容得下她一个人,转动还不很自如,要是拉他进来,那岂不是挤得要命?江晓芙天真无邪,但毕竟也还是个少女,懂得害差,所以也就只好任由宇文雄留在外面了。 江晓芙心里很是不安,但她拔了一天草,已是疲劳之间,不知不觉便在风雨声中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觉醒来,只听得宇文雄牙关格格作响,原来他正在那里发抖。 江晓芙好生难过,不由得说道:“大哥,你进来避避雨吧。”宇文雄道:“不必了。我、我挺得住。雨、雨也早已止了。”声音抖颤,有气没力。江晓芙探首一望,只见东方已现出鱼肚白,但大雨过后,晓寒侵人,似比深夜的寒气更重。 江晓芙走出岩洞,说道:“大哥,里面暖和一些,你昨晚一定没有睡好,还是进来歇歇吧。我去生火,请你把火石给我。”她把姓氏省去,只称大哥,更显亲热。宇文雄心道:“就凭她这‘大哥’二字,莫说着了点凉,就是大病一场,那也值得了。” 江晓芙迎着晓风,吸了口气,只觉精神爽快,比昨日已是好了许多。原来她的功力虽是不及宇文雄,身体也弱一些,但她练的却是纯正内功的底子,经过了一晚酣睡,精力渐渐恢复,虽然走起路来,还是有点脚步虚浮,但比起昨天的有气无力,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那堆火早已熄了,幸而地上没有积水,不过柴火湿透,已不能再用。江晓芙心道:“看来今日会是好天气,且待日头出了,再拾些树枝烧火。现在先去找寻食物。”大雨过后,小溪水涨,游鱼倒是不少。只可惜江晓芙不识水性,不敢下水捉鱼。用石子打死两条,水流湍急,还未来得及捞起,又冲走了。她运气太坏,找寻食物,找了半天,只遇上几只土拨鼠,她见这种野鼠的形状丑恶,哪敢捉来当作食物?只找到了十来个不知名的野生果子,也不知能不能吃,姑且摘了再说。 果然是个好天气,阳光遍地,晒得人暖烘烘的好不舒服,江晓芙精神一振,人也不觉得那么饿了。她拾了一堆枯枝,用长长的茅草细缚,抱了一大捆回来。心道:“让大哥再睡些时,再叫醒他。” 江晓芙拈刀弄剑是看家本领,生火煮饭之类的家务事却一窍不通,那些枯枝茅草也还带点湿气,好不容易才把一大堆火烧旺起来。 江晓芙一看日头已在头顶上空,是正午的时分了。江晓芙喜孜孜地跑过去叫道:“大哥,我把火生起来了!你醒了没有?出来烤火吧!” 只见宇文雄盘膝坐在地上,对她的叫声似是听而不闻,动也不动。江晓芙心道:“原来他正在运功。哎呀,我听爹爹说过,若是重伤之后,不宜过急练功,除非有高手相助,否则真气驾驭不住,便有走火入魔之险。”她放轻脚步,缓缓走近宇文雄身边,忽听得宇文雄喉头咕咕作响,突然一跃而起,双眼火红,向她瞪视,作势便要抓来! 江晓芙大吃一惊,反身一跃,叫道:“大哥,你怎么啦?”宇文雄吼道:“恶贼,我与你拼了!”掌挟劲风,竟把江晓芙震得摇摇欲坠。 江晓芙用“风刮落花”之式,连避三掌,闪过一旁,叫道:“大哥,你看真些,我是晓芙!”宇文雄双眼张得又圆又大,闪闪放光,蓦地叫道:“我知道,你是天鹅!”江晓芙道:“我爹爹是江海天。你还想得起这个名字吗?” 宇文雄似乎呆了一呆,喃喃说道:“江海天,江大侠。”江晓芙道:“不错,你想起来了,我就是他的女儿呀!” 宇文雄目光呆滞,涩声叫道:“不错,江大侠的女儿就是天鹅,你要飞走了是不是?我偏要抓着你,死了也要你陪我!”江晓芙柔声说道:“大哥,我本来就是来陪你的呀,我怎么会抛开你呢,你别胡思乱想了。”宇文雄一个虎跳,伸手就向她疾抓。 江晓芙见他双眼红丝遍布,状类疯狂,十分害拍。叫道:“大哥,你醒醒。你这样子,我怎敢在你身旁?”宇文雄大笑道:“我早知你这头天鹅是飞走的了,好呀,我一定要抓着你,吃、吃掉你!” 宇文雄一步一步迫上前来,如疯如醉,江晓芙东躲西闪,又不敢出掌抗拒,怕打伤了他,蓦地脚下绊着石子,宇文雄哈哈大笑,一把抓着了她,叫道:“看你还往哪里跑?”张开口就要咬她! 江晓芙本能的用力挣扎,反手一掌,“啪”的打了宇文雄一记耳光。宇文雄呆了一呆,似乎清醒了一些,喃喃说道:“我,我做了什么了?”江晓芙见他脸上指印通红,不觉又是十分怜悯,惶然说道:“大哥,我失手打了你,你别怪我,你醒醒吧!” 宇文雄的目光渐转柔和,忽地抓着江晓芙的双手,凝视着她,似乎在思索什么,喃喃说道:“你不是要飞走吗?”江晓芙心道:“原来他总是怕我抛下他,想得疯了。”心里又是害羞,又是高兴,又恐怕宇文雄对她有什么无礼举动,登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忽听得有人大喝道:“大胆贼人,放开我的师妹!”江晓芙怔了一怔,心道:“我哪来的什么师兄了?这声音好熟!”还未来得及回过头去看,已听得他爹爹的声音喝道:“谁敢欺负我的女儿!” 江海天夫妇和叶凌风三人,正是因为看见谷底有火烟升起,觉得奇怪,下来察看的。想不到果然便发现了江晓芙,从高处看下去,她正是被敌人追逐,形势危殆,江海天怕出声惊动“贼人”,会对女儿有所不利,意欲悄悄走近,再发暗器。叶凌风已忍耐不住,先叫出来。 叶凌风既出了声,江海天怕那“贼人”先下毒手,只好表露身份,并用“狮子吼”功震慑对方。 江晓芙的内功出于父亲所授,父女同一路子,江海天的狮子吼功震得她耳鼓嗡嗡作响,但对她身体却是无伤。宇文雄已是在受伤之后,怎生禁受得起?耳闻霹雳之声,心头蓦地一震,“哇”的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江海天身形一起,疾如飞箭,自山坡上直“射”下来,脚步不停,衣袖一卷,已卷起几颗石子扣在掌心,他随身没带暗器,就地取材,信手拈来,双指一弹,一枚石子,破空飞出! 武林高手,飞花摘叶,伤人立死,何况是以江海天的功力,飞出这枚石子?江晓芙听得暗器破空之声,大惊之下,无暇思索,把宇文雄一搂,便将自己的身子遮掩着他!这才声音颤抖,叫出了“爹爹”二字。 江海天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连忙把第二颗石子发出,幸而他第一颗石子只是用了三分力道,这一次却是全力施为,第一颗石子堪堪打到,给第二颗石子赶上,碰个正着,“卜”的一声,两颗石子改了方向,斜斜飞出,恰好从江晓芙额边擦过,却没有伤着她一分一毫。 江晓芙的“爹爹”二字方才出口,说时迟,那时快,江海天已是闪电般地赶了到来,衣袖一拂,轻轻把女儿推开,一手便抓着了宇文雄,江晓芙连忙叫道:“爹爹,不可!……”话犹未了,江海天一掌就在宇文雄的背心印了下去。 江晓芙吓得呆了,要想扑上,双脚已是不听使唤。只见宇文雄身躯微微颤抖,却并非她想象那样,给她父亲一掌打成肉泥。 江海天“噫”了一声,说道:“这人是谁?他是重伤之后,又受风寒,运功不当,以致真气走歪,心神迷乱,幸而还没有走火入魔!”江晓芙这才知道父亲是以绝顶神功,助宇文雄收束真气,令他恢复心智,而不是要把他毙于掌下。 江晓芙道:“爹爹,你千万要给他治好。他是救女儿的恩人。”刚刚说了几句,谷中莲亦已赶到,只看了江晓芙一眼,便大惊失色,将女儿搂入怀中,说道:“是谁将你打得如此重伤?”江晓芙道:“不是此人,是一个名叫尉迟炯的恶贼。”谷中莲道:“海哥,你不先看看女儿?”江海天道:“我早已留心着了。芙儿伤得虽重,并无性命之忧。至多调养一月,便可复原。这少年嘛,哎,哎,可是有点,有点不妙……” 江晓芙泫然欲泣,颤声说道:“爹爹,女儿这条性命全是靠宇文大哥救的,爹爹,你可不能让他死去!”江海天道:“我尽力而为便是。” 江晓芙听得父亲的口气不是怎么肯定,更为着慌,连忙问道:“爹爹,你倒是说句实话,他到底有无性命之忧?” 江海天眉头深锁,半晌说道:“这个么,性命、性命大约是可以保得住的。我先把他救醒了再说吧。”江海天本来还有“不过,如何如何……”一大段话的,为了怕女儿担忧,“不过”后面的一大段话就省略不说了。 原来宇文雄重伤之后,又受风寒,运功不当,真气走歪,已是病入膏肓,更加上给江海天“狮子吼功”震伤心脉,即使暂时能保全性命,最多也只能活三年,而且在这三年之内,还有随时死去的可能。 谷中莲却想到另外一件事情,望了女儿一眼,问道:“你和这人已是结拜兄妹了么?” 江晓芙双颊泛红,说道:“在这患难之中,哪有心思想到结拜的事情。不过我的性命是他救的,他又对我很好,我早已经把他当作大哥看待了。” 谷中莲默然不语,如有所思,过了一会,方始说道:“你是怎么碰上他的,你把经过都说给我听吧。” 江晓芙从那日与祈圣因的遭遇说起,一直说到她与宇文雄一同受伤,险死还生的种种经过,足足说了一顿饭的时间,宇文雄还没有醒来。谷中莲心道:“如此说来,这少年对芙儿实是有大恩大德,也算得是侠义中人,只是他的来历尚未深知,只凭芙儿所说的一鳞半爪,并未可靠。” 江晓芙说到一半的时候,叶凌风已经来了。他虽然没有听得完全,也已知道这少年是师妹的救命恩人,而且从师妹的神情语气之间,还可以听得出来,她对这个少年,除了感激之外,也似乎还有一种难以名说的感情。叶凌风满不是味儿,心中暗怀妒意,面上却是丝毫不露,说道:“这位宇文大哥的恩德,咱们须得好好报答才是!” 谷中莲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以为应该如何报答?” 叶凌风道:“待师父将他救活之后,我愿意将他护送回家。他不是镖局出身的吗?师父交游广阔,还可以荐他在京师的大镖局里做个镖师,这些事都交给我办好了。” 谷中莲喜道:“好,你替他设想得很是周到。海哥,你看如何?他的伤势,雇一辆车子让凌风送他回京,可碍事么?” 叶凌风道:“姑姑放心,一路上我一定好好照顾他。有什么需要的药品,可以早些备办?” 谷中莲道:“芙儿,你还剩下三粒小还丹,都可以让他带去。”她在征求江海天的意见,江海天却还没有回答。正是: 欲施调虎离山计,都为关心儿女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慈亲择婿心良苦大盗登门胆意豪 江海天没有回答,江晓芙却急着说道:“不,他爹爹遗嘱,叫他不要再吃镖局这碗饭的。咱们不应亏待了他……” 谷中莲眉头一皱,道:“依你说,咱们应该怎样待他?”原来谷中莲颇有一点私心,自从叶凌风与她姑侄相认之后,很得她的喜欢,她已颇有亲上加亲,以女儿许配于他之意。想不到横里杀出一个宇文雄,对她女儿有救命之恩,如何处置这个宇文雄,倒教她有点为难了。叶凌风提出的办法——将宇文雄送走,正可以解决这个难题,但想不到江晓芙又不同意。谷中莲是过来人了,暗自寻思:“看这光景,只怕芙儿已是有几分欢喜这个少年。嗯,这少年虽也不错,却怎比得我的嫡亲侄儿?” 江晓芙毕竟是个少女,见母亲皱着眉头望着她,她不禁红了脸不好意思说话。江海天咳了一声,说道:“且待我救活了他再说。”江晓芙喜道:“且待大哥醒了,再从长计议。现在还不知他的伤势如何呢?” 谷中莲道:“芙儿,过来见过你的师兄。”江晓芙那日赶着出门,尚未知道后来叶凌风那段“认亲”事情,诧道:“就是这位叶叔叔吗?”谷中莲笑道:“他不是叔叔了,他是你的表兄,也是你的师兄。”把事情原委告诉了女儿。 江晓芙天真无邪,也自喜欢,说道:“多一个师兄,热闹一些,练武的时候,也可以有人喂招了。”她说这话,还含有请父母收留宇文雄的意思在内,即是说她喜欢热闹,父亲既然开始收徒,那就再多一个师兄亦是无妨。谷中莲假作不懂,笑道:“芙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就只知道贪热闹。你表兄刚开始练本门功夫,你可不许欺侮他。” 宇文雄喉头咯咯作响,忽地一口瘀血喷了出来,江晓芙大吃一惊,江海天吁了口气,说道:“好,总算把他救活了。”虽然松了口气,但眉头深锁,显然还在想着心事。 宇文雄悠悠醒转,见周围这许多人,不觉愕然。江晓芙道:“大哥,我爹娘来了,是我爹爹将你救活的。” 宇文雄“啊呀”一声,连忙说道:“晚辈宇文雄拜见江大侠。”要想下拜,手脚却不听使唤,江海天按着他道:“不必多礼,你救了我的女儿,我也还未曾多谢你呢。你复姓宇文,是不是凉州人氏?”宇文雄道:“正是。江大侠如何得知?”江海天道:“宇文朗是你何人?” 宇文雄道:“正是家父。”江海天笑道:“我给你收束真气,已察出你的内功是云家的金刚掌真传,你又复姓宇文,我料想你定是宇文朗的子侄,果然不错。哈哈,这就益发不是外人了!” 此言一出,江晓芙大为欢喜,道:“宇文大哥,你我两家乃是世交,你何不早说?爹爹,他父亲还有一封信留给他,是要他当面交给你的呢!” 原来宇文朗乃是凉州水云庄庄主、武林名宿云召的大弟子,云召一子一女,儿子云琼,娶江海天义父华山医隐华天风的女儿为妻;女儿云璧,又正是嫁给谷中莲的二哥——马萨儿国的国王唐努珠穆为后,故此云家与江家的关系实是非比寻常。宇文朗是云召的弟子,关系隔了一层。 二十年前,江海天在云家作客,与宇文朗相识,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江晓芙将他家认作“世交”,稍嫌夸大其词,不过也还勉强说得上。叶凌风听了,心里酸溜溜的很不舒服,但随即心想:“俗语说疏不间亲,他虽是和江家有点关系。却怎比得上我是师母的嫡亲侄儿!” 宇文雄道:“家父不幸去世,临终留下书信,叫小侄特地来拜谒江大侠。”江海天道:“你父亲所遭的变故,芙儿刚才已对我说过了,那封信呢?”宇文雄道:“在我身上。”他手足转动不灵,江海天给他找了出来,打开一看,宇文朗在信上说的是,他有病在身,自知不久人世,故此托江海天照拂他的儿子。又说江湖上劫镖之事,本属寻常,自己技不如人,失落镖银,那也怨不得谁,不过总是有损师门威望。他无意要儿子报仇,只是想儿子替他出一口气,无须杀掉贼人,但也得将那贼人打败,替风雷镖局讨回镖银。请江海天看在他师父云召的分上,助他了此心愿。信中微露请江海天收他儿子为徒之意,但想是因为怕交情不够,江海天未必就肯答应,故此不敢明言,只求江海天指点他儿子一两路武功,让他儿子可以打败劫镖的强人,则他于愿已足。 江海天看了此信,心里沉吟:“他的情形不比李文成,这等江湖上的纠纷,我实是不想插手。但巧合的是,这劫镖的贼人,又正是劫走李文成孩子的贼人。我可又不能不管了。”他看了宇文雄一眼,心里又再寻思:“我女儿的性命是他救的,助他报仇之事还在其次,他的性命我一定得想法不让他早夭!”要知宇文雄实在伤得太重,虽然暂可苟延性命,在三年之内,还是随时可能内伤复发,以至死亡! 江海天沉吟半晌,说道:“你爹爹不幸身故,你可曾禀报你的师祖?”宇文雄道:“师祖举家移居马萨儿国,路途遥远,未曾禀报。”江海天道:“你师祖的大力金刚掌天下无双,只是十分霸道,练起来很费力气。你练了几年了?” 宇文雄道:“已有八年了。”江海天道:“你今年几岁?”宇文雄道:“刚满十八。”江海天道:“那么你是十岁就开始练的了。练金刚掌必须气力雄浑,你爹爹放心让你在童年便即开始,可见你是天生异禀。”宇文雄道:“我小时候气力是可以比得上大人。唉——”想到自己现在已是手无缚鸡之力,不觉黯然。 江海天道:“你爹爹希望你练好武功,打败那劫镖的贼人,讨回镖银,给他出一口气。只是练金刚掌太费气力,只怕目前对你不宜。”宇文雄苦笑道:“我都不知几时才能身体复元,这报仇二字,只怕是谈不到了。”他虽然不知道自己在三年内可能随时死亡,但他刚才试一运气,浑身痛如针刺,已知自己的功力是完全消失了。 江海天道:“金刚掌功夫全属阳刚一路,天山剑法中有一套须弥剑式,则是柔中带刚,以平和冲淡的玄门正宗内功作为基础的,若然两者同时修习,正可以相辅相成。而且还有一样妙处,先练须弥剑式,跟着再练金刚掌,可以不必费很多气力。” 谷中莲起初有点奇怪,不知丈夫何以和宇文雄只是谈论武功,却不提如何安置他,听到这里,方始有几分明白,不觉心头一动。只听得江海天果然接着说道:“你救了我的女儿,我无以为报,不知你可肯学别一门派的武功么?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就把须弥剑式,送给你当作礼物。” 江晓芙大喜道:“爹爹,你答应收宇文大哥做徒弟了?”江海天笑道:“我这是投桃报李,宇文世兄另有师门,我怎能抢云老英雄的徒孙?”宇文雄福至心灵,连忙说道:“我是偶然碰上,与令嫒同御强敌的,江湖上路见不平,理宜相助,若要报答,那就非君子所为了!”江海天说道:“你不愿意受我礼物,学那须弥剑式?” 宇文雄道:“江大侠若是用师父身份,教我武功,那我是求之不得。若是谈到报答二字,拿来当作礼物,那我决不敢当。”他这番话说得很是得体,江海天哈哈大笑道:“好,那我就不客气了,你暂时做我的记名弟子吧。待我修书与你师祖,禀明此事,你师祖若然允准,那时你再正式行拜师之礼。”原来江海天早有收他为徒之意,这才不厌其详,问他种种情形的。 谷中莲起初有点不大乐意,暗自寻思:“我正要隔开他们二人,海哥却把他收作徒弟,这不是自惹麻烦?”但不久之后,她也看出了宇文雄伤势极重,若非授他以上乘内功,实是难以断除病根,挽救他的性命。谷中莲对女儿婚事虽是有点私心,但她也毕竟是个心胸正直、恩怨分明的侠女,在明白了丈夫的苦心之后,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想道:“既是非如此不足以救他性命,那也只好让他做芙儿的师兄了。姻缘之事,也难勉强,只好任其自然,且看他们二人,哪一个和芙儿有缘分了。” 江晓芙无限欢喜,上前说道:“宇文大哥,如今我可要改口称你做二师哥了。”叶凌风心里酸溜溜的很不舒服,却也装作满面笑容,上前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师弟。”谷中莲道:“凌风是掌门弟子,以后要多多教导师弟、师妹。”又道:“芙儿,凌风是你表哥,雄侄和咱们也是世交,你们三人既是同门兄妹,又有亲谊,以后相处,更应该像一家人这样和睦亲爱。”叶凌风和宇文雄都应了一声:“是。”江晓芙更是高高兴兴地说道:“妈,你放心,我没有哥哥,这两位师兄,我就把他们当作哥哥一样,不和他们打架,也不和他们吵架!” 谷中莲这一番说话,不着痕迹地介绍了叶凌风的身份。新入门的弟子,拜师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认识掌门师兄,这也是武林规矩,宇文雄当然不会想到师母的话中还含有别的用意。 叶凌风却是个七窍玲珑的人,一听就听得出谷中莲的意思是想女儿和他多亲近一些,而且在说明他们的“亲谊”之时,点出一个是“表哥”,一个是“世交”,对女儿有所暗示,暗示着有亲疏厚薄之分。 叶凌风自己觉得琢磨到师母的心意,不觉又暗暗高兴起来,寻思道“这小子品貌不及我,武功不知如何,但他如今功力已矣,要从头练起,待他本领恢复之时,我早已在他之上了。师妹如今虽是对他较为亲近,那不过是因为这小子曾救她性命,而这两天又同在一起的缘故。将来日子久了,她自会发觉我这个人样样都比这小子强,她还能不选中我么?何况她的母亲也是帮着我的!哈哈,有个对手和我争夺,我赢了美人,那才更有意思呢!” 江海天没有他妻子想得这么长远,他只是为求心之所安,才收这个徒弟的。收了徒弟,心安理得,也就高高兴兴了。 当下江海天便对妻子说道:“咱们找到了芙儿,原来的计划可要稍微修改了。你和雄侄、芙儿回家,小心照料他们。芙儿伤得虽重,大致可以无碍,只须静养便可以了。雄侄可得双管齐下,一面给他服药,一面教他练功。家中有一支千年人参,是那年长白三雄送给我的,功能固本培元,你可以给雄侄服了。你先授他内功心法,待我回来,再教他须弥剑式。” 江海天吩咐了妻子,再回过来对叶凌风道:“你的三师弟落在贼人之手,咱们还须把他找回来。你和我先到德州,见丐帮的杨舵主。我发出的英雄帖是由他分送各方的,如今已有多日,可能也会有些消息来了。” 江海天让女儿和宇文雄回家,叶凌风失去了和江晓芙亲近的机会,心里自是有些醋意。但他也是个好高骛远的人,想到与师父同走江湖,可以和天下英雄认识,受人羡慕,这机会更为难得,也便高高兴兴的奉命唯谨了。 当下江海天背起了宇文雄,谷中莲背起江晓芙,施展轻功,走上陡峭的斜坡,叶凌风空手而行,使出吃奶气力,仍是跟他们不上,不时要江海天停下脚步等他,心里又是惭愧,又是兴奋,心道:“幸亏那日我当机立断,不放过拜师的机会,果然得如心愿。只要我学得师父一半本领,已足以纵横江湖,扬名天下了!” 江海天一路走一路向宇文雄查问尉迟炯的来历与形貌,江晓芙也把那日与尉迟炯夫妻交手的情形,详详细细再向父亲说了一遍。江海天查问得十分仔细,听了他们的叙述之后,说道:“这千手观音祈圣因曾托她的丫鬟向你爷爷传话,说是她对李文成的孩子并无恶意,看来倒并非虚言。”江晓芙道:“爹爹,你怎么知道?” 江海天道:“你削了她的头发,在你重伤之后,她本来可以结果你的,她不是没有杀你吗?”江晓芙道:“那是她怕了咱们江家。”江海天道:“她不杀你,岂不更要顾虑‘放虎归山’的后患?依我看来,她劫夺李文成的孩子,内中定有因由,不能与清廷鹰爪之要加害这个孩子相提并论。她不杀你,也足以见得她还不能算是心狠手辣之辈。” 江晓芙噘着小嘴说道:“爹爹,这对贼夫妻抢了我的宝剑,抢了我的坐骑,又把我与二师哥打得重伤,你却还宽恕他们。爹爹,你不为女儿出气,也得顾你的威名,这事情你怎能不管?”叶凌风有意讨好师妹,帮口说道:“不错,师父你老人家威震天下,这两个贼人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当然不能放过他们!” 江海天正色说道:“谁说我不管了?大丈夫一诺,重于九鼎,生死不移,我答应照顾李文成的孩子,怎能不管?”江晓芙心道:“你还只是为了外人,不是为我。”正要再与爹爹撒娇,江海天似是看破女儿心意,接着说道:“你这次是为了给我办事,吃的大亏,我当然也不能不管,你失落的宝剑坐骑,我当然也总得设法向贼人讨回。但你们可要记住,这不是为了我们江家的面子,我才去对付贼人。凡事先要问有理没理,有理不畏强暴,无理就不该恃势凌人。你们刚才的说话,口口声声,都只是着重要顾全我的威名,那就错了。难道因为你是江海天的女儿、徒弟,别人就非得逢人让你不成?你们若是存有这样的念头,将来难免恃势生骄,行差踏错!我要先提醒你们,你们若是做错了事,我绝不给你们当作护符!我还要先处罚你们,不待别人找上门来!切记!切记!” 一番话说得江晓芙低下头来,噤若寒蝉,哪里还敢与父亲赌气。叶凌风也是一脸尴尬,做声不得。谷中莲笑着给女儿打圆场道:“他们只不过说了那么两句话,却惹出你一车子的教训。他们说得虽是有欠考虑,你的教训也太重了。女儿还在病中呢。”江海天道:“我教训得对是不对?” 谷中莲笑道:“谁说你不对呢?但也用不着气呼呼地说话呀!”江海天笑道:“你还说呢,女儿都是给你宠坏了的。”声音已转柔和,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说道:“芙儿,你这次给我办事,受了重伤,难道我就不爱惜你吗?只是别人尊我为‘江大侠’,我是要勉力而为,无负于‘大侠’之称,因此我也想教你成材,要你也无愧于作一个‘大侠’的女儿,你懂得吗?” 江晓芙咽住泪水道:“爹爹的苦心,孩儿明白。”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揭过去了。但从江海天这一顿教训之中,叶凌风对江海天的为人,又多了几分了解,心中暗自戒惧,想道:“讨师母的欢心,那是容易得很;讨师父的欢心,可还得多费一点心思呢!” 说话之间,已出了荒谷。江海天叫叶凌风到附近小镇雇了一辆骡车,由谷中莲护送江晓芙与宇文雄回家,他则与叶凌风同往德州,叶凌风又是欢喜,又是吃醋,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也就不必细表了。 德州的丐帮分舵杨必大,见江海天亲自到来,高兴之极,一定要留他多住几天,一来等待消息,二来也好约德州的武林豪杰与他们师徒见面。江海天知道他们丐帮有飞鸽传书,胜于自己茫无头绪地去打听消息,便在杨必大的分舵住了下来。酬酢两天,到了第三天,果然接到了一个消息。 这是丐帮在开封的分舵,用飞鸽传书,送来的消息。消息说丐帮的八袋弟子元一冲,前日在定陶县的官道上发现贼人,在场的还有邙山派的两位前辈甘人龙与林笙,他们曾与贼人交手,详情如何未悉,他们三人已快马向德州赶来,请杨必大通知江海天来与他们会面。 杨必大看了书信,骇然说道:“元香主已得了仲帮主的衣钵真传,还有邙山派的甘、林两位老前辈在场,竟然未能擒下贼人,看信中的语气,似乎他们还吃了点亏呢。贼人已到河南境内,只怕要请少林寺的十八罗汉下山,才能对付他们了。”尉迟炯能够打伤江晓芙,江海天自是知道他的本领非同泛泛,倒没有杨必大这么惊诧。不过,也还是有点感到意外,尉迟炯夫妻本领之强,似乎还稍稍超出了他的估计。 其时南北丐帮早已合并,南丐帮原来的帮主翼仲牟年老退休,晋为“长老”,不管普通事务,丐帮总帮主一职由原来的北丐帮帮主仲长统担任。元一冲是仲长统的大弟子,已练成了混元一炁功,武功之强,在丐帮名列第三,仅逊于乃师仲长统与副帮主高天行。甘人龙是当年江南大侠甘凤池的儿子,林笙则是邙山派第三代中的四大弟子之一,谷中莲是第四代,这两人都已在六十开外,也早已成为邙山派的长老了。总而言之,这三个人都是大有来头的武林一流高手,以他们三人之力,尚自吃亏,怪不得杨必大惊诧,江海天也要稍感意外了。 当下江海天说道:“定陶是在山东河南交界之处,开封的贵帮舵主接获消息,再用飞鸽传书,至少也是在事情发生两日之后。他们三人快马驰来,明日不到,后日也可以到了。且待见了他们,知悉详情,再商对策吧。我不想因此小事,便惊动了少林高僧。”杨必大本想用飞鸽传书,向少林寺报讯的,听江海天这么说,只好作罢。 第二日中午时分,元一冲等三人果然便已赶到,其时江海天正在与德州群雄聚谈,听得他们到来,群情耸动,都围在他们身边,听他们说话。 甘人龙道:“我们已接到江大侠的英雄帖,邙山派的弟子已分头出动,在各处要道,准备兜截贼人了。我与林师弟一路,那日在定陶官道,恰巧碰见了元香主与贼人交手。” 元一冲先道了一声“惭愧”,说道:“那两个贼人一男一女,但并没有携带小孩,起初我还有点捉摸不定,不知是否江大侠所要缉拿的贼人。后来我才认出他们的坐骑是江大侠之物,这才上前拦截他们,向他们盘问。” 江海天最关心的是李文成那个孤儿,听说那男女贼人并未携有孩子同行,好生失望。 元一冲接续说道:“那髯须贼好横,一听得我查问李文成的孩子,二话不说,就抽出马鞭,向我劈面打来。我在马背上展开空手入白刃的擒拿手法,与他周旋。我意欲捉拿活口,一时间还未敢使用混元一炁功。 “这贼人本领好生了得,我夺不了他的马鞭,反被他抽了两下。那女贼纵马过来,说道:‘李文成的孩子岂是你应该管的?要命的赶快走路!’那髯须贼喝道:‘还能容他走路?杀之灭口!’纵马向我冲来,刷刷刷又是连环数鞭,打得我心头火起,一记劈空掌发出,使出了混元一炁功。 “这贼人晃了一晃,竟然没有落马。就在这时,那女贼剑光一闪,向我削来,她的马快,剑光一闪而过,我来不及还招。哎,真是好生惭愧!” 说至此处,元一冲脱下毡帽,只见鬓边一片青色的发根,剃刀也没有剃得这样整齐。元一冲缓缓说道:“我出道以来,从没吃过如此大亏,这是给那女贼一剑削去的!但话说回来,这女贼的快剑本可取我性命,还是她手下留情了。”群雄见此形状,都是不禁骇然。 江海天心道:“幸亏那尉迟炯在荒谷中也已受了重伤,想是还未痊愈,要不然只怕元一冲吃亏更大。祈圣因被芙儿削去了头发,她也削元一冲的头发。虽不算是心狠手辣,毕竟也是妇道人家,气量浅窄。吃了什么亏,就要拿出同样手段报复。” 甘人龙道:“我和林师兄恰在这时赶到。林师兄手按铁琵琶,发出透骨钉,那髯须贼中了一枚,可惜中的不是要害。那女贼手中拿的是柄宝剑,舞动起来,一片青光护着身躯,透骨钉碰着剑光,绞成粉碎。嗯,这柄宝剑,倒有点似、似是……”江海天道:“正是我那柄裁云宝剑,那髯须贼从我女儿手中夺去的。” 甘人龙叹口气道:“这两个男女贼人,夺了你江家那两匹神驹,又得了你江家这口天下无双的宝剑,当真是如虎添翼,只怕很难追捕了。那日我们三人,本来可以占得上风的。我以百步神拳,与那髯须贼的劈空掌较量了一下,想是因为他先接了仲老弟的混元一炁功,真力似乎稍不如我,我摔下马背,他则口喷鲜血。可是他的马快,一受了伤,就不再恋战,和他妻子逃了。” 元一冲、甘人龙二人讲了他们的遭遇,杨必大说道:“为今之计,只有仍用飞鸽传书,请各处帮会帮忙,打听那贼人的行踪。一有确实的消息,江大侠便亲自出马!” 江海天也不禁暗暗愁烦,寻思:“赤龙驹、白龙驹日行千里,这个时候,他们又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众人正在七嘴八舌地商议对策,忽听得健马嘶鸣,蹄声得得,骤如风雨,初起时只是隐约可辨,转眼间就似到了门前。杨必大吃了一惊,道:“好两匹骏马!”江海天也微露诧异之色,“噫”了一声,说道:“凌风,你出去看看!” 叶凌风出了大门,门外早已有几个丐帮弟子在那里张望,只见两骑快马,飞驰而来,一到门前,倏然止步。叶凌风抬头一看,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只见来的一男一女,男的是个髯须汉子,女的就是从前曾与他交过手的那个“女贼”祈圣因。叶凌风虽未见过这个髯须汉子,但宇文雄与甘人龙等人都说过他的形貌,满脸髯须,最易记认,叶凌风一见,也知他就是祈圣因的丈夫尉迟炯了,他们骑的,也正是江家那两匹骏马——赤龙驹与白龙驹。 尉迟炯马鞭一指,朗声问道:“江大侠是不是在你们这儿?”那几个丐帮弟子不知来者是谁,急切之间,不敢回答。叶凌风恃着有师父做靠山,想逞英雄,“刷”的拔出剑来,喝道:“好大胆的贼人,竟敢寻上门来,看剑!” 尉迟炯夫妇已下了马背,正在拂拭身上泥尘。尉迟炯听得叶凌风大叫大嚷,闲闲地看了他一眼,毫不理会,拂拭衣裳的动作也未停止,只是回过头来问妻子道:“这小子是谁?” 叶凌风舞剑上前,心里毕竟也还有些怯惧,想道:“师父敢情还未听见我的喊声?”原来他打的如意算盘,是最好在他和贼人刚刚交手的时候,师父便即赶到,这样,就既可以逞了英雄,又不至于吃眼前之亏。 叶凌风想等师父出来,跑两步,停一停,忽听得祈圣因笑道:“这小子就是那日和萧志远一同护送那孩子到江家的人,瞧他这么神气,不必再问,江海天一定是在这里了。” 叶凌风被祈圣因瞟了一眼,又见她缓缓举起了马鞭,他是给祈圣因的马鞭打怕了的,心里一慌,禁不住就叫道:“师父、师父,贼……” 尉迟炯胡须上黏有指头般粗大的泥巴,刚刚取下,笑道:“我们不是来打架的,江大侠是你师父吗?好,你来得正好!”叶凌风一个“贼”字方才出口,忽地虎口一麻,就似给蚊子叮了一口似的,并不很痛,但蓦地受惊,手中的青钢剑已是掌握不牢,当啷坠地! 尉迟炯把手一扬,喝声:“接住!”叶凌风长剑坠地,双手尚自张开,倏然间一件黑忽忽的东西抛了过来,当真是快如闪电,叶凌风根本没工夫去分辨是什么东西,只隐约可以觉察绝不是什么利器。 这宗物事来得太快,叶凌风躲闪不开,只好施展接暗器的手法将它接了下来。触手坚硬,却不疼痛,想是对方并未用上真力。叶凌风捏了一捏,低头一瞧,这才知道是方拜匣。原来尉迟炯随手将在胡须上刮下的泥巴,打落他手中的长剑,跟着便把这拜匣抛掷过来。 尉迟炯道:“你这小子实属无礼,看在你师父的分上,我也不与你计较了。这拜匣就差你去送给你师父吧。”叶凌风满面通红,这拜匣是给他师父的,他不敢抛下,一个丐帮弟子替他把青钢剑拾了起来,小声说道:“客人是来拜会江大侠的,咱们就向江大侠请示吧。”意思即是认为可以转呈这个拜匣,不必擅自作主。 尉迟炯笑道:“好,丐帮的弟子毕竟是较懂江湖规矩。杨舵主是这里的主人,我做客人的不可失礼,这方拜匣,也请你带进去吧。”他对丐帮弟子用了一个“请”字,对叶凌风却用了一个“差”字,显然是叶凌风在他心目之中,还比不上一个普普通通的丐帮弟子。叶凌风大为气愤,却也无可奈何。心里想道:“待我学成武艺,非把你的招子挖了不可!” 他心中有气,不敢说出。尉迟炯的讥刺说话,却隐隐从背后传来。他们两夫妻正在对话,尉迟炯道:“江大侠却怎的收了这么一个不成材的弟子?”祈圣因笑道:“人家欢喜收什么样的徒弟,你理他闲事作甚?我看这少年不过是略有浮嚣之气,也不见得就是不成材了。”叶凌风长得颇为俊雅,祈圣因对他倒有几分好感。 叶凌风面红耳赤,生怕尉迟炯说出更不中听的话来,急急忙忙走路。他们两人刚进屋子呈上拜匣,只听尉迟炯的声音也传了进来,“辽东尉迟炯求见江大侠!”用的是传音入密的内功,就似算准了他们刚好这个时候呈递拜匣似的。 群豪都是大吃一惊,甘人龙是江南大侠甘凤池之子,豪情侠气,颇有乃父遗风,哈哈大笑道:“这位朋友胆色倒是不小,我看倒是不妨见见。”叶凌风嗫嗫嚅嚅地说道:“师父,这贼人……”正想说几句挑拨的说话,江海天已是把手一摆,压下了满屋子嘈嘈杂杂的议论,说道:“这位朋友既以礼求见,咱们就该以礼相待!”他换了口气,平平稳稳地吐出了几个字:“江某在此,贤伉俪请进!”正是: 四座皆惊真胆色,关东大盗会群豪。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豪气雄风交侠士奸谋诡计骗儿童 江海天这两句话平平静静道来,就似平常和人当面对话一般,并不特别提高声调,声音却远远送了出去,不但门外的尉迟炯夫妻听见,丐帮分舵几十间屋子的上下人等,没一个不听得清清楚楚,而且听到的声音都是一般大小,完全像是江海天就在对面说话。事后这些人谈论起来,人人都感到惊诧。江海天内功纯厚,比起尉迟炯来,又不知高出多少了。 尉迟炯大踏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祈圣因,群豪都在紧张等待,看江海天如何应付。尉迟炯眼力何等厉害,一踏进屋子,已察觉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与江海天身上。他便径直地向江海天走去,恭恭敬敬地问道:“这位想必是江大侠了?”江海天站了起来,还了一礼,说道:“不敢,尉迟舵主有何见教?” 尉迟炯蓦地拔剑出鞘,剑发清辉,明亮得如一泓秋水,正是江海天的那把裁云宝剑。众人大吃一惊,但却没人出半句声,更无人上前拦阻。要知江海天已是武林公认的当今第一好手,众人一惊之后,人人也随即想到,倘若尉迟炯意欲对江海天有所不利的话,那只是自讨苦吃,江海天也绝不用自己帮忙。 江海天神色自如,冷眼看尉迟炯如何动作。只听得“卜”的一声,尉迟炯忽地把宝剑插入自己臂膊,朗声说道:“尉迟炯曾伤了江大侠的千金,今日特来负荆请罪,匆忙中未备荆杖,权且以剑代荆,自行惩罚,不敢有劳江大侠贵手。江大侠若肯恕过,我再说话,否则,但凭江大侠处置!”
这一举动大出江海天意外,当下说道:“江湖上过招动手,难免伤损,即以那日之事而论,小女冒犯了尉迟夫人,小徒宇文雄也曾伤了尉迟舵主,谁也不能怪谁。尉迟舵主如此自责,倒教江某难以心安了。” 江海天这番说话极为得体,一来为江家的人占了身份,两个小辈与你交手,虽然伤有轻重之分,毕竟也是彼此受伤。二来点明了宇文雄是他新收徒弟,好让尉迟炯忆起与宇文雄父亲的过节。 祈圣因被江晓芙削了头发,尚未长长,以红布缠头,打扮得甚为怪样,听得江海天那句“小女冒犯了尉迟夫人”,不觉面红过耳。心道:“若不是我有事请求你,我才不来受你奚落。”江海天似是知道了她的心思,说了那几句话,随即便给她作了一揖,说道:“小女多承夫人剑下留情,江某也在此谢过了。”祈圣因这才化嗔为喜,说道:“江大侠真是人大量大。”连忙还礼。 江海天掏出一颗药丸,双指一捏一弹,药丸化作粉末洒出,刚好洒在尉迟炯的伤口上,这是崆峒派长老乌天朗送给他的秘制金创药,效验如神,尉迟炯的流血登时止了。尉迟炯刺伤自己,以血赔罪,江海天则给他赠药治伤,亦即是表示这段“梁子”已经解了。 尉迟炯将裁云宝剑双手奉上,说道:“多谢江大侠宽宏恕罪,宝剑名马,原物奉还。那两匹坐骑,已交给丐帮弟子验过,并无伤损。” 江海天哈哈一笑,说道:“宝剑名马,乃是身外之物,无论如何贵重,总也比不上人。尉迟舵主,请恕江某揭开天窗说亮话,我要讨的是人。” 尉迟炯说道:“这件事江大侠不提我也要提,请借个地方说话如何?”说至此处,便向四方作了一个罗圈揖,说道:“我也知道诸位都是江大侠的好朋友,并非外人。但因内情复杂,并有涉及我夫妻私事之处,我只想说给江大侠一听。”尉迟炯深知江湖好汉的脾气,索性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免得群豪以为他心目中只有江海天一人,心里便不舒服。 江海天道:“既然如此,便请杨舵主借个地方。”杨必大本来有点不大放心,但见江海天已经慨然答允,心想尉迟炯夫妇在他丐帮重地,也未必敢用什么鬼蜮手段,暗算江海天,江海天也不是那么容易给人暗算的人。江海天已经答应,他做主人的只好给客人方便。当下杨必大将他们带进密室,便即离开,并严禁丐帮弟子走近,以防有偷听嫌疑,失了丐帮身份。 江海天掩上房门,笑道:“我敢担保隔墙无耳,尉迟舵主可以放心说了吧。”尉迟炯道:“因妹,你先说。” 祈圣因道:“我们是表明心迹来的。我当家的虽是干的没本钱买卖,但我们从萧志远手中抢这孩子,决非存有劫人图利的打算。……”江海天道:“这个我信得过你们夫妇。可是——”祈圣因道:“江大侠想是要知道原因,实不相瞒,李文成是我表哥,他不幸遭害,这孩子我想领他抚养。” 江海天道:“我也不是想和你们争夺这个孩子,但李文成临死之时,曾郑重托付萧志远,要他把这孩子带来给我,由我收他为徒。我和李文成没见过面,但大丈夫死生一诺,李文成信得过我江某,郑重托孤,我岂可负了他的心意?这孩子在我家习技,你们也可以常来看他。” 祈圣因苦笑道:“江大侠肯收这孩子为徒,那是求之不得。只可惜只怕这孩子没有这个福分!” 江海天道:“这是什么意思?”祈圣因道:“惭愧得很,我保不住这个孩子,又给对头抢去啦。”尉迟炯道:“这对头势力极大,我们自问抢不回来,是以来求江大侠相助。”江海天道:“好,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吧。不管对方是怎么个奢拦人物,我既伸手要管这事情,那就是管定的了!”于是尉迟炯夫妇说出了一件令江海天也颇为震惊的事情。 他们说的是什么,暂且不表。且说群豪在外面等待,许久不见江海天出来,禁不住议论纷纷。甘人龙道:“这位尉迟舵主以血赔罪,还剑解仇,这两手漂亮极啦,算是好汉本色!”元一冲道:“江大侠更是不失大侠风度!”林笙较为小心谨慎,说道:“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咱们都不知道这位尉迟舵主的来历,也不能太过相信他了。嗯,我就是怕江大侠待人太过宽厚,上了别人的当。” 叶凌风恨极了尉迟炯,乘机说道:“不错,我师父武功绝世,我倒不怕他受贼人暗算,只怕他被贼人的花言巧语骗过了。我倒有条计策,倘若我师父把贼人拿下,那就算了。如果他把贼人放走,那么就可用这计策,稍稍耍个手段。” 杨必大道:“耍什么手段?”叶凌风道:“咱们派几个人在前头埋伏,这贼汉子刚伤了手臂,不难将他擒下。擒了之后,严刑拷打,要是审出什么破绽,那就交我师父发落;要是确无破绽,那时再放他们。这岂不是万全之策?可以补救我师父的疏忽。”他听了甘人龙的语气,知道甘人龙未必赞同,但元一冲、林笙二人,也都是吃过尉迟炯夫妇的亏的,他们二人肯依计行事,有理无理,将尉迟炯折辱一场,拷打一顿,也可以稍泄心头之气。 哪知元一冲皱了皱眉,却道:“遇君子,讲礼仪;遇小人,不得已才施诡计。如今尚未知道这尉迟炯是君子还是小人,那咱们就该先示人以光明磊落,岂可当着江大侠的面便放他走,背了江大侠却又去暗算于他?” 杨必大见江海天许久不见出来,心里正自踌躇,不知好不好派个弟子去探听消息;叶凌风碰了一鼻子灰,也正想再下说辞。正自各怀心事,忽听得尉迟炯粗豪的声音说道:“劳各位久待了。”话声未了,只见他们夫妇已是随着江海天走了出来。 江海天道:“杨舵主,请你送两匹坐骑给尉迟舵主,交个朋友。”甘人龙哈哈笑道:“我早说尉迟舵主是个朋友,果然不错。哈哈,咱们不打不成相识,可是早就交了朋友啦。” 尉迟炯抱拳说道:“甘大侠的百步神拳,在下是衷心佩服。”甘人龙道:“你老哥的劈空掌力,也委实不轻。”两人哈哈大笑。丐帮弟子报道马已备好,尉迟炯遂与群雄拱手道别。 尉迟炯夫妇走后,群雄纷纷向江海天探问究竟。江海天道:“现在是风平浪静,没有事啦。”杨必大道:“那孩子怎么样?”江海天道:“孩子的下落已经知道,不必再兴师动众了。请杨舵主向各方报讯,免得他们再与尉迟夫妻为难。这处多承各位热心朋友帮忙,江某感激不尽,容后补报。” 杨必大道:“既然没事,江大侠更可以多住几天了。”江海天面有犹豫之色。甘人龙道:“那孩子不必江大侠去亲自领回来吧?”元一冲道:“想那尉迟炯既来还剑赔罪,那孩子还会不送回来吗?”众人都是这样推测,因此也都想挽留江海天多住几天。 江海天不惯说谎,正自感到盛情难却,而又急着要走,甚是为难。叶凌风道:“各位有所不知,我师妹那日与贼人交手,受了点伤……”杨必大一拍脑袋,说道:“我真是糊涂,忘记了贤侄女受伤之事了。既然如此,江大侠自是应该回家去看令嫒。” 刚才尉迟炯以血赔罪之时曾说到“误伤”江晓芙之事,那时众人都在全神注视他的动作,对他提及的这点小事,也不怎样放在心上,只道江晓芙所受的伤与甘人龙等人所受的伤大约也差不多,并无大碍;如今见叶凌风说话时一脸孔严重的神气,众人都意会得到,他所说的“受了点伤”,实在是“伤得很重”,众人当然也就不便再挽留江海天了。 其实江晓芙的伤虽然不轻,但她有上乘内功的底子,服了小还丹之后,伤势已渐渐减轻,在江海天找到她的时候,她的危险时期早已过了,用不到江海天亲自回家料理。 叶凌风给师父找到这个借口,一来是他自己想回去亲近师妹;二来故意提及此事,要师父记起他的宝贝女儿是尉迟炯伤的。虽然师父已宽恕了尉迟炯,但在他心上留下一个疙瘩,也是好的。不过,他找到这个借口,也是顺便给师父解了围。江海天也就并不否认,当下便向群雄告辞。 赤龙驹与白龙驹业已物归原主,两师徒正好一人一骑,马行迅速,不消半个时辰,已出了德州城外十数里地。叶凌风道:“师父,你怎么走这条路,这可不是回家的路呀!”江海天勒着了白龙驹,说道:“凌风,我正要和你说,咱们不是回家。” 叶凌风怔了一怔,道:“不是回家,那是上哪儿?”江海天道:“咱们要尽快赶往北京。”叶凌风愕然道:“为的什么?”江海天道:“你的三师弟是落在朝廷鹰爪手中,如今正解往京城。但却不知他们走的是哪条路,要是在路上碰不着,哪就要到京城去营救啦!” 原来将李光夏骗走的那个“鹿老大”,那一晚说的全是谎话,他和李文成生前从未晤面,根本就不相识,更说不上是什么“八拜之交”了。 那么他为什么要骗李光夏呢?内里有个因由。这“鹿老大”真名叫鹿克犀,有两个结拜兄弟,他是老大,老二名羊吞虎,老三名马胜龙。三兄弟合股在祁连山南北的黑道称霸。西北绿林中人,将他们三人合称为“祁连三兽”。 这“祁连三兽”秘密接受清廷礼聘,在江湖上充当朝廷耳目,直接受大内总管朴鼎查的指挥。 这次捉拿“天理教”首脑的这件大案,是由御林军统领萨福康与大内总管朴鼎查合办的。李文成已死,朴鼎查严令手下,必须找到李文成的遗孤。这不单单是为了斩草除根,而是要从李文成儿子的身上,找到一条线索,好去缉拿另一个更重要的首脑人物——天理会的总舵主林清。 林清与李文成交情最好,这次他们同时逃出,就是由李文成父子假冒林清父子,引诱追兵的。李文成是以自己的性命,保护了林清!朴鼎查、萨福康等人估计,林清的行踪只有李文成知道,李文成临死之前,也可能将天理会的一些秘密文件交给他的儿子,所以要缉拿林清以及搜查天理会的秘密,就要着落在李光夏这个孩子身上。 “祁连三兽”接了朴鼎查的命令,分头寻觅李光夏的踪迹。鹿克犀知道“千手观音”祈圣因和李文成有过一段情孽牵连,又探悉祈圣因也正在找寻这个孩子。他便一路跟踪祈圣因,终于在祈圣因手里,将这个孩子夺了过来。 祈圣因夫妇走出荒谷之后,越想越是起疑,因为鹿克犀实在没有与她争夺这个孩子的理由,尉迟炯是关外大盗,和西北绿林人物也颇有往来,“祁连三兽”充当清廷鹰爪之事,虽说是极为秘密,究竟不能瞒尽所有的绿林朋友,而且他们为清廷效力,蛛丝马迹,也是多少露出一些。尉迟炯未出山东境内,恰巧就碰到了一个从西北来的绿林朋友。这人是知道“祁连三兽”的底细的,便把鹿老大是清廷鹰爪的秘密抖露了。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令得他们两夫妻大大震惊。祈圣因对李光夏的父母有爱有妒有恨,她要抢这孩子抚养,心理本来不大正常,但无论如何,总是不愿意自己所爱过的人的孩子,落在敌人手中,即或不死,终生也要过着悲惨的命运。 那位绿林朋友走后,两夫妻相对惶然。祈圣因泫然欲泣,半晌说道:“大哥怎么办?” 尉迟炯毕竟是有几分豪侠气概,一咬牙根,毅然说道:“你大哥拼着豁了这条性命,也得为你找回这个孩子。” 祈圣因道:“大哥,你,这,这个——”尉迟炯笑道:“李文成已死,我又知道了你是喜欢我,我还会妒忌他吗?这孩子既是从你手中失去,不找回来,怎对得住李文成?我早已对你说过,李文成生前,我虽是心怀妒忌,但他的确是一条汉子,我心里也是佩服他的。” 祈圣因脸上一红,说道:“大哥,不是这个意思,我怕的是咱们舍了性命,只、只恐也是无济于事。‘祁连三兽’已是不易对付,何况还有许多大内高手与御林军官。”原来鹿克犀虽是“祁连三兽”中的老大,本领却并非以他最高,尉迟炯可以胜得了鹿老大,但若是对付“三兽”中本领最高的老二羊吞虎,他自问也就未必有取胜的把握了。 尉迟炯慨然说道:“萧志远和李文成素昧平生,尚且不惜性命为他护送孤儿,咱们岂可不如他了?成败生死,听之天命,只求心之所安吧。” 祈圣因大为感动,说道:“大哥,你对我太好了。我倒有个法子,可以救这个孩子,只不过要你受点儿委屈,你愿意吗?”尉迟炯道:“我死尚且不怕,受点委屈,又何足道哉?” 祈圣因嫣然一笑,这才说道:“这件事只有去求江大侠相助。”尉迟炯大感意外,皱眉说道:“咱们杀了江海天的女儿,如何还能求他相助?”祈圣因笑道:“大哥,那女娃儿没有死,那晚你叫我杀她,我是骗你的,我用剑斫的是块石头。” 尉迟炯生平从未低声下气求过别人,但一来是为了成全妻子的心愿,二来江海天已发出英雄帖,他到处受人追捕,凄惶奔走,也不是味儿,若不解开这段梁子,只怕在江湖上也难立足,更说不到去营救李文成的孤儿了。 这就是尉迟炯夫妻来见江海天的前因后果。江海天知道之后,可也煞费思量。 要知江海天的身份与尉迟炯不同,尉迟炯是绿林大盗,本来就是与朝廷作对了的。江海天虽则有反清之志,暗中也曾屡与清廷作对,但表面上他总还是东平县治下的一个百姓,有来历可以根查,未到时机,却不方便明目张胆地反叛朝廷。 但江海天之所以煞费思量,却还不是为了考虑本身利害,而是恐怕牵连朋友。他的一班江湖朋友,情形大致与他相同。例如邙山派与丐帮诸人,都是要等待时机,始能揭竿而起的。江海天这次营救李文成的孩子,说不定要到京城大闹一场,甚至要闯进皇宫,与大内高手厮杀。倘若邙山派与丐帮诸人参与其事,一来人多嘴杂,恐防泄漏机密;二来牵连太广,对反清大业,只怕反而有害无益。 因此江海天几经考虑之后,终于决定了把这副担子独自挑起,不让众人知道。但叶凌风是他的“掌门弟子”,他也想借此机会,让叶凌风多受锻炼,是以携他同行,事情当然也就不能瞒他了。 叶凌风听了之后,心头暗暗叫苦。江海天瞧他面有犹豫之色,不悦说道:“怎么,你害怕了吗?” 叶凌风与师父同行,心知师父必定会尽力保护他,不管敌人怎么厉害,只要紧紧跟着师父,便不至有性命之忧。因此,他倒不是害怕进京与大内高手作对,他害怕的是另外两件事情。第一件是放心不下师妹,心里想道:“这次远赴京都,不知何时方能回转江家?宇文雄这小子却日夕与师妹亲近,我岂不要大大吃亏?” 第二件是担心在京城遇到识得他来历之人,“爹爹曾派七步追魂手褚元来找我回去,北京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我爹爹的朋友不少,虽说已隔多年,只怕也还有人识我。要是碰上了一两个熟识的人,难道我也能像对付褚元一样,将他们杀了?” 叶凌风心思灵敏,稍一踌躇,便想好了一番说话,当下胸膛一挺,说道:“我要是害怕,那日在泰山玉皇顶,我也不敢拼了性命,拔剑助李文成了。当日围攻李文成的,可也是大内高手啊!”江海天道:“是啊,我曾听萧志远言道,你那日也曾险死还生,确是不失英雄本色,照理你是不应该害怕的!” 叶凌风道:“只是——”江海天道:“只是什么?”叶凌风吞吞吐吐地道:“只是师父远赴京都,不要先报个讯与师母吗?师妹与师弟都在病中,师父,你,你也不要回去看他们一看吗?”叶凌风是想师父让他回家报讯,好有个机会与江晓芙见上一面。 江海天道:“救人如救火,怎还能去料理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从这里回家,虽然只是三天工夫便可来回,但三天工夫,咱们已可以赶不少路了。你师弟、师妹的伤,有你师母照料,如何治理,我也早已交待过了,大可以放心得下,还何必回家去看他们?” 叶凌风不敢说话,江海天道:“我倒是有点不大放心你。”叶凌风吃了一惊,心道:“难道我有什么破绽给师父瞧出了?”江海天接着说道:“此去京都,随时都可能和敌人动手,你刚入我门,功夫都还没开始练,凭你现在这点本领,对付普普通通的敌人,还可以应付,一遇高手,就难免吃亏。”叶凌风这才知道师父并非是瞧出他的什么破绽,心上的一块大石这才放了下来,说道:“我跟着师父,还怕什么?” 江海天正色说道:“虽说有我照顾着你,但也总得提防意外。何况我还想你趁这机会,多受点磨练呢。现在我只有想个变通的办法,在路上传你武功,一路走我一路把口诀念给你听,晚间歇息之时,你就修习本门内功,同时我以本身功力助你练功,让你速成,但这样你难免要辛苦一些,你可有这毅力么?” 叶凌风心花怒放,忙道:“多谢师父苦心栽培,弟子感激不尽,如何劳苦,都能抵受。”叶凌风喜出望外,这才是真正的甘心情愿跟师父上京,连江晓芙也抛之脑后了。 按下他们师徒二人慢表。且说李光夏这孩子被那鹿老大骗走之后的遭遇。 李光夏虽然十分机灵,毕竟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那晚鹿克犀将他从祈圣因手里救了出来,替他吸出身上所中的梅花针,李光夏在受了祈圣因的许多折磨之后,一旦得救,当然把鹿克犀当作了救命恩人。何况鹿克犀还说是他父亲的拜把兄弟,更把他哄得服服帖帖了。 鹿克犀带着他一路走,走了半天,李光夏见他走的不是大路,问道:“鹿伯伯,为什么走进山路来了?这是去东平县的捷径吗?好像方向不对吧?那千手观音是带着我向西走的,现在咱们为何也是朝着日落的方向?去东平县应走回头路,那就是应该朝东走才对呀。” 鹿克犀心头微凛,想道:“这孩子倒是会用心思。我可要多花点心思去哄他了。”当下笑道:“贤侄,你还是一心想做江大侠的徒弟吗?”李光夏道:“这是我爹爹的吩咐。”鹿克犀道:“这是你爹爹在重伤之后,思路不清,一时糊涂了。”李光夏睁大了眼睛,说道:“鹿伯伯,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江大侠还能不是好人?” 鹿克犀道:“江大侠当然是好人,但你爹爹可是与他非亲非故。”李光夏道:“有位萧叔叔是江大侠的好朋友,萧叔叔义气深重,他曾舍了性命,拔刀助我爹爹,他说江大侠会收我的。” 鹿克犀详细查问了李光夏这几日的种种遭遇,暗自记下萧志远、叶凌风的名字,笑道:“这位萧叔叔虽然义气深重,毕竟也还是和你爹爹初初相识的人,江湖上什么险诈的事情都有,当然咱们应该信得过这位萧叔叔,但也总得提防万一。再说,你父亲是朝廷钦犯,你就是叛逆之子,萧志远说江大侠会收你,那只是他一种揣度之辞,收不收可还在江大侠啊!何况你又不是没有亲人,何必去依人篱下?” 李光夏被他一大套说话说得没了主意,说道:“鹿伯伯,小侄不懂事,你教导我吧。”鹿克犀“咳”了一声,说道:“我与你爹爹是八拜之交,我虽本事低微,也发誓要给他报仇。你是我的侄儿,我可不放心你跟随外人。” 李光夏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倒也很是感激,说道:“只是怕连累了伯伯。”鹿克犀道:“若怕连累,昨晚我也不救你出来了。贤侄,我知道你胸怀大志,你伯伯的本事远远比不上江大侠,不配做你的师父。”说到此处,忽地叹了口气。 李光夏的确是想跟从名师,学成武艺,以报父仇的。但他见鹿克犀深深叹气,一来是为了感激他,二来是不想令他难过,心中暗自想道:“鹿伯伯能够打败千手观音,即使比不上江大侠,武功也很是不弱了,而且他是我爹爹八拜之交,总要比江大侠亲得多。”当下便道:“鹿伯伯,我只要学到你这一身本领,我已经是心满意足了。鹿伯伯,我就——”正要说出“拜你为师”几字,鹿克犀却拦住他道:“不,你还不知道我为何叹气吧?”李光夏怔了一怔,心道:“你不是自叹武功比不上江大侠吗?”这句话可不方便说出来。 鹿克犀道:“江大侠武功天下第一,我比不上他也不用难过。我是为你找不到名师而难过。要知道你是叛逆之子,一定要找咱们自己人,而又本领高强的人才合适,这个师父可就难找了。你说要拜我为师,我是自惭不配。我倒想起了一个最合适的人来,唉,可惜——”李光夏道:“鹿伯伯,这人是谁?” 鹿克犀叹气之后,说道:“他和你爹爹也是八拜之交,只是听说他也逃亡江湖,却不知他逃向何方?”李光夏道:“哦,你说的是林伯伯吗?”这个“林伯伯”不是别人,正是天理教的总教主林清。 鹿克犀道:“不错,我所说的就是你的林伯伯了。他武功远胜于我,与你爹爹又同是教中兄弟、生死之交,你若能拜他为师,最好不过。只是他是天理教的总教主,藏匿的地方一定非常秘密,却怎生找得着他?” 李光夏不知是计,心里想道:“鹿伯伯是自己人,说也无妨。”便道:“林伯伯曾与我爹爹相约,嗯,鹿伯伯,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要泄漏了风声。”鹿克犀大笑道:“你这小娃儿也知道要守口如瓶,你鹿伯伯是几十岁的大人了,岂能不识利害?” 李光夏很是尴尬,说道:“不是侄儿过分小心,我爹爹千叮万嘱,叫我不好对人讲的。鹿伯伯,你和我爹爹和林伯伯都是一家人,我这才敢对你讲的。林伯伯与我爹爹相约,若是我爹爹逃得出性命,可到米脂藏龙堡张三叔那儿打听他的下落。林伯伯说他要是未死的话,他会托人捎信给张三叔,但他却不一定住在藏龙堡,因为张三叔有家有业,怕连累了他。” 鹿克犀眼睛一亮,说道:“这位张三叔是谁?”李光夏有点诧异,说道:“鹿伯伯不知道张三叔吗?” 鹿克犀连忙说道:“我知道你爹爹有几位姓张的好朋友,却不知谁是排行第三,住在米脂的。也许他曾经说过,我一时忘了!是张洪彪吗?是张中岳吗?……”胡乱说了几个姓张的名字。李光夏毕竟是个小孩,鹿克犀本来已露出破绽,他仍然不起疑心,答道:“鹿伯伯,你说的这些人都不是。张三叔是张士龙,我爹爹常常和我提及他的。但我可是从未见过他。” 鹿克犀一拍脑袋,说道:“你看,我记性真是不好,张士龙就因为他名字中有个‘龙’字,所以他住的地方才命名为藏龙堡的。我竟然一时想不起来。” 李光夏道:“我也很想找着林伯伯。但我爹爹曾有吩咐,要我长大之后,学成武艺,才好找他。”鹿克犀道:“为什么?”李光夏道:“一来是不放心我独自在江湖行走;二来因为林伯伯是总教主,不愿林伯伯为我的事情操劳。所以,我也不想拜他为师了。” 鹿克犀道:“你爹爹倒也过虑得是,米脂远在陕北,你林伯伯又不一定住在藏龙堡,这条路关卡遍布,要是到米脂扑一个空,这个险就不值得冒了。不如这样吧,我先带你回家。我再到米脂见士龙大哥打听你林伯伯的下落,有确实的消息,你再去跟他。这个期间,你可以勤练武功。我有几个好朋友,个个都是有一身本领的,大家合起来教你,总能教你成材。” 李光夏道:“伯伯顾虑周详,侄儿一切听伯伯作主。” 鹿克犀道:“你爹爹临终之时,可曾交了什么东西给你?还有什么紧要的吩咐?” 李光夏怔了一怔,心道:“天理教的‘海底’只能付给教中兄弟,鹿伯伯却不是本教中人。” 鹿克犀道:“我是怕你年纪小,你爹爹若有重要的物事交付与你,我可以代你保藏。他若有什么遗嘱关系到天理教的,我也可以代你去办。我虽未入教,但我与林舵主乃是结义兄弟,那也就不是外人了。” 李光夏心道:“那句暗号,爹爹已说与萧叔叔知道,请萧叔叔去向丘舵主报讯了。至于爹爹那本‘海底’,只是用作本教的凭证的,我已贴肉收藏,绝不至于遗失。爹爹吩咐过‘海底’不能离身,鹿伯伯究竟不是本教中人,这秘密似乎无须让他知道。” 这回李光夏倒是甚为乖巧,说道:“爹爹没有东西遗留给我。只传了给我这口他生前所用的宝刀。紧要的吩咐就只是萧叔叔带我去求江大侠为师了。”鹿克犀很是失望,心道:“不知这小鬼头是否说谎,且待我将他骗到京城之时,再搜他的身了。” 说到此处,忽地隐隐听得马蹄之声,鹿克犀发了一声长啸,跟着小声说道:“这是我的两个结拜弟弟来了。但他们和你爹爹的交情却很平常,你不要把你爹爹和林伯伯的事告诉他们。”李光夏道:“侄儿懂得。”心想:“这位鹿伯伯的结义兄弟可是真多!” 鹿克犀似是知道他的心思,笑道:“在江湖上行走的人乃是各交各的,所以我和你爹爹和你林伯伯做了结拜兄弟,另外又和其他人做了结拜兄弟,同样是我的结拜兄弟,他们却不一定相识。”李光夏虽然也多少懂得一些江湖之事,那是他爹爹和叔伯辈告诉他的,毕竟知得不多,也就把鹿克犀的话当真了。 说到此处,只见两个人骑马跑,后面还跟着一骑空骑。这两个人看见鹿克犀和李光夏同在一起,登时喜形于色,便即跳下马来,大声叫道:“恭喜,恭喜,老大,你得手了!” 这两个人正是“祁连三兽”中的老二羊吞虎和老三马胜龙。原来鹿克犀是和他们约定在此相会的。这两人只知鹿老大是去跟踪祈圣因,要从祈圣因身上找到寻觅孩子的线索,当时还未知道孩子已然落在祈圣因手中的。如今他们见了李光夏,当然知道这一定是李文成的孩子,可是他们只道鹿老大从祈圣因手中夺来,却不知是骗来的。 鹿克犀和他们虽是结拜兄弟,心里也自怀着鬼胎。他是恐防尉迟炯夫妇追来,他的本领远不及尉迟炯,这才不能不要两位把弟帮忙他“保护”李光夏的。可是他又不愿意两位把弟把他的功劳全都分去,故此一再叮嘱李光夏不可将林清的秘密告诉他们。他是准备在回京见了大内总管朴鼎查之后,单独向朴鼎查报告他所探听得到的消息,再去捉拿林清。林清是天理教的教主,他探听到林清的下落,这功劳就大得多了。至于拿获李文成孩子的这个功劳,则让他两个把弟分享亦是无妨。 可是他还需要从李光夏身上多骗出一些消息,这孩子又太倔强、机伶,若然给他知道真相,知道自己是个“犯人”,只怕宁死也不会让他押赴京师,所以他还必须继续欺瞒,哄骗这个孩子。 鹿克犀连忙打了一个眼色,说道:“贤侄快来见过两位叔叔。”接着又叹口气道:“我与李文成是八拜之交,他不幸遭害,我不能与他一同赴难,实在愧对故人。好在救得出我这侄儿,算是稍尽一分心事。今后还得请你们帮忙我教他本事,让他得以继承父业,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这我就可以了却心愿了。” 羊吞虎和马胜龙登时会意,哈哈笑道:“我们与李大哥的交情亦非泛泛,你的侄儿,就是我们的侄儿,我们这点本领,当然倾囊相授,这还何须说得?” 李光夏年纪虽小,却颇有点心思,羊、马二人刚才一见就“恭喜”老大“得手”,这“得手”二字,着实有些刺耳,但李光夏以为江湖上的口头禅是如此的,虽觉刺耳,也还不懂得仔细推敲,现在听了这两人的说话,不由得想道:“鹿伯伯说这两位叔叔和我爹爹不过是一面之交,何以在他们口中又变成了非同泛泛了?” 鹿克犀笑道:“这两位叔叔的本领比我高得多呢,依我看来,他们比江大侠也差不了多远,你只要学得他们的本领,那也不用好高骛远了。”原来鹿克犀见他如有所思,知道他是在想着学本领的事情,也许还在惋惜不能拜江大侠为师,因此便暗示他的两个把弟显显本领,好哄李光夏欢喜,甘心情愿地跟随他们。 “祁连三兽”中羊吞虎乃是老二,武功却数他最高,他也想要这孩子佩服他,以后便容易听他摆布,当下哈哈笑道:“老大,自己兄弟,还用客气吗?江大侠武功天下第一,你给我脸上贴金,倒教我惭愧了。”话说完了,笑声却未停止,而且越来越响,刺耳非常!正是: 口似蜜糖心似剑,声声奸笑隐奸谋。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黑夜荒山来怪客黄童白叟斗三魔 羊吞虎面对着一棵大树纵声长笑,笑声中只见树叶纷纷飘落,待到笑声歇止,枝头已是一片稀疏,就似刮过一场大风似的。 李光夏心里又惊又喜,想道:“这位羊叔叔的本领果然高强,看来只怕还在我的爹爹之上。”半年前他曾见过父亲在园子里练劈空掌的功夫,在距离三丈之外,将一棵枣树的果实和树叶全都打下。虽说树叶比果实轻,羊吞虎距离那棵大树又不到一丈,但他能以笑声摇落树叶,这却要比劈空掌难得多了。 马胜龙道:“这棵树光秃秃的怪难看,我把它斫倒了吧。”他腰悬长刀,说到“斫倒”二字,却不拔刀,而是横掌向那大树斫去,在四边斫了四掌,大喝一声“倒!”那棵大树果然应声倒下,李光夏不由得喝彩道:“好个外家的开碑掌力!” 李光夏虽然还不算得是武学的大行家,但对武功的深浅,却是稍能判别。这棵大树一人合抱不过,马胜龙能以掌力斫断,虽比不上羊吞虎以笑声摇落树叶的内功深厚,但外家功夫,也可以说是差不多登峰造极了。 李光夏毕竟是个孩子,见了他们显露如此上乘的内功外功,不由得大为佩服,怦然心动,想道:“鹿伯伯说得不错,学成了这两位叔叔的本领,已够我终身受用了。” 李光夏固然是惊佩无已,羊、马二人也是好生惊异,羊吞虎心想:“这孩子不过十岁刚刚出头,听我的笑声,居然不用堵住耳朵,敢情是一出娘胎就跟他爹爹练武的么?”李光夏当然不是一出娘胎便即练武,而是由于他禀赋特异,与他父亲来往的又都是当世高手,所以他的内外功夫,都已有了相当基础,要胜过一个资质中等的、练过十年以上武艺的大人。马胜龙听他一口道破自己的“开碑掌力”,登时也知道了他不是常儿。 羊吞虎笑道:“你爹爹是当世的大英雄,我这点本领只怕你还看不上眼吧?”李光夏听他称赞自己的爹爹,心里更为欢喜,想道:“是了,他们是由于敬佩我的爹爹,所以才把他们自己说成是我爹爹的好朋友的。”他这样的推测,本来也合于一般人喜欢攀附英雄的心理,他小小的年纪,能像大人一样的推理,也是聪明之极,就可惜正因聪明太过,恰恰就判断错误,竟不再去多想这二人的言语和鹿克犀不相符合的疑点了。 李光夏连忙说道:“哪里,哪里,两位叔叔的本领如此高强,我以前是见也没有见过,两位叔叔肯教我,我是求之不得。”当下便想拜师,羊吞虎却把他拦住。 羊吞虎道:“贤侄不必着忙,且待咱们有了安身之所,那时再行拜师之礼,也还不迟。” 原来江湖上的人物颇多禁忌,若然受了拜师之礼,那就是正式定了师徒的名分,师父无故杀害徒弟,是被认为不祥,将来要绝嗣的。羊、马等人不过是想骗骗李光夏而已,保不定将来会杀害他,他们怀着这种迷信,是以不愿正式受他拜师之礼。李光夏只道他们是嫌路上拜师简慢,便道:“既然如此,小侄自当听从叔叔的主意。”当下对祁连三兽,仍以叔伯相称。 羊、马二人带来了一骑空骑,羊吞虎道:“贤侄会骑马么?”李光夏道:“会的。”羊吞虎道:“如今咱们四个人有三匹马,你暂且与我合乘一骑,待经过市镇,再选一匹好马买给你。”鹿克犀道:“你个子比我大,你的坐骑驮两个人比较吃力。不如让侄儿与我合乘一骑吧。”李光夏无可无不可,羊吞虎因李光夏到底是老大骗来的,也不好过分露出痕迹,与他争功,便由得他这样安排了。 鹿克犀与李光夏合乘一骑,故意落后少许,在李光夏耳边低声说:“你记得我的话么?这两位叔叔待你很好,但重大的秘密还是不可泄漏了。”李光夏点了点头。 鹿克犀似乎还想叮咛些什么,羊吞虎已停下来等他,叫道:“老大,你的马跑不动了吗?”鹿克犀道:“不,刚才那段石头路,我怕摔坏了侄儿,所以放慢了一些。”刷的一鞭,催马便即赶上。李光夏暗暗纳罕,心道:“鹿伯伯嘱咐我小心谨慎,不可泄漏秘密,这是应该的。但他与这两位叔叔乃是八拜之交,为何彼此之间,也似有点勾心斗角?” 四人三骑,马不停蹄地赶路,路上只吃点干粮充饥,走的也仍是山路。将近黄昏时分,人未累而马已疲了,羊吞虎忽地指着前面山头一座破庙说道:“咱们今晚就在这座庙里歇一晚吧。趁着日头还未落山,老大,你到前面市镇买一匹马,顺便也买两只鸡回来。只吃干粮,可是吃得厌了。你就换我这匹马去吧。” 鹿克犀怔了一怔,说道:“不如老三……”羊吞虎截断他的话道:“不,你是老大,还是你去的好。”突然接着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江湖切口,说得非常之快。李光夏对江湖切口懂得一些,听得不大清楚,听得清楚的也有许多不懂,听得懂的只有“报讯”、“瓢把子”、“暗哨”三几个名辞,鹿克犀忙不迭地说道:“老二,不必多说了,我去便是。”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原来羊吞虎是要他老大下山传达消息,找到附近的官府,一方面命他们以八百里快马加鞭向京师传报“喜讯”;另一方面则通知山东抚衙,转告京中派出来的高手,沿途在暗中接应他们。“祁连三兽”接受朴鼎查的礼聘,充当朝廷在江湖的耳目,此事甚为秘密,是由鹿克犀接洽成功的。此次京中派来追缉李文成父子的高手,由御林军一个统带名叫卫涣的率领,此人住在山东抚衙指挥一切,鹿克犀是早已受了命令,得手之后,就要和他联络的。所以羊吞虎便用这个借口,要他亲自下山传递消息。 鹿克犀本想要老三马胜龙代劳,但转念一想,一向都是他自己出头和官府接洽的,如今碰到如此大事换个人去,只怕会出岔子;二来他也怕羊吞虎用江湖切口说得多了,便易引起李光夏的疑心,因此赶忙打断羊吞虎的说话,答应亲自去走一趟。“祁连三兽”之中,羊吞虎武功最高,鹿克犀虽为老大,也得看他几分面色,听他的话。 鹿克犀换过了马,笑道:“老二,你习惯了用切口交谈,这个习惯可得改一改才好,在这里都是自己人那无所谓,若在路上也是如此,给公门的鹰犬听到,那就要引起疑心了。”接着对李光夏道:“贤侄,你就跟那位叔叔在庙里等我回来。你羊叔叔要我去买马买鸡,还要我打听有没有鹰爪在附近出没呢。我若是回来迟了,你别心焦。”他这番说话,乃是为羊吞虎用切口交谈来作掩饰的,羊吞虎登时省悟,虽不甘心,也只好说道:“老大,你教训得是。”又与李光夏搭讪道:“江湖切口虽然不可随便乱用,但也不可不知,侄儿,你学过没有?” 李光夏已隐隐有点疑心,说道:“没有学过。”羊吞虎放下了心,说道:“不紧要,以后我慢慢教你。”他早已知道李光夏不比寻常孩子,但却还没想到这孩子的机伶还超过他的估计。 李光夏心里想道:“羊叔叔的切口我只听懂了几个字,不知他说的那番说话是什么意思。但只就这几个字而论,似乎与鹿伯伯所解释的意思又不大符合。他们要报什么讯呢?羊叔叔口中的‘瓢把子’又是谁呢?鹿伯伯已经是他们的‘老大’了,难道另外还有个首领吗?嗯,也许他们大人有什么事情商量,是不想让我知道的?”李光夏究竟是个孩子,未曾知道江湖的人心险诈,因此虽是有点疑心,却做梦也还未想到这三位“伯伯”“叔叔”是对他含有恶意。 羊、马二人将李光夏带到那座破庙,羊吞虎道:“这是一座久已断了香火的药王庙,正好供咱们住宿。老三,你去打水!” 马胜龙怔了一怔,道:“水壶里不是还有水么?”羊吞虎板起脸孔,冷冰冰的只说了两个字:“不够!” 马胜龙素来畏惧二哥,明知他是借故遣开自己,也只得勉强笑道:“是。大哥等下回来,还要宰鸡,是该多添食水了。”羊吞虎面色才见缓和,把盛水的皮袋递了给他,说道:“你找洁净的山泉,我还要泡茶呢。”李光夏心里想道:“羊叔叔倒是讲究享受,咱们这次等于走难,有什么吃的喝的,马马虎虎也就算了。他还要用清泉泡茶,泡茶用清泉也还罢了,宰鸡却又何须用到洁净的山泉?”他心里纳罕,可不敢发问。 马胜龙走后,羊吞虎忽地叹了口气,说道:“贤侄,我心里有件事情,着实不安。”李光夏道:“叔叔有何心事?”羊吞虎道:“就是为了你的林伯伯啊!”李光夏道:“哦,林伯伯?你说的是林教主么?”羊吞虎道:“还有哪位林伯伯?你爹爹和林教主情逾兄弟,我和林教主也有着过命的交情,我虽然没有入教,但以前每次见面,他总是把教中大事,拿来与我商量的。” 李光夏大为奇怪,心道:“鹿伯伯说这两位叔叔和林伯伯都是不认识的,怎的如今又变成了他的生死之交了。哎呀,不对,不是鹿伯伯说谎,就是他说谎了。”羊吞虎只道孩子容易哄骗,哪知他已暗暗生疑。 羊吞虎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林教主现在不知下落,我是惦记得很。你爹爹不幸遭害,这消息也应该早日传给他。嗯,贤侄,你——”李光夏道:“林伯伯的消息,我,我爹爹——”羊吞虎道:“是呀,你爹爹应该知道,他临终时想必告诉你了?”李光夏道:“我爹爹没有告诉我。” 羊吞虎皱起了眉头,说道:“是你鹿伯伯不许你告诉我的,是不是?”李光夏记着鹿克犀的吩咐,他心里对鹿克犀也总是亲近一些,便替鹿克犀遮掩道:“不,不是的。我也没有告诉鹿伯伯。”羊吞虎松了口气,说道:“对了,这件事情不应该告诉鹿伯伯,但这么说来,你是知道你林伯伯的下落的了,你信不过我么?” 李光夏这才发觉自己刚才那句说话已露破绽,也幸亏他机伶得紧,避开了正面的问题,故意装出一副好奇的神气问道:“为什么不可以告诉鹿伯伯?咱们不能相信他么?” 羊吞虎道:“这个,这个——,嗯,不是信不过他,他,他和你林伯伯并不认识的,他又有个毛病,喜欢喝酒,喝醉了就胡言乱语,你林伯伯的秘密,一来是用不着告诉他;二来也得提防他喝醉了酒,无意中泄漏出去,那不是害了你的林伯伯吗?”他吞吞吐吐,砌出一个“理由”,这与鹿克犀的说话全不相符,李光夏更加疑心了。 李光夏心道:“鹿伯伯说他和林伯伯是八拜之交,这位羊叔叔却说他们从不相识。却教我相信谁的说话才是?”羊吞虎柔声说道:“好孩子,你把林伯伯的消息告诉我吧,我必须找着他才能安心。”李光夏道:“这个,这个我爹爹……”羊吞虎道:“你爹爹怎么?”李光夏道:“我爹爹真的没有告诉我。” 羊吞虎道:“小孩子可别说谎,你刚才已露出口风,明明是知道你林伯伯的消息的,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你的师父,现在虽未行过拜师之礼,师徒名分已定,徒弟是决不能欺骗师父的,这条规矩,你还不知道吗?好孩子,你告诉我,我明日就传你内功心法。” 羊吞虎武功比鹿克犀高许多,但人却远远不如鹿克犀之深沉,他越着急,李光夏就越是疑心,“他为什么这样着急要知道林伯伯的下落?要我告诉他才肯传我内功心法?这可不大像江湖好汉所为!”要知李光夏年纪虽小,但见过的江湖好汉可是不少,小小的心灵,已隐隐感到这位羊叔叔的“气味”和他见过的那些好汉大不相同。 李光夏正不知如何应付,忽见马胜龙提着一大皮袋的水,已经走回来了。羊吞虎皱眉道:“你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这是山泉吗?”马胜龙道:“恰好附近就有山泉,我怕二哥等着泡茶,一路飞跑回来的。”羊吞虎很不高兴,但马胜龙已经回来,他可是不方便再盘问李光夏了。 马胜龙道:“二哥,我刚才发现两条人影,身法迅疾,怕是敌人。二哥,你出去看看如何,我给你烧水泡茶。” 羊吞虎道:“你既发现人影,为何不追上去看?”马胜龙道:“他们身法太快,看来武功是远在小弟之上。我只好赶回来向你报讯,由你去打发这两个可疑之人,这才是万无一失。”羊吞虎道:“未必就是敌人,何用大惊小怪!”马胜龙道:“有备无患,这不是二哥你常常吩咐小弟的么?倘若给那两个人摸到这儿,二哥,你本领高强,虽然还是可以打发他们,但万一给他们逃走,侄儿和咱们一道的消息岂不是要泄漏出去了?” 羊吞虎喜欢奉承,马胜龙给他戴上高帽,他一想马胜龙的顾虑也有道理,便道:“也好,我就出去看看。光夏,你今日一日奔波,很劳累了,你先睡上一觉吧。待鹿伯伯回来,煮熟了鸡,我再叫醒你。”李光夏巴不得他有这个吩咐,说道:“是!”躺下来便睡,故意装作不多一会便即熟睡,发出鼾声。羊吞虎这才放心走了。 羊吞虎一走,马胜龙却把他“摇醒”,李光夏心道:“又一个来了!” 马胜龙也似羊吞虎适才那样,未曾说话,就先叹了口气,李光夏暗暗好笑,却佯作不知,一本正经地问道:“叔叔因何叹气?”马胜龙道:“你爹爹有一位最要好的朋友,那人和我也是八拜之交,我见了你,不由得想起那人来了。”李光夏道:“那人是谁?”马胜龙道:“就是天理教的林教主了。听说他是和你爹爹一同逃出来的,唉,可惜——” 李光夏忍住了笑,心道:“这两位叔叔倒像一个师父教出来似的,说的话也完全一样。”很不耐烦,索性便打断他的话道:“马叔叔,你是可惜不知道林伯伯的下落,是么?”马胜龙道:“对啦,贤侄,你真是聪明,一下子便猜着了。”李光夏道:“这不是我的聪明,羊叔叔刚才也是这么叹气,这么问我的。”马胜龙吃了一惊,道:“你告诉了羊叔叔了?” 李光夏不置可否,却道:“马叔叔,你既是急于知道林伯伯的下落,日间在路上的时候,你为何不问?”马胜龙道:“你林伯伯是逃亡的钦犯身份,他的消息岂能随便让人知道?”李光夏道:“鹿伯伯、羊叔叔他们也是外人么?” 马胜龙道:“他们虽然不是外人,可是他们和林教主素不相识,这就犯不着告诉他们了。要知道这种关系重大的秘密,多一个人知道不如少一个人知道。你究竟告诉了他们没有?” 李光夏道:“可是羊叔叔说的话却和你并不一样。他说他和林伯伯才是八拜之交,你和林伯伯是素不相识的。”其实鹿克犀也是这么说的,但李光夏对鹿克犀较有好感,因此他就只提及羊吞虎的说话了。 马胜龙大为气恼,一下子便冲口说道:“羊叔叔是骗你的。”李光夏道:“羊叔叔为何要骗我?”马胜龙道:“朝廷悬有赏格,倘有谁通风报讯,因而拿获林清的,要钱可得黄金千两,要官可当三品总兵。这也许是我的过虑,不过你羊叔叔的为人最是贪财,他这毛病我却是知道的,不可不防!” 李光夏道:“那么鹿伯伯呢?鹿伯伯有没有贪财的毛病?”马胜龙道:“鹿伯伯不很贪财,但我知他很想得个一官半职,荣宗耀祖,所以也不可不防!你究竟告诉了他们没有?要是你已经告诉了他们,那就得设法补救了。” 李光夏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里翻来覆去的只是想道:“不错,是得设法补救了。我已经告诉了鹿伯伯,听他们如此说法,只怕鹿伯伯也不是好人。”马胜龙捉着他手猛摇道:“怎么了,你不用害怕,赶快把实话告诉我。我可以设法通知你的林伯伯,叫他派人接你。”李光夏定了定神,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也无从告诉他们。”马胜龙听了此言,不觉愕然。 马胜龙道:“啊呀,说了半天,敢情你这孩子还是不相信我呀!我告诉你,我和你林伯伯是八拜之交,确确实实是为了你好……”正拟再下说辞,忽听得马蹄声已是隐隐传来,马胜龙面色倏变,连忙在李光夏耳边说道:“我刚才和你说的话,你可不要说出去,否则于你不利!” 李光夏不作声,马胜龙捏了他一把道:“你听到了没有?你倘若将我的话告诉鹿伯伯和羊叔叔,他们两人不杀你,我也要折断你的脖子!” 马胜龙比羊吞虎更鲁莽,不但攻讦两位义兄,又恐吓了李光夏,但这么一来,他的假面具也就等于给自己撕下来了。李光夏十分害怕,只得说道:“听到了,我不说便是。” 马胜龙捏着李光夏的手还未松开,鹿克犀已走了进来,“咦”了一声,说道:“光夏,你还未睡吗?你们在谈什么?”马胜龙道:“他的肚子饿,睡不着。我正在哄他说是你买了大肥鸡,就要回来了。哈哈,你果然是买回来了。好,好,我马上给你烧水!” 鹿克犀把两只肥鸡在地上一掼,说道:“不用煮了,烧来吃吧!老二呢?”马胜龙道:“老二他,他出去巡查……”话犹未了,忽听一声虎啸,鹿克犀道:“巡查什么?他名叫羊吞虎,难道还怕老虎吗?”马胜龙道:“不是老虎,怕有敌人。”鹿克犀道:“深山半夜,哪有这许多敌人?他从来也没有这样小心,是你,你——”马胜龙正自吓得不知如何回答,忽听得脚步声响,羊吞虎也回来了。 羊吞虎面有惊惶之色,一进来就道:“果然是发现有可疑之人进了此山!”马胜龙又惊又喜,心想:“我本来是谎骗他的,他却真是发现敌人,可给我圆谎了。” 鹿克犀道:“你发现了什么人?”羊吞虎道:“我发现了一头吊睛白额虎!”鹿克鹿道;“你又说是人?” 羊吞虎道:“你别心急,我后面的话还未说出来呢。这头大虫是受了伤的,一路上有血迹,老虎是百兽之王,不会是给别的野兽咬伤,一定是给人打伤的!我无暇捉它,先搜查这打伤老虎的人。我听得马蹄声,只怕是敌人已向这里来了,赶忙回来,却原来是老大你回来了。” 吊睛白额虎是老虎中最凶恶的一种,鹿、马二人面面相觑,鹿克犀说:“这人能打伤大虫,武功也有点斤两了。不管是否敌人,总是不能让他闯了进来。今晚咱们轮流放哨吧。老三,你先去放哨。”马胜龙刚刚生起了火,应了一声“是”,站起身来。羊吞虎道:“老三,且慢,你为什么没有烹茶?我去了这么久,你在这里做什么?” 马胜龙道:“你去了不久,夏侄听得虎啸,忽地惊醒,我给他搽药油压惊……”鹿克犀发觉他前言不对后语,问道:“哦,光夏,你是给虎啸惊醒的吗?”马胜龙道:“他醒了之后,直嚷肚饿,再睡就睡不着了。我只好陪他说话,但也没有说上两句,你就回来了。”羊吞虎道:“说的什么?”马胜龙道:“我说鹿伯伯买了大肥鸡就要回来了,你肚饿先吃两个炒米饼吧。哈哈,可也真巧,我还没有去拿炒米饼,老大就回来了。” 马胜龙制造两个借口应付鹿、羊二人,可都露出了破绽。鹿克犀心道:“这孩子胆子非常之大,当日千手观音用梅花针打他,又要放火烧他,他都不怕,哪会给虎啸吓惊了?”但他生性阴沉,自己心里又怀着鬼胎,故此虽起疑心,却不立即追究。 羊吞虎则忍不着问道:“这么说来,老大回来的时候,这孩子已经醒了?夏侄,你听到几次虎啸?”马胜龙连忙代他答道:“两次。” 马胜龙并不是个聪明的人,他制造这两个借口,已是煞费思量,伤尽脑筋才编造出来的了。但还是不能自圆其说。要知羊吞虎临走之时,李光夏已经“熟睡”,依常理而论,不会很快就醒,所以他对鹿克犀可以说孩子是因为肚饿而睡不着,对羊吞虎却不能用这个理由。他在急促之间,难找借口,只好推说是给虎啸惊醒,然后再补加“理由”,说是惊醒之后,又因肚饿而睡不着,这样就不至于显得言语矛盾了。但其实他是在鹿老大回来之后,才听得虎啸的。 那只受伤的吊睛白额虎,确是不止只啸一次,马胜龙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敢用这个借口的。但马胜龙却没想到,第一次虎啸之时,那只老虎是离此数里之外。羊吞虎疑心大起,冷冷说道:“这孩子耳朵这么尖?恐怕是你弄醒他的吧?不要你给他回答,夏侄,你是怎么惊醒的?” 马胜龙拔了鸡毛,用树枝做成一个木叉叉着来烧,故意多用点力,木叉穿过鸡颈,对着李光夏说道:“老二,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会无缘无故弄醒夏侄,哎呀,我真是粗手粗脚,这鸡头几乎给我弄断了。”羊吞虎厉声道:“你别打岔。夏侄你说。” 李光夏对敌人的时候,胆子是很大的。但这两位“叔叔”,却把他弄得莫名其妙,他也还不敢断定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当然更不敢把他们当作敌人了。他受了马胜龙的恐吓,心里很是害怕,连忙说道:“不错,我是听得虎啸惊醒的。我睡不着觉,这也没有什么紧要吧?” 李光夏迫于无奈,撒了个谎,替马胜龙遮掩过去。心里越发思疑,“他们都向我打听林伯伯的消息,又都怕我把消息告诉另外的人,这是为了什么?他们都说自己和林伯伯是八拜之交,又都说另外两人可能存有坏心,他们向我探听消息,是真的为了与林伯伯的交情,还是想向朝廷领赏、升官发财?” 鹿克犀柔声说道:“好孩子,我和羊叔叔都是因为疼你,所以关心你睡得好是不好。”他是因为羊吞虎盘问马胜龙实是问得太着痕迹,他深知这孩子聪明机警,故此轻描淡写地替羊吞虎从旁解释。 羊吞虎也骤然省悟,虽然他对马胜龙尚有疑心,也就不拟再问下去了。当下说道:“好,你割下半边鸡,到外面把风吧。”那只肥鸡已是烤熟了。 马胜龙如释重负,应了声“是”,抽出佩刀,正要割鸡,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个清脆的女孩子的童音说道:“好香,好香!” 羊吞虎听得出是两个人的脚步声,跳起来大喝道:“是谁?”心中不由得暗暗惊诧:“一个童音未脱的女孩子,轻功怎的如此不凡?伴她同来的那个大人,只怕更为了得了。”要知羊吞虎刚才虽在用神盘问马胜龙,但倘若来的是两个寻常人,脚步声他必然可以远远察觉,如今直到他们走近,方始听得出来,这两人的轻功造诣当然大是不凡了。 喝问声中,来人已经进了庙门,一个是年约五十左右,身材瘦长,青衣小帽,面色焦黄,像个“老家人”模样的汉子。另一个果然是个稚气未消的女孩,看来也是十岁左右,和李光夏差不多一般年纪,梳着两条小辫子,脸上一对小酒涡,配上一双黑漆明亮的眼睛,十分活泼可爱。 那瘦长汉子抱拳道:“对不起,我和这小姑娘赶路,错过宿头,想找个地方歇宿。”那女孩子望着那肥鸡似乎不胜垂涎之至,说道:“好大的肥鸡,分一条鸡腿给我,行吗?”
羊吞虎盯着那汉子问道:“阁下是否刚才打伤老虎的人?”那汉子道:“惭愧,惭愧,我功夫生疏,竟未能将它一镖打死,教你老哥见笑了。”羊吞虎哈哈笑道:“彼此都是江湖上的汉子,不用客气了。这位小姑娘肚子饿了,是吗?好吧,这只鸡已经烤熟了,你们先吃吧。” 那女孩大喜道:“你这人很好,慷慨得很。”伸出小手要拿,那瘦长汉子已拦在她的面前说道:“刚烤熟的鸡很烫,我给你撕开来吧。”这汉子是个老江湖,从羊吞虎的眼神中已瞧出他不怀好意。 羊吞虎突然大喝一声:“拿去!”将烧鸡朝着那汉子的面门一掷,立即便是一个劈掌。 那瘦长汉子霍的一个“凤点头”,烧鸡从他头上飞过,羊吞虎“呼”的一掌,已朝着他的天灵盖劈下。那汉子头还未抬,右臂高举,成了“朝天一炷香”的招式,中指恰恰对准了羊吞虎的掌缘的“冷渊穴”,这手是少阳经脉的起点,倘被点中,羊吞虎这条臂膀势将残废。 羊吞虎见他指法奇妙,不愿两败俱伤,五指合拢,倏的从“劈掌”变为“勾手”,只要一抓一勾,就可将对方的中指拗折。他变招固然迅速,那汉子也并不慢,就在他化“劈”为“勾”的刹那之间,那汉子身形一长,也已从“朝天一炷香”变为“童子拜观音”,双掌合拢,硬劈羊吞虎的拳头。 羊吞虎的拳力可以胜于一指,但单拳却是不能对付双掌,这时双方已经正面相对,谁也不能闪开,羊吞虎右拳一伸,左掌横扫,倏的也从单拳勾手变为了“阴阳双撞拳”,四掌相交,“蓬蓬”两声,声如擂鼓,羊吞虎退了两步,那汉子则以右脚脚跟为轴,转了一圈,方始消了对方的猛劲,稳住身形。但他虽转一圈,却并未后退,功力显得比羊吞虎稍胜一筹。 那只烧鸡从瘦长汉子的头顶飞过,飞到了那小姑娘的面前,那小姑娘一手抓着烧鸡,说道:“我只要一条鸡腿,你怎么把整只烧鸡都给了我了?”烧鸡飞来之时,挡着她的视线,这小姑娘还未知道她家的老仆已与对方动手。 那青衣汉子喊道:“妞妞快跑!”马胜龙狞笑道:“小丫头往哪里跑?”早已拦住门口,便要抓那小姑娘。那青衣汉子待要过去救援,却被羊吞虎拦住。青衣汉子功力虽是稍胜一筹,急切之间,却也不能把羊吞虎打退。 那小姑娘叫道:“你敢动我一根毛发,我爹爹把你们全都杀了!”马胜龙嘻嘻笑道:“你爹爹是谁?”那瘦长汉子喝道:“不可说出你爹的名字!” 那小姑娘应道:“是。要杀这几个贼汉子,谅也用不着我的爹爹。”马胜龙怒道:“好呀,你这小女娃也会吹大气,就算你是江海天的女儿,我也要把你杀了。” 鹿克犀笑道:“江海天的女儿已给千手观音打伤,江海天只有一个女儿。三弟,你无须顾忌。”鹿克犀只注意那青衣汉子,他打的是如意算盘,准备在双方功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之后,他再出手收拾残局。至于这个小姑娘,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马胜龙骂那小姑娘,嘴巴还未合拢,那小姑娘忽地把烧鸡向他掷去,说道:“你们这班臭贼,我不吃你们的东西!” 马胜龙若是和大人交手,即使轻敌,多少也会有几分提防;只因对方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他只道手到擒来,毫不在意,哪知冷不防就着了道儿,只听得“卜”的一声,已给烧鸡打中,鸡头塞入他的嘴巴,门牙都给撞得隐隐作痛,骂也骂不出来了。 那小姑娘嘻嘻笑道:“滋味好么?”那青衣汉子喊道:“还不快跑?”本来这小姑娘打中了马胜龙之后,大有机会可以逃跑,她却是一副小孩子的心情,见马胜龙的嘴巴被鸡头塞住,那只烧鸡就似吊在他的嘴边似的,摇摇摆摆,形状甚是滑稽,她不该留下来取笑几句,机会稍纵即逝,正待转身,马胜龙已是腾身飞起,向她扑来。 那小姑娘见他来得势凶,拾起一根烧了半截的干柴,笑道:“你这鸡还未烤得熟透,我给你加一把火。”她刚才很容易地打中马胜龙,只道这大个子的本领稀松平常,还是满不在乎的戏耍。 带着火焰的干柴从小姑娘手中飞出,但马胜龙这回有了提防,还焉能给她打中,只听得“咔嚓”一声,马胜龙咬下了鸡头,将鸡头吐出,把那根干柴打落了。 小姑娘吃了一惊,这才知道这个大个子并非易与。马胜龙暴跳如雷,恶狠狠地追那小姑娘,骂道:“臭丫头,你敢戏弄老子,我不把你撕作两边才怪!”张开蒲扇般的大手,向小姑娘背心抓下,那小姑娘却是溜滑得很,好几次眼看就要抓着,还是给她躲过去了。 鹿克犀忍不着微笑说道:“老三,不必暴躁,你只要堵住门口,一个小孩子还怕捉不住吗?”他的心神仍是放在那青衣汉子身上。这时那青衣汉子和羊吞虎已交手十数招,稍稍占了一点上风,但急切之间,还是不能摆脱羊吞虎的纠缠。鹿克犀是抱定以逸待劳的主意,并不急于出手。 马胜龙在“祁连三兽”之中本领最弱,平素就有点自卑,这时接连几次抓不着那小姑娘,深感面上无光,一怒之下,竟然拔出佩刀,就斫那个空着双手的小姑娘。 他手中拿了一柄三尺来长的钢刀,刀锋所及的范围当然要比手臂宽广多了。刷刷刷几刀劈出,那小姑娘东跳西闪,险象环生,狼狈不堪。 李光夏不由得动起侠义心肠,突然箭一般地窜出,叫道:“马叔叔,你怎么可以,可以——”马胜龙喝道:“走开,留神斫伤了你!”刷刷又是连环两刀——第一刀从那小姑娘头顶削过,第二刀圈回来就可以割断她的喉咙。这是马家“回回刀法”的绝招,即使是武功相若的大人也很难逃避。 那青衣汉子大喝道:“你们还是人么?残害小孩,要不要脸?”急怒之下,全身气力都涌了出来,呼的一声,双掌击下,羊吞虎接了这掌,胸口如中铁锤,跄跄踉踉的连退数步,眼睛发黑。可是这青衣汉子虽然击退了羊吞虎,亦已迟了一步,他刚一转身,待去救援,只见刀光如雪,马胜龙的第二刀已圈了回来,尖利的刀锋,几乎已贴着那小姑娘的颈项。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间,李光夏突然窜到马胜龙背后,飞脚踢中了他的腿弯。只听得“卜通”一声,马胜龙那高大的身躯,竟似一根木头似的倒下去了。原来李光夏的脚尖正踢中了他的关节穴道,李光夏气力虽弱,这踢穴的脚法,却是他父亲所授,甚是高明。马胜龙被踢中了,一时之间,竟是不能动弹。 这几个变化都是大出鹿克犀意料之外,待他赶过去时,青衣汉子已拉着那个小姑娘走出了庙门。这青衣汉子用力过度,受了一点内伤,但鹿克犀不知深浅,见他一掌击退了羊吞虎,身手尚自矫健,却是不敢追赶。 那小姑娘踏出庙门之时,回眸一盼,两个小酒涡现了出来,笑靥如花,说道:“多谢你啦!”李光夏忽感不妙,心想:“我救了这小姑娘,两位叔叔会放过我吗?”正想逃跑,马胜龙已解开了穴道,大吼一声,跳了起来,一手向李光夏抓下,骂道:“你这小王……”“小王八蛋”这四个字还缺二字未曾骂出,鹿克犀已挡着他的拳头,一臂将李光夏揽住,说道:“老三,你应该体谅侄儿才是。” 马胜龙怔了一怔,说道:“大哥,你问问他为什么吃里扒外?”鹿克犀笑道:“不必问了,我知道侄儿的心思,他是不愿见那小姑娘丧在你的刀下,这也是他的侠义心肠。夏侄,我说得对不对?”李光夏心道:“到底是鹿伯伯好些。”说道:“不错。我见这姑娘怪可怜的。马叔叔是大人,杀了她似乎、似乎是以强欺弱。”他把心一横,索性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马胜龙又羞又恼,双眼圆睁,待要发作,鹿克犀忽地向他抛了一个眼色,说道:“老三,他是小孩子,其中的道理,他一时想不明白,待我和他说吧。贤侄,你虽是侠义心肠,这件事你却是做错了。你要知道你是钦犯之子,朝廷鹰爪都是要捉你的,怎能让外人知道你的踪迹?”李光夏道:“这小姑娘总不会是鹰爪吧?” 鹿克犀道:“她虽然不是。但和她同来的这个汉子武功如此高强,你怎知他是什么人物?所以宁可杀错,也不能放过他们,泄漏消息啊。马叔叔要杀人也是为了保护你,你做错了事,快去求叔叔恕罪吧!” 李光夏给鹿克犀一番转弯抹角的“道理”,说得倒是有点迷茫起来,但小孩子对是非善恶的观念最为执着,纯洁的心灵总是隐隐感到不对,“马叔叔是个大人,拿刀杀一个年纪比我还小的姑娘,这还算什么侠义道?”但他也是个机伶的孩子,想至此处,也忽地感到了不妙,“马叔叔倘若真是坏人,他能杀那小姑娘也就能够杀我,我在他们掌握之中,逃是逃不掉的。只好听鹿伯伯的话,暂且应付一时吧。”便朝着马胜龙道:“是我小孩子不懂事,马叔叔你别见怪。”这几句话他是迫于无奈说的,小孩子无论怎样机伶,要他说违心的说话,总是掩饰不了他那懊恼的神情,语调也是很不自然。 羊吞虎背转脸,吐了一口鲜血,他硬接了那青衣汉子的一掌,虽无性命之危,元气亦已大伤。对鹿克犀自是心中含恨,但他却要比马胜龙聪明一些,一听便听懂了鹿克犀的意思,心里想道:“不错,咱们还需要从这小鬼的口中套取秘密,现在还是不能将他杀了。不但如此,这小鬼机伶得很,若是给他知道咱们不怀好意,以后就别想叫他听话了。只怕在路上也要闹出事来,那时杀他也难,不杀他也难,杀他难以交差,不杀他,他会胡叫乱嚷。”再又想道:“鹿老大不讲义气,有心让我受伤,实是大大可恼。但我如今功力受损,骗这孩子,也还需仰仗于他,可是不便就在此时发作。罢,罢,我且暂忍口气,待到了京城,我养好了伤,那时再与他算账。这小鬼到那时再杀,也还不迟。” 马胜龙余怒未息,羊吞虎走了过来,咳了一声,说道:“侄儿一时不明白,老三,你却怎么和小孩子生起气来了?”马胜龙最惧二哥,而且他也不是完全糊涂,见鹿、羊二人都“帮”李光夏说话,登时也就明白过来,立即说道:“我怎么会与孩子一般见识?嘿嘿,嘿嘿,他有侠义心肠,我还很欢喜他呢!”为了表示亲热,还轻轻的在李光夏肩头拍了两下。李光夏听了他那刺耳的笑声,心中却是不寒而栗。 羊吞虎道:“咱们的行踪已给外人知道。明日一清早便得动身,转一个方向走。老大,你的事办好了没有?”鹿克犀道:“办好了。我已约了朋友途中接应,不转方向,亦是无妨。”他所说的“朋友”,那是指与京中派出的高手联络上了。羊、马二人当然懂得他的意思。羊吞虎道:“那贼汉子给我打跑了,谅他不敢再来。不过咱们还是谨慎一些的好,今晚仍然轮流守卫吧。夏贤侄,你也该早睡了。”可怜李光夏却哪里睡得着觉。正是: 虎口叼羊谋稚子,伤心竟夜未成眠。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万里双骑追恶寇千金一诺为孤儿 李光夏翻来覆去想的只是一个问题:“鹿伯伯和这两位叔叔是不是好人?”马胜龙挥刀要斩杀那小姑娘的一幕重现眼前,那青衣汉子的骂声也似在耳边,“好不要脸,欺负孩子,你们还是人吗?” 李光夏心里想道:“羊叔叔和马叔叔一定不是好人,那汉子骂得很对。”但“鹿伯伯”是好人还是坏人,他可还不敢断定。不过鹿伯伯和两个“不是人”的“叔叔”称兄道弟,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李光夏越想越是害怕,心里自思:“最好是不要依靠他们,想个法子逃跑的好。” 但在三个大人的看管之下,这三个人的武功又都要比千手观音高得多,那次他逃出千手观音的掌握已经是险死还生,思之犹有余怖,如今要在三个大人看管之下逃走,他虽然机伶之极,也实在想不出法儿。李光夏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天色已亮。 羊吞虎内伤颇是不轻,他服了随身所带的药丸,休息了一晚,仍是觉得胸口隐隐作痛,他生性要强,不愿在鹿、马二人面前露出来,仍然依照原定的计划,一大清早,便即动身。 鹿克犀道:“夏侄,你今日还是和我合乘一骑。”羊吞虎这才注意到鹿克犀昨晚并没买回马匹。鹿克犀不待他发问,便即解释道:“昨晚我赶到那小县城,什么店铺都早已关门了,哪里还有马市。”羊吞虎道:“你为什么不向公——”鹿克犀向他抛了一个眼色,立即打断他的话道:“你说向马行公会去买吗?这小县城是没有公会的。我的朋友也拨不出多余的坐骑借给我。” 羊吞虎原来的话语是要他向“公家”要一匹,看了鹿克犀的眼色这才省起自己险些说错了话。他经过了这两日来与李光夏相处,也已知道了李光夏极是聪明,“公家”二字若一出口,定会引起这孩子的疑心。因此明知鹿克犀是砌辞推搪,也就不必再追问了。 鹿克犀的确是不想放松李光夏一步,所以没有添买马匹的。他说的什么“马行公会”,当然是捏造的名辞,但李光夏究竟是个孩子,懂得的世事太少,马市之外是否还有个“马行公会”?“马行公会”又是否不管白天黑夜都有马匹出卖的?他可是丝毫也不懂了,因而也就没有在意。 羊吞虎用力一按马鞍,跨上坐骑,虽是极力隐忍,也还有点气喘。鹿克犀看出他是受了内伤,故意叹了口气,说道:“我想起一件事情,可是有点危险,不可不防!” 羊吞虎愕然道:“什么危险?”鹿克犀道:“老二,昨晚和你交手的那青衣汉子,本领很不错吧?”羊吞虎装作不在乎的神气说道:“不错是不错,要和我打个平手,那他还得再练十年。昨晚侥幸他逃得快,不过他也受了重伤了。”鹿克犀心里暗笑:“只怕你比他伤得更重。”却不揭破,说道:“老二,你的功夫,大河南北,谁不佩服。这汉子能和你拆到二十招开外,也算得是一流高手了。” 羊吞虎甚是得意,哈哈笑道:“这倒是真的。”鹿克犀道:“老二,你听得他和那小丫头对话没有?他不过是人家的仆人哩!”羊吞虎道:“这又怎样?”鹿克犀道:“仆人已然如此厉害,主人本领可想而知!那小丫头不是吓唬咱们,说她的爹爹要把咱们杀得一个不留?”羊吞虎冷笑道:“老大,你就怕了?”他故作镇定,其实心里亦有点发慌。 鹿克犀道:“怕是不怕,但也不能不防。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让他回报主人,在路上就把他杀了。如今天才发白,他受了伤,料想不过逃至山下。趁早去追,还可斩草除根。” 李光夏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道:“原来鹿伯伯也不是好人。他要斩草除根,岂不是要将那小姑娘也一并杀了?”鹿克犀似是知道他的心意,说道:“侄儿,这也是为了你好,不让你的消息泄漏出去。”李光夏道:“我宁可落在鹰爪手中,鹿伯伯,你饶了那小姑娘吧。”鹿克犀道:“你心地很好。但你可曾想到,要是你落在鹰爪手中,我们三人也难活命?”李光夏道:“他们未必就是和鹰爪一条线的。” 鹿克犀道:“即使不是,咱们和她的仇也是结定的了。让她主仆逃了,日后她爹爹寻仇,你于她有恩,她爹爹可以饶你。我和你的两位叔叔,说不定三条老命就要豁出去了。江湖上讲的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侄儿,你日后要做个闯荡江湖的好汉,侠义之心不可无,但心肠也要练得硬一点才好。”李光夏知道说也没用,索性把心一横,准备与他们决裂,说道:“我不忍见那小姑娘死在你们刀下,你们去,我不去。” 羊吞虎心里踌躇,想道:“那汉子不知伤势如何,但我已是不能再动手了。”便顺着李光夏的口气说道:“老大,侄儿的话也是不错。咱们带了侄儿去和敌人动手,更是不便。”他受伤之后,对老大的骄气,也就不知不觉的减了。 李光夏觉有转机,正要帮口再说。鹿克犀已是又笑起来,说道:“老二,你怎的糊涂了。要杀那个汉子,不必咱们亲自动手。你忘记了咱们还有许多朋友吗?我已约好他们在中途接应了。” 鹿克犀所说的“朋友”,即是指京中派遣出来的那批高手。羊吞虎道:“对,那么老大,你就去报讯吧。”鹿克犀笑道:“我要保护侄儿,侄儿也离不开我,我看还是老二,你——”羊吞虎赶忙说道:“老三,你去!”马胜龙吓了一跳,说道:“我去?我武功低微,要是中途遇上了——”羊吞虎道:“那青衣汉子已受了重伤,即使中途遇上了他,他也不是你的对手。何况你的马快,还怕跑不过他的两条腿吗?你这样胆小,我瞧着就生气。不许多说,快去!” 马胜龙最忌二哥,见羊吞虎声色俱厉,只好说道:“好,好,我去,我去!”鹿克犀本来想遣开羊吞虎,但转念一想,羊吞虎已受了伤,让他同在一起也阻碍不了自己的行事,也便不加反对,就让马胜龙前去报讯。 李光夏暗暗叫苦,却也无法可施,只有暗求上天保佑,“千万别要让坏人捉住了那小姑娘。”马胜龙走后,鹿、羊二人也即出山,李光夏躲避不开,也只好似昨天一样,与鹿克犀合乘一骑。 李光夏在这里为着那小姑娘担忧,那小姑娘此时也是在为着李光夏担忧,盼他平安无事。 且说那青衣汉子昨晚逃出庙门之后,立即将那小姑娘背了起来飞跑。要知他虽然也受了内伤,但总还比这小姑娘跑得快,他是怕敌人追来,对方有三个人,自己受了伤,又要保护这小姑娘,决计不是他们对手。故此必须拼命奔逃,早离险地,到了山下,那就不怕了。 那小姑娘叫道:“安大叔,咱们可不能一跑了事呀!”那青衣汉子道:“怎么?”那小姑娘道:“别人救了我的性命,我不能让他落在坏人手中。”那青衣汉子道:“你是说那小孩子吗?”小姑娘道:“是呀。你不知道那孩子救了我吗?我可连他的姓名都未知道呢。”那青衣汉子道:“咱们是自身难保,不能再顾别人了。那孩子叫他们做‘叔叔’的,总是他们的自己人。” 那小姑娘道:“不,我知道那孩子不会是他们的亲侄儿,我看见那恶汉瞪着眼睛斥骂他的。要是亲叔侄,那些人不会对他这么凶。”青衣汉子苦笑道:“不管他们是亲的也罢,疏的也罢,咱们都不能再顾这孩子了。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受了伤,打不过人家了,非得快快跑下山去不可。” 那小姑娘大惊道:“你受了伤?”那青衣汉子叹道:“你当你安叔叔是天下无敌吗?天下无敌的是你的爹爹。待回去见了爹爹,你再叫他打听那孩子的来历吧。别多说了,我要赶紧跑呢!” 那小姑娘伏在她安大叔背上,只听得呼呼风响,两排树木,闪电般的向后退去。那小姑娘心道:“安大叔的轻功还是如此高强,他所受的伤大约也不是紧要的了。”她哪知道,她的安大叔是为了要带她早离险地,几乎连吃奶的气力都用上了的。所受的伤其实已不轻,更糟糕的是,他身上只带有治外伤的金创药,对他所受的内伤毫无用处。 青衣汉子衣襟带风,飞快前奔,忽地迎面也卷起了一阵狂风,树林中突然扑出了两只吊睛白额虎。其中一只正是刚才中了他一镖的,皮毛上还是血迹斑斑。原来这两只大虫一公一母,公的受了伤,将母的召来给它报仇,老虎是百兽之王,甚嗅灵性,认得仇人。 青衣汉子一镖打去,那公的吃了个亏,知道趋避,伏地一滚,竟然避开了他这一镖。说时迟,那时快,另外那只母大虫一声大吼,从半空中便扑了下来。青衣汉子一掌劈中它的脑袋,那母大虫前爪搭地,滚过一边,腰胯一掀,后爪已在那汉子的腰背抓了一下,撕下了一片血淋淋的皮肉。就在此时,那只公的也窜来了。 青衣汉子受的虎爪之伤倒不很重,但心中却是大大吃惊,原来他已使到了九分气力,他的掌力本足以裂石开碑,而今一掌打中那母大虫的天灵盖也未能将它打死,可见元气已是大伤,功力只怕仅及原来的三两成了。 那小姑娘一跃上树,折下一根树枝,当作甩手箭发出,她气力虽小,瞄得却是很准,那只公老虎正跳起来扑那青衣汉子,正巧被树枝戳中了它的眼睛,一只虎眼登时瞎了。青衣汉子背上少了个人,身手矫捷得多,趁此时机,闪电般的双指一挖,把这伤虎的另一只眼珠也挖了出来,迅即躲到大树背后。 这老虎发了狂,霹雳般的大吼一声,猛扑过去,一头撞在树上,撞得个发昏章二十一,瘫作一团。那母大虫尾巴倒竖,一剪一扑,青衣汉子转了两个圈圈,逗得那母大虫跟他团团乱转。 青衣汉子觑了个准,揪着那母大虫的头皮,一按按将下来,擂鼓似的在它背脊上打了十几拳,那母大虫不能动弹了,这才放手。 小姑娘跃了下来,青衣汉子又把她背起飞跑,小姑娘道:“安大叔,你累了,我自己跑吧。”青衣汉子道:“咱们已耽搁了一会,须得更跑快些。天黑路滑,你跑路跟不上的。你不用担心,我还有气力。”话虽如此,那小姑娘已是听得他气喘吁吁。 东方渐渐现出一片鱼肚白,那小姑娘道:“好了,天亮了,你放我下来吧。安大叔,你跑得好快,哈,原来已经到了平地啦。”那青衣汉子吁了口气,说道:“大约可以没事了,到大路上你再自己走吧。”话犹未了,忽地一个踉跄,脚步失了重心,向前倾倒。原来他一不小心,踢着一块石头,在山上没失事,在平地却摔倒了。 那小姑娘早已跳下,将他扶起,说道:“安大叔,你跌伤了?”那青衣汉子道:“没,没有,哎哟,咳,……”忽地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原来他早已筋疲力竭,全仗着一股劲提起精神,到了山下,这股劲一松,精神便自涣散,再也支持不住。 那小姑娘慌了手脚,说道:“安大叔,你不能再走路了。我,我扶你走吧。”那青衣汉子盘膝坐在地上,说道:“不必。再过一会,天色便大亮了。那时,咱们家里的人也该在路上了,我再放流星花炮。” 那小姑娘道:“哦,我爹爹派了许多人来找我吗?”那青衣汉子道:“这还用问。你不知道,你偷偷走了出来,简直把你的爹爹急坏了。” 那小姑娘道:“都是我不好,累了安大叔。”那青衣汉子道:“你以后可别再淘气了。你要到终南山去玩,也该向家里人说一声呀。”那小姑娘笑道:“我答应了杨哥哥去他家玩的。我怕告诉了我爹爹,他就要把我管得更严了。” 那青衣汉子眉头一皱,说道:“真是淘气。那杨家——”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已上气不接下气,底下的话还未曾说得出来,忽听得蹄声得得,两骑快马飞也似地跑来,那青衣汉子吃了一惊,心道:“这可是两匹世所罕见的千里马,骑马的一定不是寻常之人。哎呀,倘若是那三个强盗一路的,这可就不好了。”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惜浑身乏力,“咕咚”一声,不由自已地又坐下去了。 转眼之间,那两骑快马已到了他们面前。骑在马背上的是一个相貌威严的中年汉子,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一到了他们面前,便双双跳了下来。 那小姑娘叫道:“你们是谁?”那少年笑道:“小姑娘别害怕,我们是好人。”那中年汉子忽地“咦”了一声,面色沉重,走到青衣汉子面前,说道:“阁下是谁?因何受人伤了三焦经脉!”此言一出,青衣汉子不由得大为震骇,这中年汉子只是看了一眼,就看出他所受的内伤,显然是个身怀绝技的武学大行家。他不知对方来历,一时之间,竟是不敢答话。 那小姑娘道:“三焦经脉受伤,很危险吗?”那中年汉子道:“请恕在下直言,若不早些医治,恐有性命之忧。”那小姑娘吃了一惊,连忙说道:“他是安大叔,是我家看门的老家人,你会看病,想必也会治伤了?” 那中年汉子心里也是好生惊诧,想道:“这汉子的内功已颇有根底,想不到竟是一个看门的仆人,那是什么人家,仆人也如此了得?”当下说道:“倘若不嫌冒昧,在下愿意效劳。” 那青衣汉子淡淡说道:“多谢了。看来你们是忙着赶路,咱们非亲非故,我不敢劳你费神。”那中年汉子笑道:“出门人彼此相助,理所当为,何必定须相识?我这里有颗小还丹……”那小姑娘道:“哦,是少林寺秘制的小还丹吗?我爹爹曾和我说过,这是治内伤的第一圣药,我爹爹自己制炼的只第二……”那青衣汉子喝道:“小华,不要多嘴!”向那中年汉子拱了拱手,说道:“阁下好意,安谋心领。你有事请便吧!”言下之意,竟是不耐烦那中年汉子在此啰嗦。 与中年汉子同来的那少年人皱了眉头,说道:“师父,人家不领情,咱们又何必强着给人家治病?哼,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到最后这两句话,那少年是转过了头,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以发泄胸中之气的。 那青衣汉子眉毛一竖,愠怒说道:“你说什么?我是死是活都是我自己的事情。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不要你们的药,你们就骂人啦?” 那中年汉子道:“凌风,不许胡乱说话。”向青衣汉子作了一揖,说道:“小徒言语莽撞,你别见怪,他心地是好的。你不知我的来历,也难怪有见疑之意,我是——”那少年人已在抢着说道:“我师父是江大侠,你想来也该听过我师父的名字,他赠药与你,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这两人正是江海天与叶凌风,江海天为了要找寻李光夏,一路留心,他远远看见这边有个大人和个孩子,一大清早,坐在山下,显得甚不寻常,他在远处,看不清楚是男孩还是女孩,故而过来看个究竟的。 那青衣汉子道:“哦,你是江海天,江大侠!”虽然似是有点感到意外,却也不怎样吃惊。江海天道:“大侠二字,实不敢当。我平生喜欢结交朋友倒是真的。这小还丹你可以放心服了吧?” 江海天以为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那汉子定可坦然无疑,接受他的赠药,不料那汉子仍是淡淡说道:“多谢了,这颗药丸还是请江大侠收回去吧,我心领也就是了!” 江海天不禁愕然,心道:“我好心赠药,他却摆出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气,不也太过不近人情了么?”那小姑娘道:“安大叔,这药……”似是想那汉子接受,那汉子却已打断她的话道:“小华,你忘了家里的规矩吗?” 江海天好奇之心大起,但碍于江湖上的禁忌,不便动问。那汉子也似自知不近人情,抱歉说道:“江大侠,请恕我辜负你的好意,实不相瞒,这是我家主人的规矩。家主恩怨分明,他不许手下人与人轻易结怨,也不许手下人轻易受人恩惠。尤其因为你是江大侠,我若受了你救命之恩,我家主人就不知应如何报答你了。这不是我给主人添了麻烦吗?” 江海天道:“但你三焦经脉受伤,若不及早救治,只怕过不了今天。”那青衣汉子道:“江大侠如此古道热肠,我也就实言相告了吧。我怕的只是过不了这个时辰,若是过了这个时辰,我的同伴已经来了。” 江海天道:“哦,原来如此,那倒是我多事了。你家主人高姓大名,可能见告吗?”那青衣汉子道:“这个要请江大侠见谅,家主闲云野鹤之身,久已不与江湖人物来往的了。江大侠名震天下,当然不是寻常的江湖人物可比。但在下若非事先得主人允可,却是不敢将主人名讳宣之于口。” 江海天见这青衣汉子颇有英雄气概,而且谈吐文雅,而这青衣汉子只不过是那家人家的一个看门仆人,不由得对那主人更增仰慕。当下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只好自叹无缘结识贵主人了。” 正想离开,那小姑娘忽道:“江大侠,我爹爹听说你武功天下第一,他也很想见你一见呢。”江海天喜道:“好,那你家居何处,可以告诉我么?我还有点事情要办,待办妥之后,一定登门拜探你的爹爹。”那小姑娘道:“只有我爹爹去访客人,他是不喜欢客人来访他的。你愿意会我爹爹,我回去告诉他,你等着他来找你吧。”江海天颇为失望,心道:“这人的脾气真怪。”便道:“我家住山东东平县柳家庄,请你转告你的爹爹,我在三个月之后,定在家中候驾。” 那小姑娘忽道:“我爹爹是否会来找你,我不知道。但我有一事相求,不知江大侠可肯应允?”江海天道:“小姑娘,你说吧,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我一定应承。”心里暗暗奇怪,“她家既然有不许向外人求助的规矩,何以她又犯她爹爹之禁。”果然便看见那青衣汉子皱了眉头,向那小姑娘瞪了一下眼睛。那小姑娘道:“安大叔,你别瞪眼。我是为了别人求江大侠的,算不得是犯了爹爹禁令。” 江海天微笑道:“什么人?”那小姑娘道:“是一个心肠很好的男孩子,可惜却落在坏人手里,你可以把他救出来吗?” 江海天精神一振,连忙问道:“这孩子是不是姓李?”那小姑娘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名字中有一个‘夏’,字,因为有个坏人叫他做夏儿。”江海天大喜道:“对了,一定是李光夏了。小姑娘你快说吧,那些坏人在哪儿?” 那青衣汉子忽道:“小华,不许说!”那小姑娘道:“安大叔,你给那些坏人打伤,难道还要帮他们隐瞒吗?”那青衣汉子道:“你又忘了家里的规矩了,你爹爹是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从不假借外人之力。这些坏人欺侮了你,打伤了我,那也就是你爹爹的仇人了。这仇非得咱们自己来报不可!” 江海天又好气,又好笑,心道:“哪来的这许多怪规矩、臭规矩,这家主人也未免太骄傲!”说道:“我只把孩子救出来,那些坏人仍然留下,让你们将来自己报仇,这总可以了吧?”那青衣汉子道:“不行。那些坏人不会这样顺从你的,总是不免要和你动手。动手之下,谁能担保没有死伤?” 江海天急道:“这孩子是我好朋友的孩子,我正要找他回来的。” 那青衣汉子道:“你放心,这孩子叫他们做叔叔伯伯,料想他们不会将这孩子折磨。待我们报仇之后,这孩子当然也会落在我们手中。那时,我们再向主人请示,若得主人点头,我们也自会将这孩子送到你的府上。” 这青衣汉子只知他家主人的“规矩”,江海天实是拿他没办法,只好说道:“那帮坏人共有几个,这你总可以说吧。”青衣汉子沉吟道:“这个嘛,说说倒也无妨,共是三个。” 江海天道:“其中一个是不是额头上有个肉瘤的。”那小姑娘道:“不错。哦,原来这些坏人你也认识的么?”江海天曾听得尉迟炯说过鹿克犀的形貌,心知这三个坏人定是“祁连三兽”无疑。 这时朝阳已经普照大地,隐隐听得远处有马蹄之声。那青衣汉子突然摸出几个流星花炮,弹上半空,放出了悦目的烟花。不多一会,只见七八骑健马都向这山脚驰来。那青衣汉子道:“我的伙伴来了。江大侠,多谢你的热心,但现在你可不必为我担忧了。” 那一帮人却不知道江海天是什么人,只道那青衣汉子是给他打伤的。有几个性情急躁的,便大声吆喝,向江海天飞出暗器;有两个还从马上跳起,距离三丈开外,便拿流星锤向他打来。青衣汉子连忙叫道:“这位是江大侠,我的伤与他无涉,你们不可造次!” 江海天挥掌划了一道圆弧,那几件暗器都在半途掉下了,那两个流星锤也似碰着了无形墙壁,突然停在半空。江海天微笑道:“请代江某向你们主人致意。少陪!”当下师徒二人跨上坐骑,绝尘而去。 叶凌风催马赶上师父,说道:“那汉子真不识好歹,师父,你的脾气也太好了。”江海天道:“他是忠于主人,而且受了伤,难道我还能迫问他的口供吗?好在我也从他们口中探听到了不少消息。那青衣汉子是昨晚所受的伤,那祁连三兽料想是在百里方圆之内,未曾走远。咱们先向回头路找,找不着再向前找。咱们这两匹坐骑日行千里,这百里之内,大路小路,总共也不过十来条,即使每条路都走一趟,也用不了一天工夫。”江海天想不到那青衣汉子乃是昨晚在山上碰到祁连三兽的,他回头寻找,走的方向恰恰相反,以致错过,后来要多耗许多心力,才找得着李光夏,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这时鹿克犀、羊吞虎二人带着李光夏,也到了山下,不过青衣汉子是在山的南边,他们则是北面下山,双方自是不会碰头。 鹿克犀与李光夏合乘一骑,他老奸巨猾,早已瞧出这孩子已是生了疑心,他也打定了如意算盘,倘若从李光夏口中套不出天理教的秘密,就改用强蛮手段搜他的身;并将他拷打,即使也无结果,但林清的下落他反正是知道的了,他只要将李光夏带到京师,并将林清的消息报告上去,那已是功劳不小了。 羊吞虎受了伤,一定跟不上他快马奔驰,说不定还要中途病倒,马胜龙又已调开,这功劳也就无人分他的了。他又已约好了京中派出的高手沿途接应,不怕尉迟炯夫妇截劫。他唯一恐惧的是李光夏受拷打之后寻死觅活,但他也有办法应付,他可以点了李光夏的穴道,将他装在麻袋之中,他不肯进食,就每晚灌他参汤,五七天内,总不至于饿死,那时他也早已到了京师了。 鹿克犀不断的在想坏主意,李光夏一路之上也不断的在想法子摆脱他们的魔掌。可是鹿克犀的毒辣手段已准备好了,李光夏却还没有想出办法。 羊吞虎快马奔驰,跟着鹿克犀走了一段路程,果然便已气喘吁吁,说道:“前面是座茶亭,咱们进去歇歇,吃点东西吧。”鹿克犀暗暗好笑,说道:“才不过走了十多里呢,到了前面小镇再歇吧。”羊吞虎忍气说道:“我肚子有点饿了。”鹿克犀心想:“你支持得过今天,也过不了明天。”也就不为已甚,系好坐骑,便携了李光夏与他同进茶亭。 这时日头还没多高,茶亭里只有一个客人,是个驼背的老头子,自斟自饮,只叫了一碟花生送酒,看来甚是寒酸。 鹿克犀叫店小二切了两斤熟牛肉,要了一壶汾酒,羊吞虎只吃了几块,就放下筷子。鹿克犀道:“这卤牛肉味道很不错呀,老二,你不是说肚子饿吗,怎的不吃?”羊吞虎道:“我嫌这牛肉太咸。”鹿克犀道:“那么要点别的东西吧?”羊吞虎道:“不用了。奇怪,现在我肚子又不饿了。” 原来羊吞虎的内伤喝不得酒,他不愿给鹿克犀瞧破,强自支撑,陪他喝了一杯,腹中已如刀绞,哪里还吃得牛肉?连忙默运玄功,调匀呼吸。鹿克犀偏偏不住的和他说话,羊吞虎只好听几句,答一句,幸而他功力颇深,没有当场出丑,心里可在暗暗的咒骂老大。 不久又来了一个客人,背着搭裢,似是小贩模样,一进来就嚷道:“哈,真是巧遇,巧遇!”鹿克犀不觉愕然,只见那驼背老头站起来说道:“你不是夏茅乡的金哥吗?”那小贩模样的人道:“张大爷,你好记性,我的姑妈嫁在你这条村,去年我还走过一趟亲戚的。”那老头哈哈笑道:“不错,不错。拿算盘打起来,你还是我的晚辈亲戚呢。来吧,我请你喝酒。” 鹿克犀暗暗好笑:“原来是这糟老头子碰上了同乡,几乎吓了我一跳。” 那老头说道:“金哥,你这么早可是要赶到武邑做买卖。”金哥道:“正是,你老人家呢?”那老头道:“我却是刚从武邑回来。”金哥道:“武邑市道如何,有什么生意好做?”那老头道:“别的我不知道,武邑带个武字,练武的风气倒是真的很盛,只要有点钱的人家子弟,都喜欢骑马射箭,我看贩马一定可以有几个利钱。” 金哥道:“我想起来了,张大叔,你的小舅子不就是在武邑做贩马生意的?”那老头道:“我这次就是来探他的病的。他上个月不小心,在马上摔下来,摔断了一条腿。我的浑家听到了这个消息,急得不得了。”金哥道:“哎哟,这是不能不急呀,摔断了腿,可不能做贩马这一行了。” 那老头笑道:“谁知我到他的家门,他一听到我的声音就跑出来接我,哈,原来早已好了。”金哥道:“是哪个医生给他医好的,这药道可高明得紧呀!”那老头道:“这人不是医生,家里还很有点钱的呢。他医好我的小舅子,不要一个钱,连药都是白送的。” 金哥道:“这人是谁,如此好心?他不做医生,你的小舅子又是怎生知道他的?”那老头道:“那人是武邑西乡开武馆的,如今年老,早已不收徒弟了。乡下人尊称他为程三爷,你知道我的小舅子西瓜大的字认不够一箩,他也跟人称他三爷,省得去记他的名字。我的小舅子曾到过他的乡下贩马,知道这位三爷擅于续筋驳骨,这次求他医治,果然有求便应,一医就好。当真是天大的造化,好过去求菩萨。” 金哥笑道:“怪不得你老人家喜气洋洋,在茶亭里不喝茶,喝起酒来了。”那老头哈哈笑道:“可不是吗?所以我一大清早便要赶路回家,好告诉我那浑家,让她也高兴高兴。” 一个武师懂得续筋驳骨,这也是寻常之事,鹿克犀自己也会,是以听了这两个人的谈话,并不特别在意。李光夏听了,却是心中一跳,这两日他与祁连三兽同行,走的又是山路,经过些什么地方,他是全然不知,此时听了那两人的说话,才知现在是武邑。武邑在山东与直隶(即今河北)交界之处,天理教发源于直隶,总舵在保定,武邑也有一个秘密的分舵。李光夏暗自想道:“这位程三爷,只怕多半就是我的程百岳程伯伯了。”程百岳是武邑分舵的舵主,李光夏听他爹爹说过,可是却从没有见过面。 羊吞虎歇了一会,腹痛已是减轻,但却不敢再喝酒了。他怕鹿克犀再劝他喝,说道:“老大,咱们还是赶路吧。”鹿克犀道:“你还没有吃什么东西啊,就饱了吗?”羊吞虎道:“这里的东西不合我的口味,马马虎虎吃一点也就算了。到前面再吃吧。”鹿克犀哈哈一笑,将盘中牛肉一扫而光,说道:“我倒是觉得很合口味。好,走吧!”心里暗笑:“你吃不下东西,饿着肚子跑路,看你还能支持多久?” 鹿克犀吃饱了肚子,精神抖擞,扬鞭策马,把坐骑催得四蹄如飞,往前疾跑。羊吞虎头昏眼花,咬着牙根急追,不久又是气喘如牛,两匹马的距离又逐渐拉远。 李光夏低声说道:“鹿伯伯,我昨晚没有对你说实话。”鹿克犀道:“什么?”李光夏道:“羊叔叔、马叔叔,他们都曾向我打听过林教主的消息的。只是他们要我瞒着你,否则就要杀我。所以我没敢告诉你。”鹿克犀道:“你告诉了他们吗?”李光夏道:“我怎会告诉他们。唉,如今我才知道,羊、马两位叔叔实在不是好人,只有你鹿伯伯才是好人。”鹿克犀大为得意,说道:“你知道就好了。” 鹿克犀暗暗得意,正想趁此时机,哄李光夏说出天理教的秘密,李光夏忽道:“鹿伯伯,你待我这么好,我很惭愧,我、我对不住你。” 鹿克犀以为这孩子当真是受了自己的感动,于是柔声说道:“什么事情,我不怪你,说吧。”李光夏道:“我、我对你也没有说实话。”鹿克犀心头一跳,道:“什么?”李光夏道:“我前天告诉你的林伯伯的消息,那是假的!” 清廷最重视的是缉拿天理教总教主林清,教中的秘密还在其次,鹿克犀吃了一惊,连忙问道:“那么真的消息又是怎样?你的林伯伯如今是真的躲在何处?” 李光夏道:“林伯伯他不是躲在米脂藏龙堡。他是躲在武邑程伯伯的家中。”鹿克犀更是吃惊,说道:“那岂不是就在此地了?” 李光夏点点头道:“不错。但我以前所说的话,也不是完全骗你的。林伯伯与我爹爹分手之时,说是现在风声正紧,向远处逃,日子拖得长,沿途到处可能发生危险,倒不如在近处躲躲,朝廷的鹰爪想不到我这样大胆,定往远处追查,待避过风头,我再偷走。他与我爹爹约定,半个月之内,爹爹若是没事,就到程伯伯家里会他。半个月之后,那他就可能逃到米脂去了。” 鹿克犀听他说得很合情理,竟是相信不疑,于是忙又问道:“你这位程伯伯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你还记得林伯伯与你们分手的日子吗?”他提出一连串问题,李光夏装作有点忙乱,先回答他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上月二十三。”鹿克犀屈指一算,到如今刚好是十四天。 李光夏徐徐又道:“程百岳伯伯你不认得吗?”鹿克犀道:“他住在小县份,我、我是听你爹爹说过,却未见过他。”他是想李光夏带他去诱捕林清,到时必须与程百岳见面,故而不敢冒充认识。 李光夏道:“程伯伯排行第三,刚才那两个乡下人所说的程三爷,我猜想多半就是他了。”鹿克犀道:“这么说,他是住在西乡。”他们现在走的是西南方向,一算路程,到西乡不过十来里路。 李光夏道:“鹿伯伯,前天我还不敢完全信你,我记住爹爹的吩咐,所以不敢对你说出实话。昨晚你不许这两位叔叔打我骂我,我知道你真是好人了,我才敢对你说的。现在咱们既是经过武邑,我想去见一见林伯伯,你肯送我去吗?” 鹿克犀心想,林清身为总教主,武功一定不弱,自己一个人只怕对付不了他。但倘若今日不冒险前去,明日他只怕就要走了,夜长梦多,更从何处缉拿?岂不是丢了奇功一件?正是: 一心求富贵,各自斗机谋。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虎猛鹿狡谋富贵主骄奴妄气英豪 鹿克犀心中转过无数念头,终于是因为功名利禄的诱惑太大,利令智昏,遂决意冒险一试。当下说道:“我和你的林伯伯也是八拜之交,如今既然是知道了他的下落,我当然应该前去会他。以后你愿意跟他还是跟我,都随你的意思。”李光夏怕他起疑,说道:“林伯伯以后还要奔走四方,我不愿给他多添麻烦,当然还是跟你。我跟你练好武功之后,那时我也长大了,再跟林伯伯就可做他帮手了。” 鹿克犀道:“好孩子,你真是太懂事了。你懂事,我就放心得多。我和你到了程家,有两件事情,你可得牢牢记住,一定要听我的吩咐!” 李光夏道:“什么事情,请伯伯吩咐。”鹿克犀道:“我不认得你这位程伯伯,咱们到了程家,他一定不会马上叫你林伯伯出来的,少不免要先问一问我的来历。第一件事情,我要你记着的是,你不可说出我的真名实姓,也不可说出我是你爹爹的结拜兄弟。我给你编一个故事,你就说你前两天落在朝廷鹰犬手中,是我在路上与你相逢,将你救出来的便了。” 李光夏聪明之极,一听得鹿克犀这么说,就知道他以前所说的都是谎话,这些谎话是决计骗不过程伯伯的,故而要另外编一套,不敢再冒认是自己爹爹的八拜之交。 李光夏心中明白,却故意装出一副不懂事的孩子神情,说道:“鹿伯伯,咱们为什么要在程伯伯前扯谎?”他知道若不是这么的问一句,反而会招引鹿克犀的疑心。 鹿克犀哈哈笑道:“你不懂吗?好孩子,你这么聪明,我一说你就懂了。常言道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故所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一来林教主是否如今尚在程家,还未可以断定;二来也难担保,你这位程伯伯就真是好人,说不定利令智昏,他已把教主卖给了朝廷呢?你若一到他家,就说出我的来历,那就是自投罗网了。必须见着了你林伯伯才可以说实话。你懂了么?” 李光夏装作恍然大悟的神气,说道:“懂了,懂了。那么第二件呢?” 鹿克犀道:“到了程家之后,你与我须得寸步不离。程伯伯若是要你单独和他进去会林伯伯,你切不可答应。因为我怕他骗你。你我寸步不离,若有意外,我也可以保护你啊!” 原来鹿克犀打的主意是,用李光夏作为人质,来要胁林清,倘若林清真在程家的话。只要林清一露面,他就要抓着李光夏,迫林清束手就擒,否则就把李光夏杀了。 鹿克犀深知这类英雄好汉的脾气,对“恩”、“义”二字,看得十分重要。李光夏的父亲李文成是由于做了林清的替身,以致丧命的,他只留下了一条根子,只要自己把这孩子抓牢,哪怕林清还不就范。即使要他的性命来作交换,想必他也不敢不从。 李光夏听了,心里暗暗叫苦,想道:“林伯伯根本就不在程家,我和这位程伯伯又是不认识的。这头独角鹿不许我和程伯伯有单独说话的机会,却教我怎能挣脱他的掌握呢?”但这是唯一的指望,当下也就只好满口应承,说道:“是,鹿伯伯你顾虑得极是周到,我一定照你吩咐行事。”声音不觉已是有点颤抖。鹿克犀心道:“不怕你这小鬼刁钻,一到程家,我的手指已扣住你的脉门,决不让你离开半步。” 鹿克犀勒住坐骑,叫道:“老二,老二,快点上来,我有话和你说。”羊吞虎头晕眼花,正自喘不过气来,被他一催,心中着急,“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登时跌下马背。 鹿克犀又惊又喜,心道:“也好,省得我另想办法来摆脱你。”骑马过去,假惺惺地问道:“老二,你怎么啦?”羊吞虎身体已是支持不住,再也不能隐瞒,说道:“老大,我不能骑马了,你扶我去找一家农家。”鹿克犀道:“你伤得很重吗?” 羊吞虎死要面子,说道:“不算很重,但我扭伤了两条筋,走路可是不便。昨晚我打那贼汉,用力也用得多了一些,今朝又是一早赶路,身体稍稍有点不大舒服,也想找个地方养养神,只要让我打坐一两个时辰,大约也就会好了。” 鹿克犀说道:“哎呀,我正要告诉你,我和侄儿有点事情,如今就要到西乡去走一趟。你既然不是伤得很重,你就留在这里歇歇吧。反正老三随后也要从这条路来,我给你出个主意,你点起信香催他们快些来吧。” 羊吞虎听出内里大有文章,挣扎着爬起来倚着马背,说道:“你们到西乡干嘛?”鹿克犀道:“你专心养神吧,闲事你可不必分神管了。我们兄弟一场,我总会照顾你的。待会儿老三他们来了,你留下一个人服侍你,其他的人,你请他们到西乡接我。朋友们帮我的忙,我鹿老大也绝不会亏待朋友的。” 鹿克犀也是话里有话,那即是有好处他愿意分与大家的意思。要知他此去诱捕林清,虽然早已准备好了狠毒的手段,但心里仍是不免害怕遭遇危险。 鹿克犀想要功劳,又怕危险,心里一想:“只要我能计捕林清,最大的功劳就是我的了。反正拿了林清之后,将来也是要大内高手一同押解的,倒不如现在就请他们前来接应,分一点功给他们,我却可以少冒许多危险。”当下他匆匆说了几句只有他们“祁连三兽”才懂得的黑话,叫羊吞虎转告马胜龙,要他和大内高手,在村头接应,切不可走近程家,免得打草惊蛇。他若是遭遇意外,需要救援,当以啸声为号。马胜龙是一早去与京中派出的那些高手接头的,估计他们至多是半个时辰之后,就可以从这条路上经过。 羊吞虎深恨老大不够义气,丢下他一个人在大路上,倘若碰上敌人,实在危险之极,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连忙焚起信香,希望马胜龙那班人快快赶到。这信香是祁连山特有的香木所制,燃起的香烟,可以凝聚空中,历久不散。 鹿克犀拨转马头,就向西乡走去。他怕李光夏起疑,路上向他“解释”道:“我是怕你程伯伯变了心,咱们倘若遭逢意外,陷在他家,也得有人知道。但你放心,若是你林伯伯当真在程家的话,我绝不泄漏消息,那时你就留在程家,我出来遣散我那帮朋友,过了一天再去会你。” 李光夏道:“是。鹿伯伯,我知道你样样都是为我打算。”鹿克犀放下了心上的石头,暗暗得意,想道:“好在我昨晚拦阻老二老三,不许他们责骂这个小鬼,果然哄得他十分相信,以为我是好人。” 程百岳在武邑颇有声名,鹿克犀到了西乡,向乡人一打听,便有人给他指路,很容易的就找到了程家。 程家的大门在白天也紧紧关闭,鹿克犀暗暗的欢喜,心道:“林清一定是躲在程家了,所以他们才这样小心门户。”遂上前打门。 出来了一个门公模样的老人,向鹿克犀打量了一下,说道:“三爷这几天没空,不接病人。而且他也不懂医内科的。”原来这门公看见是两个陌生人,身体又并无受伤迹象,只当他们是慕名前来求医,受的是内伤。 鹿克犀道:“我们不是来求医,是来会友的。”门公道:“会友,会什么友?”心想:“三爷的朋友我都知道,就没见过你这个人。” 鹿克犀道:“你告诉三爷,就说他一位姓李的老朋友的儿子要见他。”那老门公又道:“咦,你这话我可有点弄不清楚。你是那个姓李的儿子吗?看来你好像不只五十岁了。我们三爷怎能和你的爹爹是老朋友?” 鹿克犀道:“哎呀,你老人家怎地这样缠夹不清。不是我,是这孩子。”那门公打量着李光夏,道:“这孩子怎么样?”鹿克犀道:“他姓李,我姓鹿。他才是你们三爷那位好朋友的儿子,他的爹爹不幸死了,无依无靠,故此我特地带他来投靠你们三爷。你明白了不?请你将我那番话禀报三爷,他自然会知道的了。” 那门公眨眨眼睛,似乎露出一丝吃惊的神色,说道:“好,你等一会儿吧。”过了一会,那门公出来将门打开,说道:“三爷答应见你们了,请进来吧。” 鹿克犀心情很是紧张,拉着李光夏的手,走进程家,那门公笑道:“鹿先生,你倒是很疼爱这个孩子啊,像三岁小孩一样宝贝他。你和他爹交情一定很好的了?” 鹿克犀心头一凛,想道:“我也是太紧张了,待林清露面,我再扣着他的脉门也还不迟。莫叫程家的人看出破绽,那就弄巧成拙了。我与他寸步不离,也不怕他逃得出我的掌心。”当下装作漫不经意的随口应道:“是啊,我最喜欢聪明伶俐的孩子。”他答复了前面的一个问题,后面的那个问题则不置可否了。 老门公带他们进了客厅,说道:“你们请坐会儿。”给客人倒了两杯茶便退下去。 鹿克犀小声说道:“夏儿,记住。在你林伯伯出来之前,你不可离我半步。”他与李光夏同坐在一张长椅上,虽然不再扣着他的脉门,但只要一伸手就可抓着他的要害。 过了一会,只听得“啷啷”声响,一个年约五十左右浓眉大眼的汉子,手里玩着两枚铁胆,走了进来,很似个老武师的模样。鹿克犀忙站起来道:“三爷,你好。我带了你的侄儿来拜候你啦!” 那汉子似有点诧异神气,道:“我的侄儿?嗯,你爹爹是谁?” 李光夏道:“我爹爹是李文成。程伯伯,我有为难之事要求求你。”鹿克犀心道:“什么为难之事?这孩子简直不懂说话。”忙接过口道:“是呀,他爹爹不幸惨死,程三爷,这消息想必你已知道的了?他——” 那汉子忽道:“且慢,这是怎么回事?你爹爹叫什么?哦,李、李文成,这名字我连听也没听过。我不认得你的爹爹,你们弄错人了。” 此言一出,一老一小都是愕然,李光夏心思灵敏,立即想到:“是了,程伯伯不认得我,他不知我是真是假。唉,可要怎样才能使他相信呢?” 鹿克犀着急道:“天理教的李舵主,李文成,三爷,你怎能不知道?”那汉子变了面色,说道:“什么天理,良心?我是正正当当人家,从不与三教九流的人物来往。你们上错门了,请往别处找吧。”站起来就端起茶杯,这是送客的表示。 李光夏人急智生,忽地站起来嚷道:“专等北水归汉帝,大地乾坤一代传。”他手上端着一杯热茶,往后一摔,瘦小的身躯,就似弹弓一样射了出去。 那汉子怔了一怔,叫道:“你说什么?”鹿克犀被热茶泼了满头满面,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一抓抓空,李光夏已在地下打了个滚,滚到那汉子的脚边,叫道:“程伯伯救我!” 李光夏说的这两句话乃是天理教的联络暗号,但必须总舵的各香主和各地的分舵舵主才知道的,这汉子却不知道。但他虽不知道,见了李光夏如此情形,也不禁吃了一惊,心道:“莫非真的是李文成的孩子?” 鹿克犀一声大吼,跳起来便朝着李光夏的背心大穴抓下,李光夏打了个滚,从那汉子的胯下钻过。那汉子的两枚铁胆也已飞了出去。 鹿克犀双掌拍出,那两枚铁胆给他拍落,鹿克犀心中一松,“原来程百岳的武功不过如此!”呼的又是一掌拍出,那汉子叫道:“三爷,快——”话犹未了,双掌相交,“蓬”的一声,那汉子禁不起鹿克犀的掌力,已是倒在地下,七窍流血。 李光夏吓得魂飞魄散,他曾听得他父亲说过,说这位程伯伯的武功与他不相上下,这才敢将鹿克犀引到程家的。想不到程百岳竟是如此不济,只一掌就给鹿克犀打得重伤,死多活少。李光夏哭喊道:“程伯伯,想不到我倒是害了你了。” 鹿克犀哈哈笑道:“你这小鬼,胆敢骗我!”李光夏退到墙边,无路可走,眼看就要给他手到擒来。 忽听轰隆一声,窗子飞了半边,有人跳了进来,喝道:“住手!谁敢在我程家撒野!” 原来这个人才是程百岳,刚才那个汉子不过是他的管家。要知程百岳乃是天理教的分舵舵主,身份也是不能暴露的,他未见过李光夏,当然害怕是有人故意布下圈套,随便带一个孩子来冒充是李文成的儿子,套他的口风。所以他不敢露面,却躲在窗外面偷听。鹿克犀、李光夏一直把他的管家当作是他,他更以为是假冒的了。 想不到程百岳太过小心谨慎,却错过了时机。本来他的武功是在鹿克犀之上,若然他不用管家冒充他的话,李光夏一挣脱了魔掌,鹿克犀则只有遭殃的份儿,但如今却是慢了一步。 且说程百岳一拳击破窗子,飞身跳入,鹿克犀已是一把揪着了李光夏的胸口,李光夏张口一咬,咬得他手背鲜血淋漓,但仍是给他紧紧揪住了。李光夏的麻穴被他指头按住,浑身不能动弹。 程百岳一拳击下,鹿克犀反手一推,拳掌相交,鹿克犀震得倒退数步,胸口如受铁锤,“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但他仍然是紧紧揪住了李光夏未曾放手。 程百岳这一招是“双龙出海”,右拳击出,左拳跟着打来,鹿克犀一个转身,把孩子挡在面前,迎着程百岳的拳头,喝道:“姓程的,你打吧!” 程百岳知道是李文成的孩子,这一拳如何还能打下? 鹿克犀抹干净了嘴角的血迹,哈哈笑道:“你这小鬼好厉害,但毕竟还是逃不出我的掌心。程百岳,咱们可以好好谈了吧?你要这小鬼活呢,还是死呢?” 程百岳愤然道:“你敢动他一根毫发,你也别想活着出去。” 鹿克犀笑道:“这么说,你是要他活了。成呀,咱们做一桩交易吧?” 程百岳道:“这孩子的性命在你手中,但你的性命也在我手中。你放了这孩子,我也放你。这样交易,总公平了吧?” 鹿克犀冷笑道:“我怎能相信你的说话?”程百岳怒道:“程某是何等样人,岂能骗你,我把你送出大门,你把这孩子放了,如何?” 鹿克犀笑:“即使你不骗我,也没那么容易!”程百岳道:“你要如何?”鹿克犀道:“你把天理教的总教主林清交出来,我要他跟我走。待林清到京师投案之后,我再放这孩子。” 程百岳道:“你见鬼么?谁说林教主在我这儿?”鹿克犀道:“李文成的孩子说的,这还有假!”程百岳道:“哦,是他说的?”他怔了一怔,登时懂得了李光夏的用意,心道:“好一个聪明的孩子!” 鹿克犀冷笑道:“你认了吧?这交易你是依不依从?”程百岳正在盘算如何应付,心想:“却不知道这厮认不认得林教主,否则,倒可以找一个人假冒,伺机夺下这个孩子。”鹿克犀大不耐烦,说道:“你交不交人,你若不肯把林清交出来,那你就随我到京师投案!” 李光夏被他揪着,挣扎不脱,但却已运气冲开了穴道,尖声叫道:“你这坏家伙,你想捉我林伯伯,那是做梦!我告诉你的消息,都是假的!他不在米脂,也不在此地,我不是这样骗你,你怎肯来?” 鹿克犀气得七窍生烟,骂道:“岂有此理,你这小鬼,竟敢骗我!”李光夏叫道:“你这么大一个人欺骗孩子才真是不要脸!程伯伯,不要顾我,你把他杀了!”鹿克犀见他能自解穴道,好生惊诧,忙用重手法再点了他的穴道,冷说道:“你想死还不容易,可我还不想杀你呢!程百岳,你随我到京师投案!哼,拿不到顶儿尖儿的脚色,拿到第二等的角色,也总是功劳一件!” 程百岳沉声说道:“你别欺人太甚,你出不了这间屋子!” 鹿克犀大笑道:“你想杀我?你一动手,这孩子先就没命!而且还要把你的全家杀绝,你至多是把我打伤,我依然还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这间屋子,你信不信?”说罢,发出了一声长啸。 不过片刻,只听得马嘶人喊,那老门公进来报道:“三爷,外面来了一大群凶汉,正在打门,要你老人家出去回话!”原来是马胜龙和一班大内卫士,已把程家围住。 鹿克犀道:“不到黄河心不死,现在你总该心死了吧?你随我去投案,这孩子和你家人的性命都可保全,否则,哼,哼,我的人一杀进来,你程家便是寸草不留了!” 那老门公愤然说道:“三爷,把他杀了,咱们马上逃走!”原来程家因是天理教分舵所在,有一条秘密地道,可以通到外面的。 鹿克犀哈哈笑道:“不错,程百岳你的本领是胜于我,但你自问能在五十招之内杀了我么?”倏地拔出鹿角叉,说道:“我数到三字,你不依我的话,我就把李文成的孩子杀死,然后与你动手!一、二、——” 程百岳沉声说道:“好,我随你到京师投案!”鹿克犀掏出一副精钢手铐,说道:“你叫这老奴才把你双手铐上!”那门公怆然说道:“三爷,你此去京师,无异是自行送死!”程百岳道:“老王,不必多言,快快把我铐上。走得一步是一步,这孩子真的是李舵主的遗孤。” 那老门公无法,只好含泪将程百岳双手铐上。程百岳凄然说道:“你们逃命去吧!”顾不得与妻子诀别,当下便走在前头,似犯人一样的让鹿克犀押解出去。 程百岳慢吞吞的一步步地走,鹿克犀喝道:“快些,你还在打什么鬼主意?”程百岳道:“你急什么?我已然落在你的手里,大不了是个死字。大丈夫生为人杰,死为鬼雄,又何足惧哉?好,我就当真打个鬼主意了。”双手一抬,举起手铐,朝着自己的天灵盖就砸。 一个活的“匪首”当然要比死的价值得多,鹿克犀为了自己多得功劳着想,连忙伸出鹿角叉拨开他的手铐,陪笑说道:“三爷,不是我心急,我是怕外面的弟兄等得心急,不见咱们出去,万一打了进来,毁了你的房屋,嗯,那就真是对不起你三爷的义气了。” 程百岳“哼”了一声,冷笑道:“姓鹿的,你倒是很够朋友!我是赶着脑袋走路,可用不着你假惺惺来给我担心房屋了。” 话犹未了,只听得咚咚的重物撞门之声,外面的武士果然已经在用铁锤砸打,不一会大门打塌,如狼似虎的武士一拥而入。 这帮武士由御林军副统领贺兰明率领,鹿克犀投顺朝廷,就是走他的门路,两人相见,贺兰明哈哈笑道:“鹿老大,真有你的,这小鬼就是李文成的孩子吗?”鹿克犀道:“不错,托大人的鸿福,把他拿获了。” 贺兰明道:“这大人呢?又是什么奢拦人物?”鹿克犀道:“禀大人,他是天理教武邑分舵的舵主。”贺兰明道:“总教主林清呢?”鹿克犀道:“还未查得确实消息,但总可在这一老一少的口中拷问出一些口供。”其实他已知道了林清在米脂藏龙堡这个消息,不过,他却不愿立即吐露。 贺兰明哈哈笑道:“你的功劳可不小啊!好,你们搜屋,看看还有什么党羽,将这人的家小也一齐捕了!” 程百岳的家人早已从地道中逃走,武士们搜遍了每个角落,连人影也不见一个。鹿克犀道:“依我看来,还是将这两个犯人火速押解京师紧要。这姓程的倔强得很,在此拷问,急切间只怕难以拷出结果,反要拖延时候。他的家属党羽,慢一步再行缉捕也还不迟。”贺兰明也怕夜长梦多,出什么意外,当下传令道:“好,马上起程,放一把火将他家烧了!” 鹿克犀会合了这班武士,对程百岳可就不再客气了,给他又加上了一副重重的脚镣,就由马胜龙牵着他走。 不一会火光大起,村邻们见是一群军官所放的火,哪里敢来相救。贺兰明、鹿克犀等人哈哈大笑,在烟火弥漫之下,这才似一群野兽般的呼啸而去。 鹿克犀得意之极,与贺兰明并辔同行,一路夸说自己如何机智,如何英勇,独自破获了天理教的武邑分舵。当然他在夸功之时,也没有忘记给贺兰明捧场,多谢贺兰明赶来相助,两人彼此吹捧,皆大欢喜。 可是他们也没有得意多久,就在刚刚走出村头的时候,猛听得马铃声响,只见官道上尘沙滚滚,几骑快马疾驰而来,“呜”的一声,远远的就射来了一枝响箭。 鹿克犀刚才在程家给程百岳打了一掌,虽然伤得不重,亦已颇损元气,他又要“照顾”李光夏,生怕响马冲来,交手不便,连忙抱着李光夏跳下马背,让贺兰明这班人上前抵挡。 转瞬之间,那帮“响马”已经来到,七骑马,八个人,其中一骑,是一个青衣汉子和一个小姑娘合乘的。 贺兰明手下共有十三人之多,还未算马胜龙与鹿克犀在内,他一见对方只有八人,其中一个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哪里放在眼内?当下哈哈大笑,喝道:“哪里来的瞎了眼的强盗,敢来挡道?你可知你老爷是什么人?” 贺兰明丝毫不以为意,鹿克犀却是大吃一惊,他认得那青衣汉子和那小姑娘,昨晚在古庙里一场恶斗,羊吞虎给那青衣汉子打得重伤,武功之高,鹿克犀是亲自见过了的。如今他们和这许多人堵住道路,分明是寻仇而来。而这帮人也分明不是普通的响马! 那青衣汉子喝道:“谁管你是什么人?给我滚开,我找的不是你!你在此碍我手脚,那就是你自找晦气了。”贺兰明大怒,正要发作,忽听得那小姑娘银铃似的声音说道:“喏,这马面汉子就是昨晚要杀我的那个贼人。” 她话犹未了,那帮“响马”中突有一人自马背上飞起,俨如饥鹰扑兔,自空掠下,张手朝着马胜龙便抓! 马胜龙已勒着坐骑,人未离鞍,连忙一刀劈出,这一刀是向对方抓来的手臂斫去的,那人身子悬空,无可闪避,依武学的常理而论,他一条臂膊,非给这一刀斫掉不可。 哪知这人的身手快到极点,人在半空,毫无凭借,突然翻了一个筋斗,倏的便是一脚踢出,“当”的一声,把马胜龙那口长刀踢得飞上了半空!他翻了一个筋斗,仍然是头下脚上,姿势未改,一抓之下,恰好抓着了颈背厚肉,将他提了起来,这几下手法干净俐落,快如闪电。贺兰明未及过去相助,那人已把马胜龙揪下了马背。 那汉子揪着马胜龙道:“华姑娘,你说要如何惩罚?”那小姑娘道:“姑念他没有斫伤我,饶他一命,把他双手断了!”那汉子道:“是!”只听得“喀喇”“喀喇”两声骨头碎裂的声响,马胜龙的两条手臂已被那人硬生的拗折! 鹿克犀吓得魂飞魄散,正想带了李光夏悄悄溜走,程百岳忽地大喝一声,提起脚镣朝着他猛地便扫。 原来程百岳的脚镣本是抓在一个武士手中的,那武士看了这一幕血淋淋的惨象,也正自吓得目瞪口呆,程百岳就趁此时机,一个转身,运用腰力,反而把他拖倒,将脚镣抓了过来。 鹿克犀做梦也想不到程百岳带着脚镣手铐,竟会突然向他发难,冷不及防,这一下打个正着,登时将他的手背打得血肉模糊,不由得他不放松了李光夏。 就在这时,那小姑娘清脆的声音又在叫道:“那小哥儿是救我的恩人,谁敢动他一根毫毛,你们替我把他杀了!” 贺兰明又惊又怒,喝道:“李大进,你们五人把这死囚抓回来。其他的人随我杀贼!”李大进是御林军的一个队长,武功甚高,这次率领了五名军官,会同贺兰明办案,做他的副手。李光夏穴道未解,鹿克犀虽然松开了手,他仍然不能动弹。贺兰明心想有李大进和五个御林军官,去对付一个带着手铐脚镣的犯人和一个不能动弹的小孩子,自是可以手到擒来。 那青衣汉子冷笑道:“你这个狗官,真是不知死活!”把手一挥,七骑八人都冲了过来。 有两个军官,正要去抓李光夏,李光夏是倒在地上的,他们正自弯下了腰,那青衣汉子喝道:“给我躺下!”人未离鞍,十数丈外,倏的就发出了两枝透骨钉,无声无息地射了过来,正好一个一枚,射中了那两个军官的“笑腰穴”,那两个军官倒在地上打滚,纵声狂笑,笑得惨厉之极,先是狂笑,继而变成了嚎叫,终于气绝! 另外三个军官围攻程百岳,程百岳带着手铐,双手被铐在一起,只有手指还能使力,但他是练过金刚指的功夫的,只用指力,使动那条脚镣,仍然是舞得呼呼风响,不亚于一条铁鞭。那三个军官迫切之间,竟是近不了他的身子。转瞬间,那青衣汉子和那小姑娘已然飞马来到。那青衣汉子道:“这犯人却不知是什么身份,你去问问这小哥儿,看看是不是他的朋友?” 原来这帮人讲究的是恩怨分明,却不理是非曲直,是介乎正邪之间的一帮人物。他们既不同于侠义道的路见不平,便即拔刀相助,对国家大事,也是不闻不问;但又不同于助纣为虐的邪派之滥杀无辜。只要你不犯他,他也不会犯你。李光夏是那小姑娘的恩人,所以围攻李光夏的那两个军官,都被青衣汉子用透骨钉杀了;而围攻程百岳的那三个军官,青衣汉子却不去犯他。 那小姑娘笑嘻嘻的将李光夏扶了起来,说道:“昨晚你救了我,如今我来救你了。喂,这戴着脚镣手铐的汉子是什么人?与你是有恩还是有仇?” 李光夏被鹿克犀用重手法点了穴道,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围攻程百岳那三个军官却不知道他不能说话,见那青衣汉子手段如此厉害,怎还敢等待李光夏回答那小姑娘,只恨爹娘生少了两条腿,慌忙逃跑。 贺兰明大怒,纵马过来,青衣汉子一抖手发出了六枚透骨钉,分打他上中下六处穴道。贺兰明武功远在这班武士之上,冷笑喝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他使的是一条软鞭,软鞭一卷,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于耳,青衣汉子所发的六枚透骨钉,都给他的软鞭打落。 那小姑娘抱着李光夏一个打滚,贺兰明的软鞭卷了个空,啪哒一声,打得泥土飞溅。那小姑娘叫道:“这臭贼好凶,刘大叔,你来!” 贺兰明身为御林军副统领,第一次被人骂作“臭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道:“臭丫头,你如此护这小子,那就和这小子都随我上京去吧。”软鞭一抖,驱马赶上,便要将她也卷起来。 猛听得一声喝道:“大胆狗贼,你敢伤了我家小姐,我要你碎尸万段!”声到人到,使的也是一条软鞭,马上马下,两条软鞭登时交起手来。 贺兰明在这条软鞭上有二三十年的苦练之功,在鞭法上极为自负,哪知这汉子比他更胜几分。只见他软鞭一抖,笔直的就似一杆长枪。武学有云:“枪怕圆,鞭怕直。”软鞭若能使得像长枪一样圆直自如,功力之深,自是非同小可! 贺兰明心头一凛,只听得“啪”的一声,两条软鞭已是缠在一起。那汉子喝道:“撒手!”贺兰明用力一夺,放马便跑,要想把那人拖倒地上,哪知这人气力大得出奇,贺兰明的坐骑竟给他拖得反而倒退几步! 贺兰明玄功内运,力贯鞭梢,要把那姓刘的汉子甩开,哪知双方真力一较,贺兰明终是逊了一筹,只听得“卜勒”一声,贺兰明的软鞭虽未至于给他夺去,却已断为两截! 他的软鞭一断,对他倒是很有好处,那汉子不能再拖住他的坐骑了。贺兰明的坐骑是匹久经训练的战马,阻力一去,登时发力狂奔,四蹄如飞,绝尘而去。 主将一跑,这群武士齐发一声喊,登时也一哄而散。小姑娘这帮人也不去理会他们。 只有那鹿克犀来不及上马,走得不远,给那青衣汉子一把揪住。那青衣汉子道:“华姑娘,这个人是昨晚那三个恶贼中的一个,杀是不杀?” 那小姑娘无法解开李光夏的穴道,正是没甚心情,看了一眼,淡淡说道:“这个人昨晚没和咱们动手,这小哥儿又是叫他做伯伯的,看来似乎还是好人,放了他吧。” 那青衣汉子道:“对,他也是受了伤的,杀之不仁。好,便宜你了,滚吧!” 程百岳连忙叫道:“放不得,放不得!这厮最为刁滑,正是罪魁祸首。今日之事,就是他搅起的,他胁迫夏侄,串通了朝廷鹰犬,要捉拿林教主的,你们还未知道呢。” 程百岳只道这帮人是江湖的侠义道,和李文成一定有深厚的交情,所以才兴师动众,救他儿子,即使不认得林清,但一说起林教主来,他们自必明白。 哪知程百岳是完全猜度错了,那姓刘的汉子是小姑娘家的管家,这帮人以他为首,冷冷说道:“我不管你们的什么教主的闲事。我家的小姐说要放了,你就不用插嘴!”程百岳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当然也有几分傲气,几曾受过人如此奚落?只因这帮人是救李光夏来的,他才不便发作,但也不愿再说话了。鹿克犀在他们争论的时候,早已跳上马背,急急忙忙地跑了。 那青衣汉子道:“小张,借你的缅刀一用。”突然来到程百岳面前,刷刷两刀,将他的脚镣手铐斩断,说道:“我不问你犯了何事,你也不必问我来历。瞧你似乎也是一条汉子,我给你除了镣铐,你也走吧!” 程百岳道:“这李家的孩子呢?”那青衣汉子道:“这小哥儿于我家小姐有恩,我们将他带回去,我们的主人自会安置他,你不用操心了。” 程百岳怔了一怔,叫道:“不行!”那青衣汉子道:“为何不行?”程百岳道:“我是他爹爹的好朋友,他本来是要投靠我的。你们不能将他带走!” 那青衣汉子道:“我们不能听信你一面之辞。咦,这小哥儿怎么老不说话?”那小姑娘道:“安大叔,你过来看看,他似乎是给人点了穴道,我解不开。” 鹿克犀是“祁连三兽”之首,武功不算很高,但点穴却是独门手法,另有一功。尤其他因为第一次用普通的点穴法被李光夏自行解开了穴道,第二次就改用了重手法,这就更难解开了。 小姑娘的那帮人围拢过来,端详了好半天,连李光夏被点的是哪一处穴道都不敢判定,“解穴”是不能凭着胡猜,轻易尝试的,他们没有办法,唯有面面相觑。 程百岳也不敢尝试,冷冷说道:“这就是姓鹿那厮下的辣手,可惜却给你们放走了,要不然倒可迫他解穴。” 那姓刘的管家在这帮人中武功最强,他虽然也不敢判定所点的穴道,但却看出了是重手法点穴,当下“哼”了一声,说道:“人家已经走了,无法与你对证,你冷言冷语,也是无补于事。哼,不过是重手法点穴罢了,谅也还难不倒我们。我自有办法解穴,咱们走吧!”那小姑娘很不放心,说道:“刘大叔,你当真有办法解穴,那何不现在……” 那姓刘的汉子本来不愿在外人面前露出自己的短处,但给小主人一迫,却不得不说实话道:“重手法点穴,过了十二个时辰,效力便要大减,那时我只须给他推血过宫,被封的穴道便可以自行解开了。” 程百岳一再被那些人奚落,不由得心头火起,这时见那姓刘的汉子已把李光夏抱上了马背,急得大叫道:“喂,你们怎可如此不讲道理?” 那姓刘的汉子道:“谁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别再啰嗦啦。” 那青衣汉子道:“不错,昨晚那几个恶贼,这小哥儿还叫他们做叔叔伯伯的呢,还不是一样的没安着好心肠。”言下之意,竟似对程百岳也隐隐含着猜疑。 李光夏心中着急得不得了,却苦于没法张口说话,只能对那小姑娘直眨眼睛。 那小姑娘道:“李家哥哥,我不知道你想说些什么。好吧,看在这人很是舍不得你,就让他与你一同到我家来吧。” 那姓刘的汉子忙道:“咱们家里怎能容许外人胡乱来的?他可不比这小哥儿,这小哥儿于你有恩,带回家去,在你爹爹面前还好说话。带这样一个大人回去,你爹爹不打断他双腿才怪。那时,你想给他恩典,反而是害他了。”他把允许外人到他主人家里当作“恩典”,这话一说,直把程百岳气得七窍生烟。正是: 主子骄狂奴也妄,家规太不近人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遍觅孤雏存友道驱驰千里护英豪 姓刘的身份乃是管家,这小姑娘也不敢不听他的说话,于是说道:“我要他与我作伴,我当然不会亏待他的,你放心好啦。刘大叔是我们的管家,他不招待你,你强求也没用的。” 那青衣汉子道:“走吧,你爹爹等着你呢。”程百岳大怒道:“谁稀罕到你们家里?我是要这孩子留下!”那姓刘的汉子抱着李光夏早已坐在马背,这时正要放缰纵马,程百岳猛地向前一跃,伸手便要把他拉下马来。 那汉子怒道:“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要找死么?”挥动马鞭,刷的一鞭打下。程百岳就用那条脚镣作为武器,横扫过去。 那汉子长鞭挥舞,矫若游龙,程百岳连着两鞭,猛地一声大喝,铁链一收,把他的马鞭卷住,双方功力相若,那汉子没有给他拉下马来,但他的坐骑却也迈不开脚步。 程百岳跟着那匹马走了几步,那青衣汉子拨转马头,笑道:“我们的小姐肯要这小子作伴,那就是他天大的造化了。即使你的说话都是真的,你也该为你的世侄庆幸才是,没的却来歪缠,好,你这条脚镣是我给你斩断的,现在再给你补一刀吧!”缅刀劈下,“咔嚓”一声,那条铁镣,只剩下短短的几寸还在程百岳手中,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掌缘削过,却没有伤着他。那小姑娘拍手笑道:“安大叔,好刀法!” 程百岳一被甩开,那七骑马坐着七个大人、两个孩子已是疾驰而去。远远的只听得那“安大叔”笑道:“这孩子看来倒是有点来历。江海天今早也曾和我歪缠了一气,说来说去,也就是要打听这个孩子。嘿嘿,我连江海天都不卖账,还管他什么林教主、木教主?” 程百岳吃了一惊,心道:“他们说的不是江大侠吗?江大侠怎么也要找这孩子?这帮人个个武功高强,我追上去也没有用。也罢,待我安顿了家人,且上山东杨家庄去走一趟,向江大侠打听打听。我与他虽然素不相识,但江大侠素重江湖道义,说起来他多半会给我帮忙。” 程百岳回到村子,只见他那几间房子已是烧成了一堆瓦砾,火还没有熄掉,邻居们正在救火,见他来了,围上来连忙问长问短。程百岳无暇多说,找着了一个天理教的弟子,请他给自己的家人通报消息,便即匆匆离开。 正行走间,忽见两骑快马旋风般的疾驰而来,程百岳暗暗喝彩:“好两匹龙驹!咦,难道是那些人又回来了?” 心念未已,那两骑快马已停在他的面前,一个神态威严的中年汉子和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跳下马来。程百岳大吃一惊,那少年倒也还罢了,那中年人目蕴神光,程百岳是个武学行家,一看就知对方是个英华内敛、武功极高的人物。 那中年人打量了程百岳一下,也有一丝诧异的神色,便即抱拳说道:“萍水相逢,请恕冒昧。我想向老哥打听一件事情。”程百岳道:“请说。” 那中年人道:“有这么样的三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子,是骑着马的,不知老哥可曾遇见。”他说的那四个人形貌,正是“祁连三兽”和李光夏。 程百岳心中一动,连忙问道:“阁下可是山东江大侠?”那中年人道:“不敢,小可正是江海天。阁下想必是武林同道,未曾请问高姓大名。” 原来江海天与叶凌风师徒二人看见此处村庄白日起火,江海天凭着他的江湖经验,料想此处定是出了些意外事情,故此赶来看个究竟,希望打听到一些有关消息。想不到无巧不巧就在半路上遇上了程百岳。江海天也看出了他内功颇有基础,而且从他满身尘土和疲惫的神态看来,还可以断定他刚在不久之前,曾和人动手打过一场。因此江海天才会下马问他。 程百岳又惊又喜,报了姓名,说道:“江大侠,我正要找你!”当下将他所遇的事情,一一都对江海天说了。江海天也将李文成辗转托孤之事告诉了他。 江海天道:“那帮人走了多久?”程百岳道:“大约一个时辰,是向这一条路走的。这帮人凶得很,他们一定要把夏儿带回家去,说是要给他们的小姐作伴。” 江海天道:“我知道这帮人,拼着得罪他们的主人,我把夏儿夺回便是。”程百岳道:“好,若有消息,请江大侠托人告知米脂藏龙堡的张士龙张堡主。祝江大侠马到成功,寒家已被朝廷鹰犬焚毁,此地是不能久留的了。”两人便即匆匆别过。 江海天已把事情一力承担,程百岳当然是非常放心,心想他是天下第一高手,要夺回一个孩子那是易如反掌,“夏儿得他收为徒弟,也无须我再为他顾虑了。”但他自己的身份已经泄漏,可不能再在武邑等待江海天的消息,因此他遂临时改变计划,改赴米脂,找他们的教主林清,禀报李文成父子的消息。 按下程百岳暂且不表,且说江海天、叶凌风师徒二人,别过了程百岳之后,便即快马加鞭,向他所指点的那条路追去。沿途果然见有许多凌乱的马蹄脚印,细心察视,看得出这个马帮有七八骑之多,与程百岳所说的马匹之数相符。 江海天放下了心。要知他们师徒二人的坐骑乃是日行千里的骏马,那帮人走了不过一个时辰左右,江海天满以为至多在黄昏之前便可赶上。 哪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他们一路上追踪的那些蹄印突然一个都不见了。叶凌风不觉愕然,说道:“这些人会变戏法不成?为什么一到此地便即消失?” 江海天究竟是个江湖上的大行家,稍稍一想,便明其理,说道:“这帮人大约也已料到我来追踪他们,使了一点狡计。想必是用厚布包了马蹄,所以地上没留痕迹。” 叶凌风道:“这里是一条三岔路,咱们摸不准他们走的哪一条,说不定前面岔路之中又还有岔路。这可是很难追踪啊!师父,依我之见——”江海天勒住坐骑,说道,“你是怕难了?” 叶凌风嗫嚅说道:“弟子不是怕难,但我想——”江海天道:“你想什么?爽爽快快说吧。” 叶凌风道:“我想那小姑娘是为了报恩,才要她家的仆人将李师弟带回去的,一定不会将李师弟为难,那青衣汉子也曾与师父说过,他回去就要禀报他的主人,转达师父想与他会面的心意,天下谁不想结识你老人家,料想他家的主人一定会带了李师弟前来拜访师父。我想咱们与其茫无头绪的去追踪,不如回家等候他来拜访还稳当一些。” 原来叶凌风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他这次跟随江海天出来,一心以为师父会带他去认识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哪知师父日夜赶路,一路上根本就没有拜会过一个武林同道。如今风波叠起,枝节横生,又不知何日方能找到李文成的孩子,一同回家?这么一来,夜长梦多,叶凌风可就放心不下在江家养病的宇文雄了,他怕的是宇文雄在江家与江晓芙朝夕相对,莫要在他回去之前,宇文雄已先获得了江晓芙的芳心。 叶凌风主张回家等候,实是存着私心,不过说来也未尝没有理由。但江海天想了一想,却仍是说道:“不行。在家里等他送上门来,希望究属渺茫,还是继续追踪的好。” 叶凌风好生失望,嘀咕道:“就这样茫无头绪地去追踪么?”江海天道:“也不见得就是茫无头绪,那帮人有七八骑之多,咱们沿途打听,总可以得到一些线索。李文成托孤于我,我若不能将他的孩子早日找回,总是不得安心。” 叶凌风不敢再说,只好跟随师父。师徒二人先走右边这条小路,走了五十余里,问过好几个过路客人,也曾向路边的茶亭伙计打听,都说没有见过这一帮人。江海天折回来再走中间这条路,走了十多里,问过几个路人,有的因为不知他的来历,怕惹事而不敢说,最后问到一个在田中耕作的农夫,才打听得确实的消息,那帮人是在正午时分从这路上经过的,这时已是将近黄昏了。 晚上不好赶路,也无法找人打听,江海天只好到镇上一个客店投宿,第二日绝早起身,再一路追踪,走了不久,果然又碰上了岔路。 以后一连多天,都是类似的情形,待打听得那帮人确实是从那条路经过时,相距的时间已是越来越长。他们师徒二人从直隶西南角进入山西,打听到的消息,那帮人已是在五天之前,就从这条路走过的了。 但这也还有线索可寻,不幸又过了几天,进入偏僻的山区,却再也打听不到那帮人的消息了。叶凌风旧话重提,说是追踪无望,劝他师父不如回家。江海天叹口气道:“换一条路走,过几天再说吧。大同是北丐帮总舵所在,咱们可以到那里请仲帮主帮忙打听。”江海天至此亦有点灰心,心中只存着一个希望了。 这一日他们正在路上行走,忽见前头有两匹快马,跑起来四蹄如飞,看来也是两匹罕见的千里马。 江海天道:“这两匹骏马的主人定然是不寻常的人物,咱们追上去看看。”他们师徒二人所乘的白龙驹与赤龙驹甚具灵性,见了同类的骏马,起了争胜之心,不待主人鞭策,便放尽脚力,向前追赶。但也要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刻,双方的距离才渐渐拉近。 江海天这时正是看得分明,不觉吃了一惊,原来骑在马上的乃是两个军官。马蹄上有烙印,江海天曾见过御马,他眼光锐利,只一瞥就认得这是大内的钤记。江海天心道:“这两个人坐的御马,一定是大内派遣出来的高手无疑。这可不方便向他们打听了。他们如此匆匆赶路,不知是为了什么紧要的事?”恰好就在此时,那两个军官在钤马上交谈,有几句话语断断续续地飘进江海天的耳朵。 只听得其中一个军官道:“那独角鹿的消息不知可不可靠?”另一个军官道:“不管是真是假,咱们也总得缚住那条孽龙。然后,——”说至此处,江、叶两骑马已赶了上来,那两个军官愕然回顾,话声也倏然而止。转瞬之间,江、叶二人的坐骑一阵风似的就过去了。那两个军官不禁失声叫道:“好两匹宝马!” 江海天听到了这几句断断续续的对话,不由得陡地疑心大起,暗自想道:“他们说的独角鹿,想必是一个人的绰号。‘祁连三兽’中的鹿克犀额角凸出一个肉瘤,莫非说的就是他了?夏儿已给那帮人抢去,这消息官家早已知道,那鹿克犀所报的又是什么消息呢?还有,那条孽龙又是指谁?” 这时他们师徒二人的坐骑早已把那两个军官远远甩在背后,江海天暗暗后悔,心道:“早知如此,不如在背后跟踪他们。等待机会查个水落石出。”要知江海天的坐骑已经显示出它的脚力,倘若此际江海天勒住坐骑,策马缓行,等候他们,那就太过着了痕迹。 鹿克犀是主谋诱骗李光夏的人,虽然他如今已是给另一帮人抢去,但有关鹿克犀的消息也还很可能牵连到李光夏。江海天好不容易才发现这一丝线索,焉肯放过? 江海天本是不善于作伪的诚厚君子,但人急智生,却也给他想出了“笨”方法来。 在马行如飞之际,江海天突然“啊哟”一声,假装失足坠马,摔出了数丈开外。他那匹赤龙驹久经训练,见主人坠马,便即放慢了脚步,走到江海天身边。 叶凌风大吃一惊,连忙也勒住坐骑,过去看他师父。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一惊之后,随即起疑,师父的武功、骑术,都是人所罕及的,怎的会突然坠马了?问道:“师父,你怎么啦?”江海天道:“还好,摔得不算很重。” 那两个军官的坐骑,比不上他们师徒二人的神骏,但也相差不远,不过一会,就赶了上来,见此情状,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匹坐骑虽然不错,但脾气却似乎很是凶呢,哈哈,好马也要选择主人,看来它是不服你骑。”他们的坐骑跑得很快,说了这几句话,也就早跑出了一大段路程了。江海天假装哼哼唧唧,也没有回答他们。 此后,江海天就控制坐骑,不让它跑得太快,也不让它太过落后,黄昏时分,那两个军官进入一个小镇投宿,江海天也跟着进去。 那两个军官刚在客店门前下马,见江、叶二人也跟着来到,微有诧意,说道:“你们的坐骑倒是跑得很快啊。你没有摔坏吗?”江海天道:“托赖,托赖。还好,还好。” 客店的主人见有军官来到,慌忙出来迎接,百般奉承。那两个军官大剌剌地说道:“把我们的马匹好好洗刷,好好照料。我们明日一早便要起程。”那店主人应道:“是。”上去牵马。江海天道:“我们这两匹马不用洗刷,你只须给我喂饱它草料便是。” 那店主人也稍稍懂得相马,不觉有点踌躇,说道:“我们的马厩地方不大,你们四匹马同在一起,若是其中有一匹发了脾气,踢坏了另一匹,这个,小的可担待不起。”高的那个军官哈哈笑道:“不要紧,我的马若给踢伤,就把他的赔给我便是。这也是两匹好马,应该给他好好照料。” 江海天心里暗暗好笑,“原来你们是在打我这两匹马的主意。”那店主人见军官如此说了,方敢收容江、叶二人的坐骑。 待到三更过后,江海天悄悄起床,吩咐叶凌风道:“我去去就回。若是有什么响动,你立即出声。” 江海天的轻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到了那两个军官的窗外偷听。 许久都不听见声息,江海天心道:“难道他们睡着了?好,既是听不到什么,我索性进去点了他们的昏睡穴,搜一搜他们身上带有什么公文。” 正想付之行动,忽听悉索声响,一个军官道:“咦,你也没睡着?”另一个军官笑道:“彼此,彼此。陆兄,有件心事我委决不下,咱们斟酌、斟酌。” 那姓陆的军官小声说道:“李兄可是担心咱们这次藏龙堡之行?”那姓李的军官道:“就是呀。你说,咱们明天是赶路还是不赶?” 那姓陆的军官道:“我不很明白你的意思。赶又怎样,不赶又怎样?” 那姓李的军官道:“若是放尽咱们坐骑的脚力,三天之后,便可赶到米脂。但是,其他几路未到,只是咱们两个人,这个,这个——” 那姓陆的军官道:“我明白了,你是担心降伏不了那条孽龙?” 那姓李的军官道:“张士龙虽是名震西北,我还不怎么惧他。我担心的倒是林……”他的同伴忙道:“嘘,小声,提防隔墙有耳。”江海天听到一个“林”字,不觉心头一跳。 要知江海天交游广阔,武林中稍微有点来头的人物,他几乎无不知晓。听了这话,不觉心里想道:“原来他们所说的那条‘孽龙’乃是米脂张士龙。张士龙以霹雳掌与乱披风拐法称雄陕甘道上,在江湖人物中,也算得是一等一的高手了。这两个军官不惧张士龙而惧一个姓林的,这人的身份、武功当然应该是远远在张士龙之上,哎呀,不妙,具有这样身份武功而又是姓林的江湖好汉,除了天理教的教主林清之外,那还有谁?” 江海天竖起耳朵细听,只听得那姓李的军官笑道:“谁敢到此偷听?凭着你我听风辨器的本领,即使有行人到来,难道咱们还会听不到声息?”那姓陆的道:“总是小心的好。” 那姓李的说是不怕,到底还是听了同伴的劝告,说了一个“林”字之后,便没有把名字说出来。两人似乎是咬着耳朵说话,江海天虽然凝神静听,也听不出他们说的什么了。 过了一会,只听得那姓李的军官笑道:“妙计,妙计。陆老弟,到底你心思灵敏,咱们就依计而行。若是此计不成,再等他们来齐了动手。”听来他们似乎是计议已定,不必再咬着耳朵说话了。 那姓陆的军官道:“咱们再商量另一件事情。”姓李的笑道:“你智计过人,还有什么事情会令你为难,要与我商量?” 姓陆的道:“事情不会辣手,不过咱们还是商量一下,看用什么方法的好。”姓陆的道:“就是咱们今日所遇的这两个,他们的坐骑我越看越是喜欢。敢情比咱们的大内所饲的御马还要强得多呢。” 姓李的军官哈哈笑道:“原来你是看上了人家的坐骑。这有什么可商量的,夺过来就是了。不瞒你说,我也正有此意呢。” 姓陆的道,“那中年汉子,似乎身有武功。你看不出来吗?” 姓李的道:“我看也不会很强,他在路上不是摔了一跤吗?若然他本领非凡,焉能摔倒?” 姓陆的道:“他虽摔倒,随即就赶上来了。焉知不是假装的?而且我曾仔细注意,他双眼神光湛然,内功根底,颇似不弱。” 江海天听到这里,心里想道:“这姓陆的招子倒是很亮。且看他们要怎么样对付我?” 那姓李的却又笑了起来。 那姓陆的军官道:“李兄因何发笑?”那姓李的道:“我笑你也未免太过怕事了。”那姓陆的道:“我是不想多惹麻烦。”那姓李的道:“你既不想多惹麻烦,我倒有个计策,咱们先礼后兵。”姓陆的道:“如何先礼后兵?” 姓李的道:“咱们现在就到他房中去,请他们出让坐骑,要钱就给他十两金子,要官就保荐他一个七品管带。练武的人,还有不图个功名富贵的吗?何况咱们是什么身份,这样给足了他们面子,他们还会不答应吗?万一他们不肯应承,那时再与他们说话,引他分了心神,我在旁边只要听到一个‘不’字,就发毒箭杀他。” 话犹未了,只听得“砰”的一声,江海天已是打破窗子,哈哈一笑,跳了进来。 那两个军官这一惊非同小可,姓陆的跳将起来,长剑出鞘,挽了个剑花,护着自身;姓李的则嗖、嗖、嗖,接连发出了三枝毒箭。 毒箭射出,毫无声息,也不知有没有射着。只听得“嚓”的一声,江海天已经擦燃了火石,点亮了油灯,笑道:“两位大人不必惊慌,我知道两位大人想要我的坐骑,我不敢有劳两位大人贵步,所以特地到来,和你们谈一谈这桩交易的。”
那两个军官惊疑不定,道:“你在外面偷听了?”江海天笑道:“两位大人在路上已经夸赞我的坐骑,难道我还猜不着大人的心吗?幸亏你们没有杀了我,杀了我,这桩交易就谈不成功,彼此都没有好处啦!”哈哈一笑,袖中抖出三枝毒箭,品字形地插在桌子上。 那两个军官领教了江海天接毒箭的功夫,已知道决不是他对手,连忙和颜悦色地说道:“不知好汉意欲如何?” 江海天道:“我不要金子,也不要七品顶戴,我还有个天大的富贵送与你们两位。”那两个军官面面相觑,心道:“有这样便宜的事?”那姓陆的道:“那你究竟图的什么?”江海天道:“我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只想求两位大人带挈,让我也给皇上当差。” 那姓陆的哈哈笑道:“哦,原来你是嫌七品官儿太小,要图个更大富贵。好好,我保荐你给大内总管,让你也当个内廷侍卫。你说,你有什么天大的富贵要送与我们?” 江海天道:“天理教的教主林清躲在米脂张士龙家里,我一个人不敢去捉他,我愿意带你们去捕拿钦犯,这不是天大的富贵吗?事成之后,我与小徒的坐骑也让与你们,只求你们保荐,在功劳簿上也写上我一个名字。” 那两个军官吃一惊,那姓李的性情鲁莽,失声叫道:“这消息你也知道了。” 江海天道:“哦,原来两位大人就是到米脂捉拿林清的么?早知如此,也用不着我来通风报讯了。那么,咱们的交易——” 姓陆的较为沉着,说道:“壮士,你高姓大名。”江海天报了姓江,却胡乱捏造一个名字。姓陆的道:“江壮士,你武功高强,既有心给皇上当差,那就随我们去吧。”口里如此说,心里打的却是坏主意,准备在利用了江海天之后,即把他谋杀,当然在谋杀之前,还要套问他何以会知道这消息的来由。 哪知江海天也正是来套取他们的口风的,他们刚才漏出一个“林”字,但江海天还未拿得准是否林清,是以故意捏造了一番说话来试探他们。如今探出了确实的消息,还焉能放过他们? 当下,江海天仍然不露声色,说道:“多谢两位大人栽培。不过,小的还有点担心。那林清的武功实是非同小可,咱们三个人只怕还不容易对付。不知两位大人——” 姓李的道:“你放心,我们自有妙策。”那姓陆的道:“到时,你听我安排便是,现在不必多问。” 江海天见那姓陆的已似起疑,便淡淡一笑,说道:“两位大人,现在你们也听我的安排吧!”那两个军官大惊叫道:“什么,你——”话犹未了,江海天已是出手如电,根本不容他们有挣扎的机会,倏的就点了他们的穴道。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江海天笑道:“两位大人好好歇歇,过了十二个时辰,你们的穴道自会解开。”原来江海天本来要盘问他们准备用何“妙策”对付林清的,但转念一想,他们绝不会实言相告,问也无用,故此不如点了他们的穴道,自己赶在前头,先到米脂给林清报讯。他用的是重手法点穴,除非是有功力与他相当的人,方能解开,否则必须待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自解。以江海天坐骑的脚程,十二个时辰,至少也在三百里开外了。 江海天赶忙回到自己的房间,说道:“凌风,咱们马上就走。”叶凌风道:“上哪儿呀?”江海天道:“上米脂。” 叶凌风很不愿意,心想:“这么越走越远,不知何时方得回家?”问道:“什么事情?要走得如此匆忙?那两个鹰爪子呢?”江海天道:“我已点了他们的穴道了。这件事,路上再与你说吧。”叶凌风不敢再问,只好匆匆收拾行装。 他们师徒俩刚走出房间,忽听得马匹嘶鸣之声,江海天吃了一惊,说道:“有人盗马!” 这晚月暗星稀,江海天赶出客店,只见两条黑影,刚刚坐上马背,还未跑得几步,江海天大喝道:“给我滚下马来!”呼呼两掌拍出。 他与这两匹马的距离约有十来步远,他的劈空掌力,能够打到二十步开外,还生怕用力大了,将这两个贼人打死,故而只敢用了七成力道。但虽是七成力道,料想江湖上的人物,能够禁受得起的已是没有几人。 那两个汉子也在马背上各自反手挥掌,只听得他们闷哼一声,叫道:“好功夫!”但却居然没有坠马。就在这一瞬间,那两匹马已跑出十数丈之外,江海天的劈空掌力也达不到这么远了。 那两匹马走得远了。但另外两匹马却在昂首长嘶,向他跑来,江海天大喜道:“原来咱们的坐骑并没有给贼人偷走,他们偷走的是那两个军官的坐骑。” 但虽然如此,江海天还是想查个水落石出,要知那个汉子能接得起江海天的劈空掌力,当然不是寻常人物,江海天必须弄清楚他们来历,看他们是友是敌。当下跳上马背,叫叶凌风道:“追!” 他们这两匹坐骑起初跑得还很迅速,渐渐就慢了下来。江海天道:“不对!”连忙下马,叫叶凌风捡了一束枯枝,擦燃火石,点起火把,细心察看坐骑。 江海天毕竟是久历江湖,经验丰富,不多一会,就看出毛病所在,他坐的那匹赤龙驹是前蹄屈曲,不敢着地;叶凌风坐的那匹白龙驹则是后蹄屈曲,不敢着地。 江海天吁了口气,说道:“还好,大约是中了梅花针之类的微细暗器,没有毒的。”他随身带有磁石,用磁石一试,果然在赤龙驹的前蹄、白龙驹的后蹄,各自吸出了一口梅花针。原来这两匹马性子倔强,那两个汉子拣容易降服的骑,却把这两匹用梅花针打伤。 江海天给两匹坐骑敷上了金创药,叶凌风问道:“这两匹马还能用吗?”江海天叹了口气,说道:“跑是还能跑的,但却不能像原来那样快跑了。不过,也还可以比普通的马匹稍快一些。” 叶凌风道:“既是如此,咱们还赶不赶往米脂?”江海天道:“朝廷已经派出几批高手,要往米脂缉拿林清,咱们怎能不赶去报讯?临时不能找到好马替换,但即跑得慢些,咱们也必须尽力而为。” 叶凌风吃了一惊,道:“林清?那不是天理教的总教主吗?”江海天说道:“是呀!他关系重大,所以我也只好把找寻你的李师弟的事情暂且搁一搁了。” 叶凌风无奈,只好随着师父赶路。他们那两匹坐骑,在吸出梅花针,敷上金创药之后,虽然还能跑路,速度已减慢许多,他们大约是四更天离开那个小镇,到了第二日中午时分,还未走出百里之遥。那两匹马呼呼喘气,口吐白沫。 叶凌风睡眠不足,连夜奔波,亦已感到精神不济,直打呵欠,不禁说道:“师父,人纵未累,马也疲了。歇一歇吧。” 江海天不是不爱惜徒弟,也不是不宝贝坐骑,但他为了要赶往米脂,救林清的性命,却不容他在路上耽搁。 可是眼前的事实,却又的确是人倦马疲,若然依旧马不停蹄,只怕人要病倒,马也累翻。 江海天好生难处,心里想道:“我一定不能让朝廷鹰犬,赶在我的前头,去害林清。还有,昨晚那两个汉子,也不知是友是敌,倘若也是去缉捕林清的,那就更是大大的不妙了。 “看情形,这两匹坐骑是必须养息几天了。但我倘若另买两匹坐骑替换,却把它们交给谁人看管?这是两匹世间难得的神驹,总不能把它们抛弃了。还有,叶凌风恐怕也受不了那么辛苦,跟我日夜奔波。” 江海天苦苦思量,终于想出了一个不得已的、但却可以三方面兼顾的办法。当下勒住坐骑,说道:“好,咱们就在这里歇歇吧。” 叶凌风用他师父所授的内功心法,坐在地上,做了一会吐纳功夫,精神大大恢复。他知道师父急着赶路,他自己虽然很不满意,但却想讨好师父,便过去察看坐骑,说道:“这两匹畜牲也似乎好了一些,师父,咱们可以再走啦。” 江海天却道:“且慢。”叶凌风怔了一怔,道:“师父有何吩咐?”江海天道:“你跟了我一个多月,我每日在路上授你的各种武功口诀拳剑招数,你都记得了吗?”叶凌风道:“我都牢牢记着了。” 江海天点点头道:“好,你很聪明,不负我立你为掌门弟子。我看你的内功也似颇有进境,但真正深浅如何,我还未能确切知道。嗯,你接我一招。” 声出掌发,来势凌厉之极,竟是一招可以伤人立死的杀手。叶凌风大吃一惊,心道:“师父何以使用杀手试招?哎呀,难道,他,他已看出我的破绽?……”说时迟,那时快,江海天的掌心已是向着他的天灵盖拍下,叶凌风无暇思索,本能的便以全力还招,使的也是新学会的一招杀手。正是: 只缘曾作亏心事,疑鬼疑神便露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独闯龙潭饶侠气自投罗网中奸谋 双掌相交,江海天含笑说道:“好,好!一个月的工夫,算得是很不错啦!”叶凌风只觉头重脚轻,似是被一股无形的潜力抛了起来,但这股力道却非常柔和,身体毫无痛楚的感觉,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似乎只不过是给师父将他的身子搬移一个位置而已。叶凌风这才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知道师父是试他的功力,并非看出他什么破绽。 江海天笑道:“凌风,你不用惊疑。我是故意施展杀手,试你本领深浅的。你现在大致可以接得起我两成真力,功力已是比从前增强了一倍有多了。招数还不怎么熟练,但只要碰着的不是一流高手,你也尽可以对付啦。难得你的进境如此神速,我也可以放心让你留下来了。” 叶凌风怔了一怔,问道:“怎么?师父,你,你不要我跟随你啦?” 江海天道:“不是我要撇开你,我只是顾惜你的身体和这两匹坐骑。前面不远就是曲沃县城,我与你进城之后,你就找一间客店住下来。待我到米脂见了林清之后,再回来与你会合。” 原来江海天打的是这样的主意,他若独自赶路,白天可以骑马,晚上可以施展轻功,以他的造诣,展开绝顶轻功,比寻常的马匹最少要快一倍。这样就可以比两人同行,多赶三倍的路程。而且可以让叶凌风与那两匹坐骑养息十天八天,这岂不是三方面都顾到了。 这个办法,正合叶凌风的心意,他心里暗暗欢喜,口头却假惺惺说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师父,弟子不怕辛苦,愿在你老人家身边听候差遣。” 江海天道:“你有这番心意,我很欢喜。但这两匹坐骑必须养好了伤,才能使用。我以后日夜赶路,每天最多只打坐一个时辰,恢复精力。以你现在的武功基础,你还不能跟我这样做的。所以你最好是留下来,看管这两匹坐骑,你自己也可趁此余暇,温习我传授你的各种功夫。” 叶凌风这才说道:“救人要紧,弟子遵命。” 江海天师徒进了曲沃县城,江海天找了一间客店,将叶凌风安顿下来,说道:“我快则八天,多则十日,便会回来。你无事不可出门,就在客店里自己练功吧。”叶凌风恭恭敬敬的连声应话。 江海天在市集买了一匹坐骑,西北各省的大小城镇几乎都有马市,多的是“口外”张家口良马,江海天又善相马,选了一匹,跑起来比他原来受了伤的赤龙驹果然要快一些。 江海天早已准备好了充足的干粮,一路不用歇息,到了黄昏时分,那匹马亦已累得口吐白沫。江海天便即弃马步行,入黑之后,路上已少行人,他施展绝顶轻功,也不怕惊世骇俗了。 似这样日夜奔驰,饶是江海天内功深厚,到了四更时分,也不禁大有倦意,于是便按照原来计划,到树林里坐一个时辰,第二日一早,到附近小镇买了一匹坐骑,补充了干粮,便又赶路。 以后每日如是,自曲沃至米脂约二千里的路程,他日间骑马,晚上施展轻功,跑了三日三夜零半个白天,第四日中午时分,到了米脂,经过小溪,临流一照,只见形容憔悴,满面胡须,便似一个刚刚出狱的囚犯一般。 江海天暗自好笑:“这个样子,连我都不认得自己了。若给莲妹见到,定会吓她一跳。藏龙堡的人也不知会不会放我进去呢?” 到了米脂,心情稍稍轻松,但仍是顾不得进城理发,打听了藏龙堡的方向,便又催马赶去。 藏龙堡在米脂西北,一路走去,初时还经常碰到行人,渐渐就越来越少。江海天忙着赶路,初时也还未怎么注意,后来已到了藏龙堡所在的那条乡,想找个路人打听,不但路上没有人,目力所及的四面田野,也没发现人影,这才有点纳罕。 张士龙住的地方叫藏龙堡,这是江海天早已知道了的。但他却不知道藏龙堡的确实地址。 张士龙在米脂颇有名声,所以他第一次向路人打听之时,路人便告诉他在哪条乡,而他也以为到了这条乡之后,一问便会知道的。哪知到了之后,竟是四野无人。 江海天至此亦不禁暗暗纳罕,心道:“现在虽然不是农忙时节,田野间也该有斩柴的樵子,除草的农夫,怎的却是这样冷冷清清,乡下人都到哪里去了?” 江海天在路上找不到人,正想走到附近村庄,向居民打听,却忽地发现有两个行人来了。 江海天不愿耽搁时候,便迎上前去,拱手说道:“两位大哥,请问张士龙张大爷家住哪里?” 那两个人见江海天形容古怪,吃了一惊,说道:“你是什么人?找张大爷?”江海天不便告诉他们实话,只好扯个谎道:“我是张大爷约来的,有些事情,必须与他当面言说。” 张士龙经常有江湖朋友来访,那两个乡人大约也见过类似的客人,便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带你去吧。” 江海天道:“不敢耽误两位大哥干活,请你们指点道路,我自己去就行啦。”那两人道:“也没有什么活儿好干,我们反正闲着没事。” 江海天道:“我正想请问,为什么没人干活?”一人小声道:“你老是张大爷的朋友,我不妨告诉你。县里衙门传出的风声,说是有什么重要的匪人藏在我们这条乡,不日就要大举清乡。你老知道,清乡就是灾殃,拿不到‘匪人’便抓百姓,小则破财,大则送命,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所以乡下人一听到这个消息,便都躲到外地去,要待风头过了,才敢回来呢。” 江海天吃了一惊,寻思:“难道林清躲在藏龙堡的消息,这里的官府也早已知道了?但可有点不对呀,这样重要的犯人,即使他们确实已得知消息,也不会张扬出去的。这是什么道理?” 江海天惊疑不定,问道:“那么张大爷还会在家吗?”那两个人道:“官府从来不敢惹张大爷的。实不相瞒,这消息就是张大爷在县衙门里当差的徒弟前两天给他捎来的。张大爷叫乡人逃避,他自己要留在这儿担当。”江海天心道:“张士龙的侠义确是名不虚传。如此说来,想必林清也已远离此地了。不过,既然来到这儿,总得查问个清楚。” 那两个人似是十分注意江海天的神色,江海天这时也开始注意他们,他是武学大行家,稍微注意,便看出这两人身有武功,而且颇是不弱。 江海天道:“两位大哥何以不走?”那两人道:“我们是给张大爷跑腿的,又都是光棍一条,不怕牵累家人。所以我们放心跟着张大爷,他老人家不跑,我们也就不跑。”江海天心道:“原来他们是跟过张士龙学过功夫的,这就对了。” 没多久,那两个人把江海天带到了藏龙堡,藏龙堡倚山修建,形势险要,气象不凡,果然似一座堡垒模样。 那两个人拉起堡门的铜环,咚、咚、咚地扣了三下,说道:“有远客来啦。是张大爷约来的朋友。”过一会儿,两扇铁门打开,有个人出来仔细地打量了江海天,说道:“你是我们堡主的朋友吗?堡主并没吩咐,说是今日会有客来。你尊姓大名,可否赐告?” 江海天知他起疑,便实说道:“小可是山东东平江海天,有要事求见堡主。”那人“啊呀”一声,说道:“原来是江大侠,请稍待一会,容我进去禀报。”带他来的人也跟着进去,过了约半炷香时刻,堡门又再打开。 只见一个髯须如戟的汉子大踏步走了出来,直上直下地打量了江海天一眼,便伸出手来,说道:“何幸得江大侠光临,有失迎迓,恕罪,恕罪,恕罪。” 江湖上的人物,见面行握手之礼,那是最普通不过的事情。江海天不以为意,伸手与他相握。双手一握,忽觉对方发出一股雄浑刚猛的力道。 江海天心道:“我与他从未会过,敢情他怕是有人冒充,所以要试试我的本领。”当下默运玄功,将对方那一股雄浑的掌力,轻描淡写的全部化解,但却并不反击。 那髯须汉子只觉掌力发出,便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吃了一惊,连忙收掌道:“江大侠绝世武功,张某拜服!江湖上人心诡诈,我不能不有此一试,请江大侠不要见怪。” 江海天也哈哈笑道:“张堡主的霹雳掌果然是名不虚传,经此一试,咱们是可以敞开胸怀说话了。”江海天试出了对方的霹雳掌的刚猛掌力,已知道对方一定是张士龙。 张士龙道:“好,请进里面说话。”前头引路,将江海天带进密室,奉上香茶,说道:“江大侠远来,不知有何见教?” 江海天道:“不知林教主可在此间?” 张士龙怔了一怔,道:“江大侠哪里得来的消息?” 江海天道:“张堡主请勿见疑,我是专诚为……”张士龙哈哈一笑,打断他的话道:“我怎敢疑心江大侠,不过,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不知这消息是怎样泄露出去的,江大侠可肯见告么?” 江海天将那晚偷听到那两个军官的谈话,告诉了张士龙,又把李光夏受鹿克犀之骗,以及程百岳的遭遇都一一说了,说道:“依我猜想,这消息大约是鹿克犀从李文成孩子的口中骗取的。鹿克犀向朝廷告密,只怕在这几日之内,大内高手便要接续而来!我是专程报讯来的。” 张士龙道:“唉,想不到李文成竟然遭了敌人毒手,而他的遗孤又是下落不明!”似乎他是第一次得知李文成的消息。 江海天道:“生者已矣,他的孩子暂时没有危险,以后可以慢慢访查。现在是林教主的安危紧要,听说你们这里要‘清乡’,不知是否此地的官府也已得到了风声?林教主可曾远避?” 张士龙道:“这个、这个……嗯,事情是有了一点变化。江大侠,请喝茶,待在下向你详细禀告。” 江海天跑了这么多路,正自感到焦渴不堪,莫说是上好的香茶,就是一碗水对他来说也是如同甘露。他说话告了一个段落之后,紧张的心情也松弛下来,当下便揭开盅盖,将那碗香茶一口喝干,只觉津生舌底,香入脾腑,不由得赞道:“好茶,好茶!” 张士龙道:“这是朋友从黄山带来的云雾茶,江大侠喜欢,多喝一碗。”江海天笑道:“第一碗是解渴,第二碗可得慢慢品尝了,张堡主,林教主的事情究竟如何?” 张士龙道:“不错,林教主本来是躲在我这儿,但不料前两日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咳,咳,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咳了几声,慢吞吞的只是叹息“意外”,江海天心里焦躁,忙问:“究竟是什么意外?”礼貌上头,他不便催促张士龙快说,心里可在埋怨这张土龙说话拖泥带水,真是急惊风碰到了慢郎中。 张士龙把眼睛瞅着江海天,缓缓说道:“江大侠不用着急,且容我仔细道来。嗯,这件意外之事嘛……”江海天正自感到他的眼神有点古怪,忽地腹中隐隐绞痛,江海天大吃一惊,故意晃了一晃,张士龙道:“这件意外之事嘛……哈,哈!倒也,倒也!” 江海天跳将起来,蓦地喝道:“你这厮是谁?胆敢害我!”声出掌发,立施杀手。那髯须汉子早有防备,一跳跃开,只听得“轰隆”一声,一张八仙桌给江海天的掌力打得裂成八块。
那髯须汉子哈哈笑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御林军副统领褚蒙是也。江大侠,你喝了鹤顶红与孔雀胆经过大内秘法炮制的‘香茶’,可不能动怒呀!你与我打架,只有死得更快,哈,哈!我所说的意外就是这个了,你明白了么?” 江海天喝道:“无耻狗贼,我先把你毙了!”追上去,连环掌发。但他这几日来,日夜不停的赶路,饶是铁铸的人儿,精神也已疲备不堪,褚蒙出尽全力,与他对了两掌,“腾、腾、腾”的连退了三步,但却没有给他击倒。 褚蒙好生吃惊,心道:“这厮喝了世间罕有的剧毒,居然还有如此功力,确是名不虚传!”哈哈笑道:“江大侠,你力不从心了!咱们还是交个朋友吧,你要不要解药?”他意在拖延时候,好让江海天毒发。 江海天焉能上他这个当,沉住了气,喝道:“我要你的命!”如影随形,追上去又是一掌。 猛听得有人哈哈笑道:“江大侠,我们已在此恭候多时了。难得你果然来到,请你再指教两招!”两股劲风,左右袭来。江海天听风辨器,知道左边的敌人用的是绵掌掌力,右边的敌人使的似是蛾眉刺之类的兵器。 江海天反手一掌,“蓬”的一声,将左边那人震退,掌力未尽,迅即划了半道弧形,中指一弹,铮的一声,又把右边那人的兵器弹开。江海天只以一掌之力,仅用一招,就击退了两个偷袭的敌人。但从这交手一招,他也测出了这两个人的实力。使兵器的那人本领平平,也还罢了,左边那人的绵掌掌力,却是功力颇深,至少不在御林军副统领褚蒙之下。 他一掌应付偷袭的两个敌人,另一掌仍然向褚蒙拍去。褚蒙双掌齐出,与他这一掌的掌力对消,侥幸没有受伤,闪过一边。 江海天回过头来,喝道:“你们是那晚的偷马贼。” 那两人笑道:“江大侠真好眼力。可是你这话却说错了,我们是借用同伴的坐骑,焉能说得上一个偷字?只是我们也迫不得已伤了你的坐骑,还望恕罪。” 江海天那晚只见过这两人的背影,如今才看清楚他们的相貌。使兵器的那人年约五旬,身材较他同伴肥矮,额上有个肉瘤,兵器是一柄黑黝黝、形似判官笔,但却在笔尖开叉的怪兵器。 江海天心中一动,指着那人喝道:“你就是骗走李文成孩子的那头独角鹿。你——”身材高的那个接声说道:“祁连山羊吞虎幸会江大侠。我们的三弟折在你们的人手里,嘿嘿,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江大侠,你今日落在我们手上,你也认命了吧!” 江海天喝道:“你们这一群奸诈之徒,哼,哼!用这等毒计来加害于我,只怕还未必能如你们所愿!”掌劈指戳,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褚蒙、羊吞虎还可以硬接几招,鹿克犀将鹿角叉舞得呼呼风响,却是不敢近身。 但三人之中,鹿克犀却最是老奸巨猾,他近不了身,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笑道:“江大侠,你不是为了林清而来么,你想不想知道他的结果?呀,可惜呀可惜……”江海天蓦地一声大吼——身形一起,一招“鹰击长空”,便向他抓了下去,鹿克犀一按机关,他这柄鹿角叉中空,内里藏着毒箭。 毒箭朝着他的面门射来,江海天身子悬空,无可闪避,猛地张口一咬,以“啮簇法”咬着箭杆,就在此时,褚蒙已挥掌击他后心。 江海天一记劈空掌向前打出,“嘭”的一声,把鹿克犀摔了一个筋斗,这还是幸亏那支毒箭将江海天的动作稍稍阻迟片刻,要不然这一掌打实,鹿克犀焉有命在? 褚蒙这一掌也在同一时候击中了江海天,江海天有护体神功,中毒之后,功力虽是仅及原来的十之一二,褚蒙这一掌击下去,也仍然是似乎击在铁板上一般,江海天不过晃了一晃,而他已是登、登、登的连退三步。 江海天蓦地转过身来,“呼”的一声,毒箭自口中吐出,冷笑说道:“我不在乎多沾一丁半点的毒,且叫你也尝尝毒箭的滋味。”褚蒙脚步跄踉,闪避不开,肩头中了毒箭。 这毒箭虽是不及褚蒙给江海天喝的那杯毒茶厉害,但也是见血封喉的毒箭,江海天不在乎,褚蒙可是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叫道:“鹿老大,快快给我解药!” 鹿克犀给江海天的掌力震翻,在地上打滚,还未来得及跳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江海天已是又一掌震退了羊吞虎,倏的回身,猛地一抓,以大擒拿手法,扣了褚蒙的脉门。 江海天沉声喝道:“把解药给我,我放你再打过。”褚蒙暗暗叫苦,原来这大内秘制的毒药,乃是他向掌管大内药库的大监讨取的,宫中定例,毒药可以赐给臣下,不管赐这毒药是迫你自杀或要你杀人,但解药则是例不随同赐与的,叫褚蒙如何拿得出来? 鹿克犀站稳脚步,忽地冷冷说道:“你还要不要林清的性命?”江海天喝道:“怎么?”鹿克犀道:“解药是没有的,但凭你的功力,也未必便会毒死,我倒想和你另作一桩交易。林清已被我们活捉,你若是要他性命,咱们一个换一个,我把林清给你,你把褚大人放开。” 江海天道:“你让我见了林清再说。”鹿克犀道:“这个当然。咱们是公平交易,我还能要你上当不成。你等一等,我这就去把林教主请来。” 江海天见他眸子不正,眼光闪烁,猛地想道:“不对。倘若林清当真是已落在了他们手中,他们还不快快将林清押解回京,却还在这藏龙堡作甚?” 江海天“哼”了一声,把褚蒙提起,往外便闯。鹿克犀道:“江大侠,你说了的话怎么不算?你专程来给林清报讯,如今却又不想救他了吗?” 江海天喝道:“让开!谁敢一动,我就要了你们褚大人的性命!”抓着褚蒙背心,推他前行,便向外闯。 羊吞虎武学造诣颇深,听出江海天中气不足,说到后面那几个字,声音已是微微颤抖。心中想道:“看来他已是剧毒发作,此时若不将他毙了,后患无穷。褚蒙的性命,只好暂不管他了。” 江海天忽觉一阵晕眩,脚步一个跄踉,羊吞虎闪过一边,猛地一声大喝,起脚便是一勾,江海天身躯后仰,一个肘锤撞出,正正撞中了羊吞虎的心口,羊吞虎似皮球般的给抛了出去,跌了个四脚朝天。 可是他在以肘锤打翻羊吞虎的时候,抓着褚蒙的那只手的劲道便难免稍稍放松,褚蒙功力不弱,一见有机可乘,立即全力挣扎,居然给他脱出了江海天的掌握。 褚蒙急急跑到鹿克犀身边,叫道:“快、快给我解药!”江海天一声大吼,如影随形般的跟着向鹿克犀扑去。但他双眼昏花,视物不清,朦朦胧胧只见一团黑影,一掌打去,只听得“蓬”的一声,却把一张长凳打得四分五裂,原来是鹿克犀把这张凳子推到他的面前,挡了一挡,他却把他看作鹿克犀了。 褚蒙吞下解药,他侥幸挣脱,犹自胆寒,正要夺门而出,羊吞虎跳了起来,叫道:“不必害怕,他比我们伤得更重。褚大人,机会难得,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褚蒙一想,以江海天的功力,若是给他跑掉,只怕鹤顶红与孔雀胆的剧毒,也未必就能毒死了他,他一养好了伤,此仇岂有不报之理?即使自己躲在皇宫之内,也是坐卧难安。他一想与其终生担惊害怕,不如现在与江海天一拼,当下大叫道:“来人啦!” 原来在江海天到来的前一天,藏龙堡已给他们攻占。计陷江海天的种种安排,都是出于鹿克犀的献策。 这次前来缉捕林清的分为三路,驰赴藏龙堡,江海天在客店碰见的那两个军官是头一拨,受命先来米脂,知会当地官府,为大举“围袭”事先布置的。羊、鹿二人本来也是属于这一路的,但因为他们的坐骑赶不上那两个军官,那两个军官急于邀功,在路上撇下他们,让他们落后。他们那晚深夜才赶到那小镇投宿,未进客店,先发现了马厩中江、叶二人那两匹坐骑。鹿克犀认得其中一匹曾经是江海天女儿骑过的白龙驹。 江晓芙受了重伤,在家养病之事,鹿克犀是知道了的。他见了这匹白龙驹,料想必是江海天到了此地,于是匆匆忙忙,换了同伴的坐骑便跑,后来江海天追了出来,打了他们一记劈空掌,鹿克犀更可以断定,那两个军官定是已被江海天制伏无疑。 褚蒙带领了七名大内卫士,走另一条路,这一路人马才是捉拿林清的主力。还有第三路人马作为缓兵,一时未到。 鹿、羊二人追上褚蒙,日夜兼程,赶到米脂,调动地方官军,攻下了藏龙堡,但却捉不到林清与张士龙。于是由鹿克犀出谋划策,把官军冒充堡丁,盘踞在藏龙堡不走,等江海天或林、张的其他朋友自投罗网。褚蒙的掌力是刚猛一路,对于霹雳掌法也曾学过,正好冒充张士龙。从前程百岳曾叫管家冒充他的身份,对付过鹿克犀,如今鹿克犀的安排正是师他故智。不过他是立心把江海天置之死地,却要比程百岳当日对付他的手法毒辣多了。 那七名卫士在堡中各处警卫,听得褚蒙呼喊,除了其中一人不能离开岗位之外,其他六人先后赶来,把江海天困在核心。 江海天双眼昏花,只凭着听风辨器的本领发招。他虽然功力剩下的不到一成,比那些卫士也还要高强许多,褚蒙、羊吞虎受伤之后,不愿拼命,驱使那些卫士围攻,有两个走得太近,给江海天以大摔碑手法,一手一个,摔得个四脚朝天。其他卫士,装腔作势,大呼小叫,一时之间,都是不敢上前。 羊吞虎发觉江海天的掌力渐渐减弱,喜道:“是时候了,褚大人,咱们并肩子上啊!” 江海天突然坐在地上,冷冷说道:“不错,是时候了,你们来吧!” 褚、羊二人吃了一惊,心里却是想道:“难道他是力还未尽,故意诱敌?”不约而同,都是踌躇不敢举步。 江海天忽地咬破中指,一股浓墨般的血箭射了出来,大喝一声,飞身跃起,砰砰两掌,又把两名卫士打得四脚朝天。 原来江海天是以绝世神功,将毒血都挤向指尖,射了出来。不过,这只是救急之法,放血之后血气大伤,等于自耗十年功力,而且也只是仅可支持片刻,决不能久战。 褚蒙曾吃过大亏,见江海天突然精神奋发,猛如怒狮,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撒腿就跑,也顾不得招呼同伴了。 江海天最恨鹿克犀,不理褚蒙,大步上前,一掌便向鹿克犀打去。鹿克犀挺叉急刺,江海天一声大喝,擘手夺过了鹿角叉,反打回去。 鹿克犀不敢接叉,一闪闪到了羊吞虎背后,羊吞虎也不敢接,但他的武学造诣却较深湛,当下掌锋一扳,指头稍沾叉柄,将那柄鹿角叉送出。 鹿克犀走避不及,“卜”的一声,给自己的鹿角叉插个正着。幸亏经过了羊吞虎的一振一带,劲力已卸去几分,鹿角叉插进他的肩头,侥幸没穿过琵琶骨。 羊、鹿二人,先后受伤,哪里还敢恋战?那六名大内卫士,受伤的没受伤的,也都一哄而散。 江海天追了出去,褚蒙远远叫道:“快把犯人带走。”江海天怔了一怔,心道:“难道是我猜错了,林清竟是落在他的手中不成?” 五名卫士跟着褚蒙的方向向大门口逃走,只有一名卫士,却向后院跑去。江海天连忙追赶,只差几步就可追上,鹿克犀发出毒箭,“嗤”的一声,射中了那卫士的后心,待得江海天赶到,那卫士已然气绝。 江海天大怒,转过身来,又去追赶他们,追了几步,只觉气力渐渐衰弱。江海天吸了口气,大喝道:“限你们今日滚出米脂,否则我撞上了,一个不留!”他用的是狮子吼功,尽管功力不足,但这一喝仍是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 其实就是没有江海天这么一喝,他们也是唯恐走得不快的了。那些冒充张家家丁的官军,见褚蒙等人都逃走了,当然也是纷纷逃命。 藏龙堡里一片寂静,江海天暗暗叫一声“侥幸”,原来他已气衰力竭,倘若那些人敢来围攻的话,只怕他早已性命难保。 江海天服下了一颗小还丹,这虽不是对症解药,但却可以恢复元气,江海天已经把毒血从指端挤出,以他的功力,若有静室供他运功自疗,估量在三日之内便可以把余毒肃清。 江海天心里想道:“他们逃到县城报讯,定有大队官兵再来。这藏龙堡是不能久留的了。但褚蒙所说的犯人不知是谁,却是应该查个水落石出。” 江海天逐间房搜索,走了几幢屋子,数十间房,鬼影也不见一个。江海天心道:“莫要又上了他们的当?”心念未已,忽地隐隐听得似是有兵器碰击之声。 江海天凝神静听,声音竟是从地底下传上来似的,不觉皱了眉头,心里想道:“想必是有秘密的地道,却怎生找得入口?” 江海天既要觅地疗伤,又要提防军官再来,一时间踌躇莫决,是留在这里继续搜查、寻找地道的入口呢?还是火速离开、待养好了伤再来打听? 江海天要想离开,但又怕真的是林清还困在此地。正自彷徨,忽听得悉索声响,在对面的柴房中走出一个人来。 江海天仔细打量这人,见是个五旬开外、头发斑白、腰背微偻的老汉。江海天道:“你是什么人?”那老汉道:“我听得他们叫你江大侠,你当真是山东的江海天、江大侠么?”江海天道:“大侠二字,愧不敢当,江海天则确实是我,”那老汉点点头道:“你把那些王八羔子打走,我信得过你一定是江大侠了。我是张家的老仆人。”蓦地跪下去向江海天磕了三个头。 江海天扶起他道:“老人家,你这是干嘛?有话好说。”那老汉道:“求江大侠救林少爷。” 江海天吃了一惊,道:“什么,林少爷?” 那老汉道:“就是林教主的少爷。”江海天道:“怎么,是林清的儿子落在他们手中了?如何救法?”那老汉道:“请随我来。” 江海天随着他走,一面问道:“林教主和张堡主呢?”那老汉叹了口气道:“那日官军攻进藏龙堡,林教主带他少爷,本来已经冲出去了。但我们的堡主因为给他们殿后,却陷入了包围之中。林教主手挥双刀,又杀回来,拼死将我们的堡主救出,可怜他不能两边照顾,他的少爷就给这班强盗捉去了。我们的堡主已受了伤,兀是不肯逃走,要和林教主再杀入堡中,救他少爷。可是林教主把他点了穴道,背起他就跑了。他为了我们堡主,舍弃了自己的儿子!” 江海天叹道:“这才真是一对够义气的朋友。老人家,那你怎么还敢留在此地?”那老汉道:“我冲不出去,给他们抓住。一同被抓的有六七个人,都被送到县里当作什么‘教匪’关了起来,只有我装作又聋又哑,那班强盗将我留下给他们挑水劈柴。” 说话之间,已走到甬道的尽头,那老汉揭开一块石板,露出了地道的入口,说道:“这底下有间地牢,你听得兵器碰击的声音么?我猜想林少爷就是被关在这间地牢之中。”江海天擦燃火石,和那老仆人急急忙忙走到一间石室外面。厮杀的声音是听得更清楚了。 石门紧闭,江海天用力一推,文风不动。那老仆人气喘吁吁地赶来,说道:“苦也,苦也!这石门是在里面上锁的!” 江海天若有裁云宝剑在手,不难破门而入,但这柄宝剑他是早已传给女儿了,这两扇石门,厚达七寸,饶他是有绝世神功,也难击破,何况又是在中毒之后,功力已不到原来的一成? 那老仆人叫道:“林少爷,是你在里面吗?你听得见我吗?你应一声!”里面传出清脆的童音,“是我!张伯,我爹爹呢?” 江海天吁了口气,说道:“还好,这孩子似乎还未受伤。”话犹未了,只听得孩子“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原来他说话分神,给敌人的刀锋在肩上划破了一道伤口。 那老仆人急得大叫道:“林少爷,你快开门!是我和江大侠来救你了!” 里面但闻兵器碰击之声,显然是那孩子被杀得手忙脚乱,连抽空回答都不可能,哪里还能够在敌人的刀锋之下,给他开门。 看守这孩子的卫士却在哈哈笑道:“原来是江大侠来了。好,你们赶快劝这小鬼头束手就擒,否则你们就等着收尸吧!”江海天咬了牙不作声。半晌,那卫士又在喝道:“小贼囚,把脚镣抛下,我叫三声,你若不依从,我把你一刀两段。一、二——” 那老仆慌忙叫道:“林、林——” 江海天掩盖住了他的嘴巴,低声说道:“别怕,他不敢杀!”只听得里面大叫了一声:“三!”那孩子“呸”的一声道:“你杀了我,我爹爹会给我报仇!我不怕你!”追逐的脚步声,兵器的碰击声响成一片,那孩子果然并未被杀。 江海天又惊又喜,心道:“这孩子和李文成的孩子一样,都是胆大包天。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不错!” 他料定这卫士不敢杀林清的孩子,乃是要把孩子当作护身符,因为他并不知道外边的形势,他也得预防若是张士龙重夺回藏龙堡,即使不能一时间破门而入,但多雇石匠凿门,多则一天,少则半日,也总可以凿开。 他怎知道,在江海天的处境,却是要越早离开此地越好。他必须觅地疗伤,大队官军定会再来,他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所以江海天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欢喜的是这孩子的英雄气概,担忧的是自己没有办法救他!他若再给敌人砍上两刀,受了重伤,这可如何是好:“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正是: 安得拔山扛鼎力,扭开金锁走蛟龙。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堪叹英雄遭劫难何来小子慑群魔 忽听得“咔嚓”一声,似是刀锋削断了什么东西,那老仆人只道孩子的脑袋已被斫去,禁不住失声惊呼,哭了出来。江海天道:“只是斫中了木头,你别哭,我有办法了!”那老仆人料想江海天不会骗他,连忙抹泪收声。 江海天叫道:“右斜方三步,用霸王鞭石。对,盘龙绕步,快使铁锁横江!变招,回风扫柳,连环三式……” 原来江海天功力虽减,听风辨器的本领仍是十分高明,听出林清的孩子是用一条铁链对抗那卫士的单刀,孩子使的是“尉迟鞭法”,卫士使的则是“五虎断门刀”。孩子的招数也颇纯熟,只是缺乏临敌经验,不懂得如何去破对方的刀法。 林清的孩子名叫林道轩,今年只有十二岁。他是怎样取得一条铁链作兵器的呢?原来这条铁链就是他的脚镣,看守他的那个卫士是御前二等带刀侍卫,自恃武艺高强,压根儿就不曾把一个小孩子放在心上。他整天守着孩子,有时难免要打个瞌睡,就把那脚镣缠在柱上,还给他加上一副手铐,这已经算得是防范周密的了。 这副手铐是大人用的,扣着他的手腕,并不很紧。林道轩小时候又曾跟一个以耍杂技为生的教徒学过收缩肌肉的功夫,杂技中的“钻圈”钻过比自己身体小得多的圈子便是这种功夫。江海天在上面恶斗的时候,恰好那卫士正在打瞌睡,孩子的耳朵灵,已听到了。那卫士尚还未醒。 林道轩胆子大,心思也灵敏,只道是他爹爹和张叔叔已杀回来,趁此难逢的时机,就把手铐褪下,又把脚镣解开。那卫士惊醒之时,他已把脚镣拿在手中,当作铁鞭使用了。 孩子的气力当然不能与大人相比,幸亏他身手敏捷,这才支持了这许多时候,但也受了一点轻伤。正在危急万分,堪堪就要给敌人抓着的时候,忽然听得江海天在外边指点他的招数,林道轩精神一振,不必再用心思,就依照江海天的指点,对付敌人。 这一来就等如江海天借这孩子的手,与那卫士厮杀。每一招都抢在那卫士的前头,即使林道轩气力弱,经验差,但占了先发制人的便宜,那卫士还焉能打得过他? 不过十余招,那卫士着了一“鞭”,正中膝盖,脚步踉跄,林道轩喝道:“给你小祖宗跪下吧!”铁链在他腿弯猛打三记,那卫士果然“扑通”跪倒。 林道轩打晕了那个卫士,在他身上找到锁匙,这才得以打开牢门,让江海天和那老仆人进来。可怜他经过了一场恶斗,血汗交流,衣裳湿透,就似在血泊里洗过个澡一般。 那老仆人将他一把搂在怀中,喜极而泣,喃喃说道:“幸亏老天爷还有眼睛,你这条小命算是保全了。快过来谢这位江大侠。哎呀,你伤得这么厉害,血都还未止呀!” 江海天道:“别忙道谢,我给你看伤。”牢中的石柱上挂有瓦风灯,江海天叫老仆取来,仔细察看了孩子的伤势,又给他摸了把脉。说道:“还好,没伤着骨头。我给你敷上金创药,用不上三天,你的伤口便会复合了。” 林道轩道:“张伯,我爹爹和张叔叔呢?”那老仆人道:“少爷,你放心,他们没事,都已逃出去了。”林道轩道:“在哪儿?你领我出去找我爹爹。”那老仆人苦笑道:“我怎能知道。少爷,你养伤要紧,以后再打听消息吧。” 江海天问了他的名字,说道:“轩侄,这儿是不能耽搁了。张堡主受了伤,你爹爹与他避祸他乡,什么时候,你们父子能够相逢,也还难以预料。你无依无靠,你可愿意跟我么?我把本领传授给你,你做我的第四个徒弟。” 林道轩道:“不,我不能连累你。”江海天见他小小年纪也知为别人着想,越发喜欢,笑道:“我若是怕受连累,也不敢来此救你了。”那老仆人道:“江大侠的本领才真是大呢,那些强盗都给他一个人赶跑了。”林道轩道:“我知道。我爹爹常常说起江大侠的。你肯收留我,爹爹知道了,一定也是非常喜欢的。师父,我给你磕头了。”林道轩这才改口称师,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江海天心里暗暗好笑,“我一直没收徒弟,想不到在这半年,却接二连三的收了四个弟子。我本来是要找李文成的孩子的,却又不料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那孩子没找着,却先收了林清的孩子做徒弟。” 林道轩拜过师父,起来说道:“师父,我有一件心事。”江海天笑道:“小小年纪,有甚心事?”林道轩道:“我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名叫李光夏,他爹爹和我爹爹是结拜兄弟。我和他瞥着大人也结拜了的。我曾和他约定,将来一同习艺,师父,你、你也肯收容他吗?” 江海天哈哈笑道:“你的好朋友早已是你的三师兄了。”林道轩喜道:“那么,我不久就可见着他了?”江海天道:“不,我现在还在找寻他。不过,我已答应收他为徒,虽未入门,名分早定,所以仍然要算是你的师兄。这事情慢慢和你说吧,你先换衣服去。” 那老仆人道:“这可真是好极了,有你江大侠千金一诺,李家少爷迟早总可以找着,他们这一对小朋友又可以相聚了。” 江海天救出了林清的孩子,又是欢喜,又觉为难。脸上露出笑容,心头却是如坠铅块。他目前的本领,不到原来一成,决不能带了这孩子逃跑。他要三日的时间疗毒,这孩子大约也要三日时间治伤。这三日如何能够平安度过?这可是一个令他煞费思量的难题。 那老仆人似是知道他为难之处,说道:“堡中已没有一匹马留下,江大侠,你若是带这孩子走路,遇上大队军官,只怕会有危险,不如暂避一避风头。”他想到这个危险,却还不知江海天是受了重伤。 江海天道:“我正想请教你老人家,附近可有什么僻静没人知道的地方,可以供我躲藏?” 那老仆人道:“离此七八里的后山,有一个岩洞,是我昔年无意中发现的,从不告诉外人。你和林少爷躲几天,待得风声没那么紧了,我再给你找两匹坐骑。” 江海天道:“好,既是有这样一个好地方,咱们就赶快走吧,此地是不能久留的了。” 那老仆给林道轩换过一身干净衣裳,背了一袋干粮,带领江、林二人从后门出走,这时已是日落西山,暝色四合的时分。 在山上走了一会,江海天听得茅草丛中,似有声息,喝道:“什么人?出来!”那人探出半边脑袋,说道:“我是割草的乡人。” 那老仆人“哼”了一声,道:“这一条乡的人,我全认得,就没见过你,不用问了,准是官军冒充的人,江大侠,把他杀了!” 那人“卜通”跪倒,叫道:“可怜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那老仆人冷笑道:“下有三岁小孩,是吗?这些江湖套语,想瞒得过江大侠?”江海天也知若留此人,定有后患,但他毕竟心慈,只是点了他的晕睡穴。便道:“不必再理他了,咱们再继续走吧。” 那老仆人道:“江大侠何以饶了这厮?”江海天道:“他是个丝毫不懂内功的寻常人,我点了他的昏睡穴,他要三天之后,方能醒来,过了三天,即使我给官军发现,谅他们也奈我不何。” 走了一会,只见崖壁上一条瀑布,飞珠溅玉,俨若挂起了一幅水帘,江海天拉着孩子,跟着那老仆爬上山坡,从瀑布的侧面绕过,拨开乱草,蛇行而进,到了“水帘”后面,衣裳虽是沾了不少湿漉漉的污泥,却是免了落汤鸡之苦。那老仆人搬开了一块石头,说道:“到了。江大侠,你看这个所在可好?” 原来里面竟是别有洞天,这岩洞前面狭窄,仅能容一个人爬行,后面却甚为宽敞。更妙的是毫无污秽,而且上面有两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可以通风,比一般人工开凿的坑洞,还更适合居住。 江海天道:“好极了,这个所在,外人决计难以发现。”那老仆人放下了一袋干粮,说道:“这袋干粮,总可以供你们四五天之用。这里的乡人,自那日官军攻占了藏龙堡之后,早已逃避一空,倘若不是我亲自来看你们,有人在外面呼唤,那就一定是鹰爪冒充我们的人,你可千万不要答应。这里外人是难找到,但也不能不预防万一。” 江海天怔了一怔,道:“你不和我们同住这里吗?”那老仆人道:“我还要回去。说不定堡主会偷偷回来,需要有一个人给你们互通消息。”江海天道:“官军一定会再来藏龙堡的,你老人家还是避一避的好。我想林教主和你们的堡主大约也不会冒险回来。”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那老仆人道:“他们不知道林少爷已经脱险,不是亲自回来,迟早也会派人来打听消息。堡中也总得有个人看守。我随便找个地方匿藏,堡里这么多地方,官军未必找得着我,找着了也未必就会杀我。” 江海天见他执意要走,心里也佩服他对张士龙的耿耿忠心,说道:“如此,你老人家多多小心了,为了避免危险,你也不必来探望我们,三日之后,若无意外,我会与这孩子夜间偷进堡中,与你见一见面。” 那老仆人走后,江海天叫林道轩好好睡上一觉,他自己则运功疗伤。小孩子生机蓬勃,过了一个晚上,精神已是大大好转,只是伤口尚未复合而已。第二日江海天传授了他一些可以即学即用的功夫,例如暗器打穴,近身搏斗的小擒拿手法之类。林道轩人极聪明,一教即懂。 江海天让他自行练习,自己则静坐运功,到了晚间,只觉真气已是可以渐渐凝聚,疗效比他原来的预期还要稍快一些。林道轩的一套小擒拿手法,也已练得滚瓜烂熟。 第二天,江海天再传他一套“天罗步法”,这套步法,对付强敌,最为有用,但却非常复杂。江海天原以为他最少要用三天工夫才能熟练的,哪知到了晚间,看他练习,已是中规中矩,只是在变化精微之处,还稍欠功夫而已。 江海天大为欢喜,心道:“这孩子的聪明,看来实不在凌风之下。武林朋友常说,拜得好师父不容易,选择好弟子更难。想不到我这两个徒弟,都是良材美质,比我小时候强得多了。” 第三日是最紧要的关头,江海天行最上乘的大周天吐纳法,将真气导入丹田,只要功行完满,体内的余毒便完全发散,功力也可以恢复如初。但在行功的时间之内,却绝对不能中断,否则便有走火人魔,半身不遂的危险。林道轩的伤已经好了八九成,为了预防意外,在洞口给师父瞭望。 大约到了正午时分,林道轩忽见红光从前山升起,过不多久,天上的云彩都已染得一片火红,山风吹来,热呼呼的,林道轩叫道:“师父,不好,藏龙堡起火了!张伯不知逃出没有?” 江海天也感到燠热,看出去起火的方向果然是藏龙堡。不问可知,这一把火定然是官军所放。 江海天道:“把洞口堵上。今晚我再和你去探听消息。”他行功正到紧要关头,莫说不能逃走,心神也不能分散。只好听天由命,希望敌人不能发现这个隐密的所在。 林道轩搬了一块大石,堵住洞口。他也知道师父行功正到紧要关头,倘给敌人发现,实是不堪设想,心中忐忑不安。 黑暗中两师徒默默相对,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汪、汪、汪”的狗吠声,随即有人说道:“难道是躲在这里?这里也没洞穴,前头是瀑布,却怎能藏人?”这是御林军副统领褚蒙的声音。 另外一个人道:“你前晚当真看到三个人么?是什么模样的?”这是羊吞虎的声音。 “小的怎敢说谎?那晚看见的三个人:一个小孩,一个中年人,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称那中年人做江大侠的。”这是那晚冒充乡人,给江海天点了晕睡穴的那个人。本来应该满了三天才醒的,还差半天,想必是给褚蒙或羊吞虎发现,因为只差半天,闭穴的功效已消失了十之八九,所以江海天的独门点穴手法,也给他们解开了。 褚蒙道:“这就一定不会错了。想那鹤顶红与孔雀胆合制的毒药何等厉害,江海天纵有通天彻地之能,至少也要十天半月的工夫,方能拔毒疗伤。他必定是躲在这里。” 羊吞虎道:“难道这瀑布后面会有山洞?”瀑布是从峭壁上冲下来的,在山脚汇成一个水潭,水潭的对面有块空地,瀑布从高处作抛物线冲下,峭壁下面离地数丈的一段在瀑布后面,水流并未经过,但因瀑布似水帘一样挂在半空,这一段峭壁上有没有洞穴,却是看不清楚。 羊吞虎话犹未了,那两头猎犬已是从侧面绕过瀑布,到了那块空地上,朝着峭壁吠个不休。 褚蒙看出猎犬走过之处,荆棘茅草有被践踏的迹象,笑道:“这更不会错了!”一行人便跟随猎犬,斩棘披荆,也到了瀑布后面的空地上。这条路线就正是江海天他们那日所走过的。 褚蒙这一行人,除了褚蒙和羊吞虎之外,还有五名御林军军官。他们正是作为援兵,来围捕林清的第三路人马。鹿克犀则因那日伤重,正在养伤,没有同来。 羊吞虎道:“这可怪了,灵獒吠个不休,峭壁上又没有发现洞穴。” 褚蒙道:“这两只猎犬乃是西藏所进贡的灵獒,训练有素,闻到人的气味,才会这样吠的。搬这块石头试试!”原来那两只猎犬正蹲在洞口狂吠,那块石头就是林道轩拿来堵塘洞口的石头。 一个气力大的军官用力一推,果然把那石头推动,露出了洞口,但他们从外面看进去,黑黝黝的却什么也没看见。 林道轩躲在一根石笋后面,紧张得心脏狂跳。褚蒙伏地听声,笑道:“一点不错,里面有人!”他已听到了林道轩的呼吸了。 林道轩在里面发抖,不但是为了自己的性命,更害怕的是连累了师父。但他固然是怕得发抖,羊吞虎和褚蒙在外面也同样是心怀恐惧,踌躇不敢进洞。 褚蒙道:“你们两个把这洞口铲开,进去探看。”这个山洞,外窄里宽,所以褚蒙要手下把洞口铲开,才好通过。他们这一行人带有两把钢铲。 那两个气力大的军官知道江海天的名声,却未亲见过他的本领,听说他已中了大内秘制的剧毒,也就不怎么害怕。他们在长官的吩咐之下,自己也意欲贪功,当下便挥动钢铲,铲开泥土,敲碎石头,一步一步地走进这个山洞。 忽听“哎哟”一声,走在前头的那个军官,“卜通”便倒。原来是林道轩在暗处飞出石子,打中了他的穴道。 可是前头的倒下,后头的便有了防备。林道轩第二颗石子飞出,后面的那个军官挥铲一拍,当的一声,石子反打回去。林道轩跳跃走避,身形登时暴露。 那军官大吼一声,跳上去便是一铲,火花纷飞,林道轩原来藏身之处的那根石笋,竟给他一铲铲平,幸亏林道轩走快了一步。钢铲铲平了石笋,钢铲倒卷,亦已不能复用。 褚蒙叫道:“要捉活的!”那军官起初以为偷袭的是江海天,如今才看清楚是个孩子,心里暗叫了一声“惭愧”,心道:“对付一个孩子何用如此张皇?”抛掉钢铲,双臂箕张,扑过去便要把他活擒。 林道轩刚学会了一套小擒拿手法,反手一拿,那军官做梦也想不到一个孩子招数竟然如此厉害,他还未擒着林道轩,手腕竟然给林道轩拿住,林道轩用力一拗,“噼啪”一声,把他的一条手臂硬生生拗折! 那军官有如受伤了的野兽,负痛狂嗥,挥拳猛击,双方近身扭打,林道轩也是难以避开,“砰”的一声,被他抛了一丈开外。那军官断了一条手臂,痛彻心肺,击倒了林道轩之后,他自己也不支倒地。 褚蒙先是大吃一惊,继而狂喜。要知江海天若是已经痊愈,能够动手的话,决不会让一个孩子冒险去对付敌人。他们这么多人,还怕对付不了一个孩子吗? 褚蒙想到的,羊吞虎当然也早已想到了。两人胆气立壮,立即冲入山洞。后面三个没受伤的军官也跟着进去,并给先头那个军官解开了穴道。 只见江海天端端正正地盘膝坐在地上,动也不动,对周围一切,竟似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行的“大周天吐纳法”,正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倘若身子移动,真气逆行,定然全身瘫痪。 褚、羊二人曾经在江海天手下吃过大亏,虽然明知江海天已无能为力,心中也还是有些恐惧,只怕万一有诈,后悔莫及。褚蒙先行试探,哈哈笑道:“江大侠,你如今已是瓮中之鳖,顽抗无益,我敬重你是个好汉,咱们交个朋友吧。你叫这孩子乖乖地跟我们走,我们也就不打扰你养伤了。” 江海天俨如老僧入定,根本就不理会褚蒙说些什么。羊吞虎是个武学行家,小声说道:“看这情形,他是正在运功疗伤,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决计不能与咱们动手的了。” 褚蒙道:“不错,我看也是这样。”但江海天的武功神奇莫测,他们曾经身受,无论如何,心中总还是有几分怯惧。因此尽管在旁边窃窃私议,一时之间,却还不敢造次。 气力最大的那个军官等得已不耐烦,心道:“一个中了剧毒的人,何必这样怕他?”冲上前去,朝着江海天的琵琶骨便是一抓,林道轩爬了起来,喝道:“休得伤我师父!”但他刚刚爬起来,却又被羊吞虎一记劈空掌将他震退三步。 只听得一声大叫。跌倒的却不是江海天,而是那个军官。原来江海天虽然不能起来动手,但他正在运用最上乘的内功,真气鼓荡,布满全身,那军官用的气力越大,反震的力道也就越大。这一招把他震得个头破血流。
另一个军官大吃一惊,挺起一柄长矛就向江海天刺去,心道:“我的手不接触你的身体,你本领再强,毕竟也还是血肉之躯,看你还能坐着不动,抵御我的长矛?” 江海天仍然端坐不动。他耳辨那长矛刺来的风声,身形微侧,长矛“卜”的一声,从他胁底刺过,矛头穿破他的衣服,却被他手臂挟住。江海天有“隔物传功”之能,真力从长矛上反震回去,那军官登时也跌了四脚朝天。但因是“隔物传功”,力度并不太强,那军官跌了一跤,只是身体疼痛而已,远远不如他的同伴之狼狈。江海天手臂一松,长矛当啷坠地。 其他几个军官相顾失色,说道:“这人是有妖法的,不可惹他!”有一两个胆小的,转过身来,便想逃走。 褚蒙喝住他们,哈哈一笑,说道:“不用惊慌,这姓江的是只有招架之功,决无反击之力。你们不必惹他,他也伤害不了你们。捉了这孩子,咱放一把火把他烧死便是!”原来江海天只能用“隔物传功”的本领震倒敌人,虚实深浅已是给褚、羊二人探悉,等于给他们证实了他们的判断。 可是还有他们不知道的是,江海天刚才虽不过是身形微侧,但真气亦已散乱,幸而还不至逆行而已。要是他们趁这个时机,上前攻击,以褚、羊二人的功力,一举手就可将江海天击毙。 江海天度过了一个难关,只好凝神静气,收束散乱的真气,一点也没有能力照顾林道轩了。 羊吞虎磔磔怪笑:“小贼,看你逃得上天!”一步步逼近,林道轩定了眼神看他。褚蒙笑道:“这小鬼倒也胆大。”话犹未了,林道轩突然和身一扑,羊吞虎哈哈大笑:“小鬼头,你居然还要和我动手?”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拦腰便是一抓。这一抓是他独门的擒拿手法,满以为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大本领,还不是手到擒来? 哪知林道轩脚跟一旋,本来他的身子是向左前方扑去的,突然间就转到了右方。青光一闪,一柄锋利的短刀已朝着羊吞虎的腰眼插下。 这一下大出羊吞虎意料之外,但他的真实本领,毕竟是比林道轩高出不知多少。一觉青芒耀眼,寒气侵肌,陡然间身形已挪后半尺。林道轩匕首划过,“嗤”的一声,割了他一幅衣襟。羊吞虎反手一掌打了过来,但林道轩也跳开了。 褚蒙大为奇怪,心道:“这小鬼才跟了江海天两日,怎的就学来了这一身神妙的武功?”当下说道:“羊兄,你截住他的去路,待我捉他。” 褚蒙一掌护身,一掌进逼,把林道轩迫到了死角,一抓抓去,哪知仍是抓了个空。林道轩溜滑之极,竟然从他的肘下钻了出来,举刀朝着他的背心便刺。 他不刺还好,这一刺登时把自己的本领泄了底,褚蒙本是以一掌护身的,反手一拿,就把他的匕首夺了过来。林道轩身体失去了重心,脚步一个跄踉,险险跌倒。 羊吞虎见有机可乘,心道:“这一回还捉你不到!”飞身扑上,林道轩忽地一个筋斗,身法古怪之极,羊吞虎眼看手指已触及他的背心,哪知还是抓了个空。 褚蒙哈哈笑道:“这小鬼只是学会了一套古怪的步法。咱们来一个网里捞鱼。”他带来的五个军官,有一个手臂拗折,正在接臼裹伤。其他四人分站在四个方向,用兵器连接成一个圆圈。褚、羊二人,就在圈中,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两头进逼,捕捉林道轩。 本来林道轩可以抓紧时机,在他们圆阵未合拢之前,逃出去的,但他舍不得抛弃师父,稍一迟疑,对方已将他团团围住。 林道轩仗着一套天罗步法,东西躲闪,就像和他们捉迷藏似的,羊、褚二人费了许多气力,还未将他捉住。羊吞虎道:“把他打晕了再说。”褚蒙道:“也好,但可得小心,别伤了他的性命。留着他还有用处呢!”他们已大致知道林道轩功力的深浅,当下使出劈空掌力,把林道轩打得昏头转向。 忽听得有个清脆的声音说道:“瞧瞧,谁在下面打架?” 林道轩给两股劈空掌力推压,头晕眼花,天罗步法已是运用不灵,羊吞虎袖中笼指,倏的一指戳出,点了他的穴道。他们既已制伏了林道轩,便都回过身来,看看来的是什么人。 只见进来的是一男一女,都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男的金环束发,女的刘海覆额,就像一对金童玉女一般。 那小姑娘噘着小嘴儿道:“这么多大人,欺负一个孩子,好不要脸!” 手臂拗折的那个军官,已经接好断臼,满肚皮闷气正自无处发泄,跳起来就骂:“哪里来的两个小杂种,给我滚出去!” 话犹未了,只听得“啪”的一响,那军官着了一记清脆的耳光,那少年冷冷说道:“跪下来叫我三声小祖宗,我就饶你!” 那军官大吼一声,抄起长矛就刺。他知道来的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但恃着人多势众,怎甘受辱。 哪知道这未成年的大孩子手法竟是快得出奇,那军官长矛刺空,对方早已到了他的身边,“哼”的一声,说道:“你不听话,我是有言在先,再也不能饶你的了!”啪啪两响,两条手臂、伤的好的全都折断,那少年夺过长矛,插进他的喉咙,将他钉在地上。 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手段竟是如此狠辣,那些军官都是又惊又怒,抡刀舞剑,便要将他斩为肉泥。 那少年双手叉腰,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猛的大喝一声,第一个冲到他身前的军官“卜通”便倒,那少年摊开手掌,只见两颗血淋淋的眼珠已在他的掌心。 那少年冷笑道:“你有眼无珠,要来何用?”那军官正在张大嘴巴惨叫,少年把手一扬,两颗眼珠塞进他的嘴巴,那军官痛得晕了过去。 其他三个军官见了这血淋淋的景象,饶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也不禁胆战心惊,不约而同的都停下了脚步。 褚蒙的本领当然远非这三个军官可比,他可并没有给这个少年吓呆。虽然他也惊奇这个“大孩子”的本领好得出奇,但自忖也还可以对付得了。正想上去施展金刚掌力,羊吞虎忽道:“且慢。你是谁家的孩子?” 那少年道:“你认不得我,我认得你。你是祁连三兽中的病猫不是?” 这少年把羊吞虎称作“病猫”,可说是侮辱已极。“祁连三兽”中,羊吞虎武功最高,脾气也最凶,褚蒙以为他定要发作,哪知羊吞虎只是面色一沉,却仍然不敢动手。 原来在羊吞虎意欲发作的时候,却忽地想起一个人来,禁不住心头一凛,连忙强抑怒气,问道:“你是杨家的少爷么?” 这少年哈哈一笑,道:“算你有点眼力,知道我是谁了。你知罪么?” 羊吞虎道:“不知羊某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杨少爷?” 这少年道:“你没有得罪我,但你得罪了我的表妹。嘿,嘿!你自己说应该如何处罚吧?” 羊吞虎道:“你的表妹?这话从哪里说起?” 这少年道:“你在古庙中欺负的那个姑娘,就是我的表妹。” 羊吞虎大吃一惊,面色倏变,颤声道:“你的表妹,她、她是不是竺家的姑娘?” 这少年道:“不错。你今日撞在我的手上,算是你运道好了。我姨父的规矩,他家的仇人,必须他的家人去杀。我也不能坏了他的规矩,所以我可以饶你一死。你把你的两只耳朵割下来,再挖一颗眼珠给我!” 那少女噗嗤笑道:“芃哥,亏你想得出要把这两样东西送给小华。只怕她未必欢喜这样血淋淋的礼物。嗯,你就只知道讨好小华!” 杨芃笑道:“我也送一件礼物给你,你瞧这官儿顶上的花翎不是很好玩吗?我剥下他的顶戴,送给你玩。” 褚蒙是二品武官,皇上赏他双眼花翎的顶戴,这是特殊的恩宠,想不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竟要剥下他的顶戴当作玩物。褚蒙不禁大怒,喝道:“不知死活的臭小子,我要剥你头皮!” 羊吞虎道:“褚大人——” 褚蒙怒道:“羊吞虎,你怕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不怕天下英雄耻笑吗?管他是谁家的孩子,难道还能强得过当今皇上?”呼一掌就向这少年横劈过去。 杨芃冷笑道:“你要剥我头皮,哼,哼,你这么说,我倒是非要你的脑袋不可了。你的当今皇上也救不了你。”倏地青光一闪,拔出了一柄匕首,他比褚蒙矮了一个头,跳起来就要割他首级。这少年不费吹灰之力,杀了两个军官,只道褚蒙也不过如此。哪知褚蒙身为御林军副统领,岂是他手下军官可比? 褚蒙喝道:“撒手!”一招“摘斗摩星”,五指如钩,拿住了杨芃的手腕,拇指紧紧扣他虎口。杨芃的匕首拿捏不牢,当啷坠地。 杨芃是跳起来刺他咽喉的,身子悬空,被他扣住了右手虎口,哼也不哼一声,居高临下,左掌竟然又是闪电般的对着他的天灵盖拍下来。 褚蒙喝道:“好狠的小子,叫你知道我的厉害!你服了么?”口中说话,右掌迎上,“蓬”的一声,双掌相交,褚蒙手腕一翻,又扣紧了他的虎口。杨芃头下脚上,两只手都被对方拿住,再也不能动弹。 褚蒙哈哈大笑,不料对方的身体竟似越来越沉重。按说杨芃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体重至多也不会超过百斤,但褚蒙双手擎着他的身子,竟有泰山压顶的感觉,不觉弯下了腰,连笑也笑不出来了。 褚蒙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少年功夫之“邪”,休说他从没见过,连听也没有听过。要知虎口被扣,多大的气力也使不出来,而这少年不但没有瘫软,还能够使出千斤坠的重身法,如此怪异的武功,饶是褚蒙还可以支持得住,也不禁暗暗心慌。 那几个军官只道杨芃已被他们的副统领制伏,齐声欢呼,有的道:“把这小子剥皮抽筋,挖出他的心肝活祭王大哥和李大哥。”有的说道:“别忙把他处死,拷问他是谁家的孩子,将他满门抄斩。”那几个军官得意叫嚣,褚蒙却是有苦说不出来。 只有羊吞虎一声不响,暗皱眉头。他看出了褚蒙其实只是在招架对方的压力,并没有占到丝毫便宜。因为他知道这少年的底细,所以也并不感到特别诧异。 原来这少年的父亲乃是个十分厉害的大魔头,羊吞虎也不很清楚他的来历。三年前这大魔头看上祁连山小雷音谷的风景,移家来住。“祁连三兽”的老巢本是在祁连山的,这大魔头要迫他们作仆人,否则就要赶出祁连山。祁连三兽连他的管家也打不过,只好远远避开。他们投靠朝廷,除了贪图利禄之外,躲避这个魔头,也是原因之一。 这一瞬间,羊吞虎心中已转了好几次念头,终于一咬牙根,想道:“姓杨的老魔头已是十分狠毒,他姓竺的那个襟兄比他还要狠毒三分。我得罪了他的女儿,反正他也是不能放过我的了。我若不助褚蒙,这小子先就要割我的耳朵,挖我的眼珠。哼,哼,倒不如把这小子杀了,托庇褚蒙,藏身大内,还有活路。” 羊吞虎一咬牙根,杀机陡起,当下默运玄功,“呼”的便是一掌拍出。他的绵掌有开碑裂石之能,这股掌力,若是打在杨芃身上,杨芃身子悬空,正自全力与褚蒙相持,不死也得重伤。 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与杨芃同来的那个少女,早知羊吞虎是个大敌,一直注视着他,焉能容他得逞?羊吞虎手掌一扬,她已拔下了头上银簪,“铮”的一声,对准了羊吞虎的掌心弹去,其疾如矢。 掌心的“劳宫穴”是手少阳经脉的起点,倘若给她这支银簪刺个正着,只怕不死也得重伤。羊吞虎本能的将手掌一偏,避开了她这支银簪。 这一偏不打紧,劈空掌力却失了准头。褚蒙双手擎着杨芃的身子,这股劈空掌力若是移上一尺,可以打着杨芃,一偏之后,掌力却打到了褚蒙的身上,幸而不是正面的胸口要害,而是打着了他的斜肩。 褚蒙大叫一声,双臂一软,五指松开,杨芃跌出了一丈开外,迅即一个鲤鱼打挺便翻起身来。 羊吞虎扑上前去又是一掌,杨芃立足未稳,双掌一交,给他的掌力推得连退几步,脚步踉跄,险险跌倒。 那少女拾起了几颗石子,接连向羊吞虎弹出,羊吞虎这次有了防备,挥舞长袖,将石子荡开,移转方向,反打杨芃。但杨芃亦已稳住了身形,把石子避开了。 褚蒙大怒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快把这丫头拿下。”他带来的五个军官已折其二,还有三个军官未曾受伤,他们并不是没想到要拿这少女,只因他们刚才都在注意杨芃,对这个少女未免有点轻视,只道待他们的副统领拿下杨芃之后,这少女还不是手到擒来?怎想得到他们的副统领竟折在杨芃手下,而羊吞虎也吃了这少女的亏。 这三个军官一拥而上,那少女拔出了佩剑,冷笑道:“你们这班人专欺负弱小,碰上了我,一个也休想活命!”剑招如电,刷的一剑,便伤了一人。褚蒙叫道:“你们只守不攻,用重兵器克制她的宝剑。你们挡得十招,我便来拿她。” 原来褚蒙正在养神蓄力,在他气力未恢复之前,他可不愿意冒险。那三个军官得了褚蒙指点,用长枪大戟,布成了犄角之势,彼此呼应,只守不攻。那少女急切之间,果然不能取胜。 这一边,三个军官给这少女杀得只有招架之功;但那一边,杨芃却给羊吞虎攻得手忙脚乱。 杨芃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恶斗褚蒙之后,再来一场剧战,而这个对手的本领又要比褚蒙还高出一筹,十来招一过,杨芃渐渐感到气力不支。 羊吞虎磔磔狞笑,道:“我杀了你这臭小子,好歹也出一口乌气!”掌锋划了一圈,将他身形圈住,随即一掌便向他天灵盖拍下。 杨芃忽地叫道:“爹爹,你来啦!”羊吞虎心头一震,不由自已地吓了一跳,杨芃倏的从他胁下钻出,反手抓他穴道。 羊吞虎练有金钟罩的功夫,但给杨芃一抓,下半身也觉酥麻。羊吞虎反手一掌劈下,杨芃已闪过一边。 羊吞虎这才知道上当,大怒道:“好小子,你叫我爹爹我也不能饶你!”他运气三转,跳跃如常,扑上前去,拦住了杨芃的去路,运掌如风,又向他狠狠攻击。 杨芃初来时一派骄狂,如今却不由得暗暗叫苦,心道:“这臭贼我爹爹本是要他做马夫的,我竟打他不过,这可真是太失面子了!”他想的是面子,羊吞虎想的却是要取他性命,招招紧迫,杨芃又惊又怒,喝道:“你这臭贼,你敢杀我?我爹爹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羊吞虎大笑道:“你叫你爹爹来吧。哼,你爹爹穷凶恶极,正合该绝子绝孙!”劈面一抓,杨芃奋力一挡,将他这一抓荡开,发觉对方的力道似乎比最初交手之时稍减,心里才没有这么惧怕。 原来羊吞虎给他抓了一把穴道,虽仗着金钟罩的功夫,并无大碍,但给扭了麻筋,一时间未能复原,气力只能使出原来的八成。 不过这八成气力,已经胜过了杨芃。时间一长,杨芃的气力是越来越弱,而羊吞虎的酥麻之感渐渐消失,却是越来越强,杨芃东躲西闪,又陷入了险象环生的境地。 那少女见杨芃险象环生,大为着急,突然使出险招,身躯一矮,从一柄大刀底下钻过,她身法快到极点,那军官把大刀斩下之时,她已欺到了身前,刷的一剑,就穿过那军官的咽喉。其他二人吓得心胆俱寒,大叫道:“褚大人,你快来呀!” 褚蒙本来是要他们抵挡十招的,这时已经是过了十招了,但褚蒙只顾自己,他的功力恢复了七八成,看了那少女的本领,自忖还未有把握胜得了她,于是有心让手下多打一会,消耗那少女的气力,然后自己再以逸待劳,不愁不把那少女手到擒来。至于手下是死是活,他可管不了那么多了。 褚蒙应道:“别怕,别怕,我就来啦!”话是如此,却迟迟不肯上前。 那少女杀掉了一个军官,对方所布成的犄角之势,已是给她打开缺口,不能互相呼应。那少女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不过数招,把那两个军官也都杀了。 褚蒙这才一跃而起,取出了一对护手钩,哈哈笑道:“小妞儿,你长得不错呀,跟我做个贴身丫头吧,过几年我把你收房,有你的福享呢!” 这少女几曾听过这样的肮脏话儿,柳眉倒竖,“呸”的一声骂道:“臭贼,我不杀你,誓不甘休!”剑光如练,一招“玉女投梭”,就刺到了褚蒙前心。 褚蒙笑道:“你要杀我,我可疼你呢。”他口中说笑,手底却是不敢放松。那少女剑招来得凌厉之极,褚蒙虽是把她的招数一一化开,但也颇费气力,心里想道:“看来只有把这小丫头杀了,才好放火去烧江海天。” 那少女急着要去援助杨芃,必须先把褚蒙打退,一轮急攻不下,心烦意躁。褚蒙哈哈大笑,立即转守为攻,双钩飞舞,俨如两道银蛇,紧紧裹住那少女的长剑。护手钩本来是克制刀剑的一种兵器,褚蒙的功力也比那少女高强,登时把她杀得手忙脚乱。 幸而那少女的剑法是她家传的独门剑法,她面临性命危险的关头,保卫自己,乃是出于本能,这么一来,她不急着要冲过去赶救杨芃,专心对付褚蒙,褚蒙看不出她的剑法家数,倒也有点顾忌,一时间那是不易取胜了。 这少女勉强可以自保,杨芃却又临到了性命危险的关头。羊吞虎已恢复如初,掌力越催越紧。杨芃却是气力越来越弱,连招架也感到为难。 羊吞虎一声狞笑,左掌一圈,把杨芃身形罩住,右掌一起,朝着他的天灵盖就打下来。这正是他先前曾施展过的那招杀手,他恨杨芃刚才叫他上当,如今再次使将出来,狞笑说道:“你再叫爹爹吧!” 杨芃暗叫:“我命休矣!”但总不能束手待毙,明知无济于事,也只好奋力招架。 羊吞虎这一掌,掌挟劲风,来得本是又快又狠,但不知怎的,眼看就要打着杨芃的天灵盖,却忽地打了一个寒颤,就差那么一点,掌势便在杨芃的头顶上空停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杨芃已是一招“天王托塔”,双掌齐推,只听得“砰”的一声,羊吞虎竟然跌了个四脚朝天。 这一下大出杨芃意料之外,他只求能够化解敌人的杀手,于愿已足,想不到敌人竟给他的掌力震翻!杨芃心道:“莫非有诈”?腾的飞起一脚,把羊吞虎踢得又翻了个筋斗,羊吞虎双眼翻白,哼也不哼,显然已是毫无抵抗的能力。 原来这是江海天暗中相助之功。他所行的“大周天吐纳法”已将功德完满,体内散乱的真气,只差少许,还未曾凝聚丹田。但他眼看杨芃性命不保,焉能不管,于是冒险施为,使出隔空点穴的功夫,点了羊吞虎的“肩井穴”。此穴一点,羊吞虎足以裂石开碑的绵掌掌力,丝毫也使不出来了。 杨芃全神应付对方的杀手,江海天是袖中笼指,使出隔空点穴的功夫,他丝毫也没发觉,只道当真是自己的力量战胜了敌人。当下哈哈笑道:“原来你也是银样蜡枪头!”拾起了刚才被打落的匕首,刀锋一吐,挖了羊吞虎的一颗眼珠,接着嗖、嗖两刀,割下了他的两边耳朵。喝道:“滚吧!留待姨父取你性命!” 羊吞虎痛彻心肺,剧痛之下,穴道解开。他心里明白,这一定是江海天暗助,生怕江海天取他性命,听得一个“滚”字,如奉纶音,掩着伤口,狂奔出洞,逃出之后,这才忍不住痛,惨叫起来。 江海天心地仁慈,听得羊吞虎的惨叫之声,远远传来,心道:“杀了他还好一些。这孩子武功极好,只是手段却未免太狠辣了!”他行功未曾完满,使出了“隔空点穴”的功夫之后,真气有一股窜出丹田,幸而他已做了八九成功夫,这一股真气窜出,尚无大碍。他知道杨芃与那少女联手,定然可以打败褚蒙。当下便不再分心,低首闭目,全神运功,收束真气。 褚蒙见了羊吞虎的惨状,吓得心胆俱裂,连忙也要逃走,可是他还未逃得出洞,已给杨芃追上。杨芃喝道:“你侮辱我的纨姐,还想活命吗?”越过他的前头,匕首照面便刺,褚蒙的本领,其实还稍稍在他之上,但他只道羊吞虎是这少年杀的,早已吓得慌了。 褚蒙双钩一锁,意欲夺取杨芃的匕首。锁拿刀剑,本是护手钩的特长,他这一招用得也确实不错。可惜他吓得慌了,手腕颤抖,双钩交锁,却不能合缝,露出了好大一个破绽。杨芃匕首乘虚而入,倏的划过,割破了他的腕脉。那少女亦已追来,补上一剑,刺中他的背心。 褚蒙双钩坠地,“扑通”跌倒。杨芃道:“这狗官污言辱你,你要不要亲手杀他?”那少女道:“我不想杀人了。他腕脉割断,已成残废,也够他受了。就让他去吧。” 杨芃笑道:“纨姐,你心地忒也慈悲。好吧,看在你的分上,姑且饶他一死。这支花翎,送给你玩吧。”拔下褚蒙顶戴上的花翎,一把将他抓了起来,摔出山洞。 那少女笑靥如花,说道:“这花翎倒很好玩,多谢你的礼物。但你不如拿去送给小华吧,也好叫她知道你替她出了口气。”杨芃笑道:“你以为我只会讨好小华么?她年纪还小,我讨好她,她也不会领情的。”那少女道:“什么领情不领情的?你安着什么心眼儿了?” 杨芃笑道:“你才是小心眼儿,我只是说句笑话而已,你可想到哪儿去了?好吧,现在咱们说正经话儿。这小孩子看来倒是很聪明伶俐的,你要不要带他回去,做个书童?” 那少女道:“我才不学小华呢,我不喜臭小子服侍,我不要什么书童。不过,这小孩子武功、胆量倒是都很不错,你给他解开穴道,问问他叫什么名字?小小的年纪,为什么和祁连三兽结上了梁子?” 杨芃道:“我才懒得问他这许多说话,我又不想和他交朋友。时候不早,咱们也该走啦?” 那少女道:“你救了人家,就该做好人做到底,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杨芃道:“我并不是说不救他呀。好,解开了他的穴道,咱们就走了。” 杨芃只道解穴不过是举手之劳,哪知羊吞虎的重手法点穴,却是独门手法,他试了几次,竟然毫无效果。只弄得林道轩苦着脸儿,却又叫不出声。 那少女道:“怎么?解不开吗?这孩子似乎难受得很呢!”杨芃红了脸皮,走到江海天身边,他看出江海天并不是着人点穴,不由分说,闷气就发泄在江海天身上,双掌一推,说道:“我给你赶跑贼人,你倒舒服得很,坐在这里动也不动!哼,你是什么人,那些强盗为什么不杀你?你是强盗的同党么?”正是: 小子无知真可笑,英雄当面自夸功。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大侠酬恩承重诺少年负义昧良心 江海天恰好此时功行完满,张开了眼睛,说道:“是,我是惭愧得很,我没有能力保护小徒,多亏了你们啦!谢谢,谢谢!”他是天下第一高手的身份,胸襟也特别广阔,并不以小孩子的无礼言语为忤,还按照江湖的规矩,将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少男少女,当作恩人看待,向他们作了两个长揖。 杨芃怎知道他自己的性命也是江海天救的,他喜欢受人恭维,心安理得地受了江海天的礼,也不还礼,说道:“哦,原来你是这孩子的师父么?你徒弟的武功倒似乎很不错呀,你却怎的如此不济,你既是他的师父,那些强盗为什么让你安然在这儿打坐,不来杀你,却只是去欺负你的徒弟?”他好奇心起,不问清楚,又不想走了。 江海天道:“我的骨头硬,那些强盗硬杀我不了。”杨芃道:“这是什么意思?你的话真怪,要骗我不?杀一个人还不容易!”江海天道:“那些强盗试过的,他们当真杀不了我,不是骗你。”杨芃道:“好,我来试试!”举起匕首,就想刺他一刀。 那少女急忙拉着了他,说道:“芃弟,这人疯疯癫癫,你怎么和他认真起来了?你本意是要救他的,岂可杀他!” 杨芃脸上一红,说道:“是。我一时没想到这人是个疯子。”江海天又好气又好笑,道:“我不是疯子,你们两位稍留,我还有话和你们说。” 杨芃收了匕首,道:“你是疯子也好,不是疯子也好,你的徒弟我不管了,你自己管吧!” 江海天伸指遥点,一缕锐风,破空射出,在距离三丈之外,解开了林道轩的穴道,说道:“轩儿,你也过来多谢这两位恩人。” 杨芃这才吃了一惊,心道:“果然有点本领,大约不是疯子。” 林道轩过来行了礼,他气血未曾舒畅,只能低声地说出“多谢”二字。但心里却有许多疑团,想问杨芃和这少女。 杨芃因为不能解开他的穴道,有点不好意思,说道:“好了,咱们救人已经救了,可以走啦。”江海天忽道:“且慢!” 杨芃道:“怎么?你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帮你忙吗?”江海天道:“我不能平白受了你们大恩,意欲投桃报李,报答你们。你想要什么?你们都是爱好武功的,是么?”杨芃一时不解其意,翻了翻眼睛道:“是又怎么?” 与杨芃同来的那个少女心思灵敏,眼珠一转,已然明白江海天话中之意,笑道:“敢情你是想教我们几手功夫,作为礼物么?”武林习俗,长辈教小辈几手功夫作“见面礼”,或者当作某事的酬劳,那是常有之事,在这样情形下,就无须要定师徒的名分。 杨芃的聪明本来不在那少女之下,但他骄傲得紧,根本就不想到这层,听了少女的话,不觉纵声大笑,朝着江海天道:“你真的有这个意思么?哈哈,这可真是笑死人了!你今日若然不是侥幸碰上了我,你早已自身难保了,还说教我武功?莫说你这点本领,我看不上眼,比你再强十倍百倍的,我还不屑学他们的功夫呢!哈哈,你当真有这意思么?” 江海天从来不打诳语,微微一笑,说道:“好,那就作罢论吧。算是我不自量力。” 林道轩运气一转,血脉已然畅通,说道:“杨公子,你莫小觑了我的师父,我师父是江大侠,人人知道的江海天、江大侠!”江海天道:“轩儿,不许乱用大侠二字,你师父只是个普通人。”林道轩嘀咕道:“这又不是我说的,我爹爹的朋友在谈到你的时候,都是这样称呼的。” 杨芃好奇地盯着江海天,说道:“什么江大侠?你说人人知道,我就没听说过!嗯,以你的武功而论,那手隔空解穴,吓吓江湖上的凡夫俗子,那也足够有余了。江湖上的大侠小侠,本是互相标榜的,你有这手功夫,称称大侠,那也无妨。” 杨芃对江海天这手隔空解穴,其实也是暗暗佩服的。但他还不知道江海天一身超凡入圣的武功,隔空解穴,对江海天来说,不过是微末之技而已。所以杨芃虽也佩服这手功夫,总还觉得不能与他家传武功,相提并论。他听江海天口气,竟是承认想教他几手功夫作为礼物,心里很不舒服,不假思索,便把江海天大大奚落一番,尖酸刻薄,不留余地。 江海天淡淡说道:“小孩子不懂事,我早说过我不是大侠,杨公子何必认真。杨公子你一定是名家子弟了,令尊大名可能赐告吗?”江海天尽管极是谦虚,心里也有点诧异:“他小小年纪,武功如此高强,父亲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怎能不知道我的名字?” 杨芃哈哈笑道:“你想和我爹爹交朋友么?你别妄想了,我爹爹脾气很坏,等闲之人,他是决不理会的。你不用知道他的名字了。”说罢,就想与那少女同走。江海天道:“杨公子,且慢!”杨芃回头道:“你这个人怎么纠缠不清?尚有何话要说?” 江海天道:“对不住,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你有个表妹,名叫‘小华’,她收了一个书童,是吗?” 杨芃嗔道:“这又关你什么事了?”江海天道:“那书童的名字是不是叫做李光夏?” 那少女道:“不错,你认得他?”江海天道:“他是我一个朋友的儿子,我正要找他。你姨父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这个可以见告吧?” 杨芃冷笑道:“我姨父脾气比我爹爹更坏,他杀人不眨眼的,外人不得允许,到他那儿,也不用他动手,他家的仆人早就把你一刀杀了。” 江海天微笑道:“我虽不知你姨父名字,但我知道他也有意思想见我的。”杨芃道:“你怎知道?我不相信!”江海天道:“我见过你的小华表妹,她亲口对我这么说的。” 杨芃道:“小华倒是对我说过,说是有坏人要找这个孩子。”江海天道:“不错,那是另外一帮人。但不是我。”杨芃哈哈一笑,说道:“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是江大侠。但我表妹也没提过你。”江海天道:“我老实告诉你吧,我是那孩子的师父。”林道轩赶忙也插口道:“我和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结拜兄弟。” 杨芃道:“我不管你们的闲事。你说我姨父想见你,那你就等他来找你吧。要不然你自己打听去。我对你们的事情毫无兴趣,我可要走啦!” 那少女道:“你们放心,我的表妹对那孩子很好。好得连芃哥都快要吃醋啦!”说罢,抿嘴一笑。 林道轩连忙说道:“好姑娘,我求你一件事情。我名叫林道轩,下次你见到你表妹,请你告诉她,我还活在世上。”那少女不觉又是噗嗤一笑,说道:“你活在世上,与她有何相干?你未必认识她吧?” 林道轩道:“我是请她告诉光夏,免他挂念。”那少女道:“好,我放在心上了。”林道轩道:“你表妹高姓大名,可以给我知道吗?日后碰上了,我也好向她道谢。”那少女笑道:“小华倒是很有人缘。好吧,她是个小姑娘,我不怕告诉你她的名字,她姓竺,竹枝头下面两划的竺,双名清华。我姨父的名字,你就不必问了。”林道轩道:“是。姑娘,你的高姓大名呢?我也要向你道谢呀!” 那少女似是颇为欢喜林道轩,笑道:“很少见你这样又大胆、又活泼、又啰嗦的孩子!好吧,告诉你吧,免得你问个不休。我复姓上官,单名一个纨字。丝旁一个弹丸的丸。今天救你,是杨家哥哥的功劳,你无须向我道谢。” 杨芃冷冷说道:“你这孩子真是啰嗦。我是要替表妹出气,才杀这班人的,根本不是为你,也无须你来道谢。我姓杨名芃,草头下面一个凡字的芃,告诉了你,免得你来多问。好啦,纨姐,别再在这里耽搁了,咱们走吧!”言辞、神色,大不耐烦。 江海天忽又说道:“且慢!”杨芃怒道:“你们的话有完的没有?我可没有时间和你们扯谈。” 江海天道:“对不住,再耽搁你们片刻,我只是想说几句话表明我的心意。”杨芃道:“你想说的,我已经知道啦。不必再啰嗦了。”头也不回的就走出山洞。他只道江海天要说的左右不过是些感激的话儿。 江海天毫不动气,平平静静地说道:“杨公子,上官姑娘,即使你们不是存心救我,我也总是欠了你们的情。日后你们若有用得着我的,只要不是为非作歹,我可以答应给你们做一件事情。你们记着吧!”他用的是“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声音一如平常,杨芃在山洞外面已走出半里之遥,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杨芃冷笑道:“这人真是不知自量,我杨芃有事还需求外人么?天大的事情,有我爹爹和你姨父,都不用愁。” 上官纨走在后头,却大声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记在心上,预先多谢了。”赶上杨芃,说道:“你怎可以如此没有礼貌。我看这姓江的只怕当真是有点来历。”杨芃道:“管他是甚来头,他的本领,总不能胜过我的爹爹和姨父。”他们的私下谈论,江海天虽是听不见,但他只听到了上官纨的大声回答,也可以想象得到杨芃的傲慢的反应了。 林道轩愤然说道:“这姓杨的小子居然敢瞧不起师父,他只道只是他救了咱们,却不知道你也曾救了他的性命。师父,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原来江海天以隔空点穴点倒羊吞虎,林道轩在一旁却是看出来了。这并不是因为他的武学比杨芃高明,而是因为他在角落里全神观战,而这几日他又曾学了江海天的点穴手法,所以江海天虽是袖中笼指,他从羊吞虎受创的迹象,已看出是师父的神通。 江海天笑道:“我怎能与小辈一般见识。而且,他也确是对咱们有恩。大丈夫立身处世,应该只记别人的好处,不可只记别人的坏处。除非他当真是大奸大恶,那又另当别论。”林道轩道:“是。多谢师父训诲。”江海天哈哈一笑,道:“轩儿,难得你悟性很高。好,咱们也该走啦!” 林道轩跟着师父,走出山洞,只觉步履轻健,大胜从前,心中惊奇于师父所传的内功之神妙,暗笑那杨芃当面错过,有眼不识泰山。 两人走上山头,向藏龙堡的方向遥望过去,只见烟雾迷漫,余烬未灭,堡中的数十幢建筑,崇楼高阁,都已化成了一片瓦砾了。 林道轩想起那十分爱护自己的张家老仆,不觉热泪盈眶,哽咽说道:“张伯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了。那些杀人放火的强盗,我、我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杀掉!”烟雾之中,还隐约可以看得见幢幢黑影,也不知道是放火的官兵未曾走开,还是乡人已经回来救火。 江海天轻轻抚摸他的头顶,说道:“好孩子,这笔账你记下来吧。但你更要记得受鞑子残害的不只你张伯一人。报仇不是只凭血气之勇,逞快一时。你要学你爹爹和你李家叔叔的榜样,只有把鞑子赶出去,那才是报了国仇。” 林道轩道:“是。我跟师父学好本领就找我的爹爹。只可惜李叔叔已被鞑子杀害,光夏哥哥如今又被人迫作书童,不知何日方能相见?” 江海天道:“好在如今也得到了一些线索,知道他是在一个姓竺的人家了。这姓竺的既是武林中大有本领的人物,慢慢总可以查访出来。” 林道轩道:“师父,咱们现在上哪儿?”江海天道:“我先带你去见你的大师兄,然后再做商量。你大师兄叫叶凌风,我叫他在一个名叫曲沃的小县城等我。” 从米脂到曲沃,快马也要走个五六天。江海天来的时候,是日夜不停地施展绝顶轻功赶来的,也走了四天。现在他带着林道轩一同回去,当然不能这样赶路,累坏了孩子。两人脚程虽然比平常人也还是快得多,但走到曲沃,已是花了十一天的时间。江海天本来与叶凌风约定,多则十天,少则八日,他回到曲沃的。一算起来,连来时的四天与养病的三天时间在内,他回到曲沃,先后已是隔了一十八天。超过了原来约定的时间八天了。 江海天以为叶凌风没有其他事情,虽然超过了约定的时间很多,他难免等得心焦,总还会在曲沃等候。哪知叶凌风做出的事情,却大大出他意料之外。 且说叶凌风与师父分手之后,最初那十天八天,的确是安心等候。他在旅舍里用功温习江海天在路上传授给他的各种功夫,足不出户,大有进益。过了十天,他自修告一段落,师父未见回来,他可就有点不安心了。 叶凌风心里想道:“师父虽然武功盖世,但总是孤掌难鸣。来缉拿林清的大内高手为数众多,他此去说不定刚好碰上。哎呀,只怕凶多吉少,即便不是死于非命,亦已受了重伤了。” 叶凌风越想越是害怕,“我是江大侠的掌门弟子,江湖上也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了。师父若是遭逢不幸,我难免也受牵连。上次在泰山遇险,还有个萧志远帮手,这次倘若遇上敌人,我单身如何对付?不如、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走向哪儿呢?回家去么?”他想起了当年离开之时曾发誓不再回家,他也想起了自己“壮志未酬”,回家未免太失颜面。他踌躇许久,终于摇了摇头。 忽地脑海中现出了一个清丽的少女的影子,那是他的师妹,江海天的女儿江晓芙。“对啦,我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回师父家去?师母是邙山派掌门,她可以保护我。哈,这真是一举两得之事,我不是早就想回去和师妹见面的么?可是师母问起来,我怎么说?师父的消息还未确切知道,难道我可以捏造说他已死了?要不然就捏造说他被大内高手捉去了?” 那两匹受伤的骏马——赤龙驹和白龙驹,经过十天的调治,也早已养好了伤。这两匹神驹都可以日行千里,本来他可以飞骑赶到米脂去探听消息,也不过是两天工夫便可到达。但他一来不敢;二来他心中也有自私的打算,碰不上师父,固然危险,师父倘安然无事,碰上了,师父仍然必定与他去寻觅李光夏,这么一来,何时方能重见师妹? 师妹若是独处深闺,候他回去,那还罢了,偏偏还有个师弟宇文雄在她家中养病。他想起了江晓芙那日在荒谷中给发现之时,对宇文雄亲热的情形,不觉嫉火如焚,心道:“我不趁这机会赶快回去,给宇文雄这小子捷足先登,那可就是太不值了。对啦,我可以对师母如实地说,师父到了米脂,就失了音讯,我途中遇敌,行藏已露,只好逃回报讯。即使师父他日安然无事,回到家中,但约期已过,他也不能怪我独自回家。我回去报讯,也正是为了师父啊。说不定他还会嘉奖我当机立断呢!” 思念及此,心意立决。其时已是傍晚时分,他决定第二日一早便动身回去。当下趁着天色未黑,上街去采办干粮和一些需要在路上应用的东西,马鞍坏了,也得再配一个。曲沃是个小县城,他随处蹓跶,采购东西,不知不觉,走到了行人稀少,靠近城门的一条小街道,迎面突然碰上一人。 这人粗眉大眼,虬髯如戟,突然在叶凌风面前止步,说道:“这真是巧遇了,你师父呢?怎么,你瞪着眼睛,不认得我了?” 叶凌风猛地一惊,这虬髯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曾叫他吃过苦头,在德州丐帮分舵门前,用烂泥团打下他的青钢剑,令他当众丢脸的那个大盗尉迟炯。 叶凌风一惊之下,不自觉的便往旁边躲闪。尉迟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拉着了他,哈哈笑道:“不必害怕,我和你的师父早已化敌为友,我还能打你吗?哎哟,好小子,你怎么打我?” 原来叶凌风被他一把拉住,本能的便是反掌一推,尉迟炯脚步跄踉,“哎哟”一声,嘴角竟然沁出血水,但他立即又是一抓,五指似铁钳般的把叶凌风抓住。 叶凌风动弹不得,心里着慌,连忙说道:“我这是无心之失,你、你拖着我干吗?” 尉迟炯喘着气道:“快带我去见你师父!”叶凌风听他气息重浊,深觉有异,仔细打量,这才发现他面如黄蜡,似带病容,身上穿的那件棉袄,也有一滩血渍,看得出是有血水从里面沁出来。 叶凌风道:“你为何要见我师父?你碰上什么事情?先说清楚。”他料想尉迟炯多半是受了伤,心里就不那么惧怕了。 果然尉迟炯说道:“你不见我是受了伤么?后面有三个鹰爪孙追我!闲话少说,快快带我去见江大侠!” 叶凌风道:“你把手放开,再听我说。” 尉迟炯哈哈一笑,说道:“好小子,你拜了师父,还不到三个月吧?武功已是大胜从前了。险些我也给你推跌一跤。”五指松开,叶凌风也是一个踉跄,方才站稳脚步,心里暗暗吃惊:“这厮受了重伤,居然还是远胜于我。他身上流血,口中也在吐血,想必内伤外伤都很不轻。那三个鹰爪孙能够将他打得重伤,一定是非常厉害的人物了!哎呀,不妙,不妙。这事还是少惹为佳。” 尉迟炯怎知他的心思?他因为叶凌风是江海天的徒弟,早已把他当作自己人,过去的小嫌,哪还会放在心上,当下说道:“走呀,那三个鹰爪孙就要追来了,你还不往前带路?” 叶凌风淡淡说道:“哦,原来你是要求助于我师父。”尉迟炯着了恼,“哼”的一声说道:“你是奚落我么?不错,我平生从不求人,只除了江大侠。我敬重你的师父,才求他。你是不是不愿带路?” 叶凌风领教过他的厉害,知道他的性情极为粗暴,说不定一言不合,又会拳头相向,被他一顿排揎之后,不敢再说冷言冷语,于是依实说道:“我师父不在此地。” 尉迟炯浓眉打结,顿足叫道:“晦气,晦气,你何不早说?”原来他是准备逃进城来找一个黑道上的朋友的。这位朋友和他的交情不算很深,而且武功也不过仅是二流角色,但为人甚讲义气,却是尉迟炯素所深知。尉迟炯是被敌人追得紧急,无可奈何,才想到了要来投奔这位朋友,在他家中暂避一时的。因此当他遇上了叶凌风,便立即改变主意,想要求助于江海天了。 不料叶凌风和他磨了许多时候,这才说出江海天不在此地,把个尉迟炯弄得啼笑皆非。要是叶凌风早说,他还来得及去找那位朋友,如今已是来不及了。 叶凌风道:“对不住,我师父不在此地,我是无力相助。你自己想法子吧。祝你平安无事,后会有期。” 尉迟炯双眼一翻,一步跨过了他的前头,说道:“慢走!”叶凌风道:“怎么?”尉迟炯道:“你坐的是赤龙驹还是白龙驹?把你的坐骑暂借给我!”尉迟炯曾乘坐过白龙驹,也知道赤龙驹的脚力与白龙驹不相上下,都是日行千里的骏马。只要自己一跨上马背,敌人就休想追得上他。 叶凌风聪明绝顶,尉迟炯想得到的,他当然也早已想到了。尉迟炯还未知道,这两匹龙驹都在此地哩。 可是叶凌风却有他自己的打算,心里想道:“我要救你不难,两匹坐骑正好合用,可是我为什么要受你拖累?你受了伤,我非照顾你不可,你是侮辱过我的人,我犯得着为你冒这样大的风险么?何况我还要回去与师妹团聚呢,更不能带你同走了!” 尉迟炯道:“你迟迟疑疑,意欲如何,借是不借?”叶凌风道:“不瞒你说,我的坐骑是有一匹,但既不是白龙驹也不是赤龙驹,而且我那匹坐骑,也正在生病!” 尉迟炯鉴貌辨色,一听就知他是说谎,怒道:“好小子,亏你是江大侠的徒弟,简直没半点大丈夫的气概!明人跟前别说假话,你不愿借不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倏的又抓着了叶凌风。 叶凌风冷冷说道:“你要求我相助,最少也得说两句好话吧?你一来就动手动脚,你欺负我不打紧,但你也是瞧不起我的师父了!” 尉迟炯怔了一怔,叹气道:“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罢,罢!我尉迟炯本来不应求你!” 尉迟炯恼怒之下,一甩手把叶凌风推开了几步。叶凌风心里冷笑,“你不缠我,我正是求之不得。”如遇大赦,转身便跑。 尉迟炯出了口气,忽地心念一动,“不对,不对。这小子莫非骗我?”吸了口气,忍着疼痛,迈开大步,如影随形的又追上了叶凌风。 原来尉迟炯一起了疑心,叶凌风说的话,他已全不相信。心想:“江大侠带他出江湖历练,怎会将他抛在这样一个小县城里?一定是这小子不怀好心,阻止我与他师父见面!江大侠义薄云天,我可不能和这小子一般见识。”他凭着经验推测,断定江海天是在此地,所以仍要跟踪叶凌风去看个究竟。却不知叶凌风说的这个倒不是假话。 叶凌风回头见他追来,吓了一跳,道:“你怎么还不赶快找寻藏身之所,老跟着我干嘛?”尉迟炯道:“到你的寓所拜会你的师父呀!”叶凌风道:“我师父确实不在此地,你不相信,只有自己倒霉!” 尉迟炯冷笑道:“你知道我是个杀人越货的大盗么?你师父在此,我和你就是朋友,他不在此,嘿!嘿!我就不用和你讲交情啦!我也不杀你,你的坐骑我则是非借不可的了!再说得清楚点,我不是向你求助,我是以强盗的身份劫你的坐骑,你依得要依,不依得也要依!” 叶凌风暗暗叫苦,心中正自盘算如何摆脱这个“灾星”,忽听得蹄声得得,三骑快马已经进了城门。 叶凌风大惊之下,抬头望去,只见是三个军官,他只认得其中的一个是“祁连三兽”中的鹿克犀。 原来鹿克犀在藏龙堡受伤之后,回去再请援兵,和他同来的这两个军官,一个是御林军的副统领贺兰明,一个是带刀侍卫李大进。御林军有两个副统领,贺兰明的本领在另一个副统领褚蒙之上。李大进也是内廷侍卫中有数的高手。 尉迟炯则是与妻子分手之后,来山西访友并寻觅李文成的孩子的。他虽然拜托了江海天,但觉得自己也不应置身事外,是以私下仍然在暗中帮忙江海天打探消息。 无巧不巧,贺兰明等人在路上遇上了尉迟炯。贺兰明的本领已经与尉迟炯不相上下,加上一个李大进便稳占上风。鹿克犀经过了十天调养,伤也好了。三人联手,把尉迟炯打得重伤。但尉迟炯也打伤了李大进,并将他们的坐骑都用飞锥射杀。他们是在驿站换了马匹,再追来的。 尉迟炯拉了叶凌风一把,悄声说道:“快走,咱们此刻是有祸同当了!”要知叶凌风毕竟是江海天的徒弟,到了这样紧要的关头,尽管尉迟炯憎恶他,也还是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的。 他们所在之处是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靠近城门,但也还隔着一条街道。此时已是入黑时分,小城的街巷转弯抹角,交叉穿插,最长的一条街道也不过十来丈远便要转弯,马匹难以驰骋,这正是适合于他们逃跑。 叶凌风一阵迟疑,说道:“咱们分头逃走,分散他们的注意不更好吗?”他实在不愿意受尉迟炯的拖累,还是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只要抢先一步,回到客店,他就可以跨上骏马逃走。而且分头逃走,料想那三个鹰爪孙当然是去追捕尉迟炯,决不会分出人手追他。 尉迟炯心头火起,却又不便出声斥骂,就在此时,贺兰明眼利,已经看见了尉迟炯的背影,哈哈笑道:“好个恶贼,还想逃么?哈,他只有一个同党,不足畏惧,将他们一齐捉了!”鹿克犀道:“不限定要活的吧?”贺兰明道:“不错,活的拿不着,死的也要!”鹿克犀一按鹿角叉,嗖、嗖、嗖三支短箭射出! 叶凌风听得他们把自己当作了尉迟炯的同党,吓得拔脚飞奔,他跑得快却跑不过那支短箭,眼看就要给箭射中,幸亏尉迟炯手快,他打落了射向他自己的那两支箭后,一跃而前,还来得及用劈空掌将射向叶凌风的那支短箭打落。 贺兰明等三人下马进来,尉迟炯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看锥!”一扬手还敬了三柄飞锥。他受伤之后,力道已减,这三柄飞锥也都给对方打落,但毕竟也阻了他们片刻。 尉迟炯悄声斥道:“胆小鬼,镇定些!听风辨器,拔剑防身。好,让你在前,我给你殿后。”他只道叶凌风是江海天的徒弟,这听风辨器之术自当是精通的了。哪知叶凌风对上乘武学的诀窍倒学了不少,这听风辨器之术却是要经过长期习练的,他懂得一点,远远还谈不上拿来应用。他一急之下,将剑狂舞飞奔,剑光闪烁,随着他的身形,正好给了敌人作个追捕的目标。 贺兰明哈哈笑道:“是个刚出道的雏儿!”他们这一边三个人胆气更壮,甩手箭、金钱镖、飞蝗石等等暗器纷纷射来,尉迟炯殿后,以劈空掌力扫荡暗器,掩护叶凌风,时不时还发出飞锥还敬。但这么一来,他在受伤之后,气力是更为耗损了。 曲沃是个小县城,天黑之后,街道上已是行人寥落,商店大都关上了铺门。此时突然出现了贺兰明这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军官,在街道上追逐逃犯,暗器乱飞,更是吓得鸡飞狗走,行人逃避一空,还未收市的店铺也赶紧钉上了大门。暗器倒没有误伤行人,但街道“肃清”之后,尉迟炯与叶凌风被作为追捕的目标,则是更显明了。尉迟炯无处可以藏匿,只盼能够赶快跑到叶凌风的寓所,即使江海天果真不在此地,他们也可以跨上骏马逃亡。 尉迟炯跑过了几条街道,囊中的暗器已是发个净尽,无法还击,而对方的暗器则还在打来。尉迟炯正在暗暗叫苦,忽见叶凌风一纵身跳上了民房。 尉迟炯只道是叶凌风的寓所已近,振起精神,跟着上去,贺兰明一抖手发出了三支甩手箭,尉迟炯跳跃不灵,右腿中了一支,但他手按屋檐,一个翻身,仍然跳上了瓦面。 但他受伤之后,身形已是摇摇晃晃,脚步跄踉不定。叶凌风忽地转身,非但不是扶他,反而突然一掌,将他打下屋去。尉迟炯做梦也想不到叶凌风会落井下石,饶他功力再高,也是难以避开,这一掌打得委实不轻,将他跌了个四脚朝天! 原来叶凌风已看出他受伤之后,轻功不灵,有意跳上民房摆脱他的。尉迟炯“不识相”仍跟上来,叶凌风一个狠心,登时就施辣手! 尉迟炯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臭小子,你简直不是人!”他骂声未了,贺兰明等人已是哈哈大笑,追了到来,扬声叫道:“好一个聪明的小子,你做得好,你立了功劳,就不必再逃了,下来领赏吧!” 李大进日间吃了尉迟炯的大亏,此时一来是为了报复,二来是为了争功。一马当前,抢上来就要活捉尉迟炯。 尉迟炯心道:“大敌当前,这小子以后再找他算账。”蓦地一声大吼,跳起身来,便是一掌。李大进料不到他重伤之后,还是如此凶猛,给他一掌打得狂喷鲜血,尉迟炯站了起来,他却倒下去了。 贺兰明大怒道:“好个恶贼,你已是死到临头,还不束手就擒?”挥动长鞭,向尉迟炯猛烈抽击,鹿克犀则发暗器助战。果然是如叶凌风所料,他们最紧要的是捉拿尉迟炯,并没有分出人手追他。 尉迟炯虽然勇猛,受伤之后,毕竟是寡不敌众,恶斗了数十回合,终于被贺兰明擒了。正是: 明刀无足惧,暗箭最伤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布下玉笼囚彩凤安排香饵钩金鳌 叶凌风如飞逃跑,隐隐还听得尉迟炯高呼酣斗之声,渐远渐弱,终于完全静止。料想尉迟炯已是被那几个军官所擒。 这时,叶凌风也已回到客店,松了口气,心道:“幸亏那几个鹰爪孙尚未知道我是何人。尉迟炯看来是个硬骨头的汉子,他即使恨我,也会看在我师父的分上,决不至于把我供出来的。” 想至此处,叶凌风却不禁脸上发烧,他毕竟未曾良心尽丧,这时头脑稍稍清醒下来,不由得有点内疚于心,尉迟炯是个硬骨头的汉子,他自己呢? 叶凌风暗自苦笑:“那几个鹰爪孙叫我前去讨赏,嘿,嘿,他们哪知我胸中抱负,竟把我当作卖友求荣的小人了!”他自嘲自笑,却又自宽自解,心道:“大丈夫应当随机应变,尉迟炯根本不是我的朋友,我也没有能力助他,我前途如锦,难道要给他连累送命不成?他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强盗,又曾欺侮过我,我打他一掌,那也是他应得之报!别想他了,那几个鹰爪孙擒了尉迟炯之后,只怕还要追来。我得马上逃走!”他给自己找出了“理由”,又觉得自己并没做错了。 店里的客人,早已得知外面有公差追捕逃犯的消息,人人躲在房里,不敢出来。掌柜和伙计,关牢了大门,聚在账房里屏息以待,只怕有公差借故前来查夜。叶凌风从外面进来,穿窗而入,谁都没有发觉。 叶凌风匆匆收拾了行装,留下了一锭银子,当作房钱,又悄悄地溜了出来。马棚在客店侧面,小县城的客店,所搭的马棚十分简陋,根本无人照料。马棚里也只是有叶凌风那两匹马。 叶凌风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马棚,摸索着正要解开系马的绳子,黑暗中忽听得有人发出了一声怪笑,似是枭鸟夜啼,令人毛骨悚然。 叶凌风大吃一惊,喝道:“是谁?”那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叶公子,你干的好事啊!” 叶凌风拔剑出鞘,朝着那声音来处,刷的一剑就刺过去。那人身手矫捷之极,叶凌风一剑刺去,“咔嚓”一声,剑尖刺进了系马的木桩。 那怪客却并不还手,说道:“贺兰明和独角鹿就要追来了,这个时候,你还要与我动手,你想等着他们来捉你么?”叶凌风一听,这怪客似乎没有恶意,连忙拔出剑来,斩断系马的绳索。那怪客又是一声怪笑。 叶凌风防他暗袭,横剑当胸。只听得那怪客说道:“你一个人何需两匹坐骑?这一匹给了我。”黑暗中他竟似看得见叶凌风的动作,在叶凌风要拉第二匹坐骑之前,他已抢先发话。 贺兰明等人的吆喝声已经可以听见,叶凌风不敢与他争夺,抢出马棚,骑上了白龙驹便跑。贺兰明与鹿克犀刚好追到这一条街,贺兰明道:“好小子,这一匹马可不错呀!喂,你跑什么?你立了功劳,不是想要功名富贵么?” 叶凌风回头一瞥,只见尉迟炯被扣了手镣,长长的铁链,握在贺兰明手上。尉迟炯双眸炯炯,正自向他射来! 叶凌风不敢再望,刷的一鞭,策马向相反的方向逃跑。鹿克犀道:“哼,这小子不肯投顺咱们。”一按鹿角叉,嗖的便是一支短箭射来。 叶凌风反剑一挥,将短箭拨落。贺兰明道:“不错,将这小子射死,对咱们更有好处!”一扬手,飞镖随着短箭疾射而来。他是意欲杀了叶凌风抢他的坐骑。 贺兰明功力又在鹿克犀之上,飞镖后发先至,白龙驹跑得虽然很快,但正走到街道转弯之处,不能随意驰骋,飞镖挟着劲风,已是射到他的背后。 叶凌风心头一震,这支飞镖来势极猛,只怕不是自己的本领所能打落,忽听得“当”的一声,似是有两支飞镖在空中碰个正着,在他后面同时落下。 贺兰明喝道:“好呀,这小子还有同党!”另一骑马也从马棚中窜了出来,贺兰明一手三暗器,一枚透骨钉射叶凌风,另外两支飞镖向相反方向打那怪客。 叶凌风已经转过了弯,跑到第二条街,白龙驹四蹄如飞,霎一霎眼,已又到了这条街的尽头,那枚透骨钉打不到这么远的距离了。 叶凌风听得那怪客哈哈的笑声,看来也没有给暗器伤着。叶凌风无暇理会他,自顾自逃跑。小县城的城门只有一个年老的更夫看守,哪敢阻拦于他。叶凌风一剑劈开铁锁,便自出城去了。 跑到了路上,可以自由驰骋,不过一会,已把那小县城远远甩在后面。叶凌风这才松了口气,再也不用害怕贺兰明追上来了。 可是贺兰明追他不上,另一个人却追上了他。他跑了一会,又听到了那怪客的笑声。那怪客坐的赤龙驹,和他这匹白龙驹不相上下,追上来了! 这怪客的笑声十分刺耳,叶凌风心道:“这人行径古怪,来历不明,即使他并无恶意,也是以避开为妙。”可是两匹坐骑,脚力不相上下,尽管叶凌风快马加鞭,那怪客虽然越不过他的前头,却也是不即不离地跟在他的背后。 那怪客笑道:“叶公子,可以歇歇啦。”叶凌风道:“你是谁?怎么老跟着我?”那怪客道:“今晚我总算帮了你的忙,你为何要躲避我?咱们下马谈谈,我是谁,我自然会告诉你。” 叶凌风对这怪客委实是有点害怕,想了一想,说道:“你帮了我的忙,这匹马我送给你当作谢礼便是。咱们素昧平生,有什么话好谈的?” 那怪客道:“可谈的多着呢。比如说你今晚干的好事,不是就可以谈一谈么?”叶凌风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我可不懂。我干了什么好事了?” 那怪客哈哈笑道:“明人跟前,何必说假。叶公子,你今晚干的事情我都瞧见啦!嘿,嘿!哈,哈!你不想听我说,你心里害怕,是么?可是,你不听我说,我可要对你的师父说去。嘿,嘿!江大侠倘若知道尉迟炯是你把他丧送给鹰爪孙的,你猜他会把你怎么样?你这掌门大弟子还能当得成么?” 叶凌风听了,心头大震,想起拜师之日,他师父告诫他的一条条严厉的门规,倘若今晚之事,当真让师父知道,只怕不只是不让他做掌门弟子,说不定还要取了他的性命。 叶凌风勒马说道:“你意欲如何?”声音已是微微颤抖,那怪客跳下马来,说道:“骑着马不方便交谈,下来吧。这地方正好说话。” 这时正是天朦光的时候,路上还没有行人,这是一条靠着山边的小路,两山挟峙,下面是湍急的河流。他们正来到山坳之处,地形相当险峻。叶凌风杀机陡起,心道:“这人知道了我的秘密,若留活口总是后患。”下马之后,佯作要和他拉手,陡然便是一掌拍出。 叶凌风曾见他打落贺兰明的暗器,知他武功甚高,这一掌全力施为,使的乃是师父所授的“须弥掌法”的精妙杀手。指望出其不意,一掌就击毙他! 那怪客叫道:“哇,哇,不得了,叶公子,你好狠呀!”身形摇晃,他闪避得已经甚是巧妙,可是江海天所授的须弥掌又岂比寻常,“卜”的一掌,仍然打中了他。那怪客大叫一声,跌了个四脚朝天。叶凌风想不到这么容易就收拾了他,喜出望外。当下上前察看,看他死了没有。 叶凌风走近两步,正要踢他一脚,将他的身子翻转过来,看他是死是伤。临时心念一转,笼手袖中,却把长袖在他身上轻轻一拂。 只听得“嗤”的一声,那怪客突然跳起,一抓就把叶凌风的袖子撕下了一大幅。原来他是诈死来诱叶凌风上当,幸而叶凌风见机得早,要不然若是举脚踢去,就决难躲得过他这一招凌厉的大擒拿手,即使是改用剑刺,在这样意外的情形之下,也难免给他把兵刃夺去。 叶凌风一觉不妙,那怪客已扑了到来,冷笑道:“好狡猾的小子!”说话之间,已用分筋错骨手法接连发了三招。 接连三次都没有抓着叶凌风,那怪客“噫”了一声,只见寒光疾闪,叶凌风已是拔剑出鞘,朝胸便刺。 原来叶凌风在上前察看之时,已预防会有意外。他新近学会了天罗步法,那怪客武功虽强,对这种奇妙的步法却从未见过,是以接连三抓,都落空了。 叶凌风胆气顿壮,心道:“师父所传的本领果有奇效。”当下以迅捷无伦的追风剑法,向那怪客展开了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那怪客赞道:“好剑法!”一记劈空掌将剑尖荡歪,也抽出了刀来,笑道:“你师父的剑法虽然精妙,但你却还未成气候,要想杀我,那还是差得太远!” 那怪客看得很准,叶凌风跟了江海天两个月,学的功夫是很多了,但都是在路上口授的心法、诀窍,还有就是在休息的时候,把一些招数演给他看。但江海天与他同行的这两个多月,天天忙着赶路,休息的时候很少,他演了一趟,叶凌风已是没有多余的时间练习。认真来说,他拜师之后,下苦功练武的时间只有在客店的这十天。饶他是聪明绝顶,也不过仅能把招式、步法练得相当纯熟而已,还未谈得上“熟极生巧”,更谈不上心领神会,临敌之际,运用自如,随机应变。 果然过了三五十招,那怪客摸熟了他的路数,叶凌风的破绽便渐渐显露。激战中叶凌风脚踏八卦方位,侧身进剑,这本是“天罗步”配合“追风剑”的一招精妙招数,但他连用两次,那怪客料到第三次还是这样,预先抢占了他所要踏上的方位,大喝一声:“撒剑”,刀背一磕,果然把叶凌风的长剑打落。 那怪客哈哈一笑,长刀一圈,把叶凌风身形罩住,道:“叶公子,你服了么?”叶凌风“哼”了一声道:“你这点本领算得什么,你敢让我回去,再过三个月,你就不是我的对手!”他揣测这人可能是像尉迟炯一类的绿林好汉,这类人最为好胜,因此试用激将之计。 不料这怪客并不受激,反而点了点头,道:“你这话说得不错。江海天武功天下第一,你已得了他的衣钵真传,人又聪明绝顶,再过三个月,我自问是打不过你的了。嘿,嘿,可是现在你却打不过我,咱们可以好好地谈一谈了吧?” 叶凌风道:“你要谈些什么?”那怪客笑了一笑,说道:“叶公子,我先问你一件事情。今晚我才知道你的心狠手辣,我瞧,七步追魂手褚元一定是你杀了的吧?” 叶凌风道:“不错,是我杀的!你可知道诸元早已投靠了官府,是绿林的叛徒?……”他不知道这怪客身份如何,但心想他既是与贺兰明等大内高手作对,若非侠客,就是盗魁,一定也会憎恨绿林叛徒的。 话犹未了,那怪客已是截断他的话题:“褚元是什么人,我不必你告诉我。他是我的老朋友!” 叶凌风吃了一惊,失声叫道:“你、你是——”那怪客道:“我不但是褚元的老朋友,又是御林军副统领贺兰明的师兄。我名叫风从龙,你总该听得褚元说过我吧?” 叶凌风胸脯一挺,朗声说道:“大丈夫可杀不可辱,我既落在你的手上,你就杀了我给诸元报仇吧!”他自份难逃一死,想起了自己是江大侠的掌门弟子,岂能向敌人乞怜,因此尽管心中害怕,显现的却是一副英雄气概。 风从龙哈哈大笑,纳刀入鞘,说道:“我要毁你,还何必给你打落贺兰明的暗器。你聪明狡狯,心狠手辣,我就正是欢喜你这种人。今晚幸好给我碰上,要不然你给我师弟杀了,那就真是太可惜了!” 叶凌风惊疑不定,道:“你、你也是朝廷的、的官儿么?”他本来要说的是鹰犬二字,到了口边,却改成了“官儿”。 风从龙道:“叶公子,在你眼前,我怎敢说是官儿。你是我的少主人,风某要想升官发财,那还得靠你叶公子的提携。”风从龙越说越奇,叶凌风更是吃惊,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认我做你少主?” 风从龙笑道:“我已经说得这样明白,你还不知我是谁么?嘿嘿,你不知道我,我却知道你。叶公子,你已经到了曲沃,为何不回去看你爹爹?你骑上这匹马,用不了三天就可赶到西安了!” 叶凌风颤声道:“你,你是我爹爹手下?”风从龙打了个哈哈,道:“你总算猜对了,我是陕甘总督叶大人的护院统领。你爹爹派出褚元找你,褚元一去不回,我也只好亲自出马了。你杀了褚元之事,我替你隐瞒,你跟我回去吧!” 叶凌风虽然吃惊,却也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暗自想道:“他是我爹爹手下,料想不敢杀我。”说道:“我不回去。你只当找不着我就是了。” 风从龙冷冷说道:“叶公子,你放着一个好好的总督少爷不做,却去跟一班江湖反贼胡混,我真不知你抱着什么打算?江海天肯收你作掌门弟子,你大约也是隐瞒家世,冒认别人为父了吧?” 叶凌风面上一阵青、一阵红,斥道:“大胆奴才,无礼!” 风从龙冷笑道:“叶少爷,这‘奴才’二字,你爹爹还不敢这样叫我呢。不错,我是你爹爹的护院头儿,但我是拿了大内总管的荐书去的。我只是对当今皇上才称奴才,你爹爹可还得怕我三分哩,你懂了么?” 叶凌风是个七窍玲珑的人,一点即透,如何不懂?这个风从龙是拿了大内总管的荐书到陕甘总督衙门当护院头儿的,换言之也即是皇上派他去监视他爹爹的。此事并不稀奇,历来做皇帝的都是猜疑心重,每一个封疆大吏的身边,都会安插下朝廷的耳目,并不单是对他父亲如此。 叶凌风明白了风从龙的双重身份之后,“少主人”的架子是不敢再端了,但仍是不肯回去,放软了口气说道:“人各有志,我不愿回总督衙门当少爷,这是我的事情。你替我隐瞒,我总会记得你的好处。” 风从龙笑道:“多谢了。你不用对付诸元的手段来对付我,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叶公子,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是舍不得不做江海天的掌门弟子吧?你学了他的武功,可以称雄天下。嘿,嘿,这也确实是比做一个总督的少爷更强一些。好,你既立定了这个志向,那我就成全你吧!” 叶凌风大吃一惊,这“成全”二字,在江湖人物口中,有正反两方面的解释,他只知道风从龙要下手杀他,登时吓得面色灰白。 风从龙哈哈笑道:“叶公子不用惊疑,咱们打开了天窗说亮话吧,只要对大家都有好处,那你做江海天的弟子又有何妨。我不揭穿你的底细,让你安心跟江海天练成武功。这好了吧?” 叶凌风迟迟疑疑问道:“不知你可想得到什么好处?” 风从龙道:“你先跟我回去一趟,见见你的爹爹。咱们再仔细商量。反正你的坐骑日行千里,也用不了几天功夫。你见了爹爹之后,什么时候要走,都任由你。此事包在我的身上,你不必害怕你爹爹留难。” 叶凌风想了一想,说道:“不,我还是不能回家。”风从龙眉头一皱,说道:“大少爷,你当真不肯给我一点薄面么?”叶凌风道:“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是害怕……”风从龙道:“害怕什么?”叶凌风:“害怕在路上碰上我的师父。” 风从龙怔了一怔,道:“你师父去了陕西么?”叶凌风道:“不错,他到米脂去走一转,这几天就要回来的了。”风从龙道:“到米脂干什么?”叶凌风料想瞒不过他,说道:“到米脂藏龙堡打听林清的下落。” 风从龙脸上露出笑意,说道:“你倒没有说假,他干嘛要去打听林清下落?再说。” 叶凌风心想,这风从龙既然见过了贺兰明与鹿克犀,关于李文成的秘密他想必也已知道了一些了,便道:“是去给林清送讯。告诉他关于李文成的事情。” 风从龙道:“那日在泰山上助李文成杀了朝廷四个高手的是谁?”叶凌风嗫嗫嚅嚅说道:“这个,这个——”风从龙道:“你不必吞吞吐吐,我已知道你是一个,还有另一个是谁?你不说实话,我也会查出来的,那时你休怪我用狠辣的手段来对付你。” 叶凌风暗自思量:“萧大哥已回川北,反正他是就要举事的了。他既然敢亮出旗号与朝廷作对,这事说也无妨。”便道:“是萧青峰的孙儿萧志远。” 风从龙道:“很好。我再问你,李文成临死时对你吐露了什么秘密?” 秘密是有的,那就是李文成说的那两句联络暗号,他与好几个地方的反清首领已搭上了关系,约定好了,以后倘若不是他亲自到来,其他的人就必须凭那两句暗号作为联络。 叶凌风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尽管他怕死贪生,一时间也还是不敢吐露。 叶凌风人很机灵,心里害怕,脸上却装作满不在乎的神气,镇定如常地说道:“那李文成是个老江湖,我于他虽有拔刀相助之恩,毕竟也还是初次相会,他岂能倚作腹心,将秘密吐露给我。” 风从龙道:“难道他对后事全无交代?”叶凌风道:“有是有的,他把他的儿子托给我们,要拜在我的师父门下。” 风从龙老于世故,叶凌风的说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一听就听出了个七八分,心里想道:“这小子狡猾得很,但我也不好迫得太紧了。好,且来个先松后紧,叫他知道我的厉害。” 风从龙道:“叶公子,你是当真不肯回家的了?”叶凌风道:“我学成之后,自会回去。”风从龙道:“你是怕江海天知道你的身份,便要把你逐出门墙?”叶凌风道:“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我怕现在回去,在路上碰见我的师父,你我同行,给他盘问起来,那就不妙了。风统领,你今日放过我,我日后不会忘记你的好处。我可以把一种上乘武功,偷偷传给你。” 风从龙淡淡说道:“我今年五十有二,重新再学一种武功,那是决难有甚成就的了。我不想要你这个好处。”叶凌风心里着慌,说道:“那你想要什么?只要我力之所及……” 风从龙哈哈一笑,提高了声音说道:“叶公子,你要我放你不难。今后我随时会派人与你联络,江海天结交的都是一些图谋不轨、反抗朝廷的江湖人物,你得到什么消息,都要告诉我。你答应了,我再把联络的办法告诉你。” 叶凌风大吃一惊,说道:“这,这你不是要我作你们的‘细作’么?”风从龙冷冷说道:“一点不错。我就是要你在江家卧底,否则我何必让你做江海天的掌门弟子?” 叶凌风满面涨红,似是感觉受到极大的侮辱,说道:“你这是作践我,你干脆把我一刀杀了吧!” 原来叶凌风当年弃家出走,的确是有着一番抱负的。 他出生在官宦人家,自幼聪明伶俐,很得父母宠爱,小时候他是根本不知民间疾苦,也不懂得什么要为国为民的道理的。后来来了一位姓崔的教书先生,这人文武双全,是个志在反清复明的义士,他为了逃避朝廷的通缉,改了名字,躲进襄阳知府衙中教书。那时叶凌风的父亲正是襄阳知府。 叶凌风受了这位教书先生的薰陶,渐渐懂得了一些道理,也渐渐留心世务。在一个知府的衙门里,只要是肯留心,总可以看到官府欺压百姓的不平之事。他也曾为这些事情和父亲吵过嘴,他父亲吵不过他,最后也总是说道:“小孩子懂得什么?你爹爹是做皇上的官,有不服王法的暴民,爹爹自然要整治他。只要皇上赏识我的能干,即使是冤枉了几个老百姓,那又算得什么?” 那位崔先生知道了他和父亲吵嘴,反而劝他多些忍耐,先学好了本事,日后才能施展胸中抱负。崔先生的武功不是很强,他除了将自己所学倾囊授与之外,还授意叶凌风,叫他跟家中的“护院”练武,这些“护院”,都是他父亲重金礼聘来的各地名武师;或是判了死罪的江洋大盗,他父亲私自开释,找别个死囚顶替,却将这些大盗收作护院的。叶凌风曾跟七步追魂手褚元学过武艺,就是这个时候的事情。 这位教书先生叫叶凌风忍耐,原因就是避免叶凌风的父亲对他起疑。岂知他的东家早就对他起疑了。他看着儿子的言行都不大对劲,于是一面暗中派人监视他这位崔先生,一面盘问儿子,老师平日除了书本之外,还教了他一些什么。他父亲问得很巧妙,常常是在家常谈话中若不经意地问他。但叶凌风也很机灵,怎肯实说?反而在回到书房之后一五一十地对先生说了。 崔先生知道此地不可久留,立刻决定逃走。叶凌风想出了一个妙计,可以助他逃走,但却要崔先生带他同走,他才肯帮忙。崔先生一来是疼爱这个弟子,二来也为了本身安全,答应了他。于是在一个晚上,叶凌风请几个本领最高的“护院”喝酒,酒中放了麻汗药,这本是江湖上常见的下三流行径,瞒不过精明人的。但那些“护院”却怎想得到他们的少爷也会使用这种江湖勾当,结果这看来是拙劣的计划竟告成功。叶凌风也从此随着崔先生流浪江湖,避祸塞外。 那个时候的叶凌风,确是有着一番抱负,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可是他在官宦人家成长,他爹爹又是个名利之心极重的大官,因此尽管他受了先生的薰陶,家庭的影响仍是不能完全去掉。这就是他后来念念不忘即使是为国为民,也要“出人头地”的原因所在。 但此际,风从龙要他在江家充当细作,要他当鹰犬的鹰犬,这可是他也不能忍受的了。他一怒之下,胸中热血沸腾,居然誓死不从,倒颇出风从龙意料之外! 风从龙斜着眼睛瞅他,发出嘿嘿的笑声,笑声、眼色透露着无限的冷酷与阴险,说道:“叶公子,不必我亲手杀你。我只须把你今晚所做的事情告诉江海天,再把你的身份说给他听。嘿,嘿,我看江大侠也不会轻易饶了你吧?你死在我的手里,你还可以硬充好汉;但倘若你给师父废去武功,逐出门墙,嘿,嘿,人人知道你是个临危卖友的小人,江湖上的侠义道可就不能容你了!” 叶凌风心头大震,他知道风从龙绝不是虚声恫吓,他倘若真的这样做,师父也必然如他所说的那样处置他。即使不杀掉他,至少也要废去他的武功。这可要比死更为难受。 风从龙冷冷说道:“叶公子,你仔细想想。我看还是咱们合作的好。我给你隐瞒遮盖,只要我不说出去,你师父绝不会知道你的秘密。你既可以学成天下第一等武功,又可以暗中为朝廷效力。这可真是两全其美哪!” 叶凌风心乱如麻,他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才得到江海天收为弟子,怎能给人轻易地毁了他的前途?还有他那美丽聪明的师妹,他又怎舍得下?师母屡次透露口风,已是有意把女儿许配与他的了。但若果自己不答应风从龙,风从龙就可以破坏他的姻缘。自己一给师父逐出门墙,那就什么都完了。 叶凌风心里想道:“暂且答应了再说,做不做还在我呢。我学成了武功,找个机会把他杀掉灭口,那就不用受他挟制了。” 叶凌风在风从龙阴险冷酷的目光下渐渐软化,终于像只斗败的公鸡,颓然说道:“风统领,你赢了。我依你就是。” 风从龙似是早已看透了叶凌风的心思,说道:“你我合作,这是彼此有利的事情。叶公子,我不怕你使奸。你的秘密,我不会透露给你师父知道,但我会写下来留给御林军统领,作为绝密的档案。即使你将来杀了我也没用。今后你必须听我命令,你明白了么?” 叶凌风面色灰白,他自以为聪明,岂知碰上了一个更为老辣阴狠的对手,看来今后一生,恐怕再也逃不脱他们这一伙人的掌握。但叶凌风也没有办法,只好干笑说道:“风统领,你也忒多疑了。咱们义气博义气,我怎会想到要暗算你呢?”他对风从龙实是害怕到了极点,只求早早过关,先离开这个魔鬼般的人物。 岂知风从龙还不能让他就此过关。 叶凌风道:“我可以走了吧?”风从龙冷冷说道:“你急什么?我还有话说。”叶凌风无可奈何,只好又坐下来,听他说话。 风从龙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叶公子,你我合作,须得彼此有诚意才行,你若不说实话,叫我怎能相信你有诚意?”叶凌风硬着头皮说道:“我几时有说假话?”风从龙道:“你刚才说的那位萧志远,他与小金川的冷天禄、冷铁樵勾结,谋叛朝廷,你就没有告诉我!我知道你们二人交情极好,你敢说你不知道吗?” 叶凌风大吃一惊,心想:“这事情他怎么也知道了?”只好说道:“你没问他,我一时想不起来。” 风从龙冷笑道:“好,那么这件事情也就算了,我再问你另一件事情。李文成有天理教派出江湖联络各大帮会、各地不轨之徒的使者,他临死之前,曾对你和萧志远说出一张名单,名单上的人有与他有往来的人物,你把那些人的名字对我说说。” 叶凌风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暗自想道:“李文成是曾经说过几个人的名字,这几个人是与他定了联络的暗号,他还来不及告诉总舵主的,可是却并非所有与他有来往的人,更没有什么名单呀!” 风从龙哈哈笑道:“叶公子,你一定惊讶我是怎么知道的吧?老实说,萧志远已落在我们手中,他经不起拷打,全都供了。我现在就是要与你来作一对证,看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叶凌风惊疑不定,最初的想法是:“萧大哥是铁铮铮的汉子,岂会招供?”随即却又想道:“蝼蚁尚且贪生,只怕到了生死关头,当真是招供了也说不定。至于那张子虚乌有的名单嘛,或许是他受迫供,熬不过酷刑,就所知的说了之外,胡乱再凑上几个人的。” 他哪里知道,风从龙是来套他口供的。风从龙是一个极为干练狠辣的老江湖,他只知道冷天禄叔侄在川北起义,以及李文成在教中的身份这两件事情,其他都是他凭着经验推断出来的,所以说得有七八成近乎事实,却也并不全对。至于说到萧志远落在他们的手上,那就完全是编造出来的了。可叹叶凌风自己贪生怕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以为萧志远也是如此。 风从龙阴狠的眼光向他迫视,冷冷说道:“萧志远连你也供出来了,你却还要隐瞒吗?”叶凌风咬了咬牙,说道:“好,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对你说了就是。”风从龙哈哈笑道:“好,这才对啦!” 叶凌风道:“李文成临死之前,是曾说出几个名字,但什么名单,那却是没有的。我可不能胡乱捏造、诬供。”风从龙道:“那你就说你所知道的吧。” 叶凌风道:“有川北的徐天德、冷天禄;陕北的张士龙、张汉潮;山东虞城的郭泗湖,山西漪氏的丘玉。李文成说的就是这么多了。” 风从龙双眼一翻,道:“就仅是六个人吗?”叶凌风道:“这六个人是李文成已经有了联络,但未曾告诉总舵主的。其他的人,天理教的总舵已经知道,他还何须多此一举,告诉外人。你太多疑心,太无道理!” 叶凌风侃侃而谈,倒似显得有几分“理直气壮”,风从龙拍拍他的肩膊,哈哈笑道:“叶公子,不是我信不过你,是我怕你偶然忘记,有所遗漏。”叶凌风大声道:“你要我胡乱罗织不相干的人么?这种缺德的事,我可不干!” 风从龙连忙说道:“当然,当然。你毕竟算是江海天的掌门弟子,是一个侠义道。我怎能要你胡乱诬赖好人呢?咱们以后彼此提携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今日有甚无礼之处,叶公子你也得包涵包涵。” 叶凌风本来是捏着一把汗的,一听风从龙的口气已经是完全相信了他,这才放下了心上的石头。原来他也还瞒着几个重要的人物,而且那最关紧要的两句暗号,他也没说。他所说的那六个人,张士龙是米脂藏龙堡的堡主,虽是陕北武林的领袖人物,但他收藏林清的消息已经泄露,官府也已知道的了,所以,叶凌风以为说也无妨,张汉潮是张士龙的堂兄弟,藏龙堡若受官军所攻,张士龙自会通知他躲避。冷天禄,徐天德早已准备在川北起事,想来也已发动,不怕鹰爪缉拿。另外一个郭泗湖听说早已不在家乡,还有个丘玉已加入了天理教,天理教的总舵出了事,他当然也会闻风远避。 叶凌风是经过一番考虑,才说出这六个人的名字的。他自觉于心有愧,于是想出了这些可以为自己罪行开解的理由,虽然还有点儿“内疚”,但也似“心安理得”了。他却没有好好想过,他泄露了这些秘密,不但对反清的义士有所损害,而他自己一旦失足之后,也就越陷越深! 风从龙向他说了几句好话之后,叶凌风以为可以走了,风从龙却又笑道:“叶公子且慢,还有一件紧要的事呢!” 叶凌风心中一凛,只道他听出了什么破绽,也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所知道的都已说了,你还要问些什么?” 风从龙笑道:“你知道的说了,我的话却还没对你说呢。咱们今后如何联络,这可是很重要的事啊!你怎能不问个清楚,就想走呢?看来你对咱们的合作,还是无甚诚意!” 叶凌风这才知道对方并非迫供,也就笑道:“你知道我是一个堂堂总督的少爷,怎懂得你们这些鬼门道。好吧,算我疏忽,未曾想起,那你风大人就吩咐吧!” 风从龙拱手道:“总督少爷,不敢,不敢。在名分上你是我的少主人,这‘吩咐’二字,可要颠倒过来说才是。好吧,少爷,你既吩咐我将这些‘门道’交代,那就请你留心听听吧。 “在东平镇上,我们开有一家酒店,就是临湖的那家。你今后若是在你师父家中,一有什么消息,你就假装到这酒楼喝酒,伙计们自会来问你的。 “要是我有什么事情要派人找你,你记着‘日月无光’这句暗号,说得出这句暗号的就是自己人。嘿,嘿,反叛朝廷的要‘反清复明’,我就偏要他日月无光!你懂得么?你记住了么?”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叶凌风心里暗暗叫苦,却还不能不陪着笑脸说道:“都记着了。”风从龙哈哈一笑,这才跨马上背,说道:“叶公子,你真是聪明人,我回去禀告总督大人,你爹爹一定会夸赞你的。你知不知道,你肯在江家‘卧底’,不但是帮了我的忙,更是帮了你爹爹的大忙啦!朝廷有旨,你爹爹就要调任四川总督,正是要去对付冷天禄、萧志远那班反贼。你这匹白龙驹借与我,我可要赶着回你爹爹的衙门了!” 风从龙跑了之后,叶凌风才猛地一惊,心道:“他说我爹爹要去对付冷天禄、萧志远,哎呀,原来萧大哥并未曾落在他们的手中,我是受了他的骗了!” 叶凌风怔忡不安,惘惘然骑上马背,自己安慰自己道:“幸好那两句暗号我可没说。我所说的那六个人,谅他们也未必捉得到。只是,只是今后他们还是要似冤魂不息地缠着我,这可如何是好?” 叶凌风心乱如麻,忽地他脑海中现出江晓芙那天真烂漫的影子,心中想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晓芙师妹总不会疑心我的。我赶回去,尽力讨好师母,先把婚事定妥再说。我是掌门弟子,倘再做了江家女婿,我即使有甚行差踏错,师父爱屋及乌,想也不至于便把我怎样。对,就是这个主意!”正是: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排难解纷劳大侠寻徒觅药斗魔头 叶凌风赶回江家,一心想做师父的女婿,而他的师父,却正在为他感到不安。 江海天因为带着林道轩同行,不愿这孩子太过疲累,每天不过走一百多里,从米脂走到曲沃,距离和叶凌风分手的日子,已经是第十八天,亦即是说超过与叶凌风所约的期限八天了。 江海天到那客店一问,始知叶凌风早已走了。而且还留下几天房钱未结。那店主人还记得江海天是那一日和叶凌风同来的人,一见了他,便拉着他,要他代“同伴”结账。 江海天大为诧异,仔细查问,叶凌风为何没有结账就走。 叶凌风那一晚是为了躲避贺兰明等人追捕,在推跌了尉迟炯之后,回到客店,便匆匆跑的。店主人当然不会知道这些详情,但那一晚街上发生公差追捕逃犯之事,他们却是知道的。那一晚他们关上店门,躲在账房里惴惴不安,准备公差查夜。也正因如此,叶凌风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出去,他们都毫不知情。但后来贺兰明等人在他旅店门前,与叶凌风遭遇,发生了一场打斗,马嘶人叫的声音,他们却是听见了的。这店主人虽然不是江湖的人物,却也多少懂得一点江湖之事,他们疑心叶凌风是个逃犯。 江海天一人回来,向他们查问当晚之事。那店主人并不惧他,将他拉进账房,悄悄地告诉了他,乘机把叶凌风所欠的房钱多报了三倍。原来这店主人还算好心,不过是想占点便宜而已,倒不是要找江海天的麻烦。 江海天替徒弟还了房钱,忧心不已。暗自想道:“以凌风的本领,一般的鹰爪他还可以对付。就只怕他碰上了褚蒙一类的大内高手。这店主人说听得我那两匹坐骑嘶叫之声,却不知他是上马逃了,还是落在鹰爪的手中了?” 李文成的孩子没找着,叶凌风又失了踪,把个江海天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但他连叶凌风碰上的是什么人都不知道,留在曲沃也查不出所以然来,只好向回头路走,希望在江湖同道的口中,打听到一些线索。若然什么线索都得不到,那就回家安顿了林道轩再说。 江海天交游满天下,一路上也拜访了好几个武林中的头面人物,他们都说听得风声,有大内高手从他们地头经过,但他们的手下,却没有碰见过如江海天所说的那个少年和他所骑的骏马。 但走了几日之后,江海天忽然意外的在路上碰见两个人。 这一日他们经过吕梁山下,正在赶路,忽听得山上有人叫道:“江大侠,老朽在此等候多时了。上来叙叙如何?” 江海天听得声音好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心道:“这人用的是最上乘的传音入密功夫,又自称‘老朽’,想必是一位武功极高的老前辈。”当下答道:“前辈见召,敢不遵命?”携着林道轩,便朝着声音来处,飞步上山。 林道轩道:“咦,这人在什么地方,我怎么看不见?”江海天笑道:“就看见了。”展开了“八步赶蝉”的绝顶轻功,林道轩在他牵引之下,脚不沾地,几乎就似是御风而行。 那人哈哈笑道:“什么前辈晚辈?你认不得老叫化了么?”江海天脚步一停,那人亦已到了他的面前。却原来是丐帮的帮主仲长统。 仲长统是他义父华天风的好朋友,和他师父金世遗当年也很有交情。江海天以前是跟着义妹华云碧称他叔叔的。他们二人最后一次是在水云庄云家分手,已经相近二十年没见面了。 江海天喜出望外,连忙上前行礼,说道:“仲叔叔,帮主,原来是你。”南北两丐帮合并之后,仲长统继翼仲牟而为丐帮帮主,丐帮与邙山派的渊源极深,江海天和他俩重交情,刚刚见面,一时想不到最适当的称呼,故此称他“叔叔”之后,又尊他一声“帮主”。 仲长统笑道:“日子过得真快,你这个当年的毛头小伙子如今已是名满天下的大侠了。这个小娃娃是你的徒弟吧?” 江海天道:“帮主叔叔,你这‘大侠’二字可折煞小侄了。这小娃儿名叫林道轩,他爹爹便是天理教的教主林清。轩儿,上来见过叔公。” 仲长统摸摸林道轩的脑袋,笑道:“父是英雄儿好汉,你这徒弟收得不坏呀。我的大弟子,你见过了吧?” 另一个中年化子,这时刚刚赶到。江海天认得他是仲长统的大弟子元一冲,几个月前曾在德州的丐帮分舵见过一面的。 元一冲面上有道伤疤,江海天上次和他见面的时候还未有的,显然是新受创伤了。江海天颇为惊诧,心道:“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元一冲在丐帮分舵之中,坐着第三把交椅,谁敢这么大胆,在他面上砍了一刀?” 仲长统道:“贤侄,你可是得着风声,赶着回去么?”江海天道:“什么风声?”仲长统道:“近来各处义军纷起,清廷恐妨武林中的各帮各派与义军联结起来,所以御林军的军官与大内高手几乎倾巢而出,侦察各帮派的动静,丐帮与邙山派更是他们注意的两大目标。你的妻子是邙山派掌门,我以为你得到风声,所以赶着回家去助她应变。” 江海天道:“邙山派一向是清廷的眼中钉,此事也在我意料之中。我是要赶回来的,但也不急在早个一天两天。丐帮可是碰上了什么事情了么?” 仲长统性情直爽,笑道:“贤侄一猜便着。我在此相候,一来固然是为了多年不见,想与你叙叙;二来实不相瞒,也是碰上了一点麻烦,你若是没有别的紧要事情,我想请你作个伴儿,会一个人。” 江海天道:“可是朝廷鹰犬,找上了你麻烦了?”心想以丐帮的声势,除了朝廷鹰犬之外,别的人谁敢有这胆量找他麻烦。哪知这一次却完全猜错了,仲长统笑了一笑,说道:“老叫化行踪无定,鹰爪孙想找我的麻烦也找不着,他们只能广布眼线,侦察我帮的动静而已。这个找我麻烦的人,却是存心要与老叫化较量较量的。” 江海天吃了一惊,道:“这是个什么人物,如此大胆?居然指名要与叔叔较量么?”仲长统冷笑道:“他指名要我去向他赔罪呢!这即是存心与我较量了!” 江海天更是吃惊,道:“如此无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要知即使撇开丐帮是江湖第一大帮这一点不说,仲长统也是当今之世顶儿尖儿的武林高手,二十年前,他的混元一炁功已经名震江湖,如今炉火纯青,更是比从前高出不知几倍。 仲长统道:“吕梁山上的天笔峰盛产一种药草,是配制金创药最有效的药草。三十年前我经过天笔峰曾发现这个秘密,当时曾采摘了一些草本移植你义父华天风的药圃之中,承他告诉我配药的方法。但后来我却没有再到过天笔峰。天笔峰险峻难上,普通的刀火之伤,用平常一点的金创药已足以对付,我连年穷忙,自己抽不出空,也就犯不着叫帮中弟子前去采药冒险。 “这次是虞城的郭泗湖,他那支义军准备与官军大打一场,托我给他配制一批金创药,需要的数量很多,又要功效最快的。我就想起了吕梁山天笔峰的药草来,过了三十年,想必遍地滋生更为茂密,正好取来应用,便叫元一冲带了帮中四个弟子前去采药,这四个弟子都是我挑选出来的,功夫都还不错。以为采摘无主的野草,该不会有甚麻烦,哪知偏偏就碰到了意外。一冲,后来的事,你所身经,你对江大侠说吧。” 元一冲道:“我们五个人刚刚上了天笔峰,还未发现师父所说的这种野草,就碰上了一对少年男女,都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那少年十分凶横,一见就骂,说是不得此地主人允可,谁也不许上这天笔峰来。叫我们立即滚下去。我们这才知道天笔峰已经有人占据,当下就和他说理。” 江海天道:“不错,即使他们住在那儿,也不该霸占名山,自居主人!而且那些野生药草,也不是他家种的,焉有不许人上去采摘之理?” 元一冲道:“我也是和他这么说的。可是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根本就不和我说理。我只说了几句话,他动手就打了。” 江海天道:“这一打就把那自称天笔峰的主人引出来了吧?”要知元一冲是丐帮第三把好手,和他动手的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江海天自是以为元一冲必胜无疑,但他脸上的刀痕又说明了他是铩羽而归,那么这一刀想必是赶来助阵的大人所斫的了? 哪知这一推测又是全部落空,元一冲面带羞惭,说道:“还没有呢。这小子乳臭未干,武功却是极为狠辣。我起初还原谅他年幼无知,不想与他一般见识,还生怕伤了他,却不料他一出手就是极为怪异的分筋错骨手法,我、我险些吃了大亏。幸而有混元一炁功护身,还不至于给他扭伤筋脉。” 江海天诧道:“竟瞧不出他是哪一派的手法吗?”元一冲很不好意思地说道:“晚辈见识无多,竟是瞧不出半点端倪。” 江海天道:“后来怎样?”元一冲道:“后来我站稳了脚步,勉强和他打成平手。但四个师弟,却打不过那个女的。不到一盏茶功夫,都给她点了穴道!” 听到这里,江海天也不禁暗暗吃惊,仲长统刚才说过,这四个丐帮弟子,都是他认为“武功不错”,才挑选出来,做元一冲的助手的。仲长统口中的“不错”,那就最少是在江湖上第二流的好手了。一个年轻的女子,能够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之内,将四个丐帮好手点了穴道,也是足以震世骇俗的了。 元一冲接着说道:“我一急之下,使出全副本事,打了这小子一掌。想冲过去救援师弟,可是已经慢了一步,那女的已点了四个师弟的穴道,跑上来和我动手了。 “那小子给我打了一掌,大约受了点伤,心头火起,竟拔刀从我背后砍来,我回身招架,面门给他砍了一刀。那女的动手快捷,一手抢了她表弟的刀,另一手点了我的穴道。” 听到这里,江海天忽地插口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表姐弟?”元一冲道:“我被擒之后,听得他们交谈,是以表姐弟相称。”林道轩也忽地叫起来道:“那男的是不是叫做杨芃,女的叫上官纨?” 仲长统喜道:“贤侄,原来你知道天笔峰这家人家的来历么?”江海天道:“上个月我曾经遇见一对武功很好的少年男女,也是以表姐弟相称的。如今听一冲所说,那对男女的年纪、脾气、武功家数等等,都似乎和我所见的相同。但我还未知道他们的门派渊源、父师来历。” 元一冲道:“这么说来,多半就是江大侠所遇的那两个人了。他们并没说出名字,不过天笔峰那家人家的主人却确是复姓上官,单名一个泰字。” 江海天道:“好,那你先说你的遭遇。你被擒之后,又是怎么回来的?” 元一冲道:“那女的抢了她表弟的刀,说道:‘这几个化子武功很好,又能上到天笔峰来,定有来历,不可将他们伤了,交我爹爹发落吧。’那男的说道:‘我当然是要交给姨父发落的。不过这化子打我一掌,我气他不过,这才砍了他一刀。你当我当真是要杀他么?’就这么样,那女的折了山藤,就将我们五人缚成一串牵回家去。” 江海天与丐帮渊源极深,等于是一家人,所以元一冲不怕说出这些耻辱之事。为了让江海天知道一切细节,他说得很详细。但说到给那少女缚成一串之时,还是禁不住满面通红。 江海天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江湖上闯荡的人,哪一个不曾受过挫折。我少年时候,也曾屡次为人所擒的。元师弟不必耿耿于心,后来怎样?” 元一冲道:“后来,那少女的父亲来审问我们,我是怕有辱师门,不肯说出师父的名字的。但他刁滑得很,把我们五人分开审问,不知是哪位师弟给他骗出口供,他知道我的来历之后,却单独把我放回,要我通知师父,说他名叫上官泰,他、他、他……唉,这真是奇耻大辱。” 仲长统道:“上官泰要我亲自去向他赔罪,他才肯交回我帮中那四个弟子。丐帮的确是从未有过这样的耻辱,看来上官泰是存心要与我较量,折辱丐帮。不过,他虽然无礼之极,也还是依着江湖规矩约我当作私事处理,故此我也不便广邀朋友助拳。当然我也不能不提防他另有布置。贤侄,有你同往,那是最好不过了。” 江海天道:“这件事很是奇怪,这上官泰也不知是何方神圣,竟无端端地来找你麻烦。不过,他的女儿,与那姓杨的少年却曾与我有恩。” 仲长统怔了一怔,大感奇怪。试想江海天是何等武功?何等身份?他是武林公认的第一高手,而且交游广阔,有甚事情难得倒他,何至于要接受一对少年男女的恩惠?这话从江海天口中说出,仲长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知道江海天素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是他亲口说出,那就决不会是假的了。 仲长统一怔之后,甚是尴尬,打了个哈哈,说道:“贤侄若有为难之处,那就不必去了。” 江海天笑道:“就是没有老叔这回事情,我也要找这家人家的。”当下将自己在米脂藏龙堡的遭遇告诉了仲长统,仲长统这才知道原来是他在运功疗毒之时,那对少年男女曾为他抵御过鹰爪的袭击。 林道轩道:“其实当时师父虽然不能走动,那些鹰爪也伤不了他。若说受恩,只是我受了他们的恩惠。而且师父也曾暗中救了那杨芃的性命,不过他不知道罢了。” 江海天道:“这又不是做买卖,我怎能与小辈计较,说是已经报答他了?总之咱们是曾受了他的好处。不过我受他的好处,与上官泰之对仲帮主无理取闹,这却是两回事情。但上官泰既是上官纨的父亲,我也想请老叔给我一个面子,让我作个调人,只要上官泰肯放人,我看咱们也就可以罢手了。” 仲长统道:“冲着贤侄的面子,只要他善罢甘休,我当然也不为已甚。” 林道轩道:“师父,这回可要查明李家哥哥的下落了?” 仲长统道:“哪个李家哥哥?”江海天道:“就是李文成的孩子。”仲长统早已知道前半段事情,问道:“现在还未知道他落在谁人手里吗?”江海天道:“已经知道一点线索了。咱们边走边说吧。” 江海天将后半段的事情说了出来,说道:“他现在是落在一家姓竺的人家手中,给竺家的小姑娘做了书童。现在已经知道的是,上官泰和杨芃的父亲以及那竺家小姑娘的父亲,这三人是襟兄弟。三人的行事都是极为古怪,不近人情。但尽管他不近人情,我总是要查个水落石出。不过这次的事情还是以老叔为主,待你们和解之后,我再向那上官泰查问。” 他们轻功迅速,说话之间,已到了天笔峰下。远远看见山上的一间石屋了。 山上有人掷下一块石头,喝问道:“来者是谁,胆敢上山?”跟着一个女孩子娇嫩的声音笑道:“你别吓坏了人家,待我来说。”“这天笔峰是不许外人擅自上来的,你们要采药到别处去吧。”说话声中,也掷出一颗石子,赶上了前面那块石头,一碰之下,小石粉碎,大石飞出的方向,也稍稍偏斜。看来那女孩子倒是一片好心,要令那颗石头失了准头,免致打伤了下面的人。 仲长统心中有气,一记劈空掌发出,他的混元一炁功何等厉害,只听得呼呼风响,那海碗般粗大的石头,登时改了方向,转了个弯,飞上半空,就在半空中“轰”的一声,爆炸一般,裂成数十百块,陨石如雨!这还是仲长统念在那小姑娘“好心”的分上,要不然他若把这块石头反打回去,掷石的那个汉子,就更要大吃苦头了。 仲长统一掌打出,立即朗声说道:“丐帮帮主仲长统应约前来拜访上官山主!”声音发出,群峰回响,说到后面,前面的话语已变作回声,只听得“丐帮帮主”“上官山主”这些字眼交织成一片声浪,就似有数十百人在山中呼叫一般。 仲长统是有意用上乘内功,传声入密,试试那上官泰的本领,看他有无反应。要知声音从下面传至上面比较困难,仲长统估量自己的声音一定可以传到石屋里上官泰的耳中,要是上官泰不能同样传声送到他耳中的话,那就是上官泰输了。 心念未已,只听得一个冷傲的声音说道:“知道啦。让来人上山!”前面三个字是答仲长统的,后面五个字是吩咐他的女儿和管家的。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充分表现了他的傲气,竟是连一个“请”字也不屑多说。 说话虽没礼貌,功力却是惊人。每一个字都似沉重的石块一般,听在耳中,心头如受敲击。江海天、仲长统当然不会受他影响,元一冲与林道轩二人可得赶忙堵上了耳朵。 江海天心道:“此人从山上传声,顺风而下,虽是较易。但这份雄浑的功力,却也绝不输于仲帮主的混元一炁功了。”当下微微一笑,对仲长统道:“这是天竺传来的佛门狮子吼功,昔年西藏密宗的赞密大师或者有此功力,如今已是不多见了。”他这几句话听来只是与朋友闲话,也并不特别提高声音。但在石屋中的上官泰却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道:“这人是谁?我只说了一句话,他就听出了我的武学渊源了,而功力的深厚,也似乎是只有在我之上,决不在我之下!” 不说上官泰在屋子里暗暗惊诧,且说江海天这一行四众,上了山峰,只见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和一个青衣汉子走来迎接,那小姑娘果然是那日在藏龙堡见过的上官纨,青衣汉子则想必是她父亲的管家了。 上官纨也还认得江、林二人,诧道:“咦,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只道江、林二人是来找她道谢的。林道轩笑道:“我师父有未卜先知之能,他合指一算,就知你在这儿,特来向你道谢了。”上官纨忍俊不禁,笑得打跌道:“你这小鬼头倒是很会说鬼话。” 江海天道:“仲帮主是我的朋友,我们偶然遇上,听说上官山主约他相会,我也想会会当世高人,就陪他来了。却原来上官山主就是令尊,这真是巧遇了。但虽是巧遇,我们也正好借此机缘,向你道谢。” 那管家冷冷说道:“这么说你们不是丐帮的了?嘿,嘿,你既知道我家主人是当世高人,那你也应该知道他是非高人不会。我家主人约的是仲帮主,不是约你,你赶快下山去吧,免得自讨没趣。” 仲长统双眼一翻,道:“你简直有眼不识泰山,你知道他是谁?他——”正想说出江海天的姓名身份,江海天已抢着说道:“我虽是无名小卒,但忝属仲帮主的朋友,或者你家主人看在仲帮主分上也愿见我呢?若是你家主人也要赶我,那时我再走也还不迟吧?” 仲长统哼了一声道:“你开口高人,闭口高人,你认得几个高人。也罢,我不与你一般见识,废话少说,往前带路!” 那管家见过仲长统刚才所显的那一手劈石如粉的混元一炁功,对他已是颇为怯惧,给他这么一喝,气焰顿挫,说道:“仲帮主,你别动怒。我们做下人的,只知遵奉主人所定的规矩。贵友既然定要与你同来,那就请吧。”心想:“他不知进退,我何必阻拦,就让他自讨苦吃好了。”他却不知江海天比仲长统武功更高,还只道他是等闲之辈。 上官纨对林道轩似乎颇有好感,说道:“你们别怕,爹爹倘若要为难你,我会给你说情。可是你可得记着一件事情。”林道轩道:“什么事情?”上官纨悄悄说道:“你千万别在我爹爹面前,称你的师父是什么‘大侠’。你向我吹牛不打紧,若在我爹爹面前给你师父吹牛,我爹爹就定要与你师父比试武功,那时我也没法救你师父了。” 林道轩道:“但我师父确实……”江海天已接着他的话道:“不错,我确实不能称作大侠。轩儿,你还不多谢这位姑娘提醒你。”林道轩道:“是,多谢姑娘。”却忍不住“噗嗤”地笑了起来,仲长统更是笑得打跌。 上官纨眼珠滴溜溜一转,问道:“你们笑些什么?”仲长统道:“没什么,我们只是觉得好笑。”上官纨道:“是啦,这位小兄弟给他师父吹牛,你也觉得好笑了不是?”仲长统道:“正是,正是。”不觉又笑了起来。上官纨哪里知道,仲长统是笑她年少无知,竟把一个名闻天下的武学宗师,当作了冒牌大侠。 江海天道:“那位杨公子呢?”上官纨道:“你是说我的表弟么?你来得不巧,他正好昨天回家去了。”想了一想,却又笑道:“不过,也可以说是来得巧。那日你说要教我表弟几手功夫,他很不高兴,说你狂妄无知,简直是侮辱了他。好在他今日不在这儿,要不然他可能会叫我爹爹给你苦头吃的。”江海天道:“是。我说错了话,也正是后悔得很呢。请姑娘包涵一二。” 说话之间,已到了那幢石屋前面,两翼石墙延展,围成一道弧形,像个西域的碉堡形式,建筑颇为雄伟。那个管家擘开喉咙叫道:“丐帮帮主已经带到!”他回到了家,恃着有主人撑腰,胆气顿壮,说话又无礼起来,简直似是把个丐帮帮主当作个犯人看待。 仲长统忍住了气,只听得上官泰扬声说道:“蠢材,丐帮帮主已然驾到,还不快快将客人请进,还用禀告么?”上官泰听了仲、江二人上乘的传音入密功夫之后,说话倒是客气几分了。 上官纨悄悄说道:“我爹爹竟似对你们另眼相看,这真是少有的事。看来大约不会将你们难为了。” 那管家垂头丧气,将他们引进客厅,只见一个五十左右、身材魁伟的汉子坐在当中。仲长统踏进客厅,他才站了起来,略略欠身,施了一礼,说道:“这位是仲帮主么?”仲长统道:“不敢,正是仲某应约而来。” 上官泰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停在江海天身上,微微一凛,心道:“这人英华内敛,气宇不凡,刚才说出我武功来历的人,想必就是他了。” 上官泰注视了江海天片刻,问道:“这位朋友是——”江海天道:“小可山东东平县江海天。”他不想在上官泰面前掩饰身份,就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江海天名闻天下,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仲长统、元一冲两师徒都把眼睛看着上官泰,看他有何反应?在仲长统心中,以为上官泰即使不是肃然起敬,至少也要大吃一惊。 只见上官泰眉头一皱,果然似是有点诧异的神气,自言自语道:“江海天?这名字我似乎听谁说过?哦,对了,对了。纨儿,这位江先生就是你和杨家表弟,那日路过米脂,在山洞中碰到的那个人吧?” 这一反应大出仲长统意料之外。不错,上官泰是曾听过江海天的名字,但这却是因为杨芃凑巧碰上江海天,回来和他说起的。听他语气,在此之前,他却是从未听人说过江海天。 仲长统诧异极了,心想:“这上官泰难道在这二十年间,都是在这天笔峰上,与世隔绝不成?又难道他从来不与江湖朋友来往?怎的连江海天是何等样人也不知道!” 上官纨倒是吃了一惊,心道:“糟了,糟了。我一时忘记没有提醒他要他捏个假名字。表弟是将那日的事情都告诉了爹爹的,爹爹一定要试他的武功了。”只好点头道:“不错,就是此人。他是来向我和杨表弟道谢的。”她倒是有意给江海天说句好话。 上官泰笑了一笑,说道:“凭你们这两个娃儿的本领,能给江先生帮上个什么忙,值得人家向你道谢,此事有点蹊跷!” 江海天一本正经说道:“令嫒令甥的确是于我有救命之恩。要不是他们拔刀相助,我与小徒那日定然难逃鹰爪之手。” 上官泰半信半疑,说道:“这么说,你要教杨芃的功夫也是确实为了酬谢他吗?或者,你是因为看出他的武功家数,要收他为徒,另有图谋吧?” 江海天不懂得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也听得出他是怀疑自己别有不好的用心。当下说道:“我不知自量,实是贻笑大方。但决无歹意!”上官纨也帮他说话道:“爹爹,他确实不知我们的来历。刚才他还向我道歉,后悔那日说错了话。” 上官泰道:“江先生,我那甥儿年幼无知,辜负了你的好意。不过,他虽然无缘得拜良师,我也要为他多谢你的好意。”当下伸出手来,显然是要伸量江海天的本领。但这也是江湖人物见面的一种礼节,用拉手来表示亲近。江海天不愿失礼,无可奈何,也只好伸出手来与他相握。 上官泰练的是西藏密宗的大手印功夫,专伤奇经八脉,掌力一发,有如狂涛骇浪,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冲来。江海天也不禁暗暗骇异,心道:“此人掌力之霸道,还在叶冲霄当年的大乘般若掌力之上。若不是我练成了正邪合一的内功,只怕还当真不容易应付呢!” 上官泰的掌力冲击了九次,一浪胜过一浪,但每一次掌力冲击过去,都似激流流进了大海,瞬息之间,已被大海包容,在大海之中根本不能兴彼作浪! 上官泰这才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做“深不可测!”他的掌力未能撼动对方分毫,却又不见对方的掌力反击。到底对方的本领如何,他是一点也摸不到深度。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对方的实力是只有在自己之上,决不会在自己之下了。 原来江海天是有心调解,故此不愿令对方难堪。否则力强者胜,他把对方的掌力硬封回去,对方不死亦必重伤。 上官泰掌力冲击了九次之后,见江海天兀是神色如常,不禁大是尴尬。江海天哈哈一笑,放开了手,说道:“上官山主,好功夫!” 饶是上官泰骄傲之极,也不得不暗暗心折,当下,也是哈哈一笑,说道:“江大侠才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呢。纨儿,你和芃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他不着边际地夸赞了江海天两句,但语气之中,却并没有服输的表示,那两句话也可以说是指杨芃与他女儿那日碰上江海天之事而言。仲长统听了,暗暗纳罕,心道:“难道他们的较量,竟是平手不成?” 上官泰对江海天改口以“大侠”相称,上官纨与那管家却是大惊失色,冲口说道:“爹,我还以为他这‘大侠’是吹牛的呢?”上官泰道:“你们两个有眼无珠,懂得什么?江大侠不与你们一般见识,那日才让你们称功道劳。你以为江大侠当真是受了你的恩么?”他不知道当日的真实情形,但也猜到了十之七八。 江海天倒是老老实实,说道:“当日我是受了剧毒,的确是幸亏有令嫒令甥之助,才得脱险的。” 上官泰半信半疑,说道:“然则江大侠此次前来,是以什么身份来的?”言下之意,即是问江海天究竟算是丐帮的朋友还是他的客人? 江海天道:“丐帮的仲帮主是我世叔,……”话犹未了,上官泰眉毛一竖,“哼”的一声说道:“哦,原来你是给丐帮撑腰来的?” 江海天笑道:“我不是给谁撑腰来的,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也无须别人给它撑腰!上官山主请把我的话听完全了再加判断如何?” 江海天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有力,却也是一点不假。丐帮若是不按江湖规矩,只须率领帮中子弟,大举而来,上官泰纵有天大神通,也绝难以寡敌众。不过仲长统请江海天作伴同来,也确有借重于他之意。他是提防上官泰这边埋伏有助拳的人。所以他们本来的计划乃是江海天并不出头露面,倘若上官泰不顾江湖规矩,要群殴的话,那时再由江海天出头震慑他们。不过,因为上官纨恰巧是上官泰的女儿,既然碰上,江海天可就不能再隐藏不出来了。 上官泰也自觉急躁了一些,喝了口茶,压下脾气,缓缓说道:“然则江大侠来意如何?” 江海天道:“我与你们两家都有一份交情,仲帮主是我世交,但令嫒却又于我有恩,所以我但愿你们两家不要因小事伤了和气。不知上官山主意下如何?” 上官泰哈哈一笑,说道:“冲着你们两位的面子,我怎能不卖个人情?只不知贵帮弟子,那次上山,是自己来,还是仲帮主你差遣他们来的?” 仲长统道:“他们都是奉我之命,来天笔峰采药的。” 上官泰皱了皱眉,说道:“我隐居天笔峰,原是图个清净,实不喜欢外人骚扰。所以我曾定下禁约,不许外人上山,否则咎由自取!不过,那四位既是丐帮弟子,又有江大侠到来说情,我也不为已甚,就让仲帮主领回去吧。” 仲长统心道:“你这禁约荒谬绝伦,还说是卖我情面?”但上官泰既然答应了将丐帮弟子放回,仲长统倒是真的看在江海天分上,不愿再动干戈,当下说道:“上官山主不再降罪敝帮弟子,足见宽宏大量。但采药之事如何?还请山主允许。”言中已有刺讽之意,但因为丐帮还要在他这里采药,所以说得相当含蓄。不过那“宽宏大量”四字,听来却是有点刺耳了。 哪知上官泰还有下文,只见他取出了一张写好的文书,说道:“看在两位情面,贵帮弟子我不再加罪,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们既是奉了仲帮主之命,那么就请仲帮主在这上面画个押,权当是具个甘结吧。”将那张文书摊在仲长统面前。仲长统一看,不由得七窍生烟,无名火起!正是: 强占名山颁禁例,横蛮实是太荒唐。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把酒言欢肝胆照连襟挑拨是非多 你道仲长统何以如此动怒,原来上官泰要他画押的乃是一张“悔过文书”。用丐帮帮主的口气,写明丐帮自知不合,保证以后对帮中弟子严加约束,足迹不许踏进天笔峰周围十里之内!至于禁止采药,那更是不在话下了。 仲长统怒气勃发,抓起笔来,把“丐帮”字眼都改成了“上官泰”的名字,“帮中弟子”则改为“家人子弟”,最后一句完全勾去,改成“不得干预外人上山”。这张“悔过文书”不过寥寥数十字,经他动笔一改,瞬息之间,已改成了一张用上官泰口气写的“悔过文书”。 江海天起初不知他们搅些什么,不便上前观看,待到发现他们神色不对,这才上前看清楚了这张文书,不由得暗暗叫苦。这件事情,上官泰固是横蛮无理,仲长统也是火气太大。待到江海天看得明白,双方已是闹僵,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仲长统冷笑道:“上官山主,这张文书,我看还是该你画押,权当是具个甘结吧!”上官泰一言不发,接过文书,嗤嗤两声,就撕成四片。 江海天道:“上官山主,仲帮主,请你们两位再斟酌斟酌……”上官泰冷笑道:“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请照江湖规矩办事,胜者为强吧。是我输了,我就画押,但万一侥幸,仲帮主失手的话……”仲长统应声说道:“我就画押。很好,就是如此吧!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两无反悔!” 江海天还想尽力挽回,说道:“两位是否可以看在小可分上,各让一步。大家坐下,再好好谈谈。”仲长统道:“江贤侄,别人不知丐帮行事,还有可说。你是深知丐帮的,丐帮自从开帮立业以来,几曾有过低头服小,自甘受辱之事。若只是我仲某人私事,我让步不难;但如今我若让步,我就是对不起丐帮历代祖师!” 上官泰更是倨傲,根本不屑多说,只是冷冷地扔下一句话道:“江大侠,要么你袖手旁观,要么我向你领教!” 仲长统大怒道:“此事我与你了结!你不请别人助拳,我也就是一人领教你的高招。不必扯上第三个人!” 上官泰哈哈笑道:“仲帮主英雄气概,佩服,佩服,那么,就请江大侠做个证人吧!”他其实也有几分顾忌江海天,正是要迫仲长统说出这样的说话。 江海天也不禁有了点气,心里想道:“这上官泰虽然厉害,仲帮主也未必就会输了给他。我且让他们先打一场,再作计较。” 上官泰道:“外面场子宽广一些,请!”当下便在前头带路,仲长统等人跟在后面,到了练武场中。他家的仆人听说主人要与丐帮帮主比武,早已闻风而来,围绕场边,等着给主人助威了。 两人都在场中站定,上官泰抱拳说道:“仲帮主远来是客,请先赐招。”他虽然傲慢无礼,在比武之际,却不失武学名家身份,按着“主不僭客”的规矩,决不肯占对方便宜。 仲长统道:“咱们是否点到即止?”上官泰哈哈笑道:“素仰帮主以混元一炁功威震江湖,山野鄙夫,幸会高人,请帮主不必客气,尽管施展,让我开开眼界。”言下之意,即是要以平生武学,与仲长统见个真章。 仲长统按下怒气,淡淡说道:“不敢。山主既然定要伸量,老叫化就舍命陪君子吧!”彼此都是大有身份的武林人物,此时若再客套,反显得是小家子气,因此,仲长统也就不再谦让,话说之后,便双掌合拢,朝着上官泰似揖非揖地发出了一招“童子拜观音”。 这一招数是最普通的“起手式”,也是客人向主人表示礼貌的一个招式。但招数虽然平常,在仲长统手中使出,却是非同小可。他这里双掌一合,面向着他,站在场边的那些人,已感到劲风扑面,都不觉心中骇然,退了两步。 上官泰道:“不必多礼!”单掌一挑,还了一招“辕门投戟”,这也是表示不敢受礼的意思。但他单掌上挑,使出的却是刀剑招数,仲长统要是给他掌锋挑上,腕脉只怕就要断了几根。 仲长统心道:“这厮的功夫倒是邪门!”不待他指尖划到,双掌已是倏地一分,从“童子拜观音”变成了“阴阳双撞掌”,掌力一发,隐隐带着风雷之声,猝击上官泰双胁。 上官泰喝声:“好!”一个转身,骈指如戟,点仲长统臂弯的“曲池穴”;另一只手掌却使出“大手印”的功夫,“砰”的一声,与仲长统硬对了一掌。 双方一合即分,仲长统多退了两步,身形也晃了一晃,上官泰却兀立如山,不过在顶门上冒出丝丝白气,若不是小心观察,肉眼几乎看不出来。 上官泰的家人轰然喝彩,从表面看来,也确似仲长统输了一招。仲长统的大弟子元一冲也不禁忧心忡忡,心道:“这上官泰如此威猛,只怕我师父年纪老了,要吃他的亏!”斜眼偷瞧江海天的面色,江海天却是神色如常。 要知仲长统的“混元一炁功”是双掌分击,上官泰却是以单掌使出“大手印”的功夫。等于是他以七成的功力来与仲长统的五成功力相拼,所以在掌力比拼上似乎是仲长统稍稍吃亏。但他另一只手,用三成功力使出的重手法点穴,却无法封闭仲长统的穴道,反而给仲长统的内力震得他内息散乱,非得立即默运玄功调匀气息不可。他顶门上的丝丝白气,就是默运玄功的结果。 江海天是个武学的大行家,场中也只有他才看得出其中奥妙,论功力还是仲长统稍胜一筹,但上官泰那些狠辣奇幻的邪派功夫,却又在仲长统之上。一奇一正,一杂一纯,总的说来,还是各有擅长,难分高下。江海天心里想道:“仲帮主倘若守得住他的攻势,打到最后,总是仲帮主占的赢面较大。”本来他可以用“天遁传音”之术,对仲长统暗中指点,但这是有背于光明磊落的行径,他连想也没有想过。 双方交手两招之后,都知道对方是个劲敌。上官泰有意激怒对方,高呼酣斗,猛打狂攻,招招都是杀手。他一双肉掌,等于是两件不同的兵器,时而当作点穴镢,使出了独门的断脉闭气功夫;时而掌势如刀,使出的却是五行剑的招数。打到紧处,还时不时双掌变幻,使出专伤奇经八脉的“大手印”功夫。这“大手印”功夫最为消耗真气,所以不能连续使用,而要间歇施为。 以仲长统的武学造诣,本来也应该知已知彼,看得出对方的优劣,而避敌之长,攻敌之短。可惜正应了一句俗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在上官泰狂攻之下,退了几次,场边上官泰的一众家人,或则在给主人喝彩,或则在大声嘲笑他;仲长统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身份,在对方的狂攻之下,连续后退,深感颜面无光,不知不觉之间,就中了敌人激将之计,当下战略一变,出手迅若雷霆,以混元一炁功催动掌力,与上官泰对攻起来。 不过,仲长统毕竟也是经验老到,虽是抢攻,却不急乱。他脚踏五门八卦方位,掌力是随着敌人的身形攻击,但并不急于和对方硬碰。而上官泰也颇有戒心,招数也是有隙即乘,一沾即退。这么一来,等于是双方用劈空掌交战,但却又与一般的劈空掌交战不同,他们之间,距离极近,随时都可以化虚为实,立下杀手。而且由于他们的内家功力,都已到了第一流的境界,在这样近的距离之内,手掌纵然未曾接触,只是那劈空掌力的攻击,已比一般的交手凶险万分! 场中只有两人相斗,但斗到紧处,却似千军万马追逐一般,只见砂飞石走,人影叠叠,仲长统、上官泰的身法都是快到极点,如同幻出无数化身,从四面八方向对方扑击。旁观的除了江海天之外,根本就分不出哪个是仲长统,哪个是上官泰了。上官泰的家人奴仆,几曾见过如此激烈的高手比斗,人人都是看得惊心动魄,目瞪定口呆,也忘了给主人捧场喝彩了。 江海天也不禁有点忐忑不安,心中想道:“可惜仲帮主不懂得稳中求胜,如此下去,只恐两败俱伤!”但他以证人的身份,却又不能出手阻止,只有暗暗着急。 过了半炷香时刻,上官泰顶门上的白气越来越浓,仲长统也已是大汗淋漓,重浊的喘息,江海天也可以听得见了。 江海天知道仲长统的脾气,在这胜负未分之际,若然自己上前将他们分开,仲长统一定认为是坍了他的台,而上官泰也只怕要用作借口,指责自己是帮了仲长统。 江海天既不想给人误会,但更怕他们两败俱伤,正自踌躇不决。只听得“嗤”的一声,上官泰突然背转过身,趁着仲长统猛然一愕之际,五指反手一划,把仲长统的衣袖撕破,指甲在他脉门划过。 激战中背向敌人,这是大大违反武学常理之事,仲长统就是因为对方这个突如其来的古怪动作,在那瞬息之间,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下杀手,怔了一怔,便受了对方的暗算。 指甲划过的劲道不大,仲长统内功深湛,也还可以禁受得起。但虽然如此,脉门毕竟是人身要害之处,腕脉受了点伤,半边身子已是隐隐感到酥麻。 仲长统大怒,心道:“我是一念之仁,不想在背后攻击,不料你这厮却就下了如此辣手。”大怒之下,吸了口气,猛的一个欺身反扑,双臂箕张,罩住了上官泰的身形,全身真力,凝聚掌心,使出了混元一炁功! 上官泰其实也并非要用诡谋取胜。他刚才那记怪招,乃是“反五行步法”,用意是在破仲长统的“五行步法”,而和他硬碰的。他自知不耐久战,故而要使尽平生所学,与仲长统速决雌雄。 但上官泰也料不到仲长统受伤之后,反攻如是之快,百忙中无可闪避,也只得孤注一掷,拼着耗损元气,双掌都使出了大手印的功夫。双方掌心尚未接触,在对方掌力紧迫之下,都觉得胸口如同压上了千斤巨石,透不过气来!这一刹那,双方都是又惊又悔! 上官泰本来是要与仲长统速战速决的,但这时双方以毕生功力付之一掷,这已不是决雌雄,而是拼生死了。上官泰这才知道仲长统的功力还超乎自己的估计,这一下硬拼的结果,自己只怕性命难保! 上官泰固是吃惊,仲长统亦是后悔,他在对方掌力紧迫之下,也发觉了自己是暴躁铸成了大错。对方的大手印功夫专伤奇经八脉,这一掌硬拼之后,只怕自己不死也得重伤! 双方都在吃惊,后悔,但掌力已发,谁也不敢在这性命交关之际,先自撤回;而且这是毕生功力尽数发出,势如狂涛骇浪,溃堤奔涌,即使他们要想收回,也是欲罢不能! 眼看两人就要碰上,同归于尽,忽见一条人影,其疾如矢,倏的到了他们中间,双臂一分,只听得“砰砰”两声,仲长统、上官泰的掌力都打到了那人身上。原来是江海天眼见危急,再也无暇考虑,立即赶来救他们的性命,宁愿过后受他们责怪,也不能让他们命丧当场。 江海天以绝顶神功,左掌接了仲长统的“混元一炁功”,右掌接了上官泰的“大手印”。这两人的掌力如狂涛骇浪般冲来,江海天若然运功抵御,他们冲击来的力道就要给震回去反伤自身,故此江海天只能凭本身的武学造诣将他们的掌力消解,也就是让他们的掌力全都打到自己的身上,硬接下来! 仲长统的“混元一炁功”,上官泰的“大手印”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功夫,非同小可!饶是江海天绝世神功,硬接下来,一刹那间,也觉得胸口烦闷,头晕目眩。但也毕竟把这两大高手分开了。 两人分开之后,都是浑身无力,各在一边呼呼喘气。两人也都心中明白,这是江海天冒了极大的危险,救他们的性命,并无偏袒任何一方。但尽管他们心中感激,一口气却还未曾喘得过来,也说不出感谢的话。 尤其是上官泰,他的“大手印”功夫最为耗损元气,掌力被江海天以绝顶神功消解之后,虽没受伤,亦如大病过后,面如金纸,委顿不堪!他的家人奴仆,只道是主人受了江海天的暗算,哗然大呼,可也没有谁敢进场与江海天动手。 江海天呼出了一口浊气,正要解释,忽听得一声长啸,一条人影倏的从众人头顶飞过,叫道:“好功夫,好辣手!我来领教阁下的高招!”是个三绺长须、五旬开外的老者,跛了一足,挟着一根竹杖,但来得却是快如闪电! 江海天见来人如此身手,也不禁心头微凛,“想不到天笔峰还有如此人物,看来比上官泰还要厉害几分!高人异士,真是无处无之,我不认识的不知还有多少!”江海天一来不愿自我表功,多所解释;二来那人快如闪电,也不容他有表白的余暇,倏的已到了他的身前,挥杖便击。 青竹杖在他手中一颤,登时幻起一片碧绿的竹影,又似无数吐着碧莹莹青光的长剑,向江海天同时刺来。原来那人是以竹杖使出青钢剑的招数。瞬息之间,遍袭江海天的十三处大穴!剑尖刺穴,已经是极难练的上乘武功,而这人以一根竹杖,在一招之内,连刺对方十三处穴道,手法之怪,更是惊人。连江海天这样通晓各家各派武功的人,以前也没有见过。 但江海天的功夫早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对方虽是幻出千重竹影,使出虚实互用的刺穴手法,也骗不过他明察秋毫的眼睛,他觑个真切,猛地赞一声“好!”中指一弹,正正弹中了对方的竹尖。青光流散,霎然间又凝聚起来,幻影消灭,仍是一根竹杖。那人退了一步,江海天虎口也隐隐有点发热。 那人也赞了一声“好功夫!”竹杖支地,身形倏地凌空而起,这次却是用“鹏搏九霄”身法,挥掌凌空击下。江海天心道:“这人想是要再试我的掌力,也好,我就看他究竟有多少斤两!” 江海天兀立如山,一掌拍出,一人是自上而下,一人是自下而上,“蓬”的一声,双掌相交,那人凌空一个筋斗,翻了下来,单足站得稳稳的,是“金鸡独立”的姿势,青竹杖立即又向前戳出。江海天也不过是晃了一晃,未曾后退一步。 双方掌力较量,表面上是功力悉敌,谁都没有吃亏。但江海天是在硬接了仲长统、上官泰两人全力发出的“混元一炁功”与“大手印”之后,才与那人较量的。江海天虽没受伤,元气亦已耗损不少。所以,实在说来,那人已是大大占了江海天的便宜。但虽然如此,那人能够与江海天打成平手,即使是暗中占了便宜,这份功力,亦已是当世罕见的了! 两人再度交锋,那人的青竹杖这次是以重手法戳来,江海天自忖“弹指神通”的功夫,未必能把他的竹杖弹开,不敢轻敌,改用上乘武法“四两拨千斤”的手法,挥袖一拂一带,把竹杖轻轻地拨过一边。那人不待他的衣袖卷上,竹杖已抽出来,倏然间又变成了伏魔杖法,横扫江海天的下三路! 伏魔杖法,源出少林,是最刚猛的杖法。那人功力非凡,一根分量很轻的竹杖在他手中挥舞,竟是隐隐挟着风雷之声,不亚于一根沉重的铁杖。江海天心道:“这人的武学倒也广博,值得与他一交,却不知他是何来历?” 江海天默运玄功,双掌一圈,说也奇怪,那人的杖势虽是极为凌厉,却戳不进江海天双掌所及的圈子之内。原来江海天用的是天山派的“大须弥掌法”。这套掌法,用于防守,最是坚强不过,更配上江海天深奥的内功,那人本领再高,也是难以得逞!不过,江海天元气未复,要想在一时三刻,将那人打败,却也不能。江海天又存了与他结交的心意,也不愿使出最厉害的杀手。 那人杖掌兼施,片刻之间,与江海天已过了五六十招,兀是打成平手。但江海天的“大须弥掌法”只守不攻,表面看来,却似乎是那人占了优势。 仲长统最初并未在意,以为江海天天下无敌,这人要与江海天为难,只是自讨苦吃。到了此时,已不由得暗暗吃惊,以他的武学造诣,也只看得出两人是打成平手,而不知江海天的潜力尚未完全发挥,实际仍是江海天占了优势。
仲长统心中想道:“不好,这老匹夫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武功竟然如此高强!江贤侄适才为了救我的性命,元气耗损不少,久战下去,只怕难免吃亏。但我现在又无能助他,这可如何是好?”这时仲长统已喘过口气,但还是浑身乏力。 仲长统正在着急,忽见上官泰站了起来,哈哈笑道:“杨兄,你误会了。这位江大侠并非与我为敌,实是救了我的性命。要不是他刚才将我拉开,我与仲帮主已是同归于尽了!” 原来上官泰虽然行事荒谬,骄傲横蛮,但毕竟是个武学宗师的身份,他得以死里逃生,对江海天也是甚为感激,不愿恩将仇报。是以在他喘息过后,有气力能够说话之时,便把真相和盘托出,替江海天解释了。 那人哈哈一笑,退出圈子,将竹杖一插,说道:“我早已知道了,你当我看不出来么?我是有意试试江大侠的武功,嘿嘿,果然是名不虚传!”听这人的口气,他倒是早已知道江海天的名声的。 江海天连忙说道:“不敢。多亏杨老前辈手下留情,侥幸打成平手。” 上官纨站在林道轩身边,她不知江海天说的是客套话,伸了伸舌头,对林道轩悄声说道:“我这姨父比我爹爹还要厉害,你的师父居然和他打成平手,是可以称作大侠了!” 上官泰上来谢过了江海天救命之恩,江海天道:“我只盼两位化干戈而为玉帛,有失证人职责,不揣冒昧,把两位分开。上官山主不加怪罪,我已感激不尽,何用言谢。” 上官泰听江海天说得如此谦和,心中暗暗惭愧。仲长统却还有点余怒未消,跳起来道:“他救了你也救了我,咱们这一场还是未分胜负,上官山主,你要不要约期再比。” 上官泰甚是尴尬,打了个哈哈,说道:“仲帮主的混元一炁功比我高明得多,佩服,佩服!再打下去,我决不是你的对手,我有言在先,我既输了,自当将贵帮子弟释放。还要请江大侠与仲帮主赏面,喝我一杯薄酒,权当赔罪。” 仲长统道:“喝不喝酒,往后再说,采药之事如何?”上官泰笑道:“仲帮主放心,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叫他们都去给你效劳就是。你要采的什么药草,只须动口吩咐!” 仲长统争的不过是一口气,听得上官泰已自认输,这口气也就消了。礼尚往来,当下也恭维了上官泰几句道:“上官山主武功奥妙,十招之中,倒有七八招是老叫化未曾见过的,老叫化也是好生佩服!”他说的是恭维,也是实话,上官泰得到本领相若的对手称赞,心中更是舒服,哈哈笑道:“这么说来,咱们倒是不打不成相识了。”于是与仲长统重新行过了握手之礼,两人彼此佩服,又已是打得筋疲力竭,这次握手,就的确是江湖上的见面礼,而非暗中较量了。 上官泰吩咐家丁开牢放人,随后就给江海天与仲长统介绍那个跛足汉子:“这位是内兄杨钲。金旁一个正字的钲。这位是丐帮的仲帮主。这位江大侠,杨兄早已知道,毋庸小弟介绍了。杨兄,你也来得真巧啊!” 杨钲道:“我是来找芃儿的,他离家数月,未见回来,我担心他在外面闯祸,先到竺大哥那儿,竺大哥说他与你的女儿一同来你这儿了。幸亏我今日刚好赶到,要不然就错过了与江大侠见面的机缘了。” 上官泰道:“哦,原来你已经到过竺兄那儿?”杨钲道:“江大侠的大名就是竺兄告诉我的。他对江湖上的事情,倒是比咱们留心得多,不似咱们的闭塞。” 江海天心中一动,说道:“这位竺前辈是——”上官泰道:“是我们二人的连襟,他是大姨夫。”江海天道:“他可是有个女儿名唤竺清华的?” 上官泰诧道:“你怎么知道?”江海天道:“我有个未入门的徒弟,父母双亡,流落江湖,他父亲留下遗嘱,托我照顾他的。听说这孩子如今是在竺家,给这位竺小姐作书童。”上官纨道:“二姨父,我和竺弟早已见过江大侠了。清华表妹的名字,是我说出来的。” 杨钲笑道:“原来如此。江大侠,你的那位未入门的高徒可是叫做李光夏么?”江海天道:“正是。”杨钲道:“这就怪不得了。”江海天道:“怪不得什么?” 杨钲道:“怪不得这孩子不肯做我们竺大哥的徒弟,原来他已有了你这样一位名师。但,江大侠你可以放心,竺家父女和这孩子似乎很有缘分,我们竺大哥的脾气本来是非常古怪的,但李光夏不肯做他徒弟,他却并不恼怒,待他依然很好。名义是书童,实际和子侄也差不多。” 江海天道:“虽然如此,我受了他父亲的重托,总得把他找回来。不知这位竺前辈仙居何处,可容我去拜访他么?” 杨钲道:“我这位竺大哥的性情十分特别,如果他想和什么人会面,他会自己找上门来,但别人找他,他却是不肯出来相见的。”上官纨笑道:“我爹爹和二姨父都有点怕我这大姨父,大姨父未有交代,他们是不肯把地址告诉你的。”江海天心道:“这姓竺的脾气和我的师父倒是差不多。你要见他见不着,除非他自来找你。想来这姓竺的武功,又当比上官泰、杨钲更高了。” 杨钲道:“你这丫头乱嚼舌头,我和你爹爹怎么怕了竺姨父了?”他嘴里不承认,事实却是给上官纨说中,始终不敢把竺家的地址说出来。 杨钲似乎有点尴尬,接着说道:“竺大哥曾与我说过,说是他久闻江大侠的大名,也很想和你结识结识。如今又碰巧有了这桩事情,说不定江大侠到家之时,我那位竺大哥已在贵乡候驾了。”他补上这一段话,一来是安江海天之心,二来也是给自己解嘲,并非自己不敢说出竺家地址,而是料定了那姓竺的会去找江海天。 江海天心道:“邙山派正是有事之秋,我即使知道那人地址,此时也无暇抽身。”便道:“既然如此,我等着竺前辈屈驾赐见便是。要是两位再见着他,也请代我致谢,谢他收容小徒。” 上官纨笑道:“我爹爹和二姨父都说大姨父的武功是天下第一;如今他们对你的武功也是非常佩服,听口气似乎你也是天下第一。江大侠,倘若你与我大姨父碰上,较量起来,这可就真有意思了。” 江海天笑道:“你爹爹和二姨父因为我是客人,对我也就特别客气,其实我的功夫还差得远呢,怎能和你的大姨父相比?” 上官纨道:“不对,不对。我爹爹对人是从不客气的,除了大姨父之外,他也从来没称赞过别人的武功。至于我的二姨父,他比我爹爹还要骄傲,连对大姨父,他口头上也并不怎么佩服的,不过,我知道他心里佩服罢了。因此,他们肯称赞你的武功,那就绝不是客气的说话了。” 杨钲笑道:“你这丫头就是喜欢看热闹。不过,话说回来,我那竺大哥确是有意思和江大侠比比武功。不是我故意恭维,依我看来,江大侠的武功是要稍胜我竺大哥一筹。唯其如此,这就更可虑了。……” 江海天还未来得及说话,上官泰已抢着说道:“可虑什么?” 杨钲道:“你还不知道吗?竺大哥新近练成了六阳手,能以阴力断人筋脉。他若是比不过江大侠,只怕就会使出这六阳手来。我与江大侠虽是初次相识,但却佩服江大侠是位够义气的朋友,倘是一不小心,给竺大哥伤了,我也过意不去。这六阳手厉害之极,我自问是无法抵御的。但倘若有人练成了近乎‘金刚不坏身法’的护体神功,和他一交手就先封闭了自己的全身穴道,那么他的六阳手也就无所施其技了。” 江海天心里有点诧异,暗自想道:“杨钲和那姓竺的乃是至亲,为何和我初次见面,就把他的武功秘密泄漏给我?这是武林中最犯忌的事情。难道当真是为了佩服我,怕我受他的襟兄所伤,故而指点我吗?他说那姓竺的存心要与我比试武功,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无论如何,我总是外人,他倘若不愿见我与他襟兄两败俱伤,就该设法从中调解才是。犯不着把他襟兄的武功秘密告诉我呀?他不怕我存着坏心,识得破解六阳手的方法之后,反而把他襟兄伤了?” 江海天心里不无怀疑,但表面上对方总是一番好意,因此他就先谢过了杨钲,随着笑道:“我这点微末之技,绝不敢与令亲比试。两位放心,令亲若要与我较量,我马上就先认输,那么他总不能伤我了。” 上官泰哈哈笑道:“江大侠的涵养功夫,人间少见,佩服,佩服!其实武功练到了天下第一,也不会轻易与人动手过招的了。我那竺大哥话虽是如此说,想来也只是想与江大侠口头上切磋而已,未必就真的要拼个你死我活。” 杨钲颇不悦,冷冷说道:“你还不知道咱们大哥的脾气吗?他自负武功天下第一,等闲之辈,他当然不会动手过招。但江大侠在江湖之上,也是被推许为武功天下第一的,以他这样的好胜,他岂能容得别人与他并驾齐驱?他说待他办妥一件事情之后,就要亲自去找江大侠,那当然是要去和江大侠较量的了。” 江海天笑道:“我是浪得虚名,怎能与世外高人相比。要是碰上竺老前辈,我自当以晚辈之礼相见。俗语说得好:退一步风平浪静,让三分海阔天空。所以两位大可放心,在下决不至于与令亲动手,伤了和气。咱们别谈这个了,杨老前辈,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令郎呢,日前我为鹰犬所困,幸得令郎与上官小姐仗义相助,我师徒二人方才免了一场灾难。”他有意扭转话题,心中则在想道:“这姓杨的似乎怕我和他的襟兄这场架打不起来,嗯,莫非他们襟兄弟之间,有着心病。” 杨钲的确是有点想挑拨江海天与他的大襟兄较量,但江海天如此谦退,他也不好太着痕迹,当下便顺着口气说道:“我正是想请问江大侠是怎么一回事情?阿纨,你和你的表弟是在哪儿见过江大侠的?” 上官纨比杨芃较为老成,但毕竟也还有些孩子的脾气,当她知道江海天的确是个“大侠”之后,而江海天又口口声声感谢她那日“相助”的事情,她心里当然是高兴得了不得。于是不待江海天答话,便赶忙叽叽呱呱的把那日巧遇江海天之事,一五一十都对杨钲说了。 杨钲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祁连三兽我本是要他们作奴仆的,他们偷跑出来,想不到竟勾搭上了朝廷鹰犬,谋害江大侠。小儿虽曾为江大侠稍尽绵力,还是不足以补我的罪过。我这厢向江大侠赔罪了。”他带笑说话,笑容却颇勉强。 江海天是个老实人,没有留意,仲长统却暗暗瞧在眼里,心道:“上官泰虽然横蛮,却也有几分豪爽,这姓杨的却似颇工心计的奸滑之徒,哼,他刚才听到他的儿子斩杀朝廷鹰犬之时,眉头稍微皱了一下,莫非他也是暗通官府的?这倒不能不提防一二了。” 江海天见他如此客气,很感不安,当下也就拱手还礼,说道:“杨老前辈言重了。令郎拔刀相助之德,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能因祁连三兽是尊府私逃的仆人,就怪责上老前辈了?” 说话之间,上官泰的管家已把丐帮那四个被囚的弟子带了出来,那管家事先并没说明是释放他们,他们一见了本帮帮主,都是不禁又惊又喜,齐声叫道:“帮主,这可好了,你老人家来了……”蓦地发现仲长统是与上官泰站在一起,状颇亲热,这四个弟子好生诧异,窒了一窒,底下求师父给他们出口气的说话,不觉在口边停住。 仲长统一看,这四个弟子都没带伤,被囚多日,反而养得肥白了些,心中想道:“上官老儿倒没有将他们虐待,只是元一冲吃亏大些,但他面门那一刀是杨钲的儿子杨芃斫的,不能算在上官老儿的账上。”他与上官泰打了一场之后,应了“不打不成相识”那句老话,彼此反而有几分惺惺相惜,当下仲长统也怕弟子们说出不好听的话来,便截断他们的话道:“我与上官山主已经言归于好,这山上的药任由咱们采摘,你们谢过上官山主,就和我走吧。” 上官泰连忙说道:“我已说好了的,请你们屈驾多留一天,容我稍备薄酒,给你们权当赔罪。采药之事,只要你帮主说出药名,我也自有人给你效劳。这点面子,你都不肯给我,那就是还在怪责我了。” 仲长统道:“我们实是不想再打扰山主。”上官泰道:“笑话,笑话。你这么说比骂我还难受!我得罪贵帮,现在已诚心诚意的赔罪了,你还要怎么?何况现在天色已晚,你们难道定要露宿不成?你们要这样做,我也不能让你们这样做。这太不把我当朋友了!” 江海天笑道:“上官前辈诚意挽留,仲帮主,咱们就打搅他一晚吧。”仲长统性情豪爽,此时他对上官泰倒不是怨恨,只是他心里却讨厌那个杨钲,是以才说要走。但见上官泰确是出于诚心,而江海天又已答允,他心里一想,那杨钲即使不怀好意,有江海天在此,也不惧他,便道:“赔罪这不敢当。就当作是咱们交个朋友吧。” 上官泰听得江海天、仲长统二人都已答应,大为欢喜,当晚就备了酒席,主客一同畅饮。上官泰还怕他们不放心,每一次拿上来的酒壶,他都是先倒了一杯,自己喝了,才敬客的。 席间彼此谈论武功,气氛倒也融洽,只是杨钲却有点心神不属的样子,而他与上官泰也从不谈及他们本身的来历。 席散之后,上官泰给客人安排了住址,让丐帮诸人在一间大房,江海天师徒在一间较小而雅致的书房。 仲长统暗自思量:“上官泰如此安排,想是有心让我与帮中弟子相叙。”要知那四个丐帮弟子释放出来之后,一直未有机会得与帮主畅谈,上官泰粗中有细,设身处地为仲长统着想:“如果我是他,我一定想知道,这几个弟子被囚期间,可曾受了什么委屈,甚或折磨?他也会想,这些事情,他这几个弟子不便当着外人吐露。尽管双方已经和好,但设若我是帮主,我也会关心本帮弟子,对他们的遭遇,是非问个明白不可的。好,反正我对这几个丐帮弟子从无半点折磨,我何不乐得大方,让他们的人聚拢来谈个够?”仲长统、元一冲再加上那四个弟子,一共是六个人,六个人同住一间大房,在礼数上表面看来似是“待薄”,但深一层想,却正是上官泰想得周到的地方。 仲长统久历江湖,老于世故。上官泰这个心思,他焉有猜想不到之理,心道:“上官泰如此安排,倒也显得光明磊落,即使我的弟子曾受多少委屈,也就算了。但另有一层,却是不能不多加顾虑。那杨钲口蜜腹剑,看来却不似好人。今晚我与江海天师徒分齐两处,江贤侄武功极高,但却是个十分忠厚老实的人,我须得提醒他,免得有甚意想不到的暗算,他心中毫无准备。” 那个管家送他们进房安歇,两间房有条走廊隔开,一间在东,一间在西,但相隔也不很远。仲长统放下一半心事,但还是要提醒江海天。他不想太着痕迹,遂故意落后一步,向江海天打了一个眼色,悄声说道:“今晚不要熟睡,小心一些!” 仲长统虽然没有“天遁传音”功夫,但内功亦已到了上乘火候,声音凝成一线,隔数步之远,送进江海天耳中,江海天听得清清楚楚,其他的人连那管家在内,没有这份功力,则是一无所闻。尤其那管家因为是走在仲长统前面,根本就看不见仲长统曾张开嘴唇。 江海天颇感诧异,进房之后,关上了门,心里想道:“主人好客,那姓杨的也非俗流,对咱们真可说得是倾心结纳。不知仲叔叔何故起疑?但仲叔叔既然是如此说,加些小心也好。”于是在床上盘膝打坐,不久,林道轩已是熟睡。 相近三更时分,忽觉似有衣襟带风之声从屋顶掠过,江海天心中一凛,“这两人轻功不弱!”深夜人静,万籁无声,江海天听得出是有两个夜行人,从隔着几间屋的瓦面上掠过。 江海天想起仲长统的叮嘱,心道:“难道真有人不怀好意,暗地里来谋害我们不成?”心念未已,那衣襟带风之声已是一掠即过。听那夜行人的去向,是向着外间跑出,绝非朝着他们这里而来。江海天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哑然失笑:“在一个陌生地方,多加小心,那是对的,但也不用太过多疑。” 但他放下了心上的石头,另一重好奇之心又不禁油然而兴,暗自想道:“来的不知是何等样人?从他们这一身超卓的轻功看来,本领定然非同小可。倘若是上官山主的敌人,我在这里作客,理该为主人御敌;倘若来的是他们的朋友,出去相见,那也无妨。” 江海天决意去查察究竟,遂轻轻推开窗门,跳上瓦面,这晚月色黯淡,那两个夜行人的踪迹早已不见。仲长统也没见出来,想是他还没发觉有夜行人经过。江海天本要去通知他的,但转念一想,还是自己先去看看再说,倘若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大惊小怪,岂不惹主人笑话?而且留下仲长统在房中看守,也稳当一些。他深知仲长统之能,几重瓦面外的轻微声息,他或许未能察觉,但若真有夜行人到了距离三丈之内,他无论如何总会听得出来。两间房相隔不到三丈,有他留守,自己也可以放心离开。 夜行人虽是踪迹已沓,但江海天刚才听声辨向,早已心中有数。当下使出“踏雪无痕”的绝顶轻功,悄无声的便追下去。 越过十几间瓦面,再翻过围墙,仍然未见夜行人踪迹,江海天越发奇怪,心道:“看来不是上官泰的敌人了。但何以一进来便出去?若说是屋内的人,三更半夜,又出去作甚?” 江海天有心查察究竟,遂继续追踪,毕竟是他的轻功更为高强,追了一会,果然发觉了前面两条黑影。 那两个人却未发现他,江海天追得近了一些,凝神看去,吃了一惊,却原来这两个人竟是上官泰与杨钲。 江海天心道:“我早该想到是他们了,从屋内出去的,除了他们,还有谁有如此本领?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在深夜出去呢?是他们另外发现了敌人么?” 就在这时,只听得上官泰说道:“在这里可以了吧?这里离开我家已有十里了。”杨钲笑了一笑,说道:“是么?那么江海天的耳朵再长,也听不见了。就在这里吧。”说罢,突然回头一望,显然是还在害怕有人跟来。正是: 密室仍须防有耳,深宵主客两离家。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上册·完 第二十回欲结朱陈施巧计心怀叵测动奸谋 江海天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害怕隔墙有耳,在屋内谈话,怕我偷听!岂有此理,他们把我当作什么人了?”江海天在武学上的造诣何等高深,见杨钲肩头微动,已知他是要转身张望,立即闪到一棵树后。他动作迅捷无声,莫说是在黑夜,即在白天,杨钲也难发觉。 上官泰道:“二哥,你究竟有什么机密的事情,要拉我出来说话?又为什么要瞒住客人?想那老叫化是一帮之主,而那姓江的,据你所说,也是武林中极有身份的人,难道他们会来偷听?” 江海天本要走开,但听了这些话,却禁不住心头一动,“是啊,他们有什么事要瞒住我?想必是和我有关的了。疑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们要瞒着我,我倒非偷听不可了。仲叔叔到底是老江湖,早看出他们心怀鬼胎。哼,这姓杨的适才对我何等殷勤,想不到背地里却是如此鬼鬼祟祟。”江海天决意弄个水落石出,索性飞身上树,就在他们头顶,偷听他们说话。 只听得杨钲说道:“我当然相信得过那两个客人,但这件事情,关系咱们的身家性命。隔墙有耳,万一泄露出去,那就大大不妙了。” 上官泰惊疑不定,说道:“二哥,咱们都是隐居深山,与外界很少往来。也没有什么极厉害的仇家,哪来的飞来横祸,你说得那么严重!” 杨钲道:“此事么,可大可小。为祸为福,都只看你如何处置。三弟,你少安毋躁,且听我慢慢道来。 “好,我先从儿女之事说起。我先问你,你的纨丫头和我家那小子今年都是十五岁,看他们平日形迹亲密,你不察觉他们彼此都是心中有意么?” 上官泰点了点头,说道:“我是个爽直人,本来这话儿我也早就想对你说了,只怕你家的芃小子嫌我的女儿。”原来上官泰独生一女,宝贝异常,他的女儿上官纨的确是钟情杨芃,她母亲向她查问,她也曾含羞默认过的。只是杨芃的态度却是有点轻佻,上官纨也摸不透他是否真的是喜欢她。 杨钲笑道:“纨丫头长得如花似月,我只怕我家小子配不上你女儿呢!” 上官泰喜道:“这么说,你是有意和我亲上加亲了?” 杨钲道:“他们两小无猜,年貌也正相当,亲上加亲,实是最好不过。”说到此处,忽地叹了口气道:“唉,只是——可惜,可惜!” 上官泰怔了一怔,道:“可惜什么?”杨钲道:“可惜咱们没有早一点为儿女打算,现在议婚,已是迟了!”上官泰道:“此话怎说?” 杨钲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次我到了竺家,竺大哥也和我提起了儿女的婚事,像你一样,想与我亲上加亲,结成秦晋之好!” 上官泰道:“哦,原来他也想把他的女儿许给你那小子作媳妇。清华这丫头不是还很小吗?” 杨钲道:“小是小,但不算很小,今年十二岁了。比我的芃儿小三岁,竺大哥还说,丈夫应该比妻子大一点才好呢。但我知道我的芃儿只是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待,他真正喜欢的只是你的纨丫头。” 上官泰道:“竺大哥怎的会突然想起要为他女儿定亲?早不说,迟不说,恰恰现在和你说?” 杨钲道:“三个月前,他女儿第一次单独出门,是偷偷离家的,你猜她是上哪儿?” 上官泰道:“是上你家找她的芃表哥吗?” 杨钲道:“是呀。她偷偷离家,来和我那小子玩了几天。她家里可闹得天翻地覆。除了她自己之外,家里的人都派出来找他那宝贝的女儿了。” 江海天听到这里,这才知道,原来那次碰到的和那小姑娘同在一起的青衣汉子,以及后来那一伙来寻觅他们的人,都是竺家的仆人。他们大举出动,在江湖上也闹得沸沸扬扬,却原来是为了这样一桩小事。 江海天心里想道:“这位竺老前辈宠爱他的女儿也未免太过了。但他的手下,对黑白两道全不卖账,他女儿吃了祁连三兽的亏。祁连三兽和朝廷鹰爪勾结,他的手下也就把朝廷鹰爪斩杀了一大批。从大处看来,这位竺老前辈,还是可以结纳的人物。” 杨钲接着说道:“我本来也把这丫头当作小孩子,她偷偷来我家玩,我也只看作是孩子的淘气,不知江湖凶险,胡乱行事。但竺大哥可不是这样想,——他女儿第一次离家,就来找我家的小子,这一件事提醒了他,他女儿已经渐渐长大了,除了父母之外,心中就只有一个表哥了。——因此,竺大哥才想到要与我联亲,早早为他女儿定下名分。” 上官泰道:“你答应了没有?” 杨钲苦笑道:“我能够拒绝竺大哥吗?他不是和我商量的,他是用命令的口吻叫我备办三书六礼的。” 上官泰呆了半晌,说道:“竺大哥也真是的,对亲家本是两厢情愿之事,岂能出以命令施行?唉,但既然如此,我也不愿与他争了!” 杨钲愤然说道:“是不是呢?你是第三者已经替我不平了!你想我怎能咽下这口气?莫说我家小子本来是喜欢你的女儿,就是没有这档事情,我也不能让我的芃儿受他们父女的欺负!” 上官泰说道:“清华侄女还小着呢,看她性情,虽然骄纵,却还不似她爹爹的不可理喻。” 江海天暗暗好笑,上官泰本人就是个不大讲理的人,而这“不可理喻”四字却从他口中说出来,那么他这姓竺的襟兄,敢情真的是天地间最不讲理的人了?“或许是上官泰恼怒他的襟兄要抢他的爱婿,故意把那姓竺的说得过分了些吧?但他却也给那姓竺的女儿说好话,可见也还是个有几分公道的人。”江海天心想。 江海天听他们谈论的尽是儿女私事,本来不想再听下去。但他是躲在树上,上官泰与杨钲就在树下,此时他若溜走,却没把握令得他们毫无知觉。江海天转念一想,或许从他们的谈话中,也可以稍稍知道一点那姓竺的来历,就打消了溜走的念头。 只听得杨钲说道:“有其父必有其女,清华这丫头现在已然骄纵,焉知长大了不是和她父亲一般?古语有云:齐大非偶,即使我那芃小子受得了老婆之气,我也受不了亲家之气。” 上官泰不觉笑道:“事情都已经定了,你诉苦也没有用。”他这笑听来是对杨钲的嘲笑,实在也是自己的苦笑。 杨钲道:“不,我虽然不敢拒绝,但也没有答应。所以我才来与你商量的。” 上官泰诧道:“此话怎说?” 杨钲道:“我推说这件事情,总也得让我回家告诉芃儿的妈。反正他们年纪都小,也不必急在一时。” 上官泰道:“竺大哥怎么说?” 杨钲道:“他起初很不高兴,说我的浑家和他的浑家是姊妹,还会不同意吗?我说我习惯了事事和妻子商量的,我也知道她决无异议,但先告诉她一声,让她也高兴高兴,再来备办三书六礼,不更好吗?竺大哥说不过我,只好依从我的意思。但他却又提出一事,要我约束我的儿子。嘿,嘿!这件事情和你们父女也有关系了!” 上官泰吓了一跳,道:“怎么扯到我的身上来了?” 杨钲道:“你的纨丫头和我的芃小子上个月不是结伴到过他家吗?我就是因为芃小子久不回家,才到他那里探望的。” 上官泰道:“哦,莫非是竺大哥因此犯了心病了?他们表姐弟、表兄妹从小就是喜欢在一处玩的,不过小时候是跟大人去,现在大了,不用大人陪伴而已。这也算不了什么一回事呀!难道咱们还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吗?” 杨钲道:“是啊!可竺大哥不是这么想。正因为孩子大了,他既然有意将他女儿许配我家小子,可就不愿看到你的纨丫头也插在中间了。所以他要我约束芃儿,不许再与你的阿纨往来!他还要我告诉你,叫你也要管束管束你的女儿!” 上官泰最宠爱女儿,听了这话,不觉暗暗恼怒,说道:“我的女儿,不用别人来管。” 杨钲冷冷说道:“咱们和他是襟兄弟,他一向也是把咱们当作下属管束呢!他要你做什么,几时许可你道个‘不’字的?” 上官泰愤然道:“咱们的子女,他都要伸手来管,那也未免太欺负人了!” 杨钲道:“上官兄,只要你下得决心,咱们就结亲家,气一气他!” 上官泰默然不语,半晌说道:“那就是要与他公开决裂了!” 杨钲道:“不错。我就是要和你商量此事。咱们两人联手,以后再也不听他的话!” 上官泰道:“咱们联手,也未必就敌得过他!” 杨钲道:“至少也可以打个平手吧?” 上官泰道:“襟兄弟动起手来,这有什么好意思?” 杨钲道:“难道你就甘心一生受他欺负?还要连累咱们的儿女也受他欺负?本来是好好的一对,却要给他拆开?” 上官泰想起了女儿的终身幸福,似看见了女儿的满面泪容在他眼前摇晃,心道:“纨儿知道了此事,不知多难过呢!”他几乎就要冲口而出,答应与杨钲联手对付他们的襟兄了,但终于还是咬牙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杨钲冷笑道:“你还是害怕他!” 上官泰道:“不是怕他。唉,你不知道……总之我是不愿与他交手。” 江海天躲在树上,居高临下,看见上官泰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不但声调激动,神情也颇有几分异样。猜想他必是另有隐情,所以不论杨钲怎么游说,他都不愿意与襟兄交手。 杨钲哈哈一笑,说道:“我倒有个法子,不必咱们亲自出马,就可以将他除去,不知你可愿意促成此事?” 上官泰怔了一怔,半晌说道:“你,你是想借刀杀人?” 杨钲道:“不错。依我看来,当今天下,只有江海天可以与竺大哥匹敌。咱们想个法儿,令他们二虎相争,即使不能将他除去,至少也可以弄得他们两败俱伤!” 江海天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心中想道:“怪不得这姓杨的向我泄漏他的襟兄的武功秘密。哼,他倒是打得如意算盘。且看上官泰如何回答?” 上官泰道:“什么法儿?想必你已是胸有成竹的了?” 杨钲阴恻恻地说道:“你是想竺大哥去找江海天拼命呢?还是想江海天去找竺大哥拼命?” 上官泰道:“要竺大哥找江海天拼命,须得如何?” 杨钲道:“那就要你受点委屈,你把自己弄伤,说是江海天将你打伤的。我给你作证明。我再教你一番说话,非挑拨得他与江海天拼命不可。你虽然身受一时之苦,但为了儿女,似乎也还值得。” 上官泰冷冷说道:“你倒真是把咱们竺大哥的脾气摸透了。尽管他对我严苛,倘若我真是受了外人之伤,他是非出头拼命不可的。嘿,嘿,你这条‘苦肉计’为什么不施之自己?” 杨钲道:“恰巧你有与丐帮这一段纠纷,江海天今日与仲长统上山,你也曾与仲长统动了手了。虽说江海天是给你们调解,但你不可以说成江海天暗算你吗?你有这段过节,这‘苦肉计’由你来唱,比我适合。” 上官泰冷笑道:“嘿,嘿!好,好一条苦肉计,亏你想得出来!” 杨钲瞧他神色不对,连忙说道:“我早说过,我有两个法子。这条苦肉计不过供你参酌而已。你不愿意,咱们另行商议。” 上官泰道:“另一条是要江海天去找竺大哥拼命了。人家是侠义道,你今日不是已试探过他的口风了?你想利用江大侠给你拼命,这不是痴心妄想么?” 杨钲哈哈笑道:“上官兄,你也未免太老实了!” 上官泰怔了一怔,道:“杨兄,此话怎说?” 杨钲打了一个哈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咱们说不动江海天,难道不会想个巧妙的法儿,叫他自动去找竺大哥拼命吗?” 上官泰道:“好,我倒要听听你这智多星有何妙计?” 杨钲道:“江海天有个记名徒弟叫李光夏的,现在正在竺家,做竺清华的书童。江海天为了找回这个失落的徒儿,这几个月来,走遍了黄河南北!” 上官泰道:“这些事情,我都已知道了。但这和你说的‘妙计’,却有什么关连?” 杨钲阴恻恻地笑道:“咱们的文章,就在江海天这徒弟身上来做。比如说,这姓李的小子,如果不明不白的在竺家死了,江海天能不去找姓竺的拼命吗?” 上官泰打了个寒噤,说道:“你要害死这小孩子么?你不是说竺家父女,对李光夏很是宠爱,名虽书童,实际是对他如同家人一般么?你若害死了这孩子,竺大哥岂能与你甘休?” 杨钲笑道:“我当然不会那么笨,亲自去杀害他。所以我才来和你商量,你不是知道有一种毒草,杀人不露痕迹的么?你采这毒草给我,化成粉剂,我有办法,借竺清华之手,将他毒死。连竺清华我都可以把她瞒过。” 江海天听得毛骨耸然,想不到杨钲竟是如此狠毒。他按不下心中怒火,正要下去斥破他的奸谋,但心念一转,却又暂且忍住,暗自想道:“且看上官泰如何?” 心念未已,只听得上官泰发出了一声冷笑,说道:“杨大哥,你把小弟看作什么人了?” 杨钲呆了一呆,说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此事若成,至少可令他们两败俱伤,咱们的好处可就多了!一来可以免受竺家的欺凌;二来咱们的儿女可以结成美满姻缘,再也不用担忧别人阻挠;三来,嘿,嘿,天下去了两大高手,咱们两家联合起来,天下还有谁人能与咱们作对?” 话犹未了,上官泰已是大声喝道:“住嘴!纵有一千样好处,我上官泰也绝不能做一个无耻小人!” 杨钲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冷笑说道:“上官兄,我是小人,你一向的行事,也不见得就是正人君子!” 上官泰勃然大怒,跳起来道:“不是正人君子,做事也总还得有点良心!江海天于我有恩,你却要我恩将仇报,还要我去谋害一个无辜的孩子!哼,哼,你,你简直是——” 杨钲冷笑道:“你不肯依从,那也罢了。你我伤了和气不打紧,却何必令咱们的子女为难,难道他们日后就不再见面了吗?” 上官泰本来要骂杨钲禽兽不如,听他这么一说,蓦地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对杨芃是那样痴情,不由得心中难过,也就不对杨钲太过绝情了。当下,上官泰叹了口气,说道:“你回去吧。此事只当你没有说过,我也不会再提。儿女之事,听其自然。你答不答应竺家婚事,任随于你。但我可要劝你收拾起害人之心!” 杨钲灰溜溜地说道:“你甘心受竺大哥欺负,我自是不能勉强你。好吧,你赶我走我便走,只盼你不要后悔!” 杨钲站了起来,正要走路,上官泰忽道:“且慢!” 杨钲只道他回心转意,笑道:“你可是想清楚了?怎么,咱们再商量商量?” 上官泰深沉的目光盯着杨钲,缓缓说道:“只是为了儿女之事,你不会就向竺大哥下此毒手。你,你可是在竺家打听到什么秘密?你既是要与我商量,那就不必瞒我!” 要知上官泰虽然性情较为暴躁,但却绝非一个莽夫。他也有了五十岁开外的年纪了,人生经验积累甚深。所以稍微冷静之后,对杨钲的今晚之事,就不能不起了怀疑——何以杨钲对他们的襟兄如此深恶痛绝,似乎恨不得将他置之死地? 杨钲听了上官泰的这几句话,脸上也是倏然变色,但随即便哈哈笑道:“上官兄,你这样问我,看来你也是知道竺大哥秘密的了?” 上官泰知道杨钲是要套他的话,心道:“我且先说三分真话,看他如何?”说道:“听说竺大哥是要开宗立派,你可是不愿受他差遣么?” 杨钲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何只要开宗立派,他还要举事抗清!” 上官泰道:“哦,竺大哥当真有如此壮志雄心么?这可真是我始料所不及了!” 杨钲道:“就是呀!想咱们隐逸山林,何等自由自在?没来由却去蹚这趟浑水作甚?竺大哥也真是的,他本来也是与咱们一样,数代隐居山林,不问外事的。如今他已到了垂暮之年,却忽然动了争雄天下之心,你说这不是老糊涂了么?” “他糊涂不打紧,咱们两家可要受连累了。竺大哥以为如今民变四起,可以乘机举事,他却不想想清廷百年基业,将广兵多,乌合之众,又焉能成事?咱们若是从他,事败之后,岂不是要惹个抄家灭族之祸?” 上官泰道:“哦,原来如此。但人各有志,你不愿从他,难道不可以各行其道么?” 杨钲道:“唉,你又不是不知道竺大哥的脾气,他这个人是决不听别人劝谏的。他一旦举事,咱们若不从他,他岂能让咱们置身事外?只怕稍有半个‘不’字,他就要先把咱们杀了!” 上官泰冷冷说道:“所以你要先下手为强,把他杀了?” 杨钲听得上官泰口气似乎有点不对,却还摸不准他心意如何,便句斟字酌地说道:“上官兄说得过甚了。小弟并非定要除他,只是,只是意欲消弭这场大祸而已。倘若能使得他与江海天两败俱伤,他武功既失,也就无能为力了。那时只有他要听命于你我,咱们却无须屈从他了。嘿嘿,这么一来,不但咱们可以结成儿女亲家,竺大哥也可以安度余年,免遭不测之祸。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上官泰道:“好一个两全其美!这么说,你还是为竺大哥着想的了?” 杨钲道:“当然,当然。小弟这是权衡利害的做法。古语有云:两害相权取其轻。竺大哥与江海天虽然两败俱伤,但免去了竺大哥的一场灾祸,那还是值得的呀!何况咱们也可以连带得到好处呢。” 上官泰忽地冷笑道:“恐怕还有一样好处,你未曾说出吧?” 杨钲面色倏变,道:“上官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上官泰悄声说道:“你得了朝廷什么好处,要为朝廷设计除他?” 杨钲板起面孔,叫起撞天屈道:“你这是从哪里说起?哼,哼,上官泰,你又把我杨某当做什么人了?” 上官泰毕竟还有几分忠厚,见他说得如此认真,不觉有点怀疑自己的想法,于是说道:“没有就好。不过,杨兄,你莫怪小弟将你误会,小弟倒是有几句话想劝一劝你……” 话犹未了,杨钲突然趁他的精神戒备稍微轻松之际,出手如电,一掌就向他胸膛拍下! 杨钲武功本来比上官泰高强,这一掌又是出其不意,上官泰焉能躲避得开?只听得“蓬”的一声,这一掌已是结结实实地打在上官泰身上。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上官泰忽地感到另一股劲力推来,将他推得身躯倾侧,转了半圈;与此同时,杨钲也感到了劲风劈面扫来! 原来是江海天从树上跳下,左掌对着上官泰,右掌对着杨钲,同时发出了两股掌力! 两股掌力同时发出,但巧妙却又各自不同。他左掌发出的掌力,用的乃是一股巧劲,把上官泰身子推开,对他身体并无伤害;右掌发出的却是金刚掌力,对杨钲猛下杀手的!
可惜江海天虽然早有警惕,却还未能料到杨钲会向他的连襟突然间便施毒手,因此未能事先防范,到他出手之后,这才跳下救人、攻敌,已经是稍迟半刻了。 高手比斗,只争毫厘,片刻之差,已给杨钲躲过了杀身之祸。杨钲虽然比不上江海天,也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一见有人跳下,立即倒纵出一丈开外,同时双掌齐发,抵消了江海天那一记劈空掌力。 上官泰得江海天的掌力一推,身躯倾侧,这才没有给杨钲打中要害,但背脊还是着了一掌。身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终于还是“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卜通”倒地。但这已是不幸中之大幸,要是这一掌给杨钲打中胸口,他焉能还有命在? 那一边,杨钲虽然免了杀身之祸,但也吃足了苦头。江海天的金刚掌力有两重力道,杨钲退出一丈开外,双掌对单掌,消解了江海天的第一重力道之后,正自松了口气,却不料第二重力道又突如其来,杨钲禁受不起,也是“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连忙骨碌碌的和衣滚下山坡。但这对他而言,也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倘若江海天出手早个片刻,占得先发制人之利,而又无须分出掌力去救上官泰的话,则这一掌也早就要了他的性命了。如今虽然打得他口吐鲜血,受伤却还不算很重,他滚下山坡,提了口气,居然还能施展轻功逃跑。 江海天不知道上官泰伤得如何,不敢去追赶杨钲,先把上官泰扶起,察看他的伤势。 上官泰苦笑道:“想不到这厮居然如此狠毒,丝毫不顾亲戚情谊。江大侠,多谢你又救了我一次性命了。只可惜我不能亲报这一掌之仇!” 江海天摸了他的脉息,知道他受伤不重,这才放下了心。说道:“我那一掌也够他受的了。他逃回去最少要养伤一个月。” 上官泰抹干嘴角的血迹,吞下一颗丸药,说道:“江大侠,我求你一件事情。” 江海天道:“前辈请说。”上官泰道:“杨钲这厮,既受了伤,又已经跑了。刚才之事,请江大侠不要张扬出去。” 江海天知道上官泰不愿意让女儿知道,免得令她伤心;同时他也许还希望杨钲有悔改之日,倘若张扬出去,传到他们那位“竺大哥”耳中,杨钲只怕难保性命。江海天宽厚为怀,当下一口应承,说道:“我决不令前辈为难便是。但我也有一事,想要请问前辈……” 上官泰道:“可是关于我那位襟兄竺大哥的事情么?” 江海天道:“正是。实不相瞒,我与江湖上反清的义士,颇多相识。那位竺老前辈,若然也有意举事,那正是志同道合了。我意欲先去拜访他。” 上官泰沉吟半晌,说道:“我那位竺大哥或有举事之意,但也不会这样快,我看至少也恐怕要等到他开宗立派之后。竺大哥脾气古怪,他图谋之事决不愿外人得知,除非他已经与你结为知己,亲自告诉你。因此,我希望江大侠不必急着要去会他,还是等他来找你的好。” 江海天听他语气,似乎有许多顾忌,他就不便多说什么,但李光夏的安全他却不能不顾的,于是说道:“既然如此,我不去也罢。不过,小徒现在竺家,杨钲既然起了害他之心,这可不能不防。” 上官泰道:“这个易办,我派一个人去告诉竺大哥,叫他小心防范便是。杨钲已受了伤,料想他不能赶在我的前头,跑到竺家谋害令徒。而且我料他也未必敢再上竺家之门呢。” 江海天听他说得有理,心想照这样说,李光夏当可无忧。而且邙山派既有要事催他回去,他也急于回家帮忙妻子,权衡轻重,去接李光夏之事只好暂且搁在后头了。 上官泰受伤不重,服了止血疗伤的丸药之后,气力渐渐恢复,他看了一下天色,笑道:“天都快要亮了,咱们也该回去啦。要是给纨儿知觉,家里的人可就要惊慌了。” 江海天本来想拉他一把,但见他轻功虽然稍减,步履仍是安详,比常人也还快速得多,心中也暗暗佩服他功力不凡。 两人回到家中,分头进去。江海天回到自己房中,眼光一瞥,只见床上无人,林道轩已不见了。 江海天吃了一惊,连忙出来寻找,刚到后园,便见一条黑影向他走来。 江海天凝神一瞧,认出了是仲长统,忙用“天遁传音”说道:“是我。”仲长统放下了心上的石头,走过来悄声说道:“出了什么事情?”江海天道:“没什么。只是上官山主把那姓杨的赶跑了。离山之后,咱们路上再说吧。轩儿呢,你可见着?”江海天曾答应了上官泰的要求,是以不愿在他家中张扬此事。两人都是小声说话,免得惊动了上官泰的家人。 仲长统知道事有蹊跷,但听说杨钲已经离开,他对上官泰倒是信得过的,所以也就不必急于知道了。当下微笑说道:“轩儿与他的小友躲在那边假山石下,这两个孩子倒似乎很投合呢!”江海天诧道:“他哪里来的小友?”随即恍然大悟,说道:“是上官泰的女儿?”仲长统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原来林道轩半夜醒来,不见了江海天,甚为惊异,遂出来寻找。恰巧上官纨也因为不见了父亲,出来寻找。两人在后园碰上,彼此一说,上官纨道:“一定是他们有什么事情商量,要避开咱们。咱们反正也起来了,就在这园子里等他们回来吧。” 上官纨比林道轩大三岁,自以为已懂得大人的事情。林道轩年纪虽比她小,可是江湖经验却比她多,倒是想到了可能有什么意外。但他深信师父的本领可以对付任何事情,一想倘有意外,自己也帮不上忙。他对上官纨颇有好感,也就愿意陪她。他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心目中根本就没有男女之嫌。 仲长统在林道轩出房的时候,已经察觉,也随着出来。他不担心江海天,却担心林道轩遇上意外,因此在暗中保护。因为事情真相未明,而林道轩又是与上官纨一起,所以他也不愿声张,怕惹得上官泰的家人大惊小怪。 江海天笑道:“好,那就让他们谈个尽兴吧。”他内功已到炉火纯青之境,视觉听觉都异于常人,两个小孩子在那边假山石下小声说话,仲长统听不见,他却是无须走近,一静下来,便隐隐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只听得上官纨说道:“可惜你只能明天再留一天,不能陪我多玩。好,我明天一定要令你玩得高兴,这山上有许多美丽的花儿,我带你去摘采野花,我给你编个花环。”两个孩子说来说去都是玩的事情,江海天听了暗暗好笑,心道:“上官纨在山上没有年龄相当的小朋友陪她玩,杨芃大约也是一年只来那么一两次,怪不得她感到寂寞了。” 想到了杨钲父子,江海天又不禁为上官纨感到难过,心道:“这小姑娘性情率真,比杨芃可爱多了。只可惜她情窦初开,心中便先有了杨芃一个影子。” 林道轩和上官纨谈得投机,手舞足蹈地说道:“好,你给我编花环,我给你上树捉鸟。我最喜欢爬树啦,新近我又学会了一套名叫‘蹑云步’的轻功,用来爬树,那真是最好不过。嗯,‘蹑云步’根本就不必用手抓着树枝,就那么踏着树干走上去就行啦。” 上官纨道:“那就不能叫做‘爬树’啦!”林道轩道:“谁说不是呢?这套轻功就是如此奇妙!”上官纨道:“你双手不抓着实物,脚步如何能在笔直的树干上站得稳?”林道轩道:“你不信,我明天演给你看。”上官纨大是羡慕,说道:“你真是幸运,有这么好的师父,学会了这么奇妙的轻功。” 林道轩笑道:“‘蹑云步’算得了什么,还有一套步法叫‘天罗步’的,更奇妙呢。学会了这套步法,多强的敌人也打不着你。不过这是在平地上使用的。”上官纨道:“真的,真的?”林道轩说了这两样奇妙的轻功步法,听得她心痒难熬,又惊又喜。 江海天暗暗好笑:“这孩子刚学会了几样本门武功,就当作宝贝一般在人前卖弄了。不过,他也还有分寸,没有将练功的秘诀说与外人。” 林道轩道:“当日,我师父本来要教你和杨芃几手本事的,可惜你们却不肯学。”上官纨道:“这都是我杨表弟目中无人的缘故。其实那时我已经看出你的师父乃是异人了。” 说了一会,这两人的声音忽然听不见了。又过一会,才听得上官纨“吃吃”的笑声,跟着林道轩也笑起来。但林道轩的笑声却似乎有点勉强,是为了上官纨笑了他才笑的。 江海天有点奇怪,心道:“这两个孩子也有什么私话儿要在耳边悄悄地说?”要知他们倘若不是在耳边私语,江海天一定会听到他们是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忽听得上官泰的声音叫道:“纨儿,纨儿!”原来他也出来找寻上官纨了。 上官纨道:“爹,我在这儿。还有林家弟弟。”从假山石后走了出来。上官泰怔了一怔,道:“你们怎的三更半夜躲在这儿?”上官纨道:“我们都是出来找你的呀,你是不是和江大侠到外面去了?” 上官泰哈哈笑道:“好精灵的丫头,一猜便着。不错,我是和江大侠一道,送你二姨父回去。”上官纨怔了一怔,说道:“怎么二姨父连夜回家?出了什么事情了?”上官泰道:“没什么。你二姨父是个急性子的人,他突然心血来潮,想起了你的表弟,怕他一个人在家中闹事,就赶回去了。”上官纨道:“那也用不着半夜三更走呀?”上官泰道:“是呀!我也这么说。但你二姨父的脾气是想起了什么事情马上就要做的,他出来找他儿子,离家日久,急着回去,我也留他不住。” 与上官泰有来往的几个亲友,都是带有几分怪癖的,说来便来,说去便去的怪人,上官纨从小见惯了这些人的行径,因此对她二姨父的半夜离去,倒也不怎么怀疑。当下问道:“二姨父可说什么时候再来么?” 上官泰笑道:“你也惦记着你的芃表弟是不是?二姨父说不久就会再来看你的。”他对女儿说了谎话,心中很是抱愧,但因不想女儿难过,却是不得不然。 江海天悄声说道:“咱们可以回去了。”仲长统也不愿在此露面,于是两人各自悄悄回房。 上官泰不想再提杨钲父子,扭转了话题说道:“你和林家弟弟玩得很高兴呀,你们大声笑、小声讲,说些什么?” 上官纨笑道:“林家弟弟说要教我上树。我答应给他编个花环。他跟江大侠新近学会了一种轻功,双手不抓树枝,就可以走上树顶的呢,你说奇不奇妙?”上官泰笑道:“好啦,那你们就该赶快回房间去再睡一觉了,否则明天你们哪里来的精神切磋武功?” 江海天回到房间不久,林道轩也回来了。江海天佯作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林道轩道:“我出去找你呢。恰巧碰上了上官姑娘。师父,我——”江海天道:“你怎么?说吧。” 林道轩道:“不是我的事情。是上官姑娘想求你一件事情,她不敢和你说。”江海天微笑道:“什么事情呀?”林道轩道:“她想你教她一样功夫。”江海天笑道:“我本来答应过教她的呀,怎的不敢和我说?”林道轩道:“她想学的是一种特别的功夫。不是任从你教她什么就学什么。” 江海天诧道:“哦,她要学的什么特别功夫?”林道轩道:“她要学一种能够制伏杨芃的武功。她说你已经和杨芃的父亲交过手,一定知道杨家武功的奥妙了。她就要学会能够破杨家武功的武功!”正是: 可怜小儿女,心事费疑猜。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欲制玉郎求绝技不知乳燕入谁家 江海天有点奇怪,笑道:“她为什么想学克制杨家的武功?”林道轩道:“就是为了要制伏杨芃呀。她说她若胜过了杨芃,杨芃就不敢不听她的话了。看来她对杨芃很好,杨芃却是常常欺负她的。” 江海天笑道:“她对你这样说吗?”林道轩道:“她不说我也知道。她老是提起姓杨这小子,我还不知道她是喜欢他吗?”江海天不禁又笑了起来,说道:“她喜欢杨芃,你可就不喜欢了。” 林道轩年纪虽小,也听得出师父是取笑他,忸怩说道:“我才不管她的事呢。只是这姓杨的小子盛气凌人,我却的确是有点讨厌他。”江海天心里想道:“轩儿和她很合得来,只可惜比她小了三岁,要不然倒是一对。” 林道轩道:“师父,你教她还是不教?她不好意思向你开口,这才叫我代为恳求的。”江海天笑道:“我本来许下允诺,可以为她做一件事情的。好吧,我如她心愿便是。” 林道轩道:“她也曾说过这桩事情,所以才敢要我代为求你的。但她还有一样请求。”江海天道:“还有什么?”林道轩道:“她向你偷学武功之事,不想让她父亲知道。你可以给她保守秘密么?” 江海天笑道:“这小姑娘心眼儿真多。我给她保守秘密不难。但要瞒住她的父亲教她武功,这却不容易了。我是大人,不能像你们孩子一样,可以随便找个借口,带她出去玩个一天半日的呀。她为什么要瞒住父亲?”林道轩道:“我没问她,我不知道。师父,你想个法子吧。” 江海天道:“你这两个小鬼头要我串通作弊么?”林道轩道:“师父,这是你答应了人家的。”江海天忽地笑道:“有了,有了。”林道轩道:“怎么?”江海天道:“你也答应了她,明天陪她玩的,是不是?”林道轩道:“嗯,我和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但你答应教她武功,我不和她玩也不打紧。” 江海天道:“不,你还是陪她去玩,由你教她武功。”林道轩道:“我,我怎会教她?”江海天道:“我教会了你,你便能教她了。蹑云步和天罗步,这两种轻功步法,你是练得很熟的了。还有一种‘一指禅功’,我将秘诀传你,你去教她,以后她就可以自己练了。她内功根底比你好,秘诀一知,学起来会比你还快的。有了这三种功夫,要对付杨芃,已是绰绰有余。” 林道轩大为欢喜,说道:“我曾和她说过那两种步法,她羡慕得不得了。如今你准我教她,她一定是非常高兴的了。” 江海天笑道:“你高不高兴?”林道轩道:“我,我不知道。”这问题他的确是难以答复,他心里在想:“上官姐姐希望获得的武功,学到了手,我应该替她高兴;可是,她学这武功是为了能够制伏杨芃;而她想要制伏杨芃,又是因为她喜欢他!哼,这小子自高自大,令人一见就生憎厌,不知何以他却偏偏讨得上官姐姐的喜欢?” 林道轩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根本还未懂得什么男女私情,但凭着他纯真的孩子的感情,他却是不愿意上官纨与杨芃同在一起,不喜欢上官纨对杨芃的“喜欢”。这也许说不上是“妒忌”,但至少是一种“惋惜”。惋惜一个“好姑娘”竟会喜欢一个“坏小子”。他知道上官纨学成了武功之后,杨芃就要“听她的话”,反过来说,也就是上官纨以后和杨芃会更亲密了。那么,她学这武功,是“好”呢?还是“不好”呢?是应该为她“高兴”呢?还是应该为她“伤心”呢?他答不出来!在他幼稚的心灵,只是感到迷茫。 江海天却想不到这孩子有这么多心事,笑了一笑,就把“一指禅功”的秘诀传授给他。功夫深奥,秘诀却很简单,内功有了根底而天资又很聪颖的人,自能心领神会。林道轩不用半个时辰,已是牢牢记住。天将五鼓,林道轩不再睡觉,跟师父做了一会吐纳功夫,精神恢复,天也亮了。 第二天早点过后,上官泰便依前约,招集家丁,亲自率领,替仲长统采集配制金创药的药草。江海天与仲长统过意不去,当然是和他们同行。林道轩则是一早便与上官纨去“玩”去了。 上官泰不提宵来之事,他有二十余年未下过山,江湖上的事情极为隔膜,很有兴趣听仲长统谈论江湖之事。他也与江海天切磋了一些武学上的问题。只是话题稍有涉及他的武功渊源、身世来历等等,他就避开不谈。至于他那位姓竺的大襟兄,他更是一句话也没有提及。 到得傍晚时分,采集的药草已是足够有余。仲长统十分感谢。上官泰道:“好,咱们再打几样野味,就可以回家啦。” 这时上官泰才忽地想到了女儿,说道:“我这丫头真是不懂规矩,只顾自己去玩,也不来帮手。”才叫了一声“纨儿”,江海天便道:“孩子们玩得高兴,就由得他们吧。”上官泰哈哈一笑,说道:“江大侠,看来你宠爱你的徒弟,还更甚于我对我的女儿呢!” 上官泰看看天色,说道:“还是找她回来吧。”正要吩咐家丁分头去找女儿,只听得上官纨的声音已在远远应道:“爹爹,女儿来啦!” 过了一会,上官纨与林道轩手拉着手,已是走到他们面前。上官泰好生怜惜,说道:“纨儿,你知道回来就行了,也用不着跑这么快的,你累了吧?先歇歇再说话。” 以上官纨平日的轻功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跑这一段路程,本来是应该喘不过气来的,所以上官泰自然而然的便这么说了。 岂知上官纨学会了蹑云步与天罗步法,禁不住拿来一试,果然一试便灵,丝毫也不费力便跑来了。她是在看见了父亲之后,才藏起新学会的轻功,改换步法的。 上官纨笑嘻嘻道:“不累。不,只是有一点点累,不要紧的。”她心思灵敏,一说出了“不累”之后,立时省觉,怕给她父亲看出破绽,随即改口。又故意喘了喘气。上官泰只道是女儿好胜,并不怎么在意。 只见林道轩颈上套着个花环,上官纨手中则捉着两只小鸟,翡翠似的羽毛,十分美丽。上官泰笑道:“你们真贪玩,这两只小鸟,羽毛未丰,是从它的巢里掏出来的吧?”那管家道:“小姐真好本事,这两只珍奇的小鸟,我们平时常在山上走,也很少见到的,却给小姐捉来了。” 上官纨道:“是林家小弟给我上树捉下来的,它们是还不怎么会飞。刚一展翅便给林弟弟捉到手了。” 林道轩怔了一怔,道:“不,这不是你——”上官纨笑道:“不错,这是我叫你捉的。你上树本领好,却不肯留心注意,不是我指给你看,几乎就要错过了。” 林道轩怔了一怔之后,也就明白了她要对父亲隐瞒,笑道:“你是在山里长大的,当然知道什么树上有鸟儿了。我可真是没有这门学问。” 江海天心里明白,这是上官纨试用她新学会的功夫,上树捉下来的。心道:“这小姑娘果然聪明绝顶,那两种轻功步法,她已是一学便会。以她这样聪明,那‘一指禅功’,看来她也用不上一年便可应用了。” 这一天大家都很高兴,回家路上,上官泰不住口地夸赞林道轩年纪轻轻,这么了得。 一宿无话,第二日一早,江海天师徒与丐帮诸人,便向上官泰告辞了。上官泰父女送客人下了天笔峰,这才依依不舍告别。 仲长统笑道:“这次上山,倒成全了轩儿交上了一位好朋友了。你瞧,他和上官姑娘可真是难舍难分呢!嘿,嘿,老叫化最是爱管闲事,只可惜你年纪还小,待你长大了再说吧。” 林道轩正自目送上官纨上山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回过头来,说道:“仲公公,你也交上了一位好朋友啊。前天你和上官山主打得那样凶,刚才不也是难舍难分吗?” 仲长统掀须笑道:“我们交的朋友和你可不一样。不过,你也说得对,我和上官泰确也算得是不打不成相识了。这个人尽管行事古怪,性情却还有几分爽直,比起杨钲,那要好得多了。嗯,说起杨钲,我可要问你了,前晚是怎么一回事情?上官泰干嘛把杨钲赶出他家?” 江海天笑道:“现在说已无妨。”当下,把他前晚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仲长统。 仲长统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照这么说来,那杨钲一定是和朝廷有勾搭的了。可惜你那一掌打得太轻。” 林道轩在旁边听了,心里更是暗暗为上官纨感到不值。冲口便道:“杨芃的父亲是这么样一个坏人,上官姐姐若是嫁到他家,这可不是往火坑里跳吗?”他虽然还不大懂男婚女嫁是怎么一回事情,但女子“出嫁从夫”这句话他却是自小就听过的。妻子总是要和丈夫同在一起,这个他也是知道的。 仲长统哈哈大笑,但看了他一脸孔担忧的神气,倒是不忍再取笑他。于是说道:“轩儿,你倒不用替她担心。他们的父亲已经闹翻,上官泰这老儿怎会让女儿嫁到杨家?” 江海天道:“李文成的儿子,如今已知确在竺家。他们那姓竺的襟兄,据说也想起事反清,却不知何以不肯与江湖同道结纳?你们丐帮耳目众多,不妨打听打听这一个人。” 仲长统道:“我会给你留心打听的。目下清廷正要对付丐帮和邙山派。我须得赶回帮中料理一些事情,还要赶制金创药送给郭泗湖这支义军,待这些事情办妥,我再到邙山会你。”他们是一个向南,一个向北,下山之后,便即分手。 江海天离家已有半年,半年的奔波,虽然没找到李光夏,毕竟也得了他确实的消息,可以放下几分心事。目前唯一不能令他放心的,就只是叶凌风了。 江海天只知道叶凌风在曲沃遭遇意外,但直到现在还没有得到他的确实消息,不知他下落如何,心中总是难免不安。 江海天在为叶凌风担着心事,却不知叶凌风早已回到他的家中了。 叶凌风是那天在曲沃摆脱了风从龙之后,便即快马加鞭,兼程赶回江家的。 他虽然摆脱了风从龙,但却摆脱不了风从龙播在他心上的阴影。那一晚的遭遇实在太可怕了,简直像是一场恶梦。恶梦还有醒来的时候,醒了就可以忘了。但风从龙给他的威胁,却似冤魂不散的永远缠绕着他。 风从龙是他父亲——陕甘总督的护院,而实际的身份又是朝廷的暗探,派去监视他的父亲的。风从龙对他的底细知道得一清二楚,这还不止,而且风从龙还拿着了他的两个把柄。 叶凌风悔不该:一、冒充了别人的身份,假作谷中莲的侄儿;二、在被清廷鹰犬追捕的时候,对同行的伙伴尉迟炯下了毒手。为了要摆脱这个他一向抱着恶感的大盗,他把受了伤的尉迟炯推跌地上,让鹰爪将尉迟炯抓去,而他则弃友私逃。 岂知摆脱了尉迟炯,却遇上了风从龙。两个把柄捏在风从龙手上,迫他就范,使得他毫无办法,只好订城下之盟。 风从龙要他在江家“卧底”,要他随时报告与江海天有往来的义军领袖的消息。倘若叶凌风胆敢有所隐瞒,给他查知,他就要将叶凌风的来历,将叶凌风所做过的亏心事,全都抖露出来,让江海天亲自杀他! 叶凌风不愿意这样做,但他却又不能一走了之。他舍不得不做江海天的掌门弟子,更舍不得他那雪肤花貌、冰雪聪明的师妹——江晓芙。 没办法中他想到一个办法,赶回江家,尽快获得江晓芙的芳心。倘若他以掌门弟子的身份又再变成了江海天的女婿,则将来万一事情发作,或许还可以得到师父的手下留情。至于如何应付风从龙的威胁,那只有见一步,行一步了。 叶凌风就是如此这般,怀着恐惧,也怀着希望,快马加鞭,赶回江家。 赤龙驹日行千里,不过十天工夫,他就从山西的曲沃,回到了山东东平县的柳家庄——他师父的家乡了。越行越近,他的一颗心也是越来越跳动得激烈。 师妹的影子在他眼前摇晃,蓦地,那张秀丽的面孔变成了个浓眉大眼的少年,那是宇文雄。叶凌风“哼”了一声,把手一挥,似是想把宇文雄的影子驱走。这下意识的举动,却使他清醒过来,宇文雄的影子和师妹的影子都在他眼前消失了。 叶凌风患得患失,忐忑不安,心中想道:“这半年来,宇文雄朝夕陪伴着她,他们是曾经共过一场患难的,再经过这半年的相处,哎呀,不要,不要——”他不敢朝着这个方向想下去了。 “好在师母认定了我是她的侄儿。师母是有意将师妹许给我的。我只要讨得师母的欢心,怕什么宇文雄从中作梗?”“这小子有哪点比得上我,论聪明,论相貌,论文学,论武功,我哪样不比他高强?他不过占着‘近水楼台’的便宜罢了,我一回来,还怕师妹不回心向我?”叶凌风一想到自己“有利”的条件,先前不快之感一扫而空,又欢欢喜喜,充满信心。 正自患得患失,一会儿忧虑,一会儿欢喜之际,忽听得有一阵熟悉的笑声,隐隐传来。叶凌风怔了一怔,赶忙定下心神,原来已到了师父门前那个山坡了。 江海天住的是从前“铁掌神弹”杨仲英的那间老屋,倚山修建,面临东平湖,屋前面建有一座平台,四围花草树木,把十几间房子和那座平台围在当中。叶凌风还看不见师妹的影子,却已听出是她的笑声。这笑声是从平台上传出来的。 叶凌风大为欢喜,连忙下马,正要出声呼唤。忽听得师妹朗声说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叶凌风好生奇怪,心道:“师妹真好兴致,跑上平台念起古诗来了。却怎的不似念诗的腔调?” 心念未已,只听得江晓芙的声音又格格笑道:“大漠孤烟直这一招倒是使得对了。长河落日圆么,嘿嘿,你划的这道圈圈只是像个鸭蛋,哪里圆了?你瞧我的!”随即听得“铮、铮”两声,似是双剑相交,其中一口剑给荡了开去。宇文雄叹道:“师妹,你真行,我练了半天,这一招老是不能中规中矩。唉,我真是笨得可以。”江晓芙笑道:“不,你不过还未摸到其中诀窍而已。从前我练这招还练了三天才学会呢!”叶凌风这才知道,原来是江晓芙与宇文雄二人,在这平台上练习剑术。 原来经过半年的调治,江晓芙的伤早已完全好了。宇文雄的伤比她重,外伤好了,内伤还有少许未曾痊愈。江海天临走的时候,叫妻子教他“大须弥剑式”,可以有助于他治疗内伤,恢复功力。如今他和江晓芙就正是在练这套剑术。 叶凌风又羡又妒,只觉得心底辛酸,口中苦涩,满不是味儿。“师妹”二字,在舌尖打滚,竟是叫不出来! 他叫不出来,他这匹坐骑却先叫起来了。这匹赤龙驹本来是江晓芙往常乘坐的,此时听得旧主人的声音,欢喜得扬鬃振蹄,跳跃嘶鸣。 江晓芙道:“咦,好像是赤龙驹回来了?”拨开繁枝密叶,探出头来,吹了一个口哨。 叶凌风已经下了马,那匹马听得主人呼唤,飞奔上山。到了此时,叶凌风也只好强自定下心神,跟着赤龙驹飞跑上去,大声叫道:“不错,是我乘赤龙驹回来了!” 江晓芙日夕盼望她父亲回来,突然听到了叶凌风的声音,这一喜当真是非同小可。一面上前迎接,一面叫道:“妈,大师哥回来啦!咦,爹爹呢?怎么只是你一个人?是爹爹叫你先回来的吗?” 叶凌风道:“说来话长,待见了姑姑,再仔细谈吧。表妹,你们倒是很用功啊。这套大须弥剑式,师父在路上曾把剑诀传授与我,我也还未曾练过呢。” 江晓芙记挂父亲,哪有心情与他闲谈,随口敷衍道:“是吗?那么,咱们以后一同练好了。” 宇文雄哪想得到叶凌风对他心怀妒意,他内伤还有少许未愈,走得稍慢,跟在江晓芙后面,也是欢天喜地的上来迎接师兄。 宇文雄道:“大师哥,你回来了。我们这几天都在谈着你们呢。师母盼望你们,可真是望眼欲穿了。” 叶凌风城府极深,心里恨不得捏死宇文雄,脸上却是一副亲亲热热、高兴非常的样子,说道:“师弟,恭喜,恭喜。你的伤已经好了,武功也大大长进啦。为兄的这半年来跟着师父,一路奔波,功夫可是搁下来了。”口里说着话,手却伸了出去,与宇文雄相握。 宇文雄丝毫也没提防,欢欢喜喜地握着师兄的手,摇了一摇。忽觉一股劲力猛的推挤过来,宇文雄吃了一惊,本能地生出反应。他的内功基础本是在叶凌风之上,但因内伤未愈,减了几分;而叶凌风这半年来却是功力大增。此消彼长,双手一握,强弱立判,宇文雄不禁“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江晓芙惊道:“大师哥,你这是怎么?二师哥伤还未愈呢!”叶凌风这才装出惶恐的神气,放开了手。
宇文雄苦笑道:“大师哥,好功夫。”叶凌风惶然说道:“我只道你的伤都已经好了,想试试你这半年来功力增进如何。这都怪为兄的鲁莽,没弄伤你吧?” 师兄弟多时未见,叶凌风以掌门师兄的身份,试一试师弟的功夫,这也是事属寻常。不过,他们二人的情形,又与一般的师兄弟不同。叶凌风拜师之后,在江家不过几天,就跟师父出门了;而宇文雄则更是在路上定下了师徒名分,之后就与师父师兄分手,独自跟师母回家养伤的。所以他们虽然分属同门,其实相处还不到半日,说起来和陌生人也差不多。而一般的师兄弟互试功夫,则总是在十分谂熟之后的。 但宇文雄是个胸襟坦荡的人,却想不到叶凌风竟然是心怀叵测。何况叶凌风一见面的时候,就先说了“恭喜”他健康恢复,武功大进之类的说话,他只道师兄是真的出于善意,试他武功。连江晓芙那样聪明的人,也只是觉得大师哥有点“鲁莽”而已,不疑有他。 江晓芙并不怪责叶凌风,但对宇文雄却是十分怜惜,连忙去给他揉搓关节,推血过宫,低声问道:“还痛不痛?好在你没有受伤,我这才放了心了。”她这番殷勤呵护,倒弄得宇文雄很是不好意思,红着脸道:“不痛了。师妹,多谢你啦。”甩开了江晓芙的手,上去与叶凌风搭讪,问他别后的情形。 叶凌风看了他们亲热的情形,心中是又妒又恨,又怀着几分恐惧。原来他与宇文雄握手之后,受了宇文雄反震之力,虎口也感到一阵酸麻,心里想道:“他伤还未愈,居然也足以与我抗衡。伤好之后,那不是胜于我了?这半年来,他占着近水楼台之利,师妹不知已教了他多少江家的秘传武功了?” 其实宇文雄这半年来所学的武功远不及他多,他一套大须弥剑式还未学得齐全;而江海天在一路之上,则已经把内功心法、拳经、剑诀,差不多都口授与叶凌风了。但叶凌风却不知足,总是疑神疑鬼,妒忌着宇文雄。 叶凌风心里又想:“师妹如今眼中只有这小子,哼,无论如何总得想个法子拆散他们才好。”他心怀叵测,神色却是丝毫不露,对宇文雄又是抱歉,又是问好,亲热非常。刚搭讪得几句,谷中莲已是匆匆赶来。 谷中莲远远的就叫道:“好侄儿,你回来了?你们一去就是半年有多,我成天担着心事,生怕你们遇了意外呢!你姑父呢?他又在哪儿耽搁了?”江海天知交遍天下,谷中莲只道江海天是给哪位好友留住,叫叶凌风先回来报讯的。叶凌风本事低微,都已经平安归来了,她怎么想得到江海天会出事情。 叶凌风一听这个口气,谷中莲仍是把他当作了至亲骨肉看待,心中不由得暗暗欢喜,想道:“师母总是向着我的,我怕这小子何来?”他有心讨好谷中莲,谷中莲一到,他立即跪倒,咚、咚、咚的叩了三个响头,说道:“姑姑,劳你挂念,心实不安。侄儿回来向你请罪啦!” 谷中莲将叶凌风扶了起来,笑着对女儿说道:“你瞧,你表哥多懂礼仪,哪像你这么野?以后你多跟你表哥学点规矩。” 谷中莲道:“风侄,你还未说到你姑父呢。他怎么了?” 叶凌风道:“姑父可能碰上了一点麻烦,侄儿本领低微,不能去探听他的下落,因此特地回来报讯,向姑姑请罪。” 谷中莲吃了一惊,说道:“什么,你和你姑父不是同在一起的吗?出了什么事情。” 叶凌风道:“半年经过,说来话长,待回家侄儿向你仔细禀告。师父武功盖世,料想纵有意外,亦可无忧。” 谷中莲心急如焚,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家中,就叫叶凌风细说。 叶凌风将一路之上,碰见“祁连三兽”,碰见程百岳,打听到天理教教主林清的消息,以及后来江海天独自一人赶往米脂藏龙堡报讯等等事情,一五一十的都如实说了。然后叹口气道:“师父得知大内众多高手,要前往藏龙堡逮捕林清,而我们的两匹坐骑又伤还未愈,师父他不肯听我劝阻,无论如何也要独自赶往米脂救出林清。他嫌我跑路跟不上他,叫我留在一个名叫曲沃的小县城等候他。” 谷中莲道:“你师父就是这个急公好义的脾气。他去搭救林清,这是应该的。莫说是你,就是我在他的身边,也难以将他劝阻。后来怎样?是不是他一去就不回来了?” 叶凌风道:“师父与我相约,十天为期,回到曲沃。我等到第十一天,未见师父回来,当晚就出了一件意外之事!” 谷中莲道:“想必你是遇上了朝廷的鹰爪了?这种人都是欺软怕硬的,见你孤单一人,就来欺负你了。” 叶凌风道:“一点不错,姑姑你真是料事如神!”其实谷中莲至多只能说是猜中了一半,那晚的“鹰爪孙”是由于追捕尉迟炯,经过曲沃,叶凌风凑巧碰上的。 叶凌风接着说道:“还不仅是普通的鹰爪孙,为首的是御林军的副统领贺兰明。” 谷中莲道:“贺兰明的鞭法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称一流的了。这么说来,也许他们的目标还不仅仅是你呢!” 叶凌风心头一凛,想道:“我可得小心点儿,别让她听出破绽。”于是说道:“师父先前打听到的消息,是朝廷分别派遣三批好手,前往米脂,捉拿林清。这贺兰明就是其中的一路。却不知怎的,给他们知道我躲在曲沃,他们就顺路而来捉拿我了。” 谷中莲点点头道:“这就对了。若然只是为你,他们不必出动贺兰明这等高手。你是怎么逃脱的?” 叶凌风道:“我着了贺兰明的一枚暗器,幸亏靠着赤龙驹跑得快,逃了出来。你瞧,我这伤口还未愈合呢!” 那晚叶凌风是曾给贺兰明用飞锥打了两次,可是第一次有尉迟炯替他打落,第二次有风从龙出手阻住了贺兰明,他其实并未受伤。他这伤口是后来他自己用飞锥刺伤的。他深知身上若然不带点伤。谷中莲一定不会相信,除非他把当晚真相都和盘托出。但他却怎敢一切如实道来? 谷中莲只看一眼,就看出这是飞锥所伤。她是知道贺兰明用的什么暗器的,果然相信不疑,可惜她只看了“一眼”,见此伤已好了个七八分,就不再深究了;若是她细心察视,以她的聪明、经验,当可看得出这是“自伤”,因为伤得极有“分寸”,就差那么一点儿没有伤着筋骨。 谷中莲道:“你师父赶着去救林清,将你留下,可令你吃尽苦头了。还幸你逃得出来。” 叶凌风道:“可是白龙驹却给他们抢去了。这都是侄儿无能之故,只保得住一匹坐骑。”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谷中莲道:“只要人得到平安,一匹马算得什么,即使它是千里驹,也比不上人的紧要。”江晓芙本来有点可惜,但听了她母亲一说,心中也就释然,反而怕叶凌风难过了。当下说道:“大师哥你不要难过,将来我总要给你夺回来。” 叶凌风心中感到一阵甜意,说道:“那我就先多谢师妹啦。”谷中莲笑道:“芙儿,你总是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你夸下这个海口,你可知道你的武功恐怕比那贺兰明还差一大截呢。”江晓芙道:“妈,那你就教我一套容易见效,可以制伏那贺兰明的武功,不就行了?” 谷中莲笑道:“天下哪有这样容易练成的上乘武功?不但武功如此,任何本领,你要学得出人头地,就得痛下苦功,想省力气那是不行的。”江晓芙撅着小嘴儿道:“妈,你也学了爹爹的口吻,人家一开口,你就先要教训一番。你怎知道我不肯下苦功?” 谷中莲笑道:“我说的是正经道理。不过,你要助你表哥,这番心意却是好的,我应该成全你的心愿。这样吧,明天我就教你们一套两人合使的剑法,你和你表哥联手,以后即使碰上比贺兰明武功更强的人物,大约也可以对付了。” 谷中莲做梦也想不到叶凌风是假冒的侄儿,她实是藏有一点私心,总想设法让叶凌风多一些机会亲近她的女儿,她要教这一套两人合使的剑法,也就是藏着这个心意。叶凌风七窍玲珑,一听就明白了,心里暗暗欢喜。江晓芙虽然也很聪明,却没有这个心眼儿,听得又有一套新奇的剑法可练,心里也在欢喜。 叶凌风谢过了师母,说道:“我逃出来之后,本来想去寻觅师父的。但在米脂的道上,朝廷鹰犬正是络绎于途,我本事低微,只怕有甚闪失,那就连个报讯的人都没有了。是以我擅作主张,先赶回来,请姑姑定夺。” 谷中莲道:“你师父与你约定的日期已过,你回来报讯,正该如此。你办事精明,我还要嘉奖你呢。”叶凌风所禀报的事情有真有假,但除了瞒过尉迟炯与风从龙这两人的事情之外,其他则都是真的。而谷中莲又为私心所蔽,是以对他毫不起疑。 谷中莲沉吟半晌,说道:“你师父过期不来,那是可能出了点意外了。但他交游广阔,倘有大不了的事情,他一定会托人向我报讯。除非、除非——” 叶凌风连忙说道:“师父武功盖世,决不至于遭到不幸的。” 谷中莲叹了口气,说道:“此去米脂,路途遥远,倘他真是遭遇凶险,我着急也是着急不来。目前又正是多事之秋,已有风声,说是朝廷要有所不利于邙山派了。我是邙山派的掌门,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抽身赴远。” 江晓芙道:“但爹爹的消息,可总得有人打听呀!” 谷中莲道:“还有十天,就是清明。邙山派长幼三代同门与各方好友,这一天都会来到邙山,给本派的两位祖师——独臂神尼与吕四娘扫墓。今年是吕四娘逝世的五十周年,朝廷又正有不利于邙山派的消息,估量今年来邙山扫墓趁此聚会的人必定比往年多。我是掌门人,须得在清明前两天回到邙山主持。那就是五天之后,咱们便要从家中动身了。 “但愿你爹爹平安无事,在这五天之内,回到家中。但若是到了第五天,他还没回来,我就不能等待了。到了邙山,我会拜托各方的武林同道,打听你爹爹的消息。” 江晓芙道:“但这五天之内,咱们只是坐在家里等吗?” 谷中莲道:“你有什么主意?” 江晓芙道:“不如叫爷爷给丐帮报讯,请丐帮代咱们打听。南北两丐帮已经合而为一,他们有飞鸽传书,联络方便。离此地最近的德州丐帮分舵,骑这匹赤龙驹前去报讯,来回用不了三天。” 谷中莲道:“这主意好是好,不过爷爷年迈,劳烦他老人家我于心不安。这几天风声正紧,随时可能有人找我,我又不能离开,叫你们去吧?你们刚刚养好了伤,又没江湖经验,我更不放心。” 江晓芙道:“爷爷年纪虽老,身体十分强健,他最好动。他若知道了爹爹之事,你不让他去只怕他也不依呢!” 谷中莲想了一想,笑道:“我何尝不知道你爷爷的脾气,我只是怕他误事。他年近六旬,却还似个毫无心机的大孩子一般。但不让他去,他又一定会和我吵闹的。也罢,只不过是报一个讯,大约也不会闹出事的。阿雄,你就去把公公叫回来吧。” 叶凌风这才想起了未曾问候师祖,说道:“爷爷不在家吗?” 谷中莲道:“他新近交上一位棋友,是住在镇上的。他闲着没事,就跑到镇上找那人下棋,往往就在那家人家过夜的。” 宇文雄去后,谷中莲看看天色,已是日头过午,问道:“风侄,你吃过中饭没有?” 叶凌风道:“我在路上吃过了,现在还不饿。姑姑,趁着还有一个下午,你今天就把那套剑法传给了我们吧。” 谷中莲正是有这个意思,所以才差遣宇文雄去叫她公公的。当下说道:“好,难得你们这样好学,那便去练武场吧。” 江晓芙道:“不等二师哥回来吗?” 谷中莲道:“不必等他了。我是要你和大师哥联手对付贺兰明,才教你们这套剑法。至于你二师哥,他已学了大须弥剑式,足以防身,这套剑法,就不必急于学了。” 江晓芙隐隐觉得母亲有点偏心,但谷中莲说的也有她的道理,江晓芙不便驳她,心里想道:“我先学会了再说。将来倘若二师哥要学,我不会偷偷教给他吗?到了在江湖闯荡之时,我高兴和谁联手,妈又怎能管得住我?”这么一想,也就高高兴兴的和叶凌风同下练武场。 这套剑法分为八八六十四招,刚柔配合,最适合于男女联手。叶凌风的武学根底远不及江晓芙,但聪明却是在她之上。练了一个时辰,这八八六十四个招式,已使得相当纯熟。 正在练得高兴,忽听得有人哈哈大笑,赞道:“好,好剑法,好徒弟!”原来是江海天的父亲——江南已经和宇文雄回来了。 宇文雄猛地想起这套剑法是师母说要教给师妹与大师哥的,可并没有提及他;正要避开,江晓芙却在叫道:“二师哥,你要不要下场,我也来跟你练练?”她见宇文雄恰好此时来到,忽地灵机一动,临时改了主意,索性当着母亲的面,把话说开,料她母亲不好意思禁止,那么她也就不必瞒着母亲私将授受了。 宇文雄道:“不,我的大须弥剑式还未学会呢,我天资笨拙,不宜贪多。” 叶凌风倏的收招,说道:“爷爷回来了,咱们改日练吧。先把事情禀报爷爷要紧。”插剑归鞘,上前便向江南见过大礼。 叶凌风这一举动更是“聪明”,丝毫不着痕迹的便把这场练武结束了。 江南哈哈笑道:“你这个娃儿太多礼了,我这个老头子可是不喜欢小辈这样拘束。”又道:“你和你师父的事情,雄儿已经告诉我了,你也不必再行禀报啦。” 谷中莲道:“爹爹,海天下落不明,我们想请你老人家——”江南道:“知道啦!知道啦!明天我就到德州去走一趟。” 江南从小喜欢说话,老了越发啰嗦,跟着又笑道:“不是为了这件事情,我才不回来呢!你猜阿雄是在什么地方把我拉回来的?”谷中莲道:“不是在你那位棋友的家中吗?”江南道:“不,是在一家新开张的酒楼上。”叶凌风听了这句话,不觉心头一震。正是: 说者本无意,听来却有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万里寻夫来问讯中宵执药动奸谋 谷中莲道:“风侄,你的面色怎的似乎有点不对?”叶凌风慌忙镇摄心神,笑道:“没什么。也许是因为刚刚练了武功,稍微有点困倦。” 谷中莲怎也不会想到那间新开张的酒楼,会令到叶凌风心惊胆战,听了叶凌风的解释,丝毫也不起疑,点点头道:“是啊,这倒是我粗心了。你长途奔波,席不暇暖,又随我练了一个时辰的武功,莫要练坏了身子了。既然疲倦,你就去歇歇吧。”爱护之情,溢于言表。 叶凌风笑道:“侄儿身子还不至于这样虚弱,稍微有点困倦,现在也已过去了。师父曾传了我大周天吐纳之法,恢复疲劳,最是有效。难得爷爷谈兴这样好,我也还想听爷爷说他喝酒的趣事呢。” 江晓芙道:“爷爷最喜欢有人陪他聊天,他的谈兴,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好的。” 江南笑道:“你这丫头就知道编排你的爷爷。对啦,我刚才说到了什么地方?” 江晓芙道:“你说到你在镇上一家新开张的酒楼喝酒,给雄哥把你拉回来了。爷爷,我正想问你,你几时又上了酒瘾啦?” 江南笑道:“我倒不是喜欢喝酒,只是这家酒楼实在是太好了!” 江晓芙道:“怎么个好法?” 江南道:“地点好,招呼好,小菜也好!这间酒楼开在湖边,风凉水冷;跑堂的笑脸迎人,招呼得你妥妥帖帖。座位又宽敞又舒服,我和王老汉就一面喝酒,一面下棋,下个半天,掌柜的也没半句闲话。你说,我怎能不喜欢那个地方呢?” 江晓芙道:“有这么个好去处,爷爷,你几时也带我去玩玩?” 江南笑道:“你这丫头就是爱玩。” 江晓芙道:“谁叫你说得这么好,你瞧,大师哥也听得出了神啦!” 叶凌风道:“可惜爷爷明天就要动身,待到爷爷回来,咱们又要赶往邙山了。不知道几时才能无事身闲,陪爷爷喝酒。”他是有意兜转话题,免得江南尽是谈这酒楼之事。 谷中莲道:“是啊,爹爹,你明天一早动身,可也该早点歇息了。我也还得写一封信,托你带给杨舵主呢。” 江南哈哈笑道:“你怕我说得不清楚么?也好,写一封信比较郑重一些,也显得咱们礼仪周到。” 吃过晚饭,各自回房歇息。但叶凌风却是满怀心事,整夜不能入睡。 黑暗中,他眼前幻出一个恐怖的魅影,似乎正在张牙舞爪,向他扑来! 叶凌风怒叫道:“风从龙,你不要迫人太甚!”可是他张开了口,却叫不出声音!只觉胸口如给千斤巨石压住,吓出了一身冷汗。 窗外是一丛修竹,风过处竹叶沙沙作响,听在叶凌风耳中,却又似乎变成了风从龙的狞笑。叶凌风一掌拍出,掌力推开了窗门,清冷的月光照到了床前,风从龙的影子不见了,但他狞笑的声音却还如在耳边,在向着他再三叮嘱:“叶公子,你可别忘了应该做些什么!你知道我会怎样对付你的!” 叶凌风就是因为记起了他最后的那段叮嘱,而致心神不安的。 风从龙要他在江家“卧底”,迫得他不能不答应之后,临走之时,就向他交代了今后的联络办法。 “我们在东平镇新开了一家酒楼,就是临湖的那一家。你有什么事情要通知我,可上那家酒楼,酒楼上的伙计都是‘自己人’,以‘日月无光’四字作为联络暗号,就是没有事情,你回到江家之后,也要设法在三天之内,抽出空来,到那酒楼一趟!切切记住,不可忘了!” 叶凌风当时为了脱身,风从龙说的什么他就答应什么。他不愿想以后的事情,就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他也不愿意想。他是抱着渺茫的希望:“船到桥头自会直。”见一步,再走一步。凭着他的“聪明”,也许到了其时,他可以见机应付。 可是他要逃避也逃避不开,就在他回到江家的第一天,江南就和他提起那间新开张的酒楼了。 江南当然不知道他和这家酒楼,有着一条黑线相连;谷中莲母女,更不会想到他是为了这家酒楼,有如“谈虎色变”。 日间他是掩饰过去了,晚上他不能不独自思量了。江南已证实了有这么一家酒楼,他不愿意想的烦心之事,也不由得他不想了。其实,也只是一个问题:“要不要听从风从龙的指使?”可是这一个问题,却牵涉他一生的前途,关系他切身的利害。他有把柄捏在风从龙的手中,而他却又没有勇气向师父师母说出隐情,坦白认错。就这样在“患得患失”的心情之中,他整夜失眠,也没想到一个解决的方法。这个问题还是像毒蛇一样缠着他,解不开,摔不掉! 不觉天色已亮,叶凌风行了一会吐纳功夫,恢复精神,只听得笑语喧喧,江晓芙与宇文雄早已起来,在他的窗外说话了。 叶凌风披衣而起,走出房来。江晓芙笑道:“大师哥好贪睡,我们正要来叫你呢。爷爷就要动身了。” 叶凌风忙与师弟师妹,同去送行。江南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再问了叶凌风几个细节,叶凌风只隐瞒了尉迟炯与风从龙这两桩事情,其他都如实说了。 江南说道:“这么说来,海儿只是过期不归,不一定就有凶险。在江湖走动,往往会遭遇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的,你们也不必太担忧了。我此去德州,立即请丐帮打听他的行踪,你们在家里等着好消息吧。”江南对这件事情的判断,与谷中莲完全相同。江晓芙深信父亲的武功天下无敌,再听得爷爷和母亲都是这么说,心中越发安定,恢复了她天真活泼的少女心情。送行之后,江晓芙道:“大师哥,今天还练不练那套剑术?” 叶凌风道:“那套剑术,我大致已记得差不多了。师父在路上曾教了我一些拳经剑诀,我一直没有时间练习。再过几天,姑姑又要上邙山了,我想趁这几天功夫,赶紧多练一些本门武功。” 谷中莲道:“对,你是掌门师兄,本门的武功,是该赶紧多练一些,今年的邙山之会,我想带你们都去见见世面。芙儿,今天你给你师兄喂招,你自己也好练得纯熟一些。” 江晓芙本来想要宇文雄也练那套剑术,不料叶凌风却要练其他武功,江晓芙有点失望,但转念一想,要教宇文雄也不必急在一时。她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还有着几分孩子气,听得母亲要她给大师哥“喂招”,其实也就是等于叫她代教,于是心中颇有几分得意,又高兴起来了,笑着说道:“表哥,你要我给你喂招,今后你可不能向我端掌门师兄的架子了!” 叶凌风笑道:“我做这个掌门师兄,不过占了年纪比你大几岁的便宜,说起本门武功,我可比你差得远呢。今后我随时都要向你请教的,我怎敢向你端师兄的架子?” 谷中莲斥道:“野丫头,说话没上没下,好在是你表哥,若是叫外人听了去,可要说我不懂教你规矩啦。”她口中在斥骂女儿,心里可是十分欢喜。她这态度,不但叶凌风看得明白,连江晓芙也感觉到了。 这一天,他们师兄妹三人,除了吃饭的时间之外,就在花园中练武。 江晓芙虽然隐隐感到母亲的态度似有偏袒,但也只道母亲是因为爱护自己的家里人,对侄儿偏袒一些,不足为奇。她根本没想到这个“表哥”是对她另有企图,心中也就并不因为母亲的偏袒而有芥蒂。 她对叶凌风虽说不上有什么好感,可也说不上有什么恶感,但无论如何,叶凌风总是她的“表哥”,所以这日在练武场上,她与叶凌风也是一样的有说有笑。不过,相形之下,她和宇文雄总是显得亲热得多。要知她和宇文雄是患难之交,又有了半年多朝夕相处的感情,尽管她意欲对这两个师兄一视同仁,而这股感情却还是禁不住自然流露。 叶凌风看在眼内,恨在心中,但态度却是落落大方,妒恨之情,绝不形于辞色。谷中莲也曾到练武场上看过他们几次,见他们都在用心练武,也没说什么,看了一会,便即走了。 晚餐过后,宇文雄和江晓芙走出院子,这是他们每日例行的功课,天黑之前,巡视一趟门户。自从江海天离家之后,谷中莲就要女儿每日如此做的,为的是要养成女儿小心谨慎的习惯。至于宇文雄,则由于江晓芙总是要他陪伴,也就养成习惯了。 叶凌风见他们并肩走出,心中有一股难以言说的酸味,也不知是跟着他们同走的好,还是留下的好。谷中莲忽道:“风侄,你坐一会儿,我有话和你说。” 叶凌风道:“侄儿在听姑姑教训。” 谷中莲微笑道:“都是一家人,你也别太拘礼了。我只想问你,你有什么心事?” 叶凌风怔了一怔,道:“没有呀!” 谷中莲道:“我瞧你今日好似有点闷闷不乐。可是芙儿有甚冲撞你么?” 叶凌风道:“没有,表妹对我很好。我只是记挂着师父。” 谷中莲道:“没有就好,芙儿年纪轻,还不懂事,我也宠坏了她,性情实是有点骄纵。你先顺着她点儿,以后再慢慢教她。” 叶凌风心里暗笑:“怎样哄得女孩子的欢喜,这个我还用得着你来教我?”但他听得师母如此暗示,分明是有把女儿终身许托于他之意,心里也是十分高兴。于是说道:“姑姑对我的恩情,我是感激得很,就只怕我太笨了,比不上宇文师弟,会讨表妹的欢心。” 谷中莲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忽听得打门的声音有如擂鼓,谷中莲道:“这么晚了,是什么人?” 话犹未了,忽听得宇文雄大声喝道:“好一个贼婆娘,胆子可真不小,居然敢找上门来啦!”接着“刷”的一声,似乎他已在一剑刺出。 谷中莲连忙跑出去看,叶凌风听得“贼婆娘”三字,却不禁吃了一惊,但也只好跟在谷中莲后面,出去看个究竟。 只见院子里一个黑衣女子,本是蒙着面纱的,面纱已经除下,斜挂鬓边,额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痕,便似抹上了胭脂似的,血迹还殷红可见。宇文雄那一剑刺在院子中的那棵槐树上,还未曾拔得出来。 叶凌风见了这个女子,心头大震。原来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尉迟炯的妻子——“千手观音”祈圣因。 谷中莲连忙说道:“雄儿不可无礼,这位想必是——” 宇文雄叫道:“师娘,这贼婆娘就正是那日伤了师妹与我的人!” 原来江海天在德州与尉迟炯夫妻化敌为友之事,宇文雄还未知道。那次江海天只是带叶凌风同行。不过,在这件事情过后,江海天却曾写了一封书信,托德州的丐帮杨舵主,送给他的妻子,所以谷中莲明白其中的原因。 但这件事谷中莲却没有告诉宇文雄,因为那时宇文雄正在病中,谷中莲怕他心里有所不安,而且又因尉迟炯是个江湖上著名的大盗,谷中莲也不愿意别人知道她的丈夫与这个大盗往来。她不告诉宇文雄,一半是为了体贴他;另一半却也是因为未能完全信任宇文雄的缘故。 宇文雄的父亲生前是个名镖师,因为镖银被尉迟炯所劫,回家之后,就气闷成病,不久身亡。因此宇文雄把尉迟炯当成杀父之仇,再加上那次在荒谷受伤之恨,所以一见了祈圣因,便立即拔剑了。可是祈圣因的武功比他高明,一闪闪开,宇文雄这一剑刺到了树上。 谷中莲也没见过祈圣因,但她一听得宇文雄骂她作“贼婆娘”,已经知道来的是谁了。 祈圣因冷笑道:“这位想必是江夫人吧?不错,我们夫妇是曾伤了令嫒,江夫人若是记仇,尽可一剑将我杀了。” 宇文雄拔出了剑,却还未肯纳入鞘中。江晓芙防他师兄有失,也早已拔出剑来,在一旁监视着祈圣因。 谷中莲喝道:“你两人退下,不许对客人无礼!尉迟夫人,我在这厢给你赔罪了。敢问夫人,因何事光临寒舍?” 祈圣因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当然是有事而来。但如今看来,我可是来错了时候,走错了地方啦。”原来这时宇文雄与江晓芙虽然插剑归鞘,双双退下,但还是气鼓鼓地盯着祈圣因。 谷中莲道:“尉迟夫人,且慢!你既然身上有事,远道而来,却怎能话未分明,就要走了?” 江晓芙忍不住说道:“妈,是朋友来了,咱们才能当作客人待她!” 谷中莲想要责备女儿,但想到女儿曾吃过尉迟炯夫妇的大亏,她恼恨这“千手观音”祈圣因,也是无怪她的。 祈圣因嘿嘿冷笑,正要发话,叶凌风却已走了上前,抢着说道:“师弟,师妹,你们有所不知。师父早已与尉迟舵主和解啦。江湖上的些须小怨,何足介怀?师妹,而且你也许还未知道呢,当日在荒谷之中,尉迟夫人,实是对你剑下留情,才没伤你性命的。总之,那日的误会,师父是早已与尉迟舵主、尉迟夫人,说得清清楚楚,一笔勾销的了。尉迟夫人今日来到咱们这儿,正是咱们的朋友,请也请不到的贵客啊!” 原来叶凌风聪明绝顶,他看了谷中莲的态度,已知谷中莲定会留客,迟早是要把这件事情解释给女儿听的。所以他就抢先说了出来,一来是卖个人情,二来也是意欲试探祈圣因的态度。 有一点叶凌风是可以断定的,祈圣因料想还未知道是他害了她的丈夫,要不然以她的性子,决不会到现在还没发作。不过,他还想试探,祈圣因对她丈夫之事,究竟知道了多少。 江晓芙怔了一怔,把眼望着她的母亲,谷中莲道:“你大师哥说的话都是真的,芙儿,你向尉迟夫人赔个礼吧!”谷中莲最初还是想瞒着宇文雄的,但她也想得到有了今日之事,迟早总也不能瞒他。叶凌风既然说了出来,那也就算了。 江晓芙最服她的父亲,母亲的话有时她还可以不听,父亲的话她则是必定依从的。如今听说父亲已与尉迟夫妻化敌为友,她当然也不敢再用仇恨的眼光敌视祈圣因了。宇文雄听了这件事情,却是茫然若失,一方面是师命不能不遵,另方面是父仇却不能忘掉。于是神色之间,就难免有点不大自然,显得是带了几分悲愤。 江晓芙心里不很愿意,可还是上前与祈圣因见过一礼。祈圣因笑道:“不必客气啦,那天我丈夫打伤了你,你也削了我的头发,咱们算是扯了个直。”江晓芙最为好胜,听得祈圣因这么一说,等于是赞了她的剑法,对祈圣因的恶感,她也就减了几分了。 祈圣因道:“江夫人,我只要见见你的丈夫,问他一句话。说完了,马上就走!” 谷中莲道:“我丈夫不在家。” 祈圣因叹了口气,说道:“我果然是来错了时候。好,告辞了!”其实她来了这许久还未见江海天出来,也料到江海天是不在家中的了。不过既然来到,也总得问谷中莲一句。 祈圣因回头便走,谷中莲双眉一轩,说道:“尉迟夫人,慢走!你这未免太小觑我了!” 祈圣因脚步一个跄踉,回过头来,说道:“怎么?” 谷中莲道:“我丈夫不在家,有什么事情,我就担当不起了么?即使担当不起,我也总得尽力而为,不负武林道义!你这一走,这不是小觑我了?” 谷中莲一番侠义凛然的说话,说得祈圣因耸然动容,连忙赔罪道:“江夫人是一派掌门,女中英杰,我岂敢小觑?我也不是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来求江大侠,我只是要打听一个消息,只不知——” 谷中莲道:“我不知道也还有我这徒儿呢,他是跟着师父出门,昨天才回来的。” 祈圣因朝着叶凌风一笑,说道:“我知道。那日在德州我当家的得罪了你,我该向你赔礼。嗯,你心肠很好,不愧是江大侠的掌门弟子。我那当家的是个莽夫,不辞愚贤,不识好歹,有甚无礼之言,你别放在心上。”那日在德州丐帮分舵,尉迟炯对叶凌风颇为鄙视,曾骂过他不配做江海天的弟子,是以祈圣因方有这番言语。 叶凌风心中卜卜地跳,但听祈圣因说得情辞恳切,丝毫不似嘲讽!这才放下心来,想道:“她果然不知道我在曲沃干的事情。” 叶凌风道:“我是在半月之前才与我师父分手的,你要打听什么事情,我知道的绝不隐瞒。” 谷中莲笑道:“进里面说去。不管你要打听的我们知不知道,今天都是不能让你走的了。你总不能不把我当作朋友吧?” 原来谷中莲看出她是受了内伤,却不知轻重如何。但看她脚步跄踉,即使不是重伤,也是疲劳不堪的了。谷中莲坚要留她过夜,实在是存着江湖道义,要保护朋友的心意。 祈圣因听她这么一说,亦自明白她的心意,寻思:“她这个二徒弟虽对我怀有敌意,但江海天夫妇是何等身份,我是江家客人,料想这宇文雄也不敢做出什么对我不利之事。我小心些儿,也就是了。我丈夫当日敢去会江海天,难道我就没有这份豪气?我若是再三推辞,不但辜负了江夫人的一番好意,还要给她怀疑我是不相信她,笑我是胆小如鼠了。” 祈圣因是武学名家之女,但因嫁了尉迟炯多年,也有几分绿林大盗的豪气,思念及此,便即纵声笑道:“江夫人肯折节下交,把我当作朋友,我是深感荣宠,说不得只好打扰你啦。” 祈圣因只知防范宇文雄,却不知防范叶凌风,其实宇文雄虽然对她未泯敌意,却是心地纯厚,处处顾着师门,怎敢对师父的朋友有所不利?何况他并没有把祈圣因当作仇人,只因她是尉迟炯的妻子,他才对她怀有敌意而已。倒是叶凌风心怀鬼胎,祈圣因一点也不知道。还当他是个侠义少年,对他甚有好感。 祈圣因随着谷中莲母女、师徒走进客厅,坐定之后,说道:“实不相瞒,我此来是打听我当家的消息。我当家的干的是黑道营生,官府欲得而甘心,仇家亦复不少。江夫人想来已是知道的了?” 谷中莲道:“我们夫妇的朋友之中,绿林豪杰不少。你放心,我敢请你进来,就不怕有天大的风浪。只不知你当家的出了什么事情?” 祈圣因道:“我也不知道。三个月前,我与他分手,各干一桩事情,说明一个月内他回来的,至今他仍是踪迹杳然。他曾与我说过要来拜访尊夫,故此我今日到来打听消息。” 谷中莲道:“我丈夫出外半年,如今也未曾回家。风侄,你们在路上可曾碰见过尉迟炯舵主么?” 叶凌风早知她是要打听丈夫消息,心中有了准备,神色自如地说道:“没碰上。不过,我师父后来单独一人上了米脂,有没有碰见尉迟舵主,我就不知道了。” 谷中莲道:“尊夫武艺高强,料想不至出事。” 祈圣因叹口气道:“寻常的公门鹰犬,我当家的不至于惧怕他们,但据我所知,这次追捕他的,有一个御林军副统领贺兰明在内,此人已得尉迟鞭法真传,我当家的未必胜得过他。另外还有‘祁连三兽’听说也归顺了朝廷,这三人也都是我们的仇家。” 祈圣因的消息并不灵通,她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贺兰明出现在陕甘道上,为的是要往米脂捉拿林清;而祈连三兽中的马老三早已死了。但虽然如此,她也总算摸到了一点边,而尉迟炯后来也的确是被贺兰明所擒的。江晓芙道:“贺兰明?嗯,大师哥,你在曲沃碰上的不就是这个贺兰明吗?” 叶凌风心头一震,连忙镇摄心神,说道:“不错,我是碰上了贺兰明,幸亏马快,才逃出了性命。但却没有碰见尊夫。” 祈圣因道:“你可否将当日情形说与我听听?” 叶凌风只好将他所捏造的故事,对祈圣因再说一遍。祈圣因却比谷中莲细心一些,多问了几点细节。这故事是叶凌风在路上构思过千百遍的,祈圣因所问,他都一一应付过去,并无破绽。 祈圣因沉吟半晌,说道:“这么说来,已经证实贺兰明是在这条路上了。你既然没有发现他们押着囚车,我倒可以稍稍放心了。我那当家的大约还未曾与他们碰上。” 叶凌风道:“贺兰明这干人,据我师父听到的消息是要往米脂捉拿天理教教主的,夫人是可以放心。” 祈圣因摇了摇头,说道:“我当家的与他们正是走的一条路。我还是不能放心。不过他倘若是出了事,料想也是这半个月内发生的了,而地点必然是在曲沃到米脂的路上。唉,可惜我现在力不从心,不能马上前去打听。” 叶凌风暗暗吃惊,心中想道:“尉迟炯那日曾与我说过,他有个朋友在曲沃。这祈圣因又甚精明,倘若给她到曲沃去一打听,定然可以得知她丈夫被擒的消息,这不是就要戳破我的谎言了?” 谷中莲道:“恕我冒昧,请问夫人是否受了点伤?” 祈圣因道:“多谢夫人关心,我也不能瞒你。今日午间,我在灵壁碰上三个鹰爪,倒有几分‘硬份’,我被他们斫了一刀,打了一掌,坐骑也给他们伤了。嘿嘿,不过到底还是我占了便宜,这三个鹰爪孙全都给我杀了!” 谷中莲听了,也不禁骇然,心中想道:“灵壁离此二百里有多,她在受伤之后,半日之间,奔波二百余里,怪不得精神困顿,看来似是受了内伤。她不顾身上的伤,跑到我家,固然是为了打听她丈夫的消息,但她对于我的丈夫,也真算得是推心置腹,毫无疑惧的了。人家这样信任我们,我非得好好待她不可!” 祈圣因接着说道:“这一刀一掌算不了什么,我在路上已经敷上了金创药,服下了化瘀丹,想来不至碍事。多承夫人爱护,让我借宿一宵,明日我看也可以走路了。” 谷中莲道:“请让我给你把一把脉。” 祈圣因道:“原来江夫人还懂得医道,那是最好不过了。” 谷中莲道:“略为懂得一些。我丈夫的义父是华山灵隐华天风,他曾学过一点医术,因此我也略识皮毛。” 谷中莲给她诊了把脉,她的医道虽然并不高明,但祈圣因的脉息并无散乱之象,却是不难判断。 谷中莲放下了心上的一块石头,说道:“尉迟夫人,内伤你倒没有。不过,也许因为是奔波劳累,身子很是虚弱。你可觉得头痛么?” 祈圣因道:“正是有点昏眩。” 谷中莲道:“那就是体虚而兼有感冒的迹象。若不及早调治,小病也会弄成大病的。我给你开个方子试试。” 祈圣因道:“夫人费心了。可是如今天色已晚——” 谷中莲道:“这东平镇上,有一间药店,与我家相熟。现在还不到二更,我叫徒儿给你执药,一定可以做得妥当。”她说的“妥当”,另外还有一个含意,那就是可以叫药店主人代为保守秘密的意思。祈圣因是个江湖上的大行家,不必明言,她亦明白。 谷中莲立即叫女儿取来纸笔,开下药方。心中在想:“叫谁去执药好呢?”她看看身旁两个徒弟,一时还未打定主意。 祈圣因道:“大恩不言报。江夫人,我也不客气了,我还有两件事情想拜托你们。” 谷中莲道:“夫人请说。” 祈圣因道:“我想找一匹坐骑,但不知这么晚了,镇上还可以买得到么?” 谷中莲心道:“可惜那匹赤龙驹爹爹已骑上德州,要不然倒可以送给她。东平镇是个小镇,平日就没有马市,急切之间,却是难找。” 祈圣因道:“若是难找,那就算了,我明日走路也罢。” 江晓芙忽道:“娘,我倒有个主意,我知道王大叔家里有一匹好马,我和二师哥都见过的。当然比不上咱们的赤龙驹与白龙驹,但一日跑个二三百里,据说也不会口吐白沫。” 祈圣因道:“这位王大叔是什么人?” 谷中莲笑道:“芙儿,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这位王大叔是我公公的棋友,会点武功,为人却是十分慷慨好义。” 祈圣因道:“好,他若肯出让,什么价钱都行。” 江晓芙道:“王大叔的脾气我知道,提到一个钱字反而不行。你不用管,让我给你安排吧。” 原来江晓芙见祈圣因受了伤,明日还要赶路,同情之心,不觉油然而生。她从前虽是对祈圣因怀有敌意,但此刻的祈圣因已是她父母的朋友,何况她又知道了祈圣因当日在那荒谷有意保全了她的性命之事,因而敌意也就化成了好感,转而为祈圣因设想了。 祈圣因道:“好,那我就先多谢姑娘了。另外还有件事,请你们往镇上执药的时候,顺便给我打听一个人。” 谷中莲道:“是什么样的人?如何打听?” 祈圣因道:“是一位绿林朋友。我前日与他约定,在东平镇上相会。当时我未想到会在你家留宿,也未想到今日会在灵壁遭遇意外,挂了彩的。所以没敢约他到你家来。” 谷中莲道:“东平镇上只有三家小客店,倒也不难寻找。只不知他来了没有?” 祈圣因道:“他与我约好,他若来了,便在所住的客店后墙,画一朵小小梅花为记。这朵梅花他将用金刚指力刻划,刻划在不受人注意的地方。即使万一有人发现,也不容易抹去。你们哪位去给我留心看看,倘若发现了这个记号,也不用去找寻此人,只回来告诉我就行了。” 谷中莲道:“好,事情不难,但却要选一个细心的人去。芙儿——” 江晓芙道:“妈,你是要我去么?我正想和你说,请二师哥陪我一同去呢!” 谷中莲笑道:“芙儿,你热心可嘉,但我却不放心你去。你和我留在家中陪客。” 江晓芙撅着小嘴儿道:“妈,你怕我闹出乱子么?我会很细心的。” 谷中莲道:“细心也不行。你是个女孩儿家,这么晚了,到镇上乱跑,容易惹人注意。何况镇上的人,也都认得你是江海天的女儿,你方便到客店附近溜达,仔细找寻墙上的标记吗?” 江晓芙道:“妈,你不要我去,王大叔那匹青骢马谁给你牵来?” 叶凌风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忽地站起来道:“姑姑,就让我去一趟吧。” 江晓芙道:“大师哥,你更不行。你认不得王大叔,和药店也不相熟。” 叶凌风笑道:“我的意思是想请宇文师弟与我同去。宇文师弟不是也和那位王大叔相熟的吗?” 谷中莲正是有这个意思,原来她因为宇文雄对祈圣因怀有敌意,不放心让他前去执药。但若由她开口要叶凌风与他同去,却又怕他心上有了疙瘩。 祈圣因更不放心让宇文雄单独前往,连忙说道:“两位都去,那是最好不过,事情分头来办,既可节省时间,又可有个照应。” 她是有意给叶凌风找个两人同去的借口。同时也是向叶凌风示意,要他亲去执药,所以说是“分头办事”。她料想叶凌风甚是精明,定然一点即透。 不错,叶凌风确是精明,也果然一点即透。但祈圣因却想不到,叶凌风却正是利用他的精明,暗中打她的主意。 谷中莲与祈圣因是同样的想法,“有叶凌风同去,我就可以放心了。”当下便问宇文雄道:“雄儿,你师兄要你作伴,你意下如何?” 宇文雄道:“但凭师母差遣。”宇文雄此刻所抱的态度是:既不仇恨祈圣因,但也不去讨好祈圣因,师母如何吩咐,他就如何照办。 谷中莲道:“好,那你们就去吧。药店主人认不得你们也不打紧,他认得我的字迹,我打上一个记号,他就会替我守口如瓶的。”说罢,她便将那张药方交给了叶凌风。 江晓芙道:“药店主人也认得雄哥的。” 谷中莲道:“是吗?那我就更放心了。”她口里是这么说,但药方还是交给了叶凌风。宇文雄虽是个老实人,但却并非笨蛋,师母不怎么信任他,他也有点隐隐感觉到了。 宇文雄憋着了气,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垂手说道:“是。师母还有什么吩咐?” 谷中莲想了一想,说道:“对啦,王大叔那儿还得交代几句,你说我借他那匹青骢马一用,半月为期,在这期间,他若要使用坐骑,明天你爷爷回来,就把那匹赤龙驹让他使用。”要知祈圣因借马,不过是一时救急,半月之内,她当然可以找到更好的骏马,也当然可以托人将原物奉还。 不过谷中莲这么吩咐宇文雄,另还含有另一层用意,那就是“指定”要他到王家去借那匹马,购药之事,他就无须管了。 祈圣因一听便懂,心道:“江夫人果然是思虑周详,她也防着她这个徒弟对我不利。”便即笑道:“对,这样安排最好不过。半月之内,我准能将青骢马交回。” 叶凌风听了谷中莲如此安排,他心里可是有点不大愿意,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当下便与宇文雄一同赶往东平镇。 两人施展轻功,十多里的路程,不多一会,也就到了。这时二更已过,三更未到。但东平镇是个小镇,入黑之后,便没有生意,店铺都关上了门,镇上也早已没有闲人了。 叶凌风忽道:“师弟,你和药店相熟,不如你去执药,执了药再去借马。我去打听那位绿林朋友的消息,多劳烦你一些。” 宇文雄道:“不,还是师兄去执药的好。师母已经说得明白,药店主人认得她的字迹,绝不至于出甚岔子。小弟不是贪懒,实是有难言之隐,我与这位千手观音夫妻,有点点小小的过节,理该避嫌。明天待她走了,我再告诉师兄。” 宇文雄坦直地说了出来,叶凌风无可奈何,只好说道:“好,那么你借了坐骑之后,就在路口等我,不必再到镇上来了。深夜骑马进镇,会惹人注意。”那位王大叔家在郊外,离东平镇二三里路,叶凌风早已打听清楚。 宇文雄道:“是,师兄想得比小弟周到多了。”于是师兄弟二人,分头办事。 叶凌风掏出药方,心中不禁苦笑:“师母疑心他、相信我,这固是对我有利。可惜如此安排,我却不能在执药这件事上,作弄手脚了!” 原来叶凌风早已盘算了一个“一箭双雕”之计,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偷换药材,混入毒药。如此一来,就既可毒死祈圣因,又可嫁祸宇文雄了。可是要实现这个计划,却必须宇文雄听他指使,前去执药。 幸亏谷中莲早就作了安排,把药方交给了叶凌风而不是给宇文雄;宇文雄体会到师母的意思,本人也要避嫌,因而就并没有上他的当。 叶凌风心乱如麻,暗自思量:“现在是由我执药,这算盘可就打不响了。不错,师母会相信我的说话,我可以诬赖宇文雄。但我总不能把药店的掌柜杀了。毒死了祈圣因,师母即使听信我一面之辞,师妹也定要查究的。到了那时,药店掌柜指证是我执的药,那岂不是害了人也害了自己?” 叶凌风患得患失,忐忑不安,要想放弃了这个计划,但又舍不得错过这个机会。心中想道:“要是放过了祈圣因,她迟早总会到曲沃去打听她丈夫的消息的。那时她戳破了我的谎言,岂有不来追究之理?可是却怎生想得个两全之策,害了她呢?” 迷惘之间,叶凌风忽地抬头,不觉又是一惊。原来他在不知不觉之间,来到了一个酒家前面。酒家挂着“太白楼”三字招牌,墨迹犹新,一看就知是新开张的酒楼。这酒楼正在湖边,显然就是江南所说的那家酒楼,也就是风从龙下了命令,要他前去联络的那家酒楼。 酒楼上灯火未灭,从下面望上去,还隐隐可以看见黑影幢幢。 叶凌风只感一股冷意直透心头,风从龙的阴影又来紧紧抓着他了。他似乎听得风从龙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你要害人,为何还不进去与我的伙计商量?” 叶凌风叹了口气,心道:“只怪我当初走错一步,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了!”他要迈步进去,心中忽地又似有另一个声音说道:“凌风,你一错不能再错,你一踏进这个黑店,终生就不能自拔了!尉迟炯已经被你害得不知死活,如今你又要害他的妻子,这、这怎么对得住你的良心?” 可惜他的“良心”一现即逝,他退了两步,不知不觉间又进了三步,心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要保住我的锦绣前程,决不能让风从龙抖出我的把柄,也决不能放过了祈圣因!”正是: 但得前程如锦绣,良心丧尽又何妨?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魔手攫人藏黑店良驹中毒困英雌 善恶两个念头,正自在他心中交战,忽地一条黑影“嗖”地窜了出来,一把抓住了叶凌风,随即一柄明晃晃的利刃指到了他的喉头,沉声喝道:“好小子,你是什么人?胆敢到此窥探!” 以叶凌风的本领,本来决不至于一个照面,就给这人所擒,即使在被擒之后,他要挣脱,也非难事。但他此时,失魂落魄,根本就没想到反抗,一见这人是从酒家里面窜出来的,无暇思索,便即低声说道:“日月无光。”这是风从龙给他的联络暗号。 那人哈哈笑道:“原来是自己人,那就进去吧!” 叶凌风本来是就要进去的,可是他也知道这道门槛乃是人兽关头,就缺少那么一点“外力”,举起步来似有千斤之重,迟迟疑疑,总是跨不过这道门槛。如今被这人一拉,他就似无人把舵的孤舟,被逆流卷进漩涡里一样,半推半就的跟着那人跨过了门槛。 叶凌风在黑店里和那些人如何密商,暂且不表。且说宇文雄在王家借了那匹青骢马,匆匆忙忙,赶到路口相候。等了一会,还不见叶凌风出来,宇文雄要想进镇找他,可是又记着他的吩咐,决定再等一会。 眼看月过中天,叶凌风还未出来。宇文雄心道:“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正自嘀咕,忽觉有衣襟带风之声,似是有人从他身旁掠过。宇文雄吃了一惊,定睛看时,那人身法好快,远远的只见一条淡淡的黑影,已进了这个小镇,转眼间连黑影也不见了。 宇文雄想道:“附近可没有本领如此高强之人,却不知是过路的江湖好汉还是公门鹰犬,倘属后者,师兄碰上,可是麻烦。” 正要进镇踩探,那条黑影又出来了,可是却没有刚才来势之速。 宇文雄看清楚了来者是谁,大喜说道:“师兄,原来是你!”叶凌风怔了一怔,道:“你以为是谁?” 宇文雄道:“刚才我看见一个人跑进了镇,我只道是这个人入而复出。” 叶凌风也暗暗吃惊,道:“有这么一个人吗?我怎么没见?” 宇文雄道:“他既不是来找咱们的麻烦,咱们也不必管他了。回去给千手观音治病要紧,药执好了吧?” 叶凌风道:“没执好我怎会回来。那药店老头已睡着了,我把他叫醒,耽误了一些时候了。好,咱们马上赶回家去!” 宇文雄道:“师兄,你乘马送药回去,小弟慢一步不打紧。”这匹青骢马是匹壮健骏马,本来可以两人合骑,但叶凌风心念一动,却道:“也好,反正不过十多里路,那我就不客气了。”接过马鞭,策马疾驰。 叶凌风骑的是匹素经训练的驯良骏马,但心中的感觉却如同骑在虎背一般,“事已如斯,骑虎难下,是祸是福,也只好听天由命了。却不知那条黑影乃是何人?宇文雄说得这样确凿,想不至于骗我?” 宇文雄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叶凌风作贼心虚,却不能不仔细推敲,“这个人三更半夜到东平镇来,要吗就是太白楼的一伙;要吗就是祈圣因的那个绿林朋友。前者我不用担忧,若是后者,他此时进镇,也不会发觉我潜入太白楼之事。” 叶凌风盘算好一套说话,十多里路程,快马疾驰,不过半支香时刻,也就到了。 谷中莲母女听得马嘶,出来开门,诧道:“你师弟呢?”叶凌风把坐骑交给了师妹,边走边道:“师弟要我赶回来送药,我想救人要紧,也就不和他客气了。”江晓芙很是欢喜,笑了一笑,说道:“二师哥不声不响,人倒是很热心的。妈,你可以不用担忧他还在怀恨尉迟夫人了。”谷中莲摇了摇手,示意叫她不可妄发议论,让客人听见了不好意思。江晓芙道:“好,你们去给客人煎药,我在这里等候雄哥。” 叶、江二人的说话虽不是特别大声,但也不是悄悄耳语,祈圣因在客厅里都听见了。不禁又起了一点疑心,“我不信宇文雄这小子会有这样好心,但只要这药不是他经手执的,我调补好一些精神,明早便走,谅他也无奈我何。” 进了客厅,叶凌风把药交出,说道:“我把药店老头唤醒,耽搁一些时候了。”谷中莲怕祈圣因起疑,故意多问了一声,“这药除你之外,没经过旁人的手吧?”叶凌风心想此事不好说谎,便如实答道:“没有。” 谷中莲道:“好,那你到厨房把风炉拿来,帮忙生火。在这里煎药也好陪尉迟夫人说话。”她是要免除祈圣因的任何疑虑,故此找个借口,特地在她面前煎药。叶凌风吃了一惊,心道:“师母好不精明,但也幸亏我还有另一套计划。”当下把风炉药罐拿来,谷中莲已查对过各种药材,便在祈圣因面前倾入药罐。 祈圣因道:“叶相公,三件事情,两件已经办妥了,还有一件呢?”叶凌风道:“你可是说的你那位绿林朋友?”祈圣因道:“不错。可有消息?”叶凌风说道:“我依照你的吩咐,三间客店都去查探过了,墙上并无发现你所说的那梅花标记。” 祈圣因皱了眉头道:“奇怪怎么还没有来?这位朋友素来是守信的。”谷中莲道:“出门的事情怎说得准,路上有甚耽搁,也是常事,未必就有意外。明天你多留一天吧。” 祈圣因道:“不,我不能再留了。明天我准备从镇上经过,看我是否能够碰上?”说到这里,她的眼光忽地移到叶凌风身上,道,“叶相公,你有什么话说?”她在无意之间,发觉叶凌风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似乎在想说些什么而又不便开口。 原来叶凌风根本就没有去查探过任何一间客店,那番话是他捏造出来的。给祈圣因一问,乘机便道:“尉迟夫人,我正是想告诉你一个消息。本来应该由我师弟告诉你的,我并不知其详。但你心急,我也只好先告诉你,让你参详参详。” 祈圣因诧道:“什么消息?” 叶凌风道:“我与师弟约定在路口相会,他去借马,我去购药、探人。我从镇上出来的时候,远远的似乎看见有个人和师弟在一起,那人身法好快,倏然间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是我自己眼花。后来我师弟说,他的确是碰上了一个夜行人。” 祈圣因急忙问道:“是什么人?” 叶凌风道:“我不知道,师弟说是个过路的夜行人。他们并无交谈。” 祈圣因道:“既无交谈,他怎知道是过路的夜行人?” 叶凌风并不正面答复这个问题,却道:“是啊!也许就是你那位朋友吧?你那位朋友是不是轻功很好的?” 祈圣因道:“我那位朋友样样功夫都好,就是轻功不行。” 叶凌风听了此言,心里又惊又喜,原来他是有意抢在宇文雄前头,报告这个消息,他知道宇文雄回来之后,反正是要说的,不如他先自加油添酱,使得祈圣因对他师弟起疑。 如今祈圣因果然是起了疑心了。但听她的说法,这人却又不是她的朋友,那是谁呢? 谷中莲道:“宇文雄就要回来的了,回来后再问他吧。药已煎好了,尉达夫人你先吃药。” 祈圣因道:“要江夫人如此费神,实是过意不去。”端起药茶,一口喝尽。 谷中莲道:“药苦得很吧?凌风,给尉迟夫人倒一杯开水。” 叶凌风刚要去拿杯子,只听得江晓芙的声音说道:“尉迟夫人,你已经吃了药啦?大师哥,让我来倒开水吧。” 叶凌风道:“哦,师弟,你回来了?”原来宇文雄正跟在江晓芙后面,默不作声地走了进来。 宇文雄有点不好意思,说道:“我轻功不行,走得慢了。尉迟夫人都已经吃了药啦。”其实不是他轻功不行,而是因为他大病初愈,不敢全力施为。 祈圣因不觉又犯了点疑心,正想问他,忽觉腹中作痛,禁不住眉头一皱,黄豆般粗大的汗珠一颗颗沁了出来。谷中莲吃了一惊,道:“药不对吗?”江晓芙也吓得呆了,眼光不知不觉的就瞪着宇文雄。她没有听到叶凌风刚才的言语,并不知道这一包药从没经过宇文雄的手,害怕他报仇心切,在这药中作了手脚。 宇文雄感到了她怀疑的目光,心中气愤得很,几乎就要嚷道:“我从未沾过这包药。”幸亏他还没有嚷出来,祈圣因的情形已经好转。 只见祈圣因吸了口气,半晌笑道:“这药灵验得很,汗一发散,我已经舒服多啦!” 谷中莲放下了心上的石头,笑道:“我还害怕我的药用得不对呢。”原来她的医道只是跟丈夫间接学了一些,连自己也没信心,她怕药力不够,用的分量比常人重了一倍,很担心弄巧反拙。 祈圣因漱过了口,说道:“江夫人客气了,你的医道实是高明得很。咱们有武功底子的人,体质比常人壮健,是该用重药才对,我明天可以赶路啦!”原来祈圣因也是稍为懂得一点药道的。 宇文雄心中兀自感到委屈,想道:“幸亏不是我执的药,也幸亏师母的药没有用错,哼,要不然,这婆娘有甚三长两短,只怕就要赖到我的头上了。连师妹都信我不过!” 叶凌风也是捏了把汗,心道:“好在我没有在药里作弄手脚。” 谷中莲道:“雄儿,听说你碰上了一个夜行人,是什么样的人?他可曾和你说了什么话了?”这些问题,也正是祈圣因所要问的,她虽然不愿现出紧张,但也自自然然的把眼光移到了宇文雄身上。 宇文雄道:“那人身法太快,我看也没看得清楚,他就过去了,还怎能和他说话?”谷中莲道:“那么你后来独自回来,还有没有碰上可疑之人?” 宇文雄满肚皮委屈,颇感伤心,想道:“我来到这儿半年多了,师母还似乎是把我当作外人,处处提防着我。这样的口气,不是在审问我么?”不知不觉就提高了声音说道:“没有。弟子虽然愚鲁,也还知道要遵守师门规矩,倘若和外人说了什么话,自当回来禀报,决不敢有所隐瞒!”言语之间,已是隐隐带着几分愤激。 谷中莲怫然不悦,心道:“这小子好糊涂,我是要他说给祈圣因听的,为的就是要给他洗脱嫌疑,他却颠倒怪起我来了。” 但谷中莲虽是有所偏心,却并非不明事理,她也知道宇文雄为人耿直,听他一发牢骚,对他倒是没有什么疑心了。 谷中莲不便解释,当下淡淡说道:“这几天风声正紧,即使没有尉迟夫人这件事情,咱们也得多加小心。” 宇文雄也发觉了自己态度不当,垂手说道:“是,师母教训得对。还有什么吩咐吗?” 谷中莲道:“没什么事了,你们都回去歇息吧。客人也应该安歇了。” 宇文雄很不愿意和祈圣因同在一个地方,第一个先走出去。江晓芙向母亲和客人请过了安,跟着出去,赶上宇文雄,细声安慰他。 谷中莲道:“凌风,你也可以去歇息啦。”叶凌风笑了一笑,说道:“表妹似乎有话要和师弟说,我不便打扰他们。”谷中莲皱了一皱眉头,道:“你也太小心眼了。”叶凌风不敢再进谗言,但他也知道,他的说话已经在师母心中造成疙瘩,目的也就达到了。 叶凌风走了之后,祈圣因笑了一笑,道:“令千金多大年纪了?”谷中莲道:“今年十七岁了。”祈圣因笑道:“也到了令父母操心的年纪了。江夫人,承你以知己相待,咱们可以说得是一见如故。我有一句不中听的话,不知该不该说?”谷中莲道:“你这么说就是见外了,我正想请你指教。” 祈圣因道:“不敢。只是我看这个情形,似乎你的两个徒弟对令嫒都很有意思。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家,挑选女婿,武功、资质还在其次,最紧要的是人品正派、来历清楚。” 谷中莲心中一动,说道:“难得夫人这样热心,我也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问?” 祈圣因道:“咱们只有今晚相聚,后会无期。我正想与姐姐敞开心胸说话。”她改称“姐姐”,态度亲近了许多,也表示已有足够的交情,不必再绕着弯儿说话了。 谷中莲说:“好,那就请恕我冒昧动问了。听说贤伉俪与我这二徒弟有点小小的过节,姐姐对他的家世来历,想必清楚?我们虽然略有所知,但还谈不上深知底细。” 原来谷中莲认定了叶凌风是她的侄儿,对他的来历已是毫不怀疑。但对于宇文雄,她却未能完全放心。所以一听得祈圣因说的这番话,就想到宇文雄身上来了。 不错,宇文雄的父亲宇文朗是江海天的旧时相识,但也只不过仅仅在水云庄见过一面而已。那时的宇文朗是水云庄庄主云召的大徒弟,在江湖上还未曾出道。 直到宇文雄见了江海天,交出他父亲的遗书之后,江海天这才知道宇文朗做了风雷镖局的镖头,以及被尉迟炯劫镖,家道中落,抱恨而亡等等事情。 可是他们夫妇对宇文朗的事情,也只是知道他信中所说的这些。二十年来,他经历了些什么,和哪些人有来往,走的什么路道,……可就不知道底细了。而这些底细,只怕宇文雄也未必完全清楚。 所以谷中莲之所以不放心,并不是怀疑宇文雄本人,而是对他父亲的底细未曾清楚。 祈圣因正是要说这桩事情,当下便说:“我当家的劫了风雷镖局的镖,这事姐姐已是知道的了。但不知姐姐可知其中缘故么?” 谷中莲怔了一怔,道:“正要请教。” 祈圣因道:“我当家的与宇文朗无冤无仇,劫镖并不是冲着他的。但也不单单是觊觎他保的这支镖,这支镖虽然值十多万两银子,也还不放在我们眼内。” 谷中莲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祈圣因道:“风雷镖局的总镖头也不算坏人,可是你也可以想得到的,在北京开设镖局,难免和官面上的人发生关系。这风雷镖局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占着一份‘红股’,而且这个官儿不是寻常的文职官员,而是给皇帝老儿当差的御林军副统领李大典。御林军有两个副统领,另一个是贺兰明。李大典本领不及贺兰明,却比贺兰明贪财。” 谷中莲听到这里,已然明白,说道:“哦,原来如此。尉迟舵主劫这支镖,乃是为了坍李大典的台。”心里则在想道:“但如此一来,却是连累了风雷镖局了。李大典不过少分红股而已,但镖局赔累关门,众镖头因此威名扫地,镖行这口饭也吃不下去。这损失可就更大啦。” 祈圣因道:“这事情是做得过分了些,我当家的一时按不住火气,干了出来,过后也很后悔。尤其在知道宇文朗的儿子已经是你们的徒弟之后,我们更感不安。那次在德州我们向江大侠请罪,此事也是其中之一。” 谷中莲道:“宇文朗之死,虽与此事有关,但毕竟与一般仇杀不同。事情已成过去,姐姐可也不必介怀了。” 祈圣因道:“虽然如此,我们也要略表歉疚之意。那次我们在德州与江大侠分手之后,曾托北京镖行退休了的一位老前辈出面,将二十万两银子分送风雷镖局原来的众镖头,作为赔偿他们的损失。这件事是我们向江大侠许了愿的,如今已经办妥了。这是那位老前辈代镖局所写的谢启,作为证明的。请姐姐收下。” 谷中莲怔了一怔,道:“你的意思是——” 祈圣因道:“一来是向尊夫交代;二来是请姐姐善为说辞,代我们夫妇向令徒化解。” 谷中莲道:“我这二徒弟性情是有几分倔强,但为人还算正派,也肯听长辈的说话。待明日我与他解说,料他当肯依从。” 祈圣因道:“我并无疑心令徒之意,但有一点却得提醒姐姐,他父亲生前所往来的朋友品流复杂,其中也不乏如李大典之类的朝廷鹰爪,倘若这些人知道了他是江大侠的弟子,你可得提防这些人会利用他。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请姐姐恕我直言。” 祈圣因这些话其实就是有点疑心宇文雄。她哪里知道,给她说中的是叶凌风而不是宇文雄。 谷中莲说道:“多谢姐姐给我说了心腹的话。有备无患,我多加留意就是。姐姐对他今晚之事,是否还有不放心的?”谷中莲见祈圣因为人爽直,索性也挑开天窗说亮话,坦率问她。 祈圣因道:“姐姐对令徒的为人,当然比我清楚得多。姐姐放心得下,我还有不放心的。我们也曾听得风声,说是朝廷要对付你们邙山派,说不定令徒今晚所碰见的夜行人,是来窥伺你们的动静的。” 谷中莲道:“不错,朝廷是要对付我们,但我们在此安家立业,一不欠粮,二不犯法,表面上总还是个良民,没有把柄捏在官府手里,他们不敢公然来此骚扰。至于个把踩道的鹰爪孙,还不放在我们眼内。只是怕姐姐有甚意外,明日我送你一程如何?” 祈圣因笑道:“你送我一程,倘然给鹰爪孙看到,这就是把柄了。” 谷中莲沉吟半晌,说道:“我担心你身子虚弱,明天不知能否复原?偏偏今晚又发现了形迹可疑的陌生人。姐姐,要不然你多留两天如何?” 祈圣因笑道:“江湖风险,对我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姐姐,你可以送我一程,总不能送我千里,我要去的地方,却还在千里之外呢!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 谷中莲沉吟不语,祈圣因怕她担心,又再说道:“鹰爪孙决不知道我们夫妇与尊夫的交情,料他们也决不会想到我到你家投宿。追踪我的狗腿子昨日已给我都宰掉了,令徒今晚发现的夜行人料想也决不会是追踪我的那一帮人。这个人即使也是鹰爪,但一来他未必认得我;二来就算他知我身份,一两个人,我纵然本领不济,总还不至于打发不了!” 谷中莲听她说得有理,知她急于要去寻觅丈夫,便不再劝,当下说道:“既然如此,姐姐请早安歇,养好精神,明日才好走路。”这晚两人同榻而眠。 谷中莲给她开的那剂药很有效验,但到底不是仙丹。祈圣因睡了一觉,心中记挂着明早赶路之事,五更时分便醒来了。她试一试运气行功,只觉功力已恢复了七八成,但身体还是稍感虚软。 谷中莲听得她起床的声音,跟着醒来,问道:“姐姐睡得好么?觉得如何?” 祈圣因笑道:“你的医道高明之极,只一剂药,我已经全好了。”她是怕谷中莲留客,故意夸张地说法。 谷中莲却信以为真,说道:“这么我就放心了。”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祈圣因道:“不要惊动令嫒令徒了。我这就走了吧。” 谷中莲伴她到马厩牵那匹借来的坐骑,只见叶凌风已在门口等候,说道:“尉迟夫人,你走了么?见了尉迟舵主,请代我问候。” 谷中莲道:“你师妹还未起来么?” 祈圣因道:“不要去叫醒她了。叶公子,多谢你有心。” 叶凌风道:“这匹坐骑,昨晚宇文师弟临睡之前已经喂了它一顿草料。我刚才看过,它精神很是饱满。” 祈圣因道:“好,那就不必再喂它了。吃得太饱,跑路反而不快。”心想:“叶凌风倒很细心,敢情他也在疑心他的师弟。” 祈圣因跨上马背,说道:“江夫人,但愿后会有期。”虚打一鞭,青骢马展开四蹄,果然跑得风也似快。 祈圣因走后,叶凌风道:“姑姑,师妹和师弟其实都已起来了。” 谷中莲怔了一怔,道:“那怎的不见他们?” 叶凌风道:“师弟不愿给这千手观音送行,师妹陪他到后花园练武去了。” 谷中莲皱了皱眉,心道:“阿雄想必还是为了昨晚的事情,心里很不舒眼。嗯,受了点小小的委屈,就赌起气来了。应该挫一挫他这骄气。芙儿也不懂事,不劝告他,反而助长了他的骄气。”但她在大徒弟面前却不愿责备二徒弟,当下淡淡说道:“是么?好,那你去给我把师弟叫来,我有话和他说。” 谷中莲受了祈圣因之托,要给他们夫妇化解与宇文雄之间的过节,这,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祈圣因上马疾驰,初时那匹青骢马跑得很快,但跑了一程,却渐渐慢了下来。祈圣因起了疑云。心道:“奇怪,才不过走了七八里,怎的就会这样?”想起这匹马是宇文雄借来,昨晚又是他喂的草料,越想越觉不妙。 这时正走上一个山坡,翻过这山坡便是东平镇了。那匹坐骑忽地一声长嘶,四蹄屈下。祈圣因下马一看,只见马儿口吐白沫,嘘嘘喘气。祈圣因是个大行家,一看就知这匹马是给人下了慢性毒药,不跑路不会发觉,一跑起来,毒性便会慢慢发作。 祈圣因大怒,心道:“我只道宇文雄这小子不敢如此大胆,谁知他居然干了出来!哼,我没了坐骑不打紧,但这样卑鄙的小人,给他留在江家,对江大侠也是个心腹之患。我该回去告诉江夫人才是。” 祈圣因因为这匹马是借来的,不能抛弃,正想拉着它慢慢走回去。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哈哈笑道:“贼婆娘,你已经钻进网里来了,还想跑么?” 土堆后突然窜出三个人来,这三个人祈圣因全都认得。发话骂她的那个人正是御林军副统领李大典。在李大典左面的是御林军统带卫涣,在御林军中也是有数的高手,职位比李大典低一级,武功却比李大典更胜一筹,仅次于另一个副统领贺兰明。右边的那个人却是个道士,本来是苏州玄妙观的主持,后来作了朝廷鹰爪的白涛道人。
祈圣因一见这三个人,不由得满腔怒火。原来这三个人都是她的仇人,李大典因为风雷镖局之事和她丈夫有一段过节,这冤仇还是比较小的。卫涣和白涛道人却是杀害李文成的凶手。当日领头追捕李文成的那个黑衣武士就是卫涣。白涛道人则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当日在泰山一战,卫涣率领白涛道人、黑木和尚、剧盗彭洪,四名高手围攻李文成。黑木、彭洪被李文成所杀,卫涣、白涛受了重伤,侥幸没死。想不到他们养好了伤,又在此处出现,恰好碰上了祈圣因。 祈圣因一声冷笑,蓦地喝道:“好呀,我正是要为李文成报仇!”双手齐扬,同时发出了两枝袖箭,两口飞刀,再加上两枚透骨钉。她号称“千手观音”,暗器功夫,确是非同小可,六件暗器,分打三个敌人,都是打向对方的要害穴道。 可是祈圣因吃亏在气力还未完全恢复,打出去的劲道差了几分,这三个敌人也都不是庸手。卫涣长鞭一卷,“啪啪”两声,把她的两口飞刀打落;白涛道人挥动长剑,将她的两枝袖箭削断;李大典本领稍弱,给她的一枚透骨钉贴着手臂擦过,但也只不过伤了一点皮肉。 说时迟,那时快,这三个人一打落了暗器,便来到了祈圣因身边,将她包围起来了。卫涣纵声笑道:“你的情人已经死了,你应该一心一意跟随你的丈夫啦,你的丈夫已经受了招安,现在京城享福,你要不要去见他?” 祈圣因斥道:“胡说八道!”刷的一鞭向卫涣扫去,卫涣也是个使鞭的高手,但他用的是“水磨鞭”,较为沉重,不及祈圣因的轻灵。双鞭在半空中一缠一碰,祈圣因的长鞭一个拐弯,啪的一声响,将卫涣的衣袖扯碎一幅。但她气力较弱,却也不禁退了一步。白涛道人一招“白虹贯日”,剑尖吐出了碧莹莹的寒光,袭到了她的胸前! 白涛道人所学本是玄门剑法的正宗,在江湖上也算得是一等一的好手。哪知祈圣因不但暗器高明,鞭剑合使的功夫也是她家传绝学。所以她外号“千手观音”,又被人称为“鞭剑双绝”,只论剑术的造诣,也还要比白涛道人胜一两分。 眼看白涛道人的剑尖已堪堪刺到她的胸前,只见青光一闪,就在那瞬息之间,祈圣因的剑招已是后发先至,随着她身形一晃,白涛道人一剑搠空,陡然间只觉耀眼生缬,祈圣因的剑锋先划到了他的面门! 白涛道人大吃一惊,百忙中一个藏头缩颈,倒转剑柄,拨开祈圣因的剑锋。虽然狼狈之极,但险中求胜,化解得极为适当,祈圣因也不禁心头微凛,想道:“怪不得李文成当日伤在这几个家伙手下。” 祈圣因那一招还未曾使老,蓦听得金刃劈风之声,李大典又已挥动雁翎刀从她背后斩来。祈圣因头也不回,反手便是一剑!她竟似背后长有眼睛,这一剑直指李大典的脉门,是一招两败俱伤的剑法,她拼着手臂受伤,但李大典的脉门若给她戳上,那就要成为废人了。 李大典哪敢硬拼,慌忙退后一步。祈圣因一声冷笑,一个盘龙绕步,转过身来,以鞭对鞭,以剑对剑,呼的一声,荡开了卫涣的长剑,一招“抽撤连环”,又迫退了白涛道人。但她的脚步,却是向着李大典冲去。她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与这三个敌人各自拆了一招之后,已看出李大典官职最高,武功最弱,她要先击破最弱的一环! 李大典霍的一个“凤点头”,横刀力磕。他也看出了祈圣因招数精妙,但气力却是不足的弱点。这一刀意欲以逸待劳,磕飞祈圣因的兵刃。 祈圣因眼明手快,哪能让他得逞,陡地剑锋一转,看是刺李大典的咽喉,待他横刀磕上来时,剑尖一送,倏然间便自偏旁刺出,李大典斜斜一跃,只觉寒风飒然,头皮起粟,祈圣因一剑削过,把他盘在头上的辫子削去了!祈圣因本来要削去他半个天灵盖的,只因气力不够,迈的一步未能恰到好处,剑招使出,也就略失准头,结果只是削去他一条辫子,心里暗叫可惜! 白涛、卫涣退而复上,分向两边攻来,这次他们已有默契,彼此呼应,攻势极是凌厉,祈圣因只好暂且放松了李大典,凝神应付这两个强敌。 清代礼制,男子必须留辫,尤其是当官的,辫子更为重要,失掉它就见不得人。虽然可以装上一条假辫,但总是“大失体面”的丑事。如今祈圣因削了李大典的辫子,在祈圣因心中是觉得便宜了他,而在李大典心中则是比斫了他一刀还要难过。 李大典城府甚深,怒极气极,反而纵声笑道:“千手观音,今日你自投罗网,就算你当真有一千条手臂,也是撕不破我们所布下的天罗地网的了。但念在你是女流之辈,我不能与你一般见识。许你下得辣手,我却还想成全你呢!” 卫涣与白涛联手,挡住了祈圣因的攻势,松了口气,便与他的上司一唱一和道:“李大人,你要如何成全这贼婆娘?她可是匹不易驯服的胭脂马啊,难道你想把她收房?” 李大典大笑道:“老卫,你别想得心邪,我哪能拆散别人鸳鸯?嘿,嘿,我正是想成全他们夫妻团圆呢。喂,你要不要会你丈夫?老实告诉你吧,你丈夫投降那是假的,但落在我们手中那是真的。如今他正被关在天牢,早晚就要被杀头的。只有你能够救他,只要你听我们的话,劝他吐出赃物归顺朝廷!” 祈圣因给他们的污言秽语气得七窍生烟,可是他们所说的关于她丈夫的消息,她却不能不相信几分。她知道丈夫的脾气,投降是决计不会,而那些当官的个个见钱眼开,想追缴他的“赃物”,那也是情理之常。故而李大典说他被囚在天牢,还未丧命,倒是有几分可以相信。 祈圣因又是气怒,又是心伤。可是她以一敌三,哪还有余力和他们斗口?但也实在气愤不过,当下柳眉倒竖,“呸”的一声,倏然间窜过去向李大典猛施杀手! 她想豁出一条性命,至不济也要捞个够本。可惜她气力不足,力不从心,那一鞭一剑,虽然招数精妙,却给卫涣与白涛并肩挡住,根本就打不到李大典身上。 李大典哈哈笑道:“趁你还没受伤,快快投降了吧!你这样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我还真舍不得伤了你呢!”口里是如此说,手中的雁翎刀却毫不放松,绕到祈圣因背后,斫她的“下三路”,祈圣因身子虚弱,跳跃渐渐不灵,“下盘不固”的弱点,已经是明显地露出来了。 祈圣因蓦地一声长啸,战略骤变,不和敌人游斗,双足牢牢钉在地上,见招拆招,见式拆式,长鞭打远,短剑御近,带守带攻,封锁得滴水不进。原来她也自知本身气力不加、跳跃不灵的弱点,故而改变战术,以守为攻,希望能够多支持一些时刻。 李大典刀光霍霍,向她下三路斫来,祈圣因使出“回风扫柳”的鞭法,呼、呼、呼,卷起了一团鞭影,李大典的雁翎刀几乎给她卷出手去,不敢欺身逼近;白涛使出“连环夺命剑法”,瞬息之间,连攻了六六三十六剑,哪知祈圣因气力虽然不加,剑法的迅捷,仍是不在白涛之下,只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就在这瞬息之间,她也还了三十六剑,白涛道人,丝毫也没有占到便宜。 白涛道人吸了一口凉气,说道:“这贼婆娘是想固守待援,须得赶快把她料理,否则江家有人赶来,那就大大麻烦了。李大人,你看要不要发信号召人?” 李大典哈哈笑道:“白涛道长,你大可放心,江家的底细,我们已经摸得十分清楚。江海天的浑家过两天要到邙山赴会,这两天内决不会出门。这儿离江家虽然不远,也有十里路程,这贼婆娘就是叫破了喉咙,江家的人也不能听见!” 卫涣又与他的上司一唱一和道:“道长,你还未知道呢!李大人神机妙算,早已在江家布下内应,这个时候,江海天那浑家就是想要出来,也自会有人设法将她留住!” 祈圣因早已想到了江家有他们的内应,可惜她猜错了“正点儿”,她只道这个人是宇文雄,却不知是叶凌风。 原来东平镇上那黑店的掌柜就是李大典,卫涣和白涛则一个扮作伙计,一个扮做游方道人寄居店内,在一个月前,黑店筹备开张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这东平镇了。这二人因为在泰山之战受了重伤,未完全恢复,故而他们幕后的主人作出如此安排,让他们有个固定的住址可以养伤。他们在东平镇一个月,伤已痊愈,恰好今日派上了用场。叶凌风昨晚进入黑店,就是和他们接头的。卫涣说的确实不是假话,谷中莲如果此时要想出来打听,叶凌风自有办法将她拦阻。 他们这一番话是故意说给祈圣因听的,一来要令她绝望,二来也正是要祈圣因猜疑是宇文雄。祈圣因果然上当,心中极是气愤。可是有一点他们却猜错了,祈圣因的长啸,并非是向江家求援。 祈圣因等待的是她那位绿林朋友,她如今所在之处,距离江家十里有多,距离东平镇则不足三里。她在受伤之后,运功发啸,声音当然传不到十里之外;但自忖三里之内,倘有武学高明之士,耳朵比常人灵敏,总还可以隐隐听到她的啸声。 清晨的薄雾早被朝阳驱散,像揭开了一幅硕大无朋的轻纱,满地都是阳光了。东平镇是个小镇,早上还没人趁墟,但也有了几个行人,这些人远远地看见山坡上有人厮杀,其中有军官、有道士、还有女人,也不知是做什么的,——是官兵还是土匪?是抢劫还是斗殴?都吓得赶忙回头,避之唯恐不及!这种年头,老百姓哪敢多管闲事? 祈圣因好生失望,这些惊惶走避的百姓,当然不是她所期待的人。日上三竿,她所期待的人,一直还没有出现。祈圣因暗自寻思:“难道岳大哥今次竟然失约,还没有来?倘若他是在这镇上,听见我的啸声,也早应该赶到了。” 李大典这班人当然不会把老百姓放在心上,可是他们也怕闹出事情,总是多少有点麻烦。于是加紧进攻,要赶在开市之前,把祈圣因拿下。 祈圣因打了将近一个时辰,早已筋疲力竭,心里一失望,招数更见散乱,破绽频频出现。卫涣唤一声“着!”刷的在她背上抽了一鞭,祈圣因脚步踉跄,眼前金星乱冒,白涛道人跟着一剑,又在她臂上划开了一道伤口,喝道:“还不扔剑么?” 祈圣因本来病体未愈,伤上加伤,实是难支。可是她紧咬银牙,撑着口气,毕竟还是勉强支持住了,没有扔剑。她大怒之下,“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使出乱披风剑法,居然还把三般兵器一齐荡开。 李大典冷笑道:“这贼婆娘不肯投降,咱们可不能和她歪缠了,杀了她吧!” 卫涣应道:“是!”长鞭一招“倒卷洄澜”,卷住祈圣因的银丝鞭,两条鞭纠结一起,祈圣因解脱不开,只剩单剑应敌。白涛道人运剑如风,又封住了她的剑路,李大典喝道:“贼婆娘,会你丈夫去吧!”大喝声中一刀劈下。 祈圣因毫无招架之功,眼看这一刀便要把她劈为两段,忽听得“叮”的一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石子,忽地把李大典的刀锋打歪,刀锋斜斜削过,劈了个空。正是: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挥刀救友真英杰问罪登门枉好人 祈圣因大喜叫道:“岳大哥,你来了?”李大典则在大怒骂道:“好小子,有种的出来!” 奇怪的是,那个人既没有现身,也没有应声。 这个人虽然没有发现,但依理推测,一颗小小的石子,绝不可能是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的。这人必定是藏在附近,所以才能用石子打歪李大典的刀锋。 祈圣因心里奇怪极了,寻思:“岳大哥难道早已埋伏在这儿了?但以他那样火爆的性子,绝不会看见我遭受围攻,还能忍耐这许多时候才发暗器的道理。发了暗器,又不肯出来?嗯,这太不像他的为人了,难道是另外的朋友?” 祈圣因受伤极重,在李大典他们看来,已是瓮中之鳖。卫涣说道:“这小子是个无胆匪类,不敢出来。要不要我把他先揪出来?”李大典喝道:“先杀了这贼婆娘,再揪这小子。留神点儿,防备暗器。”李大典是惊弓之鸟,祈圣因虽受重伤,他也还是有几分顾忌生怕分薄了人力,自己拿不下祈圣因。 祈圣因听得卫涣用激将之计,那个人还是没有给他“激”出来,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这个人绝不是她所期待的那个岳老大了。 卫涣应了声:“是!”水磨钢鞭一招“秋风扫叶”,向祈圣因拦腰便扫,祈圣因横剑一封,她实在是力竭筋疲,手脚都不听使唤了,招数用得很对,可惜有气没力,只听得“当”的一声,右手剑已给卫涣的钢鞭打落。白涛道人看出便宜,争先抢攻,“刷”的一剑刺到了祈圣因背后的“魂门穴”。 就在祈圣因性命俄顷之际,那个人又发出了两枚石子,“叮”的一声,先把白涛道人的剑锋打歪,接着“卜”的一下,这枚石子却打中了卫涣的虎口,卫涣的钢鞭也给打落。他们两人本来已经是非常留神,防避那人偷发暗器了的,但结果却仍然没能躲开。这人的本领显然是远在他们之上。 白涛等人都是江湖上的大行家,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但在吃惊之中,却也猜想得到那人的用意,那人似乎只是不许他们杀祈圣因,却没有和他们作敌的意思。要不然他的石子就应该是打向穴道要害,而不仅仅是打他们的兵器了。 李大典朗声说道:“阁下是哪条线上的朋友?这贼婆娘乃是钦犯,阁下倘非与她一路,请留个交情!”口气已是一变而为讨好那人了。 那人仍然没有答话。白涛道人在李大典耳边悄声说道:“这贼婆娘受伤极重,决计逃跑不了。咱们先对付那个小子,我已经听出了他掷石的方向,他准是躲在那土堆后面。合咱们三人之力,可以杀得了他!”白涛在三人之中武功最强,随身也有几件毒辣的暗器,是以颇为自恃。对这暗藏的敌人,不似李大典的害怕。 李大典心意踌躇,一时未决。忽听得马蹄之声急如暴风骤雨。这座山岗的背面就是东平镇,有两骑马正是从东平镇那面跑来,转眼之间,已上了这座山岗。骑在马背上的是一对中年男女。 那男的面如锅底,五岳朝天,相貌极是丑陋。李大典喝道:“来者何人?”祈圣因大喜过望,原来这次来的才是她所期待的那个“岳老大”,而且连他的妻子也来了。 岳老大发出一声长啸,远远地扬声问道:“祈弟妹,这几个是什么人?”祈圣因吸了口气,用力说道:“鹰爪孙!” 李大典与白涛道人同一心思,同时扬手,向祈圣因飞出暗器。李大典发的是三支袖箭,白涛道人则是两枚蒺藜,都是喂过毒的暗器,要趁这对中年夫妇未到之前,把祈圣因射杀。 土堆后面一条黑影蓦地长身而起,用“天女散花”的手法,撒出了一把铜钱,只听得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把李大典与白涛所发的暗器全部打落! 但那人一露出行藏之后,就不再停留,打落了暗器,便一溜烟地跑了。他穿着一身黑色衣裳,帽沿压得很低,祈圣因连他的面貌也看不清楚,只是从背景看来,凭着祈圣因的目光阅历,大致可以判断是个少年。轻功非常特别,与中土各派都不相同。 祈圣因诧异之极,她和丈夫相识的朋友之中,并没有这样一个人。这人始终不肯现身,此际,祈圣因的友人来了,他才匆匆而走,却也未曾与祈圣因打一个招呼。显然,他也并不认识祈圣因,不想卷入这个漩涡。 祈圣因疑团塞胸,百思莫解,此人既非相识,何以却又在暗中救了她的性命?但此际她已无暇琢磨了,李大典的暗器刚被打落,卫涣拾起地上的钢鞭,又在向她打来。 祈圣因见到了丈夫的朋友,精神陡振,挥鞭迎敌,居然一鼓作气,化解了卫涣三招狠辣的招数。 说时迟,那时快,岳老大夫妻已是联骑冲到。岳老大舌绽春雷,声如霹雳,喝道:“好呀,老子正要杀尽你们这班鹰爪孙!”
这“岳老大”名叫岳霆,是尉迟炯在关外做马贼时的结拜兄弟,性情刚暴,外号人称“霹雳火”。妻子葛三娘也是一帮马贼的首领,武功不在丈夫之下,性情却甚温柔。他们夫妻二人因在关外被军官围袭,立足不住,逃进关来,找寻尉迟炯。费了许多气力,才与祈圣因接通消息,约定了在这东平镇会面。 岳霆听得啸声,匆匆赶来,一见祈圣因受了重伤,不由得怒火勃发,飞身下马,亮出了厚背斫山刀,一招“力劈华山”,便向李大典搂头斩下。 李大典横刀招架,只听得“当”的一声,火星蓬飞,李大典的雁翎刀损了一个缺口,虎口竟给震得裂开,沁出血丝,幸而雁翎刀还没有脱手。 白涛道人见势不妙,剑走偏锋,刺岳霆的“肩井穴”。岳霆心道:“这牛鼻子的剑术倒还有两下子。”大喝一声,刀锋斜掠,给他一个强攻猛打。白涛道人知道此人不可力敌,慌不迭的撤招,却绕到他的背后偷袭。岳霆反手三刀,都给他躲开了。 卫涣水磨鞭霍地卷来,哪知岳霆的轻功虽然不甚高明,腿上的功夫却极了得。觑个真切,一脚踏下,恰恰踏着鞭梢。手上的斫山刀仍然向李大典劈去。白涛道人连忙出剑刺他膝盖,解卫涣之危。岳霆舌绽春雷,喝声:“去!”蓦地双脚齐飞,分踢两人。白涛侧身闪过,李大典的雁翎刀却给他踢得飞上了半空。卫涣因对方蓦然放松,而他则正在用力抽鞭,也不禁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险些栽倒。 岳霆杀得性起,叫道:“浑家,你去照顾弟妹,这三个鹰爪孙都让给俺吧!我这口宝刀已有多时不饮人血了,今日须得杀个痛快!” 岳霆这话却提醒了李大典,他跳出了圈子,接下雁翎刀,抛开岳霆,却去攻击受了重伤的祈圣因。 葛三娘还未来得及给祈圣因裹伤,只草草的给她敷上了金创药。见李大典杀到,冷笑道:“好不要脸,就懂得欺负受伤的女人。”她挡在祈圣因面前,待得李大典刀锋堪堪斫到,才倏地一剑刺出。 李大典只道女流之辈较易对付,哪知葛三娘的剑招奇诡绝伦,后发先至,刷的一剑,就在李大典的手臂上划开了一道伤口。这还是因为卫涣的长鞭也已经打来,葛三娘需要分神应付,要不然这一剑就可以把他这条手臂削下。 卫涣的鞭法溜滑之极,采取了避强击弱的战术,一根钢鞭舞得呼呼风响,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不与葛三娘硬拼,却是寻瑕抵隙,每一招都向着祈圣因的身上招呼。祈圣因大怒,忍不住挥鞭还击,刚敷上金创药的伤口,又再血流如注! 葛三娘道:“祈弟妹,你暂且歇歇。这两个鹰爪孙我对付得了。”她的武功本是在卫涣之上,但鞭长剑短,卫涣与她绕身游斗,急切之间,却是无奈他何。李大典虽然稍弱,对葛三娘也不无威胁。葛三娘吃亏在要照顾受了重伤的祈圣因,每一招都必须抢在前头,替祈圣因对付。如此一来,也就禁不住有点手忙脚乱。 另一边,岳霆也正在与白涛道人恶斗。白涛道人是剑术名家,武功高于侪辈,但比之岳霆,还是颇有不如。不过在三五十招之内,却可以勉强应付得来。 岳霆一声怒吼,疾劈三刀,白涛道人招架不住,连连后退。岳霆不去理他,扑过去先解祈圣因之困。 他们夫妻会合,李大典等人如何抵挡得住?不过数招,只听得“当”的一声,岳霆一刀削去了李大典的顶戴花翎,不是李大典藏头缩颈得快,只差三寸,就要削去了他的半边脑袋。 白涛道人只好鼓勇上前,再与岳霆交手。双方形成了混战之局,在人数上倒是相等,三个对付三个。可是岳霆夫妇要照顾祈圣因,实际上还不如他们夫妻应数。 但尽管如此,还是他们夫妻大大的占了上风。岳霆刀重力沉,无人敢与他硬拼;葛三娘展开了一套绵密的剑法,只守不攻,防护着祈圣因,饶是白涛、卫涣如何溜滑,也休想攻到他们身前。 李大典忽地退出圈子,摸出一支号角,呜呜地吹了起来。岳霆怒道:“好呀,你还要请救兵来么?老子先请你去见阎罗!”泼风似的一轮快刀,杀得白涛、卫涣都慌不迭地闪开,岳霆扑上前去,便要斩杀李大典。 李大典叫道:“再支撑些时,这贼婆娘就要死了,咱们的人也就要来了!”卫涣要巴结长官,只好拼命缠着岳霆。白涛道人则按剑一旁,监视着葛三娘。葛三娘正在替祈圣因再敷伤药,无暇理会他了。 李大典没有听到回应的角声,心中惊疑不定。忽听得白涛道人喊道:“大事不妙,太白楼起火了!”这座山岗的脚下就是东平镇,白涛道人看见了镇上的火光,正是他们那间黑店所在的方向。 李大典见机得快,一听得太白楼起火,虚晃一刀,转身便走。卫涣本是与他联手御敌的,李大典突然间跑开,也不与他打个招呼,等于将他卖与敌人。待到卫涣发觉,大吃一惊之时,已是迟了。 岳霆一声大吼,一手抓着鞭梢,呼的便是一刀劈去。祈圣因急忙叫道:“刀下留……”一个“人”字未曾出口,岳霆这一刀已是劈去了卫涣的半边脑袋。 祈圣因无暇再说,一扬手,用尽平生气力,飞出一柄匕首,追上了李大典,“卜”的一声,插入了他的肩头。可惜气力究竟是差了一点,插入不深,李大典虽然痛彻心肺,依然还是带着匕首逃跑。他的坐骑是久经训练的战马,跑到了他的身边,待到岳霆劈了卫涣,要去追他之时,李大典已经跳上马背,冲下山岗。白涛道人也早已跑了。 葛三娘道:“大哥,你好胡涂,应该留个活口的。”岳霆大是尴尬,讪讪说道:“反正是鹰爪孙害人,何须再加审问?”他哪里知道,祈圣因是要留个活口,问清楚宇文雄怎样与他们勾通的事情。岳霆这一刀杀了卫涣,等于间接帮了叶凌风一个大忙,死无对证,祈圣因认定了宇文雄乃是奸细,更是不会疑心到叶凌风了。 祈圣因心里想道:“虽然抓不到活的证人,想来江夫人不至于不相信我的说话。”此时她已是全身气力耗尽,伤口复裂,血流如注。葛三娘赶忙给她再行裹伤,岳霆走了过来,见她嘴唇开合,似乎想说什么,岳霆道:“祈弟妹,你歇歇再说。” 祈圣因吸了口气,挣扎着说道:“不,这事非说不可。多谢大哥相救,但我受伤太重,性命只怕难保。有两件事要拜托大哥。”岳霆看她伤成这个样子,心里也着了慌,只好将耳朵凑到她的嘴边。祈圣因说道:“第一件事,拜托你打听你兄弟的下落。”岳霆道:“这个当然。否则要我这个做兄弟的何用?” 祈圣因接着说道:“第二件事,要你立刻去办的。你去告诉江大侠的夫人,他那个二徒弟宇文雄是奸细!今日这班鹰爪孙是他勾引来的!记着是宇文雄!”她生怕岳霆听不清楚,把宇文雄的名字再说一遍,说了之后,最后的一点气也已经用尽,“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便晕过去了!葛三娘连忙将她抱住,岳霆大惊道:“祈弟妹,你怎么啦?”可怜祈圣因已是人事不省,还怎能回答? 葛三娘道:“气息未绝,心头也还温暖,或许还救得活的。你先别惊慌!”话虽如此,她口中劝慰丈夫,脸上也自变了颜色了。 岳霆当机立断,说道:“此地不能再耽搁了,你和祈弟妹先走,我到江家报讯,随后就来。咱们还有一枝长白山老参,你嚼烂了喂她,尽人事而听天命!” 忽听得蹄声得得,有辆牛车正走上山坡。祈圣因所骑的那匹青骢马,刚才厮杀的时候,本来已经躲进了林子的,这时忽然跑了出来。倒把岳霆吓了一跳。 葛三娘喜道:“这辆车子来得正好。” 岳霆道:“是。我马上抢来给你。”要知祈圣因伤得极重,倘在马上奔驰,只怕难胜颠簸之苦;而且葛三娘抱着一个浑身浴血的女人在路上跑,也难免惹人注目。有辆车子载着她,当然是好得多了。 葛三娘道:“普通农家,没有这样大胆。只怕有些来历,你先问一问他。”岳霆外号“霹雳火”性情急躁,早就跑了上去,叫道:“咄,给我停住!” 不料他还未曾开口,驾车的那个老头儿已先问他道:“你们是江家的客人吗?” 岳霆怔了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那老头儿道:“这匹青骢马本来是我的,昨晚江家的二徒弟深夜来问我借这匹坐骑,说是要给一位客人赶路。看你们的情形,敢情是刚刚碰上了强人?咦,不对,我这匹马不是受的刀剑之伤,是给人下了毒!怎的会弄成这个样子的?” 原来这个老头正是江南的那个棋友。他家就在附近,听得这边有人厮杀,赶出来看。路上搭了一个相熟的乡人的牛车。这个王老头本来也是一个江湖人物,乡人都知道他有一身武艺。牛车的主人驾车往东平镇,在半路上听见有“官军捕盗”的消息,不知散了没有,正自踌躇不敢向前。乐得有王老头搭他的车,做他的保镖。 王老头心疼他的坐骑,下了车就去抚摸那匹青骢马,仔细审视,咕咕哝哝地道:“还好是慢性毒药,但也得我小心给它调养十天八天了。” 岳霆听了王老头的话,呆了一呆,道:“你说的那个江家二徒弟,是不是宇文雄?”王老头道:“不错,正是宇文雄。你认得他,你就是昨晚在江家留宿的那位客人吗?” 岳霆忽地大叫道:“我明白了!”他声如霹雳,把王老头吓一大跳!问道:“你明白什么?” 岳霆大叫道:“好呀,原来都是这小子捣的鬼!”王老头摸不着头脑,道:“你说什么?” 岳霆哪有工夫与他多说,道:“这辆车子借我一用。” 王老头道:“这车子不是我的。但我可以和你说说,张大叔——”这张大叔是牛车的主人,早已吓得慌了,躲在车厢里哪敢露面? 话犹未了,岳霆已把这张大叔一把揪了出来,说道:“我不是白要你的,这锭金元宝你拿去。我没工夫和你多说!” 王老头气得双眼翻白,道:“朋友,你这是算哪一门?你究竟是江家的客人还是强盗?我有心把你当作一个朋友,你怎的这样无礼?” 岳霆解开绳索,放了拉车那两条牛,把他们夫妇那两匹坐骑套上,将牛车改作了马车。说道:“我不敢高攀江家,我是强盗。但这桩买卖,你的朋友也总不至于吃亏吧!” 葛三娘抱着祈圣因坐上马车,说道:“我知道你老人家很够朋友。但我的朋友受了伤,我们急着要走。礼貌欠周,你老人家多多包涵包涵!”用祈圣因那条长鞭当作马鞭,“呼吓”一声,赶车便跑。 岳霆则展开了轻功,向相反的方向跑往江家。他急着去办祈圣因嘱托之事,无暇向这老头儿解释了。 王老头听了葛三娘向他赔罪的说话,火气稍稍平了一些,兀是咕咕哝哝地说道:“真是个冒失鬼,老子从前也曾做过强盗,却没见过你这么样连江湖规矩都不懂的。哼,我最心爱的坐骑还可以借出来,谁稀罕你的金子?”他越想越觉得岳霆夫妇形迹可疑,又自言自语道:“看来只怕当真不是江家的客人?他骂的那个小子似乎说的是宇文雄,嗯,宇文雄可是个好小子呀,这人无端的骂他,不知为甚来由?” 王老头想往江家探听,但那匹青骢马中了毒,必须先牵回家中疗治,于是说道:“喂,老张,咱们回去吧。你发什么呆呀?” 这张大叔一生未曾见过金元宝,拈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了又瞧,说道:“你看看,这是真金还是黄铜?”王老头道:“当然是真金!”张大叔咕咚一声,坐在地上,乐极忘形地叫道:“妈呀,那我可发财了!”他是农村里兼做小买卖的生意人,这金子王老头不稀罕,他可稀罕。 王老头想起车子不是自己的,不禁哑然失笑:“他们一个愿卖,一个愿买,我又何必生这闲气?”这么一想,火气也就平了下来,和那张大叔回家了。 葛三娘赶车下了山坡,但王老头那番说话她还能听见,不觉心中一动,想道:“这老头儿很够义气,看来是个正派的人。但祈弟妹说宇文雄是奸细,这老头儿的口气却很维护这个小子。莫非这小子还有几分可取之处?可惜祈弟妹昏迷不醒,不能详究根由。”葛三娘心地慈悲,比较肯为别人着想,想到此处,倒有点害怕祈圣因一时不察,冤枉了好人。但她此时急着要把受伤的祈圣因送到安全的地方疗治,却是无暇跑回去与丈夫商量了。 宇文雄做梦也想不到有人诬陷他。祈圣因走的时候,他还在花园中与江晓芙练武。一套追风剑式尚未练完,叶凌风便出来传话,叫他去见谷中莲。 宇文雄因为昨晚之事,祈圣因对他颇有怀疑,连师母也似乎不敢完全相信他,心中难免有点气愤。见了师母,神色也掩藏不住。 谷中莲倒是和颜悦色的和他说道:“雄儿,你可是感到委屈么?”宇文雄道:“徒儿不敢。”谷中莲道:“你对尉迟炯夫妇是否还有仇恨?”宇文雄道:“师母,你可是要徒儿说实话么?” 谷中莲有点不大高兴,说道:“当然是要你说实话。”宇文雄道:“尉迟炯虽然没有亲手杀了我的父亲,但我父亲病死,总是因他劫镖而起。如今他和师父有了交情,我可以不再报仇,但要我讨好他,我还是不愿。说老实话,我多少还有点恨他的。不过,我也想通了,这种劫镖之事,江湖上在所多有,也不能就把尉迟炯当作杀父之仇看待。” 谷中莲微微一笑,说道:“很好,你肯说老实话我很高兴。我并非要你讨好他们夫妇,你能够这样想,我已经满意了。我也想告诉你,他们夫妇对那次劫镖的事颇为后悔,想与你化解这段冤仇呢。尉迟炯已经赔偿了镖局的损失,至于他当初为什么要劫这支镖,昨晚祈圣因也告诉了我,我现在说给你听。” 谷中莲还没说到一半,忽听得“砰”的一声,似是有人踢开了大门。谷中莲怔了一怔,正自心想:“什么人来到我家,竟敢如此无礼!”心念未已,便听得有人大呼小叫道:“叫宇文雄这小子出来,我没有工夫耽搁!” 来的乃是岳霆,他脾气急躁,踢开大门,进来便骂。江晓芙怒道:“岂有此理,你为什么骂我二师哥?”岳霆“哼”了一声道:“我不但要骂,我还要——”江晓芙双眼一翻道:“你还要怎样?你要杀他?” 岳霆是关外的马贼,进关未久,对江海天的声名仅是略有所闻,因此对江海天的敬畏之心也自是不如关内的豪杰。不过,他毕竟也曾听人说过江海天是个“大侠”,而且祈圣因昨晚得到江家款待,说来也有一份香火之情。 江晓芙怒气冲冲地截断他的话反问,岳霆窒了一窒,倒也不敢太过鲁莽,当下,冷笑一声,说道:“江海天是你爹爹吧?哼,你爹爹教的好徒弟!你爹爹若不杀他,说不得那我只好代劳了!” 江晓芙一听这黑汉子果然是要杀他的二师哥,气得辫子一甩,“刷”的就拔出剑来,说道:“我爹爹若是在家,焉能容你欺负上门?好呀,你要杀我师哥,那就亮兵刃吧,你杀得了我,再去杀他!”她这几句话,是有意大声说给母亲听的,但在对方未亮兵刃之前,她也不敢便即动手。 岳霆摇了摇头,心道:“江海天空有大侠之名,教出的女儿竟然如此骄纵。女儿犹且如此,徒弟当然更是不堪了。”不过江晓芙这么一来,他倒是不知如何应付才好?江晓芙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他岂能与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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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闹得不可开交,谷中莲与宇文雄已经走了出来,叶凌风也闻声赶到了。 谷中莲喝道:“芙儿,不可无礼!”宇文雄十分奇怪,这人他并不认识,双眉一轩,上前问道:“你找宇文雄何事?” 江晓芙退到他母亲身旁,咕咕哝哝说道:“妈,你瞧这贼汉子把咱们的大门也踢烂了,还要杀二师哥。你不让他知道一点厉害,他只道江家是好欺负的呢!”几个人争着说话,嘈成一片。谷中莲眉头一皱,道:“芙儿,让客人先说。不管他是怎样进来的,来到咱家,就是咱家的客人,咱们不可先失了礼数!” 谷中莲这几句话透着棱角,表面是教训女儿,实际是连岳霆也教训了。岳霆怔了一怔,想起自己也是鲁莽了些儿,当下抱拳一礼,说道:“这位是江夫人吧?这少年人是否就是你的二徒弟宇文雄?”谷中莲道:“不错,我这徒弟有何事得罪阁下?” 岳霆听说是宇文雄,双眼一瞪,冷冷说道:“江夫人,你知不知道你这徒弟乃是清廷奸细?”正是: 接木移花施毒计,是非颠倒害同门。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清浊未分堪一叹恩仇难辨又重来 此言一出,便似晴天起了个霹雳,震惊了所有的人!宇文雄呆了一呆,大怒喝道:“你说什么,我是奸细?岂有此理!你、你、你血口喷人!”握起拳头便冲过去,岳霆冷笑道:“好小子,揭了你的底,你要反咬么?”一招“龙顶夺珠”,五指如钩,使出了分筋错骨手法,迎着宇文雄搂头便抓! 这两人都是在暴怒之下向对方冲过去的,岳霆练有“铁布衫”的功夫,挨他一拳,算不了什么,但若宇文雄给他抓着,琵琶骨筋断骨折,那就要变成废人了。 眼看就要碰上,双方都忽觉劲风飒然,似有一股潜力向自己推来,原来是谷中莲赶了到来,挥袖在他们中间一隔。 岳霆不由自已地连退三步,方才稳得住身形;宇文雄则给那衣袖一拂之力,轻轻地带过一边。谷中莲倒不是有意袒护徒儿,要客人难看。而是因为两人功力不同,她要隔开双方,所用的力道也就因人而施,刚柔有别。但她掌握分寸,恰到好处,双方都没受伤。 岳霆吃了一惊,满面通红,正要发话,谷中莲已在说道:“奸细的罪名非同小可,若然属实,我决不会包庇门人,定按门规处置。但必须问个明白,也不容外人越俎代庖。尊驾请坐,我这徒儿性情暴躁,他先动手是他不对,我这厢向你赔罪了。” 谷中莲是一派掌门的身份,说话自有一股威严。这番话也说得不卑不亢,极为得体。岳霆黑脸泛红,心道:“这江夫人果然不愧是巾帼须眉,武功高强还在其次,说话竟也这么厉害。”他的大力鹰抓功,挡不住谷中莲衣袖的一拂,心中又是惭愧,又是佩服。谷中莲话语之中隐隐含有责备之意,他听得出来,也是不敢发作了。 但岳霆虽然不敢放肆,胸中却还是有着一股气,当下哈哈一笑,赌气说道:“江夫人能够秉公处理,那是最好不过。江夫人有什么要问的,便请问吧!” 谷中莲道:“尊驾何人,可肯见告?” 岳霆道:“我姓岳名霆,尉迟炯是我把弟,千手观音祈圣因是我弟妹。我与令徒素不相识,也无冤无仇,这次冒昧前来,是受了祈圣因之托。她不忍你们的侠义门风,被叛徒败坏!隐藏的祸患也必须及早消除。所以他她不能不要我来把这事情抖露,让你知道!” 谷中莲大吃一惊,连忙问道:“尉迟夫人怎么样了?她为什么不自己来?” 岳霆满腔悲愤,冷冷说道:“我的祈弟妹只怕来生才能再见你江夫人啦!” 谷中莲大惊道:“什么?你、你是说她已经死了?” 岳霆咬了咬牙,说道:“她身上受了十几处伤,如何还能再活?这都是令徒干的好事!好呀,宇文小子,你害死了祈圣因,算是替你爹爹报了一半仇了,你这该称心如意了吧?可是这样的报仇,也未免太卑鄙了!”其实祈圣因受了重伤是实,但只不过是昏迷过去,并没有死。岳霆心中气愤,故意夸大其辞,说得严重一些,刺激谷中莲。 可怜宇文雄又是吃惊,又是气愤,张大了嘴巴,好半晌才叫得出来:“你、你这话是从何说起?我、我今日半步未离过家门,焉能就害死了千手观音?” 岳霆冷笑道:“凭你的本领,当然害不了千手观音;但你借刀杀人,心更狠毒!” 谷中莲变了面色,峭声说道:“事情总有个水落石出。是谁杀了尉迟夫人?” 岳霆道:“她在东平镇前面的山岗,碰到一群鹰爪。为首的就是那御林军副统领李大典!这人是在宇文雄父亲宇文朗生前所在的那个镖局有红股的,宇文小子,你敢说你不认得李大典么?” 宇文雄叫道:“你可不能这样血口喷人!不错,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也只是小时候曾见过一两次,如今他是什么模样,我也记不起啦!我怎能去串通他?” 岳霆冷笑道:“那么李大典何以会到这小镇上来?他又怎能知道我的祈弟妹会在今天早上经过那一条路,预先埋伏?” 宇文雄怒道:“这我怎么知道?”他怒极气极,声音已是不觉有些颤抖。岳霆越发认定他是胆怯心虚,只是嘿嘿冷笑。 谷中莲道:“尉迟夫人埋了没有?你带我去看她遗体!” 岳霆淡淡说道:“多谢你的好心,可不用你劳神了。祈弟妹虽是死了,我也不能让她落在鹰爪手中。我的浑家早已把她带走了。” 谷中莲道:“能不能让我见她最后一面?” 岳霆冷笑道:“人都已死了,见这一面,又有何用?反正她也是不能和你说话的了。再说,你是大侠的夫人,我们是强盗,我也不便和你一路。你若是念着我的祈弟妹和你的一点交情,那还是替她设法伸冤吧。她临终嘱托我来给你送信,如今我的话已经捎到。对不住,我是无暇耽搁,告辞了!” 江晓芙叫道:“妈,不能让他就走!”岳霆双眼一翻,冷笑道:“怪不得宇文雄这小子如此胆大妄为,原来还有人护着他呢!嘿,嘿!江姑娘,你是不是怪我不该来此报讯,要将我难为么?” 江晓芙听出他的话中的嘲讽之意,又羞又怒。但她知道这是宇文雄的生死关头,说正事要紧,无心与这岳霆吵嘴了。当下说道:“妈,这人来胡说一通,怎知他是真是假?至少也得打探到祈圣因的确实消息,才能让他走开。” 谷中莲看这岳霆不似说谎的人,但也不敢相信宇文雄就是奸细,心中想道:“祈圣因的死讯大约不是捏造的。但她临死之言,只有这人听到,却是缺乏旁证,不能无疑。” 岳霆见谷中莲拦住他的去路,陡地变了面色,道:“江夫人,你当真是要将我留下么?”谷中莲道:“不敢。只是想再问岳舵主一句话。”岳霆道:“什么?”谷中莲道:“还有无别的证据?” 岳霆冷笑道:“敢情你还是不信我的话?李大典率领鹰爪围攻我的祈弟妹,这证据还不够么?有个军官的尸首还在那山岗上,你要是不信,可以自己去瞧瞧。嘿,如果再还不够,如今又有一个证人来了,他会对你说另一个证据的。我却没工夫受你盘问了,江夫人,你是让不让我走?” 来的原来就是那青骢马的主人王老头。他见岳霆也在这儿,屋子里的气氛显得很不寻常,不禁吃了一惊说道:“怎么回事?” 谷中莲道:“没什么。王大叔,你请坐。我送这位客人。”王老头道:“怎么你又说你不是江家的客人?”这句话他是向着岳霆说的。 岳霆纵声笑道:“我只是个送信的人,本来不敢高攀。江夫人,多谢你将我当作客人,那么告辞了!你也不必客气啦!”笑声沉郁苍凉,兼带几分气愤,虽然不是拂袖而去,也是见诸辞色的了。 谷中莲道:“王大叔,你认得这位岳舵主的么?”王老头道:“谁认得他。今早在那山岗上碰上的。他用一绽金元宝换了我同村张大叔的一辆牛车,给一个受了重伤的女子乘坐。当时我已猜想到他是你家的客人,想与他套个交情,他却不顾我的面子,掷下金子,便抢了牛车。”这王老头是江南的老朋友,想是与江南相处得多,说话也有点像江南那样的唠叨。 谷中莲连忙问道:“一个受伤的女子,那么这女子是还没有死的?” 王老头道:“那女的伤得极重,就像个血人一般。只见她面如金纸,双目紧闭。我没有摸过她的脉息,也不知她是死是活。” 谷中莲道:“是什么人伤了这个女子,你可知道?” 王老头道:“今早趁墟的乡人看见是几个军官围攻那个女子。我到场的时候,只见地上有个军官的尸体,另外的两个鹰爪孙,想是给那黑汉子赶跑了。嗯,死掉的那个军官我倒认得。” 谷中莲道:“是谁?” 王老头道:“是御林军的一个管带名叫卫涣的。这人和御林军副统领李大典是老搭档。十多年前,我在冀北犯案,曾给他们追捕,幸而逃脱。我也就是因此才金盆洗手,逃回乡下的。” 王老头说的事实与岳霆说的相符,若凭事实推断,宇文雄的确是有串通李大典,设伏谋害祈圣因的嫌疑。江晓芙听了这些说话,也吓得慌了。颤声说道:“只不知那个女的是否就是千手观音?” 谷中莲道:“那女子的坐骑是不是就是你的那匹青骢马?你可见着了么?” 王老头道:“我正是要来告诉你,那匹青骢马我已经牵回来了。嗯,可是有点奇怪。” 谷中莲连忙问道:“怎么啦?” 王老头道:“那匹马口吐白沫,得病了。” 谷中莲道:“昨晚还好好的,怎的无端得了病了?王大叔,你最善于养马,想已看出是什么病?” 王老头讷讷说道:“是呀,是有点古怪。只怕是草料中不小心混进了有毒的野草也说不定。” 宇文雄急得嚷道:“草料是我割的。那匹马也是我喂的。怎么会有毒草?” 王老头道:“这些有毒的野草并不常见,或许你不能分辨,也是有的。宇文哥儿,我老汉绝没有疑你之意。”王老头对宇文雄颇有好感,听说是他割的草料,赶忙替他开脱。但谷中莲却是不能无疑了。 王老头接着说道:“好在中毒不深,调养三五天就会好的。嗯,江夫人,我几乎忘了,还有一个特别的消息。” 谷中莲道:“什么消息?” 王老头道:“镇上那家新开张的酒楼,给人一把火烧了。有两个伙计还给打伤。这把火已经奇怪,更奇怪的是,火起之后,酒家的人竟不救火,全都逃了。待到邻居将火扑灭,酒楼也已倒塌,只剩一堆瓦砾啦。唉,今后可没有这么好的喝酒地方啦,真是可惜!” 叶凌风心里又惊又喜,暗自想道:“这黑店被烧,风从龙的党羽在东平镇上已是不能立足,我也不用担忧他们再来威胁我了。即使风从龙以后会来找我,但至少目前我是可以安心睡觉了。哈,真想不到事情样样如意,圆满得简直还出乎我意料之外!祈圣因死了,李大典他们被赶跑了,如今黑店又被烧了,我的秘密也不怕被人揭穿啦。” 只有一点点令他未能安心的是,烧毁那黑店的不知是什么人,这人会不会知道他与这间黑店的关系?他想了又想,自己安慰自己道:“昨晚我偷偷进入那家酒店,事先曾非常小心的看过,街上并无一个人影,料想没人知道我这个秘密。至于后来宇文雄碰到的那个夜行人,虽然有点可疑,但那也已经是我踏出东平镇以后的事了。”这么一想,叶凌风又释然于怀了。 那王老头感到江家的气氛异乎寻常,报告了这个消息之后,说道:“江夫人,你有事情,我不打扰你了。我也该回去料理我那匹宝贝坐骑啦。” 王老头走后,谷中莲叹了口气,说道:“芙儿,可惜你爹爹不在家中。”要知道谷中莲虽然比江海天聪明,但临事却不如江海天之有决断。此时她正自心乱如麻,感慨没人可与商量,一时间不知如何处理。 从岳霆与王老头所说的种种事情推断,宇文雄的确是有最大的嫌疑,但谷中莲却也不敢相信宇文雄就有这么大胆。 宇文雄也知道自己的嫌疑最大,忍着悲愤,咽下眼泪,跪在谷中莲跟前说道:“师母明鉴,徒儿实是冤枉!” 叶凌风“帮腔”道:“事情虽是般般巧合,但我相信二师弟决不敢违背门规,我愿与师妹一同担保他!”他明知江晓芙定会给宇文雄说项,他就先说在头里,明是帮腔,实是挑起谷中莲的怀疑。 江晓芙无心琢磨叶凌风的话语,果然接着便道:“妈,请念在二师哥曾经救我之恩,免于责罚。那姓岳的一面之辞,也未可就全信了。”江晓芙提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给宇文雄开脱,只能提起旧事来给他说情,却不知这样一来,更触了母亲之忌。“暗藏的奸细”这是何等重大的罪名,岂能因儿女之情、私人恩惠就可开脱? 谷中莲想了一想,沉声说道:“宇文雄,你起来吧。我有话说。”她不叫“雄儿”而直呼其名,江晓芙已感到了不妙。 谷中莲道:“事情总有水落石出之时,你也不用着急。你的内伤都已好了吧?” 宇文雄怔了一怔,道:“多谢师母再生之德,徒儿早已好了。”不解师母何以明知故问。 谷中莲微露歉意,说道:“你是为了我的芙儿而受伤的,如今你已痊愈,我也心安了。你当日拜师之时,师父是将你收为‘记名弟子’的,如今既然出了这件事情,这师徒名分,就留待水落石出之后再定吧。你所学的武功,我可以让你带走,但在重返门墙之前,你可不能自称江家弟子了。” 江晓芙大惊道:“什么!妈,你要把二师哥赶走?” 谷中莲心意已决,说道:“芙儿,你别吵闹。宇文雄,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既然出了这件事情,旁人未必都能信得过你。我若不按武林规矩办事,别人只怕会说我包庇徒儿。目前暂且委屈你一点儿,只待事情清楚,你就可以重返门墙。你能够体谅我这片苦心么?” 谷中莲说的确是实话,要知她明日便要前往邙山,主持独臂神尼的祭典,并与群雄聚会,合谋抗清。群雄若知道此事,岂能放过了宇文雄?而且她虽说是信得过宇文雄,但也总得作“万一”的打算,宇文雄过去的经历她并不是十分清楚,祈圣因也曾再三叫她“小心”的了,倘若宇文雄“万一”真是奸细,其祸非小。所以她不能不采取这样的处置,而这样的处置,并不同于一般的“清理门户”,她认为已是合情合理,宽大非常。 宇文雄心里十分难过,但他也是倔强的性情,心中想道:“师母既有见疑之意,我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当下恭恭敬敬地向谷中莲叩了三个响头,说道:“一日为师,百年为父。徒儿今日蒙冤未白,难列门墙,只得遵从师母之命,免得玷污师门清誉。但师恩未报,弟子在外决不敢以江大侠的门人自居,但私下我却不能不认师父、师母。还望师母体念我的衷诚,许我再尊称你一声师母。” 谷中莲本待阻止他以师徒之礼拜别的,听他说得如此恳切,也不禁眼睛微润,不阻止他了。 江晓芙叫道:“二师哥,你当真就要走了?妈,你怎能这样狠心?” 谷中莲道:“你这丫头真不懂事,风侄,把她拉开。”宇文雄道:“师母这样做已经是非常顾全我了,师妹,多谢你的好意,但你也不必阻拦了。” 叶凌风踏上一步,遮住门口,说道:“师弟,你一人在外,多多保重。我必定尽力协助师母,查明事实,给你洗脱嫌疑。你,你放心去吧。”他这出“戏”不但是做给宇文雄看的,也是做给江晓芙看的,假戏真做,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副急泪,说到后来竟是语声呜咽。但他站在门口,用意却是在拦阻江晓芙追出去的。 宇文雄十分感动,说道:“多谢师兄肝胆相照,小弟只盼有朝一日,能够重返门墙,再领师兄教诲了。师兄请回,小弟告辞了。”回身一揖,迈步走出大门。 江晓芙知道事情已成定局,难以挽回,追出去徒惹伤心,于事无补,即使叶凌风不是拦在门口,她也不会那样做了。 谷中莲将女儿搂入怀中,轻轻替她抹去了眼角的泪珠,说道:“傻丫头,又不是死别生离,这么伤心作甚?”江晓芙气愤难平,说道:“妈,你虽说查明真相,便许二师兄重返门墙。但这样的无头公案,却从哪儿查起?” 谷中莲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待邙山大会过后,我尽力设法查访就是。真伪自有人知,他倘若真是冤枉,也总不会一直含冤莫白的。”话虽如此,其实谷中莲亦无把握可以查明真相,只不过为免女儿伤心,哄哄她而已。 叶凌风作贼心虚,听到“真伪自有人知”这一句,却是禁不住心头一凛,但随即想道:“是啊,这样的无头公案,从何查起?莫说祈圣因已死,死无对证。即使她还在生,她也必定认为是宇文雄干的勾当。种种嫌疑,都是关连着宇文雄的,她怎会疑心到我?哈,我布置得这样巧妙,只怕祈圣因死了,也还是个糊涂鬼呢。她临死之前,嘱咐岳霆报讯,不是口口声声只指控宇文雄吗,几曾疑心我了?” 叶凌风事事如意,心中欢喜无限,但脸上却还是一副伤感的神情。江晓芙心道:“我只道大师哥有点妒忌二师哥,却原来是错怪他了。” 谷中莲道:“你爷爷已经去了三天,今天该回来了。他一回来,明天咱们便要前往邙山了。芙儿,你今日得加紧和你师兄练一练本门武功,大须弥剑式与天罗步法尤其要练得纯熟才好。别在人前丢了你爹爹面子。不许再想你二师哥的事情了,赶快去吧。” 叶凌风心花怒放,说道:“是啊,我在路上只跟师父学了剑诀,还得请师妹多多帮我练练招式才成。” 江晓芙年少好强,虽然无心练武,但却乐于助人。叶凌风算是摸透了这个师妹的脾气,不惜以掌门师兄的身份,低首下心,求她相助,指点招数,果然哄得江晓芙服服帖帖,不再吵闹,随他到花园练武。 谷中莲看着他们并肩同走的背影,心中想道:“风侄很会体贴芙儿,或者可以渐渐转移她的心意。但看刚才的情形,芙儿与宇文雄实是相爱已深,即使她与风侄能成连理,只怕也要在心上留下创伤,永远不能磨灭的了。唉,我这样处置,我也不知是否得当?”想至此处,不觉一片茫然。 原来谷中莲这次把宇文雄赶走,虽然是为了维护门规,预防“万一”;但却也不无一点私心存在。这点私心,就是替叶凌风扫除“障碍”,好让他与江晓芙有更多接近的机会,撮合他们的姻缘。但谷中莲毕竟是个女侠,行事一向光明磊落的,这次的行事却掺杂了一点私心,事后思量,却不免也有点儿惭愧了。 谷中莲自己也是“过来人”,想起自己当年与江海天两情契合,却又好事多磨的经过,思潮越发起伏不定。蓦地她又从邙山之会,想起自己的义母谷之华。谷之华当年也曾被掌门师姐疑是叛徒,将她逐出门墙的。谷中莲不由得想道:“倘若宇文雄当真也是受了冤枉的,我活活拆散了他们,却怎对得起他?唉,但真相既未分明,我也只能如此处置了。” 叶凌风是想不到谷中莲会感到愧悔的。他只知道师母是一心一意地帮他,心中高兴,实是难以言宣,借着与师妹练武为名,千方百计地去讨江晓芙的欢喜的。 江家之事,暂且按下不表。且说宇文雄出了师门之后,踽踽独行。叶凌风最高兴的时候,也正是他最伤心的时候。 天地茫茫,不知何处是安身之地。宇文雄怀着满腔气愤,只想远远离开江家,走到哪儿就算哪儿。但想起此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见师妹,却也不免黯然神伤,心头隐隐作痛。 宇文雄正自怅怅惘惘,不知不觉已走到了东平镇前面那座山岗。忽觉微风飒然,人影一晃。有个人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说道:“兄台可是江大侠的第二个徒弟,名叫宇文雄的么?我看兄台似有满怀心事,可否和小弟说说?”此人突如其来,宇文雄吓了一跳,本能地闪过一边。 定睛看时,只见是一个陌生的黑衣少年。宇文雄怔了一怔,说道:“阁下是谁?请恕小弟眼拙,咱们以前似乎没有会过?不知阁下何以知道小弟贱名?”心中想道:“这人也未免太冒昧了,素未谋面,却要我把心事告诉与他。” 那黑衣少年哈哈一笑,竟似猜到了他的心思,说道:“你是嫌我来得太过突兀么?咱们在江湖上行走的人,萍水相逢,只要意气相投,便可以成为朋友。”宇文雄心道:“话说得是,但我怎知你是什么人?”心念未已,只听得那少年又道:“况且咱们其实是会过面的,只是兄台想不起来罢了。” 宇文雄一片茫然,说道:“几时会过的?在什么地方?请恕我记性太坏,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那黑衣少年笑道:“就是在这个地方,还是昨天的事情呢,怎么就记不起了?” 宇文雄恍然大悟,说道:“哦,你就是昨晚的那个夜行人?” 那黑衣少年道:“不错。你不知道我,我可知道你呢。你为什么离开江家?看你愁眉不展,定有心事。” 宇文雄道:“小弟的事情实是不足为外人道,而且兄台要管也管不来的。嗯,兄台高姓大名,小弟都还未请教呢。” 那黑衣少年笑了一笑,说道:“我的姓名,日后你自会知道。不是我不肯告诉,现在还没到时候。” 宇文雄有点不大高兴,心想:“这少年怎的如此古怪?哼,他连姓名都不肯告诉我,却要我把师门的秘密告诉他。” 那少年又道:“或许我可以为你效劳,咱们林子里说话去。” 宇文雄道:“不敢劳烦阁下。小弟还要赶路,多谢阁下的好心了。” 那少年又是哈哈一笑,说道:“宇文兄,你这就是说的假话了。你要到什么地方,心里只怕也还未曾打定主意吧?说的什么赶路?” 宇文雄愠道:“这是我的事情,阁下你就不必多管了。” 那少年道:“不,你这件事情,只怕只有我才能管。你是怕我对你有所不利么?不是我说句狂妄的话,我若要害你,昨晚就可以伤害你了。好吧,看来你是不大相信我,那我就只问你几句话,你认为可以回答的你就回答,否则你尽可闭口不言。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吧?” 宇文雄给他纠缠不过,心想:“也好,且看你问些什么?难道我还怕你把我吃了。”于是就跟那少年走进林子。 那黑衣少年道:“昨晚和你一起的那个少年是你的师兄弟吧?” 宇文雄道:“不错,正是我的大师兄。” 那少年道:“你大师兄叫什么名字?” 宇文雄见这少年老是打听他的师兄,心里有点奇怪,但心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便如实答道:“我师哥叫叶凌风。” 那少年怔了一怔,似是听到一件滑稽的事情似的,脸色很是古怪,自言自语道:“哦,叶凌风,他叫叶凌风?”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宇文雄心想:“这人难道是神经病?”不禁问道:“这有什么好笑?人总有一个名字,我大师兄的名字你觉得很特别么?” 那少年道:“不错,不错。名字只是一个记号,叶凌风这名字好得很,并没有什么特别。” 宇文雄道:“那你又为什么好笑?” 那少年道:“不为什么,就是觉得好笑。不对,咱们说好了是我来问你来答的,你怎么问起我来了?” 宇文雄心道:“这人七成是个疯子,但他目无凶光,神情又很和善,疯子又似乎不是这个样子的。”思疑不定,只想摆脱他的纠缠,便赌气说道:“好,那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就赶快问吧!” 那少年道:“我还是要问你的大师兄,你大师兄待你好不好?” 宇文雄道:“你要知道我们的私事干嘛?” 那少年道:“你不愿意回答?” 宇文雄道:“不,我只是觉得你问得有点奇怪。你我素不相识,我师兄的名字你也只是第一次听到。” 那少年忽地又笑了起来,说道:“你又犯了约好的规矩了。你愿意回答就请回答,却不必问我为什么要这样问你。” 宇文雄怕了他的啰唆,说道:“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告诉人的事情。好吧,我就告诉你:我大师兄对我很好。” 那少年道:“你大师兄是什么时候拜师的,你可知道?” 宇文雄道:“他比我先来几天,约半年了。” 那少年道:“你还有别的同门吗?” 宇文雄道:“还有一个师妹,她是我师父的女儿。”说到这里,宇文雄心头一动,多了一层怀疑,心想:“难道这人知道我师父收了李文成的孤儿做记名弟子之事,特地装疯,来向我打听的?” 心念未已,那少年已在笑道:“好,看你是有点不耐烦了,我就不问你的师兄弟的事情啦。如今我要问你正经事了!” 宇文雄对这古怪的黑衣少年已是起了怀疑,心中也就自然多了一些戒备,怔了一怔,说道:“你我素昧平生,有什么正经事可谈?” 那少年笑道:“你别紧张,咱们是约好了的,你不愿意回答就可以不答。” 宇文雄动了好奇之心,转念一想,“且看他问些什么,从他的问话中或者可以多少知道他一点来历。”便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请问吧。” 那少年道:“你说得不错,你我素昧平生。所以我不问你的生平,只问你的近事。昨日那匹坐骑,你是给谁借的?” 宇文雄心想:“千手观音是女强盗,我师母跟她往来,这可不能告诉他了。”便闭口不言。 那少年笑了一笑,自问自答道:“是借给一个诨号千手观音,能双手同使鞭剑的女强盗不是?这千手观音已给朝廷的鹰爪伤了。对么?” 宇文雄愠道:“你都已知道了,为何还要问我?” 那少年道:“但我有一事不明,想向老兄请教。千手观音之所以受伤,是因为她的坐骑中了毒的缘故,要不然那是一匹骏马,她尽可以逃得脱的。昨晚我看这匹坐骑马还是好好的嘛,为什么会突然中毒?” 宇文雄赌气说道:“岂有此理,你也疑心我了?” 宇文雄听了他这个问题,只当他是岳霆这一伙人,禁不住动了怒气,但这么一答,却也给那少年找着了破绽了。 那少年“哦”了一声,道:“你师母、师兄都怀疑是你下的毒吧?昨晚是你饲的草料,是么?” 宇文雄道:“随便你去猜疑吧。总之我问心无愧。” 那少年笑道:“不是我怀疑你,你答非所问了。不过我也有一样猜疑,你的师母未必会陪着你去喂马,这是不是事后你师兄对你师母说的。”这少年江湖经验颇深,人也老练,居然一猜便中。 宇文雄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愤然说道:“你想挑拨我们师兄弟么?” 那少年有点诧异,道:“我干嘛要挑拨你们?听你这么说来,你和你的大师兄,倒似乎本来就已有了点儿心病了。哦,我明白了!” 宇文雄恼怒说道:“你既然什么都已明白,那就别拿我来消遣啦。失陪了!” 那少年一把拉着了他,忽地神情十分诚恳地说道:“不,有一样我还很不明白,你一定要告诉我。这对你也是关系很大的!” 宇文雄见他说得如此郑重,也不禁半信半疑,说道:“既然如此,你说来听听。只要无损于侠义之道,小弟自当奉告。” 那少年道:“你可知道千手观音的为人如何?在绿林中的行径是好是坏?” 宇文雄怔了一怔,愠道:“你和我开玩笑么?千手观音是何等样人,你还用向我打听?” 那少年也怔了一怔,显得颇为诧异,说道:“我是和你说的正经事儿,你怎的以为我是开玩笑了?” 宇文雄道:“怎么,你难道不是她们一伙?” 那少年笑道:“当然不是,否则我何须问你?” 宇文雄仍是不敢相信他的说话,寻思:“这人好不古怪!祈圣因被鹰爪所伤,这是刚发生不久的事情,他若不是她们一伙,怎能知道?而且听他刚才的说话,祈圣因的身份来历,他也是分明知道了的,怎能还不知道她的行事如何,却来问我?” 宇文雄的推想很有道理,但他却有所不知,原来这黑衣少年就是那个伏在乱石堆后,曾经两次出手,暗中救了祈圣因性命的那个少年。祈圣因的身份来历,他是从偷听之中略有所知,却并非岳霆一伙,和祈圣因更是从不相识。 这少年和叶凌风倒是相识的,他从昨晚与今朝的所见所闻,隐隐猜到是叶凌风存心害那千手观音。 这少年就是因为不知祈圣因到底是好是坏,所以最初不愿卷入漩涡,后来也只是到了紧要关头,才暗中相助,只求保全祈圣因的性命,以待查明真相。 这少年心里想道:“照理叶凌风决不会无缘无故的害人,但不论如何,他的行为却不是正人君子所应采取的。唉,这倒把我弄糊涂了,难道是我识错了人?又难道是叶凌风变了另一个人了?” 这少年怀着种种疑团,是以来向宇文雄打听。可惜宇文雄却不敢相信他,反而生了许多误会。 宇文雄看他一副诚恳的神态,心里怀疑不定,想道:“他是什么用意?拿他已经知道的事情来问我,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这少年笑道:“怎么,你答复这个问题,总不至于有损侠义之道吧?” 宇文雄思疑不定,大声说道:“我不知道!” 宇文雄倒不是纯粹不愿回答这少年的问题,而是这个问题,他确实也难以回答。 宇文雄所受的冤屈,可说是由于祈圣因而起的,如今祈圣因生死未卜,他虽然不至于对她心怀怨恨,但至少想起了这件事情,总还是难免有点气愤。何况还有着祈圣因丈夫劫夺镖银,“气死”他父亲这段梁子呢。“祈圣因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个问题,你叫他如何回答?他当然只好说是“不知道”了。 这少年大为失望,说道:“你怎能不知道?你昨晚不是给她借坐骑的么?” 宇文雄道:“那是奉了我师母之命。” 这少年忒也机警,鉴貌辨色,说道:“听你的口气,你似乎对千手观音无甚好感,是么?” 宇文雄冷冷说道:“随便你怎样猜想吧。我不能因为有人怀疑是我害她,就要说她的好话。对不起,天色不早,我可真是没工夫奉陪了。”他还是怀疑这黑衣少年是祈圣因、岳霆一伙。 这少年见他要走,说道:“且慢,我还有话说!” 宇文雄道:“你再问我也只是不知道!你武功再高,总也不能强我说话吧?你放不放我走?” 这少年笑道:“兄台误会了,咱们有约在前,我怎能强你说话?我是来得冒昧一些,也难怪你不信我。我只是想和你说,请你不必赶路。” 宇文雄道:“咦,你的说话倒怪,这是我的事情,与你何关,要你多管?” 那少年道:“不是我多管你的闲事,但你是江大侠的弟子,这样离开师门,我却未免替你可惜。我倒是想为你尽一点力,你不要远走他方,最好在这附近住两天。对啦,你和那王老头不是很熟的么?你可以住在他家,明天我来找你,或许就会有好消息带给你了。” 这少年过分热心,宇文雄更是不敢相信。当下淡淡说道:“多谢了。走是不走,我自有我的主意,请你不必费心了。” 这少年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肯信我,那也只好由你。好吧,但愿咱们后会有期。你今天虽然没有回答我几个问题,但也告诉了我一些事情,多谢你了!”他拱了拱手,先自走了。 宇文雄心道:“好没来由给这小子纠缠了半天。看来他不是疯子就是岳霆一伙,他有什么力量使我重返师门,这不是胡说八道么?”宇文雄被逐出师门,伤心已极,但愿走得越远越好,哪里还肯考虑这少年的说话?正是: 那堪仍在伤心地?萍水相逢劝不回。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蜜语甜言淆黑白诡谋毒手害英豪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宇文雄远走他方,暂且不表。且说叶凌风在宇文雄被赶走之后,所谋样样顺遂,心中高兴,难以言宣,剩下来的就只是如何讨好江晓芙了。 这一日他与江晓芙整天在花园练武,江晓芙倒是专心一意地指点他的招数,但对他的态度却是尊敬而不亲近。尊敬是由于叶凌风是她的“表哥”,又是她的“掌门师兄”;但她总隐隐觉得叶凌风的“气味”和她不甚相投,对他那些阿谀奉承的谄媚言辞,甚至感到讨厌,神情当然也就“亲热”不起来了。 叶凌风只道她是未能忘怀宇文雄的缘故,心想:“反正宇文雄是再也不能回来的了,我与她朝夕相处,日子一长,她总会忘记了宇文雄的。我倒不必太着急了。”他怕“欲速则不达”,打定了主意,采用“水磨功夫”。江晓芙既是神情冷淡,他也就一本正经地跟她练武,不敢太着痕迹。 叶凌风人极聪明,本门武功的诀窍,他早已得了师父口授,甚至比江晓芙还多,练起招式,当然是触类旁通,得心应手。这一日在江晓芙的指点之下,师兄妹拆招,练了一整天的武功,叶凌风实是获益不浅。 叶凌风的师祖江南本是说好了今日回家的,但到了晚上,却还未见回家。吃过了晚饭,谷中莲道:“爷爷明日午间若果还不回来,我们只好先往邙山了。你们已经练了一整天,早点歇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江家住宅是间古老大屋,是江南外祖父“铁掌神拳”杨仲英留下的,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杨仲英是当年北五省的绿林盟主,虽非豪富之家,住宅亦甚宽广。谷中莲母女住在最内一进,叶凌风则住在最外一进,靠近花园。平日他是与宇文雄同住的,宇文雄走后,就只他一个人了。 这一天可说是叶凌风有生以来最感到快乐的日子,他独自一人关在房中,几乎禁不住要笑出声来,越想越是快活,哪里睡得着觉? 不知不觉已是午夜时分,这晚是初三四的蛾眉月,月淡星暗,窗外花园里虫声唧唧,如怨如诉。古老大屋特有的一种阴沉气氛,忽地令到叶凌风觉得有点可怖,风从龙的阴影又似乎在窗前隐现了。 叶凌风心里自己安慰自己道:“不会再来的了。李大典他们跑了,黑店也已经烧毁了,我还害怕什么?嗯,就只不知烧毁黑店的是谁?”心念未已,忽地隐隐听得似有衣襟带风之声从瓦面掠过。 叶凌风这几个月来武功大进,与从前早已判若两人,一听就知是有极高明的夜行人来了。这人在瓦上行走,宛如蜻蜓点水,一掠即过,等闲之辈,绝难察觉,也幸亏是在深更夜静,否则以叶凌风现行的功夫,也未必听得出来。 这夜行人在屋顶绕了一圈,终于来到了叶凌风的卧房外面,似乎他也察觉是这间房内有人了。 这夜行人的脚步踏碎了叶凌风的美梦,登时把他的一团高兴变作了一片惊慌,他第一个念头是想张口叫喊,把他的师母唤来,不愁这夜行人不束手就擒。 但叶凌风却不敢叫喊,第二个念头从心中升起,“焉知这不是风从龙那一伙人?”倘若张扬起来,这可对他大大不利了。 叶凌风想到这个可能,心中恐怖极了。但他情愿是风从龙这一伙人还比较好些,“最少不会伤害我的性命,我还可以请他们去追杀宇文雄,永除后患。” 叶凌风悄悄拔剑出鞘,伏在窗下,似是发梦呓般的自言自语道:“日月无光,日月无光!”这是他与风从龙那一伙人联络的暗号,倘若这人果真是如他所料,定会以同样的暗号回答。 夜行人的衣襟带风之声在他窗外戛然而止,可是却丝毫没有声响回答。 他并不是风从龙这一伙人。 叶凌风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他想到了另一个更令他害怕的可能,“假若是岳霆这一伙,已经知道了我谋害千手观音的秘密,前来找我算账,这可如何是好?” 于是第三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起,“管他是什么人,他一进来我就杀他个措手不及。即使他是我师父的朋友,三更半夜,偷闯进来,我杀他也无罪过。这人十九是对我不利的,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那夜行人听得叶凌风自言自语,心中好生奇怪,这晚是初三四的蛾眉月,月光虽然黯淡,但也不能说是“无光”,晚上更是扯不上日头,那夜行人寻思:“他说这日月无光,不知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说梦话么?反正我是要找他的,且进去看个明白。” 这夜行人艺高胆大,推开窗子,便跳了进去,同时叫道:“叶兄,醒醒!你看看是谁来了?” 话犹未了,叶凌风躲在暗处,忽地身形暴起,“刷”的一剑,就向那人刺去。那人脚未落地,人在半空,这一剑突如其来,正对着他的胸口,他若是煞不住身形,就等于送上去将身就剑,让叶凌风刺他一个透明的窟窿了。但他身子正向下落,又焉能立即煞住? 只听得“咔嚓”一声,如削败革,却不似血肉之躯。叶凌风方自一怔,只觉虎口一麻,手中的宝剑已给那人夺了过去。原来这夜行人乃是一个江湖行家,他也预防到叶凌风有此一着,故而在跳进来的时候,解下束腰的皮带,作为护身兵器,叶凌风这一剑,只是削断了他的皮带。 但这夜行人还未想到叶凌风是有意杀害他的,夺了叶凌风的宝剑之后,并未还击,却笑了一笑,说道:“叶兄,是我!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了么?” 叶凌风听这人的声音果是似曾相识,但一时间却想不起他是谁,暗自寻思:“这人既称我为兄,料想无甚恶意。他武功远胜于我,我是决计不能用强的了。”当下说道:“请恕小弟鲁莽,幸亏没有误伤兄台。只是小弟记性太坏,却想不起几时曾与兄台见过的。” 那人哈哈一笑,只见火光一亮,那人擦燃火石,点起油灯,道:“你仔细瞧,还认得我么?” 叶凌风定睛一瞧,只看了一眼,就吓得面如白纸,如遇鬼魅,半晌说道:“你,你是——” 这人正是日间曾盘问过宇文雄的那个黑衣少年,他见叶凌风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又笑道:“也难怪你想不起是我,我也想不到我会死过去又活转来的。只是你问我是谁?我可就难答你了。我以前有个名字叫叶凌风,现在你用了我的名字,我只好不要这个名字了,随便你叫我什么吧。嘿,嘿,名字不过是个记号,无关紧要。我穿着黑色衣裳,你就叫我黑衣人吧。” 叶凌风面上一阵青、一阵红,这人才是他最最害怕的人,却又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还会活在世上的人。 这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有一天叶凌风从甘肃的积石山下经过,不,那时候他还未曾是“叶凌风”,他是陕甘总督的少爷叶廷宗,在离家十年之后回来,心里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回家的。 他在山下经过,忽听得山坡上有喝骂声,有呻吟声,他动了好奇之心,上去一看,只见山坡上横七竖八的十几个尸体,死的都是穿着御林军军官服饰的人,但还有个军官未死,身上满是血污,正在地上一寸一寸的向前爬去。前面躺着一个黑衣少年,也还没死,瞪着两只又大又圆的眼睛,是愤怒也是恐惧,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军官拿着刀向他爬来。他伤得比那军官更重,那军官还可以在地上爬,他却是丝毫也不能动弹了。 两年前那个叶廷宗还是个刚刚出道的少年,有着一股朝气,怀着一股雄心,想要出人头地,干一番事业的。 怎样才算是“出人头地”?应该干的是什么“事业”?每一个年轻人都会考虑自己的前途,对这两个问题也有各各不同的看法。 叶廷宗的父亲是朝廷大官,他的师父则是个反清志士,这两个人的看法当然更是截然不同,而在叶廷宗的身上则同时受了两种不同的影响。 叶廷宗是个聪明人,在他出道之时,已经是对自己的前途再三考虑过了,“我爹爹如今已官居陕甘总督,跟我爹爹,取功名是易于拾芥,但博得一顶乌纱,就算是出人头地了么?” “我爹爹做的是鞑子皇帝的官,他在衙门里也许还不清楚,我在外面却是知道的,凡是有点血气的汉人,哪个不想驱除鞑虏,还我河山?看来满洲鞑子迟早都要给逐出关外,只不知是什么时候罢了?” “走师父的路虽然危险,但成则可以建不世的功业,败也可以有个侠义的美名。走爹爹的路看是容易,其实也不见得稳妥。如今民变四起,‘乱象’已萌,依靠清廷,也不见得能保住荣华富贵?如果鞑子真被逐出关外,连身家性命也未必能够安全。” 尽管当时的叶廷宗有许多个人的打算,但却还是选择了反清的道路。因此他出道之后,就无时不在留意,想要结识反清的豪杰,江湖上侠义道中的英雄。只可惜他师父远走边疆,与中原的侠义道联络已断,而他又是个初出道的“雏儿”,未曾扬名立万,纵然想尽方法要结纳反清豪杰,但反清豪杰额上没有刻字,也只有等待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了。 这机会好不容易给他碰上了。此刻,他在积石山上看见那个军官,正在爬过去拿刀要杀那黑衣少年,心头一动,不禁又惊又喜,想道:“这少年独力杀了十几个军官,一定是反清的侠义道中一个重要人物,妙在他如今已受了重伤,而要杀他的那个军官也受了重伤,此际我去救他,不费吹灰之力。我救了他的性命,他当然要感恩图报,提携我了。哈哈,既然丝毫没有危险,何乐不为?” 叶廷宗打定主意,立即行动,悄悄地跑到那军官后面,那军官正在地上爬,连他是谁也不知道,就给他一剑插下,刺了个透明的窟窿。 那黑衣少年嘶哑着声音说道:“多谢义士拔刀相助,但你还是赶紧走吧,我、我不行了。”说到后来,已是气若游丝,声音断续,微弱之极。 叶廷宗大失所望,心道:“这人伤得如此之重,要是当真不能救活,那就白费了我的心机了。好坏也得试他一试,他要死也不能让他立即便死。” 山上有间破庙,叶廷宗抱起那个少年,说道:“兄台安心调养,小弟最佩服侠义之士,即使有天大的危险,我也得服侍到你贵体康复,陪你下山。”心中则在思忖:“这些鹰爪都已给他杀了。他们的同党当然是要来寻找的,但决不能这样快到来。至少今天是没有危险的了。机会难逢,无论如何,也得借他作个进身之阶。” 黑衣少年哪里知道他的心中另有利己的打算,不禁满怀感激,满眶热泪,完全把叶廷宗当作了同道中人。 叶廷宗将他抱进破庙,那少年已是没有气力说话,叶廷宗道:“你武功这么好,随身一定带有伤药,小弟代你取出来吧。”那少年点了点头,随即却又摇了摇头。 叶廷宗怔了一怔,但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想一想便明白了那少年的意思。他点头是表示身上有药,摇头是表示纵然有药,亦已无济于事。叶廷宗道:“吉人天相,兄台切莫灰心。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即使有甚三长两短,也总得尽人事而听天命。兄台身上若是有甚秘密物事,小弟决不会乱动。兄台想来可以相信小弟?” 那少年给他说得倒有点不好意思,又点了点头,叶廷宗把他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果然有两个装着药丸药散的小瓶,另外有一把金豆,几锭碎银,还有一封书信,封面没有受信人的姓名,火漆密封,料想是封重要的书信。 金银也还罢了,那封书信却令得叶廷宗怦然心动,想道:“果然所料不差,这封信多半是给哪个反清的领袖的。”他装作毫不在意,只留下两个药瓶,金银书信,仍然放回少年怀中。 叶廷宗认得那瓶药散是金创药,问道:“这一瓶子的药丸是内服的伤药吧?”少年点了点头。叶廷宗给他敷上了金创药,打开水囊,喂他吞了几颗药丸。这药丸确是医治内伤的妙药小还丹,但少年伤得太重,小还丹也只能让他苟延残喘而已。少年服药之后,暗自运气,只觉四肢百骸,痛如刀割,他是个武学行家,已知自己是断了奇经八脉,天下能够治疗此伤的只有华山医隐华天风一人。 华山与积石山相隔数千里,黑衣少年自知只有一个时辰可活,那是决计不能前往华山求医的了。这时他服了小还丹,稍稍提起了一点精神,遂叹口气说道:“我在临死之前,得以结识你这样一位好朋友,死亦可以瞑目了。兄台高姓大名,尊师哪位?” 叶廷宗也看出了他的回光反照之象,还想劝慰他几句,那少年道:“没多少时候了,我还有些后事要拜托你呢。” 叶廷宗泪珠滚滚而下,作着忍着悲痛的神气说道:“小弟叶廷宗,家师是青城派的崔云亮。” 黑衣少年点了点头,崔云亮的名字他是听到过的,当下更无疑虑,便即说道:“我也姓叶,名叫凌风,我死之后,麻烦你给我报一个讯。” 叶廷宗道:“小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却不知是那路义军首领,他可肯相信小弟么?” 黑衣少年道:“他不是义军首领。他是我的姑父。刚才你见到的那封信就是我爹爹写给他的。你可以把这封信带去,作为凭证。” 叶廷宗有点失望,但转念一想,这少年武功如此了得,他的姑父想来亦非常人,自己或许可以得到一点好处,遂提起兴趣问道:“令亲是哪一位前辈英雄?” 那少年道:“敝姑父家住山东东平县杨家庄,名叫江海天。江湖上知道他的人很多,即使他不在家中,你向人打听,也总可以找着他的。” 叶廷宗呆了一呆,好像是拾到了宝贝一般,蓦地叫起来道:“是江海天,江大侠!”江海天是武林第一高手,叶廷宗早已知道他的声名。他起初只求凭借这黑衣少年的关系,得以结识一位前辈英雄,于愿已足;做梦也想不到,这少年的姑父竟是天下闻名的江大侠、江海天!当真是“喜”出望外。 那少年道:“你把今日之事告诉他,请他设法找我爹爹回来,为我报仇。” 叶廷宗道:“报仇?你不是都已把那些鹰爪杀了么?” 那少年道:“我是半个汉人,今日死在清廷鹰爪手下,我是要我爹爹为了我的缘故,也为汉人报仇。你只须这么一说,江大侠自然明白。”原来这少年的父母遁迹海外,这少年却是希望他们回来的。 叶廷宗听他说是“半个汉人”,大为奇怪,心念一动,说道:“报讯容易,但小弟却还有一宗疑虑。”那少年道:“何事疑虑,请说!” 叶廷宗道:“这封信虽然是令尊写给江大侠的,但由我带去,只怕江大侠还是不能无疑。我怎能证明是受你嘱托,而不是把你害死偷拿了你的信呢?” 这少年想了一想,觉得叶廷宗的顾虑也不无道理,说道:“我本来可以咬破指头给你添上几行,但可惜我的字迹我姑父也不认识。我已没精神思想了,你有什么好的办法?” 叶廷宗道:“你和你姑父从前说过些什么话,外人不知道的么?” 这少年道:“我与姑父从来就没见过面。”说到这里,蓦地叫道:“有了有了!我把我的身世告诉你,这是外人决不知道的。” 叶廷宗说了这许多话,为的就正是要求他自白身世,他怕这少年说到一半死去,连忙给他喝水,又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说道:“你省点力气,小声说吧。” 叶廷宗听了这少年的自白,才知他的父亲本是西域一个小国马萨儿国的王子,为了让位给他弟弟,这才逃出海外的。这少年自幼跟随双亲,没回过本国,也没有见过江海天。这次他父亲要他去投靠姑父,学点武功。但却郑重地吩咐他,一定要等待马萨儿国的太子继位之后,他才可以回去见他叔叔兄弟。 这少年本来还要说及他为何遭受鹰爪围攻的,但精神气力都已耗尽,心知已是命在须臾,遂叹口气道:“叶兄,小弟身受大恩,只有来生报答了。请你草草将我掩埋,作个记号,好让我爹娘来收我的骸骨,却不必费时候找棺材了。此地不宜久留,你也该早走为妙。” 叶廷宗流泪说道:“叶兄,你不能走!唉,咱们恰巧又是同姓,要是你能活在世上,咱们可以结成兄弟。” 那少年道:“好,好兄弟,可惜我不能陪你了。你见了我的姑父,他会将你当作我一样看待的。”说了这几句话,自觉心事已了,双眼翻白,便断了气。 叶廷宗看清楚他已“确实”死了,这才破涕为笑,忍不住手舞足蹈地欢呼起来,“哈,哈,这可真是百世难逢的奇遇!我只须换个名,连姓都不用改!” 叶廷宗本来还未决定回不回家的,得了这样的“奇遇”,登时打定主意,要做江海天的弟子,再凭借江海天的力量,结纳反清英雄,干一番“大事”。 他目的已达,又怕追兵意外早来,“万一”发生危险,恨不得插翼飞到江家,哪里还肯多花功夫掩埋这个少年。也幸亏他如此,这少年后来巧遇神医,才能“复活”。 从此叶廷宗就冒用了叶凌风的名字,变成了江海天的“掌门弟子”,谷中莲的“嫡亲侄儿”。为了避免混乱起见,反正名字是个记号,“叶凌风”三字既然受了他的玷污,本书今后也就不再用“叶廷宗”的原来名字,就让他继续叫做叶凌风吧。 但这假叶凌风却想不到今晚又遇上了真叶凌风。 那黑衣少年(即真叶凌风,以下暂称“黑衣少年”。)笑道:“我的名字可以送给你,但你用了我的名字做了些什么事情,我却想知道知道。” 假叶凌风(以下为了行文方便,省一“假”字)心里恐慌之极,两年之前,他恨不得救活这个少年,如今则恨不得将他杀掉。但他刚刚试过了这黑衣少年的本领,心知自己的本领虽然比从前高明了不知多少,但比之这个黑衣少年,还是颇有不如,暗自想道:“硬的来不得只能来软的了。好在我于他有过一次‘救命之恩’,动之以情,或者还有几分希望。” 叶凌风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副急泪,忽地跪在那黑衣少年面前哭着说道:“小弟冒用了你的名字,实在该死。但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大哥,你饶恕我,我才敢说。” 那少年双手将他扶起,说道:“这是小事一件,不用介怀。你从前救了我一次,免我死在鹰爪刀下,我还未曾得报答你呢。我本来想不到还可以活的,你记得吗?当时你要与我结拜兄弟,我因为命在须臾,没有答应你。但我说,你见了我的姑父,他会将你当作我一样看待的。如今你果然做了我姑父的弟子,正是如我所愿。不过,我料不到的是姑父不仅把你‘当作’我一样看待,而是完全以为你即是我了。嘿,嘿,这还超过了我的愿望,那也好啊!” 叶凌风细听他的言语,语气之中,虽也不无怪他做得“过分”之意,但却也似乎没有问罪的意思,当下稍稍宽心,便顺着他的语气说道:“大哥请莫怪我,我当时也以为你是断了气不能再活的了。我自问武功低微,很想学点本领,好继承大哥的遗志,小则向鹰爪报仇,大则驱除鞑虏,这样大哥虽死犹生了。” 黑衣少年道:“好,说得好。你就是怀着这个目的冒充我的身份么?” 叶凌风道:“不错。我怕江大侠不肯收我,一时计拙,想出了这个笨主意。” 黑衣少年忽道:“你既然是想为我向鹰爪报仇,昨晚却又为何偷进黑店、私会鹰爪?” 此言一出,吓得叶凌风魂飞魄散,这才知道放火焚毁“太白楼”的就是这个黑衣少年,而自己昨晚潜入黑店之事,也已落在他的眼中,无可抵赖的了。 黑衣少年冷冷说道:“这可是事实吧?你怎么不说话呀?” 幸而一灯如豆,光线黯淡,叶凌风面上变色,只是刹时间的事情,那少年还未觉察,他已经恢复了镇定,故意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你我乃是生死之交,大哥若有见疑之意,小弟也就无话可说了。” 叶凌风作出一副委屈模样,黑衣少年倒有点过意不去,说道:“并非我不信你,但此事关系重大,我想弄个水落石出,也好给你洗脱嫌疑。你要明白才好。” 叶凌风聪明绝顶,一听这个说话,就知黑衣少年尚未深悉内情,还有可以狡辩的机会,于是说道:“小弟生来愚鲁,未识大哥苦心,一时负气,实是糊涂了。不错,昨晚小弟是曾到过那太白楼,但却是为了弄清楚一件事情去的。” 黑衣少年道:“什么事情?” 叶凌风故意踌躇片刻,这才说道:“此事有关我一个师弟的秘密,我本不愿在外人面前,说他闲话。但大哥既要查究真情,我也不能为他隐瞒了。好在大哥也不算是外人。” 无故探听别人秘密,这是江湖上列为禁忌之一,也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引以为耻,不屑为的。但这黑衣少年会过了宇文雄,心中想道:“宇文雄倒是说他好话,且听听他又是怎么说他师弟?兹事体大,我也只好不拘小节了。” 叶凌风见黑衣少年并没打断他的说话,只好将临时编造的故事往下说道:“我有一个师弟名叫宇文雄,镖局出身,他过去的来历,师父并未十分清楚。前几天,我在东平镇上见他与一个人交谈,这人与他分手之后,进入了太白楼。我忽地觉得这人相貌好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终于给我想起来了,这人是,是——” 黑衣少年道:“是什么人?” 叶凌风道:“御林军的副统领李大典。前些时,我与师父出门访友,在路上碰见一班鹰爪,李大典便在其中。他们不敢惹我师父,匆匆走过。这是后来师父和我说的。”黑衣少年点了点头,说道:“你发现了是李大典,后来怎样?” 叶凌风道:“那日是师弟先去趁墟,我后来才去的。我发现他们,他却未发现我。后来我进太白楼喝酒,酒楼的食客之中,不见有李大典其人。我一想李大典既然不是来喝酒的,那就一定是躲在店中,换言之,也就是店主人的一伙了。因此我起了怀疑,怀疑这是一间黑店!” 黑衣少年道:“这么说,你昨晚私探太白楼,为的就是要查明此事?结果,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叶凌风道:“我看到了李大典果然是藏在这黑店之中,又听到了他和同伴的说话。他说他和我这师弟的父亲乃是旧好,交情还很不浅呢。他又说他打算利用我的师弟,给他卧底!” 黑衣少年骇然道:“有这样的事?他可曾说你的师弟答应了没有?” 叶凌风道:“他只提到那日见过我师弟之事,却没提到师弟是否答应。不过,他和同伴的谈话,说的既然只是‘打算’二字,想来也许他的这个意图,根本还未曾对师弟开口。” 叶凌风是一个十分机警的人,初时他本来想一口咬定宇文雄做了奸细的,但后来听了黑衣少年问话的语气,似乎有点不大相信,心中一动,想道:“可不知他是否会见过宇文雄,我且给他来个模棱两可,不要把事情说得太死了。”于是临时改变了口气。 叶凌风这么一说,黑衣少年倒是有点半信半疑。要知他曾听得祈圣因对人骂过宇文雄,他虽然不知其中原委,但从祈圣因所骂的言语听来,似乎也证实了李大典与宇文雄是曾相识。当下想道:“依我的观察,宇文雄是个诚朴的少年,想来不至于敢做奸细?但匆匆一席交谈,也未必作得定准。可惜宇文雄不肯相信我,我问的好些事情,他都没有回答。” 黑衣少年昨晚只看见叶凌风偷进黑店,当时他未知底细,他是稍后才知道那是黑店的,一时失策,没有跟进去看,却不知他在店中干些什么。是以对叶凌风的说话虽有存疑,毕竟也相信了几分。心道:“宇文雄纵然不是奸细,但与李大典交谈之后,回来不禀告师母、师兄,也是一件过错了。要弄清楚这件事情,我还须去查明他与李大典究竟是何关系,才能判断。” 想到此处,黑衣少年便再问道:“你夜探太白楼之后,回来可曾对你师母言及?” 叶凌风叹了口气道:“若是我早知有今日之事,昨晚就应该对师母说了。” 黑衣少年道:“哦,你没有说?” 叶凌风道:“我这是为了师弟设想,我想师弟年轻识浅,一时行差踏错,也是有的,却未必当真敢做奸细。我若说给师母知道,岂不是毁了他的一生?因此我想私下想劝他,只要他以后不再与鹰爪往来,这件事情,我就替他遮瞒过去。” 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黑衣少年听了暗暗点头,心道:“如此说来,他倒也爱护师弟。 叶凌风接着说道:“可惜我空有爱护师弟之心,事情终于还是闹了出来。祈圣因被鹰爪杀了之后,她的同伙岳霆找上门来,揭穿了我师弟的底细,师母迫得把他逐出门墙。” 黑衣少年心道:“祈圣因可还没有死。”但他不想即时告诉叶凌风,却先问道:“然则祈圣因那匹坐骑,又是谁下的毒?” 叶凌风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说道:“什么,她的坐骑给下了毒?我是一点也不知道!昨晚我根本就没到过马厩!” 黑衣少年道:“谁饲的草料?” 叶凌风道:“这匹坐骑一直都是师弟照料的。” 他说的和宇文雄说的相符。黑衣少年听了亦是疑心不定,寻思:“听宇文雄今日的言语,他对祈圣因似无好感,难道当真是他下的毒么?好在祈圣因没死,我总要设法找到她,弄清这件疑案。” 叶凌风道:“大哥脱险归来,我是不该再冒充大哥了。但请大哥顾我一点颜面,给我两天期限,让我悄悄离开。三天之后,你再来见你姑母,说明其中原委。” 黑衣少年笑了一笑,说道:“我说过要酬谢你恩德,你既然做了我姑母的侄儿,那就不必更改了。只要你始终奉行侠义二字,你用了我的名字,我也与有荣焉。” 叶凌风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副急泪,感激涕零地说道:“这、这、这个却教小弟如何过意得去?” 黑衣少年道:“我来得久了,万一给你师母发觉,这就不妙了,以后倘有良机,我当再来会你。事情如此处置最是适当,你也不必耿耿于怀了。好,但愿后会有期,告辞了。” 黑衣少年回身从窗口跃出,叶凌风道:“但愿大哥早来。”忽地一掌击去,同时发出了早就藏在掌心的三枚毒针。这三枚毒针是李大典昨晚交给他,叫他伺机伤害祈圣因的。他对祈圣因无隙可乘,如今却派上了用场了。 这是叶凌风在一晚之间,对黑衣少年的第二次偷袭。但两次的偷袭,情形却大不相同。第一次是黑衣少年刚来的时候,他与叶凌风未曾会面,恐防叶凌风认不出他,预先有了防备,所以叶凌风偷袭不逞,一个照面就给他把剑夺去。 但这一次的偷袭却是在他们会面之后,黑衣少年要走之时。黑衣少年做梦也想不到叶凌风刚刚还在感激涕零,突然间却会在他背后偷施暗算。结果是一掌三针,中个正着。叶凌风以“须弥掌力”,击中了他的脊梁,而那三枚毒针,又全都射进了他的要害穴道! “须弥掌”是金世遗当年采自天山派掌法的精华,再加以发扬的,在内家各派掌法中堪称第一。叶凌风的火候虽然还未到一成,但给他正正击中了脊梁,亦是非同小可。另外那三枚毒针,更为厉害,那是在大内秘制的毒药——鹤顶红与孔雀胆的毒液中淬炼过的暗器,只要被刺破了一点表皮,毒质立即散播全身,何况是给它刺进了穴道! 那黑衣少年闷哼了一声,登时似皮球一般,从窗口抛了出去。 叶凌风如影随形,跟着也从窗中跳出,第二次拔剑出鞘,向那少年追击! 黑衣少年武功也真个了得,身体刚一着地,一个“鲤鱼打挺”,立即便翻了起来,大骂道:“叶廷宗,你,你简直是狼心狗肺!”大骂声中,连发三掌,虽然中了毒针,掌风仍是十分凌厉,刮面如刀。 叶凌风大叫道:“有贼,有贼!”那黑衣少年是仗着深湛内功,一时未至晕倒,勉强支持的。因此虽是怒极“大骂”,声音却已嘶哑。叶凌风的叫声把他的骂声盖过,随即用“天罗步法”,避开了他这“强弩之末”的连环三掌。 叶凌风是怕那少年的骂声传到师母耳中,是以必须把他的声音盖过。他躲开了那黑衣少年的三掌,知道他已不能再支持多久,遂冷笑说道:“反正你的性命是我救活的,如今丧在我的手里,你就只当我当初没有救你罢啦,何必如此恼怒?你别乱打主意了,你的姑母决不会相信你的话的!她一到来,你死得更快!” 黑衣少年三掌打空,只觉眼睛发黑,已是感到阵阵昏眩,叶凌风反守为攻,使出新学会的追风剑法,剑剑凌厉,那黑衣少年在他狂攻之下,再也不能分神说话! 黑衣少年虽然头昏目眩,神智尚还清醒,心中想道:“这厮倒也说得不错,我与姑母从未见过,这厮却是先入为主,姑母当然不会相信我的言语。何况这内里情由也不是三言两语交代得清楚的,这厮有心害我,岂能停手容我细诉情由?只怕等不到姑母到来,已先遭了他的毒手了。唯今之计,只有走为上计!” 叶凌风使用追风剑式,瞬息之间,刺出六六三十六剑,把那少年杀得手忙脚乱,“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叶凌风大喜,刷的一招“白虹贯日”,剑锋径刺他的咽喉。追风剑式是三十六招成一段落。叶凌风出剑虽快,但在告一段落、换招之际,却不免稍慢一些。那黑衣少年蓦地中指一弹,叶凌风堪堪刺到他的咽喉,竟给他一指之力,把剑弹开,而且虎口微微发热。 叶凌风大吃一惊,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年已托地跳出圈子,拔足飞奔。原来这少年是施用“天魔解体大法”,自行咬破舌尖,喷出鲜血的。 “天魔解体大法”是一种临到性命关头才使用的邪派功夫,自残肢体之后,刺激神经,可以增强功力。这少年的父亲叶冲霄是邪派出身,后来才学正派武功的。这少年家传本领,故此也是邪正兼通。 但“天魔解体大法”只能见效片时,功效一失,元气更伤。黑衣少年在弹开叶凌风的宝剑之后,立即便要飞逃。 叶凌风惊疑不定,心道:“难道他刚才那副力竭筋疲的狼狈模样,是弄假不成?”一时间倒不敢去追。 就在此时,只听得江晓芙的声音叫道:“贼人在哪里?师哥别慌,我来帮你!” 叶凌风机警之极,见黑衣少年没命逃跑,心道:“这小子若是气力未曾用尽,不至于逃得如此慌忙。为了预防万一,我还是趁师妹未到之前,把他杀了灭口的好!”当下,脚尖一点,如影随形,紧追不舍,直待越过了围墙,这才出声应道:“这小贼本领有限,不必师妹帮手,我已经可以把他料理啦!” 江家倚山面湖,叶凌风追到湖边,已是赶上了那个少年,那黑衣少年声音嘶哑,“哼”了一声道:“好,好狠的你!我倒要看你欺世盗名,能到几时?”叶凌风大喝道:“好大胆的狗腿子,竟敢闯进江大侠的家中,你以为我师父不在家中,我就不能取你性命么?” 江晓芙追到了山坡,远远叫道:“师哥,且慢!” 叶凌风哪里还肯手下留人,听得师妹的叫喊,出手更快,黑衣少年给他迫到湖边,怒声骂道:“我死为厉鬼,亦不饶你!”说时迟,那时快,叶凌风已是闪电般的一剑刺出,只听得“卜通”一声,那少年无路可退,跌下了湖中。叶凌风一剑刺空,面前骤失目标,几乎也要跟着冲下水去,慌忙煞住脚步。 这东平湖四面皆山,通向外面一条大河。此时正是连日大雨之后,春霖水涨的时节,东平湖承受四面山洪,波涛汹涌,几个浪花一卷,黑衣少年已是逐浪翻腾,凌波而去,无踪无影。 叶凌风除掉“祸根”,得意之极,心中冷笑道:“你诅咒我身败名裂,可惜是永远办不到了。上一次你侥幸不死,这一次我看你还能再活么?”黑衣少年身受内伤,又中了毒针,于今跌落湖中,叶凌风亲眼看着他给波浪卷去,自是料他必死无疑。 江晓芙赶了到来,埋怨道:“师哥,你怎的就把那贼人杀了?” 叶凌风佯作不解,说道:“怎么?这贼人胆敢闯进咱们家中,给我发现之后,还意图害我,难道我不该杀他?” 江晓芙道:“你应该留下活口,问他口供,交给妈妈处置才对。你一下子就把他杀了,他是什么来头,抱着什么意图来的,咱们可就没法知道了。” 叶凌风拍了拍脑袋,说道:“不错,这倒怪我糊涂了,一时没想到这层。但也怪这小子本领不济,我并非用的杀手,他已招架不住,跌落水了。或许他还没死,要不要找人打捞?” 江晓芙道:“这个时候,他的尸身也不知冲到哪里去了,怎还可以打捞?算了吧,反正人已死了,咱们回去告诉母亲吧。” 二人回到家中,只见谷中莲已在叶凌风的房中等候。原来她们母女给叶凌风的喊声惊醒之后,谷中莲有意叫女儿去助叶凌风,而自己则到叶凌风房中查看。 谷中莲做梦也想不到来的“贼人”是自己的亲侄儿,却给假侄儿害了性命。听了叶凌风的禀报之后,说道:“这也怪不得你,你碰上了贼人,当然要和他拼命,一时就想不到要留活口了。这贼人是怎么来的?” 叶凌风道:“我听得有夜行人的声息,推开窗子,他就一把暗器打了进来。幸亏我早有防备,躲到门后,没有给他打着。我立即舞剑防身,冲出去和他拼命。他听得我的叫喊,慌忙便逃,我想把他揪回来,追到湖边,他招架不住,便跌落水了。”谷中莲道:“就只一个贼人么?”听口气似是有点怀疑。 叶凌风心头微凛,“难道她看出了什么破绽?”只好答道:“不错,只是一个。” 江晓芙道:“妈,我也觉得奇怪呢!这个贼人真是胆大包天,只一个人就敢到咱们家来。若有绝世武功,那倒罢了。本领却又那么不济,连师兄也招架不来。嗯,这不是来送死吗?他何以会如此愚昧?” 要知江海天是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等闲之辈,岂敢独闯江家?除非他并非怀着敌意而来,而是江家相识。 叶凌风心道:“原来她们是因此起疑。幸亏我早已有了准备。”当下说道:“这贼人想必是知道师父不在家中。” 江晓芙道:“爹爹不在家中,妈可是留在家的,贼人若然那样消息灵通,焉有不知之理?哎呀,师哥,我倒是当真有点担心你杀错人了。” 叶凌风道:“不会的。来的倘是好人,怎会一来便发暗器打我?刚才我与他拼命,你也是看见的了,其中若有误会,他又怎会不出声呢?” 江晓芙道:“可惜你没有拿获活口,如今那人已经死了,却不知他是何来历?” 谷中莲忽道:“我已经知道他的来历了!” 叶凌风大吃一惊,只听得江晓芙问道:“是什么来历?妈你怎知道的?”谷中莲道:“来的是大内高手。你瞧这个!”手掌摊开,只见掌心上有四支黑黝黝的毒针。 叶凌风一见,这才定下心来,说道:“我正想来寻觅这贼人所发的暗器,原来姑姑已经捡起来了。” 江晓芙道:“这是淬过毒的梅花针么?江湖上用毒针的人不少,何以见得就是大内高手?” 谷中莲道:“这不是寻常毒针。这是在孔雀胆与鹤顶红的毒液中淬炼过的。这两种毒药只有大内才有。江湖中人,虽然知道孔雀胆与鹤顶红含有剧毒,但却不知配制的秘方。” 叶凌风早已放下心头的大石了,但这时才装作大大吃惊的样子,咋舌道:“好险,好险!幸亏我没有给他打着!” 原来叶凌风聪明绝顶,他师母可能因贼人是单独前来而起疑,这一层他也早已想到了。所以在匆促之间,他也没有忘记预先做下手脚。 李大典给他的毒针共有七支,他只用了三支射那黑衣少年,另外四支则撒在地上。他知道师母为人仔细,布此疑阵,正是有心让师母发现。这种毒针,只要中了一支,就可以置人于死,那少年中了三支,其余四支当然是无需用了。 谷中莲果然中了他的计,发现了毒针之后,虽然觉得“贼人”敢单独前来,未免胆大,但已毫不怀疑的便认定了“贼人”是大内高手了。 江晓芙对这位大师兄虽无特殊好感,却也并无成见,听了母亲的话,倒觉得有点歉然,说道:“师哥,我还担心你杀错了人呢,倒是我错怪你了!” 谷中莲道:“这鹰爪孙大约是自恃有此毒针,以为你师父不在,便放胆来了。嗯,风侄,这几个月来你跟随师父,武功亦已大有进境了……芙儿,你别以为这鹰爪孙本领不济,其实在江湖上也算得一流好手了。我瞧他飞越围墙的身法,那份轻功,根基就显得颇为深厚,只是受伤之后,不免迟滞一些而已。要是未曾受伤,只怕你还未必比得过他呢!” 叶凌风暗暗吃惊,心道:“师母的眼光好不锐利,幸亏她只是远远看见,未曾听到他的说话。” 江晓芙怔了一怔,忽地很不高兴地说道:“师兄,你又说你在路上只是学了一些口诀,原来是骗我的。你既然比我高明,为何还要求我指点?” 谷中莲笑道:“芙儿,这是你的表哥懂得礼貌,对你客气。你怎的不懂好歹,反怪他了?你们兄妹是应该时常切磋,也不必说是谁指点谁了。好了,你们都去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叶凌风哪里睡得着觉?谷中莲母女走后,他抹了一额冷汗,心道:“好险,好险,好在也只是虚惊一场。”惊魂稍定之后,又不禁为自己的“好运道”而心花怒放,以为可能揭破他秘密的两个人都已死了,以后是天下莫予毒也,这江家的掌门大弟子是做定的了。 直到将近天明时分,他忍不住疲倦,才朦朦胧胧地合上了眼睛,才过了一会儿,忽听得有拍门之声,叶凌风吓得跳了起来,喝道:“是谁?”江晓芙门外说道:“师哥,你醒了么?妈叫你赶快过去。有一个人等着要见你呢!”叶凌风边穿衣服边问道:“什么人?”江晓芙道:“你再也猜想不到的人!”叶凌风猛地一惊,睡意全都醒了。正是: 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 欲知来者是谁?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峭壁留痕惊恶报名山逑旧儆凶顽 “再也猜想不到的人?难道是那黑衣少年给人救起?难道是祈圣因死里逃生?难道是宇文雄重返师门?”叶凌风心中七上八落,央求江晓芙道:“好师妹,你就告诉我是谁吧,省得我瞎猜了。” 江晓芙笑道:“反正一会儿你就见到,着急什么?怎么?你好像有点害怕?” 江晓芙今日的心情很好,有意捉弄她的师兄,叶凌风却给她弄得越发惊慌,硬着头皮道:“师妹说笑了。我只是好奇而已,何来害怕。昨晚鹰爪孙拿毒针打我,我都不害怕呢。这次来的想必是哪位武林前辈,师母要我见客吧。” 江晓芙笑道:“你猜错了。要见你的人恰好是你的同辈,妈从来没见过他,但今后就要把他当作家人骨肉一般看待,要留他和咱们同住的。这,你可难猜了吧。” 叶凌风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道:“如此说来,不是那黑衣少年是谁?”几乎就要转身逃跑,但已经来不及了,说话之间,他们已到了客厅前面,只听得谷中莲叫道:“风侄,快来,爷爷已经回来了。” 叶凌风一听,心中大石放下,说道:“原来是爷爷,师妹,你怎么胡说一通?”话犹未了,只听得江南说道:“凌风,我给你带来了一位师弟,你们快来行过见面礼。” 只见在江南身后,闪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说道:“这位是大师兄吧?叩见大师兄。”叶凌风一看,既不是黑衣少年,也不是宇文雄,这才完全定下心来,大喜过望,连忙将这孩子扶起,道:“你是李光夏师弟么?” 那孩子道:“不是,我名叫林道轩。李家哥哥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也知道现在又与他是同门了,但师父还未找到他。” 谷中莲道:“这孩子是你师父在米脂新收的徒弟。他的爹爹就是天理教的教主林清。” 叶凌风一听,林道轩有这么大的来头,不禁暗暗有点妒忌,心道:“这小子的父亲是教主,天下钦敬的反清英雄,他长大之后,凭着他父亲的声望,我这个掌门大师兄的光彩只怕都要给他夺去。”心中不舒服,脸上可还是一副高高兴兴的神情,拉着林道轩的手道:“好极了,我可多了一位好师弟啦!师父呢,怎么却不见他?” 谷中莲道:“你师父上华山看他义父华天风去了。” 叶凌风不觉又是心头一跳,问道:“就是那位被称为天下第一国手的华山医隐么?” 谷中莲道:“不错。他的女儿是马萨儿国的王后,也正是我的二嫂,你的嫡亲婶婶呢!你不知道么?” 叶凌风道:“这事爹爹是说过的。但爹爹曾再三向我叮嘱,在马萨儿国的太子未继位以前,不许我踏上本国土地认亲,也不许我泄露本身来历,只能让姑姑你们一家人知道。所以我始终不敢去见华爷爷。免得传到叔叔耳中,他要把我找回去继承王位。” 叶凌风早已知道那黑衣少年的身世秘密,所以说来毫无破绽。但他害怕的却是另一件事情。这“华山医隐”华天风的名字突然触起了他的一重疑虑。 那黑衣少年当时伤得很重,叶凌风是在他断气之后才离开的,后来他却怎么会活转过来?是谁有这本领使他起死回生? 但叶凌风随即在心中暗笑:“那小子是在积石山受的伤,与华山相距何止千里?哪有这样凑巧的事,恰好遇上华天风来救了他?他当时曾服了小还丹,也许是一时断气昏迷,后来苏醒过来? “这小子直到前天才知道我冒充他的身份,即使他见了华天风,我的秘密他们还是未能知道的。何况这小子要遵守父亲之嘱,不能上华山去见华天风! “总之他遇上华天风的机会是微乎其微。我可不必瞎疑心了。” 叶凌风正在心思不定,只听得谷中莲叹了口气,说道:“我明白你爹爹的一片苦心,他是自责太深了。”歇了一歇,笑道:“这些旧事不谈了。你师父可着实惦记着你呢。这是他给我的信,上面提到你——你可以拿去看。” 原来江海天、仲长统等人,那日与上官泰分手,下了天笔峰之后,仲长统带几个徒弟北往洛阳,处理一件待他解决的帮中事务,却叫大弟子元一冲陪江海天师徒南行,先去参加邙山之会。 江海天一心是要回家的,不料才走了三天,途中忽然接到他义父华天风托丐帮代传的书信,信写得很简单,只是说有紧要的事,要江海天立即去见他。义父有命,天大的事情也只好暂时搁下。于是江海天遂把林道轩交给元一冲,叫元一冲带他回家,自己先往华山去见义父。 德州的丐帮分舵舵主杨必大乃是元一冲的师叔,元一冲送林道轩往东平县江家,道经德州,在杨必大家中住宿。恰巧就在那天晚上,江南也来到了德州的丐帮分舵报讯,元一冲就把林道轩交给了江南,让江南带他回家。 江海天写给妻子那封信,除了说明他暂时不能回家的原因外,还提到了叶凌风。信中嘱咐,倘若叶凌风已经回到家中,就叫谷中莲带他赴邙山之会,在天下英雄之前,正式宣告他是江海天的掌门弟子。 武林中一个新门派成立,掌门弟子的地位非常重要,通常总要邀请若干武林前辈,举行仪式的。如今江海天虽然免去这个仪式,但借邙山之会,介绍他的掌门弟子,那是更显得隆重了。江海天信中还说他尽可能在独臂神尼的忌辰赶到邙山,主持此事。但要是因事耽误,就由谷中莲以叶凌风师母的身份代为宣告,不必等他。 叶凌风看了此信,心花怒放,却装作一副惶恐的神情说道:“师父是武林第一人物,弟子德薄能鲜,缪膺掌门之选,只怕见笑天下英雄。” 谷中莲道:“江湖上以侠义为先,你与萧志远在泰山舍命相救李文成父子之事,江湖上也有不少人知道了。你如今武功虽未大成,但以你的聪明,他日必将为本门放一异彩。你已薄有侠名,又是你师父的掌门弟子,谁还敢看轻你。” 江晓芙也为叶凌风高兴,说道:“大师哥,这次你可以在天下英雄之前露面啦!你不必假客气了,你应该大大的得意才是。”江晓芙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其实是未存有讥讽之意的。叶凌风听了,却不由得满面通红。 谷中莲道:“芙儿,你说话真没分寸,好在你的师哥懂得你的性情,不会多心。不过风侄,我也希望你以本门的掌门弟子身份,见过了天下英雄之后,必须格外谦虚,切戒骄傲。我知道你为人谨慎,本来也无需我嘱咐你的了。” 叶凌风道:“姑姑的教训,侄儿紧记在心。师父恩重如山,弟子决不敢损了师门声誉。”当下跪下来向谷中莲磕了一个响头,表示领取师门教训。 谷中莲道:“好了,好了。我是要你对外人谦虚。对自己人可不必太多繁文缛礼。你收拾几件替换的衣裳,咱们就可以走了。爷爷,请你留在家中看守。轩儿,你也随我去见见世面吧。你一路奔波,身体可觉疲累?” 林道轩道:“不累。我天天跟着师父跑路,早已惯了。这两天爷爷要我骑马,我反而不惯呢。” 江南笑道:“这娃娃倒是个天生的练武根骨,能吃得苦,人又聪明。他师父教他的换息吐纳的功夫,才不过一个多月吧,他已经很能够运用了。”“换息吐纳”是一种上乘的运气功夫,可以令人气力悠长,善于耐劳,久战不疲。叶凌风听了,心中更是隐隐妒忌。 江南又道:“武林中求名师难,求佳弟子也是不易。海儿一年之中,收了三个徒弟,还有一个已经名列门墙,尚未找到的李文成的儿子。四个徒弟都是天资好人品也好的好徒弟,说起来也是武林奇遇呢!” 谷中莲笑道:“爹爹,你总是欢喜夸赞自己人,也不怕人笑话。” 江南道:“这是事实,并非我自赞自夸。”说至此处,忽地叹口气道:“可惜宇文雄身受嫌疑,给你赶了出去。”谷中莲难过得很,说道:“在我的处境,我是不得不然。” 江南道:“我知道,我并不怪你。但我总觉得宇文雄这孩子诚厚朴实,不像是会做坏事的。但愿他能够早日洗脱嫌疑,重新回来。”接着笑道:“我是把海儿的几个徒弟,都当作我的孙儿一般,不分彼此的呢!” 江晓芙听他们提起了宇文雄,更是黯然神伤,比她母亲还要难过。但事情早已成了定局,她也不好埋怨母亲了。 谷中莲不愿再提宇文雄之事,说道:“轩儿的父亲是鞑子朝廷的第一号钦犯,此去邙山,与会的虽然都是正派中人,但也难保没有坏人混入。你们对轩儿的身世,必须给他保住秘密。”叶凌风与江晓芙同声答道:“我们懂得,师母(母亲)放心。” 叶凌风答了这一句话,回房收拾行装,心中却是七上八落。暗自想道:“去年朝廷为了追捕李文成父子,费了那么大的气力。林清是天理教的教主,比李文成重要得多,朝廷对他的儿子,想必是更欲得而甘心的了。幸亏镇上的黑店已毁,要不然他们若来向我打听,我可不知怎么对付呢?说与不说,都是为难!” 叶凌风匆匆拾好行装,回到客厅,刚听得师母说道:“华老爷子自从那年到过一次马萨儿国之后,又已有将近二十年不下华山了。这次他把海天找去,不知是为了何事?” 江南沉吟道:“华天风比我年长,今年怕有七十高龄了吧。”答非所问,谷中莲诧道:“这又怎样?”江南笑道:“人老了就特别容易感到寂寞,华天风独隐华山,想找一个人和他聊聊天都找不到,过这样的日子还有不难受的吗?”谷中莲道:“爹爹真会说笑话。这么说,华老爷子是找海天陪他聊天去的了?”江南笑道:“我最怕没人陪我说话,想来别人也是一样。” 大家笑了一阵,江南说道:“说实在的,我虽然不知道华天风为了何事把海儿找去,但料想对海儿是只有好处,决无坏处。你以前生怕他有甚意外,如今已经知道他的下落,也应该可以放心了。” 谷中莲点头道:“这个当然,他去他义父那儿,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时叶凌风已进了客厅,站在一旁,听他们的谈话。江南所说的笑话无关紧要,谷中莲那几句话他却非常留意,心里想道:“原来华天风已有将近二十年不下华山,那我更是不用担忧了。他将师父找去,总不至于是和我的事情有甚干连?”叶凌风哪里知道,华天风要与江海天所说的事情恰恰就是与他相干,而华天风,前两年也曾下过华山,不过谷中莲不知道罢了。此事以后再表。 且说谷中莲带了女儿和两个徒弟,当日便启程前往邙山。一家人路上有说有笑,倒也热闹。叶凌风使出浑身解数,既巴结师母,也讨好师妹。但江晓芙对他总是比较冷淡,反而与林道轩亲近得多。林道轩比她小三岁,两人就似姐弟一般。不过江晓芙也并非对叶凌风存有恶感,只是不喜欢他那股“气味”,觉得性情不投,因此就不大愿意和他接近,甚至迹似敷衍了。 谷中莲是以邙山派掌门的身份,提前赶去主持开山祖师独臂神尼的祭典的。这日到了邙山,距离正日还有三天。谷中莲本来担忧带着一个孩子走路,可能要多走一两天,在会期前夕才到达的。如今早到三天,可以有比较空暇的时间与本门长幼两辈相聚,商量大小事情,心情自是十分舒畅。 邙山春日风景绝佳,谷中莲的心情又特别好,于是一路上山,一路和他们谈说邙山派历代祖师的事迹。不多一会,已到主峰,山峰上有一条瀑布,似是一匹倒挂的锦缎,瀑布流量不大,但在丽日下洒起金色珍珠的泡沫,景色却是十分奇幻。峭壁上有个茶杯口大的窟窿,四边平整,似是人工凿开的痕迹。谷中莲笑道:“你们看见了石壁上的裂痕么?你猜这是怎么来的?” 江晓芙道:“这似乎不是天然的裂痕。妈,为什么在好好的石壁上凿一个窟窿?” 谷中莲道:“不错,这是人工造成的,但却非有心开凿。这里面有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故事。” 江晓芙道:“我最喜欢听故事了。妈,说给我们听听好不好?”
谷中莲道:“好。这故事对于你们也是一个很好的教训。这个窟窿是了因和尚的禅杖戳开的。邙山派开山祖师独臂神尼门下有八个弟子,以了因居首,号称‘江南八侠’。了因不但是大师兄,武功也是以他最强。他的六个师弟都是他代师传授的。所以对于这六个师弟来说,他是以大师兄而兼有‘半师’之份。” 江晓芙道:“你不是说的‘江南八侠’吗?那么了因应有七个师弟。” 谷中莲道:“最小一个是独臂神尼的关门弟子吕四娘。吕四娘拜师之时,了因早已出道了。她的武功是师父亲自传授的。 “独臂神尼早就发觉了因心术不正,恐防自己死后,无人能够制他。遂把自己晚年精研的一套剑法,传给了吕四娘,并授她一面金牌。临终遗嘱,倘若了因在她死后为非作恶,吕四娘可以凭着这面金牌,代师父清理门户。 “独臂神尼死后,了因自以为武功已是天下无敌,果然给他师父料中,作恶起来。且还不是一般的恶行,而是投靠清廷,为虎作伥,背叛师们。 “吕四娘遵守遗嘱,趁着了因来祭师父,要一众师弟奉他为掌门之际,取出金牌,宣告将了因逐出本派,并摘下他‘江南八侠’的头衔。了因不服,于是与一众同门,便在师父墓前,展开了一场生死的搏斗。这一战惨烈非常,是邙山派有史以来从所未有的激斗!最后了因给吕四娘刺瞎双眼,结果了他的性命。他临死之时,飞出禅杖,意欲与吕四娘同归于尽。吕四娘以超卓的轻功避开,禅杖插入了石壁。后来甘凤池将禅杖取出,石壁上遂留下这个窟窿。” 众人听说这是了因在重伤之后,临死之时的杖痕,都不禁骇然。 叶凌风则比他的师弟师妹还多了一层惊骇,了因的情形和他相似之处很多,尤其是了因前半段的历史,简直就是他今日的写照。叶凌风不禁暗地不安,“师母为什么对我说这个故事?” 谷中莲缓缓说道:“叛师求荣,我相信你们是决计不会的。但也得记住这个教训,技成之后,切不可自恃武功,为非作歹。结交朋友,也必须小心谨慎,莫给奸人诱入歧途。否则了因的身败名裂,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了。”叶凌风听得师母只是一番泛论,这才放下心来,随着江晓芙、林道轩同声应了一个“是”字。 叶凌风从了因的故事却得到了另外的“触发”,恰恰是和师母的期望相反的“触发”。心中暗自想道:“了因之死,都是因为他的关门师妹独得师父宠爱,多传了她一套玄女剑法的缘故。要不然了因的武功就是天下第一了,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他从了因的故事,又想到自己的身上,“师父武功天下第一,我是他的掌门弟子,理该得他的衣钵真传,他年师父年老封刀,顺理成章,我也就是武林盟主了。怕只怕师父偏心,也像独臂神尼那样培植一个关门弟子。” 叶凌风暗自盘算:“宇文雄已被逐出门墙,不足为患。我只须多费心机,讨了师妹为妻,也就不用害怕她会反对我了。这件事有师母帮忙,料想可以有八九分把握。李文成的儿子还未找到,不必管他。看来最大的隐忧,倒是林道轩这个小鬼。他沾了他父亲的光,师父定然要尽心尽力栽培他。他人又聪明,善会讨人欢喜。他来了还没两天,师母师妹就已经把他当作宝贝一般宠爱了。这样下去,只怕我这掌门弟子的地位也要动摇!可怎生想个法儿,也把他赶了出去才好?” 叶凌风心神不定,踢着一块石头,一个跄踉,往前冲了两步,才稳住身形。江晓芙笑道:“大师哥,你怎么不看路呀?你在想着什么心事?已经到啦!” 叶凌风抬头一看,果然玄女观已经在望。山上也已经有人下来迎接了。 叶凌风连忙镇定心神,说道:“我是在想,今年的风声特别紧,两个月前,我和师父在路上已听说清廷准备暗算邙山派了,恐怕鹰爪孙要趁这次的大会捣乱。” 谷中莲道:“当然要防备敌人捣乱,就只怕他们不是明来。嗯,来了,来了!白师伯,路师伯,谢师姑、静缘师叔,你们都好!自己人怎么这样客气呀?”原来邙山派在玄女观的弟子,以白英杰、路英豪、谢云真、静缘师太四人为首,已在寺门恭候掌门驾到。 谷中莲将丈夫的两个徒弟介绍给她本门的长辈认识,其中白英杰、路英豪二人是叶凌风从前随师父在德州丐帮分舵作客的时候曾经见过的,其他的人则是初会。众人听说他是江海天的掌门弟子,都刮目相看,大表欢迎,不在话下。 白英杰道:“今年是咱们祖师的百年忌辰,各大门派都准备派人来参加祭典,这都是联络好了的。还有许多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料想也要来参加此次盛会的。江大侠若能如期赶到,固然最好;倘若不能,咱们的力量,也足可以对付任何挑衅。” 谷中莲道:“安排此会,费了两位师伯不少精神了。” 白英杰道:“明日起客人便要陆续到来,估计今年来的要比往年多许多。” 谷中莲道:“地方够用吗?” 白英杰道:“玄女观已经添建了几十间房舍,还有半山药王庙也可以住一部分人。大约是够用的。只是客人太多,恐怕招待的人手不够。我想请叶世兄帮忙作个知客,和我一起专责招待各大门派的首脑人物。” 原来白英杰老于世故,见谷中莲带了江海天的掌门弟子同来,已知道江海天有心让他的掌门弟子在会中露面,认识天下英雄。而且他对叶凌风的印象也很不错,知道他能言会道,仪表不凡,是以有此安排。 谷中莲点点头道:“凌风虽然不是本派弟子,但也算得是自己人。既然人手不够,让他权充本门的知客,也可以使得。凌风,你意下如何?”叶凌风求之不得,谦虚几句,也就答应了。 第二天,客人果然络绎而来,其中重要的人物,由谷中莲、白英杰亲自招待的有少林派的主持大悲禅师,有武当派的掌门雷震子,有峨嵋派的长老法华上人,以及这三派的门下弟子不下百人之多。叶凌风陪着师母接待贵宾,应付得体,获得许多称赞,不在话下。 第三天已是会期的前夕,来的客人更多。其中有一拨客人最引起叶凌风注意的是青城派的掌门辛隐农,和他率领的十二名门下弟子。青城派是中原六大门派之一,但论声名却还不及少林、武当。叶凌风之所以特别注意青城一派,并非由于它的地位,而是因为他的义兄萧志远是青城派中人,去年萧志远和他分手之后,就是回川协助冷天禄叔侄举义抗清的。这次萧志远没有来,叶凌风很想探听他的消息。 谷中莲已先问道:“听说冷天禄在小金川揭竿起义,如今战局如何?” 辛隐农道:“初期甚是得利,他们叔侄兵分两路,取广元,破绵竹,逼成都,川中震动。可惜到了今年春初,形势就逆转了。清廷把原任陕甘总督的叶屠户调来作四川总督,他带了十万兵马入川,义军寡不敌众,被迫退回小金川据险固守,情况艰苦得很。” 林道轩此时也正在师母身边,好奇问道:“为什么把那个姓叶的称为屠户,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么?” 辛隐农道:“此人本是两榜出身的进士,外貌倒是文质彬彬,但心狠手辣,在陕甘总督任上,杀人如麻,故此得了个‘屠户’的绰号。这次他带兵入川,以‘清乡’的名义,在义军住过的地方的百姓,每每给他诬以‘通匪’的罪名,杀个清光!这位小哥说得不错,他的确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周围听辛隐农说话的人都在骂那“叶屠户”,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人所痛恨的“叶屠户”,就正是江海天的掌门弟子、如今正在辛隐农面前的叶凌风的父亲。辛隐农因为一来就忙着谈说川中之事,白英杰还未来得及向他介绍叶凌风的身份。 叶凌风听得众人骂他父亲,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惊恐。就在此时辛隐农眼光忽地向他望来,怔了一怔,问道:“这位是——”白英杰道:“这位叶少侠正是江大侠的掌门弟子。” 叶凌风连忙上前以晚辈之礼谒见,辛隐农将他扶起,笑道:“我正要找你,却想不到先给你吓了一跳。” 江晓芙天真烂漫,辛隐农是她父亲的老朋友,她自小就相熟的,忍不着好奇之心,便即问道:“辛爷爷,我大师哥的相貌可并不丑啊,为什么把你吓了一跳?” 江晓芙这两句话,若是在另一个时候、另一个场合说的,叶凌风听她赞他相貌长得好,一定心花怒放,欢喜无限。但在此时此地,听她这么一问,却禁不住心头卜卜地跳了。 辛隐农说道:“就因为叶少侠一表斯文,才把我吓了一跳。”江晓芙道:“这却为何?”辛隐农道:“我认得那叶屠户,他的相貌,说来奇怪,和叶少侠竟是颇有几分相似!” 白英杰哈哈笑了起来,道:“幸亏他是我派掌门江夫人的亲侄儿,来历分明,要不然在外面行走,给人当作是叶屠户的家人子侄,那就冤了!” 辛隐农笑道:“叶世兄的来历,我也是早已知道的了。此叶不同彼叶,人有相似,物有同样,叶世兄也不必因为貌似那屠户而难过了。” 叶凌风怕众人见疑,索性狠起心肠,骂他父亲道:“我才不难过呢,我只恨这个残害百姓的屠户,居然与我相貌相似,但愿义军早日扑灭此獠,为民除害,也好出了我胸中一口闷气!” 辛隐农说道:“叶世兄,你可愿去会一会叶屠户?说不定有机会你可以亲手杀他,为民除害。” 叶凌风心里暗暗吃惊,害怕辛隐农是用说话试探他,只好说道:“我当然恨不得手刃此獠,老前辈的意思可是要我入川相助义军?” 辛隐农道:“不错,我正是为这件事找你。你有一位义兄名叫萧志远的,是么?” 叶凌风此时已知辛隐农的来意,心头一块大石方始放了下来,说道:“不错,我也正想打听萧大哥的消息。” 辛隐农怕白英杰等人不明白,加以解释道:“萧志远是我门下弟子,他与叶少侠乃是八拜之交,去年叶少侠到江家去投亲,就是我这姓萧的弟子陪他去的,所以我知道叶少侠的来历。” 解释过后,辛隐农接着说道:“目下小金川的义军处境艰危,青城派的弟子差不多都去参加义军作战了。但人力总是还嫌不够,必须向外求援。萧志远希望你去助他一臂之力。” 叶凌风把眼望着师母道:“这是见义勇为之事,晚辈怎敢推辞。可是却先得向师父请示,师父现在还未回来,也不知他有无别的事情,要分派给我?” 辛隐农笑道:“你师父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是见义恐后的人,你是为了此事入川,他即使有别的事情,也不会要你去办的了。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是受了冷天禄的嘱托,向天下英雄求援来的。不但希望有叶少侠去,还希望有更多的人去呢!谷掌门,你是这次邙山之会的主人,我也要请你鼎力帮忙。” 谷中莲道:“这是应该的。趁这次大会,我一定为你呼吁。至于凌风之事,我可以替他师父答应。即使他师父不能及时赶回参加此会,也不必等他了。”谷中莲本来是舍不得叶凌风离开的,但一来这是义举,二来却不过辛隐农、冷天禄的面子,三来这也是栽培叶凌风的一个好机会。因此她替江海天一口答应,这事就算说定了。正是: 惊他覆雨翻云手,未识奸徒是祸胎。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奸徒得意英雄会黑网伸张覆武林 叶凌风口头上不能不答应,心头上却是老大的不愿。他坐在一旁,听辛隐农数他父亲的劣迹,一众英雄也在异口同声骂他父亲,更是如坐针毡,十分难过。 幸好不久又有远客到来,是天山派的钟展夫妇和他们的一对子女钟灵、钟秀。天山邙山两派渊源极深,天山派的老掌门唐晓澜,一向是邙山的好朋友,他的妻子冯瑛、小姨冯琳,当年曾与谷中莲的师祖吕四娘合称“江湖三女侠”;钟展的妻子与谷中莲的义母谷之华当年也是情同姐妹。当真可以说得是几代交情。如今天山派的老掌门唐晓澜早已去世,由他的儿子唐经天接任掌门。只因天山邙山相隔万里,唐经天不能多派人来。但钟展是唐晓澜的大弟子,在天山派中的地位仅次于掌门师兄唐经天,由他们夫妇带领子女前来,这份情谊也是十分隆重的了。 钟展一家人来到,谷中莲自然是要以晚辈之礼加意款待,各派的首脑人物也都来和他们叙旧倾谈。这么一来,话题方才移转,不再骂叶凌风的父亲了。 叶凌风耳根暂得“清净”,心中可是百倍愁烦。此时重要的客人都已来齐,不用叶凌风再当知客了。叶凌风听一班武林前辈叙旧谈道,根本插不进话。他也无心听他们说话。坐了一会,便出外面闲遛,他需要静下来想想心事。 “我若是入川相助义军,这不是父子成为敌对了么?”尽管叶凌风也曾经有过“驱除鞑虏,还我河山”的抱负,但要他与自己的父亲为敌,他却是连想也没有想过的。何况自从给风从龙捏着了他的把柄之后,他那早年的“抱负”也已渐渐淡了下来,变成个患得患失的小人了。 叶凌风又曾经打过一个如意算盘,有朝一日,他倘若在义军中有个较高的地位,便得审度情势,为自己打算了。倘若义军得势,他打算策动他父亲反正,以他父亲的兵力扶助他当上义军的领袖,自己来做“开国之君”。倘若义军失势,甚或土崩瓦解的话,则在最恶劣的情况之下,回到父亲身边,也还不失为一条后路。 叶凌风再四思量:“我若是现在就与父亲敌对,率领义军与他厮杀,只有闹个两败俱伤,这如意算盘就打不通啦。还有一层,我父亲手下,认识我的人不少,我若入川,只怕秘密难保不被揭破?” 叶凌风正自心烦意乱,惘惘前行,迎面忽然来了个人,向他打了个招呼。 叶凌风一看,认得是自己刚才接待过的客人,似乎就是辛隐农带来的那十二个青城派门下弟子之一,但却不知他的名字。 叶凌风此时正是心烦意乱,哪有闲情与人应酬,但为了礼貌,不能不还了一礼,并请教他的姓名。心中想道:“此人大约是来巴结我的,看在青城派的分上,且敷衍他一下。” 心念未已,只听得那人哈哈一笑,忽地低声说道:“日月无光。嘿,嘿,是自己人!” 叶凌风这一惊非同小可,手指直打哆嗦,目光都吓得呆了。那人笑道:“此处人多,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去。小心,别露出可疑的神色,叫人看出了破绽。” 叶凌风心里叹了口气,想道:“我以为可以摆脱他们,哪知还是给他们缠上了。”无可奈何,只好强摄心神,貌作镇定,跟那人走。 到了一个僻静的所在,四顾无人,那人说道:“叶公子,咱们不妨先作小人,后作君子,把话言明。实不相瞒,在这邙山之上,我们的人来的不少,知道叶公子秘密的也不仅仅是我一人。叶公子,你可别打杀人灭口的主意。” 叶凌风确实是曾动过这个念头,不料这人比他更为精明厉害,一开口先就点破。叶凌风暗暗吃惊,强笑说道:“兄台忒也多疑了,都是自己人,小弟岂能下此毒手?” 那人笑道:“对啦,你明白就好。咱们是利害相关,休戚与共,倘若秘密泄漏,我不打紧,别人知道你是叶屠户的儿子,只怕有人要把你乱刀宰了。” 叶凌风抹了一额冷汗,连声说道:“是、是、是。但凭老兄吩咐。现在可以请教你的大名了吧?老兄可是青城派门下?” 那人道:“你记性不差,我正是青城派弟子,业师韩隐樵,辛隐农是我掌门师伯,你的义兄萧志远论起辈分是我师弟。嘿,嘿,这么一说,你可以知道咱们是有双重关系,更是‘自己人’了。小姓蒙,贱名永平二字。” 叶凌风道:“风大人风从龙和蒙兄是怎么个称呼?” 蒙永平笑道:“你不查根问底,料你也不放心,我就和你一发说个明白了吧。风从龙是我顶头上司,我就是他派到青城派卧底的,已有十多年了。我的身份,和你完全一样。你还有什么怀疑的么?”其实并不完全一样,蒙永平是“混进来”的奸细,叶凌风则是被“拉出去”的叛徒。 这些“小节”,叶凌风当然无心分辩,当下苦笑说道:“蒙兄约小弟来此,有何见教?” 蒙永平笑道:“一来是给你贺喜;二来咱们自己人也该认识认识,有事才好商量啦!” 叶凌风怔了一怔,道:“喜从何来?” 蒙永平一脸正经地道:“我们的辛掌门要你入川相助义军,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叶凌风苦笑道:“我可正在为这件事情愁烦呢!” 蒙永平阴冷的眼光盯了叶凌风一眼,阴恻恻地说道:“这样的喜事你还愁烦?哦,莫非你还是首鼠两端,一颗心未肯完全向着朝廷?” 叶凌风瞿然一惊,连忙说道:“蒙兄可别误会。小弟是年轻识浅,碰上这样麻烦的事情不知如何应付?还得请老兄指教。” 蒙永平哈哈笑道:“你是个聪明人,还用得着我指教吗?嘿嘿,有了这个机会,你就可以为朝廷立大功啦!” 叶凌风心里已然明白,不由得暗暗打颤,装作糊涂,讷讷说道:“小弟愚鲁,还是请老兄细道其详。” 蒙永平道:“好,灯不点不亮,话不说不明。你的地位与我不同,我办不到的事正好可以由你来办。你要知道这次辛隐农是来给冷天禄请援兵的,除了你之外,一定还有许多所谓‘江湖义士’的一同入川。但你是江大侠的掌门弟子,这一支援军的首领,十九是你无疑。辛隐农是一派掌门,尽管他赞助义军,却是不便公开出面的。所以只要你好自为之,入川之后,以你和萧志远、冷铁樵他们的关系,不难将冷天禄、冷铁樵叔侄那支义军也拿了过来,大权在握,那时,哈、哈!你还不可以为所欲为吗?你可以暗通消息,使得义军一败涂地;你也可布下陷阱,把那帮‘江湖义士’一网打尽!”说到“一网打尽”四个字,还咬牙切齿地作了一个手势。 叶凌风又是吃惊,又是着急,这倒并非是由于他忠于义军,或对“江湖义士”有所厚爱,而是因为蒙永平的打算不合乎他的“如意算盘”。叶凌风暗自思量:“这么一来,就是一面倒向朝廷了。以后我如何还能够在侠义道中立足?而且我若公开叛了义军,师父他不会来取我性命?” 蒙永平似是知道他的心意,笑了一笑,说道:“叶公子有甚为难之处,不妨明言,我一定会给你好好解决,让你毫无顾虑!” 叶凌风道:“现今民变四起,反叛朝廷的亦不仅是冷天禄这支义军,要想把江湖义士一网打尽,我看这是决计办不到的。” 蒙永平道:“那么你的意思怎样?” 叶凌风道:“小弟倒是愿意为朝廷多多效力,但若在入川之后,便露出本来身份,那么即使扑灭了冷天禄这支义军,也还是无补大局。” 蒙永平翘起大拇指道:“好,好!叶公子你当真是抱负远大,志向不小,这又可以说得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们父子俩竟是英雄所见彼此一般,不仅是‘略同’而已。” 叶凌风怔了一怔,道:“我爹爹他也知道了我的事情了?他说些什么来着?” 蒙永平道:“令尊与风大人早已谈过你的事情,而且给你考虑得很周到了。他们的意思也正是要长线放远鸢,香饵钓大鱼。你若入川,他们给你掩饰还来不及呢,怎会急功近利,马上就要你表露身份。比如说他们可以故意让你先打几场胜仗,官军决定放弃的地方也可以让你先去占领。不过冷天禄这支义军,最终也还是要扑灭的,入川的那帮‘江湖义土’也还是要斩尽杀绝的。只要你和我们忠诚合作,我们定可以给你安排得天衣无缝。不过或者要令你多少受点委屈,官府会把你当作反贼缉拿,甚至要你受些皮肉之伤。嘿嘿,叶公子你是聪明人,如何做法,临机应变,也不必我一一举例了。总之,我们可以做到令他们那些所谓侠义中人,决不会怀疑到你身上!” 叶凌风道:“我虽然是自小离家,但爹爹的手下,认识我的恐怕还是不少。” 蒙永平哈哈笑道:“这你就更不必顾虑了。他们绝不会泄漏你的秘密,他们还要装作对你痛恨,到处骂你,并故意散布谣言,说你是官军的死敌,朝廷的叛逆。总之把你打扮成义军的英雄,这样你可以满意了吧?” 叶凌风大喜道:“这样我就放心去了。” 蒙永平忽地又换过一副教训的口吻,说道:“你今天的说话虽然机伶,但当辛隐农要你入川相助义军的时候,你的态度言语还嫌不够热心。记着,你是要当义军首领的,凡事必须争先,说话定要漂亮!叶公子,以你的绝顶聪明,你应该懂得这些道理!” 叶凌风道:“是,是。多谢蒙大哥指点了。” 蒙永平道:“好,义军的事不谈了。现在我要向你打听一个人。” 叶凌风道:“不知蒙兄要打听的是谁?” 蒙永平道:“天理教教主林清。” 叶凌风心头一震,说道:“林清?他的名头我倒是知道的,他的下落我可是半点不知。” 蒙永平冷冷的说道:“当真是半点不知么?但据我所知,你的师父就是到米脂去会林清的。” 叶凌风道:“我师父是单独前往米脂,我并没有跟他同去,这件事风大人是知道的。我师父如今也尚未回家,我何从得知林清的消息?” 蒙永平道:“这正是风大人要我向你打听的。他说你师父交游广阔,纵然人未返家,难道就不会托人捎个信儿么?你要知道林清是朝廷的首名钦犯,我们绝不能放过任何一条可以打听他的线索!风大人要你记着他和你说过的话,你和我们早已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谁也离不开谁,不论是生是死,是祸是福,你都得依靠我们的了,你明白么?” 叶凌风有气没力地答道:“明白。” 蒙永平狞笑道:“明白就好!我们帮忙你是尽心尽力的,你也得尽心尽力帮忙我们。嘿,林清的消息,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盈盈笑语,远远传来。正是江晓芙和林道轩的声音。叶凌风竖起了耳朵,隐隐听得林道轩说道:“大师哥不知在哪儿,怎的总是见不着他?” 江晓芙道:“别管他了,咱们找地方玩去,有了他咱们反而玩得不痛快了。嗯,你瞧,那边的山杜鹃开得多好看,我给你编个花环。”林道轩道:“芙姐,你似乎有点讨厌大师哥?”江晓芙道:“我倒也不是特别讨厌他,只是觉得合不来。”说到这里,笑了一笑,接道:“小林子,你对大师哥倒似乎佩服得很,想要和他多多亲近是么?那你就去找他吧,我不反对。”林道轩道:“他是掌门师兄,我理该尊敬他的。但姐姐你既然不欢喜和他一起,那我也不找他了。” 叶凌风作贼心虚,害怕给他们瞧见自己与蒙永平一起,躲在树后面屏息呼吸,不敢露出声息。待到他们去得远了,叶凌风方始探出头来,吁了口气。 蒙永平道:“原来是你的师弟师妹。嗯,你的师弟是姓林的么?” 叶凌风心乱如麻,善恶交战。阳春三月,山上犹有余寒,但他额上的汗珠却已似黄豆般的一颗颗滴下来! 蒙永平阴冷的眼光迫视着他,道:“叶公子,你怎么啦?” 叶凌风讷讷说道:“你刚才问起天理教的教主林清,嗯,这个,这个——” 蒙永平道:“怎么样?你干嘛吞吞吐吐,快把林清的消息说出来!” 这刹那间,叶凌风心中善恶交战,已是转过了好几个念头,最初是觉得陷害一个小孩子于心何忍,但随即想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留下这个小子,终是我的隐忧。他身世比我好,又得师父师母阖家宠爱,待他长大,我这掌门弟子的地位只怕也要动摇。了因不是给师弟师妹所杀的么?我应该早为之计,不可蹈了因的覆辙!” 思念及此,叶凌风咬了咬牙,狠起心肠,终于把秘密吐露出来:“林清的消息我是确实不知,但他儿子的下落我倒知道。你们要不要他的儿子?” 蒙永平喜出望外,连忙说道:“怎么不要?拿不着老的捉了小的也好。你既知道,快快说吧!” 叶凌风把手一指,蒙永平抬眼望去,隐隐还可以看见江晓芙与林道轩的背影,只听得叶凌风缓缓说道:“林清的儿子就在你的眼前,他也正是我的师弟林道轩!” 蒙永平又惊又喜,又似乎未敢完全相信,说道:“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但你师父不是还未曾回来么?” 原来蒙永平刚才听得江晓芙叫他师弟做“小林子”,虽然立即引起注意,但却以为林道轩姓林不过是个巧合而已,未必就是林清的儿子。因为江海天还未曾回来,而在他的意念中,江海天若是在藏龙堡救出林清的儿子,那一定是带着他一同回来的。不料他随随便便问叶凌风一声,却触发了叶凌风借刀杀人之念,把秘密都和盘托出来了。 叶凌风道:“他是我师父托丐帮的人送回家的。”讲了事实经过之后,惴惴不安地问道:“难道你们打算在这儿捉他吗?这是邙山派的地方,我师母是邙山派的掌门,你若捉了我的师弟,我师母焉能与你干休。你走得掉吗?” 蒙永平道:“这是我的事情了,你不必管!”叶凌风道:“可是,我、我是他的师兄呀。我师母将他交与我看管的。”蒙永平笑道:“叶公子,你放心,我们当然会做得恰到好处。决不会连累到你。事不宜迟,我如今就要去布置了。” 叶凌风道:“这小鬼很是机伶,我师妹的本领也很不弱。”蒙永平道:“知道啦,不用你担心。你赶紧回到你师母那儿,就没有你的事了。” 叶凌风道:“那么你可得算准了时间,等我踏进了玄女观你才好动手。”蒙永平冷笑道:“我还用得着你指点吗?快走吧!”尽管他们是狼狈为奸,但叶凌风这样患得患失,只顾自己的为人,连蒙永平也觉得有点讨厌了。 叶凌风急急忙忙离开,心中想道:“不错,我在师母身边,管他们闹出什么事情,师母总不致疑心到我身上。” 江晓芙与林道轩正在对面的山坡上采摘野花,林道轩似乎玩得很高兴,笑声远远地传来。叶凌风想到要谋害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又是一直把他当作掌门师兄来尊敬的,也不觉有点内疚于心,慌忙掩了耳朵,三步并作两步,赶回玄女观。 谷中莲还在和钟展夫妇谈话,见他回来,问道:“你的师妹和轩儿到外面玩耍去了,你可见着他们么?” 叶凌风道:“没有。” 谷中莲笑道:“这两个小孩子就是贪玩。她的钟姑姑正在找她呢,转眼就不见她了。” 李沁梅笑道:“小孩子总是喜欢热闹的,要他们陪着大人说话,他们哪有兴趣?就让他们年轻人在一起玩吧,咱们大人可不必管他们了。”又道:“我那两个孩子一路之上已在商量,要和江家世妹切磋剑法,又要她带路逛逛邙山。这回可以称了他们的心愿了。” 谷中莲道:“芙儿和她的师弟料想也只是在附近玩耍,不会走得太远的。只是她那点功夫还浅得很,向叔叔姑姑讨教,或者还勉强学得上,说到‘切磋’二字,那可是差得太远了。” 李沁梅道:“你太客气了。谁不知江大侠武功天下第一,强将手下哪有弱兵?” 谷中莲道:“那是别人给他戴的高帽,在你们面前,他还是晚辈呢。天山派武功博大精深,风侄,趁这机会,你也可以和钟叔叔亲近亲近,求他指点一二。”叶凌风赶忙答了一个“是”字。 谷中莲所说的“姑姑”“叔叔”,即是钟展那对儿女——钟灵、钟秀。论年纪他们不过比江晓芙大三四岁,论辈分却要长了一辈。 谷中莲和李沁梅说的不过是家常闲话,但叶凌风心中有鬼,听了却是忐忑不安。 要知钟展是得了唐晓澜衣钵真传的弟子,在天山派中,是仅次于现任掌门唐经天的人物。他的一对子女家学渊源,武功自然亦是非同小可。如今他这对子女已经出去找江晓芙,而江晓芙和林道轩采摘野花的地方,不过是在离寺观不远的山坡,并不难于寻找。 叶凌风心里想道:“此际倘若他们已经见面,这小鬼就等于多了两个保镖了。蒙永平不知还埋伏有什么能人,只怕也未必胜得过钟家兄妹。万一事不成功,反而给他们拿住,严刑迫供,那就糟了!” 钟展笑道:“武林规矩,门派不同,各自论交,不必拘泥辈分。叶少侠今年几岁了。” 叶凌风正自胡思乱想,以为钟展是在和他师母说话,并不怎样留心,谷中莲道:“风侄,钟老前辈在问你的岁数呢!”叶凌风呆了一呆,这才答道:“晚辈今年二十二岁了。” 钟展笑道:“你比我的灵儿大两岁。你不必听你师母的说话,叫什么叔叔姑姑,你们小一辈的应该似兄弟姐妹一般,平辈论交最好。” 叶凌风连忙垂手说道:“这个晚辈怎敢?”钟展忽地在他肩上轻轻一拍,道:“坐下来吧,不必太过拘礼。” 叶凌风忽觉一股沉重非常但又极之柔和的力道向他压下来。钟展只是拍他的肩头,但他身体各个部分,都感受到这股力道,就似有一张无形的大网,网住了他,慢慢收束一般。叶凌风大吃一惊,本能地运功抵抗。 钟展哈哈一笑,把手松开,叶凌风已是不由自主坐了下来。钟展笑道:“你已得了你师父的内功心法了,可惜还未能够运用自如。你入门多久了?”叶凌风这才知道钟展是在试他本领。 谷中莲道:“他入门不过半年多些,内功只是刚窥门径,教老前辈见笑了。” 钟展吃惊道:“只是半年么?如此良材美质,确是武林罕见了。” 李沁梅笑道:“你就只知眼红人家的好徒弟。不过话说回来,我也羡慕江大侠收得好徒弟呢。资质好那是不必说了,难得又这么温文尔雅,一见就知是个很有教养的佳子弟了。我那灵儿秀儿却是粗野得很呢。” 谷中莲听得他们赞赏叶凌风,心里也很得意,笑道:“你们太夸奖他了。风侄,难得钟老前辈喜欢,你还不趁机会向他讨教?” 李沁梅笑道:“对啦,你试了小辈的本领,可不能只是夸赞两句就算的了。看你拿什么见面礼给人家?” 钟展道:“江大侠的弟子还希罕什么武功?不过你们既然都说要给见面礼,我也只好意思意思,给他来个锦上添花了。武功他是不必学咱们的了,我就给他打通任、督二脉,让他可以早日运用上乘内功吧。” 普通修习内功之士,倘若循序渐进,要打通任、督二脉,最少得花五年功夫,而这一关,却又是进一步练上乘内功所必须经过的。江海天的内功传自金世遗,论到深奥精致,实不在天山派内功之下,威力之强,甚且尚在其上;不过若论到纯正厚重,则天山派内功却要胜他一筹。而以外力助人打通任、督二脉,又正是天山派不传之秘。 正因为如此,故所以钟展此言一出,连谷中莲也是大感意外,又惊又喜。怔了一怔之后,连忙说道:“这份见面礼太重了,风侄,还不赶快磕头?” 钟展哈哈一笑,把叶凌风扶了起来,说道:“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人情,何足挂齿?”说话之间,已是运指如飞,疾点了叶凌风任、督二脉的十三处穴道。顿时间,每一处穴道都似有一线暖流通过,瞬息流遍全身。 叶凌风全身炙热,禁不住发出呻吟。钟展掏出两颗碧绿色的丸药叫他吞下,这是以天山雪莲制炼的碧灵丹,叶凌风吞服之后,遍体生凉,痛苦大减。 钟展道:“你试试运用你本门的内功心法。”叶凌风依言一试,只觉真气凝聚,已是随意所之,在体内运行无阻。叶凌风知道这是上乘内功开始练成的迹象,他做梦也想不到有此奇遇,转眼间就获得了别人要苦练五年的功夫! 原来钟展夫妇此次携同儿女前来邙山,除了因为与邙山派深厚的交情之外,还有一层用心,乃是想为儿女找媳妇女婿。叶凌风是江海天的掌门弟子,他们又为叶凌风外表的聪明俊秀所迷惑,不觉看中了他,有选他为婿之意。因此,钟展才肯送给叶凌风这么一份珍贵的“见面礼”。他们却不知道谷中莲也有将侄儿变作女婿之心;而谷中莲则以为钟展是看在两家交情分上,也还未知道他们这层用意。 谷中莲很是欢喜,说道:“风侄,你把师妹师弟叫回来吧,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李沁梅性情好动,笑道:“我也坐得闷了,咱们一起到外面走走吧。各派的首脑人物都已到齐。大约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客人来了。” 谷中莲道:“恐防他们临时有事找我,我还是不便走开。凌风,你替我陪钟大侠、钟夫人吧。” 李沁梅正是愿意如此,便即笑道:“也好。趁着天色未黑,可以叫他们几个年轻人聚聚,切磋一会武功。” 叶凌风听了这话,不觉又是忐忑不安,暗自想道:“怎么还未动手?钟展夫妇一出去,事情可就要糟了!”可是尽管他心中慌乱,还是不能不强摄心神,陪着笑脸,答了一个“是”字。 李沁梅道:“好,那就走吧!”正在此时,忽听得外面许多人七嘴八舌的同时叫道:“快来人呀,有奸细,有奸细!”“在那一边,快追上去呀,追上去!”“不好了,抢了一个小孩子了!”“是谁家的孩子?”“别问了,捉奸细要紧!”“追呀,追呀!” 谷中莲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说道:“不好,恐怕是轩儿遭掳了!”连忙飞奔出去。钟展夫妻也加快了脚步,叶凌风追他们不上,满头大汗地跟在后面。他是又喜又惊,心中的紧张比外貌的紧张更甚百倍!林道轩虽然被掳,他心上的石头却还未快能落地,心里不住地叫道:“赶快跑,赶快跑!可千万不能够让他们追上。” 不错,被捉去的正是林道轩,但捉他的那个人却不是蒙永平。蒙永平说的不是假话,在这邙山之上,确实还埋伏有他们的人,而且其中还有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角色。 不过活捉林道轩的这个人却是个谁都想不到的,年纪不过比林道轩大三四岁的大孩子。现在且先回过笔来,补述一下林道轩是怎么被捉去的。 且说林道轩正在采摘野花,给江晓芙编织花环,忽见一个少年向他走来,林道轩认得就是从前他与师父在山洞中遇见的那个杨芃。那次他与师父被鹰爪所困,杨芃曾经拔刀相助,帮了他们一个很大的忙的。 林道轩本来对杨芃无甚好感,但在邙山上忽然碰见,还是很高兴地招呼他道:“杨大哥,你也来了?你爹爹呢?” 杨芃也有点感到意外,心道:“原来要我捉的就是这个小子。可不能让他多说话了。” 江晓芙道:“这人是谁?”她见来的是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少年,也并不怎么在意。 林道轩道:“说起来还是我的恩人呢,我和师父在米脂结识的。”话犹未了,杨芃已笑嘻嘻的来到他们面前。 杨芃手中提着一口布袋,他穿着一身华丽衣裳,是个公子哥儿的模样,却拿着一个叫化子的讨米袋,实在显得不伦不类。林道轩好奇问道:“杨大哥,你拿这口布袋做什么?” 杨芃笑道:“你采野花,我来捉鸟。”江晓芙觉得有点不对,诧道:“捉鸟儿要用这样大的布袋的么?”杨芃道:“我捉大鸟。”江晓芙道:“这山上哪有什么大鸟?”杨芃道:“这里就有一只呆头鹅!”话犹未了,只听得“呼”的一声,杨芃已是张开布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向林道轩当头罩下。 林道轩本来是个机伶的孩子,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杨芃会这样来对付他,一下子就着了道儿。说时迟,那时快,杨芃已拉紧了袋口的活结,背起布袋便跑。这布袋是祁连山中一种稀有的野麻织的,坚韧非常,平常刀剑也戳它不破。林道轩装在里面,被裹得紧紧的,手足也施展不开,闷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当然更是不能挣脱了。 江晓芙吃了一惊,喝道:“你干什么?”杨芃道:“嘻嘻,开开玩笑!”江晓芙倏的拔剑出鞘,追上去喝道:“放下,否则我就杀了你。开玩笑可不是这样开的!” 杨芃背着个人,跑不过江晓芙,临机应变,提起布袋迎着她的剑尖一晃,冷笑道:“你杀吧!” 江晓芙吓得连忙收剑,杨芃趁她吃惊之际,腾地飞起一腿,踢中她膝盖的环跳穴,江晓芙大叫道:“捉奸——”“奸细”二字还未说得完全,穴道被封,已是不能言语,立有如石像。 杨芃顾不得伤害江晓芙,拍拍布袋笑道:“小师弟,我看你还顽不顽皮?这回你可跑不了啦!” 附近有几个峨嵋派与武当派的小弟子,但一来他们看不清楚这边的情形,还未知道江晓芙是给点了穴道;二来杨芃装得像个稚气未消的大孩子,他们只道是谁家的小徒弟哥儿俩在开玩笑,有些人还跟着起哄,一时间哪会想到是一件十分严重的鹰爪捕人之事。 幸在钟灵、钟秀正来寻觅江晓芙,听得她的声音,赶紧过来。钟灵一看她的模样,就知她是被点了穴道,但杨家的独门点穴另有一功,钟灵无法解开。钟灵依稀听得她刚才说的是“捉奸”二字,连忙问道:“那小子可是奸细?”江晓芙不能说话,头颈还能转动,缓缓地点了点头。正是: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魑魅幽林施毒手英雄大会究奸徒 钟灵大吃一惊,忙把江晓芙交与钟秀,说道:“阿秀你照顾江家妹子,我去捉贼。”抬头一看,杨芃已经上了对面那座山峰,钻进高逾人头的茅草丛中了。好在他是背着一个大布袋,摇摇摆摆,弄得茅草似波浪般起伏,故此在这面山坡,还是可以隐隐看见他的行踪。 钟灵一面追赶,一面呼喊,“捉奸细啊!”的声音这才四方纷起,响彻了山头。 钟灵展开八步赶蝉的轻功,追到山顶,终于追上了杨芃。杨芃提起布袋,一个转身,抡起布袋作为兵器,朝钟灵劈面打来,冷笑道:“你不要这小子的性命,你就出剑!” 哪知钟灵武功远非江晓芙可比,杨芃用这个办法可以克制江晓芙,却难不倒钟灵。只听得钟灵哈哈一笑,说道:“我的剑是长着眼睛,只伤奸细的。你瞧着吧!”刷的一剑刺出,果然便似长着眼睛一般,并没碰着布袋,剑尖直指杨芃的肩井穴。 杨芃身躯一矮,抱着布袋作为盾牌,避开了钟灵的连环三剑。钟灵见他抱着数十斤重的布袋,步法还是这么轻捷,也不禁暗暗惊诧。 钟灵喝道:“小小年纪,如此狠毒。再不放人,我可不能饶你性命了!”天山派的追风剑式一展,乘瑕抵隙,剑剑直指杨芃要害。妙在他的剑招虽是疾如暴风骤雨,但却总是刺向布袋遮拦不到的地方,杀得杨芃手忙脚乱。 眼看杨芃就要伤在他的剑下,忽听得一声长啸,远远传来,钟灵冷笑道:“小贼,放人!否则等不到你的党羽前来,我就先毙了你。” 钟灵正要使出本门的杀手神剑,杨芃忽道:“你要人么?给你!”突然把那布袋一抛,但却并非抛给钟灵,而是抛下山谷! 钟灵大惊,百忙中无暇思索,立即抢去救人,一个起伏,刚好在悬崖旁边,把那布袋接下。杨芃喝道:“你也领教领教少爷的剑法!” 这一下主客势易,是钟灵背着布袋,杨芃挥剑进攻。钟灵当然不能够用布袋中的林道轩当作兵器,还要处处小心,防杨芃刺着布袋。几招一过,险象环生,差点儿给他挤下悬崖。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瘦长的汉子已似一溜烟的来到,替下了杨芃,只是一个照面就把布袋夺了过来。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钟灵去了“包袱”,立即抢攻,“呼”的一掌打出,那瘦长汉子把布袋往后面一摔,身形一侧,反而踏上一步,就在悬崖旁边,挥掌相迎。 钟灵用的是“须弥掌力”,刚柔兼济,本来是十分纯厚的内家掌力,莫说是人,石头给他打上一掌,也得粉碎。哪知双掌相交,钟灵只觉触手之处,柔若无物,掌力有如打到虚空之处,身体失了重心,不由自已的一个跄踉。 钟灵方觉不妙,那汉子猛地大喝一声:“下去!”陡然间掌力尽发,排山倒海般地向钟灵推挤过来。钟灵身在悬崖之边,立足不稳,登时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应声而落,坠下深谷。 这瘦长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杨芃的父亲杨钲。 原来杨钲果然是暗中接受了清廷“礼聘”的武林败类,他打听得江海天尚未回来,便放胆偷上邙山,与蒙永平等人串通,阴谋破坏邙山之会。 可是邙山防范森严,来历不明的人绝不能轻易混进。杨钲只能叫儿子跟着蒙永平,在玄女观附近活动。而自己则匿伏山头,伺机行事。他的儿子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认作蒙永平一个同党的徒弟。年纪轻轻的少年,不比陌生面孔的大人之容易受人注意,所以容易蒙混得过去。果然一出马便立了“大功”,活捉了林道轩。而杨芃向这座山头逃跑,也正是与父亲约好的。 杨钲是一派宗师,那次在天笔峰上与江海天比武,也有接江海天三数十招的能耐,论本领自是高于钟灵,但钟灵本来也不至于一招落败的,只因他一来是在悬崖之边,给对方占了地利;二来杨钲的邪派独门武功,钟灵又未能够一下子适应,故此只一掌便给他打下悬崖。 杨钲哈哈大笑,眼看钟灵就要摔成肉饼,却忽地在空中一个猴子翻跳,减弱了下坠之势,恰恰抓着了峭壁上横生的一枝虬松。杨钲心道:“想不到这小子还有这一手轻功。此时若不除他,他年又是一个劲敌。” 杨钲正想找一块大石砸下,忽听得有人高宣佛号:“阿弥陀佛,邙山之上,岂能容你擅开杀戒?”跟着又有人霹雳似的一声断喝:“大胆奸贼,往哪里逃?”原来是少林派的罗汉堂长老大雄禅师,与邙山派名宿甘人龙已经赶到! 杨钲一听,就知来的二人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当下顾不得伤害钟灵,忙即吩咐儿子道:“你先把这小子带走,不用惊慌,我给你抵挡追兵。你只须翻过这座山,就有人备好马匹,接应你了。” 杨芃兴高采烈,说道:“爹爹,我才不害怕呢。咱们爷儿俩这么一闹,已足令这许多自称英雄豪杰的面上无光了。明儿大姨父一来,便管教天下英雄丧胆!”他自小在父亲薰陶之下,根本不分是非,只知恃强逞能,想在人前露面。 杨钲眉头一皱,说道:“别提你的大姨父了,快走!” 杨芃刚刚跑开,大雄禅师与甘人龙随后赶到。大雄禅师喝道:“施主留人!”把一串佛珠一抖,一百零八颗念珠都变作了暗器,雨点般的向杨钲洒下来! 这手“佛珠降魔”的功夫是少林寺三大绝技之一,当年少林寺的前任方丈痛禅上人就曾以这手功夫震慑过孟神通。一百零八颗念珠看似冰雹乱落,其实却都是打向人身穴道。 杨钲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舞起一根青竹杖,只见漫天碧影,点点寒星,叮叮之声,不绝于耳,在那根青竹杖纵横扫荡之下,念珠向四方飞散。杨钲纵声大笑。却不料那一百零八颗念珠互相激荡,有几颗念珠竟然拐弯打到,杨钲在大笑,忽地“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少阳”“曲池”“风府”三处穴道,同时给念珠打中。 杨钲一连退出了七八步,仍是脚步不稳,身躯摇晃,好似风中之烛,但也还没有倒下。甘人龙冷笑道:“哼,你这贼子口出大言,却原来也只是这么一点能耐,看你还敢目中无人么?”大踏步上前,使出大擒拿手法,便来抓杨钲的琵琶骨。 甘人龙以为杨钲已经受伤,这一下还不是手到擒来,哪知杨钲待他抓到,蓦地一声喝道:“教你识得我的本领!”反手一拿,咔嚓一声,竟把甘人龙一条手臂,硬生生拗折! 原来杨钲的痛苦神情,仍是伪装出来的。大雄禅师的“佛珠降魔”虽然厉害,究竟还比不上当年的痛禅上人;而杨钲的武功虽然也及不上当年的孟神通,但两相比较,仍是杨钲比大雄禅师稍胜一筹。但他自忖决计抵敌不了大雄禅师与甘人龙联手,故而施用诈术,预先运了闭穴的功夫,让念珠打中,假作受伤,来引甘人龙上当。 甘人龙也是一时不察,以为杨钲已经受了重伤,为要留下活口审问,那一抓就不敢使出内家真力,生怕将杨钲抓死。却不料冷不防的就着了道儿,反而给杨钲把他的一条手臂拗折了。 甘人龙是江南七侠中甘凤池的后代,家传武学,百步神拳,非同小可。受伤之后,负痛狂呼,独臂挥拳,猛地捣出,仍是拳风虎虎,威不可当。但杨钲狡猾非常,一击得手,立即便闪过一旁,“蓬”的一声,百步神拳的拳力,把他十步之外的一棵松树震得叶落枝摇。杨钲待他凭着的这股气发泄之后,劲力松散之时,蓦地绕到他的背后,冷笑道:“你也该歇歇了,倒下吧!”青竹杖倏然戳出,以重手法点了他的穴道。 大雄禅师见伤了好友,低眉菩萨也登时变成了怒目金刚,脱下袈裟,扑过来道:“好个恶贼,你伤了两人,还想生下邙山么?” 一件柔软的袈裟,拿在大雄禅师手中,变作了十分厉害的武器,只见他迎风一抖,便似平地里起了一片红霞,向杨钲当头罩下。方圆数丈之内,沙飞石走! 杨钲冷笑道:“大和尚,你少林寺武功虽好,只怕也未必就能将我留下!”青竹杖一挑,发出嗤嗤声响,恰似一片红霞之中有一条青色的光芒划过,将红霞戳破了一角。 大雄禅师连番猛扑,每一次的猛扑,都给杨钲的竹杖将他的袈裟挑开。可是杨钲的竹杖点穴,也都给大雄禅师的袈裟挡住,无法攻进大雄禅师身前三尺之内。 就在此时,山寨又出现了两条人影,正是钟展与谷中莲一同来到。谷中莲已经见过了女儿,因为给女儿解开穴道,稍微耽了一些时候,但仍然是后发先至,赶在众人的前头。 谷中莲扬声叫道:“轩儿,轩儿!”听不见林道轩的回答,又惊又怒,厉声喝道:“奸贼,你把我的轩儿怎么样了?你敢伤他一根毫发,我就要你性命!”她尚未知杨芃已把林道轩带走,恐防敌人将他加害,先扬声警告。 杨钲听她的声音从山腰传来,竟然刺耳如针,吃了一惊,心道:“这婆娘若然赶到,只怕我不是她的对手。”不敢恋战,青竹杖一挑,挑开了大雄禅师的袈裟,转身便逃,大雄禅师喝道:“往哪里走?”跟在背后,紧紧追来。 杨钲早已想好脱身之计,猛地把手一扬,冷笑道:“我接了你的念珠,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接我暗器。”只见一个暗赤色的圆球飞来,忽地“蓬”的一声爆裂,化作了一团焰火,向大雄禅师当头罩下。 大雄禅师怒道:“好歹毒的暗器,但又能奈我何哉!”袈裟一荡,火光流散,转瞬之间,已是烟消火灭。 不料杨钲又是把手一扬,这一次的毒火弹却是打到甘人龙身上。甘人龙是早就给他点了穴道躺在地上的,当然躲避不开。 大雄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赶回去扑救。杨钲哈哈大笑道:“大和尚,你安安分分念你的往生咒去吧。失陪了!”大笑声中,早已去得远了。 大雄禅师扑灭了火焰,可怜甘人龙已是给烧得焦头烂额,气息奄奄。幸而还未曾毙命。大雄禅师给他解开了穴道,连忙施救。 不多一会,谷中莲与钟展双双赶到。谷中莲见甘人龙给烧成这个模样,也是吃惊非小。甘人龙是她师伯,她当然不能置之不理,只好把追捕奸细的事情暂搁一搁,帮忙大雄禅师救治。 甘人龙嘶声说道:“谷掌门,捉拿奸细要紧,我,我没什么。”大雄禅师也道:“甘师兄性命无妨,谷掌门放心去吧。” 谷中莲摸过了甘人龙的脉息,知道他伤得虽重,但也不至于便有性命之忧,而大雄禅师有少林寺的“小还丹”,这是天下第一治伤圣药,这才把心上的一块石头放下来。 捉贼、救徒,两件事情一样重要,谷中莲问道:“我那徒儿呢?”大雄禅师道:“一个小贼将他装在布袋之中,已逃跑了。是向着那一个方向逃的。”杨钲、杨芃父子逃跑的方向不同,谷中莲略一踌躇,觉得还是救林清的儿子要紧,于是拜托钟展追捕奸细,自己则向杨芃所逃的方向追去。 可是就在此时,钟灵呼救的声音也从峭壁下传了上来,原来他攀住了虬松,已是精疲力竭,无法上来。钟展在悬崖边望下去,见他儿子双手攀着一条不过蜡烛般粗大的树枝,身子悬空,摇摇摆摆,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可能。这景象大雄禅师也看见了,说道:“钟大侠,还是救人要紧。”钟展父子连心,叹了口气,也只好放松杨钲不追,先下去救自己的儿子了。 在钟展将儿子从峭壁下拉上来的这段时间,各派弟子,陆续来到。 叶凌风在路上会见了江晓芙、钟秀二人,神色仓皇,满头大汗地赶来,一见着大雄禅师,立即问道:“我那小师弟呢,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关心、焦急之情,尽都见之辞色。刚听到一半,“哇”的便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捶胸叫道:“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江晓芙连忙将他扶住,说道:“大师哥,你别着急。妈已经追下去了。” 钟展道:“秀儿,你照料哥哥,我去追擒奸细。” 叶凌风如梦初醒,猛地敲了一下额头,说道:“对,咱们大伙儿都去捉贼!” 江晓芙道:“师哥,你歇歇吧。你忧心过甚,气色太差,莫把自己也弄出毛病来。有我们这许多人出动,也不在乎多你一个了。” 叶凌风从来没有听过江晓芙说的这样体贴话儿,心里甜丝丝的,又是得意,又是好笑,暗自想道:“我破损了一点舌尖,也是值得了。”原来他吐的那口鲜血,是咬破舌尖所致,并非真的吐血。 叶凌风索性把戏演到十足,摔开了师妹的手,说道:“不,我虽然未必帮得上忙,但我必须尽我一点心意。谁叫我是掌门师兄呢?” 大雄禅师大为感动,掏出了一颗小还丹,交给叶凌风道:“叶少侠,你带着这颗药丸路上备用,若是精神不济,再吐血的话,可以将它服上,至少可以使你不受内伤。” 叶凌风知道小还丹是极难得的良药,医治内伤,天下无双,装作匆匆要走的样子,忙不迭地收下,心里想道:“早知如此,再吐两口血也值得。” 当下大雄禅师将甘人龙背回玄女观医治,钟秀陪伴她的哥哥钟灵。钟灵倒没受伤,只是精疲力竭,难以跑路,只好就地盘膝而坐,默运玄功,徐徐恢复精神,钟秀在旁给他守护。 除了这几个人之外,其他的人,分头都去搜捕奸细。可是翻遍了整个邙山,结果都是失望而归。 谷中莲追得最远,她施展绝顶轻功,追出邙山山下百里之外,也没见着杨芃的踪影。原来杨芃有人接应,他们所乘的乃是御苑骏马,多好的轻功,也是追不上的。 待到谷中莲回到玄女观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邙山派弟子与一众英雄都在等待她的消息,谁也没有去睡。 众人见谷中莲独自归来,形容憔悴,不必再问,已知结果。人人都感心头沉重,相顾无言。 江晓芙尤其感到难过,首先打破沉默的气氛,哽咽说道:“妈,都是我的不好。我不中用,保护不了小师弟,丢了你的面子。” 叶凌风接着说道:“不,都是我的不好。要是我听师母的说话,早早找你们回来,就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不幸了。”他的表情,更是动人,似乎奸细捉了他的师弟,就似摘了他的心肝一般,说到伤心之处,一颗颗的眼泪都滴下来了。 谷中莲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怪不得你们。贼人是谋定而动,要怪也只能怪我料敌不足,防范未周。时候不早,你们都去睡吧。” 这一晚各人都是闷闷不乐,只有叶凌风一人例外,连梦里都几乎笑出声来。 第二日已是独臂神尼的忌辰,也即是邙山大会开始的日子。叶凌风一早起来,随着众人到独臂神尼的墓园聚集。今年来的人特别多,各大门派小一辈的弟子都只能在墓园外参拜,四面山坡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叶凌风看了这样盛大的场面,又是欢喜,又是吃惊。欢喜的是自己将可在天下英雄之前露面,吃惊的是有这么多反清的英雄豪杰,倘若知道自己竟与清廷鹰爪同谋,那真是不堪设想。 谷中莲率领长幼三代同门,拜谒了两位祖师独臂神尼与吕四娘的灵墓。随后又是各大门派的掌门人或代表以及有身份的宾客参拜。礼成之后,谷中莲抬起头来,眼角有晶莹的泪珠。 与会诸人都已知道昨晚的事情,但许多人也都感到奇怪,为什么敌人要冒奇险,费那么大的气力捉一个小孩子,虽然这小孩子是江海天的徒弟,但比他身份重要的人,不是还多着吗?由于觉得事有蹊跷,许多人都在交头接耳谈论昨晚的事情。 礼成之后,照原定的次序,应该是由谷中莲以主人身份,宣告邙山大会开始,然后由各派首脑人物商定这次大会讨论哪几项重要的事情。 众人停止了耳语,等候谷中莲说话。只听得谷中莲缓缓说道:“在大会开始之前,我先有两件事情要禀告各位前辈与及武林同道。” 谷中莲说的第一件事,就是江海天把叶凌风立为掌门弟子的事情。 按照武林规矩,各门各派的掌门弟子,或废或立,都得请一些德高望重的前辈到场,作为见证。如今谷中莲在英雄大会宣布此事,那是最隆重的了。 但一来这一件事情,众人都已预先知道;二来因为昨晚所发生的事故,大家心情都受了影响,所以叶凌风所期待的,大家向他热烈祝贺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不过由于江海天在武林的地位,各派的首脑人物,都是循例的来向他道贺,稍稍说了一些勉励的话。本来江海天知交甚多,除了各派首脑人物之外,还应该有许多人来向他道贺的;但与会诸人,人人都是抱着同样心情,急于听谷中莲说昨晚那一件意外之事,急于商量如何去捉拿奸细,祝贺的仪式以及一切赞美的套辞,也就尽量减少了。 叶凌风日盼夜盼的,可以在天下英雄面前大出风头的场面,就是这么平淡的过去了。他早就准备好的一篇激昂慷慨、矢志行侠仗义的答辞,因为感到大会的冷淡气氛,也就自己识趣,没有再说了。叶凌风不无感到“遗憾”,但经过了这一仪式,他的“江大侠掌门弟子”的地位,已经确立,天下英雄,也都知道有他叶凌风这个人了。叶凌风虽然感到“遗憾”,心中仍是高兴万分。不过他很会掩饰,可并没有表露出来。对所有向他祝贺的武林前辈,他也是彬彬有礼,甚是谦虚,获得了全场的好感。 仪式过后,谷中莲神情沉郁,再向众人说道:“第二件事是邙山派应该另立掌门之事,这次英雄大会,也该另选贤能主持,请天下英雄见谅。” 此言一出,全场骚动。白英杰道:“谷掌门,你这是为了什么?”一大门派的掌门人,自请废立,那是武林中从所未有的事情。因此大家虽然知道她是为了昨晚之事,还是大感惊愕。 谷中莲道:“请本派四位长老出来!”本来邙山长老一辈,还有个甘人龙的,但甘人龙伤重,在场的就只有白英杰、路英豪、卢道璘、林笙四人了。这四人的心都似坠了铅块一般,正想劝慰掌门,谷中莲已在独臂神尼墓前跪下,说道:“弟子谷中莲无德无能,致令本派蒙污,愧对祖师,特来请罪。”说罢,站了起来,道:“我有亏掌门职守,致令鹰爪在邙山之上,公然掳人,又伤了本门长老甘师伯。请四位长老执行戒律,给我应得的惩处!” 白英杰道:“依我看来,昨晚之事,颇有蹊跷,不能只是怪掌门防范不周。各位想想,鹰爪偷上邙山,费了这么大气力,为什么只把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掳去?还不是因为他是江大侠的徒弟吗?鹰爪何以会知道他的身份?又恰恰选择了一个适当的时机?” 路英豪和白英杰是老搭档,接声说道:“是呀,看来多半是有内奸与外敌勾结,才会弄出昨晚的事情。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查明谁是奸细,免得咱们自己人中,潜伏了害群之马!至于本派掌门,自请惩处,那倒是可以从缓商量。” 白、路两人还未知道林道轩的身世来历,只从他是江海天的弟子这一身份立论。不过他们老经世故,所说的却是合情合理。在场的有识之士,和他们也都是抱着同一的见解。当下纷纷附和:必须先查奸细! 可是昨晚杨钲父子在人前露面,与他们交过手的也有江晓芙、钟灵、甘人龙、大雄禅师等人,可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们。经过一晚的时间,各派首脑人物也都查究过了,并没有失踪的人,显见那两个乃是外敌,并非内奸。内奸是谁?大家还在迷雾之中! 当众人异口同声要查明奸细的时候,叶凌风的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跳出来,但他外貌却镇定得很,暗自想道:“幸亏出事之时,我是在师母身边,无论如何,她总不至于疑心到我!” 不错,谷中莲确是对他丝毫没有起疑,她倒是担着另一重心事。心里想道:“知道轩儿来历的,除了我之外,只有风侄与芙儿。他们二人当然不至于是内奸。但怕只怕芙儿口没遮拦,也许说话不小心,在人前漏了风声,给奸细听了去。”想至此处,不寒而栗。 谷中莲有所顾虑,说道:“奸细当然是要查究的,但看来也不是马上可以发现。此次英雄大会还要商讨许多重要的事情,与其多花工夫先查奸细,不如搁到会后再办。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们就是不责备我,我也深感惭愧。这个大会,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由我主持了。”谷中莲是想在今晚无人的时候盘问女儿,故此主张把查究奸细之事,搁在后头。 她的主张也不无道理,众人冷静下来,也都想到奸细既然安排得如此周密,决不能轻易查获。可是若不先查奸细,众人又怎敢放心讨论重要的事情? 正在议论纷纷之际,忽地有一个人站起来说道:“我倒有一条可以追查奸细的线索!” 饶是叶凌风如何强作镇定,听了这句说话,也不由得心头一震,微微“噫”了一声。幸亏是在全场哄动之中,叶凌风的“失态”,没人注意。 谷中莲一看,说话这人乃是丐帮帮主仲长统的大弟子元一冲。仲长统因事未能赴会,元一冲乃是代表丐帮的首脑人物。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与邙山派的渊源又极深远,前任帮主翼仲牟本身就是邙山派的,故此元一冲的说话,遂特别惹人注意。 江晓芙在叶凌风身旁,大为欢喜,说道:“师兄,这可好啦。丐帮消息素来灵通,说不定他们已经知道奸细是谁了。咦,师兄,你的面色怎的如此苍白,是精神还未恢复吗?” 叶凌风连忙强慑心神,说道:“我昨晚记挂师弟,一晚都没睡好。听得这个消息,我是高兴得几乎要流泪了。对,这消息真是太好啦!” 谷中莲待骚动稍稍平静之后,问道:“元香主,你有什么线索,可以追查奸细?” 元一冲道:“请问江姑娘,掳你师弟那个少年,是不是姓杨的?你师弟在见到他的时候,曾经说过什么话?” 江晓芙道:“不错,是姓杨的。我师弟说那小贼是曾于他有恩的‘好朋友’,可惜这件事他还没有说出来,就给那小贼捉去了。” 元一冲道:“这小贼的相貌,是不是如此如此……”他详细描述了杨芃的相貌,江晓芙喜道:“一点不错,元香主,你是认得他的呀?”昨晚事发之时,元一冲并没在场,他是未曾见到杨钲父子的。 元一冲点了点头,又问大雄禅师道:“你曾经与那鹰爪交手,那厮是不是个瘦长汉子,用的一根青竹杖。”大雄禅师道:“不错。”颇觉有点奇怪,因为昨晚元一冲是早已向他打听过一遍了的。 元一冲道:“谷掌门,你可以放心了。要追查奸细的线索,就在这两个鹰爪身上。他们是两父子,父亲名叫杨钲,儿子名叫杨芃。” 谷中莲道:“这两个是什么人?咱们怎样可以抓到他们?” 元一冲说道:“我也不知杨钲底细,不过我可以到一处地方问出他们的下落。这杨钲和江大侠是见过面的。他有一个连襟住在天笔峰,名唤上官泰,和我们丐帮从前有点小小的过节,后来就是江大侠与我师父同上天笔峰,将这过节化解了的。这上官泰颇有几分义气,想不至于包庇奸人。” 武当派的松石道人性情最急,立即说道:“对,有了庙祝,就不怕跑了和尚。待此会散了之后,咱们几个老头子陪谷掌门、元香主都上天笔峰去,管那上官泰包庇奸人也好,不包庇奸人也好,总得着落在他的身上,捉拿鹰爪,追究奸徒。” 群雄纷纷道好,有许多人还自告奋勇,先报上名,要参加追捕杨钲父子。叶凌风却是松了口气,想道:“我道他是什么线索?却原来要兜这么一个大圈儿。那杨钲父子与我并不相识,他们是另外一条线和蒙永平联络的,即使抓着他们,也不会连累到我。” 群雄正在议论纷纷之际,忽听得冷笑之声,远远传来,群雄愕然都朝着声音来处望去,却是只听见笑声,还未见着人影。 白英杰喝道:“什么人?”话犹未了,只见一个青袍汉子已经出现在众人眼前,冷冷说道:“诸位可不必费神上天笔峰了,有谁想动杨钲一根毫发的可冲着我来!” 青袍汉子来得迅速之极,说到一个“来”字,他的脚步已经是踏进了墓园。与他携手同来的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昨天用布袋捉了林道轩的那个杨芃。 这一下突如其来,登时全场震动,有些性情暴躁的已在高声喝打。青袍怪客冷笑道:“你们这些自命英雄的人物,就只知道倚多为胜吗?江海天在哪儿,我倒要请他出来问问!” 谷中莲自行请罪一事,既然未有结果,只好仍以邙山派掌门兼大会主持的身份答话:“尊驾何人?你要替杨钲出头揽事,你可知他所干的勾当么?你要会江海天,又是为了何事?” 青袍怪客道:“你敢情是邙山派掌门江夫人了?怎么,你丈夫还未回来么?这可真令我虚此一行了。”言下之意,除了江海天一人,天下英雄,都不在他眼中。 松石道人怒道:“江大侠虽然不在这儿,阁下意欲如何,我们也决不至于令阁下失望!” 谷中莲不愿多生枝节,说道:“杨钲之事,究竟如何?先了结这桩,再说别的!” 青袍怪客似是意兴萧索,懒洋洋地说道:“杨钲干了什么勾当?你且说说!” 邙山长老之一的白英杰大声说道:“你这是明知故问,这小贼与你同来,你还能不知道么?” 青袍怪客双眉一竖,面有怒容,朝着白英杰的方向戟指骂道:“咄,还未分出青红皂白,你怎可胡乱骂人?” 两人之间的距离少说也在十丈开外,寻常武学之士发暗器也不打到这么远的距离。但这青袍怪客只是朝着这个方向一指,白英杰登时便觉得冷风扑面,似有一把无形的利刃向他刺来!饶是他有数十年的内功修为,也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 谷中莲道:“好,那咱们就让天下英雄评评理吧,看杨钲父子是不是该骂?杨钲作了朝廷鹰犬,指使他的儿子在邙山之上掳人。除非你也是与他们同流合污的一路人物,否则还岂可包庇他们?” 与会诸人都因青袍怪客的倨傲态度而动了怒气,异口同声地说道:“对,他既替杨钲出头,就得着落在他身上把杨钲交出来!”“这厮分明也是朝廷鹰爪,何须再问?把他擒下再说!”但群雄都是有身份的武林人物,决不能一拥而上;而且在这邙山之上,也得听从谷中莲的命令。故此,虽是群情汹涌,也只是向谷中莲提议而已,并未演成群殴。 那青袍怪客在群情汹涌之中却是神色自如,淡淡说道:“我这姨甥捉了你们的什么人?”谷中莲见他一副毫不在乎的神色,有点诧异,也有点火起,当下说道:“就是你所要会的江海天最小的徒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 青袍怪客冷笑道:“我道是什么大事,原来只是捉了江海天一个徒弟。捉了江海天的徒弟怎见得就是朝廷的鹰犬?又怎能含血喷人,连我也骂起来?哼,满洲的鞑子皇帝是什么东西?也配驱使我么?哼,你们别在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 此言一出,倒是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要知俗语也有的话:“是什么人说什么话;是什么果结什么瓜。”这青袍怪客若真是朝廷鹰犬,他尽可以胡说八道,但决不敢辱骂皇帝。 谷中莲静默了片刻,仔细地打量了那青袍怪客一番,说道:“然则你们又为什么要把江海天的徒弟掳去?” 就在此时,忽听人声脚步声嘈成一片,只见有一大群人,已经在山坡上出现,正朝着墓园走来。群雄纷纷上前堵截。 谷中莲喝道:“你们是些什么人?”她使用上乘内功将声音传出来,声音不高,但却似在那些人的耳边问话一般。 这些人本是来势汹汹,而且其中也不乏武学高明之士,但在谷中莲以最上乘的内功震慑之下,都是不禁心头一震,愕然止步。 青袍怪客哈哈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他们有些是我的朋友,有些是我的家人奴仆,跟我来参加你们的‘英雄大会’的,总之是你们邙山派的客人,何用大惊小怪?怎么,你们不欢迎我们这班不速之客么?” 邙山的英雄大会,其实亦即是抗清义士的一个秘密聚会,并非公开宣告,任凭什么人都可以参加的。即使有些未接到请柬的,也都是由熟人带来,决不能无因而至。像今日之事,那是从未有过的。而且,这青袍怪客还把家人奴仆都带了来,说是要参加他们的英雄大会,这就不仅是蔑视当主人的邙山派,对与会的一众英雄,也简直是一个侮辱了。 但谷中莲还无暇责问对方的“失礼”问题,而是首先要担心本派巡山弟子的安危。要知邙山派乃是清廷的眼中钉,即使是在平时,也有巡山弟子,严防敌人偷袭。今日英雄大会在此举行,当然更是警卫森严的了。假若只是青袍怪客一人,凭着武功高强,逃过众人耳目,偷上邙山,尚还不足为奇;这许多人突如其来,巡山弟子居然没有发现,那就真是不可想象的怪事! 谷中莲一惊之下,勃然怒道:“我不管你们是些什么人,你们硬闯上山,倘若伤了我邙山派一个弟子,我就不能放过你们,林师伯,请你带人去查个明白。”谷中莲此言一出,群雄登时把那些人包围起来,只待林笙查明事实,便可动手。 那青袍怪客笑道:“谷掌门不用惊慌,我并没有伤了你们弟子的一根毫发,只是他们不许我参加此会,我迫于无奈,只好将拦路之人都点了穴道。我是用最轻的手法点穴,只须半个时辰,穴道便能自解!” 谷中莲这才知道,原来是青袍怪客先来“开路”,将巡山弟子都点了穴道之后,那一批人才跟着上来的。倘若他说的是真,则他的轻功之超妙,手法之迅捷,也委实是足以震世骇俗了。 谷中莲厉声说道:“是谁请你们来的?你能怪得我门下弟子拦阻你吗?好,你既然如此无礼,我也不必问你是什么人了。你划出道儿来吧,免得你说我以多为胜。”这话的意思即是已把青袍怪客这一班人当作敌人,不过还可以照江湖的规矩,让他们提出如何较量。 那青袍怪客不接这个话头,却仰天大笑三声,拍拍掌道:“好笑呀,好笑!”正是: 剑拔弩张来怪客,独闯名山逞异能。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青袍怪客来挑战黄石奇招未奏功 谷中莲凛若冰霜,冷冷说道:“有什么好笑?” 青袍怪客仍是哈哈笑道:“你们号称英雄大会,这‘英雄’二字是自封的么?为什么要你邀请的才能算是‘英雄’?才可以参加此会?哈哈,这不是可笑得紧么?” 谷中莲道:“英雄必须是侠义之士,这是要武林中大多数人承认的。来历不明的人,我们难把他当作英雄招待。” 青袍怪客又大笑道:“这话越发不通,武林中人有多少?你们今日在此聚会的人又有多少?你计过数么?还有,如何才算‘侠义’,是否要你们点头才算?更何况行侠仗义,不贵宣扬,难道不为武林中大多数人所知的就不是英雄了?” 青袍怪客词锋咄咄迫人,倒也有他几分歪理。谷中莲不知他的底细,又不能明白地告诉他,这其实是共商抗清大计的秘密聚会。 邙山长老之一的路英豪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按捺不住,已是咆哮起来道:“我们可没工夫与你歪缠。哼,哼,你与杨芃这小贼同来,分明就是鹰爪一路,还敢自称英雄,要想参加我们的英雄之会?谁信你的鬼话,这才是可笑得紧呢!掌门人,咱们不能为他耽搁时间,请你发命!” 谷中莲沉声道:“把这些人都赶下山去!把杨芃这小贼留下来,叫他们拿人来换!” 青袍怪客大叫道:“好,那咱们就凭武功胜负,判断谁是英雄!” 眼看双方如箭在弦,一触即发,忽听有人高声叫道:“且慢动手!”这个苍老的声音,各大门派的首脑人物无不熟悉,都不禁愕然,立即约束门下弟子,与青袍怪客那一班人暂时成了两阵对圆的相持局面。 转瞬之间,那人已是跑上山来。却原来是丐帮的帮主仲长统。 仲长统本来在北方有事,他派弟子元一冲来参加大会,曾经有言交代,他未必能够及时赶来,叫大家不必等他的。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若论在武林中的辈分与地位,仲长统尚在谷中莲以及各派首脑人物之上,足可以与天山名宿钟展比肩。是以群雄看到仲长统赶了到来,都是又惊又喜。欢喜的是英雄大会又多了一大高手,一大支柱;但惊愕的却是:他为什么给这青袍怪客说情? 仲长统到了青袍怪客面前,抱拳说道:“阁下可是玉屏山的竺尚父么?” 青袍怪客怔了一怔,原来他与仲长统以前也是未曾会过面的,不过他从群雄对仲长统的称呼之中,已知对方是丐帮帮主。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青袍怪客倒也不敢失了礼数,一怔之后,还了一揖,哈哈笑道:“人道丐帮消息灵通,果然不假。竺某一个山野鄙夫,想不到仲帮主你居然也知道贱名。”话语之中,对不识他来历的与会诸人,暗暗刺了一下。 群雄仍然是十分纳罕,俱在想道:“玉屏山的竺尚父,这是什么人啊?怎的从没听过他的名字?” 只有谷中莲一人恍然大悟,心中想道:“此人姓竺,嗯,把李文成的孩子捉去作书童的,想必就是他了。” 谷中莲也是第一次听到竺尚父的名字,不过林道轩回来之后,已经把江海天所探听到的关于李光夏的消息都告诉了她。江海天曾见过竺尚父的女儿竺清华,竺家的仆人把李光夏捉去,江海天也是早已知道了的,所不知道的只是竺尚父的名字而已。后来上官泰也曾向江海天证实这个消息,并告诉他竺家父女对李光夏很好,叫他放心。 但谷中莲所知道的也只是她丈夫叫林道轩告诉她的这么多而已,至于竺尚父的来历如何,是好是坏,谷中莲却是毫无所知。她本想在英雄大会之中,托武林同道广为查访的,想不到竺尚父自己来了。 谷中莲疑惑不定,心里想道:“仲帮主赶来调停,想必是知道此人来历,且听他说些什么。”当下把手一挥,叫邙山派的弟子暂且退后。 只见仲长统面色一端,朗声说道:“我倒知道阁下的事情,却只怕阁下不知道自己的事情!” 竺尚父剑眉一竖,愠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仲长统道:“杨钲是你的襟弟,但你可也知道他已经投靠了朝廷么?你来替他出头,受他蒙蔽,你不觉得羞惭,我老叫化却要为你感到不值了!” 竺尚父面色倏变,道:“你,你胡——胡说什么?无知之辈的谰言,你身为丐帮帮主,竟也轻信么?”他本想骂仲长统“胡说八道”的,总算是由于仲长统的身份,给了他几分面子。 仲长统道:“杨钲甘为鹰犬,我是握有凭据的,并非仅仅因为他掳了江大侠弟子一事而已。哼,只怕轻信人言的正是阁下!” 竺尚父“哼”了一声道:“你又有什么证据了?” 仲长统道:“你可知杨钲要和上官泰联手来对付你,为了上官泰不肯与他合谋,他把上官泰打伤了?他又安排了陷阱,要令你与江大侠两虎相斗。为的什么?就是因为他已经做了清廷的鹰犬,是以要从中挑拨,使得你与天下英雄彼此相残!” 竺尚父板起脸孔道:“还有别的没有?” 仲长统怔了一怔,道:“你还嫌证据不够么?你要是不相信的话,你可以上天笔峰一看,只怕上官泰的伤还未完全好呢。他自会告诉你的。” 竺尚父冷笑道:“上官泰早已到过我的玉屏山了。他们两人是我襟弟,他们之间为何斗殴,我全都明白。总之,这是我们的家事,用不着你来挑拨离间!” 仲长统大怒道:“你把我姓仲的当作什么人了?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你意图开宗立派,不肯臣服朝廷,是也不是?杨钲就是因为知道你有这个意图,才煽惑上官泰一同反对你的!” 竺尚父淡淡说道:“我知道上官泰把他天笔峰上的金创药草任凭你取,为的就是要讨好你,以便得到外援。有上官泰做你的耳目,你知道我的一些事情有什么稀奇?” 原来竺尚父深信杨钲的说话,把他当作心腹,反而把上官泰当作背叛他的人。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竺尚父要把女儿嫁给杨钲的儿子杨芃,杨芃也很能体会父亲的意思,对这位大姨父大加巴结。父子两人反而诬捏上官泰要杨芃做女婿,又加上另外一些煽惑言辞,说上官泰如何如何不服气给竺尚父欺压等等,使得竺尚父全都相信了他们。 且说仲长统以丐帮帮主的身份,给竺尚父一顿排揎,气得七窍生烟。好一会儿,这才叫出声来:“岂有此理,你简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竺尚父冷笑道:“多谢你这位好人了。好吧,我就姑且从好处着想,你是上了上官泰的当了。但不论是你上当也好,串通也好,我的家事,决不能任你外人干预,你也休想从中挑拨!” 仲长统一片好心,竟给竺尚父口口声声骂他挑拨,气得说不出话! 谷中莲道:“仲帮主,对一个不分好歹的人,你也不值得为他生气。好吧,竺老先生,你不相信杨钲是坏人,那也罢了。咱们言归正传,杨钲掳了我们的人,你又有何解释,作何交代?” 竺尚父淡淡说道:“杨钲此举,也不过是报在天笔峰上所受的一掌之辱而已。怎能就把他说成是朝廷的鹰犬了?” 仲长统刚歇过口气,听得竺尚父如此说话,不禁又动了怒火,说道:“什么一掌之辱?不错,江大侠在天笔峰上是曾打了杨钲一掌,但你可知道江大侠是为了什么打他的吗?当时杨钲正在暗算上官泰,江大侠是为了救上官泰的性命!这才打了杨钲一掌的,至于杨钲又何以要暗算上官泰呢?正就是因为上官泰识破了杨钲要充当清廷鹰犬的秘密!” 竺尚父道:“只是上官泰一面之辞,你们既然没有别的真凭实据,就不能胡乱含血喷人,诬蔑杨钲。咱们今日只该就事论事,请别节外生枝!” 竺尚父说什么也不相信杨钲是朝廷鹰犬,仲长统没有办法,只好忍着口气说道:“好,那就只论今日之事吧。杨钲父子把江大侠的徒弟捉去,这事情该当如何了断?你替杨钲出头,你说!” 竺尚父笑道:“何必如此紧张,武林中人争的只是一点面子,这点小小的过节,也算不了什么。你叫江海天来给杨钲赔一个罪,包在我的身上,叫他交还江海天的徒弟便是。” 竺尚父所提的这个办法,其实乃是杨钲的主意。竺尚父哪里知道,杨钲说得轻松,其实却正是他的一个大阴谋。杨钲是明明知道江海天未曾回来的,何况即使江海天在场,也绝不会向他赔罪。他怂恿竺尚父出头,一来是企图使得竺尚父这班人与群雄闹得个两败俱伤;二来他还有个非常毒辣的阴谋,以后再表。 一切都在杨钲意料之中。谷中莲果然说道:“江海天今日不在场,在场也绝不会向杨钲赔罪。你是杨钲襟兄,你替杨钲出头;我是江海天的妻子,他的事情,我也可以全部承担。闲话少说,我可要向你讨人了!请你把杨钲父子与江海天的徒弟都交出来!否则你就划出道儿来吧!” 竺尚父道:“好,江海天既是不在场,那我还有两个办法,随便你们选择。第一个办法是,几时江海天回来,你叫他定下日期,仍然邀请今日在场之人来作见证,我也请杨钲到来,由他向杨钲赔罪。第二个办法是,你们若想今日了结,就冲着我来。只要你们哪一位胜得了我,我也负责把江海天的徒弟交还。” 原来竺尚父也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准备了多年,意欲开宗立派,做一番事业,所以特地选择了这个时机,在英雄大会之中露面。为的就是想技压群雄,扬威立万,至于替杨钲出头,那不过是适逢其会,他就顺便拿了做个借口而已。 此时谷中莲对于竺尚父的来历虽然略有所知,但毕竟还未摸到他的底细。心中想道:“听仲帮主之言,此人似乎也是与朝廷作对的。但仲帮主乃是从上官泰那儿间接听来的,并没有任何事实可以作为佐证。倒是此人处处袒护杨钲,倒不能不令人怀疑他是杨钲一路!” 正因为谷中莲有此怀疑,遂决意把他当作敌人看待。当下说道:“第一个办法不必再谈了,第二个办法倒是干脆得很,咱们就按照江湖规矩,在武功上分个输赢,定个曲直!但还有一样我要先问个明白的是,你带来的这些人,是给你助拳的还是只作见证的!” 竺尚父哈哈笑道:“他们有些是我的朋友,有些是我的家人奴仆,但却都是不远千里而来的。好容易来这一趟,碰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是想以武会友的了。你们不是有人说我的家人没资格参加你们的英雄大会吗,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班英雄是否都能够胜过我的家人?不过最后决定胜负的当然还是由我!” 群雄都为他的狂妄态度所激怒,许多人已在跃跃欲试,叶凌风忽地振臂大呼道:“让我先来!”几乎是在同一时候,江晓芙也跑出了场,说道:“大师兄,让我先来!” 叶凌风道:“不,我是师父的掌门弟子,这位竺先生要向师父挑战,师父不在这儿,理该由我替代师父领教竺先生的高招!” 竺尚父冷笑道:“你的武功,依我看来,在小一辈中是过得去的了。但若要与我较量,那就只是白白送命,你知道么?” 叶凌风昂然说道:“江门弟子,岂是怕硬欺软之人?宁可死在你的手下,也绝不能有辱师门!” 其实叶凌风是早已料到竺尚父不会拿他当作对手,他才敢出场挑战的。何况即使退一万步来说,竺尚父倘若当真要和他动手,有他师母以及这许多前辈高人在场,也绝不会让他白送性命。他乐得表示一番英雄气概! 果然叶凌风这一慷慨激昂的态度,赢得了如雷的掌声! 竺尚父冷笑道:“你不怕死,我却怕给人笑话。你不配与我动手,退下去吧,别在这里混搅了,哼,你还不走开?”说到一个“走”字,声音就似一把利刀似的,“戳”穿耳膜,直“刺”进叶凌风的心窝,吓得叶凌风心头一震,不由自已的如奉纶音,接连退出了六七步才站得稳。钟展夫妇连忙挡在叶凌风身前,喝道:“不许吓唬小辈!” 叶凌风退下去,江晓芙却走了上来,竺尚父眉头一皱道:“女娃儿,你也要胡闹?”江晓芙道:“什么胡闹,你有你的过节,我有我的过节,只许你上邙山来找我的爹爹,就不许我找这小贼算账么?”说到此处,蓦地向站在竺尚父身旁的杨芃一指,喝道:“小贼,滚出来!昨日你用卑鄙的手段掳了我的师弟,今日咱们来见个真章!”竺尚父这才知道,原来江晓芙并非向他挑战,而是要找杨芃报昨日之仇。 江晓芙与杨芃一般年纪,一个是江海天的女儿,一个是杨钲的儿子,身份正是当事人双方的子女,江晓芙找他算账,完全符合江湖规矩。 竺尚父没有理由拦阻,心里想道:“也好,让他们先打一场,我也可以窥探江家的武功。芃儿新近学会了我的几种武功,想来该不至于打不过这丫头吧?”杨芃是他的未来爱婿,他对杨芃自然是分外关心。因此还在患得患失。 杨芃因为昨日很轻易的就点了江晓芙的穴道,对她不免意存轻视,不待姨父答话,便跳了出来,笑嘻嘻地说道:“江姑娘你不服气么?好吧,那么咱们就再较量一场。要是你输了,你可要当众承认你江家的武功不及我杨家了。” 江晓芙喝道:“你输了我要你的命,看剑!”刷的一招“玉女投梭”,剑光如练,直刺杨芃胸口。杨芃料不到她剑招如此狠辣,说打便打,连忙举起竹杖招架。他这支竹杖也是一件宝物,坚韧无比。但江晓芙的裁云宝剑更是人间异宝,只听得“铮”的一声响过,杨芃的竹杖给她削去了短短一截。 竺尚父“哼”了一声,杨芃人极机灵,一听就知是姨父责备他的打法不对。登时换了另一种打法,只见他的竹杖宛如蜻蜓点水,一掠即过,由于双方招数都快,江晓芙的力道未透剑尖,已给他的竹杖以柔劲引开,要再削断他的竹杖可就不能了。 江晓芙一发狠,把追风剑法使了出来,越展越炔,使到疾处,当真是只见剑光,不见人影。杨芃的招数渐渐跟不上她,但因为他趋避得宜,一时之间,还是未能分出胜负。 杨芃生性轻佻,见江晓芙长得美貌,心中想道:“江海天的女儿可比清华表妹美得多啦,可惜我婚事已定,却是不能动她的念头了。”激战中哪容得他心神不属,只听得“嗤”的一声,江晓芙一剑穿过了他的衣襟,幸而未伤着皮肉。 杨芃嘻嘻笑道:“没刺着!再来,再来!”江晓芙大怒,刷刷刷连环三剑,迫得杨芃手忙脚乱。 群雄看了她这精妙的剑法,都是大为赞赏,心中想道:“到底是江大侠的女儿,小小年纪,便这么了得!”对杨芃的武功,也颇惊奇,但比较之下,却似乎还是江晓芙更胜一筹。群雄已认为江晓芙将可获胜,许多人已在为她高声喝彩了。 只有谷中莲双眉紧皱,连忙用“天遁传音”之术向女儿送话:“要沉得住气,不可急躁!”她的天遁传音之术,以绝顶内功把声音凝成一线,虽在喝彩声中,仍传进女儿耳朵。连竺尚父那样一个武学的大行家也没觉察。 江晓芙把杨芃杀了个手忙脚乱,正自得意,听了母亲的传音,不觉一怔,心中想道:“我就要取了这小贼的性命了,妈还何需为我担心?” 心念未已,只听得杨芃又是嘻嘻笑道:“还是没刺着!”说话的时候,还向江晓芙龇牙裂齿,扮了一个鬼脸。突然间转守为攻,乘瑕抵隙,青竹杖在剑光缝隙之中穿进,来点江晓芙的穴道。 杨芃的竹杖点穴是看家本领,手法怪异,与中原各大门派都不相同。本来江晓芙若然沉得住气,使用攻守兼顾的大须弥剑式,还是可以守得住的。但她吃亏在经验不足,杨芃接连向她扮鬼脸,说怪话,不由她不生起气来,恨不得一剑将杨芃杀了。一沉不住气,猛可里就着了杨芃的道儿! 只听得杨芃喝声:“着!”竹杖一戳,果然点中了江晓芙胸前的“璇玑穴”。他是有心调戏江晓芙,想把她点倒再扶起来,博个他们的人哈哈一笑。 就在此时,竺尚父忽地叫道:“芃儿,小心了!”突然间,只见剑光一闪,江晓芙已是反手一剑刺来,杨芃做梦也想不到江晓芙已给点了穴道,还能使用如此狠辣的招数,本来非死在江晓芙剑下不可,幸而得姨父提醒,百忙之中,滑步闪开,但饶是如此,也给剑锋在他手臂划了一道五寸多长的伤口。 这一个出人意外的变化,连竺尚父也是大吃一惊,莫名其妙。心中想道:“难道这小姑娘竟然就练成了护体神功不成?”要知杨芃用的是他杨家独门的重手法点穴,即使对方有闭穴功夫,也是难以抵挡。只有练成了上乘的护体神功,才可以不受重手法点穴的伤害。但江晓芙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而练成护体神功,至少也得二十年以上的功夫。 竺尚父生怕江晓芙再补上一剑,大惊之下,正要出去抢救,心念未已,忽见江晓芙身躯一晃,第二招还未发出,便咕咚一声,坐在地上了。 原来江晓芙并非练成护体神功,而是穿有护体宝甲。这件宝甲是金世遗当年从海外取回来的乔北溟的三宝之一,金世遗传给江海天,江海天又给了他女儿使用。宝甲薄如蝉翼,是海底所出的白玉所制,能避刀枪,但穿在身上,可不大舒服。江晓芙昨日因未穿宝甲,吃了大亏,今日才特地穿上的。 就因为江晓芙身上穿有这件宝甲,杨芃点穴的力道,给宝甲隔了一隔,未能立即发生功效。江晓芙的追风剑法何等迅捷,就在这一瞬间,便把杨芃伤了。但伤了杨芃之后,那股力道也已透过宝甲,侵入她的穴道。 谷中莲忙把女儿扶起,那一边竺尚父也把姨甥接了回去。竺尚父是个武学的大行家,此时已经恍然大悟,冷笑说道:“你女儿已经输了一招,你认不认?” 谷中莲也冷笑道:“受伤的总是你的姨甥吧?”照一般比武的规矩,输招事小,受伤事大,败中取胜,凭勇敢伤了敌人,也还算是赢的。竺尚父无可辩驳,只好说道:“反正今日乃是以武会友,谁赢谁输,那也不值得斤斤计较,他们一个输招,一个受伤,就算是打成平手吧。小孩子的玩耍不算数,还是让咱们大人来较量较量吧!” 谷中莲心中当然明白女儿是凭着宝甲侥幸取胜,也就乐得显示大方,不予计较。但对于竺尚父的狂妄态度,她却大有反感,解开了女儿的穴道之后,便想出去指名挑战。她师伯白英杰老成持重,看出她的心意,低声劝她道:“你是英雄大会的主持人,不可自贬身份,轻易出手,还是先看看对方的武功,究竟值不值得你出手吧。”白英杰绕着弯儿说话,其实是恐防对方武功太强,掌门人万一有失,那就无可挽回了。所以主张先看看对方的深浅。 谷中莲正自踌躇,只见一个三绺长须的老道士已经进入场心,指名向竺尚父挑战了。 众人一看,却原来这个道士乃是武当派的长老松石道人。 松石道人是武当掌门雷震子的师弟,以一口长剑而能使出“九宫八卦阵”的剑法号称武林一绝,在武当派中是第二号人物,在中原的武林之中,也可以挤进十大高手之列。群雄见是松石道人出场,心中俱是想道:“让这位道长去试探对方虚实,那真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说不定他还可以一战而胜呢。” 不料竺尚父却似乎并不知道松石道人的来头,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神气,懒洋洋地说道:“你要和我较量么?” 松石道人年纪虽老,火气未减,怒道:“我武当派的长老难道还辱没你不成?” 竺尚父淡淡说道:“多谢你看得起我了。可是我还没兴致与你动手,你先把我的一个家人打败,再找我动手吧。”随即高声叫道:“老刘,你奉陪这位道长比划几招,领教领教他们武当派的镇山剑法。” 一个青衣汉子应声而出,手中提着一支又长又粗的旱烟杆。叶凌风认得这人就是他和师父从前曾经碰见过的那个竺家仆人,当时他是和竺尚父的女儿竺清华同在一起的。从竺清华对他的称呼,可以知道这姓刘的汉子乃是竺家的管家。管家的地位虽然高于一般仆人,但也总还是仆人身份。 竺尚父此言一出,全场耸动。起初大家只道他是不知道松石道人的身份,尚还“情有可原”;如今听他一口道破松石道人的看家本领,却还把一个仆人派出来,那就分明是蔑视松石道人的了。 松石道人勃然大怒,骂道:“岂有此理!姓竺的,你,你,你——”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盛怒之下,也不知要如何骂才好。 竺尚父微微一笑,说道:“今日不是说明了是以武会友的么?注重的是本身武功,并非本人身份。你准能赢得我的仆人么?老实说,我让我的管家陪你过招,已经是很看得起你了!” 那姓刘的青衣汉子向竺尚父行了个礼,却叹口气道:“主人有命,小的不敢违背。其实我是一心想来会会高手的。”言下之意,松石道人在他心目之中,距离“高手”二字还远着呢。 竺尚父笑道:“老刘,算我是委屈你也好,抬举你也很好,你不必发牢骚了。快去接这位道长的高招吧。” 那青衣汉子道:“是。但请恕小人无礼,小人还想抽一袋烟。” 竺尚父笑道:“连这一刻的烟瘾都不能熬吗?好,你喜欢抽你就抽吧。可别耽搁时候,让人家等得不耐烦了。” 这青衣汉子应道:“是。我抽着烟也能打架的。”装了一斗烟,抽了两口,神气优闲地走到场中,淡淡说道:“我不吸两口烟就没精神,请道长恕我失礼了。来吧,来吧,你有宝剑,我有烟杆,咱们正好较量较量。看是你的宝剑锋利还是我的烟杆坚硬?” 这青衣汉子不但要抽着烟打架,而且就是用烟杆来作武器。松石道人本来不愿意和他交手的,但给他这么一气,再不交手如何可以报复这个侮辱?当下大怒喝道:“我不与小人斗嘴,来就来吧!你就是口喷毒烟,我亦何惧?”他是个武学大行家,心头虽然火起,却还沉得住气。当下凝神注意,默运玄功,防备对方喷出毒烟。 青衣汉子笑道:“你疑心我这是毒烟么?我让你闻闻,这烟只能提神,决无毒害。”漫不经意的就走到松石道人身前,一口烟迎面喷去,气味氤氲馥郁,果然是上等烟叶的气味,决非毒烟。 但向人喷烟,这却是个迹近侮辱的举动,松石道人一口气再也按捺不住,也无暇再讲身份让对方出招了,当下刷的一剑便刺出去,喝道:“小子无礼,非叫你受点教训不行!” 这一剑上刺面门,来得势如闪电,松石道人是恨他狂妄,意欲刺瞎他的眼睛的。哪知剑势虽快,对方躲得更快,只见青衣汉子霍的一个凤点头,烟嘴尚含在口中,身形已从剑底钻过,这才移开烟杆笑道:“领教了。你怎么不使你的看家本领?” 话声未了,松石道人已是在这瞬息之间,接连攻出七招,武当派的连环夺命剑是著名的狠辣剑法,攻到了第七招,那青衣汉子再也躲闪不开,这才提起烟杆,一招“横架金梁”架住对方的宝剑。 这支烟杆也不知是什么做的,非木非铁,宝剑砍着了它,发出“当”的一声响,火花四溅,烟杆上连一条裂痕都没有。松石道人虎口一震,剑锋已经荡开,但那青衣汉子的身形,也接连晃了两晃。 松石道人试出对方的功力竟是与他不相上下,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想道:“一个仆人也这么了得,主人的武功只怕更是莫测高深了。”到了此时,他哪里还敢轻敌?可是由于对方是个仆人,既然功力相当,松石道人也还不愿意立即便使出他独步武林的“九宫八卦阵”剑法。 青衣汉子笑道:“武当派的连环夺命剑法果然名不虚传,但也不见得就能把人的性命夺了。我等着领受道长的教训呢,还是把你独步武林看家本领使出来吧!” 说话的当儿,青衣汉子的招数已是陡然一变,那支烟杆捏在他的手中,夭矫如龙,竟然使出了三种不同的兵器招数。杆尖点刺,在判官笔的点穴手法之中,又兼有小花枪的招数。使到疾处,忽地把烟杆似风车般一转,倒持杆柄,那个还在闪着火星的烟斗又似小铁锤地敲磕下来。斗中余烬未减,但因舞得太快,连一点烟灰都没有掉下。 松石道人“哼”了一声,沉着应付。他情知对方是要迫他使出镇山剑法,但他偏不服气,仍然没有改变剑法。 松石道人挟着数十年功力,只用“连环夺命剑法”,也还足以应付,可是却不能取胜。这青衣汉子的武功好得出奇,远远超出松石道人的估计。他虽然也胜不了松石道人,但要比松石道人从容得多,往往在斗到十分激烈之时,还能忙里抽闲,抽一口烟。 不知不觉已斗了百招开外,双方仍是打成平手,青衣汉子那一斗烟也早已吸完了。更妙的是,自从他初下场时喷出了一口烟之外,后来在他的口鼻之中,就再也没见到一丝烟气。众人只道他的烟瘾奇大,把烟都吞下了肚,倒也不觉得特别奇怪。 可是在松石道人心中,可就满不是味儿了。对方不过是个仆人身份,自己竟然容他打到百招开外,还不能占到一招半式的便宜,而且对方还能够偷闲抽烟,分明是意存轻视。别人如何想法松石道人不知,但他自己已是深感面上无光,似乎所有向他投来的眼光,都是向他嘲笑。 松石道人咬了咬牙,杀机陡起,终于使出了他独步武林的“九宫八卦阵”剑法!霎眼间,只见满场都是剑光,忽东忽西,忽聚忽散,宛如水银泻地,花雨缤纷!又好似松石道人变幻出无数化身,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影子,场中诸人,几曾见过如此奇妙的剑法,看得目眩神迷,连喝彩都忘记了。
原来“九宫八卦阵”本是武当派所创的一个“剑阵”,按乾、坤、艮、巽、坎、离、震、兑的八卦方位,各由一个弟子把守,再加上一个弟子在阵势中央八方兼顾,共是九个弟子组成,是以称为“九宫八卦阵”。后来松石道人苦心钻研,练成了一个人便可以替代一个“剑阵”。 这“九宫八卦阵”剑法一展,就似有九名武当弟子,互相呼应,围攻敌人。以一个人更代一个剑阵,当真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剑法。竺尚父看了,也不禁耸然动容,心道:“中原各派,果然各有各的看家本领。这一剑法足可以与天山派的须弥剑式并驾齐驱。只可惜这老道年纪虽大,功力却还未纯。这一剑法大约是新创未久,也还有未能尽善尽美之处。假如是换了江海天来使这路剑法,只怕连我也未必能够破解了。” 竺尚父委实是个武学的大行家,只是看了一看,就从非常繁复的剑法之中看出了它的破绽。他猜得不错,这剑法松石道人创立至今,不过十年。十年时间在常人的观念当然不算短了,但对于一种武学而言,这点历史只能算是初生的婴儿。要知各大门派任何一种够得上是第一流的武功,都是经过许多代的聪明才智之士,不断增益,不断改进,这才达到“成熟”的阶段的。松石道人创这路剑法不过十年,当然未能尽善尽美。而他因为以毕生的心血来钻研剑法,对于内功的修习,当然也就不能同样用心,是以落在行家的眼中,就觉得他未够纯厚了。 但话说回来,这“九宫八卦阵”剑法在竺尚父眼中虽有些少瑕疵,但已经是另辟蹊径,独创一家的剑法,足以与任何上乘剑法抗衡。松石道人的才智在武林中也算得是出类拔萃的了。当然他能够创立这路剑法,也还是由于继承武当原有的“剑阵”而来,并非仅凭他个人之力。但从九人组成的“剑阵”变为一人可使的“剑法”,则应归功于他个人的天才。 这青衣汉子是竺尚父的管家,已得了主人的六七成功夫,因此还可以勉强抵挡。但毕竟远不及主人的见识,竺尚父看得出的破绽,他却是看不出来。即使偶尔看出一两处,凭他的真实本领,也还未能破解。不过,他胸中早有成竹,却是另有破解之方。 松石道人瞬息之间,踏遍八个方位,一口气接连刺出九剑,就似有九名武当弟子,同时向这青衣汉子发动攻击,杀得青衣汉子只有招架之功。九招剑法首尾相连,第一个九招过了,第二个九招续发,俨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毫不容许对方有喘息的机会。 眼看这青衣汉子已是险象环生,命在俄顷。他却忽地笑道:“你这镇山剑法果然非同小可,我再与你较量一下听风辨器的功夫。”正是: 诡计多端争一胜,主人如虎仆如狐。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论剑喷烟施绝技还珠留偈显神通 松石道人“哼”了一声道:“你知道厉害了么?你要比别样也成,磕头认输了再说!”他只道对方是因抵敌不了他的剑法,故而提议比试别的。他可不容对方胡混过去。 哪知青衣汉子却是说道:“也不知是谁要向谁磕头呢?先说大话可没有什么好处!你有多少本领尽管施展,我的意思只是领教你剑法的同时,再领教你的听风辨器的功夫!你明白了么?” 松石道人冷笑说道:“你要使用暗器尽可请便。我可没工夫与你啰嗦!”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就在这说话的时间,又已踏遍了八个方位,接连刺出了九剑! 武学中所谓“听风辨器”,一般是指接暗器的功夫,是以松石道人以为对方想放暗器。 哪知青衣汉子却又冷笑道:“听风辨器就只有在暗器上才可施展么?好,你既然还不明白,我就做个样子让你瞧瞧。”突然闭上了双眼,只凭听觉来接松石道人迅如闪电的剑招! 松石道人的剑法正在使到紧处,他也想不到对方忽然闭上眼睛,当然不会收手。只听得“嗤嗤”几声响,青衣汉子的衣裳已经穿了几个小洞,头发也给削去了一大片。可是他闭上眼睛,在“九宫八卦阵”剑法之下,居然没有受伤,这份“听风辨器”的功夫,也确是难能可贵了! 松石道人怒道:“白日青天,做什么瞎子?睁开眼来,否则你就是自己找死!哼,你要胡混,我可没兴致与你瞎闹!” 要知松石道人毕生精力都是用在钻研剑法上的,“听风辨器”的功夫并非他的擅长,而按照比武的规矩,也并非对方提出什么,就一定要跟着对方做的,他当然不愿闭上眼睛,陪对方“瞎闹”。不过他是名家风范,在对方没有睁开眼睛之前,他也把剑收了回来,没有继续进击。 青衣汉子哈哈笑道:“我并不强迫你闭上眼睛,但只怕你不想陪我‘瞎闹’也不成啦!”笑声未已,蓦地大口一张,登时浓烟滚滚而出,转瞬之间,数丈方圆之内,就似在浓雾笼罩之下一般,伸手不见五指!原来他有一个特殊的技能,可以把吸进肚中的烟积贮起来,一下子全都喷出。烟倒不是毒烟,但却制成了“烟幕”。 浓烟中但见剑光闪烁,说时迟,那时快,蓦听得“叮当”一声,松石道人从烟幕中钻了出来,但已是双手空空,他的长剑早已给对方打落了。青衣汉子大笑道:“得罪,得罪!承让,承让!我可不用向你磕头了吧?” 青衣汉子得意洋洋,又装了一斗烟,旁若无人地大吸特吸,一摇三摆的正要回去,忽听得有人喝道:“慢走!” 出场的竟是武当派的掌门人雷震子! 青衣汉子打了一个哈哈,说道:“武当派的大掌门肯予赐教,那真是何幸如之!” 雷震子铁青着脸,说道:“姓竺的!你们也未免欺人太甚了。你敢光明正大的与我比试一场么?”言下之意,即是指他的管家用的不过是投机取巧的功夫,算不得真实本领。 竺尚父笑道:“雷大掌门言重了。以武会友,胜者为强,各有各的打法,怎能算是欺人?武当派的镇山剑法我们已经领教过了。你还是请回去吧。” 雷震子嘿嘿冷笑道:“九宫八卦剑法,我师弟所施展的不过十之一二而已。就这十之一二,也并非你的管家所能破解。你就敢大言不惭了么?嘿嘿,井蛙窥天,盲人扪象。可笑,可笑!” 竺尚父情知雷震子是要激他动手,他却偏要把雷震子再气上一气,说道:“雷大掌门,你若定然要与我较量,那就请你依前例,胜了我的仆人再说!”照一般比武规矩,青衣汉子既然胜了松石道人,他是有权再打一场的。 青衣汉子走上来笑道:“主人有命,我只好舍命陪君子,再接雷大掌门的高招了。可是得有话在前,我的打法是否光明正大,我可是不知道的啊!” 雷震子正是要先替师弟报仇,再斗竺尚父的。当下按着怒气,冷笑说道:“管你用什么打法,总之,我仍是用九宫八卦阵的剑法,十招之内,我倘若胜不了你,我给你磕头!” 此言一出,连武当派的弟子也都觉得惊奇。 “九宫八卦阵”剑法是松石道人以毕生心血钻研出来的,创立不过十年,直到目前为止,武当派也只有他一人会使,他所教的几个弟子,还未曾出师。雷震子虽然是他的师兄,但在武学上各有所长,武当派的弟子平时也从未见过掌门人练过这套剑法。而且雷震子说是要比剑法,但他却是空着双手出场的,腰间可没配剑。 青衣汉子心里想道:“十招之内,我不必喷烟,你也未必赢得了我。”他刚才斗松石道人,在喷烟之前,就已经斗到百招开外。于是有恃无恐地笑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一言为定了。十招之内,我倘若输了给你,我也给你磕头,。雷大掌门,请亮剑吧!” 雷震子冷笑道:“对付你何须用剑?废话少说,进招!” 此言一出,众人不觉又都是一怔。要知雷震子是曾讲明要用“九宫八卦阵”剑法在十招之内胜这青衣汉子的,以他一大门派掌门人的身份,当然是不能自食前言改用别的招数的了。但没有剑又如何能使剑法? 竺尚父是个非常自负的人,有其主必有其仆,这青衣汉子是他管家,样样效法主人,平生除了佩服主人之外,对各大门派的掌门人,老实说也不大放在他的眼内。听了雷震子此言,不觉大怒,哼了一声道:“且看你十招之内如何胜我?”铁烟杆扬空一抖,抖起了几朵枪花,似是枪刺,又似笔戳,小花枪中兼有判官笔的招数。 雷震子喝声:“来得好,看剑!”只见他手捏剑诀,骈指如锋,瞬息之间,已是踏遍八个方位,“刺”出了一招九式!更妙的是,尽管他出手如电,而招式又非常繁复,但这一招九式,却是干净俐落,人人都看得分明,果然是松石道人刚才使过的那“九宫八卦阵”剑法。所不同的不过是他以掌代剑,剑刺变为指戳而已。 青衣汉子大吃一惊,连忙把烟杆撤回防守。雷震子口中数着“一、二、三、四……”招式越展越快,顿时间,只见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影子,捏着剑诀,骈指刺戳!指头戳到之处,“嗤嗤”有声!他的内功比师弟松石道人深厚得多,这是他的内家真力,力透指尖,激荡气流所至。刚才松石道人使剑刺削,也没有他如此威势。场中不乏武学行家,登时彩声雷动! 竺尚父当他使了四招三十六式之后,也不禁点了点头,赞了一个“好”字,跟着微笑道:“你使的这个九宫八卦剑法,果然是比你师弟高明得多,但可惜也还有一两处破绽,未能尽善尽美。”旁人是赞赏雷震子的内功,竺尚父则是着眼于他的剑法。 雷震子暗吃一惊,心道:“这人好厉害的眼力!”原来他虽然不似师弟之以毕生心血钻研这套剑法,但由于这套剑法是从武当派的镇山剑阵而来,雷震子身为掌门,对于这剑阵的微妙变化,当然比师弟懂得更多,是以松石道人每逢碰到疑难之处,总是向他师兄请教。他为了要成全师弟之名,将创立这套剑法之功尽都归于师弟,自己也没有在他门人面前练过这套剑法,但其实却是要比师弟高明得多。不过,这套剑法以一人替代一个剑阵,变化也实在是太过复杂,有几处关键的变化,雷震子也还未曾琢磨得透。 雷震子一惊之后,心里想道:“我与师弟以数十年之力,竭尽心智,尚未琢磨得透,即使还有破绽,谅这姓竺的也决计不能破解!”于是冷笑道:“是么?你等一等吧,我马上就要向你请教了!”口中说话,招式丝毫未缓,继续数道:“五、六、七……” 那青衣汉子接到了第七招,已是险象环生,无法招架,迫得重施故技,一大口浓烟喷了出来。 可是雷震子却非他的师弟松石道人可比,青衣汉子所喷的浓烟,对他丝毫也不发生作用,只见他脚底仍是踏着九宫八卦方位,手中的招式也丝毫未变,浓烟刚一喷出,便化成了一股烟柱,袅袅升空,转眼间已是随风而逝!原来他虽然没有使用劈空掌的功夫,但那深厚的掌力已是随着招数无声无息的发出,就似有一把无形的扇子把浓烟迫上空中。 青衣汉子口中喷烟,精神不免略分,若能生效,也还罢了,一不见效,心里慌乱,败得更快。只听得雷震子刚数到一个“八”字,喝一声:“倒!”那青衣汉子果然应声而倒。但却又不是全身倒下,而是双膝跪地,“咚、咚、咚”的向雷震子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下倒是颇出众人意料之外,想不到这青衣汉子居然言而有信,输了便当真磕头。 众人哪里知道,这青衣汉子虽然曾与雷震子打过赌,十招之内,他若输了,便即叩头,但他现在却不是心甘情愿地叩头的。原来他是给雷震子点着了膝盖的“环跳穴”,雷震子的内力使到恰到好处,就似波浪一般,一个浪头过了又是一个浪头,留下了三重后劲。这青衣汉子刚要跳起,膝盖又发麻跪倒,穴道受了三次冲击,就不由自已地叩了三个响头。 群雄看得又是好笑,又是惊诧,笑声彩声,混成一片。竺尚父忽地冷冷说道:“雷大掌门,你胜了我的仆人,难得,难得!好啦,你的威风逞够了吧?” 冷冷的几句说话,把雷震子说得满面通红,当下针锋相对地答道:“打狗要看主人面,这我不是不知。但天下尽多狂妄之徒,若不略施薄惩,怎能平息众怒?再说,我若不如此,只怕也请不动阁下的大驾呢!” 竺尚父道:“咱们且别斗嘴,我请问你,你要如何与我比试?” 雷震子道:“你适才说我剑法之中颇有破绽,我仍然用这路剑法向你请教。弟子,把剑拿来!”主仆身份不同,雷震子改用真剑,一来是他自忖空手,没有取胜的把握;二来也是表示尊重对方。 竺尚父微微一笑,忽地折下一枝树枝,以掌代刀,削成了一把“小巧玲珑”的木剑形式,不过二尺来长,就似小孩子常用的玩具刀剑一般。 雷震子睁大了眼睛看他,竺尚父笑道:“雷大掌门别客气,说真的,我倒是要向你请教。请你看看我使的这路‘九宫八卦阵’剑法对是不对?”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雷震子这才知道对方竟是要用这把木剑,而且是使他武当派的镇山剑法来对付他。 雷震子不由得勃然大怒,喝道:“岂有此理,你竟敢戏弄于我?”话犹未了,竺尚父已是刷的一剑刺来,仍然微笑着说道:“我是诚心向你讨教的,怎说戏弄?请问这一招‘八方宾服’使得对是不对?” 他这把木剑刺出也是嗤嗤有声,而且也果然是“九宫八卦阵”的“起手式”,瞬息之间,踏遍了八个方位,连环刺出九剑! 雷震子识得厉害,一看他使出如此劲道凌厉的剑势,倘若给他刺中,只怕纵有护体神功也是抵挡不住。到了此时,不由他不用手中的长剑招架。 “九宫八卦阵”剑法每一招都是一招九式,天下任何一种剑法都没有它这么复杂。双方都用这种剑法,兵器一定是会碰上的。竺尚父使的虽是一把木剑,但他也并不闪避,只见雷震子的剑光匹练般地卷将过去,叮的一声,已是碰着了他的木剑。 雷震子本以内功见长,力透剑尖,使出去隐隐带着风雷之声。但说也奇怪,他那锋利的剑刃,明明已削着了对方的木剑,却竟然不能将之削断。竺尚父的木剑就似贴在他的剑上一般,随着一晃,倏然又已变了另一路一招九式,微笑说道:“这第二招‘七星伴月’,可是这样使的么?”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除了寥寥几位本领最高的武林名宿之外,谁也看不出其中奥妙,不解木剑何以能够不被削断。 原来竺尚父的内功已练到了最上乘的境界,比雷震子还要高出一筹。雷震子的剑招一发,便给对方用了个“卸”字诀化解了他的内力。木剑轻飘飘的似一张纸“贴”在他的剑上,随着剑风左右摇晃,丝毫也不受力,雷震子宝剑虽利,却如何能将它削断? 不但如此,竺尚父的木剑使出的剑招虽然轻如柳絮,但雷震子倘若稍一疏神,它又忽而猛若洪涛,骤然压至。到了此时,雷震子哪里还敢稍有丝毫轻视对方的木剑? 两人使用同一种剑法,就似师兄弟“拆招”一般,看得众人无不啧啧称异,心中俱是想道:“这套剑法千变万化,竺尚父只看了两遍,就能牢记心中,照样使出,丝毫无误。只是这份聪明,当今之世,只怕就已无人能及!” 哪知竺尚父的本领还不只此,使到了第四招“羿射九日”的时候,竺尚父忽地笑道:“这一招我稍微变动了些,请雷大掌门指教!”霎忽之间,幻出九支剑影,剑剑都是指向雷震子的心窝! 雷震子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这一招九式,正是他和师弟费尽心力,而尚未琢磨得透的地方。按照原来的“剑阵”,使到了这一招,九柄长剑同时可以杀伤九个敌人,每一剑都是穿心而过。但一人使时,雷震子平日以木人练习,却最多只能够穿过六个红心。 如今竺尚父使到了这一招,以十分奇妙的手法,将木剑运转如飞,改了这一招九式中的三个式子,恰恰弥缝了原来的破绽! 竺尚父使的虽是木剑,但以他的功力,倘若给他刺着,只怕也会穿心而过。雷震子不愧是一派掌门,在这变生俄顷之际,虽惊不乱,百忙中脚踏九宫八卦方位,接连用了三种不同的身法,才堪堪避开。但对方用他本门的剑法攻他,杀得他竟无还招之力,栽得也算是到家了。 雷震子这才知道竺尚父先时说的不是大话,他不但看得出自己剑法中的破绽,而且还能修补得天衣无缝。以雷震子的身份,到了这个时候,本来就该扔剑认输的。但这套剑法是他与松石道人毕生心血之所注,如今居然有人能给他修补破绽,他心中所感到的惊奇盖过了面子,咬了咬牙,想道:“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破绽?”脚步一稳,立即继续发招。 竺尚父笑道:“我这一招的变化,雷大掌门认为还可以吗?”雷震子道:“很好,佩服!下面还有五招,你一并指教吧。”武当派的弟子都未看出是掌门已失一招,听得此言,不由得都是面面相觑,大为惊骇,有一些人还以为他们的掌门是故意说的“反话”。 雷震子口中说话,剑法丝毫未缓,一口气使出了“五六七八”四招三十六式。竺尚父以同样招式解拆,笑道:“这四招绵密非常,毫无破绽,我也十分佩服!” “九宫八卦阵”剑法最主要的招式不过是九招七十二式,转眼间双方都已使到最后一招“九九归元”。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这一招是“九宫八卦阵”剑法精华所在,九个动作,一气呵成,一切复杂的变化都融合在这一招之中,当真是有如百川汇海,五岳朝宗,看似简单,其实复杂无比。 胜败系于这最后一招,雷震子全神贯注,把数十年所学,在这一招中都使将出来。他用的本来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使到疾处,只见漫天剑影倏然间化作了一道银虹,旁观的人,连钟展与辛隐农那样的剑学名家,也不禁同声赞叹:“好一招九九归元!” 就在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之际,忽听得“叮当”一声,寒光流散,剑气烟消,雷震子的那柄长剑,已经脱手飞出!众人连看也未看得清楚,也不知他是怎么输的。 雷震子一片茫然,这刹那间竟似呆了。但见他背负双手,低头沉思,似乎正在思索一个难解之谜。 青城派掌门辛隐农是雷震子最好的朋友,深知雷震子平生自负,怕他在受此挫败之后,一时想不开会弄出悲惨的结果,连忙出来安慰他道:“雷兄,胜负兵家常事……” 辛隐农这句话还未说得完全,雷震子已忽地哈哈笑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败在比我高明的人手里,算得了什么?嘿,嘿,数十年百思莫解的疑难,忽然一旦而解,这倒是不亦快哉!不过,竺老先生,你也似乎还有一处破绽未曾修补得尽善尽美,是你故意留一手呢?还是——” 竺尚父正色答道:“这招九九归元繁复无比,你原来的剑法只有三处破绽,已经是非常难得了。实不相瞒,我只能弥缝两处破绽,还有一处我也未曾琢磨得透,决非故意藏私。” 雷震子道:“我这一招假若在使到第六个式子的时候,脚踏坎位,转出震方,剑尖刺你的环跳穴,剑柄撞你的愈气穴,你如何化解?当然你可以用最上乘的闭穴功夫应付,但我谈的只是招数,不谈内力。” 竺尚父哈哈一笑,道:“那我只好认输!” 原来雷震子毕竟是在这一路剑法上下过苦功的,对方给他弥缝了两处破绽之后,触发他的灵机,他也终于想出了一个变化,把这路剑法最后的一点瑕疵除去了。而这个变化则是竺尚父未曾想出来的。 他们两人都是武学大师的身份,同样的也都是嗜武如狂。雷震子经此一战,他的镇山剑已修改得尽善尽美,自然是喜出望外,一时的胜负,哪里还放在心上?而竺尚父对他也有惺惺相惜之意,故此战后交谈,倒颇有好友切磋的味道了。 辛隐农见雷震子如此豁达,这才放下了心。 雷震子剑法上的难题解了,但另一个难题却摆在邙山大会的群雄之前,连雷震子都败给竺尚父了,再由何人去接战呢? 辛隐农本来要自告奋勇的,他是武林四大剑学名家之一,另外三人是唐经天夫妇与雷震子,一手“蹑云剑法”神出鬼没,足可以与武当派的“九宫八卦阵”剑法,并驾齐驱,而且由于源远流长,剑法中毫无破绽。论变化复杂虽然稍逊武当,论到纯正无瑕,则尚在武当之上。不过,他见竺尚父胜雷震子胜得相当轻易,他自忖自己与雷震子乃是伯仲之间,虽然自己的“蹑云剑法”对方未曾见过,未必便能破解。但自己是否就能够敌得住对方,心中却是殊无把握。 辛隐农正自踌躇,只见一个骨相清癯,身披袈裟,脚踏六耳麻鞋的老和尚,已是走出场来,口宣佛号,缓缓说道:“竺施主武功绝世,老衲非是想与施主争雄,但求消解这场风波,是以来向施主讨教。” 老和尚说了这一席话,全场都为之耸然动容。原来这老和尚乃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峨嵋派长老法华上人。 法华上人是峨嵋前辈的武学大宗师金光上人的弟子,金光上人的武林绝学——太清气功,就只是传了这个弟子的。今日会场之中有四个顶儿尖儿的人物:一个是身为主人的谷中莲;一个是天山派的钟展;一个是少林寺的方丈大悲禅师;还有一个就是峨嵋派的长老法华上人了。在这四人之中,法华上人又是年纪最长的一个,在英雄会上是坐首席的。 法华上人这一番话也说得不卑不亢,而且充分表现了出家人慈悲为怀的心肠。要知竺尚父有言在先,若是无人能够胜他,这比武就要继续下去,否则不能算作了结,他也不负责将林道轩交还。本来以法华上人的地位,应该最后出场的,但竺尚父武功如此厉害,法华上人只怕群雄与他交手,难免损伤,因此宁冒挫败的危险,先出来了。 竺尚父知道他的地位,倒也不敢过分骄傲。还了一礼之后,说道:“大师是当世高僧,佛学武功,俱足令人欣仰。余生也晚,无缘向令师金光上人领益,如今只好向大师请教内功心法了。” 此言一出,全场又是大吃一惊。竺尚父这几句话坦白的说,就是要和法华上人比试内功。 法华上人的太清气功神奇奥妙,深不可测,武林中人无不推崇。如今竺尚父一开口就要和法华上人比试内功,正等于他刚才要与雷震子比剑一般,都是专挑对方最擅长的功夫比试!群雄焉能不相顾失色,大为惊诧?心中都是想道:“此人若非绝顶狂妄,就是当真有绝大神通,比法华上人更为深不可测了。” 法华上人合十说道:“竺施主有命,老衲自当奉陪。该当如何比试,还请施主划出道来。” 竺尚父以足作轴,画了一个圆圈,说道:“比试内功本来有文比武比两个办法,我如今所拟用的办法是介乎这二者之间。咱们就在这圈子里较量掌力,谁要是先出了圈子,谁就作输。但一出了圈子,对方也就不能追击了。” 原来比试内功,乃是最为凶险不过的事。比试剑法还可取巧,比试内功,则是全凭实力,力强者胜,力弱者败,决无侥幸之理。所以历来比试内功,大都是采用文比。所谓“文比”即是借物比试,不触及对方身体的,例如各以掌力开碑裂石之类。倘用武比,败的一方就难免有性命之忧了。 如今竺尚父所拟的办法,其实亦即武比,不过他规定出了圈子之后,对方不能追击,倒是可以减少几分凶险,与纯粹的武比有点不同。 几大门派的掌门人听了竺尚父这番说话,心情稍稍松了一些,想道:“看来此人只是意欲扬名立万,尚非穷凶极恶之徒。”原来在场的武林名宿,虽然对法华上人的内功很有信心,但也不能不担心他年纪老迈,万一有甚意外,那就无可挽回了。不过,以法华上人的身份,即使没有性命之忧,也是许胜不许败的。倘若失败,那就不只峨嵋派失了面子,中原的武林豪杰也都要感到面上无光了。所以大家还是提心吊胆的来看这场比试。 法华上人道:“敬依施主之命。”与竺尚父同时走进圈子,面对着面,盘膝坐下,各以双掌相抵,便即较量内功。 竺尚父首先发动攻势,试探对方虚实。法华上人垂首闭目,状若坐禅,动也不动。竺尚父的内力攻过去,几乎毫不感觉对方的抵抗。竺尚父把内力逐渐加强,加到了六七分之后,开始感到对方的内力,但却极为柔和,就似平静的湖水一样,石子投掷下去,只是荡起一点涟漪。 竺尚父心道:“太清气功,以柔克刚,果然非同小可。看来我不出全副本领是不行的了。” 竺尚父争胜之念一起,玄功一运,掌力尽发,骤然间便似排山倒海而来。法华上人仍然低眉稳坐,满面慈祥之气,似乎并无特殊的感觉。只见他身披的那件袈裟已似涨满的风帆一样,但身形兀是纹丝不动。 竺尚父心中暗惊,掌力越发催紧,当他的内功发挥到淋漓尽致之时,头顶上冒出了热腾腾的白气,宛如薄雾轻绡,转眼间把两人的身形都笼罩了。 场中十多位一流高手见此情形,都道是法华上人占了上风,连邙山派长老白英杰也是如此想法,喜孜孜地对谷中莲道:“到底是老禅师功力深厚,看来是不必掌门出手了。”谷中莲却秀眉微蹙,答了一句:“但愿如此。” 白英杰好生惊诧,再仔细看时,这才发觉法华上人那两道寿眉,比谷中莲蹙得更紧,眉心还隐隐有一层淡淡的青气。这是“太清气功”发挥到了极度的迹象。不过,这也只是显示出双方都在全力比拼而已,还未能分出孰优孰劣。 此时法华上人亦是暗暗吃惊,原来竺尚父的内功极为怪异,他一次运劲,可以连发九重内力,俨如怒海狂涛,一个浪头过了又是一个浪头,无穷无尽,无休无歇,毫不容许对方有歇息的机会。 法华上人气沉丹田,化解对方冲击的内力。但他毕竟是年纪老迈,不比盛年,内功的拼斗又最为耗损精神,时间一长,便渐渐觉得力不从心,只好尽量发挥太清气功的妙用,以柔克刚,只守不攻。 少林寺的方丈大悲禅师与天山派的名宿钟展都已看出情形有点不对,钟展说道:“这样下去只怕两败俱伤。” 大悲禅师知他心意,说道:“再过些时,倘若法华师兄不肯退出圈子。说不得咱们两人只好宁让对方讥嘲,一齐出手将他们分开了。”大悲禅师的内功造诣决不在法华之下,但不论是大悲禅师或是钟展,只凭一人之力,自忖都是难以分开场中的两大高手,是以非得联手不行。 法华上人是个得道高僧,对个人荣辱看得很淡,他之不肯退出圈子认输,倒不是为了面子,而是拼受内伤,也要耗尽对方元气,好让大悲禅师或钟展接下一场,就不难一举而将竺尚父击败。 但竺尚父可不愿意两败俱伤,他这次是抱着万丈雄心而来,意欲将各大门派的掌门、长老,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全都打败的。如今他只打败了一个武当派的掌门雷震子,即使再把峨嵋派的长老法华上人打败,对他来说,也还是不能满足的。 此时竺尚父虽然大占上风,但法华上人的韧力,却也颇出他意料之外。竺尚父暗自思忖:“要胜这老和尚不难,但恐怕也得在一个时辰开外,我还要斗众多高手,可不能为他一人,过分损耗内力了。” 竺尚父头顶的白气越来越浓,大悲禅师与钟展见此情状,知道他正在加紧发挥内功的威力,生怕法华上人抵御不住,两人都在暗暗戒备,只待稍觉不妙,便立即出场将他们分开。 就在全场屏息而观,人人紧张之际,忽听得竺尚父哈哈大笑,只见他与法华上人竟然不约而同地齐站了起来,而且是手牵着手,同时踏出圈子!就似早已有了默契一般,要不然决不能如此步伐齐一,难分先后。 群雄惊诧不已。几位武功最高的掌门人和长老初时也是莫名其妙,随后仔细一看,这才发觉在法华上人盘膝所坐的地方,留下了一圈凹陷的印痕;而竺尚父盘膝所坐之处,则毫无变化。据此情形,严格而论,两人的内功比试,法华上人已是输了一筹。但照竺尚父自己所定的规矩,两人同时走出圈子,却只能算作平手。 原来竺尚父不愿拖长时间,过耗精力,遂以最上乘的玄功,发挥了一个“粘”字诀的妙用,紧紧吸着对方的掌心,把法华上人牵引起来,同时走出圈子的。这也是竺尚父聪明之处,要知法华上人乃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竺尚父倘若比试到底,纵然得胜,也难免伤了法华上人,法华上人一伤,岂不是要激起武林公愤?如今他见好便收,既保全了法华上人的面子,也保存了自己的实力,一举两得,比胜了法华上人还好得多。 两人走出圈子,竺尚父放开了手,一揖说道:“老禅师内功精妙,竺某侥幸扳成平手,不必再比试了吧?” 法华上人当然知道对方让他,他是个有道高憎,岂能不说实话?当下还了一礼,合十说道:“施主绝世神功,老衲佩服不已,甘拜下风。”这话说得分明,即是承认对方胜了。 群雄面面相觑,做声不得。但峨嵋弟子却也松了口气,他们的长老虽然认输,但没有受伤,已是不幸中之幸。而且既是同时踏出圈子,输得也就不算难堪。 可是,竺尚父已经连胜了两场,连内功极为深湛的法华上人都已甘心认输了,下一场应该由谁去抵挡他呢?与法华上人同列的高手,只有谷中莲、钟展与大悲禅师三人了。 谷中莲心里想道:“大悲禅师辈分太高,不宜让他去冒挫败之险;钟大侠的本领,估量足以与这魔头周旋,但他却是客人身份,非不得已,也不宜就惊动他。” 谷中莲本来就要下场,她的师伯白英杰在她身边悄声说道:“你是本派掌门,又是大会的主持人身份,如今对方只胜了两场,你就亲自出马,嗯,这个,这个……岂不是要教对方耻笑咱们这边无人了?我看还是请钟大侠去降伏这魔头吧。” 谷中莲叹了口气道:“可惜海天不在这儿。还是我出去吧。”她自忖亦无取胜的把握,但却不愿把困难推给别人。 群雄尚待磋商,竺尚父已在朗声说道:“素闻峨嵋少林乃是武林的泰山北斗,如今我已领教了法华上人的深湛武学,意欲再向大悲老禅师请教少林寺的绝世神功!”他不待群雄这边推出人来,先自向少林寺的方丈指名挑战了。 大悲禅师合十道:“善哉,善哉!竺施主谬赞了。少林寺幸蒙历代祖师遗荫,传下七十二门绝技,但贫僧愚鲁,所得无多,这‘绝世神功’四字,贫僧是愧不敢当,若有机缘,贫僧也愿意向当世高人请教。” 大悲禅师已然接受了对方挑战,谷中莲想要阻拦也来不及了。 这一下比刚才更为震动,要知大悲禅师的年纪虽然比法华上人小几岁,但他以少林寺方丈的身份,这地位却又比法华上人更高一层。少林、峨嵋、武当、邙山,虽然同称中原四大门派,但少林寺有一千多年历史,却又为各大门派之首。少林寺的方丈,历来都是被奉为武林领袖的。 场中起了一阵骚动,随即平静下来,静得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人人都在凝神注意,要听竺尚父如何划出道儿。 竺尚父缓缓说道:“老禅师客气了。竺某山野鄙夫,不敢在高僧面前无礼,只想请老禅师抖露一手少林寺的上乘武学,让山野鄙夫开开眼界。” 这番话的意思即是要与大悲禅师“文比”,各人表演一手绝技,让天下英雄评判,看是谁强谁弱。 但少林寺的绝技有七十二种之多,哪一项绝技最足以代表少林寺的深湛武学呢? 众人正都在心里猜想,只见大悲禅师已走出场心,说道:“好,施主有命,那么贫僧就先献拙了。”取下了一串牟尼珠,这串牟尼珠比普通和尚的念珠长得多,共有三百六十颗,只见他把手一扬,登时便似洒下满天珠雨! 这一边大悲禅师以“天女散花”的手法,洒出了三百六十颗牟尼珠,转瞬之间,在那一边三丈多高的石壁上忽地现出十二个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耀眼生缬。 原来这十二个大字就是大悲禅师那三百六十颗牟尼珠嵌在石壁之上,砌出来的! 牟尼珠虽然不是很易破碎之物,但倘若是用力摔在石上,也会碎裂的。如今这三百六十颗珠子居然都嵌入石中,无一碎裂,而且还砌出字来!这是何等功力!何等眼界!大悲禅师所抖露的这一手,可说是把少林寺最上乘的内功与最高明的暗器手法熔于一炉,表露无遗了! 群雄倘若不是亲眼看到,恐怕谁也不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神奇的武功。在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的片刻之后,登时发出了震撼了山谷的喝彩声。 众人惊奇稍定之后,再细看那石壁上佛珠砌出的字句,这十二个大字,排成四行四个短句:“斩无明、断执着、起智慧、证真如。” 这十二个字可说是包含了全部上乘佛理。佛家认为人的“无明之火”是由贪、瞋、痴三念构成,痴即“执着”,又是三念之中最根本的“烦恼之源”,所以佛家的修为要讲究先“祛心魔”,亦即是要斩了“无明”,断了“执着”之后,一个人才能生出大智大慧,终于达到了彻悟真理的境界。这境界亦即“真如”。
谷中莲曾研读过佛经,懂得这“佛偈”的含义,心中暗暗赞叹:“大悲禅师不但是抖露了上乘武功,而且是借机点化这魔头了。” 群雄的注意力却集中在武功的较量上,要看竺尚父还能使出什么功夫可以胜得过大悲禅师这手“佛珠嵌壁”的神功? 只见竺尚父背负双手,如有所思,一步一步地走到那峭壁之下。 在全场注目之下,竺尚父合十躬身,拜了一拜,说道:“老禅师禅机妙理,竺某拜领嘉言。” 这几句话说了之后,只听得呼呼风响,珠光闪烁,石壁上的佛珠忽地都飞了出来,宛如繁星点点,从天而降,转眼间都落到竺尚父手中,给竺尚父又串成了一长串的佛珠,恢复了原来形状! 竺尚父捧着这串佛珠,走到大悲禅师面前,恭恭敬敬地说道:“老禅师这串牟尼珠弃了可惜,也令竺某不安。拜领嘉言,奉还佛珠。请老禅师恕我狂妄之罪,鉴谅我的心迹。”正是: 各显神功惊俗世,珠还壁合拜嘉言。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双剑纵横生死斗一声霹雳破疑团 原来竺尚父是用最上乘的劈空掌功夫,不过,把劈空掌的推扫之力改为吸引之力,把石壁上的三百六十颗牟尼珠全都吸了出来。 难得的是,这三百六十颗牟尼珠被他的掌力吸出,一颗都没破裂!而且这石壁还是离地三丈多高的,会使劈空掌不算稀奇,但像他这样的内功深厚,却是当真足以惊世骇俗了。 一个是飞珠嵌壁,一个是取珠还原,究竟是谁的功夫高一些?群雄实在难以判断。倘若是只论艰难的程度,则似乎竺尚父的“取珠还原”还要难些。 不过竺尚父却是很有礼貌,他并没有要群雄作出比较,只是恭恭敬敬的把那串佛珠奉还大悲禅师。 大悲禅师接过佛珠,合十说道:“善哉,善哉!但求竺施主妙悟禅机,老衲也就甘拜下风了。”其实若这两人,各以上乘武功比拼,鹿死谁手,实难逆料。但大悲禅师乃是得道高僧,早已泯了争竞之心,他之显露神功,并不在于折服对方,而是心存点化。他所说的那几句话,也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以大悲禅师的身份,尽管他不是真的输给对方,但既然说出了“甘拜下风”四字,已是足令群雄相顾失色,心怀不平,同时也感到了这个强敌更难对付了。 竺尚父虽然“拜领嘉言”,但却不肯罢手,仍然站在场中说道:“少林、峨嵋、武当的惊人绝技我都已领教过了。我此来只是意欲切磋武学,不知还有哪位高人愿意赐教?还是等江大侠回来,再约期比试?”言下之意,他闯过了雷震子、法华上人与大悲禅师这三关之后,所有的武林豪杰,除了江海天一人之外,都已不在他的眼中。 谷中莲按捺不住,站了起来,正要出场,哪知钟展已是抢在前头,先向竺尚父挑战了。 钟展的话倒是说得爽快得很:“我算不得高人,阁下也未必算得天下第一。大悲禅师是谦虚礼让,‘甘拜下风’,我可不能‘甘拜下风’!咱们也不必划出什么道儿,最好是尽展平生所学,决一胜负!” 天山派的武功融会各家之长,精深博大,只因僻处西陲,名头才不如少林、武当之响亮。其实若论真实本领,天山派的高手绝不在中原各大掌门之下。天山派上一代的掌门唐晓澜就是被公认为天下第一高手,享誉数十年的。钟展是得唐晓澜衣钵真传的大弟子,武功可想而知。 竺尚父哈哈笑道:“钟大侠果是快人快语!竺某素仰贵派威镇武林的三大绝技,如今可以全部领教,这正是最好也不过的了!” 天山派剑法融会各家之长,百余年来,号称天下第一剑法;天山派的内功心法足可以与少林寺达摩祖师所传的易筋洗髓内功并驾齐驱;还有一样“天山神芒”乃是天下威力最强的暗器。剑法、内功、暗器合成天山派威镇武林的三大绝技。昔年唐晓澜就曾仗这三大绝技,折服过大魔头孟神通,恶斗过三百年前一代武学宗师乔北溟的隔世弟子厉胜男。如今竺尚父一开口就点明了要领教天山派的三大绝技,显见他不但熟悉武林故事,而且是胆气豪雄,有备而来! 钟展的地位也许不及少林寺的方丈大悲禅师,但这场比斗,却更加引人注意。因为与会群雄,十九是中原的武林人士,少林寺武功之高强,他们都是熟知的,但天山派的三大绝技,他们却没见过,唐晓澜当年的事迹,他们也只是听得父老所传而已。因此人人都是抱着一份好奇心,要看唐晓澜的衣钵传人,如何施展这三大绝技?同时也要看竺尚父又有什么奇妙的武功,用作抵挡。 只见竺尚父在腰间一拍,倏然间手中已多了一柄精芒耀目的长剑。原来这柄宝剑乃是可以化作“绕指柔”的百炼精钢,竺尚父在不用它时,是系在腰间作为腰带的。竺尚父前时与雷震子比剑,用的不过是一根树枝,如今却不能不动用他的防身宝剑,只从这一点,也可以见得他对钟展是如何重视了。 钟展也早已拔剑出鞘,静待竺尚父的攻击。竺尚父却没有立即发动,只见他目蕴精光,剑尖下垂,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钟展。钟展也是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这两人的比武与前几场大不相同,彼此都没有说一句江湖套语,连请对方进招的应有的礼让也都省去了。两人就似斗鸡一般盯着对方,过了差不多半炷香的时刻,还是未曾出手。 原来彼此功力相当的第一流高手比剑,第一招极关紧要,先攻击者未必就占便宜。是以双方都在蓄势待敌,同时也以眼神震慑对方。 这情景端的似是“万木无声待雨来”,就在全场屏息而观,气氛最沉重之间,突然间“雷鸣”“电闪”,“暴风雨”来了!也分不清是谁先谁后,但见剑气纵横,剑光霍霍,双方运剑都是隐隐带着风雨之声! 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宛如繁弦急奏,瞬息之间,双方的宝剑已经碰击了十六八下。猛听得钟展大喝一声:“去!”竺尚父也在纵声笑道:“你站稳了!” 两人倏的由合而分,身法都是快到极点,千百对旁观者的眼睛,也分不出谁先谁后。但见竺尚父连退三步,钟展则似陀螺般的打了两个圈圈。 原来这次是竺尚父出手先攻,钟展以逸待劳,力贯剑尖,运用内功心法中的“弹”字诀,将竺尚父迫退三步。可是竺尚父却以“隔物传功”的本领,在那一招剑法上附上了九重内力。钟展要化解对方的内力,就不由自已的打了两圈。 待到竺尚父停止了后退,钟展也稳定了身形。这交手的第一招,只能说是不分胜负。全场彩声如雷。 竺尚父微笑道:“我僭先一招,这第二招该是我向你请教了。”钟展早已胸有成竹,喝声“还招”!剑光一闪,大开大阖的便向中路攻来! 武学有云:“刀走白,剑走黑。”又云:“枪似游龙,剑如飞凤。”意思即是用剑宜走偏锋,刀枪可攻正面。如今钟展的长剑从中路攻来,是违反一般剑术的常规的。 竺尚父喝声:“好!”横剑一封,钟展变招如电,剑尖上刺咽喉,剑锋斜抹肩胛,剑柄下撞腰肋,这是追风剑法中的杀手绝招!竺尚父又赞一声:“好剑法!”往后再退一步。 钟展得理不饶人,这追风剑法迅捷无比,一使开来,便是着着抢攻,难以休止。只见剑光如电,耀眼生花,钟展连攻八剑,竺尚父连退八步!可是他退的这八步,每一步都是踏着五行八卦方位,步法剑法丝毫不乱。而且每退一步,就隐隐的消去了钟展一分攻势,一分劲道。接了八招,退了八步,钟展的“追风八剑”八八六十四式已经使了一个循环。突然间双方又再按剑凝视,从至动归于至静。 这八剑攻得神奇,守得巧妙。场中第一流的剑学名家,都看得目瞪口呆,叹为平生仅见。 就在众人赞叹声中,钟展剑法又是倏然一变。只见他剑光起处,夭矫如龙,盘空一舞,登时便似化成一道光幢,把敌我双方全都笼罩在剑光之内! 本领稍为平凡的旁观者已是只见剑光,不见人影。只有辛隐农、雷震子、谷中莲几个剑术高手,才看得清他们双方所使的招数。但却也只是知道钟展所使的是天山剑法中的“大须弥剑式”而已。 “大须弥剑式”是天山剑法中最精奥的一套剑式,攻守合一,变化繁复,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无懈可击。 可是这套“大须弥剑式”还有几位剑术名家认识;竺尚父所使的剑法,他们却是连名字也叫不出来。只见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时而凌空高蹈,时而贴地回旋。看来似是漫无章法,细察却又似有理路可寻。 钟展心里也不由得暗暗佩服,想道:“武学之道真是无穷无尽,我只道本派的大须弥剑式已是剑学中至高无上的境界,哪知这人居然在我剑式笼罩之下,尚能攻守自如。不过他的怪招虽多,却欠纯厚,看来还是本派的剑法稍胜一筹。” 钟展惭惭摸到对方剑法的理路之后,蓦地喝声:“撤剑!”剑光一合,便似撒下了一张大网! 这一招是“大须弥剑式”中的精华所在,名为“芥子须弥”,力道用足,可以把对方的剑绞脱出手,对方倘苦坚不撒剑,那就非受伤不可。此时钟展亦已有点惺惺相惜之意,故而先喝一声,提醒他撒剑便可避免受伤。 哪知竺尚父却是哈哈一笑,朗声说道:“不见得!”倏的也是剑光暴涨,瞬息间踏遍八个方位,攻出了一招八式,竟然把钟展的“芥子须弥”一式化解了。 原来竺尚父本身的剑法确是难以破解钟展这招,他现在所用的乃是刚才临场所学,从武当派的“九宫八卦阵”剑法中借用一招,稍加变化的。“九宫八卦阵”剑法虽然不及“大须弥剑式”之精确,但这一招“八方风雨”稍加变化,却恰恰可以化解“芥子须弥”这一绝招! 竺尚父虽是借用别派剑法,但钟展也不能不佩服他聪明。 钟展面上一红,赞道:“解得好!”口中说话,招数续发,仍然是一招“芥子须弥”。场中的剑学名家都不禁有点惊诧,这一招竺尚父已能化解,不懂钟展为何还要用? 原来竺尚父所变出的那招“八方风雨”虽然可以化解,但由于是一招八式,要在瞬息之间从八个方位刺来,内力却就不免分薄,故此虽能分解,终是稍稍吃亏。钟展估计,只要接连三次用这招“芥子须弥”,定能把对方杀败。 哪知竺尚父这次却不再用“八方风雨”,竟然依样画葫芦的也是一招“芥子须弥”。钟展不觉怔了一怔,要知他这大须弥剑式繁复非常,尤以这一招为最。竺尚父看了一次,第二次居然便能使将出来,岂非聪明绝顶! 其实竺尚父所模拟的这招“芥子须弥”,不过得其“形似”,而非得其神髓。但虽然如此,以他的功力使出,已是非同凡响,而两招相同的剑法,又恰恰相抵相消,是以钟展这招正宗的“芥子须弥”,发挥不出应有的威力。 就在钟展一怔之际,双剑已经碰个正着。这一次因为双方都是全神贯注,力透剑尖,不但是剑法的较量,也是内力的较量,这一碰击,非同小可,只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两道银光破空飞去! 两人又再由合而分,待到光散声沉,众人这才看得清楚,钟展和竺尚父的手中,都只剩下了半截断剑,几位剑学名家细心再看,竺尚父身上并无异状,而钟展的衣襟一角,却已给对方的利剑刺穿! 钟展用的是一把普通的青钢剑,竺尚父用的却是百炼精钢的宝剑,因此,虽然是同样的削断对方的剑,竺尚父却占了宝剑之利,换句话说,也就是钟展的内力似乎稍胜一筹。 不过,双方比剑,钟展衣裳给对方刺穿,严格来说,虽没受伤,亦已是输了一招了! 场中两大高手,相顾茫然,旁观的也是静默无声,谁都不敢妄加评论。 过了片刻,钟展蓦地把断剑一抛,说道:“咱们还不能算完。但我既输了一招,我今生不复使剑!” 钟展自己明白,竺尚父刚才变招之时,由于是从“九宫八卦阵”剑法突然变为大须弥剑式,再一变而为他本门的怪招,“九宫八卦阵”剑法是从八个方位进招的,内力难免分散,后来招数虽变,但在那电光石火之间,内力也还是未能集中。因此,虽然自己以普通的青钢剑削断对方的宝剑,但却不等于自己的内力就胜过对方一筹。钟展是名家身份,不愿与对方争辩内力的输赢,干脆就承认剑法输了一招。 竺尚父苦笑道:“这又何必,你的剑法也并没有输了给我。”苦笑声中,也把断剑扔掉。 竺尚父自己亦是明白,论剑法其实是钟展胜过他,他之侥幸胜了一招,不过是全凭取巧。 两人都是名家风范,决不肯占对方丝毫便宜。与会群雄,虽然把竺尚父当作敌人,也不能不暗暗佩服。 竺尚父扔剑之后,又再朗声说道:“贵派三大绝技,我已领教了剑法了,还想再见识你的天山神芒!” 钟展喝道:“好,那咱们就再较量较量暗器功夫!”把手一扬,一道乌金光芒电射而出,带着强烈的啸声! 天山神芒的外形,不过似一支七八寸长黑黝黝的短箭,谁也想不到“其貌不扬”的这样一支暗器,会有如此惊人的威势,不觉都看得呆了。 眼看那支天山神芒就要射到竺尚父身上,就在这瞬息之间,暗器来得快,竺尚父也闪得快,只听得“咔嚓”一声,天山神芒射进了石壁,竺尚父则已平地拔起,跳到危崖之上,神芒刚刚从他脚底射过。 竺尚父俯头一看,只见那支天山神芒深入石壁中,只露出一截短短的箭杆,兀自颤动不休。竺尚父赞道:“好,天山神芒果然名不虚传,足称天下第一暗器!”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声如霹雳,箭似流星,钟展喝道:“再接这支!”第二支天山神芒又已射到! 竺尚父哈哈一笑,说道:“你出这个难题考我,我倒是不能不接了。”他对第一支神芒因为未知深浅,不敢硬接,如今心里有数,自忖天山神芒虽然威力惊人,勉强还可以接它一下。 危崖上无可躲闪,只见竺尚父双掌一合,光华顿敛,那支天山神芒竟然落到了他的掌心。但这一刹那,竺尚父的身形也似风中之烛的晃了几晃,脚下声如爆豆,踏碎了一块石头。 百年来,武林中只有孟神通与厉胜男曾硬接过天山派一流高手的神芒,如今竺尚父是第三个人。场中那些老人曾见过孟神通与厉胜男当年之事的,都觉得竺尚父接了天山神芒,似乎比孟、厉二人还要显得从容一些。虽然钟展也许比不上当年的唐晓澜,但竺尚父的功力则至少不在当年的孟神通与厉胜男之下了。 钟展见竺尚父硬接他的天山神芒,也不禁心头一凛,脸上微红。他这天山神芒是一连三支,连珠发射的,此时箭在弦上,第三支只好再射出去。 钟展心里吃惊,岂知竺尚父也是受惊不小。他虽然接下了一支神芒,但那威力却超出他的估计,接下之后,只觉胸中气血翻涌,不过他内功深厚,旁人不易觉察罢了。 竺尚父自忖不能再接一支,当下运足功力,双指一弹,将接在手中的神芒也射出去,两支神芒在空中碰个正着,一齐落下! 竺尚父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钟大侠,现在该是你接我的暗器了!” 群雄见竺尚父连接三支天山神芒,面不改色,都是惊奇不已。此时听得他要“还礼”,更是引得个个好奇,人人争着要看这个武功深不可测的魔头,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暗器,可以胜得过天山神芒? 只见竺尚父随手拾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喝声:“接招!”把手一扬,那块石头已是被他捏碎,变成一颗颗黄豆般大小的碎石,他一把洒将出来,用的是“天女散花”的手法。 捏碎石头,掌力虽是惊人,但场中的一流高手,有这样开碑裂石本领的大不乏人,也算不得什么稀奇,“天女散花”的手法更是擅于暗器的都会使的手法。众人起初对他的估价太高,至此都不觉有点失望,觉得竺尚父的暗器功夫不过尔尔。 但虽然不是什么奇特的暗器,这一把碎石以竺尚父的功力打出,亦是非同小可。只听得满空呼啸之声,石子纷飞,俨如冰雹乱落,有的直线飞来,有的却是走着弧形,还有的更是奇妙,竟在空中打着圈圈。 群雄这才稍感惊异,原来看似“天女散花”的手法,其实却比“天女散花”的手法不知复杂多少。这一把碎石同时掷出,但在他那一扬手之间,已是使用了好几种不同的力道! 群雄虽然稍感惊异,心中却在想道:“这样高明的手法,好看是好看极了,但倘若打不着人,那也不过等于变戏法一般。”要知以钟展功力之深,身法之妙,普通暗器,岂能奈得他何?因此群雄都是如此料想,料想这把石子打不着钟展。 钟展可不敢轻敌,一面施展劈空掌的功夫,一面身形斜掠,避开石子。 满空碎石互相碰击,忽地又出现了出人意外的事情。石子碰击之后,并不落地,有的去势更速,而且便像长着眼睛一般,竟然紧紧追踪钟展,从他意想不到的方位骤然飞来! 原来竺尚父的暗器功夫,手法之妙,当真是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不但可以同时运用几种不同的力道,而且每颗石子都留有后劲,算准时刻,料到对方必发劈空掌,就借对方的掌力,互相碰击,改变飞行的方向。 钟展猝不及防,饶是他掌风扫荡,且又闪避得宜,身上也着了两颗石子! 钟展有护体神功,这两颗石子从那么远打来,经过两度转折,打到他的身上,不过等于给他抓痒一般,毫无损害。不过,既然讲明了比的是暗器功夫,钟展的天山神芒打不着人家,却给人家的石子打着,那总是输了! 竺尚父站在危岩之上,朗声说道:“天山派三大绝技,我已领教其二。不知钟大侠可还肯赐教内功心法么?” 话犹未了,只听得钟展一声长啸,已是身形拔起,跃上危崖。竺尚父所站的那块石头,挺拔如笋,凸出空中,刚刚可以容得下两个人立足。钟展一跳上去,与竺尚父面对着面,已是显得颇为挤迫,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 竺尚父倒是怔了一怔;说道:“钟大侠是要在这上面较量么?” 钟展道:“不错。就照你刚才和法华上人所划出的道儿,谁跌下去,谁便算输。咱们爽脆一些,一掌定雌雄,也不必提什么文比武比了。” 此言一出,全场震动,连竺尚父也不由得不暗暗吃惊。 在危崖上较量内功,当然比在平地上划地为圈的较量凶险百倍。而且,钟展说的是“一掌定雌雄”,这一掌当然是全力以赴,谁给震下危崖,只怕都有性命之忧。 竺尚父虽然侥幸胜了两场,但天山派三大绝技以内功居首,刚才比试剑法之时,他已测出钟展功力极是深湛,自己能否取胜,实是毫无把握。剑法虽然附有内功,但还可以取巧,内功施之于掌力的直接较量,那就半点也不能取巧了。竺尚父本来想用刚才与法华上人比试的办法,与钟展在平地上较量的。哪知钟展已先跳了上来,划出道儿。竺尚父心里想道:“这哪里是一掌定雌雄,简直是要与我一掌决死生了!” 原来钟展性情鲁直,嫉恶如仇,他见竺尚父庇护身为朝廷鹰犬的杨钲,早已把他当作无恶不作的大魔头看待。更加以竺尚父出场之后就一直咄咄迫人,似乎除了江海天之外,他已是目无余子。因此,钟展在输了暗器之后,怒火勃发,决意要与对方拼个死生,同归于尽。免得英雄大会受他阻挠,无法进行。 竺尚父本来只是想威压群雄,而不是想来伤人性命的。可是他也是个十分骄傲的人,钟展划出道儿,他岂能避而不接?当下面色铁青,也就冷冷说道:“既然如此,我今日是舍命陪君子了,钟大侠请发掌吧!” 谷中莲叫道:“不可!……”可是已经迟了,只见钟展已是挥掌划了一道圆弧,向竺尚父当头劈下。竺尚父也翻起掌心,使出了“天王托塔”的招式。 眼看双掌一交,这两大高手就必有一死一伤。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蓦地里一条人影如箭射来! 谷中莲眼尖,首先发觉,眼光一瞥,不由得惊喜交集,失声叫道:“海哥,你、你快去制止他们!” 来人身法太快,群雄都还未看得出来者是谁。经谷中莲这么一嚷,登时全场鼎沸:“是江大侠,是江大侠!”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华山披星戴月赶回来的江海天! 场中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但在危崖上较量内功的那两大高手,却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他们面临生死关头,双方都在全神贯注,不敢稍有大意。因此,虽然都已出招,但这一掌仍是在空中对峙,如箭在弦,将发未发。 说时迟,那时快,江海天身法如电,已是跳了上来!他来得正是时候,这两大高手的掌心刚要碰上。 但那块石头,只能容两人立足,江海天手按石笋,凌空飞起,脚尖不沾实地,便是半空插入,双掌一分。 只听得砰砰两声,竺尚父与钟展的掌力全都打到了江海天身上。
众人惊呼声中,只见这三人都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从危崖上坠下。江海天面色惨白,刚一落地,便“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竺尚父又是佩服,又是感激,而且,除了佩服与感激之外,又还有几分内疚于心。原来江海天左掌接他的掌力,右掌接钟展的掌力,都只是仅仅接了下来,毫不运劲反击。 竺尚父是个武学大行家,当然知道江海天倘若运劲反击的话,那么受伤的就是他而不是江海天了。而且他一定比江海天现在伤得更重。江海天是拼着自己受伤,保全了这两大高手的性命的。而他接了这两大高手的掌力,仍然能够从危崖跳下来,不过吐了一口鲜血,这份功力,竺尚父与钟展俱是心中明白,江海天至少比他们强了一倍。 竺尚父面有愧色,一揖到地,说道:“江大侠绝世武功,且又大仁大义,果然名不虚传。竺某深深佩服,甘拜下风!” 江海天一手拉了钟展,一手拉丁竺尚父,说道:“快跑,快跑,迟就来不及了。” 钟、竺二人都是莫名其妙,江海天一面跑一面大声叫道:“大家赶快撤上山去。走得越远越好!” 谷中莲听他说话中气很足,知道丈夫虽是受了一点内伤,却也算不了什么。当下放下了心,但他催众人撤退,说得如此紧迫,却又似有大祸临头的样子,谷中莲也是莫名其妙。难道还有什么强敌,可以令得她的丈夫担忧? 竺尚父听觉极其灵敏,隐约听得地下似有“滋滋”之声,怪而问道:“江大侠,你可听见么?这是什么声音?” 江海天道:“竺老前辈,我和你比试轻功!”答非所问,竺尚父好生诧异。 但竺尚父也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情知内中必有古怪事情,江海天想是恐怕一时说不清楚,故此借口比试轻功,引他速速离开。 江海天迈开大步,疾如奔马,竺尚父提一口气,紧紧跟在他的背后,虽然不即不离,但总也不能超过他。竺尚父不由得不暗暗佩服,心道:“倘若他不是吐血受伤,只怕我更是望尘莫及了。” 转瞬间两人已上了山头,与谷中莲等大会首脑人物会合。谷中莲道:“海天,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难道有飞来横祸不成?”话犹未了,江海天一把拉着她伏下,只听得“轰隆”一声,黑烟冲霄,地动山摇,就在竺尚父刚才与钟展比试的那座山峰,发生了猛烈的爆炸,那支凸出空中的大石笋,竺尚父刚才立足的地方,整支石笋被炸得无影无踪,化成了无数碎石,纷落如雨。 幸喜众人都已撤退上山,虽有几个落后的受碎石打伤,但并无一人丧命,也算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饶是竺尚父绝世武功,目睹如此激烈的爆炸,也不禁吓得魂飞魄散。倘若不是江海天及时赶到,将他与钟展分开,此时他已是粉身碎骨了。这时他也才恍然大悟,原来刚才所听到的“滋滋”声响,乃是埋在地下的炸药引线燃烧时所发出的声音。 竺尚父翻身拜倒,说道:“江大侠,你今日是两次救了我的性命!这是何人下的毒手?你知道么?我与他拼命去!” 江海天道:“你当真愿意与这人拼命?” 竺尚父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下得如此毒手,就是我的老子,我也不能饶他?” 江海天道:“好,那我就告诉你吧。主持这个爆炸的人,就是你的亲家杨钲!” 竺尚父跳起来道:“什么?是他?” 江海天道:“他们这一伙人意图将咱们一网打尽,不只是在这里埋有炸药呢!” 谷中莲大惊道:“还有什么地方?” 话犹未了,只听得又是“轰隆”一声,白英杰叫道:“不好,是玄女观被炸毁了!”众人抬眼望去,果然是玄女观所在之处,黑烟弥漫。 江海天道:“还好,你们别慌。观中的人也都已撤出来了。” 人声鼎沸之中,只见一群人正在匆匆跑来,跑在前头的就是奉命留守玄女观的路英豪。 路英豪跑了到来,见谷中莲没有受伤,稍稍安心,说道:“掌门受惊吓了。弟子奉命守观,防范未周,致遭奸人炸毁,特来请罪。”路英豪辈分高于谷中莲,但因一派之中,掌门地位最高,故此他在掌门面前,自称“弟子”,这只是习惯上的谦称,向掌门表示敬意的,与通称的“弟子”含意不同。 谷中莲连忙还礼,说道:“路师伯也受惊了。只要人没死伤就好。” 路英豪道:“幸喜江大侠及时报讯,留守观中的弟子都已安全撤出,并无受伤。只是炸毁了大殿和两排的七八间房子。” 谷中莲道:“好,这真算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海天,现在该你说了,你是怎么得知这个秘密的?” 人人都在望着江海天,静听他的说话。江海天却把眼睛望着路英豪,神情有点诧异,说道:“路师伯,你没有将那奸细带来么?”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又惊又喜。谷中莲道:“怎么,你还拿了一个奸细么?” 白英杰等人也在纷纷发问:“奸细是谁?”“审了口供没有?” 江海天道:“不错,我是拿了一个奸细的,已经交给路师伯了。还未来得及问他口供。” 路英豪黑脸泛红,说道:“奸细已经死了。我没有看管好,实在惭愧。” 江海天怔了一怔,道:“怎么死的?” 路英豪道:“我忙着叫人撤退。爆炸之声一起,混乱中也不知是谁,把那奸细暗杀了。事后察视,行凶者是用三枚梅花针插入奸细的后脑致他于死的。梅花针是最普通的暗器,查不出是谁人所为。” 江海天叹了口气,说道:“这么看来,只怕暗中匿藏的奸细还不少呢!” 谷中莲道:“暗藏的奸细咱们以后再查。你先说说这个奸细是怎么拿来的?”谷中莲心中亦是惊骇之极,但她以掌门的身份,却不能不力持镇定。 江海天道:“我今早在山下碰见三骑快马,两骑是杨钲父子乘坐,还有一骑就是这个奸细。我早已知道杨钲不是好人。因为他曾在天笔峰上暗害过上官泰,当时……” 竺尚父道:“天笔峰那桩事情,我已经听仲帮主说过了。江大侠,你不必再解释了。事到如今,我还能相信杨钲是好人么?” 仲长统笑道:“好,这一炸咱们虽有损失,但也有好处,把杨钲的真面目爆破了!” 江海天接着说道:“我早知道杨钲不是好人,此时见他形迹可疑,遂上前喝问,他不肯勒马,我一记劈空掌打去,不料他的骑术甚精,一个倒挂雕鞍,藏身马腹之下。我也是一时失策,那记劈空掌打的是上三路,意在集中力量伤人,不在伤马的。一掌打空,他的那骑骏马已跑出我的掌力所及的范围,难以追上了。幸亏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还来得及截住后面一骑,揪住了那个奸细。” 谷中莲道:“你不是说他们父子在一起的吗?杨芃这小贼呢?” 江海天道:“杨芃不过是个无知少年,咱们恩怨分明,他父亲犯的罪,不能归咎于他。何况我与轩儿又曾受过他一点恩惠,怎好与他为难?是以把他放过了。” 谷中莲道:“你可注意他的马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么?” 江海天想了一想,说道:“没什么呀。只是有个布袋搁在马上,有点奇怪。但也许是他的行李吧。” 谷中莲道:“可惜,可惜!你可平白错过了救你徒弟的机会了。” 江海天怔了一怔,道:“哪个徒弟!” 谷中莲道:“你可知那布袋里装的什么?就是你辛辛苦苦从藏龙堡带出来的轩儿呀!” 江海天大吃一惊,道:“什么,轩儿给他们抢去了?” 谷中莲简单地说了说杨钲父子昨晚在邙山闹事,偷袭林道轩之事,听得江海天目瞪口呆。 竺尚父十分惭愧,说道:“祸因都是由我而起,包在我的身上,讨还令徒。” 江海天沉思半晌,说道:“如此说来,只怕杨钲的内应还真不少呢!种种迹象,都很可疑,不只是他们偷袭轩儿这桩。” 竺尚父道:“对啦,这炸药之事,江大侠还没有说呢,是怎么揭发的?” 江海天道:“是那奸细供出来的。我本来要拿他到会场来交给你们审问的,那奸细一听,立即吓得面无人色,供出这里埋有炸药,但准确的地点他却不知。随后他又供出玄女观也埋有炸药,叫我也不好将他带到观里去。 “我听得这个惊人的消息,只怕迟了半步,就要酿成滔天大祸。因此无暇审问详情,在半路上便把这奸细交给了巡山的路师伯,两路报讯,路师伯回玄女观主持撤退,我则匆匆赶到这里来。不料这奸细也给他的同党害死了。” 白英杰道:“杨钲这厮虽然偷上邙山,但却未曾进入玄女观。再说凭他一人也决计干不了这许多事情。” 邙山派长老之一林笙说道:“咱们这次防范森严,半个月前已派出巡山弟子,这个会场也是日夕有人巡逻的。倘若是外面的陌生人,潜入一两个或许可能,但决不可能让他们从容埋下炸药也没人发觉的道理!所以一定是咱们‘自己人’当中,早就混进了敌人的奸细,而且恐怕还不只三几个人呢!”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众人都是不寒而栗。白英杰咬牙切齿地说道:“说不定奸细就在咱们周围,此时正在匿笑。哼,可是他也别太得意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总有一天,会给发觉。那时我就要把他揪出来,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叶凌风此时正在谷中莲的身边,埋炸药的虽然不是他,他的同党甚至连消息也未曾向他透露,这件事情可说是与他半点无关。可是白英杰咬牙切齿的痛骂奸细,听在叶凌风耳中,就好似指着他骂的一般,不由得他不心惊肉跳。 此时江海天的说话已经告一段落,目光缓缓地落在叶凌风身上。叶凌风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师父。”谷中莲道:“我已依你信中所嘱,刚才在大会之中,宣布凌风是你的掌门弟子了。”江海天点了点头,说道:“好。现在我没工夫,等下我再与你说话。” 叶凌风看见师父点头说了个“好”字,就好似吃了颗定心丸一般。“可是师父还要和我说些什么话呢?”他作了亏心之事,患得患失,又不禁有点惴惴不安了。 英雄大会已因爆炸事件而中断,但众人还是乱纷纷的,有的忙于救治伤者,有的打扫会场,还有一部分邙山弟子早已奉了白英杰之命,回玄女观处理善后事宜。 白英杰道:“谷掌门,大会应该如何进行,似乎应该另作安排了。” 谷中莲道:“不错。机密之事是不能在大会中公开讨论了。请各派掌门和几位武林前辈今晚在药王庙会商。现在大会暂时停止,各派弟子可以散去。还有,请白师伯、路师伯督促本门弟子,从速修复玄女观。在未修复之前,可以搭一些草棚,暂作安身之处。玄女观未炸毁的部分让出来招待客人。” 此时谷中莲已知道竺尚父不是敌人,但未知他的来历,也不能就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竺尚父所带来的那一批人应该如何安置呢?谷中莲煞费踌躇,未能决断。故此在她所吩咐的几件事中,并无一言提及竺尚父这些人,也没邀请竺尚父参与今晚的会商。正是: 外客岂能关大计,从来暗箭最难防。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详查往事多疑窦欲试奸徒辨假真 江海天恐怕竺尚父多心,说道:“竺老前辈也请到药王庙安歇吧。我本来要拜访你的,只恨不知仙居何处,未曾如愿,难得今日在此相逢,务请竺老前辈多留两天,让我得有机会请教。” 竺尚父道:“不,我现在就要回去了,多谢江大侠的好意。” 谷中莲道:“竺老前辈可是嫌我们招待不周么?我们的地方虽然不够,也不在乎多老前辈一人。不如叫你的部属先回去,你留下来做我们夫妇的客人吧。”谷中莲说话极有分寸,她是邀请竺尚父做他们夫妇的客人而不是大会的客人,这就既顾全了竺尚父的面子又不致令大会为难,而且有江海天陪伴着他,也不用担忧出什么岔子。其实,谷中莲对竺尚父还是不能完全放心的。 竺尚父道:“谷女侠不必客气了。我还是回去的好。一来你们刚刚遇上灾祸,我不想给你们多添麻烦;二来我也确实有些紧要的事情急需回去。但我在临走之前,却想和江大侠说几句话。” 谷中莲听他说得坦白,也就不再挽留,当下说道:“好,既然如此,海哥你就送竺老前辈一程。” 江海天与竺尚父一同离开,走到无人之处。竺尚父道:“江大侠,我先要向你谢罪,你的记名徒弟李光夏在我那儿,我本应该早就把他放回来的。” 江海天道:“这孩子得有亲近老前辈的机会,也是他的福气。上官泰已经对我说了,说你很看得起这个孩子,对他视同子侄,我也是很感激的。不过,我受了他父亲的嘱托,对他的抚养之责,我是责无旁贷,所以不能不请老前辈让我领回。老前辈要是不嫌我高攀,我想让这孩子拜你作义父,这样,可以两全其美。” 竺尚父道:“好,这就再好也不过了。我这次回去,迟则百天,少则两月,便可把这孩子带来。” 江海天道:“竺老前辈要是见了令亲上官前辈,也请代我问候。” 竺尚父叹了口气道:“上官泰已被我所囚,实不相瞒,我这次要赶回去,也正是为了要释放他,并向他谢罪呢。”原来上官泰那晚被杨钲暗算,养好了伤之后,便到竺尚父那儿报信。竺尚父有了杨钲先入为主之言,不肯信他的话,反而将他扣留起来。此时尚囚禁在他的家中。 江海天有点担忧,问道:“竺老前辈,你家中还有什么人,我只怕杨钲会赶在你前头,跑去加害他们。” 竺尚父笑道:“杨钲这厮虽是丧心病狂,但谅他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到我的家中胡闹。”竺尚父这个襟弟,在他积威之下,一向都是唯恭唯谨的,是以他说得如此自信。江海天觉得他未免太过轻敌,但两人毕竟乃是初交,竺尚父既然如此自信,江海天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竺尚父笑过之后,却又叹口气说道:“我也真想不到杨钲背着我会这么胡作非为!我把好人当作坏人,把坏人当作好人,黑白不分,当真是有眼无珠了。江大侠,你放心,你被他捉去的那个徒弟,我一定替你找回来。这次祸事因我而起,我非常惭愧,我也要请你在天下英雄之前为我谢罪。” 江海天道:“人谁无过,一时的误会也算不了什么,只要咱们走的是同一条路,那就是好朋友了。竺老前辈,请恕我冒昧,我要请教老前辈一桩事情。” 竺尚父道:“请说。” 江海天道:“我曾听上官泰言及前辈也有抗清之意,不知前辈此来,只是为了要找我呢?还是要想结识天下英雄,共商抗清大计?”由于竺尚父一直未曾表明态度,故此江海天非得在他临走之前,弄个明白不可。 竺尚父道:“我也知道群雄因我来历不明,难免有见疑之意。我约江大侠出来说话,就正是要向江大侠布露腹心。” 江海天道:“多谢前辈见信。晚辈并非要打探前辈的来历,若有为难之处,不说也罢。” 竺尚父纵声笑道:“浩浩江湖求侠骨,竺某平白活了几十年,今日方始遇上一位我所心服口服的大侠,还有什么不可说的。古人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江大侠若认为竺某可以结交,竺某痴长几岁,你就叫我一声大哥如何?前辈二字则是不敢当了。” 江海天见竺尚父如此豪爽,便道:“好,那么大哥请说。” 竺尚父笑道:“那么我就实话实说了。我和你们走的可以说是同一条路,也可以说不是同一条路。” 这个答复倒是颇出江海天意料之外,怔了一怔,诧而问道:“此话怎讲?” 竺尚父道:“我本来是西域一个小国的王子,国名库车,被清兵所灭,亡国已有百余年了。上官泰先祖是我国大臣,国亡之后,两家一同逃出来的。至于杨钲则是汉人。满清是我世仇,我当然是要抗清的,但我志在复国,与你们汉人的举义,目标不尽相同。所以说是同一条路又不是同一条路。” 江海天本来就有点怀疑他不是汉人,因为汉人中姓“竺”的很少,这个姓本来是胡人姓氏,但因中国历史上经过几次民族的迁徙、大混合,胡人内迁,与汉人同化之后,也还有仍保留原来的姓氏的,“竺”姓就是其中之一。不过江海天虽有怀疑,却还想不到他竟是一个小国的王子。 江海天道:“咱们虽然目的不尽相同,但都是志在驱除鞑虏。咱们可以各自行事,但希望彼此相助。” 竺尚父道:“这个当然。将来你们的义军起事,若有要我稍尽绵力之处,江兄只须遣人送一个信,我定必效劳。”当下,将几个可以与他取得联络的地点,告诉了江海天。 江海天蓦地想起一事,说道:“阿尔泰山脚下,有一个小国叫做马萨儿国,与贵国原来的疆土隔着一个一千多里的大草原,因为它处在极边之地,且有大山屏障,得以幸免满清的吞并。不知竺兄可知道这个国家么?” 竺尚父笑道:“我正想与老弟说呢。我不但到过马萨儿国,而且我还是在马萨儿国第一次听到老弟的大名的。” 江海天喜道:“哦,这么说你是见过马萨儿国的国君的了?”江海天与唐努珠穆已有十多年未曾见面,他之所以向竺尚父探询,就是想知道一点唐努珠穆的消息。 竺尚父道:“令亲在西域威名远播,他把马萨儿国治理得很好,国家虽小,却无殊世外桃源。我就是因为听得唐努珠穆是个贤王,且又身怀绝世武功,这才去拜访他的。” 江海天道:“哦,是他和你谈起我的?” 竺尚父道:“不错。我去拜访他,他极是和蔼,一点也没有国王的架子,倒像个武林中人。我和他谈论武功,谈得兴起,我就邀他比试一场,他也答应了。结果比了内功,又比了剑法,都是不分胜负。这还是我第一次碰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我对他甚为佩服,一时酒酣耳热,就套了一句你们汉人的成语说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以咱们两人的武功,只怕中原各大门派,也是无人能敌的了。不料唐努珠穆却道,‘不然,不然,天下之大,高人异士不知多少。别人我不知道,我的妹夫他是汉人,他就远胜于我!’我就是因为听得他盛赞江兄,这才引起我要找个机会与江兄比试的念头。” 江海天得知唐努珠穆的消息,很是高兴,谦虚了几句,又再问道:“我这位内兄还有什么说话。” 竺尚父似是忽地想起一事,说道:“你那掌门弟子,我刚才听你叫他名字,是不是叫叶凌风?” 江海天说道:“不错。凌风入门未久,武功还差得远。日后行走江湖,尚盼竺兄多多照顾。” 竺尚父笑道:“这个当然。但你这位掌门弟子……”说了半句,忽然停了下来。 江海天道:“怎么样?可是他有什么不对?” 竺尚父道:“不是,不过,我想起刚才之事,有点好笑,又有点奇怪。” 江海天诧道:“凌风做了什么事情?” 竺尚父道:“他是今日第一个向我挑战的人。” 江海天道:“这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当时也许是他要维护师们,出于误会,故才如此大胆的。竺兄可莫见怪。” 竺尚父道:“我当然不会怪他。我也并非因他不自量力而感到好笑的。” 江海天莫名其妙,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竺尚父笑道:“不是你刚才叫出他的名字,我还认不出他呢。他的相貌和小时候几乎完全两样了。不过,我是大人,十年的相貌变化,相信不会很大,但他也认不得我,还向我挑战,所以我才觉得有点奇怪又有点好笑。” 江海天奇道:“竺兄从前是见过小徒的么?” 竺尚父道:“不错。他是你的内侄吧?” 江海天更觉得奇怪,因为竺尚父虽然见过唐努珠穆,但唐努珠穆却是从未见过叶凌风,甚至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有个侄儿叫做叶凌风。因为叶凌风是唐努珠穆的哥哥叶冲霄让位离国之后才出生的,而叶冲霄父子也从来未回过本国,这些事实都是江海天早已知道的了。那么他与叶凌风的亲戚关系,显然不是唐努珠穆告诉竺尚父的了。 江海天怔了一怔,问道:“竺兄,你是怎么知道的?” 竺尚父道:“是这样的。当年我拜访唐努珠穆的时候,我求他一件事情,他也求我一事情。我求他的事情,他没有答应;他求我的事情,我却在无意中做到了。可惜我却一直没有机会再到马萨儿国去告诉他。” 江海天道:“他求你的,可是要你打听他哥哥的下落?”江海天深知唐努珠穆手足情深,一直想把哥哥找回来重新让位,故此一猜便着。 竺尚父道:“不错。我求他的则是希望他助我复国。他不愿意与清廷的边军发生冲突,推说国小力微,拒绝了我。我当然也不好强他所难。 “他求我打听他哥哥的下落,我本来也是未曾用心尽力为他寻找的,但不料无意之中却遇见了。” 江海天惊喜交集,问道:“怎么遇上的?” 竺尚父道:“说来也是凑巧,你们找了他二十年,踏破铁鞋无觅处,我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就在我从马萨儿国回来的路上,路经西昆仑山脚,便碰上了他们父子、夫妇三人。我一看这个风尘满面的汉子酷肖唐努珠穆,我便上前拦路,邀他比试武功。” 江海天笑道:“你怎的不说明原委,便先要比试武功?” 竺尚父道:“唐努珠穆说过他们兄弟二人相貌相似,但他的哥哥一直在躲避他,一定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所以我要试他武功。” 江海天道:“哦,这就对了。叶冲霄的看家本领是大乘般若掌,唐努珠穆是将他这个特点也告诉你了。” 竺尚父道:“正是。我一试之下,故意用狠辣武功迫使他使出了看家本领。大乘般若掌专伤奇经八脉,果然厉害得很,可惜他功力未纯,却是伤我不得。我解了他八招八掌,这才哈哈一笑,道破他的来历,说出他的名字,他无可奈何,只好承认自己是叶冲霄了。 “我们彼此佩服对方的武功,谈得倒很投机。只是他听我道达了他兄弟盼他归国的心意之后,却只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我陪他们在西昆仑游了三天,采了一些珍贵的药物。临行分手之时,他才告诉我说,他下山之后,就要到海外去,也许从此不再重履中土,至于回国,那更是不必提了。” 叶凌风来江家认亲的时候,曾携来他母亲欧阳婉亲笔所写的一封信,这封信是用叶冲霄的口气和署名写的,主要的内容就是告诉江海天他到海外之事。但当时叶凌风说这封信是五年前写的,这却与竺尚父现在所说的不符。 江海天心里想道:“叶冲霄想是知道他弟弟还在寻找他,所以决意到海外躲避。”当下问道:“你记得和叶冲霄相遇那年,是否确实是十年之前?” 竺尚父屈指一算,笑道:“我刚才说的是个大概数目,其实,不止十年,是十一年。” 江海天不觉有点怀疑,心道:“难道他向竺尚父说了之后,又再耽搁五年,这才出海的?”叶凌风是去年携信到他家的。 心念未已,竺尚父又已接着说道:“你这位掌门弟子今年是否二十三岁?我记得我那年八月遇见他们,我因为很喜欢他这孩子,曾问过他的岁数。叶冲霄告诉我他这孩子是刚满十二岁。我的记忆大约不至于有错。” 江海天心里想道:“那封信不知是什么时候写的?但冲霄是个言出即行的人,依他的性情推断,想来不至于在和竺尚父说了那番话之后,又再拖延五年,方始出海。然则风侄却又为何把他爹爹写这封信的时间说迟了五年?” 江海天哪里知道,这个“投亲”的侄儿乃是假的,当时他以为真叶凌风已死,死无对证,因此有些小节他不知道的,江海天问起,他就只好信口开河。不过江海天的推断也没全对,写这封信的时间其实既不是十年之前,也不是五年之前,而是七年之前。中间这三年,叶冲霄到哪里去了,后文自有交代。 竺尚父也有点诧异,心道:“我在哪年与叶冲霄相遇,这事有何重要?江海天何以问得如此仔细,定要知道确实的年数?” 江海天又再问道:“你们在西昆仑同游了三天,这孩子和你混得熟么?” 竺尚父笑道:“令徒当时虽然只有十二岁,却是聪明得很,他不但和我玩得很高兴,还缠我教他武功呢。” 江海天道:“竺兄教了他什么武功?” 竺尚父道:“三天的时间当然教不了许多。我只教了他一套近身缠斗的小擒拿手法,不过也很复杂,共有二十七招八十一变,难为这孩子真是聪明,三天之内居然都学会了。” 竺尚父歇了一歇,接着笑道:“当时我见他这样聪明,还曾和他开个玩笑道:‘你学功夫学得这样快,长大了那还了得,再过十年,恐怕你都可以向我挑战了。’想不到十一年后的今天,令徒果然就向我挑战。可惜我刚才没有认出是他,而他也没有认出我。这不可笑么?哈哈!” 江海天可没有笑,他开始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心中一片疑云。不过却也还未敢想到这个掌门弟子竟是冒牌侄儿。 竺尚父以为江海天是想怪责徒弟,连忙说道:“或许他真的认不得我;或许他因为我来时是声言向你挑战的,他为了维护师门,遂把我当作敌人,不愿再提旧事。总之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你可不能回去怪责令徒。” 江海天道:“我不会怪责他,但我会向他问个明白的。” 竺尚父道:“我可是要赶着回去,不能与令徒叙旧了。” 江海天一看天色,日已西斜,蓦然一惊,说道:“不错,竺兄还是趁早回家一看的好。免得又有什么意外。” 两人握手道别,竺尚父率领部属,下山回家。江海天却独自一人,还在林中静静思想。 江海天心里想道:“风侄为什么从没和我说过这件事情?”倘若这是一件普通的事情,叶凌风忘记了还有可说,但竺尚父可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人,他与叶凌风父母的那次会面也不是一件普通的事,叶凌风竟然一直没有提过,这就不能不令江海天感到奇怪了。 江海天曾有半年多的时间,只是和叶凌风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们白天赶路,一有空闲以及晚上的时间,就由江海天传授他的武功。“难道他是专注武功,心无旁骛,故而忘了提了?”但这个想法也有犯驳之处,因为叶凌风所遇的竺尚父是个身怀绝世武功的人,叶凌风而且还跟人家学过小擒拿手法,照理他在师父传他武功之时,是应该提起的!否则师父怎能量才而教? 江海天越想越觉可疑,心道:“华山之事,也是一个谜,难道凌风的来历当真可疑?” 江海天正自沉思默想,忽听得有脚步声走来,江海天抬头一看,只见谷中莲已到了他的身边,笑道:“竺老前辈走了么?你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原来谷中莲见他许久未回,而竺尚父那班人又已走了,故来寻找。 江海天道:“没什么。各派掌门已去了药王庙吗?” 谷中莲道:“都已安置好了。这次幸亏你来得及时,挽救了一场浩劫。玄女观虽被炸毁几间房子,人多手众,现在也已在修复之中了。你现在没事了吧?要不要找凌风来谈谈?” 江海天道:“待会儿再找他,咱们先叙叙家常。日子过得真快,咱们已有一年没见面了呵。你可有工夫陪我多说些话么?” 谷中莲夫妇重逢,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说道:“我和各派掌门人约好了晚上开会,现在还有一段时间才吃晚饭。我正想问你华山之事,你的义父是因何事找你去的?” 江海天神色黯然,似乎是有什么难过之事不愿立即便说,却道:“你先说说家里的事吧。风侄来了,芙儿也来了,却何以独不见雄儿?是他的病还未好呢还是你要他留在家中陪伴爹爹的?”江海天对几个徒弟都是一般爱护,并不偏心,尽管他心事重重,却还没忘记要问一问宇文雄的病。 谷中莲叹口气道:“你离家一年,家中也出了不幸之事……” 江海天吃了一惊,连连问道:“什么不幸之事?可是雄儿,他、他……” 谷中莲道:“不是,雄儿的病早已好了,但却也给我赶走了!” 江海天大吃一惊道:“雄儿犯了什么过错,你要把他逐出门墙?” 谷中莲将宇文雄犯嫌谋害祈圣因之事说了一遍,江海天更是吃惊,说道:“什么?尉迟炯竟给鹰爪孙捉往京师,祈圣因也落得个不明不白的惨死了么?此事我非查究不可!” 谷中莲道:“听说尉迟炯是被囚在天牢,主审此案的官员秉承了大内总管的主意,要在他身上追出历年所劫的‘贼赃’,其中还有盗自大内的珍宝。据此情形,短期内大约不会处决。祈圣因是受了重伤,但也还未能证实她已经死了。当时是岳霆的妻子带了她逃走,岳霆则到咱们家来向我报讯的。据岳霆说祈圣因只剩下一口气,十九难活,但毕竟也还未曾断气。所以祈圣因是死是生,恐怕还要找着岳霆夫妇,才能够知道确实的消息。” 江海天沉吟半晌,说道:“据你所说的种种情形看来,祈圣因受到暗算,这是事实,但我不相信这是雄儿干的!” 谷中莲道:“我也不敢相信是他干的,可是祈圣因在重伤之后,对岳霆所说的话,却一口咬定是他。他又有许多涉嫌之处,例如他与尉迟炯本来有仇,而那匹马当晚又是他喂的草料,这些事实都是对他不利的。我为了提防万一,也怕人说我包庇徒弟,赏罚不明,所以不能不将他逐出门墙。” 江海天道:“我明白你是一定要这样做的,我不怪你。但你可曾怀疑过这个暗算祈圣因的另有其人?” 谷中莲怔了一怔,睁大眼睛说道:“还有什么人?家中除了我母女之外,就是宇文雄与叶凌风两个徒弟了。芙儿一直未离开过我,她也决计不会暗害祈圣因。难道你还疑心风侄不成?” 江海天道:“为什么就不能疑心他?” 谷中莲道:“他对祈圣因很好,我替祈圣因开的药方也是他去抓药的。他与祈圣因又无半点冤仇,为何平白害她?而且那匹中毒的坐骑,是宇文雄经手借的,又是他所喂的草料,宇文雄都已承认的,与风侄并无关系。你为什么想到要疑心凌风?” 江海天暂不说明理由,只是说道:“好吧,既然还有可以追查的线索,待我查个水落石出之后再说吧。尉迟炯是个够朋友的好汉子,我也应当救他。待英雄大会散后,我就亲往京师,一路之上,也好顺便打听岳霆夫妇的下落。杨钲拿了轩儿,大约也会送上京师,我亲往京师,可以同时营救两人。只是咱们夫妻却只能小聚数日,又要分离了。” 谷中莲道:“这是你应该去做的事,为妻的岂能埋怨?海哥,家中之事,我已经告诉你了,现在该轮到你说了。你义父究竟有什么紧要之事,催你前去见他?” 江海天黯然说道:“义父是叫我去与他诀别的。” 谷中莲大吃一惊道:“什么,你义父,他、他老人家已经——” 江海天道:“已经过身了。他是找我去交代后事的。他老人家年过八旬,寿终正寝,死而无憾。只是他的死却给我留下一个疑团。” 谷中莲道:“既不是死于非命,又有什么疑团?”江海天道:“我不是对他的死因怀疑,而是感到他临去之前,所说的几句话有点蹊跷,你且仔细听我言说,与我参详参详。” 原来江海天的义父华天风医道通神,月前他感到身体不适,自行诊断,已知死期将至。生、老、病、死这是人生必经的过程,生机已尽的自然死亡,非药力所可挽回。华天风生性豁达,心情倒很平静。只是他既然算出了自己的死期,当然也有些后事需要及时交代。 华无风只有一个亲人,就是做马萨儿国王后的华云碧,华天风因是世外高人,不喜繁华,所以没有与女婿女儿同住,而是独居华山。马萨儿国路途遥远,华天风从前养的那只兀鹰前两年也已死了,没法给他女儿送信。而且即使有人送信,他女儿也决计不能赶得来和他诀别。 除了女儿,与华天风最亲的就是他的义子江海天了。因此华天风遂托丐帮中人,代为送信,催江海天速来见他。丐帮耳目灵通,又有飞鸽传书,找人最是方便不过。 江海天说道:“我接到了丐帮送来的义父书信,匆匆赶去,可惜还是迟了一些,我上了华山,见着义父之时,他已是在弥留状态之中,不能和我多说了。 “义父早已有所准备,我一到来,他就把他的历年医案放在一个小箱子里交付与我,要我有便之时,转交他的女儿。他平生最大的心事就是希望他的医学能有传人,故此再三叮嘱,要我告诉碧妹,务必要继承家学,不可因为做了王后,遂只贪逸乐。” 谷中莲道:“义父临终之际,挂念女儿,这是情理中事,有什么蹊跷?” 江海天道:“除了女儿之外,最后他还提起一个人的名字,这可是我料想不到的。” 谷中莲道:“是谁?” 江海天道:“就是你的侄儿叶凌风。” 谷中莲怔了一怔,道:“你义父怎会无端提起他的名字?” 江海天道:“就是呀,所以我觉得奇怪。”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谷中莲道:“他是怎样提起的?” 江海天想了一想,说道:“义父当时已在弥留状态,似有一桩心事未了,忽地张开眼睛说道:‘你告诉我女婿,他有个侄儿名叫叶凌风。这孩子人品好,本领也不差,更难得的是又很有志气,他现在与朝廷鹰犬作上了对,海儿,我希望你把他找着……’义父说话很是吃力,我连忙告诉他,我已经找着了凌风,而且收他为徒了。他老人家面露笑容,只说了一句:‘好,这我就放心去了!’就此断了气。” 谷中莲道:“果然是有点蹊跷,他说的关于风侄的这些事情倒是不错,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江海天道:“是呀。凌风第一天到咱们家里的时候,你不是曾经问过他的吗?他说得很清楚,他从来没有到过华山,见过我的义父!” 谷中莲道:“风侄在投亲之前,在江湖上也已有了点小小的名头。你义父并无言明是见过他,或者他是听人说起,随后打听到他的来历?” 江海天摇了摇头,说道:“不对。倘若义父没有见过,他不会知道得这样清楚。我知道义父是不轻易称赞人的,他连风侄的人品如何,志气怎样,都知道了。想来不但见过,还很可能相处过一些日子。” 谷中莲沉吟不语,江海天歇了一歇,又道:“何况风侄的身世之谜,在江湖上也不会胡乱向人泄露。” 谷中莲心思灵敏,江海天想得到的她当然也早已想到了,可是由于叶凌风很能讨她喜欢,尽管她现在已起了疑心,但仍不愿便即相信凌风乃是假冒。 谷中莲想了一会,说道:“事是可疑,但他那封信可是假冒不来的。倘若另有一个叶凌风,何以他现在还没露面?风侄也决没这么大胆,敢来参加英雄大会?” 江海天道:“我也不敢断定他就是假冒的,所以我才想试他一试。” 谷中莲道:“你要如何试他?” 江海天道:“我从竺尚父那儿又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只要如此如此,便可试出他的真假。”把试探的方法,悄悄的在谷中莲耳边说了。 谷中莲道:“好,这样最好。你可不要先用怀疑的口气去盘问他,免得他心里难过。” 夫妻商量定妥,便回药王庙找叶凌风,可是却没见着。 各派首脑人都在关心江、竺会谈之事,江海天一回到药王庙,大悲禅师、法华上人和钟展夫妇等人便来探听消息,这些人都是江海天的长辈,江海天只好先向他们报告竺尚父谈话中有关联合反清的这一部分内容。众人听说竺尚父愿与中原的豪杰联盟,彼此策应,都是皆大欢喜。 说了不多一会,已是晚饭时刻,武林中素重长幼尊卑之礼,江海天自然不便即把叶凌风找来让他与各派掌门同席,心中虽急于要破开这个疑团了,也只好暂时忍耐了。 席间谈谈说说,好不容易待到吃完了这顿晚饭,江海天才能够叫人去找叶凌风。 白英杰道:“江大侠,有什么紧要的事吗?” 江海天道:“没什么,只是想和他说几句话。几时开会?” 白英杰道:“大约还有一个时辰。”江海天心想,有一个时辰,足够查个水落石出了。 不料去寻找叶凌风的人迟迟不见回来,江海天心中有事,谈话时也显得精神不属。 钟展笑道:“江大侠疼他这掌门弟子似乎更甚于疼他女儿,一回来不找女儿却先要找徒弟。”江海天苦笑道:“这孩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叶凌风才匆匆跑来。找他的那个人笑道:“叶少侠和蒙师兄兴致很好,在山上练武,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找到的。” 叶凌风向师父请过了安,说道:“我不知师父要找我,和蒙师兄练武忘了时刻,回来迟了。”他们口中所说的这个“蒙师兄”,即是青城派的弟子蒙永平,亦即是受命与叶凌风直接联络的那个奸细。 江海天无暇查问蒙永平是什么人,便道:“凌风,你和我出去说几句话,免得在这里扰乱前辈们的谈话。”叶凌风忐忑不安,神色却是镇定如常,恭恭敬敬地答了一个“是”字。 江海天前头觅路,把叶凌风带到僻静之处,说道:“你倒是很专心学武啊!”叶凌风道:“在路上我承蒙师父教了许多武功,未曾练习,故而回来之后,一有空暇,便要琢磨。刚才恰好与青城派一位新相识的朋友谈论武功,故而彼此观摩。这位朋友是青城辛掌门的师侄,对朋友很是热心的。” 江海天不耐烦听他解释,说道:“好,那我就试试你的武功进展如何?”使出小擒拿手法,蓦地向叶凌风肩上的琵琶骨一抓,叶凌风大吃一惊,说时迟,那时快,已是给江海天一把抓着,琵琶骨倘被捏碎,多好的武功也要作废! 江海天未曾问清楚,当然不会马上就捏碎他的琵琶骨,当下一把抓住,喝道:“你为什么不用小擒拿手法招架?” 叶凌风一副茫然的神气,讷讷说道:“小擒拿手法?师父,这你可未曾教过我啊!” 江海天五指一松,使了一个巧劲,将叶凌风推开一步,沉声说道:“我未曾教过,你不会用你原来学过的么?小心看着,再接一招!这是非用小擒拿拆解不可的招数!” 叶凌风大惊道:“师父,我,我……”江海天不待他答话,手掌已是划了一道圆弧,又向他抓了下来,厉声喝道:“这次不是和你玩的了,快快接招,否则捏碎了你的琵琶骨,你可别埋怨师父!”
江海天的确是打定了主意,倘若叶凌风根本不会使用小擒拿手法,那就证明他是假的,江海天这一抓就要捏碎他的琵琶骨,废掉他的武功! 江海天五指如钩,堪堪就要抓着他的肩头,叶凌风忽地一个沉肩缩肘,左掌横托师父肘尖,右掌一拨,跟着一个肘锤反击江海天腰胁。江海天当然不会给他击着,但叶凌风这一气呵成的一招四式,确实是小擒拿手法。 江海天稍稍用了一两分力道,将叶凌风推开,心中狐疑不定。原来叶凌风这招小擒拿手法,与青城派的手法相似,撇开功力不谈,只以招数而论,在江海天眼中,却是稀松平常。因此江海天颇感意外,心中想道:“竺尚父身具绝世武功,足称当代的武学大师,我以为他必有独门自创的小擒拿手法,哪知也不过如此!” 叶凌风被师父一推,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圈圈,才稳得住身形。心中惶恐之极,不知是否可以蒙混得过。 江海天待他站定,问道:“这小擒拿手法是谁教与你的?” 叶凌风道:“就是今日来此闹事的这位竺老前辈竺尚父教给我的。” 江海天道:“什么时候教你的?” 叶凌风道:“是我小时候与爹娘在西昆仑山上与他同游,他一时高兴教给我的。”一面说话,一面屈伸指头,似是在默计年数,接着说道:“这已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叶凌风说的话与竺尚父相符,江海天暗暗诧异,心道:“莫非是我自己多疑?他并非假冒?” 江海天哪里知道,他的这番试探早已在叶凌风意料之中。但叶凌风怎么知道这些秘密的呢?这里头有个缘故。正是: 虽有老成防内贼,无如内贼已知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凭借师门担大任预留对策嘱英雌 原来江海天与竺尚父的谈话,早已被人偷听了去。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叶凌风的同谋者——蒙永平。 蒙永平是个精明老练的奸细,他的身份够不上与各派首脑同坐一起,便在较远的地方密切注意,当他看见江、竺二人走出来的时候,已估计到他们很可能是有些秘密要到僻静之处商谈,便预先埋伏在树林中了。无巧不巧,江、竺二人谈话的地方,恰恰就在他藏身不远之处。 江海天也是一时大意,当时他四顾无人,没有进一步细加搜索,便放心与竺尚父交谈。蒙永平躲在茅草丛中,丝毫不露声息,将他们的谈话,都听进耳中。 江、竺二人一走,蒙永平也立即从另一条路回来,赶忙通知叶凌风。两人趁着江海天在药王庙耽搁的这段时间悄悄地溜到山上,商量应付的办法。 叶凌风本来不会小擒拿手法,但蒙永平却是会的,且还不止一套而是两套。一套是风从龙所授,一套是他混入青城派之后,由他的师父韩隐樵教授他的。叶凌风十分聪明,立即抓紧时间,跟蒙永平学了这两套小擒拿手法,学得半生不熟,他又索性凭着他的一些鬼聪明,将这两套手法混合起来,加上自己的变化,就用来当作是竺尚父教他的蒙混江海天。 江海天虽然有点奇怪,觉得以竺尚父的武功造诣,他的小擒拿手法不该如此平庸,但叶凌风既然说得出这个事实,他又不能把竺尚父追回来与叶凌风对质,只好暂且相信其真。 当下江海天便向叶凌风问道:“你跟竺尚父学过一套武功,为何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叶凌风道:“要不是师父迫我显出这手功夫,我到现在也不敢和师父说的。” 江海天道:“什么缘故?” 叶凌风道:“当年我们与竺尚父同游西昆仑之后,我爹爹一再向我告诫叫我今后对任何人都不要提及竺尚父的名字。我当时也很奇怪,问我爹爹什么缘故。我爹爹只说:‘各人有各人所不愿意泄漏的秘密,比如是我,我就不愿意外人知道我的身世之秘。这位竺老先生也像我一样,有他难言之隐。你一个小孩子也不必问这么多了。总之,你若泄漏了有关他的消息,对他是只有害处的。’我并不知道竺尚父的身世,但我猜想他是曾经告诉我的父亲的。当时爹爹也没想到要我拜姑父为师,所以并没特别声明准我告诉姑丈。” 叶凌风这一说,江海天倒是不能不有几分相信。要知竺尚父的身份是库车国的王子,他正在图谋复国,当然不愿意让人知道。江海天以前碰到他的管家以及他的襟弟上官泰,也都不敢说出他的姓名来历,就可以作为佐证。这次是因为江海天先救了他的性命,他又深感于江海天的肝胆照人,这才肯推心置腹的。 叶凌风又道:“师徒犹如父子,对师父当然用不着隐瞒。但我爹爹告诫在前,我以为此事无关要紧,师父既然没有问起,我也就没想到应当禀告了。请师父原谅,我并非有意欺瞒。” 江海天倒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是因为竺尚父说起这件事情,我想看一看他的独门小擒拿手法,这才考考你的。” 江海天口气一软,叶凌风心里好不得意,但却装作惶恐的样子说道:“可惜徒儿自从学了这套手法之后,十年来疏于练习,差不多都已忘了。” 江海天道:“这又为何?” 叶凌风道:“我爹爹不喜欢我多学别派的武功。当时是竺老前辈自己要教我的,我爹爹只好装作高兴的样子,其实他是不太看得起竺老前辈的武功,认为他是邪派的。” 叶冲霄素来骄傲,叶凌风这么一说,又恰恰符合了他的为人。江海天心里想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风侄使的这套手法甚是平庸,这都是他学未到家的缘故。” 叶凌风又道:“我爹爹说他是邪派,我也一直当他是邪派。这次竺老前辈前来挑战,与会群雄初时人人都是不满于他,是以徒儿初时也只能把他当作敌人,不敢与他论旧了。” 这个理由,连竺尚父也曾经如此想过,而且替叶凌风向江海天辩解过的,江海天当然更没怀疑了。 江海天想了一想,忽地问道:“凌风,你今年几岁?” 蒙永平已经把江、竺二人谈话的内容,一句不漏地告诉了叶凌风。叶凌风对每一个细微的破绽,都已作好弥缝的准备,当下立即说道:“徒儿今年二十四岁。但我是八月生的,故所以按照实龄计算,则是二十三岁。”叶凌风的岁数,是在投亲之时就告诉了江海天的,故已不能更改,只好在虚龄实龄的计法上弥缝破绽。 竺尚父所说的真叶凌风的年龄是二十三岁,其实与这个假叶凌风相差一岁的。但西域小国计算年龄的习惯,虚龄实龄都有人采用。江海天见叶凌风答得头头是道,重要事实他既然说得出来,对这点小节,江海天也就不怎么注重了。 江海天抬头一望,只见月亮已挂枝头,是应该回去的时候了。但江海天疑团未释,想了一想,又再问道:“竺尚父的事不必说了,我问你另外一个人,华山医隐华天风老前辈你可认识?” 叶凌风装出几分惊诧的神气,说道:“我记得去年我来拜师之时,师父似曾问过我的。” 江海天道:“是么?我记性太坏,所以再问你一次。” 叶凌风道:“华老前辈的女儿,是我未曾见过面的婶婶。我本来应当以小辈之礼去拜见他的。但我恐怕消息传回本国,我叔叔会把我找回去立我为王,这就违背爹爹当年让位之衷了。所以我虽然三过华山,却始终没有去拜候过他老人家。” 叶凌风为了拖延时间,故意说了一些闲话。但因前言后语总要相符,所以他也不得不再次承认是未曾见过华天风。 江海天道:“那么,你在拜师之前,可曾把你的身世来历透露给任何人知道?” 叶凌风正是要师父有此一问,否则他就无法给自己“解释”了。当下,他装作想了一想的神气,说道:“只告诉过一个人。” 江海天诧道:“是谁?” 叶凌风道:“是我的结拜大哥萧志远。我本身的秘密,本来不想告诉外人的。但萧大哥可不是外人。我与他既然撮土为香,结成手足,就似乎不应再瞒他了。我想萧大哥是个至诚君子,想必也会为我守口如瓶的。不知师父认为我做得对否?” 江海天是个最重视义气的人,说道:“是萧志远么?那你告诉他倒也无妨。” 叶凌风说道:“师父,听说你这次上了华山,不知可曾从华老前辈那儿,听到我萧大哥的消息?” 江海天道:“什么?萧志远不是已回小金川了吗?” 叶凌风道:“萧大哥前次与我分手之时,曾与我提过,他想到华山一行,向华老前辈讨一点药,然后再回小金川的。就不知他去了没有?” 萧志远的祖父萧青峰和华山医隐是同一辈的好友,萧青峰去向他讨药以备日后军中应用,这也在情理之中,江海天不由得又相信了几分,心中想道:“怪道我义父对凌风的底细知得清楚,原来是萧志远和他说的。” 但虽然如此,江海天也还未能全然无疑。江海天正在用心思索,准备再找些问题问他的时候,忽地有人匆匆跑来,远远的就高声叫道:“江大侠,江大侠!” 原来是邙山派的长老路英豪,来找江海天回去开会。 江海天很是不安,说道:“其实你们不必等我的,如今却是教我耽搁了大家的时间了。” 路英豪笑道:“今晚这个机密会商,大家都是唯江大侠马首是瞻。别人可以少得,就是不可以少了你。所以我也顾不得失礼,来催你了。” 江海天不愿以私害公,只好将盘问叶凌风之事搁在一边,连忙与路英豪回去。 叶凌风得钟展打通了三阳经脉之后,功力大增,与路英豪已是不相上下。江海天虽然轻功超卓,但为了礼貌,不能把路英豪太过抛在后头,只好稍稍放慢脚步,与路英豪并肩而行。叶凌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三人展开轻功,不消多久,就到了药王庙。江海天忽道:“凌风,你不必进去了。你原来是住在什么地方的,早点回去安歇吧。” 路英豪笑道:“叶少侠是你的掌门弟子,我正想请他参加此会呢。” 江海天道:“不必了,咱们这个会说好了是各派首脑之会,不可乱了规矩。” 路英豪道:“江大侠,你也太古板了,多一个人又有何妨?你新建门派,你的掌门弟子,也算得是一派首脑了。” 江海天道:“有我在此,就不必再要他参加。怎可以因为我的关系,让小辈乱了规矩!” 叶凌风满面通红,原来他本是想混进会场的,给师父斩钉截铁的拒绝,只好应了个“是”字,灰溜溜地走开。 江海天进入秘密会场,各派掌门人与有资格参加此会的武林名宿,都已到齐,就只等待他来,就可以开始了。 谷中莲惴惴不安,上来接他,用眼色探问,江海天面露笑容,微一摇头,表示还找不出可疑之点。这是他们夫妻之间做惯的一种表情,谷中莲一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大为快慰。她怎知道丈夫虽然找不到可疑之点,其实却也对叶凌风多少有些怀疑的了。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中,不便公开和她谈论而已。 会议按照计划进行,在谈了各方今后应该如何紧密联络合作抗清的一些具体方案之后,第二部分,就谈到如何支援各路义军。 当前已有小金川,闽南和鲁西三处的义军起事,其中形势最危险的则是小金川一路。青城派掌门辛隐农受了小金川义军首领冷天禄之托,呼吁立即征召可靠的好手,火速入川。辛隐农第一个就提出叶凌风的名字。 辛隐农道:“江大侠,令徒想必已经禀告你了?”江海天道:“禀告什么?”辛隐农道:“叶少侠已经答应了入川赴援。”江海天一皱眉头,说道:“是么?我还未知道呢!” 辛隐农以为他们师徒俩谈了这许多时候,这件事情必定早已商量过了,哪知江海天竟然还未知道,而且又似乎有不乐意的样子,辛隐农不觉大感诧异。 仲长统道:“事情是这样的,小金川的冷家叔侄和萧志远都希望令徒能够入川相助,他们托辛掌门捎来了口信。当时你还没有回来,令徒不敢自己作主。是我拍了胸膛担保你一定同意,他才敢答应的。要怪你只能怪我,可不能怪他。” 辛隐农笑道:“后来你的夫人也以师母的身份同意了的。想来你不会不准许吧?” 谷中莲隐隐感到蹊跷,她是熟知丈夫的性格的,若在平时,江海天是个“赴义恐后”的人,不必别人提出,恐怕他也要命令徒弟参加。但现在他却是这副神气。 谷中莲心里想道:“难道海哥对风侄还有怀疑?但他刚才不是已经盘问过的?既然没问出可疑之处,就该相信他才是。” 辛隐农既然提起了谷中莲刚才的说话,谷中莲理该替他证实,当下说道:“风侄虽然入门未久,武艺未成,但难得有这个机会,让他跟着大伙儿历练历练也好。” 谷中莲说话甚为得体,替丈夫找了个借口,免得众人发生误会。江海天暗自思忖:“凌风虽然有点可疑,但想来不至于便是奸细。”他碍着仲长统的面子,只好哈哈笑道:“仲帮主言重了,我只是怕小徒本领不济,难堪重任。既然仲帮主要保他去,我岂有不许之理!” 辛隐农笑道:“江大侠客气了,你的掌门弟子,本领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我正要和你商量呢,谷掌门刚才说是让你的弟子跟着大伙儿,我的意思恰恰相反,是想他走在大伙儿的前面,作个头儿!” 江海天吃一惊道:“这怎么可以?” 辛隐农道:“你且别忙着推让,先听我说说。这次咱们选派入川赴援的义士,必须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才行,对不对?” 江海天道:“不错啊!如今差不多可以断定是有奸细混进来了,当然应该格外谨慎才是。” 辛隐农道:“着呀!这么说,叶少侠就是再也适当不过的了。第一,他是大家都相信得过的;第二,他和萧志远是结义兄弟,与冷天禄的侄儿冷铁樵又是老朋友,将来和小金川的义军配合,由他领头,办起事来就方便得多。” 江海天拗不过众人,只好答允。 辛隐农道:“救兵如救火,这一支援军,明天就要出发。我的意思是贵精不贵多,请各位掌门人现在就挑选各人门下绝对可以信任的弟子,立即编成这支援军。” 武林以师父为尊,可以替弟子决定一切,无须征求本人的同意。当然这些正派的掌门人也不是胡乱决定,而是经过了慎重的考虑,除了忠实可靠这一条件之外,还考虑到其他方面是否适宜,这才替他们的弟子报上名的。 拟好名单,已是三更时分。参加英雄大会的共有一千多人,挑选出来的这支援军只有一百人。钟展也替他的儿女钟灵、钟秀报上了名。 辛隐农很是高兴,说道:“有一百人也很够了。小金川方面缺乏的不是兵源,而是有本领的人才。老百姓都是要抗清的,小金川附近的十数州县,据我所知,暗中都已有了义军组织,咱们这些人一去,就等于散播了一百个火头,可以带领老百姓揭竿而起,从外面解小金川之围。” 江海天听得这支援军的任务如此重大,心中更是七上八落,暗自想道:“凌风大概不至于是奸细的,但现在已有了一蛛丝马迹,教我对他的来历不能全然无疑。而且他也是个初出茅庐的人,万一有什么差错,教我如何对得住大家?” 但叶凌风的职务已经决定,江海天也不能变更,只好提出以钟灵为副。这提议获得了通过。 决定了赴川的援军人选之后,又讨论了其他一些事情,散会之时,已是将近天亮的时分了。 谷中莲本来是和女儿同住一间房的,江海天跟她回到房中,却不见江晓芙在内。 江海天道:“这孩子不知到哪里去了,要不要去找?” 谷中莲道:“在这里不会失落的,她这两天和钟秀十分相得,形影不离。或者她是有意让你我相聚,自己跑到钟秀房中去了。对啦,你盘问风侄的详情如何,现在可以说了。” 谷中莲听了他盘问叶凌风的经过之后,说道:“他解释得很合情合理,我看你是不必多疑心了。” 江海天道:“但他为什么一直等我问起他才解释?竺尚父之事他是因为有他爹爹的告诫,这还说得过去。但萧志远说是要上华山,他为何从不提及?” 谷中莲笑道:“你对弟子一向威严,极少与他们谈心。或者他觉得这是无关重要之事,你没问起,他也就无谓多说了。” 江海天叹了口气道:“凌风年少老成,一向我都是相信他的。但现在同时揭露的几桩事情,都是与他有关的。我也就不能不有点疑心了。” 谷中莲道:“以你的身份,是该多加小心。但竺尚父这桩事情,与及你义父遗言中的可疑之处,凌风都已经解释过了。你觉得还有什么需要盘问的么?我是觉得小心固然应该,但也不宜太多疑心,免得造成你们师徒的隔阂。” 江海天道:“你说得是,这两件事我也不打算再问他了。但还有一件事情,我仍然要查个水落石出。” 谷中莲道:“你是说的尉迟炯夫妻被害之事?” 江海天道:“不错。我觉得最可疑的还是曲沃之事,尉迟炯是在那儿落入鹰爪之手的,而凌风也恰好是在那天离开。据凌风说是他根本未见过尉迟炯之面,但究竟有没有见过,我不能便听信他一面之辞。 “如今尉迟炯还在狱中,无可对证,再盘问凌风也没有用。我反正已决定了要到京师营救尉迟炯,但愿能够成功。” 谷中莲道:“不错,只要救得出尉迟炯,你一问他,立即便可以真相大白,那么,一切都等待你到了京师再说吧。” 江海天道:“我目前最挂心的是凌风入川之事,他当了援军的首领,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谷中莲笑道:“他总不至于是奸细吧?” 江海天道:“我也相信他不是,但来历未明,也难保不出岔子。” 两夫妻正在说话之间,江晓芙已经回来。一进房门,就带着非常兴奋的神气嚷道:“爹爹,妈妈,你们都在这儿,这好极了。我正要向你们请示,许不许我去?” 江海天道:“去哪里呀?这么着急?” 江晓芙喘过口气,说道:“除了小金川,我还会去哪儿?爹,我告诉你,我已经和钟秀姑姑谈过了,钟姑姑很想我和她同去,咱们两个女的,一路上也好作伴呢。爹爹,你可不能令我辜负钟姑姑的好意,准我去吧!” 江海天笑道:“你先别着急好不好?我想问你几句话。” 江晓芙道:“好,只要你准我去,你要问什么,尽管问吧。” 江海天道:“你喜欢不喜欢你的大师哥?” 江晓芙红了脸,带着几分着恼说道:“爹爹,你为什么要问这个?这和我赴川之行,有何关系?” 江海天纹丝不笑,一脸正经地说道:“当然是有点关系,我才问你。在父母面前,你用不着害羞,你究竟是否喜欢大师哥,你实话实说。” 江晓芙一向敬佩信服她的父亲,知道父亲不会拿她来开玩笑,虽然她不明白父亲的用意,但也隐隐感到事情的严重,于是收起了娇嗔之态,认真答道:“不喜欢!” 江海天道:“为什么?” 江晓芙道:“不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和我合不来,有时他对我过分殷勤,我甚至还有点讨厌他!” 江海天吁了口气。谷中莲则微一蹙眉。江晓芙看了母亲一眼,说道:“当然,他是我的大师兄,我也是尊敬他的。妈,我知道你有点偏心,你就是喜欢大师哥,不喜欢二师哥。” 谷中莲颇为难过,说道:“芙儿,你还在为着我赶走你二师哥的事生我的气么?” 江晓芙嘟着小嘴道:“那件事情明明是二师哥受了冤枉的。” 江海天道:“芙儿,不许你这样说你母亲。大师哥是你母亲的亲侄儿,她对侄儿多关心一些,那是有的。但我知道你母亲处事公平,要说她对徒弟偏心,那是绝不会有的。你二师哥受嫌被逐之事,我已知道。假设当时是我在家,我也会这样做的。不过,你可以放心,真的不能作假,假的不能当真。你二师哥若是当真受了冤枉,我自会给他查个明白。我可以告诉你,这次大会散了之后,我就会到京师营救尉迟炯,同时,调查你二师哥的事情。他若受了冤枉,我负责替你把他找回来!” 江晓芙见父亲说得如此肯定,不觉破涕为笑,说道:“爹爹,这才是好爹爹。” 谷中莲佯怒道:“妈就不好了么?”江晓芙是一向和母亲撒娇惯了的,便即扑到母亲身上,说道:“妈,我说得过分,我向你赔罪。我知道你是疼我的,你也是好妈妈。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像我小时候一样,我不喜欢吃的东西,你说对我有益,就非要我吃了不可。” 江晓芙这几句话虽然仍是充满了孩子气,但听在谷中莲的耳中,却是深受感触,觉得很有理由。 谷中莲不觉揽住了女儿,苦笑道:“芙儿,你说得不错,我是忽略了你已经长大了。你喜欢什么人,你是有你自己的主意了。妈以后就任从你的主意,你喜欢谁就喜欢谁,这,你满意了吧?” 谷中莲的话语像一阵清风,吹去了江晓芙心头的阴翳。江晓芙心中甜丝丝的,脸上却不由得泛起红霞,娇嗔说道:“妈,你又来啦,女儿可没有说要喜欢谁。” 江海天一声咳嗽,清清喉咙,说道:“芙儿,现在可以说到你的正事啦。”江晓芙连忙问道:“怎么样,可以让我去吧?” 江海天点了点头,说道:“起初我是有点顾虑,现在听你一说,我知道你并无私心杂念,我就放心啦。好,你明天可以跟你钟姑姑一同走了。”原来江海天起初害怕女儿是怀着男女私情,为了喜欢叶凌风才要求入川的。所以他要先问个清楚。 江晓芙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心中有点好气又有点好笑,想道:“爹怎么会以为我喜欢大师哥的?”她怎知道父母爱子女之心,无微不至,江海天既然觉得叶凌风尚有可疑,他当然要为女儿顾虑周详,防她上当。另一方面江海天又是个大公无私的人,他也不愿意女儿是怀着私心杂念才去参加义军。 江晓芙虽然有点“受委屈”的情绪,但这点轻微的不快比起巨大的高兴来那就不算得什么了。她所求的目的既达,欢喜得跳起来道:“妈,快帮我收拾行装。爹,你说错啦,不是明天,是今天。”原来东方已露出一片鱼肚白,按照计划,天亮之后,这支援军就要出发了。 江海天笑道:“瞧你喜欢成这个样儿。你让妈给你收拾吧,你不用动手了。你过来,我还有点要紧的事情和你说。别着急,到天光大白,最少还有半个时辰呢。” 江晓芙喜孜孜地走到父亲身边,说道:“爹爹有何吩咐?” 江海天道:“芙儿,你今年已经十八岁,爹爹是把你当作懂事的大人看待了。你仔细听我说,要好好领会我的意思。” 江晓芙最喜欢的就是别人把她当作大人,于是不知不觉的也学了父亲正襟危坐的样子,一脸正经地说道:“孩儿懂得,孩儿听着!” 江海天缓缓说道:“这次你大师哥率队入川,我有点放心不下。一来是怕他初出茅庐,难当重任。二来他也年纪还轻,你们这支援军,将来的艰难困苦是意料中事,万一你大师哥受不起磨练,有甚行差踏错,丢了我的脸还不要紧,败了义军之事,事情可就大了。这不是我不信任他,而是凡事总要有个预防的好。你懂得我的意思么?” 江晓芙道:“女儿明白。你要我帮忙他么?但我也不懂得怎样才能防止他行差踏错呀?”江晓芙要求入川只是凭着一股热情,她可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听了父亲的话,才开始感到责任重大,心中不禁有点惴惴不安。 江海天说道:“好在钟灵当上了这支援军的副统领,他年纪大些,武功固然不错,见识也不弱。等下我会交代你的大师哥,凡事都应该先与钟灵商量。” 江晓芙如释重负,说道:“对啦,有钟叔叔辅助大师哥,同时负起监督的责任,那就没有女儿的事啦!”江晓芙因为有点讨厌叶凌风,所以,总希望尽可能不必与他接近。 江海天笑道:“不,还有你的事情。有些话我是不便当着众人交代钟灵的,而且等下送行,也不容我和他细说,所以要详细地吩咐你,让你代我告诉他们兄妹。” 江晓芙道:“哦,原来如此,这个容易。” 江海天道:“虽然不过是带几句话,但也要经过脑筋仔细想想的。你现在用心听我说吧。 “我刚才说过,要你的大师哥凡事与钟灵商量,假如他阳奉阴违,有哪桩事情是瞒着钟灵的话,你们就要特别当心,多与一些人商量,看这桩事情对大家是有害还是有利的了。如果是有害的,就应该马上制止。” 江晓芙迟疑了一下,问道:“大师哥是首领,每天必然要应付许多事情,假如钟叔叔恰好不在场呢?又比如他有意瞒着一些事情,我们又怎能知道呢?” 江海天笑了一笑,很是满意,说道:“芙儿,你也会用一点思想了,很好,很好。但你要知道我的意思,主要就是唤醒你们的注意,不能因为大师哥是自己人,就丝毫也不提防。只要记着这一点就行了。 “有些日常的事务,钟灵自然不必样样干预。我相信你把我的话告诉钟灵,他心里也会有数的。 “至于说到怎能知道他瞒着什么事情,这就要你们多加留意了。而且,俗语有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尤其是关系众人利害的事情,那更是不能瞒得过去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假如你的大师哥做了什么错事,错得很严重的话,我准许钟灵动武,将他拿下或废掉他的武功!不必顾虑到我的面子!” 江晓芙骇然道:“有这么严重?” 江海天说道:“我是预防为主,并非就认定了你大师哥将来会做坏事。我和你说的这些话,你只能告诉钟灵兄妹,却绝不可以和外人乱说,免得以讹传讹,影响军心。还有,你对大师哥也仍是要尊敬的,除非他当真做了坏事。我的全部意思,你都懂得了么?” 江晓芙抹了一额冷汗,说道:“女儿懂得。”其实她还是半懂不懂的。 朝阳从窗口射进来,不知不觉已是到了出发的时候。江海天道:“好,你可以走啦。我和你妈随后就来。” 谷中莲早已替女儿拾好行装,爱怜问道:“芙儿,你一晚没睡,可感困倦,我给你拾了一包常用的药品,还有一支千年老参,最能提神补气。”江晓芙笑道:“我只觉得有一股劲没处使用似的,精神比平日还要好呢。” 谷中莲道:“好,这次说不定你要离开爹娘几年,也可能过着很苦的日子,你可要懂得自己当心身体。”江晓芙道:“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会懂得照料自己的。何况还有钟姑姑和我一起呢。”她深深感到父母的疼爱,但也害怕母亲唠叨耽误时候,于是接过背包,跳跳蹦蹦的便出去找钟秀了。 谷中莲摇了摇头,说道:“这孩子真像你我年轻时候一样。”听似不满,实是赞许。 江海天道:“我这样处置,你不会怪我对你的侄儿太苛吧。”谷中莲道:“这是防患未然,我怎会怪责你呢?但愿你早点查明真相,凌风能脱嫌疑。更愿他这次能好自为之,给师门增加光彩。”谷中莲一向对叶凌风很有好感,直到现在,她还不相信叶凌风会是坏人。 江海天明白妻子的感情,不愿和她再谈论叶凌风之事,于是夫妻同去送行。 这支援军已经集中待发,各派掌门人和他们的父、师、好友都来送行。江海天找着了叶凌风和钟灵,将他们拉在一起,郑重地吩咐了叶凌风,要他遇事必须与钟灵多多商量。钟灵年纪与叶凌风相若,在武林中的辈分则高一辈,如今当了叶凌风的副手,在钟灵心里,以为江海天说的是客套话。叶凌风七窍玲珑,却隐隐感到师父对他已有猜疑之意,心中想道:“好,你叫钟灵来监视我,我倒要好好地对付他了。” 叶凌风唯唯诺诺,师父说一声他就应一声,钟灵倒觉不好意思,也说了一些客气说话。江海天和他们说了一会,钟灵父母也来寻找他们。李沁梅一手携着女儿钟秀,一手携着江晓芙,笑嘻嘻地说道:“这次你们四个人一同出发,必须要像兄弟姐妹一般相亲相爱,你们岁数都差不多,以后不必再拘论什么武林辈分。”钟展也吩咐儿子,要他严守纪律,与叶凌风亲密合作。钟灵父母的吩咐,恰恰抵消了江海天那番说话。江海天正想再说,辛隐农和大悲禅师等人也都来到了,辛隐农要把川中情况给叶凌风作个扼要的交代,江海天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江海天不便再说,心里想道:“只要芙儿把我和她说过的那些话,一一告诉钟灵兄妹,钟灵自必明白我的意思。” 队伍出发以后,江海天在归途上与谷中莲说道:“钟大侠夫妻对咱们的芙儿和风侄倒似乎是很投缘。”谷中莲道:“风侄的三阳经脉就是钟大侠给他打通的。”江海天道:“怪不得我昨天试他武功的时候,觉得他的功力大为增进,原来是钟大侠送他的这份厚礼。”江海天只道钟展是爱屋及乌,并没想到其他用意。 哪知道钟展夫妇是另有一番心意。原来他们这次南来,是有心为子女物色佳偶的。叶凌风是江海天的掌门弟子,且又风度翩翩,“知书识礼”,他们早就看中了他,希望叶凌风将来变成他们的女婿。另外,他们也希望江晓芙成为他们的媳妇。不过,江晓芙年纪还小,叶凌风和钟秀则已到了可以成家的年纪,所以他们对促成女儿的“好事”,就显得较为心急一些。 但他们也是通达人情的父母,懂得男婚女嫁应该让双方欢喜才行,女儿与叶凌风刚刚相识,还未到论婚时机,是以未曾与江海天提及。这次他们让女儿参加义军,固然主要乃是为公,但同时也是想令女儿与叶凌风多些接近的机会。钟展夫妇的这番心意,江海天不知,他们的女儿则是知道的。钟秀为叶凌风的外表所迷惑,私心对他亦已是有了几分恋慕。 江海天布置好的局面是要女儿与钟灵兄妹联合来防范叶凌风的,但他却丝毫没有觉察到这些儿女隐私,以致后来又生出许多波折,这是后话。 且说这支援军出发之后,邙山英雄大会,继续开了两天,就结束了。江海天急着要往京师营救尉迟炯,便和妻子说道:“我不打算回家了,请你代我向爹爹告罪。”谷中莲笑道:“爹爹难道还不知道你这副急性子吗?他只要知道你平安无事,他就会放心的。爹爹现在有了棋友,也不怕寂寞了。我回家见他一见,也准备作个远行呢。” 江海天怔了一怔,道:“你又要往哪儿?”谷中莲笑道:“为你分劳呀。你义父不是要你到马萨儿国报信的吗?还有那箱医案,也应该早日交给碧姐。” 江海天恍然大悟,说道:“不错,你已有将近二十年没回娘家了。趁这个机会与家人相聚,也好还了你一桩心愿。还有风侄的事,你也可以和二哥说说。”说罢把那只装着华天风一生医案的小箱子交给了谷中莲,夫妻俩就分手了。正是: 为探真情图劫狱,风尘仆仆不辞劳。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谎话捏来瞒侠女灾星得脱遇师兄 江海天与妻子在山下分手,分手之处,正是他那日遇见杨芃的地方。江海天想起那日之事,不禁又后悔一番,心道:“真想不到杨芃那布袋里装的是轩儿,眼睁睁地让他走了!” 江海天对徒弟并无偏心,但在三个徒弟之中,李光夏未曾正式拜师,暂且不算。林道轩一来是年纪最小;二来是和他相处的日子较长;三来又由于他的父亲是天理教教主林清的关系,林清生死未卜,江海天自觉对林道轩多了一重责任。江海天没有儿子,他对于林道轩是有着如同父子的感情的。 江海天心里想道:“连记名弟子李光夏在内,这两年来我接连收了四个徒弟,想不到如今却只剩下了叶凌风一人。而叶凌风又不可靠。”武林中人最重视衣钵传人,江海天想起这几个弟子各有各的不幸遭遇,心中好生感慨。 江海天又再想道:“竺尚父虽然答应给我索回轩儿,但杨钲的真面目已经显露,他还怎敢再见襟兄?而且杨钲诡计多端,竺尚父还未必能应付他呢。我可不能完全依靠于他,自己也得留心寻找。” 江海天是三天之前在这里遇见杨芃的,这三天天气晴朗,江海天小心寻找,找到了几个还未曾湮没的蹄痕,辨明了方向,正是指向北方。江海天心道:“我此次北上京华,正好沿途打听。想来杨钲父子拿了轩儿,十九也是要解上京师报功的。” 江海天念念不忘要寻回徒弟,他怎知道,林道轩此际也正在急欲寻他。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江海天北上京华,暂且按下不表。且说林道轩那日被杨芃用独门点穴手法,点了穴道之后,便即不省人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地似在睡梦之中,朦朦胧胧的听得师父的声音,林道轩慢慢睁开眼睛,只觉黑漆一团,不知身在何处,而师父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黑漆之中但听得呼呼风响,便似腾云驾雾一般。林道轩张口想喊,喊不出声,想转动一根指头,都不能够。林道轩心道:“我这是在做梦么?”好不容易才渐渐恢复了记忆,想起了昨晚的遭遇,知道是着了杨芃的道儿。 杨芃的独门点穴手法十分厉害,林道轩被点的是“昏睡穴”,已经过了四个时辰,本来还要再过十二个时辰才能醒来的。只因林道轩练的是最上乘的内功,虽然火候还差得远,但气息已能自行运转,所以只不过四个时辰便醒来了。但也只是有了知觉而已,穴道依然未解,还是不能动弹。林道轩学过运气冲关的解穴方法,可是他功夫还浅,所受的又是重手法点穴,要把真气一点一滴地凝聚起来,谈何容易。 且说杨芃见江海天将他的同伴擒了,吓得心惊胆颤,生怕江海天会来追他。于是急急忙忙地催马飞奔,他那匹坐骑乃是青海进贡的御马,有日行千里之能。林道轩在布袋中有腾云驾雾的感觉,就是因为快马疾驰之故。 杨芃一口气跑出了数十里,回头一看,并无追兵,方始放下心上的石头。可是同伴已经被擒,怎么办呢? 他这个同伴本是御林军的一个军官,奉命接应他的。他的父亲杨钲因为要给他抵挡追兵,而且事成之后,又还要去另一个地方,不能与他同路,所以早就吩咐过他,叫他跟着那个人走,一同把林道轩押上京师。 杨芃是有几分小聪明而又喜欢逞能的小伙子,危险一过,逞能之念油然而兴,心里想道:“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差不多都已集中邙山了,一些寻常的小脚色我还怕对付不了吗?好,我正好一个人把林道轩押上京师,扬名露面!到了京师之后,御林军的统领我总是找得着的。” 但尽管他有几分胆量,也还是害怕邙山有人追来,总是要离开邙山越远越好。一路上他马不停蹄,饿了就啃干粮,经过市镇也不敢停下进食。 他是清晨时分碰着江海天的,人不离鞍地跑到将近黄昏时分,估计已跑了四五百里,危险的可能性是越来越小了。此时他早已疲累不堪,饿还好受,渴更难堪,于是就在路边的一个茶店歇脚。这茶店是兼卖酒食的。 他把装着林道轩的那个布袋搁在座头,心里想道:“还有四个时辰,这小子才能醒来,料想不至于有甚意外。但我得替他准备一些食物,待他一醒,就喂他吃,免得饿坏了他。” 店小二见杨芃一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随身却带着一个“大米袋”,不免多看了两眼。杨芃喝道:“你老瞧着我干嘛?怕少爷没银子给你吗?这锭银子拿去,给我先泡一壶好茶,然后配几样小菜。”店小二心道:“这小子脾气倒大。”应了一个“是”字,便去冲茶。 店小二端来了一壶热茶,给杨芃倒茶,眼睛却不禁盯着他那个“大米袋”。杨芃怒道:“少爷不用你伺候,给我走得远些!”作势便要一掌将他推开。那店小二吓了一跳,一杯热茶都倾泻在那布袋之上。 林道轩经过了大半天的努力,渐渐凝聚真气,穴道虽然还未能够解开,身体已是稍稍可以动弹。给这杯热茶一淋,本能地生出反应,在布袋里动了一动。 店小二倒泻了茶,慌忙用袖子揩抹,忽见布袋会动,手触处已感到一团软绵绵的肉体,只不知是人或是别的生物,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 杨芃大怒,喝道:“你敢乱摸我的东西,我杀了你!”正要一掌击下,忽听得有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叫道:“咦!芃哥,你怎么会在这儿?什么事情生这样大的火气?”杨芃慌忙缩手,那店小二也慌忙躲过一旁。 只见进来的是一男一女,都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杨芃见了这两个人,不由得暗暗叫声:“苦也!” 原来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竺尚父的女儿竺清华。跟在她后头的那个少年,则是李文成的儿子李光夏。 杨钲父子本来商量好了一个阴险的计划,由杨钲到竺家去把竺清华与李光夏骗出来,只要一出了竺家,就可以任由杨钲摆布了。杨钲准备迫竺清华与杨芃提早成亲,同时把李光夏押往京师领功。 这是一石两鸟的计划,在杨钲的想法是,竺尚父本来要招他的儿子为婿的,成亲之后,竺尚父爱屋及乌,料想不致和他翻脸。另一方面,他把天理教两个最重要的人物的儿子都捉到京师,这功劳当然不小。他是希望当上大内总管或御林军统领的,有了这个功劳,说不定就可如愿。 杨芃与上官泰的女儿上官纨年纪相当,他一向也比较喜欢上官纨,两人虽没海誓山盟,亦早已心心相印了。竺清华比杨芃小差不多三岁,今年还是个十六岁未足龄的姑娘,杨芃过去与她相处,不过是小孩子玩耍的同伴而已,竺清华固然未解风情,杨芃对她也谈不上有什么爱意。 但杨芃一向听父亲的话,他自己也想得到大姨父的武功,所以还是同意了父亲的计划。杨钲也正是因为要往竺家行骗之故,故此不能和儿子一道同往京师。 他们父子的算盘打得如意,不料竺清华并不是在家中等待杨钲行骗,她私自出来了,而且还带走了李光夏。又无巧不巧的,恰恰在这里遇上了杨芃。 这一来不仅是他们的计划落空,杨芃还得担心给他们发现布袋的秘密。 杨芃忙把布袋挪动到身边,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他们的视线,说道:“没什么,这店小二毛手毛脚,倒泻我一杯茶,我骂了他两句。竺表妹,你怎么又私自离家了?” 竺清华道:“爹爹本来是不许我下山的。他大约怕我捣蛋,连他出门的原因也没告诉我。可是他不告诉我,我也有办法打听,他一出门,第二天我就知道了。原来他是赴邙山参加英雄大会,还要与江大侠相会呢。你想有这样难逢的盛会,我怎能还待在家中,不赶来瞧瞧热闹?” 杨芃笑道:“我知道一定是大姨告诉你的。” 竺清华道:“不错,我妈缠不过我,只好让我出门。怎么,你不是也要跟你爹爹参加邙山之会的吗?却怎的独自一人在这小店里乱发脾气?” 杨芃道:“我的事慢慢再谈,华妹,你的胆子可真不小,但你一人出来也还罢了,怎的把你的书童也带出来。你不知道你的爹爹曾有严令,不许童仆私自下山的吗?不如让你的书童跟了我吧,我替你设法遮瞒。”杨芃深知竺清华任性的脾气,此时若要拦阻她前往邙山,她定然不肯答应,只好不得已而思其次,希望把李光夏骗到手中。 竺清华听了这话,很不高兴的样子说道:“你知道光夏是谁?他是江大侠的记名弟子,我爹爹对什么人都看不起,就只是对江海天有几分佩服。所以当他知道了光夏的身份之后,早已对他另眼相看啦!他现在虽然和我读书、练武,但却并非我的书童。我们现在是以姐弟相称,他是我的小弟弟,你可不能欺负他!” 原来竺清华因为那次在山神庙遇险之事,她和那姓安的老仆,受到祁连三兽的围攻,李光夏不顾危险,曾仗义执言,帮助了她。所以,她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对李光夏极有好感。到了两人作伴之后,她和李光夏的情感,就更是日益增进了。 十六岁年纪的小姑娘,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因此,虽然相处不过一年,李光夏在她心中所占的位置已渐渐超过了杨芃了。女孩子成熟得较早,天性中又有“保护弱小”的感情,喜欢将年纪相若的男孩子当作“弟弟”保护,因之竺清华也总是以李光夏的“大阿姐”自居,亲昵地称他为“小弟弟”。其实,李光夏虽然比她小一岁,但骨骼粗大,却比她高半个头。 杨芃听了他们姐弟相称,心里更不舒服,冷冷说道:“你欢喜和底下人称姐道弟,那也由你。但我可要劝你不必再往邙山了,纵然要去,也不能让李光夏去。”竺清华道:“为什么?”杨芃道:“你爹爹昨天在邙山与江海天比武,两人都受了伤。约期在三天之后再比。如今你爹爹正在生江海天的气,你还怎能带江海天的弟子去见他?” 竺清华吃了一惊,道:“有这样的事?我爹爹说过是只想与江大侠切磋武功的。” 杨芃一脸正经地说道:“这是我亲眼见的,哪能有假?不错,你爹爹只是想切磋武功,可是江海天却未必是这样想法。而且高手比斗,难免都有争胜之心,又焉能恰到好处?这次比武,是江海天先用狠毒的手法伤了你的爹爹,你的爹爹才发起怒来,也伤了他的。” 杨芃又道:“你爹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生平从未吃过别人的亏,这次给江海天打伤,虽然后来报回一掌,但也总是恨在心头的了。你爹爹正在火气头上,你还带光夏前去见他,这可不正是自触楣气?” 竺清华道:“夏弟不过是个孩子,我爹爹总不至于就杀了他。” 杨芃道:“你爹爹或者不会杀他,但总不会把他交回江海天的了。你爹爹喜怒难测,说不定也可能废掉他的武功。” 竺清华半信半疑,给他说得也有了几分害怕,于是便向杨芃讨教:“芃哥,那你说该怎么办?” 杨芃道:“你爹爹叫我赶回去给你妈报讯,你们不如就随我回家吧。” 竺清华道:“不,我爹爹受了伤,我一定要去照料他。” 杨芃道:“好,那么光夏跟我回去吧。如今正在有人设法给他们调解,但愿这场风波能够平息,那时双方怒气过了,你再求我姨父让你去找师父,也还不迟。” 李光夏也摇头道:“不,我不跟你走。好坏我也要到邙山见见我的师父。”杨芃发现他说话之时,眼睛直瞅着那个布袋。 原来李光夏年纪虽小,江湖经验却远胜竺清华,人又极是聪明,所以一见了这个大布袋,便起了疑心,暗自想道:“走江湖的人随身携带的最多不过是几件替换衣裳,哪有带上这种笨重的大布袋的?尤其是杨芃,他既然有紧要的事,急着赶路,就更不应该给自己多添累赘了。”另外他也讨厌杨芃以“主子”自居,瞧他不起。故而说什么也不愿意跟随杨芃。 杨芃半是作贼心虚,半是老羞成怒,登时翻了脸道:“我抬举你才要你跟我走,哼,你倒拿起架子来了!你别以为你是江海天的弟子,你现在可还是竺家的童仆身份!” 李光夏变了面色,冷冷说道:“杨大少爷,我就是不喜欢跟你走,你待怎样?” 竺清华连忙劝解道:“你们两人一人少说一句,行不行?” 竺清华有了几分怒气,说道:“芃哥,我早已说过光夏不是我家仆人,他是我的弟弟,你怎么可以这样侮辱他?” 杨芃尴尬笑道:“其实我也是为了他的好处,一时失言,你别见怪。”杨芃也有点害怕惹恼了竺清华,毁了自己的计划。 竺清华道:“芃哥,不是我说你,你的少爷脾气也是委实大了一些。好啦,大家都不要吵了,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杨、竺二人坐了下来,李光夏却不肯就座,说道:“你们商量你们的,我有我的主意。总之,我要前往邙山。” 竺清华道:“夏弟,你的脾气也是执拗了些。咦,夏弟,你去哪里?” 李光夏走了开去,说道:“我叫伙计给我们冲茶。” 原来那店小二惊魂未定,远远地站在一旁,还是出神地盯着杨芃的那个大布袋,连茶杯都忘记给他们拿来了。 李光夏走到他的面前,悄悄说道:“喂,你瞧什么瞧得这样出神啊?” 那店小二吓了一跳,蓦地指着杨芃问道:“客官,你这布袋里装的什么东西?” 原来那店小二在发觉布袋的“古怪”之后,又听得他们老是谈论些什么比武、伤人之类的事情,不由得怀疑他们是一伙“童匪”,说不定这布袋里装的就是那一家被掳的孩童“肉票”。这店小二心想:“厨房里还有两个伙计,这三个童匪,我何必怕他?”就大了胆子发问。 杨芃大怒道:“多事!你管我的布袋装的什么?”
竺清华这才注意到这个布袋,笑道:“芃哥,你怎么带了这么一个大布袋呀?店小二问一问有何关系,我也觉得奇怪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总可以告诉我吧。” 杨芃慌忙遮掩,说道:“没、没有什么,到了路上我再告诉你。” 李光夏道:“我是童仆,你要赶路,我替你拿东西。” 杨芃大喝道:“不许动。” 就在此时,那布袋忽地“咕咚”一声,跌了下来,布袋里,透出一个郁闷的叫声:“夏哥,救我!” 原来布袋里的林道轩听得李光夏的声音,一急之下,猛地一股真气冲开穴道,身子已是能够动弹,立即大声呼救。 李光夏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去抢布袋。杨芃跳过桌子,一掌向李光夏劈下,这一掌是杨家的杀手绝招,竺清华惊惶之中,无暇思索,骈指就向杨芃腰胁点去。竺清华年纪虽小,点穴手法却极精妙,点的是杨芃麻穴。 杨芃识得厉害,只得先避开竺清华点穴这招。李光夏又去抢那布袋。 杨芃焉能容忍他抢得到手?当下一招“锁龙手”迫退了竺清华,纵身一跃,后发先至,拦住了李光夏,便使出了大擒拿手法,要抓碎他的琵琶骨。 竺清华怒道:“杨芃,你岂有此理,还要欺负他?”如影随形,声到人到,也是一招擒拿手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她却并非想废掉杨芃武功,只是想解李光夏之困。 杨芃在背腹受攻之下,蓦地一个斜身,化抓为推,双掌分敌两人。竺清华的招数极为精妙,但气力却是远远不及杨芃,给他一推,不由得踉踉跄跄地退了六七步,几乎跌倒。 李光夏以全身之力,接了他的一掌,虽然也晃了一晃,却随即就稳住了身形。他的功夫是自小跟随父亲熬炼出来的,临敌的经验还在杨芃之上。杨芃的本领是胜过他,可是要想三招两式将他打倒,却是不能。 竺清华一向受杨芃捧承惯了,做梦也想不到杨芃会出手打她,这一气非同小可,“嗖”的就拔出剑来,指着杨芃喝道:“好哇,你连我也欺负起来了。你停不停手?” 杨芃也横了心,抄起他那根青竹杖说道:“华表妹,不是我欺负你,只是要你别管我的闲事。咱们是表兄妹,倘若你认为表哥还不及这小子和你的亲,那我也没有办法,只好任由你啦!” 杨芃口中说话,手底毫不放松,青竹杖有如毒蛇吐信,招招都是指向李光夏的要害穴道。李光夏亦已拔出腰刀,使出了家传的八卦刀法。他这八卦刀法,封闭谨严,毫无破绽。但他的武功毕竟与杨芃相差还远,招架了十数招,已是险象环生。 竺清华气得柳眉倒竖,斥道:“好呀,你如此欺负我们,我倒要领教领教你杨家的天魔杖法了。” 杨芃以一敌二,脱不了身。但李光夏在他的杖势笼罩之下,也没法去抢布袋。竺清华本来可以抽出身子的,但她怕李光夏受害,不敢片刻离开。于是成了个相持的局面,只能似走马灯般的厮杀,竺、李二人联手,恰恰与杨芃旗鼓相当。 那布袋是用一种特别的布料缝制的,十分粗厚坚韧,林道轩撕它不破,在布袋里大力挣扎,布袋滚到那店小二的身边,那店小二不敢参战,心想救人要紧,便去解那布袋,不料他心念方动,布袋尚未碰着,杨芃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根筷子,当作短箭,就射入他的太阳穴,把他射毙了。 竺清华更是恼怒,骂道:“杨芃,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人!你怎么可以滥杀无辜?” 杨芃冷笑道:“什么叫做滥杀无辜?这店小二不来抢我的东西,我会乱杀他吗?这布袋里的东西我是决不能让别人拿去的,表妹,我劝你也不好多管闲事了。否则,嘿、嘿……” 竺清华大怒道:“否则怎样?要连我也杀了是不是?” 李光夏也骂道:“这布袋里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是人,不是‘东西’!你竟敢把他捉去,我是非救他不可!” 双方手上动武,口头也在骂战。在这时间,店中的几个伙计拿了火叉、菜刀都跑出来,杨芃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也尽都杀了。 竺清华动了真怒,说道:“好吧,你有本领就连我也杀了吧!你杀不了我,我可就要废掉你的武功了!”剑法骤然一紧,展开绕身游斗的步法,剑刺指戳,招招都是指向杨芃的要害穴道。 竺清华年纪虽小,家传的武学却是非同小可,招数要比杨芃精妙得多,所输的不过是气力不如而已。初时她因是姨表之亲,尚留三分情面,此刻她见杨芃如此狠毒残忍,连她都想杀害,手下还怎能留情?双方认真较量,杨芃若只单打独斗是可以胜得了竺清华的,但加上一个实力也颇不弱的李光夏,杨芃可就兔不了渐渐处于下风了。 但在这样炽烈的火并中,竺清华当然更不能抽身去抢布袋。 布袋里的林道轩用力挣扎,这个布袋便似圆球在地上滚动,滚到了门外,滚到了路上了。 杨芃眼看不敌,忽见一骑快马,跑到这路旁茶店的门前,马上的汉子“咦”了一声,立即下马,跑进店来。说道:“杨公子不要慌,我来助你。现在咱们是自己人啦。” 这汉子头上长着一个肉瘤,不是别人,正是祁连三兽中的“独角鹿”鹿克犀。 “祁连三兽”原来是给杨钲收服当作奴仆的,后来逃了出来,投奔大内总管朴鼎查,当了个挂名的卫士,实际的任务则是在江湖上充当清廷的密探,后来杨钲之所以归顺清廷,就是由他们拉拢的。 杨芃本来不知道这些事情,所以才有去年在藏龙堡附近的那一场误会,当时江海天在山洞中疗伤,给祁连三兽中的羊吞虎与另外几个军官围攻,杨芃与上官纨路过,杨芃为了惩戒“家奴”,这才出手助了江海天的一臂之力的。 杨芃当时不知道的事情,现在当然是知道了。一见鹿克犀突如其来,不由得喜出望外。 鹿克犀碰见杨芃,更是喜出望外,原来他这次正是奉命来接应杨芃的。 鹿克犀并不知道杨芃与竺清华之间的亲戚关系,但他却认得竺清华就是两年前和一帮人从他们“祁连三兽”手中劫走李光夏的那个小姑娘,如今又恰恰碰上他们在这里和杨芃厮杀,不由得更是喜上加喜,心中想道:“这真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待我上去把这两个娃娃拿下,一来可以讨好杨芃;二来可以报这小妖女当年率众夺人之仇;三来抢回了李文成的儿子,解到京师,也是大功一件。” 鹿克犀打的如意算盘,可是杨芃却并不要他马上助战。鹿克犀冲入了茶店,当啷啷的抖起了鹿角叉,正要去拿李光夏,杨芃喝道:“这小子慢点收拾无妨,你给我把那布袋抢回要紧。” 原来杨芃素来骄傲,对自己的力量估计过高,他虽然处在下风,但却认为自己可以平反败局,最不济也还可以支持半个时辰,而那布袋则滚出了门外,他生怕给林道轩跑掉,故而必须先把布袋抢回,才能安心。 鹿克犀在茶店门前下马的时候,是仿佛曾经见过路上有个布袋的,但当时并没有怎么留意,听了杨芃的说话,这才怔了一怔,但他又以为是杨芃怕他争功,一怔之后,仍然不肯马上出去,又再问了一句道:“那布袋有什么要紧?这小子是天理教中一个首脑人物名叫李文成的儿子,可要比什么金银珠宝还要值价得多呢!”他还以为那布袋中大约装的是什么金银珠宝。 杨芃大怒道:“蠢材,我叫你去,你就快去!布袋里装的是天理教教主林清的儿子,比这姓李的小子更值价,你明白了么?” 鹿克犀这才如梦初醒,“呵呀”一声,抖起鹿角叉,立刻跑了出去。 林道轩在布袋中大骂道:“独角鹿,你是领教过我师父的厉害的,你敢再来害我,我师父岂肯与你干休?” 鹿克犀大笑道:“江海天在藏龙堡伤我之仇,我正要在你身上报复呢!嘿,嘿,待到江海天知道,你早已到了京师啦!” 鹿克犀正要跑过去抓那布袋,忽见路上有个行人,突然加快了脚步,恰恰比他早到一步,把那布袋先抢到手。 这个行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江海天的第二个徒弟宇文雄。 宇文雄被师母逐出门墙,伤心之极,本来是想远走他方的。但他走了几天,在路上碰到知道他身份的熟人,告诉他邙山的英雄大会即将在清明召开的消息,问他为什么不去邙山,却单独一人在外面跑?那人还以为他是奉了师母之命,去请什么客人的。 宇文雄含糊应付过去,那人走后,宇文雄一想:“不错,我为何不去邙山?说不定师父会赶回来参加英雄大会,我就可以请求师父查明我的冤情了。”于是宇文雄改变主意,折回邙山,无巧不巧,恰恰遇上了这桩事情。 林道轩是在宇文雄被逐之后才到江家的,宇文雄本来不认识他。但他听得林道轩在布袋中与鹿克犀对骂,听出了林道轩的身份竟然是他的师弟,又是天理教教主林清的儿子,宇文雄一惊之下,当然要连忙抢救他了。 宇文雄认得鹿克犀,鹿克犀却不认识他。他见宇文雄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哪里将他放在眼内,当下一抖鹿角叉,便即上前抢夺布袋。 宇文雄知道鹿克犀的厉害,拼着豁了性命,也要保护林道轩,于是使出全副本领,一出手便是大须弥剑式。 大须弥剑式是天山剑法的精华所在,宇文雄虽然火候未够,使出来亦是非同小可。只听得“当”的一声,宇文雄的青钢剑碰开了鹿角叉,剑峰仍然直指过来,招里套招,式中套式,剑势奇幻之极,令人捉摸不透,鹿克犀大吃一惊,连忙一个鹞子翻身,倒纵出三丈开外。 鹿克犀不识大须弥剑式,只觉得这剑法的凌厉,为他平生所仅见,不由得暗暗嘀咕:“这小子不知是什么人,剑法竟如此高明!”惊魂未定,一退不敢复上。 宇文雄是在江家练这大须弥剑式治好内伤的,这还是他病后第一次与人正式交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功力增进了多少,剑法能不能用。他的青钢剑给鹿角叉碰上,虎口隐隐发麻。因此鹿克犀固然吃惊,他也不敢乘胜追击。 宇文雄一来没有把握胜得过鹿克犀,二来他又怕鹿克犀在店中的党羽追出来,他既然抢到了布袋,当然就得赶快离开险地。杨芃那匹御马系在路旁一棵树上,恰好就在他的身边,宇文雄无暇解开布袋,立即纵身上马,一剑削断系马的绳索,催马疾驰。 林道轩在布袋之中,根本不知道将他抢去的是什么人。不知底细,当然也就不敢说出情由。宇文雄更不知道在这店中,还有另一个他未曾见过面的师弟李光夏。这么一来,宇文雄就错过了与李光夏见面的机会了。 鹿克犀见宇文雄上马逃跑,这才急急忙忙发出三支短箭,第一支给宇文雄打落,第二、第三支已是落在马后,转眼间那匹马已是跑出了鹿克犀视线之外! 鹿克犀识得这匹坐骑是有大内烙印的御马,要追也是追不上的了。正在自叹晦气,忽听得杨芃“哎哟”的一声尖叫,似乎是在店里受了伤。 原来正当鹿克犀与宇文雄争夺布袋之时,店内也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夺门”之战。李光夏急着要冲出去抢救林道轩,非得和杨芃拼命不可。 杨芃拦住大门,不许他们出去。李光夏便似一头小老虎般的向他猛冲。杨芃喝道:“你找死么?”青竹杖兜头击下,杖尖径刺李光夏的“太阳穴”。 本来杨芃是想活捉李光夏的,但此时白刃相接,双方肉搏,他没有把握活捉李光夏,索性横起心肠,再也不顾李光夏的死活。只希望能够击倒较弱的李光夏,这才可以从容应付较强的竺清华,以免自己受伤。 竺清华见他招数越来越是狠毒,竟然要把李光夏置之死地,不禁又惊又怒,急怒之下,不假思索的登时也使出了家传的杀手绝招。 杨芃那一杖刚刚击下,只听得背后金刃劈风之声,竺清华的剑尖亦已闪电般的刺到了他的后心。 杨芃委实不弱,在这性命呼吸之际,腰躯一扭,手执竹杖中央,竟然硬生生的把竹杖反撩过来,杖尾格剑,杖头仍然当作判官笔使,刺李光夏的穴道。 杨芃的内力本来胜于竺、李二人,但这么一来,他一根竹杖分敌两人,却就大不够用了。竺清华力弱,当的一声,长剑给他格开,但她用了个“卸”字诀,剑锋一颤,顺势下削,仍然在杨芃的脚踝划开了一道伤口。 李光夏是用全身的力气猛冲过去的,杨芃要点他的穴道,却给他一刀磕开。说时迟,那时快,李光夏的第二刀迅猛劈下,杨芃恰在此时脚踝受伤,给李光夏猛力一刀,登时劈倒! 李光夏是连环三刀的招式,第二刀虽然已劈翻了杨芃,但收不住势,第三刀仍然闪电般的斫下去。竺清华究竟要顾一点表兄妹之谊,急忙出剑架住李光夏的腰刀,说道:“他已受了伤了,饶了他吧!”李光夏看在竺清华的面分,也不为已甚,“哼”了一声道:“大少爷,少陪了!”迈开大步,立即跑出茶店。 鹿克犀从路上跑回,和李光夏刚好在茶店门前碰上。鹿克犀又惊又喜,心里想道:“捉不到林清的儿子,捉到李文成的儿子也不错。杨芃这小子是死是活,只好暂且不去管他了。” 李光夏曾受过他的欺骗,此时当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那管什么强弱悬殊,大小不敌,鹿克犀拦住他的去路,他挥刀便斫。 鹿克犀哈哈笑道:“好侄儿,还是乖乖地跟叔叔走吧。何必动刀动枪,伤了咱们叔侄的和气?” 李光夏大怒道:“无耻奸贼,谁是你的侄儿?”鹿克犀用大擒拿手法抓他,李光夏一招“白鹤亮翅”,快刀劈他臂肘,鹿克犀喝道:“吓,好快!”变招拿他手腕,李光夏一刀削下,招数亦已变为“倒插花、斜切藕”的式子,刀光闪闪,反削鹿克犀的手腕。 鹿克犀心头一凛:“一年的工夫,这小子已是远胜从前了。”急忙缩手,再变抓为戳,骈指点李光夏膝盖的“环跳穴”,李光夏滴溜溜一转,顺势便是一招“顺水推舟”,鹿克犀只得斜身闪开,否则指头便要给他刀锋削去。 鹿克犀起初想把他生擒,此时三招一过,知道李光夏今非昔比,只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已是不能制伏他了。于是收起奸猾的笑容,摆出凶神恶煞的面孔喝道:“好小子,竟敢对叔叔动刀动枪,不给你一点苦头尝尝,你也不知我的厉害!”举起鹿角叉恶狠狠地戳过去,李光夏毕竟年轻力弱,刀叉一碰,震得虎口发麻。可是他咬牙奋战,鹿克犀竟也打不落他的短刀。 茶店内的杨芃给李光夏斫了一刀,倒在地上呻吟,血流如注,听得外面厮杀声起,爬起来叫道:“好,鹿老大,你快快把这小子杀了,不必有所顾忌!” 竺清华留在后头本想察看他的伤势,给他敷上一点重创药的,见他如此凶狠,不禁怒道:“杨芃,你真是至死不悟,居然还想杀害我们!看在二姨的分上,我不杀你,但你也休想我救你了!从今之后,你我表兄妹之谊一刀两断,是死是活,贵客自理!” 竺清华跑出来援助李光夏,来得正是合时。鹿克犀的鹿角叉刚刚叉着李光夏的短刀,叉尖便要刺到他的虎口,竺清华一招“玉女投梭”攻敌之所必救,剑光如练,直指他的咽喉。 鹿克犀只得放开李光夏的刀,回头招架竺清华的剑。竺清华剑术精妙,只吃亏在内力弱些,与李光夏联手,恰恰和鹿克犀打成平手。 李光夏形势稳定之后,急忙用目光搜索,既不见那个布袋,也不见林道轩的影子。倘若林道轩已经走了出来,那布袋总还应该留在地上的。李光夏又惊又怒,喝道:“独角鹿,你把我的林兄弟怎么样了?” 鹿克犀狞笑道:“姓林这小贼么?当然是早已落在我们的手上了!你想要他死呢还是要他活呢?你现在马上放下刀子,叫我一声叔叔,我可以带你去见他。否则,哼哼,我就先杀了你,再去杀他!”鹿克犀把李光夏当作孩子,吓骗兼施,意欲动摇他的战意。 李光夏当然不会受他欺骗,但他却只道林道轩当真是落在敌人手上,急怒交加,喝道:“老贼,我与你拼了!”他的武功本来与鹿克犀相差尚远,一怒之下,章法更乱,给鹿克犀抓着一个可乘之机,一叉把他的短刀打落,叉尖只要再往前一送,就可以刺入他的心窝。 幸得竺清华身手敏捷,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慌忙一掌把李光夏推开,右手剑同时出招如电,疾刺鹿克犀胁下的愈气穴。这一招又是攻敌之所必救,鹿克犀没法去追击李光夏,只好把鹿角叉收回招架。 竺清华道:“夏弟,沉住了气,别相信这厮的鬼话!”李光夏拾起地上的短刀,暗暗叫声:“惭愧!”又扑上去。 再度交锋,李光夏仍然十分勇猛,但已改了急躁的毛病,心中想道:“不错,即使轩弟确已落在敌人手上,我也必须沉住了气,才能杀敌报仇!” 鹿克犀想要动摇李光夏的战意,不料李光夏战意更强。鹿克犀在他们联手夹攻之下,竟然占不到半点便宜。 竺清华欠缺的是气力和经验,但有李光夏的勇猛奋战,鹿克犀不能全力对付她,气力方面,已是占不到多大优势。斗到了数十招之后,竺清华越发镇定,招数也越来越是精妙。鹿克犀本来以鹿角叉点穴见长的,却反而给竺清华的刺穴剑法克制了。鹿克犀身法不如她的轻灵,好几次险些给她刺着。 不知不觉双方已斗了将近百招,正自激战之中,忽听得杨芃厉声叫道:“鹿老大,还不快来给我敷药!”声音凄厉而又嘶哑,显然他已是不能抵受,心中也感到了死亡的恐怖了。 原来,杨芃起初以为鹿克犀可以很快收拾竺、李二人,所以要他先杀了李光夏。哪知等了许久,鹿克犀仍然未见进来,只听得外间金铁交鸣之声,越来越是震耳,杨芃流血不止,身上虽然带有金创药,却不能自敷。到了他感到死亡的恐怖之时,当然是要把鹿克犀叫来先救他的性命了。他心里还在害怕竺、李二人不肯放过鹿克犀。 鹿克犀无法取胜,乐得借此收蓬,应了一声:“来啦!”便跳出了圈子,奔入茶店。正是: 两小同心挫强敌,只知帮理不帮亲。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巧言佞色施奸计蜜意深情错付人 李光夏急于找寻林道轩,而且他与竺清华二人也无必胜的把握,鹿克犀既然跑开,他们也就不再纠缠下去了。李光夏恨恨说道:“今日杀不了你,终须有日找你算账。”杨芃在店内面听得他们的脚步声远去了,这才放下了心。 李光夏有点江湖经验,一看马蹄的痕迹向着北去,不觉又担起心来,说道:“劫走林兄弟的倘若是自己人,应该向回头路走才对。如今他们是向北走,只怕当真是独角鹿他们的人了。”要知向回头路走可以回到邙山,向北方走则很可能是将人押去京师。 竺清华安慰他道:“我刚才在店内隐隐听得外面有厮杀之声,似是那头独角鹿和人动手,倘若他们是自己人,绝无动武之理。”李光夏听她说得有理,稍稍安心。但一路跟着马踪追去,到了一处三岔路口,那马蹄的痕迹却忽然消失。令得他们茫然不知所向。 原来这是宇文雄所弄的玄虚。 宇文雄为人诚朴,但他是镖头之子,江湖上一些常用的应付敌人的伎俩他是懂得的。他侥幸逃脱之后,本来是要赶往邙山的,但为了迷惑敌人,提防后有追兵起见,遂故意走了一条相反方向的路,一口气跑了二三十里,到了一处三岔路口,这才停下马来。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宇文雄撕了一件衣裳,包裹了四条马腿,再骑马跑进附近的树林。他是准备在林中歇息一会,并把林道轩放出来。待到天黑,然后向回头路跑。这样部署,即使后有追兵,也将是向北方追寻,而不知道他们又赶回邙山了。 到了林中,宇文雄打开了布袋,林道轩滚了出来,打了一个筋斗,竟然不能站立,宇文雄吃了一惊,连忙将他扶稳,只见他面色苍白,气息恹恹的样子,不觉更是吃惊,正要问他,林道轩已是叫道:“闷死我也!你是何人?”宇文雄听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很响亮,却也不似受伤的模样,这才放下了心。原来林道轩被困在布袋之中,一日一夜,滴水不进,早已饿得四肢无力了。 宇文雄道:“我是你的师兄,你叫什么名字?”林道轩道:“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怎知我是你的师弟?”宇文雄道:“你是江大侠江海天的弟子不是?我是江大侠的第二个徒弟,你年纪比我小,想来也是入门在后,应该是我的师弟了。”林道轩防他假冒,仍不放心,说道:“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宇文雄报了姓名,跟着拔剑出鞘,使了一招大须弥剑式,剑锋过处,一枝树枝断为三截,这才收剑笑道:“你可以相信我是你的师兄了吧?” 林道轩拜师之时,江海天是对他说过大师兄叶凌风,二师兄宇文雄的名字的,此时见宇文雄使的又果然是师门剑法,心中再也没有怀疑,这才见过同门之礼。 宇文雄道:“林师弟,你饿坏了,吃点东西再说。”背他到山涧边,让他先喝了几口水,然后把随身所带的干粮,给他吃了个饱。 林道轩精神稍稍恢复之后,忙即说道:“三师兄怎么样了?宇文师哥,你为什么只是救我,却不救他?” 宇文雄怔了一怔道:“哪一个三师兄?” 林道轩道:“就是李光夏呀!师父说过,已答应了收他做记名弟子的。我拜师之时,他虽然尚未进门,但师父许诺在先,所以按照排行,他应该是我的三师兄。” 宇文雄吃了一惊,道:“你说的是李文成的儿子李光夏?不错,我知道师父上次出门就是为了寻找他的。可是他在哪里?” 林道轩道:“怎么,你还没见着他吗?在茶店里和杨芃动手的就是他呀!” 宇文雄道:“我尚未踏进那个茶店。我从前也未见过李师弟,即使进了那个茶店,也不认识他的。” 林道轩道:“糟了,糟了!杨芃武功很高,再加上那头独角鹿,李师哥只怕已经落在他们的手上了。” 宇文雄道:“李师弟有没有人和他作伴?” 林道轩道:“我在布袋里看不见,却听得出是一个女子和他在一起的。杨芃叫那女子做表妹。不过,奇怪得很,后来杨芃那表妹却似反而帮了三师兄。” 宇文雄对杨芃、竺清华等人的来历毫无所知,但李光夏是他师父“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人,他是知道的。刚才本来可以“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不料却又失之交臂,宇文雄又是后悔,又是着急。 宇文雄叹了口气,说道:“现在已过了这许多时候,李师弟若有不测,咱们也没办法可想了。这个时候,想来他们也已离开那个茶店了。” 林道轩道:“李师兄是死是生,最少咱们得知道一个确实的消息。回去那间茶店打听打听如何?”他还未知道茶店里的伙计,早已被杨芃杀个精光。 宇文雄也想到要打听一个确实的消息,不过他却有所顾虑,这顾虑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林道轩。 宇文雄不知林道轩本领如何,见他精神刚刚恢复,怎敢带他再去冒险?宇文雄自忖斗不过鹿克犀,又不知杨芃业已受伤,只怕在路上碰上他们,弄得不好,非但救不回李光夏,反而连林道轩也落入敌人之手。 林道轩何等聪明,见宇文雄沉吟不语,早已知他顾虑什么,忽地说道:“二师哥,请你指教小弟几招!” 宇文雄在江家养伤一年有多,所学的只是内功心法与一套大须弥剑式;而林道轩与师父一路同行,相处数月,所得的传授却实在比宇文雄多了许多。不过林道轩是多而未精,宇文雄则是已得了大须弥剑式的神髓。 大须弥剑式深奥无比,倘若两人真个较量,林道轩当然不是宇文雄的对手。但此刻乃是师兄弟拆招,而且是林道轩突然出手的,宇文雄的大须弥剑式可就不能用上了。 林道轩使的是近身扭打的小擒拿手法,这是江海天融会各派擒拿手法的精华自创的新招,当然非同小可。宇文雄冷不及防,给林道轩闪电般的就扭着了臂肘。 宇文雄内功已有几分火候,本能地生出反应,手臂一振,登时把林道轩的手指弹开。可是林道轩也只不过晃了一晃,并未跌倒。宇文雄吃了一惊,忙去扶他,他手腕一翻,又抓着了宇文雄的手掌。此时宇文雄心里已有准备,知他乃是试招,不再运用内力弹他,两师兄弟拉着手哈哈大笑。 宇文雄赞道:“林师弟,你的功夫很不错啊,这两招擒拿手法我就远不如你。不过——”林道轩抢着说道:“我知道我还斗不过那头独角鹿,不过他想在十招八招之内擒我,谅也不能。咱们这匹马跑得很快,倘若遇上敌人,打不过咱们不会跑吗?” 林道轩说的是实在话,他的武功当然远远未到一流境界,但以他年纪而论,也算得是出类拔萃的了。比宇文雄原先的估计要强得多,可以做得宇文雄一个很好的帮手,而无须宇文雄怎样照顾他了。 宇文雄给他激起了豪情,说道:“好,你小小的年纪也知道同门义重,我岂可抛开李师弟不管,最少咱们也得知道他的下落。好,这就去吧。” 此时已是午夜时分,两人骑马出林,马蹄是用布包裹了的,地上没有留下蹄痕。轻骑疾驰,发出的声响也只是近处方能听见。李光夏与竺清华刚好走过三岔路口三五里路,继续向北追踪。双方又错过了一次可以相见的机会。 师兄弟在路上交谈,林道轩这才把自己的姓名来历,拜师经过,简略地告诉了宇文雄。 宇文雄道:“原来你已到了师父家中了。家中各人都好么?”宇文雄当然也怀念师母师兄,但他最记挂的人则是江晓芙。 林道轩道:“各人都好。二师哥,你为什么单独一人出外?” 宇文雄道:“怎么,他们没有告诉你么?” 林道轩道:“告诉什么?” 宇文雄道:“你有没有向他们问过我的事情?” 林道轩道:“我问过二师兄去哪里的。师姐说你要过几年才能回来,叫我不要在师母师兄面前提起你。我见她很难过的样子,我也不知什么缘故。后来师母、师兄都没有和我说过你,我记着师姐的话,也不敢去问他们。二师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宇文雄苦笑道:“这事说来话长,以后再告诉你吧。” 宇文雄从师弟的话中得到了安慰,心里想道:“毕竟还是芙妹最关心我。但听师弟之言,似乎她对师母、师兄都有点抱怨,这倒是我的不好,累得他们之间有了芥蒂了。” 马驰迅疾,不消多久,又回到了那间茶店门前。 宇文雄与林道轩悄悄下马,只见店门虚掩,透出灯光。他们正想进去察看,忽听得里面似有人声。宇文雄把林道轩拉住,耳贴门上,听得真切,竟然是一个少女的声音。 那少女道:“岂有此理,李光夏竟有这么胆大,砍伤了你。我明天一早就去追赶他们。” 接着杨芃的声音道:“你不怕竺清华了吗?” 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芃哥,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杨芃道:“我怎会骗你?你要知道,我心上只是有你,我是迫于无奈,才假意答允大姨父与清华订亲的。他们欺负你的爹爹,我是满肚子气说不出来!” 宇文雄林道轩二人以为杨芃早已离开的,不料他还在店中,大感意外。但另一个意外之喜则是:从杨芃的谈话中,他们知道了李光夏早已经逃脱了,并没有落在敌人手上,要不然杨芃就不会唆使那女子去追赶李光夏了。 原来杨芃因为流血过多,鹿克犀给他止血之后,他还是未能走路,只好暂时留在那茶店之中养伤。 竺、李二人走后约莫一个时辰,正是黄昏时分,暮霭苍茫中又有个女子骑马而来,这女子经过茶店门前,听得杨芃在里面呻吟声,大吃一惊,连忙下马,叫道:“是芃哥吗?”这少女是上官泰的女儿上官纨。 上官纨听见杨芃呻吟的声音,又惊又喜,连忙跑进茶店,一看果然是杨芃坐在血泊之中,鹿克犀一旁正自替他裹伤。地上还有三具尸体,那是给杨芃打死的茶店伙计,一个个头颅碎裂,死得很惨。 上官纨大惊道:“芃哥,你怎的伤成这个样子?”她一心只在杨芃身上,当然无暇查究那三个伙计的死因,也无暇盘问杨芃又何以与鹿克犀同在一起了。 杨芃故意多呻吟两声,这才说道:“说给你听也没有用,你又不能给我报仇的!”上官纨着急道:“敌人是谁?武功很厉害的么?我打不过他,还有我爹爹呢!再不然还有大姨父呢!为什么你不肯说出来?” 杨芃冷笑道:“你还指望倚靠大姨父吗?哼,哼,你不提大姨父也还罢了,你一提他,哎呀,我、我,……” 上官纨连忙接替鹿克犀的工作,给杨芃裹伤,说道:“芃哥,你怎么样?伤得很紧要吗?” 杨芃道:“身上的伤并不重,我的心却痛得很。”上官纨轻轻摸了一下,知他骨头没有断折,身子的虚弱,只是失血过多所致,这才稍稍放心。 上官纨给他裹好了伤,说道:“究竟怎么回事?何以我提起了大姨父,你反而伤心?你、你和清华表妹的事怎么样了?”她还以为是因竺尚父要迫杨芃为婿,故而他对大姨父不满。 杨芃叹口气道:“且别提他们父女,我先问你,你要往哪儿?” 上官纨道:“我正是要到大姨父家里的。不提可不行呵。” 杨芃道:“你为什么要到他家?” 上官纨诧道:“你不知道么?上个月我爹爹去探大姨父,说过最多半个月就回来,现在尚未回来。我妈她、她怕出了什么事,叫我去找爹爹回来。上个月你不是在大姨父家中么?可见过我的爹爹没有?” 杨芃装作很为难的神气,终于一咬牙根道:“纨姐,事已如斯,我只好对你说实话了。我劝你可千万不要再到大姨父家去。” 上官纨吃一惊道:“为什么?” 杨芃道:“你爹爹已给大姨父扣押起来了。其中缘故,一半是因为大姨父已知道你我之事,他要你爹爹约束你,不许你与我来往,你爹爹不答应;另一半原因则是因为你爹爹指责大姨父残暴,不是把他当作亲戚,而是把他当作下属看待,两人吵翻了面,大姨父立即把你爹爹关入囚房。” 上官纨大惊道:“有这样的事?” 杨芃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大姨父的脾气?他只是把你爹爹打入囚房,已算是好的了。当时他那咆哮如雷的凶恶模样,我在一旁也自心惊,怕他会下毒手呢。” 上官纨听杨芃说得如此逼真,哪能不信?吓得花容失色,说道:“这怎么好?可得想个法子把我爹爹救出才行。嗯,大姨父最疼爱的是清华表妹,咱们去找清华代为求情,你说行吗?” 杨芃又冷笑道:“你还想去找竺清华?” 上官纨瞿然一惊,心想:“不错。清华表妹和我虽然要好,但如今她已是芃哥的未婚妻子,难保她不把我当作情敌。”上官纨想至此处,心中酸楚,难以形容,低声说道:“芃哥,我见她既不方便,那你就独自去求她吧。” 杨芃摇了摇头,道:“要是她会听我的话,我早已求了她了。你道竺清华只是恨你么?她连我也恨上了呢!有件事情,恐怕你还未知道。” 上官纨六神无主,茫然问道:“什么事情?” 杨芃道:“你想得到是谁将我斫伤的么?” 上官纨惊道:“难道是竺清华?” 杨芃道:“虽然不是她亲手所斫,也等于是她一样了。我着的这一刀是她的书童斫的!” 上官纨大惊道:“她的书童,就是那个名叫李光夏的小子么?他怎敢斫你?” 杨芃道:“你还未知道呢。竺清华和那小子结为姐弟,早已不把他当作书童了。她妒忌我一心向你,和我吵了一架。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既恨她父亲的专横,也受不了她的气焰,我就声言绝不娶她,跑出她家。” 上官纨又惊又喜,道:“你当真这样说了?但你又怎能逃出来呢?” 杨芃索性说谎到底,面不改容继续说道:“我怎能骗你?你知道我是一心向着你的,就是没有那日之事,我也会与她闹翻的。大姨父把你爹爹关入囚房之后,交由他的管家看管,发下命令,任何人都不许私自进去。你知道那管家是他最忠心的仆人,他把‘犯人’交给管家,他就率领另外一些仆人,上邙山去了,听说是要去参加什么英雄大会。我和竺清华吵翻是第二日的事,她父亲不在家,大姨不敢拦我。因此我才能逃出她家。” 上官纨相信不疑,说道:“原来如此,芃哥,你虽然救不了我的爹爹,我也非常感激你了。” 杨芃道:“可是事情还未了呢,竺清华一气之下,和那小子也出来追我!” 上官纨疑惑不定,心中想道:“大姨父虽然为人严厉,清华表妹却是素性温柔的,何以一旦改了常态?难道是当真妒忌我和芃哥相好么?” 杨芃继续说道:“昨日我到了这儿,不幸给他们追上。竺清华竟然帮她那书童,两个打我一个。我给竺清华的剑势罩住,那小贼就乘机斫我一刀。茶店中的三个伙计也是那小贼杀的,幸亏鹿老大恰巧路过,这才赶跑他们,救了我一条性命。要不然,你现在已是见不到我了。你说可气不可气,可恨不可恨!” 上官纨没法不信杨芃的说话,说道:“若然如此,那就当真是可气可恨了。但大姨父已与我爹翻了脸,我爹爹囚在他家,都还未能脱身,李光夏这一刀之仇也只有以后再报了。” 杨芃道:“我倒有一个办法,既可以救你的爹爹,又可以报今日之仇。” 上官纨喜道:“这就最好不过了。什么办法?” 杨芃道:“他们没有坐骑,我看见他们是向北走的。你骑马去追,迟早会给你追上,我叫鹿老大作你帮手,你可以将他们手到擒来。”上官纨年纪比杨芃大一岁,武功也比杨芃高。但两人在私下却喜欢以“哥”“姐”互称,以示爱慕。鹿克犀一人未必敌得过竺、李,但若有上官纨联手,那就稳操胜算了。是以杨芃想到要利用上官纨的主意。 上官纨吃了一惊道:“把清华表妹捉来,这,这怎么可以?” 杨芃道:“大姨父可以捉你爹爹,你为什么不可捉他女儿?捉了他的女儿,就不愁他不放你爹爹了。” 上官纨道:“哦,原来你要用清华表妹换我爹爹。” 杨芃道:“不错,你想,除了这个办法,咱们还怎能迫得大姨父就范?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你要救你爹爹,可就不能顾虑那么多了?” 上官纨道:“那么,李光夏这小子你又待如何处置他?” 杨芃道:“这就是我的事了。但我可以答应你我不杀他,免得你心中不忍。” 上官纨听得父亲被囚的消息之后,早已六神无主,此时又被杨芃煽起火气,便即说道:“好,既是一举两得,我就依言行事吧。不过,也得等到天亮了,你的伤也好些了,我才能放心去追他们。” 杨芃怕她改变主意,又煽动她马上去追。但上官纨却一定要等到天亮才动身。正当两人商议未定之际,宇文雄与林道轩已经来到,听到了他们后半段的说话。 宇文雄轻轻一捏林道轩手心,在他手心上写了一个“走”字。要知他们是来探听李光夏的消息的,如今已经知道李光夏脱险了,宇文雄当然认为是可以走了。 不料林道轩却没有随他转身,宇文雄发觉他没有跟来,回头一看,月色朦胧之下,只见林道轩仍然站在门边,一脸迷茫的神气,好像想什么事情想出了神。 宇文雄有点奇怪,心道:“难道师弟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对方在店内有三个人,姓杨那小子虽然受伤,但只是那头独角鹿咱们就没有取胜的把握,何况还有一个女子呢?消息已经知道,趁他们未曾发觉,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宇文雄哪里知道,林道轩之所以不肯即走,为的就是这个女子。此刻他心中正在七上八落,十分为难。 林道轩虽然只是和上官纨见过两面,在她家住过一晚,但却很谈得来,他们两人也是以姐弟相称的。那次上官纨因为恐防杨芃日后变心,要跟江海天学一套可以制伏杨芃的武功,她不好意思开口,就是林道轩代她向师父请求的。 林道轩一向讨厌杨芃,远在这次被擒之前,他已感到杨芃不是好人了。所以他也一向为上官纨感到“不值”,觉得“纨姐”这样一个又和气又漂亮的“好姐姐”,嫁给杨芃这样的“臭小子”,总是令人一想起来就觉得不舒服的事情。 此际他听得杨芃又在花言巧语,欺骗他的“好姐姐”上官纨,他忍不住又是生气又是可怜,对杨芃生气,为上官纨感到可怜,可是应该怎么办呢?马上跑进去拆穿杨芃的诡计,揭露他的真正面目么?上官纨倘若不信,又怎么办?林道轩虽然异常聪明,但毕竟还是个未成熟的少年,碰到这样的事情,他就感到十分为难了。 宇文雄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等待什么。见他尚还未走,不禁也着了急,敌人近在咫尺,他是不能出声叫他走的,只好又走回来准备拉他了。 幸亏宇文雄又走回来,就在此时,只听得“嗤”的一声,一支暗箭,突然从门缝射出来,接着是“轰”的一声,鹿克犀破门而出,大喝道:“什么人,胆敢在此偷听!” 林道轩好像在恶梦之中给人惊醒,幸亏宇文雄拔剑给他一挡,打落了那支暗箭。此时鹿克犀已经看清楚了他们二人,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你们这两个小贼又回来送死,倒省得老子多花功夫去抓你们了!哈哈,哈哈!” 宇文雄一招“横云断峰”,架住鹿克犀的鹿角叉,叫道:“林师弟,快逃!”可是林道轩仍然不肯逃走。 就在此时,杨芃与上官纨亦已出来。上官纨大为惊诧,叫道:“咦、怎么、怎么是你?”杨芃则是喜出望外,也在同时叫道,“纨姐,这小贼和李光夏是一伙的,快快把他拿下,绝不能让他跑了!” 上官纨有如坠入五里雾中,不知所以,茫然问道:“怎么回事?”杨芃催她道:“不必问了,先把他拿下吧。” 林道轩冷笑说道:“你怕我说话么?嗯,纨姐,你不问我也要说的。”杨芃催促上官纨道:“这小贼狗嘴里不长象牙,别听他说,快快动手。” 上官纨道:“他并没有逃走,就让他先说两句,又有何妨?”杨芃大为生气,但这时他要倚靠上官纨,却是无可奈何。 宇文雄独战鹿克犀,有点感到吃力。林道轩骂了一声杨芃:“你才是狗嘴里不长象牙。”拔刀助宇文雄稳定了局势,这才说道:“纨姐,杨芃不是好人。他要把我捉去向朝廷领功。这头独角鹿是清廷的鹰犬。” 杨芃道:“纨姐,你能相信这小子的鬼话么?你问问他我是在哪儿捉他的?” 林道轩叫道:“你想赖也不成,你埋伏在邙山上突然袭击我的,许多英雄都可以作我证人。” 杨芃哈哈笑道:“你听见没有,他说我是在邙山上捉他的,这真是笑话,笑话!邙山上正在开着英雄大会,防范森严,我能够在邙山上公然把一个人捉去吗?” 上官纨半信半疑,杨芃说的固然听来颇有“理由”,但林道轩那一句“许多英雄都可以作我证人”,却是更为有力的言语,上官纨一时间难分曲直,心里想道:“不错,轩弟说的若然是真,不会没有人知道的。我以后可以慢慢访查。” 杨芃本来是想骗得一时便是一时,只要捉住了林道轩和李光夏,那时他就是抛弃上官纨也无所谓了。而且他知道上官纨并不认识参与邙山之会的正派群雄,即使她要访查,也不是那么容易。在这期间,他尽可以串通一些人来捏造事实,欺骗上官纨。 哪知上官纨却不肯动手去捉林道轩,林道轩则在一面打一面揭发杨芃的罪恶,指出他们父子都是清廷鹰犬,指出他是造谣生事,要骗上官纨助他为恶。一顿大骂,把杨芃骂得七窍生烟。 杨芃大怒道:“小贼含血喷人,辱我太甚,我与你拼了。”提起竹杖,一跷一拐地冲上前去,对着林道轩劈头便打。 杨芃流血过多,软弱无力。但他并不是没有自知之明,而是打了一个如意算盘的。他这么作出拼命的样子,一来可以阻止林道轩再骂下去,揭发他更多的事实;二来可以迫使上官纨出来,助他擒人。心里想道:“我且博他一博,看这丫头是要我,还是要他?” 林道轩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见杨芃冲到他的面前打他,心头火起,喝道:“好,我就与你拼命!” 林道轩虽然只是个十四岁大的孩子,但因自幼习武,又得了江海天的内功心法,气力亦颇不弱,横刀一劈过去,只听得“当”的一声,杨芃竹杖脱手,林道轩的刀锋直指到了他的胸前,只要往前再插几寸,就可以取他性命! 在这危机瞬息之间,上官纨无暇思索,斜刺里一剑格来,荡开了林道轩的腰刀,喝道:“我不伤你,我也不许你伤了他!” 杨芃一个斜身滑步,忽地一掌拍出,“蓬”的一声,打中了林道轩。原来杨芃懂得“九宫步法”,即使上官纨不能及时格开林道轩的刀锋,他也能够在最危急的时候躲开的,如今上官纨是果然不出他之所料,出手助他,他就要趁此机会,反伤林道轩之命了。 杨芃这一掌击中了林道轩的“愈气穴”,这本是人身死穴之一,幸而林道轩前几天刚学会了闭穴的功夫,而杨芃在受伤之后,这一掌的力道又不够,林道轩跄跄踉踉地退了几步,只觉肋下火辣辣作痛,但却没有受伤,当然更不会毙命。 林道轩虽然没有毙命,但上官纨当然看得出杨芃使的是意欲伤人性命的杀手,大吃一惊,忙把杨芃拉着,说道:“我不让他伤你,你、你怎么可以杀他?” 林道轩气愤之下,说道:“纨姐,我的话已经说清楚了,你上他的当也好,不上他的当也好,这都是你的事了。二师哥,咱们走!” 上官纨一片茫然,顿时间只觉最亲近人都是不可靠的了,怅怅惘惘,不知如何是好。 宇文雄跳出圈子,正要跑去抢马。那匹马是系在路边一棵树上的,他与林道轩还差几步,没有跑到,鹿克犀忽地扬手一柄飞刀,割断了系马的绳索,他知道宇文雄本领颇高,飞刀伤不了他,便去打那匹马的主意。 这匹马本来是杨芃的坐骑,杨芃撮唇一啸,它听得主人的呼唤,立即避开宇文雄,绕一个圈,跑回杨芃身边。 此时已是将近天亮的时分,宇文雄既怕上官纨改变主意与他为敌,更怕鹿克犀的党羽在天亮之后会陆续而来,因此只好拉了林道轩,施展轻功逃跑。 林道轩已经逃得无踪无影了,上官纨还是呆呆地站在茶店门前,一片茫然。 这太可怕了,假如林道轩说的都是真的话。晓风吹来,上官纨清醒了些,越想越觉得可怖,她本来是已把一片芳心交付与杨芃的了,“我的芃哥难道当真会是清廷的鹰犬吗?”她知道林道轩是个纯真的孩子,料想不会说谎。但在她内心深处,却又存着一线“希望”,希望这是“谎言”,希望她的“芃哥”不至于像林道轩说的那么坏。总之,她是明知是实,也不愿意相信其真,不愿意打破她少女的美丽的幻梦。 杨芃叹了口气,说道:“纨姐,你不相信我的话吗?咱们现在马上就去追竺清华,你问问她,你的爹爹是不是囚在她家?你问问她,是不是李光夏这小子斫伤我的?假如这两件事情是真的话,那就可以证明我说的不是假话,也可以证明刚才姓林的这个小子是和他们串通了来陷害我的了!” 其实这两者之间,并不能划个等号。但上官纨此时正在混乱之中,哪能有清明的思路?她听杨芃说得这样“愤慨”,倒似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情绪登时又激动起来,说道:“不错,这两件事是非得向竺清华问个明白不可。我的爹爹不能任由他们竺家欺负,芃哥也不能让那小子白白斫了一刀!”于是立即跳上坐骑,由鹿克犀指路,三骑快马,向北追踪。 且说竺清华与李光夏二人,找不着林道轩,在那三岔路口,迟疑了一会,竺清华道:“不如先到邙山去找我的爹爹吧?现在我已经不相信杨芃的鬼话了,他说的什么我的爹爹与江大侠两败俱伤,这一定是骗我的。” 李光夏也是要去找他的师父的,可是他又怕林道轩途中遇害,是以踌躇未决。竺清华道:“杨芃捉你这位兄弟,料想是要解往京师的,要不然他怎会不怕麻烦,背着他跑?据此断测,即使这位兄弟再次落在敌人手中,也不会立即丧命的。但以咱们二人之力,绝不能在京师救人,因此我以为还是去求我的爹爹与你的师父的好,胜于咱们胡闯。”李光夏听她说得有理,这才向回头路走。 他们两人一夜没睡,都是有点感到疲倦,走不到三十里路,已是天光大白。 竺清华道:“咱们找个茶店歇歇吧,也好吃点东西。你饿不饿?我可是有点饿了。”李光夏道:“再走十里八里就可以回到昨天那家茶店了,只不知杨芃这小子走了没有?” 竺清华道:“你还想到那家茶店吃东西么?呀,那几个伙计死得真惨!我一想起就不由得痛恨杨芃。不过,咱们现在打不过他们,小心起见,还是绕个道儿走吧。” 正说话间,忽听得马铃声响,一骑快马,到了他们的身前,竺清华又惊又喜,失声叫道:“上官表姐,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话犹未了,李光夏也叫起来道:“杨芃这小贼和那头独角鹿也都来了。”原来上官纨心急,一马当先,杨芃则因失血过多,身体虚弱,不敢快跑,落在数里之遥,不过在平原上看去,也已经可以看得相当清楚了。 竺清华吃了一惊,正要向上官纨发问,只见上官纨翻身下马,杏眼圆睁,已是先自向她喝问道:“竺清华,我的爹爹是不是在你家中?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竺清华满脸歉意,说道:“这,这是一个误会……”上官纨喝道:“什么误会?快说事实!”竺清华道:“我爹爹误听人言,他把二姨父……”上官纨问道:“怎么样?”竺清华只得一口气说出来道:“扣起来了。可是也并没有伤及你的爹爹。” 上官纨一听果然是实,倏的变了面色。竺清华惊道:“表姐,我还有话说!”话犹未了,鹿克犀与杨芃已经相继来到,杨芃叫道:“纨姐,你要救你爹爹,还不快快动手!” 上官纨蓦地喝道:“竺清华,你可休怪我不顾姐妹之情,我非得把你拿下不可!”声出招发,一记大擒拿手便要去扣竺清华的腕脉。竺清华想不到上官纨会突然变面,出此毒手,猝不及防,眼看就要给她擒获。李光夏连忙拔刀出鞘,一刀就向上官纨的手指削去。他也是一时情急,无暇考虑,迫于出此。不过,他却不是意欲伤人,而是要迫上官纨缩手。 上官纨大怒,一缩手改抓为弹,“铮”的一声,把李光夏腰刀弹开,喝道:“好呀,都是你这小子作的乱,捣的鬼!” 竺清华忙道:“表姐,休信杨芃的花言巧语!” 上官纨道:“杨芃受的那一刀,是你这小贼斫的不是?”她不理会竺清华,径自便向李光夏喝问。 李光夏大声说道:“不错,是我斫的!我还抱憾未曾把他的狗爪子斩断呢,你就心疼了么?”李光夏少年气傲,听得上官纨骂他“小贼”,也不禁发起火来,说话毫不客气。 竺清华忙道:“夏弟不可无礼。纨姐,但你也不能错怪了他,他斫这刀,我认为是应该的。” 竺清华正要加以解释,为什么她认为是应该的。但上官纨已经是气上加气,不容她加以解释了。 话犹未了,只见上官纨一个“金鲤穿波”,窜上前去,“啪”的一掌,便要打李光夏的耳光。李光夏岂甘让她侮辱,身躯一蹲,一刀反拨上去,截斩她的手腕。上官纨骂道:“好呀,你这小子还居然敢要伤我?”一个变招,左掌如刀横削过去,右掌划了半道圆弧,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硬抢李光夏的宝刀。 上官纨也是在火气头上,只知骂人,却不去想一想是她要先伤人家,怎能怪李光夏反击?她这一招两式,凌厉之极,李光夏若是给她掌锋削着,定将受伤。 竺清华怒道:“上官纨,你讲不讲理?你会动刀,我就不会动剑么?” 上官纨听得背后金刃劈风之声,急忙一个斜身滑步,拔出刀来,反手便是一刀。心里想道:“芃哥说得不错,竺清华果然是宠爱这个小子,不惜和我翻脸成仇。罢罢,她既无情,我也无义!” 但竺清华这一剑其实并不是想伤她的,上官纨斫出反手刀之际,李光夏为救险招,也使出了家传的杀手刀法,他的武功虽然远不及上官纨,但对敌的经验却比上官纨更多,这一刀拿捏时候,使得恰到好处,也是委实不可小觑。 上官纨只道可以手到擒来,想不到一个“小书童”本事竟然也是这么了得,百忙中只得侧转身躯,挥袖拍出,引开李光夏的刀锋。但这么一来,她的身体失了平衡,反手那一刀就挡不住竺清华的剑招,只听得“刷”的一声,竺清华的剑锋几乎是贴着她的肋骨刺了过去。 上官纨吃了一惊,连忙避开,回过头来,稳定了身体的重心,可是她虽然避开,却禁不住心中一动,暗自想道:“竺清华这一剑本来可以伤我的,何以她不伤我?莫非她倒也还有姐妹之情?”心念未已,只听得鹿克犀说道:“上官姑娘,不用心慌。这丫头交给我,你专门对付那小贼吧,也好报你芃哥的一刀之仇。”鹿克犀看出她们尚有姐妹之情,故而立即出手,意欲缠着竺清华,不让她再多说话的。正是: 只为孽情迷慧眼,错将狡贼当知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蛾眉此去悲前路小侠归来痛故园 竺清华大怒道:“岂有此理,上官纨,你,你……”她要想骂的是:“上官纨,你竟然要与鹰爪联手来杀害我么?”但只说得半句,鹿克犀那柄锋利的叉子已刺到了她的胸前,竺清华给他几招狠辣的毒招,杀得手忙脚乱,只好全神应付。 杨芃故意大呼小叫道:“小贼,你斫我一刀之仇,我是非报不可!”舞起竹杖,抢上来便打李光夏。 李光夏喝道:“好呀,我正要斩断你的狗爪!”刀光霍霍,狠扫过去。杨芃用了个“醉八仙”身法,身躯东倒西歪,李光夏闪电般的疾劈三刀,都未劈中。但在旁人看来,杨芃已是岌岌可危,似乎便有性命之忧。 上官纨无暇思索,便即说道:“芃哥退下,让我给你报仇!”柳叶刀横削出去,只听得“当”的一声,李光夏打了一个圈圈,险险跌倒。而上官纨的柳叶刀则损了一个缺口。原来李光夏用的是家传宝刀,刀质胜于上官纨的那把柳叶刀,但武学造诣,却是远远不及上官纨,上官纨那一招藏有借力打力的柔劲,故而把李光夏迫得团团乱转。 杨芃趁势收科,说道:“对啦,纨姐,你别忘了你的爹爹还在他们手中,对敌人是不能再讲客气的了。” 上官纨脑中混乱之极,一咬牙根,说道:“不错,你们欺侮我的爹爹,斫伤我的芃哥,这两件事情既然都是真的,你们还有何辞可辩?竺清华,这是你们理亏,你还敢骂我岂有此理,这才真正是岂有此理了!” 竺清华对她父亲囚禁上官泰之事,本是内疚于心,要想解释,决非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清楚。而且,她在鹿克犀猛攻之下,也不能分神说话。只好索性闭口不言,全力应付鹿克犀的攻势。 上官纨虽然话是如此,但她毕竟还顾念一些表姐妹的情分,竺清华刚才那一剑可以伤她而没有伤她,她也是心中明白的。因此她毕竟还是不忍亲自下手伤害表妹,而是把竺清华让给鹿克犀,自己则独自对付李光夏。 竺清华剑术精妙,身法轻灵,按说本不输于鹿克犀。但一来是功力不足;二来是一晚未睡,精神不济;三来是临敌的经验也是远远不及对方,交起手来,就只有招架的份儿了。但鹿克犀要想把她活捉,却也不是三五十招所能办到。 李光夏的本领与上官纨差得更远,不过,上官纨此时的精神状态,也正是在混乱之中,尽管她一时间受了杨芃的指使,但这样做是对是错,她也还在感到惶惑不安。李光夏则是沉着镇定地应付她,上官纨下不了决心施展杀手,李光夏倒也还可以应付。 杨芃在旁观战,眼看有好几招上官纨即将得手,却给李光夏避开,不禁连声叫道:“可惜,可惜!”心中好生奇怪:“怎的纨姐的本领竟似大大不及平时,莫非是对我已有怀疑,故此不肯全力助我?” 杨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道:“这小贼凶恶得很,纨姐,我来助你!”上官纨忙道:“不必,不必。你受了伤,怎可动手?”杨芃道:“我怕你打不过他,我拼着再受点伤,也是要报这一刀之仇的。”上官纨道:“你不用着急,我是一定可以赢得他的。”杨芃道:“好,那么,你赶快把他拿下,否则我就下场了。”杨芃这番言语,是故意说来试探上官纨的,试出上官纨对他仍然十分关心,这才消了心头的疑虑。于是用激将之计,催速上官纨快下杀手。 竺清华冒险用了一招精妙的剑法,迫得鹿克犀暂时要转攻为守,趁此时机,抽空说道:“夏弟,把原因告诉纨姐!” 原来竺清华本身虽在危急之中,但对于李光夏这边的交战情形,仍是十分注意。她是深知上官纨的武功的,一看就看出了是上官纨未下决心伤害李光夏,因此找紧时机,匆匆忙忙提醒李光夏一句。她力战强敌,不能分出心神多说话,必须要靠李光夏来揭破杨芃的诡计。 上官纨怔了一怔,喝道:“对啦,你为什么要斫我的芃哥?”杨芃叫道:“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了吗?是竺清华妒恨咱们,故意纵容这小贼斫我的!”杨芃话犹未了,李光夏已在大怒骂道:“放你的屁,倘不是你捉了我的轩弟,我怎会无缘无故与你动手?” 上官纨耳朵同时听进了两人的说话,却向李光夏问道:“哪个轩弟?”李光夏道:“他名叫林道轩,是一位抗清的大英雄的儿子。”上官纨道:“在哪儿捉来的?”李光夏未曾见着林道轩,林道轩被擒的经过他其实并不知道,但推想杨芃是从邙山来,想必也是在邙山捉的了。此时他无暇把自己的推测详加解释,干脆就只答了两个字:“邙山!” 上官纨心头一震,想道:“他说的话和林道轩的话相符,倘若是真,我的芃哥岂不是,岂不是……” 杨芃大笑道:“竺清华和这小贼从家里出来,根本未曾到过邙山,他怎知邙山之事?” 上官纨一片茫然,不知相信谁的说话才好。杨芃说话之后,连忙用暗器来打李光夏。他气力不济,但暗器仍是打得很准的。 李光夏舞起一团刀光,东躲西闪,左拦右磕,身法刀法,全都用上,仍是不免着了两颗铁莲子。幸而杨芃气力不济,铁莲子打在他的身上,也不过稍稍感到一点疼痛而已,并无妨碍。不过,杨芃也不是意欲伤他,而是要把他打得手忙脚乱,无法分神说话。 上官纨此时若要把他活捉,易如反掌,但上官纨在听了双方言语之后,心中越发混乱,虽然没有退下,却也无意伤害李光夏了。 竺清华却不知道李光夏有否受伤,见他着了两颗铁莲子,急得大骂道:“杨芃你好卑鄙,你想杀人灭口么?”她想要冲过去保护李光夏,但马上就给鹿克犀拦住了去路,她心神一乱,更处下风。 上官纨瞿然一惊,猛地想道:“不错,芃哥为什么竟似要把这小书童置之死地?是为了报一刀之仇还是另有其他缘故?他答应过我不杀他的,何以现在又似乎改了主意了?嗯,这小书童的说话虽然未可尽信,但他所说的与轩弟说的相符,至少他是在那茶店之中见着轩弟被芃哥所俘的了。但芃哥却只说是给李光夏斫了一刀,并没提及他们两人已经相见之事,这又是什么缘故?”上官纨越想越是起疑,虽然她还不敢相信杨芃就是朝廷鹰犬,但林道轩为他所俘之事,她已经相信了几分。 杨芃继续发出暗器,一面说道:“纨姐,你不把他拿下,怎能审问他的口供?”上官纨一听,又觉“有理”,说道:“好吧,我就拿他,但你却不必再发暗器了。” 杨芃住手,心中暗笑:“你一拿了他到了我的手中,那就任凭我的处置了。我拼着与你推翻脸,那也算不了什么。天下美人儿多着呢,到了京师,怕找不到一个比你更漂亮的?” 上官纨不想误伤李光夏,当下插刀归鞘,改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捉拿李光夏。李光夏东躲西闪,到了紧急之际,才劈出几刀,又应付了二三十招。但上官纨此时已是认真使出了本领,李光夏虽然有刀在手,也是打不过她。三十招过后,李光夏气喘吁吁,眼看不消片刻,就要给上官纨活捉过去。 竺清华冲不破鹿克犀的封锁,心慌意乱,形势更为危险。只听得“当”的一声,鹿克犀的鹿角叉一翻一绞,竺清华的长剑脱手飞出,与此同时,上官纨喝声“撤刀!”李光夏的手腕给她五指一拂,宝刀也给上官纨夺了过去。 鹿克犀与上官纨正要追上去,各自擒人,就在此时,忽见一骑快马飞来,有人大声喝道:“住手!”上官纨听得这个声音,不觉猛可里一怔。 这声音好生熟悉,上官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道:“怎么会是老刘?”说时迟,那时快,那一人一骑已经来到,骑在马上的是个瘦长汉子,拿着一根烟杆,可不正是竺尚父的管家老刘? 杨芃对上官纨编织的那番谎话,是说竺尚父出门之时,把她的爹爹交给管家老刘看管的。在他回家之前,任何人想见上官泰,都必须得到老刘的允许。照这么说来,这个老刘当然是不能随便离开竺家的了,但现在这个老刘却出现在上官纨的面前,而且他是从邙山那一边来的,显然不是从家中赶往邙山,而是从邙山回来。 上官纨登时花容失色,只觉寒意直透心头,她不是害怕这个老刘,而是害怕杨芃说的果然都是谎话。当下颤声问道:“老刘你怎么会来的?” 老刘盯了杨芃一眼,然后对上官纨说道:“我正是奉了主人之命,要到你家通知你们母女的。哈,想不到在这里遇上,可真是巧极了。哼,还有你这个小子,我以为你已经到京师领赏去了,也还在此地么?” 杨芃喝道:“刘三,无礼!我与你家小姐虽然有点误会,这也是我们夫妻之间的私事,我好坏是你半个主子。” 竺清华大骂道:“不要脸,谁是你的主子。老刘,他欺负我,把他拿下。还有这头独角鹿,也不能饶了!” 鹿克犀十分狡猾,他是深知竺尚父这个管家的厉害的,见他到来,早已有所准备,倘若杨芃能用竺家女婿的身份压服他,那就好说,但如今一听得这个老刘竟把杨芃唤作“小子”,鹿克犀立知不妙,竺清华还未叫出他的诨号,他已经跳上坐骑,一溜烟地跑了。 老刘不去追他,却向杨芃冷笑道:“从前你或许算得上是我半个主子,如今却不是了。哼,你们父子干的好事,你当我的主人还未知道么?” 上官纨大声问道:“他们父子干了什么好事?还有,我的爹爹,大姨父不是交给你看管的么?” 在上官纨说话的同时,竺清华则在叠声催促他的管家:“老刘,老刘,快把这小子拿下再说!” 杨芃听得此言,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忙忙也跳上了坐骑,老刘说道:“大小姐,你爹爹会对付他们父子的,你既然没有上他的当,就让他去吧。”原来竺尚父的家规极严,他给仆人的命令,仆人就只能照他的命令去做。如今他这管家只是奉命到上官泰家中禀报事情,所以不敢擅自捉拿杨芃。 杨芃上马逃了,上官纨站在路上,呆若木鸡。到了此时,孰真孰假,谁是谁非,已经昭然若揭了。但上官纨还抱着最后一点幻想,等待老刘的回答。 老刘缓缓说道:“上官姑娘,你放心,你的姨父已经赶回去释放你的爹爹了。这次你爹爹所受的委屈,都是杨钲父子从中捣的鬼,是他们挑拨你的姨父以致弄出这场误会的。” 上官纨做梦也想不到她所心爱的人,竟是陷害她父亲的坏蛋。这刹那间,她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倏的变成一片空虚,人未昏迷,却似乎失了知觉了。她不能用脑筋思想,甚至也不感觉伤心,整个人就似坠入漆黑的深渊,神经都麻木了。好半晌上官纨才喃喃说道:“是杨钲父子捣的鬼?他,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老刘说道:“因为杨钲已变成朝廷的鹰犬,而你爹爹是知道他的阴谋的一个人。我如今奉命到你家中,就是要告诉你们母女这些事情,一来为我主人致歉,二来也免得你们再上杨钲父子之当的。” 竺清华心生怜悯,说道:“纨姐,幸而咱们都没有上杨芃的当。过去的事忘了吧,我们还是一样的好姐妹。” 上官纨忽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跳上坐骑,竺清华叫道:“纨姐,你去哪儿?”上官纨道:“你别管我!”刷刷几鞭,催得坐骑四蹄如飞,向杨芃所逃的方向追去。 老刘说道:“她哭得出来,就没事了。”竺清华道:“不知她是不是去找杨芃算账?老刘,你的马快,你去照顾她。” 老刘说道:“我猜想她也未必就是去找杨芃。她这时候正是深感惭愧之时,所以不愿意见任何相识的人。不过我当然还是要去照顾她的。” 老刘一面上马,一面说道:“小姐,你怎么又和夏哥儿偷跑出来,你爹爹已经回家了,你们也赶快回去吧。” 竺清华道:“这么说,我爹爹没有与江大侠比武,也没有两败俱伤么?” 老刘笑道:“没有的事,这是谁说的?” 竺清华道:“杨芃说的。” 老刘道:“杨芃的话你还能相信么?刚刚相反,你爹爹非但没有与江大侠动武,他们还成了好朋友呢。说来话长,你回到家中再问你爹爹吧。” 李光夏道:“那么我师父呢?” 老刘道:“江大侠已经上京师了,我家主人将来也会到京探访他的。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竺清华道:“没有了,你赶快去照料纨姐吧。” 老刘走后,竺清华道:“夏弟,咱们也该回去了。”李光夏道:“回去?回去哪儿?”竺清华诧道:“还有哪儿,当然是回家了,邙山大会已经结束,我爹爹已经回家,江大侠也早已离开邙山了。咱们不回去,难道还上邙山么?” 李光夏道:“不,我不跟你回去,我要前往京师寻我师父。” 竺清华吃了一惊道:“你要前往京师?你不怕被人捉了?” 李光夏道:“我等着拜师,已经等了三个年头了,如今我已经知道我师父的下落,我还怎能不去找他?” 竺清华道:“你不听得老刘说,我的爹爹将来也要往京师探访江大侠的么?咱们先回去,然后再跟着爹爹一道前往京师,不是更妥当吗?” 李光夏道:“不,我等不及了。而且我也怕有意外。” 李光夏道:“说不定回到你家,你爹爹已经走了。我师父在京师也不知逗留多久,假如按照你的计划,经过几个转折,去到京师,最少也得一个月。万一我师父已经走了,我再到哪里找他?” 李光夏所顾虑的这两点,当然不能说是没有理由。但还有一个理由,是李光夏不愿意说出来的。他父亲在临死之前,将天理会的“海底”交了给他,从那时起,他就算是正式的教徒了。“海底”是秘密帮会中的一种身份证明,他父亲将本身的“海底”传给他,这固然是特殊情形下的措施,同时也含有衣钵相传、勉他继承遗志的意义。 天理教是一个“反清复明”的组织,李光夏年纪虽小,但自小在帮会中长大,也懂得要严格遵守教规的。他的秘密只能让本教或本教所绝对信任的人知道,换言之即是对方至少也要是可靠的反清义士才能算是“自己人”。因此尽管竺家父女对他不错,但在这个意义上说,却还只能算是“外人”。 何况,李光夏至今尚未清楚竺尚父的来历,竺尚父性情怪僻,在李光夏眼中看来颇有几分“邪派”味道,而且他当初又是竺尚父的家人捉去的,在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心里,更不能把竺清华的家当成他的家了。虽然他对于竺清华对她姐弟一般的感情也是十分感激,但他的秘密却始终未曾向她吐露。他是早有准备,一有机会,就要离开竺家的。他要找寻他的师父,他也要设法和本教中人联络,尤其要打听他的“林伯伯”林清的消息。如今好不容易盼得这个机会,他当然是不能再回竺家的了。 竺清华沉吟道:“可是京师重地,你、你一个人前去,这个,这个……我总是放心不下。”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李光夏心中感动,说道:“华姐放心,我在京师也还有一些我父亲生前的好友的。而且朝廷鹰爪认识我的,也不过是祁连三兽等有限几人,他们也未必便在京师。我只要小心点儿,避过他们,也就是了。” 竺清华道:“不,我仍是放心不下。好吧,你既然定要前往京师,我和你同走!” 李光夏与竺清华相处年余,两小无猜,情如姐弟,虽说他早有准备,有朝一日,要与竺清华分手,但到了真正要分手之时,却也是十分难舍。 竺清华忽地说出要与他同去,李光夏听得此言,又惊又喜,但还是摇摇头道:“不,华姐,你不能和我一同去的。”竺清华道:“为什么?”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望着李光夏,等待他的回答。 李光夏迟疑片刻,终于说道:“华姐,你不知道的。我爹爹生前是钦犯,他死在朝廷鹰爪之手,我也是鹰爪所要追铺的犯人。此去京师,不同前往邙山,我,我不想连累你。” 竺清华道:“这我就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了。我不怕连累,我可以帮你去对付鹰爪。” 李光夏道:“你不怕连累,但你爹爹恐怕不愿意惹上鹰爪的麻烦吧?倘若咱们在京师发生意外,这不只连累你,还可能连累你的家人的。” 竺清华哈哈笑道:“这你就可以更放心了。我爹爹不但不怕连累,他还是要与朝廷作对的呢。不过,你不知道罢了。”李光夏道:“当真?” 竺清华道:“我几时骗过你?我有一次还听得他与老刘商议,说是准备时机一到,就要举事的呢。后来爹爹发现我偷听,严厉地告诫我,不许我说给别人知道。连杨芃也不能告诉。那时你还没有来。到你来了,我本来要告诉你的,但又怕无缘无故提起,反而惹你疑心,所以一直没有说。” 李光夏大喜道:“好,这就好了。”竺清华笑道:“咱们可以一同走了吧?”她只道李光夏是因有她同走而欢悦,还未曾完全明白李光夏说的这个“好”字,另外还有许多意思。 两人经过这次谈话之后,一路同行,感情又进了一层。李光夏虽然没有把天理教的秘密告诉她,但在心目中已渐渐把她当作自己人了。 一路无事,这一日来到了保定,这是天理教从前的总舵所在,也是李光夏的老家。 李光夏自小跟随父亲,懂得一些在敌人耳目遍布的地方应该注意的事情。他选择了黄昏时候进城,这时正是四乡来的小贩要赶着在城门未关闭之前出城的时候,也正是夜市未开,城中的店铺以及衙署都在休息准备吃晚饭的时候,他们这个时候进城,可以减少敌人的注意。 竺清华早已换了乡下姑娘的装束,李光夏也在脸上抹了煤灰,扮成一个穷小子模样。进得城来,竺清华笑道:“咱们这个模样,只怕客店不敢招待咱们。找什么地方住去?”李光夏道:“别忙,先去看看我的老家吧。” 李光夏心情阵阵激动,不由得起了回一回家,看它一看的念头。 李光夏经过老家门前,只见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封条上的那颗大印已经褪色,锁着大门的那把铁锁也已经生锈了。他是三年之前和父亲从家里逃出去的,三年之后回来,却只有他一个人了,而且是被关在自己的家门之外。不,这个“家”已被官府所封,不再是属于他的家了。 李光夏带着竺清华在比较冷落的小巷兜了几个圈子,在街边卖“夜宵”的小摊子上吃了两碗汤圆,不知不觉已是过了二更,将近三更的时分。城中的店铺十之八九也关上了店门了。 走到无人之处,竺清华说道:“夏弟,咱们就在这街上浪荡一晚吗?你不是说城里有你爹爹生前的许多好朋友的?” 李光夏道:“事隔三年,不知他们是否还在这里?在这里也不知他们是否已经变了?我必须待打探清楚之后,才好去投奔他们。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今晚没有住的地方,你跟我回家吧,现在可以去了。” 竺清华道:“回你的家?你的家不是已经封了?”李光夏道:“咱们不会从墙头跳过去吗?事情已经过了三年,大门的铁锁都生锈了,我想鹰爪们总不会一直留在那里看守吧?过了今晚,我再去找一个可靠的人。” 竺清华笑道:“跳过你家那道矮墙,容易得很,但我总是有点担心。”李光夏道:“我不信有那么巧就会遇上鹰爪。唉,我真想去看看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看一看我爹爹妈妈的遗物,我妈妈是我们逃走那天死在这间屋子里的,也许还有她的遗物,也许完全失了,但我总是要去看一看的。即使碰上鹰爪,我也得偿偿我的心愿。” 竺清华给他说得也感到心酸,低声说道:“好吧,你别心伤,我陪你去。”回到李光夏的祖居,四顾无人,他们就悄悄地跳了进去。 在大门与厅堂之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这是李光夏小时候练武的地方,也是他玩耍的场所。他们父子都喜欢种花,他还记得出事那天,他正在替两盆新种的兰花浇水。此时在月色朦胧之下,只见野草丛生,瓦砾遍地,李光夏十分伤感,弯下腰来,把破破的花盆拾过一边,又小心拨开野草,好像要找寻什么东西。 竺清华柔声说道:“你已经回到家了,咱们进去吧。”李光夏道:“我妈妈那天就是死在这个院子里的。那天一群鹰爪突如其来,我妈为了掩护我,给敌人杀死的。可怜她在倒下地之后,还在力竭声嘶地催我爹爹赶快带我逃走。我要看看这草丛里有没有她的遗物?我要看看泥土上还有没有她的血迹?” 草堆里跳出两只蟋蟀,嗅到鼻子的是一股烂泥腐草的气味。竺清华拉拉他的手道:“夏弟,伤心无益。你要珍惜身子为你爹娘报仇,只要记着这血海深仇,也不必去找你妈的遗物了。” 李光夏站了起来,说道:“总算找到了一件。可惜不是那天她所遗下的东西。”拿在他手上的是一片瓷片。这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有一天,李光夏的爹爹有个朋友从江西来,送给他一个景德镇出产的瓷器观音,那朋友走后,李光夏的母亲一声不响,就把观音摔到院子里,那些破片可能是当时没有扫得干净,还有一片遗留地上。当时李光夏只道母亲不喜欢这件礼物,直到后来,他碰见“千手观音”祈圣因,才知道母亲是因为憎恨这个绰号“千手观音”的女人,才把那个观音像打碎的。至于他母亲为什么憎恨千手观音,直到现在,他还是不很明白。 李光夏藏好那片瓷观音破片,走入内堂,黑暗中忽听得似是有人啜泣之声,而且这声音竟是来自他母亲生前所住的那间卧室。 竺清华不禁毛骨悚然,心道:“难道是夏弟的妈妈死不瞑目,知他到来,显灵不成?” 李光夏虽然不信鬼神之说,但此时他心情激动,竟是忘其所以,便即冲上前去,拍门叫道:“妈,我是夏儿,我回来了!” 房门打开,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是夏儿么?我找得你好苦,你回来了这就好了!” 是女人的声音,但却不是李光夏的母亲。 李光夏呆了一呆,那女人已经擦燃火石,点亮了一盏油灯。李光夏蓦地叫道:“原来是你,你为什么偷入我家?还占了我母亲的房间?”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千手观音”祈圣因。 原来祈圣因并没有死。那日她在东平镇虽然伤得极重,但得岳霆夫妇相救,服食了许多老山人参,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早已是恢复如初。这次她也是要到京城打听她的丈夫的下落的。 祈圣因和李光夏的父亲李文成是表兄妹。少年时候,青梅竹马,相处甚欢,在旁人眼中,都已把他们当作一对情侣。可惜后来长大之后,各有各的际遇,而李文成也发觉表妹的性情与他不甚相投,这才另择佳偶,与天理教中的侠女罗绮纨成了亲。祈圣因因此一气之下,远走关外,又过了许多年,才“下嫁”给辽东大盗尉迟炯的。 尉迟炯对她十分体贴,祈圣因也渐渐真心地爱上丈夫,但对于少年时候的一段深情,却仍是难以忘怀的。尤其在李文成死后,她不能代李文成抚养遗孤,更是伤心不已。 这日她路过保定,怀念旧情,于是也像李光夏一样,不顾一切偷偷地进入李文成的故居,追寻旧梦,悼念故人。 祈圣因以为李光夏早已落在敌人之手,不料今晚在他家里,意外相逢,自是惊喜交集,恨不得将他搂入怀中。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可是李光夏的心情却不一样,他想起母亲当年打碎“观音”之事,对于母亲所憎恨的人,他也自自然然怀着敌意。 祈圣因听得李光夏出言斥责她,心里十分难过,说道:“夏儿,许多年前,我为了妒忌你的母亲,曾和她动过手。我斫了她一刀,她也刺了我一剑。虽然彼此受伤,但总是我先去招惹她的。这件事情,我一直都在后悔,也难怪你母亲恨我。但我却是想在你的身上,赎我的罪的。夏儿,你也还在恨我吗?”她心情激动之下,对李光夏说得很是坦率。 李光夏已经是开始懂得男女之事的孩子了,听祈圣因说得这样坦率,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她当年虽然是妒忌我的妈妈,却也是深爱我的爹爹的了。”李光夏最崇拜父亲,对于一个曾经深深爱过他父亲的女人,不觉减了几分敌意。 祈圣因接着说道:“那天你不肯跟我走,却给那头独角鹿骗了去,我又是伤心,又是害怕,怕他们不知将你怎样折磨,怕从此不能再见你了。你父母双亡,我是私下发了誓,要为你爹娘尽点心事,将你抚养成人的。你给敌人骗去,叫我如何对得住你死去的爹娘?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在找你,天幸今晚终于见着了。想来你现在也该明白独角鹿不是好人了吧?夏儿你还在恨我么?”祈圣因说得动情,不觉珠泪潸潸。 李光夏年纪虽小,却很能辨别是非。那年在他知道受了独角鹿的欺骗之后,尽管他仍然对祈圣因无甚好感,但已知道她并非坏人了。此时他听了祈圣因这一番真情流露的出自肺腑之言,也不由得感动得流下泪来,终于抽抽噎噎地叫出了一声:“姑姑!” 祈圣因热泪盈眶,揽着李光夏道:“孩子,你认我了?你原谅我了?”李光夏道:“姑姑,你为了我,冒了许多险,吃了许多苦,我妈倘若地下有知,我想她也不会再恨你了。” 在祈圣因满是泪痕的面上绽出了鲜花般的笑容,说道:“好,你这么说,我也就心安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趁早走吧。我有地方可以安顿你们。这位姑娘是——”直到现在她才有空问及竺清华。 竺清华道:“我名叫竺清华,我和光夏是结拜姐弟。夏弟在这世上并无亲人,今日你们姑侄重圆,我,我也是非常欢喜。”祈圣因听了竺清华的语气,已经明白几分,又见竺清华姿容绝俗,心中更是欢喜,笑道:“不,他现在已是有两个亲人了。”竺清华怔了一怔,随即明白祈圣因所指的另一个亲人就是自己,双颊不禁泛起一片晕红。 祈圣因道:“好了,我们可以走了。”话犹未了,忽听得似有衣襟带风之声,从屋顶掠过,若非祈圣因听觉灵敏,等闲之辈,还真不容易觉察。 祈圣因把竺、李二人一拉,低声说道:“你们紧紧跟在我的背后,从窗口跳出去。有夜行人进了这间屋子了。” 祈圣因吹灭灯火,一掌推开窗子,撒出了一把梅花针,只听得有人“哎唷”叫了一声,似乎是着了她的暗器。祈圣因随即穿窗而出,喝道:“千手观音在此,哪个不怕死的鹰爪上来!” 屋里立即有人接声笑道:“千手观音果然名不虚传,但也只能伤我两个下人而已。嘿,嘿,有我贺兰明在此,你们还想走么?” 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也接着说道:“千手观音,幸会,幸会。上次你伤了我的鹿大哥,这次我羊老二向你请教请教!” 月光下只见院子里有四个人一列摆开,一个是贺兰明,一个是羊吞虎,另外两个是御林军军官的服饰。地上倒下的两个人则是穿着红衣的衙役。想是保定府的官衙,派了两个衙役跟随贺兰明他们来进屋搜查的。李文成的屋子是保定府所封,故而需要有两个看地衙役,带他们来搜屋拿人,他们本领低微,还未曾得见祈圣因的面,就先着了她的梅花针了。 祈圣因虽然尚未知道尉迟炯已被擒下天牢的消息,但当日在陕甘路上,追踪她的丈夫的,就正是以贺兰明为首的一帮鹰爪,这件事情,她则是早已知道了的。此时正是合了一句老话: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祈圣因“嗖”的解下软鞭,喝道:“贺兰明,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晦气,你把我们当家的怎么样了?” 贺兰明笑道:“没死没病,我把他供养得好好的,正要请你去演一出夫妻相会。但可你要识得好歹才行,否则,嘿,嘿!我可要叫你做小寡妇啦!” 祈圣因大怒,一声:“照打!”金丝软鞭闪电般的扫去,贺兰明喝道:“吓,好快!你当真想做小寡妇吗?”只听得“当”的一声,贺兰明也扬起了手中钢鞭,还了一招“横江截斗”,这是护身的鞭法,守得风雨不透,祈圣因的金丝软鞭竟给荡开。 竺、李二人双双扑上,那一边羊吞虎也扑了过来,另外两个军官也都亮出了兵刃。贺兰明道:“羊老二,你把这两个孩子拿下,免得千手观音说我们欺负她女流之辈。你们两个进屋搜搜,看看里面还有没有他们的党羽。” 羊吞虎深知千手观音的厉害,贺兰明不用他帮手,他正乐得去拣容易到口的果子来吃,在他的心目之中,竺清华与李光夏不过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即使会点武艺,谅还不是到手擒来? 羊吞虎应了一声“喳!”声到人到,立即施展“大擒拿手法”,截住了竺、李二人。那两个御林军军官奉了贺兰明之命,也进屋搜索去了。 羊吞虎双掌齐出,同时攻击二人,左掌五指如钩,抓李光夏的琵琶骨,右掌则骈指如戟,居高临下,点竺清华肘尖的“曲池穴”。他对李光夏使出杀手,对竺清华则稍稍留情,这是因为见竺清华是个艳丽如花的女孩子的缘故,他意欲将她活捉,献给一位极有权势的亲王。 竺清华喝声:“来得好!”青钢剑扬空一闪,抖起了三朵剑花,刺腕,截臂,斩肋,一招三用,凌厉非常。羊吞虎想不到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使的招数竟是这么狠辣,吃了一惊,急忙沉掌一引,在间不容发之际,“铮”的中指一弹,弹着了竺清华的剑柄,解开了她这一招。与此同时,李光夏也是一声喝道:“斩你的狗爪子!”一刀劈出,羊吞虎正在忙于化解竺清华的招数,心难二用,只好用个“移形换位”的身法避开。正是: 初生之犊不畏虎,少年豪气慑强梁。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中册·完 第三十八回豪杰横刀歼小丑奸人指路捕孤儿 李光夏要报当年受骗之辱,一招得手,跨步进刀。羊吞虎喝道:“好小子,你还要性命不要?”化抓为掌,反手劈出,掌力一吐,李光夏胸口登时就似给人打了一拳,身形摇晃,不由自已地退了三步。竺清华一惊之下,冒险扑攻,刀剑联防,这才稍稍阻遏了羊吞虎的攻势。 要知羊吞虎在“祁连三兽”之中虽然排行第二,但武功却是数他第一。竺、李两人的本领虽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但认真厮拼起来,却还不是他的敌手。幸在李光夏是朝廷所要缉捕的钦犯之子,羊吞虎只能将他生擒,不能将他杀死,有了这一重顾忌,竺、李二人联手,还可以勉强与他周旋。 与祈圣因交手的那个贺兰明,身为御林军副统领,在御林军中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武功比羊吞虎更强,解了祈圣因几招之后,杀得性起,哈哈笑道:“难得碰到使鞭的行家,看来咱们倒是旗鼓相当的好一对呢。好,我就与你认真较量较量吧!” 语带双关,颇涉轻薄。祈圣因大怒,长鞭一抖,矫若游龙,鞭梢点穴,鞭身缠颈,一连几招,招招都是杀手。贺兰明钢鞭一振,呼呼风响,把祈圣因的招数尽都化解,反打过来。嘻嘻笑道:“千手观音,你怎的没有一点惺惺相惜之心,下得如此辣手?幸亏我没给你打着!” 原来两人虽是同样使鞭,但家数却是截然不同。祈圣因使的是金丝软鞭,贺兰明使的则是水磨钢鞭。祈圣因的软鞭胜在较为灵活,但贺兰明功力却要胜她一筹,钢鞭正合于气力强者使用。一柔一刚,斗在一起,祈圣因竟然无法使出以柔克刚的神鞭绝技。 贺兰明笑道:“你的鞭法胜不了我的,何必再打下去?我带你去见你的丈夫吧。嘿,怎么你还要打?你当真想做小寡妇吗?哎,对啦!尉迟炯这丑汉子本来就配不上你。你是不愿意再见他啦!” 祈圣因柳眉倒竖,蓦地喝道:“狗贼,叫你知道我的厉害!”话声未了,手中蓦地多了一把精芒耀目的短剑,左鞭右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登时向贺兰明展开了暴风骤雨般的攻击。 祈圣因绰号千手观音,又称“鞭剑双绝”,暗器、鞭法、剑法都是一等一的功夫,如今鞭剑并用,不必再加暗器,已是非同小可!贺兰明功力虽然较高,但在她两种不同性能的兵器的奇幻招数迫攻之下,却也只能有招架的份儿了。 但祈圣因虽然占得上风,要胜贺兰明也是不易。而且在她占得上风的时候,竺清华、李光夏那边却是越来越吃紧了。 竺清华剑术虽然精妙,可惜气力不佳,三十招过后,已是汗如雨下,气喘吁吁。李光夏奋勇力战,刀法亦已渐见散乱。 祈圣因长鞭挥舞,短剑翻飞,一连几招狠辣的招数,迫得贺兰明忙于招架,不敢分神。此时羊吞虎也正以雄浑的掌力荡开了竺清华的剑尖,五指如钩,再次向着李光夏的琵琶骨抓下。眼看就要得手,忽觉劲风飒然,祈圣因一声叱咤,已是使出“回风扫柳”的神鞭绝技,尚未回头,反手就是一鞭! 双方的距离本来在三丈开外,祈圣因是向后滑步,突然反手打鞭的。羊吞虎正在得意,想不到这一鞭突如其来,大吃一惊,已是无法拆解,百忙中唯有猛的一提腰劲,将身躯平地拔起,希望躲过这一鞭。饶是他闪躲得快,胫骨亦已着了一鞭,一个倒栽葱跌下。 但当着祈圣因向后滑步,反手打鞭之际,贺兰明身手何等矫捷,趁此时机,也是蓦地一声大吼,飞身追上,刷的便是一鞭! 螳螂捕蝉,须防黄雀在后。祈圣因何尝料不到有此危险?但她为了解竺、李之危,却不能不甘冒此险。这一鞭祈圣因也是躲闪不开,此时她的长鞭已经打出,只能用短剑招架。但短剑使不上劲,却敌不过对方的钢鞭,只听得“嚓”的一响,祈圣因手背现出一道血痕,这还是幸亏她侧身闪躲得宜,仅仅是给鞭梢扫着。 李光夏又是吃惊,又是感动,叫声:“姑姑!”奋不顾身的就来替她招架。羊吞虎在地上一个“鲤鱼打挺”也跳起来了。他被打着胫骨,伤得比祈圣因更重。但他练有一身硬功,虽是受伤,骨头并未断折。竺、李二人忙于为祈圣因招架,错过了可以使得羊吞虎受重创的机会。 祈圣因沉声说道:“快聚拢来,小心应敌。”此时,她已稳往了身形,左鞭右剑,长鞭远攻,短剑则近身防守,处处照顾竺、李二人,抵挡了对方两名高手七成以上的攻势。 双方一变而为混战之后,祈圣因这边是一个大人加上两个还未成年的大孩子,力量还是稍弱一些,不过,已经可以勉强支持了。 双方正在激战之中,入屋搜索的那两个御林军军官业已出来,向贺兰明禀报道:“我们已经仔细搜查过了,屋内并无人影。”贺兰明道:“好,那你们就替我把这两个孩子先拿下来吧。天色快要亮了,咱们可不能再拖延时候啦!”贺兰明为了急于交差,也顾不得御林军副统领的身份了。 这两个军官本领比羊吞虎稍弱,但亦非庸手,最少对付竺、李二人乃是绰绰有余。 这两人一个使链子锤,一个使熟铜棍,都是沉重的兵器,仗着械重力沉,向着竺清华与李光夏步步进迫,但却不去攻击祈圣因。 祈圣因业已接了贺兰明与羊吞虎七成以上的攻势,很难再分出力量替竺、李招架。竺、李二人年纪小,气力弱,本来就已感到不支,怎禁得对方又来了两个生力军,而且是全力向他们攻击的。 正在十分吃紧之际,祈圣因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忽又听得屋顶似有衣襟掠风之声。祈圣因心头一凛:“如今已是应付艰难,倘若多来几个鹰爪,只怕难免落在敌人之手了。罢,罢!与其受辱,毋宁自戕!” 心念未已,只听得贺兰明大喝道:“来者是谁?报上名来!”显然他也发现了夜行人来到,但却不知是友是敌。 话犹未了,只见一条黑影已从瓦背跳了下来,陡地一声大喝,斥道:“无耻狗贼,胆敢在我兄弟家中欺负妇人孩子!” 李光夏一听得这个熟悉的声音,大喜若狂,叫道:“林伯伯,你来了!”那人也是惊喜交集,叫道:“夏侄,是你!” 李光夏一个疏神,“当”的一声,手上的宝刀给链子锤磕得飞上了半空,那人猛地喝道:“住手!否则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声如霹雳,使链子锤的[那个军官蓦地一惊,左手链子锤打出,竟然失了准头,李光夏一溜烟地跑了出去,那人亦已迈步上来,把身体挡住了李光夏。 贺兰明比那军官更是吃惊,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但仍禁不住问一声道:“来的可是林教主么?” 林清冷笑道:“不错!你们不是四出搜捕我么?如今我自行投到,有本领你们就来拿我吧!”
贺兰明做梦也想不到林清竟敢公然出现在保定城中,心中暗暗叫苦:“早知如此,该多邀几名好手来,如今只好与他一拼了。” 那两个军官未曾见识过林清的本领,见他双手空空,尚未拔出兵刃,心中存了侥幸的念头,想道:“林清是天理教的总教主,要是能够将他擒获,这可是天大的一件功劳。”两人不约而同,都冲了上去。 链子锤先打到林清跟前,林清喝声:“倒!”让过锤头,抓着锤链,那军官虎口流血,果然应声倒地。林清夺过链子锤,振臂一抛,使熟铜棍那个军官叫声:“不好!”登时脑袋开花,跟着也倒下去了。 林清拾起李光夏那柄家传宝刀,仰天大笑三声,说道:“李贤弟,你给鹰爪所害,哥哥如今就拿你这柄宝刀给你报仇,以慰你在天之灵!” 使链子锤的那个军官伤得不算很重,爬起来正想逃走,只见刀光电闪,“咔嚓”一声,一颗人头已是应声而落。林清的刀法之快,实是难以形容。 林清道:“祈弟妹,请退下!”祈圣因道:“好,我把这两个狗贼交与你了。”她深知林清的本领了得,自是用不着她插手帮忙。 羊吞虎见林清一举杀了两个军官,心中早已慌了。顾不得讲同僚义气,打定了个“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主意,趁着祈、林二人换防之际,撇下贺兰明,扭头便跑。他人高腿长,几步跑到墙边,一纵身就上了墙头。 李光夏叫道:“林伯伯不能让这厮跑了!他是我的仇人!”林清道:“跑不了!”呼的一掌拍出,喝道:“滚下来!”羊吞虎刚刚踏上墙头,只觉一股大力如狂涛般的猛地涌到,就似给一只无形的巨手推下来似的,跌了个四脚朝天。祈圣因的暗器亦已连珠般的发出,登时在他身上穿了几个透明的窟窿,当然是活不成了。 林清一掌拍出,立即迈步进刀,刀光如雪,把贺兰明的身形罩着。 贺兰明是御林军中数一数二的好手,武功远在羊吞虎之上。此时他虽然亦已气馁,但决不肯俯首就擒,当下打了个“败中求胜”的侥幸念头,一交手便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尉迟鞭法中的杀手绝招。 只见刀光电闪,鞭影翻飞。数丈之内,沙飞石走。贺兰明使的这招鞭法名为“八方风雨会中州”,水磨钢鞭打出,一圈接着一圈,就似波浪般的层层推进,威势也确是骇人。 林清笑道:“技尽于此了么?看刀!”猛地喝声“着!”刀光如练,刹那间便似化作了一道银虹,从水磨钢鞭打成的圆圈中穿进,贺兰明大叫一声,身形箭也似的斜掠出去,原来肩上已是着了一刀。 他虽然着了一刀,轻功还是甚为了得,掠出的方向正是朝着李光夏所在的方向。李光夏在一边正看得出神,他的宝刀已给了林清,手上并无兵器。 祈圣因叫道:“不好!”连忙过去保护,林清早已防备他有此掳人要胁的一着,后发先至,抢到了李光夏身边,喝道:“还想逞凶么?呔,往哪里跑!” 哪知贺兰明忽地中途改了方向,一个倒纵,就上了墙头。原来他用的是“声东击西”之法,故意作势要去掳劫人质,引得林、祈二人都向李光夏那边跑去,这样才好乘机逃跑的,要不然,他的本领再强一倍,也脱不了身。 林清始知上当,眼看贺兰明就要翻过墙头,林清大喝一声,猛地一掌击去,就像刚才对付羊吞虎一样,意欲再次以劈空掌力,击倒贺兰明。 只听得贺兰明“哎哟”一声,从墙头上跳起一丈多高,但是他在半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却跌落墙外,而不是像羊吞虎刚才那样的跌落墙内。祈圣因暗器打不着他,跳上墙头看时,只见贺兰明已经上马跑了。他的坐骑乃是御苑良驹,要追也是追不上的。原来林清的掌力虽然厉害,但贺兰明的功力却要比羊吞虎高得多,而劈空掌力究竟也不如直接打着他的身体,故而他虽然受伤,还能逃跑。 林清道:“可惜,可惜,还是溜走了一个。”祈圣因跳下墙头笑道:“你杀了三个鹰爪孙,也已经够痛快的了!贺兰明这狗贼虽然逃脱,我看他最少要休养十天半月的伤。” 林清抹去了刀上的血迹,把宝刀交还给李光夏,说道:“好孩子,三年不见,你的功夫长进了许多啊。好好地使用你父亲这柄宝刀吧!”李光夏接过宝刀,叫了一声:“林伯伯!”不觉眼泪盈眶,万语千言,也不知打哪儿说起。 林清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出了城再说吧。”此时已是五更时分,但城门尚未打开。保定是直隶省会,不比普通县城,城墙有四五丈高,以竺、李二人的气力,还跳不过去。林清笑道:“我给你们开路;你们跟着我上。”他是可以跳上去的,但他却改用“壁虎爬墙”的功夫,掌心贴着城墙移动,就爬了上去。每爬上五六尺,手指一插,就挖掉两个砖头,好让跟在后面的人,有可以攀缘之处。竺清华也看得好生佩服,悄悄说道:“你这位林伯伯的功夫可真是不错啊,他使的这手大力鹰爪功,不费吹灰之力,我爹爹也不过如是。” 一行四众,出了保定,展开轻功,一口气跑了十多二十里,天色已亮,林清道:“好啦,咱们可以慢些走了。夏儿,你可知道你轩弟的消息么?” 李光夏十分难过,说道:“我在路上曾碰见他,不,他是在布袋里,我还没有见着,不过我却听到他在布袋里叫我。只恨我无能救他。”林清诧道:“他怎的会在布袋里面?” 李光夏将那日遇上杨芃的事情告诉了林清,林清道:“哦,原来他是被鹰爪掳了去了。你是料想他会被鹰爪押上京师,故而要进京救他的。”李光夏道:“正是。我虽然本领不济,但我已知道我的师父江海天江大侠此刻正在京师。林伯伯,你知道我的师父吗?” 林清道:“没有会过,但江大侠于我有恩,我已是知道了的。”李光夏尚未知道藏龙堡之事,正想发问,林清却已先问他道:“这位姑娘怎么个称呼,是和你同来的吗?”李光夏替她报了姓名,说道:“她是我的义姐。”林清道:“令尊可是最近出山的竺老前辈竺尚父么?” 竺清华诧道:“林教主,你怎知道?”林清笑道:“我看姑娘本领非凡,想必是令尊所授。令尊的绝世武功,我是早已闻名了的。”原来刚才竺清华与李光夏偷偷谈论林清武功,拿来与她爹爹相比的那些说话,林清已经听见,所以一猜便着。 李光夏道:“我爹爹死难之后,我曾得竺老前辈收容,在他家住了年多。”林清笑道:“你的运气倒是不错啊,有这么一位武林异人做你义父,还拜了武功天下第一的江大侠为师。”李光夏道:“可是我到现在还未曾见过我的师父呢。”林清诧道:“这是怎么回事?”李光夏将这几年的经过,扼要地告诉了林清。林清道:“哦,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要冒险上京找你师父了。祈弟妹,你又是怎么来到保定的?准备到哪儿去?听说你已在关外成了家,妹夫是哪一位?何以不和你在一起?” 祈圣因道:“你妹夫不幸落在鹰爪之手,不知生死如何,我也正是要想上京打听他的消息。”当下把他们夫妻的遭遇,也对林清说了。 李光夏道:“林伯伯,你呢?这几年来你在哪儿?现在也是上京去的么?” 林清道:“头一年我躲在藏龙堡张堡主那儿,后来藏龙堡被官军所破,一把火烧成平地。这两年我四方流闯,却是居无定所了。” 李光夏吃了一惊,道:“藏龙堡被官军烧了?张伯伯如何?”林清道:“还幸与我及时逃出。藏龙堡被烧是我们逃出以后的事,听说被烧的那一天,江大侠曾经到过藏龙堡,你的轩弟那时还在藏龙堡中,听说也是江大侠将他救出去的。这是一个被烧得重伤的张家的老家人,在临死之前,传出的说话。真相如何,我们还未知道。”李光夏这才明白,原来林清所说的江大侠于他有恩,指的就是这一件事。 李光夏道:“这真是再巧不过了,我师父此刻正在京师。林伯伯咱们一道进京,既可以向我师父问知确实的消息,又可以帮助祈姑姑营救姑父,这不是一举两得么?” 林清道:“我是要去京师,但我也许不能抽出时间找你师父了,但愿能够幸运碰上。”李光夏道:“哦,原来林伯伯另有要紧之事?” 林清道:“正是有件大事,需我入京策划。祈弟妹,这件事情,或者可以间接有助于你营救丈夫,咱们一起去吧。”祈圣因懂得江湖避忌,她不是天理教的人,自然不便多问,当下说道:“全仗林教主鼎力帮忙,我先在这里谢过了。”林清哈哈大笑道:“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走吧!” 此时天色已亮,林清看了看李光夏,忽地又笑道:“夏儿,你这样子不行啊!”李光夏怔了一怔,道:“什么不行?”林清道:“你到那边小溪照照。” 原来李光夏昨日是扮作一个拾煤球的流浪孩子混进保定的,脸上抹了煤灰,经过一晚混战,汗水冲洗,但又不是洗得很干净,脸上一抹黑、一抹白,形状十分滑稽,就似“花面猫”一般,李光夏临流照影,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当下向竺清华要了一条手绢,这才把脸洗干净了。 林清正色说道:“京中遍布朝廷耳目,警卫森严,与保定不可同日而语,你扮作穷孩子,在保定行得通,到了京师,就行不通了。”李光夏尴尬笑道:“请林伯伯指点。”林清道:“你放心,我自然会给你妥善安排。” 保定离北京约三百余里,他们都是有一身武功的人,在路上虽然不便施展轻功,但走起路来,也要比常人快得多。清晨动身,兼程赶路,到了午夜时分,已抵达北京城外五十里远近的一个小村,村子里有林清预先约好的人接应。 第二日林清给李光夏准备了一套华丽服饰,将他打扮成一个贵介子弟,他自己则打扮成一个外地进京候补的官员,清代捐官风气甚滥,北京城里,这种候补官员多于过江之鲫。他们四人,冒充作家人,打着“候补道”的官衔,坐了四乘轿子,混进北京,果然躲过了鹰爪的注意,连假扮成“轿夫”的十六名天理教中的头目,也都一并混进城了。 京城里有天理教的秘密分舵,是从一个破落的豪门后人买来的大屋,有几十间房子。林清将李光夏安排在自己的身边,祈圣因与竺清华则住在内院。林清告诫他们没事尽少出门。 李光夏与林清同住,只见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人前来找他,和他在密室谈话。李光夏懂得教中规矩,也从没有向林清多问。每当林清有客来访之时,他就到内院找竺清华玩去。他是个孩子,用不着避男女之嫌。不过,他虽然不知道林清在进行什么事情,但从他这样紧张忙碌的情形看来,也可以猜想得到他是在筹划一件非常的大事。 李光夏不能出去找寻师父,十分烦闷,祈圣因急于知道丈夫的消息,更是焦心。幸而也不过几天,林清便给她解开一重忧虑了。 这一日林清将祈圣因请来,告诉她道:“我已经接到确实的消息,妹夫是被押在刑部大牢,即俗称‘天牢’的地方。那些狗官要迫他吐出历年所劫的财物,其中尤其紧要的是一顶从大内盗出的珠冠。在狗官未曾追回所谓‘赃物’之前,料想不会对妹夫下毒手的。” 祈圣因最关心的是丈夫的性命,听了这个消息,安了一半心。但想到官府的非刑拷打,又不禁不寒而栗,问道:“他在狱中想必是吃够了苦头了,不知他、他身子如何?”祈圣因第一是担忧丈夫的生命,第二就是担忧丈夫已被打成残废。 林清坦白地告诉她道:“狗官要向他追‘赃’,拷打自是免不了的。但弟妹可以安心,妹夫只是皮肉吃点苦而已。”祈圣因半信半疑,说道:“怎能这样侥幸?” 林清笑道:“妹夫十分机智,他是用了买下瞒上的办法,把狱卒都收买了。在刑部大堂上他是半句口供都没有的,但在狱中,他却悄悄的向狱卒吐露了一两处不太重要的埋‘赃’之地,让狱卒去取了回来,大家均分。狱卒都得到了他的好处,哪还能与他为难?你知道狱卒不论使用什么毒刑,都是练过一套特殊本领的,他得了好处,在用刑之时,就可以格外照顾,让你外表看来,好像伤得很重,其实却只是伤及皮肉的。妹夫又是有一身上乘武功的人,那更是无妨了。狱卒为了想要继续得到好处,每一次当妹夫受刑之后,他们还要大鱼大肉地供养他呢!” 祈圣因道:“虽然如此,但我总要把他救了出来,才得安心。” 林清道:“这个当然。不过天牢防范森严,妹夫入狱之后,大内总管还特别调了几名大内高手协同刑部守卫,所以我要劝弟妹暂且忍耐些时,不可便去劫狱。但你可以放心,迟早我总要将妹夫救出来的。” 林清将尉迟炯之事交代清楚之后,又向李光夏说道:“我也曾叫人打听你师父的下落,但直到如今还未得到他的消息。我看你这几天很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可是想出去找寻你的师父么?” 李光夏道:“我看林伯伯这样忙,我也想帮忙你做一点我可以做的事情,要是我可以出去的话——” 林清道:“咱们在保定一战之后,京中的鹰爪曾紧张了好几天。但后来他们见没有什么动静,这两天的风声是稍微松一些了。你出去历练历练也好。一个人不经点风浪,也的确是很难培养成材的。” 自从这日之后,李光夏便常常到外面去替林清做些事情,例如送一封信或约见什么人之类。当然林清不是让他独自一人在外面跑,而是派了一个精明干练的头目带领他的。这头目名叫戴均,是本地人。 不知不觉又过了十多天,林清所策划的“大事”还未发动,营救尉迟炯的事情也未见进行。祈圣因内心急得不得了,却又不好催促他。有时不免在李光夏面前吐出几句怨言。 李光夏是深知这位林伯伯的性情的,他除非不答应人家,一答应了就是“一诺千金”,一定会替人家把事情办好。可是李光夏也很爱护他的祈姑姑,祈圣因心中焦急,他也是为她感到难过的。一日早晨,他正想向林清进言,林清事情很忙,旁边又有客人,李光夏尚未等得到有进言的机会,林清就差他去送一封信了。李光夏心想这事也不必急在一时,便准备留待晚间再说。 收信的人住在东郊,李光夏与戴均送信出来,已是中午时分,回来的路上,经过陶然亭,这是北京一个名胜之地,香妃冢就在此亭附近。 香妃是回族美人,被乾隆所俘,不屈而死的。竺尚父的故国库车,就是与香妃那个部落隔邻的,李光夏在竺家曾听过香妃的故事,此时路过,便想顺便一游。 戴均笑道:“如果你抱着游览名胜的心情,那你一定会失望的。不过这里面有茶居,咱们进去喝一杯茶也好。” 原来所谓香妃冢不过是个土馒头,还比不上普通人家的坟墓。周围野草丛生,后面还有个臭水沟。但因为是个“名胜”,也就常常有一些慕名而来的游客,故此有人在附近开设茶居。 他们二人,一个是粗通文字的大孩子,一个是黑道的粗豪汉子,都不是什么“风雅之士”,一见香妃冢不过是个土馒头,也就提不起兴致去看它了。于是两人便到茶居喝茶。 茶居里有寥寥几个客人,其中有个单身客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浓眉大眼的少年,李、戴二人说话的时候,他好像非常留意的在听,不时的把目光向他们这边瞟来。 戴均是个老江湖,这少年的态度很快就引起他的注意。戴均悄悄地问李光夏道:“你见过这个人么?”李光夏道:“从未见过。”戴均恐防是鹰爪钉梢,正想叫茶房过来结账,早走为佳。不料这少年却先走过来了。 这少年走到李光夏面前,低声问道:“小兄弟,你可是姓李?” 李光夏吃了一惊,他不认识这个少年,但这少年的声音却似乎是在哪儿听过。李光夏见他神情诚恳,便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这少年把声音压得更低,说道:“这儿人多,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去。” 戴均连忙拉着李光夏,说道:“你是什么人?” 这少年正要回答,忽地有一个人走来,在他肩头一拍,说道:“是雄哥儿么?好几年不见了,你还记得我么?” 这少年道:“哦,是丁叔叔。真是巧遇了。” 那姓丁的汉子笑道:“不是巧遇,我是特地来会你的。” 这少年怔了一怔,道:“丁叔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那汉子道:“你不是约了沙老大在这里相会的么?他不来了,我来替他会你。” 就在这时,只见又进来了几个人,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兵器。茶居里原来的几个客人也都站了起来。 这少年陡然醒悟,倏地一把向那汉子抓去,喝道:“好呀,原来你是当了鹰爪孙了!” 只听得“噗”的一声,这姓丁的汉子肩头着了他的一抓,可是这少年却也未能将他抓牢,这汉子肩头冒血,一个倒纵,闪开几步,喝道:“宇文雄,你结交匪人,谋叛朝廷,可怪不得你丁叔叔不留情面了!”把手一挥,乔装的茶客与从外面来的捕快一齐拥上,登时把这少年包围起来。 原来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江海天的徒弟宇文雄。他与林道轩赶到邙山之时,邙山之会已经散了。他打听得师父已经进京,师母也没有回山东老家,他急于要见师父,于是便径自来京。他本来劝林道轩先回师门等候消息的,可是林道轩一定要和他一同去找师父,宇文雄没法,只好冒险带这小师弟进京。 宇文雄的父亲生前乃是北京震远镖局的镖头,在北京有许多朋友,宇文雄自小在北京长大,对北京十分熟悉。此时他已知道林道轩的身份,不放心让林道轩到外面走动。到了北京之后,他不敢带林道轩回他老家,另在一个僻静的胡同租了一间房子暂时安身。他自恃是“老北京”,又没有犯过案,只要不让鹰爪知道他是和林道轩同在一起,出外走动,料想无妨。于是住了两天,便开始出外活动。 宇文雄并不是一个很精细的人,但这次做事也算得是相当谨慎的了。他不敢胡乱找人,他今天约会的这个人名叫沙天立,是震远镖局从前的老镖头,他父亲生前的好友。这个人他是认为可以绝对信赖的。为了预防意外,避免连累沙家,他不敢登门造访,而是写了一封信隔着一条街,给钱一个小叫化,叫这小叫化把信送到沙家的。宇文雄是想通过沙天立的关系,请他代为查访师父的下落。陶然亭僻处郊外,是以他选择了这个地点作为他们约会之所。 到了陶然亭之后,等了许久,未见沙天立到来,却先见着了李光夏。宇文雄那日在路上抢救林道轩之时,李光夏正在路旁的茶店之中与杨芃打架,一个在路上,一个在店中,未曾见着。但彼此的声音却是听到了的。 宇文雄早已从林道轩的口中得知李光夏的姓名,所以,当他一听出了是李光夏的声音,便即过来查问。却不料他们刚刚接上了头,宇文雄便遭遇了鹰爪的袭击。 那个给鹰爪做“眼线”的人名叫丁固,也是震远镖局昔日的镖头。在镖局的时候丁固已经与官府常有往来,不过当时的震远镖局本来就有官方的红股,他虽然与官府来往较密,大家也不觉得奇怪。殊不知他是早已卖身投靠的了。镖局关门之后,他更进一步,充当了九门提督的暗探。 合当有事,昨日他恰巧在沙家串门,小叫化把宇文雄那封信送到沙家,沙天立是当着他的面拆开来看的,因此给他知道了宇文雄约会沙天立之事。 宇文雄和江海天的关系,由于有个叶凌风在江家卧底,是早已密报上京,并在提督衙门也备有一份档案的。丁固回衙门一说,当晚就逮捕了沙天立。第二日就由丁固顶替沙天立来“会”宇文雄。鹰爪们还未知道宇文雄是和林道轩同在一起,但林道轩已经给江海天收为弟子的事情,他们则是知道了的,他们要活捉宇文雄,目的之一就是要追查林道轩的下落。他们怀疑林道轩之在中途被人夺去,一定和江海天这帮正派英雄有关,却不知这个救了林道轩的人就是宇文雄。 且说那帮鹰爪一涌而上,围住了宇文雄。戴均悄悄地拉了李光夏一把,便想趁乱逃走。不料李光夏把他的手甩开,说道:“这人是我的二师兄。”倏的拔出刀来,就冲上去。李光夏是听祈圣因说过宇文雄之事的,此时他知道了是二师兄,他还怎能一跑了之? 宇文雄一面招架那帮鹰爪的兵刃,一面喝道:“呸,你这浑小子,谁是你的师兄?你别胡乱认人!” 宇文雄是想撇脱他与李光夏的同门关系,同时也暗示李光夏逃跑的。但这班鹰爪都是吃了多年公门饭的老油子,焉能不知他的用意?为首的捕头哈哈笑道:“想不到咱们本来只是要钓小鱼的,却钓上了大鱼了。这小子准是林清的儿子!”他们虽然把李光夏误认为林道轩,但结果总是一样,不能将他放过。 李光夏迎上一名捕快,这名捕快意欲把他生擒,一抖铁链便来“锁”他脚骨,李光夏身躯一矮,用了一招“滚地堂”的刀法,刷的一刀,反而把这捕快的脚骨斫断了! 这帮鹰爪一共是八个人,其中有三名好手,乃是大内调来的卫士。其他五个也都是第一流的捕快,但用来对付在江海天门下学了一年武功的宇文雄,他们却还是差了一大截,帮不上那三名卫士的忙。这五名捕快有自知之明,一窝蜂的都来捉拿李光夏。 李光夏斫倒了一名捕快,精神大振,展开游身八卦刀法,与四名捕快游斗,东奔西窜,这四名捕快虽然把他围住,急切之间,却是拿他不下。 丁固喝道:“我来拿这小子!”他是震远镖局的老镖头,武功当然比这几名捕快高明,他刚才给宇文雄抓伤,怕了宇文雄,这时却来欺负李光夏。 李光夏一刀劈去,丁固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便来夺刀,李光夏侧身一闪,“嗤”的一声,衣裳给丁固撕下一幅,险险遭他毒手。 就在此时,猛地听得一声大喝,戴均一振臂掀翻了两名捕快,冲过去朝着丁固便是猛的一拳。戴均刚才之所以想要逃走,乃是怕行藏败露,误了大事。但此时李光夏已遭危险,他不出手是不行了。同时他也看清楚了双方的实力,宇文雄的剑法之妙,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估量自己与宇文雄联手,已足够打发这帮鹰爪。 丁固认得戴均,吃了一惊,道:“老戴,你,你也是——”戴均焉能容他说出自己的名字,那一拳已是朝着他的胸口猛捣,丁固举手一格,意欲反扭他的手腕,但戴均号称“百步神拳”,丁固却禁不起他的神力,只听得“喀嚓”一声,腕骨先断,接着“卜通”一声,戴均余力未衰,这一拳仍然不偏不倚地击中他的胸口,将他击倒。戴均踏上一脚,喝道:“我最恨卖友求荣的奸贼!”这一脚登时把丁固踏得呜呼哀哉! 宇文雄展开了苦学经年的大须弥剑式,浑身上下都似包在剑光之中,那三名卫士虽然以多为胜,却也攻不进去。不过片刻,戴均已把五名捕快全都杀掉。 这时两方都是三个人。宇文雄这边李光夏虽然较弱,但戴均的百步神拳却是十分了得。他与宇文雄联手,对付这三个卫士已是绰绰有余,更加上一个机灵溜滑的李光夏帮同骚扰敌人,登时反客为主,杀得那三个卫士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激战中戴均一拳打翻了一个卫士,宇文雄刷的一剑,也刺伤了一个敌人。没有受伤的那个也慌忙逃跑了。戴均道:“宇文师兄,咱们今日这场祸闯得不小,你到我们那儿去避避风头吧。”他已知道宇文雄是李光夏的师兄,是以放心邀请。 宇文雄道:“不,我要赶回我的住所。” 戴均吃了一惊道:“你怎么还能回去?” 李光夏心中一动,也在同时问道:“二师哥,轩弟是不是在你那儿?” 宇文雄道:“就是因为道轩和我同住,我非得回去不可!” 戴均当时知道林道轩是他们教主的儿子,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说道:“你们的住址鹰爪们知道了没有?”宇文雄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知道。我是约了一位沙老镖头到这里相会的。倘若沙老镖头和我那封信都落在敌人之手,他们一定会搜查我的住所的。”要知宇文雄的信上虽然没有写明地址,但丁固知道他的形貌,尽可以画图搜缉,查出他是住在什么地方。 戴均道:“你住在哪儿?”宇文雄道:“我住在铁帽胡同。”戴均道:“那是一条僻静的胡同,敌人不一定就能打听出来。好,事不宜迟,咱们马上回去。不过也不能太过着急,切忌露出慌慌张张的神情。你们都跟我来吧。” 戴均带领他们抄小路回到市区,穿过一些小巷,不料在距离铁帽胡同还有三几条街的地方,就发现了大队的军士,通往铁帽胡同的各处街口都已封锁,不许人行。 戴均也害怕给人瞧破,误了林清的大事,那就比林道轩落在敌人之手更为严重了。幸好附近有家人家,是天理教一个小头目的住家。戴均便与他们躲进这家人家,请教中兄弟帮忙打听消息。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只听得鸣锣开道、吆喝声喧,他们在窗口朝街的一间房里望出,只见那辆囚车正从他们这条街头经过。囚车上缚了五六个人,中间的那个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可不正是林道轩是谁?其他那几个人则是房东的全家老幼,因林道轩被捕而受牵累的。 李光夏胸中热血翻涌,就要推开窗门跳下街去,戴均连忙将他拉住,沉声说道:“不可鲁莽。”正是: 可恨奸徒施毒手,最伤良友陷囹圄。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教主深藏图大事夫妻义重劫天牢 李光夏咬牙说道:“难道咱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轩弟给他们抓去吗?” 戴均道:“当然不能,但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你要知道林教主正在筹划干一场惊天动地的事业,咱们拼了几条性命不打紧,连累了教主,坏了大事,这罪过就无可挽回了。” 李光夏蓦然一惊,这才冷静下来,说道:“那咱们怎么办?” 戴均道:“他们要套问你轩弟的口供,一定不会就下毒手的。待咱们打听了确实的消息,再回去禀报教主。” 囚车过后,街上的警卫还未撤退,屋子里的人心急如焚,直到傍晚时分,才有一个人偷偷回来,说道:“我已打听到确实的消息,轩哥儿是押在刑部大牢。那家房东,鹰爪们是明知与咱们没有什么关系的,因此在勒索了一大笔钱之后,已经把他们放了。” 戴均道:“外面风声如何?”那人道:“外面风声仍紧,但西面和北面的警卫已经撤了。你们可以从石驸马胡同那边出去。” 戴均早已替宇文雄与李光夏换过服饰,当下趁着天黑,偷偷溜走。戴均熟悉路道,人又老练机警,一路回到总舵,侥幸没有给敌人发觉。 此时已是将近三更时分,林清还未睡觉。他们一回到总舵,只见议事厅上灯火通明,林清和教中的几个首脑人物都在那儿。还有一个竺清华站在林清面前,正在和林清说话。 竺清华不是天理教中人,李光夏见她在议事厅上与林清说话,而且是在三更时分,平日她是应该早就睡了的。李光夏觉得奇怪,正要问她。竺清华已先说道:“光夏,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祈姑姑走了!” 李光夏吃了一惊,道:“怎么祈姑姑走了?”竺清华道:“我等你回来,没有睡着。见祈姑姑换了一身夜行衣,说是要去一探天牢。她叫我不可声张,但我想了想,还是告诉林教主的好。”原来祈圣因急于救她丈夫,等了十多天,见林清毫无动静,误会林清不肯尽心尽力,故而独探天牢。 李光夏道:“糟糕,糟糕。但这件事情还小,林伯伯,我有一个更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 林清道:“听说铁帽胡同那边出事,有人给鹰爪捉了去。这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这位是谁?” 李光夏急忙说道:“可是你还未知道捉去的是谁呢,是轩弟呀!”他喘过一口气,才给宇文雄介绍,说道:“他就是我的二师哥宇文雄,轩弟是和他在一起的。” 北京分舵副舵主崔进说道:“怪不得敌人如此紧张,刚才接到的消息,明日起就要隔绝京师的内外交通,进行九城大搜了。教主,发生了这件意外事情,恐怕、恐怕会影响咱们明天晚上的计划了。咱们也得紧急应变才行。该当如何处置,请教主示下。” 戴均道:“轩哥儿是押在刑部大牢,今晚天牢的防卫定比平时倍加严密。祈女侠单身犯险,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戴均是想提议劫狱,但他知道林清的脾气,倘只为了他的儿子,他是一定不肯的,故而戴均要强调祈圣因可能遭遇的危险,好打动林清。 林清道:“弟兄们都准备好了没有?” 崔进道:“弟兄们都在等候命令。” 林清道:“明晚之举,你和阎、刘二人可曾商量定妥?” 崔进说道:“我和他们已喝了血酒,他们誓作内应。可是明日就要九城大搜,咱们怎能……” 林清双眸炯炯,蓦地击案说道:“事已如斯,这个险是非冒不可了。明晚的计划提前今晚执行!崔舵主,你马上去向阎、刘二人发出联络信号,我和大队随后就到。”崔进应了一声“是!”领了令箭,飞奔而去。 林清接着说道:“戴香主,你与光夏前去接应祈圣因。人手不够,我只能派一小队弟兄作你们的后援,再多就不行了。所以,你们只要能令祈圣因脱险就行,轩儿救不出来,你们也就不必勉强了。” 宇文雄道:“请教主准许我与李师弟同去。”林清道:“好,你和光夏、道轩都是同门,我也不和你客气了,你就去吧。”竺清华道:“我也去!”林清道:“你、你也要去?这个、这个可是性命相搏的事情呀!”竺清华道:“我是光夏的姐姐,你可不能把我当作外人!”林清微微一笑,道:“好,那就去吧!” 林清交待完毕,匆匆就走。戴均叫道:“教主,你不和我们同去吗?”林清虎目一瞪,说道:“戴均,你好糊涂,我怎能只顾我的孩子!” 戴均不敢作声,只得带了宇文雄、李光夏、竺清华三人立即赶去天牢接应。林清拨给他的那一小队弟兄随后启行。 李光夏刚才未得余暇向林清发问,心中纳闷,在路上就忍不住问戴均道:“林伯伯为什么不能去救轩弟?他是要去哪儿?提前执行的计划又是什么?” 戴均悄声说道:“你的林伯伯是要和大伙儿同去攻打皇宫!”李光夏那么胆大,听了此言,也不禁吓了一跳,失声叫道:“什么?他们是去攻打皇宫!” 戴均道:“不错,教主这半个多月废寝忘食,日夜辛劳,为的就是筹备攻打皇宫。本来约定明晚举事,内外都有接应的,如今外援已断,就只能靠皇宫的内应了。唉,但愿吉人天相,教主马到成功。” 原来林清为了响应各地义军,冒险进行攻打皇宫的计划,倘若能够俘虏了满清皇帝,即使不能根本推翻朝廷的统治,也可以令得天下震动,敌人胆寒,而大大有助于各地义军的抗清了。 林清并非莽夫,他决定攻打皇宫,是有着缜密的计划的。宫内有两个太监,一个名叫阎进喜,一个名叫刘全,这两个人本是天理教的教徒,为了要到皇宫“卧底”,三年之前,不惜牺牲自己,净了身充当太监的。今次林清计划攻打皇宫,就是预先和他们联络好了,到时由他们来作内应。 外援方面,林清也约好了张士龙明晚带兵前来攻城。张士龙本来是米脂藏龙堡的堡主,与林清是八拜之交,当年天理教总舵被破,林清就是到他那儿避难的。后来藏龙堡又被官军所破,林、张二人逃了出来,张士龙藏在直隶河南边界的滑县,离北京三百多里,那里聚集有一千多名天理教的教徒,张士龙到了滑县之后,林清把这一千多名教徒交给他指挥,作为骨干,另外又再秘密招兵买马,组成了一支义军。这次林清混入了京城,定好了攻打皇宫的日期之后,就派人通知张士龙,叫他采取夜行晓宿,化整为零的秘密行军办法,算准时间,把这支义军带到北京城外。双方约好明晚三更时候,城里城外同时举事。 但不料恰恰在约好日期的前一日发生了林道轩被捕之事,明日就要九城大搜,隔绝内外交通。这一来不但京城内的天理教的秘密机关有被发觉的危险,张士龙的攻城计划也必将受到阻碍。为了应付这个紧急的局势,林清迫不得已把攻打皇宫的计划提前在今晚执行。 皇宫的防卫比刑部大牢当然更要严密百倍,戴均是一个对教主非常忠心的人,故而当他把林清现在是去攻打皇宫这件事告诉李光夏之时,不觉忧形于色。 李光夏虽不知道详细内容,也知攻打皇宫是要比他们去劫天牢危险百倍,恨不得能够分身去助林清。 戴均知道他的心思,说道:“教主的命令必须执行,咱们只有赶快去接应祈女侠,希望劫牢成功,然后才能赶去相助教主,攻打皇宫!” 李光夏蓦然一惊,说道:“不错,祈姑姑此刻只怕已在和敌人血战了。还有轩弟也在天牢,今晚非把他劫出不可!”他记挂着祈、林二人的安危,恨不得插翼飞到天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祈圣因单身劫牢之事。 这晚月黑风高,正是适宜于夜行人活动的“好”天气。祈圣因轻功超卓,换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便似一溜烟的直扑天牢,街头上虽有巡逻,却哪能发现她的踪迹。 刑部天牢是一组独立的建筑,并非附设衙署之内,它有一道三丈六尺高的围墙围住,比普通县城的城墙还高。好个祈圣因,艺高胆大,从暗器囊中摸出一枚铁钉,一扬手把铁钉插在围墙上一丈多高之处,纵身一跃,鞭梢缠着铁钉,再一翻身,已是跳上了墙头,神也不知,鬼也不觉。 祈圣因往下一看,只见下面静悄悄的连守卫也不见一个,这个情形大出祈圣因意料之外。试想天牢关禁的都是重要的犯人,岂有不严加防卫之理? 祈圣因是个江湖大行家,怔了一怔,心道:“莫非对方是诱敌之计?”但她救夫情切,明知山有虎,也是要到虎穴闯一闯的了。 祈圣因看清楚了地势,便从后墙跳下庭院。脚尖刚刚着地,底下果然便出现了敌人,为首的一个哈哈笑道:“祈夫人,你来探监么?我们在此等候多时了!”这个人正是半个月前曾在保定和她交手的那个御林军副统领贺兰明。 祈圣因斥道:“你侥幸在林清刀下逃生,还要助纣为虐么?”长鞭挥去,贺兰明以水磨钢鞭格开,哈哈笑道:“对啦,我正要问你,林清怎么不和你同来?你今晚没有林清助阵,那是决计逃不脱的了。不过,你若肯把林清的住址告诉我,我倒可以让你们夫妇相会,你喜欢什么时候走,我们也不阻拦,这桩交易你做不做?” 祈圣因骂道:“无耻狗贼,你想我卖友求荣,哼,哼,拿你的性命来做这桩交易吧!”长鞭翻飞,短剑挥舞,登时杀得贺兰明只有招架的份儿。 另一条黑影窜上来骂道:“这个泼妇无理可喻,她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泪不流的。贺兰大哥,和她多说什么?将她拿下,三十六种大刑让她一一尝遍,怕她不供出林清的秘密!”这个人是另一个御林军副统领李大典,他在东平县被祈圣因打伤,因此对祈圣因特别痛恨。 李大典与贺兰明是同样官职,本领则稍差一些,但既然能充当御林军的副统领,武功当然也是不弱。祈圣因与贺兰明单打独斗,可以稍微占点上风,加上一个李大典,她就不能不感到吃力了。此时聚集在这院子里的卫士已有十数人之多,贺兰明点名留下四个从大内调来的一等侍卫,说道:“这儿用不了这许多人,牢中还有更紧要的人犯,你们各回原防去吧。”留下的四个侍卫分在四方,防备祈圣因逃跑。 祈圣因奋勇力战,但双拳难敌四手,三十招过后,招数发出,已是力不从心。激战中李大典“刷”的一刀,几乎从她的鬓边削过。贺兰明笑道:“李大人,你怎的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你要知道祈夫人号称千手观音,你在观音面上划了一刀,不是太杀风景了么?”李大典道:“我倒是愿意把这尊观音供奉起来,就只怕请她不动。’ 贺兰明卷起一团鞭影,裹住了祈圣因的身形,说道:“祈夫人,你抛下兵器,我让你们夫妻相会。” 此时贺兰明与李大典占了绝对上风,最怕的倒是祈圣因拼死了。要知他们倘若能够生擒祈圣因,一来可以迫她供出林清的行藏,二来可以用她去威胁她的丈夫,迫尉迟炯吐出历来所劫的赃物。这当然要比把她杀死好得多。可是祈圣因的武功非同泛泛,他们二人联手,要把她杀死不难,要将她生擒却是不易。故此贺兰明以许她夫妻相会为饵,诱她投降。 祈圣因早已看出他们的用意,心道:“大丈夫宁死不辱,我虽是女人,岂可不如男子?死则死耳,但只可惜不能在临死之前,见我丈夫一面。”想至此处,遂把生死置之度外,大声叫道:“大哥,你可知道我是来会你么?你不知道也不打紧,我已尽了心事,我也就可以死而无憾了!”此时祈圣因因为气力不佳,招数已是渐见散乱。她打算以最狠辣的招数,再战一二十招,若不能伤着敌人,就行自尽,免得落在敌人手中。 刑部有百数十间牢房,祈圣因在决死之前自表心迹,原也不期望她丈夫听到的。可是出乎她的意外,她的丈夫却听到了。 尉迟炯所在的这号囚房,与这院子的距离虽然隔了几十间房子,但尉迟炯是关东马贼,最长于“伏地听声”,此时他还未睡着,但已经躺在地上,祈圣因这么大声叫喊,他是每一个字都听进耳朵去了。尉迟炯一听得是妻子的声音,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这一喜也当真是非同小可!惊喜交集之下,尉迟炯忍不住要跳起来。可是他却跳不起来。 要知尉迟炯是江湖大盗的身份,牢头怕他越狱,对他自是加意提防,特别加重了枷锁的。他手上戴有手铐,脚上担了一面大枷,脚踝还锁上了一条粗重的脚镣,脚镣的一端且还是缚在柱子上的。如何跳得起来? 他这号囚房是有一个狱卒专门看守他的,尉迟炯料他还未听见外面有人闯狱,遂用手铐重重地碰击墙壁,将他弄醒,说道:“小乙,过来,我有话和你说。喂,你想发财吗?” 这狱卒是得过他的好处的,只道他又要把秘密藏金之地告诉自己,喜出望外,如奉纶音,连忙走到他的身边,把耳朵凑上去,说道:“尉迟舵主有心照顾小的,小的一定知恩报恩。” 尉迟炯猛的一运内力,“咔嚓”一声,手铐硬生生的给他弄断,尉迟炯虎口流血,也顾不得疼痛,立即便把这狱卒抓住。 这狱卒吓得魂飞魄散,“卜通”跪了下来,说道:“尉迟舵主,小的可没敢得罪你啊。”尉迟炯道:“你想要命,快把我的枷锁打开,我还可以让你发一笔大财!” 狱卒忙不迭地摸出锁匙,打开尉迟炯脚上的大枷。尉迟炯道:“还有这条脚镣呢?快!快!” 脚镣一端缚脚,一端缚着柱子,两端都是加上大铁锁的。狱卒苦着脸道:“脚镣的锁匙是狱官自己管的,不在我这儿。” 尉迟炯大为着急,抓起脚镣,用力一拉,弄得铁链哗啦啦作响,可是铁链太粗,尉迟炯再次弄伤了手,还是拉它不断。 忽听得“轰隆”一声,有人打开牢门,冲了进来,喝道:“小乙,你、你干什么?哎呀,呸!”进来的原来是个卫士。听见声响,进来查房的。一见这狱卒正在给尉迟炯搬开那面大枷,一刀就劈过去,削下了狱卒的脑袋。 卫士见尉迟炯脚镣未解,放下了心,冲上来喝道:“死囚徒,想越狱吗?”一刀又再劈下。尉迟炯虽是脚镣未解,但这卫士毕竟对他还是有些忌惮,故此意欲把他斫伤,再给他扣上手铐。 尉迟炯心道:“来得正好!”却故意装作惊慌的样子,身躯后仰,待那卫士的钢刀斫到胸前,他双指一钳,已是钳着刀背,卫士给他一拉,随着跌倒,压在他的身上。 尉迟炯一个翻身,卫士还未能叫得出声,已是给他扼死。尉迟炯把那口夺过的钢刀仔细一审,只见刀口如一泓秋水,却原来是一把锋利的缅刀。尉迟炯笑道:“多谢你给我送来利刃。” 尉迟炯猛力一刀,斩断脚镣,但扣住脚踝的那个铁锁却不能一刀劈开,不过脚镣既断,带着铁锁,也可以走动了。 尉迟炯脱下那卫士的号衣,往身上一披,便跑出去。他脚上拖着一个沉重的铁锁,铁锁又是连着五六寸长的铁链的,跑动之时,哗啦啦作响。 看守这座监牢的卫士,所得声响,纷纷赶来,走在前面的两个人打着火把,与尉迟炯碰个正着,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叫道:“不好,有人越狱!” 尉迟炯笑道:“你们碰上了我,当然好不了!”一刀一个,将这两人劈翻,缴了他们手上的刀剑,跳上屋顶。这时四面八方都已有人在喊:“留神,留神,有人越狱!”尉迟炯也跟着大叫道:“有人越狱,有人越狱!喝!快追!犯人向这一边逃了!”抛出缴来的刀剑,一刀一剑在半空中互相冲击,发出的声音就似有人厮杀一般,引得好些卫士,向那边跑去。尉迟炯刚才伏地听声,早已知道他妻子的所在,便一径往外直闯。 黑夜之中,他披着卫士的号衣,飞越了十几重瓦面,有的鹰爪以为他是自己人,有的鹰爪听得铁链拖在瓦面的声响,跑来要查究之时,他又早已闯过去了。刑部大牢看守虽多,但因牢中有个更重要的犯人林道轩,从御林军和大内调来的军官与侍卫大都不敢离开防地,因此,尉迟炯并没受到多大阻拦,沿途只再杀了三四个人,便闯到外间他的妻子正在厮杀着的那间庭院了。 尉迟炯叫道:“因妹,别慌,你大哥来了!”祈圣因本已筋疲力竭,正拟回剑自戕,忽然听得丈夫的声音,精神陡振,登时又是鞭剑翻飞,荡开了贺兰明的钢鞭,挡住了李大典的快刀。 屋顶上的两个卫士过来拦截,这两人是大内高手,武功非同小可,但却也不能堵住尉迟炯,尉迟炯霍霍两刀,疾如闪电,第一个卫士格得两刀,第三刀又到,几乎是贴着他的面门削过,这个卫士骤然一惊,一步踏空,骨碌碌的就从屋顶上滚了下来。第二个卫士挥舞长矛刺去,尉迟炯抢来的缅刀虽然锋利,分量却嫌轻了一些,只能将枪头拨开,却不能将它打落。 那卫士看出他脚有铁锁,料他跳跃不灵,又一枪便朝着他脚踝刺来,尉迟炯一个“虎尾脚”向后倒撑,铁锁连着的那几寸铁链也变成了他的兵器,恰恰缠上了那卫士的长矛,登时把那卫士也拖得跌倒,尉迟炯大吼一声,从屋顶上便跳下来。两夫妻会合一起,并肩抗敌,祈圣因微笑道:“大哥,有你和我一起,我还有什么害怕?” 贺兰明冷笑道:“那我就成全你们夫妻俩,让你们做一对同命鸳鸯吧!”水磨钢鞭鞭头一沉,“刷”地一招“枯树盘根”,猛攻尉迟炯的下盘,钢鞭卷地,扫他双足。尉迟炯脚戴铁锁,跳跃不灵,贺兰明之所以攻他下盘,就是欺他这个弱点。与此同时,李大典也使出一招“雪花盖顶”,刀光闪闪,朝着尉迟炯的天灵盖猛劈下来。 这两人是老搭档,招数配合得又狠又妙,上下夹攻,竟是要把尉迟炯置之死地。祈圣因待要助她丈夫,但原来在这院子里把守的两个卫士亦已杀了上来,祈圣因要解除丈夫的后顾之忧,不能不全力招架。 好个尉迟炯,在四方受敌之下,猛地大喝一声,提足一踏,拿捏时候,不差毫厘,刚好踏住了贺兰明的鞭头。手中缅刀一翻一绞,只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李大典那口雁翎刀脱手飞出,但尉迟炯的缅刀却断为两段。 原来李大典这口雁翎刀乃是百炼精钢打成的宝刀,刀质还在尉迟炯夺来的这口缅刀之上。但李大典的内力却远远比不上尉迟炯。故所以双刀碰击之下,李大典虎口流血,雁翎刀给对方绞脱,而尉迟炯的缅刀却也给对方削断。 尉迟炯大喝道:“接刀!”手中的两截断刀飞出,分射贺兰明与李大典,李大典倒纵避开,尉迟炯一跃而起,将他那把雁翎刀抢到了手。贺兰明使个“铁板桥”的功夫,身向后弯,半截飞刀几乎是贴着他的面门削过。 尉迟炯抢到了雁翎刀,哈哈笑道:“换一口刀使用,倒也不错。”贺兰明抽出了钢鞭,大怒喝道:“大伙儿都上来,活的拿不了,死的也要!” 刚才从屋顶上跌下来的两个卫士,此时亦都已爬了起身,上来助战。李大典换了一根熟铜虎尾棍,也重来加入战团。他这根虎尾棍是重兵器,长八尺有多,不怕给宝刀削断。而且尉迟炯跳跃不灵,他还可以收远攻之利。 贺兰明与李大典的气力还没有消耗多少,这四个卫士又都是大内的一流高手,六个人围攻尉迟炯夫妻,而祈圣因刚才因为是以一敌二,气力消耗太甚,又已是强弩之末了。所以虽说是夫妻联手,但主要是靠尉迟炯抵挡。尉迟炯差不多是以一敌六,饶他勇猛绝伦,也不能不有点力不从心之感。 祈圣因心道:“我是来救他的,不能做他的累赘。”说道:“大哥,我不成啦,你冲出去吧!”尉迟炯道,“咱们夫妻俩生则同生,死则同死!我还要杀几个兔崽子呢,你别气馁!” 尉迟炯在极端劣势之下,兀自豪气冲天,高呼酣斗,猛若怒狮,贺兰明等人虽然把他团团围住,也不禁有点心惊胆颤,不敢太过迫近。 祈圣因得到丈夫的鼓舞,重振精神,咬牙苦斗。可是她毕竟是血肉之躯,体力支持不住,招数发出,渐渐感到力不从心。 他们夫妻二人是背贴着背抵挡四面俱来的攻势,李大典看出有可乘之机,一根虎尾棍舞得呼呼风响,只向祈圣因猛攻。尉迟炯的一口刀抵挡了敌人七成以上的攻势,但他虽然是尽力照应妻子,毕竟还是难以照应周全。 祈圣因正在吃紧,忽听得吆喝声,追逐的脚步声闹成一片,突然有一个她所熟悉的童音叫道:“祈姑姑在这儿啦,戴叔叔快来呀!” 原来是李光夏和戴均这一班人已经赶到,一路杀了进来。 李光夏发现了祈圣因固然是又惊又喜,但还有一个比他更急于要会见祈圣因的人,这人是宇文雄。 宇文雄之所以被逐出师门,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他有“谋害”祈圣因的嫌疑。当日岳霆为了祈圣因之事,上江家登门问罪,夸张事实,甚至说祈圣因已经死了。宇文雄曾为此坐卧难安,因为倘若是祈圣因当真死了,他岂非沉冤莫白? 如今他见着了祈圣因,而祈圣因又正在危险之中,不由得惊喜交集,心道:“解铃仍得系铃人。说什么我也不能让她遭受敌人杀害,必须把她救出来,才能向她问个水落石出。” 此时李大典正使到一招“夜叉探海”,虎尾棍当头打下,要打碎祈圣因的天灵盖,祈圣因在敌人包围之中,闪避不开,只好与他硬碰,把银丝软鞭打出,缠着他的虎尾棍,将对方的向下猛击之势,暂阻一阻。 若在平时,以祈圣因武功的精妙,长鞭缠上虎尾棍,只消使个“卸”字诀,以巧降力,不难将李大典的虎尾棍扯出手去。但此刻祈圣因早已筋疲力竭,内力无法运用自如,虽然也能够将对方向下猛击之势暂阻一阻,但那根虎尾棍仍是向她的天灵盖直压下来。 贺兰明是李大典的老搭档,配合了李大典的攻势,也使出了他最拿手的神鞭绝技,一招“八方风雨”,水磨钢鞭紧紧的迫住了尉迟炯的宝刀。他当然知道尉迟炯可以破解他的招数,但只要迫得他招架片刻,就可以让李大典击晕祈圣因了。 眼看李大典的虎尾棍离祈圣因的顶门已不到三寸,宇文雄一声大吼,连人带剑化成了一道寒光,已是向着李大典疾卷过去! 论武功,宇文雄与李大典大约是半斤八两,谁也胜不了谁。但此时他似飞将军从天而降,这一招大须弥剑式又是蓄劲而发,来得迅猛之极,李大典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妙的剑法,不由得大吃一惊,百忙中只得抽出虎尾棍招架宇文雄的长剑。 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李大典的虎尾棍给宇文雄一剑荡开,说时迟,那时快,祈圣因已是“刷”的一鞭,在李大典的额头打出了一道血痕。可惜她气力不济,要不然这一鞭就可以把李大典打得头开额裂。但饶是如此,李大典亦已额头见血,吓得慌忙退出战团,回去裹伤。 尉迟炯疾劈三刀,解开了贺兰明那一招“八方风雨”的杀手绝招,回身左臂揽着妻子,横刀一立,又碰开两个敌手的兵刃。 戴均、李光夏、竺清华相继来到。戴均认得贺兰明是御林军的副统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戴均一到,立即一声大喝,便向贺兰明扑去。 戴均是天理教中五名内的好手,即使比不上尉迟炯,却也不弱于贺兰明。贺兰明刚给尉迟炯迫退,脚步还未站稳,骤然间又觉拳风扑面,戴均一出手便是“百步神拳”的绝技。 贺兰明脚步未稳,给戴均拳风一撞,跄踉倒退。但贺兰明也委实了得,虽败不乱,他踏了一个“倒踩七星步”,水磨钢鞭已是使出“回风扫柳”的绝技,风声呼响,横卷回来。 戴均已扑到了他的长鞭可及的范围之内,这一下长鞭倒卷回来,不容后退,也不容斜避。好个戴均,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不容发之际,疾的一塌身,“大弯腰,斜插柳”,掌背微托鞭身,掌峰斜斜的直劈进去。“乒”的在贺兰明的肩头击了一掌。戴均一式两用,打中贺兰明之时,掌力已减了几分,但也把贺兰明打得哇哇大叫。 使流星锤与使大斫刀的两个卫士慌忙来援,戴均一声大喝,左右开弓,抓着锤头,借力使力,轻轻一拨,“当”的一声,流星锤却打着了大斫刀。使流星锤的那个卫士给震得身形摇晃,尉迟炯一臂揽住妻子,只用一条手臂,闪电般的一刀劈出,便斫下了这个卫士的脑袋! 此时,贺兰明这边原来的六个人,已是一死一走一伤,实力折了将近一半。但追逐戴均的那班卫士,随着到来,在人数上仍然是占了绝对优势。贺兰明气得哇哇大叫:“把这些贼男女都给我乱刀斫了!” 尉迟炯纵声大笑:“贺兰明,你我走着瞧吧,看是谁接阎王的帖子?” 贺兰明指挥手下,布成阵势,内三重外三重的把尉迟炯等人困得水泄不通。尉迟炯这边人数虽少,但他们却有四名好手尉迟炯、祈圣因、戴均与宇文雄,李光夏与竺清华年纪虽小,亦是不弱。他们在内圈列成方阵,敌人轮番猛扑,就似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但他们却像兀立江中的大石,任它狂涛巨浪,大石仍是安然不动。 尉迟炯稳定了阵脚之后,柔声说道:“因妹,你没事么?你稍歇一会,我替你防御。”祈圣因道:“没事。大哥,这次多亏了宇文少侠,你我都该向他赔罪。” 尉迟炯哈哈笑道:“宇文少侠,咱们现在是一条线上的朋友啦。我尉迟炯是个草野莽夫,当年误劫了令尊所保的镖,这次倘若能够侥幸出狱,我一定到令尊灵前谢罪。震远镖局倘要重张旗鼓,我尉迟炯也愿稍尽绵力。” 宇文雄道:“震远镖局之事已成过去,不必再提。尉迟夫人,我倒是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一二。” 祈圣因面上一红,说道:“宇文少侠,我使你受了委屈,这件事非常对你不起。只要我能够活着出去,我一定会向你的师父师母说明原委的。” 他们解开了这个“梁子”之后,大家都是心情舒畅,宇文雄固然是越战越勇,祈圣因喘息一过,也重新振起了精神。 戴均与李光夏最着急的却是要救林道轩,戴均道:“尉迟舵主,你可知我们的少教主在这里吗?我是天理教林教主的手下。”尉迟炯吃了一惊,道:“哦,原来是林教主派你们来的。林教主英名盖世,我尉迟炯是仰慕久了。好,咱们杀出去劫狱。” 但敌方围困重重,尉迟炯脚上又戴着一个大铁锁,跳跃不灵,要防守是绰有余裕,要冲出去却是很难。 竺清华忽道:“尉迟舵主,你脚上拖着铁锁铁链,不感到不便么?我给你除去如何?” 这个大铁锁是连着铁链,紧紧扣在尉迟炯的脚踝上的,要把它除去,第一样要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刀剑,第二样必须运刀使剑之人,能削得恰到好处,否则差之毫厘,就要斫伤尉迟炯的脚了。尉迟炯在狱中夺刀之后,不敢用那把缅刀除去铁锁,就是因为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竺清华用的那把剑是父亲给她的家传宝剑,尉迟炯是个识货的人,一看便知。但竺清华的剑法如何,他只是看了几招,却非深知底细了。 祈圣因爱护丈夫,更不放心让竺清华试剑。她号称“鞭剑双绝”,在剑法上很有自信,正想向竺清华委婉言说,借她的宝剑一用,不料她刚要说话,尉迟炯已先说道:“好,因妹,你替我留心点儿。竺姑娘,麻烦你了。来吧!” 原来尉迟炯是个十分豪迈的人,他虽然更为信赖妻子,但却不愿伤了一个初次相识的女孩子的自尊,所以他宁愿冒着斩脚之危,也让竺清华试剑,却叫妻子给他抵御敌人的攻击。 祈圣因吃了一惊,尉迟炯一个“来”字刚刚出口,只见剑光一闪,竺清华闪电般的一剑削下,“咔嚓”一声,尉迟炯脚上的铁锁已经落地,分成两半,连着铁锁紧紧扣在尉迟炯脚踝上的那条铁链,亦已削断,那剑锋几乎是贴着尉迟炯的脚踝削下去似的,铁链解开,却没有伤着他丝毫皮肉。 祈圣因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不过这次却是吃惊于竺清华剑术的神妙,饶她在江湖上被人誉为“鞭剑双绝”,亦是自愧不如。尉迟炯哈哈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小姑娘,好剑法。” 大笑声中,尉迟炯一刀劈出,有一个手使长矛的卫士,正自挺矛来刺竺清华,给尉迟炯一刀劈过,拦腰斩为两截。原来竺清华家传的剑术虽然精妙,功力却还差得太远,倘若要她单独抵御这个大内的一等卫士,她只怕还未必能够抵挡。 尉迟炯去了脚上的铁锁,身手更为矫捷,眨眼间又杀了两个卫士,猛地喝道:“贺兰明,轮到你啦!” 尉迟炯身形一起,恍如鹰隼穿云,俯冲而下,扑向地上的小兔。贺兰明吓得魂飞魄散,但在这生死关头,也使出了平生本领,水磨钢鞭一招“云麾三舞”,钢鞭在头顶盘旋挥舞,打出了三个圆圈,也即是作了三重防御,意欲趁着尉迟炯身子悬空,脚未沾地之际,只要尉迟炯这一刀破不开他的三重防御,他就可以把尉迟炯打下来。 双方性命相搏,迅似电光石火,一招之下,立判雌雄,剑光鞭影之中,只听得贺兰明一声惨呼,倒纵出数丈开外,地上却多了一条断了的臂膊。原来他的“云麾三舞”,抵挡不了尉迟炯的一刀“力破三关”,一条左臂,已是给尉迟炯硬生生的“卸”了下来。不过,尉迟炯本是要一刀劈开他的天灵盖的,结果却只能削下他的一条臂膊。贺兰明的本领已经是胜过那两个在尉迟炯刀下丧命的卫士多了。 贺兰明断臂之后,必须立即裹伤,不能再战。敌方群龙无首,尉迟炯这边却似一群猛虎下山,杀开一条血路,便要去劫狱救人。 惨烈的搏斗正在进行,忽听得有人大叫道:“好啦,杨老爷子来啦!”尉迟炯骂道:“什么猪狗牛羊,我这口屠刀专宰畜牲!”话犹未了,只见前面的敌人自动向两面分开,让出了中间的一条路,一个青衣汉子,约有五十左右年纪,手中提着一根碧绿色的竹杖,神情十分傲岸地走了进来。 竺清华一见此人,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失声叫道:“二,二姨父,你,你果真当了清廷的鹰犬?” 原来这个青衣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杨芃的父亲杨钲。他本是专责看守林道轩的,所以刚才虽然打得天翻地覆,他也没有出来。但在贺兰明断臂之后,他却是不能不出来了。 杨钲面色一沉,说道:“清华,你好放肆!你是我们杨家的人,我可不能让你与这些反贼胡闹!”声到人到,举起竹杖便要来点竺清华的穴道。 戴均正好在竺清华面前,大喝一声:“撒手!”使出一招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倏的便抓着了杖头。 戴均正自心里想道:“此人来势汹汹,却原来也是个银样蜡枪头。”不料心念未已,陡然间只觉虎口一震,戴均夺不了杨钲的竹杖,却给杨钲竹杖一抖,跌了他一个筋斗。 说时迟,那时快,尉迟炯已是抢上前来,一刀劈下。杨钲冷笑道:“不知死活的强盗,胆敢口出大言,叫你知道我的厉害!”青竹杖一个“怪蟒翻身”,压着尉迟炯的刀背,小小一支竹杖,竟似有千钧之力。尉迟炯的雁翎刀险些给他打落! 尉迟炯性情暴烈,是个宁折不弯的铁汉,碰上的对手越强,他就越发精神,此时,骤逢劲敌,精神倍振,一声大吼,力贯刀锋,杨钲的竹杖已是压他不住,给他反转过来。 杨钲冷冷说道:“不错,是有几分本领,但有我在此,也还由不得你逞强!”倏地一个盘旋,青竹杖展开了“彩凤旋窝”“云龙掉首”的连环盘打,三旋身,三猛招,上打头颅,中击腰腹,下扫双脚,一招紧接一招。尉迟炯挥舞宝刀,也是分寸不让。但尉迟炯虽然勇猛,内功却是稍逊一筹。对方攻他三招,他一口气还了四刀,刀刀劈中竹杖,可是每一刀都给杨怔卸开他的劲道,竹杖未损分毫。他这支竹杖,忽而作棒,忽而作鞭,还可以当作判官笔使用,招数奇幻之极,尽管尉迟炯仍是兀立如山,未退半步,但亦已在他的杖影笼罩之下。 祈圣因见丈夫打不过这青衣汉子,吃惊非小,连忙上前助阵。戴均摔了一个筋斗,却未受伤,此时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也上去夹击杨钲。 杨钲挥袖荡开祈圣因的软鞭,随即“呼”的一掌打出,以单掌的劈空掌力,抵消了戴均的百步神拳,而那根青竹杖还是紧紧迫着尉迟炯的雁翎刀。不过他力敌三名高手,却也只有招架的份儿了。 可是那一大群卫士却趁此时机加紧攻击三个少年。三人中宇文雄年纪较长,功力较深,也只有他才能与对方的一流好手抗衡。李光夏、竺清华年纪太小,给敌人围攻却就有点应付不来了。幸而宇文雄的大须弥剑式防守得十分严密,要不然李竺二人已是不能支持。 尉迟炯见祈、戴二人都来了自己这边,吃了一惊,连忙说道:“因妹,快去照顾他们。” 祈圣因瞿然一惊,刚刚退步抽身,不料杨钲已是先发制人,青竹杖闪电般的向她点来,祈圣因不敢硬接,侧身一闪,杨钲“乒”的一掌,又再震退戴均,说时迟,那时快,已给他扑入了宇文雄的剑光圈内。 剑杖相交,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大须弥剑式用于防守本是无以上之的剑式,但两人功力毕竟相差太远,杨钲力透杖端,一翻一绞,宇文雄虎口迸裂,禁不住踉跄倒退。 杨钲未能打落宇文雄的宝剑,也是好生诧异,但他这时亦已无暇追击宇文雄了。 祈圣因叫道:“休得伤害我的侄儿!”舍命的冲上去卫护李光夏,尉迟炯也立即赶上,挥刀劈他后心。 杨钲头也不回,反手一招“横云断峰”,青竹杖格住雁翎刀。但他却不是去侵害李光夏,而是倏地转了方向,一手就抓住了竺清华。 祈圣因霍地一鞭,打着了杨钲脚踝,却不料就似打着了铁柱一般,杨钲脚未受伤,她的软鞭却给弹开了。杨钲哈哈大笑,喝道:“你斫!”尉迟炯慌不迭地缩刀,正要改攻他的下三路,杨钲大笑声中,一个旋风急舞,叫道:“芃儿,接住!好好的照顾你的媳妇儿!” 人丛中抢出一个少年,接住了竺清华便跑,说道:“华妹,别慌,我不会欺侮你的。”这少年正是杨芃。 就在这时,忽听得有人大喝道:“杨钲,今日我非和你算账不可。”声如晴天霹雳,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随即一个清脆的声音也跟着喝道:“杨芃,往哪里跑!”众卫士望风披靡,人仰马翻,原来是上官泰父女来了。两父女杀入重围,上官泰奔向杨钲,上官纨却去追赶杨芃。正是: 虎穴龙潭何足惧,英雄肝胆劫天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剑影刀光寒敌胆英风侠气闹京华 上官泰本是被囚在竺家的,后来竺尚父的管家老刘回去说明原委,竺尚父的妻子遂把妹夫释放出来。上官泰在中途遇见女儿,父女一同入京营救林道轩。林道轩午间被捕,他们是黄昏时候得到的消息,料想林道轩必是被关在天牢,故而马上赶来。 上官泰被杨钲几番陷害,险死还生,襟兄弟早已变作了仇人,此时相见,忍不住心头怒火,大喝一声,踢翻两个卫士,扑过去对着杨钲便是“呼”的一掌。 这一掌是专伤奇经八脉的般若掌力,杨钲识得厉害,青竹杖一招“毒蛇吐信”,点上官泰掌心的“劳宫穴”。杨钲的点穴法独创一家,倘若给他点中,可以破掉上官泰的内家真气。 他们这对连襟的本领乃是在伯仲之间,上官泰气凝丹田,掌力尽发,杨钲的青竹杖给他荡开,一个“盘龙绕步”,绕到了他的侧边,倏的变招点他腰胁的“愈气穴”,上官泰斜退三步,让开正面,改用擒拿法去抓他杖头,两人一沾即退,双方都没有占得便宜。 上官纨此时已越过两重瓦面,眼看就可以追上杨芃,却被斜刺里杀出来的两个卫士将她阻住。这两个卫士是大内的一流好手,上官纨闪电般的连环七剑都给他们挡了回来,上官纨还险险着了对方的一棒。 上官纨叫道:“爹爹快来,救华妹和轩弟要紧!”上官纨是因为那日之事,对竺清华与林道轩深抱歉意,故而立意将功赎罪,救他们二人。上官泰痛恨杨钲,但更怕女儿遇险,当下双掌齐出,迫退杨钲,喝道:“回头再与你算账!”杨钲待要追赶,尉迟炯夫妻已是迅即补上了上官泰的空档。他们夫妻联手,恰恰与杨钲功力悉敌,谁都脱不了身。 尉迟炯、宇文雄、戴均等人都不认识上官泰,但见他武功如此高强,听他们父女的口气,又是一心要去救林道轩,戴均等人卸下了心头的重压,精神倍振,与众卫士杀得难分难解。不过,他们是以寡敌众,敌人虽然伤害不了他们,他们要想杀出重围,却也不易。 上官泰以刚猛绝伦的掌力开路,众卫士领教过他的厉害,却是不敢阻拦。上官泰如飞赶到,替下了女儿,与那两个大内高手激斗。这两人武功远远不及上官泰,但两人联手,也还可以抵挡个十招八招。 杨芃挟着竺清华,跑得不快,他从屋顶跳下去,正想躲入一间牢房,但每间牢房外面都是加上了大铁锁的,他还未来得及弄开,上官纨已经是追到了。上官纨喝道:“快把华妹放下来!”杨芃灵机一动,哈哈大笑。 上官纨心里又是悲伤,又是愤怒,说道:“杨芃,我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你欺骗了我,你甘心充当鹰犬,你,你还得意?快放下来,否则我认得你,我这口剑可认不得你!” 杨芃一个转身,将竺清华挡在身前,哈哈笑道:“纨姐,你不念旧情,你下得了手,你就刺吧!最多我与竺清华同归于尽!” 上官纨气得双眼翻白,骂道:“杨芃,你简直是狼心狗肺!”杨芃笑道:“这是你迫我的。你若是似从前一样待我,我何至于出此下策?纨姐,其实你何必袒护竺清华,去了竺清华,咱们不更好吗?纨姐,咱们还是讲和了吧?” 上官纨伤心气愤到了极点,心里自己咒骂自己:“我当初怎的会瞎了眼睛,与他相好的?”可是正因为气愤到了极点,反而说不出话来。 杨芃见威吓成功,正在得意,忽觉胁下一麻,被他挟着的竺清华突然挣脱了他的掌握,杨芃大吃一惊,连忙伸手去抓。说时迟,那时快,上官纨已是一跃而前,剑柄一撞,用重手法撞击他的麻穴,杨芃半边身子酥麻,登时动弹不得。 原来竺清华家传的武学远胜杨芃,连杨芃的父亲杨钲也不知道她的武学造诣已经可以自行解穴的。他在点竺清华穴道之时,因为毕竟还有几分顾忌她的父亲,生怕伤害了她,引来竺尚父的报复,故而不敢用重手法的独门点穴。他是打着一个如意算盘,想把竺清华作为人质,迫使他的襟兄就范。 竺清华在杨芃与上官纨说话的时间,自行运气冲关,解开了被封的穴道,立即又反点杨芃的穴道。可惜她穴道初解,劲力不够,因此只能令杨芃胁下一麻,却还未能将他制伏。但到了上官纨用剑柄撞着了他的“愈气穴”,杨芃可就完全消失了抵抗的能力了。 上官纨满脸泪痕,说道:“清华表妹,那日我冤枉了你,使你受尽委屈,这都是我的不好,我上了杨芃的当。华妹,你能够原谅我吗?” 竺清华嫣然一笑,拉着上官纨的手道:“我知道你是上了这小子的当,我怎能怪你?你不必自己怨艾了,你今日识破了杨芃的真面目,这不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么?”表姐妹俩手拉着手,和好如初。 上官纨一把抓着杨芃的颈项,说道:“快领我们去释放林道轩!”杨芃哭丧着面道:“我,我不知道他关在什么地方?” 竺清华道:“纨姐,别相信他的鬼话!”上官纨手腕轻轻一抖,“嗤”的一声,剑尖划破了他的衣裳。杨芃叫道:“纨姐,我,我……”上官纨喝道:“你怎么样?你去不去?”微一用力,剑尖稍稍刺入他的皮肉,杨芃杀猪般地叫起来道:“去,去,我去,我去!” 上官纨押着杨芃,杨芃在前头给她指路。此时狱中的卫士几乎都到前面作战去了,途中虽然碰到几个巡逻的看守,本领却是稀松平常,不用上官纨出手,竺清华就已经把他们杀退了。 杨芃穿堂入室,转了几个弯,走到了一个天井。杨芃指着前面的一间囚房道:“林道轩就是关在这间房子,纨姐,你可以放我了吧?” 上官纨提高声音叫道:“轩弟,轩弟,你在哪儿?你听得见我叫你吗?我是你的纨姐!” 过了一会,果然听得一阵当啷当啷的锁链声,林道轩在屋子里应道:“我在这儿,纨姐,这个地方你怎么能来,你快走吧!” 上官纨听到了林道轩的声音,也就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杨芃道:“我不是骗你的吧?好啦,你可以放我了吧?” 竺清华却起了疑心,暗自想道:“林道轩是天牢里最重要的犯人,怎的会没人看守?”连忙叫道:“纨姐,还不能放他!”话犹未了,忽听得有人喝道:“哪里来的女娃子?杨芃,是你带来的吗?”声音有如金石交击,刺耳之极。狱中并无灯火,淡淡的月光之下,只见那间囚房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身披大红袈裟的喇嘛僧,也不知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月光黯淡,这喇嘛僧大约也还未看得清楚杨芃是给上官纨揪着。 杨芃吓得浑身发抖,颤声叫道:“是,是……不,不是。佛爹,你别动手!” 那喇嘛僧“哼”了一声,喝道:“杨芃,你敢把外人引来,我先把你毙了!”一抖手飞出三支飞镖,竺清华、上官纨各自打落一支,还有一支几乎是擦着杨芃的额角飞过。 杨芃叫道:“纨姐,你们动手,我必丧命,你、你做做好事,放了我吧。”若然换了第二个人,必然要把杨芃紧紧抓着作为人质,但上官纨毕竟还有几分念着旧情,心头一软,想道:“这喇嘛来势虽凶,但我既然可以打落他的飞镖,想来功夫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与清华联手,料想可以胜他。我揪着杨芃反而不便打架,又何必要他送命?”如此一想,便把杨芃一推,喝道:“今次饶你,望你改过自新,滚罢!”杨芃在地上打个滚,忽地叫道:“佛爹,把这两个丫头拿下,可别杀她!” 竺清华怒道:“好呀,一放了你,你就要作恶了么?纨姐饶你,我可不能饶你!”上前正要再抓杨芃,陡然间只见一幅红云当头罩下,却原来是那个身披大红袈裟的喇嘛僧已经从屋顶跳了下来。 竺清华一剑刺去,“蓬”的一声,剑尖刺着袈裟,非但不能刺穿袈裟,反而给袈裟裹住。喇嘛僧哈哈笑道:“好凶的女娃儿,你要抓杨芃,我可要抓你了。”他的指尖还未沾着竺清华的衣裳,只是那么扬空一抓,竺清华已是觉得一股力道要把她牵引过去,竺清华大吃一惊,连忙施展家传的轻功绝技,一个斜身滑步,避开正面,身上所受的那股力道稍稍减轻,立即便是一个“燕子穿帘”的身法,斜掠出去。 喇嘛僧这一抓未曾抓着竺清华,也似有点诧异,“咦”了一声,喝道:“往哪里跑,乖乖的给我躺下来吧!”改抓为推,掌力一发,便似狂涛一般从后面卷来,竺清华已是跳出三丈开外,兀是给它波及,立足不稳,果然一跤跌倒,她那一柄青钢剑也早已给袈裟卷去了。 上官纨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说时迟,那时快,喇嘛僧又已向她扑来,上官纨功力较高,给他掌力一震,打了几个盘旋,却未曾跌倒。 可是上官纨的轻功却不及竺清华,一给对方的掌力裹住,可就不能像竺清华那样及时逃脱了。不过几招,那喇嘛僧大喝一声:“撒手!”袈裟一卷,把上官纨的宝剑也夺出了手中。 原来这喇嘛僧是西藏红教喇嘛中数一数二的高手,藏名桑布巴,本领还稍稍在杨钲之上。他和杨钲二人都是奉命来专门看守林道轩的。桑布巴刚才因为杨钲的儿子在对方手中,是以他故意隐藏本领,说是要先毙杨芃,其实只是用三分力道打出暗器,好让上官纨以为他不难对付,便放了杨芃。上官纨果然中计。 桑布巴夺了上官纨的宝剑,哈哈大笑,说道:“杨芃,你要这位姑娘是不是,好,你就来把你的姑娘领去吧!”正要出手活捉上官纨,忽听得霹雳似的一声大喝,原来是上官纨的父亲上官泰赶到了。 上官泰见女儿遇险,人未到,掌先发,桑布巴心中一凛,想道:“这人倒是不可轻敌!”顾不得再捉上官纨,一扬手就把那把刚刚夺来的青钢剑向上官泰飞去。 上官泰让过剑尖,抓着剑柄,把剑抛给女儿,说道:“快去救人,我来打发这个凶僧!”他的劈空掌力未能将桑布巴击退,亦已知道对方是个劲敌了。上官纨接过宝剑便走,上官泰则拦在她的前头,与桑布巴“蓬”的对了一掌! 双掌相交,只听得“蓬”的一声,桑布巴身形一晃,上官泰退了两步。表面上是桑布巴略占便宜,但他的掌心却似被烧红的铁块烙过一般,饶是他身有护体神功,也不禁火辣辣作痛。原来上官泰练的是专伤奇经八脉的“大手印”功夫,掌力十分霸道。 “大手印”的功夫源出西藏,桑布巴是西藏红教的高手,识得这门功夫的厉害,吃了一惊,喝道:“你不是汉人,为何却来助这班叛贼?”上官泰道:“我只知邪正之分,你助纣为虐,就该吃我一掌!”口中说话,双掌已然又是猛的劈来,这一招从“弯弓射虎”变为“怒海擒龙”,掌力一发,隐隐带着风雷之声,更为厉害。 桑布巴怒道:“你当我就怕你不成!”单掌一挑,骈指如戟,掌法中竟然使出刀剑的招式,激荡气流,发出嗤嗤声响,倘若给他指锋挑上,只怕腕脉也要割裂。 上官泰喝声“好”,手腕一翻,倏然间又已变成了“阴阳双撞掌”,以手背反弹他的指尖,左手则仍然捏着“大手印”的掌诀,向他胸膛拍下。 这是一招拼着两败的招数,桑布巴不敢攻敌,回掌自保,还了一招“五丁开山”,双方内力碰撞,上官泰又斜退了一步。桑布巴依然不动,但头上已冒出丝丝白气。 论内力是桑布巴较为深厚,但上官泰的掌力专伤奇经八脉,却是更为霸道。双方各有所长,打得个难解难分。 且说上官纨得回了自己的宝剑,立即便去劈开铁锁,打开了牢门。她随身带有火石,擦燃火石,只见林道轩披枷带锁,身在一个铁笼之中。牢房之中加上铁笼,那是双重的囚牢了。 上官纨十分难过,说道:“轩弟,都是我的不好,那日我误信杨芃之言,没有救你。否则你也不会受今日之苦了。” 林道轩却是无限欢喜,说道:“纨姐,我已经听见你们斥骂杨芃了,你和他终于是闹翻了,是吗?” 上官纨面上一红,说道:“岂止闹翻,他是陷害我父亲的仇人,从今之后,我若是再碰上了他,就决不再饶他了。这次他也是被我拿着剑迫他来的。” 林道轩情不自禁地说道:“纨姐,这就好了!你知道我从前最担心的是什么?就是担心你上杨芃的当。不瞒你说,甚至在他的真面目未曾显露之前,我已经讨厌他了。不过,那时我不敢对你说而已。”林道轩也许还不怎么懂得男女之情,但他说的都是心中想说的话,带着几分稚气,更显得一片纯真。 上官纨十分感动,说道:“轩弟,想不到你对我竟是如此关心。唉,可惜你不是我的亲弟弟。” 林道轩脚上戴着一面大枷,上官纨打开铁笼之后,林道轩仍然不能走动,上官纨将他一拉,林道轩从铁笼里出来,几乎倒在她的身上。 上官纨将他扶稳,蓦地发觉林道轩已是比两年前长高了许多,虽然只是个十五岁的“大孩子”,却是和她这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一样高了。上官纨扶着他的肩膊,只觉他的肩膊宽厚粗实,只是这双肩膊,就令上官纨感到这是一个十分可靠的人,与杨芃不可同日而语!这刹那间,上官纨忽地起了一个微妙的感觉,几乎就想把自己的粉颈靠在他的肩上。这念头突然从心中闪过,上官纨禁不着面红耳热。 林道轩脚上戴的那个大枷,是两块铁板打成的枷,上官纨的宝剑只能给他劈开手铐,却不能劈开这面铁枷。 上官纨道:“我叫爹爹来给你弄开这面枷。”她以为她的爹爹早就应该把那喇嘛打发了,却不料伸头出去一看,只见上官泰与桑布巴打得十分激烈,他的爹爹似乎并未占到便宜。原来上官泰的“大手印”功夫颇为耗损真气,桑布巴胜在功力深厚,前半段只守不攻,二十余招过后,上官泰气力渐渐消耗,双方已是打成了平手的局面。 上官纨正自心急,就在此时,忽又听得较远之处,也有金铁交鸣的厮杀声,上官纨聚拢目光,凝神望去,淡淡的月光之下,只见在对面的屋顶上有四条大汉,围着一个少女,虽然只是看得见一个影子,但已看得出是竺清华。 原来在她们押解杨芃来的时候,沿途其实是隐藏有从大内调来的卫士,而且也发现了她们,但只因他们投鼠忌器,所以没有出来。如今杨芃已经脱出了她们的掌握,那些卫士就陆续来了。幸而围攻竺清华的那四个人并非一等侍卫,竺清华仗着轻灵的身法,还勉强可以支持。 林道轩道:“纨姐,你出去助竺姐姐吧,不必顾我。”上官纨道:“那怎么行,你又不能走动。”林道轩笑道:“我解了手铐,已有一双手可以使用了。你放心吧,他们若要杀我,早就把我杀了,料想是奉了命令不敢杀我的。” 上官纨依然放心不下,但此时竺清华的处境更为危险。她难以兼顾,也只好出去了。 此时上官泰与桑布巴正是斗到最热烈的时候,方圆数丈之内,掌力震荡,风声呼呼,等闲之辈,踏进这个圈子,就要立足不稳。 上官纨道:“爹爹,你分点神照顾轩弟,不要让人进这牢房。”上官泰道:“好,你放心去接应清华,到这里来与我会合。” 上官泰向后移动,背向牢门,就好似一座山似的堵住那座囚房的门口。他固然无法摆脱桑布巴,桑布巴却也冲不过去。这两大高手各自施展平生本领恶斗起来,那些卫士根本就插不进手,当然更不能从他身旁越过,进入牢房了。 上官纨跳上了屋顶,与竺清华并肩而立,双剑御敌。可是她却不能把竺清华接应下来。看守天牢的卫士陆续而来,已是把她们团团围住。 上官泰在三十招过后,真气消耗更多,虽然尚不至于落败,却给桑布巴渐渐占了上风。 一个屋上,一个地下,两父女都陷入了恶战苦斗之中。 在外面的那座院子,尉迟炯等人也是同样的陷入苦斗中。上官泰一走,杨钲在那里已是技压当场,尉迟炯夫妻吃亏在久战之余,夫妻联手,也不过是堪堪可以抵挡。杨钲这边还有七八名大内的一流高手助攻,戴均、宇文雄与李光夏三人背靠着背,互相照应,仍是感到十分吃紧,险象环生。 有两个大内卫士是知道李光夏的来历的,说道:“这小贼也是朝廷所要缉捕的教匪,把他先揪出来。”联合了几个人,乘瑕抵隙,专向李光夏攻击。宇文雄展开了大须弥剑式,给他防护。这大须弥剑式用于防守最为有效,使到疾处,当真是泼水不进。对方虽然占了绝对上风,急切之间,却也攻不破他的防御。 尉迟炯夫妻当然也想分神照顾李光夏,但他们给杨钲的一根青竹杖紧紧迫住,却是有点自顾不暇。激战中杨钲突然运足功力,横杖一挥,把尉迟炯夫妻迫退三步,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倏的一个转身,竹杖一挑,又把宇文雄的长剑挑开,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大内卫士已是施展擒拿手把李光夏抓住。 尉迟炯大吼一声,迅即复上,刀劈杨钲后项,杨钲反手一杖,架住他的雁翎刀。祈圣因追上了那个卫士,喝道:“撒手!”一鞭抽下,那卫士把李光夏一举,冷笑道:“你打!”哪知祈圣因的鞭法神妙无方,那卫士话犹未了,额角已是着了一鞭,鲜血涔涔滴落。她这一鞭绕过李光夏的身子,打伤那个卫士,却丝毫也没有触着李光夏。 那卫士又惊又怒,高举着李光夏的身子作了一个旋风急舞,喝道:“好狠的女贼,你再打!你再打我就把这小贼摔成一团肉饼!” 李光夏年纪虽小,却是朝廷所要缉捕的重要人犯,论“理”这卫士不敢把他弄死,但祈圣因却不能不有所顾忌,怕这卫士情急之下,真个胡来。 祈圣因在这边是踌躇未决,尉迟炯在那边却已招架不住杨钲的进攻。尉迟炯虽然勇猛绝伦,但一来是功力毕竟有所不如,二来是恶斗多时,确实亦已有了力不从心之感了。杨钲的青竹杖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招招都是指向尉迟炯的要害穴道,只要尉迟炯稍有疏失,他就可能乘虚而入,点中尉迟炯的穴道。而尉迟炯是他们这方的主力,倘若被擒,那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祈圣因不忍撇下李光夏,又怕丈夫遭受杨钲的毒手,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忽听得一声长啸,划破夜空,宛若神龙夭矫,破空而来,由远而近,倏忽即至! 祈圣因方自一惊,心中想道:“什么人有此功力?”心念未已,只见屋顶上的卫士横七竖八的已倒下了一排,宇文雄大喜叫道:“师父,师父!”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江海天。他并没有出手攻击那些卫士,而是那些卫士不知厉害,上前堵截,着了他的“沾衣十八跌”的功夫,自行跌落的。 杨钲一见是江海天来到,吓得魂飞魄散,不敢恋战,慌忙便逃。祈圣因叫道:“江大侠,鹰爪孙捉住的这个少年就是你的记名徒弟李光夏了!” 江海天本意只是来救林道轩的,想不到在这里又碰上另外的两个徒弟。尤其是李光夏,他是曾经“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而今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意外之喜,可想而知。 那个卫士听得是江海天,也吓得慌了。不过他自恃有人质在他手中,还以为可图侥幸。说时迟,那时快,江海天“哦”的一声,已到了他的面前,说道:“放下人来,饶你不死!” 那卫士紧紧卡着李光夏的喉,说道:“你敢上前一步,我就把你徒弟捏死!”江海天哈哈一笑,说道:“我为什么不敢?”双手齐伸,一下子就把李光夏抱了过来,就好像那个卫士是自动把李光夏交还给他似的,丝毫没有抵抗。
尉迟炯夫妻大为诧异,俱是心想:“这鹰爪孙怎的如此服帖?”只见那卫士身躯摇了两摇,陡然间便似一根木头似的“卜通”倒下,倒在地上,双脚一伸,这才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丧了性命。原来江海天在把李光夏抱过来的时候,是运用最上乘的“隔物传功”本领,震裂那卫士的虎口,叫他不能不放松李光夏的。江海天的功夫出神入化,那卫士虎口震裂于前,五脏受伤于后,哪里还能活命? 江海天的“隔物传功”精妙绝伦,震伤了那个卫士,却丝毫没有伤及李光夏。李光夏想不到在这样的场合下得遇师父,惊喜交集,几乎疑是梦中。祈圣因道:“夏儿,还不拜见师父?”江海天笑道:“回去再说吧,先去救你的林师弟。”在天牢中不便行拜师之礼,但李光夏还是磕了一个头,说道:“师父,刚才我瞧见杨芃那小贼是向那边跑的,林师弟多半是关在那边。杨芃还劫走了竺尚父的女儿呢!”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长啸,就从李光夏所指点的那个方向传来,江海天吃了一惊,说道:“这是上官泰的啸声,他似乎是受了点伤了。”江海天无暇与众人叙话,立即旋展“八步赶蝉”轻功,循声觅迹。 原来杨钲逃出了那座院子之后,心还未死,又想去把林道轩带走,他知道天牢里有一条秘密地道可通外面,要是能把林道轩劫走,也还是一件功劳。但上官泰守着那号囚房,杨钲必须把他打倒方能进去。这时上官泰与桑布巴已斗到百招开外,气力渐渐不支,但他亦已听到江海天的啸声了。 杨钲赶了到来,一见有机可乘,立即施展竹杖点穴的功夫,狂风暴雨般的向上官泰攻击。上官泰一面拼命抵挡,一面发啸呼援。 上官泰毕竟是敌不过他们二人联手,被杨钲点中了一处穴道。但上官泰有闭穴功夫,穴道被点,虽然真气阻滞,受了影响,但还未至于立即晕倒。杨钲正要再施杀手,忽听得瓦面的那班卫士哗然惊呼,原来是江海天已经赶到。他是认识上官纨的,他见上官纨与竺清华正在被一群卫士包围,便随手使了几招“大摔碑手”的功夫,将几名最凶悍的卫士从屋顶摔下去。 杨钲一见江海天在屋顶现身,知道时间已是来不及让他去伤上官泰了。他一声叫道:“风紧,扯呼!”算是已尽了朋友的道义,无暇与桑布巴再说,撇下了他便自跑了。 桑布巴却不知道江海天是什么人,冷笑道:“杨钲,你的胆子也忒小了!”一掌将上官泰推开,此时江海天也已经从屋顶跳下来了。 上官泰受了点伤,看见江海天来到,当然是用不着他再与桑布巴硬拼了,于是便闪过一边,叫道:“江大侠,快来,林道轩就是在这号囚房之内!”不料他这么一叫却提醒了桑布巴。 桑布巴心中想道:“杨钲如此害怕这人,这人想必也有几分本领。我不如先把姓林的这小贼抓在手中,一来可以免得给他劫去,二来更可以稳操胜算。”于是他一掌推开了上官泰,便要闯进那号囚房。 江海天猛地舌绽春雷,把手扬空一抓,喝道:“给我回来!”这一喝,乃是佛门的“狮子吼功”,金世遗昔年与少林寺的痛禅上人交换武功,学来了这“狮子吼功”传给江海天的。饶是桑布巴的内功造诣也很不弱,给江海天用“狮子吼功”一吼,也不禁为之心头一震。 而且还不仅仅是心头一震而已,与此同时,桑布巴还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几步,就似给一只无形的巨手将他拉回去似的。原来江海天是用了劈空掌的功夫配合“狮子吼功”的,不过改推为抓而已,桑布巴给“狮子吼功”一震,真气的运行已是有些散乱,再给这股力道一抓,就难以稳住身形了。 但桑布巴却还没跌倒,江海天心道:“怪不得上官泰受他所伤,这人的内功在武林中也可以算得是第一流的了。”说时迟,那时快,江海天已是到了他的面前,喝道:“念你修为不易,给我滚开!” 江海天是宽大为怀,桑布巴却不敢相信敌人会放过他。他患得患失,只怕江海天是要使诡计,待他一转身便从他背后偷袭,那样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杀掉。 此时上官泰已因受伤躲过一旁,桑布巴心中想道:“此地还有贺兰明等好几个高手,如今我与这人不过是一个对一个,只要抵挡得十招,后援便到,怕他何来?与其临阵畏逃,为众所笑,不如与他一拼!”桑布巴还未知道贺兰明、李大典等人在外面早已受伤。 桑布巴将内力凝聚掌心,装作要逃而心有不甘的样子问道:“你是何人,如此霸道?”江海天道:“你们连小孩子也掳来监禁,还说我霸道么?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是山东江海天。” 桑布巴道:“哦,原来是江大侠,久仰了!”话犹未了,蓦地一声长啸,双掌齐发,啸声求援,双掌则是发出了毕生功力。 江海天猝不及防,“蓬”的一声,双掌都打在他的身上,江海天怒道:“岂有此理,我肯饶你,你反而偷袭!”一招“弯弓射雕”,发掌还击。 桑布巴双掌推出,脚下拿桩不动,江海天左掌一收,右掌又至,桑布巴化掌为拳,双拳抵住他的掌心,脚步仍然不动。江海天第一掌用了五分力道,第二掌则用到七分,见他竟然能够抵敌,有点诧异,正想加强掌力,发第三掌,方自动念,只见桑布巴闷哼一声,已是七窍流血,倒下去了。 原来桑布巴本是抵御不住江海天的掌力,但他用了“千斤坠”的重身法强自支撑,故此在五脏震裂之后方始倒下。 江海天道:“上官前辈怎么样了?”上官泰道:“一点轻伤,并无妨碍。”于是两人走进牢房,江海天奋起神力在合榫处一拗,将林道轩所戴的那面大枷折断。 这时尉迟炯夫妻与戴均李光夏等人都已赶了到来,围攻上官纨与竺清华的那些卫士也早已给他们赶跑了。 林道轩惊喜交集,拉着李光夏的手道:“我这是在做梦么?师父,你老人家来了,光夏哥,你也来了!” 李光夏笑道:“还有令你更欢喜的消息呢。轩弟,你爹爹也在京师,我和戴叔叔就是奉了你爹爹之命来救你的。” 林道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喜极问道:“真的吗?我爹爹为什么不来?” 李光夏道:“他率领本教弟兄攻打皇宫去了。” 此言一出,连江海天也不禁大吃一惊,原来他只知道林道轩被捕关入天牢的消息,却不知道林清已去攻打皇宫。 戴均道:“事不宜迟,咱们马上去接应教主吧。” 江海天热血沸腾,说道:“这是百世难逢的惊天动地之事,雄儿、夏儿、轩儿,难得咱们师徒都在今晚聚会,咱们就一同去随林教主各尽一分力量。”说罢,又单独拉着宇文雄的手道:“雄儿,你是我的好徒弟,你受的委屈我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不久就会水落石出的,你放心吧。”江海天这么说,即是等于已允许宇文雄重列门墙,宇文雄当然也是无限欢喜。 此时忽听得大队人马驰骋的声音隐隐传来。戴均道:“难道敌人已发觉了咱们大闹天牢,把兵马调来了?” 祈圣因道:“要是他们把兵马调来,这正是求之不得。林教主攻打皇宫能够减少一分阻力,就可以多一分成功的机会。”祈圣因这时已经明白林清为什么迟迟不发动劫狱的原因,她对林清在今晚这样紧急的关头,还调出得力的人手来接应自己,十分过意不去。 尉迟炯关在天牢将近一年,此时一肚皮闷气都发泄了出来,大声叫道:“好呀,咱们都去杀个痛快!”天牢的卫士与看守已逃了个七七八八,尉迟炯在杀出去的时候,一路劈开各个死牢的铁锁,将狱中的重犯都放了出来。正是: 打破牢笼寒敌胆,劈开铁锁走群豪。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苍茫大地谁为主窈窕秋星或是君 众人杀出天牢,只见天边一抹红云,火光隐约可见。戴均大喜说道:“皇宫起火啦!”只道教主攻打皇宫已告得手。 话犹未了,一彪军马已经杀到这条街上。在前面边战边走的是天理教的一批弟子,在后面追赶的是甲胄鲜明的御林军。御林军是打着火把迫来的,照耀得如同白昼。为首的军官大呼道:“前面是劫天牢的叛党,想必是与教匪串通一气的。好呀,在天子脚下,胆敢如此胡为!将他们给我一网打尽,一个也不许跑掉!” 戴均惊疑不定,御林军大举出动,却不是去救应皇宫,而是在街道上捕人,看这情形,只怕皇宫那边的战事有点不妙。 御林军的马队横冲直闯过来,乱箭齐发,天理教弟子都有武器,舞动刀枪防身,伤亡还不算多,那批逃狱的囚犯给射杀的却是不少。尉迟炯蓦地一声大吼,非但不跑,反而迎着御林军杀去,喝道:“好呀,我尉迟炯给你们派阎王帖子来啦!看是谁杀得了谁?” 前面几骑快马风驰电掣般地冲杀过来,眼看就要从尉迟炯身上踏过,尉迟炯往地上一伏,使出“滚地堂”的功夫,刀光霍霍,专斩马足。他的“滚地堂”功夫高明之极,浑身就像圆球一般,盘旋腾折,腕、肘、胯、膝、肩、掌,不论身体哪一部分,一触着地就能立即腾起,躲闪奔马,马蹄踏不着他,反而给他砍断。转眼之间,前头的五骑快马都已给他砍倒,马上的骑士变了滚地葫芦,也都丧命在他的刀锋之下。 京城的街道虽是比普通城市的街道宽敞,但也只能容得五匹坐骑并排行进。尉迟炯砍倒了五人五骑,街道已是受到了阻塞。 祈圣因号称“千手观音”,此时也在施展她的暗器绝技,她接获了御林军射来的乱箭随手甩出,箭箭穿喉,转眼间也射毙了十多个军士。 为首的军官大怒,舞起大刀防身,喝道:“给我冲过去,把他们踏成肉酱!”他身披重甲,只须保护咽喉与面门两处,利箭便不能伤他。祈圣因连发三箭,碰着他的甲胄就给弹开去。后面的御林军不知前面已经落马的同伴是伤是死,本来不忍从同伴的身上踏过的,但在领队军官的命令之下,也只好纵马向前。此时双方的距离又接近了好些了。御林军改掷长矛,长矛比箭当然有力得多,天理教的弟子能够拨落乱箭的未必能够拨开飞矛,伤亡也就是更多了。 江海天接了两支长矛,陡地跳出街心,霹雳一声喝道:“给我滚下马来!”长矛飞出,从那个御林军统领的前心穿入,后心穿出,果然应声落马。这个统领是披着重甲,胸前还有护心铜镜的,但双重甲胄,却也挡不住江海天神力的一掷! 江海天第二支长矛飞出,喝道:“这支长矛,只挑你的头盔,要命的快跑!”只听得“当”的一声,另一个副将的头盔果然给长矛挑落,矛头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铲过,将他的一大丛头发铲去,但却丝毫没有伤着他的皮肉。 这个副将吓得魂飞魄散,摸一摸脑袋还在脖子上,拨转马头便跑。江海天喝道:“这两个人是你们的榜样,要死的就来,要活的快走!”这队御林军见尉迟炯、江海天等人一个比一个厉害,当真赛似催命阎王,早已吓得慌了,如今又失了首领,有谁还肯拼命呢?当下发一声喊,全都跟着那个副将拨转马头逃跑。江海天手心捏了把汗,此时才松了口气。要知寡不敌众,那队骑兵倘若敢冲过来的话,江海天纵有天大本领,也是难挽狂澜。 情势暂得转危为安,天理教的一个头目上来参见戴均,兀是上气不接下气。戴均待他喘息稍定,问道:“教主怎么样了?”那头目道:“教主有令,叫弟兄们火速从北门冲出,到黄村会合。”黄村是一个离城约百里的小村落。张士龙从滑县带来的三千援军驻扎在那儿。 戴均大惊失色,说道:“皇宫之战失利了?”那头目道:“阎进喜临时变卦,皇宫中伏有火枪队,咱们又没有后援,只能暂且撤退,再待时机。”戴均道:“教主可平安无事?”那头目面上变色,迟疑答道:“我,我不知道。”他是因为见林道轩走过来听,是以不敢说出实情。 原来林清本来是约好太监刘全、阎进喜二人作为内应的,不料阎进喜知道张士龙的援军已被隔断进不了城的消息,看来大事凶多吉少,深怕事败之后,株连九族,于是遂瞒了刘全,私自告密。皇太子旻宁(即后来的道光帝)颇有胆略,立刻统率禁卫军并征召各王子的家丁在皇宫布防、迎战。刘全发动了少数太监内应,给旻宁当场捕杀。禁卫军中编有一队火枪队,这是当时最厉害的火器。 林清的天理教徒虽然骁勇善战,但一来对方预有埋伏,二来是血肉之躯难敌火枪,三来他们是利于速战速决的,一攻不下,御林军的大队人马便会开来。在这样情形之下,林清为了要保存一部分实力,只好下令突围。 那头目道:“教主叫我带领一队弟兄到这边接应你们,不论劫狱是否成功,都得马上撤退。好在你们已经成功了。” 众人听得这么一说,都是急于要去协助林清突围,当下由那个头目带路,向北门杀出。这一支队伍人数虽少,好手却多,尤其尉迟炯更是勇猛绝伦,当先开路,有如疯虎一般,官军挡者辟易。 杀到北门,只见城门早已打开,城墙下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有一小队天理教部队陷于苦战之中。原来北门的防御较为薄弱,林清事先曾打听清楚,故而下令从北门突围。这一队是殿后部队,守城的兵士是早已杀散了,但却碰上了御林军追上来的前头部队。 御林军这支前头部队比他们的人数约多三倍,距离还不算太过悬殊,尉迟炯等人一轮冲杀,就杀出了一条血路,御林军不知道他们在外面有否埋伏,不敢追出城来。 林道轩惦记父亲,向一个认识的教中香主打听消息,这香主道:“他们抢到了御林军的十多匹好马,龙香主、马香主他们已经护送教主先往黄村去了。” 这话在旁人听来不觉什么,林道轩听了却是不禁有点惊惶,他是深知爹爹的性格,林清是个遇难当先,赴义恐后的人,照他平日的为人,他是应该留到最后一个才出城去的。那香主安慰他道:“教主是我们迫他上马走的,轩哥儿,你不用心急,赶到黄村就能见着你的爹爹了。”林道轩心想:“我爹爹既然能够骑马,大约不会有事。但以我爹爹的脾气,龙香主他们又怎能迫他上马?”不过,他虽然仍是有点惊疑不定,也只好暂且相信了他们的说话。 江海天一手携了林道轩,一手携了李光夏,帮他们一把力赶路。尉迟炯夫妇与他们同行,宇文雄紧紧跟在后面。他们这几个走得最快,不久就把大队远远地甩在后面了,尉迟炯认得去黄村之路。 尉迟炯回头一看,后面已没有人,忍不着说道:“江大侠,你这次救了我的性命,我是深深感激。但我忍不着要骂你的大徒弟,他妈的这小子真不是东西!” 江海天大吃一惊,说道:“叶凌风怎么样得罪你了?”尉迟炯道:“岂只得罪,我这条命都几乎送在他的手里!那日我在曲沃,身上受了伤,遇见了他。他不帮我不打紧,反而把我推下来。我就是因此才给贺兰明捉了去的!” 尉迟炯说了曲沃之事,祈圣因道:“如此说来,这就益发无疑了。”尉迟炯道:“无疑什么?”祈圣因道:“大哥,叶凌风几乎害你送了性命,也几乎害我送了性命。江大侠,我知道叶凌风是你的内侄,又是你的掌门弟子,但这件事情,我却是不能不对你说了!” 江海天涩声说道:“我这次前来京师,就正是为了叶凌风之事,要向你们查询真相。请说。” 祈圣因道:“江大侠,你知不知道我在你家住过一晚,有人向鹰爪通风报讯,第二日我出了你家家门,就遭受鹰爪围攻,几乎丧命之事?” 江海天道:“内人都对我说了。听说你疑心宇文雄是奸细。此事真相端的如何?” 祈圣因再次向宇文雄道了歉,说道:“过后我才知道是冤枉了你的二徒弟,真正的奸细是你的大徒弟叶凌风。” 宇文雄又惊又喜,道:“什么?是大师兄!祈女侠,你,你怎么知道?”宇文雄赋性忠厚,此时他喜得自己洗脱罪名,但大师兄竟是奸细,他却是做梦也料想不到的。 祈圣因道:“叶凌风掩饰得非常之好,但那晚之事,他却也露出了两个破绽。宇文少侠,你还记得吗?那晚你师母叫你大师哥去东平镇执药,叫你去给我借一匹坐骑。因为你的大师哥是要到东平镇的,所以我要托他一件事情,我有一位朋友约我在东平镇聚会,我不知道这位朋友来了没有,因此托你大师兄在东平镇顺便给我打听一下。”宇文雄道:“不错,是有这么一件事。” 祈圣因道:“这位朋友就是第二日恰巧及时赶至,救了我的性命的那位岳舵主。他名叫岳霆,是我丈夫的结义兄弟。”歇了一歇,祈圣因回头对江海天道:“说到这里,我又要代岳霆向你赔个罪了。岳霆救我之后,曾到你家大闹一场。这都是因为我当时已经伤重昏迷,只来得及和岳霆说一句话的缘故。当时我和岳霆未曾详细交谈,在我的心中,还只道宇文雄是奸细的。岳霆只听了我这一句话,就去向你的夫人兴师问罪,实是不该。” 江海天喘着气说道:“过去的误会,不必提了。请你快点说这件事的真相。你刚才说到叶凌风受你之托,那晚到东平镇去打听岳霆来了没有的。”江海天的内功是天下第一,此时说话竟然不禁喘气,可以想见他内心的忧急惊惶! 祈圣因也为江海天感到伤心,但兹事体大,不说不行的,她咬了咬牙,接着说下去道:“岳霆那晚其实是已经来到了东平镇的。东平镇只有两家客栈,他在较大的那家住宿。客栈的后墙,有他用金刚指力刻划的一朵梅花标记,这是他和我约好的暗号,我也曾告诉了叶凌风的。按说只有两家客栈,不难找到。可是叶凌风回家之后,却对我说,他已经找过了,并没有发现任何标记!这不是分明说谎吗?” 宇文雄讷讷说道:“大师兄、他、他为什么要这样?” 祈圣因道:“因为他在镇上另有事情要办,他必须在你借了坐骑回来之前将事情办好,因此就不及去找岳霆了。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要在那匹坐骑上作弄我,他不能让我和岳霆会面。这样,才能够在第二天使得我孤单一人,落入他们所布置的圈套!” 宇文雄更是吃惊,说道:“大师兄在镇上另外要办什么事情?你说的他们又是指些什么人?那匹坐骑,你最初以为是我下毒的,现在又怎么知道是大师兄了?” 祈圣因道:“岳霆所住的那间客栈,正在镇上一家新开的酒店太白楼的对面。那晚二更时分,岳霆从窗口望出来,恰巧看见一个少年的背影,闪闪缩缩地走进太白楼。小镇上的酒楼是在入黑时分就关了门的,当时那间酒店却打开半扇门,岳霆隐约还看见里面是个黑影,好像是拖着那个少年的手,在门边讲了几句说话才进去的。有江湖经验的人可以猜想得到,这个少年,并非光明正大的到这家酒店访人,甚至和酒店的人并不相识,因此要和店内的人对过暗号,里面的人才放他进去。” 江海天道:“岳霆知道这个人是叶凌风吗?” 祈圣因道:“当然不知,否则第二天他也不会听信我的话,到你家去冤枉宇文雄了。他当时心有所疑,但一来他不知这酒店内是些什么人,二来他当时以为事不关己,也就不想多管闲事。不过他却记得很清楚,当时正是打着二更。宇文少侠,那晚二更时分,你在哪儿?” 宇文雄道:“我在王老头的家中,正在为你借他的那匹青骢马。后来我在东平镇口与大师兄会合之时,已经听得镇上打三更了!” 祈圣因道:“着呀,所以不是你就当然是他了,我相信我这判断不错!” 江海天道:“那间太白楼是什么路道?在里面的是些什么人?你们事后可曾去查个清楚?”语声艰涩,平日的口音都走了样。 祈圣因道:“太白楼是鹰爪孙开的黑店,那一晚御林军的副统领李大典和大内高手卫涣等人就藏在这黑店之中。不必事后,第二日我就碰上他们了。” 宇文雄大惊失色,说道:“祈女侠,依你这么说来,竟是大师兄和鹰爪们串通了来害你的?你那匹坐骑也是大师兄下的毒?” 祈圣因道:“不错。第二日一早,我去牵马的时候,正碰着他从马厩出来。他对我说,这匹马是你照料的,但他放心不下,所以特地在我临走之前,来看一看,看你是否已给它吃饱了草料。当时我对他毫没疑心,只是疑心你。现在想来,分明是他下的毒,却故意移祸东吴。要不然他何必特别对我声明是你饲的草料。他们倒是算得很准,我还未走到东平镇,坐骑中的毒发作,不能行走,他们的伏兵便立即出现了,带头的人正是李大典和卫涣! “江大侠,这件事现在总算是水落石出了,依我看来,应该被你逐出门墙的是你的掌门弟子叶凌风!” 江海天冷汗涔涔而下,顿足说道:“尉迟舵主,祈女侠,多谢你们给我揭露了叛徒。叶凌风这小子,哼,哼!我杀了他也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江海天是一手拉着林道轩,一手拉着李光夏的,此时他们两人都觉得师父的手心一片冰凉,林道轩惊道:“师父,你怎么啦?”李光夏道:“师父,你要不要歇一歇?” 尉迟炯是个大行家,此时已是清晨时分,他一看江海天脸上的神色不对,吃了一惊,说道:“江大侠,你还是歇歇吧,待我给你找匹马来。”要知内功越好的人,一旦内息失调,生起病来,就越比常人沉重。从江海天所显露的诸般迹象,大汗淋漓,手足冰冷,说话喘气等等,尉迟炯深恐他有内息失调的危险,故而想劝阻他不要再用轻功赶路。 江海天道:“不,我得马上去见林教主,见过了林教主,我就去找那逆徒算账!”祈圣因歉然说道:“江大侠,早知你如此的着急,我也不忙着告诉你了。门户是要清理的,但也不必急在一时呀!” 江海天道:“我怎能不急,呀,你不知道——”祈圣因道:“知道什么?”江海天心似油煎,说道:“唉,不必说了,总之我是愧对天下英雄!走,尉迟舵主,我和你比赛轻功!哈哈,你看,以咱们的脚力,不是胜过寻常的坐骑么?” 笑声极是苍凉,听起来令人觉得比哭还要难受。尉迟炯心道:“江大侠英名盖世,却出了个不肖逆徒,也难怪他如此伤心!”尉迟炯是个粗豪汉子,不擅言辞,还未曾想出应该如何劝慰,江海天已越过他的前面十数丈之遥。尉迟炯夫妻只好加快脚步跟上,心中暗暗祷告:“但愿江大侠不要一气成病才好。”江海天拖着两个孩子,他们夫妻跑得气喘吁吁,兀是始终落后数步。 尉迟炯只道江海天是因逆徒败坏他的门风以致伤心恼恨,却不知犹有甚于此者。江海天还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缘故,而是为了抗清的大业,为了无数英雄的性命,可能因为他的过错,而丧在叶凌风手上。 群雄是因为信任他才选了叶凌风做援川一路的义军首领的,这一路义军集中了各派弟子的精英,他们所要赴援的小金川,又正是目前战争最吃紧之处,任务是如此重大,集中在义军中的人材是如此众多,倘若大事坏在叶凌风手里,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江海天是个责任心极重的人,这样的一个打击当真是比要了他的命还要难受! 江海天展开绝顶轻功,百多里路程,天亮不久就赶到了。当他到达黄村的义军总部之时,只觉得胸口发闷,冷汗都已湿透了衣衫。要不是运功强力支持,几乎就要当场倒下! 天理教与张士龙手下的头目都有认识江海天与林道轩的,见他们来到,连忙说道:“教主正在等待江大侠和轩哥儿呢!请你们现在就进去吧。”林道轩听得他的爹爹已在这儿,稍稍安心,但却也不禁无疑:“我师父来了,爹爹为什么不出来迎接?” 张士龙将他们带到一间房子,林道轩一看,只见他的父亲躺在床上,面如黄腊,被褥上血迹斑斑。林道轩大惊道:“爹爹,你怎么啦?” 林清霍地坐了起来,说道:“江大侠,真想不到今日得以识荆。虽然晚了一点,你却是来得正是时候。小儿得你收列门墙,我是什么都放心了!打仗嘛,总是有胜有败,也总是有伤有死,这算不了什么!只要不断有人接上来就行了!” 原来林清是因为掩护手下杀出皇宫,身上受了好几处枪伤,流血过多,已是命在垂危了。他是因为看见儿子与江海天一同回来,精神陡振,这才现出“回光返照”之象的。 江海天道:“教主,你安心养伤,别忙着说话。”林清摇头道:“不!我有一件极紧要的事,非得马上和你说不可!” 江海天粗通医道,见林清伤得如此之重,脉息又已微弱散乱,知是凶多吉少。当下强忍悲痛,紧紧握住林清的手,将一股内力输送进去,支持林清说话。 林清说道:“江大侠,这件事你会很伤心的,但我不说不行。你是否有个掌门弟子名叫叶凌风?” 江海天心头一震,说道:“不错。他怎么样?” 林清说道:“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江海天道:“我知道他是叛徒。” 林清道:“哦,你已经知道,那我就可以少说许多话了。但你恐怕还不知道他原来是什么身份吧?” 这正是江海天迫切需要知道的事情,同时又是他最感惶惑的事情。因为,他直到如今,还以为叶凌风真的是他的内侄,不明他何以做了清廷的奸细。 江海天茫然说道:“他本来是什么人?” 林清一咬牙根,说道:“他是现任四川总督叶屠户的亲生儿子!” 此言一出,饶是江海天早已知道叶凌风乃是叛徒,也不禁大惊失色!他心中的创伤本来就够重的了,怎禁得起这时又加上了一刀!这刹那间,他摇摇欲坠,但还是强力支持,颤声说道:“林教主,你是怎么知道的?” 林清说道:“我们打进皇宫。曾一度占据了大内总管的签押房,详细情形我无暇说了,这里有一份叶屠户给大内总管朴鼎查的密折,请朴鼎查代为奏禀鞑子皇帝的,你拿去看去。”
原来朴鼎查手下有个小太监本来是天理教教徒,这次也随着刘全在宫中作内应的。不久之前,风从龙带了叶屠户的密折来谒见朴鼎查,这小太监曾偷听了他们说的几句说话,话中提到小金川的战争,说出了这是四川总督的密件。这小太监不敢偷听完全,但从这几句话中已知道是一封关系重要的密件,故此在林清攻占了大内总管的签押房之后,这小太监便搜出了这份密件,交给林清。在激战中这小太监后来也中枪死了。 江海天打开密折,飞快阅读。原来是叶屠户为了儿子之事,请朴鼎查代为密奏皇帝的。密折中说明他们父子已经取得联络,可以里应外合,覆灭四川这路义军。但为了保全他儿子在义军中的地位,还不想要他儿子马上“反正”,这样留作“后用”,还有希望可以把江湖上的反清豪杰一网打尽。密折后面有风从龙的连署作为证明。 叶凌风的父亲因为这是一件最是机密的事情,决不能在朝廷上公开,所以必须由大内总管朴鼎查代为奏禀。同时这封密折还有个替他儿子“叙功、备案”的用意,可以令叶凌风“简在帝心”,那么异日的功名富贵就不在话下了。 江海天看了这封密折,一切都明白了,但却也是嫌迟了! 江海天在茫然失措之中只听得林清说道:“敌人总是要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打击咱们,发生叛徒的事情也是难以避免的。不是这个叛徒,就是那个叛徒。但无论如何,矢志抗清的义士总是要比叛徒多上千倍万倍!此事知道得是迟了一些,但总比不知道好。好在你我及时相遇,江大侠,有你去处置这个叛徒,我也就可以放心啦!” 林清说了这许多话,气息已是渐转微弱。江海天瞿然一惊,握紧林清的手,却忽地发现自己已是不能随心所欲的运用内力来支持林清了。 站在后面的张士龙连忙上来扶住林清,悲声说道:“林教主,你还有什么吩咐?”林清微笑说道:“张大哥,天理会这副担子,我就交给你啦!这次咱们虽然失败,但你可不要灰心啊!”张士龙大叫道:“不,不!咱们并没有失败,林教主,你也还不能走的!”林清脸上绽出笑容,似乎在嘉奖他的勇气,就像满怀希望的人熟睡了一般,带着笑咽了气。 天理教的头目听得教主逝世的消息都来向他的遗体告别,林道轩伏在他父亲身上,更是哭得变了个泪人儿,一片举哀声中,江海天忽地仰天狂笑三声,众人愕然惊顾,只听得江海天大声说道:“好,林教主,你死得好!你这一死是惊天地、震九州,你这一死足令敌寇胆寒,可使人心振奋!你并没有失败,虽然你没有攻下皇宫,但却已震撼了清廷的基石!你生是英雄,死是好汉!不,你根本没有死,你是虽死犹生!我江海天苟活人间,没有做出好事,反而做出错事,却是愧对于你,愧对天下英雄了!”悲声未已,蓦地狂吐鲜血。他受的刺激太大,早已是心力交疲,此时方始发作出来,吐血逾升。 尉迟炯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上前相扶,说道:“江大侠,这并不是你的过错。林教主去世,你更加要保重自己!就说叛徒之事,也要等着你去处置呢!” 江海天双目一张,说道:“不错,我怎能忘了林教主的吩咐?我马上就去!”可是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虚软得无力举步了。祈圣因在丈夫耳边悄声说道:“不要再提叶凌风的事情。”但这句话也给江海天听见了。 江海天苦笑道:“此事怎可避而不谈。叛徒一日不除,我一日不能安枕。”尉迟炯毅然说道:“江大侠,我替你走一趟如何。只是叶凌风是你的掌门弟子,我替你清理门户,却是有点僭越了。”天理教新任的教主张士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脸上有点为难的神色,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江海天道:“叛徒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倒不是什么僭越不僭越的问题。不过林教主刚刚归天,敌人可能会乘机进攻,这里的抗清事业也是十分重要。我以为你们夫妇应该暂时留下,协助张教主度过难关。”江海天并不仅是考虑与自己有关的事情,而是顾全大局。群雄听了都极钦佩,尉迟炯不再作声。 戴均将两个随军的大夫找来,给江海天会诊。这两人在医学与武术方面都是颇有造诣的。会诊之后,两人都是面有忧色,说:“江大侠,你的病因是由于急痛攻心而引致内息失调,必须静心养病,决不可再受刺激,否则恐有半身不遂的危险,那就更难医的了。” 江海天道:“要多少时候方可复原?”那两人道:“这个我们很难预测,要是调养得好的话,希望可在百日之内复原。”江海天叹了口气,说道:“此事急不容缓,如何能等到百天以后?好,且待我想一想。”当下闭目沉思。 那两个大夫正要劝他不可过度用神,江海天倏地张开双目,说道:“雄儿,你过来!” 宇文雄道:“师父有何吩咐?”江海天道:“从今日起,你是我的掌门弟子,我命你代我执行门规,清理门户,仪式不必另外举行了,这里的列位英雄都可作为见证!”宇文雄吃惊道:“这个,这个只怕弟子担当不起。” 江海天道:“什么担当不起?担子要拣重的挑这才是好汉!怕难的算什么英雄?你不做掌门弟子,难道还让叶凌风再当下去么?”宇文雄给师父说得满面通红,但也激起了他的豪气,于是说道:“好,但凭师父吩咐,弟子赴汤蹈火,不敢推辞。” 江海天面有笑容,说道:“好,这才是我的好弟子。”当下将那封密折交给了宇文雄,说道:“你替我入川一趟,找着了钟灵和你的师妹,将这密折给他们两人一看。他们会帮助你惩治这个叛徒的。但要记住,在找着钟灵之前,切不可露出风声。叶凌风这小子狡猾非常,你得当心打狗不成,反而给狗咬了。”宇文雄应道:“是,徒儿懂得。”接过密折,贴肉收藏。 宇文雄想师父安心休息,藏好密折,便即告退。江海天忽似想起一事,说道:“雄儿回来,我还有几句私话要和你说。” 尉迟炯等人听得他们师徒俩要说“私话”,便都退出房外。江海天招手叫宇文雄走到身边,微笑说道:“雄儿,我想问你一件私事,你父母在日,可曾为你订了亲没有?”江海天一向是对徒弟不苟言笑的,宇文雄做梦也想不到师父突然会问起他的婚事。 宇文雄面上一红,说道:“没有。”江海天道:“我知道你和晓芙一向很好。我听得你的师娘说,你这次受了委屈,离开了晓芙之后,晓芙一直惦记着你,曾经为你哭过几场呢。” 宇文雄心头怦怦乱跳,连耳根都红透了。江海天笑道:“只要你们彼此喜欢,我也愿意成全你们。我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复原,也难保不发生什么意外。倘若我是有甚不测的话,你可以对你师娘说,我已经答应你们的婚事了。”江海天是个爽快人,说话不会转弯抹角,一说便是“开门见山”。 宇文雄可欢喜得傻了,好半晌不会说话。江海天道:“你怎么样?我把芙儿交付与你,你可愿意伴她一生?”宇文雄这才省起要向师父叩谢,连忙跪下磕头。说道:“多谢师父深恩,我绝不敢辜负你老人家的期望和师妹的情意。但愿师父吉人天相,早日复原。”他匆匆叩谢,一时间却没想到要改称“岳父”。江海天哈哈一笑,也不理会这点小节了。 宇文雄看看天色,说道:“现在天方过午,我想今日便走,师父还有什么吩咐吗?”江海天道:“好吧,你早日赶到小金川,我也可以早日放心。我没有什么要特别吩咐你的了。你只要记着为人要先公后私,行事要胆大心细,我相信你会把事情办得妥善的。”宇文雄垂手应道:“是。弟子谨遵师父教言。” 宇文雄出到外面,张士龙已替他备好马匹,宇文雄便向群雄告辞。尉迟炯夫妇一来是因为在群雄之中他们与江海天师徒交情最厚,二来对宇文雄又颇感歉意,是以特地送他一程。 这一送直送到五十里开外,日头将近落山之际,他们才肯与宇文雄告别。祈圣因因为自己曾使宇文雄受到极大的委屈,特别过意不去,临行之际,又再一次向他道歉。 尉迟炯则掀须笑道:“老弟,我从前几乎杀了你,但现在我是诚心要和你交个朋友啦!婆婆妈妈的话我不说了,以后你有什么为难之事,只管向我尉迟炯说。这里的事情稍定之后,我也要赶去小金川的。你放心,你若是宰不了叶凌风这小子,我一定帮你的手,拆他的骨,剥他的皮!” 宇文雄受了他的豪迈之气所感染,哈哈笑道:“尉迟舵主,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们呢!过去我未能分清大是大非,也有不是之处。承你们肝胆相照,我宇文雄感激不尽。我师父的病,就请你们贤伉俪多多费神照料了。好,时候不早,两位请回去吧。” 两人拱手道别,尉迟炯拨转马头,与妻子说道:“江海天这个掌门弟子如今才是立得对了。叶凌风那小子油嘴滑舌,我一见他就讨厌。即使我不知道他是叛徒,我也不取他的。却不知江大侠当初何以会上他的当?可见看人不能单看外表,这句老话当真是一点不错!”祈圣因想起自己也曾经上过叶凌风的当,受他的奉承,误信他是好人,不禁面上一红,说道:“人总难免有失察之处,不过日子久了,真伪也总能分得出来。” 他们夫妻俩在称赞宇文雄,却还未懂得宇文雄何以说是要多谢他们的真意。这并不仅仅是一句浮泛的客套话,而是宇文雄自有感触的。 尉迟炯夫妻一走,江晓芙的影子登时就出现在宇文雄的面前。往事重翻,宇文雄是从他们夫妻而想到了江晓芙的。当日要不是在那荒谷之中,他与江晓芙一同受伤,他们也就不会结识。结识了感情也不会这么快增长。正因为同是在受伤之中,彼此扶持,彼此爱护,这才不知不觉的心心相印的。从这方面说,尉迟炯伤了他,岂不正是令他因祸得福吗? 宇文雄快马疾驰,恨不得插翼飞到江晓芙身边。一别经年,他要向她倾吐心头的思念;江晓芙还未知道叶凌风乃是奸细,“会不会遭他之害呢?”思念及此,他又不能不为师妹担心,恨不得马上到她身边去保护她;还有一样,他是急不及待的渴欲将“喜讯”告诉师妹。 是啊,这当真是宇文雄梦想不到的喜讯,他的师父竟会亲口许婚!他遥望天边一颗灿烂的明星,他赶路忘了时刻,不知不觉已是月上梢头,星浮云海的时候了。 这颗灿烂的明星就像是他的师妹,距离得这样远却又在指引着他。过去,在他心目中的师妹,也正像一颗天边的明星,他私心恋慕,却从不敢有“高攀”之想。如今这颗“星”虽然仍是距离得这样远,但已是贴近了他的心了。“小金川即使是远在天边,我也有勇气飞越关山,赶到天边与她相会。”是啊,因为有这颗“星光”在指引路程。 宇文雄正在情思惘惘,在秋夜的原野上疾驰,忽地听得一阵金铁交鸣之声,令他登时惊醒。远远望去,只见有一堆人在前面厮杀。正是: 如此星辰如此夜,蓦然惊见剑光寒。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金钗挑破当年梦慧剑难挥往日情 宇文雄心想:“莫非是哪位义士遭受鹰爪围攻?”便即纵马向那人堆厮杀之处跑去。 到了近处一看,只见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与四条大汉正在围攻一个黑衣汉子。四条大汉使的是一式的狼牙棒,棒重力沉,打得沙飞石走,但最厉害的还是那个女子,她使的是一长一短的两把刀,刀影翻飞,紧紧地裹着那黑衣汉子。 那黑衣汉子似乎更为了得,一柄长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遮拦得风雨不透。四条大汉围着他走马灯似的团团转,四根狼牙棒竟是近不了他的身。倘若没有那个少女的双刀敌着他的长剑,只怕他早已突围而去了。但如今他是以一敌五,双方却是杀得个难解难分。 这四条大汉并非清廷武士的装束,清廷的鹰爪照理也不会由一个女子统带的。宇文雄摸不清这些人的身份,一时不敢出手。但那黑衣汉子的身形,他却似乎有点眼熟,记不得是否曾经见过。 这晚有月亮也有星光,但因那黑衣汉子是陷在五个人的围困之中。而星月之光亮,究竟也不如白昼明亮,是以宇文雄一时间尚未能看得清楚他的面容。 宇文雄正想走近一些,看个清楚,其中一个大汉已在斥责他道:“什么人胆敢闯道,要命的走远一些!” 宇文雄起了几分怒气,冷冷说道:“大路众人行,这条路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不许我打这儿经过?” 就在此时,那黑衣汉子忽地“咦”了一声,原来他已先认出宇文雄是谁了。
宇文雄抬头一看,与那黑衣汉子正巧打一个照面,此时已看清楚了他的面容,宇文雄也不由得“咦”的一声叫了出来了。 原来这个黑衣少年不是别人,就是宇文雄去年被师母逐出门墙的那一天,在路上碰见的那个人。 当时这黑衣少年曾力劝宇文雄不要远走他方,说是有办法可以给他查明真相,保得他重回师门的。 也正是这个黑衣少年,曾经向他不厌其烦地查问过叶凌风的来历,尽管他当时不肯说,他还是问个不休。而且这个少年又是第一个向他暗示他的“大师哥”叶凌风最是可疑的人。 可惜当时宇文雄没有听他的话,没有留在东平县等候他们的调查结果。这少年一走,他也远远地离开了师父的家乡了。这也怪不得宇文雄,他当时对叶凌风还是当作“掌门师兄”十分尊敬的,他怎敢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说话? 可是现在他却是不能不有几分相信了。 如今宇文雄虽然还是未曾清楚这黑衣少年的来历,但他已经知道,当祈圣因遇难那天,在东平镇上向岳霆报讯的是这黑衣少年,后来烧掉了那间黑店——太白楼的,也是这黑衣少年。根据这两桩事情,至少可以断定这个黑衣少年是友非敌。 那帮人看见宇文雄与这黑衣少年打了招呼,登时就有一个汉子发出飞镖打他。宇文雄拔剑出鞘,“当”的一声,把钢镖反磕回去,跳下马来,大怒道:“我倒未曾见过你们这么霸道的东西!” 黑衣少年叫道:“不关你的事,你在前面等我吧。”黑衣少年在一年前试过宇文雄的功夫,深怕他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宇文雄哪里肯听,说时迟,那时快,刚才斥骂他的那个汉子,已把狼牙棒向他狠狠打来,冷笑说道:“不知死活的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好,你就上吧!” 宇文雄横剑一架,对方的棒重力沉,震得他的虎口微微发麻。可是他的大须弥剑式十分精妙,剑锋一颤,横削过去,却几乎削了那人的手指,那人吃了一惊,缩手不迭,只见剑光闪处,那人的衣襟下摆,正被剑锋削去,化作了片片蝴蝶。宇文雄这一招三式连攻对方上中下三处方位,一气呵成,登时杀得那条大汉手忙脚乱。 黑衣少年见他剑法如此精妙,这才放下了心。想道:“我姑父所传的武学,果然是非同小可。宇文雄与我分手不过一年,便已有了如斯进境!”原来宇文雄最擅长的乃是剑术,黑衣少年从前试他武功的时候,他还未曾得展所长的。 发暗器打他的那个汉子见同伴不敌,也抽出身来,双战宇文雄。两根狼牙棒左右夹攻,互相配合,威力增了一倍还不止。但宇文雄也已有了经验,知道对方力沉,就用轻灵的剑法应付。同时试用师父所传的内功心法中的“卸”字诀,避实捣虚,仍然应付得中规中矩,而且还占了六成攻势。 使双刀的那少女柳眉一竖,骂道:“都是脓包,连一个楞小子也拾掇不了。”蓦地双刀交于一手,拔下头上的两支金钗,便当暗器飞出。 黑衣少年笑道:“哎呀,姑娘家的首饰怎么可以轻易送人?”把手一抄,但却也只能接了一支金钗,另一支还是箭一般的向宇文雄射了过去。 宇文雄正使到一招“吞吐八荒”,剑光合成一个圆圈,泼水不进。可是这支小小的金钗,竟然胜于强弓猛弩,只听得“当”的一声,宇文雄的长剑已经碰着金钗,但金钗却未打落,仍向前飞,“噗”的一下刺着他的肩头。 本来这支金钗是要射来刺穿宇文雄的咽喉的,幸而给他的长剑拨歪了准头,只刺着他的肩膊。而且在金钗拨歪之后,劲道已大大减弱,不过是使得宇文雄的皮肉稍稍损破而已。但虽然如此,宇文雄已是吃惊不小,心里想道:“师父常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此话当真不假。这个女子与我也不过是一般年纪,功夫可比我好得多了。但她手段如此狠辣,却是可恼。” 黑衣少年接了那少女的一支金钗,哈哈一笑,收入怀中,说道:“黄澄澄的金子,随手抛掉,不太可惜么?我正穷得发慌,你既然不要,我可乐得捡这个便宜了。”那女子脸上飞起一朵红云,又羞又怒,双刀泼风也似的向黑衣少年砍来。 可是,这少女的四个手下已经分了两个出去应付宇文雄,剩下她和那两个使狼牙棒的汉子对付黑衣少年的这柄长剑,可就有点感到吃力了。原来她这四个手下,武功虽然与她相差甚远,但他们四人都练有一套互相配合的狼牙棒法,四人合使,威力甚强。尽管对付一流高手,仍是不能伤敌,但却可收牵制之功。如今只剩下两人助战,这套棒法就使得不全了。 激战中只听得“当”的一声,黑衣少年一剑刺中一条大汉的手腕,他这一剑刺得十分巧妙,只是剑尖轻轻在那人的手腕点了一下,用意不在伤人而在夺他兵器。那人手腕一麻,狼牙棒登时“当啷”坠地。黑衣少年剑锋划了一道圆弧,倏的收回,剑光闪处,把另一条大汉的头发削去了半边,而且还荡开了那少女的双刀。这两个汉子吓得连忙跑开。 那少女又惊又怒,喝道:“别再给我丢人现世啦,都回去吧。哼,姓叶的小子,今日让你得意,前头路上,咱们后会有期!” 黑衣少年笑道:“对不住,我的朋友来了,我可没有工夫赴你的约会了。”那少女虚晃一刀,便即逃走,黑衣少年也不去追。 宇文雄因受了点伤,对付那两个汉子正感吃力,忽地获得解围,心中暗暗叫了一声“惭愧”,上来与那少年相见。 黑衣少年笑道:“想不到今日会在这里再见到你,多亏你拔剑相助了。”宇文雄面上一红,说道:“小弟本领不济,要不是你赶跑他们,我已自身难保。却不知这些人是什么路道,何以围攻兄台?” 黑衣少年道:“我不知他们是什么路道,赶跑他们也就算,别来可好?你可还记得我与你的约会么?” 宇文雄颇觉尴尬,说道:“小弟那日就离开东平,失约之罪,请兄台原谅。”那少年哈哈笑道:“幸好你没有赴约,因为我自己也失约了。” 宇文雄怔了一怔,睁大眼睛望那黑衣少年,心想:“难道你也是说着玩的?”宇文雄是个直性子的人,心中藏不着话,禁不住就问:“这却为何?” 黑衣少年笑了一笑,淡淡说道:“也不是什么特别缘故,只因我曾答应替你查明真相,那天晚上,我就跑去私会你的大师哥,不料他却趁我不防,射了我一支毒针。嗯,那支毒针好不厉害,有好几个月,我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这么样,第二天我当然也就不能去找你了。” 原来这黑衣少年那晚中了毒针,几乎丧命在叶凌风剑下,后来在千钧一发之际,跳下了东平湖,这才侥幸保存了性命。其时东平湖正是春潦水涨的时候,波涛汹涌,这黑衣少年给冲出了外面的大江,也是命不该绝,碰到一条渔船,将他救了起来。 那时他已灌了满肚子的水,肚皮涨得水桶一般。要一个壮汉坐在他的身上,用力挤压,才把他的腹中积水挤了出来。想不到这恰恰是一种可以减轻毒性的疗法,他在风浪中挣扎过来,也不知喝了多少口水,最后又给人强力挤出腹中积水,肠胃给水洗净,虽然还有一些余毒未清,但他的内功根底甚好,本身的体力也勉强可以抗毒了。但虽然如此,他也是调养了半年有多,方才恢复过来的。 此时他若不经意的淡淡道来,可把宇文雄吓了一大跳,叫道:“叶凌风当真是如此对付你么?这手段也未免太卑鄙、太狠毒了!” 黑衣少年笑道:“在我倒不觉什么稀奇,我受他的害也并不仅只是这次。” 宇文雄诧道:“从前他也害过你?” 黑衣少年道:“不错,只不过第一次不是他直接伤我就是了。那次是华山医隐华天风救了我,这一次则是我命不该绝。” 黑衣少年接着笑道:“别老是谈我的事了,也该轮到我问问你啦。怎么你对你大师哥的手段感到惊奇,你还以为他是好人吗?” 宇文雄惭愧说道:“我后悔当时不信你的话。但我还想问一问你,叶凌风何故两次三番要谋害你,你和他本来是熟识的么?你知道他的来历?” 黑衣少年道:“从前不知道,现在则已知道了。他是四川总督叶屠户的儿子,这么一说,你总该明白他为什么要害我了吧?他想要成为江大侠的掌门弟子,给清廷充作奸细。谁对他可能有所不利,他就要害谁。他不是也陷害你么?”其实这黑衣少年还未曾说出真正原因,因为他才是“真叶凌风”。 宇文雄“哦”了一声,说道:“原来这样。”因为他已经知道叶凌风的身份,所以并不特别惊奇。 黑衣少年看了他的神情,笑了一笑,说道:“你现在大概也已知道一些了。我未能为你尽力,很是过意不去,不知你可曾剖白冤情没有?” 宇文雄道:“多谢兄台关心。我已经见着了我的师父,得到他老人家许我重返师门了。” 黑衣少年说道:“哦,你已经见着师父了。你这大师兄的身份来历,你师父知道没有?” 宇文雄道:“都知道了。我师父此际正在黄村养病,离此不过百里之遥。你要不要去见一见他?”宇文雄已经可以断定这黑衣少年是自己人,心想不妨让他去见见师父。这黑衣少年武功高强,也许还可以留下来帮张士龙的忙。 黑衣少年吃了一惊,问道:“养病?你师父得了什么病?” 宇文雄道:“就是因为给叶凌风这奸细气成了病的。如今已经延医调治,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若要去见他,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寻找。” 这黑衣少年本来是要去找寻姑父说明真相的,但此刻他听说江海天已经知道了那假冒自己的叶凌风的身份来历,那么自己也就不必急于去见江海天了。而且他父亲也曾吩咐过他,除非是有很不得已的事情,否则在马萨儿国的王子未继位以前,是不许他表露身份的。话中之意,当然也就包括了不必急于和江海天认亲这件事在内。 黑衣少年沉吟半晌,说道:“宇文少侠,请恕我冒味,我倒想先问你一件事。”宇文雄道:“咱们一见如故,有话但说无妨。”其实这“一见如故”,应该改为“再见”方才“如故”。宇文雄初会黑衣少年之时还是猜疑不定的。 黑衣少年当然不会挑剔他的言语,哈哈一笑,说道:“你半夜三更还在赶路,可是身有要事么。” 宇文雄心头一震,要知师父要他去代师清理门户,这是极端机密之事,师父也曾叮嘱过他,不许泄露风声给外人知道。这黑衣少年虽然是“侠义”一路,但是未得师父允许,好不好告诉他这个秘密呢? 宇文雄一时踌躇未决,便先问那少年道:“说了半天,我还未曾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黑衣少年心道:“其实我的名字你早已知道了。”当下说道:“名字本来无关紧要的,像叶凌风这个名字不是本来很好么,但给一个奸细一用,可就要不得了。所以紧要的还是看人,你说是不是?”宇文雄想不到问他的名字却引起他一顿牢骚,甚是莫名其妙,只好点头说道:“是,是。但你的真名实姓可肯告诉我么?” 黑衣少年笑道:“我对姓名向不重视,随你叫我张三也好,李四也好,都无所谓。”宇文雄睁大了眼睛,心道:“这人怎么如此古怪,难道他是有什么避忌,须得隐姓埋名?” 黑衣少年又笑了一笑,说道:“但你既然固执世俗之见,一定要我有个真名实姓以便称呼,我告诉你亦是无妨。我姓唐……”说到此处,发现宇文雄面有诧异之色,蓦然一省,心道:“哦,是了。刚才那女子将我的姓氏叫了出来,想必他也已经听见了。”便即改口道:“我是唐努乌梁的汉人,嘿,嘿,不幸得很,跟你那个做了奸细的大师兄是一个姓,也是姓叶,名叫慕华。”接着朗声吟道:“人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耻姓秦。这是从前有一个姓秦的人,在秦桧的墓前做的诗,嘿,嘿,其实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即使同名同姓,又有何妨?” 宇文雄心想:“原来他是耻于与叶凌风同姓,故而发了一顿牢骚。”宇文雄怎想得到他是“正牌”的叶凌风,故而尽管他在话语之中已经透露真相,宇文雄还是未能领悟。 不过这黑衣少年却也不是胡乱捏造一个名字的,他父亲叶冲霄原是马萨儿国的大王子,本姓“唐努”,“汉姓”才是跟他义父姓叶。故而这黑衣少年也有一个汉人的姓名和一个他本国的姓名。本国的姓名唤作“唐努弥支”,“唐努”是姓,“弥支”是名。“弥支”的汉译即“爱慕中华”之意。叶冲霄因为曾受汉人大恩,妻子也是汉人,故而给儿子取了这个名字。做书人为了叙述方便,以后也就改称这个黑衣少年为叶慕华了。 叶慕华报了姓名,笑道:“你还未曾答复我的问题呢。”宇文雄道:“这个,这个……”叶慕华笑道:“要是你不方便说,那就不说也罢。我问得本来是有点冒昧。” 宇文雄道:“不,不,兄台请别误会。小弟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是奉了师父之命,要到四川去拜访几位武林前辈,这几位武林前辈都是朝廷重犯,不愿透露姓名的。”宇文雄因为叶慕华处处关心自己,不愿给他有个“见外”的感觉。他所说的也是实话,不过不够完全而已。因为他倘若到了小金川,当然也要拜访许多武林前辈,例如义军首领冷天禄、冷铁樵叔侄,以及青城派的萧青峰、萧志远等人的。 宇文雄虽然没有说出代师“清理门户”之事,但叶慕华何等聪明,一听心中就已明白,知道他是要去四川干什么的了。 叶慕华心里想道:“我姑父既在病中,做徒弟的宇文雄不在他身边服侍,却要披星戴月地赶到四川去,不问可知,当然是奉了师父之命的了。听他刚才所说,我姑父已经知道了那小子的身份来历,而现在在四川‘围袭’义军的清军主帅又正是那小子的父亲——出了名的残害百姓的刽子手叶屠户。将这两件事情连起来推究,莫非是那小子也已经到了四川,混进了义军之中?而宇文雄则是奉了师父之命去揭发他的?”叶慕华人极聪明,虽然没有完全猜中,却也对了个十之七八。 但叶慕华却不说破,只作了个意外欢喜的神情,笑起来道:“这可就真是巧极了,我也正要到四川去,宇文兄若是不厌弃的话,咱们正可以结伴同行。令师那儿,就留待以后若有机缘,再去拜谒了。”叶慕华是因为宇文雄身上负有重大的任务,故而要想与他同行,以便暗中保护他的。 叶慕华这么一说,宇文雄怎好意思拒绝?心想:“此人武功高强,有他同行,倒是一个良伴。只是若到了小金川,我的事情可不便对他明言。”于是问道:“不知叶兄是往川东还是川西?”叶慕华道:“我是前往川东,宇文兄呢?”宇文雄道:“我是前往川西。”叶慕华道:“可惜,可惜,咱们入川之后就要分手了。不过从这里到四川有数千里之遥,少说也要走半个多月吧?在路上我也可以向兄台请教许多武功了。” 宇文雄听说他是前往川东,放下了心事,说道:“叶兄客气,说到武功,我只有求你指点的份儿。叶兄,你肯与小弟结伴同行,小弟也正是求之不得。” 其时月亮已过中天,是三更的时分了。叶慕华道:“今晚不能赶路的了,你打了一场,早点安歇吧。看这天色,不会下雨,在草地上也可睡一大觉。” 宇文雄道:“是。出门人随遇而安,小弟也准备了随时餐风露宿的。”当下将那匹坐骑唤来,解开一个包裹,取出一个轻便的帐篷,就在草地上搭起来。要知身有武功之士,在野外露宿,对猛兽倒是不用惧怕,却须防备毒蛇。因为猛兽之来,必有吼声,而毒蛇却可在不知不觉之间咬你一口。有了帐篷,可以防备毒蛇的侵袭。 他们在搭起帐篷,清理草地上的碎石泥块之时,却发现了一枚黄澄澄的东西,原来就是那女贼用来打宇文雄的那支金钗,掉在草地上的。宇文雄想起刚才之事,自己侥幸只受了一点轻伤,这口气还没有过去,正想把金钗抛开,叶慕华却先捡起来了。 叶慕华笑道:“金钗可以作暗器,也可以作饰物,还可以换许多银子救济穷人,抛了它岂不可惜?你不要给了我吧。”宇文雄之所以想抛掉金钗,不过是因为曾受这支金钗刺伤,一时气愤而起,此际经他一说,也觉得自己的举动未免有点幼稚,于是,面上一红,说道:“叶兄说得是。你刚才不是接了那女贼的另一支金钗吗?如今正好配上一对。”他是无意之言,哪知叶慕华听了,也是面上一红,讪讪说道:“不错,这对金钗的手工倒是很精巧,拆开来就没那么值钱了。” 宇文雄也听得出他的话语中有点自我解嘲的味道,故意笑道:“既然如此,吾兄不如留下来做个纪念。若要救济穷人,尽可以另用其他银子。”叶慕华道:“宇文兄说笑了,有什么值得纪念?你若喜欢,我给你也行。” 宇文雄摇手道:“这女贼用金钗作暗器,不是很特别吗?只这一点,就值得收藏作个纪念了,但我却不配保有它,因为我根本就没本事接这金钗。”叶慕华道:“吾兄越发说笑了。”话虽如此,但还是把那对金钗收了起来。宇文雄心头纳罕,暗自想道:“叶慕华当然不会是贪图这对金钗。看来他一定是和这女贼有点纠葛的,但我刚才曾问过他,他好像很不愿意谈这女贼的事,我却是不便再向他打听了。” 宇文雄一来是与叶慕华初初相识,二来他也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更不愿刺探人家的秘密。于是在说了几句笑之后,便适可而止,说道:“帐篷已经搭好了,咱们睡吧。” 宇文雄马不停蹄跑了半天,跟着又激斗一场,实在是疲累不堪,一躺下来便睡着了。叶慕华怀着那对金钗,却是辗转反侧,未能入梦。 夜风吹得野草猎猎作响,叶慕华脑海中幻出一幅图景,和今天一样,也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佳日,也是在草原上奔驰。所不同是那个草原可比如今他们所在的这个草原大得多,那是一个“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塔里木盆地上的大草原!还有那天自己是骑着一匹骏马在草原上打猎,不同于今天的徒步而行。 那天运气不好,没有猎到野兽,连一只小兔都没打着。正自失望,忽见有只雄鹰飞来,飞得很低,当时心想:“这只雄鹰倒是大得出奇,它猎野兽,我就猎它,倒也不错的。”于是一箭就把它射了下来。塞外的兀鹰翅膀硬,气力大,本来以为它中了一箭,还未必就会跌落的,哪知它非但跌了下来,而且落地便即死了。仔细一看,这才发现这头雄鹰的身上还有另一支箭,它是被别人先射中了的。 这支箭射得很是巧妙,正插在翅膀骨缝之处,所以兀鹰中箭之后,渐渐无力飞行。叶慕华再加上一箭,就把它射下来。 叶慕华心道:“想不到此地竟有如此一位高明的射手,却不知此人是谁?”拔下了这支箭,只见箭杆上刻有一个“耿”字。 就在此时,忽听得马铃声响,一匹四蹄如雪的白马风驰电掣般地跑来,骑在马背上的是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梳着两条辫子,绾着两支凤头金钗,跑起来在阳光底下亮闪闪的,煞是好看。这小姑娘一手执弓,一手执鞭。叶慕华大感意外,“难道竟是这位小姑娘射的?” 可是不必叶慕华开口问她,她已经先说出来了。不,不是“说”,而是骂。“你这人岂有此理,为什么射死了我这头大鹰?” 叶慕华心想这本来是自己的过错,对方是个小姑娘,自己也不应该和她计较,于是便先赔了个不是,把那头射毙了的大鹰双手奉还这小姑娘。 叶慕华本以为事情就此可了,不料那小姑娘竟然不依。他双手奉还,那小姑娘却刷的一鞭,将他手上的死鹰打落。 “你已经射死了它,我还要它干嘛?”小姑娘更生气了。 叶慕华忍着气道:“对不住,我不知是你先射了一箭的。” “对不住就算了吗?你可知道我是要把这头鹰捉来养的?你不见它已经是缓缓低飞了吗?稍有眼力的猎人都该知道它是中了箭的。你却偏偏糊里糊涂又再射它。射它也还罢了,偏偏你的箭法又是极不高明,一箭就把它射死!你自己说吧,你该怎么样?”小姑娘的一张小嘴就似开了河,越骂越起劲了。 叶慕华当时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少年气盛,被她骂得面红耳热,渐渐沉不住气。待她骂得告个段落,随即冷冷说道:“我的箭已射了,鹰也死了。我没法叫它再活过来,待怎么样,你说吧!” 那小姑娘道:“限你在日落西山之前,赔我一头活的雄鹰,只能比这头鹰大,小的我不要!” 草原上的兀鹰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鹰飞得这样快,即使碰上了,也未必有把握能够将它射下来又不许它死,而且还要比这头鹰更大的。这几个条件加在一起,简直就是有意折磨他的一个难题。 叶慕华道:“对不住,我没工夫给你捉鹰。你要生气,我也是没法。” 那小姑娘当真就大大地生起气来,纵马追上了叶慕华,喝道:“你不赔也可以,你有本领射死这鹰,我要领教领教你的本领。”呼的向着他就是一鞭。 这小姑娘的武功委实不弱,软鞭打出,竟然抖得笔直,柔中寓刚,夭矫如龙。武学有云:“枪怕圆,鞭怕直。”能有这样的造诣,已经大是不凡了。 叶慕华暗暗惊奇,他一来是躲避不开,二来也想看看这小姑娘的本领,便即拔剑出鞘,和她交手。 两人从马上打到马下,斗了一百多招。毕究是叶慕华的功夫高明一些,气力也比这小姑娘耐战,斗到了百招开外,捭阖纵横,已是把这小姑娘笼罩在他的剑势之下。 不过叶慕华的用意只是要迫她知难而退,并非想真个挫败她,故此虽然占了上风,仍是和她游斗,未下杀手。 这小姑娘忽地卖个破绽,叶慕华正使到一招“白虹贯日”,力道未曾用足,估量她是能够招架的,不料对方意外地现出破绽,竟让他的剑尖刺到胸前。叶慕华吃了一惊,连忙收招。这小姑娘却是得理不饶人,刷刷刷便是连环三鞭,“回风扫柳”。 叶慕华躲了两鞭,躲不开第三鞭,头上的皮帽给她的长鞭卷去。但这小姑娘绾发的金钗也给他的剑尖挑落。他这一剑力道使得恰到好处,只是挑落金钗,却连她的一根头发都未削断。 两人倏的分开,小姑娘道:“你的本领很不错呀,和我打成了平手。”叶慕华本来就不想打败她,明知她是取巧,非但没有生气,反给她这副说话的神气引得笑了起来,说道:“你的年纪比我小,咱们打成平手,应该算是你赢。但这头鹰你可不用我赔你了吧?” 叶慕华拾起帽子,那小姑娘拾起金钗,两人都不禁笑了起来。小姑娘道:“说真的,我到此地两年,像你这样的本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是外地来的吗?嗯,咱们可说得是不打不相识,既然相识,我吃点亏也无所谓了,这头鹰让你拿去。” 少年人容易结交朋友,这一打反而把他们的陌生之感打掉,一下子亲近了许多。叶慕华虽然不敢表露身份,却也把姓名告诉了她,当时他用的就是叶慕华这个名字。 叶慕华少不免也要问她的姓名来历,小姑娘道:“箭杆上刻有我的姓,我是两年前跟我的爹爹来到回疆的。如今就住在伊宁城里。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是谁,我要先问过我的爹爹。但我的爹爹最喜欢有本领的小伙子,我相信我回去一说,他也一定愿意和你认识的。请你今晚三更到伊宁来与我父女相会如何?城东有个大鼓楼,你在那里等着我。我带你去见我的爹爹。” 叶慕华一半是为了好奇,另一半也委实是有点喜欢这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希望和她继续来往,于是遂答应了她的约邀。 这小姑娘很是喜欢,看了看天色,说道:“时候不早,我该回去啦。记着,你今晚可不能失约啊!” 叶慕华是个很守信用的人,但这一晚他却失了约。 这件事情是在六年前发生的,那年叶慕华是十八岁,他的父母也还没有离开他。 他的父亲叶冲霄和汉回两族的抗清义士都有来往,其时正在哈萨克族的酋长家中作客。哈萨克族是塔里木草原上最骁勇善战的一个民族,和驻屯回疆的清军经常不断地打仗,由于他们是游牧民族,人人都有马匹,能骑善射,出没无常,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清军无法消灭他们,提起了这些哈萨克人就感头痛。叶冲霄助哈萨克人抗清,遂也成了清廷所要缉捕的人物。 那一天叶慕华在答应了这小姑娘的邀约之后,喜孜孜地回到酋长的帐幕,将事情禀告父亲。 不料他的父亲与哈萨克族的酋长在听了他的叙述之后,面色全都变了。他的父亲厉声喝道:“你一点也不知人家的来历,怎么好胡乱答应人家?她是姓甚名谁?” 叶慕华道:“她说今晚见了我,就会告诉我的。她有一支射鹰的短箭还在我这儿,上面刻有她的姓,名字我还未知道。” 哈萨克族的酋长抢先接过了这支短箭,面色一沉,说道:“叶大侠,你看这支漆金的精美羽箭,料不会是普通人家所有,这姑娘又是姓耿。嗯,我看只怕是约无好约,会无好会,令郎这个约会么……” 叶冲霄道:“我明白了。”把那支短箭接了过来,“咔嚓”一声,折为两段,沉声说道:“今晚这个约会你不必去了。” 叶慕华莫名其妙,愕然问道:“可是我还未曾明白呢,为什么不可以去?” 叶冲霄道:“因为她的父亲是伊宁总兵!”跟着那酋长加以补充说明,叶慕华这才完全明白。 原来伊宁是南疆的一个大城,伊宁总兵就是南疆清军的最高指挥,这总兵姓耿,有一个女儿小名凤姑,精于骑射,常常一个人在草原驰骋、打猎,哈萨克族人都知道耿总兵有这样一个有本领的女儿的。她是总兵的女儿,当然用不着她去打仗,只从这一点来说,她和哈萨克人倒是没有“直接”的仇恨。不过她既然是敌人统领的女儿,这约会当然也是不宜赴约的了。 父亲的话,叶慕华不敢不依,但在他心里却还不是怎样服帖的。“父亲是父亲,女儿是女儿。即使她真的是总兵之女,也还不能就此断定她是坏人。”他想。哈萨克的酋长和他爹爹恐防这个约会是计,是要将他骗入城中诱捕。叶慕华却不相信一个天真未凿的小姑娘,会可能如此工于心计。因此尽管他没有赴约,但对于这个约会他的小姑娘,在他的心中却还是保有一份好感。 这一幕往事在他心中翻过,接着又是一幕往事出现在他的眼前。 也是一个金风送爽的秋日,也是骑着骏马奔驰。但已不是在“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了,而是在黄沙漫天的陕甘道上。时间也已是三年之后了。 三年之后,陕甘道上,他第二次碰见了这小姑娘。不,隔别了三年,这“小姑娘”已长成为一个刚健婀娜的少女了。想起这幕往事,叶慕华不禁叹了口气:“想不到她当真是一个工于心计的蛇蝎美人。” 叶慕华的父母是在第二年便离开他而出海去的,这一次他是单人独骑,带着他父母给江海天的一封书信,准备到中原探亲的。他的母亲希望他获得江海天的照料,但他的父亲却不欲他急急认亲。不过,既然他们的儿子迟早都是要去拜见江海天,所以叶冲霄也不反对他的妻子用他的名义写这封信。 叶慕华这时正是一个二十刚刚出头的少年,有着一股少年人的志气。他不想因人成事,给人家说他是仗着有“江大侠”这个靠山。所以他也愿意听从父亲的吩咐,不急于到东平认亲。这两年来,他已独自在塞外参加了好几次抗清的活动。这次则是希望到中原结识更多的抗清豪杰,投身于更大的抗清斗争。他是打算在做出了一些成绩之后,再去见他姑父,让他的姑父为他骄傲,为他惊奇。 这一日他正在陕甘道上纵马疾驰,意气风发。忽地有一骑快马后面追来,比他的那匹坐骑更快,两匹马擦鞍而过,骑在马背上的两个人打了一个照面,不由得都是“啊呀”一声叫了出来,不约而同的也都勒住了马缰。 那少女娇声笑道:“还认得三年前在草原上射鹰的姑娘吗?”这刹那间,叶慕华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只是点了点头。 那少女道:“我以为你早已忘了,那天晚上,你为什么失约。”叶慕华不习惯说慌,又不便直言,期期艾艾的好半晌说不出话。那少女道:“好,我也不必问你什么缘故了。我只想问你,你还愿不愿意与我交个朋友?” 叶慕华想不到她单刀直入的一见面便提这个问题,一时间心乱如麻,只好答道:“这个、这个,你叫我怎么说好?我对你的事情知道得太少,比如说连你的姓名、你的来历我都还未知道呢。咱们不过是一面之交,总得相熟了才能成为朋友呀。” 那少女道:“我知道你有许多事情想要问我,我也有许多事情想要问你。不过,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在这路上也不是谈话的处所。你走这条路,明日中午时分,将要经过积石山下,是吗?”叶慕华道:“不错,怎么样?” 那少女道:“你从山下经过,别跑得太快,留意一些,你会发现山上有座破庙。明日中午,你到那座庙里见我。咱们可以好好谈谈。我不勉强你,你愿意来就来。你愿意来吗?” 叶慕华看着她一脸诚恳的神情,似乎她正是满怀心事,想要找一个朋友为她解决疑难的神气,叶慕华不知不觉的就点了点头。 那少女眉心的结打开,格格笑道:“记着,这次你可别失约了啊!明天再见,我现在可要赶路了。”她的坐骑比叶慕华的快得多,越过了前头,转眼间就消失了背影。 叶慕华经过了这三年来的独自闯荡江湖,思想和阅历都已经成熟了许多,这少女走后,他不禁在心里自己问自己道:“我这次答应赴她的约会,是对呢?还是不对?”他反复地想了又想,觉得这少女虽然来历不明,自己还是不妨赴约。“她是不是朝廷总兵的女儿?这并不是最关紧要的事。重要的是:她和她的父亲是否走的同一样路?我所认识的抗清义士之中,不是也有一些人是出身官家的子弟么?她看来性情直爽,倘若她和她的父亲是两条路上的人,我为什么不可以和她做个朋友?我的武功比她高,也不怕她的暗算。即使有甚意外,冒一次险也算不了什么。总得查清楚她的来历。”他想。 叶慕华就是一半由于好奇,一半由于这个少女有一股吸引他的力量,于是便决心前去赴约了。 结果是出了意外,而且这“意外”是超乎他的估计的。暗算他的人并不是这个少女,这个少女根本就不见踪影。在积石山上等他的人是十三名大内高手,他还未曾踏入那座破庙,就遭遇了敌人的围攻了! 一场激战的结果,他把十三名大内高手,全都杀得或死或伤,但是他自己也受了重伤。他和受伤的敌人都倒在山坡上,有一个还可以勉强挣扎的敌人爬过来要杀他。眼看就要同归于尽之时,又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其时叶慕华已是遍体鳞伤,丝毫也不能动弹,眼看就要给敌人扼杀。却不料忽然来了一个少年,将那几个受了伤但还活着的敌人全都杀死。 叶慕华因为自己伤得太重,自思必死无疑,但得免死在敌人手里,死也死得瞑目,所以他对这个来救他的少年还是感激万分的。 这个少年就是后来冒充了他的身份的叶凌风,他是当时陕甘总督的儿子,原名叶廷宗。可是当时叶慕华却一点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叶廷宗自称是抗清义士,而且他在杀了敌人之后,又很热心的要为叶慕华治伤,叶慕华怎能不相信他的说话。 就这样叶慕华将“身后事”交付与他,那封给江海天的书信也请他带去,铸成了一个难以挽回的大错。 叶慕华气力不支,交代“后事”之后,就晕过去了。叶廷宗以为他已死掉,既然得到了那封书信,生怕鹰爪再来,于是匆匆便走,也顾不得将叶慕华埋葬了。也幸而他没有埋葬叶慕华,叶慕华后来得以巧遇华山医隐华天风,将他救活。 叶慕华想起这件往事,心中好生惭愧,“早知如此,我当时还是死在敌人手里,更好一些。” 叶慕华的回忆又回到了那少女身上,“要不是她骗我上积石山上,我就不会遭遇敌人的围攻,也就不会发生叶廷宗这桩事情了,追源祸始,第一个害我的人还是这个少女。” “但这个女子是不是当真存心骗我的呢?”今日日间的一幕又重现他的脑海了。 今日日间,他与这个女子第三次相逢,叶慕华还未曾质问她,她已是先自怒气冲冲地率众来围攻叶慕华了。 叶慕华心里有太多的疑团,尽管他可以料想得到这少女不一定会告诉他,他还是禁不住要问:“你不是要和我做朋友吗?那次你骗我上积石山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那日所发生的事情?” 那少女根本就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厉声斥责:“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还有什么朋友好做?” 这少女的说话和态度,倒是令得叶慕华猜疑不定。那次积石山的事件过后,他已经调查清楚,所杀的都是大内卫士,其中并无原任伊宁总兵的耿某人。其时那个耿总兵也不在伊宁,他已经奉令调职,正在和家眷进京。普通所说的“不共戴天之仇”多数是指杀父杀母之仇,但他可并没有杀掉这个耿总兵呀。正是: 骏马西风思往日,几番离合几番愁。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罗网空张飞彩凤青衫欲湿觅伊人 叶慕华觉得奇怪,禁不住就问:“你的爹爹究竟是不是伊宁总兵?”此言一出,那女子越发大怒,骂道:“岂有此理,难道我还能有第二个爹爹?”那四条大汉也帮腔骂道:“你害死了我们的大人,还敢提他的名字?”那女子的双刀加上了她手下的四根狼牙棒,把叶慕华围在当中,越攻越紧,叶慕华忙于招架,哪里还有工夫查根究底。不久,宇文雄来到,助他把这帮人赶跑,叶慕华就更没有机会问了。 此际,叶慕华在帐中细想日间之事,越想疑团越多,第一个不可解之处是那女子所说的“不共戴天之仇”,究竟是何所指?第二个不可解的是,那女子若然是当日串通那些鹰爪害他的人,见了他的面,多少也该有点惭愧的神情才是,但她却显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好像她反而是受害的人一样,难道她不知道当日之事? 不过有一点已经可以证实的是,那女子的确是伊宁总兵的女儿,小名“凤姑”的耿秀凤。而在耿秀凤的心中又确实是已把自己当作了仇人,虽然他未明白其中的缘故。 还有一样是令叶慕华觉得奇怪的是耿秀凤的武功。第一次在草原上交手之时,他已经觉得她的鞭法中有好些招数好像他“似曾相识”,但却又想不出是几时见过的哪一家的家数。今日她改用双刀,叶慕华则看出一点端倪来了,她的短刀是“断门刀法”,长刀则是从剑法上化出来的,用刀来使剑法不算奇怪,奇怪的是她的家数,竟有三分似是从叶慕华所学的剑法中脱胎出来。叶慕华是家传的武功,他的父母并无弟子,也从来没有教过外人一招半式的。 叶慕华想起了这许多不可解之处,黯然地收起了金钗,心道:“如今既已知道了她是朝廷总兵之女,又已知道她和自己是两条路上的人了,还何必多费心去琢磨她的事情呢?如今最最紧要之事,还是保护宇文雄到得小金川,好助他除去那个假冒自己的叶凌风。” 宇文雄已经睡得很熟了,他呼呼的鼾声和帐外面他的那匹坐骑吃草的沙沙声互相呼应。叶慕华想起一事,心道:“如今已是过了三更,天明就要赶路了,我得赶快去办妥这件事才行。”于是他悄悄地走出了帐蓬。 第二日宇文雄一早醒来,发觉叶慕华不在,心里好生纳罕,“他说要陪我入川,却怎的独自走了?”宇文雄跨上坐骑,正要离开,忽听得健马嘶鸣,原来是叶慕华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跑回来了。 宇文雄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你是去找坐骑来了。” 叶慕华笑道:“咱们要走远路,两人合乘一骑总是不便。但你的坐骑是匹骏马,所以我也必须找一匹骏马,能够配得上你的坐骑才行呀,否则岂不是要耽误路程了?宇文兄,你瞧瞧我这匹坐骑怎么样?” 宇文雄啧啧称赏,说道:“你这匹枣红马当真是千中挑一的口外名驹,看来只怕比我这匹‘一丈青’还强得多。这种名驹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却不知你怎能够在仓卒之间便找得来?” 叶慕华笑道:“正如你的所说,这样的骏马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离这里东北五十里左右的一个地方,有个‘万家庄’,前日我打那儿经过,恰巧碰着那万庄主骑着这匹马回庄。后来我一打听,这个万庄主乃是一个欺压乡邻的土霸,当时我就动念要偷他这匹坐骑了。不过一时无暇去偷,才拖了两天,昨晚才去下手。” 万家庄离北京不远,宇文雄是在北京长大的,曾听过这个万庄主的声名,吃了一惊,说道:“这万庄主不就是自称‘威镇河北’的万平野吗?听说他的武功还很有两下子呢。你半夜之间,来回百余里,还偷了他这匹心爱的坐骑,当真是神通广大,令人佩服!” 叶慕华笑道:“什么神通广大?我不过是碰上了好机会罢了。他今天娶儿媳妇儿,贺客盈门,笙歌锣鼓,闹到半夜还未散。我偷入马栅,放一把火,就把这匹马牵出来了。你说的那个什么‘威镇河北’,究竟是否就是我碰上的那个庄主,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后来追出来打了我三支飞镖,劲道倒是不小。倘若我和他单打独斗的话,输是不会输给他的,但只怕也要在百招之外才能赢他。可惜我当时没有工夫和他打,否则对付这样的土豪恶霸,让他受点惩罚也好。” 宇文雄笑道:“他失了心爱的名驹,也够他心疼的了。在这方圆一二百里之内,是他的势力范围,咱们虽不怕他,但也无谓与他纠缠,赶快走吧,免得给他们追上。” 叶慕华道:“凭咱们这两匹坐骑的脚力,谅他们也追不上。不过咱们是要赶路的,好,这就走吧。” 他们要从直隶前往川北的小金川,拟定走西北一线,即从直隶西部进入山西,再入陕西,经陕西西部天水一路而入四川东北的松藩,再过去就是小金川了。这条路线约有三千多里路程。 两人快马疾驰,到了晚上,已经走了将近三百里的路程,并没遇到追兵。 两人路上有伴,一路谈论武功,倒也不觉寂寞。他们为了逃避官府耳目,选择的这条路线几乎都是山路,进入山西境后,尤其崎岖难行。幸亏他们的坐骑能耐长途,走的虽是山路,每天平均也可以走二百里左右。 一路无事,这一日到了山陕交界之处的黑驼山,算算行程,已经走了一半路途。叶慕华笑道:“照这样走法,只要不受什么意外的耽搁,十天内便可以踏入川东了。倒是比咱们预计的快一些。” 正行走间,忽见路上插有一根“狼牙桩”,这是用一根剥了皮的木头,削成狼牙棒的式样,另外用一根较小的木头,两端削尖,横穿过狼牙棒的中心,形成了一个十字架的模样,插在地上。狼牙棒的上端给人用刀劈开,但却没有分成两半,而是劈到将近十字架之处便停止了。 叶慕华“咦”了一声,说道:“咱们一路没事,说不定今天会碰上意外了,快点过去,免受牵连。” 宇文雄道:“这是什么标记?”叶慕华道:“这是绿林强人的一种暗号,表示他们要在附近做案,不准外人插手的意思。可是已经有人向他们挑战了。” 宇文雄道:“你怎么知道?”叶慕华道:“你不见这根‘狼牙桩’是给人倒转来了插,而且劈开了一大半吗,这就是说:‘你不许我动,我却偏要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意思。这可能是另一帮绿林人物干的,也可能是他们的对头干的。若是前者,则是意在分赃,还有讲和的可能。若是后者,则定然要有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了。” 宇文雄道:“但愿他们不是今天厮杀,要不然碰上了倒是麻烦。好,咱们跑快一些吧,早早离开是非之地。” 其时天色已近黄昏,两人跑到山下,已经是日落西山了。他们唯恐走得还不够远,又再走了一程。叶慕华松了口气,说道:“一路不见动静,也许那两帮人不是在今天动手。咱们可以找个地方歇宿了。” 忽见前面有座高耸的石牌楼,锁着路口,气象不凡,像是个城堡模样。宇文雄道:“看来似是个大户人家聚居的城堡,里面定有市镇,咱们就在这里住宿一宵如何?” 西北的一些土豪,常有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作这样城堡式的建筑,大者方圆十余里,小者数里,在这圈子之内,有市镇,有乡村,设有私衙,拥有“团练”,这情形就像绿林中人各占一个山头似的。看前面这个城堡的气势,应是属于规模很大、雄霸一方的那种城堡,叶慕华沉吟半晌说道:“且待进去再说。” 走近一看,只见石牌楼上刻有“归德堡”三个涂朱大字。两扇石门紧闭,封锁了路口,根本就进不去。 叶慕华心头一凛,暗自想道:“原来此地乃是‘雄霸关中’归古愚的城堡。”归古愚乃是关中一大土霸,周围数十里的田地都是他的,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等于是一个独立的小王国。其人虽名“古愚”,实则是一头狡猾的狐狸,串通官府,欺压百姓,而又以“大善士”自居,凡有“赈济”之事,他总要轧上一脚,从中取利的。 但他们为了赶路,却必须从“归德堡”通过,宇文雄道:“管他是土霸也好,不是土霸也好,大路众人行,他封锁路口,总是不该。咱们上去与他理论。”宇文雄是尚未知道这个堡主的来历的。 那牌楼有人守的,不待他们叫门,就走出了几个堡丁,大喝道:“你们两个是什么人?” 宇文雄没好气地答道:“过路的人,天色晚了,想在镇上投宿。” 为首的那个小队长直上直下地打量了他们一番,蓦地冷笑道:“过路的人?偏偏拣了今晚前来投宿,身上又带有兵器,有这么凑巧的事?哼,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快快把你们的身份报上来!” 叶慕华听出他话中有话,便用眼色止住了宇文雄,上前答话道:“我们确实是过路的客人,路途不靖嘛,出门人哪能不带兵刃防备盗匪?团总老爷,你说的话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今晚不能在贵处投宿?” 那小队长“哼”了一声道:“不明白,我看你们乃是装蒜。说什么防备盗匪,我看你们就是匪党!”旁边一个堡丁帮腔道:“不错,我看他们九成是飞凤山的女匪首派他们混进来作奸细的。宁可捉错人,不可放错人,好坏先把他们缚起来再说!” 宇文雄大怒道:“岂有此理?凭什么胡乱诬人作匪?我倒要请你们堡主来,问一问他,这条路到底是许不许人走的?”他越说越气,刷的一鞭,将路旁一支粗如儿臂的树枝打断。这是一株木材坚实的榆树,小小的一根马鞭,能把粗如儿臂的树枝打断,这腕劲也足以吓倒只有几手“三脚猫”功夫之辈了。 那个小队长本来是发着冷笑,要想排揎他们一顿的,见宇文雄显了这手功夫,吃了一惊,生怕冲突起来会吃眼前之亏,连忙使了个眼色,叫一个堡丁回去请示,随即陪笑道:“两位大爷别生气,两位确是来得不巧。” 叶慕华道:“怎么不巧?”那小队长道:“两位有所不知,有一帮强盗扬言要来侵犯我们的归德堡,说不定今晚就有一场厮杀。”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路上所见的那个狼牙桩记,就是对归德堡而发的。 宇文雄不想多事,说道:“你怀疑我们是奸细,不敢让我们留宿,那么总可以让我们通过吧?我们只是借一条路,决不干预贵堡的事情。” 那小队长道:“这个,我、我不敢作主。”正说到此处,只见有几骑马出来,为首的是一个短小精干的中年汉子。那小队长如释重负,说道:“好啦,我们的少堡主出来了,你们向少堡主请示吧。” 宇文雄心里很不舒服,心道:“好大的气派,走路还要向你们请示!”但他还未曾发作出来,那少堡主已先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宇文雄强忍着气,把刚才对那小队长所说的话再说一遍,那少堡主作出一副爱听不听的神气,却回过头去与他的一个随从咕咕唧唧地说了一些不知什么话,蓦地将马鞭向叶慕华一指,喝道:“你这匹坐骑怎么来的?” 叶慕华道:“我们只不过是借一借路,你管我的坐骑是买来的还是偷来的?” 那少堡主冷笑道:“你要从我们这儿经过,我就要管!”宇文雄忍不着气道:“你们也未免管得太多了!” 那少堡主“哼”了一声,说道:“你们这两个小贼还敢装作是过路客人?好,我索性揭穿你们的底吧,你们是万家庄的盗马贼。嘿,好大的胆子,连万老庄主的坐骑你们也胆敢偷了?” 原来归德堡与万家庄素有来往,少堡主的这个随从是曾到万家庄的,所以认得万庄主万平野的这匹坐骑。这次万家庄给少庄主娶亲,归德堡也派有人送去贺礼,不过却还没有回来。 那少堡主自恃武艺高强,不把这两个“小贼”放在心上,一心想为万家庄的老庄主夺回坐骑,他怕叶慕华逃走,立即便是一鞭扫去,要把叶慕华卷下马来,他的那个随从也在同时向宇文雄冲去。 叶慕华喝声:“来得好!”以鞭对鞭,双鞭一交,那少堡主也确有几分本领,但却怎及得上叶慕华是有上乘内功根底的人,那少堡主鞭梢一回,正要避招变招,已给叶慕华的马鞭缠上,叶慕华陡地大喝一声,那少堡主跌了下马! 他的那个随从武功更不如他,但却有几手暗器功夫,在向宇文雄冲过去的时候,双手飞镖一背弩,发出连珠三暗器。 宇文雄满肚子气,长剑出鞘,一招“风卷残云”,把两支分量较重的飞镖打落,左手一招,却把那支弩箭接到手中。对方的弩箭是用藏在背上的弹弓射出来的,他接到了弩箭,却用双指之力反弹回去。宇文雄虽还未算得上是一流高手,内功的基础亦颇不弱,双指之力已胜于普通的弹弓。少堡主这个随从想不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小贼”竟是如此本领,他快马疾冲过来,给一支箭射个正着,登时中箭落马,这匹坐骑收不住势,还在向前直跑。 那少堡主并没受伤,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跳上马背,大怒骂道:“好呀,有胆的你这两个小贼别跑。”他叫别人别跑,他自己却跑回堡中去了,而且立即关上了那两扇石门。他那随从哼哼唧唧地爬了起来,堡门已闭,生怕敌人来加害于他,吓得面青唇白,躲在碑坊的石柱背后直打哆嗦。其实宇文雄若要杀他,刚才早已射他的咽喉,宇文雄只是想稍稍惩罚他,所以才只是射他的大腿的。 那少堡主关上了堡门,一面吹起报警的号角,一面指挥原有的堡丁在箭垛上乱箭射出。叶慕华与宇文雄一来是恐防寡不敌众,二来也无意和他们纠缠,当然不会等待他们的大队追来,跨上马背,便向回头路跑。 其时已是日落西山,夜幕将降的时分。两人上了山,见堡中只是虚张声势,并没派人追来搜索,他们也就停了下来商量对策。 叶慕华道:“他们要应付什么飞凤山的女匪,料想无暇顾及咱们。那少堡主吃了亏,也只能虚声恫吓而已,不必理他。” 宇文雄道:“这等土霸料也奈咱们不得。不过,我倒不是担忧他们赶来追捕,而是咱们怎能通过这土霸的地头。他闭上堡门,咱们只是两人也攻不破他。” 叶慕华道:“为今之计,只有绕道了。不过要绕过这座大山,须得多走五六十里路程。” 宇文雄道:“要是咱们硬闯,要杀出归德堡,所耗的时间更多。没办法只好绕道了,拼着今晚不睡觉,也能走五六十里。” 叶慕华道:“你大约未走过这条路吧?我给你画一画地图。”说罢就折了一支树枝,在地上画出一个简明的地图,说道:“从这里向西路,绕过山背,再向南走出山坳,前面有一条路,再向西走二十里,就是乌龙铺,那是一个小镇,不过会有客店的。你在乌龙铺等我吧。” 宇文雄怔了一怔,说道:“你不走么?”叶慕华道:“我是临时有点事情,想在此地多留一晚,明日再赶到乌龙铺,与你相会。” 宇文雄道:“叶大哥,你不必瞒我了,你是想在今晚偷进归德堡去刺杀土霸,为民除害,是也不是?” 叶慕华笑道:“天下像这样的土霸多着呢,哪杀得尽?不瞒你说,归德堡我是要进去的,不过却不一定是去刺杀土霸。” 宇文雄道:“好吧,不管你进归德堡干些什么,我陪你去!” 叶慕华道:“你忘记了你在路上不能耽搁的么?一个土霸算得了什么,值得你去冒险?要是你失陷在归德堡,谁人能够替你办事?” 宇文雄瞿然一惊,心里想道:“不错,我是要赶到小金川去为师父处置叛徒的,多少抗清义士的性命悬在我的手上,我岂能为了一个土霸耽误我的大事?”同时心里又觉得有点奇怪:“我从来没有向叶大哥透露过半点口风,他却怎的好似猜到我此行的任务了?” 宇文雄想了一想,说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去冒这种无谓之险?你虽然武功高强,但给耽误了路程,也是不值得的呀!” 叶慕华道:“我的确是有我的事情,而且也不一定就会在归德堡动手的。你是绕道,我是从归德堡穿过,走的直路。说不定明天还是我先在乌龙铺等你呢!” 宇文雄与叶慕华虽然是同行了几日,而且是意气相投,但毕竟还是属于他私人的事情,宇文雄也就不便多问了。于是说道:“好吧,那我就先走一步了。你的江湖经验比我多得多,我只希望你更多一些小心。归德堡虽然不是龙潭虎穴,但你一个人进去,寡不敌众,总是以多加小心,避免无谓的纠纷为宜。不知我可说得对不对?” 叶慕华道:“很对,很对。我也希望你多加小心。这匹坐骑,今晚我用不着,你将它带走吧。”宇文雄骑上自己的坐骑,将叶慕华那匹枣红马牵在后面,说道:“好,那么我走了。明日在乌龙铺相见。” 宇文雄因为自己刚才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倒了那个少堡主的随从,所以并不怎样把这归德堡放在心上。他以为叶慕华的武功远胜于他,他所担心的只是叶慕华多管闲事而耽误路程,至于对叶慕华可能遭遇的危险倒不怎么担心的。但其实他并不深悉归德堡的情况。 要知“归德堡”号称“雄霸关中”,“盛名”之得,岂由幸致?老堡主归古愚狡猾如狐,不但足智多谋,而且本身的武功,在江湖上也算得一流好手。别看他的儿子归少灵只不过三招两式就给叶慕华打下马来,他的儿子最多不过得他三成本领而已。以叶慕华的武功造诣,江湖上等闲之辈,是连他一招也接不起的。 “归德堡”之得以雄霸一方,又还不仅仅是由于堡主本身的武功,更重要的是由于财雄势大,“手面”通天。归古愚一方面与官府有紧密的勾结,一方面与黑道上那些只知打家劫舍的凶横之辈,也有往来。他明里是个拥有良田万顷的“大绅士”,暗里又是个坐地分赃的“大头子”。他手下的四个“护院”,就是江湖上的独脚大盗出身,各人都有着一门足以称雄江湖的独门武功的。以他与“黑道”上的关系,这次竟然有人敢于“黑吃黑”,在他的“太岁头上动土”,他为了维护“雄霸关中”的威名,必然广邀帮手,这也是可以料想得到的。 这些情况,宇文雄并不知道,但叶慕华却是知道的。然则他又何以轻于冒险,在自己身有要事的情形之下,还要“多管闲事”呢? 宇文雄走后,叶慕华独立山头,遥望那气象雄伟的“归德堡”,也不觉一片茫然,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心中想道:“我怎么会有这样古怪的想法的?倘若我料得不对,那‘女匪首’并不是她,这可就真是多管闲事,闹出大笑话了。” 原来叶慕华是心有所疑,疑心那个向“归德堡”挑战的“飞凤山女匪首”就是那个他曾经三度相逢,莫名其妙地成了“仇人”,直到如今还未曾知道她的来历的那个耿秀凤。 他的怀疑也不是全无根据,第一,他曾经在几天前遇见耿秀凤,知道耿秀凤是在这条路上出没的。耿秀凤说过还要在前头路上找他“晦气”,可是直到如今还未出现,是不是耿秀凤给更紧的事缠着了身子呢?第二,他对这一条路的绿林情况颇为熟悉,不过半年之前他还走过这一条路,却并未听说有什么“飞凤山的女匪首”,那么这个“女匪首”当然是新来的了。耿秀凤是个极有本领的女人,因而也就引起了他的猜疑。第三,耿秀凤那四个手下都是使狼牙棒的,而那“飞凤山女匪首”在路上埋下的也就正是“狼牙桩”,直插的那根狼牙棒和耿秀凤手下那四条大汉所使的兵器一模一样。固然“埋桩做案”是绿林中惯用的一种通知同道的暗号,但却不一定是要用“狼牙桩”的。 另外还有一个近乎“直觉”的,连他自己也感到有点可笑的“理由”,耿秀凤的名字中有个“凤”字,军中迷信,“大将怕犯地名”,绿林中也有这个讲究,安窑立万,要选择与瓢把子姓名配合的地名,迷信“犯地名者亡,合地名者昌。”耿秀凤是不是因为“飞凤山”这个地名对她“有利”,故而才占山为王呢? 但尽管叶慕华有许多“理由”足以支持他的怀疑,但这许多理由却打不破一个事实——耿秀凤是朝廷总兵的女儿! “岂有总兵的女儿会做强盗头子的?”只这一个事实,就使得叶慕华犹疑起来,自己驳自己道:“是不是我的想法太怪诞了!” 月亮从山谷间升起来了,月亮又大又圆,今晚的月色倒是十分明朗。叶慕华在月光下把那两支金钗取了出来,把玩一会,终于是忍不住好奇之心,“不管是不是她,这件事我恰巧遇上了,总得去看个明白。要不然若是错过了岂不可惜?”他为什么这样想见耿秀凤呢?只仅仅是为了一念好奇么?这个内心的秘密,可就连他自己也感到茫然,答不上来了。 月光下,叶慕华取出一颗易容丹,混和了一些泥土,用山泉化开,涂在脸上,把一张俊秀的面孔化成带了几分古铜色的脸庞,他身上本来穿的是一身灰布衣服,临流自照,除了眉宇间透出的英气之外,已经完完全全像一个普通的庄稼汉了。 那座牌楼锁着路口,从正路进去是不可能的了。但归德堡的路口总不能全部封锁,它是两边靠山的,山形险陡,山路崎岖,在险陡的地方甚至根本就找不到路,但这只能阻碍普通的行客,却阻不住轻功超卓的叶慕华。 叶慕华特地从最险陡的地方下去,一路上果然无人阻挡,虽然有时发现附近的山头有幢幢黑影,但既不是挡着他的去路,叶慕华也就不去理它。而且只是他发现对方,对方根本就没有发现他。 直至下到半山,叶慕华的行藏才几乎给人察破,那两个巡逻的堡丁可能是比较有本领的江湖人物,听得草间有些微的“猎猎”声响,其中一人登时警觉,说道:“你听这是什么声音,不知是野兔还是人?过去看看?”他的同伴笑道:“哪会有人敢这么的大胆,独自前来?” 那个人道:“说不定就是飞凤山的那个女匪首呢?这女匪首听说是轻功、暗器、刀法样样高强的!”他的同伴哈哈大笑道:“饶她本领怎样高强,她不率领大队,就敢来进犯归德堡吗?”说话之间,又来了两个汉子。 这两个汉子道:“你们争些什么?还舍不得走吗?”前头的那个汉子笑道:“两位来得正好,赵大哥说是听得草里似有什么声响,疑心是飞凤山的女匪来了。”后来的这两个汉子哈哈大笑道:“咱们的老堡主,是巴不得这头凤凰飞进归德堡来,就怕她不肯来!” 那“赵大哥”道:“你们别笑。听说日间曾有两个小伙子闯道,本领很是了得,少庄主和陆武师都吃了他们的亏呢。” 他的同伴道:“管他是那头凤凰也好,是闯道的那两头小狗子也好,反正现在有陆大哥和铁大哥接班来了,咱们乐得交给他们,你也就不用操心啦!” 后来的那汉子笑道:“你们乐了,我们可就苦了。镇上如今正在热闹,你们赶快回去看灯吧。唉,吃君俸禄,与君分忧。谁叫我们领了别人白花花的银子呢?派在这个时候当值,就只好待在这儿喝西北风啦!” 和他作伴的那个“钱大哥”道:“那两个小狗子是仗着马快,占了点小便宜,就赶忙逃了。我才不相信他们还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偷进归德堡呢。” 那“赵大哥”道:“还是去搜一搜吧。”他的同伴满不高兴地说道:“钱、陆两位大哥都不担心,偏你这么多事!就只你一人对堡主忠心么?” “赵大哥”似是十分尴尬,打了个哈哈说道:“老钱,你别调侃我了。就算是我胆子小,怕出事好不好。好吧,你们既然都不在乎,我也乐得交班,早早回去看灯。好,走吧,走吧!” 叶慕华正自心想:“这四个人都是外来的江湖人物,却怎的会如此糊涂?”心念未已,蓦地里“刷刷”连声,四条大汉暗器齐发。原来他们在听了那姓赵的说话之后,心里都是有点发慌,不知乱草丛中,是否真的伏有敌方高手,故而装作满不在乎却突然用暗器试探的。 飞蝗石、铁莲子、甩手箭、瓦风镖,交织成一面暗器的网,向叶慕华藏身之处撒下去。过了半晌,毫无声息,连野兔也没有窜出一头。钱、陆二人哈哈笑道:“赵大哥,你这次真是疑神疑鬼了,我早说过那贼子怎么敢来?” 话犹未了,叶慕华忽地长身而起,喝道:“贼小子叫你知道厉害。”赵、钱、孙、陆四人应声倒下。原来叶慕华有“沾衣十八跌”的功夫,这几个人不过是黑道上的三流角色,所发的暗器虽有两件碰着了他,但却是连衣衫都没穿破就跌落了。叶慕华随手捏碎一颗石子,就打中了四人的穴道。 叶慕华心里想道:“他们最少是一个时辰换一次班的,那么若要发觉我潜入归德堡,也得在三更之后了。” 下到半山,忽看见天空飞起朵朵烟花,恍如点点繁星,伴着明月,交织成奇丽的色彩。叶慕华这才想起原来今晚正是元宵佳节,心中想道:“怪不得那两个家伙说是要去看灯,敢情今晚堡中还有灯会呢。这归德堡的堡主忒也胆大,在这风雨欲来之际,居然还有如此闲情逸致!” 归德堡的中心是一座市镇,要走到这座市镇,先得穿过几条乡村。叶慕华刚走进第一个村庄,便看见有许多提着灯笼的孩子,叫叫嚷嚷吵着要大人带他们到市镇看灯。 一个麻皮大汉喝他的孩子道:“你这小娃儿真不懂事,今晚说不定有强盗要来呢,你躲在家里关上大门我都不放心,还吵着要到镇上去?” 那孩子有十岁光景,说道:“那你又去?你不是说从来没有强盗敢正眼儿瞧一瞧归德堡的吗?怕什么?” 那麻皮汉子道:“你懂什么?这一股强盗是十分厉害的女强盗。爹是奉了堡主之命到镇上准备厮杀的,不能不去!” 那孩子道:“哦,是女强盗么,那更有趣了。让我偷偷去瞧瞧成不成?你教我们练武的时候,不是说胆小鬼最没用吗?我也练了两年武了。”看来这个麻皮汉子是堡中的“团练”,从孩子的说话,也可以看出这一带的民风尚武。 旁边一个汉子笑道;“说真的,倒是把孩子带到镇上去更安全一些,我听得归家的护院说,老堡主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怕那女匪不来。镇上防卫森严,归家的祠堂又在那儿,决不能叫匪徒得逞。村子里的壮丁就未必能够抵抗大帮的匪徒了。” 那孩子拍手笑道:“爹,你听,王伯伯也是这么说呢。” 那麻皮汉子道:“好吧,你跟着我,到了镇上,我可不能照顾你了,有什么风吹草动,你躲到姨丈家去,懂不懂?” 那孩子道:“懂,懂,懂!至多我只在门缝里偷瞧一眼。” 说话之间,只听到锣鼓咚咚声响,村头来了一队踏着高跷,脸上涂得五颜六色的人,前面两个扮作黑白无常,中间有个高个子涂着厚厚的脂粉,扮作女鬼,伸着一个血红的长舌头,吓唬跟在后面的一群孩子。 那两个“无常鬼”放开喉音唱道:“正月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阎王判官当中坐,一阵阴风吹进个女鬼来!”唱着吓人的戏文,神情动作却非常滑稽,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根本就不害怕。 叶慕华听得旁人悄悄议论道:“这个是那伙外来的朱家兄弟么?他们不种堡主的田地,不租归家的地,堡上的公事,他们从来是不大理会的。怎的今晚也出队参加赛会,到镇上给堡主凑热闹了?” 和他同行的那汉子道:“堡主下的命令,每一条乡今晚至少都要出一队参加的,他们虽是外来的客户,究竟也还是住在归德堡的地方,怎能不给堡主面子的?倘若今晚有事,他们还要帮忙厮杀呢。”叶慕华留心观察,发觉那一伙人腰部都是胀鼓鼓的,显然内面藏有兵刃武器,心中想道:“原来如此,堡主是借出会景为名,招集各乡精壮帮他守卫的。” 前面那人小声说道:“听说飞凤山那女匪和堡主有点过节,她这次埋桩挑战只是要对付堡主的,要劫也只劫归家大院。咱们这些苦哈哈的百姓,我就不信强盗会侵犯咱们的。说起来实在值不得为他们归家卖命!” 他的同伴连忙嘘道:“噤声,别让团练听见了。” 那汉子道:“怕什么,麻皮大哥是团练,他也是这么说的。”但那汉子说到这里,也不敢往下再说了,因为他发觉叶慕华从后面走来,不知叶慕华是个什么人。 那汉子搭讪道:“这位大哥,你是哪条乡的?不参加出会么?” 叶慕华含糊应道:“我是住在山上的。” 那汉子道:“哦,原来是山上的猎户。怪不得我不认识你。听说你们山上的猎户只有二三十家,却分散在好几个山头,招集不易的,所以不用你们出队,是吗?” 叶慕华顺着他的口气道:“正是。但我怕今晚有匪徒从山上经过,不如躲到镇上,顺便也好好瞧瞧热闹,听说今年的元宵比往年还要热闹好几倍呢,我们的堡主也真是胆大。” 那汉子笑道:“这你还不懂吗?我们的堡主号称‘威镇关中’,归德堡数十年来从没有绿林好汉敢来骚扰。这次飞凤山的女匪居然敢向堡主挑战,所以堡主要显显威风,元宵的赛会故意要办得比往年热闹,表示他根本不把这股女匪放在心上。” 从各条乡村涌来看热闹的人们,以及参加赛会的队伍,从各个不同的方向,汇成一股股的人流,涌向堡中心的市镇。这座市镇有六条大街,三十六条小巷,比普通的一个小县城还胜几分。叶慕华混在人堆之中踏入市镇,在西门入口之处,发觉有一排茅草搭盖的马栅,对着大街,与街上富户人家的建筑极不相称,马栅里也不知有多少匹马,它们似乎不习惯锣鼓声的骚扰,马栅里的嘶鸣声也在此起彼落。和叶慕华同行的那个汉子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笑道:“这是临时搭盖的。” 叶慕华道:“平常马栅总是盖在比较偏僻的地方的,这里却为何对着闹市?”那汉子笑道:“你还不懂么,这是准备给堡丁追捕贼人的。今晚从四乡来参加赛会的堡丁大都是穷人家,他们只能自携武器,可没备有马匹。”叶慕华心想:“这堡主倒是打着如意算盘,好像他们打胜这仗已是十拿九稳了。” 这座市镇是归家堡的中心,而归家的祠堂又是这座市镇的中心,祠堂前面是个大广场,六条大街都从这个广场伸展出去,再分出三十六条小巷,星罗棋布的交织成一面蛛网。归家堡的老堡主就像是盘据在蛛网正中的毒蜘蛛,在这毒蜘蛛的眼中,飞凤山的“女匪”是头飞蛾,它在等待着这头飞蛾扑入蜘蛛网。 归家祠堂是一座矗立在广场中心的石砌高楼,两边有防火墙,祠堂正面是座拱门,拱门下面是三十六级大理石台阶,拱门入口之处,第一级台阶之上有五把虎皮交椅,坐在当中的就是归家堡的老堡主归古愚。左右两边四张交椅上坐的则是他的四个护院,这四人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故而堡主特别以“宾礼”相待。 叶慕华远远望去,认得其中的两人,一个是绰号“黑煞神”的秦柱尊,一个是绰号“大力神”的周鼎。叶慕华心里想道:“这两个魔头竟然屈就归家的护院,归家堡的声势果是非同小可。耿秀凤的那四个得力手下只怕还未必是这个魔头的对手。却不知今晚要来劫归家堡的‘女匪’是不是耿秀凤?归家另外的两个护院也不知是谁?” 台阶上除了归堡主和他的四个护院之外,两边站立有不少人,少堡主归少灵也在其中。这一帮人正在场指手划脚的不知谈论什么,而广场上的赛会已经开始了,人们也都涌到广场来看“出会景”。 虽说是一个市镇的赛会,倒也热闹非凡。元宵号称“灯节”,一队队的“灯队”先拉出来,扎成龙、凤、麒麟、孔雀、鲤鱼、螃蟹……等等灯饰,应有尽有,还有扁大方圆的各式红绿灯笼,带罩的马灯,饰有玻璃珠串的官灯等等,挑在高竿之上,竿头高过屋檐,灯光摇曳,一眼望不尽头,赛似繁星。 灯队之后,跟着出来的有舞龙的、舞狮的、舞麒麟的,再后面就是一队队的杂耍和踏着高跷化装成戏文中的各式各样的人物,扮作黑白无常的那对朱家兄弟,和那个扮作“女鬼”的人也在其中。 火树银花,鱼龙衍曼,锣鼓声喧。人们都挤到广场来看热闹了,可是每一个人的心情又都难免有点忐忑不安,“飞凤山的女匪今晚会不会来呢?”正是: 鱼龙衍曼元宵夜,箫鼓声中隐杀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剑影刀光寒敌胆腥风血雨闹元宵 月亮当头,已是三更时分了。广场的赛会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歌舞喧哗,烟花四散,仍然没有丝毫风吹草动的迹象,人们紧张的心情也逐渐松懈下来。 但叶慕华则仍是心头惴惴,在繁华热闹之中越发有一片寂莫茫然之感。他面对着火树银花、鱼龙衍曼的元宵灯色,心中却想起了宋代词人辛弃疾的一首《青玉案》,这首词是写元宵景色与词人自己的心情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小时候他熟读这一首词,只是因为喜欢词藻之美,对词中的意境是未能领会的。但今夜,在这样的境遇下过元宵,他却是不自禁的有一种新奇的联想,也有着与词人同样的寂寞的心情,同样的满怀的期待——期待着“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可是,他心目中的“那人”会来吗?或是她已经来了,却像他一样混在人堆之中,要等他“众里寻他千百度”呢? 叶慕华自思自想,又不禁哑然失笑,“那个飞凤山女匪,究竟是不是她,我却还未知道呢!” 叶慕华怀着茫然的心境在人丛里钻,不知不觉挤到了归家祠堂的阶下。这座祠堂正中一面的石阶共有三十六级,归堡主和他的护院等人正在石阶的最上一级欣赏会景,不时发出哈哈的笑声。叶慕华当然不能上去,但他却故意在阶下徘徊,凝神听他们在上面说些什么。好在像他一样挤在阶下看热闹的人很多,他流连不去,也没人注意。 只听得“黑煞神”秦柱尊哈哈笑道:“少堡主请放心,今晚就只怕她不来,她若来了,包在我们身上,送给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夫人就是。”归少灵低声说了几句,叶慕华听不清楚。接着是“大力神”周鼎哈哈笑道:“我们当然会小心的,这是少堡主所要的人,我们自当手下留情,决不至于损伤她的容貌。” 归古愚“哼”了一声,说道:“你这小畜生,也怪我宠坏了你。多少名门闺秀你都不喜欢,却偏偏喜欢一个女匪。哼,这女匪也是不受抬举,不但杀了我们提亲的人,还扬言要来洗劫归德堡。好吧,事情既然弄成这样,我就是喜欢这个儿媳妇,也非得杀杀她的威风不可了。不过,捉了回来,我只许你收作偏房,不许你立作正室。” 叶慕华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才知道飞凤山那个“女匪”与归德堡的结怨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由得怒从心起,暗自想道:“归家父子仗势迫婚,欺人太甚,怪不得那位绿林女杰要来对付他们。今晚若是给我碰上,不管这位女杰是不是耿秀凤,我也该助她一臂之力。” 归古愚说了那几句话,旁边有个人笑道:“老爷子亲口答应了你,归兄弟,这你可称心如愿啦。就只怕你降伏不了这头雌老虎。”说话这人的身份,似乎是归少灵的堂兄弟,对归少灵既羡且妒。 “大力神”周鼎哈哈笑道:“这个么,少堡主倒是不用担心,只要将那女匪捉住,包在我的身上,恰到好处地替你废掉她的武功就是。” “黑煞神”秦柱尊说道:“只是堡主只许灵哥儿收她做个偏房,却是未免有点儿委屈她了。” 归古愚“哼”了一声,说道:“一个女匪我许她进入我的家门,还嫌委屈了她?” 秦柱尊面上现出诡秘的笑容,说道:“老爷子,这个女匪可不是寻常的女匪呢!” 归古愚怔了一怔道:“哦,莫非你是知道她的来历?” 秦柱尊道:“倒有几分知道。嘿,嘿,她的出身可真是大大不寻常呢!”归古愚道:“究竟是什么出身呢?”秦柱尊道:“她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秦柱尊说这句话时,已是压低了声音,不过叶慕华仍能听见。 归古愚似乎也有点吃惊的样子,问道:“她爹爹是做什么官的?既是官家小姐,为何又作了女匪?”秦柱尊凑近归古愚身边说了几句话,说话的声音更低,恰好这时场中正在打着“急急风”的锣鼓点子,几面大锣几张大鼓同时急剧敲打,声音震耳欲聋,叶慕华一个字都听不见。 虽然听不见,但叶慕华至少亦已知道这个“女匪”的出身了,心里又惊又喜,想道:“官家小姐出身的女匪,不是她还是谁?” 心念未已,只见有个人匆匆地走上台阶,在归古愚前面打了个“千”,半屈膝之礼,低声地说了几句话,“急急风”的锣鼓点子未过,说的什么,叶慕华也没听见。 只见归古愚与秦柱尊站了起来,哈哈笑道:“那女匪料想是不敢来了,咱们也该下场与众同乐了。”叶慕华是个精细的人,听得出他们的笑声似是有点不大自然,不觉心中一动。 叶慕华闪过一边,暗暗跟随他们。归古愚貌似悠闲,两只眼睛却似鹰眼般的四处搜索,终于走到一队人的前面。这队“会景”正是扮演黑白无常那朱家兄弟一队。 朱家兄弟扮的那两个黑白无常,正在踏着高跷,追逐那个“女鬼”,耍出各种花样。那“女鬼”看见归古愚、秦柱尊来看热闹,便逃到他们眼前捏着鼻子嚷道:“小女子死得冤枉。阳世有冤无处诉,阴间一样受欺侮。求老堡主替小女子伸冤!”朱家兄弟扮的黑白无常追来,喝道:“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看热闹的闲汉只道他们是临时凑趣变出来的花样,无不哈哈大笑。 归古愚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说道:“秦老大,你来办这桩公案。” 黑煞神秦柱尊蓦地喝道:“好,我替你伸冤!”一抓向那“女鬼”的天灵盖抓下。 那女鬼霍的一个“凤点头”,秦柱尊抓着她的头发,不料头发应手而落,却原来是一头假发。那“女鬼”似乎吓得呆了,摇着血红的舌头,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柱尊也呆了一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嗤”的一声,又抓裂了那“女鬼”的衣裳,露出一个精赤的上身,古铜色的扁平胸脯,是如假包换的一条大汉! 朱家兄弟扮的黑白无常怒容满面,说道:“你,你简直是欺侮人嘛!” 秦柱尊目瞪口呆,归古愚心道:“幸好不是我亲自动手,这笑话可真是闹得太大了。”连忙替秦柱尊打圆场道:“两位朱兄弟息怒,这是一个小小的误会。看在我的老面,明日我叫人送一桌酒席来给你们赔礼。” 朱家兄弟道:“酒席不吃也罢,我只想请教堡主,怎的有此误会?” 归古愚十分尴尬,说道:“不知什么人传来的谣言,说是,说是飞凤山的女匪——” 朱家兄弟道:“哦,原来你们以为我们扮女鬼的这位兄弟是飞凤山女匪!我们托庇在老堡主治下多年,想不到老堡主还是将我们当作外人看待!” 这一来归古愚固然是下不了台,叶慕华也大感意外。当秦柱尊声势汹汹地对付那“女鬼”之时,他也以为是“飞凤山的女匪”的,叶慕华心想:“幸亏我当时来不及出手,要不然,我也闹了笑话了。嗯,如今三更已过虚闹一场,只怕今夜那位飞凤山女豪杰是不会来了。” 归古愚老羞成怒,心道:“我已给你们面子,你们偏要寻根究底,这不是存心和我过不去吗?”当下,一面叫那个报假讯的人过来责问,一面暗暗盘算,待事情过后,就找个借口杀掉朱家兄弟。 正在叶慕华感到失望而归古愚心怀鬼胎之际,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喝道:“飞凤山女匪来了!” 叶慕华听得这个熟悉的声音,不由得惊喜交集,抬头一看,只见归家祠堂最高一级的石阶上出现手执双刀的女子,可不正是他所要等待的耿秀凤? 原来耿秀凤是从祠堂里面冲出来的,她早就已经躲在那里面了。 少堡主归少灵还在那石阶之上,耿秀凤倏地从祠堂里面杀出,他正是首当其冲。 耿秀凤声到人到,刀光一闪,明晃晃的刀头就朝着归少灵的琵琶骨搠来,她是意欲擒贼擒王,一刀就把归少灵废了,将他活擒的。 但可惜她要显露“明人不做暗事”的巾帼须眉气概,不肯偷袭,先叫一声,这一声可就坏了事。 这也是她料敌太轻之过,她只道归少灵武艺低微,明刀交战,也不难手到擒来。却不知陪伴他的三个“护院”,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 耿秀凤声到人到,这一刀快如闪电。但她毕竟是先出了声,“大力神”周鼎与归少灵靠得最近,来不及回头,立即便是反手一掌。 只听得“咔嚓”一声,耿秀凤这一刀还是斫中了归少灵。但因受了“大力神”掌力的震荡,这一刀却没有砍中要害,只是砍裂了归少灵的一根臂骨。归少灵伤得固然不轻,武功则依然未废。 归少灵大叫一声,从石阶上骨碌碌滚下来。“大力神”周鼎和另外两个护院,则已合力向前,将耿秀凤挡住。 正当大家都以为“飞凤山的女匪”今晚不会来的时候,耿秀凤这一下突如其来,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之外。本来是闹得热烘烘的场面,这刹那间却突然变得静寂如死。锣不敲,鼓不打,随着舞步而摇曳的灯光凝止了,连小孩子的哗笑也似突然被糊上了嘴巴,只有石阶上金铁交鸣之声在空气中震荡! 归古愚蓦然省悟,这是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看来这朱家兄弟和飞凤山的“女匪”是串通了的,故意放出谣言,让他的手下听到,以为这个“女鬼”就是“匪首”,骗得他与秦柱尊下来,然后“暗算”他的儿子。 归少灵受了刀伤,从石阶上滚下来,归古愚无暇盘问朱家兄弟是否飞凤山的同党,振臂大呼道:“还不快去捉贼!”场中人众在吃惊过后,这才又再骚动起来,看热闹的闲汉拖着孩子躲回家中,归古愚预先布置好的打手,则纷纷向祠堂涌去。 朱家兄弟忽地喝道:“你欺侮了我们的人,就这样想走了么?”脚踏的“高跷”折断,原来他们的“高跷”是中空的,暗藏兵器,一个取出了一对佛手拐,一个取出了一对护手钩,便向归古愚杀来。 “黑煞神”秦柱尊身形一晃,早已插入了三人之间,替归古愚截住朱家兄弟。 秦柱尊用的是一根藤蛇棒,棒头一竖,挑开了朱老大的佛手拐,棒尾一颤,迅即一个“横扫千军”,又荡开了朱老二的一对护手钩。 归古愚无心与朱家兄弟这一伙人交战,急步前走,刚才扮“女鬼”的那个汉子突然又从人堆里钻出来,与归古愚打了一个照面,阴恻恻地说道:“索命的女鬼来了!”忽地“咔嚓”一声,咬断“舌头”血花飞溅,向归古愚喷出。 这“女鬼”出其不意的突然用这“怪招”,饶是归古愚见识广也从未曾见过有咬断舌头喷人的,骤吃一惊,衣裳已沾满血污,左臂上端也给那“舌”刺了一下,有点麻痒的感觉。原来那“舌头”竟是一柄短短的匕首,匕首的尖端是淬了剧毒的,所以那“女鬼”的“舌头”必须伸出口外,而不敢缩入口腔。“她”口中另外含了一个猪尿泡,中贮猪血,咬破了当作人血吓人的。归古愚练有“铁布衫”的功夫,匕首一碰着他的身体便跌落了。 归古愚大怒道:“你捣的什么鬼?”“乓”的一掌,把那“女鬼”打翻。归古愚无暇取他性命,脚步不停的又向前走。 那女鬼在地下打了个翻,嘶声叫道:“好,好,一命赔一命,我若三更死了,你也逃不过五更!” 归古愚左臂上麻痒痒的感觉越来越是难受,此时听了这“女鬼”的话,心头一动,这才恍然大悟是把毒匕首。 归古愚也当真够狠,拔出腰刀就在受伤之处一划一旋,划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将一块肉剜了出来,冷笑道:“我可没工夫陪你去见阎王呢!” 此时忽见熊熊的火光升起,祠堂里面又冲出几个人来,是四个一式打扮,各自手中拿着一柄狼牙棒的汉子。另外还有两个手持双刀的丫鬟。原来他们都是跟着耿秀凤,预先在这祠堂里头埋伏的。耿秀凤先杀出来,他们则在里面四处放火。守祠堂的人早已给他们杀得伤亡殆尽了。 耿秀凤给三个“护院”包围,正自脱不了身。这伙人一冲出来,耿秀凤蓦地一声冷笑道:“是你这厮说是想废我武功的么?”她这笑声是冲着“大力神”周鼎发的。 她的手下早已分头敌住那两个“护院”,另外一些本领平庸的家丁根本就插不进手。耿秀凤冷笑声中,长刀一挥引开周鼎的三节棍,短刀“噗”的一声就挑穿了他的琵琶骨。 周鼎琵琶骨被挑,已成残废,耿秀凤不再理他,身形一掠,便从他的头顶飞过,追下石阶,捉拿归德堡的少堡主归少灵。 归少灵从三十六级石阶上滚下来,还未着地,耿秀凤已是手舞双刀,杀到他的背后。阶下乱箭向她射来,耿秀凤双刀舞得风雨不透,并不把乱箭放在心上。 归古愚还在十步之外,一声大喝便把那柄腰刀飞了出去。此时耿秀凤正站在上面一级石阶,弯下腰来用短刀插刺归少灵的后心,右手的长刀则用来拨打乱箭。归古愚飞刀又狠又准,对准她的后脑脖子,斜切下来,恰恰也在此时飞到。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耿秀凤是个识货的行家,一听这金刃劈空之声,便知不是她的单刀所能招架得了,要想打落这柄飞刀,必须她的双刀全力招架才成。但她的短刀刀锋已刺到归少灵的后心,急切间却是撤不回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只听得“叮”的一声,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什么暗器,把归古愚的这柄飞刀打落。耿秀凤长身而起,只见一根玉钗正在她的头顶上方落下,耿秀凤顺手一抄,接了下来,可不就正是她的那对家传宝钗中的“凤头钗”。 耿秀凤不由得心头一震,也不知是喜是惊,心中想道:“却原来是他也来了。他是我的仇人,却怎的反而给我打落敌方的暗器?” 归少灵的背心又给刀锋划开了一道伤口,血如泉涌,这还幸而是耿秀凤给那飞刀一阻,力道尚未能全透刀锋,要不然早已伤了他的性命。归少灵滚到了地上,痛得尖声叫道:“爹爹给我报仇!”晕了过去。 归古愚和几个得力的手下已经赶到,归古愚大怒道:“好个女贼,我可不管你是谁了!我的儿子倘若死了,你就给他垫尸;若然不死,你就给他为奴作妾。赌你的运气吧。”他的手下把他的儿子抬走,他连看也不看一眼,径自便来要抓耿秀凤了。 耿秀凤也是给他气得柳眉倒竖,怒声斥道:“老畜牲,你跟小畜牲一道到阴司相会吧。看刀!”长刀一划,短刀穿出,使出一招“二郎担山”,刀势凌厉之极,把归古愚的上三路全都笼罩在刀光之下。 归古愚喝道:“哼,你就只有这点儿本领么?来得好呀!”双掌斜分,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来抢她的双刀。耿秀凤的长刀给他掌力拨开,但那柄短刀削去了他的一截衣袖。原来归古愚因为左臂中了那“女鬼”的毒刀,剜去了一块肉,急救得快,毒未蔓延,可是性命虽得保全,左臂的气力却是使不出来了。 耿秀凤得理不饶人,一招得手,后招续发。双刀盘旋迫进,俨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归古愚猛地一个虎跳,左掌一穿,使了一个“卸”诀,引开耿秀凤的长刀,倏的骈指如戟,便向她胁下的“中孚穴”狠狠一戳。 耿秀凤使一个“风刮落花”的式子,移形换位,轻飘飘地闪过一边。但闪虽是闪开了,胁下也微有酸麻之感。耿秀凤不禁吃了一惊,心中想道:“幸而他这条左臂受了伤,真力发不出来,”原来归古愚的指头并未沾着她的身体,但他练的是邪派中的一种极厉害的点穴功夫,一股阴寒的指风已触及她的穴道。倘若他的功力不是因为受伤已打折扣的话,耿秀凤只怕已是不能动弹了。 耿秀凤看出他的弱点,双刀使得急风暴雨般的向他伤臂猛攻。归古愚只得一手臂应付,自保不暇,已是难以凝聚真力再施邪派的点穴功夫。 “黑煞神”秦柱尊杀退了朱家兄弟,急步赶来,说道:“归大哥,你回去照料世兄吧。这个女贼交给我好了。”藤蛇棒一扬,当当两声,将耿秀凤的双刀格开,解了归古愚的一记险招。 归古愚冷冷说道:“小儿反正是受伤了,他也不愁没人照料。死生有命,我回不回去都是一样。今晚若是不把这女贼活擒,咱们的归德堡威风扫地。你我也不必与她讲什么江湖规矩了!” 原来归古愚一来是恨耿秀凤伤了他的宝贝儿子,二来他刚才接连吃了几次亏,险险给她砍中,气上加气,故而不惜自贬身份,合两大高手之力,斗一个年轻女子。 秦柱尊的藤蛇棒在西北绿林道上乃是一绝,一条杆棒可以使出棒法、鞭法,又可以当作练子枪用。磨、打、推、压、劈、缠、锁、扣,八字诀交替使用,当真是变化莫测,招招狠毒。耿秀凤若是和他单打独斗,至多也不过是打个平手,如今她还要应付一个武功也很不弱的归古愚,可就有点应付不来了。 此时广场中已是演成了混战的局面,祠堂的火,也已烧穿了屋顶。归古愚的手下分出一半去救火,余下的一半又分作三处,围困敌人。耿秀凤这边,朱家兄弟那一帮人和堡丁混战,她的四个手下和两个丫鬟则与归古愚的家丁以及“护院”混战,那两个“护院”的功夫比秦柱尊差一些,但也算得上是江湖上一流好手。他们两人再加上归古愚请来的其他好手,围攻那四条使狼牙棒的大汉,杀得难解难分。此时祠堂前面的石阶已是站不住脚,他们一路打了下来。那两个丫鬟则杀出重围来助她们的小姐。 耿秀凤缓过口气,双刀交于一手,探囊取出一支中空的犀牛角,呜呜的吹了两声,声如金石,响遏行云,估量在周围数里以内,都可听见。归古愚冷笑道:“鬼叫什么?你以为你的匪众可以攻得进我铁桶般的归德堡么?别作梦了!” 归古愚是江湖上的大行家,果然一猜便着,耿秀凤吹响号角,为的正是要催促援兵的。原来她这次攻打归德堡,事先也曾调查清楚,定有周密的计划的。她自己借着朱家兄弟作内应,潜入归家祠堂,准备在市镇中心一闹起来,她的后援队伍就可以乘乱攻入的,杀它归德堡一个首尾不能兼顾。归古愚在山上设有埋伏,但朱家兄弟早已打听得伏兵的虚实,从一条设防较疏的外人所不知道的险道攻来,以飞凤山的实力,是完全有把握可以突破敌人的防线的。 按照计划所定的时间,在祠堂起火之后,她的部队就应该攻进这个市镇的,但如今已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外援依然未到。耿秀凤明知他们若是不遇意外,见到了镇上的火光,也会自己赶来的。但忍不住心中焦急,仍不禁以号角相催。 号角只吹了两声,秦柱尊的藤蛇棒猛打过来,迫得她不能不扔下了犀牛角,专心御敌。激战中忽见两骑快马跑来,为首的那个汉子大声报道:“堡主,我们向你老人家报喜来了。飞凤山的匪众偷渡黑风坳,幸亏得万家庄的娄师父撞上,如今已是被包围在山谷之中,保管他们一个也不能漏网。” 后面的那个汉子跳下马来,哈哈笑道:“我是替万家庄求助来的,想不到你们归德堡也碰上了强人,无意中我倒是先为你们归德堡稍尽绵力了。” 原来前面这个汉子是归德堡的副团练,后面这个汉子却是河北万家庄的“大护院”娄人杰,万家庄主万平野因他心爱的坐骑给叶慕华劫去,故而遣娄人杰到归德堡报讯,请求归古愚帮忙缔捕“偷马贼”。无巧不巧,娄人杰进山之时,发现耿秀凤这支队伍,于是他就悄悄地走另一条小路,赶在这支队伍的前头,通风报讯,唤起伏兵,以逸待劳,把这支队伍包围在山谷之中。 归古愚道:“好!娄师父,你为归德堡立了这桩大功,我必定重重报答你!”秦柱尊和娄人杰是老朋友,哈哈笑道:“娄老大,你来得巧,你还可以再立大功呢!这两个丫鬟你喜不喜欢,你可以将她们拿去。” 娄人杰生平好色,闻言大笑道:“秦大哥好照顾,我先多谢了。归德堡与万家庄是一家,归德堡有事,我也理当效劳的!” 这两个丫鬟自小跟随耿秀凤习武,本领亦颇不弱,但要应付娄人杰这等江湖上的一流好手,却还差了一些。耿秀凤岂能让她的丫鬟给敌人捉去,当下咬牙苦战,将双刀霍霍展开,且不时为她的这两个丫鬟抵挡几招。但这么一来,她就更为吃力,颇有力不从心之感了。 祠堂里的大火虽然没有完全被救灭,但救火的人手多,在救灭了几个火头之后,火势也开始减弱下来。不久,又有家丁跑来向归古愚报道:“堡主可以不必担忧了,少堡主已无大碍,断骨也驳好了。” 归古愚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哈哈笑道:“你这心狠手辣的女贼,你想伤害我的儿子,好在未如你的所愿。嘿,嘿!这也算得是你的好运气,如今你的死罪可以免了,尚有活罪难饶。” “黑煞神”秦柱尊忽地笑道:“我替你们两家讲个和如何?”归古愚歪斜着眼道:“怎么样讲?”秦柱尊道:“少灵世兄欢喜这位耿姑娘得紧,他们两人是不打不成相识的。你这个未来家翁,似乎也不必太过认真了。依我说,就是活罪也可以免了吧。”归古愚装模作样地说道:“唔,看在你的分上,只要她肯乖乖地依顺我儿,我也未尝不可从轻发落。” 秦柱尊歪转了头,对耿秀凤笑道:“耿姑娘,你的来历我早已知道,你是一个堂堂的总兵之女,何苦自甘作贼?”耿秀凤气得柳眉倒竖,七窍生烟,但在这样的舍死忘生的激战之中,她还必须强慑心神,不敢动怒。秦柱尊对她是口中劝降,手底可毫不放松的。 耿秀凤一声不响,冷不防的向归古愚疾劈一刀,秦柱尊举起藤蛇棒给归古愚解开这一招,又笑着说道:“何必如此生气?做归德堡的少堡主夫人也不辱没你呀。令尊获罪朝廷,不得善终。耿姑娘,我知道你心中抱屈,但你若因此就要作个反叛朝廷的女贼头子,我却不能不为你可惜了。耿姑娘,请你听我好言相劝,眼前就有一条大路你走。归堡主财雄势大,你莫看他没有官职,朝廷的大官也还有许多要受他钱财,听他指使呢。你若作了他家媳妇,归堡主一定能够替令尊洗白冤情,虽说人死不能复生,但此案平反过来,至少你就不是罪人的家属了。那时你若喜欢做官太太的话,少堡主也可以捐个官来让你做诰命夫人。” 秦柱尊絮絮不休的“劝说”,把耿秀凤气得再也按捺不住,一声斥道:“住嘴!”拼了性命,双刀疾风暴雨般的猛攻。秦柱尊正要她如此,哈哈笑道:“耿姑娘,你不听良言,那我也不能客气了。” 耿秀凤一轮猛攻之后,气力不支。秦柱尊乘机反击,藤蛇棒上打雪花盖顶,下打枯树盘根,将她的双刀紧紧缠住。 “当”的一声,耿秀凤短刀脱手,秦柱尊笑道:“耿姑娘,你现在改变心意还来得及。”话犹未了,忽听得怒马嘶鸣,蹄声急如骤雨,恍似有千军万马杀来。陡地有人喝道:“飞凤山好汉来了!” 归古愚大吃一惊,把眼看时,只见街口临时搭盖的那个大马栅已经起火,几百匹马争先恐后的跑出来,就似发了疯似的,在广场上横冲直闯。这些马匹都是没人驾驭的,广场上正在厮杀的人们,一个躲避不及,就给怒马踢翻,登时大乱! 原来这是叶慕华急中生智,利用马棚里的那几百匹健马,给他们来个不大不小的捣乱。要知归古愚的手下在这市镇上的有数千之多,叶慕华单独一人,若是硬拼的话,至多只能杀伤一百几十,要想救出耿秀凤这班人,只怕大是不易。 叶慕华潜入马棚,马棚里的几十名看守还未曾知道来者是谁,就给他以闪电般的手法,点了十多个人的穴道,其余的人也给他杀得连忙逃命。 叶慕华所使的手段也真是妙绝,他在斩断每匹马的系马索时,都在它的屁股上刺一剑,刺得恰到好处,让它负痛狂奔。马棚搭在街口,叶慕华只打开面向广场的出口,几百匹受了伤的马怒发如狂,哪能分别敌我,当然是见人就踢了。 祠堂的大火还未救灭,马棚又起了火,更加上一大群怒马四处奔窜,赛似虎狼。广场上人仰马翻,乱得难以形容。直接受归古愚指挥的归家家丁还好一些,迫于归古愚的势力,不能不受他的命令,从四乡召集来的那许多团练,在这样混乱的时候,谁还肯为他卖命,趁着混乱,十成跑了八成。 归古愚大怒道:“这是奸人捣乱,并非匪众杀来。不许乱跑!”广场上的人声、蹄声、脚步声,混成一片,莫说那些团练不肯依从,根本就连他说些什么,也听不见。 归古愚呼呼两掌,击毙了两匹野马,后面的几匹马向另外的方向跑去。归古愚大喝道:“死活不论,先把这女贼拿下!活的不成,死的也要!” 秦柱尊应声道:“遵命!”藤蛇棒一招“龙飞凤舞”,绞着耿秀凤的长刀,左手一抬,蓦地就向她的天灵盖壁下,秦柱尊的掌心其黑如墨,原来他练的乃是毒掌,“黑煞神”的绰号,就是由于他的毒掌而得的。正是: 儿女英雄相会合,双刀一剑斗群魔。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打破牢笼飞彩凤喜从玉手接金钗 就在秦柱尊的“黑煞掌”即将劈下之际,忽听得“嗤”的一声,一缕金光,电射而来。却原来是叶慕华将耿秀凤的第二支金钗当作暗器,人还未到,暗器先射到了。 这支金钗是对准了秦柱尊掌心的“劳宫穴”射来的,“劳宫穴”若给刺个正着,秦柱尊的毒掌功夫,就要破了。秦柱尊是个武学行家,一听这暗器破空之声,不由得心头一凛,连忙缩手闪开。说时迟,那时快,叶慕华已是如飞赶到。 旁边有个堡丁是归少灵的随从,“啊呀”一声叫道:“日间闹事的就是这个小子!”归古愚大怒喝道:“原来是你这小贼捣的鬼!”一掌便向叶慕华劈去,用的竟是少林派真传的大力金刚掌功夫。 叶慕华冷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接招!”叶慕华的“般若掌力”专伤奇经八脉,是介乎正邪之间的一种极厉害的功夫,归古愚的功力虽然深湛,却也禁受不起。双掌相交,只听得“蓬”的一声,归古愚全身一震,胸中气血翻涌,内息竟有收束不住之势。归古愚大吃一惊,吓得连忙跳过一边,调匀气息,看看自己有否受了内伤。 秦柱尊过来援救,“藤蛇棒”使出一招“翻江倒海”,横扫叶慕华的下三路。叶慕华剑已出鞘,剑光一闪,一招之间,遍袭秦柱尊的七处大穴。秦柱尊识得厉害,连忙转攻为守,舞棒防身,登、登、登的连退三步。他的本领稍微比归古愚高明一些,叶慕华不能将他一招击败,但也吓得他不敢硬拼了。 叶慕华脚尖一挑,把耿秀凤跌落的那把短刀挑起,说道:“耿姑娘,你的兵刃!”耿秀凤心乱如麻,不知是该恨他还是谢他,面上一红,将短刀接下,立即便转过身去,给她的那两个丫鬟解围。 叶慕华微微一笑,趁着秦柱尊已经给他迫退,而归古愚未曾再上之际,一弯腰将他刚才所发的那支金钗也拾了起来,说道:“耿姑娘,这支金钗也一并物归原主了吧。”耿秀凤此时已是手舞双刀,和娄人杰交上了手。也不知她是在激战之中不能分神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却当作听不见叶慕华的说话。 叶慕华见她没有回头接钗,心里想道:“以后再还给她也不迟。”当下运剑如风,杀得秦柱尊步步后退。抽出身来,倏地向娄人杰攻了一剑。 娄人杰对付耿秀凤已是有点招架不住,此时他又认出了叶慕华就是万家庄的那个“盗马贼”,娄人杰曾是他手下败将,焉敢招架?但饶是他退得快,肩头也已着了一剑,险些挑穿了他的琵琶骨。 耿秀凤杀退敌人,救出她的两个丫鬟。那四个使狼牙棒的汉子,亦已杀出重围,与她会合。其中只有一人受了一点轻伤,并无大碍。此时在广场上狼奔豕突的马群,逃入各处大街小巷,亦已散失了一半有多。厂场上骚乱的情形,也渐渐平静下来了。 归德堡的团练在这场骚乱中纷纷逃走,此时还剩下的不到三成。逃跑的趋势也还在继续。归古愚大怒,命令他的得力手下在路口拦截,并吹起号角,要将余众招集,重整旗鼓。 耿秀凤一来急于去解救自己被围的队伍,二来目前他们虽然暂占上风,但整个形势,究竟还是众寡悬殊,若待归古愚重整旗鼓,他们势将再次陷入重围。耿秀凤当机立断,叫她的手下各抢坐骑,冲出归德堡。 骚乱尚未平息,归古愚的手下也未齐集,不敢来追。耿秀凤抢了一匹健马,跳上马背,一声长啸,说道:“归老贼听着,今晚只是给点颜色你瞧瞧,若敢怙恶不悛,下次再来,定当取你狗命!”她出了一口心头之气,可是又不禁暗暗惭愧,觉得自己未免有“冒功”之嫌,心里想道:“今晚若不是得这姓叶的小子帮忙,只怕我还不易逃出这归德堡呢。显了‘颜色’给归老贼瞧的是他,可不是我。” 耿秀凤这一帮人是在塞外的草原驰骋惯的,马术十分精熟,那些负伤奔窜的怒马,本来是几个壮汉也未必能够降伏的,给他们一跨上马背,便能控制自如。此时马棚的大火,已烧到了街上,耿秀凤这帮人冲了出去,归古愚的手下也要忙于救火了。 叶慕华也抢了一匹坐骑,跟着耿秀凤出去,耿秀凤却不理他,一马当先,自顾自地奔跑。她的两个丫鬟紧紧跟在后面,再后就是那四个使狼牙棒的汉子。这一群人有时急促地交谈几句,所说的都是他们内部的事情。
叶慕华不好意思赶上前去与耿秀凤并辔同行,只好孤单单地吊在最后面。他隐隐听得那四个汉子提起“朱家兄弟”,朱家兄弟那一伙不知是否已在骚乱中先逃跑了,并没有跟来。可是却没有一人提及叶慕华,就好像没有发觉他同在一起似的。 叶慕华心里有许多疑问,要想向耿秀凤问个水落石出,心里想道:“此时她急于要去给部属解围,可不是说话的时机。但却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解围,只怕要误了宇文雄之约了。”叶慕华抬头一看,只见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他和宇文雄是约好了在天亮之后在乌龙铺见面的。 救兵如救火,耿秀凤快马加鞭,一心赶路,叶慕华哪有机会和她谈话?心里想道:“好不容易碰上了她,这次我与她并肩御敌,即使说不上什么恩德,至少也是助了她一臂之力。正好借此时机,和她解开这个梁子。”想至此处,不觉又是心里暗暗好笑,“这个梁子因何而结,我也还是莫名其妙呢。要是这次不向她问个清楚,以后恐怕很难有同样的机会了。宇文雄的事情固然也是极为重要,但我迟到一两个时辰,想来他也不会见怪我的。怕的就是他也急于赶路,不肯等我,要追上他所骑的那匹骏马,可就不太容易了。不过,我与他的交情已非一日,想来他也不会不等我的。” 叶慕华反复思量,不知不觉跟着耿秀凤又跑了一程。此时已出了归德堡,走在山路之上,隐隐听得前面山谷中的厮杀声了。叶慕华按捺不住要查究个水落石出的心情,心想:“反正已和她来到了这儿,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索性再助她一臂之力。” 东方的鱼肚白已变为满天金色的朝霞,转眼间一轮旭日亦已透出云层,山谷间弥漫的雾气在阳光之下消散,层峦叠嶂,就似被揭开了一层薄雾轻绡,豁然显露。远远望去,山头上已是隐约可见幢幢人影,似在四散奔逃,一时间难以分清敌我。 耿秀凤挥舞双刀,快马疾驰,远远地扬声喝道:“归德堡已给我们攻破,归老贼的祠堂也给我们烧为平地了。你们受了归老贼几个臭钱?何苦为他卖命!”她用传音入密的内功将声音远远地送出去,这一喝果然有震慑敌人的功效,更多的人逃跑上山,这时可以看得清楚逃跑的是归德堡的团练了。 只见山谷里有一队衣衫不整、满身尘土,混着点点斑斑的血迹的喽兵跑步出迎,为首的头目报道:“好,寨主你回来了。我们正放心不下寨主,你回来了可就好了。” 耿秀凤道:“哦,你们已经打了胜仗了?” 那头目虎目含泪说道:“敌人是打退了。可是,咱们的弟兄,哎,咱们的弟兄可也——。”“伤亡不少”这四个字他不忍说出来,但山谷中敌我两方伤亡遍地的情形耿秀凤也早已看到了。那头目接着说道:“这都是我指挥不当,误中敌人埋伏之故。请寨主处我以应得之罪。” 耿秀凤的手下都是她带出来的她父亲的部属,在死者伤者之中,有许多是看着她长大的。耿秀凤看了死伤之惨,当然也是忍不住泪咽心酸。当下说道:“这不关你的事,快快救死扶伤要紧。” 耿秀凤亲自给几个老人家敷药,那两个丫鬟说道:“小姐,你歇歇吧,这些事情你交给我们好啦。” 叶慕华知她心情恶劣,又见她正在忙着,一时踌躇不敢上前。还是那两个丫鬟发觉了他的这副神气,有一个抿嘴偷笑,有一个大约是觉得于心不忍,就扯了扯耿秀凤的袖子,悄悄说道:“小姐,人家救了咱们的性命,你也不多谢一声?” 叶慕华硬着头皮过去,施了一礼,耿秀凤抬起头来,说道:“哦,你还没有走吗?”叶慕华道:“耿小姐,请恕我打搅你一会儿,我、我想和你说几句话。”以目示意,希望耿秀凤和他走过一边,离开众人远些,方便说话。 耿秀凤懂得他的意思,却不移动脚步,只是站了起来,说道:“叶公子,我和你没有什么话说,从今之后,你也不必再管我的事情了。” 叶慕华呆了一呆,心想:“天下竟有如此不通情理的人!”忍不住说道:“好,那么这次算是我多管闲事了。” 耿秀凤柳眉一扬,说道:“叶公子。你昨晚帮了我们的大忙,我应该感谢你。但我们绿林儿女,讲究的是恩怨分明。你要我先向你磕头道谢,然后咱们再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呢?还是恩怨相抵,以后各走各的,两不相干呢?” 叶慕华吃了一惊,说道:“江湖上理该患难相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事属寻常。我绝不敢自认对你有恩,但却也不明何以与你有怨?小姐,你的话再说得清楚些好不好?” 耿秀凤手下那四个手持狼牙棒的汉子不知什么时候已围在叶慕华的四周,其中一个说道:“姓叶的小子,你做过的事情,你自己知道。还嫌我们小姐的话说得不够清楚么?好吧,你既要查根问底,就待我来说吧。你是我们小姐杀父的仇人,但你昨晚又救了我们许多人的性命。小姐的意思是有两条路任你挑选,一条是既报恩,又报仇。这就是先向你磕头,后和你动手。一条是既不报恩也不报仇,这就是各走各的了,你还不明白么?我劝你还是选后一条,趁早走你的吧,别在这里多事了。” 叶慕华大为惶惑,说道:“这就奇了,我和耿小姐的令尊大人从来没见过面,怎会杀他?”说至此处,忽地想起他昨晚曾经听到的秦柱尊的说话,便接下去再说道:“耿小姐,令尊大人不是给朝廷冤屈处死的么?这却和我有什么关系?实不相瞒,我还是和朝廷作对的呢!” 那四个手持狼牙棒的汉子,分立耿秀凤两旁,对他怒目而视。其中一个说道:“你不必自报山门,你的身份,我们早已知道。哼,要不是因为你和朝廷作对,我们的大人怎会受你株连?”另一个道:“我们的大人虽然不是你亲手所杀,但也总是受你陷害的!你还想不承认是我们小姐的仇人么?” 叶慕华听了他们的口气,开口“朝廷”,闭口“大人”,心里想道:“原来他们只是为了故主被朝廷处死,这才投入绿林的,却并非与义军一路。”当下忍不住气说道:“不错,你们的大人是朝廷总兵,我是朝廷叛逆。但这就是更加扯不到一起了。我纵然罪该千刀万剐,却又与你们的总兵大人何关?” 耿秀凤的心情本来就很不好,此时听得他们一再提起她的爹爹之死,不由得更是心中伤痛,也就生起气来,说道:“我爹爹是知道你曾经和他敌对的,但他可并没有害你之心。你却为何将他陷害?” 叶慕华按下怒气,说道:“我怎样将他陷害?我自己可还一点也不知道呢!” 耿秀凤冷冷说道:“你还记得那日我与你在积石山之约么?” 叶慕华剑眉一竖,火气又上心头,大声说道:“原来你还记得那日之约?哼,我不敢说是你们父女想要害我,但我到了积石山上,却不见你耿小姐的芳踪。在山上等着我的是十三名大内高手?” 耿秀凤吃了一惊,道:“你说的当真?” 叶慕华道:“我的身上还留着十几处伤痕呢!侥幸的是我没有死,而你们的那十三名高手却全都死了。不过,虽然他们没有留下活口,你也总该知道吧?” 耿秀凤道:“为什么我会知道?” 叶慕华道:“我与你的约会之事,若不是你透露出去,我怎会这么巧碰上那十三名鹰爪?” 耿秀凤现出惊疑的神气,心里想道:“难道是我爹爹泄漏出去的?”想起了当日,她将约会叶慕华之事,在帐中秘密告诉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坚不许她赴约,但也曾亲口答应过她,不追究这件事情,也决不会伤害她的朋友。她是信得过她的爹爹的。 耿秀凤听得叶慕华大有向她“问罪”之意,心情更加不好,亢声说道:“我不知道!但不管那些人是怎么来的,你总不该将我们的约会说出去,更不该诬告我的爹爹,说我的爹爹是和你们暗通声气,图谋造反的。哼,即使你要迫他造反,也不该用这等卑劣的手段,你陷害我的爹爹,我,我恨你一辈子!” 叶慕华大吃一惊,叫起来道:“这话从哪儿说起?完全是莫须有的事情!” 耿秀凤道:“你没有泄漏我们的约会?也没有诬告我的爹爹?” 叶慕华道:“当然没有,耿小姐,你一定是误听谣言了!是什么人告诉你的,你可以说出来么?” 耿秀凤冷笑道:“这不是谣言,这是白纸黑字写的奏折!” 叶慕华诧道:“什么奏折?” 耿秀凤道:“陕甘总督叶少奇给皇上的奏折!奏折说是他的手下密探,从你这儿得到证供,证实我的爹爹私通叛匪。奏折上连我也牵涉在内,说我爹爹纵容女儿,与匪人来往,从中牵线。某月某日匪首叶某人,约我在积石山相会等等,全都写在奏折上了。要不是我爹爹在朝中还有几个好友,连夜派人送信,叫我逃走,只怕我也要与我爹爹一同被捕,一同问斩了!” 叶慕华又惊又怒,说道:“你说的这个陕甘总督叶少奇就是现任四川总督的叶屠户么?” 耿秀凤道:“我不管他是屠户还是好官,总之,倘若不是有你诬告之事,他怎会知道?” 叶慕华叫道:“这是假的!这是叶屠户陷害我的!” 耿秀凤冷笑道:“只凭你空口叫嚷,我就会相信你么?这奏折是个铁证,你要赖也赖不了。” 叶慕华道:“唉,你不知道,奏折是真的,里面的事可是捏造的。” 耿秀凤冷笑道:“当然是你捏造的,这还用说么?” 叶慕华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耿秀凤紧接便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叶慕华心中就似挂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难以打定主意。他已经猜想得到,此事一定与那个假冒他的“叶凌风”有关。但当时他可并没有将他与耿秀凤之间的事情告诉“叶凌风”,却不知他怎生知道?如今要想向耿秀凤解释,只怕也是解释不清。二来,更紧要的是,他这次是要协助宇文雄入川清除“叶凌风”这个大祸根的,这是一个最最机密的事情,倘若过早向外人揭透了“叶凌风”的真面目,只怕风声传播出去,让敌人先有了准备,对川中的义军先下毒手,关系可就大了。 虽说叶慕华心里可以信得过耿秀凤,但她究竟不是义军一路。而且现在又是当着她的许多部下说话,她的部下又都是从前的官军,少不免各有亲友是官府中人,说话就不能不更加小心了。 救护的工作此时已经告一段落,死者就地掩埋,伤者也都敷上了金创药,裹好伤了。远远望去,归德堡那边的天空,黑烟还未消散,但火光已经看不见了。耿秀凤手下的大头目过来报道:“咱们在这里耽搁了许多时候,镇上的大火已经扑灭,只怕归老贼的团练还会追来。咱们的弟兄们伤得不少,今日似乎不宜再战,且待弟兄们伤好了再来报仇吧。” 耿秀凤道:“好,轻伤的骑马,重伤的让人背着走。敌方的伤亡只能留待他们的人来料理了。” 一声令下,立即撤退。叶慕华此时还是心乱如麻,踌躇未决。耿秀凤冷笑道:“我没工夫听你编造的谎话。你于我有恩,也与我有仇。你既然不愿与我决一生死,那么我也不向你磕头谢恩了。咱们就恩仇相抵,一笔勾销吧!”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将近午间时分。叶慕华记挂着在乌龙铺等候他的宇文雄,心里想道:“川中之事,关系更大,我只好委屈些儿,暂且蒙受不白之冤吧。而且这件事错综复杂,其中有些关系,我自己也未曾弄得明白,要解释也解释不来。时候不早,再不走只怕追不上宇文雄了。” 叶慕华叹了口气,说道:“耿小姐,我说的都是实话,但你不肯相信,那也没有办法。事情总有水落石出之日,咱们后会有期。” 耿秀凤冷冷说道:“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也别来见我!”叶慕华已经上马走了,耿秀凤隐隐听得他的叹息声随着马蹄声远去。耿秀凤忽地感到一片茫然,心中自问:“我当真不想再见他么?” 叶慕华心里也是一片茫然,这一次他以为总可以把梁子解开了的,哪知还是毫无结果。不过,虽然仍是蒙受不白之冤,但却也有两点是可堪告慰的,一是他已经约莫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了是假叶凌风陷害他的;一是耿秀凤虽然仍把他当作仇人,但也亲口说出了“恩仇一笔勾消”的话,不再与他为敌了。这个“结”虽未完全解开,也已解开了一半。 无意之中叶慕华探囊取物,手指触着金钗,蓦然省起,还有一支金钗忘记交还给她,叶慕华不觉苦笑,“我怎么忘了,不知她会不会以为我是故意留下她这支金钗的?” 但此时他急于赶去会见宇文雄,这点小事也不放在心上了。午时稍过,他飞骑赶到乌龙铺,乌龙铺是个小市镇,进去一看,却没有见宇文雄和他所带的两匹坐骑。 叶慕华暗暗叫声:“苦也!”要知他原来那匹偷自万家庄的坐骑,乃是一匹日行千里的骏马,昨晚他因为要单身潜入归德堡,不便骑它,故而让宇文雄坐一匹,牵一匹,将它带走。如今他的这匹坐骑,只是一匹还算不错的“口马”而已,而且是受了伤的。倘若宇文雄一早走了,却如何追得上他? 叶慕华心里想道:“难道他是因为等得不耐烦故而走了?还是中途有甚意外,根本就没有来到这儿?” 好在镇上的酒楼茶馆不过几家,叶慕华一家家跑去打听,到了镇口的最后一家茶馆,卖茶的老者听了他的描述,说道:“不错,是有这么样的一个少年带了两匹马,一早就到我的茶馆喝茶。原来他是等你老哥,怪不得他坐了那许多时候。” 叶慕华道:“他走了多久了?”那老者道:“约莫有一个时辰了吧?他从一大清早坐到傍午,茶也已经喝了三壶了。不过,你这位朋友倒是豪爽得很,他走时临急临忙丢下一锭银子,也没要我找钱,就上马跑了。” 叶慕华听到“临急临忙”四字,心头一动,连忙问道:“他是怎么走的?走得很匆忙吗?他坐了这许多时候,何以又突然要走?” 那老者道:“他是和一个汉子走的。”叶慕华道:“什么样的汉子?”那老者道:“是一个满面络腮胡子的大汉,他没有下马,匆匆跑过我的店前,我看得不大清楚。”叶慕华道:“你又说是我的那位朋友和他一同走的?那个汉子难道竟然未曾下马与他交谈?” 那老者道:“你不知道这个人吗。我还以为是你也认识的朋友呢。你说的那位小哥,见他经过,立即便跳起来,抛下银子,上马去追。他们是一同走的。那人想来也应该是他的熟朋友了。” 叶慕华多谢了这个老者,放下了加倍的茶钱,骑上那匹伤马,走出乌龙铺,不由得心乱如麻。宇文雄已走了一个时辰,凭他这匹伤了的坐骑怎追得上。 叶慕华又觉得好生奇怪,那个络腮汉子究竟是什么人呢?何以宇文雄见了这人便立即走了,竟不等他?叶慕华满腹狐疑,虽然知道自己这匹坐骑是决计追不上宇文雄的,也只好骑着它拼命赶路了。 宇文雄碰着的究竟是什么人?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暂且按下叶慕华不表,回头来,且先说说宇文雄的遭遇。 且说宇文雄一大清早就到了乌龙铺,那家茶馆刚刚开门,他就进去做了第一个客人。在这家茶馆里一直坐到傍午时分,路上的行人也不知过了多少,但始终未见叶慕华的踪影。宇文雄身负重托,恨不得插翼飞到小金川,如今在这茶馆里耽搁了一个上午,怎能不心急如焚。 宇文雄当然也曾想到叶慕华可能是遭遇意外,暗自思量:“叶大哥不知为了什么事情,昨晚一定要去夜探归德堡?他武艺高强,轻功尤其超卓,想不至于被困在归德堡吧?但倘若是当真遭了意外,我却又该如何?叶大哥武功胜我十倍,归德堡中若有能够令他受困的高手,我去了也是无济于事。但我与他情同手足,即使无济于事,也还是要去与他患难同当的。”但宇文雄随即又想:“援川的义军多少人的性命在我的手中,我若只是一个人,为朋友送了性命也不打紧,但如今我却是决不能误了大事的啊!” 是继续再等下去呢?还是回去到归德堡一探消息?或是索性抛下叶慕华不管,自己赶往小金川?宇文雄正自心乱如麻,踌躇莫决之际,忽听得马蹄声有如暴风骤雨,宇文雄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满面络腮须子的大汉,快马疾驰,刚好从这茶店经过。 宇文雄禁不住“啊呀”一声,跳了起来,无暇思想,便跨上马背,抛下银子,匆匆去追赶前面这骑。 原来这满面络腮须子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现任四川总督叶少奇的护院,实际的身份则是奉命替皇上监视叶少奇的大内一等待卫风从龙。叶凌风就是因为有把柄捏在他的手上,以至给他操纵,在义军中充当奸细的。 风从龙这匹坐骑正是江家的那匹“赤龙驹”。江家有两匹宝马,一匹是白龙驹,一匹是赤龙驹。那次江海天带叶凌风前往米脂,各乘一骑,日夜奔驰,两匹龙驹都不堪劳累,中途病倒。江海天要叶凌风留在曲沃等他,并调治这两匹龙驹,后来叶凌风被风从龙所胁,赤龙驹给风从龙夺去,叶凌风只骑着白龙驹回家。 这匹赤龙驹本来就是江晓芙的坐骑,江晓芙曾为此十分心痛,多日不欢,叶凌风当然不敢丝毫吐露风从龙之事,谎称这匹赤龙驹是给贺兰明劫去的。 宇文雄深知这匹赤龙驹是师妹心爱之物,突然发现了它,只怕时机稍纵即逝,焉能不立即去追。 宇文雄因为叶慕华那匹“一丈青”比他的坐骑更胜一筹,遂骑了“一丈青”去追,让自己这匹枣红马跟在后面。宇文雄不知叶慕华什么时候才来,是以必须把两匹马带去。 两匹骏马放尽脚力,“一丈青”驮了一个人,枣红马也就勉强可以跟得上了。宇文雄心里想道:“这个人不知是什么来历?先不管他,把赤龙驹夺回再说。” 哪知赤龙驹的脚力更胜于叶慕华那匹“一丈青”,宇文雄追出十里开外,距离反而越来越远了。宇文雄冷静下来,心里想道:“我用轮流换马的办法,和他竟走长途,一百里之内追不上,两百里、三百里路程跑下去,他没有其他马匹可以替换赤龙驹,我总可以追得上他。他和我走的也是同一条路,我不怕耽误行程。但这么一来,可就是抛下叶大哥不管了。” 宇文雄正想拨转马头,忽见前面那人勒住坐骑。这时,他们正进入一条崎岖的山道。那人停在山坳一处险要之处,路上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就没有第三个人了。 宇文雄见他突然停下马来,倒是怔了一怔,说时迟,那时快,他跨下的“一丈青”也已到了那处山坳。 风从龙迎着他的坐骑,哈哈笑道:“小伙子,你这两匹马也很不错啊!你是想和我赛马呢,还是想打我这匹坐骑的主意?快说,你追我干吗?”风从龙是老江湖,却把宇文雄误会是企图劫马的初出道的“雏儿”了。 宇文雄顾不得和他分辩,便指着赤龙驹道:“你这匹马是怎么得来的?” 叶凌风当日是诳报这匹赤龙驹是贺兰明夺去的,因此宇文雄据此判断,眼前这个络腮须子的大汉能够得到赤龙驹只有两个可能:要嘛是贺兰明借给他的,要嘛就是从贺兰明那儿抢来的。若是前者,这人就是贺兰明的一伙,也就是他的敌人。若是后者,则这人一定是江湖上的侠义道,很可能还是他师父的朋友。宇文雄是个比较精细谨慎的人,故此在动手之前,先要打听清楚。 这次轮到风从龙怔了一怔,圆睁双眼,盯着他道:“你是什么人?你管我是怎么得来的?” 宇文雄道:“因为这匹赤龙驹是我师父的坐骑。”路上没有第三个人,宇文雄打定了主意,对方若是朝廷鹰爪,自己就一剑把他杀了。对方若是师门尊长,那也不怕表露自己是江海天弟子的身份。宇文雄在京中曾与贺兰明打得差不多可成平手,心想这人若是朝廷鹰爪,武功总不会好过他的头领贺兰明,一个对一个,自信可以把他干掉。宇文雄却不知道,风从龙的本领是只有在贺兰明之上,决不在贺兰明之下的。 风从龙知道了宇文雄的身份,心中又惊又喜,但他老奸巨猾,神色却是丝毫不露,一怔之后,随即哈哈笑道:“这么说,你的师父是江大侠,江海天了?哈,哈!这可真是巧遇了!咱们下马谈谈。” 宇文雄惊疑不定,姑且按照江湖礼节,下马向他施了一礼,说道:“前辈高姓大名,和家师可是相识的么?” 风从龙捏了一个假名,笑道:“我和江大侠岂只相识,还是老朋友呢!你是他的大弟子叶凌风还是他的二弟子宇文雄?”风从龙没见过宇文雄,但他早已从叶凌风送出来的情报,知道宇文雄的姓名来历。他故意问一问宇文雄是江家的哪个弟子,装作他以前也没见过叶凌风,这正是他老奸巨猾之处。 宇文雄心里自思:“这人自称是师父的好朋友,我却怎的从未听得师父提过此人名字?”但也不敢废了礼貌,仍是恭恭敬敬地答道:“弟子正是宇文雄。前辈与家师想是多年没见了吧?” 风从龙道:“是呀,差不多十年没见了。这次你的师父本来邀我入京与他相会的,不料我赶到京师,已经是天理教起义攻打皇宫的事件发生之后,江大侠、林教主一班老朋友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未能和他们联络上。” 宇文雄听他说得确实,信了几分。风从龙接着就问:“你也是从京中出来的吧?你的师父和林教主现在何处?” 幸亏宇文雄是个谨慎的人,对风从龙虽有几分相信,却怎肯吐露那支义军所在的秘密,当下含糊说道:“弟子就是那一晚因为大队给官军冲散,独自逃出来的。后来弟子想找家师,已经找不着了。” 风从龙暗暗好笑,“你这小娃儿也会在我的跟前说谎,怎能骗得过我?”不过风从龙另有一件关系更大的事情,想套宇文雄的口供,故而也就不忙着点破他,微微一笑道:“我和你的师父是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你如今是在逃避官军的追捕吧?不必害怕,我会照顾你的。你上哪儿?” 宇文雄道:“小侄不敢劳烦前辈。这匹赤龙驹——” 风从龙道:“赤龙驹是我从贺兰明家里偷出来的。你们那晚大劫天牢,贺兰明受了重伤,只怕现在还未能起床呢。可惜我急于盗马,却无暇去杀他了。” 宇文雄心想:“这人能够知道那晚大劫天牢与贺兰明受伤之事,只怕多半是自己人了。但贺兰明虽然受伤,家中岂无防卫。这匹赤龙驹又怎能给他如此轻易的从家中盗去?” 宇文雄一来是心有所疑,对风从龙不敢完全相信;二来他也的确是急于赶路。于是在风从龙的话告一段落之后,宇文雄又再旧话重提,说道:“这么说,真是巧极了。请前辈将这匹坐骑交与弟子,省得前辈多费工夫寻觅家师。” 风从龙打了个哈哈,说道:“别忙,别忙。赤龙驹我当然是要交还你的师父的,但现在可别忙于谈论畜牲,还是先谈谈你的事吧。你上哪儿?可是奉了你师父或林教主之命,去办什么紧要事儿?这几日风声正紧,你若是身有要事单独行走,我可是放心不下哪!我是你师父至交好友,你一定要相信我才好。你一人出事还不打紧,就只怕你误了大事!不如这样,你师父要你办什么事,你告诉我,我替你办吧。” 宇文雄越听越觉得不大对头,连忙说道:“不,不。我不敢劳烦前辈。也并无奉有师命之事,我逃出京城,还未曾见着师父呢。老前辈,我这匹枣红马虽比不上赤龙驹,也还不错。老前辈你没有坐骑,暂且拿我这匹坐骑去乘坐如何?” 宇文雄以为将自己这匹坐骑交换赤龙驹,也算得是两全其美,顾及风从龙了。哪知风从龙却是面色倏变,冷冷说道:“怎么,你还是不相信我吗?哼,你是不是要赶到小金川去的?嘿,嘿!你别惊疑,我告诉你我知道这件事情,这就越发可以证明我是你师父的朋友,是林教主的朋友,也是你们义军的一条路上的人了。你还不相信我?” 原来风从龙的确是从京中出来的,他奉了叶屠户之命,到京中报讯,也的确见过了贺兰明。清廷这一方面,在天理教起义之后,大为震动,也急于对付两桩事情。第一桩是要消灭林清的余部,因此也就需要探听出林清和江海天等人是躲在何处。他们还未知道林清已经死了。第二桩是在林清攻入皇宫之时,曾一度占领了皇帝日常在那里办事的“内书房”,林清退出之后,大内总管与书房太监奉命查点,发觉失去了许多秘密奏折,其中就有叶屠户与风从龙的两件密折在内。 朝廷怕这两件密折落在林清之手,林清必定派人入川揭发叶凌风的秘密,那么他们内外串通,消灭义军之计就行不通了。是以朝廷方面必须有人赶在林清所派的报讯的人的前头,要叶凌风从速应变。最好能够在路上就将林清派去报讯的人杀掉,搜回密折,方可以免除后患。恰巧风从龙这时入京,他的赤龙驹可以日行千里,而他必须赶回四川。因此就奉命办后一桩事情。 风从龙奉命出京,一路之上,本来已是极为留意可疑的人物。但他却没想到义军方面入川报信的人会是宇文雄。风从龙是个老江湖,他总以为担当这样重大任务的对方人选,至少也是像他一样的老成干练的高手,怎想得到会是个“嘴上无毛”的小子。 俗语说:“嘴上无毛,说话不牢。”所以当宇文雄自己追了上来,风从龙发觉了他就是“疑犯”之后,一面偷笑宇文雄“自投罗网”,一面也就想得到更多的“收获”,要从宇文雄口中套出更多的秘密了。 却又不料宇文雄虽然“嘴上无毛”,说话可是很牢。风从龙百计千方,也套不出他半点口风,而宇文雄反而似是发现了他的可疑,如今竟来牵他这匹赤龙驹了。 宇文雄正要跨上赤龙驹,风从龙蓦地扑来,喝道:“好小子,就想走么?”声到人到,一抓就向宇文雄的琵琶骨抓下。 幸亏宇文雄已有提防,一下“沉肩缩肘”,避了开去。但饶是他闪躲得快,肩头亦已被风从龙的指爪触着,火辣辣的作痛,还好不是抓着琵琶骨。 宇文雄跌倒地上,立即施展“滚地堂”的功夫,滚出数丈开外。风从龙一抓落空,再扑上来,宇文雄已是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跳起,刷的一声,长剑出鞘,风从龙退后一步,冷笑说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见你是我老朋友的徒弟,好意帮你,你却反而目无尊长!哼,哼,居然还敢和我动手么?” 宇文雄此时怎还会上他的当,喝道:“什么好人?哼,原来你就是鹰爪!” 风从龙老羞成怒,冷笑道:“你现在知道已经迟了。把你身上的东西交出来,或者我还可以饶你一命。” 宇文雄大怒道:“好吧,你来拿吧。看我不斩断你的狗腿!” 掌风剑影之中,风从龙一个“黑虎偷心”,欺身直进,就要来抓裂宇文雄的胸脯。宇文雄横剑一封,一个“法轮三转”,抖起了三朵剑花,一招之中套着三式,风从龙若不见机缩手,手臂会给剑锋斩为三截。 风从龙立即变招,手指笼入袖中,展袖一拂,只听得“嗤”的一声,半条衣袖化为片片蝴蝶。宇文雄也觉虎口发热,宝剑几乎把握不住。这才知道风从龙的武功非同小可的,还在自己之上。 交了这招,宇文雄固然吃惊,风从龙也是不敢轻敌,起初他以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宇文雄拿下的,如今则知道是必要有一场激战了。 两人从路上打上山坡,宇文雄抢先一步,占得了居高临下之势,运剑如风,直刺下来,剑势极为凌厉。 风从龙自下面攻上去,较为吃力。但他的大擒拿手法,却比宇文雄的宝剑还要厉害。手脚起处,全带劲风,或骈指如戟,或横掌如刀,乘隙即进。三十招过后,双方越斗越紧,宇文雄给他迫得步步后退,好几次险些给他夺去手中宝剑。 宇文雄见形势不妙,心里想道:“能支持一时便是一时。叶大哥要是赶得到来,那就好了。”他抱定了固守待援的主意,登时剑法一变,使出了他最为熟练的“大须弥剑式。” “大须弥剑式”变化奇奥,每一招都是招里藏招,式中套式,用之防守,功效更大。当年天山派的祖师晦明禅师创立这套剑法,就是专为给门下弟子以弱敌强的。风从龙本领虽高,却也识不破这套剑法的奥妙。 风从龙攻不破他的护身剑法,冷笑说道:“我倒要看你能支持多少时候?累也累死你!”此时红日已过中天,宇文雄大汗淋漓,衣裳湿透,在这条山路上仍是未见人影,看来要等待叶慕华来援的希望已是极为渺茫了。 宇文雄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想道:“我绝不能落入敌人之手,但我一死不打紧,这两件密折却必须毁去。”可是在这样激战的情形之下,他又怎能腾出手来,毁掉密折? 宇文雄力不从心,大须弥剑式渐渐露出破绽。风从龙得意之极,哈哈笑道:“你是要保全性命呢?还是要保全密折?”宇文雄咬牙苦战。风从龙也加紧了攻势,不过一会儿,宇文雄的要害穴道,都已在他掌指擒拿的形势笼罩之下。 风从龙大笑道:“你这小子这样倔强,倒是少见!好,你既然不要性命,我就成全你吧!”宇文雄一步步挪向悬崖,准备在必要时施展最后一招,掷剑伤敌,跳下崖去,同时毁掉密折。 风从龙老奸巨猾,早已识破他的心意,一个“移形换位”,先堵住了他退向悬崖的去路,纵声笑道:“你要死可也没那么容易,必须得我同意才行。好,现在我可以成全你了,你要死就死吧!” 不料笑声未了,风从龙的杀手正要使出,忽听得蹄声得得,有人骑马来了。 宇文雄精神陡振,大叫道:“我在这儿!”风从龙一招凌厉之极的杀手,竟给他解开。但宇文雄解了这招,全身的气力也差不多使尽了。眼看风从龙又再扑来,宇文雄眼睛一闭,和身便滚下山坡,心里想道:“倘若来的不是叶大哥,我就糟了!”正是: 江湖无限风波恶,险死还生又一遭。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力擒巨恶明真相识破奸谋谅故人 幸亏来的果然就是叶慕华。 叶慕华骑着那匹伤马,本来以为是毫无希望可以赶得上宇文雄的了,想不到却突然听到他的呼声,而且发现了他正从山坡滚下。叶慕华又惊又喜,他嫌马跑得慢,登时从马背上腾身而起,就似一支箭似的射出去,施展“八步赶蝉”的轻功,几个起伏,上了山坡,已经到了宇文雄的身边。刚好及时赶到,拦住了风从龙的追击。 风从龙一看来的不过是像宇文雄一般年纪的少年,也不怎样放在心上,“哼”了一声,喝道:“不知死活的小贼,你赶来送死,我就一并打发你吧!”声到人到,一招“横扫六合”的大擒拿手法使出,五指如钩,把叶慕华上半身的三处关节三道大穴全都笼罩在他的掌指擒拿之下。 叶慕华冷笑道:“你这大擒拿手法还欠高明!”一掌拍出,中食两指反钩他的腕脉,风从龙是个大行家,见他这招古怪的掌中夹指的点穴手,吃了一惊,连忙变招,横掌如刀,一招“斩龙手”反削叶慕华的手腕。叶慕华笑道:“我说你还欠高明,说得不错吧?”他掌势飘忽不定,笑声中已是蓦地变了方向,从风从龙意想不到的方位攻来。 风从龙经验老到,危而不乱,百忙中撤掌护身,只听得“蓬”的一声,双掌相交,叶慕华退了两步。风从龙则是身形一晃,只觉得虎口发热,就似给火红的铁块烙了一下似的,饶他功力深湛,也是颇为难受。 原来论功力还是风从龙稍胜一筹,故而叶慕华多退了一步。但叶慕华的“大乘般若掌”,却是专伤奇经八脉的正邪合一的功夫,风从龙的大擒拿手已经霸道,却也还不及他。此时他的“手少阳经脉”受了掌力震荡,气血已是略感不舒了。 风从龙大吃一惊,喝道:“你是什么人?你可知道我又是什么人?我劝你还是不要趁这蹚浑水的好。这小子是朝廷叛逆,你知道么?” 宇文雄已经站了起来,喘过口气,说道:“叶大哥,这个老贼是朝廷鹰爪,别放过他!” 叶慕华冷冷说道:“风从龙,你不知道我,我可是知道你的。我知道你是陕甘总督的护院,不,现在是四川总督的护院了。你不在四川伺候你的主子,来到这里做什么?快快从实招来,我或者还可饶你一命。否则,哼,哼,我可是专杀狗腿子的!” 叶慕华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未知道风从龙的真正身份。但风从龙听他一口喝破了自己的来历,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了。 风从龙试过叶慕华的本领,心里想道:“想不到这些后生小辈一个比一个强,我费了偌大气力,还拿不下江海天的小徒弟,如今又来了这个小子,看来是更难对付!”他自忖至多可以和叶慕华打个平手,心里就不觉踌躇不定,是打呢?还是跑呢? 叶慕华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思,哈哈一笑,截住了他的去路,喝道:“风大护院,你碰上了我,可由不得你了。还想跑么?” 风从龙怒道:“好小子,你当我怕你不成!我不过爱惜你的武功得来不易罢了。你的师父是什么人?” 风从龙想用缓兵之计,徐图对策。山中有家人家,两夫妻武功极高,他与这家人家甚有渊源,只要这家人家有一个人闻声而至,他就可以稳操胜券。 叶慕华怎肯上他的当,冷笑说道:“待会儿我自然会审问你的,却轮不到你来问我!”叶慕华并不知道他是要待强援,但他恐防风从龙尚有党羽,决不能让他拖延时间。 两人再度交手,风从龙小心翼翼,只守不攻。他把七十二路擒拿手使得非常绵密,企图慢慢消耗叶慕华的气力,即使胜不了叶慕华,但时间一长,这家人家发觉他们在这里打斗的可能性也就更大。 却不料他的如意算盘恰好是打错了,他的擒拿手本来是适宜于攻击的,他的功力比叶慕华略胜一筹,倘若以攻对攻,叶慕华多少要有几分顾忌,一两个时辰之内,至少可以打成平手。如今他只守不攻,意欲拖延时候,却反而对他不利。 叶慕华的掌力专伤奇经八脉,掌法也比他精妙得多。他虽然守得非常严密,还是免不了要和叶慕华对上了十几掌,每对一掌,他的真力就消耗一分,不到半个时辰,他已渐有力不从心之感。 这时,宇文雄正在一旁喘息,他消耗的气力太多,一时未能加入战团。风从龙越打越惊,心里想道:“这小子已难对付,江海天这徒弟若然恢复了体力,我怎敌得住他们夹攻?那两位老前辈会不会来,这只能是凭着机缘凑合的,只怕他们未来,我先要阴沟里翻船。” 风从龙忽地猛攻三招,一个飞身,便去抢马,只要给他跨上了赤龙驹,就可逃得性命。他突然转守为攻,出乎叶慕华意料之外,叶慕华化解了他的攻势,一时间却来不及阻截他了。 宇文雄撮唇一啸,这匹赤龙驹极通灵性,它在江家之时,是听惯了宇文雄的啸声的,虽然隔了一年,也还记得。宇文雄啸声一发,它果然听从指挥,便向宇文雄那边跑去。 风从龙一计不成,又生二计。一个转身,向宇文雄扑过去。宇文雄喘息未定,风从龙是意欲攻他一个措手不及,倘若能够擒获宇文雄,那就更胜于抢到赤龙驹了。 不料宇文雄虽然喘息未定,亦已恢复了几分气力,见风从龙扑了过来,立即便是一招“白虹贯日”,青钢剑迎着风从龙的胸口刺出。 两人都是强弩之末,不过,仍是风从龙内力强些,“铮”的一声,把宇文雄的青钢剑弹落,双掌相交,风从龙的大擒拿手法占了上风,五指如钩,抓着了宇文雄的手腕。虽是强弩之末,指力仍似铁箍。宇文雄运劲挣扎,和他扭作一团。 风从龙正想施展近身缠斗的分筋错骨手法,可是业已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觉背后劲风倏然,风从龙半身酸麻,双臂已是软绵绵的垂了下来。原来是叶慕华及时赶至,点了他的穴道。 叶慕华擒了风从龙,宇文雄拾回宝剑,谢过了叶慕华,气呼呼地盯着风从龙,恨不得刺他一剑,叶慕华笑道:“一剑将他杀掉,那是太便宜他了。”宇文雄蓦然一省,说道:“不错,咱们找个僻静之处,审问他吧。” 叶慕华骑上他原来的那匹“一丈青”,宇文雄则改乘赤龙驹。那匹伤马和那匹枣红马,跟不上这两匹坐骑,只好将它们抛弃了。 叶慕华纵马上山道,笑道:“这厮不是普通的鹰爪,为他而耽搁一些时候,也是值得的。”要知出了这段山区,就是平阳大道,路上人来人往,他们是绝不能带着俘虏走路的,到晚上投宿客店之时再审问的。风从龙见他们带他上山,心里却是暗暗欢喜。 叶慕华进入了密林深处,将风从龙提下马来,冷笑说道:“风大护院,你审犯人也审得多了,今日可轮到你受审啦。识相的就依实供来,若有半句虚言,叫你识得我的厉害!先说,你这次是为了什么进京的?”
风从龙被他点了软麻穴,气力丝毫使不出来,但仍然挺胸凸肚,装作一副好汉的模样大声说道:“大丈夫死则死耳,你这两个小子也配审问我么?”说罢,还居然昂首向天,纵声大笑。 其实风从龙并非真不怕死,而是因为他知道对方要得到他的口供,一定不肯便即将他杀掉,他乐得充充好汉。他故意纵声大笑,还另有一个目的,是想把那家人家引来。 叶慕华冷冷说道:“好,你笑吧!我倒要看你这个‘硬汉子’能充得多久?”冷笑声中,一掌向他背心拍下。 这一掌力道并不很大,但片刻之后,在风从龙体内,似有千百条毒蛇乱窜乱啮一般,所受的痛苦,赛过世上任何一种毒刑,风从龙饶是铁骨铜皮也抵受不起,呻吟说道:“你,你干脆一剑杀了我吧!” 叶慕华冷笑道:“杀你?没这么便宜!你不是要充‘硬汉子’么?怎么,我只是小施刑罚你就受不起了?我还有十几种更厉害的刑罚准备让你尝尝滋味呢!” 奇痒奇痛,整治得风从龙死去活来,只好气焰全消,哀声求告:“小祖宗,你松松刑吧,我说,我说,我说了!”声音断断续续,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叶慕华笑道:“你笑不出来了吧?哼,也不怕你不说!”说罢,在他身上的相关穴道一拍,减少了他两三分痛苦,让他保留一点气力可以说话,喝道:“你这次进京来作什么?快说!” 风从龙喘过口气,说道:“我给叶大人来京禀报军情,并请皇上给他增兵。” 叶慕华甚是精明,说道:“什么军情?为何不用文书,要你亲口禀报?” 风从龙期期艾艾,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叶慕华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受更厉害的毒刑?”作势又要举掌拍下。风从龙胆战心惊,连忙说道:“叶大人打了几次败仗,这是故意诈败的。他要我密奏皇上,请皇上安心。” 叶慕华道:“何以他要诈败?” 风从龙道:“这个,这个——” 叶慕华冷笑道:“这个是与他的公子有关吧?老实告诉你,叶廷宗的来历我早已知道。你说假话也瞒不过我的。你说假话,只有你自己吃亏!”说罢在风从龙的关节要害之处一弹,那是神经感觉最敏锐之处,登时又把风从龙痛得死去活来,在地上打滚,杀猪般的大叫。 宇文雄诧道:“谁是叶廷宗?”叶慕华笑道:“叶廷宗就是你的大师兄叶凌风本来的名字,也就是这位风大护院的少主人,四川总督叶屠户的公子。”宇文雄大为惊异,心里想道:“我不敢把此行的目的告诉他,却原来他不但早已知道大师兄是奸细,对他的来历,也比我们知道得多。” 风从龙面如土色,叫道:“我全说了,你松松刑吧。”叶慕华以独门解穴的手法,“恰到好处”的略减了他几分痛苦,风从龙知道叶慕华已经知道叶凌风的底细,果然不敢隐瞒,说道:“叶大人之故意诈败,那是因为要给他的公子树立威信。好让义军死心蹋地地听他指挥。” 叶慕华“哼”了一声,接着问道:“叶屠户父子两人定下什么阴谋诡计准备对付义军?快快从实招来!” 风从龙呻吟道:“这是军机大事,我、我不过是个护院,怎能知道?” 叶慕华冷笑道:“不过是个护院?哼,你的真正身份你当我不知道吗?叶屠户这次要你入京密禀军情,让你们的狗皇帝放心,他担保可以先败后胜,‘袭灭’义军。他有什么必胜的把握?他既然要主子宠信他,岂有不把这必胜的把握奏明主子之理?好,你不肯说,是吗?且待我慢慢地消遣你!”江湖上的俗话,“消遣”即是“折磨”的意思。 其实叶慕华并未知道风从龙的真正身份,不过从他这次入京替叶屠户密报军情的事件看来,亦可以猜想得到他不是个普通的“护院”了。而且叶慕华后面的这段推断,剖析精明,有如老吏断狱,风从龙根本就不可能狡辩。 风从龙只当叶慕华当真是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既然无法狡辩,心中便自想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看来不说一些实话是不行了。”于是在喘过口气之后,吞吞吐吐地说道:“叶总督和他的公子定下计谋,准备在官军诈败几场之后,由他的公子招集川中各路义军,总攻小金川。官军在险要之处埋伏,由叶公子预先通风报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将各路义军一网打尽!” 宇文雄大吃一惊,骂道:“好狠的手段!”要知直到现在为止,江海天他们虽然已经查明叶凌风是叶屠户之子的身份,但叶凌风如何父子串通的凭证,他们还未获得。如今从风从龙的口里招供出来,这才是铁证如山,叶凌风的罪恶也就完全暴露了。 叶慕华道:“这计划准备在什么时候进行?”风从龙道:“确实的日期是要看当时情势的,我也的确是不知道。”其实,虽未定下确切日子,但也约好了是在这个月内执行这项计划的。而且对这计划的具体内容,风从龙也完全知道。不过,他却说一半不说一半,未肯尽吐实情。 叶慕华虽然精明,究竟还是年轻,不是十分老练,没有追问下去,却转过话题,追问风从龙这次匆匆出京的任务。 风从龙早已透露了他见过贺兰明,此时无法隐瞒,但求少受折磨,只好如实说出,他是要赶回去秘密通知叶凌风,告诉叶凌风他的身份已经暴露,必须赶在揭发他的秘密的人来到之前,及早想法对付,或者提前动手,消灭义军。 风从龙所说的早已在他们意料之中,但他们仍是吃惊不小。要知问题的关键是在哪一方先到小金川,大内总管是一定会派人去通知叶凌风的,他们的马快,大内总管派的若是另外的人,骑的即使是内苑御马也未必追得上他们;但是风从龙骑的赤龙驹那就不同了。宇文雄听了不觉不寒而栗,心中想道:“好在给我们侥幸遇上了他,将他擒获。要不然他骑了我师父的赤龙驹,一定会走在我的前头,先到小金川。” 风从龙道:“我所知道的都已说了,请两位小英雄高抬贵手。” 叶慕华道:“再问你一桩事情。三年前有十三名大内高手在甘肃的积石山围攻一个少年,这个少年就是你们的总督少爷如今冒了他的名字的那个叶凌风。而这十三名大内高手之中,有七个人当时就是住在陕甘总督的衙门的。你身为总督的护院,这件事你应该是知道的了?” 风从龙大吃一惊,心道:“这件事他怎的也知道得如此清楚?”连忙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但当时我可没有同去。” 叶慕华道:“我知道你没有同去。但那一班大内高手怎知道那一日叶凌风会到积石山的药王庙?这消息是谁密告的?” 风从龙害怕再受毒刑,心里想道:“反正那些人都已死光了,我如实招供,亦是无妨。”便道:“另外的六名大内高手当时奉命护送原在伊宁的耿总兵回京,这消息是他们漏夜到陕甘总督的衙门报讯的,至于他们何以知道,那就非我所知了。” 叶慕华知道这个事实,心里已明个中原委,暗自想道:“一定是耿总兵父女在帐内密谈之时,给营中充任朝廷耳目的暗探偷听了去。那六名大内高手,名为护送,暗地里当然也负有监视他的任务。”他证实了此事与耿秀凤无关之后,不知怎的,心里就似有一块石头掉下地来的感到痛快,感到轻松。 叶慕华紧接着问道:“你们明明知道耿总兵和那姓叶的少年是毫无关系的,为何你的主人,当时的陕甘总督叶屠户却要借此一案陷害耿总兵?” 风从龙见他样样都知底细,不敢不说实话,“耿总兵那次进京,有活动升迁陕甘总督之意,叶大人得知风声,故此先下手为强,将他除掉。大内总管朴鼎查也因损失了十三名得力手下,无法向皇上交代,若依实说出十三名高手都是给一个少年杀的,只恐皇上将他斥革。故而朴总管也乐得与叶大人串通,陷害耿总兵,诬他通匪,好减轻自己派人不力的过错。” 叶慕华听得忘形,“啪”的一掌打裂了一块石头,说道:“原来如此,可惜,可惜!……” 宇文雄道:“可惜什么?”叶慕华道:“没什么。可惜这里只有咱们两人。”原来他是想起了耿秀凤,心道:“可惜风从龙这番话耿秀凤没有听见。” 宇文雄莫名其妙,不知叶慕华是在盼望谁来。只听得叶慕华又向风从龙问道:“好,最后问你一桩事情,叶廷宗充当朝廷的奸细,这是几时开始的?是否由你从中穿针引线?” 风从龙只盼拖延时候,拖到有人救他,于是一一从实招供,免得多受折磨。宇文雄听了他的招供,不寒而栗,这才知道叶凌风去年回到江家之时已经是给风从龙操纵的奸细了。镇上的“太白楼”就是他们的秘密机关。 风从龙道:“我所知道的尽都说了,两位小英雄若肯饶我,以后我也不敢再当朝廷的鹰犬啦。” 叶慕华道:“当真都说了么?宇文兄,搜搜他的身子。” 宇文雄撕开风从龙的衣裳,搜出两份文书,一份是皇帝给叶屠户的“御旨”,加他一个“兵部尚书”衔,许他奉旨有权指挥所有朝廷入川的军队。另一件文书则是兵部发的“凭照”,这是给叶凌风的“凭照”,证明叶凌风是兵部的“记名总兵”,有此凭照,可以得到官军的保护。 原来叶凌风所定的计划是要长期潜伏在义军之中,恐怕万一给不知原委的官军捉获,口说无凭,给官军杀了岂不“冤枉”?故而要通过他的父亲和风从龙的关系,向兵部取得这样一份“凭照”。 叶慕华笑道:“宇文兄,这两份文件对你或许会有用处,你妥为收藏吧。”宇文雄已知叶慕华知道了他入川的任务,两人心照不宣。当下宇文雄将文件贴肉藏好,说道:“这厮该当如何处置。” 叶慕华道:“这样的人决计不能相信,饶他少受一点活罪,给他一个痛快吧!”意思即是要宇文雄一剑将他杀了。 风从龙大叫道:“你们怎么说话不算数!” 叶慕华道:“我几时答应过饶你的命的?” 风从龙叫道:“我吐露了这许多秘密,即使不能将功赎罪,也总可以稍减几分吧!”宇文雄宅心宽厚,有点不忍,说道:“叶大哥,废他武功如何?” 叶慕华道:“不能因只顾妇人之仁误了大事!” 宇文雄心头一凛,想起多少人的性命在他手上,放了风从龙不打紧,秘密泄露,祸害可就大了。于是一咬牙根,拔剑出鞘,正要刺去,风从龙大叫道:“我还有一件机密之事,你们要不要知道?”宇文雄怔了一怔,宝剑将刺未刺。 宇文雄剑尖指着他的咽喉,喝道:“有什么机密之事,快说!” 风从龙吞吞吐吐地说道:“唉,这个,这个……你们可能饶我一条性命?” 宇文雄想了一想,说道:“你不必说了。我不能饶你性命,不用骗我!”但宇文雄虽然决意杀他,毕竟也迟疑了片刻,而这片刻的迟疑,却误了大事。风从龙所企盼的救兵已经到了。 宇文雄的剑尖正要向前一插,风从龙蓦地笑道:“你现在要想杀我,已经迟了!”说犹未了,只听得“叮”的一声,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飞来的暗器,竟然把宇文雄的长剑打落! 叶慕华大喝道:“哪里来的妖妇,胆敢暗器伤人!”双指一弹,“铮”的一声,把一枚乌黑的指环弹落。就在此时,风从龙忽地骨碌碌的从山坡上滚下去,滚了约数丈之地,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他本来是给叶慕华用独门手法点了穴道,不能动弹的。这一下变生意外,叶慕华的吃惊比碰到暗器偷袭更甚!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服装怪异、白发如银的老妇人已经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哈哈笑道:“有我在此,谁还能够伤害你?风从龙你不用跑啦!” 原来这个老妇人刚才是同时发出三枚指环,一枚打落了宇文雄的长剑,一枚打叶慕华的穴道,还有一枚却是用来解开风从龙的穴道的。 叶慕华虽然弹落她这枚指环,虎口也略略感到有点酸麻。叶慕华心头一凛,知道来的是个比风从龙武功更高的劲敌。 那老妇人虽然叫风从龙不要逃跑,但风从龙还是向赤龙驹跑去。而叶慕华最最害怕也是怕风从龙跨上了赤龙驹,逃之夭夭。因此在这关键时刻,叶慕华毫不迟疑,立即施展“八步赶蝉”的轻功,追赶风从龙,他知道自己独门点穴的功效,风从龙纵然穴道已经解开,至少也得再过半个时辰方能血脉畅通。此时杀他,不费吹灰之力,若给这老妇人缠上,再想腾出手来杀他,那就难了。这老妇人虽然厉害,料想宇文雄也能抵挡片时。 不料这老妇人却不去攻击宇文雄,宇文雄此时已经拾起宝剑,同样的旋展“八步赶蝉”的轻功向老妇人追刺,老妇人反手一挥长袖,宇文雄已有准备,以全副功力使出“大须弥剑式”,老妇人这一拂未能将他宝剑拂落。不过宇文雄给她这股大力一震,却也身不由己的接连向后退出了七八步,兀自未能稳住身形。那老妇人一声长啸,后发先至,已堵住了叶慕华的去路。 这老婆婆发白如银,但肤色红润,却是毫无龙钟之态,身手也极之矫捷。叶慕华一掌劈去,掌势飘忽不定,那老婆婆不受他的诱着所欺,反手一挥,接个正着,只听得“砰”的一声,叶慕华给她的掌力震退两步,老婆婆哈哈笑道:“你这大乘般若掌力是有了六七分火候了,但伤得了别人,却伤不了我。嘿,你是叶冲霄的儿子还是徒弟?” 这老婆婆只是接了他的一招,便看出他的来历,叶慕华惊疑不定,喝道:“你是谁,为何助这鹰爪?”叶慕华见她说得出他的父亲的名字,恐怕她和自己的父母或许有点交情,故而想要先查问个清楚。 老婆婆怒道:“混账,你骂谁是鹰爪?我的事情你管得着么?我喜欢帮谁就帮谁!你要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先给我磕头!” 叶慕华给她惹起了怒火,心里想道:“管她是谁,她既然是与鹰爪一路,那就是我的敌人了。”那老婆婆在冷笑声中又扑过来,叶慕华已知般若掌伤不了她,便“刷”的拔剑出鞘,剑掌兼施,应付强敌。 老婆婆解下束腰的绸带,当作软鞭来使,内力贯注,绸带夭矫如龙,呼呼挟风,劲道竟是不亚于钢鞭,老婆婆接了几招,又冷笑说道:“原来你是叶冲霄和欧阳婉的儿子。欧阳婉这贱婢把她娘家的剑法也传给你了。” 这老婆婆出口伤他母亲,叶慕华自是心中大怒,但在盛怒之中,却也甚为惊诧,他的父母极少与武林中人往来,这老婆婆却不但知道他的父母,对他母亲的家传剑法也一眼看得出来,按说她应该是与自己的父母相知颇深的了,但她却又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从来不收徒弟,似乎至少是这十几年来未曾往来的了。而且她又为什么要骂自己的母亲呢? 叶慕华大怒之下,豁了性命与那老婆婆抢攻。老婆婆挥舞绸带,见招拆招,见式破式。叶慕华所使的剑法似乎都已在她意料之中,而她所使的招式却在叶慕华意料之外。但奇怪的是叶慕华虽然识不破她的家数,却也隐隐看得出,她有若干招式竟似是从他的本门剑法中变化出来,和耿秀凤的家数则完全一样。 但老婆婆的功力却比耿秀凤高了不知多少,叶慕华可以胜得了耿秀凤,对这老婆婆却是一筹莫展。饶他使出浑身本领,拼命抢攻,仍是处处被这老婆婆所制。老婆婆冷笑道:“我骂你的母亲,你就生气了么?哼,欧阳婉这贱婢见了我,她也要向我磕头,让我喜欢怎样骂就怎样骂!” 叶慕华大怒,剑中夹掌,一招“横云断峰”,剑势斜飞,拦腰斩去。老婆婆冷笑道:“你宝剑虽利,岂能奈我何哉?”绸带一抖,倏的卷着了剑锋。叶慕华振臂一挥,不料对方的“卸力化劲”的功夫比他更要高明,绸带只是轻轻一引,叶慕华这一招的力道竟然给她化去,宝剑削它不断。 叶慕华左掌劈到,那老婆婆骈指一戳,又以“弹指神通”的功夫化解了他的般若掌力。老婆婆喝道:“撒手!”绸带一卷一拉,叶慕华虎口发热,隐隐作痛。可是他也运用上乘内功抗拒,虽然不敌对方,但宝剑仍是未曾脱手。 宇文雄喘息一过,见叶慕华形势危急,便来助战。他的本领虽然还比不上叶慕华,但所用的“大须弥剑式”却是第一等的上乘剑法,老婆婆不敢轻敌,腾出一手,挥袖解他剑招。老婆婆的功力比叶慕华是要高些。但也不过高那么三两分而已,如今她既要分神拆解宇文雄的剑招,用于绸带的内力已是不能贯注,叶慕华乘机反击,“嗤”的一声,削去了一段绸带,解开束缚,两人联手,与那老婆婆再度交锋。 老婆婆仍然把绸带当作软鞭来使,指东打西,指南打北,饶是对方双剑联防,她兀是攻多守少。不过,宇文雄的“大须弥剑式”,守得极为严密,叶慕华的大乘般若掌,那老婆婆也不能不加意提防。因此她表面上似是略占上风,其实却是双方都无取胜的把握,成了个相持的局面。 风从龙刚才躲在乱石堆中,此时又再出来,要去抢那匹“赤龙驹”。叶慕华大为着急,说道:“宇文兄,杀那鹰爪要紧,你让我暂时抵挡一阵。”老婆婆哈哈笑道:“在我的眼皮底下,你们还想走得出去伤人么?”绸带夭矫如龙,把两人的身形全都罩往。宇文雄仅足自保,要想摆脱她的纠缠,却是不能。 宇文雄道:“不必着急,赤龙驹听我的话!”发出一声长啸,赤龙驹果然听他指挥,跑上山头。风从龙气得大骂,骂赤龙驹给他骑了一年多,竟然是只识旧主,不肯听他。 赤龙驹跑了开去,叶慕华那匹“一丈青”仍然留在原地吃草,风从龙咕哝道:“这匹马虽然比不上赤龙驹,也还不错。”舍了“赤龙驹”,便去牵“一丈青”。“一丈青”是叶慕华偷来的,尚未能指挥如意,风从龙的驯马术颇为高明,走过去牵着“一丈青”,“一丈青”没有反抗。 风从龙正要跨上马背,那老婆婆喝道:“风老大小心!有人偷袭!”正是: 千里飞骑争一瞬,不容奸贼遂奸谋。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尽释恩仇迎侠女分清邪正叛师门 话犹未了,只听得“刷”的一声,一柄匕首已是遥掷过来。风从龙在百忙中抓起马鞍一挡,他的功力仅仅恢复两三成,马鞍虽然击中匕首,却未能将它打落。匕首余势未衰,给马鞍一碰,斜飞出去,“噗”的一下在他肩头划开了一道伤口,血流如注。这还幸亏是他得到那老婆婆的提醒,要不然匕首早已插入他的后脑了。 只见在那土堆后面,乱草丛中,出现了三个汉子,其中两个打扮成黑白无常的模样,还有一个形状更是古怪,发如乱草,满面血污,明明是个男子,却穿着女人的衣裳,那件衣裳又是给撕破了的,露出个黑茸茸的胸膛。 原来这两个扮作黑白无常的汉子,正是昨晚在归德堡给耿秀凤当内应的那对朱家兄弟。那个满面血污的汉子,则是和他们一伙的扮作“女鬼”的那个人。 昨晚一场激战,“女鬼”给归古愚的大力鹰爪功抓伤,伤得颇重。朱家兄弟也受了一点轻伤,还能跑路。他们背了受重伤的同伴先逃出归德堡,未能与耿秀凤会合。本来他们是准备到一个相熟的人家养伤的,半路跑不动了,而受重伤这个“女鬼”又必须急救,故而只好在这山上躲藏起来,藏匿之处,恰恰就是叶慕华刚才审问风从龙的附近。 他们起初是因为不知道叶慕华与宇文雄的底细,一时不敢露面。后来虽然知道他们是侠义道,但听他们正在审问风从龙,事关机密。而江湖上的避忌之一,就是不可偷听别人的秘密,他们一来是为了避嫌,二来是不想打扰叶慕华的审问。因此决定暂不露面,待他们的审问告一段落之后再说。不料刚终结之时,那老婆婆又来了。朱家兄弟识得这老婆婆的厉害,更加不敢露面了。 待到宇文雄与叶慕华联手,和那老婆婆打成平手之后,朱家兄弟才松了口气,老婆婆是在半路上截住叶慕华激战的,离他们藏匿之处有十数丈之遥,他们屏息呼吸,老婆婆的全副精神用于对付敌人,一直没有发现他们,直到那“女鬼”掷出匕首之时,老婆婆方始发觉。 朱家兄弟从刚才听到的“审问”中,已知风从龙的鹰爪身份,而且不是普通的鹰爪,倘若给他逃跑,祸害不小,在这关键的时刻,朱家兄弟再也顾不得本身的危险,双双跃出土堆,便向风从龙扑去。扮作“女鬼”的那个汉子,擅长暗器,因受伤太重,敷了金创药之后刚刚止了血,却还不能走动。他飞出一柄匕首,用尽了气力,此时又晕倒在那土堆后面了。 那匹“一丈青”受了惊吓,跑了开去,说时迟,那时快,朱家兄弟已是双双扑到,各使用一对佛手拐,一左一右,夹攻风从龙。 若是平时朱家兄弟绝对不是风从龙的对手,但此际风从龙的功力仅恢复了两三成,朱家兄弟虽然也受了一点轻伤,但两人联手,却是胜过他了。 风从龙的大力鹰爪功使不出来,只能用马鞍遮拦格挡,不过数招,险象环生,眼看就要毙在朱家兄弟的拐下。 那老婆婆“哼”了一声,喝道:“有我在此,谁敢动风从龙的半根毫发,我就要他的性命!”话犹未了,只听得“噗”的一声,风从龙的马鞍给朱老大的佛手拐打碎,朱老二手起拐落,就向他的天灵盖敲下来。 风从龙吓得魂飞魄散,没命叫道:“欧阳大娘快来救我!”就在朱老二的佛手拐将落未落之际,蓦地里一枚暗器闪电般的射来,却原是那老婆婆飞出一枚指环,正中朱老二的“愈气穴”,朱老二的佛手拐未打着风从龙,自己先跌倒了。 叶慕华的母亲复姓欧阳,娘家原是住在终南山的。叶慕华听得风从龙的口中叫出“欧阳大娘”的名字,忽然想起了此地正是终南山,不禁心里一惊,想道:“难道,难道这妖妇竟是我外婆家里的长辈?” 那老婆婆十指套着指环,已打出四枚,还有六枚。叶慕华心念未已,那老婆婆一弹指,“铮”的又发出一枚。 叶慕华不顾一切,剑掌兼施,向那老婆婆猛攻,宇文雄也改用追风剑法,配合叶慕华的攻击,他们两人摆不脱那老婆婆,那老婆婆在他们的联手猛攻之下,也抽不出身子去助风从龙。 朱老大功力较高,距离又远,那枚指环打着他的麻穴,力道不足,他晃了两晃,未曾跌倒。 老婆婆应付了他们一轮猛攻,缓过口气,“铮”的又发出一枚指环。但恰好在她发射暗器之时,宇文雄的剑招刺到她的前面,她略一分神解招,暗器的准头稍偏,这一枚指环擦着朱老大的肩头飞过,没打中他的穴道。 但朱老大给她的第一枚指环打中麻穴,虽然没有跌倒,一条手臂已是不听使唤,气力也弱了一半,风从龙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已是将他迫得拐法大乱。 老婆婆正想再发指环,就在此时,忽听得马铃声响,一个红衣少女骑着一匹枣红马飞快地跑上山来。这红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耿秀凤,她骑的那匹枣红马却是宇文雄留在山下的那匹坐骑。 那老婆婆打向朱老大的第三枚指环发出,耿秀凤的快马及时赶到,马鞭一挥,卷着了朱老大。她使的是股巧劲,轻轻一拉,将朱老大拉过一边,恰巧避过了那枚指环。耿秀凤因为这是师父所发的暗器,所以不敢将它打落。 耿秀凤拉开了朱老大,跳下马来,连忙叫道:“师父手下留情,他们是和弟子结盟的朱家兄弟,是自己人。” 朱老大也连忙叫道:“这厮是朝廷鹰爪。耿女侠,你赶快把他料理了再说!”他们都在抢着说话,耿秀凤代朱家兄弟求情,朱家兄弟则在催她杀风从龙,变成了各说各的。待到朱老大听清楚了耿秀凤叫那老婆婆做“师父”,方始大吃一惊。 耿秀凤刚刚来到,一时间还弄不清楚目前的这个局面是怎么回事。听得风从龙是个朝廷鹰爪,也不觉吃了一惊。正要去对付他,那老婆婆已在喝道:“秀凤,住手!这个姓风的是我所要保护的人,任何人不许伤他一根毫发!” 师命不敢不遵,耿秀凤只好住手。风从龙在他们说话的时间,已经追上了那匹“一丈青”,他生怕有甚变卦,急急忙忙跨上马背,便自跑下山去了。 叶慕华大叫道:“耿姑娘,这姓风的是叶屠户的护院,叶屠户是陷害你爹爹的人。你怎可将他放了?放走了他,祸患不小,快快去追,还来得及!” 那老婆婆也在同时叫道:“秀凤,过来!这姓叶的是你的仇人。你过来,我让你亲手杀他!”要知那老婆婆对付他们二人联手,刚好是半斤八两。此时耿秀凤若然来杀叶慕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那老婆婆是想要她徒弟助她取胜。 耿秀凤茫然不知所措。师父为何与叶慕华交手?又为何要保护那个被朱家兄弟指为“朝廷鹰爪”的风从龙?她都是全不知情。同样那老婆婆也不知道她的徒弟与叶慕华之间的曲折。 在风从龙刚刚骑上“一丈青”的时候,耿秀凤若然立即去追,两匹坐骑脚力差不多,风从龙气力未曾完全恢复,耿秀凤是可以追得上他的。此时风从龙已经去得远了。而且在师父的严命之下,叶慕华也知道她是不会听自己的话了。 叶慕华叹了口气,一面抵敌那老婆婆,一面叫道:“耿姑娘,一误不能再误。我不是你的仇人,你我之间的误会完全是叶屠户陷害的。不信,你问朱家兄弟!你我即使不是同一路的人,也不应该是仇敌!”在叶慕华说话的同时,那老婆婆则在连声催促:“凤儿,还不过来!” 朱老大说道:“耿寨主,这位叶少侠说的都是实情。我刚才亲耳听得那姓风的鹰爪向他招供的。”于是一五一十的将他无意中偷听得知的真相,向耿秀凤和盘托出。 叶慕华、宇文雄拼命抢攻,使得那老婆婆无法腾出手偷发暗器。老婆婆怒道:“凤姑,你怎么啦?你不听为师的话,难道是想背叛师门么?不错,那姓风的是给朝廷当差,但这又有什么碍得着你了?你的爹爹还做到朝廷的总兵呢!他们编造这姓风的口供,是假是真,还不知道。即使是真,你的仇人也只是叶总督。叶总督手下多少当差的人,难道你都要杀个一干二净么?报仇是一回事,但你可犯不着和朝廷作对的贼人混在一起。” 耿秀凤对师父的话置若罔闻,却用心地听朱老大说明了真相。她知道朱家兄弟是绝对不会欺骗她的。 不错,在耿秀凤的初意,是只想为父亲报仇,还没想到要反叛朝廷的。但当她在绿林中经过了一些时日之后,她已渐渐明白,这个“朝廷”是庇护一切像她仇人叶屠户之类的坏官的,她也渐渐知道了更多的“官迫民反”的事情。即使她还没有决心反叛朝廷,但她也预感得到,她这一生是绝不会恢复“官家小姐”的身份,势将是走上和“朝廷”作对的路了。 此际,她已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了这个姓叶的少年非但不是她的仇人,反而是她的恩人,她还焉能违背良心,听从师命,恩将仇报,助纣为虐? 叶慕华叫道:“这姓风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公差,他是专门为朝廷杀害江湖义士的鹰爪,他也是叶屠户倚为靠山的护院。”其实,不用他说,耿秀凤在听完了朱老大的说话之后,也早已明白了。 耿秀凤又是伤心,又是惶惑。这次她本来是到终南山来拜见师父的,却想不到师父竟是和她的仇人有关连的人。她要庇护叶屠户的“护院”,还要自己去杀于己有恩的叶慕华。耿秀凤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有一点她是明白的:她绝对不会这样做。任凭师父怎样处罚她,她也不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的。 耿秀凤含着眼泪,说道:“师父,你只当没有这个徒弟吧!”正要跨上那匹枣红马,忽地一眼瞥见晕在土堆后的那个昨晚扮作“女鬼”汉子。耿秀凤解开了朱老二的穴道,又给了朱老大一包药,说道:“这匹马留给你们。你们救醒五哥,也赶快走吧。”她自己可是片刻也不想再留了,交代了这几句话,便即掩着泪痕,独个儿下山去了。 那老婆婆怒道:“好呀,你羽毛丰满要飞了么?看你可飞得出我的掌心?且待我收拾了这两个小贼,再抓你回来算账!” 叶慕华怎能让她脱身,剑中夹掌,越攻越紧。那老婆婆说了大话之后,气力却似越发不加,她本来是把那绸带使得夭矫如龙的,此时也渐渐缓慢起来。 激战中只听得“嗤、嗤”两声,叶慕华与宇文雄双剑交叉削过,把那条绸带削为三截。剩在老婆婆手中的只是短短的一段。 老婆婆索性不用任何武器,把绸带一抛,双手一搓,蓦地发出一声长啸。霎时间只见她掌心俨若涂脂,变得血红。 叶慕叶心中一凛,虽然不知道她要使出什么杀手,却也知道这是一门邪派功夫,连忙叫道:“宇文兄,小心了!” 说时迟,那时快。那老婆婆掌挟劲风,已是双掌一齐劈出。她那掌风竟然是热呼呼的,触人如烫! 说也奇怪,她刚才还似气力不支的样子,突然间掌力却似浪涌波翻。叶慕华抢在宇文雄前面接招,青钢剑被老婆婆的掌力荡开,叶慕华只得使出般若掌力,硬接那老婆婆一掌。 叶慕华曾用般若掌力与她对过三掌,虽然给她破解,但也是彼此无伤而已,叶慕华并不怎样吃亏,而那老婆婆也似乎对他的专伤奇经八脉的般若掌有些顾忌,所以叶慕华才敢大胆使用。 不料,这一次却是大大不同。双掌相交之下,叶慕华的掌心竟似给一块烧红的铁块烙过似的,火辣辣作痛。顿时间只觉气血翻涌,五脏六腑,都好似要翻转过来。 原来这老婆婆用的是“雷神掌”的邪派功夫。她丈夫的“雷神掌”是武林一绝,不过她这“雷神掌”是跟她丈夫练的,火候尚还未到,不能说用就用,而每次使用,又颇伤元气。她是因为没有其他办法可以速胜,所以直到现在才决意使用的。 叶慕华身不由己地退了几步,老婆婆哈哈笑道:“你知道我的厉害了么,看在你母亲的分上,你母亲虽然得罪了我,究竟也还是欧阳家的人,你跪下来磕头吧,我不杀你!” 宇文雄防她伤害叶慕华,以“大须弥剑式”挡在他的身前,替他防护。宇文雄的本领不及叶慕华,但大须弥剑式却是最上乘的护身剑法。老婆婆急切间破他不得,冷笑说道:“好,你这小子要逞英雄是不是?我就先要了你这条小命!” 叶慕华喘过口气,说道:“宇文兄,你的事情紧要,你还是赶快走吧!”接着又向那老婆婆说道:“欧阳大娘,我不知道你是我外婆家的什么人,但你既然恨我母亲,意欲如何,由我替娘承当便是!想我磕头,却是不成!事有是非,理有曲直,今日之事,无论如何,是你不该。”叶慕华说话不卑不亢,他的所谓“承当”,即是仍要与那老婆婆拼个死活,管她是否亲戚长辈,敌我之间,决不肯向敌求饶。不过,他在称呼上则客气了一些,不骂她“妖婆”,改口叫她“欧阳大娘”了。 欧阳大娘怒道:“好呀,你这小子知道了我是谁,居然还是这样目无尊长!你们这两个小贼,我一个也不饶了!” 叶慕华想要抢到前面与欧阳大娘对敌,叫宇文雄速走。宇文雄哪里肯依?大须弥剑式使得越发越密,一幢剑光,挡在叶慕华前面,也挡住了欧阳大娘的扑击! 欧阳大娘因为使那“雷神掌”的功夫颇耗元气,需要有点时间运气调神,不能连续使用。此时她已经做好准备功夫,双掌又变得血红。盛怒之下,举起手来,便要取宇文雄的性命!宇文雄剑法高明,内功的造诣则不如叶慕华,若是真要硬接对方的“雷神掌”,不死亦必重伤。 叶慕华又惊又急,正要不顾一切,把宇文雄拉开,自己冲上前去。就在此时,忽听得朱家兄弟惊喜交集的声音叫道:“仲帮主,你老人家快来!” 欧阳大娘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此时亦已察觉有人来到,吃了一惊,心道:“怎的这么巧,碰上了这个老叫化?”一惊之下,真气未能凝聚,双掌也将落未落。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衣裳褴褛,背负讨米袋的老叫化已经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宇文雄认得这老叫化不是别人,正是与他师门的渊源极深的丐帮帮主仲长统。 仲长统打了个哈哈,说道:“老叫化生平最好多管闲事,欧阳大娘,你欺侮这两个小辈,为甚来由?” 宇文雄叫道:“她助朝廷鹰爪,要杀我们。” 欧阳大娘冷冷说道:“你知这姓叶的小子是什么人?他是我们家的小辈,我自管教我家的小辈,你是外人插什么手?你可以带江海天的徒弟走开。”欧阳大娘避重就轻,撇开助鹰爪的事,却说成了是她家的私事。 仲长统早已听得她刚才骂叶慕华的那些说话,知道她是什么人了。当下冷笑道:“你不是早已不认这门亲戚了么?嘿,嘿!老叫化是公事也管,私事也管。有我在此,就是不许你动手!” 欧阳大娘怒道:“仲长统,你只合去管你的一帮臭化子,我们欧阳家的事你也配伸手来管么?”欧阳大娘一家人称霸武林,横蛮已惯,她虽然明知仲长统是丐帮帮主,武功只有在她之上,决不会在她之下,但却是咽不下这口气。 仲长统冷笑道:“好,你要动手,我老叫化奉陪!欺侮小孩子有甚威风?”一手将宇文雄拉开,只用一只左手,漫不经意的向前拍出,便接了欧阳大娘自恃为看家本领的“雷神掌”。 双掌未曾碰上,已是发出郁雷也似的炸声。只见在掌风激荡之中,欧阳大娘的面色“刷”的一下子变得死灰似的苍白,身形恍似风中之烛,摇摇晃晃的接连退出了七八步,这才“哇”的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不过,总算还能稳住身形,没有跌倒。 原来仲长统练“混元一炁功”早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内力的雄浑,远在欧阳大娘之上。仲长统只以劈空掌力将她震退,已算是手下留情。 仲长统淡淡说道:“你的雷神掌还未够火候,回去跟你的当家的再练吧。” 欧阳大娘嘶声叫道:“好呀,我与你这老叫化的冤仇是结定的了。我输给你,我们欧阳家的雷神掌可还没输给你。你约下个日期吧,我一定会叫我的丈夫赴约。”欧阳大娘大败亏输,只好搬出丈夫来作护符,要回一点面子。 仲长统笑道:“老叫化行踪无定,哪有工夫与你订什么约会。我知道你的当家的下山去了,还未回来。待我下次经过终南山,一定登门向他请教就是!” 欧阳大娘不觉又是心头一震,暗自想道:“这老叫化消息好灵通,我丈夫不在家他也知道了。”欧阳大娘恃着丈夫的名头,敢说几句硬话,此时被人知道了底细,便再也硬不起来,交代了几句门面话,垂头丧气的连忙就走。 宇文雄上前拜谢,叶慕华也过来见过了仲长统。仲长统笑道:“幸亏欧阳伯和不在终南山,要不然你们今日的苦头恐怕要吃得更大了。不过,你们两人和这妖妇打成平手,也算是十分难得了。你爹爹是叶冲霄吧?你爹爹的内功心法传了给你没有?”后面两句话是单独向叶慕华说的。 叶慕华不解仲长统何以初次和他见面,立即便考问他的功夫,当下说道:“晚辈资质鲁钝,家父虽有传授,晚辈领会的却是不多。” 仲长统道:“不必客气。你照你家传的内功心法,凝聚真气,护着心神。你受了一点点内伤,待我来替你驱散雷神掌的热毒。” 仲长统掌贴他的背心,替他推血过宫,掌力所到之处,叶慕华只觉遍体清凉,有说不出的舒服。不过片刻,只见叶慕华头顶发出热腾腾的白气,体内热毒都已随着汗水蒸发。仲长统赞道:“你小小年纪,内功造诣倒是很不错呀。二十年前,你爹爹和你一般年纪的时候,还没有你这样功力。” 叶慕华道:“这么说来,仲帮主和家父母是早已熟识的了?” 仲长统哈哈笑道:“岂止熟识,当年你父母的婚姻,还是我老叫化替他们撮合的呢。” 叶慕华道:“欧阳大娘是我外婆家的什么人?仲帮主刚才说的那个欧阳伯和又是什么人?” 仲长统道:“哦,原来你母亲从未对你说过娘家的事情。你外公一家共是三兄弟,就是住在这终南山的。你外公居中,名叫欧阳仲和。欧阳伯和是哥哥。还有一个弟弟欧阳季和。你外公外婆大约在你诞生不久就去世了。欧阳季和不久也遁迹海外,不知所终。如今你的外公一家,就只剩下长房欧阳伯和,夫妻父子三人。刚才和你交手的那个欧阳大娘,就是他的妻子,也就是你母亲的大婶。他们和你的父母一向不和,早已断绝了亲戚关系的。这其中缘故,我慢慢和你再说。” 原来欧阳一家,乃是武林中一霸,当年三兄弟都有魔头之称。欧阳伯和与朝廷早有勾结,当年且曾逼迫过侄女欧阳婉嫁与清廷第一高手文廷璧的侄儿文道庄的(事详《冰河洗剑录》),欧阳婉得江海天和她一个师兄之助,在文家迎亲之日,重伤了新郎文道庄,从此与家庭决裂。 其后经过许多曲折,欧阳婉变成了叶冲霄的妻子。这门亲事,她娘家最初是赞同的。因为叶冲霄是一个小王国的大王子,有继承王位之望,不料后来叶冲霄放弃王位,让给弟弟。他们又不愿投顺清廷,对欧阳一家的为非作歹之事也是从不附和。欧阳伯和大失所望,痛恨他们“没有出息”,还连累了娘家,因此欧阳婉再度与家庭决裂。她的父母在欧阳伯和迁怒、责怪之下,郁郁而终。 仲长统一时还不及细说原由,叶慕华此际也另有更紧要的事情,急待与宇文雄商量,既然明白了一点梗概,也就无暇追问了。 此时朱家兄弟已经把同伴救活,过来与众人相见。但他们也同样无暇细说情由,他们和叶慕华焦虑着同一事情:风从龙已经跑了半个时辰,能不能追上他呢?倘若给风从龙先到小金川,与叶凌风通了消息,这祸患可就真是不堪设想了! 仲长统道:“你说的那个姓风的可是年纪五十左右,一脸胡须的汉子?” 叶慕华道:“正是。你老人家认得他?” 仲长统道:“我刚才上山的时候,他正骑着马跑下来。我不认得他,却认得他这匹坐骑。我知道他是河北万家庄的人,所以才会骑着庄主的坐骑。万家庄庄主万平野是个臭名昭彰的恶霸,丐帮的弟子也曾受过他的欺压,他的人跑到终南山来,一定不会干出好事。嘿,嘿,我见了这匹坐骑就生气,有理无理,我就先打了他一记劈空掌,准备把他打下马来,再盘问他。” 宇文雄喜道:“可把他揪住没有?” 仲长统道:“当时我不知他是谁,想留下个活口盘问,已生怕打死了他,因此只敢用到三分力道。只听得这厮闷哼一声,也不知受伤没有。他那匹马跑得很快,我追不上他只好算了。嗯,真是可惜,倘若我早知道他是朝廷的鹰爪,我那一掌就不会只用三分力道了。” 朱老大笑道:“你老人家的三分掌力,等闲之辈也禁受不起,谅这风从龙多少也要受点伤吧?他若受伤,咱们追上他的机会倒是多一些了。” 叶慕华忙道:“宇文兄,你赶快骑你的那匹赤龙驹去追,赤龙驹跑得比他的那匹‘一丈青’更快。他虽然先跑了一个时辰,你今天追不上,明早也总可以追得上的。” 宇文雄道:“咱们怎么会合?” 叶慕华道:“你每跑十里左右,就留一个记号给我,”这是叶慕华细心之处,倘若宇文雄在路上有什么意外,有了记号,也便于追踪。 两人约定了记号,宇文雄便即跨上赤龙驹飞驰而去。叶慕华这才有余暇向仲长统解释:那匹“一丈青”是他从万家庄偷来,而又给风从龙抢走的。关于风从龙入川的阴谋,他也对仲长统说了。 朱家兄弟说道:“万家庄的人昨晚倒是有个护院到了归德堡了。” 仲长统道:“听说归德堡昨晚出了事,可是你们闹的?你们的仇报了没有?” 朱家兄弟道:“是飞凤山的耿秀凤昨晚来攻打归德堡,我们只是给她作个内应。那归老贼打伤我们的五弟,旧仇未报,又添上了新仇了。” 一行人边走边说,叶慕华这才知道朱家原来是归古愚的佃户,荒年交不出租,父母都给归家迫死。朱家兄弟那时不过五六岁,和另外一些族人逃荒在外,后来投入丐帮,也做过劫富济贫的侠盗。几年前才以“外乡人”的身份,重回归德堡的。 他们离开家乡二十多年,当年的“鼻涕虫”都已变成了身材魁伟的中年汉子了,更兼说的又是外地口音,归古愚当然不会知道他们就是被自己迫死的佃户的儿子。莫说归古愚,甚至连他们的本村人都不认得他们了。 他们假充是仰慕归德堡兴旺的外地难民,走难到此,来求荫庇的。他们答应了归家苛刻的条件,替归家开垦荒地,地上的收成对分,所养的家畜十头献三头,另外还要每年替归家做两个月没工钱的苦工。 他们之所以答应这些苛刻的条件,就是为了换得归古愚的允许,准他们在归德堡居住下来。他们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报仇。可是住下来之后,他们才知道报仇实是不易,归家不但有四个本领高强的护院,归古愚本身的武功,也远在他们之上。他们在归德堡住了几年,始终都没有找到报仇的机会。 朱家兄弟有一个从前在绿林中结交的朋友,如今投入飞凤山,在耿秀凤手下当了一名头目。这次耿秀凤和归德堡结了梁子,这人就替耿秀凤拉拢了朱家兄弟,两人订下盟约,里应外合,攻破归德堡,杀掉归古愚给朱家兄弟报仇。不料仇没报成,朱家兄弟反而受了伤。 叶慕华听了朱家兄弟的故事,义愤填胸,劝慰他们道:“这些害人的土豪恶霸,将来义军都要把他们铲除的。不过目前义军是首先要对付清廷,一时无暇理会这些小丑。待我从四川回来之后,一定助你们一臂之力。” 朱家兄弟谢了叶慕华,说道:“我们的私仇不劳叶大侠费心。我们准备去投奔耿寨主,相信耿寨主受了一次挫折,决不会就此罢休的。” 仲长统道:“我早就听说欧阳伯和夫妇收了一个总兵官的女儿做徒弟,却原来就是你们的耿寨主。这两年来在绿林中的后起之秀,你们的耿寨主也算得是一个了。但不知她是总兵的女儿,却何以当上了强盗头子?” 叶慕华把其中的原因告诉了仲长统,但却瞒过了他与耿秀凤之间的情事。 朱老大因为偷听了他们刚才审问风从龙的那些话,是知道他们的情事的。说道:“叶大侠,多谢你昨晚全力相助,飞凤山的兄弟受伤很多,大队想必走得未远,你就耽搁一两天,和我我们一同去见见耿寨主如何?” 仲长统最欢喜给年轻人做媒,他虽然不知叶、耿之间的情事,但听了他和朱家兄弟的说话,也猜到了几分,哈哈笑道:“对,耿秀凤既然是你的朋友,你理该去看看她的。我本来要去探江海天的,如今改了主意,也去小金川了。有我替你照顾宇文雄,你可以放心。” 叶慕华面上一红,期期艾艾地说道:“不,不。我和你们的寨主已经见过了,我也没有什么特别事情要去找她。” 朱老大道:“但你们可一直还没机会说话呢。风从龙的口供,我刚才虽然告诉了耿寨主,但只怕还有遗漏。你不想和她亲自说一说吗?”朱老大特地“点”他一下,用意也是想撮合他们,让叶慕华亲自向她解释,以便两人言归于好。 仲长统不知就里,笑道:“少年人就是脸皮薄,探访一个朋友也用得着面红?” 说话之间,已到山下,忽见两个少女骑着马跑来,后面还跟有两骑无人乘坐的骏马。原来是耿秀凤派她的两个侍女带了坐骑来接朱家兄弟的,宇文雄那一匹枣红马也带来了。 年纪较大的那侍女笑道:“叶公子也在这儿,这更好了。我们的小姐说,这匹枣红马她刚才以为是无主的坐骑,借用了一下。如今始知是叶公子的朋友的,特地叫我们带来归还原主。我们想省点功夫,不去找寻原主了,就请叶公子代你的朋友收下吧。还有,我们的小姐也托我们向叶公子道歉,昨晚多承大恩,无以为报,反而得罪了公子了,叶公子有什么话要我们转达小姐么?” 其实耿秀凤只是要她交回马匹,“道歉”的说话,却是她擅自替她的小姐说的。她是耿秀凤的贴身侍女,知道小姐的心事。 叶慕华道:“有倒是有点小事,你们的小姐有件东西……” 那侍女道:“怎么样?”叶慕华本来想把那根金钗托她交还,忽地又改了主意,说道:“你们小姐失落的东西恰好我捡着了,待我从川北回来,自当亲到贵寨拜访,原璧归赵。就是这件事情,请你们转告小姐。”他说得含含糊糊,好像那件东西他并没有带在身上,故而要以后才能归还。这侍女是知道他接了耿秀凤当作暗器的金钗的,笑了一笑,说道:“哦,有这么巧的事情,我们小姐失落的东西,恰好你捡着了,既然如此,是该你亲手交还才对。” 朱老大道:“叶兄,你决意不和我们一同去了?” 叶慕华道:“我与宇文雄有约,如今得回他这匹坐骑,我想马上赶去会他。这件事紧要一些,飞凤山以后再去,也还不迟。” 仲长统道:“好,先公后私,你作的也对。你的马快,那你就先走吧。老叫化随后就来。多一个人,沿途也好接应。” 于是叶慕华骑马先走。这匹枣红马虽然比不上赤龙驹,也比不上“一丈青”,却也是匹异常的骏马。叶慕华和耿秀凤虽没机会交谈,但心头的结则已解开。此时他只剩下唯一的心事:宇文雄能不能追上风从龙呢? 宇文雄是和叶慕华约好了,每走十里左右,就留下一个记号,倘若擒获了风从龙,则再加一个十字。叶慕华一路前行,果然发现有宇文雄沿道途留下的记号,但却没发现十字。 第一天叶慕华并不担心。第二天可就有点心慌了。因为按照他的估计,赤龙驹跑得快,第二天是应该可以追得上风从龙那匹坐骑的,可是仍然没有发现十字。“难道是风从龙躲了起来,宇文雄却赶过前头去了?”“又难道风从龙走的是另一条路?” 若是第一种情况,那倒问题不大。宇文雄能够赶在他的前头先到小金川,任务便已达成,至多是遗憾未能杀掉风从龙而已。若是第二种情况,风从龙另抄捷径,先到小金川,祸患可就大了。但入川的大路,这条“大路”还是凿山贯通的,倘若另走其他小路,更是崎岖难行。何况也没听说另有其他小路。 叶慕华心里想道:“风从龙也是急于入川报讯的。除非他真是受了重伤,否则决不会躲起来。”叶慕华虽然没有发现十字,但沿途看见宇文雄留下的记号,知道他并无意外,虽是有点挂虑不知风从龙的行踪,也还可以放心。 到了第三天,他可就真是大大吃惊了。这一天走了三十里之后,便再也没有发现宇文雄留下的记号。他又再走回头来搜索,把附近的树林都走个遍,仍然没有发现宇文雄,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记号突然中断,那就是说明宇文雄在这一带十里之内的地方出事了。偏偏这十里之内,都是荒山峻岭,连一家人家都没有。叶慕华根本就无从查问! 宇文雄怎的突然失踪了呢?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宇文雄当日之事。 这一日宇文雄正走到一处险峻的山路,忽听得“呼”的一声,一颗石子从山上打下来,恰恰打着了赤龙驹的前蹄。赤龙驹跑得飞快,从山上飞下的一颗小石子居然能够恰恰打着它的前蹄,这人的暗器功夫端的是高明到极! 赤龙驹不但恰好被打着前蹄,而且是正中关节。赤龙驹一声大叫,前蹄屈地。去势正急,突然煞住,饶是宇文雄武功不坏,骑术也相当高明,但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受此袭击,赤龙驹突然倒下,他也禁不住给抛了起来,重重地摔了一个筋斗! 宇文雄未曾爬起,只听得山头上有人哈哈笑道:“爹爹,你真是神机妙算,果然是他们报讯的人从这里经过。哈哈,这小子我认得,他是江海天的二徒弟宇文雄!” 宇文雄抬头一看,只见山上出现了三个人,这三个人他全部认得,老的那个是杨钲,小的那个是他的儿子杨芃,还有一个中年汉子,则是青城派的蒙永平。 原来杨钲父子在群雄大闹天牢那晚侥幸逃了出来,杨钲老奸巨猾,那晚他在天牢看见江海天师徒与尉迟炯夫妇已经会面,便知假叶凌风的事件一定要揭穿,于是黑夜逃出京城,赶回四川报讯。其时宫中也正在混战。他们一来是没有时间,二来也没有胆量到宫中去听取大内总管的指示了。 蒙永平则是混入青城派的清廷奸细,也是奉命参加援川这一支义军并与叶凌风直接联络的人。叶凌风派他出来打听消息,与杨钲父子遇上。 杨钲预料义军方面一定有人入川报讯,于是在与蒙永平会合之后,便决定分头行事。杨钲因为自己的真面目在邙山之会已被揭破,不便直接到叶凌风所统领的那支义军之中,与其辗转使人去通知叶凌风,不如就由蒙永平原人回去禀报。而他们父子则准备在入川必经之路上,选择一处险要的地方埋伏,截击义军方面入川报讯的人。杨钲认为这样双管齐下,可以更保“安全”。免得义军方面的使者有人漏网,万一赶过了他的前头,先到小金川。 杨钲父子比宇文雄先出京城三天,但因宇文雄马快,恰好在杨钲父子与蒙永平会合之后不久,他骑着赤龙驹从这路上经过了,其时蒙永平正带领杨钲父子选好一处地方埋伏尚未离开。 且说杨钲飞石打伤了赤龙驹,将宇文雄摔下马背之后,他儿子告诉他宇文雄的身份。杨钲不由得喜气洋洋,哈哈笑道:“好,先捉江海天的徒弟,也好出一口气。哈,这匹坐骑也很不错,敢情就是江家的那匹赤龙驹吧?芃儿,你去拿那小子,为父的降伏那匹龙驹。哈哈,江海天的徒弟和坐骑都到了咱们的手里,这仇也算报了一大半了。” 江家的赤龙驹因为随着主人的缘故,名马侠士,相得益彰,在江湖上也是早已驰名的了。杨钲曾两次在江海天手下受挫败,如今有机会可以抢得江家的名马,既可以夸耀人前,又可以报两番受挫之辱,还焉肯放过?至于宇文雄他根本就不放在眼内,宇文雄既被打落马背,他也就不屑亲自出手了。 不过,他也有点害怕儿子打不过宇文雄,于是又加上一句道:“永平,你去助阿芃一臂之力!” 杨芃笑道:“爹,你放心,这小子我还怕打不过他吗?” 由于杨钲想获得这匹名驹,用力道恰到好处,赤龙驹受了点轻伤,还能挣扎起来,继续奔跑,不过一足微跛,膝部麻痹未过,跑得当然远远不如原来之快了。杨钲施展轻功追逐赤龙驹,赤龙驹也似知道他的厉害,在山坡上东奔西窜,到处乱跑。 宇文雄这一跤摔得很重,刚刚爬起,杨芃已经跑到,青竹杖一招“毒蛇出穴”,便向宇文雄胸部点去,狞笑说道:“好小子,看你这次还跑得掉?” 眼看青竹杖就要点着,宇文雄脚步一歪,恰好避开。说时迟,那时快,佩剑已是倏的出鞘,反手一撩,拨开了杨芃的第二杖,宇文雄第一招用的是“天罗步法”,第二招用的是“大须弥剑式”。两者互相配合,奥妙无穷,故而虽然在摔伤之后,也能与杨芃周旋,不至于被他的突袭击倒。 但宇文雄投入江海天门下虽有年多,得师父的“亲炙”却不到一个月,论起真实的本领,他比杨芃还略逊一筹。不过好在他这一年苦练大须弥剑式,在剑法和内力上则并不输给杨芃。 杨芃在片刻之间,急风暴雨般的连使了二三十招进手招数,宇文雄的剑光舞成一团,泼水不进,只听得“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青竹杖上伤痕斑驳,插不进剑光圈内,杨芃心里也不由得暗暗吃惊:“只是隔两三个月,这小子的武功竟然精进如斯!” 蒙永平赶到,道:“杨兄不必心急,看我破他!”身形一闪,扑入了宇文雄的剑光圈内,手使一柄虎头钩,便要把宇文雄的青钢剑夺走。 原来“天罗步法”源出青城派,后来经金世遗加以增添加进,传给了江海天,又比原来的青城步法精妙了许多,但毕竟是源出青城,而宇文雄又练得不如蒙永平之纯熟,故而在步法上反而给他克制了。 虎头钩本来是长于对付刀剑之类的兵器的,蒙永平只道是扑进了他的剑圈内,只要使个“锁”字诀,就可以把他的青钢剑夺走,不料只听得“嗤”的一声,虎头钩上的月牙并没有锁着剑锋,蒙永平的右臂却给剑锋划开了一道伤口,他可以克制宇文雄的“天罗步法”,却克制不了他的“大须弥剑式”。 但杨芃也不闲着,蒙永平扑入剑光圈内之时,已是打破了宇文雄的防御。杨芃一杖戳进,恰恰与宇文雄剑伤蒙永平的同一时候,他的青竹杖也戳中宇文雄。蒙永平受伤大怒,呼的一掌击下。 杨芃道:“留活口,别打死他。” 蒙永平略略收了三两分力道,这一掌仍是重重地打在宇文雄身上。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得有人喝道:“谁敢在此行凶?”正是: 却喜荒林逢大侠,不教贼子得逞凶。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情场恶浪多风险战地腥云伏祸胎 宇文雄被这一掌打得满天星斗,脑痛欲裂,迷糊中恍惚听得杨钲叫道:“芃儿,快跑!”宇文雄只听得清楚这一句,尚未看见来人,便即昏迷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宇文雄渐渐恢复了知觉,眼皮还未睁开,便听得身边有人谈话。先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可惜仍是给杨钲这奸贼跑了!”随着一个带着几分苍老的声音说道:“这奸贼吃了我一掌,虽然逃得性命,伤也不轻,咱们总算是给灵儿报了邙山上的一掌之仇。” 这声音似曾在哪儿听过似的?宇文雄的记忆一下子未能恢复,慢慢才想了起来,原来就是在他昏迷之前,喝骂杨钲父子的那个人的声音,杨钲就是因为看见这人来了,才叫他的儿子逃跑的。 宇文雄心里想道:“难道我不是落在杨钲手中,却给这人救了?” 那女子道:“好了,好了,他会动了。只需要醒了过来,就好办了。老韩,可以把粥端进来啦!” 宇文雄气力也恢复了一些,慢慢睁开了眼睛,发觉自己是在一间茅屋之中,躺在土炕上,炕前是一男一女,大约都是在五十来岁年纪。男的三绺长鬓,相貌威严。女的则带着笑容,态度慈祥,像是母亲一样的看护着他。 宇文雄大难不死,几疑是梦,正想说话,那威严老者已先问他道:“你是江海天的徒弟吧?你叫什么名字?” 宇文雄道:“弟子宇文雄,是前年投入江大侠门下的。多谢老前辈救命之恩。”心想:“这老者是谁,我从未见过,怎的他却知道我的师承?” 那老者笑道:“我是天山派的钟展。我见你使的大须弥剑式,料想你一定是江海天的弟子,果然不差。” 宇文雄又惊又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大须弥剑式”源出天山剑法,三十年前宇文雄的师祖金世遗得天山派老掌门唐晓澜的指点,揉合了天山剑法与乔北溟武功秘笈的精华,另创一派,他所增变演化的大须弥剑式也就成了天山剑法的旁支。同源分流,各俱佳妙。正因“大须弥剑式”源出天山,所以钟展一见便猜中了他的师门来历。 钟展上次参加邙山大会之时,宇文雄不在场,他们现在是第一次见面。但以前虽未见过,宇文雄却是早已听得师父说过钟展的了。钟展是现任天山派掌门人唐经天的师弟。在武林中的辈分和他的祖师金世遗是同辈,师门的渊源是非常之深的。 那女的说道:“这么说,叶凌风是你的大师兄了,我的一子一女,都在你大师兄那儿。嗯,你的大师兄不但是文武双全,还是个指挥若定的将才。他们这支义军打得很出色,听说已快要打到小金川了呢。你是去辅佐你的叶师兄的吧?”这个女人是钟展的妻子李沁梅,她的一子一女,便是当日在邙山大会之后,参加援川义军,随同叶凌风入川的钟灵和钟秀。 宇文雄听得李沁梅如此称赞叶凌风,一时不知如何说好。李沁梅见他好半晌没有说话,蓦然一省,笑道:“对啦,你刚刚醒转,身子虚弱,还是吃点稀饭养养精神吧,不必忙于说话。” 一个披着兽皮缝制的衣服,看来像是个猎户模样的人,用筐子盛了一大海碗的稀饭和四个小菜进来,宇文雄试试气力,已经可以不用人扶坐起。他正感饥饿,当下向那猎户道了声谢,吃了大半碗稀饭。 钟展给他把了把脉,说道:“你的内功底子不错,再养息两天,大约可以走路了。”李沁梅接着笑道:“你不知道,你晕迷了这么多时候还未醒来。可真把我们急煞了。” 宇文雄大吃一惊,急忙问道:“我昏迷了多少时候了?” 李沁梅道:“整整一天一夜。” 宇文雄失声叫道:“糟糕,糟糕!竟耽搁了这许多时候么?” 钟展道:“你的后脑受了震荡,瘀血堆积,我给你推血过宫,化开瘀血。幸亏你内功底子不错,我本来以为你还没有这么快醒转的呢。你安心养息吧,什么事情都暂且抛开再说。反正也不过只需养息两天。” 宇文雄道:“不行啊,这,这事是不能耽搁的。这,这是什么地方?” 李沁梅道:“这里是云雾山,离开你受伤的地方约有百里之遥。这是我们相熟的一家猎户,你可以安心在这里养伤,养伤要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抛不开?” 宇文雄道:“我、我是要到小金川去的。” 李沁梅笑道:“你放心,我们也是想去你的叶师兄那儿探望我的儿女的,过了两天,待你气力精神都恢复了,我们和你一道走。你是到你大师兄那儿的吧?” 宇文雄道:“是,不,不是。我是要去找叶凌风,但,他,他可不是——” 武林中最重尊卑之别,师弟是不能直呼师兄之名的。李沁梅莫名其妙,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很不高兴地问道:“怎么,你‘只’是去找叶凌风,难道叶凌风不是你的师兄?” 宇文雄道:“从前是的,现在不是了!” 钟展浓眉一皱,峻声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沁梅也赶忙问道:“他不是你的师兄又是什么?” 宇文雄撕开衬衣,从夹层里取出四川总督叶少奇的那封密折,说道:“钟老前辈,你看了这个就明白了。” 钟展看了几行,神色大变,李沁梅凑近去看,吓得比丈夫更甚,哑声说道:“叶凌风,他、他竟是朝廷的奸细?” 宇文雄道:“晚辈正是因此要赶往小金川揭发这件事情。一方面是为义军除此奸细;另一方面也是替师父清理门户。家师嘱咐:到了小金川,恐怕还得请令郎令嫒一同处置这个奸贼呢。”宇文雄就是因为师父有这个吩咐,而他又早已知道天山派的师门渊源,所以才敢把这些秘密全部告诉钟灵、钟秀的父母的。 李沁梅六神无主,把密折交还了宇文雄,叠声说道:“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 原来李沁梅因为受叶凌风的外表所欺骗,对他十分“赏识”,颇有将女儿许配于他之意。她准女儿随军入川,私人方面的原因,就是希望钟秀与叶凌风多点接近的机会。如今不料叶凌风竟是叛徒,叫她怎能不急?她初时怕女儿不领会她的用心,还曾向女儿屡次夸赞过叶凌风。如今则颠倒过来,生怕女儿受她影响,上叶凌风的当了。 宇文雄更为着急,说道:“是呀!事情如此紧急,我怎能等待两天?” 钟展沉吟半晌,忽然说道:“好,我教你今日可以动身便是。”当下,默运玄功,力透指尖,片刻之间,点了宇文雄身上的七处穴道。钟展的指尖所到之处,宇文雄便隐隐感到有一股热气从穴道中钻进来,有说不出的舒服。 钟展歇了一歇,说道:“少阳经脉已通,接着我要替你打通太阳经脉和厥阴经脉,可能会有一些痛楚,你忍着点儿。”少阳、太阳、厥阴是为三焦经脉,打通三焦经脉是修练上乘内功所必然的途径。以宇文雄目前的造诣,若要打通三焦经脉,最少得花五年功夫。 宇文雄喜出望外,想要表示谢意,钟展道:“别说话,气沉丹田,意存天枢。”随刻出指如风,不消片刻,又点了宇文雄的太阳经脉和厥阴经脉的十四处穴道。 钟展所用的时间无多,他连点二十一处穴道,俨如蜻蜓点水,一掠即过,看来也似毫不费力。但实际却是累得满头大汗,原来他替宇文雄打通三焦经脉,自己也耗了三年功力。 宇文雄只觉全身燠热,如火内焚。钟展取出一颗碧绿色的药丸,让他吞下,过了大半个时辰,宇文雄将真气导入丹田,始觉遍体清凉,精神陡振。 原来这颗药丸乃是用天山雪莲为主药而制炼的碧灵丹,具有清热、解毒、固本、培原等等药效。给人打通三焦经脉,除了要耗掉本身的功力之外,还必须有这样的灵丹相助,才可以保得对方的安全。所以只有天山派的高手方能做到。 钟展本来可以代宇文雄报讯的,但觉得还是宇文雄自己去更好,一来他不愿意抛下宇文雄,二来宇文雄还兼有代师清理门户的任务,这是钟展所不能替代的。故而钟展不惜灵丹、功力,成全了宇文雄。半年前钟展在邙山大会之时,也曾为叶凌风打通三焦经脉,助他大增功力。那时他是因为想招叶凌风为婿,赠他这份“厚礼”的。如今则是为了挽救义军,又给宇文雄打通经脉,两者的意义自是大不相同。钟展回想起当日之事,不胜感慨。 宇文雄恢复了功力,心里想道:“风从龙骑的是骏马,可惜我这匹赤龙驹——”心里正想到赤龙驹,忽地便听得赤龙驹在外面嘶鸣。 宇文雄这一下更是喜上加喜,说道:“赤龙驹也夺回了么?” 钟展笑道:“赤龙驹很有灵性,我替它赶跑了杨钲,它便服服帖帖地跟我了,此时正在外面吃草呢。” 宇文雄大喜道:“有赤龙驹就好了,我只耽搁了一天一夜,今后兼程赶路,或许还可以赶在风从龙的前头。” 钟展夫妇送他上路,钟展说道:“你的马快,你先走一步,我随后也要来的。你的武功已胜从前,杨钲受了我的掌伤,你即使碰上了他,料想也可以胜过他了。好,你放心去吧!” 宇文雄忽地想起一事,说道:“弟子有件事情,想拜托老前辈。” 钟展道:“不必客气,说吧!” 宇文雄说道:“弟子这次入川,是和一个友人同行的。他的坐骑较慢,走在后头。我和他约定,每走十里,就给他留下一个记号的。昨日我受了伤,记号中断,他不见记号,一定很是担心。如今他多走一天的路程,不知是否已赶在我的前头。假使未曾赶过,还在后头的话,老前辈若然碰上,请代为告诉他一声,免他担心。” 钟展道:“好的。你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相貌如何?” 宇文雄说了叶慕华的名字,仔细描绘了他的相貌。钟展怔了一怔,忽地对妻子道:“沁梅,你还记得前两年咱们结识一个哈萨克族的酋长,他说曾有姓叶的父子二人,好几年前在科尔沁草原帮他们打过仗,他们姓的是汉姓,但却用的胡人名字,也不知他们是否汉人。不过,儿子的相貌,看起来却比父亲更像汉人。” 李沁梅道:“不错。是有这事。当时你还疑心那人是叶冲霄。不过,咱们没有机会到科尔沁草原,后来也没有再进一步打听了。” 钟展道:“你还记得姓叶的那个儿子的名字吧?” 李沁梅笑道:“倘若他是叶冲霄的儿子的话,那就当然是叫叶凌风了。四川总督叶屠户的儿子冒用这个名字,才教江海天相信他是内侄的。” 钟展道:“不,我是说他的胡人名字。” 李沁梅想了一想,说道:“当时那个哈萨克族的酋长是说过的。西域有许多小国,也不知他是哪一个的姓氏名字。那几个字怎么念我也忘记了。不过,意思是还记得的,大约是对中华上国极为仰慕的意思。” 钟展拍了拍手,说道:“这就对了!宇文雄的那位朋友叫叶慕华,可不正是仰慕中华上国之意?” 宇文雄呆了一呆,蓦地恍然大悟,说道:“一定是了!叶慕华一定就是真叶凌风,怪不得他对于假叶凌风的事情了如指掌,首先揭发那个奸贼的阴谋,原来那奸贼就是冒充他的!” 钟展很是高兴,说道:“一定是这样的了,哈哈,江海天错认亲戚,如今咱们给他找回真的内侄,将来说不定还有真假叶凌风对质的好戏上演呢。这也真算得是武林趣事了。” 李沁梅一瞪眼睛道:“还说‘趣事’呢?秀儿要是上了他的当,哼,我只怕你哭也哭不出来!”她数说丈夫,自己的眼眶却先自红了。但此事却不能埋怨丈夫,只能埋怨自己。 钟展忙道:“好,宇文世兄,你的事情要紧,赶快走吧。我会替你留心叶慕华的行踪的。” 李沁梅也赶着嘱咐宇文雄道:“你见了钟灵和钟秀,告诉他们,我马上就会来的。祝你一路平安,将这奸贼手到擒来!” 宇文雄跨上赤龙驹,兼程赶路。一路之上,仍然没有发现风从龙的行踪,也打听不着消息。不知他究竟是在前头还是后头? 宇文雄担着两重心事,除了怕风从龙赶在他的前头之外,就是挂虑他的师妹江晓芙了。 李沁梅害怕女儿上当,他则是害怕师妹上当。马在飞奔,一幕幕的往事在他心头翻过:幽谷里相互扶持,师门中的一同练武。还有,东平湖畔的笑语盈盈,小山坡上的衷情吐露。他们并没经过山盟海誓,但也早已是心心相印了。宇文雄心里想道:“师妹虽是天真未凿,但却爱恨分明。她并不知叶凌风乃是假冒,却老早就感到与他气味不投,常常对我说不喜欢这个大师兄的了。师妹一定不会上他的当的!”想是如此想,但总是心中悬念,除非见着了师妹才得安心。赤龙驹日行数百里,他是还嫌它走得慢了。 宇文雄在记挂他的师妹,江晓芙也在记挂着他。 且说江晓芙跟着这支义军入川之后,叶凌风将义军中的各派弟子调到各地,协助各地的义军首领。钟灵、钟秀和江晓芙等人则留在他的总部。叶凌风这支义军的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各派的精英,一分发各地,每一个人又都成了当地义军的领袖人物,故所以叶凌风也就隐隐成了义军的总指挥,有权调动各地义军,手下将近十万之众。 江晓芙暗中监视这位师兄,对叶凌风采取的是“敬而不亲”的态度,但因为抓不着他的破绽,江晓芙也不敢就怀疑叶凌风乃是奸细。叶凌风则仍念念不忘想做江家的女婿,但每一次他想献殷勤,都碰了师妹的钉子。 叶凌风在江晓芙那儿碰了钉子,在钟秀这儿则受到青睐。钟秀虽然比江晓芙大两三岁,但因在天山长大,少与外间接触,却比江晓芙还单纯,压根儿就不懂得世路多艰,人心险恶。她眼中看到的只是叶凌风的许多“优点”: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能武能文。论师承,他是天下第一高手的掌门弟子;论地位,他不过二十多岁就做到义军首领。总而言之,在钟秀的心目之中,叶凌风简直就找不到半点瑕疵。钟秀初涉情场,更何况还有她的双亲的暗示,自难怪她对叶凌风衷心倾慕了。 叶凌风何等聪明,何须钟秀从口中吐露,叶凌风早已从她的眼角眉梢,看出她对自己的倾慕之意了。于是叶凌风也就“顺水推舟”,抱定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打算。 叶凌风的“如意算盘”还不仅仅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而已,对于钟秀,他还有更其阴险的图谋。 钟秀的哥哥钟灵是义军的副统领,当日在邙山的英雄会上选拔这支义军之时,江海天提出:正统领的一切命令必须经过副统领的同意方能执行,当时各派的掌门以为这是江海天的谦虚,因为按照严格的武林辈分而言,江海天比钟展晚一辈,他的弟子叶凌风是应该尊重钟展的儿子的,也就无可无不可的通过了。但一经通过之后,这也就变成了制度。既成制度,钟灵也就等于以副统领的身份兼任“监军”了。叶凌风作贼心虚,早已猜到这是师父要用钟灵来监视他,至少也是“掣肘”他。义军出发之时,江海天又再三嘱咐叶凌风遇事必须与钟灵商量,这就更证实了叶凌风的猜疑,对他师父的布置亦更了然于胸了。 如今,叶凌风觉察出钟秀对他的爱意,这正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条件,于是就时不时对她献点小殷勤,哄得她服服帖帖。钟灵原本就对叶凌风没有疑心,也没有体会到江海天郑重的嘱托之意,待到入川之后,又加上妹妹的这重关系,他也希望叶凌风成为他的妹夫。有这几种原因,他对叶凌风的一切措施,遂从不加以审查,也从来不持异议。叶凌风表面装作尊重他,实际则是大权专揽,独断独行! 这一晚,正是叶凌风下令明日大举进攻小金川的前夕,各路的义军已经集中,叶凌风的总部驻在山下。命令各军提早歇息,明日清晨进军。 钟秀心情兴奋,睡不着觉。午夜起来,拉了江晓芙陪她到林中散步,也好谈一些体己的话儿。 时序正是初春,山头仍有积雪,山坡已是野花盛开。月光如水,雪月交融,大地一片银白。而在月夜看花,也似乎比白天更美。 江晓芙吸了口气,赞叹道:“好香!好美!”钟秀笑道:“你倒还有闲情看花赏月。我已经在想着明天的战斗了。” 江晓芙道:“我也有点儿担心的。”钟秀诧道:“担心,担心什么?”她以为江晓芙是在担心失败,心里颇不以为然。 江晓芙道:“担心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是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我不懂叶师哥为什么把各处义军尽都调来?” 钟秀道:“当然是为了解小金川之围了。官军重兵在此,咱们也就调大军来对付它。这有什么不好懂呢?” 江晓芙道:“我没读过兵书。但这样不是近乎孤注一掷吗?而且又是集中一路进攻,倘若失利,岂不是连咱们原来占有的各个地方也要丢了?我又觉得叶师哥这次的举动有点突兀。” 钟秀道:“咱们入川以来,连战皆捷。叶师哥一定是极有把握才打这一仗的。所以我只是心情兴奋,却丝毫也不担忧。” 江晓芙笑道:“你对我的叶师哥倒是十分信仰。” 钟秀如有所思,半晌说道:“晓芙,我想问你一句话,你可别怪我冒昧。” 江晓芙道:“钟姑姑,你怎么和我客套起来了?” 钟秀道:“你又叫我姑姑了?咱们不是说好姐妹相称的吗?” 江晓芙笑道:“你和我客气,我才和你客气的。对啦,你早已跟我叫叶凌风做师哥了,这是你自愿低一辈的。好啦,秀姐,你要问什么?请说吧!” 钟秀脸上一片晕红,低声说道:“我正是想问你,你是不是好像对叶师哥不大喜欢?” 江晓芙道:“哦,你也感觉到了?” 钟秀道:“是呀,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按说你们是师兄妹,他又是你的表兄,你们应该亲亲热热才是。你怎的会不喜欢他呢?甚至我还感觉你好像是把他当作外人似的。要不是我知道你们的关系,换了别人,决想不到你们既是同门又是至亲。” 江晓芙并不直接回答钟秀所问,钟秀说了之后,她也是若有所思,想了一想,反问钟秀道:“这么说,你是很喜欢叶师哥的了?” 钟秀红着脸道:“鬼丫头,我问你,你却问我!”她不直接回答江晓芙,也就等于是默认欢喜叶凌风了。 江晓芙道:“秀姐,请恕我冒昧,我也想问你一两件事,本来是不应该问你的,你可别要见怪。” 钟秀道:“咱们不是老早说过咱们是无话不可谈的好姐妹吗?有话尽说无妨。” 江晓芙道:“叶师哥近来好像常常找机会和你亲近,是吗?” 钟秀脸泛红潮,忸怩说道:“坏丫头,我只当你有什正经话儿,却原来是取笑我,我可不依。” 江晓芙正色说道:“我说的是正经的话呀!” 钟秀怔了一怔,说道:“不错,我近来和你的叶师哥是比较多在一起,但也不过是彼此琢磨武功而已。我和你不也是常常琢磨武功吗?” 江晓芙笑道:“你不肯和我说心里的话儿了,你不是喜欢叶师哥的吗?不仅仅是谈论武功吧?” 钟秀道:“嗯,我是佩服叶师哥的聪明能干。你对他总好像怀有成见似的,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江晓芙道:“你有向他表白过你的心事吗?” 钟秀面红直透耳根,说道:“你说到哪里去了?你当我是个不识羞的姑娘吗?”说话之意,其实已是承认了爱上了叶凌风,不过不便开口而已。 江晓芙道:“那么,叶师哥可曾对你表示过什么?” 钟秀粉颊低垂,说道:“他军务萦心,哪里会和我说到私人之事。”钟秀的话有一半是真。原来叶凌风之对于钟秀,不过是暂时利用,在江晓芙这儿他虽然碰了钉子,但仍是不肯放弃做江家女婿的希望的。故而他对钟秀的态度是“若即若离”,有意挑逗她的芳心,却又不肯把事情定实。所以,“海誓山盟”之类的说话是没有的,至于“游辞挑逗”,那则是免不了的了。 江晓芙吁了口气,说道:“好,这还好。” 钟秀不觉又是一怔,说道:“什么叫做这还好?”原来钟秀不惜隐隐约约透露她与叶凌风之间的真情实意,也怀有一个目的的,希望江晓芙从中穿针引线,代她向叶凌风表白心意。如今听得江晓芙这么一说,好像竟有点不赞成的意思,倒令她感到惶惑不安了。心想:“难道她自己本来也喜欢大师哥,但因见叶凌风和我亲近,才假说不喜欢的?” 钟秀正自胡思乱想,江晓芙已在率直说道:“秀姐,我有几句心腹话儿和你说,你可别生气。你和叶师哥还是疏远些儿的好,这个人恐怕不大可靠!” 钟秀吃了一惊,茫然问道:“叶师哥不可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他哪一方面不可靠?”原来钟秀误会了江晓芙的意思,以为她是指责叶凌风“用情不专”。 江晓芙说道:“你还不明白吗?我爹爹要叶师哥凡事必须与你的哥哥商量,怕的就是他不可靠。” 钟秀这一听更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半晌,讷讷说道:“晓芙,你说什么?难道你是指他在抗清方面不可靠么?” 钟秀惶惑之极,说道:“这当真是你爹爹的意思?既然如此,为什么你爹爹立他为掌门弟子?又为什么还让他统领这支义军?” 江晓芙道:“我爹爹是在这支义军组成的前夕才发觉他不可靠的。不过,尚无证据。众人既然推戴他做义军统领,我爹爹也不便违反众意。老实说,我爹爹也是愿意他的掌门弟子为他争光的,在怀疑未证实之前,当然不能胡乱说了出去,以免摇动军心。他要你哥哥负起监军之责,就是防患未然之计。” 钟秀松了口气,说道:“哦,原来是并无凭据的。或许是你的爹爹多疑了。” 江晓芙道:“不过,也有一些蛛丝马迹!” 钟秀又紧张起来,连忙问道:“什么蛛丝马迹?” 江晓芙道:“你知道江湖上有个千手观音祈圣因吧?她的丈夫是关东著名的马贼尉迟炯。” 钟秀道:“我在邙山之时听人说过,听说他们夫妻现在都是不知下落,有人说给官府抓去了,怎么,这两个人和叶师哥有什么关系?” 江晓芙将尉迟炯夫妻的遭遇源源本本地告诉了钟秀,尤其是对祈圣因那晚在她家中的事情说得更详细,讲完之后,说道:“祈圣因第二日出了我家家门,便即遇害,生死未知,尉迟炯夫妻的好友岳霆找上门来,证实有人向鹰爪通风报讯。同时又发现祈圣因那匹坐骑中了毒。为此,岳霆还曾在我家里大闹一场呢!” 钟秀大惊道:“这么说,你家里一定有一个奸细了?” 江晓芙道:“可不是吗?那晚我家里只有四个人,我妈和我当然不会是的。剩下的两个人就是大师哥叶凌风和二师哥宇文雄了。” 钟秀道:“焉知不是宇文雄?我听了你刚才叙述,宇文雄的嫌疑也似乎更要大些。” 江晓芙道:“不,我知一定不是二师哥!” 钟秀道:“你怎么知道。” 江晓芙道:“我信得过他。” 钟秀道:“那么,你的大师哥是掌门弟子,又是你母亲的嫡亲侄儿,更应该相信得过了。” 江晓芙叹口气道:“就是呀。我妈就是因此,只怀疑二师哥,不怀疑大师哥,结果是把我的二师哥赶出了师门。可是,我,我还是相信二师哥的。” 钟秀恍然大悟,心里道:“原来晓芙是爱上了她的二师哥。怪不得她对大师哥不喜欢了。” 钟秀自以为看破了事情的真相,笑了一笑,说道:“芙妹,我觉得你对叶师哥多少有点成见了。不过,即使你从前信不过他,现在总应该相信得过了吧?他入川以来,不是带领咱们打过许多胜仗吗?怎可能还是奸细?或者,你两个师哥都不是奸细,其中另有咱们尚未知道的原因也说不定。” 钟秀并不知道宇文雄的为人,她这么说,不过是不想和江晓芙辩驳,所以就把两个的“嫌疑犯”都“开脱”了。当然她主要是为了叶凌风,给宇文雄“开脱”则是陪衬。 打胜仗是一个事实,江晓芙对此不能反驳。而她自己由于这个事实,有时自己也不免感到惶惑,是否错疑了叶凌风。但她还是说道:“秀姐,我知道你是以为我偏袒二师哥。不过,我爹爹回来之后,倒是和我的想法一样,觉得大师哥嫌疑多些。” 钟秀道:“为什么?” 江晓芙道:“他当时来不及仔细说。不过,他已决定了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他准备入京劫狱,将尉迟炯救出来,另外还要设法找着祈圣因和二师哥。这三个人,只要有一个与我的爹爹见了面,我相信事实的真相就不难明白了。” 钟秀道:“这就对了。等你爹爹回来,自然水落石出。咱们可不必过早怀疑叶师哥。” 江晓芙道:“叶师哥这次下令总攻小金川,事先和你哥哥商量过没有?” 钟秀道:“我不知道。”其实她是知道的。叶凌风拟好了命令才交给钟灵副署。钟灵事先并不知道。她为了避免江晓芙多疑,故意隐瞒。 江晓芙道:“秀姐,我是怕你上当,今晚才和你说这些话的。你不见怪我吧。” 钟秀笑道:“我知道你的好意,我心里有数的。” 江晓芙道:“你可别将我今晚的说话告诉别人,包括叶——” 正说到这里,忽见有一个人走上山坡,向他们这边走来。这人正是叶凌风。正是: 情窦初开尝苦酒,怜他飞絮竟沾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万里飞骑传警报中宵探帐破奸谋 江晓芙暗暗吃惊,心中想道:“他是从下面上来的,该不会是存心偷听我们的说话吧?” 心念未已,叶凌风已走到她们跟前,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说道:“你们真好兴致,这么晚了,还未睡么?” 钟秀道:“我心情有点紧张,睡不着觉,和芙妹出来说话,说得高兴,忘记了时刻了。” 叶凌风道:“你们在谈些什么?这样高兴?”钟秀略一迟疑,笑道:“也不过是些家常闲话。现在什么时候了?” 叶凌风道:“也不算太晚,大约是三更时分。嗯,月色很好,我也不想睡了。我陪你们聊聊天吧。” 江晓芙故意打了个呵欠,说道:“你不想睡,我可想睡了。秀姐,咱们回去吧。” 叶凌风道:“军务繁忙,咱们难得相聚,再待一会儿何妨?对啦,我这两天在练轻功,其中有个运气的诀窍,我正想向钟姑娘请教呢,明天一打仗,又不知什么时候,咱们才能切磋武功了。”叶凌风说话之时,双眼望着钟秀,一脸恳切要她留下的神情。 钟秀意乱情迷,讷讷说道:“芙妹,你再多留一会儿吧?” 江晓芙暗暗生气,一跺脚道:“你喜欢和叶师哥说话,你陪他吧。对不住,我可少陪了。” 江晓芙毕竟还是孩子脾气,也没想到留下钟秀的后果,说了之后,不理钟秀,回头就走。 钟秀下不了台,不觉也有点生气,心道:“你不喜欢叶师哥那也罢了,却何必冷言讽我?如今你说了这样的话,我若跟你回去,岂不是要令叶师哥更为难堪?”于是也就淡淡说道:“好吧,你先回去,我过会儿就来。” 江晓芙本以为她会跟来的,想不到她竟然留下。江晓芙暗暗后悔,但话已出口,却也只好单独回去了。江晓芙心里想道:“好在我已郑重嘱咐她不可将我刚才的说话告诉任何人,想来她不至于不知轻重的。” 江晓芙走后,叶凌风笑道:“我这师妹脾气不大好,你可得多担待她些儿。看在我的分上,不要和她生气才好。”叶凌风这几句话说得巧妙之极,一来显得他是爱护师妹,二来又显得和钟秀亲近,毫不着迹的就表明了他是看重钟秀、信赖钟秀的。 钟秀笑道:“我怎么会怪晓芙呢?我一向是把她当作我的妹妹的。其实她的脾气也没什么,只不过有点固执,对人有点偏见而已。我觉得你倒应该和她多亲近一些,免得师兄妹反而生疏了。” 叶凌风微微一笑,低声说道:“我只怕你多心。”钟秀满面红晕,娇嗔说道:“我多心什么了?”脸上娇嗔,心中可是甜丝丝的。 叶凌风道:“我是和你说笑的。你武功好,性情又好。……” 钟秀插口道:“多谢你了,你别尽是夸赞我啦,咱们说正经的。” 叶凌风接下去说道:“说正经的,我知道你胸襟爽朗,为人热心,你是想我们师兄妹和好。唉,只可惜——”说至此处,长长地叹了口气。 钟秀道:“可惜什么?” 叶凌风道:“可惜晓芙对我误会太深,她为了一桩事情怨恨于我,其实却是错怪了我的。” 钟秀道:“那你为什么不和她说个明白?” 叶凌风道:“这件事情,我是不便亲自和她说的,说了她也不会相信。” 钟秀道:“什么事情?”其实,她心中已明白是关于宇文雄的事情,不过,对于叶凌风的话中之意,却还不是十分清楚。 叶凌风道:“晓芙可曾与你谈及我的师弟宇文雄被逐出门墙之事?这事是因千手观音祈圣因遭受鹰爪所害而引起的。” 钟秀略一迟疑,心中想道:“我刚才只是听了晓芙一面之辞,如今叶师哥既然提起,想必内里还有情由。”钟秀一来是不惯于说谎,二来也是因为太过相信叶凌风,竟把江晓芙的叮嘱置之脑后,点了点头,答道:“她正是刚刚和我谈及这件事情。” 叶凌风道:“我师母因为宇文师弟嫌疑最大,而且又有岳霆的指控,故而只好狠起心肠将他逐出门墙,但师妹却怀疑是我在师母跟前说了师弟的坏话,其实,我——” 钟秀道:“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绝不会背地说人坏话。晓芙不明事理,冤枉了你。” 叶凌风道:“我岂只没有说宇文师弟的坏话,还暗中包庇了他呢。要不然宇文雄恐怕不只是被赶出门墙了。” 钟秀吃了一惊道:“莫非宇文雄当真是……”“奸细”二字,她不敢即吐出来。 叶凌风道:“虽无真凭实据,但蛛丝马迹却是处处可寻。祈圣因的坐骑中毒,那晚是宇文雄喂它草料。” 钟秀道:“此事晓芙也曾提及,但她坚不相信宇文雄会下毒。” 叶凌风道:“还有一件事是师母和晓芙都未知道的,我也不敢说,如今我告诉你,只是想你明白;你可别告诉晓芙,免得她伤心。” 听叶凌风的语气,宇文雄乃是奸细已无疑义。钟秀惴惴不安,暗暗为江晓芙感到难过。当下低声说道:“你把事情真相告诉我,咱们再琢磨琢磨,看看是不是应该告诉芙妹。” 叶凌风道:“那晚我与宇文雄师弟同往东平镇,但却是彼此分头办事的。我抓药出来,在约定的地点等他,久久不见,我等得不耐烦,便去找他,无意中却发现了他一个秘密。” 钟秀道:“什么秘密?” 叶凌风道:“我发现他从镇上一家新开张的酒楼出来,有一个彪形大汉送他,闪闪缩缩的正在打开一扇侧门,那个大汉没有踏出门外,躲在里面和他说话,我只听到了一句,那大汉说:‘时间要准,记着是早一个时辰。’随后那大汉鬼鬼祟祟的似乎是将一包东西交了给他,当时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事发之后,我才明白,那是一包毒药,那人要宇文雄在饲料中下毒,毒害千手观音的坐骑,所以时间必须算得很准,早了不行,迟了也不行。” 钟秀大惊道:“你回来之后,为何不告诉师母?” 叶凌风道:“当时我还未知道那是毒药,也未知道那间太白楼乃是黑店,宇文师弟与我会面之后,不知我已发现他的秘密,绝口不谈他曾进过那间酒楼的事情。我不惯探听别人隐私,故而也就没有盘问他了。” 钟秀更是吃惊,道:“那间酒楼是黑店?这么说他当真是私通敌人的奸细了?” 叶凌风道:“可不是吗?第二日岳霆到来,就揭发了那间太白楼是朝廷鹰爪的窝藏之地,专为监视江家而开的。那日偷袭千手观音的敌人也就是从太白楼出来的。”叶凌风把自己的所作嫁祸给宇文雄,说得似模似样,教钟秀怎能不相信他? 叶凌风继续说道:“芙妹年纪轻,上了宇文雄的当,是死心塌地的爱他的。所以我曾再三考虑,终于还是决定隐瞒此事,假如我告诉师母,师母一定要把宇文雄杀了,那岂不是伤透了芙妹的心?” 钟秀心事如麻,说道:“这事不让芙妹知道,只怕更要害她一生。” 叶凌风叹口气道:“但愿宇文雄能够悔悟,改邪归正。那么这事咱们就给他遮瞒过去,免得影响芙妹对他的感情。” 钟秀叹道:“你真是心地宽厚,常人难及,但你以君子之心待人,只怕别人以小人之心待你。”此时她完全为叶凌风着想,不禁想起江晓芙刚才告诉她吩咐她不要说出去的事情。脸上现出了一派惶恐的神色。 叶凌风微笑道:“秀妹,你在想着什么心事?”这是叶凌风第一次对她如此亲昵的称呼。一声“秀妹”,登时叫得钟秀心里热呼呼的,再也没有心思去考虑江晓芙的叮嘱,于是不知不觉地靠近了叶凌风,仰面看他,惶然说道:“叶大哥,我、我在为你担扰。” 叶凌风故作不解,轻轻捏着她的手心道:“你在担忧什么?”钟秀道:“芙妹刚才和我说,说——”叶凌风笑道:“你们两人间的私话,要是不方便说的,那就别说吧。” 钟秀一咬牙根,说道:“不,这不是私事,宁可芙妹怪我,我也是非说不可了。叶大哥,你可知你的师父对你、对你——” 叶凌风道:“我知道师父对我是起了一点怀疑。父亲总是偏信女儿的,师妹对我有了误会,也就难怪师父对我起疑了。这也没有什么,师父迟早总会明白的。” 钟秀道:“江大侠不仅是对你起疑,他还要查个水落石出呢。听说他这次入京,就是为研究尉迟炯夫妇受害之事的。” 叶凌风暗暗吃惊,神色却丝毫没有表露,十分镇定地微笑道:“那正好呀,查明真相,这是我巴不得的事情。” 钟秀道:“但你可知道,你师父还要将宇文雄找回来呢。宇文雄既是奸细,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一定会诬赖你的。芙妹好像喝了宇文雄的迷汤,宇文雄说什么,她就相信什么。你师父宠信女儿,只怕也会相信他们的。唉,到那时你岂不是要大受冤枉了。” 叶凌风最大的心事就是不知师父要用怎样的手段对付他,此时从钟秀口中得到消息,心里又喜又惊,想道:“人海茫茫,未必有那么巧师父便能找着宇文雄,找着了宇文雄,宇文雄也不知道当日是我的阴谋。不过,留着宇文雄总是祸患,这两日风从龙要求秘密会我,我大可以请他代我除掉这个祸根。风从龙可以调动各地官府的捕头,还可以请来大内高手协助,多人追踪,总胜于师父一人寻找。” 叶凌风心里在打鬼主意,表面仍是神色自如,侃侃说道:“君子坦荡荡,我只知以至诚待人,至于别人是知恩感德也好,是恩将仇报也好,那我就管不了这许多了。” 钟秀越发感动,说道:“叶大哥,像你这样的好人真是天下少见。可是你若受了冤枉,不但是你个人之事,只怕咱们这支义军失了首领也会弄垮。所以你必须设法对付才好。” 叶凌风道:“不,我宁可受宇文雄的冤枉,也不能令师妹伤心。” 刚说到这里,忽听远处似有马蹄之声,钟秀尚未听得分明,叶凌风已是“咦”的一声,忽地甩开了她的手,便向着马蹄声的方向匆匆跑去了。 钟秀正自如醉如痴之际,叶凌风忽然一声不响地跑开。他这个意外的行动,把钟秀吓得呆了。“他是恼了我么?”“他是发觉了有什么可疑的动静么?”无数疑问从钟秀心中升起,由于少女的矜持,她不敢大声呼唤。呆了片刻,叶凌风跑得已经连影子也看不见了。钟秀这才从茫然的神态之中恢复过来,心里想道:“不管如何,我必定要去向他问个明白。若是他发现了敌人,我也该与他分担危险。”钟秀拿定了主意,于是也就急急忙忙地追下去。 你道叶凌风何以这样慌慌张张地跑开?因为那黑夜的蹄声就像一把把的尖刀插在他的心上,蹄声急骤,显然是骑者有急事赶来,而那匹坐骑也是非凡的骏马。叶凌风心中充满恐怖,他害怕的不是“敌人”,而是害怕有人来揭穿他的秘密。 这支义军是依山扎营的,最外面一重哨岗是在大营五里之外的一处山口。马蹄声戛然而止,停止之处,从方向判断,也正就是那个哨岗所在。叶凌风飞快的从侧面山坡跑下去,走到近处,居高临下,看得分明,只见哨岗的卫兵正在拦着一个人,似是在向他盘问的情景。这人的身旁,停着一匹毛色火红的骏马。正是他师父的那匹赤龙驹,叶凌风又喜又惊,嘘了口气,心道:“幸亏不是师父亲来。” 这人是谁?不问可知,当然是宇文雄了。 原来宇文雄因为急于抢在风从龙的前头赶到小金川,故而日夜兼程,一刻也不放松,他有天理教总舵主发给他的一面令牌作为证件,义军中的头目只要是在江湖上行走过一些时日的都认得这面令牌。因此他一路没有受到阻拦,也很容易的就打听到了大营驻扎的所在。 可是到了大营的哨岗,宇文雄却就受到阻拦了。宇文雄按照原定的计划,也不想打草惊蛇,于是便向卫兵表明身份,要求卫兵把钟灵请出来与他见面。并且特别吩咐,只许告诉钟灵,不能禀报别人。 这卫兵为人机警,但他却从未见过天理教的令牌,听了宇文雄的话,半信半疑,心中想道:“他既是江大侠的弟子,那也就是我们主帅的师弟了。却何以不求见主帅师兄,却要求见钟副统领?”这卫兵严格遵守军中纪律,坚决不许他进去。宇文雄又不敢把重大的秘密随便对卫兵泄露,双方争持不下。最后卫兵让了一步,答应请一个头目出来,先验过他的令牌,然后再禀报钟灵。 正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叶凌风突然出现。卫兵大喜道:“统领来了,可不用另外找啦。禀统领,这人说是你的师弟,要来求见钟副统领的。” 叶凌风笑嘻嘻地说道:“宇文雄师弟,这一年多你躲在哪儿?可把愚兄想煞了。嗯,你深夜到来,可是有什么紧要之事!为什么不来找我却要找钟大哥,这不是太见外了么?” 宇文雄见了叶凌风,不由得怒火中烧。但宇文雄也是个胆大心细的人,心里想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看来这奸贼还未知道我是要来揭破他的秘密的。他想套我口风,我就暂且敷衍他一下。只要见到钟灵或师妹,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宇文雄极力压下怒火,说道,“小弟是师门弃徒,不敢求见师兄。” 宇文雄想与叶凌风互斗心计,如何斗得过他?莫说叶凌风早已从钟秀口中得到消息,即使没有,他也会猜想得到宇文雄此来定是于他不利。不过,若是在钟秀未曾透露消息之前,他或者还想套取宇文雄的口风而暂缓动手;如今他已是完全知道宇文雄的来意,还怎能冒着宇文雄拖延时间、泄露自己秘密的危险?当然是立即想把宇文雄置之死地了。叶凌风之所以故意表示亲热,为的就正是要松懈宇文雄的戒备。 宇文雄说话之后,叶凌风哈哈笑道:“宇文师弟,这是什么话?枉你作我同门,还不懂得愚兄对你的心意么?师母虽然把你逐出门墙,我可一直还是将你当作师弟看待的,好吧,有话慢慢再谈,咱们一同回去。” 宇文雄对叶凌风并非没有提防,但却想不到他笑口未阖,便会突下毒手。叶凌风作势拉他,宇文雄侧身闪过一边,正想说句客套的话,叶凌风把手心一张,两枚钱镖已是闪电般的突然射出。这两枚钱镖乃是他早就扣在掌心了的。 距离太近,闪躲不及,卜卜两声,两枚钱镖都打中了宇文雄的穴道。宇文雄大吼一声,跌出三丈开外。 叶凌风喝道:“好个胆大包天的奸细,敢来骗我!你就是我的亲兄弟,我也要取你性命!”声到人到,拔出剑来,一剑就朝着宇文雄心窝刺下。 幸亏宇文雄经钟展给他打通了三焦经脉之后,内功造诣大胜从前,虽给叶凌风以重手法的钱镖打中穴道,一时尚未昏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及时拔剑挡了一下。可是他气力不佳,人又躺在地上未能跃起,双剑相交,“当”的一声,就给叶凌风的内力震断了。 叶凌风狞笑道:“宇文雄你还想活命么?”第二剑正要刺出,忽听得钟秀颤声尖叫道:“叶大哥,这、这不大好吧!” 原来钟秀正是在叶凌风暗算宇文雄的时候,赶到现场的。叶凌风与宇文雄后半段谈话她已经听见,知道来人是宇文雄了。 叶凌风突施毒手,要杀宇文雄。这不但出乎宇文雄意料之外,更大出钟秀意料之外。刚刚叶凌风还在向她自表“苦心”,说是为了不忍师妹伤心,他宁可让宇文雄“恩将仇报”,也是要“包庇”这个师弟的。哪知言犹在耳,叶凌风便在她的面前要把这个师弟置之死地! 钟秀心情极为复杂,不错,她还是相信叶凌风的,宇文雄既是“奸细”,叶凌风杀他也没什么不对。但叶凌风刚刚说了那样的话,马上又要杀宇文雄,在江晓芙面前又怎能说得过去?依钟秀的想法,为了江晓芙的缘故,叶凌风大可废掉宇文雄的武功,揭发他作“奸细”的事实,但却不妨饶他一命。至于江晓芙以后怎样对待宇文雄,那就是江晓芙的事了。如今未问口供,就把宇文雄杀掉,江晓芙岂不是要恨大师哥一生。 钟秀正是由于这种心情,才连忙出声请叶凌风罢手的。她并非是有所爱于宇文雄,而是完全为叶凌风着想的。 钟秀这么突然一叫,叶凌风不觉怔了一怔,宇文雄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在地上一个打滚,叶凌风的第二剑刺了个空。 叶凌风对钟秀尚有所求,不能不敷衍她几句。不过他也只是略一迟疑,便即仍然赶去,一面挥剑追杀,一面说道:“秀妹,若不杀他,祸患极大,我这是迫不得已的!” 钟秀心乱如麻,叫道:“即使非杀不可,暂缓片刻何妨?”可是由于她没有决心阻拦叶凌风,叶凌风只当没有听见,她话犹未了,叶凌风已是又一剑刺下。 宇文雄气力用尽,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刚才给钱镖打着的穴道,此际也因为不能运气封穴,开始麻痹,渐渐消失知觉。 叶凌风一剑插下,眼看这一剑就要把宇文雄钉在地上,忽觉背后有金刃劈风之声,来势极为凌厉,叶凌风大吃一惊,连忙反手招架,只听得“当”的一声,叶凌风的剑尖竟被来人削断。 宇文雄惊喜交集,尽了最后一点气力叫道:“师妹!”可怜他已是精疲力竭,只叫得出一声“师妹!”人也就晕过去了。 叶凌风侧身一闪,回过头来,只见江晓芙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气冲冲地说道:“你为什么要杀宇文雄?” 原来江晓芙因为放心不下钟秀,回到房中,左思右想,觉得还是不应和钟秀赌气,于是又再出来找她。不料恰恰碰上了这桩事情。江晓芙已听得钟秀喝止无效,便立即当机立断,采取最有效的办法,出剑攻叶凌风。 叶凌风老羞成怒,说道:“我是主帅,我在执行军法,你岂能妄自阻拦?” 江晓芙道:“你是主帅就能胡乱杀人吗?你凭的是哪一条军法?” 叶凌风只怕宇文雄苏醒过来,就要揭破他的秘密,在这紧要的关头,他怎容江晓芙和他辩论,当下涨红了面,喝道:“让开!”江晓芙横剑拦住他的去路,冷冷说道:“你想杀人灭口,决计不能!” “杀人灭口”四字从江晓芙口中说出,听在叶凌风耳中,便似给刺了一刀似的,登时乘机发作,咆哮如雷:“你疯啦!哼,你胆敢胡说八道,目无主帅,我就更要非杀宇文雄不可!”叶凌风双眼火红,凶光毕露,陡地喝道:“你让不让?”一剑就向江晓芙劈去! 江晓芙从来未见过大师哥的这副凶相,心中着实有点害怕,但虽然害怕,却也一步不肯退让,只听得“当”的一声,师兄妹又再交起手来,这一次双剑相交,叶凌风的剑尖又给削去一截,但江晓芙手中的宝剑却给他震得脱手飞去。原来江晓芙虽占了宝剑之利,但功力却是不如叶凌风。 但仍然是江晓芙抢先一步,跑到宇文雄身前。她双手一张,护卫宇文雄,挺起胸膛,对着叶凌风的剑尖喝道:“你要杀他,先杀了我!” 钟秀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跑上来拉着叶凌风道:“此人若是罪有应得,杀他也不必忙在一时。看在芙妹的分上,你就暂时缓用刑吧。”说罢又劝江晓芙道:“芙妹,你说话也是不知轻重,你向师兄赔一个礼,大家心平气和下来,才好处理这件事。我想叶师哥也不会做得太绝的。” 叶凌风无论如何胆大包天,此时要他杀了江晓芙,他还是不敢的。何况钟秀在此,也绝不能让他就杀了江晓芙。 就在此时,钟灵也已接到报告,匆匆忙忙地跑来了。钟灵见此情形,也不禁大惊失色,勉强打了个哈哈,说道:“你们师兄妹闹些什么?” 江晓芙道:“好,你来得正好。他要乱杀人!但我爹爹吩咐过的,他虽是主帅,军中之事,却必须先得你的同意才能执行。你就来评评理吧。” 钟灵莫名其妙,问道:“这是什么人?”那卫兵答道:“此人持有天理教的令牌,据他说是统领的师弟,刚才到来,正是求见你的。” 钟灵更是吃惊,说道:“叶兄,这人当真是你的师弟吗?他犯了什么罪?咱们从长计议好不好?” 钟灵来到,叶凌风自是更难下手了。于是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插剑入鞘说道:“芙妹,不是我说你,你是太顾私情,忘了大义了。” 江晓芙又羞又恼,亢声说道:“什么私情?什么大义?你给我说个清楚!” 叶凌风道:“你喜欢宇文雄是也不是?” 江晓芙道:“喜欢又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这是我的事情,你管不着!” 叶凌风道:“我当然管不着。但你承认是喜欢宇文雄,那不就是为了私情吗?” 江晓芙道:“他是我的师哥,也是你的师弟。要说私情,咱们与他都有同门之谊。” 叶凌风冷笑道:“你忘了宇文雄早已给你母亲逐出门墙了。你可以认他作师兄,我可没有这个师弟!” 江晓芙道:“他乃是冤枉的,我——”她本来想说出“我的爹爹正要为他辨冤。”话到口边,蓦然一省,改口说道:“我不管你对宇文雄看法如何,即使你不认他是师弟也好,但你也总不能随便杀他!”叶凌风叹口气道:“我何尝是想杀他?但你总听过大义灭亲这句话吧?” 江晓芙柳眉倒竖,怒声说道:“你开口‘大义’,闭口‘大义’?我倒要听听你的‘大义’。宇文雄又不是敌人,怎能扯得上‘大义灭亲’这句话来?” 叶凌风冷笑道:“他不是敌人却比敌人更可恶。他是奸细!” 江晓芙跳起来道:“你有什么证据?” 叶凌风道:“这匹赤龙驹就是证据。赤龙驹是给御林军副统领贺兰明夺去了的,却怎的到了他的手里?” 江晓芙道:“你不许他是从贺兰明那儿夺回来的吗?” 叶凌风冷笑道:“凭他这点武功能够从贺兰明那儿夺回坐骑?” 江晓芙道:“你不先问个明白,怎知内中情由?我可以告诉你,我爹爹已经前往京师,凭我爹爹的武功,总可以从贺兰明那儿夺回坐骑吧?你不许是我爹爹交给他的吗?” 叶凌风道:“你这只是猜测之辞,我另外还有真凭实据!” 江晓芙道:“什么真凭实据?” 叶凌风又装模作样叹口气道:“我本来不想说的,是你迫得我不能不说了。”于是将他刚才向钟秀捏造的故事再说一遍,又加上一段话道:“而且我还接得密报,说他离开师门之后,的确已是与敌人勾结了。你想想咱们明天就要总攻,岂能容奸细混入军中?所以我非得马上把他除掉不可!” 江晓芙叫道:“我不相信!这是栽诬!”他们师兄妹一连串噼噼啪啪的对话把钟灵听得呆了。宇文雄给逐出师门之事钟灵是知道的,因此对叶凌风的话也相信了个七八分。但他也觉得未经审问,难以叫江晓芙心服,而且也似乎不合“军法”。 钟灵一来是见他们师兄妹相持不下,二来也由于江晓芙要迫他负起责任,叫他记起了自己乃是“监军”身份,于是只好上前劝解道:“叶大哥,宇文雄既是奸细,咱们似该审问他的口供,说不定他此来还另有图谋呢!咦,怎的这许久未见他出声?叶大哥,你,你——” 钟灵是想问叶凌风是否点了宇文雄的穴道,或者竟是将他打死了?但他却不便坦率质询,说话便变得吞吞吐吐。江晓芙一直忙于拦阻叶凌风,未有余暇去探视宇文雄是死是活,此时方始蓦然一惊,尖声叫道:“宇文雄若是给你害了,我就和你拼命!” 宇文雄晕倒地上,江晓芙是站在他的身前卫护他的。她怕叶凌风会乘她不备便下毒手,竟不敢回过头去察看宇文雄的伤势。 钟灵走过去将宇文雄扶了起来,一探他的脉息,说道:“人还活着,但他这一跤似乎摔得很重,恐怕总得一两个时辰才能醒转过来。”钟灵武学造诣颇高,看得出宇文雄是着了重手法点穴,同时又因疲劳过度体力虚脱而至昏迷的。即使解了他的穴道,一时也还不容易将他弄醒。 当钟灵察看宇文雄伤势的时候,叶凌风与江晓芙都是十分惊恐,叶凌风是怕宇文雄醒了过来,便会揭穿他的秘密;江晓芙则是恐怕宇文雄已给打死,不能再活。 钟灵报告了结果,他们二人也都同时松了口气。叶凌风心想:“最少还有一两个时辰可以让我思量对策。” 江晓芙心想:“好在他只是昏迷,待他醒来定会说出实话。” 叶凌风道:“明天便要大举进军,哪有这许多工夫审问奸细?” 江晓芙大怒,正要骂他草菅人命,公报私仇。钟秀悄悄拉着了她,说道:“命人随军监守,待过两日战事稍定,审问也还不迟。他在大军之中,谅他也决计逃跑不了。”钟秀为宇文雄说情,当然是为了江晓芙之故。不过,她此际亦已起了一点疑心:叶凌风的言行,前后实是太不一致了。 叶凌风装模作样地说道:“好,看在钟大哥的分上,就让他暂押候审吧。唉,其实我也是不想杀他的,只因明日要全神部署进攻,不除奸细,恐怕闹出乱子而已,明日我可以在途中审问他,但有可以开脱之处,我必定量刑减免,留他一命,卫士,过来,给他上绑。” 江晓芙道:“你要将他押往哪儿?” 叶凌风道:“当然是押在我的帐中。我已答应了审问之后再量刑处置,今晚当然是不会杀他的了。但他是个重要的奸细,我也当然要紧密地看守着他!” 江晓芙道:“我就是相信不过你,我可不能让宇文雄落在你的手中!” 叶凌风怒道:“岂有此理,你这是对谁说话?论辈分我是你的掌门师兄,你对掌门师兄不敬,就是犯了门规!论职位我是一军主帅,你对主帅干犯,那就是犯了军法!你再胡闹,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江晓芙道:“不管你加我什么罪名都好,我就是不许你看管宇文雄!” 叶凌风斥道:“你简直是发疯啦!卫士,别理会她,将这奸细押到我的帐中去!” 江晓芙拾起了刚才给叶凌风打落的那把裁云宝剑,杏眼圆睁,叶凌风喝道:“你要怎样?” 江晓芙道:“你要将他押到你的帐中去也行,今晚我守卫他!你若敢动他一根毫发,我就和你拼命!” 叶凌风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简直是不成体统!你不怕别人笑话,我怕别人笑话!” 但尽管叶凌风咆哮如雷,拿这小师妹可真没办法。他之所以能够做到义军主帅,凭仗的全是师父的关系,因此他纵然敢于责骂江晓芙,却还不敢当真与她决裂。 钟灵看这局面尴尬,他自己也觉得江晓芙是有点“胡闹”,“不成体统”,于是便出来调停道:“叶大哥,你明日要指挥大军,今晚须得养好精神。不如让这疑犯押在我的帐中吧。我负责看守他。这么样芙妹大约也可以放心了吧?” 钟秀也帮忙劝解道:“我哥哥是不会偏心的。芙妹,你应该可以相信他。” 江晓芙道:“好,那就由钟大哥将他拿去,明日我向钟大哥要人。” 钟灵是监军身份,审问犯人本来是属于他的职责。钟灵既然出头,要把宇文雄押到他的帐中,叶凌风无可奈何,也只好同意了。 一场风波,暂告平静。钟秀道:“芙妹,你明天也要早起的,你也该歇息了。”钟秀害怕她与师兄再起争执,于是赶忙拉她回去。 可是江晓芙回到营帐,却依然是双眉不展,不肯卸装。钟灵笑道:“别惦记你的二师兄啦,不会有事的,快些睡吧。” 江晓芙道:“不,我心惊肉跳,只怕会有事情!” 钟秀不悦道:“你连我的哥哥也信不过了?” 江晓芙道:“不,我是信不过叶师哥。我看叶凌风一定不肯放过宇文雄的,只怕他会到你哥哥帐中,又出什么诡计阴谋!”她越说越气,最初还称“叶师哥”,后来竟是直呼叶凌风之名了。 钟秀道:“你未免疑心太甚。再说叶师哥即使意图加害于宇文雄,我的哥哥也不会允许他的。” 江晓芙道:“我放心不下,我一定要去看看。” 钟秀无可奈何,说道:“不让你去,只怕你会发疯。好吧,我就陪你这疯丫头去走一趟,免得你闹出笑话来。” 这时已是将近四更的时分,万籁俱寂,刁斗无声,营地上只有值夜的卫兵巡逻来往。义军中纪律森严,“女营”扎在最内一圈,内外相隔,不能私自往来。女兵到男兵的营地,或男兵到女兵的营地,都必须经过通报。入夜之后,那更是不能乱闯的了。钟秀怕江晓芙闹出“笑话”,请她千万不可声张,以免给卫兵发现,那时就要羞得无地自容了。 两人悄悄地溜出女营,施展上乘轻功,偷偷去探钟灵的营帐。监军营帐扎在林中,江、钟二人借物障形,轻功又好,果然瞒过了巡逻的耳目。 钟秀在她耳边说道:“咱们在帐后偷偷地张一张,要是没事,咱们就好回去了。” 江晓芙道:“若然没事,我当然不会声张。若然有事,那我就管不了这许多了。不过即使没事,我也要守到五更。” 钟秀心中惴惴不定,骂她又不是,劝她又不是,只好提心吊胆地陪她前往。钟灵在帐中看守“奸细”,灯火未熄。钟秀拉着江晓芙,说道:“你不要走得太近。你瞧,帐中只有我的哥哥和两个守卫的影子,你可以放心了吧。” 话犹未了,忽见一条人影从林中窜出,好在与她们是处于相反的方向,那人从钟灵帐幕的前面进去,没有发现她们。 这人行动快极,只见他连连摇手,并不避开卫兵,卫兵也没阻拦他。 这人没有发现她们,但她们已经发现这人,而且认出了这人是谁了。这刹那间,江晓芙固是吃惊,钟秀也吃惊不少,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叶凌风。他以主帅的身份深夜来访监军,卫兵见了他的摇手示意,当然不敢阻拦也不敢出声。 钟秀掩着江晓芙的嘴巴,悄悄说道:“你别叫嚷!说不定他是有重要的事情来与我哥哥商量的,你先别存着念头,以为他定是害宇文雄。” 江晓芙甩开钟秀的手,使出“八步赶蝉”的轻功,几个起伏,就到了帐后,停了下来,取出裁云宝剑,将帐幕划开一条裂缝,手心里又扣了一把梅花针,心里想道:“若是他敢碰宇文雄一下,我就先打瞎他的眼睛!”她满肚子是气,但仍然听从钟秀的劝告,没有出声。帐幕里叶凌风正在和钟灵交涉,他有“大事”在身,心情也是十分紧张,因此也没有觉察帐外有人偷听。 钟灵见叶凌风蓦然来到,也不觉吃了一惊,说道:“叶大哥,你还未睡!可是有甚紧急军情?” 叶凌风道:“这倒没有。不过,我不放心这个奸细。” 钟灵平日虽然是处处尊重叶凌风,但听了他这样的话,也是很不高兴。怫然说道:“大哥是怕我看守不严,还是怕我私自将他放了?” 叶凌风连忙打了个哈哈,说道:“钟兄,你误会了。你我如同一体,你看守他,即是我看守他,我怎会不放心你呢?不过我想起一件紧要的事情,唔,或许这件事你也早已做了。” 钟灵道:“什么事情?” 叶凌风道:“你搜过宇文雄的身没有?” 钟灵道:“哦,这我倒没有想起,你是怕他身上藏有什么秘密文件?” 叶凌风道:“或许还可以在他身上找到奸细的证据。你想明天咱们就要发动总攻,咱们岂能不预防万一,不搜一搜奸细身上可能藏有的什么有关军机的秘密?” 钟灵道:“不错,好,小弟马上就搜!”叶凌风本来是要自己搜的,但钟灵已经动手,他却是不便和他抢了。 叶凌风心里想道:“好在我早已有了准备,他若搜着什么文件,总不会自己先拆开来看的。” 原来叶凌风最害怕的就是宇文雄身上藏有什么不利于己的东西,譬如说是有关他的官方的秘密文书,或者是他师父已经查明了真相,叫他带来了亲笔函件。故此叶凌风刚才回到自己的“帅帐”之后,就匆匆忙忙地伪造了一份官方文书,一封他师父的信。他平日留心师父的笔迹,早已模仿得七八分相似。料想钟灵看不出来。假如钟灵当真搜出这些东西,呈给他看,他就可以用迅速的手法掉包。 钟灵将宇文雄身上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有几锭银子,一串铜钱,一块打火石,一副金创药。钟灵一一摊在地上,说道:“就是这么多了。看来他也不敢在身上私藏什么秘密文书。” 叶凌风道:“多一个人帮眼好些,待我再搜一搜。” 叶凌风一抓向宇文雄抓去,待要撕裂他的衣裳,心里想道:“即使搜不出东西,我也要令他暗受内伤,不能说话。” 叶凌风的指爪刚刚碰着宇文雄的衣裳,忽见金光闪烁,嗤嗤声响,一蓬梅花针突然穿过帐幕,向他面门打来!江晓芙厉声斥道:“你敢碰一碰他,我就和你拼命!” 叶凌风大吃一惊,连忙挥袖遮面,一跃闪开,幸亏他应付得宜,躲闪又快,这才避免了金针刺目之灾。但饶是如此,衣袖上亦已插上了十几枚梅花针。 说时迟,那时快,江晓芙已是撕破帐幕,冲了进来。叶凌风大怒道:“你想怎的?要造反么?” 江晓芙道:“你办事不公,造你的反,又怎么样!我问你,你偷偷来这里做什么?” 钟灵连忙拦在他们中间,钟秀跟着进来,把江晓芙拉住,不让她与叶凌风动武。 叶凌风冷笑道:“我还没有说你,你倒说起我来了,你违背军法,暂且不说。我只问你,你一个女孩儿家,半夜三更闯到男营里来,识不识羞?” 江晓芙道:“你才是不知羞耻,堂堂一个主帅,说了的话不算数!我问你,你既然把宇文雄交给了钟大哥看管,为何又要来此偷下毒手?” 叶凌风道:“我是来搜奸细,行事光明磊落,你休得血口喷人!” 江晓芙冷笑道:“光明磊落?哼,你朝他的胸膛抓下,搜身是这样搜的吗?要不是我的梅花针出手得快,宇文雄早已给你害了!” 叶凌风老羞成怒,喝道:“胡说八道!我还没有治你以应得之罪,你倒反咬我起来了!钟大哥,把她抓下!” 钟灵吃了一惊,说道:“你们是师兄妹又是表兄妹,何必这样认真?晓芙,你来给师兄赔一个礼。” 叶凌风道:“正因为如此,我若对她宽容,别人说我以私废公,我还如何能够服众?你是监军,你也应该严执军法!把她抓下,否则你不抓我就来抓!” 钟灵左右为难,按说叶凌风乃是主帅,而江晓芙又的确犯了军中规矩,他是应该执行叶凌风的命令的。但他却怎拉得下这个面子亲自动手?何况若说江晓芙犯了军法,他的妹妹也同样犯了军法,难道把妹妹也抓起来,叫她受审,叫她出丑么? 江晓芙亮出宝剑,冷冷说道:“叶凌风,你不用叫钟大哥做人难,你要抓我,你自己来好了!” 江晓芙一副拼命的神气,倒叫叶凌风不敢真个动手。正在三方面都落不了台的时候,忽听得呜呜声响,划破寂静的夜空。那是一支接着一支的响箭! 军中晚上巡逻,是用响箭报警的。叶凌风这一惊非同小可。钟灵却是如释重负说道:“叶大哥,你快去看看有甚紧急军情!我在这里负责看守奸细,芙妹的事,待你回来再处置吧。”正是: 响箭声声急,对头半夜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艰危未许销英气侧调安能犯正声 叶凌风倒不是害怕“敌人”夜袭,因为敌方的主帅就是他的父亲。他们父子早已秘密取得联络,约好了明日午时,待叶凌风率领的这支义军进入一个死谷之时,清军在那里设伏,这才动手消灭义军的。 但也正因为叶凌风知道并非清军夜袭,也就禁不住格外吃惊。前方的哨兵用响箭报警,除了是遭遇敌人袭击之外,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是发现了敌方的奸细,哨兵未能将他捕获。 叶凌风早已知道风从龙入京替他父子办事,计算行程,这一两天就应该回到此地的。他们也早已约好了,到时风从龙若不是亲自来找他,也会派人来找他。当然不论是风从龙自己来或别人替他来,这人的手中都会持有叶凌风所发的令箭,在义军中可以通行无阻。但也不能不提防万一出了岔子,比如说他在被盘问之时露出马脚;或者是风从龙为了有什么事,亲自冒险前来,而恰巧碰上了认识他的一个义军头目。 叶凌风分身乏术,权衡轻重,心想:“宇文雄身上并无秘密文件,他也还未醒来,即使醒来,他手中没有凭据,也扳不倒我。现在我既然不能杀他,不如先出去应付这件事情。倘若真的是风从龙到来,有什么意外,我也可以立即设法补救。” 叶凌风一来因为自己心中有鬼。二来他的身份是一军之主,军中有警,他作为主帅,理该前往调查。三来钟灵又在催促他去,若然不去,钟灵难免起疑。 于是叶凌风当机立断,说道:“好,钟大哥,那就拜托你小心看管奸细了,我去去就来。晓芙这丫头,你可别许她胡闹。” 叶凌风匆匆忙忙说了两句话,便即离开钟灵的营帐。可笑他只担心风从龙送来给他的秘密文件可能给人截获,却不知道正有一封密折就在宇文雄的身上,他搜不出来。 叶凌风走后,钟灵这才松了口气,难以应付的尴尬场面总算是暂时拖过去了。钟灵板起面孔道:“你们这两个丫头赶快给我回去。免得闹出笑话!” 江晓芙笑道:“现在不怕了,军中报警,我们可以装作是出来打听的,这就并不违犯军法了。你让我去看看二师哥吧。” 钟灵摇了摇头,说道:“真是拿你这丫头没有办法。你的二师哥并没受伤,你放心,他只不过是给叶大哥抓破衣裳罢了。” 江晓芙走过去扶起宇文雄,忽地“咦”了一声,说道:“钟大哥,你来看看,他的身上真是有一封书信。” 原来宇文雄把那封密折藏在衣服的夹层,叶凌风抓破了他的衣裳,露出了密折一角恰恰给宇文雄的衣袖遮住。叶凌风受阻于江晓芙,未能仔细搜查,故此没有发现。如今江晓芙将宇文雄扶起,可就发现了。 钟灵把密折抽了出来,未读内文,一眼先看见盖在骑缝处的那颗四川总督的关防印信,不禁大吃一惊,失声说道:“想不到真的搜出证据!”江晓芙道:“什么证据?”钟灵道:“你去照料你的二师哥吧。待我读完了内文再告诉你。”收起密折,走过一旁,这才把它再打开来,仔细阅读。 原来钟灵看见叶屠户的一份文件从宇文雄身上搜出,只道宇文雄已是奸细无疑。他怕江晓芙把它抢去毁掉,故此躲过一旁。 江晓芙道:“好,你慢慢看吧。不管这是‘证据’也好,是别的东西也好,宇文雄总不会是个奸细。”江晓芙绝对信任宇文雄,于是心安理得的一点也不受钟灵的影响,只知去照料宇文雄。 钟灵只看了几行,面色“刷”的一下子变得如同白纸,颤声说道:“秀妹,你过来。”钟秀有点奇怪,说道:“我看不看没什么关系,待会儿你说给我们听吧。”她只道是宇文雄作奸细的证据,哥哥是监军应该处理这件事情。她没有军职,与江晓芙又是情如姐妹,觉得似乎不便背着江晓芙先去看这密折。 钟灵说道:“不,正是与你有关系,你过来看。”钟秀这才发觉她的哥哥神色不对,声音颤抖,惊疑不定,于是连忙走过去看。江晓芙则仍在心无旁骛的替宇文雄解穴,根本不理他们兄妹在做什么。 宇文雄之所以昏迷不醒,是因为一来气力虚脱,二来又着了叶凌风的重手法打穴之故,如今已过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他的内功基础很好,体力已在不知不觉之中渐渐恢复,一得江晓芙给他解开了穴道,他也就醒过来了。 宇文雄睁开眼睛,看见江晓芙俏生生的就在他的面前,几乎疑心是梦。江晓芙笑道:“我想不到你会突如其来,你也想不到一醒来就看见我吧?”宇文雄道:“我记得是给叶凌风这贼子打晕的,这贼子呢?” 江晓芙道:“什么,你叫大师哥做贼子?”她虽然恼恨叶凌风,但在未知道叶凌风的罪恶事实之前,还有点觉得宇文雄把大师哥叫做“贼子”,未免有点“过分”。 宇文雄正要说话,就在此时,忽听得“咕咚”一声,原来是钟秀在读了那封密折之后,突然晕倒了! 江晓芙吃了一惊,叫道:“秀姐,你怎么啦?”钟秀已经晕了过去,当然不会回答。 钟灵喘着气说道:“叶凌风是叶屠户的儿子,他,他当真乃是奸贼!这封密折就是叶屠户给他儿子请功的奏折!” 钟灵并没有直接回答江晓芙的问题,但江晓芙已经完全明白了。她明白了宇文雄为什么将“大师哥”骂作“贼子”,也明白了钟秀为什么在看完了那封密折之后,突然晕倒了。 宇文雄道:“哦,原来你们已经发现了那封密折,那就无须我再加解释了。叶凌风这贼子呢?咱们可不能让他逃了!” 钟灵面上一阵青,一阵红,说道:“咱们赶快去追!他还未曾知道咱们已经发觉他的秘密,想必尚未畏罪潜逃。” 要知钟灵虽然是不够精明,以致给叶凌风欺骗,但他却也是个责任心很重的人。此时发现了叶凌风的秘密,想起了自己平日未尽监军之责,不禁汗流浃背。是以他自己无暇再顾妹妹,立即便要追捕叶凌风。 江晓芙道:“好,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照料秀姐。”江晓芙本来也想和他们一起去的。但一想钟秀醒来之后,必定非常羞愧难堪,必须有个人给她慰解。所以江晓芙才强抑怒火,留下来陪伴钟秀。 宇文雄跟在钟灵后面,正要揭开帐幕,江晓芙忽地叫道:“雄哥!”宇文雄止步回头,说道:“怎么?”江晓芙道:“这把裁云宝剑给你!”两人只匆促地交谈了几句,但江晓芙的心事都已付托在这把宝剑之上,交与宇文雄了,宇文雄接过宝剑,心里热呼呼的,他感激师妹爱护之心,也激起了他除奸的勇气。本来他的气力尚未完全恢复的,此时只感到浑身是劲,恨不得立即追上叶凌风,就用这把裁云宝剑将他杀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叶凌风出了钟灵的帐幕,匆匆忙忙的先赶回自己的帐幕中,宇文雄所乘的那匹赤龙驹,早已被他所夺,留在他的帐幕。叶凌风就是回来取这匹坐骑的。他心里早已打定了预防万一的主意,倘若有什么不利于己的情况,在紧要的关头,也可以仗着这匹赤龙驹逃跑。 叶凌风跨上赤龙驹,赶出大营,只见一道蓝色的火焰,在山前一个山坳升起,这是表示那个地方发现敌踪。叶凌风跑在半路,前头的探子回来报道:“有个蒙面贼不理哨兵拦阻,便闯进来,不知是什么路道?” 叶凌风大吃一惊,心道:“若是风从龙,他不应该这样胡来?”心念未已,只见一骑快马已从山坳冲出,今天夜色虽然不错,但究竟比不上白天,那人又戴着蒙面巾,叶凌风一时间也还认不出是谁。 山坳本来设有哨岗,两个哨兵左右分立。哨岗的亭子是临时用木搭盖的,那蒙面人快马闯过之时,只是劈空一掌,轰隆声响,木头搭的哨岗亭子已经震塌。两个哨兵的长矛伸出,待要截他马头,蒙面人双手一抓,两支长矛飞上了半空。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快马已经冲过,不过,他用的是巧劲夺矛,使得恰到好处,那两个哨兵并未受伤。 叶凌风见了来人如此身手,虽不恐惧,却也不禁吃了一惊,当下拍马迎上,双方在山前的一块草坪上相遇,叶凌风喝道:“来者是谁,给我停下!”此时他已看出来人似曾相识,但却绝不是风从龙。 来人哈哈一笑,倏的将蒙面巾除下,喝道:“狗眼睁开,瞧清楚些,你不认得我了么?嘿,嘿,你想不到你两次害我,我却依然活在人间吧?” 叶凌风这一惊才真的非同小可,原来这个人不是别个,正是他所冒充的真“叶凌风”如今改用一个名字的叶慕华。
叶慕华冷笑道:“你冒用我的名字,我可以不管。你喜欢自称叶凌风就让你叫叶凌风。可是你冒我的身份,想要陷害这支义军,我却不能不管!” 叶凌风吃惊过后,杀机陡起,心想:“我如今的武功未必就输给他,我的坐骑则比他的好得多,我何必怕他?”纵马上前一剑就刺过去! 叶慕华冷笑道:“哼,还敢与我动手。”横剑一削,当的一声,叶凌风的长剑给他荡开,叶凌风的那匹赤龙驹却已从他身旁窜过,叶慕华再一剑刺出,已是刺他不着。 叶慕华没打落他的长剑,心中也是微微一凛,想道:“我姑父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名师,这贼子在我姑父门下不过年多,武功竟尔增进如斯!”叶慕华却尚未知道,叶凌风还得了钟展替他打通三焦经脉,功力这才突飞猛进的。 不过,叶凌风虽然功力大进,却也是叶慕华胜他一筹,叶慕华一招刺空,拍马又来追他。 这一瞬间,叶凌风已是转了好几个念头,不知是逃跑的好,还是不逃的好?此时一跑了之还来得及。可是若然逃跑,岂非前功尽弃?义军的主帅固然不消说是不能当了,而且逃到清军那边,自己既不能“立功”见重,那也只不过是保得一条性命而已,过去所梦想的荣华富贵岂非落空?叶凌风是个野心极大的人,如此结果,又岂是他的心愿。 叶凌风心里想道:“他当然要揭穿我的身份,可是我没有把柄在他的手里,他口说无凭,谁会信他?我是一军主帅,只要缠着了他,待大伙儿来到,我指他是奸细,乱箭也就把他射死了。” 叶慕华那匹坐骑,远远比不上叶凌风的赤龙驹。叶凌风与他马上交锋,自是大占便宜。双马盘旋,此攻彼守,斗了几个回合。叶凌风一敌不过,便即跃马避开,叶慕华本领虽然较高,但却不能在三招两式之间将他收拾。 叶凌风注意到叶慕华的马背搁有一个麻袋,涨鼓鼓的也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看来似乎是有相当重量,因此他那匹坐骑就更不及叶凌风的轻快了。 叶凌风拨转马头,兜了个圈,绕到叶慕华的背后,一剑向这麻袋刺去。叶慕华反手一剑,将它格开。叶凌风的坐骑已过了前头。叶凌风试了这招,见他保护这个麻袋,心里顿觉奇怪。想道:“若是什么秘密文件之类,决不会放在大麻袋里的。好,不管它是什么东西,他既要保护这个麻袋,我就攻他的弱点。” 此时叶慕华已窥破叶凌风的心意,知他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流泪”,未到最后关头,一定不肯逃跑。于是改用以守为攻的战术,施展一路绵密异常的护身剑法,教叶凌风根本无隙可乘。双马盘旋,此追彼逐,转眼间又斗了十几个回合。激战中,大营已有几个领队赶到。为首的两骑,一个名叫甘霸,一个名叫白雄,这两人都是邙山派第三代弟子。甘霸是甘凤池之孙,甘人龙之子。白雄则是白泰官之孙,白英杰之子。他们在义军中也各有职守,甘霸是执掌军中刑罚,隶属监军钟灵。白雄则是职司参谋,受叶凌风的指挥。 叶凌风见他们到来,立即端起主帅的身份下令:“给我用乱箭把这奸细射杀!”甘霸应道:“是!”一抖手,三支金镖向叶慕华打去。跟在他后面的几个头目也或用弩箭,或用飞蝗石,或用铁蒺藜,总之是各使各的暗器,向叶慕华袭击。只有白雄未曾出手。原来白雄颇有父风,他的父亲白英杰是邙山派的智囊,有“小诸葛”之称。白雄幼承家教,养成习惯,凡事总是经过脑筋想一想的。他想:“这人若是奸细,为什么不把他生擒以便盘问他的口供?何必就要如此忙急的就将他杀掉?”白雄心有所疑,是以不肯随众出手,不过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之下,他当然也不能好整以暇的去诘问叶凌风了。 叶慕华长剑挥舞,化作了一道护身的银虹,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响不绝耳,投羽箭,飞蝗石,瓦风镖,铁蒺藜……各式各样的暗器散了一地。 但暗器越来越多,而且发暗器诸人亦非庸手,叶慕华饶是剑术精妙,武功高强,亦不过护得了身,护不了马,甘霸的两支金镖,就恰恰打中马腿,那匹马一声长嘶,四蹄屈地。 好个叶慕华,在这危急的刹那,显出了惊人的轻功,非凡的本领,胁下挟着麻袋,在马背上就似箭一般的“射”了出去,而且在半空中剑不停挥,拨打暗器,居然没给暗器伤着。 叶慕华立足未稳,甘霸已向他杀来。叶慕华喝道:“各位好汉且慢动手!你们可知道你们的主帅是什么人?”甘霸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谁不知道叶统领是江大侠的掌门弟子!” 叶慕华飞身一掠,避开了甘霸的追击,朗声说道:“错了!错了!你们的主帅是叶屠户的儿子,在你们的义军中充当奸细的,江大侠也已不要他做掌门弟子了!” 叶凌风大笑道:“你们相信他这些鬼话吗?”叶慕华所说的事实太过惊人,不知底细的人听来,几乎可说得是“荒诞不经”。 许多人心里都这样想:“江大侠收徒何等审慎,若是不清楚统领的来历,焉肯立他为掌门弟子?”这些人还是不知道叶凌风与江海天的亲戚关系,另外一些知道的人更是气得大骂叶慕华道:“你这奸细胡说八道,叶统领是江大侠的内侄,你竟敢说他是叶屠户的儿子!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群情激愤,追来的人更多了,叶慕华叫道:“好,我给你们一个活证据!”振臂一抛,将那大麻袋向甘霸抛去。甘霸接了下来。叶慕华道:“打开来看!你们想必有人认得此人!” 甘霸心急,立即撕裂麻袋,只听得“咕咚”一声,一个人球滚了出来。义军头领中,果然有人认识此人,失声叫道:“咦,这不是叶屠户的护院风从龙吗?”要知风从龙虽然不是常在江湖露面,但他并非无名小卒,因此也还是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原来风从龙那日在终南山受了仲长统的劈空掌所伤,快马奔驰一日,第二日伤势加重,不能不找个地方调治。宇文雄一路追踪,没发现他。叶慕华跟踪追来,却发现了。至于是怎样发现的,以后再表。 风从龙的来历既然有人识破,群雄都是大为惊诧。叶慕华叫道:“你们审问他,就可以知道一切了!” 甘霸道:“你是什么人?风从龙何以会落在你的手上?”叶凌风暗暗骂了一声“浑人”。 叶慕华说道:“我的来历,慢慢再说不迟。你还是先问问风从龙吧!你问他,你们的统领是不是叶屠户的儿子?” 甘霸“啪”的打了风从龙一记耳光,喝道:“姓风的,你哑了么,还不快说?”甘霸性情戆直,只知忠于统领。故此他只是叫风从龙说话,却不敢依照叶慕华的话盘问他,唯恐对统领不敬。 风从龙如痴似呆,只有两颗眼珠会骨碌碌地转,其他部分,却是丝毫不能动弹。原来他是给叶慕华用独门手法点了穴道的。叶慕华也是忙中有错,未曾解开他的穴道,便把麻袋抛给甘霸了。不过,在刚才那样紧张的情形之下,他实在也无暇先打开麻袋,再从容的给风从龙通解穴道。 白雄道:“甘二哥,他似乎是给点了穴道,待我看看,能不能解开?” 叶凌风岂能让风从龙受他们盘问?他装作受了无限委屈的神气,咆哮如雷地喝道:“气死我也!好个大胆的奸细,居然敢和叶屠户的护院串同了来陷害我!好,待我先杀了这个姓风的,再来收拾你这奸细!” 叶凌风在破口大骂的当儿,早已拨转马头,向甘霸那一堆人驰去。说到一个“杀”字,陡地便夺过了一名哨兵的长矛,振臂一掷,长矛对准了风从龙的心口射去。 白雄蓦地跳了出来,挥刀一格,“当”的一声,把长矛打落,说道:“叶统领,且慢杀他!” 叶凌风气呼呼地道:“你们相信这个奸细的鬼话?”白雄陪笑道:“我们岂敢有疑统领,不过——”叶凌风打断他的话道:“既然你们信得过我,叶屠户的头号帮凶,你们还留他作甚?甘霸,你给我将他一刀斫了。”白雄口里说没有疑心,心中其实已是大大起疑。叶凌风何等聪明,当然也看出他已经起疑。是以他人不离鞍,也不敢便到那堆人的中间去亲自处置风从龙,只敢叫甘霸替他动手。 白雄横刀遮挡着风从龙,说道:“且慢动手。我们虽然不敢有疑统领,不过这个风从龙既然是敌方一个头面人物,似乎还是应该先问一问他的口供。还有这个‘奸细’,他何以肯把风从龙擒来交给咱们?究竟是不是真的奸细,似乎也应该问问!”白雄不理叶凌风的拧眉瞪眼,从容不迫的把他要说的说完。众人一听,都是觉得“此言有理”,也就不禁都起了一点疑心,“是呀,若说他们是两个奸细串同,风从龙岂肯甘心送命?” 叶凌风道:“白贤弟说的是。好,那就把这姓风的送给钟监军看管,明天审问。秦永浩,这件差事交给你,你小心押解。” 秦永浩是蒙永平的师弟,也是潜伏在义军中的一个奸细。叶凌风知道此时他若是坚持要杀风从龙的话,必将惹起众人疑心,故此随机应变,吩咐一个“自己人”押解风从龙,好让秦永浩途中暗下毒手。叶凌风料想秦永浩能体会他的意思。 叶凌风一不做二不休,接着再下命令,马鞭朝着叶慕华一指,喝道:“你们呆在这里做什么?还有一个奸细,还不快快将他擒下。”原来在风从龙的身份揭露之后,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风从龙身上,虽然有几个头领在监视着叶慕华,但还未曾动手。 众人一想:“不错,不管这人是真的奸细是假的奸细,总是应该把他先拿下来。”于是便有六七骑向他冲去。叶慕华朗声说道:“不劳动手,我不会走的。你们快把这姓风的穴道解开,在愈气穴和伏兔穴上给他通解。” 秦永浩正要从甘霸手中把风从龙接过来,白雄拦着他道:“且慢,先问他的口供!”秦永浩道:“主帅之命——”白雄道:“先让他说两句话有什么不好,要押解也不急在这一会儿。统领怪责,怪我就是!”白雄的内功造诣颇深,虽然还比不上叶慕华,但他知道了所要通解的相应穴道之后,已是可以解开叶慕华的重手法点穴了。他一面和秦永浩说话,一面就解开了风从龙的穴道。 风从龙嘶哑着声音道:“你们不杀我,我就说实话!”白雄道:“好,你说实话,我们就不杀你。 叶凌风大怒道:“白雄,你擅作主张,心目中还有统领么?”叶慕华喝道:“你还想做义军的统领么?风从龙,你要性命,快说,快说!” 风从龙叫道:“叶公子,你好狠!你连我也要杀害,我只好把你供出来了。不错,刚才这位叶大侠说的都是实话!” 叶凌风力持镇定,冷笑说道:“好呀,这两个奸细分明是串通了来陷害我!你们有谁相信他吗?”秦永浩在旁加一把嘴道:“是呀,你们不该答应不杀他的。他保得了性命,还有什么不敢胡说?” 群雄之中,虽是有不少人起了疑心,但也有不少人是崇拜他们的“主帅”的,听了叶凌风的挑拨,果然不相信风从龙的话,还有几个气冲冲的要来杀风从龙。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得有人大叫道:“叶凌风,你还敢在此作威作福?众位兄弟快快把他拿下,他是奸细!”原来是钟灵与宇文雄飞骑来了! 此言一出,恍如晴天霹雳,不仅是叶凌风吓得魂飞魄散,那些平素崇拜叶凌风的人也都惊得呆了!他们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们一向信赖的主帅竟然乃是清军奸细! 但他们可以不相信叶慕华和风从龙的说话,却不能不相信监军钟灵的说话。白雄首先跃出,一柄飞刀向叶凌风掷去,大声叫道:“大伙儿快来打奸细呀!”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跟上。 叶凌风挥剑打落白雄的飞刀,一拨马头,向甘霸冲去。此时风从龙还在甘霸的手中,那个“奉命”提解犯人的秦永浩见风势不对,早已在混乱中悄悄溜了。甘霸的脑筋还未转得过来,茫然不知所措,说时迟,那时快,叶凌风的快马已经冲到他的面前。 白雄叫道:“甘二哥,快动手!”甘霸这才想起叶凌风已经不是他们的主帅而是奸细,捉奸细并非“犯上”。可是,已经迟了!白雄话声未了,叶凌风已是一招“玉带围腰”,软鞭打出,把甘霸拦腰卷了起来,同时又是一支袖箭射出,穿过了风从龙的咽喉。风从龙一声惨叫,登时毙命。 叶凌风把甘霸提了起来,当作盾牌,马鞭牢牢地卷着他,作了一个“旋风舞”,哈哈笑道:“好吧,你们打吧!”众人跟在白雄后面,本来都是准备用暗器打他的,此时投鼠忌器,谁都不敢出手。 甘霸武功本来不弱,只是因为毫无防备,这才给叶凌风所乘的。此时他气怒交加,猛地一挣,卷着他的那条马鞭寸寸断裂。甘霸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立即跃起,大怒喝道:“我瞎了眼珠,还认你作统领。如今我识得你这个奸细了!”喝骂声中,连环三镖打出。 叶凌风的赤龙驹何等快速,甘霸虽然立即跃起,便发暗器,亦已是迟了片刻。第一支金镖追得上叶凌风,给叶凌风打落,第二支第三支则已是落在马后。 叶凌风一骑横冲,脱出了包围,绝尘而去。他是主帅的身份,前面一重重的哨兵,都未知道此处发生之事,叶凌风说是去追奸细,谁敢阻拦? 钟灵、叶慕华追出十里之地,情知追他不上,只好回来。此时营中的大小头领纷纷来到,探询究竟。钟灵便在草坪上召开一个临时的会议,宣布叶凌风的罪状。 宇文雄此时方有空暇与叶慕华叙话,问叶慕华道:“你是怎么捉到风从龙的?” 叶慕华笑道:“这都是全仗丐帮的帮忙。丐帮有飞鸽传书的通讯方法,那日你走了之后,仲帮主与我也跟着追踪,我有坐骑,先走一步。仲帮主到附近的丐帮分舵,叫他们发出飞鸽传书。所以我沿途都有丐帮的人给我通风报讯。风从龙在一个土地庙里养伤,给丐帮的人发现,觉得他形迹可疑,我得到了这个消息,走去一看,果然是他。他还在病中,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擒了。” 宇文雄道:“风从龙死有余辜,只可惜给叶凌风跑了。” 叶慕华道:“我也恨不得马上杀了他,不过让他逃了也不打紧,紧要的是揭穿他的面目,如今这个潜伏的祸根已拔掉。咱们也可以大大高兴了。叶廷宗这贼子就让他多活几天,将来一定会把他抓回来的。”叶慕华因为自己本名“叶凌风”,尽管他已经不要这个名字,但不自觉的仍是避免玷辱了它,因此在他骂叶凌风的时候,也就不自觉地说出叶凌风的本来名字了。 宇文雄怔了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说道:“哦,原来这贼子的原名是叶廷宗。叶大哥,我现在明白了。” 宇文雄正要说他明白了些什么,忽见江晓芙和钟秀向他走来,江晓芙道:“可惜我们来迟了一步,未能助你一臂之力,让那贼子跑了。”钟秀悔恨交加,说道:“这都是我的过错。”原来钟秀不过因为一时的刺激而晕倒,不久就苏醒了。她是一张白纸般的心灵,虽然是容易上坏人的当,但觉醒之后,却是爱恨分明,立即便要江晓芙和她去参加追捕叶凌风了。 宇文雄道:“这位是——” 江晓芙道:“她是钟灵的妹妹,我的好姐姐钟秀。” 宇文雄道:“我在途中曾遇见令尊令堂,多蒙令尊医好了我的伤。他们托我给你先报个讯,他们随后也会来的。”接着又向钟秀解释道:“我们倒不是因为人手不够,以致让这贼子逃了的。而是因为这贼子抢了我的那匹赤龙驹,我们追他不上。”宇文雄加上这个解释,为的是免得钟秀心里不安。 江晓芙道:“二师哥,你明白了什么?你们谈得这样高兴,这位是谁?” 此时义军中的一众头目都已知道了叶凌风的罪状,在痛恨叶凌风之余,当然大家也都想到要向两位有功之人道谢。宇文雄是江海天的弟子,钟灵已经知道,但叶慕华是什么人,钟秀和所有的义军头目却无一人知。于是大家都围拢了来,请宇文雄给他们介绍。 宇文雄笑道:“他吗?他才是真的叶凌风,师妹,他也才是你真正的表哥!” 原来叶慕华虽然没有明白的和宇文雄说过他的身份,但宇文雄从叶慕华所表现的种种事实,早已猜到了个六七分,今晚再看了他揭露“叶凌风”与风从龙这两件事,宇文雄就更是完全明白了。 至此,叶慕华也只好承认了自己的本来身份,笑道:“有一晚,你们家里闹贼,那个贼人就是我。” 江晓芙恍然大悟,说道:“不错,我记起来了。那一晚正是二师哥给我母亲赶了出去的第二天晚上。表哥,你是来查询真相的是不是?当时你为什么不揭发他?” 叶慕华道:“那时我对这贼子虽然已经起了疑心,但还未弄清他的底细。我先去会他,不料他突下毒手,我跳入了东平湖,侥幸才逃得出一条性命。这也是我的过错,我不该对他还存幻想的,我未能及早的揭发他,几乎给他造成大祸!” 钟灵惭愧不已,说道:“我们都曾上了他的当。真想不到竟有个冒牌的叶凌风!” 叶慕华道:“这名字给他盗用了去,我也不要了。我另有个名字叫叶慕华。” 江晓芙道:“我们一家人给这冒名的贼子骗了几年。要是我的爹妈知道了你才是我的真表哥,他们不知道该多么欢喜呢!对啦。我还没有问你,你见过我爹爹没有?” 叶慕华道:“没有。但你的二师哥是从北京出来的,他已经见过你爹爹了。” 宇文雄无暇报告详情,只能简单的将几件重要的事告诉众人:“天理教曾打入过皇宫,那封密折就是从鞑子皇帝的‘内书房’获得的。教主林清殉难,现在是张士龙继任天理教的教主。师父和天理教的英雄们那一晚也劫了天牢,尉迟炯已经救了出来,他与千手观音也已经夫妻重见了。” 宇文雄带来的这么多的消息,其中虽有林清殉难的噩耗,但更多的则是令人鼓舞的好消息;众人听了,都是兴奋不已。 叶慕华笑道:“还有一个好消息你还未曾说呢。”钟灵忙问:“什么好消息?”叶慕华道:“江大侠已经立他为掌门弟子,叫他代师清理师门。嘿,嘿,他不好意思说,我代他说了。”众人更是欢喜,纷纷上来给宇文雄道贺。宇文雄倒是忸怩不安,讷讷说道:“我其实是担当不起的,只是师父严命,我也难以推辞了。但,叶大哥,你却是怎么会知道的?”叶慕华笑道:“丐帮消息灵通,我在一个丐帮的一个分舵知道的。” 众人喧闹过后,大家都想起了军中不可一日无主,于是便公议要推出一位主帅。钟灵道:“冒牌的叶凌风赶跑了,顺理成章,当然应该由真的继任。我推举叶慕华少侠做我们统领。” 叶慕华道:“小弟初来,尚无寸功,如何可以便作主帅?依我之见,钟大哥本来就是监军,由钟大哥接任最为适当。”钟灵道:“你给咱们这支义军除了祸患,这是天大的功劳!怎能说是没有功劳?”叶慕华道:“揭发奸细的首功应该是属于宇文雄,宇文雄又是江大侠的掌门弟子,钟大哥既然坚决不肯担当主帅,那么就由宇文雄接任,也很适当。”宇文雄连忙摇手道:“我更不行,还是你来的好。”宇文雄不擅言辞,但却是衷心佩服叶慕华,一意要推戴他作为统领。 江晓芙道:“你们不必让来让去了。依我之见,就由叶表哥做统领,宇文师哥做副统领,钟大哥仍当监军。”群雄齐声道好,便照江晓芙的提议,推定了军中的三位首脑。 江晓芙又道:“奸细虽然赶跑,但说祸患就已消除,我看只怕还未必呢!” 钟灵吃了一惊,说道:“你看到了什么祸患?” 江晓芙道:“我见识浅陋,不知看得对是不对。不过,如今已经证实了叶凌风是咱们的敌人,敌人的作为一定不会对咱们有利的,你们说是么?” 钟灵只是有点糊涂,并非愚笨,登时顿然省悟,失声叫道:“不错,将义军聚集一起,明日反攻小金川的计划,这是叶凌风所定的,他一定是有什么阴谋!” 叶慕华很是沉着,说道:“不必慌乱,这既然是奸细所定的计划,咱们就反其道而行之。明日一早,立即退兵,让敌人摸不着咱们的底细,然后再作下一步的部署,选择有利于咱们的地点和时间,用奇兵插入敌方心脏,以解小金川之围。” 这时已是将近天亮,义军有数万之众,营地也有十几处之多,从大营发出去的命令,要传达到各个部队,需要相当时间。有两支前头部队,因为叶凌风昨晚所发的命令是要他们五鼓起程,给大军开路的。这两支部队在新的命令到达之前,已经开出去了。 天亮之后,过了一个时辰,命令方始通传各营,并派出快马追赶那两支前头部队回来。各营也开始按照新的命令部署,撤退出原来的防地。 前头部队尚未回来,忽听得金鼓喧天,从山头看下去,只见万马奔腾,旌旗招展,大队的官军已经向他们的营地杀来,接着有探子回来报道:“前头那两支部队中伏受围,伤亡殆尽,突围的还不到十人。据突围出来的人报道,清军的“帅旗”打出的正是叶屠户的旗号。”正是: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自古忠奸难两立终须黑白要分明 钟灵听了探子的报告,大怒说道:“清军怎能来得如此之快?哼,一定是叶凌风这小子早已和他的父亲密通消息,布下伏兵,就等咱们跌下陷阱的!”江晓芙道:“这还用说?当然是这奸贼把清军引来的了。咱们正可惜给这贼子逃掉,如今他又送上门来,不很好么?” 叶慕华极为冷静,迅速地判断了敌情,说道:“不错,敌人原定的计划一定是在前面埋伏,等待咱们的大队进入他们预先布置好的阵地之时,才起而‘围歼’的。如今这奸贼已被咱们揭露,赶了出去,他当时料想得到咱们不会再中他的计,所以一跑回去,就立即变更计划,赶来强攻。清军比咱们人多,他们是希望伏击不成,就来个以大吃小。但这么一来,双方都在明处,咱们也不会吃亏。咱们人数虽少,士气却高,只要大家沉着应付,部署得宜,这一仗咱们仍有胜利的把握!但咱们打的是突围战,以消灭敌人力量,减少自己牺牲为主,却不必多分力量去对付叶廷宗这小子。当然,若是他送上门来,有机可乘的话,咱们也不会放过他。” 叶慕华曾经在回疆助哈萨克族人抗过清军,颇通兵法,尤其长于野战。当下立即作好迎击敌人的战斗部署,飞骑通知各营统领,配合作战。他与钟灵兄妹及宇文雄等人仍在中军指挥。 战斗激烈展开,果然一如叶慕华所料,清军胜在装备好,人数多,但义军则胜在士气高,战术妙,清军扑攻几次,死伤遍野,已有再衰三竭之象。义军在几个阵地打开了缺口。 不过义军的伤亡虽然远不如敌方之多,为数也在不少。战斗最激烈之时,双方成了犬牙交错的形势。叶慕华的大营的兵力,抽调出去补充前方各营的伤亡,剩下来的不到百骑。 忽地一支骑兵从敌方所占领的一个“制高点”冲下,直取叶慕华的“中军”,人数倒也不多,大约不过千骑,但却剽悍之极!在犬牙交错的形势之下,义军都在各个阵地浴血苦战,能够拨出的兵力已是无多,竟然抵挡不住这支骑兵的奇袭! 钟灵睁目看去,大怒说道:“叶凌风这小子果然来向咱们挑衅了!”宇文雄还认得在叶凌风两方辅弼的乃是杨钲父子。原来杨钲父子已经回到军中,养好了伤。叶凌风深知杨钲武功高强,故此特地邀了他们父子来袭击叶慕华的。 叶慕华喝道:“虎营撤回,断他归路!放箭!”“虎营”是义军中的一支骑兵支队,此时正在与清军争夺一个阵地,和“中军”的距离较近。 叶慕华的战略是放弃一个阵地,先歼灭叶凌风这支骑兵。他用上乘内功发出命令,战场上金鼓雷鸣,但“虎营”的将士对他的命令仍是听得清清楚楚。叶慕华的中军尚有将近百骑之众,人人精于骑射,待叶凌风这支骑兵杀近,叶慕华一声令下,百骑突出,乱箭齐发。 叶凌风哈哈笑道:“论武功,你还算不错,说到用兵,你却是差得太远了。嘿,嘿,你们已是我囊中之物,还想顽抗么,好,来而不往非礼也,还箭!” 双方尚有一段距离,未能展开肉搏,先用弓箭交锋。叶凌风这支骑兵乃是从他父亲三营“亲兵”之中抽调出来的一营,训练有素,配备精良,人马披甲,也是人人精于骑射。 义军的配备远远不如叶凌风这支骑兵,人和马都是没有披甲的。双方乱箭交锋,清兵大占便宜。利箭除非恰恰射着咽喉,否则便伤不着他们。转瞬间叶慕华的小队骑兵已是伤亡过半,剩下的不到五十骑了。清军也伤亡了数十骑,但他们冲杀来的有千人之众,伤亡数十骑,算不了什么。 叶慕华连珠箭发,箭箭穿喉而过,射毙对方七骑,可是却射不着叶凌风,也阻遏不了敌人的攻势。说时迟,那时快,敌人已是纷纷杀到,有的马上交锋,有的下马肉搏,展开了一场惨烈非常的混战。 叶慕华大怒,单骑冲出,挑战叶凌风。杨钲喝道:“待我来收拾这个小子!”叶慕华一箭射毙他的坐骑,杨钲的劈空掌也打翻了叶慕华的坐骑,两人下马步战。 幸亏义军的“虎营”已经切断了叶凌风这骑兵的联络,人人奋勇争先,要杀过来接应主帅。叶凌风指挥骑兵列成方阵,严守阵地,不许“虎营”冲入。更外一圈,则有清军的大队向“虎营”压来。 这时,这一角战场已成了激战的中心,形势是:叶慕华这一小队在最内一圈,受叶凌风的队伍包围。叶凌风的队伍又受外圈“虎营”的冲击。“虎营”又受更外一圈清军的包围。胜负之机,极为微妙,关键在于叶慕华这一小队能否支持多些时候。 钟灵深恨受了叶凌风之骗,此时叶慕华被杨钲绊住,钟灵就替代了他,冲上前去与叶凌风拼命。 叶凌风道:“钟大哥,咱们一向是亲如兄弟,纵是两军对敌,我也不能伤了你我的交情。你们大势已去,顽抗无益,钟大哥,我看你——”正想摇唇鼓舌,说几句劝降言辞,钟灵已是拍马赶到,“呸”的一声喝道:“汉贼不两立,你套什交情?放什狗屁?”双骑相接,钟灵一剑就刺过去! 叶凌风奸笑道:“何必如此?我苦心劝你,也只是为了你好!”他占了坐骑的便宜,一个“镫里藏身”,避开钟灵的剑刺,胯下的赤龙驹已是绕了个圈,到了钟灵马后,准备刺伤钟灵的坐骑,把钟灵打下马来! 江晓芙忽地撮唇一啸,叫道:“赤龙驹,过来!”江晓芙是自小便与赤龙驹厮混熟的,灵驹认主,听得小主人的声音,果然便要向江晓芙这边跑去。 叶凌风正在挺起前胸,把剑向前刺去,赤龙驹突然不听指挥,自动转过方向,险险把叶凌风掼下马来。叶凌风大吃一惊,连忙勒住马缰。不过他虽然力能伏马,但指挥不了胯下的坐骑,却也狼狈非常。钟灵回马杀来,杀得他手忙脚乱! 叶凌风大怒,骂道:“孽畜,你不听使唤,我要你何用?”狠下辣手,竟然一掌击破了赤龙驹的脑袋,跳下马来。钟灵骑在马上,四面都是清军,易受袭击,索性也跳下马来,与叶凌风肉搏。叶凌风手下的骑兵投鼠忌器,倒要约束坐骑,不敢向他们冲去。 江晓芙见赤龙驹竟被击毙,心痛之极,骂道:“好个狠毒的贼子,只是为了赤龙驹,我也要杀你报仇。”钟灵道:“他杀了赤龙驹,他也逃跑不了。咱们合力先除了他!” 叶凌风无可奈何杀了赤龙驹,此时心里也是有点着慌,连忙招来一小队骑兵,在他前面列阵布防,替他掩护。不过,他与钟灵打得翻翻滚滚,等闲之辈,却是插不上手。 杨芃斜刺杀出,截住了江晓芙。叶凌风喝道:“把这小妞子给我擒了!”有十来个清军武士便跳下马来围攻江晓芙。江晓芙的裁云宝剑十分锋利,宝剑抡圆,一片断金戛玉之声,登时削断了几支矛头、几把刀剑,迫得那些武士近不了身。不过,杨芃的竹杖点穴却是迅若灵蛇,甚为了得。江晓芙几次想要削断他的竹杖,都是无隙可乘。 且说叶慕华碰上了杨钲,双方乃是初次交手,杨钲固然不把叶慕华放在眼中,叶慕华也不知道杨钲的厉害。双方见面一招,便是立施杀手。 叶慕华剑中夹掌,一招“白虹贯日”剑气如虹,径刺过去。杨钲喝道:“撒手!”青竹杖一挑,“当”的一声,把叶慕华的长剑挑开。叶慕华一个“跨虎登山”,迈开大步,剑招刺空,“般若掌”随即打到。杨钲横掌一立,“蓬”的一声,两人又交了一掌。 双掌一交,强弱立判。叶慕华倒退三步,两边虎口都是火辣辣的隐隐作痛。可是他的长剑并没坠地,退了三步,便立即稳住身形,也没受伤。杨钲只是身形微微一晃未曾移动一步。但掌心也似触着了烧红的铁块似的,烫得他好不难受。而且还感到有股热气,从他掌心的“劳宫穴”直钻进去。 原来论功力是杨钲较高,但叶慕华的“大乘般若掌力”专伤奇经八脉,杨钲一念轻敌,几乎吃了他的亏。但杨钲毕竟是功力深厚,一觉不妙,立即运气封穴,将攻进他“劳宫穴”的这股热气又迫出去。 论这一招的结果,还是杨钲稍占上风。但杨钲是邪派中顶儿尖儿的人物,这一招非但未能击倒敌人,连对方的兵刃也未能打落,这结果已是大出他意料之外。杨钲“噫”了一声,说道:“好小子,倒也有两下子。好,叫你知道我的厉害!”飞身扑上,青竹杖一起,便似蛟龙摆尾般的向叶慕华卷去。 杨钲的本身功力与临敌经验都比叶慕华优胜,交手一招之后,已知对方强弱所在,再度交锋,使出的招数更为精妙。 叶慕华用了一招“横云断峰”,剑势平出,横削他的竹杖。杨钲又喝道:“撒手!”剑杖相交,他的青竹杖上竟似生出一股牵引之力,把叶慕华的长剑粘住。原来他用的是个“绞”字诀,要把叶慕华的长剑绞脱了手。 叶慕华的长剑翻了几翻,始终摆脱不开青竹杖的缠绞,可是也还未曾脱手。说时迟,那时快,宇文雄已是闯开一条血路,杀了到来。运剑如风,刷的一招“李广射石”,剑尖如矢,便向杨钲刺去。 杨钲冷笑道:“你这小子也来送死!”挥袖一拂,不料只听得“嗤”的一声,宇文雄的剑虽给他衣袖拂开,但却也把他的衣袖削去了一幅。叶慕华何等矫捷、机灵,趁着这个机会,长剑往前一指,已是解开了对方的缠绞,把兵刃抽了出来。 杨钲用的是铁袖功,却给宇文雄削了一幅,心中也是颇为惊诧,心道:“这小子不过是几天功夫,怎的便精进如斯?”他哪里知道,宇文雄得了钟展替他打通三焦经脉,功力已是今非昔比。只可惜他的火候与经验都还不足,要不然他与叶慕华联手,已是可以胜过杨钲。 杨钲是清军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对付两个“小辈”,不好意思叫人帮忙。三人打到紧处,只见杖影如林,剑光似练,方圆数丈之内,石走砂飞,等闲之辈,也插不进手去。杨钲仗着数十年的功力,以一敌二,恰恰打成了个平手。 另外一边,钟灵与叶凌风也是恰恰打成平手。但打到紧处,却有两人来助叶凌风夹攻钟灵了。这两个人正是以前混在义军中的那两个奸细——蒙永平和秦永浩。蒙永平是那日在伏击宇文雄失败之后,随着杨钲父子逃到清军中的。秦永浩则是因为昨晚之事,昨晚叶凌风曾要他押解风从龙,他刚要执行命令,叶凌风已被揭露。是以他虽然未曾给义军中人发现其奸,心里已是起了恐慌。故而也连夜溜走,逃回清军这边。但人未解鞍,立即又给叶凌风迫他来了。 这两人武功不弱,钟、叶之战,一般兵士插不进手,他们却是可以插得进手。钟灵这才知道他们乃是奸细,气得破口大骂,蒙永平道:“你现在知道已经迟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还是投到我们这边来吧,咱们可以又作同僚。” 钟灵大怒喝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他亡!”长剑披风,狠狠的向蒙永平杀去。叶凌风一剑刺出,和颜悦色地笑道:“钟兄何必执迷不悟,你我交情素好,我实在还舍不得你白送性命呢!”可是他脸带笑容,口说好话,手底却是狠辣之极,这一剑径刺钟灵胁下的“期门穴”,分明是一招杀手毒招。 钟灵沉不住气,险险为叶凌风所乘,连忙强摄心神,沉着对付。可是他以一敌三,纵有决死之心,也是有心无力,形势十分危险。 江晓芙给杨芃缠住,冲不过去。钟秀杀来,刺伤两个武士,这才打开一个缺口,此时义军的“虎营”尚未曾杀得进来,正陷于两面作战的境地。而叶慕华中军帐下的数十骑,却因寡不敌众,十九壮烈牺牲了。叶凌风指挥的那小队骑兵,布成了一道包围圈,防备有人冲进去救出钟灵。而叶慕华与宇文雄也仅能与杨钲打成平手,他们也是同样陷在敌方的大包围之中,久战下去,必定吃亏。但比较来说,还是钟灵的处境最危! 江晓芙突破包围,想去接应宇文雄,宇文雄叫道:“快去对付叶凌风这个贼子,把钟大哥救出来!”江晓芙面上一红,心道:“是啊,这才是最紧要的事情!二师哥是没有半点私心,我则是有私心了!”当下一咬银牙,挥剑便闯重围。 叶凌风是曾下过命令,要他的手下活擒江晓芙的。此时清军见江晓芙独自冲来,心想一个黄毛丫头,能有多大本领?清军都有铠甲防身,不惧刀剑,于是便有一排人跳下马来,一拥而上,要想生擒江晓芙。 他们怎知江晓芙手上的宝剑可不是普通的刀剑,那是天下第一、削铁如泥的裁云宝剑!此时江晓芙已经杀得红了眼睛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挥舞宝剑,便是一轮狂劈猛刺!可怜首当其冲的那几个士兵,给江晓芙一个一剑,剑剑透甲而过,直穿心窝,都丧了性命!江晓芙心地慈悲,迫于无奈,杀了这许多人。她眼看着一个个满身鲜血的清兵在她面前倒了下去,自己也有点害怕起来,不忍再杀。 江晓芙停了停手,喝道:“挡我者死,避我者生!你们还不快走?”这一小队清军约有十多个人,他们不过一来恃着人多,二来恃着身有重甲,这才敢于气势汹涌,横行无忌的。现在一下子就给江晓芙杀了几个,重甲也挡不住她宝剑的一刺!侥幸未曾被杀的,哪一个还不是心胆俱寒?其实不用江晓芙呼喝他们逃跑,他们也已经是逃跑的了。 可是江晓芙这么一念慈悲,停下了手,却又给杨芃赶上来了。杨芃的武功与江晓芙不相上下,再加上几个使用重兵器的武士助攻,登时又截住了江晓芙的去路,不过,江晓芙打开缺口之后,钟秀却冲过去了。 叶凌风只当钟秀对他还有余情,仍可利用,见她一到,立即笑脸相迎,说道:“秀妹,你来得正好,给我劝一劝你的哥哥吧,咱们是一家人,何必拼个你死我活?” 钟秀冷笑道:“不错,我是来得正好!”叶凌风尚未知机,倏然间钟秀把脸一翻,刷的一剑就刺过去,柳眉倒竖,厉声斥道:“不错,我就是要和你拼个你死我活!” 这一剑来得又狠又快,叶凌风大吃一惊,连忙躲闪,说时迟,那时快,钟秀已是剑中夹掌,一剑刺空,扬掌便打。 叶凌风避开了剑刺,避不开掌击,这一掌是朝着他的天灵盖击下的,叶凌风连忙缩头扭脸,可是,只听得“啪”的一声响,脸上已是着了钟秀的一巴掌!这一掌还当真打得不轻,打得他眉乌眼肿,脸上开花! 叶凌风又惊又怒,喝道:“好呀,你这臭丫头不念旧情,我可也不能对你客气了!”钟秀听他提起“旧情”两字,更是生气,紧咬银牙,根本就不答话,一口剑只是疾刺过去,剑剑都指向叶凌风的要害。钟秀的本领不在她哥哥之下,而对叶凌风的憎恨更在她哥哥之上,她这么一拼命,杀得叶凌风连忙招架,只觉她比她的哥哥还要难以对付。 叶凌风心里想道:“我何必和这疯丫头拼命?”虚晃一招,蓦地回身便逃。此时钟灵正与蒙永平、秦永浩二人打得难解难分,腾不出身来截他。 钟秀喝道:“往哪里跑?”跟踪急上,挽剑直刺他后心,剑尖堪堪刺到,叶凌风飞身上马,已是抢了一兵士的坐骑,呼的一掌,把那兵士推下马来,竟然把人当作暗器,向钟秀掷去。 叶凌风的气力比钟秀大,这个兵士的身体也有百多斤重,倘若给他当头压下,钟秀不死也得重伤。钟秀怒道:“好狠的贼子!”侧身一闪,使了个“卸”字诀,掌心轻轻一托,把那兵士飞来的身体拨转了方向,化解了那股猛力。那兵士“砰”的一声跌落地上,虽然碰得头破血流,但却幸得保全了性命。 钟秀保存了那兵士的性命,叶凌风却已乘着那匹马跑出半里之地。叶凌风摆脱了钟秀缠斗,冷笑说道:“你不情,我不义,有什么好埋怨的?还有更狠的手段让你这丫头尝呢!”扬鞭一指,蓦地喝道:“不要捉活的了,给我冲上去,把这几个人踏成肉酱!回营之后,每人赏纹银百两!” 叶凌风是主将之子,他的命令清军焉敢不遵?何况他还许下重赏。于是在他指挥之下,前列骑兵纷纷冲出,怒马奔腾,要把钟灵兄妹和江晓芙三人踏成肉酱,即使是要误踏自己人,那也顾不得了。 蒙永平、秦永浩二人尚在与钟灵打作一团,见骑兵冲来,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叶凌风竟然要把他们的性命也都赔上。 蒙永平本领较高,人也见机得早,一听叶凌风下了命令,慌忙便跑,抢上一匹坐骑,回到清军队中。秦永浩逃得较慢,被钟灵一掌打翻,数十匹铁骑冲过来,将他踏得头颅开花,胸骨断折,一命呜呼。 钟灵和身一滚,挥剑斩断了前面两骑马的前足,两匹马倒了下来,钟灵趁着混乱,飞身跳起,夺了一匹坐骑。钟秀也把一个士兵打落马下,抢了他的坐骑。 杨芃和江晓芙在较远的外围厮杀,此时已散开,江晓芙仗着宝剑之利,杀伤几个骑兵,也抢到了一匹坐骑。 于是形势一变而为钟灵兄妹和江晓芙三人陷在清军的骑兵之中混战。既然是打作一团,清军就不能胡乱发箭,也不能用马队来冲他们。但虽然得以暂时避过铁蹄践踏之灾,他们陷在敌军之中,寡不敌众,情况仍是十分险恶。 激战中忽听得一声长啸,宛若龙吟,战场上的喧天金鼓声,万马奔腾的铁蹄践地声,竟然掩不了这声长啸。 叶凌风吃了一惊,说道:“这是什么人?功力似乎还在杨钲之上,我父亲手下,可没有这样能人。” 心念未已,已见他的那队骑兵已被冲开了一个缺口,冲来的竟然是一队鹑衣百结的叫化子!为首的一个老叫化哈哈笑道:“好呀,老贼小贼都在这儿,俺老叫化最会打狗,今天可以打个痛快了。” 这老叫化不是别人,正是丐帮的帮主仲长统。他本来是与叶慕华同时启程的,叶慕华马快,昨晚先到,他则在沿途召集了几十个丐帮弟子,此时恰好赶了到来助阵。丐帮人数虽少,但这几十个人都是“五袋”以上的弟子,人人都有一身武功,插入敌军心脏,等于一把尖刀。 丐帮冲开了缺口,外围的义军“虎营”趁此时机,猛如压力,登时把叶凌风这支骑兵冲得首尾不能兼顾,四面散开。 叶凌风识得仲长统的厉害,又见义军的精锐已经冲杀过来,他哪里还敢恋战?当下,抱定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的主意,把一小队骑兵聚拢了来,保护着他,突围而去。更外面的一圈是包围着“虎营”的大队清军,内外呼应,终于把叶凌风接了出去。 仲长统喝道:“好,跑了一条小狗,还有一条老狗在这儿。照打!”杨钲刚在逃跑,迎面碰上了仲长统,杨钲竹杖一挑,俨如毒蛇吐信,对准了他掌心的“劳宫穴”。仲长统笑道:“老叫化不但会打狗,还擅捉蛇。”五指一拿,擒拿法精妙之极,一抓就抓着了杨钲的杖头。左手一扬,欺身直进,朝着杨钲的天灵盖击下。 杨钲反手一格,“蓬”的一声,双掌相交,杨钲抛开竹杖,斜身窜出。原来两人的功力本来不分上下,但仲长统的“混元一炁功”乃是极刚猛的掌力,杨钲在迫得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硬接了他的这股掌力,却是不免稍稍吃亏。 叶慕华宇文雄随后赶到,双剑齐上。杨钲失了竹杖,不由冷意直透心头,心道:“这老叫化再一上来,我命休矣!” 出他意料之外,仲长统却没有乘他之危,前来攻他。但杨钲赤手空拳,对付两位少年英雄的宝剑,已是应付维艰,左支右绌,险招迭见。 仲长统哈哈笑道:“好,这条老狗让给两个娃娃宰了吧!”要知仲长统是丐帮帮主的身份,叶慕华与宇文雄既然胜得了对方,他自是不插手了。不料就由于他一念之差,却又使杨钲逃出了性命。 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虎营”突破了叶凌风这支骑兵的防线,迫得叶凌风狼狈而逃,但外围的大队清军也杀了进来,登时又展开了一场更大规模的混战。义军人数少,必须集中好手,拼死抵挡,杨钲趁着混战的时机,从宇文雄、叶慕华的双剑底下逃脱。叶慕华要指挥作战,当然无暇去追击他了。 仲长统见杨钲跟着叶凌风之后,都逃跑了,心里好生后悔,叹口气道:“早知如此,我与他讲什么江湖规矩?”大怒之下,连毙数十名清军。他的“混元一炁功”的掌力霸道之极,前头冲锋的清军,给他双手一抓就是两个,就似提两只小鸡一般,摔得脑浆迸流。第一排冲过来的清军十之七八给他摔死,十之二三伤在叶慕华等人的剑下。后来的清军吓得心惊胆战,不敢向前。 可是清军的人数太多,攻势虽然暂时受阻,义军的“虎营”仍是未能解围。但一个大战场上各个角落都是互相影响的,清军用主力来攻击“虎营”,其他各处阵地的压力就相应减弱,有好几营义军已经突围,还有几营义军不但突围,而且挥戈反击,杀过来接应“虎营”。 叶慕华当机立断,说道:“钟大哥,你在这里坚守。仲帮主,你和我杀出去,攻清军帅帐。”仲长统道:“好,杀不了叶凌风这小子就杀他的老子!杀叶屠户更有意思!”两人一剑双掌前头开路,后面跟着数十名武艺高强的丐帮弟子,杀得清军鬼哭神号,挡者披靡,转瞬间冲开了一条血路。 叶慕华聚集了两营接应“虎营”的义军,说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虎营还可以守得一些时候,咱们先去捉叶屠户去!”这两营义军人数约有三千。 命令一下,三千勇士个个精神抖擞,同声大呼:“捉叶屠户!”声震山岳,直奔清军帅帐。 此时,除了“虎营”被包围之外,其他各营义军都已开始反击了,清军差不多全线动摇!叶屠户有三营最精锐的骑兵亲军保护着他,其中一营给叶凌风带了去,伤亡过半,剩下的一半有一部分陷于混战之中,未能回到帅帐。叶屠户可以调动来保护他的兵力只有两营多些,不到三千之数。 唯残忍者最怯懦。叶屠户平日杀人不眨眼,此时见叶慕华的这支义军杀来,杀声震天,声声都是喊杀他捉他,吓得叶屠户心惊胆裂,生怕落在义军手中。于是慌忙下令撤退,把各线的清军都调回来,保护他逃跑。 其实叶屠户的亲军将近三千,和叶慕华来的这支义军人数也相差不了多少。叶屠户的亲军都是百中挑一的精兵,装备好,战斗力强,双方若是真的厮杀起来,叶慕华这支义军未必占得便宜。如今只因叶屠户怕死贪生,一下撤退的命令,主帅先逃,清军就不只全线动摇,而是全线溃退了! 一场大战过后,战场上死伤遍野,清军可以不顾伤兵,各自逃命,义军却不能不担当起救死扶伤的工作。于是叶慕华在清军溃退之后,立即发出命令:死者就地掩埋,伤者不论是义军抑或清军,全都抬走。清理战场之后,义军也立即转移,撤入山区。要知义军的力量尚未足以消灭清军,清军退回防区之后,还可以增加兵力,再来进攻。打大规模的阵地战实非义军所宜,故此在战术上必须灵活运用,你有你的打法,我有我的打法,决不与敌人作无谓的纠缠。 义军在森林里安顿好营帐,已是将近黄昏时分,各营的统领,已经清点了死伤的人数报给主帅。义军死者五千余人,伤者八千多人。清军的伤亡数字,则差不多是义军的一倍。义军平空多了将近一万五千名的受伤俘虏,粮食医药两皆不足。因此有几个统领就主张将俘虏抛弃,让他自生自灭。 叶慕华坚决不许,说道:“这样不好。清军十九都是汉人,他们本来也都是善良的百姓。给鞑子迫去当兵,在战场上他们手中拿着武器要杀咱们,咱们当然应该反击,毫不留情地消灭他们。因为那是你死我活的厮杀,不是和他们从容说理的时候,所以只能如此。但现在他们已经被俘之后,那么咱们就不该再把他们当作敌人看待了。咱们应该像自己人一样照料他们,给他们医好伤,晓以民族大义,愿意回家的,让他们回家,愿意参加咱们的,咱们一律收编。这么样,俘虏了一个清军,敌人就减一分力量,这不更好么?粮食不够,大家均匀来食,实在不够,宁可宰掉伤了的战马充饿。医药不够,先治重的。明天一早,咱们各个部队分散,回到原来的村庄去,伤兵可以安置在相熟的百姓家里,老百姓和咱们亲如手足,一定会给咱们照料得妥妥当当的。”说到此处,叶慕华笑了一笑,接着说道:“不过,要记着一件事,把清军伤兵的号衣剥掉,换上咱们的装束。要不然只怕老百姓不肯收容,咱们又要多费唇舌了。” 叶慕华的这番道理讲得十分透彻,各营头领无不心服,当下便遵照他的命令实施。那些俘虏得知义军如此优待他们,更是无不感激涕零。 众人方在帐中议事,卫士进来报道:“天山钟大侠来了。”钟秀大喜道:“爹爹来了!爹爹!”连忙飞跑出去,叶慕华等人也都出帐迎接,只见钟展夫妇已是一同来到。大营外面当值的那个头领是知道他们的身份的,故而他们一到,便立即带他们进来。 李沁梅看见女儿无恙,放下了心,入帐坐定之后,李泌梅让女儿倚偎她的身旁,小声问道:“秀儿,你没有吃那贼子的亏吧?”钟秀面上一红,说道:“娘,你还问呢,你把这贼子当作好人,幸亏叶大哥和宇文雄来得早。”钟秀是个天真未凿的姑娘,一时间听不懂母亲话中之意,只知埋怨她的母亲。 钟展道:“对啦,那贼子捉着了没有?”江晓芙道:“秀姑姑打伤了他,可惜仍给他逃了。”接着又笑道:“不过那一掌也打得着实不轻,那贼子想骗秀姑姑,秀姑姑哪会上他的当?”李沁梅这才舒了口气,说道:“好,打得好。”心中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 叶慕华向钟展行过晚辈之礼,钟展已知他是江海天的内侄,很是欢喜,说道:“你的姑姑回国探亲,算日子她也应该快回来了。她探亲之后,想必会顺路到天山一行的,我们这次回去,或许还可以见得着她,我会将这些事情说给她知道,让她大大的惊喜一番。”江晓芙笑道:“我娘知道此事,一定会到这儿探望她的嫡亲侄儿。” 私事叙过,叶慕华笑道:“芙表妹,你别心急,你妈要到这儿也不会就在这几天到的,我想请你去办一桩事情。”江晓芙道:“是什么事情?”叶慕华道:“很紧要的一桩事情,所以我想请你和宇文师兄一同去办。” 叶慕华喝了口茶,缓缓说道:“小金川冷家叔侄和萧志远他们盼望援兵,有如大旱之望云霓,目前咱们虽然不能立即赴援,但也应该和他们先通一个消息。我的计划是早则半月,迟则一月,咱们的队伍经过休养整顿,就可以再与清兵交锋,给他们解围了。先告诉他们,也好让他们安心。还有一件更紧要的事是要他们提防内奸。” 宇文雄瞿然一省,说道:“是啊,叶凌风这奸贼在这里已是阴谋败露,但小金川那边还未知道。只怕他又要到那边去打什么坏主意了。他和萧志远是结拜兄弟呢。好,我们明日一早就去。 叶慕华道:“一点不错,我正是担心这件事情。清军封锁小金川十分严密,你们此去,必须分外小心。” 宇文雄所料不差,就在他们谈论此事之时叶凌风已然是单骑潜入小金川了。 叶凌风是怎样潜入小金川的呢?且说清军败退,身为统帅的叶屠户逃在最前,逃得最快,直到逃入了自己的防地,听说并无义军追击,这才得以心神稍定,下令安营。 营虽“安”了,心却还未能安。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叶屠户,此时就像一只打败了的公鸡似的,羽毛剥落,垂头丧气,在“帅帐”里绕帐彷徨,唉声叹气地道:“这怎么好?这怎么好?我已经报上朝廷,夸下海口,说是咱们父子俩里应外合,定然可以把叛军一举尽歼。不但夸下海口,而且给你预先领了功了。朝廷对咱们父子也真不薄,赏给我兵部尚书衔,全权督办四川军务;你也得了个‘记名总兵’的札子。好啦,想不到如今都落了空,咱们非但没有尽歼叛军,反而吃了这损失惨重的大败仗!朝廷降罪下来,这可怎么是好?最糟糕的是你的身份又已给他们识破,赶了出来,以后想再混进叛军里去也不可能了。唉唉,这回可真是一败涂地,连补救的办法都没有了!廷儿,你一向聪明,你给为父的想想,可、可还有什么办法没有?” 叶凌风道:“爹,你别尽吵,我心里比你更烦。你一吵,我更是想不出办法了。” 叶凌风岂只“心烦”而已,他实在要比他的父亲更要心慌。要知若果他的真面目未给戳穿的话,他还可以混在义军之中,看风使舵。但如今他的叛徒面目已露,则只有与义军公开为敌了。 他想起了宇文雄咬牙切齿要杀他的那股神气,他想起了叶慕华拔剑怒斥他的神情,他想起了钟秀“翻脸无情”,狠狠打在他面上的那一巴掌……不,岂只是这三个人?如今他已变成了武林公敌,哪一个英雄好汉还能放过了他?尉迟炯夫妻定然非杀他不可,最后,还有一个他最最恐惧的师父江海天。叶凌风越想越慌,不寒而栗。 跟随叶屠户的两名“戈哈什”(是最低军官品级的护兵)打了两盆洗脸水进来,说道:“大帅和公子请洗洗脸。公子,你也要更衣吧,我们都给你准备好了。你看这套新衣合不合身?”叶屠户虽在败军之际,但官架子还是摆得十足,也还少不了有人服侍他的。 叶凌风身上穿的还是原来那套义军统领的军装,经过了一天的苦战,衣裳早已开了几处裂缝,而且是沾满血渍的了。他的脸孔给钟秀打得皮开肉裂,也是一脸血污。可是叶凌风却不去洗脸。 叶屠户道:“廷儿,你擦擦脸吧,精神些。”叶凌风忽道:“不,这样最好。爹,我想出办法来了!” 叶屠户喜道:“什么办法?”叶凌风道:“我到小金川去,相机行事。说不定还可以来个里应外合,把冷天禄这股叛军吃掉。这么样,咱们虽然不能消灭援川的叛军,但攻破小金川更是大功一件!” 叶屠户沉吟道:“你混进小金川去,好虽是好,但只怕太冒险吧。” 叶凌风道:“爹,只要你加强戒备,把小金川封锁得水泄不通,不放任何人进去,那么我也就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了。小金川那边都知道我是义军统领,萧志远又是我的八拜之交,他们一定会相信我的。” 叶凌风不是不怕危险,但事到如今,他也只好卖命去干了。他自知罪大恶极,决不能见容于义军,遂只有妄想消灭义军以保全他的狗命了。 叶屠户叹了口气,说道:“也只好如此了。你几时去?”叶屠户只有这一个儿子,本来不想让他去冒这么大的危险的,但想到这次若是不能立功自赎,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保不住,也就只好拼着牺牲他的宝贝儿子了。 叶凌风道:“事不宜迟,现在就去。爹,你派一队骑兵假装追我,另外我把这两个戈哈什带去。” 叶屠户诧道:“你把两个戈哈什带去做什么?” 叶凌风打了一个眼色,说道:“我在路上也总得要人跟随呀。我一踏进那边的防地,就会放他们回来的。” 叶屠户登时会意,便吩咐那两个戈哈什道:“你们小心服侍少爷,回来之后,我给你们当上一个管带。”这两个戈哈什不敢抗命,又想升官发财,只好答应。 小金川的义军被清军隔断了他们与外间的联络,但义军和清军的这一场大战,数十万人厮杀,惊天动地,他们还是知道了的。因此小金川的义军也就加强巡逻,作好准备。一方面是准备接应战友,另方面也要准备清军在攻击援川义军的同时,对他们也会施加压力。 叶凌风一入小金川义军的防地,立即便给发现,一队巡逻兵马上赶来。那队摇旗呐喊的清军也立即撤退。 那两个戈哈什道:“叶公子,我们回去了。你多加小心吧。”叶凌风道:“好!”忽地左右开弓,一剑一个,那两个戈哈什还未喊得出声,已给他结果了性命。就在此时,那队巡逻兵恰恰赶到。 叶凌风叫道:“我是援川义军的统领叶凌风。快快带我去见你们的冷寨主和萧统领。”巡逻兵的队官大吃一惊,连忙叫人飞骑传报,并亲自护送叶凌风到总寨去。 小金川的十三家总寒主冷天禄接了报讯,惊疑不定,说道:“叶凌风是一军主帅,怎的单骑来此?” 萧志远笑道:“咱们出去一问不就明白了么,何必在这里胡猜,冷大叔,你放心,叶凌风是我的八拜之交,我决不会认错人的。”他只道冷天禄是害怕有人冒充叶凌风前来行骗,却不知冷天禄压根儿是对这一件事觉得古怪,起了疑心。 不过冷天禄也只是觉得古怪而已,绝对想不到叶凌风还有着极为毒辣的阴谋。叶凌风是援川义军的统帅,他当然也还是要依礼出迎。 萧志远见了叶凌风的模样,大吃一惊,叫道:“贤弟,你怎的这个样子,难道——”叶凌风也真会做戏,登时就涕泪滂沱,放声哭道:“小弟真是无颜以对兄长,说起来真是惭愧啊惭愧!” 萧志远道:“胜负兵家常事,贤弟不必伤心,请进去说。” 叶凌风坐定之后,说道:“小弟急手为小金川解围,这次带了八万义军,来与清军决战,前日在黑狗岭与清军遭遇,不幸寡不敌众,全军覆没!帮不上你们的忙,反而丧送了这许多兄弟的性命,你说我能不伤心?”说罢,又哭起来。 萧志远听了这样的一个坏消息,心里当然难过得很,但他的豪气依然未减,说道:“挫折虽大,但也用不着灰心!从前李闯王也曾经遭过全军覆灭的挫折,只剩下十八骑逃出来。但不过三年,李闯王却打到了北京,迫得崇祯皇帝在煤山上了吊。如今咱们至少还有小金川的十三家兄弟,不下十万之众,比李闯王当年的处境好得多了!” 冷天禄缓缓说道:“我们杀不出去接应你们,心里也是十分难过,十分惭愧的。为今之计,咱们似乎应该商量善后之策,叶统领你说是么?” 叶凌风抹干了眼泪,说道:“一切听冷寨主吩咐。” 冷天禄道:“咱们是同仇敌忾,何分主客,大家都不用客气了。不过我想知道多一些情况,叶统领,你们这支义军虽说是全军覆没,但总不至于只是叶统领你单骑逃出来吧?” 冷天禄和萧志远不同,萧志远豪迈有余,细心不足。又因他和叶凌风是结拜兄弟,所以对叶凌风毫不猜疑。冷天禄是十三家的总寒主,凡事都得谨慎小心。他觉得奇怪的是:叶凌风是一军之主,他又知道这支义军是有许多各大门派的弟子参加的,然则何以主帅突围之时,却没有高手保护,却要让主帅单骑犯险? 叶凌风何等聪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问,当下说道:“突围而出的当然不止是小弟一骑。但当日之战,惨烈已极,要想把溃败之后的残兵剩卒聚集一起,已不可能。不过跟随小弟突围的这一路,也有数百骑之多,青城派的高足蒙永平就是和我一起的。可恨清军穷追不舍,从黑狗岭到小金川,沿途又要经过十几重清军的关卡,处处奋战,才能冲破重关。到了与贵寨防地接壤的黄蜂坳之时,不幸给清军大队追上,其时我们所剩的已不到百骑了。我知道清军的目的主要是在捉我,是以我遂单骑引开清军,好让蒙永平他们脱险。” 叶凌风说得合情合理,更兼他身上血渍斑斑,衣裳破裂,不由得冷天禄不信。送叶凌风来的那个头目说道:“清军的那队追兵,碰上我们,不敢交锋,便即收兵。可惜我们这一队巡逻兵人数太少,也不敢孤军追去。”他报告了当时的情况,又夸赞叶凌风道:“叶大侠真是智勇双全,单骑引开清军,我亲眼看见他杀了两个清军武士,不费吹灰之力!”这个头目的报告,等于是给叶凌风作了更有力的证明。 萧志远竖起拇指赞道:“好,叶贤弟,你是虽败犹荣!智勇双全,舍一己而保存战友,当真不愧男儿本色!” 冷天禄信了叶凌风的话,倒不禁为叶凌风编造出来的蒙永平那一班人担忧了,说道:“清军回师之后,蒙永平他们却不知能不能脱险?” 叶凌风道:“事难预料,所以我想请冷寨主多予协助,叮嘱前方的巡逻,留意搜查,发现有我们的人,立即收容。我们的联络暗号是‘日月重光’四字,说得出的就是我们自己人。” 冷天禄道:“好,我马上传令下去。叶兄,你这次赴汤蹈火来援,事虽不成,冷某也是十分感激,请受小可一拜!”叶凌风连忙下跪还礼,表面谦虚,心中则是得意之极! 原来叶凌风编造的这段话,不只是为了哄骗冷天禄而已,他这是虚虚实实,另有阴毒的安排的。第二天他就借着到前方巡查之便,将密信封在中空的箭杆里,射到清军的阵地上,跟随他的那几个头目只道他是要射杀敌人泄愤,怎想得到他已经把密信送了出去。 叶屠户接到儿子的密信,立即依计行事,挑选了几十个武艺高强的军官,扮作义军头目,每个人身上都由他们自己制造了一点轻伤,然后让蒙永平带领他们分头混入小金川,故意让小金川方面的巡逻发现,来一个弄假成真。 叶凌风的计划是在取得冷天禄的信任之后,就逐步篡夺军权,把“自己人”安插到重要的位置上,然后等待时机,里应外合,父子联手,一举夺取小金川。 不料冷天禄却是个老成练达的首领,绝非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子如钟灵者所可比拟。叶凌风可以用欺骗笼络的手段,将钟灵变为傀儡,对付冷天禄却不可能。冷天禄对叶凌风是礼数有加,敬如上宾,但就是不委他以重任,连军事机密都不让他与闻。叶凌风篡夺不到军权,当然也就无法将混入来的蒙永平这些人安插到重要的职位上了。 叶凌风也曾十分技巧的向萧志远发过一点牢骚,通过萧志远去探听冷天禄的口气。冷天禄的理由是叶凌风这班人新来乍到,对地方的情形不熟悉,不宜让他们立即指挥军事。二来冷天禄对叶凌风的指挥才能也表示不能信任。他认为叶凌风那一仗打得很糟,弄到援川的义军“全军覆没”,这就证明了他的指挥不行。所以必须让他在战争中受到更多的锻炼,才能委以重任。冷天禄从战略战术上批评叶凌风的指挥才能,并不知道所谓“全军覆没”的那一仗根本就是叶凌风捏造的。 叶凌风从侧面听到了冷天禄的意见,颇有“啼笑皆非”之感。不过,他若不是那样捏造事实,他就无法解释他何以是单骑进入小金川,也无法接入蒙永平这一些人了。但叶凌风虽然失望,却也有几分欢喜,因为冷天禄只是不信任他的“指挥才能”,而并非不信任他这个人。叶凌风心里想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冷天禄当我是个庸才,对我更加有利。有朝一日,教他知道我的厉害。” 叶凌风夺不到军权,只有采取水磨功夫,暂时隐蔽下来。但他也并不是全无“成就”,除了将蒙永平这一些人接入小金川之外,他还使得萧志远相信了他的另一套鬼话。 萧志远当然少不了要和他谈起江海天,谈到了他的师父,当然也就少不了要谈及他的同门。宇文雄被逐出师门之事,萧志远是已有风闻了的,于是叶凌风乘机大说宇文雄的坏话,诬赖宇文雄是奸细,叶凌风在攻讦宇文雄之时,又乘机拉上了叶慕华,大造叶慕华之谣。把叶慕华说成是清军的暗探,和宇文雄是互相勾结的。小金川的三个首脑人物,冷家叔侄和萧志远根本不知道有叶慕华这个人,叶凌风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说得他们也都信以为真。 首先是萧志远信以为真,向叶凌风表示了他的感慨:“宇文雄这小子我还当他是个诚朴厚重的少年呢,想不到他竟是这么坏?听说他是因为救了江大侠的女儿才得江大侠收他为徒的,这么说来,江大侠也是上了他的当了。”叶凌风道:“谁说不是呢,所以我的师父气得不得了。可惜我的师妹少不更事,却好像着了那小子的迷似的。师母宠爱师妹,遂网开一面,只是把那小子赶出门墙便算。唉,现在可是留下了无穷的后患了。” 萧志远听他话中有话,不禁道:“贤弟可是已经知道这小子有什么图谋么?”叶凌风道:“我正是在进军小金川之前,接获我军中探子的密报,说是宇文雄这小子与叶慕华勾结,两人一起,准备混入小金川!” 萧志远吃了一惊,道:“这小子有这么大胆?”叶凌风道:“宇文雄只道你们还未知道他的事情,他以江大侠徒弟的身份怎不敢来?他不但自己来,还要带一个奸细来呢。据我所知叶慕华这个人是叶屠户的养子,和叶屠户的护院风从龙是同门,这人颇有智谋,武功又强,比宇文雄更难对付。他们要混入小金川,倒是不可不防!” 萧志远道:“宇文雄我是认识的,叶慕华这厮我可从没见过面,只好叫巡逻的兄弟多加留意,碰上形迹可疑的人就立即拿下。” 叶凌风道:“我把他们二人的图形画出来,给头目们传观。以后凡是碰上这两个人就乱箭射死,最为妥当。一来这两人武功颇强,生擒不易;二来叶慕华这小子机诈百出,即使是活擒了他,也难保没有意外。” 萧志远向冷天禄禀报了这件事情,附带说明了叶凌风的意见。冷天禄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宇文雄被逐出门墙之事他也是早已得到消息了的,他的想法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遂采纳了叶凌风的意见,传令军中,若是碰见了这两个“奸细”,格杀不论。 叶凌风最担心的就是叶慕华和宇文雄来拆穿他的秘密,办妥了那件事,心中得意之极。要知清军已是把小金川封锁得水泄不通,如今再加上小金川这边也下了严令,叶慕华和宇文雄纵有天大神通,通得过清军的封锁,也通不过小金川的巡逻网。 “他们倘若敢来的话,要么是给我的爹爹捉去杀掉,要么就是给冷天禄的手下乱箭射死。哼,他们要想与我为难,那是难于登天的了。”叶凌风心想。 叶凌风哪想得到就在他作这样布置的时候,宇文雄已经来了,不过不是和叶慕华,而是和江晓芙。正是: 哪有浮云能掩日,终需真假要分明。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路转峰回逢侠女林深路秘出奇兵 小金川周围山岭重叠,清军防线绵延一百余里,虽然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但也还有空隙可钻。宇文雄江晓芙二人仗着超妙的轻功,昼伏夜行,最初两天,进行得甚为顺利,偷渡了清军的三道防线,无人发现,深入山区。到了第三天晚上,他们已翻过了玉盘山的南峰,北面山脚,就是清军封锁小金川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走到半山腰,下面清军的营地,已经隐约可见。宇文雄凝神望了一会,不由得叫声“苦也”。这一晚是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但下面的灯火,却是密如天上繁星。原来清军竟是连营结寨,布成了一字长蛇的阵势,当真是把小金川封锁得水泄不通。 前两道防线虽然是岗哨林立,还有空隙可钻;这一道防线水泄不通,却是插翼难飞的了! 江晓芙道:“怎么办?说不得只好硬闯了!”宇文雄道:“硬闯不行。你的宝剑虽然锋利,却怎杀得尽这密密麻麻的清军?”江晓芙道:“难道就此罢休不成?说不定叶凌风这贼子早已进了小金川,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看着冷家叔侄又蹈钟大哥的覆辙,上他的当?”宇文雄道:“正是因为咱们的责任重大,所以更不能胡来,你想想,咱们舍了性命不打紧。但咱们到不了小金川,谁给冷家叔侄报信?” 江晓芙道:“这道理我知道。但通不过这道防线,怎到得了小金川?我是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了,你想想吧。”宇文雄心里比江晓芙更着急,可是他也实在想不出办法。忽见山脚火把蜿蜒,好像一条长蛇似的从底下爬上来,原来是有一队清军上山巡逻。 宇文雄道:“杀几个人无济于事,快快躲藏起来。除非是给他们发现,咱们才和他拼。”江晓芙忍着闷气,随着宇文雄躲入荆棘丛中,荆棘勾破她的衣裳,就似针刺一样,虽然不是很痛,也是够受的了。 那队清军越来越近,江晓芙隐约听得其中有人说道:“一个女子,算她武功再好,我也不信她就有这么大胆,胆敢偷越咱们的防线。”另一个人道:“你怎知道她没有人同行?”那人道:“若是来得多,早就发现了。来的若是三两个,那也济不了事。” 清军举起火把到处乱照,江晓芙紧握剑柄,准备一给发现,就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幸亏那队清军并没照到他们藏匿的所在,想必是因为山路崎岖,越上去越难走,这队清军也只是巡逻到了半山腰,便退下去了。 江晓芙吁了口气,从荆棘丛中走出来。宇文雄道:“师妹,你要敷点金创药吧?”江晓芙道:“荆棘刺伤,算不了什么?二师哥,你听见他们说话没有?”宇文雄点了点头,说道:“我听到了。奇怪,难道咱们的行踪已经给清军察觉?”江晓芙笑道:“咱们偷入他们的防区,大约也免不了给他们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不过,他们可能还不知道你,我则是一定给他们知道了。”江晓芙只当那个哨兵口中所说的那个“大胆女子”,一定是指她无疑。 那队巡逻兵已去得远了。这晚的天气本来不大好,天空上堆着厚厚的黑云,他们一直担心会下雨的。此时天色忽转,云开月现,江晓芙抬头一看,月亮正在当头,应是三更时分了。月光下,峰峦好像蒙了一层薄雾轻纱,奇石嶙峋,山茅如剑。茅草丛中点缀着无数野花,各种颜色的小花朵在一片绿的茅草丛中迎风摇摆,就像海洋中溅起的浪花,但浪花却没有这样的五色缤纷。 月夜、荒山、松风、花浪,构成了一幅美妙的图画。而山下则又是万马千军,连营结寨,营火密如繁星,山上山下,景色极不和谐,衬托之下,山上的景色,就显得越发优美了。 但江晓芙却哪有心情欣赏这优美的景色。她一看月亮当头,喟然叹道:“咱们的行踪已给敌人发觉,今晚若是不能偷渡这道防线,明日他们一定大举搜山。咱们历了许多艰险,不料受阻于此!雄哥,还是冒险去闯它一闯吧!” 宇文雄忽道:“你听,那一边似有人声?”两人抬头望去,凝神静听。淡淡的月光之下,只见斜斜对面的山坡上,一堆乱石后面,树林中隐约露出一间茅屋。声音就是在这间茅屋中传出来的。两人走近几步,听得更清楚了,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但她所说的却是这个山区的土话,说些什么,他们一句也听不懂。 宇文雄道:“想必是猎户人家的女子,咱们过去探消息也好。”江晓芙道:“这家人家倒是很胆大,连妇女也没有逃。”要知清军在这山里山外,布下了三重防线,封锁小金川,山中的猎户早已逃避一空。这两日来,他们在山上从没碰过一个土人,故而发现了一间有人的猎户人家,不觉有点诧异。 江晓芙道:“你是一个男子,三更半夜,跑去拍门,她们虽然胆大,也会给你吓慌的。不如让我先去和她们搭话。” 宇文雄笑道:“你考虑得很是周到,这几个月的军旅生涯,可真是把你磨练变成大人了,好,我在这里等你。” 江晓芙走到那间茅屋前面,正想叫门,忽地里“嗖”的一支飞镖从茅屋中射了出来,江晓芙大吃一惊,连忙闪避,那支飞镖几乎是擦着她的鬓边飞过。说时迟,那时快,茅屋里冲出了一个少女。 这少女身法快极,冲了出来,二话不说,一刀就向江晓芙斩去。江晓芙使个“风刮落花”的身法,连闪三刀,连忙叫道:“我,我不是坏人!” 那少女这才看清楚江晓芙是个女子,怔了一怔,但仍然发招续攻,喝道:“你不是坏人,三更半夜躲在这里做什么,管你是谁,捉了你再说!”倏地一招刀中夹掌,刀劈面门,左掌就从刀下穿出来扭江晓芙的手腕。江晓芙自小受父母薰陶,她的本领限于年纪当然不是第一流,但武学上的见识,却胜于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这少女使出了刀中夹掌的招数攻她,她一看就知斫她面门的这一刀是“虚式”,用意不过是引开她的目光,以便可以用擒拿法擒她,掌式才是“实式”。看来这少女的确是不想伤她性命。 江晓芙虽然知道这女子不是要伤她性命,但却也不甘为她所擒。而且这少女的来历,她还未知,她也不能不提防对方乃是敌人。当下霍的一个“凤点头”避开刀锋,迅即还了一招“羚羊挂角”,右掌向外一挂,左拳翻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狠击那少女的面门。少女刚才那一刀是“虚式”,江晓芙这一拳却是虚虚实实,叫这少女捉摸不透。 这少女见她武艺高强,越发起了怀疑,怒道:“好狠的丫头,叫你知道我的厉害!”斜闪一步,一个“抽撤连环”,展开了快刀法,一口气连劈了十二刀。江晓芙使出了最巧妙的“天罗步法”,好不容易才避开了对方的连环快刀,险些给对方斫着。 江晓芙知道空手对付不了这少女的快刀,刷的把裁云剑拔了出来,喝道:“好,叫你也知道我的厉害!”“当”的一声,刀剑相碰,裁云宝剑,锋利无比,只见火花飞溅,少女的缅刀损了一个缺口。 这少女好生了得,一吃了兵器上的亏,接着来的一轮快刀便避开了江晓芙的宝剑。论武功,江晓芙倒是不输于这个女子,但经验却不及她,给她一轮快攻,不觉有点手忙脚乱。 宇文雄匆匆赶到,蓦地叫道:“你不是耿姑娘吗?住手!住手!大家都是朋友。”
这少女“咦”了一声,收了缅刀,说道:“你不是曾经与叶慕华同在一起的那个少年人吗?” 宇文雄道:“不错。我叫宇文雄,她是我的师妹江晓芙。叶慕华正是她的表哥。” 原来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最近才与叶慕华化敌为友的那个耿秀凤。 耿秀凤微微一笑,与江晓芙拉了拉手,说道:“江姑娘好武艺。江姑娘是来找表哥的吗?”她竭力要和江晓芙表示亲热,脸上的笑容却是有点不大自然。 江晓芙早已从宇文雄的口中约略知道一些叶、耿二人的情事,江晓芙是个七窍玲珑的女子,心中暗暗好笑:“敢情这位耿姑娘是没来由的吃起干醋来了。”说道:“叶慕华虽是我的表哥,但我认识他却远在耿姐姐之后,我还是前几天才第一次和他见面的。”说罢,也笑了一笑,却拉着宇文雄的手道:“是我的师兄和叶表哥来找我的,不是我去找他。” 江晓芙答得十分巧妙,更加上她和宇文雄这么一个亲热的态度,登时丝毫不着痕迹的就把耿秀凤心中的结解了。不过江晓芙还是不懂耿秀凤何以认为她是要到小金川来找叶慕华。 耿秀凤怔了一怔,说道:“哦,你是前几天才见着你的叶表哥的,你到小金川不是找他?嗯,这可就奇怪了。” 江晓芙也诧道:“什么奇怪?”耿秀凤笑道:“咱们到里面说去。”和江晓芙手牵手走进那间茅屋,这回可是笑得十分自然,态度也是真的亲热了。 茅屋里有个光着两只大脚板的少妇,脚踝套着三只铜环,手中拿着一柄猎叉,在她旁边是个熟睡了的、年约六七岁的孩子。看她的装束是倮倮族女人。大约因为她刚才还未知道来的是友是敌,故而拿起猎叉,卫护她的孩子,准备耿秀凤万一不敌,江晓芙进了茅屋的话,她就要和江晓芙拼命。现在她看见耿秀凤和江晓芙牵着手进来,当然是大感意外了。 耿秀凤叽哩咕噜的和她说了几句倮倮族的土语,指了指江晓芙,又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江晓芙虽然不懂倮倮族的语言,也明白耿秀凤说的意思,一定是向这少妇表示她和江晓芙乃是知心朋友。 那少妇拍了拍茅草编织的垫子,示意请江晓芙坐下,又指着宇文雄道:“他、他也是朋友?”原来这倮倮少妇也会说几句汉话的,不过说得生硬而已。耿秀凤点了点头,道:“也是的。”于是那少妇也请宇文雄坐下。 耿秀凤道:“这位玛花姐姐是我的朋友。三年前我带了我爹爹旧部反了朝廷,从回疆归来,经过这儿,和玛花姐姐结识,后来也曾在她家里借宿过几次。玛花姐姐的本领可真不错哩,她凭着一柄猎叉,养活了她的孩子。有猎叉在手,老虎也打她不过。”玛花不大会说汉话,却听得懂七八成汉话。涩然一笑道:“怎比得上你耿姑娘。” 耿秀凤介绍了那位倮倮族少妇玛花之后,玛花请他们坐了下来。宇文雄和江晓芙迫不及待地问道:“耿姑娘,你又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耿姑娘,你怎么会以为我是要到小金川去找叶慕华?” 耿秀凤道:“宇文少侠,那日终南山之事,你也在场,你是知道的了。我得了朱家兄弟和叶慕华给我说明真相,我这才如梦初醒,知道我的大仇人是叶屠户,以往我是错怪了叶慕华了。我,我真是好生惭愧!”宇文雄道:“耿姑娘虽然知道得迟了一些,但总比不知道好。” 耿秀凤叹了口气,说道:“但我却想不到我师父的一家,竟是暗中为清廷效力的武林败类,和叶屠户乃是一丘之貉。那日我叛师而去,想回转飞风山重整旗鼓,路上又遭遇归德堡和官军的夹攻,飞凤山的大寨也给官军挑了。不过我们的损失固然不轻,官军的损失更重。” 耿秀凤喝了一口苦茶,接着道:“经过了这一战,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叶屠户,归老贼为什么敢这样横行霸道?都是为了有‘朝廷’给他们撑腰。叶屠户官做得大,罪恶也就更大。他要杀尽天下的英雄义士,保鞑子的江山。归老贼只是一方土霸,他没有这样大权力,他就鱼肉乡民,要保持他‘威震关中’的宝座。 “但不论他们的罪恶是大是小,总之,贪官、恶霸和‘朝廷’都是祸害百姓的东西,‘朝廷’是树根,叶屠户、归老贼这些人是树干、树枝。以往,我只是要报我杀父之仇,即算在我知道叶屠户是我的仇人之后,我也只是想要杀他。谁欺负过我的我也要报复,归老贼父子欺负我,我就要杀他们父子。如今,我已知道,我的仇人不单单是这几个人了,我要报仇,也就必须反抗清廷。这就是我逐渐明白了的一个道理!” 宇文雄赞道:“对,耿姑娘,你这个道理明白得很好,你也把这个道理说得很是透彻。” 耿秀凤说道:“失了飞凤山的大寨,我知道只靠我自己的力量是报不了仇的。是以我带了部属到这里来想要参加义军。叶屠户是我的大仇人,也是义军的死对头,我参加义军,既可以报家仇,也可以报国恨。但我在义军中没有熟人,只有一个叶慕华是曾经相识的,我到了这里,就只好找他了。”说至此处,脸上微泛红晕。 江晓芙暗暗好笑,心道:“你和我的叶表哥,岂只只是曾经相识?”问道:“然则你却怎么会想到要到小金川来找我的叶表哥?” 耿秀凤道:“我们到了黑狗岭,才知道不过十日之前,该地曾经发生一场大战。附近人家十室九空,走得动的早已躲避兵灾去了。我们好不容易才找着一个守在家里的老婆婆,向她打听消息。这老婆婆说,大战过后,义军早已撤走,她也不知道义军是藏在什么处所。但当我说出叶慕华的名字,她却知道是义军的首领,这消息对我倒是一个意外,叶慕华不过比我早来个十天半月,义军原来没有首领的吗,怎的就让他做了首领?” 江晓芙道:“此事说来话长,但那老婆婆没有告诉你吗?” 耿秀凤道:“那老婆婆对我们本来是冷冷淡淡的,听我说出了叶慕华的名字,这才和我表示亲热起来。我正想向她再探消息,不料有一队清军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踪迹,到那儿搜查了。” 耿秀凤喝了一口苦茶,接着说道:“一场小规模的战斗过后,我们击退了清军,但不幸那老婆婆却中了流矢,丧了性命。我们俘获一个清军,我就向他拷问,他供出义军的主帅已经逃往小金川,至于那支义军则早已是全军覆灭。他是在严刑拷打之下作供的,看来似乎不假。” 江晓芙笑道:“这两个消息都是假的。不错,原来义军的首领也是姓叶,不过,此叶不同彼叶。逃往小金川的是那个混入义军,篡窃了主帅的高位,其实却是清军奸细的叶凌风,不是叶慕华。给你迫供的那个清军,若不是有心骗你,那就是张冠李戴了。” 江晓芙心想:“这位耿姐姐对付俘虏的手段和叶表哥大不相同,叶表哥优待俘虏,俘虏才肯和他说实话。耿姐姐严刑迫供,也就难怪那俘虏要谎言骗她了。” 其实,江晓芙也只猜对了一半。原来那个俘虏只是一个普通兵士,他根本就还未知道叶凌风和叶屠户的父子关系。那日叶凌风伪装是给清军追捕,逃往小金川,叶屠户派出的一队“追兵”,这个俘虏当时也是“追兵”之一。知道其中秘密的只有那个带队的军官。故而当耿秀凤向那俘虏追问“义军主帅”的下落时,那俘虏就据他所知的供了出来,倒不是甘心欺骗耿秀凤的。不过,他供出的什么义军全军覆灭的鬼话,那就是存心恫吓的了。 耿秀凤吃了一惊,大为惶惑,说道:“叶凌风?这似乎是叶慕华的另一个名字?”原来耿秀凤早已查明了叶慕华的底细,知道他原来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叶凌风。但却不知道其中易名的曲折。 于是江晓芙将这中间的曲折原原本本地告诉耿秀凤,听得耿秀凤惊骇不已。 耿秀凤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之后,又惊又怒,柳眉倒竖,说道:“原来叶凌风这奸贼就是叶屠户的儿子,他混入小金川,这祸患可真不小,这么说来,我虽然找错了人,但错有错着。为了消除这个祸患,咱们更是非到小金川不可了。” 江晓芙皱了眉头说道:“清军在山下连营结寨,封锁得水泄不通,咱们却怎能到得了小金川?” 耿秀凤笑道:“我有办法到得小金川。”宇文雄、江晓芙喜出望外,连忙问道:“什么办法?” 耿秀凤道:“办法就在这位玛花姐姐身上,她可以带我们过去。” 耿秀凤用土话和玛花交谈了一会,接着说道:“那日我们遭遇清军袭击之后,我知道我们这一小队人是决不能通过清军的防线的,我把部属交给朱家兄弟率领,叫他们分头去找义军。我则因为信了那俘虏的供辞,独自到小金川去。这带地方我是走过几次的,地形很熟,清军的两道防线给我偷过,终于找着了玛花姐姐。就在你们来到的时候,我正在向玛花姐姐请教通过清军最后一道防线的办法,玛花姐姐担保可以带我过去。你们一来,打断了话柄,如今玛花姐姐才向我说清楚了。说起来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办法,通过清军的防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耿秀凤故意“在闷葫芦里卖哑药”,不把谜底揭开,逗他们着急。 江晓芙道:“既然玛花姐姐可以带我们过去,事不宜迟,这就去吧!”她和宇文雄都是半信半疑,心想:“怎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就通得过清军的防线?”但也料想耿秀凤不会骗她,耿秀凤既然不肯先说,他们急于要到小金川,也就不必多问了。反正这个“哑谜”总是要揭开的。 玛花背起了熟睡的孩子,一手拿起猎叉,一路上,唱着催眠的曲子,满不当作一回事的在前带路,她那孩子醒了一会,在妈妈的催眠曲中又睡着了。 玛花到了一处山坳,只见她把猎叉拨开荆棘,露出了一个洞口,耿秀凤这才笑道:“这个洞的另一头出口就在小金川,刚刚通过了清军的防线。咱们在山洞里走过他们的防地,清军做梦也不能想到。这岂不是不费吹灰之力?” 原来这个山洞是当地土人当作避难用的,他们的先人发现了这个山洞,为了保守秘密,在洞口故意种上荆棘,年深日久,荆棘成丛,都已高逾人头了。 玛花擦燃火石,把折下的荆棘点起了一把火把,带她们走入这个奇妙山洞。洞中景色在火光之下豁然显露,这一瞬间,众人都是情不自禁地发出欢喜赞叹的声音。正是: 探秘寻幽开异境,要从此洞出奇兵。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误听谗言伤侠士巧施毒计害英雄 只见洞中无数千奇百怪的石笋,如珊瑚、如玛瑙、如宝石、如白玉、如明珠,给神工鬼斧雕塑如狮、如虎、如美女、如夜叉,如高僧扶杖说法,如仙女翠带迎风……种种景物,奇丽无俦! 洞中景物虽然奇丽,但他们却是无心欣赏。江晓芙笑道:“想不到这里竟有如此一个福地洞天,待咱们打了胜仗回来,我倒想在这洞中住它几日。” 这山洞约有三里多长,不消一炷香的时刻,已走到山洞那头,耿秀凤谢过玛花,移开封洞的石头,笑道:“你看是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好,现在咱们可以出去了!” 走出山洞,将石头封好洞口,抬头一看,只见已置身于一个空旷无人的地带。但虽是空旷地带,草原上的野生茅草高逾人头,却正好作为掩蔽之用。但见山风过处,茅草猎猎作响,就似卷起了千层波浪。也不知草丛里是不是伏有小金川的义军。 宇文雄仗剑拨开茅草,在前开路,说道:“看情形,这是两军接壤的地带,往前面走去,不消多久,一定可以碰上义军。” 话犹未了,草丛中涌出一大队人,果然就碰上了义军。 宇文雄正要上前打话,不料那个义军首领已是喝道:“来的是宇文雄么?” 宇文雄一看,这首领是个黑实实的粗豪汉子,约有三十来岁,宇文雄以前并没有见过这个人,不知他何以会认识自己。当下,宇文雄又惊又喜,连忙说道:“小弟正是宇文雄。请问兄台高——” “高姓大名”四字还未曾说得完,那首领已是霹雳似的一声喝道:“好,宇文雄你好大胆!来得正好,吃我一刀!” 不待宇文雄答辩,那首领声出刀发,一刀就向他斫来。宇文雄冷不及防,险险给他劈着。宇文雄慌忙招架,那首领武功甚为厉害,刀法又狠又疾,宇文雄的本领虽然也不输他,但在这种绝对意料不到的情形之下,被迫动手,而且对方又是义军的首领,却叫宇文雄如何能够专心一志的和对方交手?可怜宇文雄给对方一轮快刀抢攻,只有招架之功,根本就不能分出心神说话。 江晓芙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连忙叫道:“喂,喂,你们怎么打起自己人来啦!我是江晓芙,我爹爹是江海天!我们是来找冷寨主的。宇文雄是我的师兄。我们有紧急的事情要来通报!”不料那位义军首领非但没有住手,反而把刀一挥,下了命令:“把这两位姑娘包围起来,劝她们投降。却不可伤了她们,除非她们先伤了人!” 江晓芙又惊又怒,叫道:“你们这算作什么?难道你们没人知道我的爹爹么?” 义军首领虎目一睁,朗声说道:“我知道令尊是江大侠,才对你客气几分,哼,你这小姑娘不知好歹,我不伤你,但却要把你送给你的掌门师兄,让他好好的管教你!” 江晓芙怒道:“岂有此理,我怎不知好歹?我的掌门师兄就是宇文雄,你知不知道?” 义军首领大笑:“小姑娘胡说八道。哼,要是让你父亲听见了,不气死他才怪。谁不知道宇文雄已被逐出师门,你却要封他做掌门师兄!你为了私情,庇护奸贼,这还不是不知好歹么?唉,江大侠英名盖世,却怎的有你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女儿!”他一面摇头叹气,手中的刀法却是没有丝毫松懈,把宇文雄攻得手忙脚乱,险象环生。 原来这位义军首领不是别人,正是小金川三大首领之一冷天禄的侄儿冷铁樵。他听信了叶凌风的谗言,亲自带队巡逻前线,为的正是要严防宇文雄混入。因为根据叶凌风的言语,宇文雄乃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奸细”。宇文雄的相貌早已有叶凌风绘出画图,是以冷铁樵一见就知道是他,还焉肯放过? 冷铁樵名实相副,是个铁面无私的汉子。他想的是:“江大侠之所以得到普天下英雄好汉的尊敬,正是因为他大义凛然,他决不会徇私庇护女儿的。我这样处置,他知道了还应该感谢我呢。而且即使按照武林规矩,江大侠不在这儿,我把他的女儿交给他的掌门弟子管教,那也没有半点不是。”冷铁樵由于信了片面之辞,于是发出了包围江、耿二人,迫令江晓芙投降的命令。 江晓芙恍然大悟,说道:“你弄错了,你一定听信了叶凌风这贼子的谗言了,我告诉你,叶凌风才是真的奸细,我们正是要来通报冷寨主,请你们千万不可上这奸细的当的!” 冷铁樵哪肯相信她的说话,“哼”了一声,轻蔑说道:“女孩儿家,胡言乱语。亏你是江海天的女儿,也不知道羞耻!弟兄们不必顾虑,把她拿下!有她的掌门师兄在这儿,正可以让她的掌门师兄好好的管教管教她,咱们不算越俎代庖。” 江晓芙给他一顿臭骂,气得满面通红,顿足说道:“你这黑汉子才是不知好歹,你骂我不打紧,可惜小金川的大事坏在你的手里!” 义军知道她是江海天的女儿,当然不愿意杀伤她,可是江晓芙也决不能杀伤义军。义军换了几个头目,用长枪大戟之类的重兵器压着她的宝剑,另外一些人便用绊马索挠钩要来擒她。江晓芙运剑护身,挠钩一到,便给她斩断。绊马索如长蛇蜿蜒,贴地盘旋,软不受力,不易被宝剑所削,但在混乱之中,绊马索要避免绊着自己人,却也不容易缠上她。江晓芙使出“天罗步法”,衣袂飘飘,俨如流水行云,避得十分巧妙。绊马索绊不着她,却绊倒了两个使重兵器的头目,江晓芙忍不住哈哈大笑。 激战中忽有一支官军来到,带领这支官军的却是个便装的瘦长汉子,手里拿的武器也很特别,是一根翠色的青竹杖。紧紧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年约二十的少年。他们本来是在队伍的中间的,此时已跑在队伍的前头,来得特别之快。 少年“咦”了一声,说道:“爹,你看,这不是宇文雄这小子么?”那瘦长汉子道:“不错,和他厮杀的那人是冷天禄的侄儿冷铁樵。”少年道:“爹,咱们怎样?”瘦长汉子道:“管它茄子黄瓜,下在锅子里的便是菜。一概吃掉!” 原来这两父子正是杨钲和杨芃。叶屠户精选了一队骑兵交给杨钲带领,在前线巡逻,也正是为了严防义军方面有人渗入小金川的。 说时迟,那时快,这队骑兵已是风驰电掣般的疾卷过来。冷铁樵大怒道:“好呀,如今是图穷匕现,你这奸细还有什么好说?”他只道这队清军是宇文雄引来的,一怒之下,恨不得立即就杀了宇文雄。 宇文雄来不及说话,杨钲父子已经杀到。杨钲哈哈笑道:“妙极,妙极,还有江海天的女儿和飞凤山的女匪首都在这儿,正好一网打尽,芃儿,你去对付那两个丫头。”杨芃道:“是。”分了一部分清军,采取两翼包围之势,将那队义军和江、耿两人都包围起来。杨钲竹杖连挥,使出了迅捷无伦的点穴杖法,眨眼之间,点倒了十多个义军。 冷铁樵想不到杨钲来得如是之快,还在狠狠的向宇文雄攻击。想急急杀了宇文雄这才好全力抵抗清军。 杨钲哈哈大笑,喝道:“都给我倒下!”猛的一杖就向宇文雄击下。宇文雄一个斜身滑步,以绝妙的“天罗步法”,在这间不容发之际,恰恰避开了杨钲的一击。但他因这是全神应付杨钲,避开了杨钲的竹杖,却避不开冷铁樵的快刀,“刷”的刀锋过处,宇文雄肩头被砍开一道五寸多长的伤口,虽然不是致命之伤,亦已血流如注。 杨钲的杖法是“狂风扫柳”的连环招数,打不着宇文雄,第二杖便向冷铁樵打到。冷铁樵横刀一立,一招“玄鸟划砂”,带守带攻。杨钲是第一流武学高手,独门杖法自成一家,冷铁樵是第一次和他交手,摸不着他的路数,杨钲大喝一声:“撤刀!”青竹杖一翻一绞,冷铁樵虎口一震,“当”的一声,厚背砍山刀果然脱手飞出。 说时迟,那时快,杨钲的青竹杖又是一招“毒蛇吐信”,削尖了的杖头直指冷铁樵的咽喉。冷铁樵无可抵挡,心里一凉,正自暗道:“我命休矣!”就在这时,忽听得“刷”的一响,杨钲回转了竹杖。 原来是宇文雄一退即上,挥剑侧袭,解了冷铁樵之危。他来不及包扎伤口,也顾不了本身的危险,便来援助刚刚砍了他一刀的冷铁樵。宇文雄这一招“追风剑式”乃是攻敌之所必救,故而杨钲必须回杖遮拦。 冷铁樵拾回了性命,不觉呆了一呆,心道:“宇文雄倘是奸细,何以他又救我性命?莫非是他的师兄当真冤枉了他?但也说不定他是要取信于我,故意使诈?”不过,冷铁樵虽是思疑不定,宇文雄救了他的性命总是事实,在这样紧张激烈战斗之中,他也无暇去仔细思索了。 冷铁樵拾回了厚背砍山刀,眼见宇文雄的伤口血流如注,仍在勇战强敌,心中不由得暗暗惭愧。于是赶忙挥刀夹击杨钲,并向宇文雄低低说了一声“多谢!” 江晓芙仗着宝剑突围,挡者辟易,转眼间就杀到杨钲与宇文雄、冷铁樵交战的所在。江晓芙一见宇文雄的伤口还在流血,心中又是愤怒,又是疼痛,连忙叫道:“师哥,你歇歇敷伤。”运剑如风,立即抢上前去,疾刺杨钲。 杨钲对江晓芙的武功当然是不会放在眼内,但对她那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却不能不顾忌几分。当下以轻灵的杖法借力打力,荡开宝剑,避免竹杖给她削断。江晓芙与冷铁樵联手,勉强可以支持。 江晓芙叫宇文雄“歇歇”,宇文雄可没有歇息,他匆匆忙忙地嚼烂了金创药,敷上伤口,立即再来。本来他们三人联手,是可以胜过杨钲的,但可惜宇文雄流血过多,气力大减,却只能恰恰打成平手。 清军防地的前哨营距离较近,赶了到来助战。一营虽然不过千人,但加上了巡逻队,已多过冷铁樵这队义军两倍。义军陷在包围圈内,勇猛冲杀,并无一人气馁。 幸而没有多久,义军的后援亦到。原来萧志远在大寨听到报讯,亲自带了一队骑兵驰来援救。萧志远是武学大名家萧青峰之后,本领高强,尚在冷铁樵之上。他一到来,疯虎似的就杀入重围,里外会合,登时主客势易,反而把清军切断,分成几截,反包围起来。 萧志远看见宇文雄师兄妹与冷铁樵联手恶战杨钲,心中也是好生诧异。但此时他亦已无暇询问了,他把队伍交给副将指挥,立即挥刀加入战团。 混战中忽听呜呜的声响,一枝接着一枝的响箭射上空中,有七八支之多。 在高原的旷野上,响箭的声音特别尖锐,这七八枝响箭连续发出,那急促的、刺耳的,而又连成一串的呜呜之声,在战场的“大合奏”中,自成一股特别的音响。刀剑的碰击,铁蹄的践踏,健卒的厮杀、吆喝,诸声合奏,都淹没不了这连续的响箭的刺耳声。估量十里之内,都可以听得见这个音响。 此时,萧志远正在全神与杨钲厮杀,混战中,也不知这几支响箭是谁人所发。不过,他是个懂得军事的行家,听了这一连串的刺耳响箭声,心中却是不无疑惑,暗自想道:“清军这队巡逻队不过是搜索性质,并非深入我方阵地,要求决战而来。而且他们在平地扎营,此处鏖战,金鼓之声可闻,甚至旌旗招展亦可见到。敌方若是求援,似无需使用这种响箭。”至于小金川这边的义军,则是从没有使用这种响箭的。但此时战事方酣,萧志远纵有所疑,亦已无暇追究了。 杨钲虽然武艺高强,也挡不住萧志远、冷铁樵、宇文雄与江晓芙四人的联手夹攻,激战中萧志远与冷铁樵双刀合璧,一个“左插花”劈他左臂,一个“右插花”削他右臂,两人又都是刀锋一斜,招里藏招,兼刺他的腰胁。萧、冷二人虽非同出一门,但他们因为是战场上的老搭档,双方又同是使刀,故此在招数上配合得很好。 杨钲手执竹杖中间,青竹杖滴溜溜的一转,两柄刀头都给他的竹杖荡开。可是江晓芙也没闲着,裁云宝剑已是乘虚而入,径刺他的胸膛。宇文雄咬实牙根,力注剑尖,使了一招追风剑式,也来刺他膝盖。 杨钲畏惧的是江晓芙的宝剑,连忙把竹杖平推过去,推开江晓芙的宝剑。可是萧、冷二人那狠辣的刀式余势未衰,双刀斜挂而下,“嗤嗤”两声,削去了杨钲的两幅衣襟,宇文雄的剑尖,亦刺着他的膝盖,杨钲一个“弹腿”踢出,踢飞了宇文雄的青钢剑,膝盖已被剑尖刺穿了一个小孔,好在他早已运气闭了“环跳穴”,受了一点点伤,不过是等于被利针刺了一下而已。 就在杨钲受伤的时候,他的儿子杨芃也受了伤,伤得比他还重得多。耿秀凤一刀劈着他的左肩,削开了五六寸的伤口,血流如注。杨芃哇哇大叫,慌忙跳出圈子。杨钲一见儿子受伤,无心恋战,大吼一声,趁着宇文雄立足未稳,挥杖便扫他的双腿。 宇文雄流血过多,气力不加,因此刚才那一剑未能给予杨钲重创,此时,他在给杨钲踢飞他的青钢剑之后,正自摇摇欲坠。 杨钲这一连环“弹腿”如矢疾发,本来非踢中宇文雄不可,幸亏冷铁樵一见不妙,立即将他一掌推开,江晓芙过去将他扶住。冷铁樵与萧志远的双刀挡不住杨钲,仅能采取守势。杨钲迫退了他们二人,突围而出便即喝令鸣金收兵。 清军的后备部队比义军强大数倍,加以宇文雄又受了重伤,故此义军逐退清军之后,也就立即后撤了。 江晓芙扶稳了宇文雄,焦急问道:“雄哥,你怎么啦?”宇文雄涩声说道:“没什么,唉,只可惜刚才那剑未能重创老贼……”话犹未了,“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身上的伤口也因震荡而复裂。江晓芙连忙给他再敷上金创药。 宇文雄身体的伤是给冷铁樵砍的,冷铁樵心里好生惭愧,于是将他接了过来,扶上自己的坐骑,说道:“不管你是什么人,你的伤我总得给你治好了再说。咱们这就回山寨去,你安心做我的客人吧。” 萧志远望望宇文雄,又望望冷铁樵,十分不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冷铁樵讷讷说道:“这、这其中只怕有些什么误会,叶凌风说他,说他……但他适才又曾救了我的性命。”冷铁樵对于宇文雄的说话虽还未能全然相信,却已对他颇有好感,是以“奸细”二字,也就不愿宣之于口了。 江晓芙是见过萧志远的,说道:“萧叔叔,我原原本本的都说给你听。”两人并辔而行,江晓芙从叶凌风冒名认亲说起,说到叶慕华揭破他的奸谋,将他逐出义军为止。把有关叶凌风的事情,都告诉了萧志远。 萧志远越听越是吃惊,不觉汗流浃背。江晓芙说道:“萧叔叔,事情已经说得这样明白,你还不相信我们吗?叶凌风这贼子一定是要来害你们小金川的,你不赶快除他,祸患非小!我不是怕和他对质,但却怕这贼子诡计多端,你若不是把他先拿下来,要我和他从容对质的话,只怕又要给他逃了。”萧志远把手一挥,喝道:“快马赶回山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在萧志远惊疑不定的这个时候,叶凌风在大寨里又干了些什么。 当萧志远听得前线的冷铁樵这一队巡逻队受清军包围之时,叶凌风是和他在一起的,叶凌风本要与他同来,但冷天禄却不让他去。认为得力的首领不须空巢而出,有萧志远前去救援已经足够。故此留下叶凌风助守大寨。冷天禄还有一个不肯说出口的原因,那就是因为他尚未能完全相信叶凌风。 大寨在山上,到前线用快马飞驰也要半个时辰,不过直接的距离却不很远,响箭的声音在山上是听得到的。 混在萧志远队伍中的奸细因为看见宇文雄、江晓芙二人与冷铁樵并肩作战,这才发出响箭的。原来这是叶凌风和他们约定的讯号,倘若事情败露,就发响箭报讯。他们看见这两人来到,冷铁樵却并不捉拿他们,反而和他们一同御敌,当然是料想得到叶凌风的秘密,定将被他们拆穿了。 且说叶凌风在山上听见了响箭的声音,这一惊端的是非同小可,当下就想溜走。但转念一想:“我岂可一事无成的就走出小金川?”于是立即把亲信叫来,指点他们如何行事。然后就和蒙永平去求见义军领袖冷天禄。 冷天禄此时也听到了响箭的声音,心中正在疑惑,听说叶、蒙二人求见,就叫他们进来。 冷天禄问道:“叶统领,你可听见响箭之声么?你们的人是否使用这种响箭的?”叶凌风道:“正是我们所常用的那种响箭。”冷天禄道:“哦,那么这响箭报的是什么消息?”冷天禄心中悬念的只是前方军情的变化,他虽然不怎么信任叶凌风,却怎也想不到他要来刺杀自己。 叶凌风道:“请冷寨主屏退左右。”冷天禄眉头一皱,心中本来想说:“我的左右都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但说无妨。”但因叶凌风是以一路义军首领的身份来投奔他的,在礼貌上他不能不尊重他,心头虽然稍有不快,却也把左右屏退了。 叶凌风故作神秘,把座位挪到冷天禄的身边,低声说道:“这件事么,非同小可!”冷天禄道:“什么非同小可?”话犹未了,蓦地一声大吼,跳了起来,原来叶凌风已把夹在双指之间的一枚毒针发出,这是风从龙以前给他的毒针,在大内秘制的毒药中淬炼过,刺入人体,见血封喉。 叶凌风以前在江家暗算叶慕华,用的就是这种毒针。以叶慕华内功的精纯,当年中了这毒针之后,也几乎送了性命,侥幸治疗得当,调养了半年有多,才复原的。 冷天禄的内功不在叶慕华当年之下,但因距离太近,而又毫无防备,这一枚毒针,刺进了他的小腹,深入脏腑,冷天禄的半边身子,登时麻痹。 冷天禄大吼一声,跳了起来,喝道:“好贼子,原来你就是奸细?”呼的一掌,就向叶凌风击去。叶凌风冷笑道:“你现在知道,已经迟了!”双掌相交,“蓬”的一声,冷天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可也把叶凌风震退三步。叶凌风大吃一惊,想不到冷天禄中了毒针之后,还有如此功力。
可是冷天禄这么用力发掌,所中之毒,发作的也就更加快了。最初本来是半边身子麻痹的,此时全身都已有了僵硬的感觉。而且脑袋一阵阵昏眩,眼前金星乱冒,视觉已是一片模糊。 叶凌风的手下涌了进来,一阵乱刀,把冷天禄的四名亲信头目也杀掉了。冷天禄大喝道:“好贼子,我与你拼了!”疯虎般的向前猛扑,一掌打出。 叶凌风心里暗笑道:“我何必和你硬拼?”冷天禄一向前扑,他早已闪过一边。他的四个手下,却给他作了挡箭牌。 冷天禄这一掌是毕生功力之所聚,只听得一片惨呼,乒乓连响,首当其冲的前四名清军武士全都倒地,丧在他的掌下。后一排的四名清军武士,也都断了肋骨,或塌了胸脯,受了重伤。 冷天禄一掌之下,杀了四人,伤了四人,涌进这间房的奸细,惊骇欲绝,忙不迭的都逃出去。挤倒地上受了轻伤的又有数人。可是冷天禄发了这最后一掌,亦已是油尽灯枯,再也支持不住,口吐鲜血,颓然倒地。叶凌风哈哈一笑,他让手下送命,自己却坐享其成,不费吹灰之力,在大笑声中割下了冷天禄的首级。 混进来的清军奸细有百余人之多,除了三十名混在萧志远的那支队伍之外,此际叶凌风的手下还有二十余人,叶凌风就带了这一小队人冲下山去。 大寨外面的哨兵喝问:“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叶凌风一马当先,说道:“没什么,我奉了冷寨主之命,奔赴前线增援。”哨兵知道叶凌风是援川义军首领,又是他们二寨主萧志远的结拜弟兄,他既然说是奉了冷天禄之命,哨兵们一时间却是不敢决定该不该拦阻。说时迟,那时快,叶凌风这一队人已是马不停蹄地疾驰而过。 当然,纸总是包不住火的。哨兵们跑进去一看,发现了这样狠毒绝伦的大血案,人人都是毛发倒竖。但愤怒也更多于恐怖,于是立即吹起了追击的号角。 叶凌风这一小队人不敢向清军的防地奔逃,因为一来由于是两军对峙,要跑到清军的防地,就得通过数十座义军的营垒。叶凌风绝不能冒这个险。二来叶凌风也估计得到,萧志远这一支骑兵,此时想必已经从前线回来,而他的“对头”不是叶慕华就是宇文雄也必然是同萧志远一起回来,早已揭破了他的秘密了,他岂能让他们碰上? 叶凌风当机立断,带领队伍,从后山冲出。后山因为不是当着敌军的正面,配备的兵力不及前山的十分之一。 叶凌风纵马疾驰,一面大声呼喊:“不好了,不好了!一队鞑子偷袭大寨,你们快去救援!”防守后山的义军突然间听到这样的噩耗,急切里哪容他们仔细思量是真是假,竟然中了叶凌风之计,一窝蜂地跑回大寨,反而放过了叶凌风。 且说萧志远、冷铁樵、宇文雄、江晓芙、耿秀凤五骑马先赶回山寨,此时寨内哭声震天,无数带泪的弟兄向后山驰去。萧志远见此情形,心头一沉,情知不妙,无暇查问,跑进了冷天禄刚才会客的那座聚义厅,只见尸横遍地,当中一个无头尸首正是冷天禄! 冷铁樵呆了一呆,突然左右开弓的自己打了自己两巴掌,哑声说道:“宇文少侠、江女侠,都是我不好,悔不该不信你们的话,害了我的叔叔!”虎目圆睁,眼角滴血,打了自己两巴掌之后,这才跪倒地上,裂人心肺地叫道:“叔叔,你死得好惨。你英灵保佑,侄儿为你报仇!”他并没有号啕痛哭,叩了三个响头就站起来,喝道:“快给我换一匹马!” 萧志远却忽地拉着他道:“三哥,且慢!” 冷铁樵道:“怎么?”萧志远道:“目前正是决战之际,此间要你指挥。我去追那奸贼。还望三哥顾全大局,节哀、保重。”冷铁樵听他说得有理,神智清醒了些,只好让萧志远去追叶凌风。 且说叶凌风从后山逃走,使用诡计,欺骗义军,通过了前头的几处哨岗。不过跑到半山,下面的义军听得山上传来追击的号角,叶凌风的诡计可就不能施展了。但他这一小队虽然不过五六十人,却都是清军中精选的武士,战斗力颇强,一场厮杀,居然给他们突围冲出。不过,剩下的也无多了。 蒙永平数了一数,连他和叶凌风在内,不过十骑。蒙永平不觉忧形于色,生怕追兵赶到,难以抵挡。叶凌风却是哈哈大笑。 蒙永平道:“叶公子,你笑什么?”叶凌风道:“咱们是受了挫折,但冷天禄的首级给我割了下来,这可就功大于过了!一个冷天禄的首级总低得上几十个人吧?”叶凌风只是为自己的功名利禄着想,他的手下的性命却并不放在他的眼内,连蒙永平这样的人听了,也不觉暗暗寒心。 叶凌风如有所觉,哈哈哈的又笑了三声,说道:“咱们从这条路可以逃入西昌,西昌的总兵是我爹爹的旧部。我可以借他的兵反攻小金川,与我爹爹里应外合,荡平他们的十三家山寨,哈哈,到了那时,你们个个都可以封官赐爵,杀冷天禄的功劳我绝不独占。蒙永平,你要知道,我并非不伤心那些死了的自己人,但你想想,若然人多,朝廷哪有这许多高官赏赐?如今咱们只有十个,朝廷要封赏,那就容易了。” 叶凌风看得出手下的寒心,因此想出了这一番巧妙的说话来“安抚”他们,同时挽回他因一时得意忘形而说错的话。这番话不只是说给蒙永平听的。他的手下个个都是想升官发财,听了他的话果然大为兴奋,甚至嫌死的同伴少了。 蒙永平道:“但愿没有追兵才好。咱们一路冲杀出来,人已疲劳马也困了。”叶凌风道:“不会有追兵的,你看天色都快黑了。” 话犹未了,忽听得霹雳似的一声喝道:“叶凌风,你这小子还往哪里跑?”原来是萧志远率领三十名骠骑追来。叶凌风因为在山下突围,耗了一些时候,是以萧志远虽然是后发一个多时辰,却恰恰在天黑之前追上了。 叶凌风吃了一惊,嘴里却说道:“不必害怕,他们也只有三十骑,咱们可以打得过他们的。杀了萧志远,功劳更大!” 萧志远大怒道:“好呀,你这小子居然还想杀我!”说时迟,那时快,一马当先,已经冲到。叶凌风笑道:“萧大哥,我倒是还顾念着手足之情的。不过,你若穷追不舍,可就迫得我不能不和你动手了。这样吧,你不杀我,我也就不杀你。如何?” 萧志远大怒道:“你这人面兽心的奸贼,居然还敢和我说什么手足之情。哼,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横刀跃马,满腔怒气都发泄在刀头之上,恨不得把叶凌风一刀斩为两段。 叶凌风整日奔驰,精神气力都已大为耗损。可是他毕竟是练过上乘武功的人,萧志远想要在三五十招之内杀他,却也不能如愿。 双方一轮混战,叶凌风的八个手下,全都给萧志远的人杀死。但叶凌风和蒙永平却逃脱了。萧志远带来的三十名义军也死伤了十多人。 萧志远怒火中烧,快马加鞭,穷迫不舍。不知不觉,已把那一小队义军远远甩在后面,只剩下他一个人追在前头,但与叶、蒙二人的距离却也越来越近了。 蒙永平道:“叶公子,咱们联手拼他!”叶凌风道:“好,咱们联手拼他!” 萧志远大怒道:“叫你拼吧!”取下了铁胎弓,抽出两根长箭,连珠箭发,射他们二人的坐骑。萧志远不但刀法高强,而且是义军中出名的神箭手。 弓如霹雳,箭似流星。蒙永平使个“镫里藏身”,挥刀拨箭。却不料那支箭看来似是射人,其实乃是射马。蒙永平一刀格了个空,利箭已刺入马腹,坐骑倒毙,蒙永平跌落马背。 叶凌风骑术精妙,单足倒挂马鞍,张手接箭。可是没有接着,那支箭已射到他的咽喉。叶凌风大叫一声:“我命休矣!”跟在蒙永平后面,也跌落马背了。 萧志远大喜,跳下马来,便要去取叶凌风的首级。叶凌风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还箭!”萧志远把弓梢一拨,不料那支箭也是射马而非射人,叶凌风以上乘内功发出甩手箭,不亚于用铁胎弓发射,一箭也射毙了萧志远的坐骑。 叶凌风哈哈大笑道:“萧大哥,你追不上小弟啦!”一个“黄鹄冲霄”,飞身跳上马背,剑尖在马臀一刺,那匹马负痛狂奔,转瞬间已出了萧志远射程之外,原来叶凌风的坠马乃是伪装的。他这一诡计,不但骗过了萧志远,连蒙永平也上了他的当。本来他和蒙永平联手,是可以胜得过萧志远的。但叶凌风是一个只为自己打算的人,他暗自盘算,他们两人联手,至少也得要在百招开外才胜得萧志远,那时说不定萧志远的后援已到,而自己在筋疲力竭之余,定将被义军生擒无疑。他这么一想,就不愿用自己的性命赌博,宁可牺牲蒙永平了。 萧志远的坐骑已给射毙,眼睁睁地看着叶凌风快马飞逃,空自气怒,却也无可奈何。 蒙永平吓得魂飞魄散,只好与萧志远拼命,但是他的武功本来就不及萧志远,更加以理亏胆怯,意乱心慌,想要“拼命”,也不可能。不过十来招,就给萧志远空手夺了他的剑,一剑穿过了他的琵琵骨,废掉了他的武功,活捉了他。不久,那一小队义军来到,萧志远把蒙永平交给手下,自己换了一匹坐骑,再去追赶叶凌风。 此时天色已黑,萧志远点燃了一束火把,跟着叶凌风的蹄痕追踪。到了密林深处,蹄痕忽然不见。萧志远是个江湖的大行家,情知叶凌风必是用布包着马蹄,故而失了蹄痕。萧志远暗暗骂了一声“好狡猾的小子!”可是他虽然明知叶凌风所用的是什么诡计,却也无奈他何! 川康边境的大森林草莱未辟,古木参天,人迹罕至。踏入这样的原始森林,富有经验的旅人往往都会迷路,要在森林中找着一个人,那更是无异大海捞针,其难无比。萧志远不愿这队义军与他同冒危险,便叫他们押解蒙永平先回小金川。他独自一人,单骑搜索。当然,那也只是碰碰运气了。 且说叶凌风逃入了大森林,森林里但闻猿啼虎啸,只是没有人声,叶凌风不怕野兽,所怕的只是萧志远追来。此时深入荒林,心中反而安定了。他在一棵大树上找了个枝柯交结之处,当作天然的卧床,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第二日一早,叶凌风给老虎的吼声惊醒,一看,只见他那匹坐骑,给一只斑斓大虎咬死,正在吃它的肉。叶凌风恢复了精力,斗一只猛虎是斗得过的,当下跳下树来,拾起石头,用重手法飞石击虎,把猛虎赶跑。那匹马已给老虎吃去了半边。 叶凌风也不可惜,心里想道:“这匹马受了伤,本来就是奄奄一息,没用的了。它死了正好,我可以吃它的肉,省些力气,不用去打野兽。” 一连几天,天色阴沉,时有暴雨。叶凌风在森林里吃足苦头,那也罢了。最惨的是他也迷失了方向,在森林里转来转去,不知怎样才能走出这座森林,前往西昌。 这晚天色转晴,叶凌风趁着有月亮,走了一段路,忽地发现前面有座破庙,那是山中土人供奉的山神庙。庙宇虽然破烂,却也有瓦遮头,还有两扇庙门,可以关闭。 叶凌风更是高兴,心想:“今晚又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了,此地有庙,附近必有人家。且待明早我再去探路,顺便抢些粮食,这几天只吃马肉,也实在吃得有点腻了。”于是便在这破庙住宿,关起庙门,拾些枯枝,生起了一堆火。 叶凌风还剩有约五六斤重的一大块马肉未曾吃完,他生起了火,笑道:“今晚可还得吃一顿马肉。”于是削木为叉,叉着马肉烤熟了来吃。 叶凌风烤得身子暖烘烘的,又吃饱了肚子,不觉有点睡意。但想到明天或者后天,就可以走出这座森林,不觉又兴奋起来,睡不着了。 叶凌风心里想道:“我爹爹的兵力比小金川多一倍,小金川的虚实、防务等等,我又都已探明,我只要到得了西昌,借得一万八千的兵,与我爹爹来攻小金川,何愁小金川不破?” 他正在做着好梦,忽听得有脚步声走来,有人朗声笑道:“好香,好香!是哪位朋友在这里烤肉?可欢迎不速之客来分一杯羹么?” 叶凌风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说话的这个人,正是他最害怕的对头——关东马贼尉迟炯。叶凌风从门缝张望出去,不出所料,尉迟炯乃是夫妻同来。千手观音祈圣因走在后头,笑道:“也不知是不是江湖上朋友,你别吓坏了人家。” 一个尉迟炯已比萧志远更难应付,何况是夫妻同来。叶凌风只剩下两枚毒针,于是悄悄地躲在庙门后面,指头间夹着毒针,心里想道:“这一回当真不是他死便是我亡了。但愿老天爷保佑。保佑、保佑……” 尉迟炯听不见回答,心里有点疑惑,想道:“这人即使不懂得我的话,可也总该出句声呀。”于是以小心为上,并不径直推门而入,而是用劈空掌的功夫,使得恰到好处的将那两扇庙门推开。 庙门一开,叶凌风的两枚毒针立即射了出来。只听得“嗤嗤”两声,那两枚毒针未曾打着尉迟炯就掉落了。原来是千手观音祈圣因也发出了两枚梅花针,和他的毒针碰个正着。 祈圣因之所以号称“千手观音”,就是由于她的暗器功夫而得名的。黑夜幽林,尉迟炯虽有提防,叶凌风这两枚毒针本来也可以射中他的,却不料给祈圣因以绝顶的暗器功夫,发出的梅花针居然不差丝毫的将这两枚毒针碰落,而且还外加一口透骨钉。 叶凌风“幸亏”是在暗处,霍地一个凤点头,祈圣因所发的那口透骨钉擦着他的头皮飞过,饶是叶凌风躲闪得宜,一缕头发也已被透骨钉铲掉,头皮都擦破了,沁出血丝。 叶凌风吓得魂飞魄散,牙关打战,步步后退。说时迟,那时快,尉迟炯已是大步迈过门坎,进了这座破庙。 庙内火光熊熊,尉迟炯看见是叶凌风,真是比看见天上掉下宝贝还更高兴,心头那份快意实是难以形容,立即说道:“因妹,不要再发暗器了。我要亲手拿他,你若打死了他,反而便宜他了。” 尉迟炯哈哈大笑:“好小子,你没料到今晚会撞上我吧?嘿,嘿,你在曲沃害我不死,如今可轮到老子要慢慢地折磨你啦!”尉迟炯拔出马刀,却并不立即扑上前去,而是一步步向叶凌风迫近,就似猫儿戏弄老鼠似的。 眼看已把叶凌风迫得退无可退,尉迟炯冷笑道:“你这小子也知道害怕了么?”蓦地一声喝道:“看刀!”雁翎刀扬空一闪,左手疾伸,五指如钩,却从刀底穿出。尉迟炯立意要把叶凌风生擒,他这一刀乃是虚招,左手的大擒拿手法才是实招,用意是在引开叶凌风的眼神,好让擒拿手奏效。 不料叶凌风应招也极机警,他是采用“敌不动,己不动,敌一动,己先动”的战略,尉迟炯这边刀光一闪,叶凌风的追风剑式立即使出。他看出了尉迟炯的这一刀乃是虚招,便冒险不架尉迟炯的钢刀,剑锋反截尉迟炯的手腕。 高手比斗,只争瞬息之机。剑长手短,叶凌风的剑尖先指到尉迟炯的手腕。幸而尉迟炯的擒拿手也到了收发随心的境界,倏然间“移形换位”,那一刀斜劈下来,登时变了实招,“当”的一声,刀剑相交,尉迟炯只觉虎口一颤,正要变招克制他的追风剑式,叶凌风脚步跄踉,身形摇晃,但却已从他的刀下窜出。 尉迟炯喝道:“往哪里跑!”反手一刀,声如霹雳,刀似奔雷。叶凌风情知闯不过祈圣因那一关,同时他觉得与尉迟炯对了一招之后自己也并不怎么吃亏,便大着胆子招架。这次他使出的是“大须弥剑式”,沉雄谨密,兼而有之,居然一口气化解了尉迟炯的泼风也似的连环七刀。 尉迟炯心头微凛,想道:“隔别不过年余,这小子的功力倒是大进了。”其实,叶凌风由于得钟展替他打通三焦经脉,功力大进固然是真,但也还是远不及尉迟炯的。如今他之所以能够与尉迟炯打成平手,另外有个原因,那是因为尉迟炯今天还没有吃过东西,又淋了一天的雨,腹中饥馁,气力当然是大大打了折扣。尉迟炯又不该一上来便轻敌,以致给叶凌风抢了先机。这么一来,此消彼长,急切之间,尉迟炯要想克制敌人,可也就大不易了。 叶凌风看出便宜,心里想道:“以尉迟炯的身份和为人,他说过的话决不能不算数。我只要胜得了他,那就只须再闯祈圣因这关了。”叶凌风生出了一线希望,于是展尽平生所学,拼命抢攻。 祈圣因眉头一皱,心道:“大哥气力不加,久战下去,只怕要吃这小子的亏。”她深知丈夫的脾气,一言既出,决无更改,她是不能和丈夫联手去杀叶凌风的。 祈圣因此时也感到腹中饥饿,眼光一瞥,看见地上那一大块马肉,叶凌风刚才吃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大约还有三四斤。祈圣因心念一动,软鞭霍地打出,把那块马内卷了起来,笑道:“大哥,这是烤熟的马肉,就算作这小子孝敬你的吧!”软鞭一抖,马肉“呼”的一声向尉迟炯飞去。 尉迟炯单手接过马肉,立即大嚼起来,笑道:“的确不错,好香,好香!”他一面吃肉,一面挥刀,叶凌风用尽办法,想要乘机进攻,却仍然是近不了他的身。莫说胜他一招,要闯也闯不过去。 尉迟炯吃了一半,笑道:“因妹,你也尝尝。”把那块马肉抛回给祈圣因,尉迟炯吃了两斤马肉,气力大增,哈哈笑道:“好小子,如今我叫你知道老子的厉害!” 尉迟炯恢复了气力,叶凌风还怎能是他对手?但见尉迟炯高呼猛击,刀光霍霍,反守为攻,不过片时,已把叶凌风的身形笼罩在他的刀光之下。 尉迟炯一刀紧过一刀,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片刻之后,形势业已倒转过来,是叶凌风气力不加,难以支持了。叶凌风倒吸了一口气,心中暗自叫了一声:“我命休矣!” 激战中只听得“刷”的一声,尉迟炯一刀从叶凌风肩头刺过,削破了他的衣裳,要不是叶凌风躲闪得快,琵琶骨都险些给他戳穿。 眼看尉迟炯第二刀再劈下来,叶凌风已是难以躲避,就在此时,忽听得外面草地上似有沙沙声响,声音轻微,若不是老于经验的大行家,一定会当作是风吹草动的声响。 尉迟炯不知来的是友是敌,恐怕他的妻子未曾察觉,受了敌人暗算。于是连忙扬声喝道:“来的是哪路朋友?” 叶凌风毕竟是得过江海天真传的弟子,尉迟炯这么略一分神,第二刀劈下就劈了个空,给叶凌风用“天罗步法”躲开了。 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得一个十分刺耳的声音笑道:“原来是你们这对贼夫妻在此,嘿,嘿,天牢一战,给江海天搅了局,今日正可以把那一架再打下去。” 原来来的正是杨钲父子,杨钲早已听到了庙中有刀剑碰击之声,特地来察看究竟的。杨钲因为不想过早给人发觉,故此拖着儿子施展“草上飞”的轻功,杨芃得父亲的一臂之助,两父子这才步伐齐一的。不过杨芃的轻功究竟还是火候未到,虽得父亲之助,落足仍是重些,给尉迟炯一听就听出来了。 叶凌风喜出望外,连忙叫道:“杨先生快来,是我在此!”千手观音祈圣因“哼”了一声,说道:“大哥,我替你抵挡一阵,你快些把这小贼杀了!” 千手观音一声“照打!”闪电般的发出了七种不同的暗器,袖中飞出袖箭、透骨钉和瓦风镖,手中飞出铁莲子、梅花针和金银镖,一低头又射出连环背弩。 杨钲哈哈笑道:“千手观音果然名不虚传,但要用来打我,却还差一点儿。”他遮在儿子的身前,挥舞竹杖,只听得一片叮当之声,把千手观音的七般暗器全都打落,有一枚瓦风镖,因为分量较重,还给他反拨回去,但当然也打不着千手观音。 杨钲道:“芃儿,你紧紧跟在我的背后。”说时迟,那时快,已是扑到了祈圣因的面前。祈圣因使出“回风扫柳”的神鞭绝技,鞭梢呼响,长蛇般的疾卷过来。祈圣因又号称“鞭剑双绝”,软鞭的功夫自是十分了得。但杨钲却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胜得过他的如江海天、竺尚父、唐经天、钟展等人都算在内,总共也不过十多个人,祈圣因这一招“回风扫柳”虽然厉害,在杨钲眼中却也还算不了什么。 杨钲青竹杖一挑,喝声:“撒手!”祈圣因的软鞭卷地扫来,给他以绝妙的手法顺势一挑,软鞭恰好缠上了竹杖。杨钲把竹杖一翻一绞,收了回来,意欲把祈圣因的软鞭夺出手去。祈圣因冷笑道:“不见得!”软鞭倏的抖开,鞭梢抖得笔直,突然改了方向,径点杨钲的太阳穴。杨钲竹杖一立,“刷”的一声把她的软鞭荡开。 叶凌风见有强援来到,拼命抵挡。尉迟炯听风辨器,已知杨钲的竹杖向他背心的穴道点来。好个尉迟炯,竟不回刀招架,而是抓紧这分秒之差,猛地大喝一声,电光石火般的就一刀斜劈下去! 尉迟炯有闭穴的功夫,当然以杨钲的独门重手法点穴,也还是可以令他受到重伤的,但却未必就能取了他的性命。杨钲是个武学的大行家,当然也想得到这一层。他的主要目的是要救叶凌风的性命,此时眼看叶凌风就有性命之忧,杨钲哪里还有余暇去点尉迟炯的穴道? 双方的动作都是快到极点,只听得“当”的一声,杨钲使了一招“凤凰掠翅”,竹杖横挑,恰好架开了尉迟炯这一刀。但刀锋在叶凌风的头上斜掠而过,叶凌风的头皮一片沁凉,不由得魄散魂飞,好半晌才恢复了神智,摸摸头皮,自幸头颅还在。但神智虽然恢复,却已失了勇气,不敢上前助攻了。 尉迟炯遭逢劲敌,高呼酣斗,愈战愈勇,他的快刀是武林一绝,每一刀都是雷霆疾发,锐不可当。杨钲在开头三十招之内,为他的勇猛所慑,竟然占不到他的半点便宜,只能以法度谨严的招数,化解对方的攻势。在三十招之后,方能伺隙还攻。 叶凌风在旁边看得目眩神摇,心里更怯。但也幸亏他不敢上前助攻,要不然杨钲的本领本来就略胜尉迟炯一筹,加上了叶凌风,尉迟炯是绝难抵敌的。 尉迟炯这边是快刀攻敌,三十招转眼即过。在这段时间之内,杨芃与祈圣因不过斗了十来招,杨芃已经感到应付为难了。 杨钲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一见儿子危急,立即脚步倒退,反手一杖向祈圣因点去。尉迟炯岂能放松了他,大喝一声“看刀!”快刀朝胸疾刺。杨钲连忙滑步斜身,回杖招架。这么一来,变成了连环攻击,互相牵制。祈圣因侧身避开杨钲的竹杖点穴,让杨芃得以喘了口气。但杨钲因为移竹杖攻击祈圣因,又给尉迟炯抢了先手。 杨钲眉头一皱,说道:“叶公子,你没受伤吧?”叶凌风此时惊魂稍定,给他一问,蓦然一省,说道:“没什么。杨世兄,别慌,我来帮你。”他给尉迟炯杀得怕了,祈圣因比较容易对付,于是他就宁可去与杨芃夹攻祈圣因。 祈圣因力敌杨、叶二人,渐感气力不加。她看了看丈夫那边的形势,看来久战下去,情形也是不妙,祈圣因心道:“可惜我腾不出手来发放暗器。距离太近,暗器也不易施展。”想到此处,忽地心念一动,暗暗道声“有了。”突然向杨芃“呸”的一声,杨芃喝道:“贼婆娘,你敢侮辱我,哎哟、哟……”话犹未了,只觉肩头的琵琶骨突然一阵刺痛,就似给一口利针插进骨缝似的。 祈圣因哈哈笑道:“你中了我的梅花针,你过不了一个时辰啦!”祈圣因这么一说,杨芃固然是吓得魂飞魄散,杨钲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正是: 假作真时真作假,毒针虚发吓奸邪。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陌路相逢歼狡贼荒林逃遁叹穷途 此时杨钲对付尉迟炯已是颇占上风,为了救儿子的性命要紧,又只好抛开尉迟炯,再去攻击祈圣因。 杨钲是情急拼命,全副本领都拿出来,青竹杖点穴,再加上了一记劈空掌。祈圣因避开了他的竹杖点穴,却避不开他的劈空掌力,脚步踉跄地退了几步,一跤跌倒。 可是在杨钲攻击祈圣因的时候,尉迟炯亦已是如影随形,跟踪急击,一刀劈下。杨钲上身一俯,使了个“大弯腰,斜插柳”的身法避开,但虽然闪避得宜,手臂仍是免不了给刀锋“挂”了一下,割开了一道三寸多长的伤口。幸亏有这一刀,杨钲手臂受伤,劈空掌的掌力只发挥了一半。 杨钲顾不得受伤,一把将儿子拖住就逃。叶凌风更是“机灵”,早已跑了出去。 尉迟炯也顾不得追敌,赶忙把妻子扶了起来,问道:“因妹,你怎么样?”给妻子把了把脉,知道她确是并无内伤,这才放下了心。 祈圣因道:“大哥,咱们这一仗总算是侥幸胜了。好吧。那也由得他们去吧。大哥,你保住了威名,我虽然未得报仇,也是很高兴的。” 尉迟炯道:“这都是多亏了你,先打伤了杨芃这个小贼。因妹,你是几时练成了口吐毒针的绝技的,怎么连我也瞒了。”要知口吐毒针的绝技,只有上一代的武林第一高手金世遗能够做到,金世遗遁迹海外之后,这几十年间,尉迟炯可从未听过有人会使。 祈圣因笑道:“我哪里是练成了这项绝技。实不相瞒,所谓梅花针,其实不过是嵌在我牙缝里的一根小小的骨碎。我吃那块马肉太过匆忙,没将骨头嚼烂。” 尉迟炯大笑道:“原来如此,你是吓唬杨钲父子的。”祈圣因笑道:“我若不是骗说是喂了剧毒的梅花针,杨钲这老贼焉能中计。” 尉迟炯道:“我可不知原来你还会说谎的,不过这个谎也说得真好。好了,咱们还是赶往小金川去吧。叶凌风这贼子逃得过咱们这关,另外也还有人收拾他的。”正是天网恢恢终不漏,何愁奸贼不成擒? 且说杨钲拖着儿子,一口气跑了七八里路,见尉迟炯夫妇并没追来,这才松了口气。叶凌风气喘嘘嘘地赶上,说道:“杨先生伤得如何?我这里有上好的金创药。”叶凌风此时唯有倚靠杨钲了,是以对他大献殷勤。 杨钲“哼”了一声,说道:“我没什么,用不着你的金创药。但得叶公子你平安无事,我父子受了点伤,那也算不了什么。”言下颇有责怪叶凌风作战不力,累他儿子受伤之意。叶凌风大感尴尬,做声不得。 好在杨钲的冷言冷语也没有再说下去,此时他只忧虑着儿子所中的“毒针”,祈圣因说过她的“毒针”在一时三刻之内,便可取人性命。杨钲哪敢不相信她的说话?他在一路上拖着儿子奔跑的时候,已把真气输入杨芃体内,助他御毒,但仍是恐怕拖不过一时三刻。 杨钲停下脚步,立即把儿子肩上的衣裳撕开了,一看只见他皮光肉滑,并无黑气,连血迹也无,只是穿了一个针孔似的裂痕。杨钲道:“芃儿,你心头可有烦闷之感?”杨芃道:“我浑身都似发胀似的,胸口也好似就要裂开,十分难受。”杨钲大吃一惊,心道:“毒性没有发出来的毒最是厉害。且先把这毒针弄出来再察看端详。” 杨钲随身带有磁石,这是专为吸梅花针之类的暗器用的,江湖上的行家大都备有。杨钲把磁石贴着儿子的伤口按了一按,拿起磁石,磁石上却并没附着梅花针。 杨钲好生诧异,心道:“怎的磁石也失了作用,难道那贼婆娘的毒针不是铁器?”于是取出一柄小刀,说道:“芃儿,你忍着点痛。”把他的伤口割开少许,把那“暗器”挖了出来,一看,却哪里是什么“毒针”,原来只是一枚针形的碎骨。把杨钲弄得啼笑皆非。 杨钲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儿子为什么浑身发胀的缘故。原来他把真气输入杨芃体内,杨芃却无需要运用真气御毒,内外两股真气未能交流,故而有浑身发胀的迹象。 杨钲替儿子敷上金创药,还得替儿子“散功”,白白消耗了他本身的许多真气。杨钲又懊恼,又气怒,青竹杖一顿,说道:“好呀,这贼婆娘竟敢戏弄于我,我非得回去和她算账不可!” 叶凌风逃得脱性命已是心满意足,他是给尉迟炯杀怕了的,怎敢回去再招惹他们夫妻?连忙委婉说道:“尉迟炯明知不是你的对手,此时他们怎敢留在原处,一定是早已走开的了。杨先生,你自己也还没敷上金创药呢,歇一歇吧。咱们计议大事要紧,小小一点吃亏,日后有机会再找他们算账也还不迟。”杨钲给他提醒,这才感到自己也是双臂乏力了。那是因为他把真气输送给儿子,一时未能恢复之故。 杨钲其实也不过一时气愤,说说而已。在他没有必胜的把握之前,他也是不敢回去招惹尉迟炯夫妻的。叶凌风的劝告正好给他找了一个借口下台,于是说道:“对,咱们是该计议大事要紧。叶公子,形势可真是十分不妙哪!” 叶凌风心头一震,连忙说道:“杨先生,我正想请问,贤乔梓怎的会到此间?我爹爹怎么样了?小金川的战事如何?杨先生是奉命去请救兵的还是——”要知杨钲父子在叶屠户军中,叶屠户对杨钲极为倚重,若非军中有变,叶屠户一定不肯让他们父子离开。 杨钲叹了口气,说道:“小金川的战事不必提了,你爹爹,哎,你爹爹——” 叶凌风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颤声问道:“怎么样?难道,难道我爹爹的二十万大军……” 杨钲声音沙哑,说道:“你爹爹的二十万大军已经全军覆没!”叶凌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才恢复了神智,说道:“这、这怎么会?” 杨钲道:“就在你们出事那天,在你们报警的响箭发出之后,你爹爹发下了命令,挥军进攻,不料两方的前头部队刚刚接触,叶慕华率领的一支叛军突然杀至。他这支叛军,突破了咱们外面的两道防线,杀了到来,咱们方才知道。” 叶凌风道:“叶慕华这支叛军能有多少人?咱们封锁小金川的大军有十余万之众,即使他们里应外合,兵力还是比咱们的人少,岂有全军覆没之理?” 杨钲道:“叶公子,说起来不但你觉得奇怪,连我也是莫名其妙。本来是相持的局面的,那晚五更时分,不知怎的,叛军突然在山下的平地上出现,而且正在咱们大军的心脏地区突然杀了出来。小金川方面的叛军好像和他们预有联络,也在那个时候大举向咱们进攻。唉,他们用兵的奇诡,真是鬼神难测,后来的事,那、那也就不用再提啦。” 原来那晚耿秀凤等人从玛花所发现的那个山洞秘密上山,给叶慕华这支义军带路,从山洞里再杀出来,这支义军俨若神兵从天而降,叶屠户的士兵虽然众多,军心已乱,焉能再战。于是在里外夹攻之下,或降或逃,伤亡倒是不多,却已全军覆没! 叶凌风听了杨钲的叙述,恍如晴天起了霹雳,连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也散了。半晌说道:“我爹爹呢?逃出来了没有?” 杨钲叹了口气,说道:“当时的情形混乱得很,十数万大军在战场上豕突狼奔,我们父子与令尊已给冲散,彼此不能相顾。不过‘吉人天相’,令尊有三营清军保护,或者可以遇难成祥。”这些说话当然只是拿来安慰叶凌风的了。 叶凌风叫苦不迭,说道:“如此说来,咱们即使到得西昌,请得援兵,那也是无济于事的了。杨先生,你打算如何?” 杨钲忽地说道:“叶公子,你如今是在担心别人向你寻仇吧?”答非所问,叶凌风怔了一怔,勉强笑道:“杨先生武功盖世,晚辈得以托庇,也没有什么担心。” 杨钲哈哈一笑,说道:“我的武功也不是妄自菲薄,在武林中大约可以算得一流角色,但若说到‘盖世’二字,那就差得远了。令师才真的是武功天下第一,这个叶公子可以不必和我客气。” 叶凌风话出了口,也觉得言过其实,谄媚太甚,饶是他脸皮极厚,也不禁红了起来。杨钲接着说道:“叶公子,我还有个好主意。咱们吃亏在武功还未够好,今后咱们没有旁的事情,正可趁此空暇,彼此切磋切磋。”叶凌风怔了一怔,说道:“我的武功与杨先生相去太远,怎有资格与杨先生切磋武功?” 杨钲笑道:“这个叶公子倒也不用谦虚,不错,你的本领如今当然是比不上我,但谁不知道令师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他的内功心法乃是武学奇珍。嘿,嘿,你我切磋切磋,大家都有好处。我学的虽然不是正宗内功,但正宗的内功心法,经过我的揣摩,相信我也能懂得其中奥妙。咱们可以收‘教学相长’之益,你把令师的内功心法传授与我,你也不会吃亏的。” 杨钲讲到这里,已是“图穷匕现”。叶凌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杨钲之所以救他,并非因为他是“叶公子”的缘故,他的父亲已是一败涂地,杨钲是无须讨好他的了。杨钲之所以救他,最大的目的,还是在于要骗取他师门的内功心法。而杨钲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也无异告诉叶凌风:“你可不能拿假话骗我,正宗内功心法的奥妙,是真是假,我是看得出来的。” 叶凌风此时已是穷途末路,只能倚靠杨钲,尽管他心里极不高兴,觉得这是杨钲对他的要胁,但却要装出十分高兴,而又带着“受宠若惊”的样子说道:“杨先生,你肯指点我,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切磋’二字我都配不起,‘教学相长’四字,这更是折煞我了!我师父传授我的内功心法,我有许多还未能参透的地方,正是要向杨先生请教。” 杨钲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那么,我先多谢你了。”叶凌风正要再说几句谦虚的说话,杨钲忽地“咦”了一声,说道:“好像是有人来了!” 叶凌风大吃一惊,道:“咱们快逃!”杨钲此时已恢复了六七分功力,哈哈一笑,说道:“何须害怕,倘若是尉迟炯这对贼夫妻来了,我正是求之不得。芃儿,你和我出去。叶公子,你害怕,你就躲起来吧。” 其实杨钲并非对尉迟炯夫妇毫无惧怯,他虽然恢复了六七分功力,自忖还是打不过尉迟炯夫妻二人的。原来他已听清了来者不过一人,而且从那个人跑过茅草丛中所发出的沙沙声响听来,这人的武功不过顶多是二流角色,凭他的本领绝对可以对付得了。但叶凌风的“听声”本领远远比不上杨钲,他可听不出来的只是一人,还真的以为是尉迟炯夫妻来了。不由得吓得浑身发抖,果然就钻入乱草堆中,躲了起来。杨钲暗暗好笑,也不说破,心里想道:“你累得我的儿子受了一场虚惊,我也叫你虚惊一场,让你这位大少爷尝尝害怕的滋味。” 杨钲跑了出去,喝道:“什么人,给我站住!”那人和杨钲打了一个照面,“啊呀”一声,连忙拜倒,说道:“主公,原来是你在这儿,可把奴才吓煞了。” 原来这个人是绰号“独角鹿”的鹿克犀。他和羊吞虎、马胜龙二人合称“祁连三兽”,正是早已给杨钲收服了的家奴。“祁连三兽”先出山投效朝廷,亦即是杨钲授意的。杨钲先放家奴去做鹰爪,替他铺好了路,使得大内总管将他礼聘出山,一出山便得重用。不过,羊、马二人已死,如今“祁连三兽”是只剩下鹿克犀一人了。鹿克犀此时也是穷途末路,不知投奔何处,骤逢旧主,自是又喜又惊。 杨钲眉头一皱,说道:“你不是跟着贺兰明在京师的吗,怎么也来了这儿?” 鹿克犀道:“我是奉命前往叶总督的军前效力的。并且还带有总管大人的一封信要送给叶公子。唉,不料到了西昌,遭逢不幸。说来话长,请主公容我细禀。” 杨钲打断了他的话,笑道:“那你就不必到小金川了,叶公子就在这儿。你和他见了面再仔细说吧。” 杨钲把叶凌风从乱草丛中叫出来,叶凌风见是鹿克犀,满面羞惭,说道:“鹿大叔,京中可是有什么消息叫你捎来?” 鹿克犀未知叶屠户全军覆灭之事,对叶凌风仍是当他是总督的少爷,恭恭敬敬的向他行了一礼,说道:“正是总管大人有一封信要我交给公子。” 叶凌风拆开那封信一看,原来是大内总管萨福鼎对他奖励有加的一封信,信中祝贺他已做到了义军首领,预祝他建立“不世奇功”,并说他材堪大用,早已“简在帝心”云云。这是“朝廷”笼络奴才的手段,说来亦是寻常。不过由大内总管的名义发出,“以昭郑重”,用意是在使叶屠户父子死心塌地地效忠朝廷而已。叶凌风看了这封信,不由得苦笑。 杨钲道:“叶总督在小金川不幸打了败仗,如今他逃往何方我们也不知道呢。你倒是可省得跑这一段路了。” 鹿克犀这一惊非同小可,说道:“这可真是糟糕透顶了。我还以为叶大人可以借兵解西昌之危,唉,却料不到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杨钲皱眉头道:“你在西昌遭逢了什么不幸。从京中出来的只是你一个人吗?” 鹿克犀道:“我本来是和御林军的副统领李大典以及大内侍卫白涛三人一同来的。到了西昌,不料西昌已被叛军所占。” 叶凌风吃惊道:“是哪一支叛军?”据叶凌风所知,西昌境内是并无义军的。 鹿克犀道:“主公,说来真是料想不到,这支叛军的首领竟然是——” 杨钲道:“是谁?你为什么怕说出来?” 鹿克犀讷讷说道:“是竺大先生。”此言一出,杨钲也吓得变了颜色,说道:“竟是他么?”原来鹿克犀所说的“竺大先生”即是杨钲的大襟兄竺尚父。 鹿克犀道:“是啊,想不到他和江海天结为好友。听说这次他就是应天理教之请,率领他的部属,竖起叛旗,突然出兵攻占了西昌的。” 鹿克犀接着说道:“我和御林军的副统领李大典与大内卫士白涛二人到了西昌,西昌已被竺大先生攻占了,我们混在败军之中逃跑,不幸碰上了竺大先生的管家老刘和竺家的老仆安大叔。李大典被老刘的烟袋打破了脑袋,白涛也给安大叔杀了。我侥幸逃出了性命,却又在这森林中迷了路,幸亏遇着主公。” 杨钲说道:“原来你是碰上他们,怪不得李大典和白涛丧命了。你能够逃出性命,也算得是幸运了。”杨芃说道:“可是这么一来,爹爹,咱们可是不便到西昌去了。”杨钲在当世的武林人物之中,第一个害怕的是江海天,第二个害怕的就是他的襟兄竺尚父。杨芃是他的儿子,当然知道父亲所害怕的是什么人。 杨钲道:“咱们本来就不准备到西昌去。索性就在这森林中多走几天,绕过西昌这条路吧。反正咱们也没紧要事情,在这座森林里倒是个避难的好所在,多耽搁个几天,那也无妨。”原来杨钲正是想趁着在这森林中“避难”的时间,迫叶凌风先传他的内功心法,学会了再说。 叶凌风此时只能倚靠杨钲,无可奈何,只有把师父的内功心法给杨钲详细讲解,他怕了杨钲的恫吓,还当真不敢丝毫弄假。 但江海天所传的内功心法十分奥妙,饶是杨钲的武学造诣甚深,每天也只能学一两段,还要用心揣摩,才能领略。 杨钲学了几天,越学越觉奥妙,也就越有兴味。心里想道:“待我将正邪两派的内功合而为一,到了成功之日,想来即使打不过江海天,也可以成为天下武功第二的人物了。”他这么一想,更不急于走出这座森林。第三天他找到了一座古庙就住下来,每天迫叶凌风给他讲解内功心法。鹿克犀则供他们作跑腿之用,每天去猎取野兽,采摘野果,或到较远之处去抢土人的粮食,回来给他们做饭。 有一天,鹿克犀一早出去,晚上还未回来。恰巧他们的粮食都吃光了。杨芃和叶凌风到了傍晚时分,肚子里已经在咕咕地叫。杨芃道:“鹿老大怎么还不回来,难道他逃跑了不成?”杨钲笑道:“谅这奴才不敢。他一个人也不敢孤单的跑开。恐怕是迷了路吧?你去找一找他。”他知道儿子精灵,在这座荒凉的大森林中料想也不会碰到强敌,是以放心叫儿子去找鹿克犀。 杨钲内功深湛,三两天不吃东西也算不了什么。这一日他正学到紧要的关头,叫儿子出去之后,一直在琢磨江家内功心法的奥义,不知不觉已到二更时分,抬头看见月光,这才瞿然一惊,想起儿子还未回来。连忙和叶凌风出去寻找。 杨芃是去寻找鹿克犀的,那么鹿克犀又到哪里去了呢? 原来鹿克犀这天一早出去,运气不好,连一只野兔都碰不着。大森林中罕见人烟,鹿克犀没有把握,不敢到再远的地方去找土人抢掠,只好继续找寻猎物。 幸好中午时分碰上一头野鹿,鹿克犀大喜,射出了一柄猎叉,但这柄叉没有打着要害,那头野鹿中了猎叉仍然能够负痛狂奔。鹿克犀笑道:“看你这畜牲能跑得多远?”
越追越远,到了密林深处,忽听得在一块大石背后,有一个少女的声音笑道:“你这头独角鹿残杀同类,想不到会碰上我吧!”声音极为熟悉,鹿克犀吃了一惊,叫道:“你是竺家大小姐么?”大石后面那少女走了出来,笑道:“不错,但还有一个人呢!”果然话犹未了,跟在这少女的后面又出来了一个少年。 少女是笑嘻嘻地说话,这少年可就不同了。只见他一跑出来便是怒容满面的指着鹿克犀骂道:“你这头独角鹿害得我好苦,今日陌路相逢,我非宰了你不可!”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竺尚父的女儿竺清华。至于这个少年,当然就是李光夏了。四年前鹿克犀冒充是李光夏父亲的结拜兄弟,李光夏上了他的当,几乎给他诱上京师领功。后来鹿克犀又曾两次三番想要伤害他的性命。故而李光夏是将他恨入骨髓的。四年前李光夏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如今则已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他骨骼粗壮,长得高大,一站出来,英气勃勃,很像个成年的好汉了。 鹿克犀退开一步,说道:“且慢,小人不敢和李公子动手,请容我说几句话如何?”李光夏喝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管你是敢动手也好,不敢动手也好,你想要我饶你,那是万万不能。” 鹿克犀道:“竺姑娘,小人曾经得罪了李公子,但那也是奉了主人之命,身不由己之故。请看在竺家和杨家的戚谊分上,容小人去见令尊请罪如何?” 竺清华听他提到杨家,心头火起,冷笑说道:“亏你还敢拿出你的主人来作挡箭牌,哼,我爹爹说,杨钲若是给他碰上的话,倘若杨钲叩头谢罪,就只废他的武功,倘若怙恶不悛,就连他的皮也剥了。如今我们对你也是这么办,你愿给我们废了你的武功呢,还是要我们剥了你的皮?” 鹿克犀之所以故意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向竺、李求饶,其实是想探听他们的口风,探听竺尚父是否和他们一起来的。如今从竺清华的口气中他已经知道:竺尚父并没有来。 鹿克犀探知了虚实,胆气顿壮,心里想道:“我对付这两个娃娃,即使不能取胜,想也不致败给他们。何况我还有杨钲父子作我后援。好,且待我先杀了这个小子,再对付那个丫头。” 鹿克犀装作畏缩的样子,退了几步,突然一按叉柄,他这鹿角叉乃是内中藏有毒箭的,一按机括,毒箭飞出。 李光夏横刀一挥,“啪”的一声,把毒箭打落,喝道:“无耻老贼,暗箭伤人,要不要脸?”一个虎跳,扑了上来,刀光电闪,立即便向鹿克犀杀去。 鹿克犀满以为出其不意的暗箭偷袭准可以把李光夏一箭射死。想不到李光夏身手竟是如此矫捷,只看他打落暗箭的这手功夫,已是今非昔比。鹿克犀不由得大吃一惊。 鹿克犀心道:“想不到这小子的武功竟尔精进如斯,倒是不可轻敌了。”说时迟,那时快,李光夏已是一刀劈到,他用的是他父亲遗下的宝刀,寒光电射。鹿克犀当年曾在他父亲这把宝刀之下吃过大亏,李光夏酷肖他的父亲,鹿克犀猛地忆起当年情景,不禁凛然。 竺清华拔剑出鞘,但却没有立即上去。 李光夏朗声说道:“华姐,请让我亲手报仇。这头独角鹿只配欺负孩子,如今我是可以宰他的了。” 竺清华笑道:“好吧,那么,我给你掠阵,你小心了!” 鹿克犀松了口气,心里想道:“我正巴不得你这小子逞强。单打独斗,我岂能败在你这小子之手。”他已试出李光夏的实力,不错,李光夏的功力的确是今非昔比,远胜从前,但还比不上他父亲当年。 鹿克犀自忖论功力可与他旗鼓相当,但说到临敌的经验,则自己远胜于他。百招之内,总可以寻瑕抵隙,将他击败。但鹿克犀却打定了主意,把时间尽量拖长,免得竺清华见到李光夏落败便来帮手。他知道自己在外面耽搁久了,杨钲他们见他没有回去,一定会出来找寻他的。 于是鹿克犀采用游斗的方法和李光夏过招,这一战法果然奏效。李光夏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初上来时强攻猛打,鹿克犀沉着应付,见招解招,见式化式。五十余招后,李光夏气力不加,鹿克犀已是可以从容应付。但鹿克犀虽然抢得上风,却仍然是和他游斗,不肯迫他露出败象,但竺清华年纪虽小,却是个武学行家,看得出来。 竺清华何等聪明,心中一动,已识破了鹿克犀的用意,暗自想道:“他能胜不胜,看来只怕还有强援在后。可是他的两个把兄弟已经死了,在这林中即使还伏有他的同党,我也不怕。”本来竺清华若是上去夹攻鹿克犀,是可以速战速决的。但因李光夏有言在先,要亲自手刃仇人,竺清华深知他的倔强脾气,为了不愿损害他的自尊心,是以虽然心中着急,也只好袖手旁观。 李光夏正自无计可施,忽听得有人喝道:“好呀,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想不到你这头独角鹿竟然自投罗网来了。看你还往哪里跑?” 山坡上出现三人,一个中年汉子,和一对少年男女,中年汉子乃是竺尚父的家人安平,也即是昔年护送竺清华的那个“安大叔”。少年男女是林道轩和上官纨。 原来江海天的病惭惭好转之后,无需两个徒弟在他跟前服侍。恰值竺尚父即将在西昌举事,而竺清华也想回去见她父亲。于是江海天遂命他的两个徒弟和上官纨、竺清华二女都去西昌。 竺尚父攻占西昌之后,李光夏和林道轩要求竺尚父让他们到小金川去会师兄宇文雄,同时也可以助小金川方面的义军一臂之力。竺尚父此时已是一支义军的统帅,不能离开,于是遂叫安平护送他们。安平识路,计划穿过这座森林,从小金川的北面偷入。这日他们在林中歇息,李光夏和竺清华出去寻找水源,林道轩和上官纨有意让他们单独相处,遂与安平留在帐幕小睡。他们是听得外面的厮杀声才赶出来的。 林道轩也曾受过鹿克犀的欺侮,一见李光夏已在那里恶斗鹿克犀,心中又是痛快又是愤怒,于是立即跑下山坡,大声叫道:“光夏哥,咱们合宰了这头野鹿吧!”竺清华却微微一笑,拦住了他,说道:“你的光夏哥要亲自手刃仇人。” 林道轩插剑归鞘,说道:“对,光夏哥的仇比我深得多,理该让他去宰这头独角鹿。”可是他看了一会,却看不出李光夏有可胜之道。 安平坐在大石头上箕踞观战,忽地打了个哈欠,说道:“鹿老大,你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饿狗抢屎这样下流的招数也使得出来。”话犹未了,鹿克犀的鹿角叉抖得笔直,向前疾刺,使的正是一招“猛虎夺食”。 李光夏怔了一怔,挡开了鹿克犀这招之后,立即恍然大悟,原来是安大叔有意点拨他的,他预先把鹿克犀所要使用的招数喝破,却把“猛虎夺食”的这一招说成了是“饿狗抢屎”。 当然这是安平有意丑化鹿克犀的招数,“猛虎夺食”实是一招凌厉刚猛的叉法,并非“下流”。鹿克犀又惊又怒,喉头咕咕作响,想骂安平,却又不敢。他这里骂不出来,安平在那里又笑道:“越发不成话了,臭蛇钻穴,想要逃么?” 安平刚刚说出“臭蛇钻穴”这四个字,鹿克犀的叉一盘一伸,朝着李光夏胸口的“璇玑穴”刺去,正是一招“神龙出海”。这次李光夏已懂得安平的暗中指点之意,于是先发制人,一招“大鹏展翅”刀锋斜掠,抢攻鹿克犀的“空门”。鹿克犀的鹿角叉正自向前刺出,李光夏的宝刀已从侧面劈来,幸而鹿克犀退步很快,要不然一条臂膊就要给李光夏斩断。 原来安平的武功比鹿克犀高得多,他看了鹿克犀的上一招,下一招使的什么,他便可以推断得丝毫无误,这是根据武学的法则推断的,鹿克犀想不使这招也不可能。倘若改用另一招,其势更劣。 竺清华心花怒放,说道:“安大叔,你真好,你喜欢喝酒,我叫爹爹把一瓮陈年花雕赏你。”安平笑道:“那是留到你大喜之日给贵宾喝的,我可不敢先尝。”竺清华嗔道:“你胡说。我夸赞你,你却拿我取笑了。哎,咱们别说话了,你看他们打架吧。” 但安平却并不注目观斗,而是侧耳细听,说道:“咦,似是有人来了。”竺清华道:“我早料到这独角鹿还有党羽在这林中,不过,有你在此,何用怕他?”竺清华只道鹿克犀所交的朋友大不了是武功和他差不多的人,做梦也想不到杨钲父子会在这儿的。杨钲在叶屠户军中,这是他们早已知道了的。 安平话犹未了,只听得一声长啸,远远传来,鹿克犀的本领比不上安平,此时方始听见。 鹿克犀听得啸声,心中大喜,可是细听之下,却又不觉好生失望,他的武学造诣虽然不深,但从所发的啸声也可以大致判断那人的功力。这啸声中气不足,初起时宏亮,到了音尾便大为减弱,几乎不能听见。显然只是二三流的武林角色。 安平笑道:“我道是什么得力的帮手,却原来不过如此。”不过,他虽然不把来人放在心上,却也不愿有什么意外的变化,于是加紧点拨李光夏。 上官纨忽道:“哎,这是杨芃。轩弟,你正好趁此机会报仇。”原来上官纨与杨芃自小相处,对他的啸声十分熟悉,安平却只能判断功力,听不出来。 林道轩大喜道:“好,这小子我正要找他算账。我也要像光夏哥一样亲手报仇,你们可不能和我抢。”前年邙山之会,林道轩曾被杨芃用计所擒,装在布袋之中要带上京师领功。那一次林道轩吃了不少苦头,引为奇耻大辱。 林道轩飞快的向着声音的来处奔去,上官纨与他同去。竺清华知道上官纨的本领已足以对付杨芃,林道轩即使打不过他,也不至于有什危险。她仍然留在原处,监视着鹿克犀。 鹿克犀给李光夏攻得手忙脚乱,而心中又在忧喜交织,喜的是已听到了杨芃的啸声,忧的是杨芃的父亲未必与他同来。但心神分散,就更不是李光夏的对手了。 安平喝道:“好呀,懒驴打滚,想跑了么?”鹿克犀身躯一矮,箭一般的向前窜出,他是想去与杨芃会合。但安平先把他的身法喝破,李光夏立即一刀斩去,刀锋在鹿克犀的肩头划过,鹿克犀负痛狂奔。 说时迟,那时快,李光夏已是旋风般的扑了到来,“咔嚓”一刀,便斩下了鹿克犀的脑袋。李光夏拭了刀上的血痕,心中痛快之极,哈哈笑道:“咱们应该去看轩弟了。” 且说杨芃听得鹿克犀回应的啸声,急步赶来。忽听得一声喝道:“站住!你看看我是谁?”只见一男一女拦住了他的去路,正是林道轩和上官纨。 杨芃吃了一惊,却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强笑说道:“纨姐,许久不见,你好。咱们之间有点小小的误会,但旧日的情谊总是不能抹掉的。你帮这姓林的小子还是帮我?” 上官纨气得满面通红,斥道:“小贼,谁是你的纨姐?你们父子一样狠毒的心肠,居然想要谋害我的爹爹,我和你还有什么亲戚情谊可讲?这‘情谊’二字,你不提也还罢了,若然再提,我认得你,我这把宝剑可认不得你。” 杨芃打了个哈哈,说道:“我知道你喜欢上这姓林的小子。好吧,你既然把我当作外人,那么过去的事也就不必再提了,我只想问你一句:如今这姓林的小子向我挑战,倘若我失手把他伤了,你又如何?”要知上官纨那番说话虽然是狠狠地痛斥了杨芃,但话语之中亦已表露:她并不想和杨芃交手。杨芃何等机灵,听出了她的口风,立即再钉实一句。 上官纨冷冷说道:“你这句话不是说得太早一点了么?焉知不是轩弟杀伤了你?”杨芃道:“好,凭你这句话,你是两不相帮的了。”上官纨道:“不错,我在这里冷眼看你下场。” 林道轩等得已不耐烦,“刷”的拔剑出鞘,喝道:“奸贼,看你今日还有什么卑劣的手段可以施展?不管你说些什么,今日你都是难逃性命的了。”杨芃哈哈笑道:“好吧,姓林的小子,你上来吧。你是我手下的败将,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他满不在乎地挥杖化解林道轩的剑招,哪知剑杖一交,只觉林道轩功力已是大非昔比,竟然震得他虎口也有点发麻。 杨芃吃了一惊,心道:“上官纨这丫头放心让这小子斗我,难道他当真是有把握胜得了我不成?”此时杨芃虽然感到对方的功力与他相等,但还是满怀自信,自信可以用独门的点穴杖法制胜的。 杨芃接了一招,不敢轻敌,竹杖一抖,使出独门点穴手法,一招“龙华三会”,向林道轩戳去。这一招同时点林道轩的三处要害穴道,若非武功比他高出许多的人,决难抵御。杨芃已知林道轩的本领至多是与自己旗鼓相当,因而也满以为这一招定然可以把他点倒。 哪知林道轩脚步斜踏上去,脚跟为轴,转了一圈。在转这一圈的当儿,长剑斜掠,只听得当当当三声,剑杖相交,闪电般的碰击了三下,杨芃那一招“龙华三会”竟然给林道轩破解了去,连一处穴道都点他不着。杨芃的竹杖是件宝物,坚如铁石,没有给林道轩的宝剑削断。可是他的独门点穴杖法给林道轩破解,却是令他诧异不已。 杨芃喝道:“好小子,再接我一招!”竹杖扫去,卷起了一圈冷森森的青绿杖影,就似一片竹林把林道轩围在当中。这一招是杨家的杀手杖法,叫做“十面埋伏”,可以连续不断的点对方的十处要害穴道。 林道轩冷笑道:“莫说再接一招,接你十招八招又有何难!”只见他身似陀螺疾转,一招乱披风的剑法四面荡开,果然把杨芃这招“十面埋伏”的杀手杖法也破解了。而且内力贯注剑尖,把杨芃的竹杖震得颤抖不定。看来他所使的这路剑法正是杨家的独门点穴杖法的克星。 杨芃这一惊才当真是非同小可,心里想道:“奇怪,他小小年纪,却怎懂得破我杨家的独门点穴杖法,我以前与他交手,也从未使过这两招,何以他竟似胸有成竹似的,轻描淡写的随手就化解了。” 杨芃有所不知,其中有个缘故,原来在三年前江海天在上官泰家中作客的那晚,上官纨曾向江海天提出了一个要求,因为江海天答应过送她一件礼物,而上官纨所要求的一件“礼物”,就是要江海天教她一样可以克制杨家武功的武功。 江海天那日日间曾与杨钲交过手,他是天下第一的武学大师,只要交过一次手,便已深悉对方武功的优劣所在,于是教了上官纨一路可以克制杨家独门点穴杖法的剑法。不过这路剑法乃是在上官纨的本身所具的武学基础上创立的,并不属于江海天的本门武功。 上官纨当时提出这个要求的原意,只是为了恐防杨芃将来欺负她,才要学一样可以克制他的功夫把他压服。杨芃当时已经向上官家提出“亲上加亲”的婚约,而上官纨与杨芃是青梅竹马之交,也以为将来是非他莫属。 不料就在那晚,杨钲露出了本来的丑恶面目,为了上官泰不肯受他所骗,竟然想暗杀上官泰,上官泰险些送了性命,幸亏得江海天所救。这件事情过后,杨家父子明目张胆地作了清廷鹰犬,上官纨和杨芃也终于变作了敌人。 林道轩本来没有学过这路剑法,这是上官纨后来教他的。待到林道轩学会之后,上官纨这才告诉他这是可以克制杨家武功的剑法,林道轩甚是感激她的苦心。他是前几天才完全学会的,想不到今天就碰上杨芃了。 这一下,他新学会的这路剑法登时就派上了用场。杨芃的独门点穴杖法给他见招破招,见式破式,不到五十招已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此时安平与竺清华、李光夏三人都已来到,站在一旁观战。李光夏拍手赞道:“妙啊!轩弟,加一把劲!”话犹未了,只听得“刷”的一声,剑光过处,血花飞溅,杨芃左臂着了一剑,竹杖坠地。 林道轩喝道:“往哪里走?”正要赶上去再一剑结果他的性命,忽听得一个十分刺耳的声音喝道:“谁敢欺负我儿?”原来是杨钲和叶凌风来了。 上官纨、竺清华、李光夏三人都是大吃一惊,连忙都拥上去。杨钲竹杖一挑,把李光夏的宝刀和林道轩的宝剑一齐挑开。左臂轻轻一带,把杨芃推过一边,说道:“叶公子,请你替他敷药。”杨芃叫道:“爹爹,你一定要把这两个小子杀了,给我报仇!” 四人中林道轩年纪最小,功力当然较弱。虎口给杨钲的内力一震,浑身发热,宝剑险些脱手。杨钲冷笑道:“看你还敢欺负我儿?”竹杖一挥,立即当作棒用,打向林道轩的天灵盖,杖头颤抖,分成了三处落点,分袭上官纨、竺清华和李光夏三人的要害穴道。 杨钲刚才试了林道轩一招之后,心中颇是有点奇怪:“以这小子的本领,怎能伤得我儿?”但为了要给儿子出一口气,他对付这样一个他认为是“微不足道”的“小子”,仍然是全力施为,使出毒招。但他对竺清华和上官纨却是有点顾忌,主要是怕得罪了竺清华的父亲竺尚父,因此只敢点他们的穴道。 上官纨脚踏五行八卦方位,走巽位转乾方,一招“大漠孤烟”使出,剑直如矢,正是江海天所授的专破杨家武功的剑法。林道轩则走艮位,转离方,一招“长河落日”长剑圈圆,也正是破杨钲这一招独门点穴的剑法。双剑合璧,威力倍增。 杨钲“噫”了一声,这才明白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伤在林道轩剑下的道理。心里想道:“这一定是江海天所创的剑法,有意令他的徒弟仗着这路剑法凌辱我儿,以报他的徒弟在邙山被擒之辱。但由他的徒弟来使,要对付我却如何能够?” 同样的一套招数,在第一流的武学高手手中使出,和在第三流角色手中使出,自是有天渊之别。上官纨和林道轩的双剑合璧,果然是奈何不了杨钲。 可是竺清华与李光夏也没闲着,竺清华一招“玉女投梭”,刺杨钲胁下的“愈气穴”;李光夏则是迈步进刀,使出“力劈三关”的刚猛刀法,截臂斩肋。他们两人的本领各有所长,竺清华的父亲竺尚父是天下第二高手,竺家刺穴剑法并不在杨家的独门点穴杖法之下;李光夏这一年来勤学苦练,内力大大增长,这一刀劈下,刀风虎虎,也是不可轻视。 杨钲喝道:“好呀,你这四个娃儿要造反了!”手握竹杖中间,一招“妙解连环”,杖头挑开了上官纨与林道轩的双剑;杖尾又把李光夏的宝刀荡开,紧接着一个“盘龙绕步”,竺清华的那一招“玉女投梭”也刺了个空。可是由于他要同时应付四方的攻击,这么一来,也就不能对其中任何一个施展杀手。而且上官纨与林道轩的剑法正是杨家杖法的克星,虽说由于功力关系,他们奈何不了杨钲,杨钲却也不能不分外小心,在展开攻势之时,多少也受了他们的牵制。 不过,他们的功力究竟是与杨钲相差太远,杨钲虽然在十招八招之内胜不他们,时间一久,他们总不能避免全无伤损。而林道轩更有第一个遭受毒手的可能。 杨芃眼看父亲即将获胜,得意之极,哈哈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好呀,看你这两个小子今日还能逃么?爹爹,你把他们的琵琶骨挑了,让他们多吃点苦头。” 话犹未了,安平忽地从大石后面跳了出来,发了一声长啸,叫道:“主公快来,杨二先生欺负咱们的小姐!” 普天之下,杨钲第一个害怕的是江海天,第二个害怕的就是竺尚父了。蓦地里听得安平这么一叫,不由得大吃一惊。此时他正使到一招“八方风雨”,可以荡开其他三人兵器,跟着就挑断林道轩的琵琶骨的,但由于这样突然一惊,却给林道轩躲过了。 杨钲固然是吃惊不小,另外一个人比他吃惊更甚,几乎吓得魄散魂飞。这个人不用说也可知道就是叶凌风了。 叶凌风深知竺尚父手段的厉害,竺尚父本来是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在武林中是被人称为“大魔头”的。倘若叶凌风给师父捉住,最多只是一死。但倘若给竺尚父捉住,则不知要受多少折磨方才断气,叶凌风听说是他来了,焉能不吓得魄散魂飞? 叶凌风是个最会为自己打算的人,虽然吓得魄散魂飞,仍然能够“当机立断”。这一瞬间,他心里立即打定了逃跑的主意,想道:“竺尚父来,第一个要对付的是杨钲,我正好趁机逃走。保了性命,又可摆脱杨钲。” 叶凌风本来是正在替杨芃敷药的,此时他已决定逃跑,哪里还顾杨芃死活,当下把杨芃一推,自己就忙着逃跑了。 杨芃“哎哟”一声,跌倒地上,痛得他几乎晕了过去。杨钲气得大骂道:“好个混账的小子,简直不是东西!”自从他认识叶凌风以来,一直是口口声声尊称他为“叶公子”的,前几天,他迫使叶凌风传他正宗的内功心法,心中还一直在自鸣得意,却想不到叶凌风的为人比他更为奸狡,此时连他也不能不骂叶凌风做“混账的小子”了。 杨钲毕竟是个老练的人,他最初突然听得安平在叫“主公”,免不了大吃一惊,但随即就想到:“老竺如今是一军之主,新占了西昌,多少事情要做?他既然派了安平护送女儿,自己又怎会来?”果然过了片刻,并没听见竺尚父的啸声相应。 杨钲大怒道:“好个奴才,胆敢吓我!你主人来了又怎么样?来了我也不怕他!好呀,你既然说我欺负你的小姐,我就偏要欺负她了!”挥杖荡刀格剑,杖中夹掌,伸出手来,施展擒拿手法,就想把竺清华活捉。他最初是把林道轩当作主要的攻击目标的,如今转移到竺清华身上,竺清华马上险象环生。 安平忽地打了个哈哈,说道:“杨二先生,你定然要欺负我家小姐,那就请恕奴才无礼了!”从山坡上飞跑下来。 杨钲怒道:“怎么样?你要和我打么?”安平道:“不敢。我只是想把你的少爷擒了,你倘若捉了我家小姐,也好与你交换。” 杨钲又惊又怒,心道:“只怕这奴才真做了出来。”当下一声喝道:“你敢!你不要命啦?”连忙风快地回身,抢前两步,把儿子抱起。 安平其实也明知捉不到杨芃的,但却也迫得杨钲必须去保护儿子,这么一来,也就暂时解了竺清华之危了。 安平抱拳一揖,说道:“请恕小的无礼,小的为了主人,不敢也要敢了。”于是拔出了护手钩,加入战团,与李、竺、林、上官四人,联手合斗杨钲。 杨钲挥杖挑开安平的护手钩,左臂抱着儿子,掌心按着儿子背脊的“大椎穴”,一股真气输送进去。杨芃醒了过来,杨钲道:“芃儿,你好点吗?”杨芃道:“就是手臂痛得厉害。其他倒没什么。”杨钲把儿子放下,说道:“好,你紧紧贴在我的背后。你自己敷金创药。”他把本身真气输送给了儿子,杨芃是可以站得稳了。他的手臂受了创伤,但那只是外伤,虽然疼痛,却不是十分紧要。 安平的武功比竺、李等四人都高,有他加入战团,形势登时改观。本来以杨钲的本领,即使以一敌五,也还可以稍占上风的,但如今却是越来越感到应付为难了。 这是因为有三个原因:一来他要保护儿子,二来他把真气输送给了儿子,自己的功力就减了几分,耗掉的真气是要经过休息才能恢复的,一时三刻之内要恢复原来的功力是不可能的了。三来他一天没有吃过东西,若在平时,以他的内功造诣,一天不食,那也算不了什么。但如今他是在激战之中,体力消耗得厉害,肚子空虚,可就难免要受一些影响了。 杨钲见不是路,一声大喝,劈空掌荡开安平的护手钩,青竹杖就向林道轩点去。上官纨与竺清华连忙双剑齐上,合力助林道轩招架。不料杨钲这一招其实是以攻为守,掩护撤退的。因为他知道再战下去,自己一定要输。 杨钲把林道轩、上官纨、竺清华三人引过一边,趁着安平的护手钩刚刚给他荡开,第二招未能立即发出之时,抱起儿子,马上就逃,他虽然是消耗了许多气力,但轻功还是在众人之上,转眼间就逃入了密林深处。众人情知赶他不上,打了一个胜仗,乐得哈哈大笑,也就不去追赶他了。正是: 少年气正锐,合力败强梁。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并辔同行情脉脉单刀斩敌气昂昂 杨钲父子逃入了森林之后,杨钲越想越气,说道:“叶凌风这小子简直是岂有此理,我非和他算账不可。” 杨芃道:“对啦,他现在也不是什么总督的少爷了,咱们已用不着怕他。他害得咱们吃了大亏,先捉住他出一口乌气。” 杨钲笑道:“咱们还得隐忍些儿,待为父的迫他把江家的内功心法都吐了出来之后,那时再慢慢折磨他也还不迟。你可记得他是向哪一方跑的?” 杨芃道:“是向西方。”于是父子俩径向西方追去。 方向虽然知道,但要在一座大森林里找一个人,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到了黄昏时分,仍然不见叶凌风的踪迹。杨芃已经饿得有气没力。杨钲猎了一头野鹿回来,说道:“明日再找他去。”烧起一堆野火,把那头野鹿宰了来烤。 晚风吹来,忽听得草地上似有沙沙声响。杨钲提起了青竹杖,喝道:“是谁?”话犹未了,那人已经走了到来,哈哈笑道:“原来是杨二哥,这可真是巧遇了。我是给你烤的鹿肉的香气引来的。” 杨钲又惊又喜,说道:“欧阳大哥,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我还想上你那儿避难呢。”原来那人不是别个,正是欧阳伯和。 欧阳伯和睁大了眼睛,说道:“你要避什么难?” 杨钲叹口气道:“唉,真是一言难尽。大哥,你且坐下来让小弟和你细说。”把一条烤熟了的鹿腿递过去,欧阳伯和边吃鹿肉边听他说。 杨钲将叶屠户兵败小金川,他们父子逃了出来在这里巧遇叶凌风等等事情都和欧阳伯和说了。欧阳伯和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说道:“糟了,糟了!叶总督兵败,归德堡也回不去了!” 杨钲道:“为何归德堡也不能去了?”欧阳伯和道:“归古愚一心效力朝廷,将他的团练都带了出来,编为官军。留守归德堡的只是老弱残兵和一部分家丁。归古愚以为他坐镇归德堡数十年,等于是土皇帝一般,堡中百姓畏威怀‘德’,谁敢反他?他虽然离开,只凭着他的‘威望’也还可以镇压得下的。哪知前几日他的堡中快马来报?庄稼汉不知受了谁的煽动,不怕归家的威风,竟然趁机会造起反来了。如今整个归德堡都已被‘乱民’占据,这个时候,还怎能去归德堡?” 杨钲吃了一惊,道:“哦,竟然有此等事?那么归古愚现在何处?” 欧阳伯和道:“归古愚将他的团练编成一军,得了总兵的官职,好不兴头,他奉了朝廷命令,带兵增援叶总督,会攻小金川。归古愚是打算攻下了小金川之后,再回师‘清乡’,哪知叶总督先已全军覆没了,你说这不是糟糕透顶么?” 杨钲道:“这么说来,归古愚的这支军队岂不是正向着此方行进?” 欧阳伯和道:“不错,他的行军计划是通过这座森林以攻小金川之背。我是先来给他探听消息的。” 杨钲道:“他有多少兵力?”欧阳伯和道:“约有一万多人。”杨钲摇了摇头,说道:“如今小金川和西昌都被叛军占领,叛军的势力比官军大得多了。归古愚这一万多人,不够人家一口吞掉。” 欧阳伯和道:“事已如斯,且不管它,吃饱鹿肉,今晚先睡一觉。”话犹未了,忽听得林中又有脚步声响。 原来是李光夏、林道轩这一行五众,看见这里有火光,以为是叶凌风躲在这儿。赶来一看,不料却是杨钲。安平认得欧阳伯和,不禁大吃一惊。 李光夏等人是初生之犊不畏虎,林道轩拔出剑来,指着欧阳伯和道:“你是什么人,和杨钲是什么关系?”李光夏道:“我们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你不插手,我们就不理你。我们要对付的只是姓杨的老贼。” 欧阳伯和哈哈一笑,说道:“杨兄,这几个小娃娃口气倒是很大,你用得着我帮忙么?” 杨钲此时已吃饱了肚子,正要逞能,提起了青竹杖,大笑说道:“欧阳大哥,拜托你照顾小儿。这几个小娃娃么,还不放在我的心上。” 李光夏道:“你是我们手下败将,胆敢口出大言?”杨钲喝道:“你以为我当真是输给你们这几个小娃娃么?叫你知道我的厉害!”青竹杖一起,一招“八方风雨”,卷起一片碧森森的杖影,瞬息之间,遍袭五人穴道。 上官纨与林道轩连忙施展泼风剑法,克制他的独门点穴杖法,安平与竺清华也抢上前去夹攻。他们以为已经打败了杨钲一次,这一次料想也还可胜。哪知杨钲一来是吃饱之后,气力充足;二来有欧阳伯和在旁,他不用分神照顾他的儿子,情况不同,他自是稳操胜券了。 剑光杖影之中,只听得呼呼轰轰的声响。杨钲使足了气力,一根竹杖,在他使来,力道竟是沉雄之极。李光夏等人功力与他相差得远,接他的竹杖,竟似比铁杖还更沉重。 正在吃紧,忽听得有人大喝道:“你们这两个老贼,以大欺小,羞也不羞?”人影未见,声音传来,已是震得欧阳伯和的耳鼓嗡嗡作响。欧阳伯和大吃一惊,这一掌停在半空,打不下去。原来欧阳伯和正想出掌击毙安平。 欧阳伯和不仅是震惊于对方的功力,还因为他听得出这是两人齐声呼喝的。这两个人一个是丐帮帮主仲长统,一个是杨钲的襟弟——天笔峰的山主上官泰。 欧阳伯和回头一看,说时迟,那时快,当真是声到人到,在他的面前已出现了三个人。这第三个人更是令欧阳伯和吓得魄散魂飞,原来这个一直没有作声的中年汉子竟是天下第一的武学高手江海天。 李光夏、林道轩喜出望外,同声叫道:“师父,这个姓杨的老贼欺负我们,你可要替我们出一口气。” 江海天这才微微一笑,说道:“这两个人么,自有仲帮主和上官前辈找他们算账的。用不着咱们动手,你们退下吧。” 三大高手同时出现,不由得杨钲也吓得呆了。李光夏等四人从容退下,有江海天在此,杨钲怎敢再动他们丝毫? 李光夏喜道:“师父,你的病都好了?” 林道轩道:“师父,你怎么来得这样快啊?” 江海天微笑道:“你们走了七天之后,仲帮主和上官前辈来探我的病,他们是想到西昌去,顺便来向我辞行的。恰巧我的病已经痊愈,就和他们一同来了。嗯,是比我的预期要好得快一些。”李光夏等人曾在西昌停留两天,以江海天他们三人的绝顶功夫,虽然是迟走五天,跟着也就追上了。他们正是因为听到竺尚父告诉他们的消息,才赶来追寻徒弟的。 杨钲见江海天并未出手,心里一松,心想道:“上官泰的本领不过是与我在伯仲之间,我即使胜不了他,也决不至于被他所杀。但江海天虽然是答应袖手旁观,就只怕这几个小辈不肯放过我儿。” 当下杨钲作出一副哭丧的神气,说道:“咱们谊属连襟,想不到今日却成了生死冤家。这是小弟不合在前,也怪不得我兄。不过,我却想请上官兄看在亲戚的分上,网开一面。” 武林中人讲究的是宁死不屈,杨钲虽是邪派的大魔头,平素亦是自视甚高的。上官泰不料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是不觉怔了一怔,说道:“什么,你要向我讨饶?我可是不能饶你的!” 杨钲道:“不,我得罪了襟兄,你要杀我,那是应该的。我纵不济,也何至于向你求饶?”上官泰道:“那你说什么网开一面?” 杨钲道:“小儿杨芃,年幼无知,也曾得罪了令嫒和林公子。但他的罪过都应该由我承担,请上官兄看在亲戚分上,是否可以放他一条生路?他也曾经被林公子所伤了。” 上官泰听他说得凄凉,意殊不忍,把眼望了望女儿。上官纨虽然痛恨杨芃,但到底与杨芃是青梅竹马之交,想他虽是行为乖谬,究竟尚非罪大恶极,于是说道:“轩弟,你的意思怎样?”林道轩爽爽快快地说道:“今日他已为我所伤,我若现在杀他,胜之不武。好,今日我可以饶他一命,下次碰上就不能放过了。” 上官纨道:“爹爹,轩弟这么说,那么,今日就让这小子走吧。” 上官泰喝道:“好,杨芃,你走!我不怕你为父报仇。”杨芃心里想走,但却不能不装模作样地说道:“爹爹,我还是陪着你吧。要死,咱们父子同死。” 俗语说:“知子莫若父。”杨钲当然知道儿子是想走的。不过,听了儿子的这几句说话,他心里却是好过得多。当下哈、哈、哈的大笑三声。杨芃怔了一怔,说道:“爹爹,你笑什么?” 杨钲道:“傻孩子,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你的姨父虽说与我决一死生,但说不定阎王爷还不肯收留我呢!”当下回过头来,向上官泰道:“要是你杀不了我,那又如何?”上官泰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嘿,嘿,你怕我倚多为胜么?你也应该早知道我的为人了,我上官泰是这样的人么?” 杨钲哈哈一笑,说道:“当然,当然。咱们是说好了单打独斗的。我岂能信不过你?芃儿,你走吧!”杨芃一跷一拐地走了,杨钲提起了青竹杖,说道:“好,上官兄,来吧!” 上官泰走出去与杨钲交手。仲长统纵声大笑,也走了出来,说道:“老叫化不甘寂寞,看着别人交手,老叫化也心痒难熬了。欧阳山主,咱们也该算一算账啦!” 欧阳伯和道:“不错,你这臭叫化打伤了我的浑家,我正要与你算账。听说你看不起我的雷神掌,我倒要看看你的混元一炁功有怎么厉害?” 原来欧阳大娘那次给仲长统以混元一炁功打伤之后,如今尚未痊愈,故而没有与丈夫同来。欧阳大娘心地极为狭窄,无论如何要丈夫为她报仇,说了许多中伤仲长统的说话。其实仲长统并没有说过看不起欧阳伯和的雷神掌的。但仲长统是一帮之主的身份,当然不屑辩解,只是打了个哈哈,便与欧阳伯和同走,两人另找一个地方决战。 杨钲用拖延战术对付上官泰,两人打得难分难解,把旁观的几个小辈看得好不心焦。林道轩忽道:“纨姐,咱们也来拆招玩玩。”上官纨好不机灵,一听便知他的用意,说道:“好,但你是男子,气力比我大,可得让我几分。我使剑,你用一根树枝吧。” 林道轩知道她已经听懂自己的意思,于是笑道:“好的。我用一套新练成的杖法攻你。”上官纨道:“你不要夸嘴,且看我用家传的剑法破你。” 林道轩折下一根树枝,叫声“接招!”出手便是杨家的独门杖法,杖头斜掠,左点“白海”,右点“璇玑”,杖身一横,又挑向上官纨的虎口。他使的当然不及杨家父子的老练,但却也是中规中矩,令人一看就知是杨家的点穴杖法。 上官纨脚踏五行八卦方位,挽了一朵剑花,身形滴溜溜的一转,拨开林道轩的树枝,剑锋直抵林道轩的上颚,笑道:“你瞧,我不是把你的剑法破了吗?”林道轩道:“不见得,再接招!”他故意放慢脚步,好让上官泰瞧个清楚。 杨钲起初不以为意,心里想道:“你这两个小子捣什么鬼?”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但上官纨是上官泰的女儿,女儿暗中“指点”父亲,他却是不能干涉的。而且杨钲事先也并没有讲明这个“禁例”——不许小辈在他们旁边拆招。杨钲心里暗暗叫苦,只好盼望上官泰没有留意。 上官泰全神对付杨钲,最初果然是没有留意的。但他的心里也有点奇怪,不解她的女儿何以在这个时候,居然有这等闲情逸致,与林道轩拆招玩耍?试想做父亲的正在与敌人决死战之时,做女儿的却不关心父亲,自行玩耍,怎能不令他又是奇怪,又是恼怒。 上官泰恼怒起来,不由得就向女儿瞪了一眼。他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看之下,登时恍然大悟。 杨钲急忙攻击,要想杀得他无暇分神。但上官泰的功力胜他一筹,此时他也还未到气衰力竭之际,大手印拍出,接连不断,每一掌都有致人死命之能。杨钲抢攻不逞,还险些受他所伤。 杨钲喝道:“咱们说好了是单打独斗的!”上官泰笑道:“我要谁帮忙来了?”杨钲道:“你的女儿——”上官泰道:“她自练本门剑法,又碍了你什么了?”杨钲是长辈身份,总不好意思说是怕了小辈破了他的杖法,只好把想要指斥上官纨的说话吞了回去。此时上官泰已是把整套的“泼风剑法”看完,心领神会。 上官泰大喝一声,朗声说道:“杨钲,你想跑已经迟啦!”话犹未了,招数立变。掌劈指戳,招招都是攻向杨钲的要害。 上官泰是一流高手,武学的造诣与他的女儿自是不可相提并论。上官纨一定要用剑才能使出“泼风剑法”,而上官泰则是一理通、百理融,无须用剑,也可以将“泼风剑法”溶化在他的掌法、指法之中,同样的可以克制杨钲的独门点穴杖法。 上官泰喝道:“杨钲,你还要顽抗么?”喝声中招数略缓。原来上官泰虽然痛恨杨钲,但此时见他如此狼狈,不禁有点不忍之心,暗自思量:“念在襟兄弟的分上,若是他肯痛悔前非,改邪归正,我也未尝不可饶他一命。”哪知上官泰一念仁慈,几乎招了杀身之祸。杨钲根本就想不到上官泰会肯饶他,趁他招数略缓之际,突然又是一招杀手,竹杖闪电般的便点向上官泰的胸前大穴。 上官泰猝不及防,连忙吞胸吸腹,脚步未移,身躯挪后半寸,可是仍然给杨怔的杖尖点着。上官纨大惊叫道:“爹爹,你怎可让他!” 幸亏杨钲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气力不济,杖尖虽然点着上官泰的胸膛,却没点正穴道。而且由于上官泰吞胸吸腹,又消去了他的几分劲道,因此就更没有受到损伤了。 上官泰怒火勃发,一掌劈去。杨钲也想不到他立即便能反攻,给他打个正着。 这一掌却是上官泰本门的“大手印”功夫,“大手印”专伤奇经八脉,杨钲给他打了个正着,“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上官泰喝道:“杨钲,你当真是至死不悟么?” 上官泰这么喝骂杨钲,其实还是不想致他于死地。他见杨钲受了重伤,已无反攻的能力,是以有意放他一点生路,只求他肯悔悟,认罪求饶,上官泰未尝不可以为他医好“大手印”之伤。 可是杨钲虽然不能反攻,却能逃跑。他着了上官泰的一掌,无暇思量,更无心去听上官泰说些什么,就像冻窗上的没头乌蝇一样,本能的要想钻开一条缝隙,逃出性命。上官泰住手说话,杨钲转身便逃。 他们是在山坡上交手的,杨钲只知逃命,却不知自己受了重伤,已是不能施展轻功的了,他勉强吸一口气,跳了起来,不料脚尖落地,恰好踏着一根石笋,脚步一个跄踉,登时就从山坡上滚了下去,上官泰跑过去一看,只见杨钲已是脑袋开花,一命呜呼。 上官泰叹了口气,说道:“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念在襟兄之情,手捧泥土,把杨钲的尸体掩埋,给他筑了一个简陋的土坟。 上官泰已经掩埋了杨钲的尸体,说道:“咱们看老叫化去。但愿他这一架还未打完。” 众人来到后山,只听得高呼酣斗之声,震耳如雷。仲长统与欧阳伯和已经斗了三百来招,双方未露丝毫疲态,当真是旗鼓相当,功力悉敌,好一场恶战! 只见仲长统浓须根根翘起,怒目圆睁,手脚起处,全带劲风。方圆数丈内,沙飞石走。数丈之外,也是树木摇动,树叶纷落,好几棵大树,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枯枝。上官泰喝彩道:“仲帮主使得好一个混元一炁功!” 但欧阳伯和亦非弱者,看来他的掌力似乎不及仲长统的刚猛,但却另有一功。只听得他在发掌之前,必定大喝一声,掌风就似从熔炉里吹出来似的,炙人如烫。上官纨、竺清华、李光夏、林道轩等几个功力较弱的小辈禁不住要退到他掌风所及的范围之外。 上官泰不由得暗暗担心,悄悄问江海天道:“江大侠,你看如何?”江海天微笑道:“仲帮主是不会败的,但要取胜只怕也是不易罢了。”上官泰这才放下了心,但看到紧张之处,仍是不禁手心捏着一把冷汗。他是个嗜武如狂的人,看到双方各使武林绝学,不久就完全着了迷,心无旁骛,只顾凝神观战了。 李光夏和林道轩却是不由得不心中着急,偷偷和江海天说道:“师父,他们这样打法,不知要打到几时?咱们可还要去捉拿叶凌风这奸贼呢。” 江海天笑道:“我不急,你们急什么?总不会打到明天的。有上官前辈和仲帮主与我分头搜捕,难道还怕他飞得上天?”李、林二人听师父说得这样肯定,心里也都安定下来。不过,他们总是希望越快捉到叶凌风越好。 叶凌风一点也不知道他的师父已经来到,此时他还做着美梦。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叶凌风在抛下杨钲父子,独自逃跑之后,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欢喜的是不至于受杨钲的连累,而且可以摆脱杨钲迫问他的内功心法。但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大森林里逃亡,却是不由得不心虚胆怯,每见风吹草动,都疑心是有敌人跟踪,好几次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在森林里过了一天,幸好连人影也没见着一个,第二日傍晚时分,他估计自己所走过的路程,心里想道:“只要我走的方向不错,明天就可以走出这座林子了。”他却不知,他恰恰是走错了方向,兜了一个圈子,正走到与他师父这一帮人相隔不过十里左右之处。 叶凌风心里又想:“走出了这座林子,我该怎样做呢?”于是他替自己编织了一个美梦。 就像溺水的人抓着一根芦苇就以为可以救命似的,叶凌风也有他的救命“芦苇”。这就是冷天禄的人头。他拍一拍所背的革囊,冷天禄的人头还在这革囊之中。 叶凌风燃起了希望,心里想道:“冷天禄是小金川十三家的总寨主,我取了他的首级,这功劳也应该不算小了。朝廷正在用人之际,想来至少也可准我将功赎罪吧?我先求得一个军职,嘿,嘿,以我的才干,何愁不做到独当一面的将军?我在千军万马保护之下,也不怕有人来向我寻仇了。嘿,嘿,岂只不怕,我还要和他们算账呢,待到我手握兵符,我定将和我作对的人一个个除掉。哼,第一个要除掉的对头,就是叶慕华这小子。” 叶凌风想到得意之处,不知不觉的横掌如刀,一掌劈下,口中发出“咔嚓”一声,劈断了一根树枝,当作是叶慕华的首级,就好像叶慕华当真是给他杀了似的,不知不觉的也就哈哈大笑起来。 叶凌风做梦也料想不到,叶慕华也在这座森林之中,而且听到了他的笑声。 原来叶慕华在用奇兵突击,大破清军之后,立即和耿秀凤与宇文雄、江晓芙三人,带领了一支人马,西行追踪。目的物就是叶凌风和他的父亲。他接到报告:叶屠户只剩下几百残军,已向西逃入森林,而叶凌风的去向,据萧志远的手下回来报告,也可以断定是已经逃入森林。但萧志远因为离开队伍,单骑追踪,却还未获得他的消息。 叶慕华和耿秀凤,选了两骑快马,吩咐宇文雄,代他带领那支人马。要知人马众多,反而打草惊蛇,容易给叶凌风发觉,先行逃匿。至于那支人马,则是用来对付叶屠户的残军的。宇文雄在义军之中经过了将近一年的锻炼,叶慕华发觉他颇有用兵之才,叶屠户只剩下几百残军,料想宇文雄定可以将他歼灭。是以放心让他代为统领这支人马。 叶慕华与耿秀凤相识几年,几度悲欢,几番离合,每一次都是匆匆分手,未得细谈衷曲。 这一次,他们并辔同行,才得有较长的时间相聚,互谈心事。 叶慕华把自己平生的经历,毫不隐瞒的都告诉了耿秀凤。对叶凌风如何谋害他的事情,尤其说得详细。这些事情,有些是耿秀凤已经知道的,有些是她还未知道的。耿秀凤听了,叹了口气,说道:“我的爹爹也是这贼子与他的父亲合谋陷害的。如此说来,他们父子正是你我共同的仇人。” 叶慕华道:“如今咱们是报仇在即,你还何用叹气?” 耿秀凤道:“你有所不知,我、我是颇有感触。”叶慕华道:“感触什么?” 耿秀凤道:“叶凌风的爹爹是朝廷的大宫,他们父子同恶相济,以致成为了义军的死对头。知道叶凌风的事情的英雄豪杰,也没有谁不想杀他的。” 叶慕华笑道:“这不很好么?难道你还为他叹气?” 耿秀凤道:“谁为了这奸贼叹气了?我是为自己叹气!我、我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耿秀凤歇了一歇,接着说道:“我爹爹的官没有叶屠户做得大,但也曾经做过伊宁的总兵,也曾经打过汉族和哈萨克族的义军。呀,叶大哥,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就只怕你的朋友,未必都能像你一样,把我当作自己人。” 叶慕华听了,哈哈笑道:“我以为你担心什么,原来担心这个。”耿秀凤道:“不值得担心么?” 叶慕华正色说道:“你的爹爹和叶凌风的爹爹都是朝廷的大官,手上或多或少沾过义军的鲜血。叶屠户心狠手辣,罪恶滔天,比你的爹爹大得多。但你的爹爹也是犯有罪恶的,这个不用为你的爹爹忌讳。可是,你和叶凌风却是完全两样,叶凌风与他的爹爹同恶相济,你如今却是义军的女首领,和你的爹爹走的是两条路。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自己作主的,但长大之后,立身处世,却是完全可以由自己作主了。你和叶凌风既然是完全两样,别人又怎会用同一的眼光来看你呢?即使暂时有点误会,终究也会明白的。好像冷铁樵大哥,后来不是深自引咎,向你道歉了么?你放心,我担保我的朋友都会把你当作自己人的。” 叶慕华把这番道理说得极为透彻,耿秀凤这才舒展双眉,低头一笑,说道:“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瞒你说,我以前很为这几句俗语担忧,这几句俗语说的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我怕别人相信这几句俗语,对我有异样的眼光。” 叶慕华笑道:“这几句俗语是错的,明白事理的人绝不会受它影响的。你瞧瞧我的眼睛,我对你有异样的眼光么?” 那是燃烧着热情的眼光,是令得少女痴迷的眼光。耿秀凤红晕双颊,嫣然一笑,说道:“哪有这样看人的,还说不是异样的眼光?”不知不觉之间,两人双手紧紧相握,不须多说半句,一切的浓情蜜意,都已在彼此的眼光中流露出来。这刹那间,周围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不存在,整个世界就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但这世界究竟并不是只剩下他们二人,即使是爱情的力量也不能把他们和这世界隔绝的。也不知过了多久,耿秀凤蓦然惊觉,甩开了叶慕华的手,说:“华哥,你听,西边是不是有厮杀之声。”原来仲长统和欧阳伯和正是在西面的山坡上激战,他们高呼酣斗之声,传出了数里之外,传到了耿秀凤的耳朵中了。 叶慕华道:“不错,好像是有人在那边恶斗。有沙飞石走之声,看来似是一流高手。” 耿秀凤道:“咱们过去看看,说不定是咱们的人碰上了叶凌风了。” 叶慕华忽道:“且慢,东边似乎也有人声。” 耿秀凤道:“是么?我听不见。” 原来叶慕华所听到的,正是叶凌风在自己编织了美梦之后,幻想着已把叶慕华杀掉,所发出的得意的笑声。叶凌风在和他们距离五六里之遥的东边,他的笑声当然不如西边那两大高手高呼酣斗之声的宏亮,故此耿秀凤没有听见。但他所想杀的叶慕华,因为功力较深,却听见了。 这笑声远远传来,叶慕华凝神细听,方始隐约可闻。但他虽然听不出是叶凌风的笑声,却听得出这笑声中有说不出的一种邪恶味道。 叶幕华心中一凛,说道:“秀妹,咱们分头去看,你往西边。”要知西边乃是双方厮杀,假如其中有一方是叶凌风的话,另一方就必定是自己人,耿秀凤赶去相助,可以容易取胜。 且说欧阳伯和和仲长统斗了将近千招,欧阳伯和渐渐气力不加,心中焦急,突使险招,意图败中求胜。 激战中欧阳伯和一声大喝,身形平地拔起数丈,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呼的一掌猛击下来。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做“鹏搏九霄”,乃是“雷神掌”中拼着与敌人两败俱伤的杀手,非到最紧要的关头,是决不轻易使用的。这是欧阳伯和最后的一击,当真是把毕生的功力都付于这一击之中。 眼看欧阳伯和这一掌堪堪就要击着仲长统的天灵盖,仲长统这才蓦地大喝一声:“来得好!”双掌一立,平推出去。仲长统乃是采取以逸待劳的战术,“避其朝锐,击其暮归”,待他掌锋距离自己的脑门不到数寸,这才猛力还击。掌力一发,有如排山倒海。 双方掌力撞击,发出闷雷也似的声响。在李、林等几个小辈失声惊呼之中,只见欧阳伯和就似断了线的风筝似的,跌落尘埃。 仲长统哈哈大笑,大踏步就赶过去。忽听得有个女子的声音颤声尖叫道:“仲帮主,手下留情!”原来是耿秀凤恰好在此时赶到。 仲长统道:“你这女娃儿要为你师公求情?”耿秀凤道:“正邪不两立,我怎敢阻挠帮主?但他今后已是不能作恶的了,他于我有传艺之恩,我这才胆敢请仲帮主饶他一命。仲帮主给我这个人情,就算是我还了师门的债吧。”原来武林规矩最尊师道,耿秀凤虽然懂得“正邪不两立”的道理,但毕竟还是受了这千百年来武林所传的旧念的影响,禁不住要为师公求情。 不过,在耿秀凤的说话之中,也表明了这只是“给师门还债”。意思即是倘若由她而保得师公一命,从今之后,她与师门恩断义绝,心中也可以安然了。 仲长统哈哈一笑,说道:“欧阳伯和,你惭不惭愧?我真想不到像你这样的好恶之人,居然有一个这样的好徒弟。你们夫妻俩设谋算计她,她却还在为你求饶!”接着回转头来,对耿秀凤说道:“耿姑娘,你大约还不知道你的师公是为什么来的吧?他是要来迫你嫁给归古愚那个宝贝儿子的。”耿秀凤吃了一惊,做声不得。仲长统道:“不过,看在你的分上,反正他的武功已废了,我就饶他一命吧。” 欧阳伯和面色铁青,挣扎着站了起来,“哼”了一声,说道:“耿姑娘,多谢你啦。欧阳伯和得以苟延残喘,今生是不能报答姑娘你的了。但总有人会替我报答你的。” 仲长统喝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怎样?”欧阳伯和惨笑道:“我还能怎样?”忽地“咔嚓”一声,把右臂折断,说道:“多蒙帮主不杀之恩,我走啦!” 原来欧阳伯和是以毕生功力之所聚对仲长统作最后一击的,但他已是强弩之末,被仲长统全力还击,力强者胜,力弱者败,他的雷神掌所蕴的热毒,给仲长统的内力所封,全都迫回自身。真个是害人不成,反害了自己。若果他不把右臂折断,毒气上行,攻入心房,他就要一命呜呼了。 欧阳伯和走了之后,仲长统说道:“来,来,来,耿姑娘,我给你引见。这位就是名闻当世、武功天下第一的江海天江大侠。这位耿姑娘是后辈的女中英杰,当真说得上是出于污泥而不染——” 耿秀凤听说是江海天,不禁又惊又喜,不待仲长统把话说完,连忙说道:“仲帮主,你不必夸赞我啦。我正要江大侠帮忙。” 江海天微笑道:“帮什么忙呢?”耿秀凤道:“江大侠,你的侄儿在这儿。”江海天怔了一怔,道:“我的侄儿?你是说叶凌风在这儿么?”耿秀凤道:“不,不,我是说你真的那个侄儿,不是假冒的那个叶凌风。”正是: 欺世盗名安可恃?云开月现早和迟。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心事浩茫连广宇风雷激荡扫沉霾 江海天吃了一惊,道:“我的亲侄儿,他是谁?”耿秀凤道:“他是叶冲霄之子,从前有个名字叫叶凌风,但给叶屠户的儿子冒用了这个名字之后,他现在就只用叶慕华这个名字了。你的徒弟宇文雄和他一同入川,他现在是援川义军的统领。” 江海天本来已知道叶凌风是假冒的内侄,只是不知道真的内侄是在哪儿。如今听耿秀凤说得来历分明,料想不假,大喜过望,说道:“好,那你就带我去见他吧。可这是你帮我的忙,不是我帮你的忙啊。” 耿秀凤道:“不,不,是你帮我的忙,也是帮你侄儿的忙。叶慕华刚才发现林子里有一个人,可能就是冒充他身份的那个叶凌风,他已经往东边追下去了!” 且说叶凌风正在得意,一路走,一路发笑。忽听得林子里一声冷笑,突然有人跳了出来,拦着了他的去路。叶凌风抬眼一望,吓得魂飞天外,失声叫道:“又是你!” 叶慕华笑道:“是呀,这可真是太不巧了吧,咱们又陌路相逢了。你两次害我不死,又两次在我手下侥幸逃生。今日相逢,除非是你有本领第三次害死了我,否则你要想逃走只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叶凌风看见只是叶慕华一人,恐惧之心稍减,想道:“我的本领已是今非昔比,上次和他交手,也并不怎么吃亏,一个对一个,我怕他何来?” 叶凌风打了个哈哈,说道:“不错,我是曾经害过你两次,但我也曾经救过你一次啊!”叶慕华大怒道:“你不提也还罢了,你第一次救我,其实就是为了害我。你冒用了我的身份,骗了江大侠,害了多少人,造了多少孽!” 叶凌风道:“好,你既不谅,那就只好拼个你死我活了。”他在挑引叶慕华说话,冷不防的一剑就刺过去。 这一剑是江海天亲传的追风剑法,迅捷无比。幸而叶慕华早有提防,呼的一掌就击出去,这一掌是攻敌之所必救,叶凌风知他般若掌力的厉害,焉敢让他打中,连忙回剑截他手腕。 说时迟,那时快,叶慕华已是拔剑出鞘,喝道:“好贼子,死到临头,还敢偷施暗算。来而不往非礼也,看剑!” 叶凌风笑道:“谁死谁活,那也难说得很。哼,且叫你知道我的剑法的厉害!”剑锋一转,化解了叶慕华的一掌之后,倏然间便即变招,又解开了叶慕华的剑式。 叶凌风所使的师传剑法精妙无比,只以剑法而论,他要比叶慕华高出一筹。当下他以追风剑式化解了叶慕华的剑招,得理不饶人,闪电般的立即又是一剑。叶慕华喝道:“好小子,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剑中夹掌,舌绽春雷,掌如霹雳,一招“五丁开山”,便向叶凌风的天灵盖击下。 叶凌风踏出“天罗步法”,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了叶慕华的铁掌击项之灾。 叶凌风的功力本来与叶慕华相差颇远,自从得了钟展替他打通三焦经脉之后,功力大进,双方距离已经拉近,但也还是叶慕华胜他一筹。这么一来,双方各有所长。叶凌风胜在所学的都是上乘武学,步法灵活,招数精妙;而叶慕华则胜在功力较深,而且他的大乘般若掌专伤奇经八脉,这也是叶凌风所十分顾忌的。 双方展开了激战,一时之间,难分胜负。不过,叶凌风心里明白,久战下去,定然吃亏。倘若到了自己气衰力竭之时,“天罗步法”也一定难以运用自如,那时就只怕避不开他的大乘般若掌了。 叶凌风正自举棋不定,忽听有人马奔驰的声音,叶凌风抬眼望去,只见山坡上有一队骑兵正自上来,旌旗不整,但那面帅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叶”字,却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叶凌风喜出望外,连忙吸一口气,运用上乘的内功,将声音远远地送出去,大叫道:“爹爹,我在这儿,快来救我!” 叶慕华大喝道:“想要逃么?”呼的一掌劈去,叶凌风已是施展“天罗步法”,如箭离弦,一个倒纵,飞掠出三丈开外。 叶凌风向他父亲跑去,叶屠户这支残军大约有四五百人,此时刚刚上了山坡,和叶凌风的距离也还有里许之地。叶屠户大叫道:“宗儿,快来!呀,老天保佑,想不到咱们父子还能相见!” 话声未了,忽见树林里飞出三骑快马,正是宇文雄、江晓芙和钟秀三人。 宇文雄喝道:“贼子往哪里逃?”决马加鞭,第一个来到。叶凌风冷笑道:“你眼中没有师兄,你的本领却还未必胜得过我!”脚尖一点,跳起来抢他的马。 宇文雄一招“横云断峰”,长剑劈出。叶凌风人在半空,一剑刺将下来。叶凌风的气力本来较大,加上自上而下的冲击之力,“当”的一声,双剑相交,宇文雄长剑荡过一边。叶凌风已是落在马上,一剑向他刺去。宇文雄举剑招架,叶凌风大喝一声:“下去!”可是宇文雄虽然额现青筋,眼红如火,但在他拼命招架之下,叶凌风在急切之间却也未能将他推下马背。 眼看宇文雄就要遭他毒手,江晓芙的快马已及时赶到,一剑就向叶凌风项后的“大椎穴”刺去。叶凌风连忙藏头缩颈,半边身子滚了下来,单足斜挂雕鞍,这才堪堪的避开了江晓芙一剑。当然他的点穴也就落了空了。 叶凌风半边身子斜挂雕鞍,有气力也不能施展,又见江晓芙冲来,只好放弃了抢夺宇文雄坐骑的打算,用力一蹬雕鞍,身子又似离弦之箭飞了出去。 此时他们父子间的距离又缩短了些,已不到一里之遥了。陡然间钟秀斜刺杀出,叶凌风哀声叫道:“秀妹,我纵有千般不是,也请你念在往日之情!” 钟秀柳眉倒竖,二话不说,“啪”的一鞭就打下来。叶凌风喝道:“来得好,你既不念旧情,可也休怪我下得辣手了!”把手一抄,握着鞭梢,大喝道:“滚下来!”钟秀的本领倒不比叶凌风弱多少,但气力却是有所不如,果然应声落马。叶凌风是打算把她擒作人质,胁迫群雄。 钟秀也很机灵,人一落马,立即便放开马鞭,拔剑迎敌。叶凌风使出追风剑式,闪电般的连刺七剑,不料钟秀乃天山派的嫡传弟子,这追风剑式源出天山,钟秀比他还要纯熟。叶凌风匆忙中未想及此,急于求逞,使出这路剑法,反而被钟秀克住。 叶屠户这一队骑兵上了山坡,和叶凌风的距离只有半里之地了。忽听得大队人马奔腾呼喝之声,从树林里杀出来,为首的将领正是萧志远。原来萧志远在半路上碰到宇文雄的这支追兵,双方会合,正是来追踪叶屠户的这支残军的。 萧志远纵声大笑,陡地喝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好呀,今日叫你们父子俩一路走吧!”叶凌风看见萧志远大队人马杀出,吓得魂飞魄散,既是难擒钟秀,连忙转个方向又逃。希望能够逃得上乱石嶙峋的一处山峰,大队人马追不上来,或者还有一线生机。 叶慕华如飞赶到,叫道:“萧大哥,让我!”萧志远知道他与叶凌风仇恨似海,哈哈笑道:“好,你吃小的,我吃老的。”一声令下,大队人马就向叶屠户的那支残军包抄,杀将过去。 叶屠户叹了口气,叫道:“想不到我手握兵符,独当一面,今日却落到如斯田地。宗儿,你自己逃生去吧!”跳下坐骑,“啪”的一鞭打下,这匹坐骑是久经训练的战马,善知主人之意,立即向叶凌风那边跑去。 叶凌风忽然得到一匹坐骑,当真是喜从天降,于是连父亲也不顾了,跳上马背,慌忙便逃。 萧志远的人马此时已把叶屠户围在当中,叶屠户的手下士已无斗志,纷纷投降。 萧志远喝道:“叶屠户,你平生杀人也杀得够了,鲜血染红了你的顶子,如今该轮到我们来取你的项上人头啦!”叶屠户一咬牙根,拔出佩刀说道:“我是朝廷命官,死也不能死在贼寇之手。”一刀就向心窝插去。 萧志远比他更快,飞身扑上,“当”的一声,就把他的佩刀打落,一手抓着他的颈项,喝道:“把他绑了!”叶屠户吓得魂不属体,颤声说道:“士可杀而不可辱,士可杀而不可辱。你干脆就把我一刀杀了吧。” 叶屠户落在“叛贼”手中,只怕要受尽无穷无尽的折磨,“贼人”才肯将他处死。他刚才想要保存“体面”还口口声声说是宁可自尽,不让“贼寇”所杀的,如今却是不能不哀求萧志远给他一个“痛快”了。 萧志远冷笑道:“你不过是鞑子皇帝的一条走狗,狗嘴里不长象牙,亏你还敢说什么‘气节’?莫玷辱了一个‘士’字!”把叶屠户抛给士兵绑了起来,正色说道:“你们的‘朝廷’有你们的‘王法’,我们也有我们的‘民法’,小金川的老百姓吃尽你的苦头,死在你的屠刀之下也不知多少,你想这么便宜就私自了结么?告诉你,我们要把你押回小金川去,让老百姓都来看你受我们的‘明正典刑’。” 叶屠户杀猪般的大叫,叶凌风却在鞭马飞逃,听得父亲的呼号,也不敢回头一望。 叶慕华此时也借了义军的一匹坐骑,紧紧追来,宇文雄、江晓芙等人跟在后面。 追了一程,忽见对面的山坡又出现了一彪军马,旌旗招展,军容甚壮,远非叶屠户那支残军可比。中军的大旗上用金线绣出一头猛虎,上面有斗大的“威镇关中”四个字。 叶凌风心中大喜,原来是归德堡的堡主归古愚带领他那支已被编为“官军”的人马到来。叶凌风想道:“这支官军似乎比宇文雄带来的叛军多得多,归古愚手下也有许多能人,要是逃到他的军中,就有救了。”可是他们之间远隔着一座山,少说也有五六里崎岖的山路。叶凌风恨不得插翅飞到归古愚那边,但却哪里能够? 忽地里只听得金鼓喧天。归古愚的后队阵形大乱,原来又有一彪军马杀了到来,这是从西昌追来的竺尚父这支义军。登时两军就在山坡上混战起来,宇文雄、萧志远二人也立即带领他们这支义军赶去,截断归古愚的去路。 叶凌风倒吸一口凉气,暗自叫声:“苦也!”归古愚是他唯一希望的救星,如今是连这“救星”也自身难保了。 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叶凌风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忽地面前又出现了两个人。这两人是尉迟炯和祈圣因。 叶凌风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拨转马头。尉迟炯哈哈笑道:“好小子,还想逃么。”千手观音祈圣因居高临下,把手一扬,三枚透骨钉都向叶凌风打去,既射人又射马。叶凌风使出浑身解数,避开一枚,打落一枚,但第三枚透骨钉却射着了他的坐骑,正中脑袋,那匹战马一声长嘶,跳起一丈多高,落了下来,四蹄屈地,一命呜呼,叶凌风也给摔下马背了。 尉迟炯哈哈大笑,拔出了翎雁刀,正要追下去取叶凌风的性命,祈圣因忽地笑道:“大哥,不劳咱们费力了,自然有人来收拾他。这个人和他的冤仇更深,咱们应该让他。”原来是叶慕华已经快马赶来。 叶凌风施展轻功,没命奔逃,可是他的轻功怎能赛过奔马,不多一会,便给叶慕华赶上。叶慕华跳下马背,喝道:“奸贼往哪里跑?” 叶慕华正要上前将他活捉,忽听得有个妇人的声音斥道:“谁敢伤我徒儿?”人还未到,暗器先发;叶慕华正自挽起一朵剑花,刺叶凌风背后的穴道,“叮”的一声,一枚小小的石子正好打中他的剑柄,石子虽小,劲道却是极强,叶慕华虎口一震,长剑竟然脱手坠地。就在此时只见一个中年妇人从林子里走出来。 原来这个中年妇人不是别个,正是江海天的妻子谷中莲。她从马萨儿国探亲回来,为了记挂着她的“侄儿”,故而特地取道小金川,前来探望叶凌风的。 谷中莲在与丈夫分手之时,虽然已经发现叶凌风的若干疑点,但却还不知道他是假冒的侄儿。谷中莲本来一向就有点偏心,甚至想过把女儿许配给叶凌风的。此时突然见他被人迫得走投无路,大有性命之危,谷中莲自是无暇细思,立即便出手救他了。 叶凌风飞快的向谷中莲跑去,谷中莲道:“有我在此,谁敢伤你?”信手一弹,又是一颗石子向叶慕华打去。她见叶慕华穷迫不舍,只道他是清廷鹰爪,因为她一直以为“侄儿”是援川义军首领,那么要追杀他的人当然是清廷鹰爪了。这一颗石子用的竟是“弹指神通”的绝顶武功,打叶慕华的琵琶骨。以谷中莲的功力,倘若给她打着,叶慕华武功再好,也要变成残废。 尉迟炯夫妻正在跑来,见此情形,大吃一惊,祈圣因连忙叫道:“谷女侠,你错了,快住手!”可是已经慢了些儿,祈圣因的“住手”二字刚刚出口,那一边谷中莲的石子已经出手。 忽听得“卜”的一声,另一颗石子从相反的方向飞来,两颗石子空中撞个正着,同时坠下。谷中莲听得祈圣因的呼叫,方自一怔,此时见自己所发的石子给人打落,又不禁大吃一惊,心道:“当今之世,有谁有如此本领,难道是海哥来了?”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江海天的声音叫道:“莲妹,你的亲侄儿在这儿,你怎么打起你的亲侄儿来了?”只见一团白影,风声呼呼,倏的从叶凌风身旁掠过,瞬息之间就到了谷中莲的身边。风定步停,现出了江海天的身形。江海天一来是不愿自己出手,二来是急着和妻子相会,是以他虽然从叶凌风身旁掠过,却并没有拿他。可是叶凌风亦已吓得半死了。 谷中莲有如坠入五里雾中,纳罕问道:“你说谁是我的亲侄儿?” 江海天笑道:“怪不得你不明白,我也是刚才才知道的。”说罢,用手一指叶慕华,说道:“他才是你的亲侄儿,那奸细是冒充的。” 谷中莲大吃一惊,说道:“你,你说什么?叶凌风当真是奸细又是冒充我的侄儿的吗?”江海天道:“不错,他是叶屠户的儿子,咱们夫妻都受他蒙骗了。”谷中莲兀是半信半疑,讷讷说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江海天道:“你就快明白了,你瞧他们都来了。我慢慢说给你听,另外一些细节,他们也会告诉你的。” 只见仲长统、上官泰、耿秀凤和李光夏、林道轩、上官纨、竺清华等人从一条路来,他们本来与江海天同来的,如今才到。尉迟炯夫妻从另一条路来。还有一个江晓芙则独自策马从山坡上来。她本来是和宇文雄一道去堵截归古愚那支官军的,因见母亲来了,故而赶来与母亲相会。 江晓芙叫道:“妈,我一直说雄哥是好人,这厮才是奸细,你不相信,现在你的真假侄儿都在这儿,你相信了吧?爹爹,你告诉了妈妈没有?” 江海天道:“这奸贼极工心计,连我都受他的蒙骗,你怎能单怪你妈?嗯,我正等着你来才好告诉你妈呢。我说一半,你说一半。对啦,还有尉迟舵主和祈女侠也是受了这奸细的谋害的,咱们把所知道的说出来,你妈就明白了。” 叶凌风六神无主,此时他当然不能向谷中莲那边跑去了。他一咬牙根,想要自杀,可是临到他要回剑自刎之时,冰冷的剑锋还没碰着皮肉,他已感到一股寒意,不知不觉的又把剑垂了下来。他比他的父亲更为差劲,明明知道已是走到了绝路,再也没有希望逃生的了,但他还是连自杀的勇气也没有。 耿秀凤一看局面已定,说道:“华哥,祝你手刃仇人,我也要报仇去了!”江晓芙把坐骑让给她,于是耿秀凤遂赶下山去,参加围歼归古愚之战。她的部属已编入宇文雄所率领的这支义军之中,她去协助宇文雄指挥,自是比江晓芙更为适当。 叶凌风既没勇气自刎,只好回过头来,无可奈何的再与叶慕华交手。此时他的心里又是绝望,又是气恨,想道:“倘若不是这小子活在人间,我现在还是江海天的掌门弟子,哪会落到如此田地?”气恨之下,变得疯狂,就像一只无路可逃的野兽似的,狂嗥怒吼,回头反啮猎人。 叶慕华见他如此疯狂,倒也不敢轻敌,想道:“他越是疯狂,心中也定然越是恐慌。猎人有句俗语说得好,野兽在死亡之前必然疯狂的,我就把他当作野兽来打好了。”于是非常沉着的应付叶凌风的“困兽之斗”。 且说耿秀凤飞骑下山,投入战场,此时正是混战最剧烈的时候。耿秀凤找着了朱家兄弟,说道:“你们去告诉归德堡的乡亲,咱们只是严惩首恶,胁从不究。”朱家兄弟是归德堡人氏,和归古愚手下的团练,许多都是熟识的。朱家兄弟用本身的遭遇来说服乡亲,收效果然极大。不用多久,归德堡的团练有一半以上放下武器,还有好些人掉转刀枪,反过来向归古愚的死党冲杀。 归古愚又惊又怒,七窍生烟的大骂道:“反了,反了!”耿秀凤挥舞双刀,杀进内围,笑道:“当然是反了!归老贼,你作威作福的日子已经完结啦!”一口飞刀先把归少灵杀掉,归古愚给她迫得无路可逃,只好回过身来,与她交手。 归古愚号称“威震关中”,武功的造诣颇为了得,若在平时,耿秀凤要想胜他,还当真不易。但此时归古愚羽党尽除,孤掌难鸣,早已是心慌意乱,不过数招,给耿秀凤一刀劈伤,朱家兄弟双双赶到,两对佛手拐同时敲下,敲破了他的天灵盖,报了大仇。 战斗结束之后,耿秀凤和宇文雄说道:“咱们可以上去看看,看叶大哥是否已把那奸贼除了?”宇文雄道:“不错,咱们去看这奸贼如何下场吧。就只怕看不到了。” 他们来得正是及时,叶慕华与叶凌风的恶斗还未结束,但亦已接近尾声了。 只见叶凌风面似火红,青筋暴胀,一副狰狞的面目,恶狠狠的向叶慕华猛扑,凶狠的神态就似恨不得一口把叶慕华吞掉似的,当真就像一头发疯了的野兽,和他平时伪装出来的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孔简直判若两人。 钟秀暗暗叹了口气,心里想道:“原来他的真面目竟是这样。我当初怎么会喜欢他的?不过,也好,我得了这个教训,以后是再也不会以貌取人的了。” 二人越斗越激烈,叶慕华非常沉着的应付对方的“困兽之斗”,自始至终都是气定神闲。叶凌风则越来越是疯狂,只见他大汗淋漓,衣衫尽湿,再过一会,滴下来的汗水竟似血水一般,把地上的青草都染红了。江晓芙觉得奇怪,问父亲道:“这奸贼好似并没中剑,却怎的会受伤了?” 江海天道:“这厮已是到了油尽灯枯之境。”话犹未了,忽听叶凌风大叫一声,并未见他中剑,却突然似一根木头似的倒了下去。叶慕华用脚踢他,喝道:“起来,再打!”叶凌风哼也不哼,只见他的身体缩作一团,突然间满身都是鲜血。原来他的气力都已耗尽,汗出不止,继之以血,又因极度恐惧,到了绝望的境地,突然心脏爆裂而亡。
叶慕华插剑归鞘,上前参见江海天夫妇,说道:“都是侄儿做错了事,爹娘命我投亲,我却一直没有来拜谒姑父、姑母。又误信了这个奸贼,以致给他冒充了我的身份,生出了这许多祸患。” 江海天扶他起来,说道:“我也有失察之处,好在终于水落石出了,你也替我清理了门户了。”说罢,回过头来,对妻子笑道:“你失了一个假的侄儿,得回一个真的侄儿。这可该大大高兴了吧!” 谷中莲又是欢喜,又是惭愧,说道:“当初这奸贼拿你爹爹的信来见我,我本来有点疑心的,却给他骗过了。好侄儿,你何不早说,我刚才几乎误伤了你。可是,你还不仅是应该叫我做姑母呢,你姑父是叫你替他清理门户的,你懂不懂?” 叶慕华当然懂得这个意思,说道:“多谢姑父肯将我收列门墙。”于是向江海天重新行过拜师的大礼,改口叫了一声“师父、师母。”谷中莲笑得合不拢口,众人上来道贺,皆大欢喜。 宇文雄随着上来参见师父、师母,谷中莲见了他,不觉又有几分惭愧,说道:“当初我错怪了你,令你受了许多冤屈。”宇文雄道:“当初谁也不知道这奸贼如此阴毒,师母执行门规,是应该的。徒儿怎敢有丝毫埋怨。” 江海天笑道:“你把我的话告诉了芙儿没有?”宇文雄面上一红,低声说道:“没有。” 江晓芙一时还未懂得她爹爹的话意,问道:“师哥,我爹爹叫你告诉我什么?” 江海天哈哈笑道:“叫他一生照顾你。”江晓芙明白过来,不由得杏脸飞霞,又是羞惭,又是欢喜。众人免不了又都上前道贺。 江海天正色说道:“不过你们年纪都小,过两年再办喜事也还不迟。如今小金川之围是解了,但鞑子还占着咱们汉人的江山,多少地方的老百姓还在受着苦难。我准备北上去助张教主再次起义,你们随我去吧。”于是众人连骑北上,再创一番事业。但这已不是属于本书的范围了。正是: 莽莽乾坤须再造,沉沉大地起风雷。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