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时光之轮3·转生真龙 作者:罗伯特·乔丹 内容简介 弃光魔使们逃出封印藏身四处,黑宗两仪师现身白塔,究竟是谁? 空前未有的暗影力量入侵各地,全力扭曲历史因缘。 假如所有的封印破碎,暗帝将重现世上,万物万灵皆倒伏于他所卷起的风暴中。仍旧站立的,只有那个为了对抗暗影而生的人牧羊少年:芝德 亚瑟,转生真龙。 惟有真龙挥舞凯兰铎,远古的真龙之剑,才能击溃暗帝,让世界重生。为了战斗下去,兰德必须找到凯兰铎;而为了阻止他,弃光魔使们将不惜摧毁这个世界 前情提要 第二部《大猎捕》讲述的主要是瓦力尔号角的故事。 几个世纪以来,走唱人一直在说唱关于失落的瓦力尔号角的传说。据说这只号角可以让历代死去的英雄重生,无论是谁得到它,都将力量倍增,成为世界的主宰。 兰德与暗帝在世界之眼旁展开第一次较量之后,瓦力尔号角重现于世。暗帝也正在突破煞妖谷的七道封印,企图重新主宰世界。经过这场战斗,两仪师更加认定兰德具有导引阳极力的能力,是转生真龙。 这让兰德痛苦不已,他害怕被女性两仪师驯御,也怕因自己变得疯狂而连累朋友,想趁机逃离法达拉城。然而一天夜里,许多魔达奥和兽魔人闯入法达拉,救走了暗黑之友帕登,也偷走了瓦力尔号角和麦特的匕首,并留下“真龙转生”的预言。与此同时,兰德、麦特、佩林也知道他们就是时轴,一切因缘都将围绕他们编织,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勇敢地面对一切。 他们在夏纳战士印塔和“嗅罪者”修林的带领下,踏上了追寻瓦力尔号角的路程。半路上印塔将真龙旗转交给兰德,并宣布如果他遇到意外,兰德将成为整个队伍的领导者。 一天清晨,兰德、罗亚尔和修林醒来之后,忽然发现在睡梦中借助传送石来到了“可能之世界”,兰德无法借助阳极力将他们带回营地,最后他们决定向南寻找亚图·鹰翼的纪念碑。在纪念碑前,他们知道了这个世界与现实世界完全相反,在这里是兽魔人取得了胜利。三人继续南行,路上兰德救了一名正被怪物古姆蟾攻击的女子赛琳。赛琳美丽、聪明、博学,在她的指引下,四个人回到了传送石旁,兰德利用阳极力将他们带回现实世界。 随后,四人在弑亲者之匕山脉脚下宿营。一天夜里,兰德和罗亚尔潜入帕登的营地,偷出了瓦力尔号角和麦特的匕首。赛琳一再劝说兰德保有瓦力尔号角,兰德表示拒绝。在凯瑞安边境的九戒指酒店,赛琳悄悄离去,留下一封信给兰德,说自己会在凯瑞安等待他们。 三人刚到凯瑞安,兰德就收到三份当地贵族的邀请函,兰德不想卷入他们之间的权力游戏,将邀请函付之一炬。此后,兰德一直在凯瑞安搜寻印塔和赛琳的消息。一天,旅店莫名起火,装着号角和红宝石匕首的箱子又被人偷走了。就在此时,印塔、佩林和麦特等人也终于到达了凯瑞安。 修林根据暗黑之友的气味,认定瓦力尔号角藏在巴兰奈大人的庄园中。兰德、佩林、麦特等人计划借赴巴兰奈大人之约的机会偷回号角。然而一路危机重重,诸人险入道门之中。后来,巴兰奈大人告诉兰德,帕登将在托门首等待他。 兰德借用阳极力将大家带到了托门首半岛尽头的小城法美镇。他们四处搜寻,终于又找到了帕登留下的踪迹。兰德、佩林、麦特、印塔和修林潜入城中,成功偷回了瓦力尔号角和红宝石匕首。在这个过程中,兰德杀死了剑技大师图拉克大君,兰德离开时发现了戴着罪铐的艾雯,他发誓要回来营救她。 原来,奈妮薇和艾雯随两仪师离开法达拉城后,即到白塔接受训练。不久,奈妮薇通过了险象环生的测试,成为一名见习两仪师。在白塔,她们还遇到了安多的王女伊兰,以及能够判读人类周遭灵光的少女明。三个月以后,红宗两仪师莉亚熏告诉艾雯和奈妮薇兰德有危险,让她们俩准备跟着她去帮助兰德,明和伊兰决定要和她们同去。莉亚熏带她们穿过“道”,刚到托门首即被霄辰士兵包围,原来莉亚熏出卖了她们。艾雯和明被抓,艾雯成为罪奴;奈妮薇和伊兰得以逃脱,二人随后潜入法美镇救出了经受百般折磨的艾雯。 印塔和兰德等人夺取瓦力尔号角之后,引发了法美镇内的骚乱,白袍众趁机加入了战斗。在一条峡谷中,印塔向兰德承认他是一名暗黑之友,是他将兽魔人放入法达拉城,但他在追寻号角的旅程中重新感受到了光明。为了证明他现在选择了光明,他牺牲自己守住了峡口,让兰德四人能有时间逃走。 在最后关头,麦特吹响了瓦力尔号角,历代逝去的英雄们瞬间重生。佩林展开了真龙旗,他们向着霄辰军队冲锋过去。兰德在空中与暗帝再一次展开了对决…… 序言 圣光城堡 培卓·南奥打量着自己的私人接见室,一双上了年纪的黑眸看起来很空洞。这座城堡和他一样苍老,覆盖住岩石墙壁的木头嵌板曾经描绘着他年轻时敌人的战旗,现在只剩下腐朽的木片。不过,圣光城堡的石壁依然厚重坚硬,即使在城堡的中心区域也是如此。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张沉重的高背椅,说它是个王座似乎还更合适一些。它和分散摆放的几张桌子是房间里所有的家具。对培卓来说,这些家具以及绘着阳光普照图案的木地板,还有跪在地板上那名激动万分的白袍人,所有这一切,在这一刻似乎都已经不复存在。尽管他面前这名身着白袍的人几乎不曾被人如此忽视过。 贾瑞特·拜亚在经过一番梳洗之后,才被带到培卓面前。但连续的征战与奔波,在他的头盔和胸甲上留下了无法掩饰的破损和污渍。黑暗、阴沉的双眼中跳动着炽热的火焰,疯狂的光芒从眸子里迸射而出,显示出这名战士体内正燃烧着熊熊烈火。他没有佩剑,在培卓面前,没有人可以佩剑,但他的身体不断地散发出暴力的气息,仿佛是一只主人一松开系绳就会扑向猎物的猛犬。 房间两端的壁炉里燃烧着旺盛的炉火,将深冬的寒意驱赶殆尽。实际上,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士兵房。房里每样东西的做工都十分精良,却并不奢华,只有地板上那幅阳光普照的图画还算华丽。一切的摆设都和首位使用这房间的圣光之子指挥官生前毫无二致,只是铺成那片太阳和阳光的金箔,被一代又一代觐见者的足迹磨损,再补上新的,又被磨掉。用来铺地的黄金,足以买下阿玛迪西亚任何一座贵族庄园以及贵族所拥有的特权了。十年来,培卓无数次踩过这片黄金地,却不曾对脚下的图案多看一眼,正如同他不曾注意过自己白袍上那片金色太阳一般。培卓对黄金向来就没有兴趣。 最后,他将视线转回身边的桌子上,那上面散放着各种地图、信笺和报告。文件堆里,有三份被松松卷起的素描图。他带着嫌恶的表情,拿起其中一份。这三张画,画的都是同一个场景,只是出自三位不同的绘者。 培卓的皮肤薄得如同一层剥开的羊皮纸,被岁月的手紧紧压在骨骼和筋腱上。但岁月并没有击倒这位老人,除了他之外,还没有哪个男人能在鬓发如霜前拥有这个房间。这个房间的主人,永远都是发白似雪,心硬如石,一如巨岩砌成的真理圆顶。这时,他突然注意到手背上纠结盘卷的青筋,心里不禁感到一阵急迫。时间已经不多了,而且还在不断地流逝,他一定要有足够的时间,他一定要让时间变得足够。 他撑起手臂,将厚重的卷轴打开了一半,一张面孔立刻映入他的眼帘。画卷经过漫长的旅途,显得有些脏污了,但那张脸依然十分清晰。那是一名灰眼红发的年轻人,他看上去个子很高,但培卓无法确认这一点。除了与众不同的头发和眼睛之外,他身上的其他地方和任何城镇里的任何一个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这个……这个男孩声称他是转生真龙?”培卓喃喃地说道。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转生真龙。这个名字让年老的他感到一阵寒意,仿佛周围的石壁炉火都已阻挡不住朔风的吹袭。背负着这个名字的路斯·瑟林·特拉蒙早已毁灭,从他开始,每一个能够导引至上力的男人,都难逃发疯和死亡的下场。那已经是三千年前的往事,暗影之战在那时结束,同时结束的还有传说纪元和两仪师的荣耀。三千年的岁月,只剩下预言和传说还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时光流逝,金戈铁马、风花雪月,都已消逝无踪,剩下的只有那可怕的名字,路斯·瑟林·弑亲者,那个崩毁世界的人。疯狂的男人,疯狂而强大的威能,接天的高山化为齑粉,广袤的大地被海洋吞没,整个世界在剧变中颤栗,活下来的人们如同被野火驱赶的走兽四处奔窜。直到最后一名男性两仪师死前,灾难似乎永无止境。在那之后,逃散在世界上各个角落里的人开始在瓦砾上重建文明。实际上,大部分的地方,连瓦砾也不复存在。惨痛的回忆不曾消失,它们随着母亲讲给孩子的故事代代流传,人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预言——终有一天,真龙将会转生。 培卓其实一直都没有把这个预言当一回事,但贾瑞特却始终将它铭记在心,“是的,领袖指挥官,他宣称自己是真龙。根据我收集的情报,他是个比以往任何伪龙都要更加凶恶的狂人。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向他宣誓效忠。塔拉朋和阿拉多曼陷入了内战,两国之间同样打得不可开交,整个阿摩斯平原和托门首都已沦陷在战火之中。塔拉朋人和阿拉多曼人互相杀戮,又被忠于伪龙的暗黑之友一一夺去性命,只有被寒冬冻僵的人才会丢下手中的刀斧。最高指挥官,我从没见过战火蔓延得如此迅速,就像是将一盏点亮的灯笼扔进干草堆中一样。现在的大雪也许会稍微阻挡一下人们杀伐的脚步,但等春天一到,这场大火势必吞没现有的一切。” 培卓举起一根手指,示意贾瑞特停止进言。培卓已经要他把以往的经历说了两遍,而这位属下的每一次描述都带着强烈的怒意和憎恨。培卓知道,激起他如此恨怒的并不只是关于龙的这件事,在某些方面,自己知道的要比贾瑞特更多。但每一次听到这件事,培卓都会感到阵阵不快,“杰夫拉和上千名圣光之子全部英勇捐躯,这都是两仪师犯下的罪行。你也确认了这一点,对不对,光之子贾瑞特?” “确认无疑,最高指挥官。在前往法美镇的路上,我们和两名塔瓦隆女巫所率领的队伍遭遇,光之子英勇战斗,以无数利箭射穿她们的身体。但我们也有超过五十名弟兄捐躯。” “你确定……确定她们是两仪师?” “我们脚下的地面无故崩塌,”贾瑞特的声音里没有半点疑虑,他的思想中也从没出现过一丝幻觉,对他来说,死亡只是士兵生涯的一部分,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死亡,“闪电从晴空中劈向我们的队伍,最高指挥官,还有谁能做出这样的事?” 培卓面色冷峻地点了点头。自从世界崩毁以来,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男性两仪师,而那些女性两仪师仍继续作恶多端。她们用那三个空洞的誓言愚弄世人:绝不说虚妄之言;不为男人制造武器,以免伤害他人;除了对抗暗黑之友和暗影生物之外,不将至上力当作武器使用。但现在,她们的作为已经证明这些都是虚假的谎言。培卓一直都知道,她们会贪婪地追求这种力量,只是为了向造物主挑战,而这里面一定隐藏着暗帝的阴谋。 “而你对攻占了法美镇,并将我军杀掉一半的那些人,至今都还是一无所知?” “最高指挥官,据杰夫拉指挥官说,他们自称为霄辰人。”贾瑞特生硬地说,“他说他们是暗黑之友。杰夫拉指挥官率领圣光之子勇猛冲锋,虽然将他们击溃了,但他自己也命丧此役。”贾瑞特的声音骤然变大,“我对许多逃离法美镇的难民进行了详细盘问,他们都确信,那些怪异的入侵者已经逃散。这是杰夫拉指挥官的功绩。” 培卓轻声叹了口气,对于这支不知从何而来,轻松攻占法美镇的军队,贾瑞特两次描述他们的词汇几乎没有任何差别。是个好士兵,培卓心想,就像杰夫拉说的那样,也是个从不为自己考虑的人。 “最高指挥官,”贾瑞特突然说道,“是杰夫拉指挥官命令我站在战场旁边,他要我观察战况,并将收集到的情报向您报告。我还要告诉他的儿子——戴恩大人,他是如何壮烈牺牲的。” “是的,是的。”培卓不耐烦地敷衍着。他端详着贾瑞特双颊深陷的面孔,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随后,才开口道:“没有人怀疑你的忠诚和勇气,在面对一场指挥官也许会有闪失的战斗时,杰夫拉自然要下达这样的命令。”但他也没有命令你随意虚构吧! 从这个人口中已经无法再获得任何情报了,“你做得很好,光之子贾瑞特,现在,我命令你将杰夫拉的死讯带去给他的儿子。戴恩·杰夫拉和艾阿蒙·瓦达在一起,根据最后的报告,他们就在塔瓦隆附近,你可以加入他们的行列。” “感谢您,最高指挥官,感谢您。”贾瑞特站起身,深深一鞠躬。但是,当他站直身子时,却有一丝迟疑,“最高指挥官,我们被出卖了。”憎恨之心让他的声音像锯齿般锋利。 “被你所说的那名暗黑之友?”培卓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声音中带有一丝气恼。准备了整整一年的计划彻底失败,只剩下上千具圣光之子的尸体,而贾瑞特想说的却只是这个人。“那名年轻的铁匠?你只见过他两次的那个人?那个来自两河流域的佩林?” “是的,最高指挥官,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但我知道这是他的罪行,我确信这一点。” “我会注意他的,光之子贾瑞特。”贾瑞特再次张开嘴打算说下去,但培卓抬起一只瘦削的手,示意他安静,“你现在可以离开了。”面容憔悴的男人别无选择,只得再次鞠躬,离开了房间。 看着房门在贾瑞特身后关上,培卓仰靠在高背椅中。是什么让贾瑞特如此痛恨这个叫佩林的人?暗黑之友多如牛毛,他为什么要殚精竭虑地去恨这个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暗黑之友,他们在人群中的地位或高或低,全部隐藏在油滑的唇舌和迷人的微笑背后,做着暗帝要他们去行的罪,在这个名单上多加一个名字,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他在硬背椅中挪动了一下身体,想为自己的老骨头找个舒服一点的位置,脑子里模糊地想到,或许加个软垫并不算是奢侈。这个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他也和以前一样,立刻将这种想法从脑海中赶了出去。这个世界正坠向混乱的深渊,他没时间去和自己的年龄妥协。 培卓重新将预示灾难的迹象在脑子里一一过滤:肆虐塔拉朋和阿拉多曼的战争、撕裂凯瑞安的内战,还有提尔和伊利安之间日久年深的仇恨,战争一触即发的紧张关系……就其本身而言,这些战争也许只是一般事件。男人需要战争,但通常在一个时期,只会有一场战争。更何况,与此同时,在阿摩斯平原出现了伪龙的行踪,另一名伪龙蹂躏了沙戴亚,第三个称霸提尔。同时出现三个,他们一定都是伪龙,一定都是!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事,其中有不少也许只是毫无根据的谣言,但把所有的事综合在一起……艾伊尔人不断向西方深入,已经有人在莫兰迪和坎多看到了他们的身影。虽然每次在一个地方出现的艾伊尔人不过两三个,但无论是一个还是一千个,艾伊尔人在世界崩毁之后的这段历史里,只离开过东方荒漠一次。那一次,和他们一起从那片与世隔绝的荒漠中出来的,是可怕的艾伊尔战争。海民们传闻说,他们正在抛弃经营了无数岁月的海上贸易,他们的船舱里不再满载着货物,有些船只甚至空空如也。他们已经开始寻找某种信号和征兆。什么样的征兆?除了他们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伊利安发出了近四百年来的第一次圣号角狩猎召集令,派出许多狩猎者前去寻找传说中的瓦力尔号角。根据预言的描述,这只号角会从坟墓中召唤死去的英雄,驱策他们在最后战争中重上战场,与暗影战斗。还有传言说,一向都遁世隐居以致普通人以为他们只生活在传说中的巨森灵,已经在遥远的聚落间举行了不同寻常的集会。 对于培卓来说,最让他担心的事情是,两仪师显然已经开始公开展现她们的实力。据说,她们派出了几位姐妹前往沙戴亚,去对付伪龙马瑞姆·泰姆。马瑞姆有导引至上力的能力,这在男人之中是极为罕见的,而这也是一件令人感到恐惧和厌恶的事情。没有人认为不靠两仪师就能击败这种人。与其面临这种人发狂后可能造成的灾难,不如允许两仪师去对付他。但塔瓦隆显然指派了别的两仪师去法美镇支持另外一名伪龙。一切事实都正说明了这一点。 将所有这些情报组织起来,培卓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混乱与日俱增,骇人听闻的事件不断发生,整个世界似乎都已陷入动荡,彻底的崩溃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培卓逐渐明白,最后战争真的临近了。 他的计划全遭到了破坏,本来这些计划如果实现,他必然会在圣光之子中流芳百世。但混乱就意味着机会,而且他也已经有了新的计划和目标——如果他还有足够的力量与意志去实现它们的话。圣光啊,请赐予我足够的生命吧! 门口传来一阵恭敬的敲门声,让培卓从阴郁的思绪中惊醒过来。“进来!”他有些恼怒地说。 一名穿着白色与金色衣裤的仆人走进来,朝他深深一鞠躬。随后,他目光低垂,向培卓禀报,圣光之涂膏人,圣光之手的裁判者,贾西姆·卡林丁应最高指挥官之命而来。仆人话一说完,不等培卓有所反应,贾西姆已经出现在门口。培卓挥挥手,示意仆人退下。 一直等到房门被紧紧地关上,贾西姆才抖开雪白的披风,朝培卓单膝跪下。在他胸前的阳光图案之下,绣着血红色的牧羊人手杖徽记,那是圣光之手的标志。有许多人称他们为裁判团,但极少有人会当着他们的面提起这个名字。“您召我而来,最高指挥官,”他的声音宏亮震耳,“于是,我便从塔拉朋来到了这里。” 培卓盯着他看了许久。贾西姆个子很高,正值壮年,发丝之中偶尔透出点点灰色。他的肌肉结实,身材匀称,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黑眸精光闪烁,看不出半点风尘劳顿。在最高指挥官无声的审视中,他的眼睛眨也没眨一下,很少人能如此自信,如此沉着。贾西姆跪在他面前,平静地等待着,仿佛他每天都会被这样毫无理由地匆匆召回阿玛多。培卓知道,人们都说贾西姆能耐心地等着石头开口。 “起身吧,光之子贾西姆。”等到面前的这个男人站直身子后,培卓才继续说道,“法美镇传来了让人烦恼的消息。” 贾西姆在开口回答时,还一直用双手抚平袍服上的皱褶。他的语气里几乎不带丝毫尊敬,仿佛与他对话的人和他的地位相当,而不是他宣誓至死效忠之人。“最高指挥官指的是杰夫拉指挥官的副将贾瑞特带来的消息吗?” 培卓的左眼角抖动了一下,这是他恼怒的前兆。据培卓所知,应该只有三个人知道贾瑞特在阿玛多,而且除了培卓之外,应该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处。“不要太自作聪明,贾西姆,如果你想知道所有的事情,总有一天,你会把自己交到你们裁判团的手上。” 贾西姆听到“裁判团”这个词,微微抿了抿嘴唇,“最高指挥官,圣光之手寻求的是真相,效忠于圣光。” 效忠于圣光,而不是圣光之子。所有圣光之子都效忠于圣光,但培卓经常怀疑裁判团是否真的把自己当成圣光之子的一部分。“那么,关于在法美镇发生的事情,你又为我带来了什么真相?” “暗黑之友,最高指挥官。” “暗黑之友?”培卓低沉的笑声里听不出半点愉悦,“几个星期之前,我收到你的报告,说杰夫拉是暗帝的仆人,因为他违抗你的命令,将士兵带往托门首。”他的声音变得温和,却逐渐透露出危险的意味。“现在你想让我相信,身为暗黑之友的杰夫拉,会不惜一死地率领上千名圣光之子去和其他暗黑之友作战?” “他是不是暗黑之友,这一点已经无从查证了,”贾西姆平和地说,“他死在我们能对他进行审判之前。暗影的谋划难为人见,在行于圣光之中的人眼里,他们所做的事情只有疯狂。不过,占领法美镇的人确实是暗黑之友,这点我毫不怀疑。暗黑之友和两仪师,他们又抬出了一名伪龙。是至上力毁灭了杰夫拉和他的部下,我也同样确认这一点,最高指挥官,正如同它摧毁了塔拉朋和阿拉多曼派去法美镇抵抗暗黑之友的军队。” “那些跨越爱瑞斯洋而来,占领了法美镇的人呢?” 贾西姆摇摇头,“最高指挥官,关于那些人的谣传甚多。有些人宣称,他们是亚图·鹰翼在一千年前派去海那一边的远征军的后裔,现在要回来夺回他们的领地。甚至有人声称在法美镇看到了亚图·鹰翼本人,而且传说中的英雄们,差不多有半数都伴随在亚图身边。从塔拉朋到沙戴亚,整个西方世界都已经沸腾起来。每天都会有上百个新的谣言出现,而每个谣言都要比之前的更加骇人听闻。那些所谓的霄辰人,无非是另一伙聚集起来支持伪龙的乌合之众而已。只不过这次,他们得到了两仪师公开的支持。” “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培卓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是对此存疑的,“你是否俘虏了他们的成员?” “没有,最高指挥官,不过光之子贾瑞特一定告诉过您,杰夫拉曾经重创并击溃过他们。当然,我们审判过的人都不会承认他们支持伪龙。至于说证据嘛……可以分为两个部分,最高指挥官是否容我细说?” 培卓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第一部分是否定的。没有几艘船会尝试跨越爱瑞斯洋,它们之中的绝大多数没有再回来过,而那些回来的船,都是因为食物和饮水已经耗尽的关系。就连为了贸易可以行驶到任何海域、甚至越过艾伊尔荒漠的海民们,也无法跨过爱瑞斯洋。最高指挥官,即使海那边真的有陆地,它们也太遥远,不可能到达。让船只载运军队跨过如此浩瀚无际的海洋,就像要它们飞过去一样不可能。” “也许吧!”培卓缓缓说道,“这一点显而易见。那么,第二部分呢?” “最高指挥官,我们盘问过的许多人都曾提到为暗黑之友而战的怪物,即使在最严厉的审讯中,他们也坚持这一点。除了兽魔人和其他暗影生物之外,那还能是什么?它们一定是通过某种途径,从妖境过去的。”贾西姆摊开双手,仿佛一切问题都已经有了定论。“大多数人会以为兽魔人只是旅行者口中的故事和谎言,而剩下的人里,又有大部分以为它们在兽魔人战争中都被杀光了。他们除了称兽魔人为怪物之外,还能管它们叫做什么?” “是的,是的,也许你是对的,光之子贾西姆。”培卓不想让贾西姆因为自己的意见受到认可而感到高兴,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那这个人又该如何解释?”他朝那张画卷指了指。以他对贾西姆的了解,贾西姆自己的房间里一定也放着相同的图画。“他到底有多危险?有没有导引至上力的能力?” 裁判者只是耸了耸肩,“也许他能导引,也许不能。如果有需要,两仪师会让人们相信,就连一只猫都能够导引。至于说,他的危险性……任何一名伪龙在垮台前都是危险的,而背后有塔瓦隆公开支持的伪龙更是危险十倍。如果不加以制止,他在半年之后就会变得更加危险。我审问过的俘虏都不曾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现在身处何方。他的军队还小得可怜,我认为他只是纠集了两百多人的一股流匪。塔拉朋或阿拉多曼双方都有能力单独消灭他们,但这两个国家却只是忙着进行彼此间的蠢斗。” “即使是一名伪龙,”培卓面无表情地说,“也不能让他们忘记四百年来对于阿摩斯平原的争夺。他们哪一边有能力真正控制那里呢?”贾西姆的表情一直都没有改变,但培卓很想知道,他是否能继续保持这样的平静。你不会再冷静下去了,裁判者。 “这不重要,最高指挥官,冬天的酷寒将他们封锁在自己的帐篷里,只有小规模的冲突和袭击会不时发生。当天气回暖,整个部队可以行动的时候……在托门首,杰夫拉只是将半数的军团带去送死罢了,还有另一半的部队在我手里,我将率领他们猎杀伪龙。到时候,一具尸体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会是危险了。” “如果你遇到杰夫拉所面对的状况,你会怎样?你要如何对付两仪师利用至上力造成的杀戮?” “那些女巫无法抵挡我们的利箭,或是暗处捅出的刀子,她们的肉体和普通人一样脆弱。”贾西姆露出一丝微笑,“我向您保证,夏天以后,胜利将掌握在我的手中。” 培卓点点头。这个人现在很有信心,但这种信心并不能阻挡已经迫在眉睫的危险;而就在不久之前,这些危险似乎还在很遥远的地方。你应该记得,贾西姆,我也是公认的杰出战术家。他的声音一如贾西姆般平静:“为什么你没有率领人马前往法美镇?暗黑之友在托门首横行,而且他们的一支军队就驻扎在法美镇,你为什么要阻止杰夫拉行动?” 贾西姆眨眨眼,但他的声音仍旧镇定:“首先,我们听到的只是一些谣传,最高指挥官,传遍各处的谣言,那是不能相信的。当我了解到事实的时候,杰夫拉已经在战场上了。他死了,暗黑之友也已经被击溃。另外,我的任务是将圣光带到阿摩斯平原来,我不可能违背我接到的命令,而盲目听信毫无根据的谣言。” “你的任务?”培卓猛地站了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高亢。贾西姆虽然比他高出一个头,但这名裁判者还是因他突然的动作而后退了一步。“你的任务?你的任务是占领阿摩斯平原!一个除了宣言和条款之外,还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掌握的空桶,你要做的就是装满它。阿摩斯这个国家应该重新建立,由圣光之子去统治,而不需要向一个愚蠢的国王白费口舌。阿玛迪西亚和阿摩斯,这两个地方将对塔拉朋形成钳形的夹逼之势。五年之内,我们将牢牢控制住那里,让它变成第二个阿玛迪西亚。而你却把这一切都给搞砸了!” 微笑终于从裁判者的嘴角消失了。“最高指挥官,”贾西姆忿忿不平地说道,“我怎么能预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怎知会有其他伪龙出现?我怎知塔拉朋和阿拉多曼经过如此漫长的争吵后,却选在这个时候正式发动战争?我怎知两仪师在三千年的蹑踪潜行之后,偏偏在这个时候展现她们真正的实力?但就算如此,我们并没有失去一切。我能在那名伪龙的追随者聚集到他身边之前找到他,并将他击毙。一旦塔拉朋人和阿拉多曼人在战争中相互削弱,他们就会被赶出平原,而不需要——” “不!”培卓高声断喝,“你的计划结束了,贾西姆,也许我现在就该把你交到你们裁判团的手中。至高裁判者不会反对我的意见,而且,他正咬牙切齿地想找个出气筒呢!是的,他不会审判自己人,但我怀疑他是不是还把你当自己人看待!我想,用不了几天的审讯,你就会招认一切,甚至会承认你是暗黑之友。一个星期内,你就会被塞进刽子手的斧头下等死。” 贾西姆的前额冒出了汗珠。“最高指挥官……”他哽了哽喉咙,“最高指挥官的意思,应该是还有别的办法。但如果不是这样,我也只能遵从。” 现在,培卓陷入沉思。是该松手,让骰子掉下去了吗?一阵刺痛感掠过他的皮肤,仿佛他正身处战场,却发现百步之内只剩下了敌人。最高指挥官不会在大庭广众下被公开砍头,但无故猝死的最高指挥官也已经不止一个了。而且在短暂的哀悼后,便马上会有危险思想少一点的继位者上任。 “光之子贾西姆,”培卓加强了语气,“你要确保这名伪龙不会死亡。如果有两仪师起来反对他,而不是支持他,你就要对那个两仪师使用你所谓的‘暗处捅出的刀子’了。” 裁判者惊诧得张口结舌,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神情。他带着不确定的眼神紧盯着培卓:“两仪师自然该死,但……允许一名伪龙为所欲为?这……这意味着……背叛和亵渎。” 培卓深吸了一口气,他能感觉到那把看不见的刀子正在暗处等着他,但这并无法影响他的坚定。“完成我们的职责,并不代表背叛,如果出自正当的原因,亵渎也是可容许的。”培卓知道,光是说出这两句话,他就足以被判处死刑了。“光之子贾西姆,你可知道该如何让人们聚集在你身后?什么方法最快捷?放出一只狮子,一只发狂的狮子,把它放到大街上去。当混乱紧抓住人们的心神,把他们吓得内脏都要化成水时,镇静地告诉他们,你能对付它。然后,你杀掉那只狮子,并命人将它的尸体挂在每个人都能看见的地方。在人们有时间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向他们发布命令,他们必然会听从。如果你不断发出新的命令,他们就会不断地听从你的指挥。你是拯救他们的人,还有谁比你更适合成为他们的领袖?” 贾西姆不确定地摇着头:“最高指挥官,您的意思是……占领所有地方?不止是阿摩斯平原,还有塔拉朋和阿拉多曼?” “我明白我的意思就可以了,而你只需要遵从你的誓言。我希望能看到快马信差在今晚驰向阿摩斯平原。我相信你知道该如何下令,才不会让你的手下产生不必要的怀疑。如果你一定要让某些人承受灾难,那就选择塔拉朋人和阿拉多曼人吧!不该让他们杀死我的狮子,不,圣光在上,我们要迫使他们接受和平。” “遵命,最高指挥官。”贾西姆顺从地说,“我听到您的命令,且必将全力执行。”他表现得过于顺从了。 培卓还给他一个冰冷的微笑:“如果你的誓言还不足以约束你的行动,那我再提醒你一点:如果伪龙在我决定要他死之前就丧命,或他落入塔瓦隆女巫的手里,人们就会在某天的清晨,发现一把匕首插在你的心口上。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在我身上,或者就算我在这时寿终正寝了,你也不会比我多活过一个月的时间。” “最高指挥官,我已经发誓服从于——” “你是发过誓,”培卓打断他的话,“我也知道你记得那个誓言,现在,离开这里!” “遵命,最高指挥官。”这一次,贾西姆的声音已经不再那么坚定了。 房门在裁判者身后关上。培卓揉搓了一下双手,他感觉有些寒意。没有人知道旋转中的骰子最后会停在哪个点数上。最后战争确实到来了,但培卓确信,那不是传说中的最后战争,不是打破牢笼的暗帝和转生真龙之间的战争。传说纪元的两仪师也许在煞妖谷暗帝的囚室上打破了个窟窿,但路斯·瑟林·弑亲者和他所率领的百盟团已经再次将它封死。在那一战里,暗帝的反击永远地污染了阳极力,让对抗他的男性两仪师全都变成了疯子,也导致世界崩毁的开始。一个古代的两仪师能做到十个今日的塔瓦隆女巫所无法做到的事情,他们打制的封印,即使是暗帝也无法打破。 培卓是一个冷酷而讲求逻辑的男人,他对末日战争有着另外的推测。他认为凶残的兽魔人将离开妖境,冲向南方,正如它们两千年前在兽魔人战争中所做的那样。魔达奥,也就是半人,将是它们的将军,也许在暗黑之友中会产生新的人类惊怖领主,成为兽魔人的统帅。人类早已分裂成许多国家,他们彼此争斗,根本无法对抗北方的暗影大军。但他——培卓·南奥,将让所有的人类团结在圣光之子的大旗之下,会有新的传说,传颂培卓·南奥如何在末日战争中奋勇战斗,并获得最终的胜利。 “首先,”他喃喃地说道,“把一只发狂的狮子放到大街上去。” “一只发狂的狮子?” 培卓急忙转身,看见一名骨瘦如柴的小个子从他身后一面悬挂的旗子后面走出来,他脸上那个巨大的鹰钩鼻,无论是谁看过都无法忘记。旗子在他身后飞快地落下,眨眼间便挡住了一块转动的墙壁嵌板。 “奥代斯,”培卓有些气恼地说,“我告诉你这条信道,是为了让你在被我召唤时能不为人知地到这里来,而不是让你用来偷听我的私人谈话的。” 奥代斯恭敬地鞠了个躬,朝培卓走过来:“偷听?大人,我从不做这样的事。我只是恰巧走到这里,然后不小心听到您所说的最后几个字。除此之外,我可什么都没听到。”他露出一个带有些许嘲弄意味的微笑。在培卓的记忆中,他的脸上一直都挂着这种微笑,即使当他不可能知道有人在监视他时,也是如此。 一个月之前,在冬天最寒冷的时候,这名瘦小的男人来到了阿玛迪西亚,那时他浑身破烂,处在半冻僵的状态。不知为何,他说服了重重哨卡,一直来到培卓面前。他似乎知道许多关于托门首的事,包括许多在贾西姆连篇累牍的报告中,和贾瑞特亲眼所见的血战中,以及培卓得到的所有消息与谣传中丝毫不曾被提到的事情。当然,奥代斯不是他真正的名字。在古语中,奥代斯是“苦恼”的意思。当培卓向他问及此事时,他只是说了一句:“我们的存在对所有人来说都已失去意义,生命只是苦痛。”但他很聪明,他帮助培卓看清了当前这些事件错综复杂的脉络。 奥代斯走到桌边,拿起一张画卷。他将卷轴慢慢打开,当那个年轻人的面孔完全显露出来的时候,他脸上的微笑扭曲成一种似痛苦又似欢愉的奇怪表情。 培卓仍然在为这个人的不请自来感到恼怒:“你觉得一名伪龙很滑稽吗?或者他把你吓着了?” “一名伪龙?”奥代斯低声说,“是的,是的,当然,他一定是的,他还能是什么呢?”突然间,他爆出一阵尖锐的笑声。培卓觉得自己的神经似乎在他的笑声中被绞勒、抽紧。有时,培卓甚至认为奥代斯已经是个半疯了的人。 但他确实很聪明,无论他是不是个疯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奥代斯?听起来,你好像知道这个人?” 奥代斯看了培卓一眼,仿佛他刚才忘了这位最高指挥官就在他身边。“知道这个人?哦,是的,我知道他,他的名字是兰德·亚瑟,来自两河流域,那是安多的边境地带。他是个深陷在暗影中的暗黑之友,即使你只了解一部分的他,你的灵魂也会畏缩。” “两河流域。”培卓低头沉思,“有人曾经提到过有另一名暗黑之友来自那里,也是个年轻人。想到有暗黑之友来自这样一个地方,确实让人感到奇怪。不过,他们确实无所不在。” “另一名暗黑之友,大人?”奥代斯问,“从两河来?那会是麦特·考索恩或佩林·艾巴亚吗?他们和他的年纪差不多,也都是深陷邪恶之人。” “据说,他的名字是佩林。”培卓皱起眉头,“你说他们有三个人?来自那个只出产羊毛和烟草的两河?我怀疑还有什么人类聚居区会比那里更加与世隔绝。” “在城市里,某种程度上暗黑之友必须隐藏他们的行迹。他们必须学会与其他人共处,和来自异地的陌生人打交道,防止那些人在离开时向外散布不利于他们的消息。但在寂静的乡村里,在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中,在极少有外人出现的地方……还有什么地方更适合暗黑之友隐匿呢?” “你是怎么知道这三名暗黑之友的名字?三名来自如此遥远地方的暗黑之友。你隐瞒了太多的秘密和苦恼,然后又从袖子里抖出比走唱人斗篷里更多让人惊讶的事情。” “一个人怎能一下子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呢?大人。”小个子恭敬地说,“话语在真正起作用之前只是无聊的唠叨。我现在要告诉你,大人,这个兰德·亚瑟,这个龙,已经深深根植在两河流域。” “伪龙!”培卓厉声喝道。小个子赶忙鞠了个躬。 “当然,大人,我说错话了。” 突然间,培卓发觉奥代斯的双手正在撕扯揉搓那幅画。虽然他的脸上还维持着那副讥讽的笑容,但他的手指却止不住地抽搐、痉挛。 “住手!”培卓高声喝止,同时伸手将那幅画夺了过来,尽力将它抚平。“这个人的画像,我没几张,不能这样随意破坏。”这幅画的大部分都已经遭到污渍浸染,年轻人胸口的部位还被撕去了好大一块,不过仿佛奇迹般,年轻人的面孔却丝毫没有遭到任何破坏。 “请原谅,大人,”奥代斯深深一鞠躬,但他的微笑并没有变化,“我痛恨暗黑之友。” 培卓仔细端详面前这张苍白的面孔。兰德·亚瑟,来自两河。“也许我必须针对两河人拟定一个计划了,也许就在积雪融尽的时候。” “如您所愿。”奥代斯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贾西姆大步走过城堡的厅堂,他扭曲的面孔让每个看到他的人都不禁闪身避开,虽然原本就没什么人会主动去靠近裁判团。仆人们迈动着凌乱的脚步,竭力想让自己隐身在石墙的角落里;就连那些穿戴白袍金徽的人也纷纷对他侧目而视。 他猛地拉开自己房间的门,又狠狠在身后摔上。这房间的地板上铺着金红蓝三色的豪华地毯,那是来自塔拉朋和提尔的精致工艺品。墙上的斜角大镜来自伊利安。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雕刻有金叶纹饰的长桌,这是一名卢加德的工艺大师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制作出来的。但现在,他几乎连看都不看它们一眼了。 “沙本!”应该随时等在房里的贴身仆人,竟然没出现在他面前。“让圣光烧了你,沙本!你在什么地方?” 突然,眼角捕捉到某个东西的移动,他立刻转过身,打算让沙本在自己的喝骂中瑟缩。但即将出口的喝骂转瞬间却缩回贾西姆的喉咙——一名魔达奥向他迈出了第二步,蜿蜒的身姿有如一条大毒蛇。 这名魔达奥有着人类般的外形,但身躯比大多数人都要小一些,除此之外,它的身上没有任何人类的感觉。黑沉沉的袍服移动时丝毫不见动摇,蛆一般的苍白皮肤反射不出半点光亮,让人感觉胆战心寒。还有当它用那张没有眼睛的面孔凝视着贾西姆时,散发出令人恐惧的气氛,仿佛那上面曾经布满了上千只眼睛。 “你……”贾西姆不得不闭上嘴,重新润湿干涩的舌头,好让自己能再度发出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声音发出来了,却仍然止不住颤抖。 半人无血的嘴唇弯成一个微笑的形状:“哪里有暗影,我就会出现在哪里。”它的声音像是毒蛇滑过枯死的树叶,“我喜欢对所有效忠于我的人有所了解。” “我效……” 没有用。贾西姆拼尽全力,将目光从那张惨白的面孔上移走,然后转身背对着魔达奥。一阵颤栗刺透他的背脊。他眼前的墙上有面镜子,除了半人之外,房里的每样东西都被清楚地映在镜子里。镜子中的魔达奥只有一团模糊的残影。看着这影像,贾西姆仍然感到止不住地反胃,但这总比和它那张无眼的脸孔面对面要好得多。一点力量终于回到了贾西姆的声音里。 “我效忠于……”他再次闭上嘴,因为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正身在什么地方。这里是圣光城堡的心脏地带,他将要说出口的话,如果有一星半点儿被别人偷听到,那么等待他的,将只有圣光之手的审判。即使是最低阶的圣光之子也能因此要他的命。除了这名魔达奥,或许沙本也除外,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他的敌人。这该死的家伙到底去哪儿了?贾西姆现在迫切地想找个人来帮他分担魔达奥凝视的压力,即使他和魔达奥的关系会被发现也无所谓,反正事后再把那个人除掉就好了。贾西姆用低沉的声音说:“正如你一样,我们同样效忠于至尊暗主。” “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魔达奥发出一阵尖厉的笑声,这又给贾西姆带来一阵寒颤。“不过,我要知道你为什么会待在这里,而不是阿摩斯平原。” “我……是最高指挥官命令我返回的。” 魔达奥用刺耳的声音说道:“那个什么最高指挥官的话简直就是垃圾!你的任务是找到那个叫兰德·亚瑟的人,并杀了他,这项任务高于一切!你为什么不完成它?” 贾西姆深吸了一口气,他背后的魔达奥锐利的目光仿佛一把刮过背脊的剃刀,“情况……有所变化,有些事情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能由我控制了。”突然一声刺耳的噪音响起,贾西姆不由得猛转回头看去。 魔达奥的一只手猛地刺入桌面,精致的藤蔓雕饰成了它指间的碎屑:“什么都没有改变,你背弃了向圣光发出的誓言,然后立下新的誓言,那些你必须遵从的誓言!” 贾西姆双眼盯着抛光桌面上的破洞,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我不明白,为什么杀掉他突然变得这么重要?我以为他对至尊暗主还是有用处的。” “你在质疑我?我应该割掉你的舌头。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也不是你能明白的。你要做的就是服从!你应该像狗那样学会听主人的话,明白吗?像狗那样唤之即来并服从你的主人。” 愤怒悄悄地取代了恐惧,贾西姆伸手向腰侧摸去,但他的剑不在身上,它被放在隔壁的房间里,那是贾西姆在前往晋见培卓前所搁下的。 魔达奥的动作比毒蛇弹出毒牙的速度还要快。贾西姆刚刚张嘴想要呼叫,他的手便已经紧紧地缠住他的手腕。脆弱的腕骨断裂、紧缩,一阵剧痛传上贾西姆的胳膊。但他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半人的另一只手掐住他的下颌,让他的两排牙齿猛力撞在一起。贾西姆的脚跟离开了地面,随后是脚掌、脚趾。圣光之子发出模糊的呻吟声,整个身体悬挂在魔达奥的手掌中,来回摇摆。 “听我说,人类,你要找到这个年轻人,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杀了他。不要以为你能瞒过我,你的身边有其他的所谓光之子,他们会将你的一举一动包括你逃避任务的企图向我报告。另外,我还要给你一点小小的鼓励:如果这个兰德·亚瑟在一个月之内没有死掉,我就会带走你的一个血亲,有可能是你的儿子、女儿、姐妹,甚至是叔伯。在那个被我选中的人尖叫着死去之前,你不会知道他是谁。如果兰德·亚瑟又多活了一个月,我就再带走一个,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等到你所有的血亲都离你而去之后,我会把你带到煞妖谷去。”魔达奥露出一丝微笑,“你会在几年之后才能好好地死去,人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贾西姆勉强发出一点声音,半像呻吟,半像呜咽。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快要断了。 随着一声怒骂,魔达奥将他甩向房间的另一边。贾西姆撞上墙壁,跌落在地毯上,感到一阵晕眩。他面朝下趴着,努力多吸进一些空气。 “人类,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我……听到,并将遵从。”贾西姆拼尽全力,才说出这几个字。但他没有听到回答。 他抬起头,浑身因脖颈的疼痛而颤抖。空旷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半人驾驭暗影,如同驾驭马匹。贾西姆在很久以前就听过这个传说,它们走进黑暗的角落,并随之消失,连墙壁都无法阻挡它们。贾西姆想大哭一场,他慢慢撑起身体,因手腕的疼痛而发出低声的咒骂。 突然,房门打开,沙本跑了进来,他的身躯圆胖,手臂上还挂着一个篮子。他停下脚步,望着贾西姆:“主人,您还好吗?请原谅我没有在房里等您,主人,我刚才是出去帮您买水果——” 贾西姆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粗暴地将沙本手中的篮子挥落,冬日里难得一见的苹果滚得满地都是。他一翻手,便一巴掌狠狠抽在仆人的脸上。 “请原谅我,主人。”沙本低声说道。 “把纸、笔和墨水给我拿来。”贾西姆咆哮道,“快,傻瓜!我要发布命令。”但要发布什么命令?当沙本匆忙跑开后,贾西姆瞪着破烂的桌子,身体仍然止不住地颤抖着。 第1章 等待 时光之轮旋转不息,岁月来去如风,世代更替只留下回忆;时间流淌,残留的回忆变为传说,传说又慢慢成为神话,而当同一纪元轮回再临时,连神话也早已烟消云散。在某个被称为第三纪元的时代,新的纪元尚未到来,而旧的纪元早已逝去。一阵风在末日山脉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时光之轮的旋转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这确实也是一个开始…… 气流扫过狭长的山谷,弥漫在空中的晨雾将一切都染成了蓝色。山坡上,有些地方被苍郁的常绿乔木所覆盖,有些地方还只是裸露的泥土,但野草和野花很快就会在那上头萌芽、绽放。风从被掩埋了一半的废墟和破碎的纪念碑旁边呼啸而过,所有这些难以朽坏的东西,都已经随着它们的建筑者一起被人遗忘。风在升腾,在吼叫,它掠过永远不会融化的雪岭,在巉岩上难以记数的刻痕中留下了自己的一道印记。风过碧空,厚重的积云被卷起重重白浪,和皑皑雪山融合在一起。 平地的冬天或者正在消退,或者已然离开,但在高原峻岭上,它还会逗留一段时日。山腰间,大片的白雪仍然清晰可见,只有常绿乔木还保留着它们的针叶或绿叶。其余的草木就算还活着,也都是光秃秃的样子,成片的棕色和灰色之间偶尔会露出几块不生植被的岩石。除了山风吹过雪堆和石块时发出的窸窣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大地仿佛正在等待,等待某种东西的爆发。 佩林·艾巴亚骑在马背上,停在茂密的羽叶木和松木林间,打着哆嗦将身上的毛皮领斗篷又拉紧了些。他已经尽量将斗篷拉紧了,但另一只手上的长弓和腰间的大斧却无法让斗篷密实地裹住身体。这是一把冷钢铸的好斧头,卢汉师傅打造它的时候,佩林还在为他吹风箱。冷风掀起他的斗篷,将兜帽不断地从他满是卷发的头上向下拉扯,又一次次钻进衣服的缝隙中。佩林活动着靴子里的脚趾,在高尾马鞍上挺了挺腰。他并没有将心思放在四周的寒冷上,而是将目光落在五名同伴身上,暗自寻思,他们是不是和他一样有所察觉——不是他们被派到这里来的目的,而是别的东西。 快步——这是佩林为自己的坐骑取的名字——它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烦躁与懊恼,不停地摇晃着脑袋。我已经厌倦了所有这些等待,所有这些无能为力的忍耐,只能眼看着沐瑞像钳子一样紧紧夹住我们。烧死那些两仪师吧!这一切要到何时才会结束? 他在无意中闻了闻拂过身边的风,几乎全是马匹的气味,其中还搀杂着人类的味道和汗味。一只兔子在不久前刚刚跑过这片树林,恐惧让它全力狂奔,不过一直在追踪它的狐狸并没有在这里猎杀它。佩林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急忙停止了探索。我应该让别人认为,对于这些风,我的鼻子和他们的一样迟钝。实际上,他宁愿有那样一个迟钝的鼻子。我不会让沐瑞在我的鼻子上打什么主意的。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刺激着他的思想的另一面。佩林拒绝去思考这一点,他从来没有向他的同伴们提到过这种感觉。 其他的五个人骑在马上,手里紧握着短马弓,眼睛同时搜寻着头顶的天空和身边的山坡疏林。山风吹起他们的斗篷,仿佛飞扬的旗帜,但他们看来对此毫不在意。双手大剑的剑柄穿出斗篷上缘的缝隙,突出在每个人的肩膀上。看着他们剃光了头发只余一束发髻的头顶,佩林觉得更加寒冷。对于这些同伴来说,这样的天气已经算是春天了。这些人身上所有的软弱经过捶打淬炼,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锻炼他们的,是佩林见过的最为苛烈的熔炉。他们是夏纳人,防御整个妖境的边境国住民。在那个地方,兽魔人每一夜都有可能朝他们发动袭击。即使是普通的商人和农夫,身上也都随时佩戴着弓与剑。而这些人不是农夫,他们几乎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是以战斗为全部生活的战士。 佩林有时会感到奇怪,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服从他,并一心追随他的领导。似乎他们认为,他拥有特殊的能力,能通晓他们所不知道的知识。或者,是因为我那些朋友们的关系?佩林觉得有点讽刺。这些人个子都没他高,体格也没他壮硕;那段铁匠学徒的岁月给了他超过一般人强壮两倍的肩膀和手臂。不过,他现在每天都会刮刮胡子,以免这些人笑他太年轻。当然,这只是一些友善的玩笑。不过,佩林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可不想让他们轻视自己的意见。 寒风让佩林打了个冷颤,也让他想起自己的任务是保持警惕,监视四周。他检查了一下搭在长弓上的箭,抬起头,沿着向西延伸的山谷朝远方望去。山谷在远处逐渐变宽,宽阔的白雪带一路蜿蜒,显示出冬天留恋的脚步。稀疏分散在各处的树木,大多数还朝着天空伸展着赤裸的枝条。不过,山坡和谷底也分布着不少常绿乔木,像是松树、羽叶木、冷杉、高山冬青,甚至还有几处高耸笔直的绿林。了解它们的人,能够借助它们做许多事情,但除非是有特殊目的,否则很少有人会到这个地方来。山中的矿脉在南方很远之处,而北方矿脉的距离则更加遥远。人们都相信,迷雾山脉中暗藏着各种厄运,走进去的人绝对躲不掉。佩林打量着四周,眼睛熠熠生辉,仿佛两团燃烧的黄金。 那种刺激愈来愈强烈。不! 他强行压制那种刺激,但那股欲望永远也无法消失。佩林觉得自己仿佛走在悬崖边缘,身子不停地摇晃,身边的每样东西,也随着他一同摇晃着。他一直都在怀疑,他们周围的群山中是不是有一些人们不愿意遭遇到的事情。也许,他有办法知道。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总会有狼群出没。这个念头一出现,佩林立刻便将它碾个粉碎,就算带着满心疑惑,也比那么做好些。他们的人数并不多,但他们已派出斥候。如果这里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他们会发现的。这是我的熔炉,我会自己照料;而它们,就去照料它们自己的吧! 和其他人相比,佩林能看见更加遥远的地方,所以,他是第一个看见了来自塔拉朋方向的骑手。但即使以他的眼力来看,那名骑在马上、在树林中来回穿梭的人也只是个时隐时现、颜色鲜亮的斑点罢了。一匹花斑马,他想道,和以前不一样!那应该是一名女子,以前的每个骑手都是女子。佩林张开嘴,想要朝她喊话,但这时,马希玛嘟囔了一声:“乌鸦!”恼恨的语气似乎在咒骂什么。 佩林猛地抬起头,一只黑色的大鸟正立在不到百步之外的树梢上。它可能只是在搜寻雪地中的腐肉和死去的动物尸体,但佩林不能就这样放过它。它可能还没注意到他们,但那名正赶过来的骑手很快就会进入它的视野。他的目光向乌鸦聚焦,长弓抬起,弓弦拉开,箭羽擦过面颊、耳廓,咻地窜了出去。佩林隐隐地感觉到弓弦在脸侧带起的气流,但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只黑鸟身上。 突然,一簇如夜色般幽黑的羽毛从半空中洒下,佩林的箭射中了目标,乌鸦翻滚着落下树梢。另外两枝箭也几乎在同一时间穿过了它刚刚站立的地方。其他夏纳人都半撑弓弦,仔细搜索天空中是否还有它的同伙。 “它会去通风报信吗?”佩林喃喃自语,“或者……他……能够直接看见它所见到的东西?”他并没有打算让别人听到自己的话。不过,夏纳士兵中最年轻且比佩林年长不到十岁的拉冈,一边在自己的短弓上架好另一支箭,一边回答了他的问题。 “通常它会去向半人报告。”边境国有许多乌鸦,那里从没有人敢将乌鸦当成普通的鸟看待,“光明啊,如果被创心者看见了这些乌鸦所看到的情形,我们在进入山区之前就会没命了。”拉冈带着与话语内容不甚协调的轻松语气说道,因为这样的事对夏纳士兵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佩林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而是他似乎听见脑后传来一声决死的嚎叫。他立刻从腰间的箭袋里抽出另一枝阔头箭。创心者,在不同的地方,他有着不同的名字——断魂者、心牙、坟墓之王、黄昏之王,而一般流传各地较为人熟知的名字则是谎言之父和暗帝。没有人敢于直呼他的真名,因为那样会引起他的注意。暗帝经常会利用乌鸦当作他的眼线,在城市里,他则用老鼠来打探消息。 “你的弓粗笨得像根棒子一样,”拉冈看了佩林的弓一眼,带着敬意说道,“没想到它能射得这么准。我可不想看见它射向披甲战士的样子。”这名夏纳人现在只是在外衣下穿着轻甲,但若是在战场上,他们和战马全身都会披挂重甲。 “在马背上用这个实在是太长了点。”马希玛冷笑着说。他脸上的三角形伤疤让他的笑容更显轻蔑,“一副好战甲能挡住许多箭矢,除非你是在近距离发箭,要不,可没什么机会伤到对方。而且到那个时候,你只要失误一次,敌人就会把你的肠子挖出来。” “这就是了,马希玛。”拉冈看到天空一片空旷,终于放松了一些。那只乌鸦应该是单独行动的。 “用这种两河弓,我打赌你无法接近那名骑士。”马希玛又张开嘴打算说下去。 “你们两个最好管住你们该死的舌头!”乌诺低吼一声。一道伤疤直贯他的左颊,他左眼的眼珠也已经没有了,这让他的面孔显得相当凶悍,即使在夏纳人之中,也极为少见。而且自从入秋以来,他还戴上了一副画了一只充满怒意的火红眼睛的眼罩,让他看起来更显凶狠。“如果你们不能把你们该死的心思放在这个该死的任务上,我就要看看今晚有什么火烧的额外岗哨让你们去站。”拉冈和马希玛在他严厉的目光下都止不住地向后退缩。乌诺瞪了他们一眼后,便转头望向佩林,“有没有看见什么?”也许只有夏纳国王任命的指挥官,或是法达拉领主站在乌诺面前的时候,他的声音才会比现在更轻柔一些。而且,看他的样子,无论佩林下达什么命令,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这些夏纳人知道佩林超凡的眼力,不过他们都把这件事当成是理所当然的,就像佩林那双黄色的眼睛一样。他们对佩林所知不多,对于现在的情况也不甚了解,但他们完全接受了佩林。他们说,这个世界正在改变,每件事情都随着时光之轮的转动而变化,所以就算是一个人眼睛的颜色与众不同,那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来了,”佩林说,“你们应该能看见她了,就在那里。”他手指前方。乌诺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用力地眯起他惟一还能视物的右眼,过了一会儿,才有些犹疑地点点头,“确实有个该死的东西正在靠近。”其他人也纷纷点头,低声嘟囔着。乌诺看了他们一眼,又将警惕的目光重新转回蓝天和群山之间。 突然间,佩林认出远方骑手身上明亮的颜色为何了,那是一条鲜绿色的裙子和一件艳红色的衬衫。“她是一名旅族。”佩林为自己的判断感到惊讶。不过,不会有其他人穿戴如此色彩鲜艳、样式奇特的服饰了,除非那个人别有用心。 他们在这片深山中遇到的那些为他们指路的女子可谓各种各样:有在暴风雪中徒步挣扎的衣着褴褛的女乞丐;有独自引领一队载满货物的驮马的女商人;还有身穿丝绸与毛皮的女贵族,小马配着金饰鞍和红缨缰绳。乞丐在离去时带着一包银币,数量之巨让佩林无法相信他们这些人会这么有钱。而那位贵族离去时,带着更大的一包金币。这些女子全都独自一人,来自塔拉朋、海丹,甚至是阿玛迪西亚,但佩林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一名图亚桑人。 “一个该死的匠民?”乌诺问道。其他人也表现出和他相同的惊讶。 拉冈头顶的束发随着他摇头的动作不停地来回摇晃:“匠民不会跟这些事搅和在一起的,也许她不是匠民,也许她是个我们不该见到的人。” “匠民,”马希玛嘟囔着,“没用的懦夫。” 乌诺眯起的眼睛仿佛是铁砧上细长的砧孔,再搭配画在眼罩上的那只红眼睛,样子显得很是凶恶。“懦夫?马希玛?”他低声说道,“如果你是一名女子,你能不能有这种火烧的胆量,敢在没有任何火烧的武装下,一个人骑马到这里来?”毫无疑问,如果她是图亚桑人,她就不会有任何武装。马希玛闭上嘴,但他脸上的伤疤此刻变得苍白而紧绷。 “烧了我吧,我做不到。”拉冈说,“马希玛,你也做不到的。”马希玛拉了拉斗篷,带着夸张的神情望向天空。 乌诺哼了一声,喃喃地说道:“是光明让那火烧的吃腐肉的家伙有勇气敢一个人过来。” 那匹白棕色的长毛母马慢慢地从两道宽阔的雪堤中间走来,离众人愈来愈近。鲜衣女子停下来,凝神观察地面上的某个东西,随后戴上兜帽,催马缓缓走来。是那只乌鸦,佩林心想,不要再看那只鸟了,过来吧!也许你带着能让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里的消息。如果沐瑞能让我们在春天之前离开的话。烧了她吧!这一刻,佩林不知道自己心里想的这个“她”指的是那名两仪师,还是这个看起来丝毫不着急的匠民。 如果她继续以这样的步伐前进,她还要三十步才会到达佩林他们藏身的灌木丛。她的眼睛现在正盯着白棕色母马走过的地方,佩林看出她并没有注意到躲在树丛中的他们。 佩林用脚跟轻踢坐骑的腹侧,褐色的骏马飞跃向前,雪沫在马蹄下飞溅。在他身后,乌诺低声下达命令:“前进!” 直到他们快要靠近那名女子身边时,她才发现他们。她猛地拉住母马的缰绳,停下脚步。她望着这些以半圆形围住她的人。红色的斗篷上绣着被称为提尔迷舞的蓝色眼形图案,让她的衣服显得更加绚丽。她已经不年轻了,兜帽外露出些许灰发,但除了因为看到几个男人手中的兵器而紧皱起的眉头之外,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皱纹。作为一位在深山中被几名武装男子包围的女子,她这样的表情算得上是超乎寻常的镇定,她的手轻松地扶在稍有磨损却仍然保养良好的鞍桥上,气息里丝毫闻不出恐惧的成分。 不要再闻了!佩林这么告诫自己。他尽量放轻自己的声音,以免吓到她:“我叫佩林,女士,如果您需要帮助,我会尽力提供;如果不是,愿光明常伴您身边。但您已经远离了您的车队,这与图亚桑的作风不符。” 她端详了他们许久,才开口说话,在她的黑眸中洋溢着亲切的光彩,这对于旅族来说并不奇怪,“我在寻找一位……一位女子。” 她言语间的停顿非常短暂,但并没能有逃出众人的耳朵。她要寻找的不是普通的女子,而是一名两仪师。“能告诉我她的名字吗?女士。”佩林继续问道。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被问到过许多次这样的问题,但这一次,对这名图亚桑女子的关心却打乱了他本该一成不变的思绪。 “她的名字……有时候,她被称作沐瑞,我的名字是莉雅。” 佩林点点头:“我们会带您去见她,莉雅女士,我们燃起了温暖的营火,还有热食可吃。”他虽然这么说着,却没有立刻拉起缰绳出发。“您是怎么找到我们的?”这个问题他以前也会问。每一次沐瑞都会为他们指定一个地方,让他们前去等待一名即将到来的女子。虽然每次问的问题都一样,但佩林还是不得不问。 莉雅耸耸肩,有些迟疑地回答:“我……只知道,如果我从这条路骑过来,就会有人找到我,并带我去见她。我……只……知道这些,而我有消息要带给她。” 佩林没有问那是什么消息,因为这名女子只会把它告诉沐瑞本人。 而那名两仪师会告诉我们她的决定,他心想,两仪师从不说谎,但人们都说,两仪师告诉你的事实永远和你想象的不一样。现在才为这件事担心,有点太迟了,不是吗? “请这边走,莉雅女士。”他说着,朝山里指了指。夏纳人在乌诺的率领下,尾随在佩林和莉雅身后,一步步向山上攀登。这些边境人仍然在不停地搜寻地面和天空,最后的两个人则负责监视他们背后的动静。 有那么一段时间,除了马蹄声之外,一行人完全陷入了沉静。有时,地面上会传来马蹄踏碎雪片的噼啪声;有时,还会响起一连串碎石滑落的声音。莉雅不时会端详佩林一眼,看看他的弓,他的斧头,他的脸庞,但她一直没有再说话。佩林在她的注视下不安地动了动身体,并刻意避开她的视线。他总是竭力不让这些陌生人有机会看清他的眼睛。 最后,佩林终于开口说道:“看到一位旅族,想到您的信仰,让我感到很惊讶。” “想要同时对抗邪恶而又得避免暴力,那是不可能的。”她的声音清晰直接,正是一个人陈述一件明显事实的声音。 佩林有些尖酸地嘟囔了两句,随即又喃喃地向她道歉:“您说的没错,莉雅女士。” “暴力对施行者与承受者造成同样的伤害,”莉雅平静地说,“所以我们只是从伤害我们的人那儿逃开,这是为了我们的安全,也是为了避免让他们伤害到自己。如果我们用暴力来对抗邪恶,很快的,我们就会变得和我们所对抗的东西一样。我们的力量来自于我们的信仰,我们用这种力量与暗影作战。” 佩林不禁哼了一声:“女士,我希望您永远也不会带着您所信仰的力量去面对兽魔人,它们刀剑的力量会把您当场劈成两半。” “死亡也好过——”莉雅刚刚开口,但愤怒让佩林的声音盖过了她的话语,那是她所无法理解的愤怒。佩林知道,无论对方有多么邪恶,她真的会宁死也不伤害任何人,所以,佩林觉得特别生气。 “如果你逃跑,它们就会追赶你并杀掉你,然后吃光你的尸体。或者它们根本等不及你变成尸体,就把你活吞掉!不管怎样,你只有死路一条,邪恶会获得胜利。人类之中也有同样残忍的,像暗黑之友,还有其他种种。我在一年前还绝不相信会有如此多的邪恶之人,更不要说那些白袍众了,他们认定你们匠民与光明无缘。我倒想知道,你们那些信仰的力量怎么保护你们的性命。” 莉雅用清澈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你也不喜欢带着这些武器啊!” 她怎么知道?佩林烦躁地摇了摇头,一头卷发也随之来回摇摆。“是造物主创造了这个世界,”他低声说道,“不是我,我必须尽全力去适应这个世界。” “如此年轻,却如此忧伤,”她轻声说,“为什么如此忧伤?” “我应该认真看路,而不是和您聊天。”佩林敷衍地说,“如果我让您迷了路,您是不会感谢我的。”他用脚跟踢了一下快步,超到莉雅的马前,不再与她交谈,但他能感觉到她投向自己的目光。忧伤?我并不忧伤,我只是……光明啊,我不知道。应该有更好的办法,应该会有的。那种欲望又开始拨弄他的心弦,佩林强迫自己将这股欲望和莉雅的目光全都抛在脑后。 越过山脊,一行人开始向下走去。他们进入一片山谷林地,马匹趟进一条齐膝深的宽阔溪流,溪水冰冷彻骨。远处的一座山壁上,雕刻着两尊巨像。佩林觉得那像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不过风雨的侵蚀早已模糊了它们原来的样子。就连沐瑞也无法确定他们是谁,或这两座花岗岩雕像是何时被雕成的。 刺背鲫和小鲑鱼纷纷从马蹄旁逃开,在清水中仿佛一道道银光。一只正在溪边吃草的鹿抬起头,望着涉水而过的队伍,显出犹疑的样子,随后便飞快地蹿入树丛中。不远处的岩坡上,一只身上布满了灰黑斑纹的大山猫似乎是从岩地里凭空跃出的一般。它露出一副颓丧的模样,看了那些马匹一眼,然后甩甩尾巴,随着鹿消失了。这里的生物相当稀少,只有不多的几只鸟雀栖息在枝头,或者在雪融的地面上来回啄食。几周之后,将会有更多的生命回到这里来,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随后的一路上,他们再没有见到乌鸦出现。 当佩林带领他们走进两道陡峭的山坡之间时,太阳已经向西方缓缓落下。在终年被白云笼罩的雪峰下,一道清澈的小溪奔涌而下,沿路拍打着灰色的石壁,形成一连串的小瀑布。一只鸟在枝头鸣唱,另一只则在前方出声响应。 佩林微微笑了一下。那是一种边境国的鸟儿,蓝雀的歌声。经过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无处躲藏。他揉了揉鼻子,没有抬头去看那第一只鸟所栖身的树梢。 脚下的道路逐渐变窄,路两侧出现了茂密的羽叶木和几株满是节瘤的橡树。原来与溪流并行、宽阔到足以奔马的山路,现在只比马身稍宽一些。而个子高一点的人,只要一步就能跨过那道溪流。 佩林听见身后的莉雅正在喃喃自语地说些什么。他回头望去,发现她忧心忡忡地望着两侧的山壁。零散的树木生长在他们上方,给人一种不安的虚幻感,但还不至于会倒落下来。夏纳人轻松地骑着马,他们已经放松了一直绷紧着的神经。 很突兀地,前方的山路变成了一个椭圆形的洼谷。山坡虽然还是很陡峭,但已经比方才路上的山壁和缓多了。溪流向上攀升,结束在远方的发源处。佩林敏锐的眼睛立刻在他左侧的一株橡树横枝上找到了一名头顶束发的夏纳人。红翼松鸦的叫声取代了蓝雀的鸣唱。他一直都不是孤单的,而进入山中的道路也并非表面上那么容易。只要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就能阻挡一支军队进入山中。不过,如果真的有一支军队踏上这条路,能阻止他们的,也就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在环绕谷地的树丛中,隐藏着一些原木搭建而成的小屋。它们不太容易被发现,所以,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很可能会以为那些围聚在谷底营火旁的人会就地露宿。此刻,进入佩林视野的差不多有十来个人,他知道,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不在这里。他们几乎都因为马蹄发出的声音而望向佩林这里,其中有些人还挥了挥手,表示问候。谷地里充满了男人、马匹、烹饪和木柴燃烧的气味。一面长条状的白色旗帜低垂在众人身边的一根长杆顶端。一个身影正坐在一根原木上看书,身影足有其他人的一倍半大,普通的书本在他手里也显得小了许多。这个身影的注意力并没有因为佩林一行人的到来而有所转移,看上去,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另一个惟一没有束发的人正高喊着:“你找到她了,是吧?我以为你这次要在外面熬过这一夜呢!”那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但声音的主人却穿着一套男孩子的衣裤,还把头发削得很短。 一阵疾风吹过谷地,吹起了众人身上的斗篷,也让那面长旗完全飘扬起来。片刻之间,旗上所绘的生物似乎正御风而行。它四足驰张,身上覆盖着金红色的鳞片,金色的鬃毛有如狮鬃,每条腿的末端都伸展出五只金色的爪子。这是一面传说中的旗帜,一面大多数人即使看见了,也不会知道的旗帜。但如果他们知道了这面旗帜的名字,他们心中将只剩下恐惧。 佩林率先走进谷地,同时朝身后挥了挥手:“欢迎来到转生真龙的营地,莉雅。” 第2章 阳极力 这名图亚桑女子毫无表情地盯着那面旗帜,直到它重新垂下,才将注意力转移到营火旁的众人身上。那个有佩林的一倍半高、两倍粗,正在阅读的身影特别引起她的注意。“你们的队伍里有位巨森灵,我没想到……”她摇了摇头,“两仪师沐瑞在哪里?”看起来,真龙旗的出现也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佩林指了指最远处的山坡。山谷尽头有一幢建筑物,它的墙壁和斜坡屋顶完全是由未经加工的圆木所搭建。它是谷地中最大的建筑物,实际上,它也没大到可以称得上是间大房子,也许只是大到可以被叫做房子,而不是棚屋。“那就是她住的地方,她和她的护法岚住的地方。您要不要先喝些热——” “不,我有话要和沐瑞说。” 佩林并不觉得惊讶,所有来到此地的女子都坚持要立刻见到沐瑞,而且要单独会面。佩林还记得,上次那位冻得半僵的老乞妇拒绝了毯子和热炖肉,迫不及待地向沐瑞的小屋跑去时的情景,那时还在下雪,但她却打着赤脚。而沐瑞在每次会谈后都会告诉他们一些消息,但那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而她自己则像为了饥饿的家人而悄悄靠近世界上最后一只兔子的猎人那样,强自掩藏着激动的心情。 莉雅从马鞍上滑下来,把缰绳递给佩林,“帮我喂喂它,好吗?”她拍了拍花斑母马的鼻子,“派莎并不习惯背着我走这么崎岖的道路。” “虽然饲料仍旧缺乏,”佩林对她说,“但我们会尽力而为。” 莉雅点点头,没说什么,便转身往山坡那里匆匆跑去,双手拉着鲜绿色的裙摆,绣有蓝色花饰的红斗篷在她身后飘舞。 佩林跳下马鞍,和从营火边走过来接应马儿的人简单地说了几句。他把自己的弓交给了接应快步的人。不,除了一只乌鸦外,他们只看到群山和那名图亚桑女子。是的,那只乌鸦已经死了。不,她对群山之外所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不,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或者永留此地,佩林这么对自己说。沐瑞已经让他们在这里待了整整一个冬天了。这些夏纳人不认为她下达过什么样的命令,至少在这里她并没有命令他们做些什么。但佩林知道,两仪师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总是在控制着他们,特别是沐瑞。 等到马匹们都被牵到粗略搭建而成的马厩去之后,骑手们纷纷走到营火旁暖和身子。佩林将斗篷拢到肩后,带着感激的心情将双手伸向营火。火堆上放着一只巴尔伦工艺的大锅,里面飘出的香气让佩林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看起来,今天一定是有人在打猎时好运降临。旁边的另一堆火上烘烤着一些植物根茎,发出淡淡的芜菁香气。佩林嗅了嗅,注意力全都放在面前的炖肉上。最近这段时间,他对肉食的喜爱愈来愈强烈了。 身穿男人服装的女子望着莉雅,一直到她消失在沐瑞的小屋里。 “你看见了什么,明?”佩林问。 明走到他身边,黑眸里写满了烦乱。佩林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穿长裤,而不着裙装。也许是因为佩林认识她,所以他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把她看成一个过于俊俏的小伙子,而不是一位漂亮的女孩。 “这位匠民就要死了。”明望着营火边的其他人,轻声说道,但除了佩林之外,没有人听得到她说的话。 佩林僵在原地,脑子里只剩下莉雅温和的面孔。光明啊!匠民从不会伤害任何人。尽管面前就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但他却感觉一阵寒意直透骨髓。烧了我吧,真希望我没问过明这个问题。实际上,知道明有这种能力的两仪师并不多,而且她们也不了解明到底在做什么。有时,明能看见人们身边围绕着各种不同的影像和灵光,有时,她甚至知道这些东西所代表的意义。 马苏图正在用一根长木勺搅拌锅里的炖肉。这名夏纳人看着明和佩林,摸摸自己的高鼻子,朝他们笑了笑,便起身走到一边去了。 “血和灰烬啊!”明嘟囔了一句,“他可能以为我们是一对情侣,正在火边互诉衷情呢!” “你确定?”佩林问。明扬起一边的眉毛看着他,佩林急忙接着说,“我是指关于莉雅的事。” “她叫莉雅?真希望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这种感觉总是很糟糕,知道她会发生什么事,但是却无能为力……佩林,我看见她的脸滑过她的肩膀,上面布满了血迹,双眼无神地凝视。没有比这次更清楚的了。”她哆嗦了一下,用力地揉搓着双手,“光明啊,我真希望能看到更高兴的事情,但所有高兴的事情似乎都已经消失了。” 佩林张开嘴,想要警告莉雅,但他一句话都没说,又把嘴重新闭上。明的所见所知从未偏差过,无论它们是好是坏,她确定会发生的事情,最后总是会发生。 “血迹布满了她的脸。”他喃喃地说道,“这就意味着,她会死于暴力?”听到自己的话语竟然显得如此轻松,佩林不禁感到畏惧。但我能做些什么?如果我告诉莉雅,如果我让她相信这些,她只会在恐惧中度过她最后的日子,但一切仍旧不会改变。 明微微点了点头。 如果她将死于暴力,这就意味着,营地会遭到攻击。但他们每天都会派出哨兵,营地周围日夜都有人站岗。而沐瑞也说她已为营地设下了守护结界,除非暗帝的爪牙误打误撞地走进来,否则没有人能看见营地。佩林想到狼也许能有所帮助。不!我们派出的那些哨兵就能找到试图接近营地的东西了。“她要走一段很长的旅途,才能回到她的族人那儿。”他似乎是在对明说,也似乎是在对自己说,“匠民不会让他们的马车越过那些丘陵,在这段旅途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明悲哀地点了点头:“而我们甚至没有能力派卫兵保护她。不过,就算能这么做,应该也没什么用处。” 明告诉过佩林,她以前曾经试图警告过人们将要发生的事情。她这样做了六七次,才终于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她所见到的东西。从那以后,她就没有再对人们说过什么,因为她知道,如果人们相信她的警告,事情只会变得更糟糕。当一个人相信明的话时,往往是在事情已经发生了之后。 “什么时候会发生?”佩林问。这句话在他的耳里听起来显得冰冷异常,又像钢铁一般生硬。我没办法为莉雅做什么,但我也许能弄清楚我们是否会遭到攻击。 他的话一出口,明就摊了摊自己的双手,她压低声音说道:“我不清楚,我从来都不能确定一件事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我只能知道它将会发生。即使我偶尔能够解读我所见到的影像,也没办法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实现。你不明白,这些影像并不能随我的心意出现,我也不是每次看到这些影像,都能知道它们的含意。它们会在不经意时出现,而我又偶尔能了解它们之中的一些含意。这种情况并不多,只是偶尔。”佩林竭力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但明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有可能某天我会看见某个人身边的东西,但到了第二天,它们就全都不见了。大多数的时间里,我无法在任何人身边看到什么影像。虽然两仪师和护法身边总是有各种影像,但他们身边的影像也总是难以解读。”她带着探索的神情瞥了佩林一眼,“还有一些人也是如此,不过这样的人并不多。” “不要告诉我,你在看我的时候发现了什么。”佩林严厉地说,但他很快地又耸了耸沉重的双肩。从孩提时代起,他就比身边的同伴们要强壮得多,那时他就明白如果一个人比周遭的人来得强壮,他就很容易会在无意中伤害到别人。这让佩林在对待别人的时候一直都非常谨慎小心,而且总是会为自己明显流露出来的怒意感到后悔。“抱歉,明,我刚说话的语气不太好,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 明惊讶地望了佩林一眼:“你并没有伤害我,没有几个人想知道我看见了什么,这一点确实值得庆幸。光明在上,如果有其他人能做到这一点,我可不想去向他打听些什么。”就连两仪师也没听说过有其他人具有像明这样的天赋。“天赋”,这是两仪师的说法,虽然明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我只是希望自己能为莉雅做些什么,我无法忍受明明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奇怪了,”明轻声说道,“为什么你看起来对这名图亚桑女子如此关心。虽然他们是绝对的和平主义者,但我总是看到暴力包围着——” 佩林突然将目光转向一边,明也立刻闭上了嘴。 “图亚桑?”一个低沉的嗓音响起,好似一只巨大蜜蜂的嗡嗡声,“图亚桑怎么了?”巨森灵走到他们身边,粗大的拇指还压在书上他刚刚读的那一页。他的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支烟斗,一缕青烟缓缓升起。他的黑棕色高领长外衣连领扣都扣得紧紧的,长外衣的下摆一直垂到膝盖,几乎要碰到高筒靴的上缘。佩林站直的时候,头顶甚至还不到他的胸口。 很多人都被罗亚尔的面孔吓到过。他的鼻子很大,即使放在他这个巨人的脸上,也很像是猪鼻子般;嘴更是大得不成比例。眼睛好像两个茶盘,厚重的眉毛也几乎垂到了双颊。一头长发里,突出两只尖耳朵。有些从没见过巨森灵的人甚至会把他当成是兽魔人。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兽魔人就像巨森灵一样,只是传说中的生物。 罗亚尔发觉自己打扰了佩林和明的谈话,憨厚的微笑显得有些尴尬,双眼也不好意思地眨了眨。佩林望着他天真的表情,心里不禁冒出一个想法:没有人在看过这位巨森灵第二眼之后,还会继续害怕他。在某些古老的故事里,总是将巨森灵描写成是凶暴的民族,是人类永远的敌人。佩林不相信这样的故事,巨森灵不是任何人的敌人。 明把莉雅到来的事情告诉了罗亚尔,但没有告诉他自己所看见的影像。通常她总是对这些影像三缄其口,特别是当它们预示着不好的事情时。“你应该了解我无端卷入这些两仪师和两河人之间的感觉,罗亚尔。” 罗亚尔含混地嘟囔了一声,不过明似乎认为他同意自己的看法。 “是的,”她加强语气说道,“我本来在巴尔伦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但转眼间,我却已经被掐着脖子带到陌生之地。好吧,我以前可能也有过这样的漂泊生活,但自从我遇到沐瑞之后,我的生活就再也不属于我了,还有……还有那些两河的农村男孩。”她眼睛溜溜转着看着佩林,嘴角向上弯了弯:“我想要的,只是能依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坠入爱河……”明的两颊突然泛起了红晕。她清了清喉咙,“我的意思是说,过着你们那种宁静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的?” “时轴。”罗亚尔开口道。佩林使劲地朝他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但这位巨森灵心血来潮的时候,很少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放慢下来,更不要说想阻止他了。依照巨森灵的标准来看,罗亚尔是个非常莽撞而草率的家伙。他把书放进外衣口袋里,用手里的烟斗比划着,开始滔滔不绝地说道:“我们所有的人,我们所有的人生,都被其他人的人生所影响。明,时光之轮将我们织入因缘,我们生命的丝线彼此牵扯缠绕。时轴也是一样,只是与他们产生关联的丝线要比常人多上许多。这种关联通常会涉及整个因缘,至少在一段时间里都会是这样。在那时,时轴将在强大的动力下重新塑造他们周围的一切,而且愈接近他们,受他们的影响也就愈大。据说,如果和亚图·鹰翼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就能真切地感受到因缘的重组。我不知道这种说法的真实性有多少,但我读过的书里就是这么说的。而且,时轴发挥作用的途径不只一条,时轴本身都被编织在一条比我们更紧的丝线中,他们所拥有的选择也更为稀少。” 佩林脸部表情扭曲。该死的,几乎没有选择! 明高仰起头:“我只希望他们不必……不必总是当这个该死的时轴吧!时轴在这边拉,两仪师在那边拖,一个女人还能有什么选择?” 罗亚尔耸耸肩:“我想,只要她待在时轴身边,能选择的就不多。” “仿佛我还能有选择似的。”明咆哮道。 “能同时遇上三个时轴,这是你的好运,或者,按照你自己的看法,这是你的厄运。我自己认为,能遇到兰德、麦特,还有佩林他们,是我极好的运气。就算他们不是我的朋友,这也是我的好运,我想我甚至会……”巨森灵看着他们,突然害羞起来,耳朵也抖动了一下,“你们不会笑我吧?我想,我也许会为此写一本书,我已经在做笔记了。” 明朝他笑了笑,那是友谊的微笑,让罗亚尔的耳朵又竖了起来。“太好了,”明对他说,“但我们之中有些人觉得我们好像是被这些时轴操控的木偶。” “我可没操控谁。”佩林突然插话说道,“我根本不想这样。” 明没有看他:“这就是你的看法,罗亚尔?所以你会跟随沐瑞一起旅行?我知道,你们巨森灵几乎从不离开你们的聚落。是这些时轴把你拉过来的?” 罗亚尔开始全神贯注地研究他的烟斗,“我本来只是想看看巨森灵栽种的树林。”他嘟囔着,“只是想看看树林而已。”他看了佩林一眼,仿佛是在寻求援手。但佩林只是傻傻地笑了笑。 让我们看看你到底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吧!佩林对罗亚尔的旅程计划并不是那么清楚,但他知道,这位巨森灵是个逃家小子。罗亚尔今年九十岁,但以巨森灵的标准来看,却还不到能够离开聚落的年纪。出走——他们这么称呼离开聚落的行动,长老们还没许可罗亚尔可以出走。在人类眼里,巨森灵的寿命极长。罗亚尔认为,长老们再次将手掌放在他头顶的时候,一定会非常不高兴,所以他似乎是想将这件事耽搁得愈久愈好。 这时夏纳人发出了一阵骚动,人们纷纷从火边站起。只见兰德走出沐瑞的小屋。 即使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佩林仍然能清楚地看见这名有着红发和灰眸的年轻人。他和佩林的年纪一样,比佩林还要高上半个头,身材比佩林来得苗条,但肩膀却很宽阔。他身上穿着红色的高领外衣,两只袖子上绣有金色藤蔓,而他黑色斗篷的胸口上,屹立着和那面旗帜上相同的生物——那条金色鬃毛的四腿巨蛇。兰德和佩林从小就是朋友。但现在,我们还是朋友吗?我们还能是朋友吗? 夏纳人不约而同地向兰德鞠躬,他们的双手放在膝前,头却还抬着。“真龙大人,”乌诺说道,“我们时刻准备为您服务,并将以此为荣。” 乌诺平常说话时都会带着粗鲁的字眼,但他现在的声音里只有诚心的尊敬。其他人也随着他说道:“以此为荣。”看什么都不顺眼的马希玛,现在他的眼里也燃烧着绝对的忠诚。而拉冈,还有其他所有的夏纳人,如果兰德这时给他们一个命令,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兰德站在小屋外的山坡上,朝下望了一会儿,随后便转过身,消失在树林里。 “他又和沐瑞吵架了,”明平静地说,“这次吵了一整天。” 佩林并不觉得奇怪,但他还是觉得有一点惊讶。跟一位两仪师争吵。童年时听过的故事蓦然间回到了他的脑海里。两仪师,手里牵着看不见的傀儡线,傀儡线的另一端,绑缚着帝王与诸国。她们施舍出无数礼物,每一件礼物外面都裹着金箔,但里面却藏着钓钩;你为了接受它们而付出的代价远比你所想象的要大得多。她们的怒气会让大地崩裂,闪电四起。佩林现在知道,这些故事里有大半都是假的,而真正关于两仪师的叙述,这些故事里提到的还不及一半。 “我最好去看看他,”佩林说,“他们吵架之后,总是需要有人和他谈谈。”在这个地方,除了沐瑞和岚之外,只有明、罗亚尔和他不会用景仰帝王的目光看待兰德。而在这三个人里,只有佩林和他从小就认识。 佩林走上山坡,停下来看了看小屋紧闭的门。莉雅就在里面,还有岚。这名护法很少会让自己远离他的两仪师身边。 兰德的屋子比这间屋子小很多,在比较下方的山坡上,被隐藏在树林中,且距离其他屋子都很远。他曾经想和下面的其他人住在一起,但夏纳人无休止的尊敬把他赶到了这里。现在,他一个人住。他太经常一个人待着了,佩林总是禁不住会这么想。不过他知道,兰德刚才并没有回自己的屋子去。 佩林快步跑向谷地的另一侧,弧形的山坡在那里突然变陡,形成一道悬崖。这道悬崖有五十步高,除了一些攀附在崖壁上的灌木丛外,基本上就如同墙壁一般平滑。不过佩林知道,这道灰色石壁上有一道裂缝,宽度刚好能够容纳他的双肩。将近黄昏的阳光从他的头顶照进裂缝,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走进了一条隧道。 佩林沿着裂缝走了半里左右,面前出现了一条狭窄的山谷,山谷的长度不足一里,谷底铺满了巨石和岩砾,但高峻的山坡上却生长着高大茂密的羽叶木、松树和冷杉。已经落到山尖上的太阳,在树林下方投下了长长的影子。除了这道裂缝之外,整个山谷是完全封闭的。陡峭狭窄的山谷,仿佛是被巨人在山脉中一斧劈出来的。这里比刚才的洼谷更加易守难攻,但这里既没有小溪,也没有泉源。除了兰德之外,不会有人到这儿来,在和沐瑞争吵后,他总会跑来这里。 兰德站在离洞口处不远的地方,靠在一棵羽叶木粗糙的树干上,正凝视着自己的双掌。佩林知道,在他的一双掌心上,各有一只深入肌肤的苍鹭烙印。当佩林的脚步声回荡在石洞中时,兰德并没有回头。 突然间,兰德开始轻轻念诵着什么,而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掌心。 双与双将被铭记,双活,双死。 单为苍鹭,定他的道路。 双为苍鹭,出他的真名。 单为龙,为他失却的记忆。 双为龙,为他必付的代价。 兰德哆嗦了一下,将双手藏在胳膊底下。“不是龙,还不是。”他发出低沉而模糊的笑声,“现在还不是。” 佩林看着他一会儿。一个能导引至上力的男人。一个注定将因为阳极力遭污染而疯狂的男人。一个男人……一个……一个所有人从小就被教导要去憎恶、要去害怕的对象!只是……佩林无法阻止自己去关心这个和他一起长大的男孩。有谁能和自己的朋友在转眼间就成为陌生人?佩林找了一块小一些的岩石平台,坐在上面等待着。 过了片刻,兰德转头看着他:“你认为麦特还能撑得住吗?他看起来是那么虚弱。” “他现在应该没事了。”麦特现在应该在塔瓦隆,她们会治好他。奈妮薇和艾雯会保护他,让他远离危险。艾雯和奈妮薇,兰德、麦特和佩林,他们五个人全都是来自两河流域的伊蒙村。除了偶尔出现的小贩,和每年去一次的羊毛商和烟草商之外,很少会有外地人到两河去。两河人也几乎很少离开过家乡。但时光之轮对时轴的选择无可抗拒,五个年轻的乡下人再也无法留在他们一直生活的家乡,再也无法享受他们习惯的人生了。 兰德点点头,没有再说一个字。 “最近,”佩林说,“我发现我宁愿还是当一名铁匠,你……你是不是还是想当一名牧羊人?” “责任,”兰德喃喃地说道,“死亡轻如羽毛,责任重过高山,这是夏纳人说的。‘暗帝崛起,最后战争来临。转生真龙必须在最后战争中面对暗帝,否则暗影将覆盖一切。时光之轮崩碎,每一个纪元都会在暗帝的思想中被重新塑造。’能改变这一切的,只有我。”他的肩膀颤抖,脸上露出忧郁的笑容,“我有我的责任,这是其他人所无法负担的,对不对?” 佩林不安地耸耸肩,兰德的笑容仿佛锯齿般割锯着他的皮肤:“我明白,你又和沐瑞吵架了,还是因为同样的事?” 兰德深吸了一口气,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我们不是一直在为同样的事而争吵吗?他们不断地丧命,在阿摩斯平原,还有别的地方,成千上万,他们宣誓向转生真龙效忠,只因我竖起了那面旗帜。因为我任由他们称我为真龙,因为我看不到别的选择,而这些却让他们走向死亡、战斗和寻找。当他们向那个据说会领导他们的男人祈祷后,迎接他们的却是死亡,而我在这片山谷中安全地度过了一整个冬天。我……我欠他们的……” “你认为我喜欢这样?”佩林气恼地摇着头。 “你接受了她对你说的一切。”兰德咬着牙说道,“你从未反对过她。” “你总是在反对她,难道这样就比较好吗?你们吵了一整个冬天,我们也无所事事了一整个冬天。” “因为她是对的。”兰德又笑了起来,这一次,他的笑声里透出丝丝寒意。“光明烧了我吧,她是对的。他们一小群一小群地分散在整个平原上,从塔拉朋一直到阿拉多曼,如果我加入他们,白袍众、阿拉多曼和塔拉朋的军队会像鸭子扑食甲虫一样,一口把我们吞下去。” 佩林几乎被兰德的这个比喻给逗笑了,但他还是觉得很困惑:“既然你赞同她的见解,为什么你们又要一直吵个不停?” “因为我必须做些事,否则,我……我就会像个熟透的瓜一样爆裂了!” “做什么?如果你听她的话——” 兰德知道,佩林想说,他们会永远在这里无所事事。他没有给佩林说出这句话的机会。“沐瑞的话!沐瑞的话!”兰德浑身颤抖,双手用力地按住脑袋,“沐瑞说了一堆事!沐瑞说,我不能到那些因为我的名字而死去的人中间去;沐瑞说,我会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因为因缘会逼迫我去做。但她从没说过,我要怎么才会知道。哦,不!她不知道。”兰德的双手无力地垂下,他转身望着佩林,歪着头,眯起了眼睛,“有时候,我觉得沐瑞仿佛正在引导着我的步伐,就好像我是一匹提尔牡马。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佩林用手抓了抓头顶蓬松的卷发:“我……无论是什么在推动我们,我知道谁是敌人,兰德。” “巴尔阿煞蒙。”兰德轻声说道。这是暗帝的名字之一,一个非常古老的名字,在兽魔人语中,它的意思是指黑暗之心。“而我必须面对他,佩林。”他紧闭起双眼,脸上半是微笑,半是痛楚。“光明助我,有时候,我真想让他立刻就出现在我面前,让一切有个了断。而有的时候……我还能有多少次……光明啊,我身不由己。如果我不能……如果我……”连大地仿佛都在不期然间开始颤抖。 “兰德?”佩林担忧地说。 兰德哆嗦着,脸上却淌出了汗珠。他的眼睛仍然紧闭着。“哦,光明啊,”他发出一声呻吟,“我身不由己!” 佩林脚下的地面突然掀起,山谷中回荡着沉闷的隆隆声。大地剧烈地颤抖。佩林突然间栽倒在地,也或许是地面整个拱上来,撞在他身上。似乎有一只巨手从天上探下,将整座山谷从地上猛地抽起。此刻整个地面正用力地将佩林弹起,仿佛他是个球一般,他只好死命抓住地面,只见小块的鹅卵石在他眼前蹦跳碰撞,尘灰扬起一波又一波令人窒息的厚浪。 “兰德!”佩林的喊声立刻被淹没在雷鸣一般的啸吼中。 兰德依旧站立着,头高高地仰起,眼睛仍然没有睁开。他的身体就像是地面上的一枚钉子,随着摇摆的地面不停地大幅变换着角度。但从他的表情看来,似乎所有这些惊天动地的变化对他来说都不存在。在剧烈的震动中,佩林无法确定自己的观察,但他认为兰德的微笑中充满了哀伤。树木在地震中来回甩动,一棵羽叶木猛地折成两截,其中较大的一段就砸在距离兰德不到三步的地方。看上去,兰德对此浑然不觉。 佩林竭力多吸进一些空气:“兰德!为了对光明的爱,兰德!停下来!” 如同开始时一般突兀,突然间一切震颤都消失了。一阵响亮的断裂声传来,一根橡树枝从树干上断裂、脱落。佩林咳着,缓缓站起。空气中依然烟尘弥漫。落日的余辉透过尘粒,映出条条光柱。 兰德双眼茫然地盯着前方,胸口急促起伏,仿佛是刚刚狂奔过十里路程般。这样的事情,或者类似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未发生过。 “兰德,”佩林忧心忡忡地问,“怎么回事?” 兰德的目光仿佛已经飘移到极为遥远的地方:“阳极力总是在那里,召唤我,牵扯我,有时,我根本无法阻止自己去碰触它。”他比划了一个动作,仿佛是要从空气中拔出什么来。随后,他将自己的视线转移到眼前的拳头上。“我能感觉到那种污染,在我碰触到它之前就能感觉到,那是暗帝的污染,就像是在光明之外裹上了一层恶心的外衣。它在翻绞我的肠胃,但我就是不能阻止自己,我不能!只是在一些时候,我虽然伸出手想捕捉它,它却像空气一样缥缈,无法捉摸。”兰德展开五指,掌中空空如也,他的脸上随之浮现出苦涩的笑容:“当最后战争来临时,如果我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事情会变成怎样?” “别这么说,你到那时自然会抓住些东西的。”佩林的声音显得沙哑,“你以前是怎么办到的?” 兰德打量着四周,仿佛身边的一切他都是第一次见到似的。倾倒的羽叶木,断落的橡树枝。佩林这时才发现,破坏其实非常小,他没看到想象中地面上会出现的巨大裂缝,山坡上的树墙看起来也几乎是完整的。 “我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这就好像我本来是要将桶子上的塞子拔下来,但却在塞子上打了个洞。它……充满了我,我一定要在它将我彻底烧光之前,把它送到别的地方去,但我……我不想这样做。” 佩林摇着头。即使兰德告诉自己,他不想再这么做了,又有什么用?他比我更清楚他在做什么。“有够多的人想要你和我们这些人全部死掉,无论你是不是会为他们做那件事。”佩林说了这些话,却觉得这些都只是在对他自己说。兰德根本就没在听。“我们最好回营地去,天很快就黑了,我不知道你怎样,但我饿了。” “什么?哦,你先走吧,佩林,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佩林犹豫着,随后才不情愿地转向来时的那道裂缝出口。当兰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时,他立刻又停住了脚步。 “你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做梦?好的梦?” “有时,”佩林小心地说,“但大多数的梦,我都不记得了。”佩林已经学会了在自己的梦境里护卫着自己。 “它们总是在那里,那些梦。”兰德的声音非常微弱,佩林差点就听不到。“也许它们告诉了我一些事情,一些真实的事情。”兰德陷入了寂静的沉思。 “晚餐应该准备好了。”佩林说,但兰德依然深陷在他的思绪中。最后,佩林转过身,只留下兰德一个人站在山谷中。 第3章 来自平原的消息 方才走进来的裂缝中,有一段路完全被黑暗所包围。佩林抬头望去,发现高处有一块崖壁因刚才的地震而塌落,斜靠在对面的山崖上。他小心翼翼地盯着那段黑暗的路,几个跨步就跑过了那里。但那片岩石看起来和对面的崖壁嵌合得相当牢固。那种欲望又回到他的脑海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不,烧了我吧!不!它又消失了。 当佩林再次看到营地的时候,山谷里已经充满了落日留下的奇怪影子。沐瑞正站在她的小屋外面,抬头盯着这道裂缝看。佩林在她的注视下,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她是一位容貌漂亮、身材苗条的黑发女子,身高还不及佩林的肩膀。身为一位两仪师,至上力的长时间浸染,让她的脸上显不出岁月的痕迹。她的皮肤柔嫩平滑,但她的眼里却写满了沧桑,这让佩林一直无法确定她大概的年纪。她的海蓝色绸衣上满是皱褶和灰土,平时总是精心梳理的头发也显得凌乱不堪,而一块污泥此时就印在她脸上。 佩林垂下目光。她知道他的事,整个营地里,只有她和岚知道。而他不喜欢看到她的目光,不喜欢看到她目光里那种对于他的了解。黄眼睛。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他能鼓起勇气去问她,对自己,她都知道些什么。一位两仪师知道的事情一定比他来得多,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他不是有意……这是个意外。” “意外。”沐瑞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她摇摇头,消失在小屋里,关门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些。 佩林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朝下走向营地。明天早晨,兰德和这位两仪师之间会发生另一场争吵。要不,就是今晚。 谷地的斜坡上堆积着好几棵倾倒的大树,而挂着泥土的树根也被彻底剥离地面。土地断裂崩碎的痕迹一直延伸到小溪旁,溪流中也出现了一块原来不曾有过的大石头。对面斜坡上,有一间棚屋倒塌了。大多数夏纳人都聚在那里,正努力将它重新搭建起来。罗亚尔也和他们一起工作着,巨森灵一个人就能举起需要四个普通人才能举起的巨大原木。乌诺的咒骂声不时会传到佩林耳边。 明一脸不高兴地站在营火旁边,用一只瓦罐烹调着什么。她的脸颊上有一小块瘀伤,空气中则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肉食烧焦味。“我讨厌做饭,”她带着郁闷的神情朝瓦罐里张望,“如果这东西有什么不对,那可不是我的错。有一半食物都被泼到火里去了,都是因为兰德的那个……他凭什么让我们像谷物包一样翻来滚去的?”她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臀部,然后又立刻将手缩了回去。“等会儿我看见他,一定要好好打他一顿,让他一辈子也忘不掉。”她朝佩林挥舞着手里的木勺,仿佛她现在就想揍佩林一顿。 “有人受伤吗?” “如果瘀伤也算的话,那么大家都受伤了。”明生气地说,“还好啦,他们一开始都心慌得不得了。后来沐瑞向兰德藏身的那个山谷裂缝跑去,他们才知道这是兰德干的好事。如果那个龙想把整座山扔到我们的脑袋上的话,那他一定要有个不错的理由。不过,即使他要他们剥掉自己的皮,在自己的骨头上跳舞,他们也会欣然接受吧!”她哼了一声,将勺子用力地在瓦罐上敲了一下。 佩林回头看了沐瑞的小屋一眼。如果莉雅受了伤,或者如果她死了,两仪师不会这么轻松地走回屋里的。那种等待的感觉仍然存在,无论将要发生的是什么事,它还没发生。“明,也许你最好离开,明天早晨就走。我还有一些银币可以给你,沐瑞一定也会给你足够的钱,让你能加入一支海丹的商队中。你可以平安地回到巴尔伦,再也不必理会这些事了。” 明定定地望着佩林,直到佩林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最后,她说道:“你真好,佩林,但我不能这么做。” “我以为你想走,你总是说,你留在这里是迫不得已的。” “我认识一名伊利安的老女人,”明缓缓地说,“当她年轻的时候,她母亲为她安排了一个婚姻,而婚姻中的男方她从没见过。伊利安人有时就是会这么做。她说,在和那个人共同度过的第一个五年里,他们总是在吵架,但是到了第二个五年,当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会因为没人跟他吵架而感到很不舒服。她说,直到后来,当他去世之后,她才发现他已经成为她一生的挚爱。” “我听不出你说的这件事和现在的情况有什么关系。” 明的眼神告诉佩林,她知道他并没有想去理解她的意思。她的声音也渐渐失去了耐性:“我的意思是,命运为你所做出的选择,并不一定是不好的;即使你相信自己就是再过一百年,也不会做出这种选择,‘十天的爱惜也好过一辈子的懊悔。’” “我对你现在说的这些就更不明白了,”佩林告诉明,“如果你不想,你就不必强迫自己留在这里。” 明将勺子挂在戳进地里的一根叉子上,然后踮起脚尖,在佩林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这个动作吓了佩林一跳,“你真是个好人,佩林·艾巴亚,虽然你什么都不懂。” 佩林心神不定地朝她眨了眨眼,他真希望自己能知道兰德或者麦特在这种情况下的想法。他从来都无法和女孩子坦然相处,而兰德总是能把这种事处理得很好。还有麦特,在家乡伊蒙村,大多数女孩在谈到麦特时都会嗤之以鼻,说他永远都长不大;但麦特对付女孩子确实有他自己的一套办法。 “你呢,佩林?你难道不想回家?” “我一直都想,”佩林真诚地说道,“但我……我不认为我能回家,至少现在还不行。”他转头望向兰德所在的山谷。我们被紧紧绑在了一起,不是吗,兰德?“也许永远都回不去了。”他以为自己说得很小声,明应该不会听见,但女子望向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同情,还有赞许。 这时佩林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抬头望向山坡上沐瑞的小屋。昏暗的暮色中,两个身影正从那儿走过来,其中一个是女性,即使在崎岖、倾斜的山坡上,她的身姿仍然轻盈、优雅。另一个是男性,那位女子的高度大约到男子的胸口。接着,男子转身朝夏纳人工作的地方走去。即使是在佩林的眼里,他的身影依然模糊不清。有时,他整个人似乎在眨眼间就完全消失了,但随即又会神秘地从空气中显现出来;有时,他的身形会有一部分没入夜色中,可是在下一瞬间又会如轻风一般浮出。只有斗篷能形成这样的掩蔽效果。这让身材魁伟的岚看上去和小巧的沐瑞一般难以捉摸。 在他们身后,佩林看到了另一个人,另一个更加模糊的身影,一个掩映在树丛间的身影。那是兰德——这是佩林的想法,他要回自己的小屋去。今晚,他还是不会来吃饭,因为他无法忍受别人望向他的眼神。 “你的背后一定长了眼睛。”明说,她朝那名正在靠近的女人皱起了眉头,“或者你的耳朵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要来得灵敏。那是沐瑞吗?” 不必在意她的话。他已经习惯了夏纳人对于他敏锐的视力感到惊叹,至少在白天是如此,他们还不知道他的视力在夜间是不是也如此。但他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些什么。一时的疏忽就会要了我的命。 “那名图亚桑女子还好吗?”当沐瑞走到火堆旁时,明开口问她。 “她正在休息。”两仪师压抑的声音仍然保持着惯有的韵律,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柔美的歌声,她的头发和衣服已经恢复了以往那种完美的状态。她在火堆上揉搓着双手,她的左手指上,一枚金色的戒指正在熠熠放光。那枚戒指的形状是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大蛇。巨蛇,一个比永恒的时光之轮还要古老的象征,每个在塔瓦隆接受训练的女子都会佩戴这样的一枚戒指。 沐瑞将视线落在佩林身上,凝视他好一会儿,似乎能看透一切似的:“她摔倒撞破了头,那时,正好是兰德……”她忧心地紧闭双唇,但随即又恢复了原先平和的面容,“我治好了她,她正在熟睡,即使头上撞的伤口并不大,也会流不少血,不过她的伤并不严重。你在她身上是否看到了什么,?” 明明看起来有些不安:“我看见了……我本以为我看见了她的死亡,我看见她满脸鲜血。我以为自己知道它的含意。但如果她是摔倒撞破了头……你确定她安然无恙?”明的声音显得有些迟疑。一位两仪师说治好了某人,就绝不会留下什么无法医治的后遗症,而且沐瑞在这方面的能力特别强大。 但她的声音里隐含着不寻常的困扰,这让佩林觉得有些吃惊。不过,佩林很快又会意地点了点头。明并不真正喜欢她所做的事情,但这是她的一部分,她认为她了解这种能力,至少,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如果她错了,那种感觉一定就像她发现自己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双手一样。 沐瑞看了明一会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在对我的解读中从未出错过,至少在我知道的范围内是没有错的。也许,这是你第一次判断错误。” “当我知道的时候,我一定是知道的。”明倔强地嘟囔着,“光明助我,我就是知道。” “或者,也许它还没有到来。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回到自己的车队之前,她必须穿越广漠的荒野之地,我们无法得知这一路上会发生什么事。” 两仪师的声音仿佛冰冷的歌曲,听不出半点情感,佩林觉得自己的胸腔深处似乎响起了一阵呻吟。光明啊,我说话时也是这样的吗?我对于死亡也是如此无动于衷吗?不,我不是的。 他发觉沐瑞正看着他,就好像自己刚才把这个想法大声地说了出来一样。“佩林,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编织命运。我在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你,我们正处于一场战争里面,不能因为我们之中有人可能会死去,就裹足不前。在任务完成之前,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会失去生命。莉雅的武器也许和你的不一样,但她在成为这个任务的一部分时,她就已经知道这一点了。” 佩林垂下目光。也许是这样,两仪师,但我永远也不会接受你那一套。 岚绕过营火,走到他们身边,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乌诺和罗亚尔。火光在护法脸上映照出摇曳不定的灰影,让他的面孔比以往更像是经过雕刻的岩石,刚强的面颊上凸显着更加坚硬的棱角。他的斗篷在火光中同样模糊难辨,有时,它看上去只是一件暗灰色的斗篷,或者,是黑色的。但无论是灰色还是黑色,只要仔细看,那颜色就会一点点发生变化,阴影在斗篷上滑行,将它吞没。有些时候,岚仿佛在夜幕中撕破一道裂缝,将黑暗从缝中拖出来,裹住他的身形。那是一件无法让任何人轻松观赏的斗篷,它的主人同样也让人无法轻松面对。 岚的身材高大英挺,肩膀比一般人来得宽阔,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仿佛是冰封的高山湖泊。他的步伐中隐含着一股致命的优雅,挂在腰侧的佩剑在他迈步时也似乎和他融为了一体。他能够带来暴力和死亡,因为暴力和死亡已经被他驯服,且收进了口袋里,而且只要沐瑞一句话,他就能在一个心跳的时间内将它们释放出来。一条勒在额上的编织皮绳将护法有几绺灰白的长发束在背后。在岚身边,连乌诺也显得没什么危险性了。即使岚的年纪稍长,但年轻的对手如果够明智的话,多半会主动避开和岚发生正面冲突。 “莉雅女士从阿摩斯平原带来了寻常的消息,”沐瑞说,“每个人都在与别人作战,村庄在燃烧,人们四散奔逃。狩猎者们已经出现在平原上,正全力搜寻瓦力尔号角。”佩林哆嗦了一下。瓦力尔号角就在这里,没有任何狩猎者能在阿摩斯平原上找到它。但愿那些狩猎者永远都不会知道它在哪里。沐瑞在继续说话之前,给了佩林一个冰冷的眼神。她不喜欢他们之中的任何人提到圣号角,当然,除了她选择的人之外。 “她也带来了不寻常的消息,在阿摩斯平原上可能已经聚集了五千名白袍众。” 乌诺重重地哼了一声:“那个火烧……哦,请原谅,两仪师,那一定已经是他们一半的力量了,他们以前从未曾在一个地方聚集过如此众多的人马。” “如果是那样,那些声明效忠兰德的人应该都已经被杀死,或者是逃散了吧!”佩林低声嘟囔着,“或者他们马上就会落得如此下场了。你是对的,沐瑞。”他不喜欢想到白袍众,不喜欢那些圣光之子。 “这件事有点古怪,”沐瑞说,“至少一开始是有些蹊跷的,圣光之子宣称他们的目的是带来和平,这对他们来说很不寻常。他们一方面强迫塔拉朋人和阿拉多曼人返回他们各自的边界,另一方面却没有对那些宣称效忠龙的人们动武。” 明惊呼了一声:“你确定吗?这根本不像我曾经听说过的白袍众会有的作为。” “她不会了解到那里有多血腥……嗯……有许多匠民都离开了。”乌诺说道。面对两仪师他还是会紧张得结巴,他那只真正的眼睛也和画上的眼睛一样紧皱眉头。“他们不喜欢停留在有麻烦的地方,特别是有战争的地方,所以,他们不会有足够的眼睛能兼顾全局。” “这已经足够实现我的目的了,”沐瑞坚定地说,“虽然大多数人已经离开了,但还是有人留下来,因为是我要求他们留下的。莉雅对自己的报告相当有把握。嗯,圣光之子确实摧毁了一些龙的追随者,但只是屈指可数的几个而已。虽然他们宣称会消灭伪龙,虽然他们刻意拨出一千兵马,只为了猎杀伪龙,但他们却避免与任何规模超过五十人的龙的追随者发生冲突。你要明白,他们没有公开退避,但这里面总是有些不寻常。他们因为某些原因而故意走偏了。” “那么,兰德就能随心所欲地走进那些追随者之中了。”罗亚尔眨着眼睛,不确定地望着两仪师。整个营地的人都知道她和兰德的那些争吵。“时光之轮会为他编织一条道路。” 乌诺和岚同时张开嘴,不过夏纳人立刻将嘴闭上,朝岚微微鞠了个躬。护法便开口说道:“这很像是白袍众的计谋,光明烧了我吧,我看不出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但对于白袍众送上的礼物,我总是会在其中找找是否有毒针。”乌诺用力点点头。“而且,”岚继续说道,“阿拉多曼人和塔拉朋人还在拼命杀死龙的追随者,正如同他们彼此残杀一样。” “还有一件事,”沐瑞说,“莉雅女士的车队曾经路过一个村子,那里死了三名年轻男子。”佩林注意到岚的眼睛微微眨了一下,对这位护法来说,这意味着他遇到了一件足以让别人失声惊呼的事情。岚没想到沐瑞会把这件事说出来,而沐瑞还继续说道:“其中一个是被毒死的,另外两个则是被匕首给捅死的。他们死亡的地点都是人们可以随意进出且容易被察觉到的地方,但他们还是原因不明地死了。”沐瑞低头凝视着面前的火焰。“这三个年轻人的个子都比平常人要高,也都有双在阿摩斯平原不易见到的浅色眼睛。现在这个时候,一个高个子有浅色眼睛的人,身在阿摩斯平原,应该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 “这怎么可能呢?”佩林问,“如果没人能接近他们,他们怎么会被杀死?” “暗帝的杀手几乎是无法被察觉的。”岚平静地说。 乌诺打了个冷颤:“无魂者!我从未听说过他们会出现在边境国以南的地方。” “够了,别再说了。”沐瑞的声音充满了威严。 沐瑞的喝止增加了佩林心中的疑惑。无魂者是什么?他们和兽魔人是同一类的吗?还是隐妖?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但佩林并没有开口问这些问题。当沐瑞认为某个话题已经无需再说的时候,她就不会对此再提出半个字。当她闭嘴的时候,你也不可能从岚那里探听到什么,因为他的双唇也会如同被铁栅封住一般,闭得紧紧的。而那些夏纳人也同样会对沐瑞的指令言听计从,没有人会想惹恼一位两仪师。 “光明啊!”明嘟囔了一声,不安地望着包围他们的黑暗,“你没有听到他们说的?光明啊!” “什么都没有改变,”佩林阴郁地说,“没有改变,我们不能到平原去,暗帝想要我们的命。” “所有的事情都改变了,”沐瑞平静地说,“因缘将一切都纳入其中,我们必须驾驭整个因缘,而不仅仅是瞬息的变化。”她依次望向面前的每一个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乌诺,你确定哨兵们没有漏掉任何可疑之物吗?即使是十分微小的东西?” “两仪师沐瑞,真龙大人的转生动摇了一切确定的事情。在和魔达奥的战斗中,更没有什么是可以确定的。但我将以我的生命保证,这些哨兵们与任何一位护法一样尽职尽责。”这是佩林听乌诺说出不带粗话的最长的一句话,独眼战士的额头也因努力地修饰发言而沁出了汗水。 “我们都有可能犯错,”沐瑞说,“刚刚兰德的行为,就像是在山巅燃起一团大火,方圆十里内的任何一名魔达奥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也许……”明有些犹豫地说道,“也许你应该另外设置结界,将他们阻拦在外面。”岚瞪了她一眼。岚有时也会质疑沐瑞的决定,但他很少会在别人有可能察觉的情况下这么做,而他也不会赞成任何人提出这样的质疑。面对护法严厉的目光,明毫不畏惧地朝他皱起眉头:“魔达奥和兽魔人虽然够糟糕的了,但我至少能看到它们。不过我可不喜欢想到会有……会有那些无魂者溜进来,在我注意到他之前就被他割开喉咙。” “我施设的结界可以让我们避开无魂者的搜寻,正如同它能让我们避开其他暗影生物一样。”沐瑞说,“我们现在很虚弱,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藏起来。如果有半人在这时走到过于靠近我们的地方……实际上,设置能杀死他们的结界超越了我的能力,即使我能做到,这样的结界反而会将我们束缚在这里。因为同时设置两道结界是不可能的,所以在一些暗影生物被杀死的同时,会有更多暗影生物发现我们。我将保护我们的责任委托给夏纳战士,还有岚,并用现在这道结界为他们提供一些帮助。” “我会在营地周围巡查,”岚说,“如果有什么被哨兵遗漏的,我会找到。”他不是在自夸,只是在陈述。乌诺甚至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但沐瑞摇摇头:“我的盖丁,今晚我们需要你待在营地之中。”她抬起头,目光望向周围漆黑的群山。“今晚空气中,有一种不寻常的感觉。” “等待。”佩林突然意识到,这个词是自己说出来的。沐瑞转头望着他,一直望向他的内心深处。佩林此时只希望自己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是的,”沐瑞点头,“等待。乌诺,确定你们的卫兵在今晚会保持高度警戒。”她不需要提醒那些人将武器放在枕边,因为夏纳人总是会这么做的。“好好睡一觉。”她只是这样对所有人说道,仿佛他们真的可以好好睡一觉,度过这个安逸的夜晚一般。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过身,朝她的小屋走去。岚匆忙盛了三盘炖肉,也跟着沐瑞跑了过去。 佩林的眼睛金光闪烁,它们望穿了黑暗,一直盯着护法的背后。“好好睡一觉。”他喃喃地重复着,炖肉的香气突然扰乱了他的心神,“乌诺,我值第三班夜哨?”夏纳人点点头。“那我就试着接受她的建议吧!”其他人这时也都向火边走来,细碎的交谈声在正走上山坡的佩林背后不停地响起。 佩林有一间自己的小屋,低矮的屋子让他勉强可以站直身体,墙壁的裂缝都用干泥糊住。一张简陋的床铺占据了屋子将近一半的空间,一层松针铺上一张毯子就是他的床垫。刚才那个帮佩林牵马的人已经将他的长弓放在了门边,佩林将腰带连同战斧和箭囊一起挂在墙上的一枚钉子上。脱下外衣时,他不禁哆嗦了一下。夜晚仍然很冷,不过寒冷可以让他不至于睡得太沉,因为在沉睡中,那些梦境永远也不会放过他。 他躺在床上,用一条毯子盖住身体,双眼凝视着原木屋顶,身体颤抖着。随之而来的,便是睡眠,是梦。 第4章 暗影的沉眠 冰冷充满了整个客栈大厅,高大的岩石壁炉中,有火舌在冰冷中跳动。佩林在火前揉搓着双手,却感觉不到热度。冰冷的空气却让他有一种古怪的舒适感,仿佛他的身子处在一层护盾之中。是防护什么的盾?他不知道。脑海深处传来窃窃私语,模糊的声音,含混的意念,凌乱地进入他的意识。 “那么,你会放弃了,这样对你最好。来吧,坐下,我们来谈一谈。” 佩林转身看着说话的人。屋里散布着几张圆桌,剩下的便是空旷,还有坐在角落里的一个男人,和笼罩着他的阴影。房间有些迷蒙,像是一个记忆,而不是一个地方。实际上,他无法真正看清任何一件东西。他回头瞥了炉火一眼,现在,它变成了一座砖砌的壁炉。不知道为什么,佩林觉得一切都很自然,一切就应该这样,只是他说不出为什么。 那个人朝他招招手,佩林走近他身前的一张方桌。佩林皱了皱眉头,向桌面伸出手指,但他立刻又将手缩了回去。房间的这个角落里没有灯烛,尽管有光线从别处照过来,仍旧无法清晰地看见男人和这张桌子,眼前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 佩林感觉自己好像认识这个人,但这种感觉和其他所有的感觉一样模糊。他感觉那是个中年人,英俊,衣着华丽,与这乡下地方的客栈格格不入。他的衣服几乎是黑色的,天鹅绒的质地,在领口和袖口上镶有白色的滚边。他的坐姿僵硬,似乎会因为些微的动作而感到痛苦,所以不时会将一只手按在胸口上。他那双紧盯着佩林的黑眸,仿佛黑暗中两处灼灼发光的火苗。 “放弃什么?”佩林问。 “当然是那个。”男人朝佩林腰间的战斧点点头。他的语气里带着惊讶,仿佛这是他们早已经开始的对话,一个再次被提起的争论。 佩林没有发觉战斧就在身边,他感觉不到它的重量。他伸手抚过半月形的斧刃和斧背的长钉,钢的感觉,真实的感觉,比眼前的任何东西都来得真实,甚至比他自己都要真实。佩林将手停在了腰侧,他要握住一些真实的东西。 “我也这么想过,”他说,“但我不能,现在还不能。”还不能?客栈在闪烁,低语声再次回响在他的脑海中。不!低语声消失了。 “不?”男人在微笑,冰冷的微笑,“你是个铁匠,男孩,据我所知,也是个好人。你的手是为了铁锤而生的,不是战斧,你的职责是创造,不是杀戮。你该回头了,不要等到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佩林发现自己在点头:“是的。但我是时轴。”他知道这件事,但他以前从未亲口说出这样的话。他心里确信这一点,虽然他说不出是为什么。 眨眼间,男人的微笑开始扭曲,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笑容中,有某种力量存在,冰冷的力量。“改变事情的办法是有的,男孩,逃避命运的办法同样存在。坐下来,我们谈谈这些事。”阴影在抖动、增强,朝佩林伸展过来。 佩林向后退了一步,让自己身处光明之中,“我不这么认为。” “至少跟我喝一杯吧!岁月流逝,岁月到来。过来,你将能把事情看得更清楚。”男人推过来一只杯子,一只方才还不存在的杯子,它有着闪亮的银色和黑色,血红的酒一直盛满到杯沿。 佩林看着男人的脸,即使以他锐利的视觉,环绕男人的阴影还是阻挡了他的视线,就像护法的斗篷一样。黑暗依偎在男人身边,仿佛正在爱抚热恋中的情人。男人的眼中有着某种东西,某种佩林自认为能回忆起来的东西,如果他够努力去回忆的话。低语声又回来了。 “不。”他说。他是在对自己脑海中那低微的声音说话,但男人的嘴因愤怒而闭紧,怒气如烈风般鼓荡,却又在瞬间被压制。佩林决定对那杯酒也报以相同的响应。“我不渴。” 他转过身,望着大厅的门。壁炉现在由圆形的河石砌成,屋中排列着几排长桌和长凳。佩林突然很想走出去,到任何地方去都行,只要离开这个男人。 “你的机会并不多,”严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三条线编织在一起,分担着另一个毁灭的命运。一条被切断,三条全断。如果命运做不出更可怕的事情,它就会毁掉你。” 突然间佩林的背后感到一股灼热,瞬间到来,瞬间消失,仿佛一座巨大的熔炉被打开,又立刻被封死。他在震撼中转过身。房间是空的。 只是一场梦,他心想,在寒冷中颤抖着,看着每样东西在眼前变化。 他盯着这面镜子,不太清楚自己在看什么,却觉得有些可以接受。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狮头状的镀金头盔,似乎它就应该在那里。金叶覆盖着装饰华丽的胸甲,还有他臂上、腿上的金色铠甲,只有腰间的那柄战斧还是原本朴素的样子。一个声音,他自己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向他耳语,告诉他,可以用它代替任何其他武器,他已经将它挂在腰间上千次,带它参战上百次。不!他想取下它,扔掉它。我不能!他的脑海中有另一个声音,比耳语要大,他几乎能清楚听见。 “男人注定是为了荣耀而生的。” 他从镜子前面转过身,发现自己正望着他曾经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他没有再留意屋中其他的地方,除了她,他无心去看任何东西。她的眼睛如同子夜的清池,雪白的肌肤也像凝脂般细嫩,比她身上的白丝衣裙更加光洁。她向他走过来,他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心里觉得他曾见过的其他女人都是那么的笨拙和丑陋。他哆嗦了一下,纳闷着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寒冷。 “一个男人应该用双手紧紧握住他的命运。”她说话,并微笑着,那微笑几乎让他感觉到一股暖意。她的个子高,只比他矮了一个手掌,银色的梳子拢着比乌鸦翼还要黑的头发,白银的宽腰带围在他两只手就能握住的纤腰上。 “是的。”他喃喃地说道。在他心里,震惊与屈从扭缠在一起,互相绞杀。荣耀对他来说并没有用处,但听她这么说,他的脑海中除了荣耀,什么都没了。“我的意思是……”低语声仿佛在挖掘他的脑髓,“不!”它消失了。片刻之间,他屈从了,几乎屈从了。他朝头上伸出手,摸到那顶头盔,将它摘下。“我……我不想这样,这不是我的。” “不想?”她笑出了声,“哪个有血性的男人不想要荣耀?即使你能吹响瓦力尔号角,得到的荣耀也不过如此。” “我不想。”他说,但他体内有另一个声音,在向他嚎叫,指责他正在撒谎。瓦力尔号角,号声响起,狂野的冲锋开始,死亡就骑在他的肩膀上,而她就等在前面。他的爱人,他的灾星。“不!我是个铁匠。” 她的微笑充满了痛苦,“如此微小的欲望,你一定不知道那些竭力想改变你命运的人。他们会贬低你,诋毁你,彻底毁灭你。与命运作对只会带来痛苦,为什么要选择痛苦?为什么要排斥荣耀?为什么不让你的名字和那些传说中的英雄铭刻在一起?” “我不是英雄。” “你不知道另一半的你是什么,你不知道你能做些什么。来吧,和我分享一杯,为了命中注定的荣耀。”在她的手里,握着一只银杯,里头装满了血红色的酒浆,“喝吧!” 他望着那只杯子,皱起眉头。那是……某种熟悉的感觉。一阵吼叫在撕扯他的神经。“不!”他拼命与它对抗,拒绝听到它,“不!” 她向他举起那只金杯,“喝吧!” 金色的?我以为这杯子是……它是……他无法理清剩下的想法,但在一片混乱的思维中,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它叫嚣着,强迫他去听。“不,”他说,“不!”他看着手中那顶金盔,将它扔到一旁。“我是个铁匠,我是……”脑海中的声音在与他对抗,竭力要让他听到。他用手臂夹紧脑袋,想把它挤出来,但却将它压到了脑海里更深的地方。“我——是——个——男人!”他嘶声喊道。 黑暗吞没了他,但她的声音仍旧紧追不舍,那是温柔的耳语:“暗夜永存,梦想会拜访所有的男人。特别是你,我的野兽,我会一直在你的梦中。” 寂静。 他放下手臂,发现自己又穿回原先的衣裤,结实、做工精细、朴实,对一名铁匠,或任何乡下人都很合适的衣服。不过,他并没有过于注意这些。 他站在一座护栏低矮的石拱桥上,石桥连接着两座石柱的宽大平顶,桥下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凭借自己过人的眼力,他看到了别人难以发现的光芒,但他无法确定它来自何处,他只知道有光。他朝每一个方向望去,左、右、上、下,有更多的桥,更多的石柱,还有看不到尽头的坡道。实际上,一切看上去都没有尽头,没有条理。有些坡道甚至笔直地从一根石柱延伸到正上方另一根石柱顶端。水花泼溅的声音在空间中回荡,似乎同时在所有的地方响起。他在寒冷中颤抖。 突然间,他的眼角捕捉到一丝晃动。没有多想,他立刻蜷身躲在石护栏后面。危险就在可见的范围之内。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这是真的。他就是知道。 谨慎的目光掠过眼前的石柱顶,朝远方移去。他看见刚才自己见到的晃动来源。一道白色的闪光出现在远处一条坡道上。一个女人,他确信这一点,但他看不出她真实的样貌。一名白衣女子,正朝某处跑去。 相较于女子所在的坡道,靠近他且略低于他所在地方的一座桥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高瘦的身影。黑发上的银饰使他格外与众不同,暗绿色的外衣绣满了金色的花瓣,腰带与荷包也由金线绣饰而成。宝石在匕首外鞘上闪闪发亮,靴筒上也装饰着黄金镶边。他从何而来? 另一个男人从另一边朝先前出现的男人走去,他的出现也同样突兀。黑色的条纹顺着他红色外套的袖子延展,领子和袖口上镶着灰白的宽缎带。他的靴子上嵌满了白银,连下面的皮革几乎都看不到了。他的个子比对面的男人稍矮,但身材较为粗壮,头顶密实的短发如同衣服上的缎带一样苍白。不过,岁月并没有击垮他,他的步伐和对面的男人一样傲慢。 两个人彼此小心地接近。就好像两名马商,都知道对方想卖给自己一匹瘸母马。佩林这么想着。 两个男人开始交谈。佩林竖起耳朵,但溅水声盖过了两人原本就近似耳语的交谈。他看到他们紧皱的双眉,圆睁的双眼,粗野得近乎打斗的动作。他们并不信任对方,佩林认为他们可能是彼此憎恨的。 他向上望去,寻找那名女子,但她已经不见了。当他将目光转回来的时候,发现第三个男人出现在先前两个人的身边。不知为什么,佩林觉得在脑子里的某个地方,留存着关于这名男人古老而模糊的记忆。英俊的中年男人,几乎是黑色的天鹅绒衣服,白色的缎带。一间客栈,佩林心想,还有以前的,以前的……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但佩林无法真正想起什么。 原先那两个男人现在正并肩而立,在新来者面前勉强摆出一副同盟的样子。新来者肆无忌惮地朝他们叫喊,挥舞拳头,原先那两个男人只是不安地哆嗦着,躲避着他的眼睛。这两个刚才还彼此憎恨的人,现在同时屈服在对新来者的恐惧之中了。 他的眼睛,佩林心想,他的眼睛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那个高个子的黑衣人开始反驳新来者,起初很谨慎,但逐渐地,他的火气也愈来愈大,白发男人随后也加入其中。突然间,他们暂时的同盟破裂了,三个人彼此互相大喊大叫。身穿黑色天鹅绒的男人猛地张开双臂,仿佛是要制止这种混乱场面,但一团突然爆开的烈火包围了他们,吞没了他们的身形,并且不断地迅速扩张。 佩林用双臂环抱着头,倒在石护栏后面,在强劲的热风中蜷缩成一团,任凭猛烈的气流拖拉着自己的衣服,炙烤着自己的肌肤。那是火的风,即使紧闭双眼,他还是能看见它。火舌涌过一切,也淹没了一切,炽烈的飓风在他四周咆哮。他能感觉到那种烧灼、撕扯,想把他吞噬,再将他的灰烬四处扬洒。他呼喊着,竭力想抓牢自己,却从心底知道,自己做不到。 仅是一次心跳的一刹那,风消失了,连一个减弱的过程都没有。在前一瞬间,他被火焰风暴击倒,下一瞬间,一切又归于寂静。溅水声重新成为惟一的声音。 佩林缓缓坐起,上下打量着自己。他的衣服完整无损,暴露的皮肤上也看不到烧伤,只有对于那种高热的记忆,让他相信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一个存在脑子里的记忆,连身体也丝毫感觉不到这个记忆的存在。 他小心地向护栏外望去。那三个人所在的石桥,现在只剩下两端半熔化的基座,那三个人早已经无影无踪了。 颈后的一阵刺痛让他不由得抬起头,在右上方的一条坡道上,一匹毛发蓬松的灰色巨狼正看着他。 “不!”他爬起来,向前跑去,“这是个梦!一场噩梦!我要醒过来!”他奔跑着,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开始晃动。耳朵里发出一阵嗡嗡的鸣响,随即又逐渐微弱、消失。这时,他眼前的微光稳定了。 他在寒冷中颤抖着,知道这只是一场梦;从一开始,他就清楚这一点,确信这一点。他模糊地察觉出,在来到这个地方之前,还有一些关于梦境的阴影一般的回忆。他知道这个地方,他以前来过这里,那时也是深夜。他不知道这一切代表什么,只知道这是一场梦。只是,这种认知起不了任何作用。 巨大的抛光红石圆柱围绕着他所站立的这片开阔区域,在他头顶上五十步或更高的地方,是一座巨大的穹顶。即使两个像佩林一般魁梧的人,也无法环抱这里的任何一根圆柱。他脚下的地面铺着灰白色的沉重石板,坚硬的石面上因为无数岁月的足迹践踏,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在穹顶下方正中心处,立着所有这些足印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一把剑,剑柄朝下悬浮在半空中,看起来没有任何倚靠,仿佛任何人一伸手就能将它取下来。剑缓缓地旋转着,好像是有轻风在吹拂它。但它又不像是一把真的剑,看上去,它像是用玻璃或者是水晶做的。剑刃、剑柄和护手反射着周围的光线,将均匀的光线分割成数千片光亮。 他向那把剑走去,伸出了手,就如同他以前做过许多次的那样。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这么做过。剑柄就挂在他面前伸手可及的地方,距离闪烁光芒的剑只剩下一尺的距离时,他的手却被空气所阻挡,仿佛碰到了岩石般。他好像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于是他更用力地往前推,但那种感觉好似在推一堵城墙般沉重。剑旋转着,闪烁着,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凯兰铎,他无法确定这耳语来自何方,是如何进入他的脑子,又是如何出去的。它回响在圆柱之间,如同风一样轻微不可辨认;同时出现在每个地方,连绵不绝。凯兰铎,挥动我的人,便挥动了命运;拿起我,开始最终的旅程。 他向后退了一步,突然觉得很害怕,这样的耳语以前从没出现过。在他还能记得的这个梦的前四个夜晚,一个紧接着一个的场景中,这是第一个有所改变的夜晚。 扭曲者们来了。 这是和以前都不相同的耳语,他知道这声音的来源。他打了个冷颤,仿佛有一名魔达奥刚刚触碰他似的。一匹狼站在圆柱之间。那是一匹山狼,差不多有佩林的腰那么高,浑身长满了灰白色的蓬松长毛。它专注地凝视着他,眼里闪烁着和他的眼睛一样的金黄色光芒。 扭曲者们来了。 “不,”佩林冲动地喊叫着,“不!我不会让你进来!我——不——会!” 他挥动着双手,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坐在小屋里,因为恐惧、寒冷和恼怒而颤抖。“我不会。”他嘶哑地低声说道。 扭曲者们来了。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清晰无比,但这不是他的念头。 扭曲者们来了,兄弟。 第5章 梦魇伏行 佩林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起战斧,跑出了屋外。他的身上依然只穿着单薄的亚麻内衣,甚至连鞋子都没有穿,屋外的寒气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灰白色的浓云将月亮包覆其中,四周光线昏暗,但对他的眼睛来说,这点光线已经足够他看见许多身影从各个方向的树林里穿行过来。几乎像罗亚尔一样巨大的身影,面孔因为生有兽嘴和鸟喙而显得扭曲,半具人形的头颅上长着长角和羽毛。无声潜行的双脚上,有的穿着靴子,有的则长着兽蹄和爪。 佩林张开嘴,想要出声示警。突然间,沐瑞小屋的屋门被猛地撞开,岚从里面冲了出来。他的手中握剑,大喊着:“有兽魔人!想活命的就醒过来!有兽魔人!”响应的喊声从各处响起,人们跌跌撞撞地从屋里跑出来,身上还穿着睡觉时穿的衣服;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也意味着他们身上什么都没穿,但他们的手中都握着刀剑。随着一阵兽性的嚎叫,兽魔人发起了冲锋,迎接它们的是高举的利刃和连续不断地呼吼:“夏纳!”“转生真龙!” 岚的衣装一如白天一样整齐,佩林相信,这位护法并没有睡觉。现在,护法飞身扑向成群的兽魔人之中,仿佛他身上穿的不是羊毛衣裤,而是全副的重甲。他从一只兽魔人转向另一只兽魔人,脚步如舞蹈般流畅潇洒。合为一体的人剑好似风掠水面,激起的浪花是兽魔人的鲜血,跟在他身后的,是兽魔人的嘶叫与死亡。 沐瑞很快也出现在夜色中,在兽魔人群里舞动着她手中的一根长鞭,它的每次抽击都会在兽魔人身上撕开一条火线。她的另一只手不断掷出凭空出现的火球,兽魔人嚎叫着被火焰吞没,滚倒在地。 一株大树,从根到叶,完全陷入了火海,随后是另一株。兽魔人在突然爆起的亮光中尖叫着,但并没有停止挥动手中的大斧和镰刀般的弯剑。 佩林突然看到莉雅迟疑地走出沐瑞的小屋,他现在的位置距离她有半个山谷远。所有其他的事情,此时都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他只能看着那名图亚桑女子紧紧靠在原木屋墙上,一只手捂着喉咙。树木燃烧的火光让他看清了她脸上的痛苦和恐惧,以及这场血腥的屠杀带给她的厌恶感。 “躲起来!”佩林朝她喊道,“回到屋子里去,躲起来!”死亡的呼号与战斗的嘶喊淹没了他的声音。他飞快地跑向她:“躲起来,莉雅!光明在上,快躲起来啊!” 突然一名兽魔人跳到他面前,弯曲的鸟喙占据它脸上大部分的地方,覆满尖刺的黑色甲胄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膝盖。它的双足似鹰爪,手里挥舞着形状诡异的曲剑,身上散发着汗水、泥尘和血腥的味道。 佩林弯腰闪过敌人的斩击,嘴里胡乱喊叫着,也举起战斧劈过去。他知道,自己的内心也有恐惧,但救人的迫切之心战胜了恐惧。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到莉雅身边,保证她的安全,而兽魔人挡住了他的路。 面前的兽魔人摔倒了,不停地踢蹬嚎叫。佩林不知道他砍中它的什么地方,不知道它受的伤是否致命。他一步便跨过仍然在地上挣扎的兽魔人,慌乱地朝山坡上跑去。 燃烧的大树在狭小的谷地中映下血色的光影。沐瑞身边一道摇动的影子,在眨眼间变成一只羊头长角的兽魔人。它双手高举着一柄巨大的长钉战斧,看上去刚刚结束了一次冲锋,一转头,它的目光落到了莉雅身上。 “不!”佩林惊呼道,“光明啊,不!”石砾在他的赤脚下四散崩飞,而他丝毫感觉不到石块划伤脚底的疼痛。兽魔人已经举起了战斧。“莉雅——!” 在最后一瞬间,兽魔人的战斧挥下,斧刃却直向佩林而去。佩林扑倒在地,感觉到钢刃划开了自己的背脊,不禁失声呼嚎,拼尽全力反手抓去,却抓住了一只蹄子。他猛力往回一拉,兽魔人栽倒在地,但当它滚下山坡的时候,它用比佩林大过一倍的手掌抓住了佩林,将他也一起拖了下去。兽魔人的恶臭充满了他的鼻腔,那是羊骚味和人类的汗酸混合成的气味。粗大的胳膊紧勒住佩林的胸膛,将里面的空气全部压了出去,让他的肋骨发出了断裂前的声音。兽魔人的斧头脱手飞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但它粗钝的山羊齿已经陷进佩林肩膀上的肌肉中,强有力的颚肌一点点收紧。佩林发出痛苦的呻吟,感觉到痛楚正逐渐侵蚀他的左臂。他的肺要为吸进的每一丝空气而挣扎,黑幕正缓慢却毫不停顿地占据着他的视线,但在模糊的意识中,他发觉自己的右手还是自由的,更重要的是,那只手中还紧握着战斧的斧柄。他把右手挪到靠近斧刃的地方,将尖钉的一侧转向前。随即,他狂吼一声,耗尽了胸腔中最后一点空气,将斧钉猛地刺进兽魔人的太阳穴。兽魔人无声地抽搐了一阵,四肢摊开,将他甩到了一边。凭着本能,他的手依然死死地握着斧柄,将斧钉从兽魔人的身体中拔出,任由还在抽搐着的兽魔人继续滚下了山坡。 有那么一段时间,佩林疲惫地躺在半山坡上,为了能吸进更多的空气而拼尽全力喘着气。背上的伤口依然在火烧似的疼痛着,他也感觉到血液不断地涌出来。当他努力想站起身的时候,被咬伤的肩膀几乎让他跌倒在地,但他顾不得这么多,只是尽量高声喊着:“莉雅?” 她还在那里,就缩在小屋前面,离佩林不到十步距离的山坡上。看到她望向自己的目光,佩林几乎控制不住地想别过头去。 “不要可怜我!”他向她吼了一声,“你难道——!” 魔达奥缓缓地从屋顶跃下,黑色的披肩一直静静地垂在这名半人的背后,仿佛它始终都是站在稳固的地面上。无眼的凝视落在佩林身上,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望着这名魔达奥,寒意在佩林的四肢渗透扩散,他觉得自己的胸膛里塞满了冰刺。“莉雅,”他用弱不可闻的声音说着,而他的全副力量和意志只能勉强让他不会逃跑,“莉雅,躲起来,快。” 半人盯着他,如同盯着一只落入陷阱的兔子。它像一条从容不迫的毒蛇缓缓移向他,手中拿着一把漆黑的剑,只有在火光照亮周围时,才能隐约看到它的轮廓。“砍断三根支撑中的一根,”它低声说道,“全部就会垮掉。”它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干燥的烂皮革被揉碎一般。 突然间,莉雅开始行动了,她纵身扑向魔达奥,想抱住它的双腿。魔达奥并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将手中的黑剑向后一挥,莉雅立刻蜷缩成一团。 眼泪溢出了佩林的眼角。应该是我帮助她……保护她的。我应该……做些什么!但在魔达奥的凝视之下,他几乎连维持清醒都很难了。 我们来了,兄弟。我们来了,犊牛。 脑海中的这段话让他觉得好像有铜钟在耳边鸣响,整个身体也为之震颤。这是狼群向他发出的讯息。它们一共有几十只,它们的思想同时冲入了佩林的神经,正如同他清楚地感觉到它们的躯体也同时冲入了这片洼谷。它们都是有普通人腰部那么高的山狼,灰白相间的身体箭一般地冲出夜色,在两条腿们惊讶的注视中纷纷扑向了那些扭曲者。狼的意念充盈在佩林体内,几乎让他忘记了自己的人类躯体。他的眼眸凝聚着周围的光线,反射出金黄色的光芒。半人停下脚步,露出犹豫的神情。 “隐妖。”佩林用粗重的嗓音吼道,但另外一个名字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是狼群告诉他的。兽魔人,扭曲者,在暗影之战中,混合人类和野兽之血造出的生灵,它们已经相当邪恶,但魔达奥——“永灭者!”犊牛厉声呼吼。他咧开嘴,发出一声激越的狼嚎,扑向了魔达奥。 魔达奥如同毒蛇般跃动,步伐繁复而致命,黑色的剑刃发出闪电般的突刺。但它的敌人是犊牛。他手中有钢铁的长角,他是群狼的一员,是一头狼,任何一头狼为了能看到一名永灭者被杀死,都宁可死上一百次。隐妖在他面前后退,凶毒的黑刃现在只能竭力抵挡他的劈斩。 腿筋与喉咙,这是狼习惯攻击的地方。犊牛突然俯下身,单膝跪倒在隐妖的身侧,战斧划过了这名半人的后膝。半人发出凄厉的嚎叫。如果在以前,这样的哀嚎必定会让他骨栗齿寒,但他现在只是冷冷地看着这名半人——永灭者栽倒在地,用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仍然紧紧握着黑剑。但没等它将剑刃刺出,犊牛已经再次挥下了斧头。魔达奥的脖子被斩开了大半,头颅随着斧刃的冲击向后甩去,挂在它的背后。但被它单手撑住的躯体并未倒下,另一只手则开始疯狂地挥动手中的黑剑。永灭者总是不容易被杀死。 透过群狼的眼睛,佩林看到兽魔人像风中枯木,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嘴里发出连串的哀嚎。这不是因为狼和两条腿的攻击。这些兽魔人和这名魔达奥是联系在一起的。魔达奥死了,它们也活不成。 强烈的欲望推动着犊牛,鼓舞他冲下山坡,加入他的兄弟,去消灭扭曲者,去杀死剩余的永灭者。这欲望强烈到让他再也想不起别的事情,除了心里最后一丝人类残余的意识朝他发出的呼喊:莉雅。 他扔下战斧,轻轻地把她抱起来。鲜血覆盖了她的脸,她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他,眼里写着死亡。佩林觉得那双眼睛里还有着一份责备,对他的责备。“我尽力了,”他告诉她,“我竭尽全力想救你。”她的凝视没有改变。“但我还能做什么?如果我没有杀死它,它还是会杀了你!” 来啊,犊牛。来杀扭曲者啊! 狼性在他心中跳跃,充盈他的身体。佩林将莉雅轻轻放下,拾起地上的战斧,斧刃闪烁着血色的光泽。当他奔下岩石山坡时,眼里射出骇人的光芒。他是犊牛。 零星分布在山谷各处的大树,如同火炬般剧烈地燃烧着。就在犊牛冲入战局时,火舌跳上了一株老松,燃烧的松脂爆发出刺眼的白光,让整个谷地的夜幕充满了闪电过后那种闪烁的蓝光。这时,岚正全力迎战另一名魔达奥,古代两仪师打制的利剑对上了从萨坎鞑——煞妖谷的阴影中出来的黑刃。罗亚尔挥舞着一根桅杆般的大棍,靠近他身边的兽魔人全都被他打倒在地。人类在跃动的阴影中与兽魔人奋力作战,但夏纳两条腿的杀伤力远远不及犊牛——佩林。 狼群中兄弟姐妹三四个各组成一个小群体,灵活地避开镰刀般的大剑和长钉战斧,如闪电般来回窜跃,咬断腿筋,撕裂咽喉,一一夺取敌人的性命。它们的攻击没有章法,不讲荣耀,不存怜悯。它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杀戮。犊牛加入了其中一个群体,斧刃就是他的利齿。 他不再去想什么战斗了,他和他的兄弟们眼里只有杀戮,只有兽魔人。一个,一个,又是一个,直到一个不剩。不止眼前没有,其他地方也不能有。他有种要扔下斧头,用牙齿去攻击的渴望。他想用四肢奔跑,就像他的兄弟们一样,跑过高山,踏遍深雪,去追踪逃逸的鹿。寒风为他梳理皮毛,他与兄弟们共同嚎叫。兽魔人在他黄眼睛射出的目光中惊惶失措,更甚于面对其他山狼的时候。 几乎同样突兀地,他发现谷地里再没有站立的兽魔人了,但他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兄弟们正在追逐逃走的兽魔人。有一群七个兄弟的目标是一个不同的敌人,它在黑暗中——一名永灭者,它用来逃跑的是四条生有硬足的腿,那是它的马。佩林的意识延伸了出去。他的兄弟们在那匹马后紧追不舍,鼻腔里充满了永灭者的气味,死亡的气味。佩林和它们在一起,他通过它们的眼睛去看。它们一步步靠近,永灭者转过头,咒骂着,黑剑和黑衣让他仿佛是黑夜的一部分,但黑夜是兄弟姐妹的猎场。 犊牛仰天长嚎,他的兄弟死了,失去的痛楚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心上。其他的兄弟扑了上去,更多的兄弟和姐妹倒下了,但利齿终于将永灭者拖倒在地。现在,永灭者也用它的牙齿还击,喉头的血管在它的齿缝间断裂。它的指甲划开皮肉,如同那些两条腿手中坚硬的长爪。但兄弟们即使在濒死时,也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攻击它。最后,只有一位姐妹挣扎出仍然因肉体的抽搐而颤动的尸堆,蹒跚地离开了战场。晨雾,那是她的名字,一部分的名字,她的全名相当长:白霜凝结的早晨,空气中飞散着细小的雪花,雾气伴随着凛冽的轻风萦绕山谷,带来狩猎成功的好消息。晨雾抬起头,朝被乌云吞没的月亮长嚎,为了她的死亡而悲鸣。 犊牛仰起头,与她一同嚎叫,为她而悲恸。 当他低下头时,明正在盯着他。“你还好吗,佩林?”她有些犹豫地问道。在她的脸颊上有一处瘀伤,外套有一只袖子被撕开。她的一只手拿着棒子,另一只手拿着匕首,两件武器上都沾着血与毛发。 佩林看见所有还站着的人都盯着他瞧。罗亚尔虚弱地用那根大棍支撑着自己,夏纳人正把受伤的同伴集中在一起,由沐瑞统一照料,岚一直站在沐瑞身边。现在,就连沐瑞都盯着他看。燃烧的树木仿佛巨大的火炬,投下摇曳的光亮。到处都是死掉的兽魔人。倒下的夏纳人也多过依然站立的。兄弟们的躯体四散分布,如此众多…… 佩林发现自己心中还是充满着仰天长嚎的欲望,他疯狂地想切断与狼群的联系。影像流转如飞,他的心激荡澎湃,而他竭力想做的就是压抑这一切。终于,他感觉不到这些了,它们的痛苦,它们的愤怒,它们猎杀扭曲者的心愿,还有,奔驰在原野中……佩林哆嗦了一下,背上的伤口传来火烧一般的疼痛,受伤的肩膀也如同在铁砧上被锤子狠狠地敲击过一样。他的赤足上满是割伤和撞伤,随着剧烈的心跳而发出悸动的疼痛。到处都是鲜血的气味,兽魔人的气味,还有,死亡的气味。 “我……我没事,明。” “你打得很好,铁匠。”岚向他说道。护法将仍然凝结着血迹的佩剑高举过头,“台沙·曼埃瑟兰!台沙·安多!”——曼埃瑟兰的真正血脉,安多的真正血脉。 夏纳人仍然站立着,虽然数量已是如此稀少。他们高举手中的锋刃,和岚一起高呼道:“台沙·曼埃瑟兰!台沙·安多!” 罗亚尔点点头,“时轴。”他开口道。 佩林困窘地垂下眼睛。岚替他解了围,让他不必回答自己不想面对的问题,又给了他一个他不该得的荣耀。其他人并不明白这些。佩林很想知道,如果他们了解真相,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明靠近他,听到他喃喃地说着:“莉雅死了,我没能……我差一点就可以赶到她身边了。” “不会有差别的,”她温柔地说,“你知道的。”她靠上去,仔细端详他的背,不禁微微颤抖,“沐瑞会照料你的,她正竭尽全力治疗那些人。” 佩林点点头,他感觉到凝结的血块遍布整个后背,直到腰际,尽管疼痛难忍,他却没什么心思去注意这个伤口。光明啊,这次我差点就回不来了。我不能让这种事再发生了,不会,永远也不会! 但是,当他和群狼在一起的时候,一切又是那么的不同。他不必担心陌生人会因为他魁梧的身材而害怕他,也不会有人因为他的小心翼翼而认为他是个头脑迟钝的家伙。狼了解彼此的心,即使是对于从未谋面的伙伴。对它们而言,他只是另一头狼而已。 不!他的手紧握在斧柄上。不!他要有所行动,虽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做。这时,耳边却传来马希玛的声音。 “这是一个征兆。”夏纳人说道。他缓慢地移动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他只穿了一条裤子,胳膊和胸口已经被血染成了黑红的色泽,移动的时候,怎么也无法掩饰他的一条瘸腿,但他眼里的火焰仍然如以往一般炽烈,或者,更加旺盛了。“证明我们信仰非虚的征兆。就连野狼都来为转生真龙战斗了,在最后战争中,真龙大人甚至会召唤森林猛兽和我们并肩作战。这个征兆将鼓舞我们继续向前,不会加入我们的将只有暗黑之友。”有两名夏纳人点了点头。 “闭上你该死的嘴,马希玛!”乌诺厉声喝道,看上去他并没有受伤。佩林还没有出生时,乌诺就已经在和兽魔人战斗了,但他现在的样子很是颓丧,除了那只画出来的眼睛之外,他的全身上下都写满了疲倦。“只要真龙大人该死的要我们走,我们火烧的就一定要迈开我们的脚步。但在这之前,也不必胡冲乱闯吧!你这个羊脑袋的农夫,最好火烧的记住我的话!”独眼战士看了看聚集在沐瑞身边愈来愈多的伤者,摇了摇头。即使经过两仪师的治疗之后,他们依然没有几个人能坐起来。“至少我们有了足够的火烧的狼皮,可以为这些伤者保暖了。” “不!”佩林激动的语气让这些夏纳人感到很吃惊,“它们为我们而战,我们应该把它们和我们的死者埋在一起。” 乌诺皱起眉头,张嘴似乎想要反驳,但佩林那双黄眼睛紧盯着他,眼里露出坚毅的神色。夏纳人垂下目光,点了点头。 佩林清了清嗓子,再度陷入了困窘的状态,而乌诺此时已经在召集还能够行动的夏纳人,开始收集狼尸了。明斜睨着佩林,似乎发现了什么。“兰德在哪里?”为了避免尴尬,佩林随口向她问道。 “在外面的黑暗里,”她说着,朝山坡上点了点头,但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佩林,“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大声喝斥所有走近他的人。” “他会跟我说话的。”佩林说着便朝山坡上走去。明跟在他身后,不停地要求他停下来,让沐瑞看看他的伤口。光明啊,她在看着我的时候,到底看到了什么?我可不想知道。 兰德坐在树木燃烧所照亮的范围之外,背靠着一株小橡树,空洞的双眼里什么都没有。他用双臂紧搂住自己的身体,手藏在红外衣下面,似乎有些受不了四周的寒冷。佩林和明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明坐在他身边,但即使女孩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他也没有半点反应。佩林在这个地方闻到了新鲜的血气,那气味来自兰德身上。 “兰德——”佩林刚张开口,就被兰德打断了。 “你知道我在战斗发生时做了什么?”兰德仍然望着远方虚空的夜色,“什么也没做!什么有用的都没做。我一开始想接触真源,但我碰不到它,我无法把握住它,它总是从我的手中滑走。然后,当我终于抓住它的时候,我想把所有那些兽魔人和隐妖都烧光,但我所能做的却只点燃了几棵树。”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无声的苦笑,随后,他的面容又在痛苦中变得扭曲:“阳极力充盈在我体内,让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注定要爆炸的焰火,我必须将它导向某个地方,在它烧死我之前摆脱掉它。我发现自己想要推倒群山,埋葬兽魔人,我几乎就要去尝试了。这就是我的战争,不是对抗兽魔人,而是对抗我自己,我要阻止我自己,不能让我把我们所有人都埋在山石底下。” 明痛苦地看了佩林一眼,仿佛是在寻求帮助。 “我们……便足以对付它们了,兰德。”佩林说,想到山坡下所有那些伤者和死者,他的身体不禁开始微微颤抖。总比整座山压在我们头顶上好吧!“这次我们还不需要你。” 兰德将头向后靠在了树干上,他闭上眼睛。“我感觉到它们来了,”他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但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它们感觉上就像是污染阳极力的那些东西,而阳极力一直在那里,向我发出召唤,对我唱出旋律。当我察觉到它们和污染的区别时,岚已经高喊示警了。如果我能控制它,我本该在它们接近之前就能发出警告的,但在我真正能接触到阳极力的大半时间里,我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阳极力的洪流包围着我,像是包覆着一颗石子。我本来是可以发出警告的。” 佩林举起一只伤痕累累的脚,感觉有些疼痛难耐。“我们及时得到了警告。”他知道自己的话只是徒劳的安慰。我本来也可以发出警告的,如果我和狼交谈,它们知道山里有隐妖和兽魔人,它们想告诉我这点。但他也感到纳闷,如果他没有一直把狼摒弃在自己的思想之外,他现在是不是已经追随它们进入荒野了?佩林知道一个男人,艾莱斯·马奇拉,那个人也可以和狼交谈。艾莱斯一直都和狼在一起,却还能记得自己是一个人,但他没有告诉佩林,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佩林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 靴子踏过碎石的声音告诉他们,又有两个人过来了。佩林在吹过的微风中闻到了他们的气味,但他小心地阻止自己说出他们的名字。直到岚和沐瑞接近到即使正常人也可以辨认出他们的时候。 护法的一只手放在两仪师的胳膊下,看上去正尽力支撑着她,却又不想让她知道。沐瑞的双眼尽显憔悴,她的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小妇人像,似乎是象牙雕刻的,而且经过了漫长岁月的侵蚀。佩林知道那是一件法器,一件传说纪元遗留下来的宝物,它可以帮助两仪师安全地导引超过她能控制的至上力。她在施行医疗时会用到这件东西,表示她的疲惫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 明站起身,想去搀扶沐瑞,却被两仪师拒绝了。“大家都已经接受过治疗了,”她对明说道,“等我结束这里的工作,我就会休息。” 她同样摆脱了岚的扶持,她表情专注地用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摸佩林流血的肩膀,然后是他背后的伤口。两仪师的抚摸让佩林有种麻痒的感觉。“还不算太糟,”她说,“你肩上的伤口很深,不过背上的切口还算浅。振作一些,你的伤没有大碍,只是……” 佩林在靠近他所知道的至上力导引者时,从不曾感到轻松过,而如果至上力和他自己发生关系,只会使他更紧张。有那么一、两次,他以为自己对这种导引要付出什么代价有了一些了解。不过医疗不算什么大的举动,沐瑞只是消除了他肉体的疲惫,她可能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为他进行下一步的治疗了。实际上,他们以前从没遇到过如此严重的情况。 两仪师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似乎看穿了他,看透了他心底最深的地方。佩林喘着气,差点要丢掉手中的战斧。他能感觉到背部的皮肤在蠕动,肌肉互相纠结,重新结合在一起。他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哆嗦着,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寒冷一直浸透了他的骨骼,又朝他体内更深处入侵,他感觉自己在移动,在下坠,在飞翔。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只觉得自己正以极快的速度穿越某个地方,而这个过程仿佛永远也不会停止。似乎是度过了一个永恒,整个世界重新恢复成具象的实体,沐瑞向后退去,步履有些蹒跚,岚急忙伸手扶住了她。 佩林粗重地喘息着,低头望向自己的肩膀。隐妖的咬伤和搏斗时的撞伤都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一阵刺痛。他小心地转动身体,背后的伤痛也消失了。他的双脚也不再疼痛,不用低头,他就知道脚上的伤口一定也都愈合了。他的胃发出了响亮的咕噜声。 “你应该尽快吃些东西,”沐瑞对他说,“愈合伤口消耗了你很大的能量,你需要进行补充。” 饥饿的感觉和食物的影像已经充满了佩林的大脑。挂满血丝的牛肉、鹿肉、羊肉,还有……佩林拼命压抑住对这些肉类的渴望。他应该去找一些芜菁之类可供烧烤的植物根茎,但他的胃不断地翻搅着,对他的这个想法提出抗议。 “连伤痕都没有,铁匠。”岚在他身后说。 “大多数受伤的狼都回森林去了。”沐瑞说着,活动了一下身体,“但我还是对找到的那些狼进行了治疗。”佩林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但她看上去只是在自言自语。“也许它们的到来有它们的理由,但如果没有它们,我们也许都活不下来。”佩林不安地耸了耸肩,垂下双眼。 两仪师的目光转向了明脸颊上的那片瘀伤,明却向后退去,她向两仪师说道:“我没有受什么伤,而且你也累了,我曾经受过比这个厉害得多的伤。” 沐瑞微笑着放下了手,岚扶住她的胳膊,但她还是显得有些摇晃。“好吧!兰德,你怎么样了?受伤了吗?即使是被魔达奥的刀锋轻轻划过,也会是致命伤。有些兽魔人的刀剑也几乎同样可怕。” 佩林注意到了什么,“兰德,你的外衣湿了。” 兰德将右手从衣服下面抽出来,那只手上还有鲜血在流淌。“不是魔达奥,”他望着受伤的手,心不在焉地说,“也不是兽魔人,是我在法美镇受的伤口迸裂了。” 沐瑞倒抽一口气,将胳膊从岚的掌中抽出来,摔倒般地跪到兰德身边,将他隐藏右手的那一侧衣服完全掀开,仔细观察那个被焦木杖戳出的伤口。因为被沐瑞挡住了,所以佩林看不到实际的情形,但鲜血的气味在沐瑞掀开衣服时突然变得浓重许多。沐瑞的手移开了,兰德的面容第一次因痛苦而扭曲。“‘转生真龙的血滴在煞妖谷的岩石上,让人类得以从暗影中获得解放。’真龙预言里不是这么说的吗?” “是谁告诉你的?”沐瑞厉声喝问。 “如果你现在可以带我去煞妖谷,”兰德已经显得有些昏迷,“用道门也好,传送石也罢,就让一切有个了结吧!不要再有死亡,不要再有噩梦,统统不要了。” “如果这么简单,”沐瑞冷冷地说,“我自然会去做,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不在乎。但《卡里雅松轮回》中有很多内容都不能只从字面上去解读,那里面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有十种含意,每种含意可能是针对一百种事物。不要以为你知道必然的未来,即使曾经有人将预言全部告诉过你。”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蓄积力气。她一只手紧握住法器,另一只手流畅地抚过兰德的身躯,仿佛那上面并没有被鲜血所覆盖。“撑住。” 突然间,兰德的眼睛睁得老大。他挺直身体,喘息着,颤抖着,直瞪着前方。佩林在接受沐瑞的治疗时,曾经以为这治疗会持续到永远,但才一会儿时间,沐瑞已经扶着兰德轻轻靠回树干上。 “我已经……尽力了,”她的声音含糊不清,“我能做的都做了。你自己一定要小心,否则伤口会重新裂开的,如果……”她的声音变成听不清楚的呓语,两仪师说着说着突然倒下了。 兰德伸手去扶她,但岚已经在第一时间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身子,当时有某种表情掠过了护法的脸,一种在佩林看来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的表情。 “她累坏了。”护法说道,“她照顾每一个人,却没人能帮她分担压力。我要带她回小屋休息。” “也许兰德能做些什么。”明缓缓地说。但护法摇摇头。 “我并不是认为你不能一试,牧羊人。”他说,“但你对自己知道得太少,你有可能会杀了她,而不是帮她。” “你说的对,”兰德的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痛苦,“我是不可信任的,路斯·瑟林·弑亲者杀了他身边所有的人,也许我会在死前做出同样的事。” “镇静些,牧羊人,”岚严厉地说,“整个世界都倚靠在你的肩头。记住,你是个男人,你有要尽的责任。” 兰德抬头望着护法,脸上出现惊讶的表情,他的痛苦似乎都已经离开了他。“我会尽力去战斗,”他说,“因为没有人能代替我,而我的任务是必须完成的,这是我的使命。我会去战斗,但我不会喜欢我的变化。”他闭上眼睛,仿佛是想睡了,“我会战斗,梦……” 岚盯了他一会儿,点点头。随后,他又看了沐瑞一眼,将头转向佩林和明。“送兰德回床上去,你们也需要休息了。我们还要拟定进一步的计划,只有光明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 第6章 狩猎开始 佩林本来并不想睡觉,但在胃里塞满了冷炖肉之后(他原先以芜菁为食的决心,在第一缕晚餐残肉的香气飘入他的鼻腔时,就已经荡然无存了),浸透骨骼的酸软一下子就把他拉到了床上。他可能又做了梦,但他一点也不记得了。直到岚摇晃他的肩膀,他才醒过来。从打开的门口射入的曙光将岚的身躯映成一道被光晕包围的剪影。 “兰德走了。”岚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回头跑出了屋外。但他光说这句话就够了。 佩林勉强睁开惺忪的双眼,匆匆下床穿衣,迈步走进清晨的寒气之中。在屋外,佩林只看见屈指可数的几名夏纳人,正用马匹将兽魔人的尸首拖入森林中,他们里头的大多数人看上去都应该躺在病床上,而不是在室外劳动。为了愈合伤口所需要蓄积的精力,显然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恢复的。 佩林的胃又开始咕噜作响,他的鼻子不由得开始寻觅烹调的气味。现在,无论是芜菁还是生肉,他都能吃下去。但充斥在周围空气里的却只有魔达奥腐败的臭气,兽魔人与人类的气味和尸体味,马匹的汗味,森林的味道,还有狼死亡的气息。 沐瑞的小屋在对面山坡的高处,看上去像是一个指挥中心。明匆匆地跑了进去,没多久,马希玛从里面走出来,然后是乌诺。独眼战士小跑着消失在树丛中,他的目标应该是那片陡峭的崖壁,在蹒跚而行的夏纳人之中,健步如飞的他显得格外突出。 佩林朝那小屋走去,当他蹚过溪流时,遇到了马希玛。夏纳人的表情相当憔悴,脸上那道疤更加明显,眼窝也比平时沉陷得更为厉害。在溪流中,这名夏纳战士忽然抬起头,伸手抓住佩林外衣的袖子。 “你和他是同一个村的,”马希玛声音沙哑地说,“你一定知道,为什么真龙大人要抛弃我们?我们到底犯了什么错?” “犯了什么错?你在说什么?无论兰德去什么地方,都跟你们做了什么无关。”马希玛看起来似乎对佩林的回答并不满意,他依旧抓着佩林的袖子,盯着他瞧,仿佛从他脸上能看出答案似的。冰冷的溪水开始渗入佩林的左靴。“马希玛,”佩林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无论真龙大人做了什么,那都是根据他的计划而做的,真龙大人不会放弃我们。”他会这么做吗?如果换成我呢,我会这么做吗? 马希玛缓缓地点点头:“是的,是的,我明白,他独自上路,去传播他已经来到的信息。我们也必须将这个信息广为传颂,是的。”他拐着一条腿,蹚过了溪流,嘴里还一边喃喃地说着什么。 佩林无力地涉过溪流走到沐瑞的小屋前,敲了敲门。没人应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靠近门口的房间是岚睡觉的地方,这里和佩林的房间一样简朴而缺乏装饰。一张临时搭起的床靠墙放着,墙壁上钉着几枚挂东西的钉子和一个简易的木头架子,打开的房门也无法为这里送进多一些的光亮。屋中的另一个光源是架子上一盏简陋的油灯,一缕缕轻微的烟尘在这些光线的照射下,在屋里形成一层薄雾。佩林闻到屋里的气味,不禁耸了耸鼻子。 佩林头上不远处是低矮的屋顶,罗亚尔也在屋里,巨森灵光是坐在岚的床上,头就几乎要顶到了天花板,为了让自己占据的空间更小一些,他不得不将双腿蜷在身前。他的尖耳朵不停地抖动着,佩林宁愿相信这只是因为巨森灵不舒服的坐姿,而不是因为他内心不安而有的反应。明盘腿坐在一扇门边的泥土地上,门后就是沐瑞的房间。两仪师正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显然是在思考什么。那一定是什么隐晦的念头吧!她在小屋里只能走上三步,就要回头。她的步伐又急又快,让人很不容易看见她平静的面容。 “我想,马希玛大概要疯了。”佩林说。 明哼了一声:“你还能指望他怎么样呢?” 沐瑞走到佩林面前,她的嘴角绷得很紧,她开始说话了,声音很轻柔,但似乎太轻柔了些。“马希玛就是你今天早晨心中最重要的事吗,佩林·艾巴亚?” “不,我很想知道兰德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还有他为什么要离开。有没有人看到他离开?有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他直视着沐瑞的目光,竭力让自己显得和她一样平静而坚定。不过,这么做并不容易。佩林想对她造成压力,但她是两仪师。“这是你的杰作吗?沐瑞?是不是因为你在他身上套的缰绳太紧了,耗尽了他最后一点耐心,才让他挣脱出现在这种无所事事的死寂,要去外面有所作为?”罗亚尔的耳朵突然竖了起来,他伸出一只大手,急忙朝佩林打着手势,示意他不要这样说话。 沐瑞将头侧向一边,仔细地审视着佩林。佩林现在鼓足了全部勇气,才勉强让自己没有移开目光。“不是因为我,”两仪师说道,“他在晚上的时候离开。我也很想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是如何离开的,为什么要离开。” 罗亚尔的肩膀垮了下来。“永远也不要激怒一位两仪师。”他悄声喃喃自语着,但他的声音仿佛冷水冲过红热铸铁时发出的嘶嘶声,房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人们都说,‘拥抱太阳也比激怒两仪师好’。” 明伸手将一张折叠的纸递给佩林:“昨晚,我们把他扶上床之后,罗亚尔去看了他,兰德在那时要了纸笔和墨水。” 巨森灵的耳朵连续动了几下。他担忧地皱起眉,长眉梢一直垂到脸颊上:“我不知道他想做些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我们明白,”明对他说,“没有人会责怪你,罗亚尔。” 沐瑞望着那张纸,也皱起眉头,但她并没有阻拦佩林阅读纸条的内容。纸上的字是兰德的笔迹。 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他又开始猎捕我了。我想,这一次,我们之中的一个必然会死。我身边的人没有牺牲的义务,为我而死的人已经太多了。我也不想死。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我不会死的。梦中有谎言,有死亡,但也有真实。 信写到此就结束了。佩林明白兰德所说的“他”是指谁。对于兰德,对于他们,这个“他”只有一个意思——巴尔阿煞蒙。 “他把这个塞在门缝里。”明的声音显得有些紧绷,“他穿走了夏纳人挂在外面晾干的旧衣服,带走了他的长笛,还有一匹马,一点食物,这就是我们知道的一切了。他走的时候,没有卫兵看见,而昨晚,即使有一只老鼠溜过营地,那些卫兵也不会放过的。” “就算他们看见了,又有什么用?”沐瑞平静地说,“他们会阻止真龙大人吗?会跟他起冲突吗?他们之中的某些人,比如马希玛,会毫不犹豫地切开自己的喉咙,只要他们的真龙大人一声令下。” 现在,轮到佩林审视两仪师了:“你还希望他怎么样?他们发誓追随他。光明啊,沐瑞,如果不是为了你,他绝不会称自己为真龙。你到底希望大家怎么做?”沐瑞没有说话,她的平静让佩林也镇定了一些:“沐瑞,你相信吗?你相信他真的是转生真龙?或者你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在至上力杀死他,逼疯他之前。” “放轻松,佩林,”罗亚尔说,“别生气。” “我会放轻松,只要她给我一个回答。到底怎么样?沐瑞。” “他就是他。”两仪师的语气相当尖锐。 “你说,因缘最终会迫使他走上正确的道路,就是现在这样吗?或者,他只是想摆脱你?”两仪师黑眸里闪烁着怒意。有那么一刻,佩林纳闷自己是否问得太过火了,但他拒绝回头,“是不是?” 沐瑞深吸了一口气:“也许因缘就是这样选择的,但我并不想让他一个人离开。虽然他拥有强大的力量,但在很多方面,他都像孩子一般软弱。他还不了解这个世界。他有导引的能力,但他在碰触真源时,却无法控制至上力是否可以出现,更无法控制至上力所能造成的效果。如果他不学会控制的方法,至上力在他陷入疯狂之前就会杀死他。他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但他却在学会走路之前就想要奔跑。” “你做了过多无益的分析来混淆视听,沐瑞。”佩林不屑地说道,“如果他是你所说的那种人,难道他对自己要做的事情不会比你知道得更清楚?” “他就是他。”沐瑞坚定地重复说道,“无论他要做什么,我都必须保证他活着,如果他死了,他就无法让预言实现。即使他能躲过暗黑之友和暗影生物,但等待着要撕碎他的手也不止成千上万。所有这些都有可能在他这第一百次转生中发生。如果这就是他将面对的一切,我的忧虑将不到现在的一半,真正让人担心的,是那些弃光魔使。” 佩林打了个冷颤,角落里也传来罗亚尔的呻吟声。“‘暗帝和所有弃光魔使都被封印在煞妖谷’。”佩林生硬地念诵着这句话,但沐瑞并没有让他来得及将后面的句子说出来。 “封印正在被削弱,佩林,有一些已经被打破了,但世人并不知道这些。他们一定还不知道,谎言之父还没获得自由,至少现在还没有,但封印逐渐被削弱是事实。会有哪些弃光魔使已经被释放了?兰飞儿?沙马奥?俄斯莫丁?拜拉奥?还是雷文?或者是伊煞梅尔——背弃希望者本人?佩林,他们一共有十三人,他们被禁锢在封印中,而不是在囚禁暗黑之友的监狱里。他们是传说纪元最强大的十三名两仪师,其中就算最弱的也要强过现存于世的十名最强大的两仪师;最无知的也拥有传说纪元全部的知识。他们放弃了光明,将灵魂献给了暗影,如果他们突破封印被释放出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会有什么在等着他?我不会让他们得到他的。” 佩林颤抖着,有一部分是因为两仪师寒冰般的语气,另一部分是因为想到了弃光魔使。他不愿去思考如果有弃光魔使被释放到这个世上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在他小的时候,他母亲就是用这些名字来吓唬他的。小孩子如果对大人撒谎,伊煞梅尔就会出现,兰飞儿会等待着那些晚上不上床睡觉的孩子。现在他长大了,但对于这些魔鬼的恐惧印象却丝毫未减,因为他现在知道,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而沐瑞又告诉他,他们也许已经获得了自由。 “煞妖谷的封印。”佩林喃喃地说道,他希望自己还能相信它是存在的。他带着恐惧的心情重新看了一遍兰德的信,“梦,昨天他也说到了梦。” 沐瑞向他靠近了一步,仰头直视他的脸。“梦?”岚和乌诺这时也走进屋中,两仪师挥手示意他们安静。除了巨森灵之外,小屋已经有五个人,也显得更加拥挤了。“前几天,你做了什么样的梦,佩林?”佩林想说他的梦并没什么特别,但两仪师显然料到他会这么说,并用严峻的神色阻止他开口辩解。“告诉我,”她说道,“你作了什么不寻常的梦?告诉我。”她的凝视如铁钳般紧紧夹着他,逼迫他说出实情。 佩林看着其他人,他们也都望着他,连明也是。他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那个对他来说绝对不寻常的梦,那个每晚都会出现的梦,以及那把他无法碰触的剑。但他还是没有说出梦中的那匹狼。 “凯兰铎。”听完佩林的话,岚倒抽了一口气,石刻般的面孔上也闪过一丝震惊的神情。 “是的,”沐瑞说,“但我们必须绝对地确定这一点,以及其他的事情。”岚听她说完,就匆匆离开了屋子。两仪师转向乌诺:“你的梦呢?你也梦到过一把剑吗?” 夏纳人将身体的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画在眼罩上的红眼直视着沐瑞,但他真正的眼睛却眨个不停,目光闪烁不定,“我梦到了火焰……嗯,还有剑,每次都有,两仪师沐瑞。”他的语气僵硬,“我想,前几晚我确实梦到了一把剑。我记忆中的梦和佩林大人的并不一样。” 沐瑞转头问:“罗亚尔?” “我总是梦到一样的事情,两仪师沐瑞。树林,巨树,聚落,我们巨森灵在外面的时候,总是会梦见聚落。” 两仪师的目光转回佩林身上。 “那只是一场梦,”佩林说,“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场梦。” “我对此存疑。”沐瑞说,“你所描述的是被称为石之心的大厅,它在提尔之岩的城堡里。你在梦中,仿佛就像是站在那里一样,那把闪亮的剑就是凯兰铎——非剑之剑,禁忌之剑。” 罗亚尔坐直了身体,头顶一下子撞在屋梁上,但他似乎没注意到这件事:“真龙预言中说,除非凯兰铎被放在真龙的手中,否则提尔之岩永不会陷落。提尔之岩的陷落将是真龙转生最重大的迹象之一,如果兰德握住了凯兰铎,整个世界都会承认他是真龙。” “也许吧!”两仪师的唇间滑下这三个字,仿佛落入止水的碎冰。 “也许?”佩林不满地问,“也许?我以为这将是最后的征兆,是实现你们的预言的最后一件事。” “这既不是第一件,也不是最后一件。”沐瑞说,“凯兰铎只是《卡里雅松轮回》的一部分。真龙在龙山的转生是第一件,他还要毁灭诸国,甚至毁灭世界。即使终身研究预言的学者们,也不知道该如何阐释它所有的内容。‘他将用和平之剑杀尽他的人众,用叶毁灭他们。’这句话该怎么解释?‘他将束缚九月,供他驱使。’又是什么意思?这些都是轮回中和凯兰铎分量相当的记载。还有,他该怎样治愈‘疯狂的伤和斩断的希望’?他会打断什么样的链,又有谁在这条链中?其中的一些字句是如此模糊,以至于它们很可能已经发生了,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不是的,凯兰铎绝对不是一个结束。” 佩林不安地耸了耸肩。对于预言,他只有片段零星的了解,当兰德让沐瑞将那面旗子放进他手里之后,佩林就更不想听到这些预言了。不,以前他就不想了。自从传送石让他确信他的生命和兰德紧紧拴在一起之后,他就不想了。 沐瑞继续说道:“如果你认为他只需要伸出手就能拿到那把剑,罗亚尔,阿伦特之子,海兰之孙,那你就错了。如果他也这么想,那你们就是一样愚蠢。即使他活着到了提尔,他也可能永远都无法进入提尔之岩。” “提尔人不喜欢至上力,更不喜欢自称为真龙的人。导引在那里是违法的,他们勉强能容忍两仪师的存在,只要她们不进行导引。在提尔,传播真龙预言,甚至只是拥有记载它的书卷,都足以让你被打入监狱。没有大君们的许可,没有任何人能进入提尔之岩城堡,只有那些大君们自己能进入石之心大厅。他还没有为此做好准备,现在还没有。” 佩林轻轻地嘟囔着。除非凯兰铎被放在真龙的手中,否则提尔之岩永不会陷落。光明啊,他该怎样才能碰到它,那个该死的城堡!难道要等那座城堡自己陷落吗?这太疯狂了! “我们为什么一直坐在这里?”明突然说道,“如果兰德去了提尔,我们为什么不跟着他?他可能会被杀死,或者……或者……我们为什么只是坐在这里?” 沐瑞将一只手放在明的额头上。“因为我必须确定,”她温柔地说,“被时光之轮选中,并不是件舒服的事情,无论他将来是否会成为伟人。时光之轮的选择是无可阻挡的。” “我对这些已经厌倦了。”明用手抹了一下眼睛,佩林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看见了泪水。“在我们等待的时候,兰德可能正走向死亡。”沐瑞抚摸着明的头发。两仪师脸上几乎出现了怜悯的神情。 佩林坐到岚的床上,和罗亚尔各坐在床两端。屋里充满了人类的气味,忧虑和恐惧的气味,罗亚尔身上书卷和森林的气息中也混杂着忧虑。望着四周的墙壁,佩林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一个陷阱,一切都是那么压抑。燃烧的兽毛留下了焦臭的味道。“我的梦里怎么会出现兰德要去的地方?这是我的梦啊!” “那些导引至上力的人,”沐瑞平静地说,“那些在心灵上有着特别强大的力量的人,有时能将他们的梦强压进别人的梦中。”她一直都没有拿开抚摸明的手,“特别是对那些更容易……接受他的人。我不认为兰德是有意这么做的,但那些与真源相关的梦是非常强大的,有他那样的力量,就算要控制一整座村庄、一整座城市的人也不足为奇。他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控制。” “那你为什么不会做这样的梦?”佩林问,“岚也不会。”乌诺直瞪着正前方,似乎立刻就要拔腿逃跑了。罗亚尔的耳朵也垂了下来。佩林太劳累、太饥饿了,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对两仪师保持应有的尊敬。他知道,他也太愤怒了。“为什么?” 沐瑞平静地答道:“两仪师知道该如何护卫自己的梦,我不用思考也能做到,睡觉的时候也能做到。护法因为和两仪师约缚的关系,所以也有相同的能力,如果暗影潜入了盖丁的梦境,他们就无法完成他们的使命了。我们在睡眠时都很脆弱,但暗影在夜晚时却是最强大的。” “你总是有新的说法。”佩林咆哮道,“你就不能提前跟我们说一声吗?而不是等到一切都发生了之后再做解释。”乌诺看上去正在拼命思考一个离开的理由。 沐瑞没有任何表情地看了佩林一眼。“你想让我用一个下午就告诉你我一生的体验吗?或者用一年时间?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小心你的梦,佩林·艾巴亚,绝对要小心你的梦。” 佩林将目光从她脸上挪开。“我是在小心,”他嘟囔着,“我正在小心。” 在这以后,屋里陷入了一片沉寂,没有人想打破它。明坐在那里,愣愣地望着自己交叠的脚踝,有沐瑞在身边,她显然感到十分的安心。乌诺站在墙边,没有看任何人。罗亚尔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本书,竭力在微弱的光线下阅读着,似乎是想忘记眼前的一切。等待是漫长的,而且对佩林来说,很不轻松。我害怕的不只是我梦中的暗影,还有那些狼。我不会让它们进来,我不会! 岚回来了,沐瑞有些期待地挺直了身体,护法望着她的眼睛,开始说话:“有半数的人记得他们在前四个晚上梦到了剑,有些人还记得巨大的圆柱,有五个人说那把剑是水晶,或是玻璃做的。马希玛说他昨晚看见兰德握着它。” “他应该能梦到这些。”沐瑞说。她用力摩搓双手,她的身体似乎瞬间充满了能量,“现在,我确定了,虽然我还是很想知道他是如何避开所有的监视离开营地,他是不是发现了某些传说纪元的技能……” 岚看着乌诺,独眼战士沮丧地垂下了肩膀。“我该死的忘记了,所有那些火烧的封锁——”他清了清嗓子,偷偷瞥了沐瑞一眼,两仪师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他只得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嗯……那个,我跟着真龙大人的足迹,发现了另一条通往那座山谷的道路,那是刚刚形成的。那个……那个地震弄塌了远处的山崖,新形成的山坡很陡,但还是能把马拉上去,我在坡顶找到了更多的足迹,从那个地方再去其他地方就比较容易了。”报告完毕之后,乌诺长吁了一口气。 “很好,”沐瑞说,“至少他还没有掌握飞行及隐身的能力,或者是其他某种传说纪元的能力,我们必须立刻跟上他。乌诺,我会给你足够的金子,让你和其他人能一直走到杰罕那。你们在那里能找到联络人,从他那里获得更多的旅费。海丹人对陌生人的戒心很重,但如果你低调行事,他们也不会主动找你们的麻烦。等在那里,直到我送去更多的讯息。” “但我们要跟着您走,”乌诺表示反对,“我们都发誓要追随转生真龙,我看不出光凭我们这几个人该如何攻陷一座从未被攻下的城堡。您能找到真龙大人,如果有了真龙大人的帮助,我们就一定能做到。” “所以,我们现在已经是龙之人众了。”佩林悲哀地笑了笑,“‘提尔之岩永不陷落,除非龙之人众到来。’沐瑞,你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新名字?” “小心你的舌头,铁匠。”岚的语气沉重,如冰一般冷,石一般硬。 沐瑞瞪了他们一眼,两个男人同时陷入沉默。“原谅我,乌诺。”她说,“如果我们还希望能追上他的话,我们就必须加快脚步。你是惟一能充分适应全速疾驰的夏纳人,我们没时间让其他人休息恢复力气了。如果可以,我会尽快联络你。” 乌诺面露难色,但他还是顺从地鞠了个躬。两仪师没有再说什么。独眼战士挺起胸膛,转身离开房间,去告诉其他夏纳人这项决定。 “我会自己去的,无论你说什么。”明顽固地说。 “你要去塔瓦隆。”沐瑞对她说。 “我不会听你的!” 两仪师用平稳的语调继续说着,仿佛对面的女子什么都没说过:“玉座必须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无法信任那些管理信鸽的人,我也无法确定玉座是否能顺利看到我用信鸽送去的所有情报。那是一段漫长的旅程,而且充满了艰难险阻。如果有人能陪伴你的话,我不会让你单独上路,不过我会给你足够的旅费,还有写信给沿途能帮助你的人。你必须骑马赶路,当你的马匹疲劳的时候,就再买一匹,或者偷一匹,如果有必要的话。不管怎样,一定要尽快前进。” “让乌诺去帮你送信吧!你说过他适合赶路的,我要去找兰德。” “乌诺有他的任务,明。而且,你认为一个男人能轻易地走进白塔的大门,要求谒见玉座吗?即使一个国王在未经通报时到达,也要等上几天的时间才能接受召见,何况是那些夏纳人,恐怕得干等上几个星期,或者是永远。而且这么不寻常的事情在一天之内就会传遍塔瓦隆。要求谒见玉座本人的女子并不多,但这样的事情确实发生过,所以这么做不会引起太大的争议。即使你带给玉座的讯息来自我,也不会搞得人尽皆知。玉座的生命,我们的生命,全都与此密切相关。这件事,必须由你去做。” 明坐在地上,张了张嘴,显然她还想跟两仪师争论下去。但沐瑞又继续说道:“岚,我很担心我们能不能找到他的踪迹,但我信任你的追踪。”护法点点头。“佩林?罗亚尔?你们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去追踪兰德?”明往后靠在墙上,愤怒地哼了一声,但两仪师根本没有理会她。 “我会的,”罗亚尔立刻就说,“兰德是我的朋友。而且,我必须承认,我不愿意错过任何事情,你知道,我想写一本书。” 佩林倒是回答得慢了一点。兰德是他的朋友,无论他在这场惊涛骇浪里变成什么样子,这一点都不会改变。而且,即使他逃过这一次,他们的未来也几乎肯定是联系在一起的。“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他最后说,“我会跟你一起去找他。” “很好。”沐瑞重新将手合在一起,房里的气氛似乎也因事情告一段落而显得轻松了一些。“你们必须立刻做好准备。兰德超前我们几个小时的路程,我想在中午之前就开始追赶他。” 沐瑞的身躯娇柔瘦小,但除了岚之外,所有人在她的威势之下都开始向门口走去,罗亚尔在穿过门口时,还得弯下腰。佩林觉得现在的情形好像是一个乡下妇人正驱赶着一群鹅。 一走到屋外,明转过头,朝岚投去一个甜蜜得过分的微笑:“你有什么话要我帮你带给奈妮薇的吗?” 护法眨眨眼,如同一匹用三条腿站立的马匹一样晃了晃,仿佛在一瞬间心灵失守。“难道每个人都知道——?”他几乎立刻就恢复了平衡,“如果她想知道我的任何事情,我会亲口告诉她的。”他关上门,门板差点撞到明的脸。 “男人!”明狠狠地朝着门板叨念了一句,“都是瞎子,瞎得连石头都能看见的东西也看不见,又顽固得连替自己想一想也不会,让人根本没法信任。” 佩林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弱的死亡气息仍然萦绕在山谷里的空气中,但怎么样也比刚才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好多了。 “我需要新鲜的空气,”罗亚尔叹了口气,“抽烟已经让我感到厌烦了。” 他们一同走下山坡。在下面的小溪旁,还能站立的夏纳人都聚集在乌诺身边。从独眼战士的手势来看,他正咒骂着,拼命想挽回失去的时间。 “你们两个何时变得这么有特权了?”明突然问道,“她还会先问你们愿不愿意,而她根本就不想征询我的意见。” 罗亚尔摇摇头:“明,我想,她会问我们,只是因为她知道我们会如何回答。沐瑞看起来似乎能看穿佩林和我,她知道我们会做什么;但你对她来说,却是一本牢牢封锢的书。” 明的火气平息了一点。她抬头看着他们,佩林的肩膀已经超过了她的头顶,而另一旁的罗亚尔简直就像一座高塔。“我觉得好多了。我还是会去她要我去的地方,她控制我就像控制你们两只小羔羊一样容易。佩林,你做得不错,你和她那样大吵大闹,就像是她卖给你一件衣服,但你一穿上,却发现上面全是破洞。” “我没有和她争吵,我没有。”佩林惊讶地说。他这才发现,原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实际上正像明所说的那样,“事情的发展并不像我刚才想得那么糟。” “你很幸运,”罗亚尔用粗重的声音说道,“因为‘激怒一位两仪师就像是把脑袋放进黄蜂巢里’。” “罗亚尔,”明说,“我需要和佩林单独说几句话,你介意离开一下吗?” “哦,当然不介意。”巨森灵迈开两条长腿,以他正常的步伐飞快地走在他们前面,一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烟斗和烟草袋。 佩林小心地看着明。女孩正咬着自己的嘴唇,似乎正在考虑该说些什么。“你看见了什么关于他的东西吗?”佩林一边问,一边向巨森灵的背影点点头。 明摇摇头:“我想,我的能力只在人类身上有用,但我在你四周围看见了你应该知道的东西。” “我已经告诉过你——” “不要比你以前更愚蠢,佩林,说正事,就在你说了你会去之后,它们就出现在你身边了,它们一定是你在这段旅途中会发生的事情。或者,它们至少是因为你决定离开而发生的。” 过了一会儿,佩林才不情愿地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一只被锁在笼中的兽,”明飞快地说,“一名握剑的图亚桑人。一只猎鹰和一只鹰,它们栖息在你的肩上。我想,两只全是母的。当然,以前我在你身上看到的也都还在。黑暗围绕着你,形成漩涡,还有——” “不!”佩林想也没想,下意识地喊出声来。看着明紧闭的双唇,他开始用力揉搓自己的头顶,他看不出这些影像有些什么意义。“你明白这些影像的含意吗?我说的是这些新的东西。” “我不明白,但它们很重要,我看见的东西总是很重要。它们是人们生活和命运的转折点,无法忽略。”明犹豫了片刻,看了佩林一眼,又垂下双眼。“还有一件事,”她缓缓地说,“如果你遇到一名女人……你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立刻就逃!” 佩林眨眨眼:“你看见一名美丽的女人?为什么我要在一名美丽的女人面前逃开?” “你就不能听听别人的建议吗?”明有些急躁地说,她踢飞了一块石头,看着它滚下山坡。 佩林并不喜欢直接跳到结论,有些人就是因为他的这个特点而认为他脑筋迟钝。他回想了一下明在最近这几天所说的话,突然得出一个让自己大吃一惊的结论。这让他呆愣在原地,几乎找不出合适的言辞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呃……明,你知道,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但……嗯……我没有姐妹,但如果我能,我的意思是,你……”明猛地抬起头,直瞪着他,让他剩下的话完全被噎在了喉咙里。女孩扬起眉毛,挤出一丝笑容。 “怎么了,佩林,你一定知道我爱你。”她站直身体,望着佩林一张一合的嘴唇,缓慢而认真地说,“就像是爱一个兄弟。你这个木头脑袋瓜的笨蛋!男人的自大永远都会让我吃惊,你们都以为所有事情都要绕着你们转,每个女人都需要你们。” 佩林觉得自己的脸颊已经烧得发烫了:“我从没有……我不是……”他不停地清着喉咙,“你看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记住我的话,”明说着,又把目光移向了小溪,双脚也开始快速地朝山坡下迈动。“即使你把我说的其他东西都给忘了,”她转回头,高喊道,“也要记住这点!” 佩林望着她的背影,皱起眉。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两步并一步地追到明的身边,“是兰德,对不对?” 明的喉咙里发出“哦”的一声。她瞥了佩林一眼,但并没有放慢速度。“也许你还不算那么笨。”她喃喃地说道。过了一会儿,她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心已经紧紧地系在他身上,就像一块木板被箍在桶上。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对我也有相同的爱恋,而且,我不是惟一的一个。” “艾雯知道吗?”佩林问。兰德和艾雯从小就是一对,除了双双跪在村子的妇议团面前,互相立下誓言之外,他们几乎已经是一对夫妻了。如果他们已经渐渐疏远的话,佩林不知道他们到底疏远到什么程度了。 “她知道,”明不耐烦地说,“这对我们都好。” “兰德呢?他知道吗?” “哦,当然。”明的声音里有些痛苦,“我告诉他了,我不能告诉他吗?‘兰德,你在我眼里不一样了,这意味着我已经陷入了对你的爱。我不得不和别人分享你,虽然我不喜欢这样,但事情只能是这样。’佩林·艾巴亚,你是个木头脑袋的奇迹。”她生气地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如果我能和他在一起,我知道,我能帮助他,我总能有些用的。光明啊,如果他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承受得住。” 佩林不安地耸耸肩:“听着,明,我会竭尽所能去帮助他。”无论那代表着我要去做什么。“我对你保证,而你真的最好去塔瓦隆,你在那里会很安全的。” “安全?”明咀嚼着这个词,就像是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你认为塔瓦隆是安全的?” “如果在塔瓦隆还无法安全,那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安全了。” 明重重地哼了一声。随后,他们走向那些同样准备离开的人,两个人没再多说一句话。 第7章 走出山谷的道路 下山的道路非常艰险,不过,随着高度的下降,佩林终于不再需要他的毛边斗篷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他们策马离开了寒冬势力的残余,走进初春的怀抱。最后的积雪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青草和野花,开着白花的“少女的希望”和粉色的石竹花星星点点地出现,最后几乎完全覆盖了它们底下的绿地。高大的树木愈来愈多,树上的叶子也愈来愈茂密,草百灵和知更鸟在枝叶间不停地鸣唱。树林间也有狼群出没。虽然没有人看见它们,连岚也没提到过曾经发现它们,但佩林知道。他心里很清楚,那种欲望一直在轻轻挠动着他的思想,像羽毛一样轻,却不停地提醒着他它们的存在。 岚骑在黑色战马曼塔背上,花了许多时间侦察他们经过的道路。他不断趋前去寻找兰德的踪迹,其他的人则跟着护法留下的记号前行。那些记号是一些箭头,有的用石子摆成,有的被浅浅地刻在石壁上。走这边。翻越这座山谷。走这条“之”字型的路。走这条鹿迹。穿过树林,蹚过小溪。有的地方佩林甚至根本看不出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什么人来过。他们所依据的,只有岚留下的记号。一捆放倒的杂草是向左转的意思,另一捆则提醒众人要向右转。一根弯曲的树枝,山坡下的一堆石子,荆棘上挂着两枚叶片指向一个陡峭的下坡路。在佩林看来,护法的记号千奇百怪,但沐瑞却都能认出来。除了宿营之外,岚很少会回来,当他待在营地的时候,也总是远离营火,和沐瑞悄声谈论着什么。等到日出的时候,他往往已经出发几个小时了。 岚离开之后,沐瑞总是第一个骑上马鞍的人。他们在东方的天际刚露出鱼肚白时就上路,直到夜幕降临之前,两仪师绝不会从她的白母马阿蒂卜背上下来,有时候她还要大家赶路到更晚。只有因为岚在天黑后拒绝继续搜索,他们才会停下来宿营。 “如果马的腿受伤了,我们的速度会更慢。”护法在沐瑞抱怨时总是这么说。 而她的回答也一成不变:“如果你没办法走得更快,也许我应该在你变得更老之前把你送到麦瑞勒那里去。嗯,也许再过些时候吧!但你现在必须走得更快一些。” 她的语气有一半像是真的在生气,有一半则像是在开玩笑。但佩林可以确定,这段话里一定带有一些威胁,或是警告的意味。因为岚一听到她这么说,就会绷紧双唇。即使在她说完之后朝他露出微笑,并用手轻抚他的肩膀时,那种生硬的表情也不会退去。 “谁是麦瑞勒?”当这种情况第一次发生的时候,佩林满腹狐疑地问。罗亚尔摇摇头,嘀咕着一些“刺探两仪师的人得不到好结果”之类的话。巨森灵的长毛大马就像杜兰牡马一样高大笨重,但罗亚尔的两条长腿挂在它身体的两侧时,它看上去就秀气多了,顶多也只是比矮种马高大一点而已。 沐瑞给了佩林一个开心而暧昧的笑容:“一位绿宗的姐妹而已,总有一天,岚会给她送去一个需要照管的包裹。” “那一天不会很快到来!”岚说道。让佩林惊讶的是,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怒意,“如果我能做到,就让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吧!你会活得比我更久,两仪师沐瑞!” 她有着太多的秘密,佩林心想。但他没有去问这位护法的钢铁意志为什么会在这件事情上失控。 两仪师的马鞍后头有一件被毯子包起来、紧紧卷成一束的东西,是那面真龙旗。它总是让佩林感到非常不安。但沐瑞从未询问过他的想法,当他主动表达意见时,她也不会去听。真龙旗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认出来的,而佩林只希望两仪师能在其他人面前严守秘密,就像是在他面前一样。 至少,在一开始的时候,这是一段枯燥的旅程。被云朵覆盖顶端的山峰千篇一律,几乎一模一样。晚餐总是烤兔子,它们都是佩林投石索下的牺牲品,他没有太多的箭可以为几只兔子而浪费在这片岩石荒野里。如果有早餐,就是冷掉的兔肉;午餐也一样。两顿饭都在马鞍上吃。 有时,如果他们在溪边宿营,而天又没有完全暗下来时,他和罗亚尔会在溪中捕抓山涧鲑鱼。他们趴在岸边,伸手到冰冷的溪水中,直没到手肘,将那种绿色背脊的鱼从藏身的岩石下面抓出来。罗亚尔的手指比佩林的要粗大许多,却比佩林灵巧多了。 出发之后的第三晚,沐瑞也加入了捕鱼的行列。她也趴在溪水边,解开成排的珍珠纽扣,将袖子高高卷起,一边还向两个人请教她该如何做比较好。佩林和罗亚尔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巨森灵耸耸肩。 “实际上,这并不难。”佩林告诉她,“只要让你的手从后下方接近那条鱼,尽量抓住它的鳃,然后把它拖出来就行了。这需要练习,也许刚开始你什么也抓不到。” “我试了好几天才抓到第一条鱼。”罗亚尔说。他已经将自己的大手轻轻探入水中,同时小心不让自己的影子惊吓到鱼。 “这样难吗?”沐瑞说话的时候,她的双手已经滑入了水中。过了一会儿,水面上溅起一片水花,沐瑞的双手正紧抓着一条肥大的鲑鱼。她开心地笑着,将鱼扔在岸上。 佩林眨着眼,望着在落日余辉中啪哒啪哒翻动的大鱼。这条鱼至少有五磅重。“你很幸运,”他不由得说,“这种大小的鲑鱼并不常出现在这么小的石缝里。我们必须向上游走几步,在日落之前,不会有鱼出现在这里了。” “是吗?”沐瑞说,“你们两个去吧!我想在这里再试一次。” 佩林犹豫了片刻,才向上走到了另一处岩缝旁。她应该不只是想抓鱼而已,但佩林想不出她到底要做什么。这让他感到非常困惑,趴在地上,小心地让自己的影子离开水面,他越过溪岸望下去,水面上大概能看见五六个细长的影子。鲑鱼几乎一动也不动,只是偶尔才懒懒地划动一下鱼鳍。它们加在一起也没有沐瑞方才抓的那条鱼来得重。佩林叹了口气,如果他们够幸运的话,他和罗亚尔每人能抓到两条。夕阳西下,对岸树木的影子已经横过了水面。他们能抓到的也只有这些了,而罗亚尔一个人就可能要吃掉他们抓到的四条鱼和那条大鱼的一大部分。这时,罗亚尔的手已经探到了一条鲑鱼的腹下。 还没等佩林将手伸入水中,沐瑞突然喊了一声:“我想,三条就够了,后面这两条比第一条更大。” 佩林震惊地看了罗亚尔一眼:“不可能吧!” 巨森灵站直身体,扔下手中的小鲑鱼,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她是两仪师。” 他们回到两仪师身边时,佩林清楚地看见三条大鲑鱼躺在岸边,沐瑞已经重新扣好了她的袖子。 佩林想告诉她,抓住鱼的人还应该负责将鱼清理干净。但就在这时,她望向他的眼睛。两仪师光洁的脸孔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黑眸,稳定、毫不动摇的眼神,那双眼似乎知道他要说些什么,而它们也让佩林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当她转过身去的时候,无论再说什么似乎都已经太晚了。 佩林嘟囔了几句,抽出腰带上的小刀,开始去鳞清理鱼肚。“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把分担杂务的事情给忘了。我想,她还会要我们把鱼烧好,还有清理饭后的残渣。” “毫无疑问,她会的。”罗亚尔说话时并没有停下手边清理鱼的活儿,“因为她是两仪师。” “我记得在什么地方听过这样的话。”佩林的小刀将鱼鳞刮得四散飞溅,“那些夏纳人也许很愿意绕着她跑来跑去,做做杂役、扛扛东西什么的。但现在只有我们四个人,我们应该轮流做这些事,这样才公平。” 罗亚尔笑着重重地哼了一声:“我怀疑她是不是会这么想。一开始,她要忍受兰德不停地与她争吵;而现在,你又开始准备代替兰德了。身为一个典范,两仪师不会任由别人和她们争吵。我想,等我们到达第一个村庄时,她会让我们回复那种对她言听计从的习惯。” “这样的习惯并不坏。”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阴暗的暮色中,他似乎像是从空气中冒出来一样。 佩林差点因为惊讶而跌倒,罗亚尔的耳朵也在诧异中竖得直挺挺的。他们都没听见护法走过来的脚步声。 “你们永远也不该丢掉这个习惯。”岚继续说道。然后,他转身朝沐瑞和马匹那儿走去,即使在这种石地上,他的靴子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当他更靠近几步之后,背上的斗篷就以虚无的状态遮蔽了他的身躯,看上去,仿佛只有一颗头颅和两只胳膊突出在一股青烟之中。 “我们需要她去找到兰德。”佩林轻声说,“但我并不想让她继续随意塑造我的生活了。”他又开始用力地刮鱼鳞。 佩林打算坚守这个诺言,他确实也开始朝这目标努力。但在随后的几天里,他发现自己和罗亚尔一直在做烹饪和清洁一类的工作,以及所有被沐瑞认为是琐碎家务的事情。他甚至发现,他每晚都在照看阿蒂卜,为这匹母马下鞍、刷毛,而此时的沐瑞则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一旁,显然陷入了某种沉思。 罗亚尔把这些都当成是必然的事情,毫无怨言地便全盘接受了。但佩林不是,他竭力想拒绝,想反抗。但当她的要求都很有道理,又都微不足道的时候,他就很难去反抗什么。但在一个要求之后,总是有另一个要求紧接着来,而且同样通情达理;然后又是下一个要求。只是她无形的影响力,她眼神的力量,就让人难以抗拒。她的黑眸会在佩林张开嘴时盯着他,让他放弃开口;她扬起的眉毛,也会让佩林觉得自己很粗鲁;而她那柔美的双眼大睁,露出惊讶的神情时,更让他无法抗拒那些微小的要求;她平和的目光包容了一切,让佩林知道她是两仪师,让他为自己的决定而犹豫,一旦开始犹豫,他就只能步步后退了。佩林指责她对他使用了至上力,虽然他并不真的认为她曾经这么做过。这时,沐瑞总是会告诫他别傻了。佩林开始感觉自己像是一块被放在铁砧上的熟铁,正徒劳地阻止铁匠将自己打成一把大镰刀。 迷雾山脉在经过一段很大的落差之后,被海丹的森林丘陵所取代。广袤的原野起伏不断,却没有很高的山丘。山里的鹿遇到人的时候,都会谨慎地在一旁观察;而这里的鹿一看到马的影子就会转头逃走,佩林往往只能看见它们一闪一闪的白色尾巴。灰斑山猫已经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就连佩林也只能偶尔看见它们如轻雾般模糊的身影。他们正踏入人类的地域。 岚脱下了他的变色斗篷,更频繁地跑回到众人身边,告诉他们前面出现了什么。在许多地方,树木都被砍伐了。又过了不久,他们看到被粗糙矮石墙环绕的农田,在山边耕作的农人,以及成排的人在耕耘过的农田里移动,从挂在肩上的袋子里拿出种籽,播撒在田垄之间。灰石筑成的农舍和谷仓零散分布在丘顶和山脊上。 狼群应该已经不在了。有人的地方,狼就会避开,但佩林还是能感觉到它们,它们是这四个人的无形护卫。急躁的心情充满了佩林的胸膛,他急着想找到一个村子或者是一座城镇,那里会有足够的人,能够让狼群退避三舍。 这一天,他们第一次在平原上赶路。当太阳在他们背后降至地平线时,他们进入了一个名叫加莱的村子,就在阿玛迪西亚边界以北不远的地方。 第8章 加莱 不多的几条街道都很狭窄,街边挤满了灰石筑成的房子,这就是加莱给佩林的第一印象。村子散布在一片山坡的斜坡上,山脚处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一座木桥架在溪上,成为他们进入村子的信道。泥泞的街道上看不见行人,有一点坡度的村中绿地也空空荡荡的,只见村中惟一的客栈阶梯上有个人正在打扫,他的旁边是客栈附属的石砌马厩。不过,绿地的模样说明不久前这里还有许多人待过,六座由绿色的枝条编成的拱门立在这片草地的中心,形成了一个环形,拱门上还点缀着这个时令中依然不多的花朵,草地上也留下了被反复践踏的痕迹。此外,一条女人的红色围巾、一顶小孩的编织帽、一只被踩扁的大锡壶散乱地堆在一道拱门的旁边,四周还有一些吃剩的食物残渣。 甜酒和香料蛋糕的香气仍然在绿地上空盘旋,与之相伴的是十几个烟囱中冒出的烟气和烹调食物的气味。有那么一瞬间,佩林的鼻子捕捉到另一股气味,一种他无法判断的气味。那是残留在空气中的一丝痕迹,却让他颈后寒毛直竖,胸中泛起阵阵罪恶感,但它很快就消失了。不过佩林确定,有某种东西经过了这里,某种……不对的东西。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子,仿佛是要擦掉对那股味道的回忆。那不是兰德。光明啊,即使他真的疯了,那也不可能是他,绝不可能。 客栈的门口挂着一面招牌,上头画着一个男人单脚站立,双手举向空中;下面则是客栈的名字——哈瑞林跳跃。他们让马匹走到这座方形的石头建筑门前。扫地的人站直了身体,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他朝佩林的眼睛投以一个惊讶的眼神。但是当他看见罗亚尔的时候,他的两颗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蹦了出来。再加上他刚刚打了哈欠的嘴还来不及合上,所以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那副样子看上去活像是一只青蛙。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酸臭而陈旧的酒味,至少,佩林闻到了这些。这个男人一定也参加那场狂欢了。 扫地的男人哆嗦了一下,一只手放在上衣的双排木扣上,朝四名客人鞠了个躬。他的目光一个个扫过众人,每次扫到罗亚尔身上的时候,都会睁得更大一些。“欢迎,女士,愿光明照亮您的道路。欢迎,先生们,你们需要食物、房间,还有洗澡水吗?哈瑞林跳跃应有尽有。客栈老板是哈罗德师傅,他总是保留着上好的房间。我的名字叫西米恩,如果你们还需要其他服务,找我就行了。”他又打了个哈欠,随后有些困窘地用手捂住了嘴,同时弯下腰,以掩饰自己的失礼。“请原谅,女士,你们是远道而来的?你们有关于大狩猎的消息吗?就是对瓦力尔号角的狩猎。或者是伪龙的消息?据说又出现了一名伪龙,好像是在塔拉朋,要不然就是在阿拉多曼。” “我们不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岚说着,从马鞍上跳下来,“显然,你知道的比我们还多。”其他人这时也纷纷下马了。 “你们刚刚举办过一场婚礼?”沐瑞问。 “婚礼?女士,不知怎么了,就在过去的两天里,我们几乎把一辈子的婚礼都举行完了。那简直是场灾难,现在这里没有一个超过适婚年龄的女人还保持单身了。整个村子里都没有了,方圆一里内都没有了。不知怎么了,就连寡妇乔拉也拖着老班纳斯走过了这些拱门;而他们原来都发誓永远也不要再结婚的。就像有个漩涡,把所有人都卷了进来一样。织布人的女儿瑞丽丝是第一个,她要铁匠琼娶她,但琼老得可以当她父亲了。那个老傻瓜立刻脱下围裙,答应了她,于是,她就立刻要求我们在这里立起那些拱门。还没等我们喘上一口气,那些女人们就都跟着她学了起来。从那时起,她们就开始没日没夜地结婚,真不知是怎么了,而且那几天,几乎就没有人睡过觉。” “这很有趣,”当西米恩说完话又打了个哈欠时,佩林说,“但不知你是否看见过一位年轻人——” “这听起来很有趣,”沐瑞打断佩林的话,“也许,以后我会想对这件事了解得更多一些。不过,我们现在更需要的是房间,还有一顿饭。”岚朝佩林缓缓比了个手势,仿佛是在告诉他,管一管自己的舌头。 “当然,女士,一顿饭,还有房间。”西米恩犹豫了一下,然后看了罗亚尔一眼,“我们可以将两张床并在一起……”他贴近沐瑞,压低了声音:“请原谅,女士,但……呃……那个……他是什么人?我没有恶意。”他匆忙补上最后一句。 他的声音压得还不够低,罗亚尔的耳朵生气地抖动了一下:“我是巨森灵!你以为我是什么?兽魔人?” 西米恩慌张地向后退了一步:“兽魔人,呃……先生,但为什么……?我是个成年人,我不相信童话故事。唔,你说你是巨森灵?但,巨森灵是童话里……我的意思是……这个……”在找不到合适言辞的绝望中,他朝客栈旁边的马厩吼起来:“尼克!派崔姆!有客人!快来把马牵过去好好照料一下!”过了一会儿,两名满头稻草的男孩跌跌撞撞地从马厩里跑出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还在揉眼睛。当男孩们接过缰绳时,西米恩朝客人们指了指台阶,又鞠了个躬。 佩林扛起自己的铺盖卷和长弓,跟着沐瑞和岚走进了客栈。西米恩在前面带领着他们,一边还不停地鞠躬点头。罗亚尔走进门口的时候,不得不弯下身子,屋里的天花板距离他的头顶只差一尺左右。他一直在用低沉的嗓音叨念着,为什么记得巨森灵的人那么少。他的声音就像是遥远的闷雷,连走在他前面的佩林也只能听懂他一半的话。 客栈里充满了啤酒和烈酒的气味,还有奶酪和汗臭味,从屋后的某个地方传来了烤羊肉的香气。大厅里的几个男人都躺倒在他们的酒杯旁边,好像他们很喜欢睡在长凳上似的,一名体态丰满的女侍正拿着一只酒杯在大厅角落的啤酒桶里倒啤酒。客栈老板本人穿着一条白色的长围裙,靠墙坐在角落里的一张高凳子上。当这些客人进入大厅时,他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到罗亚尔的时候,他惊讶地张大了嘴。 “有客人,哈罗德师傅。”西米恩喊道,“他们想要房间。他是一位巨森灵,哈罗德师傅。”女侍转过身,看着罗亚尔,哗啦一声,酒杯摔在地上,而那些趴在桌上的人都没有抬头,其中一个换了换姿势,开始打鼾。 罗亚尔的耳朵激烈地抖动起来。 哈罗德师傅慢吞吞地站起身,双手不停地整理着他的围裙,视线却一直都没有离开罗亚尔。“至少,他不是一名白袍众。”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又哆嗦了一下,似乎是被自己过大的声音给吓着了。“欢迎,女士,还有先生们。请原谅我的失礼,女士,我实在是太疲劳了。”他又瞥了罗亚尔一眼,嘀咕了一句:“巨森灵?”同时,他的脸上写满了怀疑。 罗亚尔张开嘴想响应,却被沐瑞抢先一步:“老板,正如你的人所说,我希望能有房间供我们过夜,还有饭食。” “哦!当然,女士,当然。西米恩,带这些好人去我最好的房间,让他们先把行李放下来。等你们回来的时候,我会给你们准备一顿饭菜,上好的饭菜。” “请随我来,女士,”西米恩说,“还有先生们。”他朝大厅旁边楼梯的方向鞠了个躬。 在他们身后,原先趴在桌上的一个人突然惊呼起来:“光明啊,那是什么?”哈罗德师傅急忙向他解释关于巨森灵的事,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他对这个族群非常熟悉。在离开之前,佩林听到他说的话大多数都是错的。罗亚尔的耳朵不停地抖动着。 来到二楼,巨森灵的头几乎要碰到了天花板。狭窄的走廊更加黑暗,只有一道落日余辉从房门旁边的窗户射进来,一直照到走廊的远处。 “房里有蜡烛,女士。”西米恩说,“我应该带一盏灯上来的,但我的脑子还因那些婚礼而乱成一团。如果你们愿意,我会派人上来点亮蜡烛的。你们也想要盥洗用的清水吧?当然,当然。”他推开一扇门,“我们最好的房间,女士,我们……我们的客人并不多,您应该知道……但这确实是我们最好的房间。” “我要住在这间隔壁的房间里。”岚说,他扛着沐瑞和他自己的被褥与鞍袋,真龙旗也被捆扎在其中。 “哦,先生,那个房间并不好。床很小,屋子也小,那是仆人的房间,如果有客人带仆人来,他就会住在那间。请原谅,先生。” “我要住那间。”岚坚定地说。 “西米恩,”沐瑞说,“哈罗德师傅不喜欢圣光之子?” “嗯,他喜欢,女士,他以前不喜欢,但他现在喜欢了。不喜欢那些圣光之子不是好办法,至少在我们这个如此靠近边境的地方不是好办法。他们不停地从加莱路过,就好像这里根本没有边界线一样。昨天,这里出了麻烦,一堆麻烦,就在婚礼进行的时候。” “出了什么事?西米恩?” 西米恩在回答之前,飞快地瞥了沐瑞一眼。在昏暗的光线中,佩林不认为别人也看见了他的动作。“前天,他们来了二十多个人,那时还没有麻烦发生。但昨天……不知怎么了,他们突然有三个人声称他们不再是圣光之子,他们扔下身上的袍子,骑着马就跑了。” 岚哼了一声:“白袍众都是拿生命做担保,难道那三个人真的以为能这么简单就脱离白袍众?他们的指挥官有什么行动?” “也不知是怎么了,他本来应该要做些什么的,你也会这样想嘛,先生,但他们之中的另一个人说,他是被派来寻找瓦力尔号角的。又有一个人说他们应该去阿摩斯平原追捕龙的。那时候,他们其中的一些人开始对街上的女人说话,说了一些他们不该说的事情,他们还捉住了那些女人。女人们开始尖叫,圣光之子们就开始朝那些骚扰妇女的人叫喊,我从没见过这么混乱的场面。” “你们没有阻止他们吗?”佩林说。 “先生,你带着战斧,也懂得如何去使用它,但如果你只会用扫帚和锄头,而你要面对的是一些全副武装、手持刀剑的家伙,那就有些难了。剩下的白袍众,那些还没有逃跑的,将这个麻烦愈搞愈严重,他们差点要刀剑相向了。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们之中又有两个发了疯,虽然剩下的那些看起来也不是很正常。那两个人开始叫嚷什么加莱全都是暗黑之友,他们狂呼乱吼地想把村子烧了,他们也真的那么做了!你们还可以在村后看见燃烧的痕迹呢!那就是他们点的火。其他的白袍众想阻止他们,又和他们动了手。最后,那些白袍众帮我们把火扑灭了,然后将那两个疯子绑起来,带着他们骑马离开了这里,看方向是回阿玛迪西亚去了。要我说,他们走得可真快,如果他们不再回来了,那我还真搞不清楚他们当初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粗暴,”岚说,“即使是白袍众也不该这样。” 西米恩赞同地点点头:“如您所说的,先生,他们以前并不是那样的。没错,他们总是那么狂妄自大,看着你的时候,就像是在看一堆尘土,而且总爱管闲事。但他们以前从不曾制造过麻烦,根本不是这样。”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他们已经离开了,”沐瑞说,“把麻烦也一起带走了,我可以确定,我们会度过一个平静的夜晚。” 佩林一直没有开口,但他的内心并不平静。所有这些婚礼和白袍众都值得注意,但我最想知道的是,兰德有没有在这里停留。当他离开的时候,他选择了哪条路?这里的气味不是他的。 跟着西米恩,佩林沿着走廊来到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有两张床、一个脸盆架,以及两张凳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罗亚尔弯下腰,将脑袋探进房间。微弱的日光透过狭窄的窗户照进来,房里的两张床都相当大,床角叠放着整洁的毯子,但床垫看上去相当简陋。西米恩在壁炉的架子上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一支蜡烛和一个火绒匣;然后,他点亮了蜡烛。 “我要帮你把两张床并起来,先……唔……巨森灵先生,是的,请稍等一会儿。”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匆忙的样子,而是拿着那个烛台晃来晃去,仿佛是要找一个适合的地方把它放下来。佩林觉得他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这没什么,如果白袍众在伊蒙村做出这些事,我会比他更不安的。“西米恩,一两天前,有没有别的陌生人路过这里?那是一个年轻男人,高个子,灰眼睛,红头发,也许他曾经为了挣一顿饭和一张过夜的床而吹奏长笛。” “我记得他,先生,”西米恩说话的时候,一双手还在不停地摆弄着烛台,“他是昨天早晨过来的,看样子,他已经饿坏了。昨天一整天,他都在婚礼上吹笛子,那是个很俊俏的小伙子。有些女人一开始就对他频送秋波,但是……”他停顿了一下,用眼角瞥着佩林,“他是你们的朋友吗,先生?” “我认识他,”佩林说,“怎么了?” 西米恩犹豫了一下:“没什么,先生,只不过,他真是个古怪的家伙。有时候,他会自言自语说些什么;还有的时候,他会在别人一言不发的时候突然哈哈大笑。昨晚,他就睡在这间房里,他在午夜时大喊大叫,把我们都吵醒了。他大概做了个噩梦,他一醒过来,立刻就要上路。哈罗德师傅也没有费力询问他到底怎么了。”西米恩又停了一下,“他在离开前还说了些奇怪的话。” “他说了什么?”佩林急忙问。 “他说,有人跟着他,他说……”这个有着短下巴的男人哽了哽喉咙,才继续慢慢地说道,“他说,如果他不走,他们就会杀了他。‘我们之中有一个必须去死,那将会是他。’这就是他说的。” “他不是在说我们,”罗亚尔嗡嗡地说,“我们是他的朋友。” “当然,先……唔……巨森灵先生,当然,他指的不是你们。我……唔……我不想对你们的朋友说三道四,但我……唔……我想他大概是生病了,脑子有点问题,你们明白吧!” “我们会照顾他的,”佩林说,“所以我们要追上他。他往哪条路走?” “我知道,”西米恩一边说,一边挪动着他的脚趾,“我一看见她,就知道她能帮助他。哪条路?东边,先生,东边。他离开的时候慌张得要命,就像暗帝在追他一样。你们觉得她能帮帮我吗?帮帮我的弟弟?诺姆病得很严重,萝恩大妈说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佩林依旧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把长弓靠在墙角,将铺盖卷和鞍袋放在房里的一张床上。他需要一点时间好好地思考一下,但问题是,思考并不能对他有什么帮助。他看着罗亚尔,却在巨森灵那里同样找不到帮助。惊惶失措的巨森灵耳朵垂下,长眉毛一直垂到脸颊上。“你怎么会认为她能帮助你弟弟,西米恩?”愚蠢的问题!但问题是,他既然知道了,又为何要这么问。 “我曾经去过一次杰罕那,先生,我在那里看见了两……两位像她一样的女士,我绝不会搞错的。”他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像是在耳语,“据说,她们能让死人复活,先生。” “还有谁知道这个?”佩林不禁加强了声音的力度。 这时,巨森灵说道:“如果你弟弟已经死了,那谁也没办法救活他。” 青蛙脸的男人带着焦虑的神情逐一看着他们,说的话愈发显得混乱了:“没人知道,只有我,先生。我弟弟不算是快死了,巨森灵先生,他只是病了。我发誓,没有其他人能认出她来,就连哈罗德师傅也从不曾离开过这里二十里外的地方。他病得很严重,我应该自己去问问她,只是我的膝盖抖得太厉害,她可能听不清楚我在说什么。如果她讨厌我,用雷劈我该怎么办?如果我错了该怎么办?你不该随便就说一个女人是……我的意思是……呃……”他抬起手,半像是恳求,半像是要保护自己。 “我没办法给你什么承诺,”佩林说,“但我会跟她说的。罗亚尔,你陪陪西米恩好不好,我去跟沐瑞说这件事。” “没问题。”巨森灵以浑厚的声音答道。西米恩哆嗦了一下,发现罗亚尔的大手搭着自己的肩膀。“他要带我去看看房间,我们会聊聊天。告诉我,西米恩,你对树了解多少?” “树……树?巨森灵……先生?”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佩林没有再多逗留,便急忙跑回阴暗的走廊里,敲着沐瑞的房门。两仪师刚应了一声“进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推门冲了进去。 六支蜡烛照亮了客栈里最好的房间,不过佩林看不出这房间到底好在哪里。房间里惟一一张床的四个床角上各有一根立柱,撑起了一副床帐,床垫看上去应该比佩林床上的松软一点,地上有一小片地毯,两把有着靠垫的椅子代替了板凳。除此之外,这里和佩林的房间没什么差别。沐瑞和岚站在冰冷的壁炉前面,似乎正在讨论什么事情。两仪师看上去对佩林的打扰感到相当不高兴,护法的表情依旧如石雕般冷硬。 “兰德曾经到过这里,”佩林开口说道,“那个叫西米恩的人记得他。”沐瑞倒抽了一口气。 “你们不是被告诫过,要守口如瓶吗?”岚的声音像是压抑的咆哮。 佩林转身面对着护法,这比面对沐瑞的目光要轻松许多:“如果不问一些问题,我们怎能找出他去了哪里?西米恩告诉我,兰德是昨晚离开的,朝东而去。如果你对这些消息还感兴趣的话,他总是说有人在追他,要杀了他。” “往东。”沐瑞点点头,两仪师平静的语气和她不以为然的神情并不相称。“能知道这一点很好。不过,如果他要去提尔的话,这也不奇怪。实际上,我在知道那些白袍众之前就已经有所怀疑了,而他们更确认了我的想法。佩林,兰德在某件事上是对的,我不相信我们是惟一想找到他的人。如果他们发现了我们,他们会竭力阻止我们;即使没有这些,我们要找到兰德也已经是麻烦重重了。你必须学会管住你的舌头,只有在我让你说话时才开口。” “那些白袍众?”佩林狐疑地说。管住我的舌头?烧了我吧,如果我真的能管住它!“他们怎么会让你确信……兰德真是疯了。他们在追捕兰德吗?” “他没疯,”沐瑞说,“他离发疯还远得很。佩林,身为一个时轴,他比传说纪元以来的任何一个时轴都要强大许多。昨天,在这个村子里,因缘……有了变动,它在兰德四周塑造自己,就像是依照模子来塑造黏土般。婚礼、白袍,这些足以表明兰德来过,懂得的人,自然会知道这一点。” 佩林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也就是说,只要是他经过的地方,我们都能发现这样的事情?光明啊,如果有暗影生物在跟踪他,他们会像我们一样轻易地发现他的行踪。”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也许是,”沐瑞说,“也许不是,没有人知道像兰德这么强大的时轴四周会发生什么事情。”有那么一刻,她的声音里出现了一种因无奈而产生的恼怒:“亚图·鹰翼是史籍上记载过最强的时轴,但即使是他也不曾像兰德这么强大。” “据说,”岚这时说道,“有时候,和他同处一室的人在想要撒谎时却说出了实话,还会不由自主地做出自己想象不到的决定。有时候,每次掷骰,每次抽牌,只要有他在场,结果就会符合他的意思,但只是有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佩林说,“你不知道他是否会在去提尔的路上留下许多的婚礼和疯狂的白袍众。”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该知道的事情。”沐瑞尖刻地说。她的黑眸盯着佩林,射出的目光仿佛抽在他身上的鞭子。“因缘围绕时轴进行细密的编织,其他人可以跟随这些丝线,但他们首先要知道如何去发现它们。小心你的舌头,不要从那里泄露出比你知道的还多的事情。” 尽管佩林竭力想争辩,但他还是垂下了双肩,仿佛沐瑞真的出力压制了他。“你应该为这次我没有保持沉默而感到高兴。西米恩知道你是两仪师,他希望你能为他生病的弟弟诺姆进行治疗。如果我没有和他谈过,他永远也不会有勇气向你提出要求,但他会和他的朋友谈论这件事。” 岚望向沐瑞的眼睛,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彼此对望着。佩林看着护法,觉得像是在看着一匹要扑向猎物的狼。最后,沐瑞摇摇头,“不要这样。”她说。 “如你所愿,这是你的决定。”岚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他觉得沐瑞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但他身上的那种紧张感已经消失了。 佩林盯着他们:“你们是想……西米恩如果死了,他就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了,对不对?” “我不会让他死的。”沐瑞说,“但我不能承诺永远会做出这种让步,我也不会这样承诺。我们必须找到兰德,我不能在这个任务上失败。这么说,你该够清楚了吧?”佩林迎着她的目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点点头,仿佛他的沉默已经足够了,“现在,带我去见西米恩。” 罗亚尔房间的房门开着,从里面散出一片光晕。房里的两张床已经被并在一起,罗亚尔和西米恩正坐在床的一侧。这个短下巴的男人一直在抬头望着罗亚尔,嘴巴张得大大的,脸上满是好奇的表情。 “哦,是的,聚落真的很神奇,”罗亚尔正在说话,“在巨树下,永远都是和平的,你们人类会有战争和冲突,但这一切都不会影响到聚落。我们照顾那些树,生活在协调融洽的——”沐瑞出现在巨森灵的视线中,他的话戛然停止,然后,他才看见两仪师身后的岚和佩林。 西米恩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一边鞠躬,一边向后退,直到背撞上了墙,“呃……女士……呃……呃……”即使在这个时候,他的脑袋还是不停地上下点着,仿佛是上了发条的玩具。 “带我去见你弟弟,”沐瑞用命令的口吻说,“我会尽力帮他。佩林,你也过来,毕竟这位好人是先和你提起这件事的。”岚扬起一边的眉毛,但她摇了摇头。“如果我们都走了,也许会有人注意我们的,佩林能给我必需的保护。” 岚不情愿地点点头,然后又给了佩林一个严厉的眼神:“小心行事,铁匠,如果她有什么危险……”他冰冷的蓝眼睛说出了后面的话。 西米恩拿起一支蜡烛,匆忙地跑进了走廊,一边还在鞠躬,这让他在烛光下的影子好像是在跳舞,“这边走……呃……女士,这边走。” 西米恩打开走廊末端的一扇门,门外是一道阶梯,直通向一条位于客栈和马厩之间的窄道。沉重的夜幕包裹住烛光,让它变成了一个闪烁不定的光点。半圆形的月亮挂在稀疏的群星之间,为佩林提供了足以看清四周的光线。佩林觉得沐瑞应该告诉西米恩,不必鞠躬了,但她一直没有这么做。两仪师只是悄无声息地迈着步,提起了裙摆,不让地上的泥泞弄脏衣服。她仍旧是那么地有威仪,仿佛这条黑暗的信道是皇宫中的走廊,而她就是女王本人。天气已经变得阴冷,夜色里仍然混合着寒冬的气息。 “这边请。”西米恩带着他们来到马厩后面的一间小屋前,急忙推开了没有上锁的门。“这边请。”他朝里头指着,“这里,女士,我弟弟诺姆就在这里。” 屋子里面用木板钉了一个笼子,从做工来看,显然是匆忙钉成的,一把粗大的铁锁锁住了草率钉制的笼门。在这些障碍后面,有一个男人四肢摊开趴在铺了一层稻草的地面上。他赤着脚,身上的衬衫和裤子都被撕出许多裂口,仿佛他不知道该如何把它们脱下来一样。屋子里充满了陈腐的血肉气味,佩林认为,即使是西米恩和沐瑞也一定闻得到。 诺姆抬起头,盯着他们,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他身上没有任何特征能证明他是西米恩的弟弟。他的下巴很正常,个子高大,有着魁梧的双肩。但真正让佩林感到震惊的并不是这些,诺姆望着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火焰般的金色光芒。 “将近一年时间了,他一直在说疯话,女士。他说他能……能和狼交谈,还有他的眼睛……”西米恩这时飞快地瞥了佩林一眼,“嗯,他喝多了的时候就会说出这些话,所有人也都会笑话他。差不多一个月之前,他没有到镇上来,我去看看他出了什么事,那时我就发现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佩林小心而不情愿地向诺姆伸出手,就像朝一匹狼伸出手般。寒风掠过鼻尖,伴随着他在林间奔跑,从隐蔽物后面闪电般射出,利牙刺入猎物的腿筋。鲜血的滋味在舌上满溢,杀戮。佩林猛地抽回手,仿佛火舌刚刚舔过他的指尖,挡住了他的试探。实际上,所有这些都算不上真正的思考,只是一连串混乱的欲望和影像,半是记忆,半是向往。那里有比别的地方更多的狼。佩林用手撑住墙,好稳住自己。他感觉到膝盖处传来的虚弱。光明助我! 沐瑞将一只手放在铁锁上。 “钥匙在哈罗德师傅那儿,女士,我不知道他会不会……” 她拉扯了一下,锁自动弹开来,西米恩惊讶地望着她,看她将锁从门上轻松地拿下来。随后,这个短下巴的男人转头望向佩林。 “这样安全吗,先生?虽然他是我弟弟,但他在萝恩大妈想帮他的时候却反咬了她一口。他还……他杀过一头牛,是用牙咬的。”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小到快听不见了。 “沐瑞,”佩林说,“那个男人很危险。” “所有的男人都危险。”沐瑞冷静地回答,“现在,安静。”她打开门,走进笼子。佩林立刻屏住了呼吸。 当她一踏进笼中的时候,诺姆咧开嘴,露出牙齿,开始低声咆哮。在低沉的吼声中,他开始全身颤抖,沐瑞没有在意这些。而诺姆则一边咆哮,一边退向身后的稻草堆中,一直退到无路可退的角落里,似乎他正在躲避步步进逼的两仪师。 缓慢而平静地,两仪师跪下去,双手捧起他的头颅。诺姆的咆哮声愈加高亢,变成了一声声嘶嚎。就在佩林想要采取行动的时候,他的嚎叫却迅速减弱成无力的呜咽。有好一会儿,沐瑞一直捧着诺姆的头,最后,她像一开始一样平静地松开手,站了起来。当她转身背对着诺姆,一步步向笼外走来的时候,佩林不由得绷紧了喉咙,但那个人只是愣愣地盯着沐瑞。沐瑞将笼门关好,把锁扣回门闩上,不过并没有将它锁上。诺姆吼叫着扑向笼门,他张嘴去咬那些木板,用肩膀去撞击笼子,拼命想把脑袋从木条间挤出来。所有这些都伴随着他的吼声和木板断裂的噼啪声。 沐瑞用手指轻轻地掸去衣服上的稻草屑,脸上毫无表情。 “你是在冒险。”佩林仍然感到呼吸困难。她看着他,那是一种稳定而知晓一切的目光。他垂下了眼睛,黄色的眼睛。 西米恩一直望着他的弟弟。“您能帮助他吗?女士?”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很抱歉,西米恩。”她说。 “您什么也不能做吗,女士?哪怕随便做些什么也好啊!做一些……”他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两仪师的事情?” “医疗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西米恩,它来自受医治者的内心,正如同它来自医治者。他对于身为诺姆、身为人的记忆都已经荡然无存,指引他回来的地图已经消失了,没有任何东西还能让他看清那条路。诺姆走了,西米恩。” “他……他只是经常说笑话,女士,当他喝多了的时候,他只是……”西米恩用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又拼命眨了两下,“谢谢您,女士,我知道,如果您能做到,您一定会做的。”她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低声说了一些安慰的话。随后,她就离开了这间屋子。 佩林知道,自己应该跟在两仪师身后。但那个人,那个曾经是人的生灵,在笼子里的嚎叫让佩林无法就这么离开。佩林飞快地向前迈了一步,惊讶万分地望着自己的手将铁锁从门闩上拿下来。那把锁的做工非常精细,一看就知道是很高明的铁匠所打造的。 “先生?” 佩林凝视着手里的锁,然后又抬头望向笼门后面的那个人。诺姆已经停止了对木板的撕咬,目光警觉地望着佩林,嘴里不停地喘着气,他的牙齿有几颗已经断了。 “你可以永远把他关在这里,”佩林说,“但我……我不认为他会有什么改善。” “如果他出来了,先生,他会死的!” “无论他是否在这里,他都会死,西米恩。不在这里,至少他能得到自由,还有他能力所及的欢乐。他不再是你弟弟了,但你是要做出决定的人。你可以把他关在这里,任由别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让他只能盯着囚禁自己的笼子,直到憔悴而死。你不能把一匹狼关在笼子里,西米恩,笼中的狼永远都不会快乐,也无法活得长久。” “是的,”西米恩缓缓地说,“是的,我知道。”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随后便猛地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这个回答是佩林所要的,他拉开笼门,站到了一旁。 有那么一会儿,诺姆只是盯着出口,突然间,他窜出木笼,四肢着地,以过人的敏捷向外奔去。一转眼,他已经离开了笼子,离开了小屋,冲进茫茫的夜色中。光明帮助我们两个,佩林暗自想道。 “我想,自由的生活对他会更好。”西米恩打了个冷颤,“但我不知道当哈罗德师傅发现笼门被打开,诺姆逃走的时候,他会说些什么。” 佩林关上笼门,大锁在他手里发出嘎啦声响,被重新锁上,“让他去为这次逃亡而感到困惑吧!” 西米恩响亮地笑了一声,响应道:“他会为自己找出一个理由的,所有的人都会有自己的理由。有些人说诺姆真的变成了一头狼,浑身长毛!他在咬萝恩大妈的时候,就有人这么说了,虽然这根本不是真的。” 佩林微微颤抖着,将前额靠在笼门上。他也许不会长出皮毛,但他是一匹狼。他是狼,不是人。光明啊,帮帮我吧! “我们不能一直把他关在这里,”西米恩又突然说道,“他本来是在萝恩大妈的房子里,但白袍众来了,大妈和我只好帮哈罗德师傅把他移到这里来。那些白袍众总是拿着一份长长的名单,他们说是要寻找暗黑之友。你知道吗,诺姆最要命的就是他的眼睛,白袍众的名单上有一个叫做佩林·艾巴亚的人,他是个铁匠。他们说他有着黄色的眼睛,身边还带着狼,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让他们知道诺姆了吧!” 佩林转头看着西米恩:“你认为这个叫佩林·艾巴亚的是暗黑之友?” “一名暗黑之友不会在乎我弟弟是否会死在笼子里,我想,她应该是在你冒犯了白袍众之后不久就找到了你,所以你及时受到了帮助。真希望她也能早几个月来到加莱。” 佩林立刻感到非常的惭愧,他刚才还拿这个男人跟青蛙相比。“我希望她能为他做些什么。”烧了我吧,我真的希望她能。突然间,佩林想到,这里的村民一定全都知道诺姆,知道他眼睛的事。“西米恩,你能送些吃的到我的房间去吗?”哈罗德师傅和其他人刚才也许都被罗亚尔吸引住了,所以没有注意到我的眼睛。但如果我去大厅吃饭,他们早晚都会注意到的。 “当然,我也会把早饭送过去的,你在离开之前都不必下来。” “你是个好人,西米恩,真正的好人。”西米恩看上去很喜欢他的赞美,这让佩林感到更加惭愧了。 第9章 狼的梦 佩林从客栈与马厩间的小径走回他的房间。过了一会儿,西米恩托着一个用布盖住的盘子走上楼来,那块布并没有遮住烤羊肉、甜豌豆、芜菁和新鲜烤面包的香气,但佩林只是懒懒地躺在床上,双眼凝视着用白石灰粉刷的天花板,直到那股香气变得冰冷。诺姆的影像一遍又一遍地冲进他的脑海:诺姆撕咬着木板;诺姆跑进黑暗之中。佩林努力去回想那把锁,回想它精心的淬火和细致的打造,但这丝毫无助于平复他烦乱的心神。 他没有去看那个盘子,只是站起身,朝沐瑞的房间走去。他在房门上轻敲了两声,房里传来沐瑞的声音:“进来,佩林。” 瞬间,所有关于两仪师的老故事都在佩林心中重新浮现,但他很快就把它们撇到一边,推开了门。 看到沐瑞一个人在房里,佩林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将一个墨水瓶放在膝头,在一本有着皮革封面的小册子里写着什么。佩林进来的时候,她用木塞封住瓶口,将钢笔的笔尖擦拭干净,并没有抬起头看佩林一眼。壁炉里这时已经燃起了火焰。 “我一直在等你来,”她说,“以前我从没主动提起过这件事,因为你显然不想我提起。但,今夜之后……你想知道什么?” “这就是我能期待的?”他问,“以这个样子结束一生?” “也许。” 他等着沐瑞说出更多的东西,但她只是将笔和墨水瓶放回到她的抛光红木小匣里,并在自己刚刚写过的字迹上轻轻吹着,让笔迹尽快干掉。“就这样?沐瑞?不要只给我两仪师狡猾的答案,如果你知道些什么,就请告诉我。” “我知道的很少,佩林,我在两位朋友保存的书籍和手稿中寻找其他的答案,结果发现了一部传说纪元古书的抄录残片,那里提到了……像你们这样的情况。那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惟一关于这件事的文件,不过它并没有告诉我太多的东西。” “它告诉了你什么?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烧了我吧,我曾经担心兰德会陷入疯狂,但我从没想过我还要为自己担心!” “佩林,即使是在传说纪元,他们对此也知之甚少。无论那份文件是谁写的,我很难判断它到底是事实,还是无稽的传说,而且,我只看到了一段残片。她说,一些与狼交谈的人会丧失自我,他们曾经身而为人的意识最终会完全被狼的心吞没。她只是说有一些人会发生这种变化,但我不知道是十个里面会有一个,还是五个或九个里面会有一个,我完全不知道。” “我能把它们挡在思想之外,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办到的,但我能拒绝听到它们的声音。我能不去听它们,这样会有帮助吗?” “也许吧!”她开始端详他,看样子像是在谨慎地寻找合适的用辞,“她用大部分的篇幅记述了梦,梦对你可能是危险的,佩林。” “你以前曾经这么说过,你的意思是?” “根据她的记载,狼有一部分生活在这个世界,有一部分生活在梦的世界。” “梦的世界?”他难以置信地说。 沐瑞朝他投去一束锐利的目光:“这就是我所说的,也是她所写的。狼彼此交谈的方法,它们和你交谈的方法,都与梦的世界有着某种联系。我并不希望自己真的能弄清楚其中的情形。”她停顿了一下,微微蹙眉,“我阅读过有梦卜能力的两仪师留下来的文件。做梦的人有时候会声称在梦里遇到了狼,那些狼甚至会成为他们的向导,恐怕,你必须学会在睡眠时和清醒时一样小心,这样你才能避开那些狼,如果你确实想避开它们的话。” “如果我确实想避开它们?沐瑞,我不要变成像诺姆那样,我不要!” 她用挖苦的眼神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你这么说仿佛你能为自己做出选择,佩林,记住,你是时轴。”他转过身,背对着她,盯着被黑夜染黑的窗户,但她的话并没有停止,“也许,知道兰德是什么,知道他是那么强大的时轴,这一切让我无暇顾及我在他身边找到的另外两个时轴。那个小村子里出现三个时轴,而且彼此之间的生日相差不到一星期,这样的事情,从不曾发生过。也许你,还有麦特,在因缘中有着更重要的位置,重要到超出你的想象,也超出我的想象。” “我不想要什么因缘中的位置,”佩林喃喃地说,“如果我忘记了我是个人,那我也不会有什么位置。你会帮我吗,沐瑞?”对佩林来说,提出这个要求非常艰难。如果她对我使用至上力该怎么办?跟这个比起来,我会不会更愿意忘记我是个人?“能……帮我留住自己吗?” “如果我能保持你的完整,我会的,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佩林。但我不会为此而影响与暗影进行的斗争,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他转身望着她,她正凝视着他,眼睛眨也不眨。 如果你的斗争意味着要在明天将我送进坟墓,你也会这么做吗?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冰冷的想法,她会的。“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不要想太多,佩林。”她冷冰冰地说,“不要试图将我推出我认为合适的范畴。” 他在问下一个问题时,犹豫了一下:“你能为我做你在岚身上做的事吗?你能不能护卫我的梦?” “我已经有了一个护法,佩林。”她的嘴角上扬,几乎可以算是微笑,“我只想要一个护法就好,我是蓝宗两仪师,不是绿宗。”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并不想成为护法。”光明啊,要我在今后的一生里都无法离开两仪师吗?这和那些狼一样糟糕。 “这对你没有帮助,佩林。这种护卫是针对外来的梦,但你梦中的危险来自于你本身。”她再次打开那个小册子。“你应该去睡一下。”两仪师的语气里带着要求佩林离开的意思,“小心你的梦,但你还是必须睡一下。”说话间,她将小册子翻到下一页。于是他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佩林放松了对心神的控制,那样做非常容易。他的意识开始向外伸展,狼群仍然在外面,就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它们包围了加莱。几乎就在转眼间,他狠狠地恢复了对自我的控制。“我需要一座都市。”他轻声说。那里才能真正隔绝它们。等我找到兰德之后,等我结束了所有关于他的事。他并不确定自己得知沐瑞无法护卫他的梦时,心里是不是感到遗憾。至上力,或者狼,没有人会在这两样东西之间做出选择。 他没有在壁炉中点火,只是推开了窗户,任由夜晚的寒气冲入房里。他将毯子和羊毛被扔到地板上,和衣倒在粗硬的床垫上。床垫扎得他很不舒服,但他懒得去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被睡眠俘虏之前,他的最后一个想法是,如果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远离沉睡和那些危险的梦,那就是这张床垫了。 他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高大的岩石天花板和墙壁上闪烁着水光,有奇怪的影子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斑纹。它们被皮带束住,蓦然间,它们停住了脚步,正像它们冲过来时一样突兀。他们之间有光,但黑暗是如此深浓,他不知道这光从何处来。 “不,”他说,随后又提高了音量,“不!这是梦,我要醒过来,醒过来!” 走廊没有改变。 危险,这是一匹狼的思想,模糊而遥远。 “我会醒过来的,我会的!”他用拳头猛击墙壁,很痛,但他没有醒。他觉得一个蜿蜒的影子在他的捶打下移开了。 逃,兄弟。快逃。 “飞跳?”他有些吃惊地说,他确信自己知道这匹在思想中与他对话的狼。飞跳,羡慕飞鹰的狼。“飞跳已经死了!” 逃啊! 佩林蹒跚着开始奔跑,他用一只手抓住战斧,不让斧柄撞击自己的大腿。他不知道自己正朝什么地方跑去,又为什么要跑,但飞跳送来的警告不能忽视。飞跳死了,他想,它死了啊!但他还是在跑。 有其他走廊和他所在的走廊交叉,交会处有些古怪,有些走廊向下倾斜,有些走廊向上倾斜。所有的走廊都和他所在的这条走廊没什么差别,潮湿的石墙上镶着一扇扇的门,及一条条漆黑的颜色。 当他走到一个这样的十字路口时,突然停下了脚步。一个男人站在那里。那个男人正看着他,目光闪烁,不停地眨着眼。他穿着做工奇特的外衣和裤子,外衣在腰部的底端是艳丽的亮黄色,靴子以上的裤脚也是一样,而他的靴子则是一种苍白的颜色。 “这超出了我的承受限度。”那个人在说话,不是对佩林,而是对他自己。他的口音很奇怪,快速而尖锐。“现在我不仅梦到农民,还梦到异乡的农民,他的衣服我从没见过,那个家伙,离开我的梦!” “你是谁?”佩林问。那个人扬起了眉毛,似乎带有敌意。 阴影的条纹在他们四周翻腾,其中一个阴影的一端离开了天花板,落在那个陌生人的头上。看上去,它弄乱了他的头发,那个人睁大双眼。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在一瞬间同时发生,阴影猛地缩回到十尺以上的天花板,拉起了一团灰白色的东西。有水滴溅在佩林的脸上。一阵令人颤栗的尖叫撕碎了空气。 佩林僵在原地,眼看着那个人的衣服被鲜血浸染成红色,听着他的尖叫,看他在地上挣扎。不经意间,他抬起头,看到那团灰白色的东西正挂在天花板下面,像一个摇晃的空麻袋。它的一部分已经被那条阴影吸收了。但这并不影响佩林认出那是一副人类的皮肤,完整,没有破损。 他周围的阴影像黑色的火一般舞动,佩林开始奔跑,死亡的嚎叫在追赶他。阴影抖动出阵阵涟漪,紧随着他的脚步。 “变一变吧,你这该死的!”他喊道,“我知道这是个梦!光明烧了你,变一变吧!” 七彩织锦悬挂在墙壁上,织锦之间立着高大的黄金烛台,上面竖着几十根蜡烛,照亮地板上雪白的瓷砖和天花板上羽绒般的彩绘云朵,有幻想中的鸟雀在云朵中飞翔。除了遍布整条走廊的烛火在摇曳,一切都是静止的,每走过一段,墙壁上就会出现一个白色的石拱门。放眼看去,这条走廊望不见尽头。 危险。那种感觉比刚才模糊,却更加急迫,如果他真的有所感觉。 将战斧握在手中,佩林小心地向走廊前方望去,一边低声对自己说着:“醒过来,醒过来,佩林。如果你知道这是个梦,它就会改变,或者你就会醒来。醒过来,该死的!”走廊像他刚才走过的那些一样死寂。 他走到第一个石拱门前,它通向一个巨大的房间,房间里没有窗户,不过家具布置和华丽的装饰看上去和一般的宫殿没有差别,所有的家具都经过精雕细琢,上面装饰着黄金和象牙。一名女子站在屋子中央,双眉紧锁地看着一部摊开在桌上的破烂手稿。黑发,黑眸,穿着白丝和绣银的美丽女子。 当他看清楚她的模样,她抬起了头,直直地望着他。她的眼睛大睁着,因为震惊,因为恼怒:“你!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怎么……?你会毁了你所无法想象的东西!” 突然,空间变成了平面,仿佛他正在看着一张描绘着一间屋子的画。扁平的影像开始转动,最后变成黑暗中一条闪亮的线。那条线放射出白色的光芒,然后消失,只剩下黑暗,比黑色更黑的黑暗。 就在佩林的脚前,白色的地板出现了一条突兀的边缘。他凝神细看,发现那道边缘正陷入黑暗之中,如同沙子被海水冲蚀。他急忙后退。 快逃。 佩林转过身。飞跳正在那里,一匹巨大的灰狼,毛发灰白,满身伤痕。“你死了。我看见了,我感觉到了!”意识的洪流冲过佩林的神经。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快逃!你绝不能在这里。危险,巨大的危险,比所有永灭者还要邪恶。你必须离开,立刻就离开! “怎么离开?”佩林喊道,“我想离开,但怎么离开?” 快离开!亮出牙齿,飞跳扑向佩林的喉咙。 随着一声窒息的喊叫,佩林从床上坐起,双手捂住喉头,希望能挡住喷溅的鲜血。当他掌心碰到了完好无损的皮肤时,他放松地咽了口口水,但下一瞬间,他的指尖却碰到了一处潮湿的斑点。 几乎是从床上摔下来,佩林挣扎着离开了床铺,踉跄地跑到盥洗架前,抓起大水罐,将清水注满脸盆,水泼得到处都是。当他洗过脸后,盆里的水变成粉红色——是那个穿着异地服装的人溅出的血。 他这时才看到,有更多暗色斑点沾染在他的衣裤上。他匆匆将它们脱下,扔向离他最远的角落里,他想就把它们扔在那里,西米恩会把它们烧掉的。 一阵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只穿着衬衫和紧身齐膝裤的佩林打了个哆嗦。他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缘。这应该够不舒服了吧!冷嘲的情绪从他的思绪中浮现。之后,是担忧,是恐惧,和决心。我不会放弃的,我不会! 当睡眠最终到来的时候,他依然在颤抖。浅浅的睡眠夹杂着对于这个房间和阵阵寒风的模糊知觉,但这次出现的噩梦比另一些梦要好得多了。 兰德蜷缩在树下的夜色中,看着那只壮硕的黑狗走进他的藏身之处。他腰间那个沐瑞无法医治的伤口传来阵阵疼痛,但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月光让他勉强能看到那只狗,它差不多与一个人的腰等高,有着粗壮的脖子和巨大的头颅,它的牙齿像是沾了水的白银,在夜色中闪烁。它嗅了嗅空气,飞快地朝兰德这里小跑而来。 靠近些,他想,再靠近些。这次你的主人得不到什么警告了。靠近些,就是这样。那只狗现在离他只有十步的距离,沉闷的咆哮在它胸腔中响起,它猛扑向前,目标直指兰德。 至上力在他的体内充盈,力量从他伸出的手掌喷涌而出,他并不确定射出的是什么。一道白光,像钢铁一般坚固,又仿佛是液态的火焰。转瞬间,那只狗陷入白光中,立刻变得透明,随后就消失了。 此时白光也迅速消散,兰德的视线中只剩下强光退去后留下的黑影,他瘫倒在树干旁,任由树皮摩擦他的脸颊。伴随着松弛而低沉的笑声,他的身体产生了阵阵颤抖。起作用了,光明救我,这次终于起作用了。他并不是每次都能做到。而今晚还会有别的狗出现。 至上力在他的体内脉动,他的胃因为暗帝对阳极力的污染而纠结,让他只想将体内的一切都呕吐出来。尽管夜晚寒风不断,他的脸上仍然凝结出粒粒汗珠,他的嘴里充满了疾病的苦味。他想倒在地上,就此死去。他想让奈妮薇给他一些她的药剂,想让沐瑞对他进行治疗,想……某种东西,任何东西,只要能减缓那种令他窒息的不舒服感。 但阳极力同样向他体内注入了生命力,生命、能量和敏锐的感觉,一切都被包覆在油腻般的不舒服感中。没有阳极力的生命只是一个苍白的躯壳,任何阳极力以外的东西都只是惨淡而虚空的。 但如果我还是这样,他们总能找到我。他们在追踪我,寻找我,我必须到提尔去。我要在那里找出真相,如果我是真龙,那里就将是我的结束;如果我不是……如果这一切都是谎言,那里也会有一个结束,真正的结束。 万般的不愿,他缓缓切断了和阳极力的联系,放弃了它的拥抱,如同放弃生命的呼吸。夜色变得灰暗,阴影失去了它们的清晰,混合成混沌的一团。 在西边的远处,有一只狗正在嗥叫,那是在死寂的夜里令人丧胆的哀嚎。 兰德抬起头朝那个方向望去,仿佛如果他努力去看,就能看到那只狗。 第二只狗响应了第一只狗的叫声,然后又是另一只狗,另两只狗。叫声很分散,但所有的叫声都来自他的西方。 “猎杀我,”兰德恨恨地说着,“猎杀我吧!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不是盘子里的肉食,不再是了!” 他撑着树干站起来,涉过一条冰冷的浅溪,以稳定的步伐朝东方小跑而去。冷冷的溪水灌满他的靴子,他的胸肋痛不可抑,但他没有在意这些。身后的黑夜恢复了平静,但他同样不在意。猎杀我吧,我是可以猎杀的,但,我不再是盘子里的肉了。 第10章 秘密 没有理会她的同伴,艾雯·艾威尔站在马镫上,挺直身体,希望能在远方看见塔瓦隆的些许形影,但她能看见的只有晨光中一些模糊、闪烁的白色影像。那一定是那座岛上的城市。那座起起伏伏的孤立山峰被称为龙山,它从遍布低矮丘陵的平原上拔地而起,在昨天下午略晚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它的山脚下就是流经塔瓦隆的艾瑞尼河。龙山,一只突出大地的獠牙,是这里的地标,从好几里外就能轻易地看到,也能轻易地避开;即使是那些对塔瓦隆没有敌意的旅者,也会有意无意地避开它。 龙山是路斯·瑟林·弑亲者死去的地方,至少传说里是这么说的。关于这座山,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预言和警告,人们有着无穷的理由远离这座黑色的山脊。 但她有着不能远离这里的理由,而且不止一种,她只有在塔瓦隆才能获得她所必须接受的训练。我永远也不要再被罪铐铐住!她推开那些思绪,但它们最后总是会转回来。我永远也不要再失去自由!到了塔瓦隆,爱耐雅会重新探测她的梦。那位两仪师必须这么做。虽然她还没找到确实的证据,证明艾雯是一个梦卜者,但爱耐雅认为这一点可能性相当高。自从离开阿摩斯平原之后,艾雯的梦里一直充满了困扰。除了关于霄辰的梦之外(那些梦依然时常让她在惊醒时发现自己已经全身汗湿),她愈来愈常梦到兰德。兰德在逃亡,逃向某个东西,也在逃离某个东西。 她努力地望向塔瓦隆。爱耐雅会在那里等她,也许,还有加拉德……她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她急忙将这个念头完全赶出自己的脑海。想想现在的天气,想想其他的东西,光明啊,但我真的觉得有些温暖…… 这是一年的开始,冬季只是昨日的回忆。白雪依旧笼罩着龙山的顶峰,但从山腰开始,积雪已经融化,早春的幼芽从棕褐色的枯草中钻出。零散分布的山丘上,点缀着稀疏的树木,第一朵红花也已经高挂枝头。她们整整旅行了一个冬天,有时会因整日不停的暴风雪而被堵在村舍或帐篷中;有时积雪一直积到马腹那么高,让她们在日出与日落之间只能前进一小段路程,比她们平时一个上午所走的路还要短。现在能看见春天的迹象,艾雯觉得非常高兴。 将厚羊毛斗篷拢在身后,艾雯跳下马鞍,不耐烦地理了理裙子。她的黑眸里充满了厌恶。这一路上,她一直穿着这套衣服,为了方便骑马,她还得把裙子裁成两片,再用针把它们缝成裤腿。这套衣服已经穿太久了,而她惟一的另一套衣服又比这套更加污秽不堪。最可恨的是,这些衣服全都有着和罪奴服一样暗灰的颜色,从好几个星期前,她们开始赶往塔瓦隆的时候,她就只能穿着这种灰暗的衣服。 “贝拉,我发誓,永远也不再穿灰色的衣服了。”她对着自己的长毛母马说,一边伸手拍了拍它的脖子。等我回到了白塔,也不会有什么选择,她心想。在白塔里,所有的初阶生都要穿白色的衣服。 “你又在自言自语了?”奈妮薇骑着她的枣红马来到她身边。这两名女子的身高大致相当,穿的衣服也一样,只是她们各自的坐骑让伊蒙村的前乡贤高出了一个头。奈妮薇紧皱着眉头,不停地揪着拢在肩侧的浓密黑发,她只有在非常担心、烦躁,或者是极端固执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动作。一枚巨蛇戒戴在她的手指上,代表她已经获得见习生的身份。不过她现在还不是两仪师,只是比艾雯更靠近这个位置而已。“你最好更留意一下前面。” 艾雯本想争辩说她一直在寻找塔瓦隆,但她最后忍住了。难道她以为我站在马镫上,是因为不喜欢马鞍吗?奈妮薇总是忘记她已经不是伊蒙村的乡贤,而艾雯也不是个小孩子了。但她带着那枚戒指,而我没有。是的,现在还没有!这意味着我们的关系并没有改变! “你想知道沐瑞是如何对待岚的?”艾雯故作甜蜜地问。看到奈妮薇痉挛似的猛拉了一下头发,她不禁感到一阵快慰。但这种愉悦很快就消失了,她并不是真的喜欢说伤人的话,而且,她知道奈妮薇对那名护法的感情正如同小猫掉进毛线篮子,把毛线弄得一团糟。但岚不是小猫,而奈妮薇必须对那个男人做些事情,以免他顽固而愚蠢的高傲让她疯狂到杀死他。 她们一共是六个人,为了防止在沿途的村镇过于招摇,六个人都穿着非常普通的衣服,但在卡拉兰草原上,这支队伍还是显得有些突兀。她们之中有四名女性,而剩下的两名男性中,还有一名躺在由两匹马所负载的吊床上,挂吊床的马背上放着简单的行李,以及她们在村镇之间旅行所需的补给品。 六个人,艾雯想,有着多少秘密?她们分享着不止一个秘密,其中有一些甚至在白塔里也不能轻易泄露。在家乡时的生活真的比现在简单多了。 “奈妮薇,你认为兰德还好吗?还有佩林?”她匆忙地说道。她无法再装作有一天她会嫁给兰德了,现在,这件事情只剩下了表面的伪装。她不喜欢事情会变成这样,她也不是完全愿意这样,但她知道,事情已经是这样了。 “你的梦?它们又在困扰你吗?”奈妮薇的声音里满是关心,但艾雯没有心情接受这种同情。 她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平常一样,像她能控制自己的时候一样。“我们听到了许多传闻,我不确定到底出了什么事,那里面有着各种荒谬和错误的事情。” “自从沐瑞走进我们的生活以来,每件事都变得错误了。”奈妮薇粗声粗气地说,“佩林和兰德……”她犹豫了一下,表情有些奇怪。艾雯觉得,奈妮薇坚信兰德身上所有的变化都是沐瑞一手造成的。“他们现在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恐怕我们要先为自己担心,我能……感觉到出了些问题。” “你知道什么?”艾雯问。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场风暴。”奈妮薇的黑眸审视着早晨的天空。清亮的碧空中,只有几缕飘散的细云。她又摇了摇头,“就像是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奈妮薇总是能准确地预测天气,她们称这种能力为听风解语,每个村庄的乡贤都应该有这样的能力;但实际上,有很多乡贤并没有这种能力。自从离开伊蒙村以来,奈妮薇的能力一直在增强,也发生了改变,有时,她感觉到的风暴变成了关于男人的,而不再是关于风的。 艾雯咬着下唇,思考着。她们不能停下来,或者放缓脚步,她们已经走了那么远,离塔瓦隆已经这么近。麦特的状况已经无法再拖延。她的理智也许会告诉她,自己远比一个乡村丫头重要得多,不应该只想着自己儿时的玩伴,但她似乎无法这么理性。她望向其他人,想知道他们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东西。 两仪师维林,矮矮胖胖的,穿着棕色的衣服。她骑在马上,显然又陷入了沉思,斗篷上的兜帽罩住了她整个脑袋,只露出一部分脸颊。她走在领头的位置,却只是放任坐骑按它自己的步伐前进。她是褐宗两仪师,而褐宗两仪师常常会把全副精力放在寻觅知识的真理上,对自己周遭的世界却不闻不问。不过艾雯不确定维林是否真的有这种超然的心态,维林对这个世界的事件相当的熟悉。 伊兰和艾雯的年纪差不多,同样也是一名初阶生,她的金发碧眼和艾雯的完全不一样,她走在驮着麦特和吊床的两匹马身侧。麦特一直处在不省人事的状态,身上也穿着与艾雯和奈妮薇同样的灰色衣服。所有人都能觉察到伊兰眼中担忧的目光。至今为止,麦特已经连续昏迷了三天。那个瘦削的长发男人走在两匹马的另一侧,他看上去正努力地搜索别人不会注意到的地方,脸上的皱纹也因专注而显得更加的深。 “修林。”艾雯喊了一声,奈妮薇点点头,她们放慢了马速,让后面的人能跟上她们。维林仍旧在前面一颠一颠地走着。 “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修林?”奈妮薇问道,伊兰也将目光从麦特身上抬起,脸上神情专注。 被三名女子盯住,瘦削的男人不安地在马鞍上耸了耸肩膀,揉搓着自己的高鼻子。“麻烦,”他的声音模糊而不情愿,“我想,也许……是麻烦。” 身为效忠夏纳国王的一位嗅罪人,修林并不像夏纳战士那样在头顶束发,但他腰间的短剑和锯齿匕首早已经过无数次战斗的磨洗。多年的经验让他有能力嗅出恶人的行迹,特别是那些动用暴力的人。 在旅途中,他曾经两次建议离开她们刚刚到达的村庄。第一次,伙伴们全都反对他的建议,因为她们太疲惫了。但在她们歇宿的那个晚上,旅店老板和村子里的另外两个男人企图将她们杀死在床上。幸好这三个男人不是暗黑之友,只是普通的盗贼,只因觊觎她们的马匹和行囊,才犯下这样的恶行。但其他的村民都知道这三个人的身份,他们显然将陌生人视为可以随意劫掠的对象,这让六名旅者不得不被迫在一群挥舞手斧和干草叉的暴徒面前仓皇逃跑。第二次,修林一说出有危险,维林就命令她们尽快催马离开那个村子。 这名嗅罪人在和同行的女士们说话时总是很小心,只是在麦特还能说话的时候,他们两个倒是能聊得很开心。他们常常会互相开玩笑,一起掷骰子,不过,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都会离女人们远一些。艾雯认为现在只剩一个人的修林可能会觉得很不舒服,毕竟,他的身边围着一位两仪师和三名正在接受两仪师训练的人。有些男人会认为面对两仪师要比面对一场战斗更困难。 “什么样的麻烦?”伊兰问道。 她的语气很轻松,但却有不得不回答的意味,且必须是详细而毫不含混的回答。修林只得开口道:“我闻到了——”他突然停住话头,惊讶地眨了眨眼,目光逐一扫过面前的每一位女子,“只是一种感觉,”他最后说,“一……大群,我看到了一些足迹,昨天看到了,今天也有。许多马匹,二十或三十匹,都在这条路上,这让我感觉很奇怪,其实只有这些而已。那只是一种感觉,但我想,那应该是麻烦。” 足迹?艾雯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些。奈妮薇尖刻地说:“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令人不安的地方。”奈妮薇一直以自己不输给任何男人的追踪能力而自豪。“这些脚印已经有好几天了,你怎么会认为它们是麻烦?” “我只是这么想。”修林缓缓地说,仿佛他还想多说些什么。他垂下目光,揉搓着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从我们上次遇到村庄,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他喃喃地说道,“有谁会知道法美镇的消息,又赶在我们前面?我们也许不会得到什么美好的欢迎。我一直觉得,这些人可能是土匪、杀手,我们应该谨慎行事。如果麦特还能站起来,我很想向前搜寻一下,但现在我最好不要把你们丢下。” 奈妮薇扬起眉毛:“你认为我们没办法保护自己?” “如果有人对你们发动突袭,至上力是来不及发挥作用的。”修林伸手按住了马鞍前端,“请原谅,但我想,我……我去两仪师维林身边走一会儿吧!”他用脚跟踢了一下马腹,抢在女孩子们说话之前赶到了前方。 “这让人感到吃惊。”伊兰看着修林在褐宗两仪师身后不远处放慢了马速。维林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就像她没有注意到其他任何人一样,而他也因为能躲开她们的问题而感到满意。“自从离开托门首以后,他一直尽量远离维林,他总是看着她,仿佛害怕她会对他说些什么。” “尊敬两仪师并不代表害怕她们,”奈妮薇停了一下,又不情愿地补充了一句,“我们。” “如果他认为会有麻烦,我们就应该派他出去看看。”艾雯深吸了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目光望了另外两个人一眼,“如果有什么麻烦,我们保卫自己的能力会比他带着一百名士兵还要强。” “他不明白,”奈妮薇语气平淡地说,“我不打算告诉他,或者任何人。” “我能想象维林会对此说些什么,”伊兰的声音里透出忧虑,“真希望我能弄清楚她到底知道多少。艾雯,我不知道,如果玉座发现了,我甚至不知道妈妈是否能帮助我,更不要说你们两个了。”伊兰的母亲是安多的女王。“在离开白塔之前,她对至上力的了解并不多,尽管她总是表现出一副已经晋升为正式两仪师的样子。” “我们不能把希望放在摩格丝身上,”奈妮薇说,“她在凯姆林,而我们要去塔瓦隆。不,我们私自离开白塔,也许已经为我们带来足够的麻烦了。无论我们再带什么样的麻烦回来,都难逃责罚。我们最好保持低调,行事谦恭,不要再吸引更多的注意力。” 听到奈妮薇要假装谦恭,艾雯本以为自己会笑出来,她已经不止一次因为这件事而想笑了。在这件事上,即使是伊兰,也能比奈妮薇做得更好一些。但现在这个时候,她却没有任何愉快的感觉。“如果修林是对的呢?如果我们真的会遭受攻击?他不能在二十或三十个男人面前保卫我们。如果我们只是等待维林有所行动,我们会死的,奈妮薇,你说你感觉到了一场风暴。” “真的?”伊兰问,当她摇头的时候,金色的发卷也随之来回摇摆。“维林不会喜欢我们……”她的声音渐渐变弱,却又突然转强,“不管维林喜不喜欢,我们也许必须采取行动。” “我会做必须去做的事,”奈妮薇厉声说道,“只要我应该做的。不过,如果有状况发生,你们两个应该先逃走,白塔会因为你们的潜力而重获生机的。但不要以为她们不会静断你们两个,这全要看玉座或白塔评议会如何决定。” 伊兰艰难地哽了一下喉咙,“如果她们会为这件事而静断我们,”她的声音显得很虚弱,“她们也会静断你的。我们要一起逃走,或者一起战斗。修林以前没有出过错,如果我们想要活着去面对白塔里的麻烦,我们也许必须……必须做我们要做的事。” 艾雯哆嗦了一下。静断,切断和阴极力的联系,很少有两仪师会招致这样的惩罚,但静断的案例在白塔的确发生过。初阶生都被要求记住每一位遭受静断的两仪师的名字,以及她们的罪行。 她现在总是能感觉到真源,就在她的视野之外,如同正午的太阳,将光与热洒在她的肩头。即使她经常会在努力接触阴极力时一无所获,她仍然想去碰触它,碰触它的次数愈多,就愈想去碰触它。初阶生师尊、两仪师雪瑞安曾经不止一次强调过,过于喜好感受至上力是很危险的,但她现在几乎已经对这样的警告置若罔闻了。被切断与阴极力的联系,仍然能感觉到阴极力,却永远不能再碰触它…… 同伴们看上去也都不想再说什么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颤栗,她从马鞍上躬下身,去探视轻轻摇摆的吊床。麦特的毯子因为摇摆而变得凌乱,露出了一把插在黄金鞘里的弯曲匕首,匕首的握柄被麦特握在手中,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嵌在握柄顶端。艾雯用毯子盖好麦特的身体,同时小心不让手碰到那把匕首。麦特只比艾雯大一岁多,但他憔悴的双颊和灰暗的皮肤使他显得苍老了许多。虽然呼吸的声音沙哑沉重,但他的胸口几乎看不到什么起伏。一只肥大的皮袋就放在麦特的脚边,艾雯也把那个袋子盖在毯子里面。我们必须把麦特送到白塔去,她心想,还有那只袋子。 奈妮薇也将身子靠过来,伸手摸了摸麦特的前额。“他烧得更厉害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忧虑,“如果我有一些无忧根和克热草就好了。” “也许,如果维林能再对他进行治疗……”伊兰说。 奈妮薇摇摇头,她梳理了一下麦特的头发,叹了口气。随后便直起腰说道:“她说,现在她只能勉强维持他还活着,我相信她的话。昨晚,我曾经尝试着想医治他,结果一点作用都没有。” 伊兰倒抽了一口气:“两仪师雪瑞安说过,我们绝不能尝试进行医疗,直到我们被一步一步地教导过上百次之后。” “你可能会杀了他。”艾雯气恼地说。 奈妮薇重重地哼了一声:“我想到自己去塔瓦隆之前,就是个疗者,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力哪!只是现在我需要药剂的帮助,要是我有克热草就好了。他可能撑不了多久了,也许只有几个小时。” 听着奈妮薇的话,艾雯觉得她很不高兴,为了对自己能力的认知而不高兴,为了麦特而不高兴。这让艾雯不由得又开始为奈妮薇为什么会选择来塔瓦隆接受训练而感到好奇。奈妮薇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学会导引的,虽然她还不能自如地控制这个能力,但她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在这段时期,如果没有两仪师的指导,有导引能力的女性中,四个人会有三人死去。奈妮薇说自己想学得更多,但在大多数时候,她就像一个不愿吃下羊蕨根的孩子那样不愿去碰它。 “我们要尽快把他送到白塔去,”艾雯说,“她们能在那里治好他。玉座会照看他的,她会安排好每件事情。”她没有去看麦特脚边被毯子盖住的袋子,另外两名女伴也故意不让目光落在那上头。那里有一些她们可以放心传播的秘密。 “骑兵。”奈妮薇突然说道,不过艾雯已经看见他们了。二十几个男人出现在前方一个低矮的山坡上,他们正策马飞快地向这里赶来,身上的白袍被强风吹起在他们身后。 “圣光之子,”伊兰说道,那语气就像是一句咒骂,“我想,我们已经找到了你所谓的风暴,还有修林所说的麻烦。” 维林勒住马缰,并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修林想要拔出短剑的胳膊。艾雯碰了碰驮着吊床前面的那匹马,让它停在丰满的两仪师身后。 “让我来对付他们,孩子们。”两仪师平稳地说,她掀开自己的兜帽,露出略带灰丝的头发。艾雯一直都无法确定维林到底有多大年纪,她总像是一位老祖母般对待她们,但两仪师两鬓不多的灰发似乎是惟一能代表她年岁的痕迹。“无论你们要做些什么,首先要记住的是,不要让他们激怒你们。” 维林的面容如同她的声音一样平静,但艾雯觉得自己看见了两仪师正用眼角的余光测量这里到塔瓦隆的距离。现在,塔瓦隆城中高塔的尖顶已经映入她们的眼帘,一座高大的拱桥跨过河床,连接着河岸与城市所在的岛屿,桥拱的弧度也足够让堆满货物的商船从下方驶过。 看是能看见,艾雯心想,不过这个距离,根本逃不掉。 片刻之间,她确信正在冲过来的白袍众就要向她们发动突击了,但他们的首领抬起一只手,所有的白袍众猛地一拉缰绳,就停在距离她们不到四十步的地方,马蹄扬起大片的尘土。 奈妮薇恼怒地低声咒骂着。伊兰坐直身体,举手投足间充满了高傲,仿佛正在以自己的表情斥责白袍众的无礼。修林的手仍然放在短剑的握柄上,看上去无论维林说什么,他都会让自己挡在女士们和白袍众之间。维林在脸前轻轻挥了挥手,挥去扑面而来的尘土。白袍众骑兵将队伍延展成弧形,封锁住她们前进的道路。 他们的胸甲和圆锥形的头盔被擦得闪闪发亮,即使是手臂上的链甲也闪烁着银光,每个人的胸口都镶着放出火焰状光芒的金色太阳。他们之中,有人手持着弓箭,只是还没有将弓拉开。他们的首领是一名年轻男人,在他的斗篷上,金色阳光的图案下面,还有两个代表军阶的金色结饰。 “两名塔瓦隆女巫,我有没有猜错?”他做出一个绷紧的微笑,似乎将他的瘦脸捏得更窄了。傲慢的火焰在他眼中跳动,仿佛他知道某些愚蠢的人们无法洞察的事实。“还有两个傻蛋,一对跟班,一个病了,一个老了。”修林差点忍不住气就要发作,却被维林制止了。“你们从什么地方来的?”白袍众问道。 “我们从西边过来,”维林不动声色地说,“不要挡在前方,我们还要赶路。圣光之子在这里没有权威。” “圣光所及之地,就是光之子行使权威的地方;圣光无法照耀的地方,我们将送去圣光,女巫。回答我的问题!还是要我将你们带到营地去,让裁判团来对付你们?” 麦特必须立刻送去白塔进行治疗,不能再耽误了,而更重要的是,她们不能让那个袋子里的东西落入白袍众的手中。一想到此,艾雯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已经回答你了,”维林依旧保持着平静,“而且比你所应得的更加礼貌。你真的相信你们能挡住我们吗?”一些白袍众举起了弓箭,他们显然认为她的话是一种威胁。但维林并没有停下,她的声音也没有变得更加急迫。“在某方面,也许你们的恫吓还值得考虑,但不会是这里。在塔瓦隆的视野中,你真的相信,你可以被允许冒犯两仪师?” 军官不安地在马鞍上挪动了一下身体,仿佛突然开始怀疑他是否能实践自己的言辞。然后,他回头看了自己的人一眼,可能是想从他们那里寻得支持,也可能是因为他记起了他们正受到监视。随后,他恢复了对自己的控制:“我不会畏惧你们这些暗黑之友的行径,女巫,回答我,或者随我去见裁判团。”但他的声调不像原来那么强势了。 维林张开嘴,脸上仍旧保持着闲聊的神情,但还没等她说话,伊兰突然冲到队伍前面,用命令的口吻厉声说:“我是伊兰,安多的王女,如果你不立刻闪开,你就要去见摩格丝女王了,白袍众!”听到她的话,维林恼怒地吸了口气。 白袍众看上去稍稍退缩了一下,但他立刻又干笑了两声:“你是这么想的?也许你会发现,摩格丝已经不再那么热爱女巫了,女孩。如果我把你从她们身边带开,还给女王,她可会因此而感谢我呢!艾阿蒙·瓦达指挥官会很想和你谈谈的,安多王女。”他举起一只手,艾雯不知道他对那些白袍众发出了什么信号,只见部分白袍众迅速提起了缰绳。 没有时间等待了,艾雯心想,我不要再被锁链铐住!她打开了自己和至上力的联系。这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在长时间的练习之后,她已经没有第一次尝试时那么地生涩了。就在一次心跳的时间里,一切东西都从她的思绪里消失,一切的一切,除了一朵飘荡在虚空中的玫瑰花蕾。玫瑰花向光明绽放,向阴极力绽放,那是真源中女性的力量。至上力奔涌过她的身体,要将她冲走,她感觉到身体被光明充满,与光明融为一体,那是令人眩迷的感受。她挣扎着不被至上力所吞没,同时将精神集中在白袍众军官马前的地面上。只针对那一小块地面,她不想杀人。你捉不到我! 那个男人还没来得及将手放下,他面前的地上发出一阵咆哮,一束泥土和岩石高高喷起,转瞬间便超过了他的头顶。他的马匹尖叫着人立而起,他则像一袋谷子般跌落马鞍。 在他跌落地面之前,艾雯已经将注意力转向其他白袍众。地面上又出现了一次喷涌。贝拉向一旁跳去,但艾雯没费多大力气,就用缰绳和膝盖控制住了她的坐骑。虽然处于虚空的包围之中,但她还是因为看到第三处土地的崩裂而感到惊讶,那不是她造成的,紧接着,在远处又发生了第四次崩裂。她这时发现奈妮薇和伊兰都被包覆在一团光晕之中。这种光晕说明她们也拥抱了阴极力,并被阴极力所拥抱。除了能够导引的女子外,没有人能看见这样的光晕;但至上力所造成的结果是任何人都能看见的。爆炸在白袍众周围不断发生,将土石倾泻在他们身上,巨大的鸣响使他们心神动摇,他们的马匹开始不停地狂野腾跃。 修林大张着嘴,四处张望,显然和白袍众一样被吓坏了,但他还是竭力控制住驮着吊床的马匹和自己的坐骑,不让它们因惊慌而逃开。维林因为惊讶和气恼而睁大了眼睛,她的嘴飞快地开合着,但不论她说了什么,都被雷鸣般的爆炸声给淹没了。 白袍众们很快就四散奔逃了,其中还有一些惊惶地扔掉了手中的弓箭,他们拼命地催马,仿佛暗帝本尊正紧追在他们身后。只有那名年轻的军官没有露出慌乱的神色,他从地上爬起来,紧绷肩膀,两眼直瞪着维林,眼白里迸出条条血丝。他的白色斗篷和他的面孔上满是尘泥,但他看上去丝毫也不在意。“杀了我吧,女巫。”他的声音颤抖着,“来呀!杀了我,就像你杀死我父亲一样!” 两仪师没有看他,她的注意力完全落在身边的旅伴们身上。那些白袍众都逃过了刚才他们经过的那座小山,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逃跑的过程中,没有人回头看上一眼,他们似乎把自己的指挥官给忘记了,就连这名军官的马也随着他们逃走了。 在维林怒气冲冲的注视下,艾雯缓慢而不情愿地松开了阴极力,让它离开总是那么困难。奈妮薇四周的光晕也在缓缓消失,速度比艾雯还要慢。奈妮薇这时正皱眉紧盯着她们面前这名长脸的白袍众,仿佛他还会耍什么诡计。伊兰看上去正因自己刚才所做的事而震惊不已。 “你们所做的——”维林只说了半句话,又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她的目光覆盖了这三个女孩子,“你们所做的事情相当恶劣!恶劣至极!两仪师只有在对抗暗影生物和危急时刻保卫自己生命时才会将至上力作为武器使用,那三个誓言——” “他们就是要杀死我们,”奈妮薇毫不示弱地打断了维林的话,“杀死我们,或者对我们施以刑罚。他接到的命令就是这样的。” “这……这不算是将至上力作为武器,两仪师维林。”伊兰扬起下巴,但声音还是止不住地颤抖,“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人,甚至连马也没有受伤,所以——” “不要狡辩!”维林断喝一声,“当你们成为真正的两仪师——如果你们能够成为两仪师的话!你们必须遵守三誓,但即使是初阶生,也要全力奉行这三个誓言。” “那他呢?”奈妮薇伸手指着那名白袍众军官。他依然站在原地,显出一副震惊的样子。她的表情绷紧得像鼓皮一样,看上去几乎和两仪师一样生气。“他要囚禁我们,而麦特现在如果不立刻回白塔去接受治疗,就会有生命危险,而且……而且……” 艾雯知道奈妮薇不能说出的事情。我们不能让那个袋子落入别人手中,必须把它平安送回玉座那里。 维林厌倦地看着那名白袍众:“他只是想吓一吓我们,孩子,他知道他无法强迫我们去我们不想去的地方,他无法承受因此而惹上的麻烦,这里是塔瓦隆的势力范围。我可以说服他让开道路,只需要一点时间和一点耐心,哦,如果他躲在阴影里,他很可能会试图暗杀我们。但即使是这些羊脑袋的白袍众,也不会试图伤害一个知道他们形迹的两仪师。看看你们做了什么!这些人会传出什么样的谣言,这会对我们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当维林提到躲藏在阴影中的话语时,军官的脸猛地变红了。“不从正面冲击崩毁世界的力量并不代表怯懦。”他忿忿地说,“你们这些女巫想让世界再次崩毁,你们这些暗帝的走狗!”维林疲倦而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艾雯希望能对自己造成的损害有所补救。“我对我做的事情感到抱歉。”她对那名军官说。她很高兴自己还不必像真正的两仪师那样,遵守那个不可说不实之言的誓言,现在她说的话里能有一半是真实的就很不错了。“我不该这么做,对此,我向你道歉,两仪师维林一定能治好你的伤。”那名军官却向后退了一大步,仿佛维林会活剥了他的皮。维林响亮地哼了一声。“我们走了很长的路才到这里,”艾雯继续说道,“我们从托门首来,如果我不是如此疲倦,我绝不会——” “安静,女孩!”维林急忙喝道。这时,那名白袍众发出了更大的吼声,“托门首?法美镇!你们去过法美镇!”他踉跄着又退后一步,将自己的佩剑抽出了一半。从他脸上的表情,艾雯看不出他是否会发动攻击,或者只是要自卫。修林催马靠近了那名白袍众,一只手放在锯齿匕首的握柄上。那个长脸男人仍然在吼叫着,怒不可遏,口沫横飞:“我的父亲死在法美镇!是贾瑞特告诉我的!你们这些女巫为了你们的伪龙杀死了他!你们不得好死!你们会被烧个精光的!” “冲动的孩子们,”维林叹了口气,“口无遮拦,几乎像男孩子一样糟糕。愿光明伴随你,孩子。”她最后这句话是对那名白袍众说的。 没有再说一个字,维林引领众人绕过了那个男人,但他的吼声依然在她们身后追赶着:“我的名字是戴恩·伯恩哈!记住,暗黑之友们!我会让你们害怕我的名字!记住我的名字!” 等戴恩的喊声在她们身后消失,一行人在沉默中策马奔驰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艾雯漫不经心地说:“我只是想让情况有所改善。” “改善!”维林喃喃地说道,“你必须学会择时而言,有时要说出所有事实,有时就要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舌头。这是你要学的最基本的一课,却也是最重要的一课。学会它之后,你才有可能活着披上两仪师的披肩。你从没想过,关于法美镇的消息会在我们之前散播开来吗?” “她为什么要想到这件事?”奈妮薇问,“我们遇到的人都只是听到了一些谣言,而我们上个月就已经赶到了谣言的传播范围之外了。” “所有的消息都只能沿着我们经过的道路传播吗?”维林反问道,“我们曾经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前进。谣言是生着翅膀的,有一百条路,它就能走一百条路。孩子,永远都要为最坏的情况做好准备。能做到这一点,你的所有意外就都会变成好事了。” “他刚才提到我母亲,那是怎么回事?”伊兰突然问,“他一定是在说谎,我母亲永远也不会反抗塔瓦隆的。” “安多的女王们一直都是塔瓦隆的朋友,但所有的事情都会改变。”维林的表情依旧平静,但她的声音里却流露出紧张的情绪。她在马鞍上转过身,望着他们——三个女孩和修林,还有吊床里的麦特。“世界是不可预料的,所有的事情都会改变。”她们这时走上了一道山脊,一座村落出现在她们面前,黄色的瓦片屋顶簇拥着通向塔瓦隆的大桥。“现在,你们必须真正地小心了,”维林对他们说,“真正的危险刚要开始。” 第11章 塔瓦隆 小村庄代伦坐落在艾瑞尼河的对面,与塔瓦隆隔河相对,几乎与塔瓦隆有着同样悠久的历史。组成代伦村的房屋和店铺都不算大,由红色或棕色的砖石建成,它的石板路给人一种永恒不变的感觉,但这个村庄在兽魔人战争时曾经被烧毁,也曾经被包围塔瓦隆的亚图·鹰翼的军队洗劫过;在百年战争期间,更是不止一次遭到劫掠;二十年前的艾伊尔战争是它迄今为止遭受的最后一次火焚之灾。这个小村庄的历史中充满了动荡与灾祸,但处在塔瓦隆出城大桥的另一端,代伦村无论被摧毁过多少次,总是很快就能重建,只要塔瓦隆屹立不倒,它就会一直存在下去。 第一眼看到这个村子,艾雯觉得这里又要发生战争了。一群排成方队的长矛兵,从街道上走过,整齐的队伍如同精细排列的梳齿。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宽沿扁头盔的弓箭手,他们将长弓挂在胸前,腰间的箭囊里也塞满了羽箭,随着他们的步伐前后摇摆。再往后是一队重甲骑兵,钢盔的护面遮住了他们的脸。看到维林一行人走过来,队伍中的军官抬起一只手,骑兵为她们让出了一条路。所有军人的胸口处都有着白色的塔瓦隆之焰徽记,如同一个雪白的泪滴。 不过村民们对此显然并未多加注意,所有的人都忙着自己手边的活儿。军队旁边,仍然是一幅商旅云集的景象,似乎这些军人只是大家早已习惯的障碍物而已。有几个男人和女人用大托盘盛着水果,保持着和士兵一样的步伐,随着部队一起前进,一边向士兵们兜售一些从地窖里拿出来的发皱的越冬苹果和梨子。除了这些人之外,其他的商店老板和小贩都没有在这些士兵身上花费什么心思。维林看上去也没有注意士兵们,她很快就带着艾雯和其他人穿过村子,来到大桥的桥头。这座桥跨越了至少有半里的水面,仿佛从岩石岸基上伸出的丝带。 在桥基处,有更多士兵守卫着,十二名长矛兵和六名弓箭手在检查每一个想通过大桥的人。他们的军官是一个秃顶的男人。他将头盔挂在剑柄上,无聊地看着等待过桥的队伍。队伍里有人徒步,有人骑马,还有牛马或者人力牵引的大车。队伍不过一百步长,但每当有一个人被允许上桥,就会有别人排进队伍。不过,秃顶的军官看上去并不急于加快确认过桥人身分的速度。 当维林引领一行人径直走到队伍最前端的时候,秃顶军官气恼地张开嘴,但一看清维林的脸,他立刻将头盔扣在了脑袋上。真正知道两仪师的人不需要用巨蛇戒来判别她们的身份。“日安,两仪师。”他说着,手捂胸口鞠了个躬,“日安,如果您愿意的话,就请直接过去好了。” 维林在他身边勒住缰绳。排队的人们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但没有人敢大声发出怨言,“白袍众有没有惹过麻烦,守卫?” 我们为什么要停下来?艾雯早已急不可耐,“难道她忘记麦特的情况危急吗?” “还没有什么大问题,两仪师。”军官说,“没有发生战斗。他们想进入河对岸的艾东市场,不过我们给了他们一点教训。玉座的意思是,要确保他们不会再动这种念头了。” “两仪师维林,”艾雯小心地说,“麦特——” “等一会儿,孩子。”两仪师的声音有些心不在焉,“我没有忘记他。”说完这句话,她的注意力立刻又转回那名军官身上,“那么,外面那些村镇呢?” 军官不安地耸耸肩:“两仪师,我们不能完全赶走那些白袍众,他们总是在我们的巡逻队靠近时迅速跑开,看上去,他们似乎是企图想激怒我们。”维林点点头,做出了催马继续前行的架势,但那名军官又说道:“请原谅,两仪师,但你们显然是从远处来的。你们有什么消息吗?从上游来的每艘船都会带来新的传闻。人们都说,有一名新的伪龙出现了,不知为什么,他们甚至还说,他拥有亚图·鹰翼的部队,死去的人重回世间,听从他的指挥;他杀了许多白袍众,并摧毁了塔拉朋的一座城市,他们都管那座城市叫法美镇。” “人们都说,有两仪师在帮助他!”一个男人的声音从等待的队伍中传出。修林的呼吸立刻变得沉重,他挺直腰身,仿佛嗅到了暴力。 艾雯向四周看了看,并没找到那个发出喊声的人。人们有的平静,有的烦乱,但大家似乎都只是在专心等待接受哨兵的检查。这个世界在改变,却不是变得更好。当她离开塔瓦隆时,任何敢说两仪师坏话的人都会被身旁的听众一拳挥在鼻子上。那名军官此时满脸涨红,双眼严厉地盯着桥头的队伍。 “谣言不是事实。”维林对他说,“我可以告诉你,法美镇依然存在,它甚至也不在塔拉朋,守卫。不要听信谣言,要听从玉座,愿光明照耀你。”她拉起缰绳,当军官向她鞠躬的时候,这支小型队伍已经走过了他的身边。 这座桥让艾雯感到惊奇。塔瓦隆的桥梁总是让她惊奇。镂空的桥壁比最好的女织工织出的缎带花边还细致繁复,能用岩石雕刻出这样精巧的作品,还能让它跨越大河,撑起桥身的重量。河水在桥下五十步或更深的地方翻滚,水流强而稳定,从河岸到河心岛的半里距离中,桥梁完全悬空,一根桥桩都没有。 令人惊奇的还不止这一点,艾雯觉得这座桥正在以它自己的方式带她回家。这想法让她震惊无比。伊蒙村才是我的家啊!在塔瓦隆,她学到了挣扎求生,学到了为自由而奋斗。在塔瓦隆,她要学会为什么她的梦令她如此困扰,为什么她苦苦思索,也无法明白这些梦的含意。她必须学会这些。现在,塔瓦隆是她命运所系的地方。如果她能回到伊蒙村(她为这个“如果”感到心伤,但她必须对自己诚实),如果她能回去看望(只能是看望)她的父母,她也不再是一位客栈老板的女儿了。旧时的牵挂无法再捆绑她,不是因为她不喜欢,只是因为她已经长大,离开了襁褓。 桥梁只是开始,拱形的大道直通向包围全岛的闪亮白色高墙,组成墙壁的石块银光闪烁。从拱桥的高处望去,闪亮之墙显得矮了许多。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同样用银白色石块搭建的哨塔伸出城壁,河水不停地冲刷着巨大的塔基。它们的后面,屹立着真正的塔瓦隆塔群——传说之塔,尖顶、细颈、螺旋阶梯,离地百步以上的悬空桥梁将它们彼此连接。但这一切还都只是开始。 在城门前看不到卫兵,两扇青铜巨门足以让二十个人并肩骑马而过。门后是一条宽阔的大道,它和另一条大道组成了十字形贯穿全岛的道路主干。春天也许还没有到来,但空气中一直都洋溢着花香和香水与香料的气息。 艾雯看到这座城市的时候,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仿佛她以前从没见过它。每座广场,每个路口都装点着喷泉、纪念碑或雕像,有些雕像被塑在高塔般的巨大石柱上。但真正让人眼花缭乱的还是这座城市本身。无论是一座多么普通的城市,如果它有了像塔瓦隆这样多姿多彩的装饰和雕刻,那城市本身就会变成一件装饰品。而塔瓦隆如果去掉所有这些装饰,同样无损它的宏伟瑰丽。巨大的或细小的建筑物由各种色彩的石块砌成,看上去如同一重重的贝壳或海浪,或者是风蚀的悬崖,拥有一种梦幻般的流畅感。那只可能来自自然的匠心,或者是人类最离奇的瞬间幻念。这里从民居、旅店、马厩,到塔瓦隆最宏大的建筑物,都是为了美而存在的。巨森灵石匠在世界崩毁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倾尽心力建了这座城市的绝大部分,他们一直认为这座城市是他们最杰出的作品。 人们从各个国家来到这里,云集在街道上。他们的肤色从黑到白,还夹杂了这两种颜色之间的各种肤色。他们的衣服有鲜亮的颜色和活泼的款式,也有色彩单一和呆板的款式。有的装饰着流苏、编织带和闪亮的纽扣,有的则朴实得没有任何饰品;有些衣服让艾雯觉得太过暴露,有些则只露出了穿衣者的眼睛和指尖。人群中不时有轿子经过,抬轿的人们嘴里不停叨念着:“让路,让路!”载客马车沿街道缓缓移动,穿制服的马车夫高声喊着“你好呀”或者“嘿”,他们神气活现的样子,真的不像只是个马车夫。街头乐师演奏着长笛、短笛和竖琴,有时还会有人在他们身边变戏法或表演杂技。所有这些表演团的前面都放着一顶装硬币的帽子。四处游走的小贩为他们的商品大声叫卖,商店老板站在店铺门口,夸赞着自己的商品。所有的嘈杂声音充斥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感觉上就像是一只生物在轻声歌唱。 维林已经重新戴上兜帽,遮住了自己的面孔。不过艾雯并不认为人群中有人曾经注意过她们,甚至没有人会多看一眼躺在吊床上的麦特,但确实有人在经过麦特身边时,刻意远离吊床。人们有时会带着病人进入白塔寻求治疗,但没人知道这些病人身上的疾病会不会传染。 艾雯赶到维林身边:“你真的认为我们会遇到麻烦?我们现在在城里,眼看就要到达白塔了!”白塔现在已经映入她们的眼帘,白光如火焰般在这座巨大建筑物上跃动,所有其他建筑都匍匐在它脚下。 “我总是会期待着麻烦的出现。”维林平淡地答道,“你也应该如此,在白塔中,更应该如此。现在,你们所有人都要比以往任何时候来得更加小心,你们的……花招……”她的嘴唇突然绷紧,随后又恢复了柔软,“吓跑了那些白袍众,但在白塔里,这样的花招只会给你们带来死亡或静断。” “我不会在白塔里那么做的,”艾雯不服气地说,“我们都不会的。”奈妮薇和伊兰这时也来到她们身边,只留下修林照看驮着吊床的马匹,三个女孩一齐向两仪师点头。伊兰的表情很真诚,而奈妮薇,在艾雯看来,她似乎是有所保留的。 “你们永远也不该再那么做了,孩子,绝对不能!永远!”维林从兜帽的边缘看了她们一眼,摇了摇头,“而我真心地希望你们已经了解到,应该保持安静时却随便说话有多么愚蠢。”伊兰整张脸转成深红色,艾雯也感觉自己的双颊火烫。“一旦我们走进白塔的范围,就管住你们的舌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只能接受。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不知道会有什么在白塔中等待我们,即使你们知道了,你们也不知道如何去对付。所以,一个字也不要说。” “我会依您说的去做,两仪师维林。”艾雯说。伊兰很快地也做出了响应。 奈妮薇哼了一声,两仪师紧盯着她,她这才不情愿地点点头。 街道尽头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广场,这里已经是城市的中心了,白塔就矗立在广场正中央,与空中的太阳交相辉映,它的塔尖看上去已经碰到了天顶。白塔的塔基是一座巨型圆顶宫殿,精致的尖塔和其他建筑环绕在它的周围。令人惊讶的是,广场上几乎没有几个人。除非是有事情,否则没人会到白塔来,艾雯这么提醒着自己,也用这个理由抚平自己内心的不安。 当他们进入广场的时候,修林引领驮着吊床的马走到了前头。“两仪师维林,我现在必须离开您了。”他又看了一眼宏伟的白塔,便竭力让目光移到了一侧。只要待在这里,他就会觉得不自在。修林来自一个尊敬两仪师的地方,但尊敬她们是一回事,被她们包围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在旅途中给予我们莫大的帮助。”维林对他说,“而这是一段漫长的旅程,你在重新踏上这段旅程之前,可以在白塔中找到一个地方恢复精神与体力。” 修林用力地摇着头:“我一天也不能浪费了,两仪师维林,一个小时也不行。我必须回夏纳去,向艾沙王和爱格马领主报告一切,告诉他们法美镇所发生的事实,我必须告诉他们关于——”他突然闭上嘴,警戒地向四周环视了一圈,没有人靠近他们,但修林还是放低了声音:“关于兰德的事情,真龙已经转生。这里有不少向上游走的船,我想赶下一艘船,马上离开。” “你走在光明之中,夏纳的修林。”维林说。 “光明照耀我们所有的人。”修林回答。他提起了自己的缰绳,犹豫了片刻,又说道:“如果您需要我,就请捎信去法达拉,我会尽快赶来。”说完这些,他清了清喉咙,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随后便掉转马头,急驰而去。很快的,他就远离白塔,不见踪影了。 奈妮薇恼怒地摇摇头:“男人!他们总说什么如果有需要就去找他,而你往往是现在就需要他。” “在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任何男人能帮得上忙。”维林冷冷地说,“记住,保持安静。” 望着修林离开的方向,艾雯感到一阵失落。除了麦特以外,他几乎不和她们之中的任何人说话。维林是对的,他只是个男人,在白塔里,他就如同婴儿般软弱无力。但他的离开让她们的伙伴又少了一个。有个带剑的男人在身边,会让她安心许多,她总是无法丢掉这样的念头。而且,修林已经和兰德、佩林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我还有自己的麻烦要担心呢!兰德和佩林只能让沐瑞去照看吧!明一定会好好照顾兰德的。一想到此,她的心里闪过一丝嫉妒。这是艾雯一直都在竭力克制的情感,她也几乎成功了。 她叹了一口气,伸手牵过了驮着吊床马匹的缰绳。麦特全身都盖在毯子下面,只露出一张脸,他的呼吸显得干燥沙哑。就快了,她心想,你很快就能得到治疗了,我们会知道,有什么在等着我们。她希望维林不要再吓唬她们了,她希望自己能相信维林给她们的恐吓都是无稽之谈。 维林带领她们绕过白塔围墙的正面,走到一扇狭窄的侧门前。门开着,一旁站了两名卫兵。两仪师停住马,掀起兜帽,从马鞍上俯身向一名卫兵轻声说着什么。那名卫兵愣了一下,用惊讶的眼神看了看艾雯和其他人,飞快地说了一声:“如您所愿,两仪师。”便消失在白塔围墙内。在他说话的时候,维林已经催马向门里走去,不过,她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急迫的神色。 艾雯牵着驮吊床的马跟在后面,她和两名伙伴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纳闷维林向卫兵说了些什么。 一栋灰色石头砌成的房子就立在墙内的门旁边,它的轮廓就像是一枚六角星。一小队卫兵在门里来回走着,看见两仪师到来,他们急忙停止闲谈,纷纷向维林鞠躬致敬。 白塔内的这部分可能曾经是某个领主的花园。这里零散分布着树木、修剪过的灌木丛和宽阔的碎石路,其他建筑物在树林间隐约可见。白塔则君临一切地俯瞰着它们。 她们脚下的道路直通向树林间的一处马厩,一到那里,穿着皮汗衫的马夫们便急忙跑过来,接下了她们的坐骑。在两仪师的指挥下,几名马夫解下吊床,轻柔地将它放在一边。当马匹被牵入马厩的时候,维林从麦特脚边拿起那只皮袋子,小心地将它夹在一只胳膊下面。 奈妮薇紧握拳头,皱眉盯着两仪师:“你说过,他也许只剩几个小时的时间,而你还要——” 维林抬起一只手,奈妮薇立刻闭上了嘴。但艾雯无法确定,阻止奈妮薇的是维林的手势,还是从碎石路上传来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两仪师雪瑞安出现在众人面前,还有三名见习生跟在她身后。她们白色的衣服边缘镶着两仪师七个宗派的色带,从蓝到红。还有两名身材高大,穿着劳工服的男人。这位初阶生师尊是名略显丰满的女子,有着沙戴亚人高颧骨的特征,火红的头发,清澈的绿眸在眼角处略微翘起,这些让她圆润无瑕的脸庞显得很有特色。她看了艾雯和其他人一眼,眼神平和,但她的嘴角却是绷紧的。 “你把三名逃亡者带回来了,维林,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几乎要希望你不曾把她们带回来。” “我们不是——”艾雯开口道。但维林尖锐的声音立刻打断了她:“安静!”维林盯着她,然后又看着她们三个,仿佛她严厉的眼神能封住她们的嘴巴。 艾雯相信维林确实堵住了自己的嘴,以前,她从没见过维林发怒。奈妮薇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只是她没让别人听见。雪瑞安身后的三名见习生自然没有说话,但艾雯认为自己能看得出来,她们都竖起了耳朵倾听奈妮薇的言辞。 当维林确定艾雯和其他两个女孩不会再出声之后,她转过身,看着雪瑞安:“那个男孩必须被带到与所有人隔离的地方,他身患恶疾,非常危险,对别人和对他自己同样危险。” “我被告知你带来了一副吊床。”雪瑞安望着她带来的两名劳工,朝那副吊床点点头,轻声说了一句话,麦特立刻被那两名劳工带走了。 艾雯张开嘴,想说麦特需要立刻接受医疗,但维林飞快地瞪了她一眼,怒气四溢的目光让她立刻闭上了嘴。奈妮薇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几乎要把它们全部从头顶拔下来了。 “我想,”维林说,“塔里的人都已经知道我们回来了吧?” “有些人还不知道,”雪瑞安对她说,“但她们很快就会知道了。你们的来来往往已经成了公开讨论和私下交谈最重要的话题,甚至比法美镇发生的事情更重要,且更远远重要过凯瑞安的战争。你还想包藏什么秘密吗?” 维林用双臂抱住那个皮袋子:“我必须觐见玉座,立刻。” “那这三个人呢?” 维林看了看女孩们,皱起眉头:“她们必须受到严格监管,直到玉座想见她们,如果她确实想见她们的话。记住,严格监管。我想,用她们自己的房间就好了,还不需要牢房,不许她们说一个字。” 维林虽然是对雪瑞安说话,但艾雯知道,维林最后说的那些话是在提醒她们。奈妮薇的眉头已经皱成一团,她猛揪着自己的辫子,仿佛想挥拳击打什么。伊兰的蓝眼睛睁得老大,原本白皙的脸庞变得更加苍白。艾雯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如何,愤怒,恐惧,或是担忧。应该是三种心思搅在一起了,她心想。 维林最后端详了她带回来的三个女孩一眼,便匆匆向白塔走去,那个袋子仍然被她抱在胸前,斗篷的下摆从她的脚边飘起。雪瑞安将双手叉在腰间,审视着艾雯三人。突然间,艾雯感到松了一口气。初阶生师尊对待她们的时候,总是保持着稳定的情绪和一种带有同情心的幽默感,即使是在她们因为犯错而需要承受额外的杂役时也是如此。 但雪瑞安在开口时,声音却变得相当严厉:“不许说一个字!两仪师维林这么说了,那你们就一个字也不许说,除了回答两仪师的问话之外。如果你们之中有谁说了话,我会让你们希望自己只会得到一顿鞭打和几个小时的擦地板工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两仪师。”艾雯说。她听到另外两个人也说了同样的话,只是奈妮薇的声音就如同向师尊发出挑战。 雪瑞安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厌恶的声音,几乎就像是一声咆哮:“来白塔接受训练的女孩愈来愈少了,但终究还是会有人来。其中大多数人在离开时根本就没学会感受真源,能碰触它的更加稀少。在她们离开之前,几乎不会有人能学到如何不让至上力伤害到自己。能升阶成为见习生的屈指可数,能坚持到披上披肩的更是少之又少。这是一条艰险的道路,伴随它的是严苛的纪律,但每一位初阶生还是会竭尽全力坚持下去,拼命想获得戒指和披肩。即使当她们害怕到每晚都会在被窝里偷偷哭泣,直到入睡,她们仍然会挣扎着走下去。而你们三个,即使你们天生就有我所无法想象的强大能力,但你们接受的训练连常规的一半都没有,就未经许可离开白塔,仿佛三个不负责任的孩童,在外面接连晃荡了几个月。现在,你们若无其事地跑了回来,就如同你们可以在明天重新开始训练。”雪瑞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发出一声可怕的威吓,“芙芮恩!” 师尊背后的三名见习生哆嗦了一下,就好像她们偷听的行为被雪瑞安发现似的,随后,三个人之中一名有着卷曲黑发的女子走上前来。她们都是年轻的女人,但年纪都比奈妮薇大,奈妮薇跨阶成为见习生的过程是绝无仅有的。在一般的过程中,初阶生要耗费几年的时间才能得到巨蛇戒,还要再花上数年的时间才有希望成为正式的两仪师。 “带她们回她们的房间去,”雪瑞安发出命令,“让她们留在那里,她们可以得到面包、冷肉汤和清水。她们要在房间里,一直等到玉座发话。如果她们之中有谁说了一个字,你们就要带她去厨房,让她刷洗碗盘。”她一说完,就转身走开了,即使是她的背影也仿佛喷发着怒气。 芙芮恩望着艾雯三人,眼里闪烁着几乎可说是渴求的欲望。看见奈妮薇用怒气冲冲的目光掩饰自己的心情,她的表情更加张狂。芙芮恩的圆脸对于违反规矩的人从不会显露出怜悯,特别是对奈妮薇。这个野人连初阶生都没当过,就拿到了巨蛇戒,在走进塔瓦隆之前就导引了至上力。看到奈妮薇显然没打算放弃自己的愤怒,芙芮恩只是耸了耸肩:“当玉座召见你们的时候,你们应该就会被静断了。” “不要这样,芙芮恩。”另一名见习生说道。她是这三人中最年长的,她有着柔美的脖颈和古铜色的皮肤,以及优雅美妙的姿态。“我会带领你,”她对奈妮薇说,“我的名字是瑟德琳,我也是一个野人,我会遵守两仪师雪瑞安的命令,但我不会欺负你。来吧!” 奈妮薇担忧地看了艾雯和伊兰一眼,便叹了口气,跟随瑟德琳离开了。 “一群野人。”芙芮恩嘟囔了一声,那语气听起来像是咒骂,随后,她将目光转向艾雯。 第三名见习生是个有着苹果般红润脸颊的漂亮姑娘,她站到伊兰身边,她的嘴角总是微微翘着,仿佛是在微笑,但望向伊兰的严厉目光说明她现在并不想说什么废话。 艾雯尽量平静地响应芙芮恩的瞪视,她希望自己也能像伊兰那样,在沉默中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傲慢与轻蔑。红宗,她心想,这个家伙肯定会选择红宗。但这些想法并不能阻止她为自己担忧。光明啊,她们会如何对待我们?她现在所想到的是那些两仪师和白塔,而不是眼前这三名见习生。 “好了,跟我走。”芙芮恩尖刻地说道,“让我站在你的门口守卫已经够糟糕的了,我不想在这里站上一整天。过来。” 深吸了一口气,艾雯抓住伊兰的手,向前走去。 光明啊,让她们赶快治疗麦特吧! 第12章 玉座 史汪·桑辰在她的书房里来回踱步,不时会停下来,瞥一眼房间中央长桌子上的雕花夜木匣子。这双蓝眼睛的注视会让许多统治者呆若木鸡。她希望自己不必使用这个匣子里被小心拟好的文件,它们被秘密地制作,并封存在这里。一切都是她亲手完成的,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预防十几种可能的突发状况。她在这个匣子上设了一个结界,除了她之外,任何人只要打开它,里面的内容就会在瞬间化成灰烬,而这个匣子也会爆成一团火焰。 “同时烧光那些贼鸥,无论她是谁,愿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团火焰。”她低声说道。自从被告知维林已经回来之后,她已经是第一百次这么说了。她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肩上的圣巾,圣巾一直垂到她的腰际,因为由七种宗派的颜色组成,所以相当宽大。玉座属于所有宗派,也不属于任何宗派,无论她来自何种宗派。 房间纹彩绚丽,它属于历代拥有这条圣巾的女子。壁炉高大宽敞,里面没有生火,这座壁炉完全是用来自坎多的金色大理石砌成的,上面雕刻着精细的花纹,铺缀地板的抛光菱形红石来自迷雾山脉。覆盖墙壁的白木嵌板像钢铁一样坚硬,上面雕刻着幻想中的鸟兽,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这些白木是海民从越过艾伊尔荒漠的遥远地方带来的,那时,连亚图·鹰翼都还没出生。高大的拱形落地窗敞开着,将一缕缕早春的青涩气息送入屋中。从窗外的阳台,可以俯瞰她的私人小花园,但史汪很少有时间能在那里站一会儿。 所有这些华丽宏大与史汪布置在屋中的家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屋中那张桌子和桌后的座椅上没有任何装饰,经过蜂蜡抛光的木纹在长久岁月的磨蚀后,变得更加光滑。屋中惟一的另一把椅子也是如此,那把椅子放在桌子对面,是为来访者准备的,如果她想让来访者坐下的话。一块提尔小地毯放在桌前的地面上,上面呈现出蓝色、褐色和金色的简单图案。一幅画着苇丛中的小渔舟的朴素图画被挂在壁炉上。六个支架上放着摊开的书册,分布在房中四处。这就是房间里所有的摆设了,即使是桌子上的油灯也和普通农家的灯没什么差别。 史汪出身于提尔的穷人家庭,从小就在父亲的渔船上工作,正如同那幅图画上的渔舟一样。他们居住在被称为龙指的三角洲上。那时,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走进塔瓦隆。就算是在她成为玉座的这十年里,她也从未适应过奢侈的生活。她的寝室比这里还要简单。 披着圣巾的这十年来,她想道,自从我决定驶入这片危险的水域以来,已经有将近二十年光景了。如果可以,我更愿意回去拉扯那些鱼网。 她听到一阵声响,转过身,另一名两仪师已经走进了房间,这是一名有着黑色短发、古铜色皮肤的女子。史汪及时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用平稳的嗓音说出该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吗,莉安?” 撰史者深深鞠了个躬,即使没有其他人在场,对玉座的尊敬也未稍减。这位两仪师的个子很高,和大多数男性一样高,她在白塔中的地位仅次于玉座。史汪和她曾经同是初阶生,彼此很早就认识,但有的时候,莉安那种一丝不苟维护玉座尊严的态度让史汪非常想高声尖叫。 “维林到了,吾母,她要求和您见面并谈话。我告诉她,您很忙,但她坚持——” “还没有忙到无法和她谈一谈。”史汪说道。太快了,她知道,但她并不在意。“让她进来,然后你就可以离开了,莉安,我要单独和她谈一谈。” 眉宇间突然的抽动是表明撰史者惊讶心情的惟一迹象,玉座很少会在没有撰史者的情况下召见某个人,甚至对一位女王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玉座就是玉座。莉安鞠了个躬,退了出去,一会儿之后,维林便站在莉安刚才站立的位置上,跪倒,亲吻了史汪手指上的巨蛇戒。这位褐宗的姐妹在胳膊底下夹了一个很大的皮袋子。 “感谢您召见我,吾母。”维林一边站直身体,一边说,“我有来自法美镇的紧急消息,以及其他的事情,现在我几乎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从你想说的地方说起,”史汪说,“这房间受到结界的保护,可以避免被窃听。”维林的眉毛吃惊地扬起,玉座又说道:“自从你离开之后,许多事情都改变了,说吧!” “那么,最重要的事情是,兰德·亚瑟已经正式自称为转生真龙了。” 史汪感到一根紧绷的弦在胸中松开。“我希望他是,”她轻声说,“我有来自女人们的报告,但她们得到的只是道听途说。每艘商船和每辆货车都会带来几十种传闻,但我无法根据这些情报做出定论。”她说着,深吸了一口气,“不过我想,我还是能知道这件事发生的日期,你知道那两名伪龙已经不再骚扰这个世界了吗?” “我还没听说,吾母,这是好消息。” “是的,马瑞姆·泰姆在沙戴亚落入了我们姐妹的手中;而那个在哈登莫克的可怜家伙,愿光明怜惜他的灵魂,他已经被提尔人逮捕并处决了。看样子,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两个人在同一天被捉到,根据传闻所说,也是在同样的情况下被捉的。他们当时都身处战场,而且是胜利的一方,那时,天空突然出现耀目的闪光,随后有一个影像在瞬间出现,又在瞬间消失,关于这个影像,有十几种不同的说法。但在两个战场上,结果是完全一样的。伪龙的坐骑人立起来,将他们掀倒在地,他们因为撞击而失去了知觉,他们的追随者呼喊着他们已经死亡,便逃离了战场。因此,他们才被捉住的。我得到的一些报告说,那个影像出现在法美镇的天空。我愿意用一枚金币去赌一条被网上来一个星期的三角洲河鲈,就在那一瞬间,兰德宣示了自己是转生真龙。” “真龙已经转生,”维林很像是在自言自语,“因缘中再没有伪龙的位置了,我们已经将转生真龙释放到这个世界上,愿光明怜悯我们。” 玉座焦躁地摇了摇头:“我们做了我们必须做的事。”即使是新加入的初阶生听到这些,我也必定会在下一个日出时遭到静断,或者,直接被撕成碎片。我、沐瑞、维林,以及所有与我们为友的人,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只由三个女人来推动这场阴谋并不容易,就连最亲密的朋友也会背叛我们,并认为这种背叛是正义的职责。光明啊,我只希望我能确定,她们不会立刻就这样对待我们。“至少,他在沐瑞那里是安全的,她会指引他,并做他必须做的事情。你还要告诉我什么,女儿?” 维林将皮袋子放在桌上,从里头拿出一只弯成圆形的黄金号角,金光四射的号嘴上镶嵌着银色的铭文。她将号角放在桌上,平静地望着玉座。 史汪不用仔细去看,就知道那铭文是什么。Tia mi aven Moridin irainde vadin——坟墓无法阻挡我的召唤。“瓦力尔号角?”史汪倒抽了一口气,“你一路把它带到这里,穿越了数百里的距离,身处无所不在的狩猎者的监视下。光明啊,女儿,它应该被留在兰德·亚瑟身边的。” “我知道,吾母,”维林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狩猎者们都会以为,他们将在某个伟大的冒险中找到这只号角,而不是在一支由四个女人护送一个病孩子的队伍里,在一个不起眼的袋子里找到它,而它不会给兰德带来任何好处。”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将在末日战争中战斗,圣号角将从坟墓里召唤死去的英雄,参加最后战争。又是沐瑞在没有和我商量的情况下定了新的计划吗?” “这与沐瑞无关,吾母,我们制定了计划,但时光之轮按照它自己的意愿编织因缘。兰德并非第一个吹响圣号角的人,是麦特吹响了它,而麦特现在就躺在离此不远的地方,即将死于暗影之城邪恶匕首的毒害之下,除非他能在这里得到医疗。” 史汪哆嗦了一下,煞达罗苟斯,因为某个原因,那座被污染的死城就连兽魔人也不敢进入。机缘巧合,一把出自那个地方的匕首落入年轻的麦特手中。很久以前杀死那座城市的邪恶污染了他,它正在杀死他。只是机缘巧合吗?还是因缘的决定?毕竟,他也是时轴。但……麦特吹响了圣号角,那么—— “只要麦特活着,”维林继续说道,“瓦力尔号角对别人来说就只不过是一只号角而已。当然,如果他死了,就会有别人吹响它,在它和自己之间建立新的连结。”她的凝视稳定如常,看上去并没有被她所说的可能性所干扰。 “在我们结束之前,会有许多人丧生,女儿。”我还能让谁去吹响它?现在,我不能冒险将它送回沐瑞那里,把它交给一个盖丁。也许。“因缘还没有清楚地显示他的命运。” “是的,吾母,那么圣号角呢?” “在这样的时刻,”玉座最后说道,“我们要找到某个地方将它藏起来,只有我们两个能知道的地方。处理完这件事之后,我会考虑下一步的行动。” 维林点点头:“您说得没错,吾母,当然,您需要用一两个小时来做出决定。” “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吗?”史汪说,“如果是这样,我要处理那三个逃跑者的问题了。” “此事关乎霄辰人,吾母。” “他们是些什么人?我的报告里指称他们跨海越洋而来,却没有说清楚他们来自何方。” “这个报告应该没错,吾母,恐怕我们又要再次对付他们了。”维林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一个皮面小册子,将它打开。“他们自称为先行者,或者是先来者,他们说回归之日到了,并声称要收回他们的土地。我将关于他们的信息都做了记录,当然,这些消息都来自真正见过他们的人,以及直接和他们打过交道的人。” “维林,你在为风暴海里的一条石鱼担心,而现在,在这里正有一条银梭子鱼嚼烂我们的鱼网。” 褐宗姐妹继续翻动着手中的册子:“这个比喻不错,石鱼,吾母,我曾经见过一条鲨鱼被石鱼追赶,逃进了浅海,并死在那里。”她用手指敲了敲册子里的某一页,“是的,这是最糟糕的,吾母,霄辰人在战场上使用至上力,他们将它当作武器使用。” 史汪将双手紧握在一起。信鸽们带来的情报也提到了这件事,这些情报大多只是些二手消息,但其中确实包括一两个女子亲眼看到的情景:至上力被当作武器使用。即使是写在纸上的干燥墨迹,也流露着她们在写下这些字迹时歇斯底里的心境。“这件事已经给我们带来了许多麻烦,随着这些故事的播散,我们会遇到更多、更严重的麻烦,但我对此无能为力。我被告知,这些人已经离开了,女儿。对于这件事,你还能提供其他的线索吗?” “嗯,没什么了,吾母,但——” “这件事就先缓一缓吧!先让我们把眼前的这条银梭子鱼弄出网,免得它在我们的船上咬出窟窿来。” 维林不情愿地合上小册子,把它放回口袋里:“就依您说的吧,吾母,我可否问一下,您要如何对待奈妮薇和另外两个女孩?” 玉座犹豫着,思考着:“在我处理她们之前,她们会希望能够走到河边,将自己卖掉当鱼饵。”这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但实现这个事实的形式并不止一种。“现在,坐下,告诉我,那三个人和你在一起时,所说的、所做的每件事,每一件事。” 第13章 惩罚 躺在自己的窄床上,艾雯皱眉望着墙上不停摇曳的灯影。她希望自己能想出一个可行的计划,或者,至少能推测出事情下一步的变化,但脑子里却什么都没有。那盏孤单的油灯在墙上映出了繁复多变的影子,充满了她的思绪。她现在甚至很难让自己为麦特担心,也不曾为自己的这种自暴自弃而感到羞耻,围绕在她四周的墙壁已经压垮了她。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简陋房间,和其他初阶生住的房间没什么差别。方形的小空间被漆上纯白的底色,一面墙上钉着几根挂钩,用来悬挂她的物品,床靠在另一面墙边。第三面墙上有一个小架子。在以往的日子里,她总是会在那个架子上放几本从白塔图书馆借来的书。一个脸盆架和一把三脚凳就是房里所有的家具。地板因为无数次的擦洗,已经褪色泛白。她也进行过这样的擦洗,跪在地上,双手持布。每一天,在没有课程和杂役要做的时候,她就会待在这里。初阶生的生活非常简单,无论她是旅店老板的女儿,还是安多的王女。 她重新穿上了初阶生的纯白色衣服,就连腰带和腰带上的口袋也是白色的,但脱下那可恨的灰衣并未让她感到欣喜,她的房间变成了一座监牢。如果她们要把我关在这里,就在这个房间中,像一个牢房,一道枷锁…… 她瞥了房门一眼,她知道,那名肤色黝黑的见习生就站在门外,看管着她。于是,她翻身向墙边靠了靠。就在床垫上缘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小孔,不知道它的人几乎不会发现它。它是从前的初阶生所钻出来的,直通隔壁的房间。艾雯尽量压低声音。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伊兰?”没有回答,“伊兰?你睡了吗?” “我怎么睡得着?”伊兰尖细的耳语在墙壁另一侧响起,“我想,我们也许遇到麻烦了,但我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艾雯,她们会如何处置我们?” 艾雯没有回答,她不愿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她甚至不想思考这些。“我以前确实认为我们会成为英雄,伊兰,我们平安地带回瓦力尔号角,我们发现了莉亚熏属于黑宗。”她停顿了一下。两仪师一直否认黑宗的存在,那是效忠于暗帝的宗派,即使是有人讨论它的真实性,也会惹怒两仪师。但我们知道,那是真的。“我们应该算得上是英雄,伊兰。” “‘应当和将要之间没有桥梁’,”伊兰说,“光明啊,母亲以前这样对我说的时候,我总是很生气,但这是真的。维林说我们绝不能对她和玉座以外的人提到圣号角,还有莉亚熏,我不认为这么做会让我们的想法成真,这不公平。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又有谁能有这样的经历呢?这不公平。” “维林说,沐瑞说,我总算知道了,为什么人们认为两仪师是操纵木偶的人,我几乎能感觉到绑在手脚上的绳索了。无论她们做了什么,都是为了白塔的利益而做出的决定,而不是为了我们的利益,我们的正义。” “但你还是想成为两仪师,不是吗?” 艾雯犹豫了一下,但这并不是一个真正需要她做出回答的问题。“是的,”她说,“我还是想成为两仪师,这是惟一一条可以保证我们安全的道路。我告诉你,我绝不会让自己遭到静断。”她才一有这个想法,立刻就说了出来,而且她发觉自己并不想将它收回。放弃对至上力的碰触?就算现在,她也能感觉到它就在那里,它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闪耀,它的光和热就洒在她的肩膀上,她抵抗着自己扑向它的欲望。放弃被至上力充满身体的感觉,放弃那种洋溢着生命力的感觉?绝不!“至少,她们要与我一战。” 墙的两侧陷入一阵漫长的沉默,“你怎能阻止她们?现在,也许你和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同样强大,但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所知甚少,一个两仪师如果想阻断我们和真源的联系,也许我们根本就不会知道。而在这个地方,有几十个两仪师。” 艾雯想了一会儿,最后,她说:“我可以逃走,真正的逃走,就在此时。” “她们会追捕我们,艾雯,我确定她们会的。一旦你显示出任何一点能力,她们都不会让你再离开,直到你已经学会了不杀死自己,或者直到你死去为止。” “我已经不再只是个乡下女孩了,我已经见识了这世界上的一些东西。如果我想,我就能不让自己落入两仪师手里。”她这些话是在说服伊兰,也是在说服自己。如果我见识过的东西还不够多,该怎么办?我对这个世界有足够的了解吗?对至上力有足够的了解吗?如果导引还是会杀死我,该怎么办?她拒绝想到这些。即使我还有很多东西没学,我也不会让她们阻止我。 “我母亲也许会保护我们,”伊兰说,“如果那些白袍众说的是真的,她会收留我们的。我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希望这样的事是真的。但如果它不是真的,母亲很可能会把我们送回来,绳之以法。那么,你会教我要如何在乡下生活吗?” 艾雯向墙壁眨了眨眼:“你会和我一起走?我是说,如果情况发展到那个地步?” 又是一段漫长的寂静,微弱的耳语再次传来:“我不想被静断,艾雯,我不要,我不要!” 房门被撞开,猛击在墙壁上。艾雯猛地坐起身,她听到隔壁的房门也发出了同样的撞击声。芙芮恩走进艾雯的房间,微笑着望向那个小孔。在大多数初阶生的房间里,都有相似的小孔,所有曾经是初阶生的女子都知道它们。 “和你的朋友在窃窃私语,嗯?”卷发的见习生用令人吃惊的温暖语气说道,“好吧,毕竟寂寞难耐,知心难求,你们谈得不错吧?” 艾雯张开嘴,却又立刻闭上。她可以回答两仪师的问话,雪瑞安是这么说的,但不能回答其他人的话。她用不屈服的目光看着面前的见习生,等待着。 伪装的同情从芙芮恩的脸上滑走,如同水流滑过屋檐。“站起来,玉座不会等待你们这样的人,你很幸运,我没有及时走进来听到你在说话,快点!” 初阶生应该像遵从两仪师一样遵从见习生的指示,但艾雯还是非常缓慢地站起身,又用自己胆量所能承受的最长时间抚平了身上的衣服。她向芙芮恩微微行了一个屈膝礼,和一个更加轻微的微笑。见习生脸上的怒意让艾雯的微笑突然变得灿烂了许多,不过她却没能及时克制住这种表情。这样过度刺激芙芮恩,实在是不明智的行为。艾雯挺直身体,假装自己的膝盖没有发颤,抢在见习生前面离开了房间。 伊兰正和那个苹果脸的见习生一起等在走廊里。看上去,她已经鼓足了勇气,并下定决心要一直这样勇敢下去,她身边的见习生似乎变成了她的侍女一样。艾雯只希望自己能做得有伊兰的一半好。 围绕初阶生住所的栏杆走廊逐阶而上,形成了一个幽深的天井。她们沿走廊向下走了许久,来到初阶生庭院,即使是白塔中所有的初阶生都来到这里,也无法站满这里的四分之一。不过,她们在这里并没有看到别的女子。四个人绕过空旷的走廊,在寂静中走下螺旋楼梯,没有人愿意发出声音,渺小的声音只会加重这片空旷的沉重感。 艾雯以前从没走进过白塔的这一部分,这里的房间全部属于玉座。这里的走廊非常宽大,足以让一架马车轻松地驶过,而它的高度甚至超过了它的宽度。色彩绚烂的织锦悬挂在墙壁上,图案样式多达十余种,从花草纹样与森林景致,到英雄功业和错综复杂的几何图形。其中有一些织锦已经非常老旧,看上去,只要拿下来,就会碎成屑片。菱形花纹的地板以两仪师七宗派的颜色作为底色,她们的鞋子敲击在地砖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这里也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尔出现的两仪师,都是仪态庄严地阔步而行,根本不会注意什么见习生和初阶生。前后有五、六个见习生满腹心事匆匆地经过她们身边。还有一些女仆手里端着碗碟,拿着拖把,或是捧着大堆的被褥和毛巾。少数几个初阶生小跑着去完成她们被吩咐的任务,速度比仆人还快。 奈妮薇和她的细脖子监管者瑟德琳也加入她们的行列之中。没有人说一句话,现在,奈妮薇穿上了见习生的衣服——有七色镶边的白色衣裙,不过,她的腰带和袋子还带在身上。她分别给了艾雯和伊兰一个安慰的微笑和一个拥抱。看到另一张友爱的面孔,艾雯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不少,她用力地响应了奈妮薇的拥抱,几乎没有想到,奈妮薇的行为更像是在安慰不懂事的孩子。但是,当她们重新开始前行的时候,奈妮薇又在不停地猛揪自己的粗辫子。 极少有男人会进入白塔的这个区域,艾雯只看到两个。他们是两位护法,一边走,一边交谈。一个将剑挂在腰间,一个将剑插在背后;一个又矮又瘦,几乎可说是弱不禁风,另一个的身高却非常高。但两个人的步伐蕴涵着同样危险的优雅。色泽不断变幻的护法斗篷让他们的身影摇曳不定,他们的身体总是会有一部分似乎融入了墙壁,长时间望着他们,眼睛就会变得疲惫不堪。这时,艾雯看见奈妮薇也在看着他们,同时摇了摇头。她一定想到了岚。不知道今天过后,我们之中还有谁能再想到这样的人呢? 玉座书房的接待室宏大到足以和任何宫殿媲美,不过分散在四处,为受召见者准备的椅子并不华丽。在这里,艾雯只看见了两仪师莉安。撰史者佩戴着正式的窄圣巾,蔚蓝的底色说明她原属于蓝宗,她的脸庞仿佛是用滑润的褐色玉石雕刻而成。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了。 “她们有没有惹麻烦?”从撰史者清晰的话语中,听不到丝毫愤怒或同情。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没有,两仪师。”瑟德琳和那个苹果脸的见习生一起说道。 “这个家伙应该把她的脖子拴起来拖着走,两仪师。”芙芮恩说着,伸手指向艾雯,这名见习生的声音里充满着恼恨,“她似乎已经忘光了白塔的纪律。” “要引导她,”莉安说,“而不是推,也不能拖。去两仪师玛瑞斯那里,芙芮恩,请她允许你在整理春之花园时思考这件事。”她没有再看芙芮恩和另外两名见习生,而她们三个则向她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在垂下额头的同时,芙芮恩朝艾雯投去一道狂怒的目光。 直到那些见习生离开,撰史者没有再看她们一眼。她一直在打量留在她面前的女孩们,同时用一根手指轻敲着自己的嘴唇,到后来,艾雯甚至觉得她已经测量了自己身上每一寸地方,称量了她的每一斤重量。奈妮薇的眼里开始闪烁出危险的火花,辫子在她的手里如劲风中的帆索一般紧绷。 最后,莉安向玉座书房的房门抬起一只手,扇乌木房门上镶着咬住自己尾巴的巨蛇图案,环形的巨蛇径宽差不多有三尺。“进来。”女子的声音从房中传来。 奈妮薇飞快地迈步向前,推开了一扇门。艾雯也急忙抬起腿,站在她身边的伊兰紧紧握住她的手,她也同样用力地握了回去。莉安跟在她们身后走进房间。三个女孩站定之后,莉安又向前走了几步,侧身站在女孩旁边,距离女孩和房间中心的桌子大致相等的地方。 玉座坐在桌子后面,正在审阅一些文件。她没有抬头。奈妮薇张了张嘴,撰史者锐利的目光立刻看着她,让她没有说出一个字。她们三个在玉座的桌子前面站成了一排,静静地等待着,艾雯竭力不让自己显出慌张的神情。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感觉上像是有好几个小时,玉座终于抬起了头,但当那双蓝眸依次望向她们的时候,艾雯觉得自己宁可再等更长的时间。玉座的目光如同两根冰柱,一直刺入她的内心,房间变得寒冷,她的背后却出现了一条汗水的溪流。 “终于,”玉座开口道,“我们的逃亡者回来了。” “我们没有逃走,吾母。”奈妮薇显然在竭力保持自己的平静,但她的声音还是因为情绪的波动而颤抖。艾雯知道,这种强烈的心情往往伴随着火爆的怒气。“莉亚熏要我们跟她一起走,然后——”玉座的手掌用力拍在桌面上,巨大的声音打断了奈妮薇的辩言。 “不要在这里提起莉亚熏的名字,孩子!”玉座严厉地说,莉安在沉默地用苛烈的目光瞪着她们。 “吾母,莉亚熏是黑宗两仪师。”伊兰突然说道。 “我们已经知道了,至少,她有重大的嫌疑,重大到差不多已经可以定案了。莉亚熏在几个月之前离开了白塔,还带走了十二名……女子。从那以后,就没有人再见过她们。在她们离开之前,曾企图打破放置法器和超法器的储藏室。而且,她们也进入了小型特法器的储藏室,并偷走了其中一些。有几件被偷走的特法器,我们还不知道它们的用处。” 奈妮薇惊讶地盯着玉座,伊兰突然用力摩搓自己的双臂,仿佛感觉寒冷一般。艾雯知道,自己也在打哆嗦。有许多次,她曾经想象自己回到白塔,当面指控莉亚熏,亲眼看着她被控有罪,遭受惩罚。只是她一直都没想出来,有什么样的惩罚适合这名娃娃脸的两仪师。她甚至也曾想到,莉亚熏在她回到白塔前已经逃跑了,因为对凯旋英雄的恐惧而逃亡,这也算是合情合理的结局。但她从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样。如果莉亚熏和其他人(她实在是不愿意相信,还会有其他人)偷走了那些传说纪元的宝物,没有人能知道,她们会用那些东西来做什么。感谢光明,她们没有拿到超法器,她心想。现在的情况已经够糟糕的了。 超法器如同法器一样,可以帮助两仪师导引超过她能力极限的至上力,只是它的能力要远远超过法器,而且数量极为稀少。特法器与前两种法器有所不同,它的数量远比法器和超法器要多,不过也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它们不会帮助使用者导引至上力,而是自己可以使用至上力。已经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它们了,有许多特法器,只有在能导引的人手中才会起作用;而其他的特法器,对于任何人都能产生作用。艾雯知道的所有法器和超法器都很小,但特法器则可以有各种尺寸和大小。三千年前的两仪师制造了这些宝物,而每件特法器似乎都是为了一个特定的目的制造的。之后的两仪师拼尽心力探究它们的秘密,她们或者因为精力衰竭而死,或者被过度导引的至上力烧死,有许多褐宗的姐妹一生都在研究这些特法器。 有一些特法器还被现在的两仪师使用,只是使用它们的目的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见习生在接受三誓成为两仪师时,手持的白色短棒就是一件特法器,它会让持用者所立的誓言一直渗入到她的骨髓。另一件特法器被用于对成为见习生的初阶生进行最终测试。白塔中还藏有许多其他特法器,其中有一些根本就没有人可以让它们产生效果,还有一些看上去没有任何用处。 为什么她们要拿走没人知道如何使用的东西?艾雯觉得有些奇怪,或者,也许这些黑宗两仪师知道它们的用法?这种可能性让她的胃部一阵抽搐。那些东西落入暗黑之友的手中,也许和超法器一样糟糕。 “盗窃,”玉座继续说道,她的嗓音如同她的目光一样冰冷,“只是她们最轻微的罪行。有三位姐妹和两位护法在那一夜丧生,同时被杀死的还有七名卫兵和九名仆人。谋杀,目的是为了掩护她们的盗窃和逃亡,这些,也许还不足以证明她们属于……黑宗。”最后的这个词是她咬着牙说出来的,“但几乎没有人相信还会有别的可能,事实上,我也不相信。当水里浮着鱼头和鱼血的时候,你不用看到银梭子鱼,就可以断定,它们在那里。” “那又为什么要像对待罪犯一样对待我们?”奈妮薇问,“我们被……被黑宗的人骗了,这应该能让我们犯的错误得到原谅。” 玉座阴沉地笑了两声:“你是这样想的,孩子?现在白塔里只有维林、莉安和我认为你们是被莉亚熏所骗。如果这件事被公开,那你们在白袍众面前搞的那点把戏就完全微不足道了。不要这么惊讶地看着我,维林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如果让别人知道你们曾经和莉亚熏一起离开,评议会很可能会在你们呼出一口气的时间里,全体通过将你们三人静断。” “这不公平!”奈妮薇喊道。莉安激动地想阻止她,但她继续说道:“这是不对的!这——!” 玉座站起身,这是她仅有的动作,但却让奈妮薇闭上了嘴。 艾雯认为自己一直保持安静是明智的行为,她一直都相信奈妮薇有着不输人的强大意志,直到她认识了面前这位披着七色圣巾的女人。求求你,控制一下你的脾气吧,奈妮薇。我们就像孩子一样,就像面对母亲的婴儿一样,而这位母亲要对我们做的事,可能比打屁股可怕得多。 艾雯有一种感觉,玉座冰冷的话语正在为她们指出一条明路,只是她还不能确定,那是什么样的路。“吾母,请原谅我多嘴,但,您想如何处置我们呢?” “处置你们,孩子?我要惩罚你和伊兰未经许可就擅自离开白塔,奈妮薇未经许可就擅自离开这座城市。首先,你们将被叫到两仪师雪瑞安的书房,我已经叮嘱过她,她会用鞭子抽打你们,直到你们在下一个星期里都只想坐在软垫上。同时,我要把此事通告所有的初阶生和见习生。” 艾雯惊恐地眨眨眼,伊兰喉头咯咯作响,她僵硬地挺直了脊背,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什么。奈妮薇是惟一没有表露出恐慌神情的。惩罚,无论是额外劳役还是其他什么,都只是初阶生师尊和受罚者之间的事。接受惩罚的一般都是初阶生,偶尔也会有越界过甚的见习生。雪瑞安总是会将这些惩罚作为秘密保藏在她和受罚者之间的。艾雯忧郁地想,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但这也好过被监禁,被静断吧! “当然,这次公开声明是惩罚的一部分,”玉座继续说着,仿佛她已经读到艾雯的思绪,“我也会公开宣布,你们都要去厨房帮忙,和仆人一起工作,直到新的公告发布。我会散布消息出去,说‘新的公告’也许永远都不会发布。是否有反对的意见?” “不,吾母。”艾雯立刻就说道。奈妮薇比对待任何事都更痛恨洗盘子。事情有可能变得更糟糕,奈妮薇,光明啊,有可能会变得可怕得多。奈妮薇仰起了她的鼻子,但她最后还是用力地摇了摇头。 “那你呢,伊兰?”玉座问,“安多的王女一般都习惯得到温柔的对待。” “我想成为两仪师,吾母。”伊兰用顽强的语气说。 玉座用手指拿起面前桌上的一份文件,似乎在仔细阅读上面的内容。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露出没有半点欢欣的微笑:“如果你们有其他什么愚蠢的回答,我本来会再给你们的处罚中加些东西,让你们诅咒你们的父亲偷去你们母亲初吻的那一天。你们怎么会像无知的孩子一样离开白塔,即使是一个婴儿,也不会落入这样的陷阱。我要教会你们在行动之前进行思考,否则,我就拿你们去堵水闸的裂缝!” 艾雯发现自己内心产生了一丝感谢,当玉座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一阵刺痛流过了她的皮肤。 “现在,我还有事要问你们。看起来,你们导引的能力在你们离开白塔的时间里有了显著的提升。你们已经学到了很多,包括某些,”她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我不想让你们学到的!” 奈妮薇的回答让艾雯深感吃惊:“我知道我们做的……某些事……是我们的错,吾母,我向您保证,我们会竭力纠正自己,将一切做到最好,如同我们已经立下三誓一般。” 玉座沉声说:“那就看你们的表现了。”她的语气不带任何情绪,“如果我可以,我会在今晚就将誓言之杖放在你们的手上,但那是只有即将成为两仪师的人才可以拿的。我必须信任你们的好意,如果你们还有好意的话,相信你们能够言行如一。因此,艾雯,还有你,伊兰,你们将被提升为见习生。” 伊兰倒抽了一口气,艾雯张开嘴,过了许久才说出话来:“感谢您,吾母。”莉安站在原地,耸了耸肩,艾雯并不认为撰史者的表情中有高兴的成分。不需惊讶——撰史者显然知道会有这样的判决——但也不必高兴,她的表情正向这三个女孩表达这样的讯息。 “不要谢我,你们的能力已经远远超出了初阶生的水平。有些人会认为你们不该得到巨蛇戒,特别是在你们做了这些事情之后,不过,等到你们整日都要抱着一堆油腻的碗碟来回奔命的时候,就不会有人说些什么了。不要以为这是对你们英勇行为的某种回报,记住,身为见习生的前几周只是把你们装进了鱼篓里,至于是好鱼还是需要扔出去的烂鱼,还是未定之数。你们在初阶生时期最糟糕的日子,与今后几个星期中最好的日子相比,也会像美梦一样令人回味。我怀疑,有些姐妹在教导你们的时候,对你们进行的考验会比她们以往苛刻的习惯更加严格,但我不认为你们会口出怨言,对不对?” 我可以学会的,艾雯心想。我会选择我要学的,我能学会去了解那些梦,学会现在—— 玉座的微笑打断了她的思绪,这个微笑告诉她,两仪师们不会对她们做出过分的事,但她们是否能生存下来,依旧是个问题。奈妮薇已经是见习生了,这时,她看着艾雯和伊兰的目光里夹杂着深深的同情与恐惧的回忆。这种目光让艾雯感到喉咙发干。“是的,吾母。”她有些虚弱地说。伊兰的回答如同一声沙哑的耳语。 “那么,就这样了。伊兰,你母亲对于你的失踪感到相当不满。” “她知道了?”伊兰尖叫了一声。 莉安哼了一声,玉座扬起一边的眉毛,说道:“我很难就这件事对她保密,她只要一个月得不到你的消息,就不再会接受我们的任何说辞。可能你觉得没什么,但如果处理不好,也许你无法活到和她的下次会面了。她甚至疯狂到要独自消灭你,消灭我,消灭整座白塔。” “我能想象,吾母。”伊兰用几乎窒息的语调说。 “我不认为你能想象得到,孩子,你也许结束了一个传统,一个在那块土地被命名为安多之前就已经存在的传统,一个比大多数律法都更加强有力的习俗。摩格丝拒绝爱莉达返回她身边,这是第一次安多的女王不再有两仪师顾问。她要求你一被找到,就立刻返回凯姆林。我总算还能说服她,让她相信,你在这里多受一些训练会更有利于你的安全。她还准备取消你的两位兄长的护法训练,他们用自己的方法说服她,让自己留了下来,我还不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方法。” 伊兰的眼睛没有看着房里的任何人,也许她正带着她全部的怒火望向远方的摩格丝。她浑身颤抖着。“盖温是我的哥哥,”她心不在焉地说,“但加拉德不是。” “不要这么孩子气,”玉座对她说,“加拉德和你有同一个父亲,他当然是你哥哥,这与你是否喜欢他无关。我不会允许你耍孩子脾气,孩子,初阶生可以有一定程度的愚蠢表现,但见习生就不行了。” “是的,吾母。”伊兰阴郁地说。 “女王为了你给雪瑞安写了一封信,除了将你责骂一顿之外,我相信她也极力表明了要带你回家,以确保你的安全的心意。她确信,至多再过一两个月后,你就能毫无风险地导引至上力了。” “但我想继续学习,吾母。”钢铁的意志回到了伊兰的声音里,“我想成为两仪师。” 玉座的微笑变得比刚才更加严酷:“不要担心,孩子,我也不想让摩格丝带走你,你的潜力可以让你超越千年以来所有的两仪师。我不会让你离开,除非你得到了披肩与戒指。即使要把你磨碎,做成肉肠,我也要把你留下来,我不会让你走的。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是的,吾母。”伊兰的声音显得很不安。艾雯不想责备她,被夹在摩格丝和白塔之间,如同被两只狗各叼住一头的毛巾。这两只狗,一只是安多女王,一只是玉座。如果艾雯曾经羡慕过伊兰的财富,和她终有一天会坐上的王位,在这个时刻,她确定自己绝不会再有这种想法了。 玉座轻快地说:“莉安,带伊兰去雪瑞安的书房,我还有些话要对这两个孩子说,虽然我不认为她们愿意听到这些话。” 艾雯和奈妮薇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眼神,此时此刻,忧虑冲散了她们之间的紧张。她要对我们说些什么是不能让伊兰听到的?艾雯暗自寻思,我不在乎,只要她不中断我的学习就行了。但为什么不能让伊兰听到? 听到要去初阶生师尊的书房,伊兰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但是当莉安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还是挪动了脚步。“如您所愿,吾母。”她中规中矩地说着,同时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将裙摆漂亮地展开。“我会遵守的。”随后,她高昂起头,随莉安走出了房间。 第14章 荆棘的刺痛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玉座并没有说话。她走向高大的拱形窗户,目光越过阳台,望向下面的花园,她的两只手在背后紧紧握在一起。就这样过了好几分钟,艾雯和奈妮薇只能看到她的背。 “我已经隐匿了问题最大的一部分,但这能持续多久?仆人们不知道有特法器被偷走,他们也不知道莉亚熏和她所造成的死亡与其他人的离开是有关的。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流言蜚语总是难以避免。他们相信这些死亡是暗黑之友造成的结果,那些人确实也是暗黑之友。谣言已经传遍全城:暗黑之友进入了白塔,还制造了谋杀。没有办法阻止人们谈论这件事,这对我们的名誉没有好处,但至少这比人们知道真相要好得多。至少,塔外没有人知道有两仪师被杀,即便是塔内也没有几个人知道。白塔里有暗黑之友,呸!我一生都在努力否定这一点。我不会让他们出现在这里。我要用钓钩戳穿他们的下巴,挖出他们的内脏,把他们挂在太阳底下晒干。” 奈妮薇不安地看了艾雯一眼,只见艾雯比她更加不安。她只好深吸了一口气:“吾母,我们还要接受更多的惩罚吗?除了您已经对我们下达的判决之外?” 玉座回过头,望向她们,她的眼睛被阴影所遮蔽。“更多的惩罚?也许你可以这么说,也会有人说是我给了你们一份礼物,提拔了你们。她们感觉不到玫瑰荆刺真实的痛楚。”她飞快地走回桌边,坐进椅子里,看上去,她似乎失去了自己刚才的坚持,或者说,是变得不确定了。 看到玉座露出不确定的表情,艾雯的胃绞成了一团。玉座总是像山一般镇定,总是能安稳地迈出前行的步伐,玉座是力量的化身。除了她本身的威力无可匹敌之外,她还拥有丰富老练的知识与经验,足以让这个乱世只能绕着她旋转。看到她毫无预兆的动摇,艾雯觉得就如同看到一个女孩第一次跳进池塘,却不知道池水有多深,池底是岩石还是泥浆,颤栗的感觉刺入她的内心。她指的是什么,什么是荆刺真正的痛楚?光明啊,她要对我们说些什么? 玉座用指尖抚摸着桌上一个花纹雕饰的黑匣子,她望着那个匣子,目光却像是落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问题是,我能信任谁。”她轻声说道,“至少,我应该可以信任莉安和雪瑞安。但我可以吗?那维林呢?”她的肩膀突然间颤抖了一下,无声的笑容爬上她的脸孔。“我已经信任维林重过我的性命,但我还能再信任谁?沐瑞呢?”她沉默了片刻,“我一直相信,我可以信任沐瑞。” 艾雯不安地动了动身体。玉座知道多少?这不是她能提出的问题,她没有资格如此质疑玉座。你是否知道,一个来自我的村庄的年轻男人,一个以前我一直以为会嫁给他的男人,就是转生真龙?你知道你的两个两仪师正在帮助他吗?至少,艾雯能确定,玉座不知道自己昨晚还梦到了他,梦到他从沐瑞身边逃开。她认为自己可以确信这一点,于是,她保持了沉默。 “您在说些什么?”奈妮薇问道。玉座抬头看着她。奈妮薇稍稍缓和了一下自己的音调:“请原谅,吾母,但您还没告诉我们,我们是否会承受更多的惩罚?我对谁可以信任的问题不感兴趣。如果您想得到我的观点,那么我会说,沐瑞是不可信任的。” “这是你的观点,对不对?”玉座说,“离开你的村子一年之后,你以为对这个世界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可以判断哪个两仪师是可以信任的,哪个不可以,对不对?还没学过如何升帆就想当航海大师!” “她没有别的意思,吾母。”艾雯说,但她知道,奈妮薇的话有着强烈的攻击性。所以,她警告性地瞪了奈妮薇一眼,奈妮薇用力地揪了一下辫子,没有再说什么。 “嗯,是谁说过,”玉座沉吟道,“信任是竹篮里的鳗鱼,无法掌握。问题是,你们两个是我必须合作的伙伴,虽然你们也许是更加细瘦的鳗鱼。” 奈妮薇绷紧了嘴唇,但她的声音还是保持了平静:“细瘦的鳗鱼,吾母?” 玉座继续说着,仿佛奈妮薇根本没开口:“一开始,莉亚熏企图把你们的脑袋塞进鱼栅里去,她会离开,很可能是因为她知道你们要回来了,你们会撕下她的面具,所以我只得相信你们不是……黑宗。比起说出这个词,我宁可生吞鳞片和内脏,”她的声音变低了,“但我想,我必须习惯于说出这个名字。” 艾雯惊惶地张大了嘴。黑宗?习惯于?光明啊!奈妮薇却怒喝道,“我们当然不是!您怎么敢这样污蔑我们?您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如果你怀疑我,孩子,就说出来吧!”玉座语气冷硬,“也许你有时候能达到两仪师的水平,但你还不是两仪师,你和两仪师的差距仍然如隔天地,明白吗?说吧,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我保证,你最后会哭着求我原谅!‘细瘦的鳗鱼’?我会像收拾鳗鱼一样将你收拾掉!我已经失去耐心了。” 奈妮薇的双唇开了又合上,但最后,她还是哆嗦了一下,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当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里还有着最后一点激情,但仅仅只有一点而已:“请原谅,吾母,但您不该……我们没有……我们不会怀疑您的。” 玉座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靠回椅背:“当你想控制自己的脾气时,你还是做得到的。我必须了解这一点。”艾雯很想知道,玉座的这一轮出击有多少成分属于测试,玉座双眼周围满溢着紧张的情绪,这让她开始怀疑,也许玉座的耐心真的已经被耗尽。“我希望我能找到一个方法,让你披上披肩,女儿,维林说你已经像塔内的任何一名女子一样强大了。” “披肩!”奈妮薇倒抽了一口气。“两仪师?我?” 玉座轻轻打了个手势,仿佛将某件东西挥到了一边,但她的表情似乎又在说明她不想这么做。“对无法做到的事情抱着希望并无意义,我很难在将你提升为两仪师的同时又派你去洗碗碟。维林也说过,除非你陷入狂怒,否则你还无法随心所欲地导引至上力。刚才,我本来已经准备切断你和真源之间的联系,如果你看上去要导引阴极力的话。获得披肩的最终测试需要你在强大的压力下,以绝对的镇静进行导引,极为强大的压力,即使是我,也不能,也不会对它掉以轻心。” 奈妮薇看上去异常震惊,她盯着玉座,嘴巴张得大大的。 “我不明白,吾母。”静默了一段时间之后,艾雯说道。 “我想你也不会明白,实际上,在白塔中,你们是惟一我可以绝对确定不是属于黑宗的。”在说到这个宗派的时候,玉座的双唇仍然禁不住地抽搐扭曲。“莉亚熏和她的十二个人离开了,但这样的人全都走了吗?或者,她们仍然留下了一些成员?如同浅水中残存的树桩,直到它将你的船戳破,你才会发现它。也许当我发现她们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但我不会让莉亚熏和那些人就这样轻松地离开。她们要为偷盗的罪行偿还,要为谋杀的罪行偿还!没有人能在杀死我的人之后平安无事地离开。我不会容忍十三名经过训练的两仪师效忠暗影的事实,我要找到她们,静断她们!” “我看不出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奈妮薇缓缓地说,她看起来并不喜欢玉座的想法。 “当然有关系,孩子,你们两个将是我的猎犬,搜寻黑宗的猎犬。没有人会注意你们的身份,没有人会相信两个被我公开羞辱的低阶见习生会是追缉黑宗的人。” “这太疯狂了!”当玉座最后说出“黑宗”这个词时,奈妮薇不禁瞪大了眼睛,紧握住发辫的手在指节处泛出了青白的颜色,愤怒的言词冲口而出:“她们都是正式的两仪师,但艾雯甚至还没有成为见习生。您也知道,我在不生气的时候,甚至无法用至上力去点亮一支蜡烛,我还没有办法自如地驾驭至上力。我们能有多大机会?” 艾雯赞同地点点头,舌尖用力地顶住了上腭。捕猎黑宗?我宁可带着一根棍子去捕猎黑熊!她只是想吓唬我们,给我们更多的惩罚,一定是这样的!如果这就是玉座的目的,那她真的成功了。 玉座再次点点头:“你说的每件事都是事实,但你们从纯粹的力量而言已经超过了莉亚熏,而她是那些逃亡者中最强大的。当然,她们接受过训练,而你们没有。而你,奈妮薇,确实还有缺陷,但你们手里并非只有一支桨,孩子,任何一块木板都可以帮你们把船划向岸边。” “但我没有什么用处。”艾雯不假思索地说道,她的声音如同尖声叫喊,她很害怕,也无法容忍蒙受羞耻。她真的是这个意思!哦,光明啊,她真的是这个意思!莉亚熏把我交给了霄辰人,而她现在想让我去追捕十三个像莉亚熏一样的人?“我的书房,我的课程,在厨房的工作。两仪师爱耐雅肯定想继续测试我,看我是不是一个梦卜者。我几乎没有时间睡觉和吃饭了,我怎么能再去猎捕黑宗两仪师?” “你们必须找到时间。”玉座说,她已经恢复了刚才的冰冷和平静,仿佛猎捕黑宗两仪师跟打扫地板没什么两样。“身为一名见习生,你将自己选择你的课业,以及进行学习的时间,当然,这一切都是有限制的,见习生要遵守的规则也比较宽松。但她们必须被找到,孩子。” 艾雯望向奈妮薇,但奈妮薇却说道:“为什么伊兰不能参与这件事?您同样也不会认为她属于黑宗,难道因为她是安多的王女?” “第一次抛出去的就应该是完整的网,孩子,我本该让她成为你们的一员。但现在这个时刻,摩格丝给我添了许多麻烦。等到她在我的安抚、调理与刺激下回到原来的路上之后,也许伊兰就能加入你们了,也许。” “那么,不要把艾雯拖进来吧!”奈妮薇说,“她甚至还不到一个成年女性的年纪,我会为你进行猎捕的。”艾雯生气地哼了一声,我是一个女人!但玉座在她之前开了口。 “我并非把你当作鱼饵,孩子,如果我有一百个你,我仍旧无法感到高兴,何况我只有你们两个,那么,就只能是你们两个了。” “奈妮薇,”艾雯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一个人去做这件事吗?” “我不想,”奈妮薇疲倦地说,“但我宁可主动去猎捕她们,而不是无能为力地坐在椅子上,一边还在担心教导自己的两仪师是不是暗黑之友。无论她们要做些什么,我都不想空等着她们把一切都挖出来。” 奈妮薇做出的决定让艾雯的肠胃纠结在一起,“那么,我也要参与,我也不想坐在那里,只是忐忑不安等待着你去完成每一件事。”奈妮薇张开嘴,艾雯感到一阵怒意闪现,在满心的恐惧中,看到同伴恢复了平日的表情,艾雯竟然感到一丝安慰。“不要再说什么我还年轻的话了,至少,我能随心所欲地进行导引,至少在大多数时间里是这样。我不再是一个小女孩了,奈妮薇。” 奈妮薇默默地站着,揪着自己的辫子,没有再说一句话。最后,她的身体放松了下来:“你不年轻了,我曾经对自己说过,你已经是一个女人了。但我以为自己内心并不真的相信这一点。女孩,我……不,女人,女人,我希望你能知道,你正和我一起爬进一个油桶里,而点燃的蜡烛就立在桶沿上。” “我知道。”艾雯很骄傲自己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玉座露出微笑,仿佛很高兴,但在她的蓝眼睛里有着某种东西,让艾雯怀疑她知道她们两个做出的决定是从头到尾由她们两个单独完成任务,绝不让伊兰被牵扯进来。在这个时刻,她感觉那些牵动木偶的丝线再次捆住了自己的手臂和腿。 “维林……”玉座犹豫了一下,然后,半是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必须相信某个人,也许就是她了,她知道的和我一样多,也许更多。”她在声音里逐渐加重了力量:“维林会告诉你所有关于莉亚熏和那些人已知的情况,以及一张被盗特法器名称及功能的清单,只限于我们所知道的。至于那些还在塔里的黑宗……仔细地去听,去看,小心你们提出的问题,要像老鼠一样。如果你们有所怀疑,就向我报告,我会亲自注意你们,因为你们还在接受我的惩罚,所以没有人会对此感到奇怪,你们可以在我审查你们的时候进行报告。记住,她们以前杀过人,她们可以轻松地继续杀人。” “这一切都没错,”奈妮薇说,“但我们毕竟是见习生,而我们要对付的是两仪师。每一个正式的两仪师都可以命令我们去做各种事情,要我们去给她洗衣服,我们没有选择,只能遵从。白塔里有很多地方,见习生不得进入,有很多事我们不能做。光明啊,如果我们确定某个两仪师属于黑宗,她可以让卫兵把我们锁在我们的房间里。卫兵们一定会那样做的,他们绝不会因为一个见习生而冒犯两仪师。” “这是最重要的一部分,”玉座说,“你们必须在见习生的范围内完成任务,好处是没有人会怀疑你们,但……”她打开了桌上的黑色匣子,犹豫着,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仿佛仍然没有下定决心。然后,她拿出几张折叠起来,已经变硬变脆的纸片,小心地将它们打开。她再次陷入了犹豫,又过了一会儿,才从中选出了两张,剩下的则被她迅速放回匣子里,随后,她将手中的两张纸递给艾雯和奈妮薇。“好好把它们收起来,它们是为了紧急状况而准备的。” 艾雯将厚厚的纸片打开,纸上的字迹圆润整齐,在文字下面盖着塔瓦隆的白色火焰印章。 此物持有者之行为均出自我的命令,遵从我的权威,服从我的指挥,不得有异言。 史汪·桑辰 封印守护者 塔瓦隆之焰 玉座 “我能凭借这个做任何事,”奈妮薇带着惊讶的语气说道,“调动军队,指挥护法。”她轻笑了一声,“有了这个,我可以让护法跳舞。” “但不能被我发现,”玉座面无表情地表示赞同,“除非你有一个足以说服我的理由,否则,我会让你希望被莉亚熏捉到。” “我可不想做这种事,”奈妮薇慌忙说道,“我只是想说,这个给了我超乎我想象的权力。” “你也许会需要这张纸的每一块碎片,但要记住,孩子,暗黑之友不会比白袍众更加看重这张纸,他们会为了这张纸片而杀死你们。如果这张纸能被当作一面盾牌……嗯,纸作的盾牌永远都是脆弱的,而这东西上面很可能还画了一个靶心。” “是的,吾母。”艾雯和奈妮薇同声说道。艾雯折起她手上的纸片,将它收在腰间的口袋里,决定再也不把它拿出来,除非她绝对的需要。我又怎么能知道,什么时候我会绝对需要它? “麦特怎么样了?”奈妮薇问,“他病得很重,吾母,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会把他的消息通知你的。”玉座草草地说。 “但,吾母——” “我会通知你的!现在,先离开,孩子们,白塔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回去你们的房间,休息一下。记住,你们要去雪瑞安那里,还有厨房洗碗碟。” 第15章 灰人 在玉座的书房外面,艾雯和奈妮薇发现走廊里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偶尔经过的女仆,穿着便鞋,急忙赶向她们要完成的任务。艾雯很感激她们的出现。这段走廊突然变得像是一座空旷的洞窟,充满了织锦和精美的雕刻,但一切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冰冷,黑暗。 奈妮薇向前迈出坚定的步伐,同时手里还不停地揪着自己的发辫。艾雯急忙跟了上去,她不想被一个人留下。 “如果黑宗还在这里,奈妮薇,如果她们真的开始怀疑我们在做什么……我希望你不会像你所说的那样,要按照已经立下三誓的样子行事。我不想让她们杀死我,如果我能用至上力阻止她们,我不会有半点犹豫的。” “如果她们还有人留在这里,艾雯,那些人会在第一次看到我们的时候,就知道我们肩负什么样的任务。”尽管嘴里这么说,但奈妮薇的语气并没有流露出恐惧,“或者,她们至少会把我们当成是一种威胁,不管怎样,她们对付我们的手段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她们怎么会把我们当成是威胁?没有人会被她能够随意差遣的人所威胁,没有人会被一天要洗三次碗碟的人威胁。这就是玉座会把我们派往厨房的原因,至少,是一部分原因。” “也许玉座根本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奈妮薇心不在焉地说,“或者,也许她考虑过,却在对我们编出一些理由的同时,心里有着另外的盘算。想一想,艾雯,莉亚熏不会那么简单地就把我们带出白塔,她在那个时候应该就已经把我们当成是威胁了。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以及她这么做的目的何在,但我看不出她的这种想法会有所改变。如果还有黑宗两仪师留在这里,她们肯定会以同样的看法看待我们,不管她们到底会把我们看成是什么样的人。” 艾雯的喉头哽了一下:“我没想过这件事,光明啊,真希望我能变成隐形的。奈妮薇,如果她们仍然想谋害我们,即使冒着被静断的危险,我也要阻止暗黑之友杀死我,或者对我做出更可怕的事。我也不相信你会屈从于她们,你对玉座说的那些话,不是你的本意吧!” “正是我的本意。”奈妮薇似乎从她的思绪中突然惊醒过来,她放慢了脚步,一名灰发的初阶生托着一个盘子经过她们身边。“我说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艾雯。”等那个初阶生走远之后,奈妮薇继续说道:“保护我们的方法不止这些,如果没有别的办法,两仪师离开白塔就绝对活不下去。我们只需要把这些方法找出来,并好好利用它们。” “我已经知道几个方法了,你应该也是。” “它们是危险的。”听到奈妮薇这么说,艾雯想反驳它们只对攻击她的人有危险,但奈妮薇没有容她说话,“你会变得和她们一样,那天早晨,当我将所有的怒火倾泄在白袍众身上以后……那种感觉真棒,但那也是真正的危险。”她哆嗦了一下,加快了自己的脚步,艾雯小跑了几步才跟上她。 “你说话的样子听起来就像雪瑞安一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打破了她们加在你身上的每一条限制,但为什么你现在会接受这些限制?在这个时候,我们也许必须丢掉它们才能活下去啊!” “如果事情的结局变成我们被赶出白塔,又有什么意义?或者会被静断,或者不会,那又有什么意义?”奈妮薇的声音变得微弱,仿佛她正在喃喃自语。“我能做到,我必须做到,我必须留在这里足够长的时间,进行学习,我必须学习,如果我想……”突然间,她似乎是发现了自己的声音正变得愈来愈大,她严厉地瞪了艾雯一眼,声音变得坚定有力:“请让我想想,不要说话,让我想一想。” 艾雯控制住自己的舌头,但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有许多没问出口的问题在不停地跃动。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要奈妮薇想学到更多白塔所传授的知识?她想做什么?为什么奈妮薇要对她隐瞒?秘密,自从来到白塔以后,我们已经学会了保守太多的秘密,玉座也在对我们保密。光明啊,她会如何对待麦特? 奈妮薇没有在中途转向见习生住所的方向,而是一直陪艾雯走回了初阶生住所。走廊中仍然空旷沉寂,她们在攀爬楼梯时也没遇到半个人。 当她们走到伊兰的房门前时,奈妮薇停住脚步,敲了一下门,立刻将门推开,探头进去。随后,她任由白色的门扇敞开着,转身走向了下一个房间,艾雯的房间,“她还没有回来,我需要和你们两个谈谈。” 艾雯抓住她的肩膀,突然拉住她停下来。“什么——?”不知什么东西猛拉了一下艾雯的头发,划破了她的耳朵。一道黑影从她面前掠过,咚的一声插在墙上。这一刻,奈妮薇立刻扑倒在地,躲到走廊栏杆后面。 艾雯也已经匍匐在地上,她睁大了眼睛,紧盯着房门边的墙壁。一样东西从墙上掉落下来。那是一枝十字弓射出的弩箭,几根从她头上被扯下的黑色发丝纠缠在四个错齿箭头上,那是一枝可以贯穿甲胄的利箭。她抬起一只颤抖的手,碰了碰自己的耳朵,箭镞在那里留下了一处小伤口,从中渗出点点血珠。如果我没有在那时停下……如果我没有……这枝箭就会射穿她的头,也许还会杀死奈妮薇。“血与灰啊!”她失声喊道,“血与该死的灰啊!” “镇静一点。”奈妮薇警告艾雯,但她的心思现在也无法安定下来。她伏在白石栏杆后面,透过栏杆的缝隙向走廊远处窥探。在艾雯的眼中,一团光晕包覆着她的身体,奈妮薇已经在拥抱阴极力了。 艾雯也匆忙地想碰触至上力,她想保护自己,但匆忙的心神一直在将各种影像带入虚空之中,她的头像个腐烂的瓜一样被没入奈妮薇后脑沉重的弩箭影像给撕裂。她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进行尝试,玫瑰花终于浮现在虚空之中,朝向真源开放,至上力充满了她的身体。 她抬起上半身,在奈妮薇身旁向外窥探:“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你看见他了吗?我一定要用闪电射穿他!”她能感受到能量正在体内形成,迫不及待地要喷涌而出。“那是个男人,对不对?”她无法想象,竟然有男人混入了初阶生住所,但更难以想象的是,会有哪个女人带着十字弓在白塔中行走。 “我不知道。”奈妮薇的声音充满了冰冷的愤怒,当奈妮薇在愤怒中平静下来的时候,她的怒意一定已经到了最为激烈的时刻。“我想我看见了……是的!就在那里!”艾雯感觉到至上力在同伴体内的脉动。奈妮薇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衣服,仿佛没什么事情值得着急。 艾雯盯着她:“什么?你在做什么?奈妮薇?” “‘在五行之力当中’,”奈妮薇用训诫的语调说着,其间又流露出一种模糊的嘲笑,“‘气,有时被称之为风,被许多人认为是最无用的,这显然背离了事实’。”她用一阵绷紧的笑声结束了这段引用的词句,“我告诉过你,保护我们的方法有很多种。我使用了气,用气封死了他,不过,我还没看清他是男是女。这是一个玉座向我展示过的招数,虽然我想她并不打算让我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嗯?你打算一直趴在这里吗?” 艾雯爬起来,跟着奈妮薇跑步绕过走廊的拐角。一个男人的身影很快就进入了她们的视线,他穿着不带装饰的棕色裤子和外衣,面朝着另一个方向,一脚着地,另一只脚悬挂在半空中,保持着一种奔跑的姿势。这个男人应该会感觉到自己仿佛被埋在果冻里,实际上,只是他身体周围的空气凝结了。艾雯也记得玉座的这个招数,但她不认为自己能使用它,而奈妮薇只需把一件事情看过一次,就能自己施行了。当然,必须是在她能导引的时候。 她们又走近了一些,艾雯体内的至上力在震撼中消失殆尽。一把匕首正戳在他的胸口,他的面部肌肉已经松弛下垂,死亡盘踞在他半闭的眼睛上。当奈妮薇放松他周围的空气时,他的身躯立刻软倒在走廊的地板上。 他是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有着一般人的身高和一般人的身材,平凡的模样,让艾雯觉得根本不会在人群中注意到他。但她的目光在这个人身上扫了几遍,就发现少了某样东西——十字弓。 她哆嗦了一下,抬头飞快地向四周打量着。“一定还有别人,奈妮薇,有人拿走了十字弓,有人杀死了他。那个人会再次向我们射击的。” “镇静。”奈妮薇说,但她也不停地向走廊两端望着,一边揪着自己的辫子。“不要慌张,我们要判断出该做什么……”她的声音突然停止,下方的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 艾雯的心跳立刻加速了许多,心脏几乎要跳到她的喉咙里。她的眼睛死盯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拼命想重新碰触阴极力,但这么做需要十分冷静才办得到,而她的心跳把所有的冷静都砸得粉碎。 两仪师雪瑞安停在楼梯的顶端,皱着眉望着眼前的一切。“光明在上,这里出了什么事?”她赶到奈妮薇与艾雯面前,脸上的平静已经一扫而光。 “我们发现了他。”奈妮薇说话的时候,初阶生师尊已经跪倒在那具尸体旁边。 雪瑞安将一只手放在那个人的胸口,又立刻将手抽了回来,嘴里发出吸气的嘶嘶声。显然是在鼓足了勇气之后,她再次碰触他,这次,她的手没有缩回来。“死了,”她喃喃地说道,“无法挽救的死亡,甚至更糟糕。”她站直身体,从袖子里拿出一条手帕,擦了擦手指。“是你们发现他的?在这里?就是这个样子?” 艾雯点点头,她确信如果自己开口,雪瑞安一定能从她声音里听出她们在撒谎。 “是的。”奈妮薇坚定地说。 雪瑞安摇了摇头:“一个男人,一个死掉的男人,在这个地方!在初阶生的住所,这是个不名誉的事,但这个——!” “他有什么不同之处?”奈妮薇问,“他怎么会比死亡更糟糕?” 雪瑞安深吸了一口气,分别朝奈妮薇和艾雯投去一个探询的目光,“他是一个无魂者,一个灰人。”她有些茫然地再次擦了一下手指,忧心忡忡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具尸体上。 “无魂者?”艾雯说着,声音也不禁开始颤抖。与此同时,奈妮薇问:“灰人?” 雪瑞安看了她们一眼,目光敏锐而简捷。“这还不是你们要学的东西,但你们似乎已经在很多地方都逾越了规矩,你们竟然会发现这个……”她指了指尸体。“这个无魂者,也就是灰人,他放弃了自己的灵魂,成为暗帝的奴仆。他们并不算真正的活着,也不是完全的死亡。灰人里有男人,也有女人,只是女性灰人非常稀少。即使在暗黑之友中,愚蠢到会做出这种祭献的女人也屈指可数。你们即使看到这样的人,可能也完全不会注意到他们,直到他们造成无法挽回的破坏。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现在,我的眼睛能看出躺在地上的这具躯体曾经有过活动,但我的心却完全感受不到他曾经活过。”她又看了那具尸体一眼,“自从兽魔人战争以来,还没有灰人敢走进塔瓦隆。” “您要如何处理他?”艾雯问。雪瑞安扬起一边的眉毛,艾雯急忙补充道:“我可以知道吗?两仪师雪瑞安?” 两仪师犹豫了一下:“我想,你们可以知道,因为毕竟是你们运气不好,发现了这个人。这件事会禀报给玉座知道,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相信她会尽可能将这件事隐瞒住,我们不需要更多的谣言了。你们只能将这件事对我说,也可以对玉座说,但必须是她先提起这件事。” “是的,两仪师。”两个人一起答道。艾雯的声音很热切,奈妮薇的声音就要冰冷得多。雪瑞安看样子将她们的顺从当成理所当然的表现。她没有对她们有所响应,只是将全部注意力放在那个死人身上,那个灰人,无魂者。“一个男人在这里被杀的事实是无法掩饰的。”至上力的光晕突然出现在她的四周,同样突兀地,一片光晕笼罩了地上的尸体,浅灰色的光晕透明度很差,几乎看不见它的下面还有一具尸体。“但这会让其他能了解到他真实状况的人无法碰触到他,我必须在初阶生回来之前将他移走。” 她的绿眼睛转回奈妮薇和艾雯身上,仿佛刚刚才注意到她们的存在。“你们两个现在就离开,奈妮薇,马上回你的房间去。你们遇到的事情可不是件平常的事,如果有人知道你们被卷入其中,即使有人认为你们只是知道了这件事……快走。” 艾雯行了一个屈膝礼,拉了一下奈妮薇的袖子,奈妮薇却说:“您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两仪师雪瑞安?” 有那么一刻,雪瑞安看上去相当震惊,但她立刻就皱起了眉头,双手叉腰,用一本正经的严厉目光瞪着奈妮薇。“初阶生师尊难道需要因为来到初阶生住所而向你做出解释吗,见习生?”说完这句话,她的声音变得和缓了一些:“见习生现在可以质问两仪师了吗?玉座想让我教训一下你们两个,现在,无论她是否有这个想法,我都要教导你们什么是礼貌。现在,你们两个,立刻离开,不要等我把你们押到我的书房里。当然,不要忘记玉座要你们前来见我的命令。” 一个突然的想法出现在艾雯的脑海,“请原谅,两仪师雪瑞安,”她急忙说道,“但我必须去拿我的斗篷,我觉得很冷。”说完,她就跑过了走廊的转角。两仪师是否说了些什么,她根本没注意。 如果雪瑞安发现她门前的弩箭,那就会引来无穷的问题。更何况,她们已经告诉她,这个男人是刚刚才被发现的,在此之前,她们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当她跑到自己的房门前时,那枝弩箭已经消失了,只有掉落在门边的石头碎屑证明着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 一阵寒意爬过艾雯的皮肤。有谁能在我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拿走它……另一个灰人!她下意识地开始拥抱阴极力,直到至上力的甜美涌过她的身体,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困难地压抑住心中的恐惧,艾雯推开房门,走进自己的房间。房里没有别人。她从墙钉上摘下白色的斗篷,飞快地跑出了房间,直到接近了另外两个人,她才释放了体内的至上力。 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这两个人之间显然又进行了一番交谈。 奈妮薇看上去是想装出一副谦恭的态度,但她的样子却像是吃了不消化的东西。雪瑞安仍然保持着叉腰的姿势,焦躁地跺着脚,她盯着奈妮薇的目光,仿佛是一个磨正盯着一堆要被磨碎成粉的大麦粒。她转头望向艾雯,眼神中的严厉丝毫不减。 “请原谅,两仪师雪瑞安,”艾雯慌忙地说。她行了一个屈膝礼,同时将斗篷披在肩上,“这个……发现一个死掉的男人……还是个灰人!这让我感到浑身冰冷。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雪瑞安僵硬而不在意地点点头,奈妮薇勉强行了个屈膝礼。艾雯抓住她的胳膊,急忙将她拉走了。 “你还想为我们制造更多的麻烦吗?”艾雯对奈妮薇说话的地方是在两层楼梯之下,雪瑞安听不见她们声音的地方,至少,艾雯希望雪瑞安不会听到。“你又对她说了些什么,让她那样瞪着你?你是不是又问她问题了?真希望你能从她那里套出一些真正值得让她对我们发疯的东西。” “她什么都不会说,”奈妮薇喃喃地说,“艾雯,如果我们想有所收获,我们就必须提出问题。我们必须制造机会,否则我们什么也得不到。” 艾雯叹了一口气:“不管怎样,小心一点吧!”从奈妮薇脸上的表情来看,她的这位同伴丝毫无意避开冒险的机会。艾雯又叹了一口气:“弩箭不见了,奈妮薇,一定是另一个灰人把它拿走了。” “你匆匆跑开,就是为了……光明啊!”奈妮薇皱起眉,猛揪了一下发辫。 过了一会儿,艾雯说:“她用什么覆盖……那个身体?”她不想去回忆那个灰人,那会让她想到,就在她们身边,还有另一个灰人。在这个时候,她不想去思考任何与此有关的事情。 “风,”奈妮薇回答,“她用的是风。一个巧妙的把戏,我想,我明白了她的技巧。” 对至上力的运用衍生出五种力量:地、风、火、水和魂,不同的能力会将五行之力进行不同的组合。“我对五行之力的组合还不是很了解,比如说医疗吧,我知道为什么它需要魂,也能理解对风的需要,但为什么还需要水呢?” 奈妮薇仔细端详着她:“你在喃喃自语些什么?难道你忘了我们的任务吗?”她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她们已经走进了见习生的住所。这里位于初阶生住所的下方,且距离初阶生住所也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它围绕着一座花园而建,而不是一座庭院。除了另一个见习生之外,视野里空无一人。那名见习生正沿着另一层楼梯快步奔跑,并没有注意到她们,但奈妮薇还是压低了声音:“你忘记黑宗了吗?” “我正竭力想忘记它,”艾雯激动地说,“哪怕片刻也好。我竭力想忘记,我们刚刚扔下了一个死人。我竭力想忘记,他几乎杀了我,而他还有一个同伙,随时可能再杀我一次。”她碰了碰自己的耳朵,上面的血滴已经干了,但那个伤口仍然疼痛。“刚才我们没有被杀死,已经很幸运了。” 奈妮薇的面容变得温和了些,但是当她说话时,她的声音依然带着以往身为乡贤时教训人的口气,一副“我说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的架势,“记住那个尸体,艾雯,记住他曾经想杀死你,杀死我们。记住黑宗。永远记住它们。因为,如果你忘记了,即使只是忘记一次,那一次都有可能是你的死期。” “我知道,”艾雯叹了口气,“但我并不喜欢这样。” “你有没有注意到雪瑞安没提到的那件事?” “没有,她没提到什么?” “她从没有考虑过是谁刺进那把刀的。现在,过来,我的房间就在下面,你可以在我们谈话的时候歇歇脚。” 第16章 猎手成三 奈妮薇的房间比初阶生的房间要大得多,她有一张真正的床,而不是一边嵌在墙里的简易床铺,两张高背椅代替了三脚凳子;此外,房里还有一个衣橱。家具的外形都很朴素,应该属于富裕农夫的等级,但与初阶生相比,见习生居住的环境已经算奢侈了,地板上甚至有一块黄、红、蓝三色相间的小地毯。当艾雯和奈妮薇走进门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有人在了。 伊兰站在壁炉前面,双臂交叠在胸前,眼睛红红的,却无法掩盖其中跳跃的怒火。两名身材高高的年轻男子四肢摊开,倒卧在椅子里。其中一个敞开了墨绿色外衣的衣襟,露出里头雪白的衬衫。他有着和伊兰一样的蓝眼睛和金红色头发,露齿而笑的表情明白地告诉别人,他和伊兰有着紧密相连的血脉。另一个年纪和艾雯相仿,灰色外衣上的纽扣都被一丝不苟地扣在扣眼里,苗条的腰身,黑色的头发和眼睛,无不洋溢着令人瞩目的俊美。当艾雯和奈妮薇走进房间的时候,他站起身,不可动摇的自信和匀称的肌肉使他展现出猎豹一般的优雅。他是艾雯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认识他以来,艾雯已经不止一次这么认为了。他的名字是加拉德。 “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他说着,握住了艾雯的手,“我是那么担心你,我们都很担心。” 艾雯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许多,没等他把她的手握紧,她已经飞快地将手抽了回来。“谢谢你,加拉德。”她喃喃地说道。光明啊,但他是那么俊美。另一方面,她又告诫自己,不要再这么想了。但这并不容易。她发现自己正在整理身上的衣裙,心里想着能让他看见自己穿着丝绸衣衫的模样,而不是现在身上这套白羊毛衣裙。也许,她应该穿上明告诉过她的阿拉多曼绸衣,那种紧身绸衣又轻又薄,甚至会让人以为那是一层透明的轻雾。想到这里,艾雯的脸突然变得火烫,她急忙将这些念头赶出脑海,希望加拉德此时正看着别的地方,而不是她的双颊。艾雯知道,在白塔里,从洗碗女仆到两仪师们,差不多有一半的女子在看到加拉德时都会有这样的想法,但这无助于抚平她澎湃的思绪。加拉德的微笑似乎只朝着她一个人,但这也无法帮她理清混乱的思绪。实际上,他的微笑把一切都弄得乱糟糟的。光明啊,如果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就去死! 金发的年轻男子离开椅背,俯身向前:“问题是,你们到哪里去了?伊兰一直在逃避我的问题,就好像她有满满一口袋的无花果,却舍不得分我一个。” “我告诉你了,盖温。”伊兰的声音很紧张,“这与你无关。我到这里来,”她的眼睛望向奈妮薇,“是因为我不想一个人待着。结果他们看见了我,就跟过来了,他们不会只要一个答案就满足的。” “看样子你说的没错。”奈妮薇不动声色地说。 “但这是我们的共同的事情,妹妹,”加拉德说,“你的安全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他望向艾雯,让艾雯的心跳变得更加激烈,“你们的安全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对我们两个。” “我不是你妹妹。”伊兰喊道。 “如果你想要同伴,”盖温微笑着对伊兰说,“我们绝不比任何人差。我们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就是想得到一个解释。你们去什么地方了?我宁可让加拉德在训练场上整天把我揍得鼻青脸肿,也不愿意再面对母亲,哪怕只是一分钟。相对而言,就是算柯林对我发疯,也比那个要好得多。”柯林是白塔的军队统帅,同时也负责训练前来白塔的年轻战士,无论他们是立志成为护法,还是只想从护法那里学得战斗的技艺。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随便否认我们的关系,”加拉德严肃地对伊兰说,“但这种关系是无法改变的。而且,母亲已经将你的安全交付到我们的手中。” 盖温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伊兰,如果你出了事,她会剥了我们的皮。要不是我们说了许多好话,她可真会亲自来把我们揪回家的。我还没听说过哪个女王会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到刽子手那里,但母亲的意思好像是,如果我们最后不能把你平安送回家,她可能就会让那个例外发生了。” “我相信,”伊兰说,“你所说的好话,实际上只是为了你们自己能留下来,继续向护法学习。”盖温的脸立刻变红了。 “你的安全是我们第一重要的责任。”加拉德的语气听起来是认真的,艾雯相信他确实是认真的。“我们努力说服母亲,如果你回到这里,就必须有人能照顾你。” “照顾我!”伊兰几乎像是要破口大骂了,但加拉德平缓流畅的声音丝毫未变。 “白塔已经变成危险之地,这里出现了死亡,而且还是谋杀,真相至今尚未查明。就连两仪师都被杀死了,而白塔的统治者却只想隐匿这件事。我听到了关于黑宗的传言,这是从白塔内部流传出来的。根据母亲的命令,一旦你可以安全导引至上力,我们就要返回凯姆林。” 伊兰扬起下巴,将脸转向了一边表示回答。 盖温烦恼地抓了抓头发:“光明啊,奈妮薇,加拉德和我不是坏人,我们只是想帮忙。不管怎样,我们都要这么做,因为这是母亲的命令,所以,你没法说服我们不参与其中。” “摩格丝的命令在塔瓦隆无足轻重。”奈妮薇刻板地说,“至于说到你们要提供帮助,我会记住的,如果我们需要帮助,你会第一个得到讯息。现在,我希望你们离开。”她的手指向了门口,但盖温并没有注意到她这个动作。 “这很好,但母亲要知道伊兰已经回来了,还有,她为什么会一个字不留就擅自逃走,她在这几个月里都做了些什么。光明啊,伊兰!整座白塔都乱糟糟的,母亲害怕得都要发疯了。我想,她会用双手把白塔摧毁。”伊兰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罪恶感。盖温继续给她施加压力:“伊兰,你欠她那么多,你也欠我那么多,烧了我吧,你简直像石头一样顽固。你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我所知道的只是你冒犯了雪瑞安;而我们知道你冒犯师尊的原因只是你大喊大叫,不按命令就座。”伊兰愤怒的目光告诉盖温,他已经失去了自己刚刚获得的一点优势。 “够了!”奈妮薇说。见到加拉德和盖温张开嘴打算说话,她便提高了自己的音量,“我说,够了!”她瞪着他们,直到他们打消了说话的念头,她才继续说道:“伊兰不欠你们什么,既然她选择不告诉你们,那事情也就是这样了。现在,这是我的房间,而不是客栈大厅,我希望你们离开。” “但,伊兰——”盖温开口的同时,加拉德也说道:“我们只想——” 奈妮薇的声音完全压倒了他们的争辩:“我怀疑你们是否征求了进入见习生住所的许可。”他们盯着她,看上去非常惊讶。“我想你们没有。我数到三,你们立刻离开我的房间,离开我的视线,否则我就写信将这件事告诉军队统帅,柯林盖丁的手腕要比两仪师雪瑞安强硬许多。而且你们可以相信,我会前往他那里,亲眼见证这件事情有一个妥善的处理。” “奈妮薇,你不会——”盖温有些害怕地说,但加拉德示意他安静,随后迈步走近奈妮薇。 奈妮薇脸上仍旧保持着强硬的表情,但当加拉德带着微笑俯视她的时候,她还是不自觉地抚平了身前的裙子。艾雯对此并不感到惊讶,她从不认为有哪个红宗以外的女子不会受到加拉德微笑的影响。 “我向你道歉,奈妮薇,为我们刚刚对你造成的打扰道歉。”他轻声说,“当然,我们会离开的。但请记住,如果你需要我们,我们时刻都准备为你们效劳。无论是什么导致了你们不久前的离开,我们也都能有所帮助。” 奈妮薇也向他报以微笑。“一。”她说。 加拉德眨眨眼,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平静地转身望着艾雯。盖温已经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艾雯,”加拉德说,“你知道,你们可以在任何时候,为了任何事情召唤我们,特别是你,我希望你知道。” “二。”奈妮薇说。 加拉德生气地看了她一眼。“我们会有时间再谈的。”他说完便握住艾雯的手,鞠了个躬,最后送给她一个微笑,随后才从容不迫地向门口走去。 “丝——”盖温一步就冲过了门口,连加拉德也大幅加快了自己优雅的步伐。“——三。”随着奈妮薇话音落地,房门砰地关上了。 伊兰欢快地拍着手:“哦,做得好,做得真棒。我甚至不知道男人也不能进入见习生住所。” “他们确实不能进来,”奈妮薇不在意地说,“但这些蠢人并不知道这件事。”伊兰笑着,又向她拍了好几下手。“我本来不该这么逼他们,”奈妮薇说,“但加拉德那种故作轻松的样子实在让我受不了。那个小伙子的脸真漂亮,他配不上那么漂亮的脸蛋。”艾雯几乎要笑出声来,要知道,加拉德和奈妮薇的年纪相差不到一岁。这时,奈妮薇又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加拉德!”伊兰重重地哼了一声,“他肯定还会再干涉我们的事,我不知道你的办法还能不能奏效。他总是按照他所谓的‘正义’行事,也不管那样做会伤害到别人,甚至伤害到他自己。” “那么,我就要想一些别的办法了。”奈妮薇说,“我们不能让他们随时都可以插手我们的事情。伊兰,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调制一剂平静心神的药膏。” 伊兰摇摇头,双手支着下巴,趴在奈妮薇的床上。“如果被雪瑞安发现了,我们肯定要再去一趟她的书房接受惩戒。你一直都没说话,艾雯,是被猫叼走舌头了吗?”她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或者,是被加拉德叼走了?” 尽管极力克制,艾雯的脸还是红了:“我只是不想和他们吵架。”她说这话时,竭力想让自己的语气更严厉一些。 “当然,”伊兰很勉强地说,“我承认,加拉德长得不赖。但他很恐怖,他的行为总是公正无私,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我知道这么说听起来挺不错,但那样实际上是很可怕的。就我所知,他从未违背过母亲的意思,就连一丁点儿也没有。他从没说过谎,从没破坏过一条规矩,无论多么小的,也没有过。如果他要因为你破坏了某一条规矩而举发你,无论那条规矩是多么无足轻重,无论他会为了你无法满足他的标准而哀伤,都无法阻止他举发你。” “这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艾雯小心地说,“但并不算恐怖,我无法想象加拉德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 伊兰摇了摇头,仿佛不相信艾雯竟然看不出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如果你真的想把心思放在什么人身上,那就选盖温好了,他为人很不错……至少在大多数时间里很不错。而且他也被你迷住了。” “盖温!每次遇到他,他看我都不会超过两眼。” “当然不会,你这个傻瓜,每次你都愣愣地盯着加拉德,眼球都快跳出眼眶了。”艾雯的双颊变得火烫,但她也不得不承认,伊兰说的很有可能。“当盖温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加拉德救过他的命,”伊兰继续说道,“盖温永远也不会承认,他会对加拉德追求的女人有兴趣。但我听他谈起过你,我知道他的心情,他对我可什么都藏不住。” “真高兴能知道这件事,”艾雯说着,朝露齿而笑的伊兰回赠了一个笑容,“也许我能让他对我说一些关于这方面的事情,而不是对你。” “你知道的,你可以选择绿宗,绿宗两仪师有时会结婚。盖温真的被你迷住了,你也会让他很幸福。另外,我很喜欢能有你这样一位姐妹。” “如果你们两个结束了姐妹间的闲聊,”奈妮薇插话道,“那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商议。” “是的,”伊兰说,“比如在我走后,玉座对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可不想说这个,”艾雯有些不知所措,她不喜欢对伊兰撒谎,“她没说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伊兰不相信地哼了一声:“大多数人都认为我走的路比别人轻松许多,因为我是安多的王女,但事实是,因为我是安多的王女,所以我的生活实际上要比许多人艰难许多。你们要做的,我都要做,如果玉座对你们说了严厉的话,她就会对我说出双倍严厉的话。现在,告诉我,她到底说了什么?” “这些话,只有我们三个能知道,”奈妮薇说,“那是关于黑宗——” “奈妮薇!”艾雯喊道,“玉座说过,不要把伊兰卷进来的!” “黑宗!”伊兰几乎是在惊呼了,她爬起来,在床垫上跪直,“既然告诉了我,就不能把我排除在外。我不会置之不管的。” “我不会把你排除在外,”奈妮薇向她保证,艾雯只能疑惑地看着奈妮薇。“艾雯,被莉亚熏当成威胁的只有你我两个,刚才她要杀的也只有你和我——” “要杀?”伊兰轻声说。 “也许是因为我们仍然对她们构成威胁,也许是因为她们已经知道了我们刚刚和玉座进行过密谈,甚至她们已经知道了我们谈话的内容。我们需要一个她们不知道的同伴,也同样是玉座不知道的同伴,这样会好得多。我并不确定我们是否能信任玉座更甚于黑宗,她终究只是要利用我们,我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放弃我们。你们明白吗?” 艾雯不情愿地点点头,但她还是说:“伊兰,这会很危险,就像我们在法美镇时一样危险,也许还要更加严重。这一次,你可以不必加入我们的。” “我知道。”伊兰平静地说。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道:“当安多面对战争的时候,剑之第一王子会率领军队,但安多女王会一直跟随在军队中。七百年前,在卡林汗战争的时候,安多人和摩索琳女王共赴战场,身无片甲的摩索琳女王将狮子旗一直带到了提尔军阵的中心。为了援救他们的女王,安多人万众一心,全力突击,赢得了那场战争。这就是安多女王所需要的勇气,我必须在代替我的母亲坐上狮子王座之前学会控制我的恐惧。”突然间,满脸阴郁的她爆出咯咯的笑声,“而且,你以为我会拒绝一场已经逼得我要去洗碗盘的冒险吗?” “不管怎样,你都会是我们的伙伴,”奈妮薇对伊兰说,“现在只希望别人都会认为你只是去洗碗盘吧!那么,听仔细了。” 伊兰侧耳倾听。随着奈妮薇将玉座和她们的对话,吩咐给她们的任务,还有她们所经历的危险一一讲述,她的嘴也慢慢张了开来。听到灰人的部分,她便不禁开始全身发抖。随后,她带着惊讶的神色看完玉座给奈妮薇的纸片,喃喃地说道:“真希望当我下次面对母亲的时候,手里能有这么一张纸片。”等到奈妮薇将所有情况说明清楚之后,她的脸上现出愤慨的神色。 “这就像是要去山上找狮子,却不知道那里有没有狮子,即使有,它们也都伪装成了灌木丛,正等着猎杀你们。哦,如果你们真的找到了狮子,在确定它们的位置之前,先得小心不要被它们给吃了。” “如果你害怕了,”奈妮薇说,“你可以不参加,一旦你决定加入,就无法回头了。” 伊兰向后一甩头:“我当然害怕,我可不是傻瓜,但还没有害怕到在开始之前就要逃跑。” “另外,还有一件事,”奈妮薇说,“我害怕玉座会要麦特去死。” “但两仪师应该治疗所有请求治疗的人啊!”王女的表情介于愤怒与怀疑之间,“为什么她要让麦特去死呢?我不相信!我不会相信的!” “我也不能相信!”艾雯倒抽了一口气。她不会这样的!玉座不能让他死!“维林在路上已经说过了,玉座会治好麦特的。” 奈妮薇摇了摇头,“维林说的是玉座会照看他,这和治好他是不一样的。当我问到麦特的事情时,玉座没有做出正面的答复,也许那时她还没有打定主意。” “但这是为什么?”伊兰问。 “因为白塔做事自有她们自己的理由。”奈妮薇的声音让艾雯打了个冷颤,“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她们是会帮麦特活下去,还是让他死掉,完全要看哪种选择对她们更为有利。三誓中可没说一定要治好麦特,在玉座眼里,麦特只是一个工具,我们也一样,她要利用我们猎捕黑宗。如果你打破一件工具,它也许会无法修复,但你也不会为此而哭泣,你只会再找一件。你们两个最好记住这一点。” “那我们该怎么帮麦特?”艾雯问,“我们能做些什么?” 奈妮薇走向她的衣橱,在里面翻了半天,然后拿出一个条纹布的草药袋,“用我的药,幸运的话,也许我能治好他。” “维林都无法治好他,”伊兰说,“沐瑞和维林一起都治不好他,而且沐瑞还有一个法器。奈妮薇,如果你导引了太多的至上力,你会把自己烧成一堆灰烬的,如果你幸运的话,也许只是会导致静断,虽然这算不上什么幸运。” 奈妮薇耸耸肩:“她们一直说我有潜力成为千年来最强大的两仪师,也许现在就是证明她们的话是否正确的时候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猛拉了一下自己的辫子。 很明显的,无论奈妮薇嘴上表现得多么勇敢,她的心里害怕了。但她绝不会任由麦特死去,即使救麦特会让她承受生命危险。“她们一直说,我们三个都很强大……或者会变得很强大。也许,如果我们一起努力,我们可以分担至上力造成的压力。” “我们从没试过一起进行导引,”奈妮薇缓缓地说,“我对于融合我们的力量也了解不多,这种尝试几乎就像过度导引一样危险。” “哦,如果我们要这么做,”伊兰爬下床,站回地上,“就这么做吧!这种事愈说愈害怕。麦特还在客房里,我不知道是哪一间客房,但雪瑞安只告诉我这么多。” 仿佛是为她的发言给了个结论般,房门砰地被打开,一名两仪师走了进来,就好像这是她的房间,而房里的三个人是非法的闯入者。 艾雯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以掩饰自己的惊慌。 第17章 红宗两仪师 爱莉达的相貌不能说是漂亮,而应该被称为英俊,脸上几道严厉的线条为她看不出年岁的两仪师面容增添了相当的成熟。她看上去并不老,但艾雯从没想象过爱莉达曾经有年轻的时候。除了在大多数正式场合之外,极少有两仪师会披上她们的披肩。这种披肩装饰着藤蔓花纹,在佩戴者后背的地方有白色泪滴状的塔瓦隆之焰。爱莉达现在正披着这样的披肩,长长的红色流苏表明了她所属的宗派。她的乳色丝衣上也横贯着红色的条纹。当她走进房间的时候,裙摆下面露出了红色软鞋的鞋尖。她的黑眸盯着她们,仿佛一只鸟正盯着眼前的虫子。 “看见你们聚在一起,实际上,并不令我感到惊讶。”她的声音和她的穿戴一样显示着她的身份。她是一个有力量的女人,并且时刻准备着在需要的时候使用她的力量。她的知识远非面前这三个人所能比得上的,即使是女王在她面前,也和初阶生没有差别。 “请原谅,两仪师爱莉达,”奈妮薇说着,也行了一个屈膝礼,“但我要出去了,我还有许多学业要完成,如果您能原谅——” “你的学业可以先等一等,”爱莉达说,“毕竟,它们已经等了很长的时间。”她一把将奈妮薇手中的袋子拿过来,解开束口的绳结,只是向里面看了一眼,就把袋子扔到地上。 “草药,你已经不再是一个村子里的乡贤了,孩子,坚持过去只会阻碍你的脚步。” “两仪师爱莉达,”伊兰说,“我——” “安静,初阶生。”爱莉达的声音冰冷而温柔,如同丝绸裹住钢铁一般的温柔。“你也许已经打破了塔瓦隆和凯姆林持续三百年的联盟,你必须在被要求说话的时候才能说话。”伊兰的目光定在了地板上,小块的红斑出现在她的双颊上。愧疚,还是恼怒?艾雯无法确定。 爱莉达没有看她们,她坐进一把椅子里,小心地整理衣衫,以免上面出现皱褶。她也没有示意让她们坐下来。奈妮薇的表情紧绷,一只手开始轻轻揪着自己的发辫。艾雯只希望她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不会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就坐进另一把椅子里。 等爱莉达将一切整理就绪之后,她无声地打量着面前三个人,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最后,她说:“你们是否知道,我们中间有黑宗?” 艾雯、奈妮薇和伊兰相互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我们被告知有这样的事。”奈妮薇谨慎地说,停顿了一下,她又补上一句,“两仪师爱莉达。” 爱莉达扬起一边的眉毛:“是的,我想,你们也许会知道这件事。”她的声音让艾雯感到一阵寒意,那里面透露出的东西更多于两仪师的言辞。奈妮薇生气地张开嘴,但两仪师冰冷的目光冻住了她的舌头。“你们两个,”爱莉达以一种随意的口气继续说道,“无端消失,同时还带走了安多的王女。如果我没有剥下她的皮,再把它卖给手套匠人,这个女孩也许在某一天会成为安多的女王。你们未经许可,没有留下任何音信、任何痕迹,就这样逃走了。” “我不是被带走的,”伊兰低着头说,“我是自愿离开的。” “你不服从我吗,孩子?”一片光晕闪现在爱莉达四周。两仪师的目光直盯着伊兰,“我必须在这里,在这个时间对你进行教导吗?” 伊兰抬起头,她的脸上明白地燃烧着一种情绪——愤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一言不发地和爱莉达对视着。 艾雯的指甲掐进了自己的掌心。这太疯狂了,她,或者伊兰,或者奈妮薇,都可以摧毁坐在她们面前的爱莉达。至少,如果她们发动突袭,就有成功的机会。而她毕竟是一个正式的两仪师啊!如果我们做了什么不守规矩的事,我们的秘密就保不住了。伊兰,你可千万要守住秘密呀! 伊兰垂下了头,“原谅我,两仪师爱莉达,”她低声说,“我……太狂妄了。” 光晕跳动了两下,消失在空气中,爱莉达重重地哼了一声:“你沾染了这两个人的恶习,而这些恶习对你的侵害尤其深重,孩子。你将是第一个兼有两仪师身份的安多女王,也是千年来第一个两仪师女王。你将是世界崩毁以来,我们之中最强大的一个,也许你已经强大到在身为统治者的同时,可以向这个世界公开你两仪师的身份;自从世界崩毁以来,这样的情况还未出现过。不要冒着失去这些的风险,孩子,这些现在毕竟还不在你手中。为了能看到这一天的到来,我已经花费了太多的时间,你明白吗?” “我想我明白,两仪师爱莉达。”伊兰说。她的语气却仿佛什么都不明白。艾雯也不明白。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爱莉达放弃了这个话题:“你们也许正面对着巨大的危险,你们三个都是。你们神秘地消失,又毫无预兆地返回。在这期间,莉亚熏和她的……同伙逃跑了,这两件事不可避免地会被人们联想在一块儿。我们可以确定,莉亚熏和她的同伙是暗黑之友,也是黑宗。我不想伊兰受到这样的指控,为了保护她,看起来我必须保护你们三个。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逃走,你们在这几个月里做了些什么,我会尽力帮助你们的。”她的目光定在艾雯身上,仿佛收紧的猛禽爪子。 艾雯拼命想找出一个能让这位两仪师接受的答案。据说,爱莉达在某些时候能听出谎言。“是……是因为麦特,他病得很厉害。”她尽量小心地选择用辞,努力不要说出不真实的话,但她的样子看上去还是不怎么可信,这样的事毕竟是两仪师才擅长的。“我们去……我们带他回来接受治疗,如果我们没有去接他,他就会死的,玉座会治疗他。”希望如此。她让自己一直望着这个红宗两仪师的眼睛,希望自己的腿不会因罪恶感而发抖。从爱莉达的脸上,艾雯看不出两仪师是否相信了她的话。 “够了,艾雯。”奈妮薇说。爱莉达敏锐的目光转向了她,但奈妮薇没有表现出任何受到影响的样子。她和两仪师相互对视,眼睛眨也不眨一下。“请原谅我的打扰,两仪师爱莉达。”她平静地说,“但玉座说过,我们的错误已经过去了。作为一个新的开始,我们不该再谈论它们。玉座叮嘱我们,要把那些事当作从未发生过。” “她这么说的?”爱莉达的声音和表情依然看不出她是否相信这些话,“很有趣,当你们的惩罚向整个白塔公布的时候,你们会很难忘记的。这在以前还没有过先例,大概只有静断会比这样的惩罚更严重一些。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想把这些甩在身后,我也理解为什么伊兰和艾雯会被提升为见习生,这差不多就算是惩罚了。” 伊兰看了两仪师一眼,仿佛在求得说话的许可。“玉座说,我们已经达到了见习生的水平。”她的声音里有着一种挑衅的情绪,“我不断学习,逐渐成长。两仪师爱莉达,如果我没有相当的能力,她是不会提升我的。” “学习,”爱莉达像是陷入了沉思,“并且成长,也许确是如此。”听不出她是否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她的视线转回艾雯和奈妮薇身上,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你们带着麦特回来,一个和你们来自同一个村庄的年轻人。还有另一个年轻男人也是你们村子的,兰德·亚瑟。” 艾雯感到一只寒冰雕成的手猛力揪住了她的胃。 “我希望他还好。”奈妮薇不动声色地说。但她的手已经抓紧了自己的辫子,并紧握成拳,“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 “一个有趣的年轻男人。”爱莉达在说话的时候还盯着她们,“我只见过他一次,但我发现他……非常有趣,我相信他一定是一个时轴。是的,有许多问题的答案就在他身上。你们的这个伊蒙村一定是个不寻常的地方,竟然会生出你们两个,还有兰德·亚瑟。” “那只是个小村子,”奈妮薇说,“一个非常普通的小村子。” “是的,当然。”爱莉达露出一丝微笑,冰冷的面孔上,微微翘起的嘴角让艾雯的神经感到一阵抽搐。“和我聊聊他,玉座没有禁止你们谈论他吧,对不对?” 奈妮薇拉了一下辫子。伊兰紧盯着地毯,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藏在底下。艾雯发狂地想在脑子里找到一个答案。她们说,她能听出谎言。光明啊,如果她真的能听出谎言……时间在一点点流逝,最后,奈妮薇张开了嘴。 在那一瞬间,房门又被打开了,雪瑞安用惊诧的目光扫视整个房间。“总算找到你了,伊兰,我希望见到你们三个,但没想到你也在,爱莉达。” 爱莉达站起身,理了理披肩:“我们都想知道这些女孩的事情,她们为什么会逃走,她们经历了什么样的冒险。她们说,玉座命令她们不要把这些讲出来。” “除了不要再谈论这些事之外,”雪瑞安说,“她们还要接受惩罚,作为这次事件的终结。我总是觉得,等她们接受了惩罚之后,她们的错误也就应该一笔勾销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位两仪师彼此望着对方,脸上毫无表情。爱莉达说:“当然,也许我会再找她们谈谈其他的事情。”她最后抛给女孩们一个冷漠的目光,便从雪瑞安身边走了过去,艾雯觉得那道目光中隐藏着警告的意味。 初阶生师尊让房门保持打开的状态,一直望着红宗两仪师消失在走廊尽头,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艾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听到同样的声音也从奈妮薇和伊兰口中发出来。 “她在威胁我,”伊兰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说,她的话更像是在对自己说,“她用静断威胁我,要我停止……任性!” “你误解她了,”雪瑞安说,“如果任性就会被静断,那要遭受静断的罪名就会多到你根本背不出来。很少有听话的女子会得到戒指和披肩,当然,这并不是说你不必学会在该听话的时候听话。” “是的,两仪师雪瑞安。”三个人几乎同时说道。雪瑞安向她们报以微笑。 “你们明白吗?你们至少应该表现出听话的样子。在你们的表现获得玉座的赞赏之前,你们还有大量的实践机会;至于说我的赞赏,就更难能得到了。” “是的,两仪师雪瑞安。”艾雯说,但这次只有伊兰应和她。 奈妮薇说:“那个……尸体怎么样了?两仪师雪瑞安,就是那个……那个无魂者。您有没有发现是谁杀了他?他怎么会进入白塔的?” 雪瑞安绷紧了嘴唇:“你本来已经有所进步,奈妮薇,现在你又退步了。伊兰没有因为你的话而惊讶,表示你已经把这些事告诉她了,而我刚刚还叮嘱你,不要把这些事说出去!到现在,白塔里已经有七个人知道有个男人今天被杀死在初阶生住所了,其中两个是仅仅知道这一件事的男人,他们也绝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如果来自初阶生师尊的命令对你无足轻重——当然,我会纠正你的这种态度——那么,也许你会遵守来自玉座的命令。对于这件事,你们只能向玉座和我提起,玉座不希望有更多的谣言将现在混乱的局势搞得更乱。我说得够明白吗?” 初阶生师尊声音中的威严换得了听者共同的响应,“是的,两仪师雪瑞安。”不过奈妮薇开口时,还加上了另外一番话:“雪瑞安两仪师,您说有七个人知道,但还应该再加上杀死他的人,也许还有帮助他进入白塔的人。” “这与你们无关,”雪瑞安以冷静的目光看着她们三个人,“关于这个男人,我会去查问必须有所解释的问题,而你们则要忘记所有关于这个死人的事。如果我发现你们有其他的行动……你们就会有比洗刷碗碟更糟的事得做了。我不会接受任何解释的理由。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两仪师雪瑞安。”这一次,奈妮薇没有再发出违逆的言论。这让艾雯感到安心,但也只是片刻的安心而已。雪瑞安警惕的目光将会增加她们今后搜寻黑宗的困难。想到这里,艾雯有一种想歇斯底里地大笑一场的感觉。如果黑宗没有捉到我们,雪瑞安也会的,如果雪瑞安自己不是黑宗两仪师的话。想笑的冲动消失了,艾雯希望自己从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雪瑞安点点头:“很好,你们跟我来。” “去哪里?”奈妮薇问,随后她又加了一句,“两仪师雪瑞安。”听到奈妮薇的疑问,雪瑞安的眼睛立刻眯成了一条缝。 “你难道忘记了,”雪瑞安严厉地说,“在白塔,治疗病患时,将病人带来的人总是要在场的。” 艾雯觉得初阶生师尊对她们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但还是禁不住喊道:“那她要治疗麦特了!” “玉座本人和其他几位会照看他。”雪瑞安脸上所表现出的情绪并不比她的声音中更多,“你还有什么原因要质疑这件事吗?”艾雯只能摇摇头。“那么,你若一直站在这里,就是在浪费你朋友的生命了,玉座也不能久等。”尽管两仪师嘴里这么说,但艾雯感觉她并没有一点紧张的样子。 第18章 治疗 灯火在铁制的墙架上不停地跳动,照亮了通往白塔底层的道路,雪瑞安正带着她们走在这条路上。她们在一路上通过了几扇门,所有的门都紧紧关闭着,有些还上了锁,有些则被巧妙地掩饰住,直到艾雯被带到它们的正前方,才能发现有个门在那儿。黑暗的孔穴标示着大多数的交叉路口;在另一些路口,艾雯能看见远处疏离而黯淡的灯光。她没有看见其他人,甚至两仪师也不会经常来到这里。这里的空气不算寒冷,也说不上温暖,但艾雯还是会不时地打一个冷颤,同时感到汗水流过她的背脊。 就是在这里,白塔的最深处,初阶生会通过她们成为见习生的最后测验。如果她们失败了,后果就是被赶出白塔。在这里,见习生在通过她们的最终测验之后会立下三誓。在这里,存放着白塔所剩无几的法器、超法器,以及特法器,黑宗曾经攻击过这些储藏室。这个地方,是否会有某个留下来的黑宗两仪师藏在某条走廊阴暗的角落里。雪瑞安真的会带她们去麦特那里吗?如果—— 当两仪师突然停下脚步的时候,艾雯尖叫了一声。望着别人投来的好奇目光,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想到了黑宗。”她悄声说。 “不要去想那些。”雪瑞安说。第一次,艾雯从雪瑞安的声音里听出了老态、和蔼,以及坚定,“黑宗在今后的几年里不是你们要担心的事情,你们有我们所没有的时间。在你们必须面对这些事情之前,你们还有很多时间。等我们进入治疗室之后,你们要靠墙站好,保持安静。你们要带着爱心进入那个地方,你们是去帮忙的,不是去捣乱的。”她打开一扇门,门板上覆盖着做工精巧的灰色金属,让整块门板看上去就像是一块灰色的岩石。 门里的正方形房间非常宽阔,灰白色的石墙上没有任何装饰,房里惟一的一件家具是正中央的一张长石台,石台上铺着一块白布。麦特就躺在石台上,除了外衣和靴子之外,其他的衣服还都留在身上。他双眼紧闭,脸上满是憔悴,沉重的呼吸带着一阵阵沙哑的嘶声。艾雯看着他,不禁有种想要失声痛哭的感觉。煞达罗苟斯的匕首还挂在他的腰带上,握柄顶端的红宝石似乎凝聚了房里所有的光线。虽然有十几支照明的烛光,但这颗恶魔的眼睛里放射出刺目的红光,反射在白色的石墙和地板上,将周围的一切都映衬得幽暗阴森。 玉座站在麦特头的那一端,莉安在他脚的这一端。四位两仪师站在他身体的一侧,三位站在另一侧,维林也在这之中。走进房间之后,雪瑞安加入那三个人的一侧中。艾雯还在这些人里认出了和维林同属褐宗的撒拉菲,绿宗的艾拉娜·摩斯凡妮,以及蓝宗的爱耐雅,那也是沐瑞的宗派。 艾拉娜和爱耐雅都曾教导过艾雯该如何向真源敞开自己,如何投入阴极力,使得自己可以控制它。在她离开白塔之前,爱耐雅曾不下五十次地测验她是否为一名梦卜者,但和蔼可亲的爱耐雅总是带着温暖的微笑(这给她平凡的相貌增添了许多美丽),要艾雯下次再来,进行更多的测试。然后这些测试就像是一块滚落山坡的石头,一发不可收拾。 其他的两仪师,艾雯都不认识。只有其中一位眼神冷漠的两仪师,艾雯认为她应该属于白宗。玉座和撰史者披着她们的圣巾,而其他两仪师只有巨蛇戒和不受岁月磨蚀的脸孔表明了她们的身份。她们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艾雯和另外两名同伴走进房里。 尽管围着石台而立的女士们都完美地维持着外表的平静,但艾雯还是感觉到某种不安的迹象——爱耐雅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嘴唇,艾拉娜美丽黝黑的脸庞上稍蹙的眉毛,冷眼女子双手不自觉地在大腿上摩搓着自己的衣服。这一切都在增加着艾雯等待的折磨。 一位艾雯不认识的两仪师将一只未经装饰的抛光木匣放在石台上,那是一个外形细长的木匣。她将它打开,玉座从匣子的红绸衬里中,拿出一根长笛般的白色手杖,长度大约是玉座的前臂那么长。它很像是骨头或者象牙雕成的,但制作它的并非这两种质料,任何活着的人都不知道它是由什么制成的。 艾雯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手杖,但她记得自己在爱耐雅给初阶生阅览的一份文件上见过它。这是仅存不多的几件超法器之一,也许是白塔中最强大的一件超法器。当然,超法器本身不具能量,它们只能提升两仪师的导引能力,但借助这根手杖,一位强大的两仪师便有可能摧毁塔瓦隆的闪亮之墙。 艾雯分别抓住了奈妮薇和伊兰的手。光明啊!她们没有信心能治好他,即使有一件超法器,即使有那么强的超法器!我们还有机会吗?也许这场仪式会杀了他,甚至杀了我们。光明啊! “我将融合至上力的能量,”玉座说,“小心,只有极强的至上力才能打断这把匕首的束缚,并治疗它所造成的伤害,但这么强的力量也足以杀死他。我要集中全部精力,你们也要全力以赴。”她用双手举起那根手杖,让它悬在麦特的脸上,仍处于昏迷之中的麦特开始摇动他的头,一只手在匕首柄上紧握成拳,喃喃地说着一些仿佛是拒绝的话。 光晕出现在所有两仪师身上,那种柔和的白光只有能导引的女性才能看见。缓缓地,光芒开始向外扩展,十团白光融合成均匀的一片,彻底淹没了烛光的照明。有一束更强烈的光线突显在这片光芒中,那是一束纯白色的火焰——超法器的光。 艾雯竭尽全力,才压制住想扑向阴极力,加入这片光芒之中的欲望。那种吸引力极其强大,让她禁不住想要抬脚跃起。伊兰紧握住她的手。奈妮薇向石台走了一步,然后又立定身姿,恼怒地摇了摇头。光明啊,艾雯心想,我能做到。但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光明啊,它是那么强大。它是那么……神奇。伊兰的手开始发抖了。 石台上,麦特在白光中剧烈地抖动,脑袋突然甩向一侧,然后又猛地甩向另一侧,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一些模糊的字眼,但他始终没有放开匕首,他的眼睛也一直紧闭着。缓缓地,他弓起了后背,身上的肌肉一点点绷紧,直到开始抽搐。突然,他用力地挺起身体,直到全身只有肩膀和脚跟接触石台。握住匕首的手蓦地张开,剧烈地颤抖,慢慢从握柄上移开。但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制着那只手,让它的动作显得非常困难。他的嘴唇从牙齿上掀起,像是在嚎叫的样子,那是一种痛苦的扭曲,他的呼吸也逐渐变得粗嘎而沉重。 “她们要杀死他,”艾雯轻声说,“玉座正在杀死他!我们必须行动。” 奈妮薇用同样低微的声音说:“如果我们阻止她们……如果我们能阻止的话,他就会死,我不认为我能控制这么强大力量的一半。”她停了一下,仿佛是在回想自己的话——她能控制得了这股由十位两仪师借助一件超法器发出的力量的一半?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微弱了:“光明助我,要是能做到就好了。” 奈妮薇突然又陷入了沉默。她是想帮助麦特,还是想导引这股至上力?艾雯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欲望,如同一首强迫她翩翩起舞的歌曲。 “我们必须信任她们,”奈妮薇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他没有别的机会了。” 突然间,麦特开始大声呼喊,声音洪亮而强大:“Muad'drin tia dar allende caba'drin rhadiem!”他躬身抵抗着,双眼紧闭,嘴里清晰地喊出一串话语,“Los Valdar Cuebiyari!Los!Carai an Caldazar!Al Caldazar!” 艾雯皱起眉,她在白塔里学了一些古语,Carai an Caldazar!Al Caldazar!——为了红鹰的荣耀!为了红色的雄鹰!这是曼埃瑟兰古老的战号。这个原先位于两河流域的古老国家毁于兽魔人战争。艾雯知道战号后面的内容,但她有一种感觉,她应该懂得这个战号,它就在心里的某个地方,一直没有离开。她要做的,只是转过头去,望着它。 随着一阵巨大的皮革撕裂般的声音,那把有着黄金鞘的匕首离开了麦特的腰带,悬挂在他僵直身体上方一尺左右的地方。红宝石光芒闪烁,似乎正喷发出深红色的火花,和医疗的力量殊死搏杀。 麦特的眼睛睁开了,他望着站在他周围的女士们。“Mia ayende,Aes Sedai!Caballein mirain ye!Inde muagdhe Aes Sedai miaain ye!Mia ayende!”他开始嚎叫,不停地发出愤怒的吼声,直到艾雯怀疑他已经吐出了肺里的所有空气。 爱耐雅匆忙地从石台下举起一个黑色的金属匣,从她的动作来看,那个匣子应该很重。她把匣子放在麦特身边,将盖子打开。匣子里的空间很小,只有两吋宽的一道窄缝。爱耐雅再次弯腰,拿起一把像是乡下村妇用的火钳,小心地夹住了那把飘浮的匕首,仿佛那是一条毒蛇。 麦特的嚎叫变得更加狂乱。红宝石猛烈地燃烧着,爆射出血红的光芒。 爱耐雅将匕首用力塞进那个匣子,猛地关上匣盖,一阵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回荡在房间里。“污秽的东西。”她说。 匕首被金属匣封死的同时,麦特的尖叫也被骤然切断。他瘫倒在石台上,仿佛浑身的肌肉和骨骼都变成了水。这一瞬间,两仪师周围的光晕也全都消散得一干二净。 “结束了,”玉座声音嘶哑地说,仿佛一直奋力嚎叫的不是麦特,而是她。“终于结束了。” 有几位两仪师露出了明显的疲态,汗水浸透了不止一双眉毛。爱耐雅更是从袖子里抽出一块亚麻白手绢开始擦汗。眼神冰冷的白宗两仪师也悄悄地用她衣服上的卢加德缎带擦拭着脸庞。 “真叫人吃惊,”维林说,“古老的血脉在今天还保存着如此强大的力量。”她和撒拉菲将头靠在一起,轻声地交谈着什么,一边还打着各种手势。 “他痊愈了吗?”奈妮薇问,“他还会……活下去吗?” 麦特仿佛正在熟睡,他的双颊仍然深陷,露出可怕的憔悴面容。艾雯从来没听说过有无法被两仪师的医疗手段治好的疾病,但她不知道,为了拿走这把匕首,两仪师们是否已经用尽了力气,她们还有没有余力医治麦特身体的损伤。光明啊! “布兰妲,”玉座说,“你能不能将他送回房间?” “如您所愿,吾母。”冷眼女子说,她不带丝毫表情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当她出去召唤搬运麦特的仆役时,另外几位两仪师也离开了房间,其中包括爱耐雅,而维林和撒拉菲则跟在她身后,她们仍然在谈论着什么,只是说话的声音太小,艾雯没有听到任何内容。 “麦特还好吗?”听到奈妮薇这样问,雪瑞安扬起眉毛。 玉座转向她们,“他的情况已经是最好了。”她的声音里泛着寒意,“以后的事情,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被煞达罗苟斯的东西污染了这么长的时间……没有人知道他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也许不会有后遗症,也许后遗症会很严重。我们只能继续观察,但他和匕首的联系毕竟已经切断了。现在,他需要休息,以及尽量进食,他会活下来的。” “他刚才喊的是什么,吾母?”伊兰问。随后,她又慌忙加了一句:“我能问吗?” “他是在向士兵发布命令。”玉座看了一眼躺在石台上的年轻男子,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自从麦特瘫倒在石台上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动一下,但艾雯觉得他的呼吸已经平顺了许多,胸口的起伏也变得有节奏了。“我想,那应该是两千年前的一场战争,古老的血脉又回来了。” “那并不完全是一场战争。”奈妮薇说。过了很久,她才又说道:“我听见他喊出了Aes Sedai——两仪师,那不是战争,吾母。” 片刻之间,玉座似乎是在思考,也许她在想该说些什么,也许她在想是否该说出来。“曾经,”她最后说道,“我相信过去和现在发生了重合。他在过去的那个地方,但他知道我们是谁,他命令我们释放他。”她停了一下,“‘我是自由的,两仪师,我不是两仪师的盘中餐。’这就是他说的。” 莉安重重地哼了一声,其他两仪师也都开始恼怒地窃窃私语。 “但,吾母,”艾雯说,“他不可能是这个意思,曼埃瑟兰与塔瓦隆是盟友。” “曼埃瑟兰是我们的盟友,孩子。”玉座对她说,“但谁又能知道一个男人的心?我怀疑,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男人是最容易被套上缰绳的动物,也是最不容易让缰绳长久绑住的动物。即使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也不会有区别。” “吾母,”雪瑞安说,“很晚了,我们都还没吃饭。” “吾母,”艾雯忧虑地问,“我们能陪着麦特吗?他也许还有生命危险……” 玉座的目光淡漠如冰,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你们还有工作要完成,孩子。” 她不是指洗碗碟,艾雯可以确定这一点。“是的,吾母。”她屈膝致礼,裙子与同时在行礼的奈妮薇和伊兰的裙子相互摩擦。最后一次,她望向麦特,然后跟随雪瑞安走出房间。麦特依然没有动作。 第19章 醒来 麦特缓缓睁开眼睛,盯着被粉刷成白色的天花板,心里寻思着他在什么地方,他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天花板的边缘镶着一圈图案错综复杂的镀金叶片,他躺着的这个床垫里应该是填满了羽毛。这是个奢华的场所,但他的脑子里丝毫没有关于这个地方的记忆,似乎还有很多记忆都丧失了。 他刚才在做梦,一些关于那个梦境的残留片段仍然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地翻腾,他无法将它们理清干净:狂野地飞行与战斗、跨海而来的奇怪人群、道与传送石、其他人生的片段、走唱人的故事。这些一定是梦,至少,他认为它们是梦。但罗亚尔不是梦,那是一位巨森灵。一段又一段的谈话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和父亲、朋友、沐瑞,还有一位美丽的女子的谈话;一位船长、一位穿着讲究的男子对他说话,仿佛一位父亲在给出明智的建议。这些也许都是真的,但一切都是那么零碎而捉摸不定。 “Muad'drin tia dar allende caba'drin rhadie.”他喃喃地说道。好像这只是一段单纯的声音,又好像有某些含意在其中。 他垂下目光,看见一排排长矛手向左右延伸到一里以外的地方,其间树立着代表不同乡镇、城市和少数家族的细长三角旗与幅带。河水掩护着他的左翼,沼泽和泥潭掩护着他的右翼。他正站在半山腰上,山脚下的长矛手英勇地抵抗着一团一团拼命向前突击的兽魔人,魔物的数量是人类的十倍。长矛刺穿了兽魔人黑色的战甲,而兽魔人的长钉大斧在人类的队列中劈开一个个喷血的缺口。惨叫声和呼吼声不停地蹂躏着空气,太阳在无云的空中以火色的光芒劈砍大地,照亮了战线上腾起的片片血雾。利箭的暴雨同时倾泻在人类和兽魔人的队伍中,毫无选择地杀死所有的生命。他已经命令他的弓箭手停止放箭,但惊怖领主不在乎杀死的是谁,他们只要突破阵线。在他身后的山脊上,心之卫士等待着他的命令,战马也不耐烦地踏着前蹄。人和马身上的铠甲在太阳的照耀下银光闪烁,在如此高热的天气中,无论人或马都无法坚持很久。 他们必须胜利,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他像是一个赌徒,而现在,就是扔骰子的时候了。他跳上马,发出的吼声压倒了山下战争的喧嚣:“步兵分开,骑兵准备冲锋。”他的旗手紧随在他身后,红鹰旗在他的头顶飘扬,发出的命令被一遍遍传送,迅速传到了正在战斗的步兵队伍中。 长矛手们突然开始移动了。他们排成紧密的队形,纪律严明地向两侧让开,收窄了队伍,在队伍中打开一个宽阔的缺口。此时,兽魔人蜂拥而入,发出狂野的吼叫,仿佛一股黑色的死亡泥流。 他抽出佩剑,将它高高举起:“心之卫士,冲啊!”他踢了一下马腹,心爱的坐骑飞一般地跃下山坡。在他身后,冲锋的战马发出一片雷鸣般的蹄声。“向前冲!”他第一个冲入兽魔人的战群,佩剑上下挥舞。他的旗手紧随在他身后。“为了红鹰的荣耀!”心之卫士团如重锤砸入兽魔人群中,将它们前突的浪潮击个粉碎,把它们赶出了长矛手撤开形成的缺口。“红色的雄鹰!”半人向他嚎叫,诡异的曲剑追索着他的血肉,但他一直在向前猛冲。胜利,或者死亡。“曼埃瑟兰!” 麦特的手颤抖着,按向自己的前额。“Los Valdar Cuebiyar.”他喃喃地说道。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心之卫士,冲呀!”或者也许是“心之卫士向前冲!”但他不该知道这句话的。沐瑞告诉过他一些古语,他也就知道那么几个,其他古语对他来说,应该和鸟叫没有差别才对。 “疯了,”他含混地说,“也许这根本不是古语,只是一些胡乱说出的话,那个两仪师疯了。这只是个梦。” 两仪师,沐瑞。他突然看到了自己细瘦如柴的手腕和瘦骨嶙峋的手掌。他想起来了,自己一直在生病。那场病和一把匕首有关,一把握柄上镶着红宝石的匕首,还有一座被称为煞达罗苟斯的古老城市,一座被污染的死城。那些都是如此模糊而遥远,缺乏真实的感觉。但他知道,那不是梦。艾雯和奈妮薇要带他去塔瓦隆接受治疗。他还记得这些。 他想坐起来,却还是倒回床上,他就像初生的羔羊一般虚弱。他一点一点地将上半身撑起来,努力将单薄的羊毛毯推到一旁。他身上的衣服都没了,也许被放到了墙边那个藤蔓雕花的衣柜里。此时此刻,他并不在意什么衣服。他挣扎着站到地上,踉踉跄跄地走过绣花地毯,扑倒在一张高背椅上,又向旁边的一张边框和四条腿包金的桌子挪去。 房里立着几支高烛台,每支蜡座上立着四根蜂蜡蜡烛,烛火和蜡烛后面的小镜子将整个房间照耀得如同白昼。一面更大的镜子立在抛光盥洗架上方的墙壁上,映出了他的身影——憔悴如鬼魂一般,脸颊和黑色的眼睛都已经陷入头骨之中;毫无光泽的头发被汗水浸透,凌乱地纠结在一起;如同老人般佝偻的腰身,像北风吹动的牧草,来回摇摆。他努力让自己站直,但那副样子并没有什么改善。 一个被餐布盖住的大盘子就放在他手边的桌子上,他的鼻子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他将餐布掀开,看到两只大银罐,还有淡绿色的瓷碟。他曾经听说过,海民会以等重量白银的价格来交换这种瓷器。他本以为食器里盛的会是浓牛肉汁,或是牛杂汤,这些都是病人常吃的补品,但他只看见一只碟子里盛着厚厚的一堆切片烤牛肉,上面点缀着棕色的芥末和山葵;另一只碟子里放着烤马铃薯、甜豌豆、洋葱、卷心菜和奶油豌豆。此外,盘子里还有腌菜、一小块黄乳酪、厚片硬面包和一小碟奶油。一个大罐子里盛满了牛奶,另一个罐子里则不断飘出香料酒的气味。这些食物足够四个男人吃的。麦特的嘴里开始充溢口水,他的胃也已经迫不及待地发出了吼声。 首先,我要找出我在什么地方。他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忍不住先夹起了一片牛肉,将它在芥末里蘸了蘸,才费力地走向桌子对面三个高大的窄窗户。 窗户上遮挡着木制雕花百叶窗,虽然缝隙不大,但麦特还是看出夜幕已经落下,从其他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在黑暗中形成了小块的亮斑。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颓丧地靠在白色的石头窗台上,但很快的,他又开始了思考。 只要认真思考,你就能让最坏的状况变得对你有利。麦特的父亲总是这么对他说。而亚贝·考索恩无疑是两河流域最优秀的驯马师,即使有某个人在与麦特的父亲交易时似乎占了优势,但最后触霉头的却总是那个人自己。亚贝从没做过不诚实的事,但即使是塔伦渡口的人也无法占他便宜;每个人都知道,亚贝杀价会一直杀到他们的骨子里去。这全因他会从各个角度来考虑一个问题。 塔瓦隆,这里一定是塔瓦隆。这个房间属于一座宫殿。这张绣花的阿拉多曼地毯就值一座农庄的价格。而且,他不再感觉自己被疾病所困。从他记得的片段来看,只有在塔瓦隆他才有机会被治好。实际上,他从不曾感觉自己在生病,就算是在记忆中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他模糊地记得一个叫作维林的名字,记得这个人曾在他身边对别人说,他快死了;但就算是那个时候,他也不觉得自己生了病。现在,他觉得自己像婴儿一样虚弱,像冬天的狼一样饥饿。不知为什么,他确信对于自己的治疗已经完成了。我感觉……重新得到了自己的身体,就是这样,我被治好了。他朝百叶窗咧嘴笑了笑。 治疗,这意味着她们在他身上使用了至上力,这个想法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知道,这件事是无法避免的。“总比死了好。”他对自己说。他听过的一些关于两仪师的故事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总比死了要好,那时候,就连奈妮薇都认为我没救了。不管怎样,这件事结束了,为它担心只是徒增烦恼。”他发现自己已经吃完了那片烤牛肉,正在吸吮残留在指尖上的汤汁。 他仍然有些摇晃地走回桌边,桌子下面有一张凳子,他将它拖出来,坐在上面。没有理睬餐盘里的刀叉,他又抓起一片牛肉。这里一定是白塔,他该怎样在塔瓦隆……让状况变得对他有利? 塔瓦隆意味着两仪师。在这里哪怕多停留一个小时都是不应该的。而与这种看法恰恰相反,他回忆起和沐瑞在一起的时间,以及后来和维林在一起的时间,那段时光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他记不起她们两个做过什么真正恐怖的事情,不过,他有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但不管怎样,无论两仪师做什么,她们都是为了她们自己的理由。 “而且那些永远都不是你所想象的理由。”他一边咀嚼着满嘴的马铃薯,一边轻声嘟囔,然后把马铃薯吞下去。“两仪师从不撒谎,但两仪师告诉你的事实也永远不是你所想象的事实。我必须记得一件事:即使我认为自己了解的时候,也不能确定我是否真的了解。”这不是一个令人高兴的结论。他又吃了满满一口的奶油豌豆。 想到两仪师,让他回忆起一些关于她们的事情。 七个宗派:蓝、红、褐、绿、黄、白和灰。红宗是最坏的,只有她们都不承认的黑宗更甚于它。但红宗对他应该没有威胁,她们只对有导引能力的男人感兴趣。 兰德!烧了我吧,我怎么会忘记这件事?他在什么地方?他还好吗?麦特懊悔地叹了口气,将奶油涂在一片还冒着热气的面包上。真想知道他有没有疯掉。 即使他知道答案,也无法帮助兰德。麦特不知道,如果自己能帮助他,自己会不会真的去帮他。兰德能够导引至上力。麦特是听着各种关于男性导引者的故事长大的,那些全都是用来吓唬小孩的故事,也是让成年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因为这些故事里有一些太真实了。发现兰德的能力,就好像发现麦特最好的朋友喜欢折磨小动物,杀死婴儿一样。一旦相信他具有导引的能力,就很难再把他当朋友了。 “我只能先照看好自己。”麦特气恼地说。他将盛酒的罐子倒向手边的银杯,却惊讶地发现,那个罐子已经空了。于是,他用牛奶注满了杯子。“艾雯和奈妮薇想成为两仪师。”直到他大声说出这句话,他才确定自己记得有这件事。“兰德正跟着沐瑞四处乱转,并自称为转生真龙。天知道佩林要怎么做,自从他的眼睛变得古怪以后,他也就像个疯子一样了。我只能先照看好我自己。”烧了我吧,我只能这样!我是最后一个还算正常的人,只剩下我了。 塔瓦隆,连通着边境国和南方诸国的贸易中心,全世界最富庶的城市,两仪师权力的中心。麦特不认为自己能让一位两仪师跟他赌一把,即使真的有两仪师愿意,他也不会相信那种赌局中的骰子和卡牌。但这里一定会有商人,还有其他各种带着金银货币的人,这座城市也许值得逗留几天。他知道,自从离开两河流域以来,他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但除了对凯姆林和凯瑞安还留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外,他对大城市几乎可以说没有半点印象,而他一直都想仔细看看一座大都市。 “但不该是一座充满了两仪师的都市。”他闷闷不乐地嘟囔着,挖起最后一点奶油豌豆,将它们一口吞下,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片牛肉上。 他懒洋洋地寻思着,两仪师会不会让他保留那把暗影之城匕首上的红宝石。那把匕首在他脑海里留下的印象最为模糊不清,但即使如此,他也能清楚地回忆起那种可怕的伤害。他的内脏似乎纠结在一起,太阳穴传来刺痛感,但那枚红宝石依旧清晰地留在他的思想里,像他的拇指指甲那么大,泛着深红的颜色,如同一滴鲜血;不停地闪烁着,好像一只燃烧的眼睛。显然,他比她们更有权得到它,而这样的宝石在家乡能换来十几座农庄。 她们也许会说,它受到了污染。尽管如此,他的心里还是存了一点幻想,想象着用那颗宝石向科普林家的人换取他们最好的土地。那个家族的大多数人在摇篮里时就是麻烦的制造者,长大后更往往会变成窃贼和骗子,让他们尝尝这块宝石的苦头是应该的。但麦特不相信两仪师会把宝石还给他,也不喜欢带着那颗宝石千里迢迢回到伊蒙村的感觉,而且,拥有两河流域最大农庄的想法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令他兴奋了。这曾经是他最大的野心,就像是他父亲想成为马匹交易商的野心一样。现在,这件事看上去是如此微不足道,还有另外一件令人难以理解的事和整个世界正等着他呢! 他做出了决定。首先,要找到艾雯和奈妮薇,也许她们已经恢复理智,放弃了要成为两仪师的愚蠢念头。他并不认为她们真的会回心转意,但他在离开之前总要和她们见一面。他必须离开,这一点是确定的。在他回家之前,他会先去拜访她们,再用一天时间参观这座城市;也许还要用骰子将他的钱包填得满一些。然后,他就会出发去某个没有两仪师的地方。我总有一天要回家的,总有一天。但他现在还想看看这个世界,只是不能再由两仪师来控制他的脚步。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认真翻检了一下餐盘,麦特惊讶地发现,除了一些油渍和面包渣之外,所有的食物都已经被他吃光了,牛奶罐也空了。他好奇地望着自己的肚子。自己吃了那么多东西,按理说食物已经应该一直满到喉头来了,但他却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没吃一样。他用拇指和食指夹起最后一点面包屑,还没放进嘴里,他突然僵住了。 我吹响了瓦力尔号角。他用弱不可闻的声音说着,立刻又闭上了嘴,脑子里浮现出一段话: 我落进了井底。 夜色凄迷,风雨淅沥。 井口在塌陷,没有绳子爬上去。 我落进了井底。 “最好有那么一条该死的绳子,好让我爬上去。”他嘀咕了一句,让面包屑重新落进盘子里。在那一瞬间,他再次感觉到疾病的侵蚀。他决绝地逼迫自己思考,逼迫自己穿透那团裹住自己脑海里所有东西的浓雾。 维林已经将瓦力尔号角带到了塔瓦隆,但麦特记不得她是否知道自己曾经吹响那只号角。麦特只能确定,她从没说过任何让他有这个想法的话。如果她知道,又该怎么办?如果她们全都知道了呢?维林会不会做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她们已经有了圣号角,她们不需要我了。但谁又能知道,两仪师到底需要什么? “如果她们问起,”麦特阴郁地说,“我就说我从不曾碰过它。如果她们知道了……如果她们知道了,我就……我会有办法处理的。烧了我吧,她们不能夺走我所有的一切,她们不能!” 轻柔的敲门声让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想逃走,但他的力量却不足以让他跑出三步距离。 房门被打了开来。 第20章 拜访 走进房间的女子身上穿着点缀银饰的纯白丝衣,她关上门,靠在门板上,用麦特见过最为黑亮的双眼打量着他。她是那么美丽,让麦特几乎忘记了呼吸,黑夜一般的长发用银丝发带系住,仅仅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舞蹈般摇曳的美感。麦特觉得自己似乎认识她,但他很快就否认了这个想法。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忘记这样的女子。 “你可以撑过来的,如果补充点营养的话,”她说,“但现在,也许你该先穿点衣服。” 几次呼吸之间,麦特只是愣愣地盯着她,突然,他发觉到自己身上还是一丝不挂。满脸通红的他蹒跚地走回床边,将毯子像斗篷一样披在身上,然后跌坐在床边。“抱歉……我是说,我……这个,没想到……我……我……”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为你我如此见面道歉。” 他仍然能感觉到脸颊的热度,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甚至希望兰德(无论他变成了什么都无所谓)或者是佩林能在他身边,告诉他该怎么做。他们似乎总是能处理好和女孩间的关系,即使是那些已经知道兰德和艾雯订下终身大事的女孩,也总是会痴痴地凝望着他;而那些女孩似乎都认为佩林迟缓的作风既温和又迷人。无论他如何努力,他在女孩子面前的表现总是很愚蠢,就像他刚才那样。 “我本不应该如此拜访你,麦特,在这里,在……白塔——”她的脸上绽放出微笑,仿佛这个名字让她很开心,“我只是想看看你们。”麦特的脸又红了,他将身上的毯子拉紧了一些,但那名女子看样子并不像是在揶揄他。她走向长桌,姿态比天鹅更优雅,“你饿了,经过那种事情之后,有这样的表现很正常。吃光她们给你的所有东西,你会惊讶地发现自己将以多么快的速度恢复体力。” “请原谅,”麦特踌躇地说,“但我认识你吗?我没有别的意思,但你看上去……很眼熟。”她只是望着他,直到他开始不安地挪动身体。一位像她这样的女子是不该被忘记的。 “你也许见过我,”她最后说道,“在某个地方,叫我赛琳吧!”她的头微微一倾,像是在等待麦特回忆起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触动了麦特记忆的边缘,他觉得自己一定听过,但他说不出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听过的。“你是一位两仪师吗?赛琳?” “不是。”声音很轻柔,却蕴含着令人惊诧的强势。 第一次,他开始仔细端详她,也看出她在美丽之外的一些东西。她几乎和他一样高,身材苗条,而且,从她的脚步来看,很强壮。他无法确定她的年纪,也许要比他大一、两岁,或者也可能比他大十岁。她的面容光洁如玉,没有半点瑕疵。她带着光润轻亮的白石项链,腰间系着银丝编织成的宽腰带,她没有佩戴巨蛇戒。不过麦特已经不认为她会是两仪师了,没有任何两仪师会直接给出“是”或“否”的答案。但她的身上蕴含着一种力量,一种自信,一种不亚于女王的威仪,甚至还更有过之。这又让麦特想起了两仪师。 “你不可能是初阶生,对不对?”麦特曾听说,初阶生在白塔里都穿着纯白色的衣服,但他不相信她会是初阶生。伊兰在她面前,就像是一名侍女。伊兰,另一个名字飘入了他的脑海。 “不是,”赛琳撇了撇嘴角,“你就当我是某个对你们感兴趣的人吧!这些……两仪师要利用你,但我想,你应该满喜欢被她们利用,并会接受它。要你去追求荣耀并不需要特别的说辞。” “利用我?”关于这一点的记忆回到了他的脑海,但那是关于兰德的记忆。两仪师要利用兰德,而不是他。她们该死的才不会利用我。光明啊,她们不能这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是个小角色,除了我自己之外,我对任何人都没有用处,更别提能有什么荣耀?” “我知道那会让你脱颖而出。你,跃升于众人之上。” 她的微笑让他低下了头。麦特伸手抓了抓头发,毯子向下滑去,他慌忙地在毯子掉落之前抓住了它。“现在,听着,她们对我没兴趣。”那我吹响圣号角的事呢?“我只是个农夫。”也许她们认为我和兰德有着某种联系,不,维林说过……麦特想不出维林到底说过什么,或者沐瑞说过什么,但他认为大多数两仪师都对兰德一无所知。他不想再介入这些事情里,至少,在他远远离开这里之前,他不想再理会这些事。“我只是个普通的乡下人,我只是出来看看这个世界,然后就会回家乡种田去。”她是什么意思?荣耀? 赛琳摇了摇头,仿佛她已经知道了麦特内心的想法,“你比你自己想象的更加重要,也比那些所谓的两仪师知道的更加重要。如果你明白不能信任她们,你就能得到荣耀。” “听你这么说,你肯定是不信任她们的。”所谓的两仪师?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麦特的脑子里,但他就是无法把它说出来。“你是……?你是……?”这种指控不是随便就能扣在某个人头上的。 “暗黑之友?”赛琳冷笑着说,她的语气更像是开心,而不是恼怒。随后,她带着轻蔑的口气说:“就像那些巴尔阿煞蒙可怜的追随者们一样,以为他们的主子会给他们永生和权能?我不追随任何人。有一个人,我会站在他身边,但我不会追随他。” 麦特紧张地笑了笑:“当然不会。”血和灰啊,一个暗黑之友不会自称为暗黑之友的。如果她承认自己是暗黑之友,那她一定在背后藏着一把抹了毒的匕首。麦特模糊地记得一个贵族打扮的女子,一个用纤细的手指握着毒匕首的暗黑之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起来……你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女王,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是一位贵族吗?” “麦特,麦特,你一定要学会信任我。你的天性太多疑,特别是得到那把匕首之后。哦,我不否认我也会利用你,但我也会让你得到财富、权力,还有荣耀。我不会强迫你,我一直都相信,被说服的男人比被强迫的男人会有更好的表现。这些两仪师甚至没有意识到你是多么重要,他会极力阻止你,或者杀死你,而我则能给你想要的一切。” “他?”麦特尖叫了一声。杀死我?光明啊,他们要的是兰德,不是我。她怎么会知道那把匕首?可能整座白塔都知道了。“谁想杀我?” 赛琳紧闭双唇,仿佛已经说出太多的东西。“你知道你想要什么,麦特,而我对此也像你一样清楚。你必须选择你要信任谁,要从谁那里得到你想要的。我承认,我会利用你,这些两仪师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我会引领你走向财富和光荣;她们则会用一条绳索牵着你,直到你死去。” “你说那么多,”麦特说,“我怎么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我怎么知道你比她们更值得让我信任?” “倾听她们告诉你的,注意她们没有告诉你的。她们是否会告诉你,你的父亲到塔瓦隆来了?” “我的父亲在这里?” “一个名叫亚贝·考索恩的男人,还有一个男人名叫谭姆·亚瑟。我听说,他们不断地打扰别人,直到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听众,他们想知道你和你的朋友们身在何方。而史汪·桑辰让他们两手空空地回两河去了,她甚至没有告诉他们,你还活着。如果你不问的话,她们会告诉你这件事吗?也许即使你问了,她们也不会告诉你,她们害怕你逃回家去。” “我父亲认为我死了?”麦特缓缓地说。 “他会知道你还活着的,我可以处理这件事。想一想,谁值得信任,麦特·考索恩?她们会不会告诉你,即使在当下,兰德·亚瑟仍在逃亡,而那个被称为沐瑞的家伙正在追捕他?她们会不会告诉你,黑宗已经在她们宝贵的白塔中四处滋生?她们会不会告诉你,她们将怎样利用你?” “兰德正在逃亡?但——”也许她知道兰德已经公开自称为转生真龙,也许她不知道,但麦特不会告诉她。黑宗!血和该死的灰啊!“你是谁,赛琳?如果你不是两仪师,那你又是什么人?” 她的微笑里隐藏着秘密:“只要记住,你有另一个选择,你不需要成为白塔的傀儡,或者是巴尔阿煞蒙和暗黑之友的猎物,这个世界比你想象得更复杂。表面上,你可以对这些两仪师言听计从,但记住你的选择。你会吗?” “我看不出自己有什么选择,”麦特阴郁地说,“但我想,我会的。” 赛琳的目光变得锐利,友善的语气如同蛇蜕皮般从她的声音里脱落无踪。“你想?我到这里来找你,不是为了只让你想的,麦特·考索恩。”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 她的手里空无一物,而且她和麦特之间还有很远的距离,但麦特还是向后靠,以躲避她的手,仿佛她正握着一把匕首似的。实际上,麦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是他从她的眼里看见了一种威胁,他确定这种感觉是真实的。他的皮肤开始感到一阵阵刺痛,整个脑袋也开始传出痛楚的感觉。 突然袭来的痛苦又突然消失,赛琳将头侧向一边,仿佛在倾听外头的什么声音,细微的皱纹出现在她的眉心。她放下手,眉心的皱纹也消失了。“我们会再谈的,麦特,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记住你的选择,记住,有许多双手都想杀死你,只有我能保证你生命的安全,以及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她走出了房门,安静而优雅,就像她进来的时候一样。 麦特吁出一口气。汗水流下他的脸颊。光明呀,她到底是什么人?一个暗黑之友?也许。只是她提到巴尔阿煞蒙的时候,声音里带着和说到两仪师时一样的轻蔑态度;而暗黑之友提及巴尔阿煞蒙的时候,尊敬的语气就如同其他人说到造物主般。而且,她没有要麦特将她来拜访的事对两仪师保密。 好吧!他有些幸灾乐祸地想,原谅我吧,两仪师,但你们没有阻止这个女人来看我。她不是两仪师,但我想,她也许在我身上使用了至上力。她说她不是暗黑之友,但她确实说了你们会利用我,黑宗就在你们的塔里。哦,她说我很重要。不过我不知道我如何重要。你们不介意我现在离开吧,对不对? 离开这里。这个念头变得愈来愈妙不可言。他笨拙地滑下床,努力向衣柜走去,一双手仍然抓着围住身体的毯子。他的靴子被放在书柜的最底层,斗篷挂在衣柜上,同一处衣柜上还挂着他的腰带和腰包、小刀。那只是一把短刃的乡下小刀,但它绝不比任何一把锋利的匕首差。剩下的衣服——两件结实的羊毛外衣、三条裤子、六套亚麻衬衫和短裤都已经清洗得干干净净,被整齐地叠好,放在衣柜一侧的架子上。麦特摸了摸系在腰带上的腰包,发觉里面已经空了,腰包里和麦特其他衣袋里的东西,被散乱地放在一层隔架上。 他检视着一根红鹰羽毛、一块色泽华丽的光滑斑纹石子、他的剃刀、贴身骨柄小刀。他从几卷备用弓弦中拿出了自己的皮钱包,将它打开,发现里面的钱一分不少。 “两枚银币和一把铜币,”他嘟囔着,“这么点钱,可走不了多少路。”在离开伊蒙村之前,这对他来说却是一笔小财富。 他弯下腰,重新向衣柜里望去。它们在哪里?他开始害怕两仪师也许会把它们扔掉,就像他母亲找到它们时一样。在哪里……?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隔架深处,火绒匣和一卷做陷阱用的麻绳后面,放着他的两个皮骰罐。 它们在被拿出来时发出嘎吱的响声。麦特打开填塞紧实的圆杯盖,每样东西都在它们原先的位置。五颗刻着各种符号的骰子,那是用来玩“王冠”游戏的;还有五个骰子刻着圆点。点骰可以玩好几种游戏,不过更多人喜欢玩“王冠”。有这些骰子,他的两枚银币足够让他远离塔瓦隆,远离两仪师和赛琳。 背后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门声,随后房门就被打开了。麦特转过身,玉座和撰史者走了进来,即使没有玉座的宽条纹圣巾和撰史者的蓝色窄圣巾,麦特也认得她们。他见过她们一次,只有一次,那应该是在一个远离塔瓦隆的地方,但他就是无法忘记这两位最强大的两仪师。 玉座看到他披着毯子站在地上,手里拿着钱包和骰罐,便扬起一边眉毛。“我想,你现在应该还不需要这些,孩子。”她不动声色地说,“把它们收起来,回床上去吧!不要等你没了力气,栽倒在地。” 麦特犹豫了一下,他背后的肌肉开始收紧,但他的膝盖却在这时开始打颤。两位两仪师看着他,黑眼睛和蓝眼睛似乎读出了他所有的反抗思想。最后,麦特选择了依照她们的吩咐行事,他用双手抓住毯子,像一块木板般平躺在床上,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你感觉如何?”玉座将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轻快地说,鸡皮疙瘩立刻遍布了麦特的全身。她是不是对他使用了至上力?还是两仪师的碰触就会让他打从心底里发冷起来? “我还好,”麦特对她说,“我刚刚想上路,让我向艾雯和奈妮薇道别一下,我就不会再打扰您了。我是说,我要离开……嗯,吾母。”他记得沐瑞和维林似乎并不在乎他用什么样的称号来称呼她们,但她毕竟是玉座。 “胡说。”玉座将高背椅拉到床边,坐了下来,同时也示意莉安坐下。“男人总是拒绝承认生病,直到他们的病情严重到要女人花费两倍的精力去照顾,然后他们很快又说自己好了,结果又要女人耗尽更多的精力。” 撰史者看了麦特一眼,点点头:“是的,吾母,但这个人根本不能说自己好了,他连站着都还很困难。不过,至少他吃掉了盘子里的所有东西。” “如果他能留下让麻雀注意到的食物,我都会感到惊讶,除非我猜错了,你现在应该还是很饿。” “我可以请人给他送个派饼来,吾母,或者是一些蛋糕。” “不,我想他现在吃的已经够了,如果他再多吃,对他并没有好处。” 麦特的脸上浮现出愁容。在他看来,男人一生病,就好像在女人的眼里消失了,除非她们正在谈论他,而且他在女人的眼里,至少小了十岁。奈妮薇、他的母亲、他的妹妹、玉座,全都是这样。 “我一点也不饿,”他郑重其事地说,“我很好,如果让我穿上衣服,我会让您知道,我有多健康。我会在您觉察之前就离开这里。”看到她们两人的目光,麦特清了清喉咙,“呃……吾母。” 玉座哼了一声:“你一次就吃了五个人的饭食,你在这几天里,每顿饭都会吃掉三四个人的分量,否则你就会饿死。你刚刚从一种邪恶的束缚中被救出来,这种邪恶杀死了爱瑞荷的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孩子。它积聚了两千年的时光,直到你将它拾起。它会像杀死那些人一样杀死你,这可不是被鱼刺破手指那么简单的事。我们在解救你的过程中,也差点杀死你。” “我不饿。”麦特坚持说,但他的胃突然大声的咕噜起来,拆穿了他的谎言。 “我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了解你了。”玉座说,“我知道,你在以为有人想捉住你的时候,一定会像一只受惊的鱼鹰那样拼命挣扎,所以我也做了防范。” 麦特警惕地看了她们一眼。“防范?”她们回望着他,眼里没有一丝波动。他感觉她们的目光好像已经将他钉死在床上。 “你的名字和相貌都被传到了桥梁守卫和码头负责人那里。”玉座说,“我不会在白塔里限制你的自由,但你也不能离开塔瓦隆,除非你已经完全康复。如果你想藏在城里,饥饿总会把你赶回来。如果它不能,我们也会在你饿死之前找到你。”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关在这里?”麦特问。他听见赛琳的声音。她们想控制你。“为什么你们要在意我是否会饿死?我可以自己找吃的。” 玉座轻笑了两声,仿佛觉得麦特的话很有趣。“就靠两个银币和一把铜币,孩子?如果你想要有足够的钱买到你之后几天所需的食物,那你的运气就要非常好了。我们不会让接受我们医疗的人随便浪费我们的努力,在需要继续看护的时候白白死掉,而且,你可能还需要更进一步治疗。” “更进一步?但您说过你们已经治好我了,为什么我还需要更进一步的治疗?” “孩子,那把匕首在你身边逗留了好几个月,我相信我们挖出了它渗入你身体的每一点痕迹,但就算是我们没处理干净的一小点影子,它都会是致命的。而且,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又有谁能知道你受到什么样的影响?一年半载之后,也许你会渴望有两仪师再次对你进行治疗。” “您还要我在这里待上一年?!”麦特尖声惊叫道。依然保持站姿的莉安挪动了一下双脚,用严厉的目光盯着麦特,但玉座的面容仍然如池水般波澜不惊。 “也许不用那么久,孩子。我们只需要有足够的时间进行确认。很显然的,你也希望自己能平安无事。难道你会随便就驾一艘船出海,而不检查一下它的漏洞是否补好了,它的烂船板是否被更新了吗?” “我从没和船打过什么交道。”麦特嘟囔着。也许这是真的,两仪师从不说谎,但这些话对他来说,有太多的可能和解释。“我离开家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吾母,我父母也许会认为我已经死了。” “如果你想写一封信给他们,我会派人把它送到伊蒙村。” 麦特等着玉座说出更多的话,却没有等到。“谢谢您,吾母。”他试图装出一个笑容,“父亲一直没有来看我,让我感觉有些吃惊,他应该来看我的。”他有些不确定,但他觉得玉座在回答之前,似乎犹豫了一下。 “他来过,莉安把你的情况告诉了他。” 撰史者立刻接过话:“那时我们不知道你身在何处,麦特。我只能这样对他说。他在大雪之前离开了,我给了他一些金币,好让他返乡的旅程能够轻松一些。” “毫无疑问,”玉座说,“他听到你的消息一定会很高兴,你的母亲肯定也会很高兴的。你写好信之后就交给我,我会把它送出去的。” 她们是把父亲来过的事情告诉了他,但那是在他问过之后。而她们没有提到兰德的父亲。也许是因为她们觉得我不会关心,也许是因为……烧了我吧,我不知道。谁能知道两仪师会怎样做?“和我一起旅行的还有我的一位朋友,吾母,他的名字是兰德·亚瑟。您应该记得他。您知道他的情况吗?我打赌,他的父亲一定也很担心他。” “就我所知,”玉座流畅地说道,“那个孩子的情况还好,但谁又能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呢?我只见过他一次,那一次,我也见到了你。那是在法达拉。”她转向撰史者。“也许他可以吃一小块馅饼,莉安,他说了这么多话,也应该有些渴了。你能带一些吃的来给他吗?” 高个子两仪师说了一句:“如您所愿,吾母。”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当玉座转回头望着麦特的时候,她的脸上带着微笑,但她的眼睛却如同两块蓝色的寒冰。“有些事情,如果让别人知道,对你将会非常危险,甚至连莉安也不该知道。一条不安分的舌头杀死的人会远多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危险,吾母?”麦特突然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但他竭力抵抗着舔吮嘴唇的欲望。光明啊,她对兰德都知道些什么?沐瑞是否保守了秘密?“吾母,我不知道有什么危险。原来的那些事情,我能记住的不超过一半了。” “你还记得圣号角吗?” “什么圣号角,吾母?” 玉座蓦然站起身,俯视麦特。动作快到麦特根本没看清楚她站起来的过程。“你在和我玩游戏,孩子,我会让你哭着喊母亲的。我没有玩游戏的时间,你也没有。现在,你——还——记得吗?” 麦特死命地抓住身上的毯子,咽了一口口水:“记得,吾母。” 玉座的情绪看起来似乎有一点缓和下来。麦特有些反胃地哆嗦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刚刚仿佛被抬到了一块剁肉的砧板上。 “好,很好,麦特。”王座缓缓坐回椅子里,仔细端详着他,“你是否知道,你和圣号角是联系在一起的?”麦特打着哆嗦,嘴唇动了两下,无声地念出“联系”这个词。玉座点了点头:“我想你不知道,你是瓦力尔号角现世之后,第一个吹响它的人。对于你,死去的英雄会从坟墓中被召唤回来;对于其他人,那只是一只普通的号角。当然,只在你活着的时候会是如此。” 麦特深吸了一口气,“只要我活着。”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阴霾。玉座向他点了点头。“您可以让我死。”她又点了点头。“那时,您就可以让被您选中的人吹响这只号角,圣号角就会为您服务。”再次的点头。“血和灰啊!您是想让我为您吹响圣号角吗?当最后战争来临的时候,您是想让我将英雄们从坟墓中召唤出来,和您一同向暗帝宣战。血和该死的灰啊!” 玉座将一只手臂支在座椅的扶手上,用拇指撑住自己的下巴。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你想做个选择吗?” 麦特皱起眉,他记起了那个选择。如果有其他人吹响了圣号角……“您想让我吹响圣号角,那我就会吹响它。我没有说过我不会,对不对?” 玉座恼怒地叹了一声:“你让我想起我的叔叔胡安。从没有人能约束他,他也喜欢赌博,赌博对他来说,算不上是工作,反而像一场游戏。后来他为了从着火的屋子里抢救小孩而葬身火海,只要屋子里还有喊声,他就会奋不顾身地往里面扑。你喜欢他吗,麦特?如果翻腾的火焰在你面前,你会扑上去吗?” 麦特没有看玉座的眼睛,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那些手指正烦躁不安地撕扯着毯子。“我不是英雄,但我会为我必须做的事情努力,但我不是英雄。” “大多数被我们称为英雄的人只做了他们必须要做的事情。我想,这就足够了。至于现在,除了我之外,你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圣号角的事情,孩子,以及你和圣号角的联系。” 现在?麦特心想,你只是想现在这样吗?还是永远都是这样?“我不想该死的告诉任何人——”玉座扬起一侧眉毛。麦特重新放低了自己的声音:“我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也不想别人知道。为什么您这么在意保守这个秘密?您不信任您的两仪师吗?” 随之而来的是长时间的静默,麦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离题了。玉座脸色阴沉,她的目光几乎可以刺穿铁石。 “如果我能让这件事只有你和我知道,”她的语气像寒冰般,“我就会这么做。一件事,知道的人愈多,被扭曲的可能性也就愈大,即使那种扭曲可能出自最善良的意愿。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相信瓦力尔号角只是一个传说,那些相信它存在的人认为总有一名狩猎者会找到它。但煞妖谷知道它已经被找到了,这就意味着,必然有一些暗黑之友也知道了这件事,但他们不知道它现在到底在哪里。而且,如果光明还在照耀我们,他们就不知道是你吹响了它。你真的想被暗黑之友追逐吗?半人,或者其他的暗影生物?它们想要圣号角,你必须时刻记住这一点。圣号角可以为光明服务,同样也能在暗影中发挥作用。如果暗影生物想使用圣号角,它们就必须抓住你,杀死你,你想承受这样的风险吗?” 麦特希望自己能再有一块毯子,或者是一条羊毛围巾,好让他满是鸡皮疙瘩的皮肤能暖和一些。房间突然变得非常寒冷,“您是说,暗黑之友会追逐我?我以为白塔可以将暗黑之友隔绝在外。”他还记得赛琳提起的黑宗,玉座现在所指的是不是这个? “一个不错的逗留理由,你说是吗?”玉座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休息吧,孩子,你很快就会好转的,休息一下。”她轻轻地关上了门。 很长一段时间,麦特只是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根本没注意到一名女仆送进来一块馅饼和一罐牛奶,并拿走了空餐盘。直到最后,他的肚子在苹果馅和调料的香气刺激下开始咕噜作响,他仍然没有往桌上瞧一眼。玉座一定将他看成了围栏里的羔羊。还有赛琳……光明啊,她到底是什么人?她想要什么?赛琳在某些事上是对的,但玉座也讲明了她会利用他,以及如何利用他。应该说,是在某种程度上讲明白了。她的话里有太多的漏洞,在太多的关键问题上,她语焉不详。玉座有所企图,赛琳同样有所企图,他只是她们两个拔河的绳子。麦特觉得,与其被这两个人掐在中间,还不如让他直接面对兽魔人。 一定有办法离开塔瓦隆,有办法逃出她们两个的手掌心。只要他过了河,他就能逃出两仪师和赛琳,还有暗黑之友的控制。麦特确信这一点。一定有个办法,他要做的就是从每一个角度考虑这件事。 馅饼在桌上渐渐变冷了。 第21章 梦的世界 艾雯在跑下幽暗的走廊时,用一块手巾不停地擦着双手,她已经把这双手洗了两次,但它们还是黏糊糊的。她从来没想过世界上竟然还会有那么多油腻的碗盘。今天的主菜还是烘烤食品,有一桶桶的炭灰要从烤箱中清理出来,另外,还有无数座壁炉要清理。桌子上的油渍要用细沙磨洗干净,地板要跪着一点点擦洗。灰烬和油污沾染了她白色的衣裙,她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现在她只想躺在床上。但维林来到厨房点了一份餐点,说要在房里吃。在离开的时候,还在艾雯耳边低声下了一道命令。 维林的房间在图书馆上方,这里只住着不多的几位褐宗两仪师。走廊的空气里满是灰尘,好像住在这里的女子们都全心忙着她们自己的事情,没人有心思叫女仆前来打扫。这里的走廊结构也很奇怪,很多地方会出现莫名其妙的下降或上升。墙壁上的织锦很少,鲜艳的绣色已经变得灰暗模糊,显然和这里的其他东西一样缺乏清洁。有许多盏油灯都已经熄灭了,使走廊里的光线变得异常缺乏。艾雯觉得走廊里只有她一个人,但前面似乎又曾经有白光一闪。也许,那是个有任务在身的初阶生或仆人。她的鞋底敲击在黑白石片的地板上,引起阵阵回音,这不是一个让人感到舒适的地方,特别是当一个人的脑子里总盘旋着黑宗的时候。 艾雯找到了维林让她寻找的东西——一道上升走廊顶端的一扇黑色的门,门边有一块满是灰尘的织锦,上面绣着一位国王骑在马背上,正在接受另一位国王的投降。刚才维林还告诉艾雯,这两个人在亚图·鹰翼诞生之前几百年就死了。维林似乎总是知道这样的事情,只是艾雯记不得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统治下那早已灭亡的古国了。这块织锦对她来说,只是一块维林告诉她的路标。 除去她自己的脚步声,这段走廊感觉比刚才更加空旷,也更加阴森。艾雯敲了两下门,听到一句:“谁?进来。”便立刻推门蹿了进去。 她才向房里踏进了一步,便立刻停住脚,定睛凝视。镶满墙壁的一排排架子,一扇通向内室的门,钉在墙上的几张地图,最外面的一张看上去是夜空的星图。艾雯认出了一些星座的名字——农夫座、草战车座、射手座和五姐妹座。不过她也只认识这么几个星座了。书籍、纸张和卷轴几乎覆盖了每一处,其间散布着各种奇怪的东西,有一些就直接被放在书堆上。用玻璃和金属制成的形状奇怪的圆球和罐子被连接在一起,盘旋往复,周围堆积着各种形状的骨骼和骷髅。一副漂白的蜥蜴骨骼上,站立着一只胖胖的棕色猫头鹰,它并不比艾雯的手掌大多少。但艾雯再仔细看时,却又觉得那具骨骼不是蜥蜴的。它的脑袋太长了,而且嘴里还长满了有艾雯手指大小的弯牙。房里的烛台被随意乱放,使得有些地方明亮耀眼,有些地方却是漆黑一片。有些地方,烛台下面就堆放着纸张,很容易就会引发火灾。那只猫头鹰朝艾雯眨了眨眼,把她吓了一跳。 “啊,是了。”维林的声音在房里响起。她坐在桌子后面,那里就像房间的其他地方一样乱七八糟。两仪师的手里拿着一张撕破的纸片,“是你。”她注意到艾雯正斜眼看着那只猫头鹰,便不经意地说:“它可以阻挡那些老鼠,防止它们咬坏纸张。”她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整个房间,提醒艾雯这个地方收藏了多少文件。“真是令人迷醉,艾萨姆的罗瑟认为能逃过世界崩毁的文件不过一百多页,可是她怎么能知道,据我所知,仅仅在她写下这句话的两百年之后,幸存下来的纸页就剩这么一片了。也许就是在这张纸里,有着罗瑟所说的世界所无法面对的秘密,毕竟,她没有把这件事说清楚。我把这张纸读过一千遍,就是想知道她所指的是什么。” 小猫头鹰又向艾雯眨眨眼。艾雯竭力不去看它,“那张纸上写了什么?两仪师?” 维林也眨眨眼,和那只猫头鹰的神态简直一模一样。“写了什么?注意,我念给你听的是直译的文字,不过那就像让吟游诗人朗诵至高圣歌。听着,‘黑暗之心。巴尔阿煞蒙。名字藏在被名字包覆的名字之中。秘密埋在由秘密覆盖的秘密之下。背弃希望者。伊煞梅尔背弃了所有的希望。真实燃烧,焦枯。希望在真实前面陨落。一个谎言是我们的盾牌。谁敢反抗黑暗之心?谁敢面对背弃希望者?暗影的灵魂,暗影的灵魂,他是……’”维林叹了口气,停止诵读,“在这里就结束了。你有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艾雯说,“我不喜欢它。” “嗯,孩子,你怎么会喜欢它,或是理解它?我已经研究了它四十年,而我同样既不喜欢,也不理解它。”维林小心地将那张纸放进一个用绸带系住的硬皮活页夹里,然后随意地把那个夹子扔进一堆纸张中间。“不过你并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她翻检着桌上的东西,一边还嘟囔着什么。有好几次,幸亏她及时抓住一堆书本或一堆文件,它们才免于倾覆到地上。最后,她拿出一叠纸张,上面写着细瘦的、蛛丝一般的文字,并用带结的细线绑在了一起。“这里,孩子,这上面记载着我们所知的关于莉亚熏和她的同伙的所有事情。名字、年龄、所属宗派和出生地,这是我能找到的最详尽的纪录,即使是她们的学习表现也都一一记录在此。此外,还有我们对于失窃的特法器的记载,不过不是很多。对于大部分的特法器,只有外形的描述,我不知道这些能有什么帮助,实际上,我看这些东西没什么用。” “也许我们之中的一个能看出些端倪。”一阵由怀疑而产生的波动突然伴随着惊讶出现在艾雯心中。如果她猜得没错,玉座似乎是信任维林的,不过这应该只是因为她不得不信任维林。如果维林本人就是黑宗两仪师呢?艾雯打了个哆嗦。她从托门首到塔瓦隆的这一路上,都有维林伴随左右。她拒绝去想这位圆圆胖胖的学者会是一名暗黑之友。“我相信您,两仪师维林。”我能吗?真的可以吗? 两仪师又向她眨了眨眼,摇了几下头,扫清了艾雯心中的阴影。“我给你的这份文件也许很重要,也许只是一叠废纸,但这并不是我要你来的惟一原因。”她开始移动桌上的东西,把一些书本堆得更高,好腾出一些地方。“我从爱耐雅那里得知,你可能会成为一位梦卜者。最后一位梦卜者是珂芮宁·尼达,那是四百七十三年以前的事情了。从我的纪录来看,她只是勉强能称得上是梦卜者。如果你成为了一位梦卜者,那确实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她对我进行了测试,两仪师维林,但她并不确定我所有的梦都能预测未来。” “这只是梦卜者的一部分,孩子,也许是最不重要的部分。爱耐雅总是认为不要过于急躁地引导女孩们,但以我的观点来说,她的速度有些太慢了。你看这里,”维林用一根手指在刚刚清除掉堆积物,却仍然积满灰尘的蜡漆桌面上画出几条平行的直线。“这些代表根据不同的选择,可能会出现的几个平行世界,这些选择会影响到因缘中关键的转折点。” “那些可以透过传送石到达的世界。”艾雯回忆起从托门首一路回来的旅途中维林的教诲。这和她是不是梦卜者又有什么关系? “很好,但因缘也许比这个更复杂,孩子。时光之轮编织我们的命运,从而造成因缘中的一个纪元;纪元本身被编织进纪元流,也就是历史因缘。又有谁能知道这编织的十分之一?一些传说纪元的先民相信其他世界的存在,其中有一些世界即使借助传送石也难以到达。”两仪师一边说着,一边画出更多的线,这次是和第一组线交叉的一组虚线。随后,她凝视着它们,半晌没有说话。“编织的经线和纬线,也许时光之轮正在将无数个世界编织成一张更大的因缘。”她伸了个懒腰,将指尖的灰尘掸掉。“嗯,既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在所有这些世界之中,无论它们有什么样的差异,有一些事情总是不变的。其中一件就是暗帝在所有的世界里都遭到了监禁。” 尽管心知有所失礼,但艾雯还是向前走了几步,向维林画出的线痕望去。“在所有这些世界里?这怎么可能?您是说,每一个世界里都有一个谎言之父?”想到有这么多个暗帝,艾雯不禁哆嗦了一下。 “不,孩子,造物主是惟一的,他同时存在于所有世界中。与之相对应的,暗帝也只有一个,同样存在于所有世界之中。如果他从造物主创造的一个世界中被释放,他就会在所有世界中都获得了自由。只要他在一个世界中还是囚徒,他在所有的世界里就都是。” “这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意义。”艾雯不耐烦地说。 “矛盾,孩子,暗帝是矛盾和混乱的化身,因果循环和逻辑的毁灭者,平衡的破坏者,秩序的颠覆者。” 猫头鹰突然无声地飞起在半空,落在两仪师身后架子上的一颗巨大的白色颅骨上。它低头望着房里的两个女人,眨了眨眼。艾雯一进房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颗颅骨,它有着一对弯角和一张前突的嘴,艾雯觉得那是一只公羊的颅骨,却又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公羊会有如此巨大的颅骨。现在,她又仔细看了看那颗颅骨,发现它有很高的前额,这不是公羊的,这是兽魔人的颅骨。 艾雯深吸了一口气:“两仪师维林,那这和成为一个梦卜者有什么关系?暗帝被封印在煞妖谷,我不想去考虑他会逃出来的情况。”但煞妖谷的封印正在被削弱,现在,就连初阶生也都知道这件事。 “和梦卜者的关系?嗯,没什么关系,孩子。我是想说,我们总要以这样或那样的某种方式面对暗帝,他现在是囚徒,但因缘将兰德·亚瑟带入世界并不是没有用意的。转生真龙会与坟墓之王直接面对,这个宿命无法逃避,当然,前提是兰德必须活到那一天。暗帝会竭尽全力扭曲因缘。嗯,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对不对?” “请原谅,两仪师维林,”艾雯指着灰尘中的线痕,“但如果这个和梦卜者无关,那您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维林凝视着她,仿佛艾雯是在故作糊涂:“无关?当然有关系,孩子,关键在于除了造物主和暗帝之外,还有第三个不会变的东西。有一个世界同时存在于所有这些世界里,或者,也许是包围着这些世界。传说纪元的作家称它为特·雅兰·瑞奥德,也就是‘看不见的世界’,或者翻译成‘梦的世界’会更合适。有许多人,其中许多是根本不知道导引为何物的普通人,他们偶尔会在梦中瞥见特·雅兰·瑞奥德,甚至能通过这个世界来一窥其他的世界。想想你在梦中见过的那些特殊的事。不过,身为一位梦卜者,孩子,一位真正的梦卜者是能够进入特·雅兰·瑞奥德的。” 艾雯感到一阵呼吸困难,进入它?“我……我不认为我是一个梦卜者,两仪师维林,两仪师爱耐雅的测试——” 维林打断了她:“那测试无法证明任何事情,而且爱耐雅仍然相信你很可能是梦卜者。” “我想,最后我总会知道的。”艾雯嘟囔着。光明啊,我是想成为梦卜者,不是吗?我想要那种能力!我想要! “没有时间等待了,孩子,玉座已经将一件重大的任务交托给你和奈妮薇,你必须充分利用你所能利用的一切手段。”维林从桌子上的杂物堆底下拖出一个红木匣子,匣子的体积不小,足以装下成堆的文件,但两仪师啪哒一声打开匣盖后,只是从里面拿出了一枚石雕的戒指。戒指上布满了蓝色、棕色和红色的斑点与条纹,而且非常粗大,看上去并不适合任何手指佩戴。“给你,孩子。” 艾雯接下它,双眼立刻因为惊讶而睁大了。这枚戒指看起来就像石头一样,但它却比钢还硬,比铅还要沉。它的环边是扭结的,如果她用指尖从戒指上的一点沿环边滑动,就会从戒指的上面滑到下面,从里面滑到外面——它的边缘是一个整体。艾雯这样尝试着滑动了两遍,才相信自己的判断。 “珂芮宁·尼达,”维林说,“那位梦卜者在她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携带着这件特法器,现在,你要带着它。” 艾雯几乎失手将这枚戒指掉落在地。一件特法器?我要带着一件特法器? 维林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女孩的震惊。“根据她的说法,这件特法器可以降低进入特·雅兰·瑞奥德的难度。她说,它对于那些没有导引能力的人同样有效,只要你在睡觉时和它接触就可以了。当然,危险是存在的,特·雅兰·瑞奥德和一般的梦境并不一样,发生在那里的事情都是真实的。你会真切地置身其中,而不仅仅是浮光掠影地瞥过一眼。”她褪下一只胳膊上的袖子,露出一道贯穿整个前臂的浅伤疤,“曾经有一次,我亲自尝试过,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爱耐雅的医疗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不要掉以轻心。”两仪师说完,重新用袖子盖住了那道伤疤。 “我会小心的,两仪师维林。”真的?我的梦已经很可怕了,我可不想在梦里留下这样的伤疤!我会把这样的梦塞进一个麻袋,把它扔进黑暗的角落,就让它留在那里,我要……但她还是想学习这样的技能,她想成为两仪师,而将近五百年的时间里,还没有两仪师能够成为梦卜者。“我会非常小心的。”她将那枚戒指放进口袋,勒紧了口袋的系绳,然后又拿起了维林给她的文件。 “记住,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有那个东西,孩子。无论是初阶生还是见习生,都是不被许可拥有这种宝物的,但它也许对你会有用处,小心收藏它。” “是的,两仪师维林。”想到维林的伤疤,艾雯几乎想让另一位两仪师从她身上把这件特法器拿走。 “很好,孩子,现在,你可以走了。时间不早了,你还要早起做早饭,晚安。” 一直等到房门在艾雯身后关上,维林仍然坐在椅子里,看着门口的猫头鹰在她背后咕咕地轻声叫着。她再次拿起那个红色木匣,掀开盖子,凝望着里面整齐堆放的文件,皱起眉头。 一页页叠在一起的纸张上,覆盖着精细的字迹。黑色的线条经历将近五百年的时间,几乎已经消退了。这是珂芮宁·尼达的笔记,她在五十年的时间里对那件特法器进行研究的每一个细节。一个神秘的女人,珂芮宁,她将她的大部分知识保留下来却不曾告诉过任何人。她只信任这些纸张。只是因为维林喜欢在图书馆里翻检旧纸堆,才让她有机会得到了这些资料。就维林所知,除了她以外,没有两仪师知道这件特法器的存在,珂芮宁将它从纪录中抹去了。 再一次,维林开始考虑要不要把这些手稿烧掉,正如同她曾经考虑要将这些手稿交给艾雯。但毁灭知识,无论那是什么样的知识,对她来说都是一种诅咒。而交给艾雯……不,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些资料原样封存,将要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她仍旧让盖子敞开着。那么,我现在该把这些纪录档案收到哪里去才好? 皱了皱眉头,她开始在书堆和文件堆中搜寻那个皮制档案夹。艾雯已经淡出了她的脑海。 第22章 戒指的代价 艾雯离开维林的房间没多远,就遇到雪瑞安。初阶生师尊紧皱眉头,似乎正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什么。 “如果不是有人记起维林要见你,我也许就找不到你了。”两仪师的声音里稍稍带着一些怒气,“过来,孩子,你拿着不少东西!那些纸张是什么?” 艾雯将它们握得更紧了一些,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顺而充满敬意:“两仪师维林认为我应该对它们进行研究,两仪师。”如果雪瑞安要求看看这些文件该怎么办?她能用什么样的理由拒绝一位两仪师?她又该怎样解释一份关于十三名黑宗两仪师和所有失窃特法器的纪录档案? 不过雪瑞安似乎根本没有在意艾雯拿着什么,“没关系,你要赶紧过来,大家都等着呢!”她抓住艾雯的胳膊,迫使她用更快的步伐前进。 “等我?两仪师雪瑞安?等我做什么?” 雪瑞安恼怒地摇了摇头:“你难道忘记了,你要被提升为见习生了吗?明天你走进我的书房时,你就要戴上巨蛇戒了。不过我怀疑这是否会让你高兴一些。” 艾雯有一种停下脚步的冲动,但两仪师一直在催促她加速前进。她们一路小跑地绕过图书馆外墙的螺旋窄楼梯。“今晚?已经决定了?但我现在困得一点精神都没有,而且全身脏兮兮的,还有……我想我应该……还有几天时间,做好准备,好应付一切。”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时间不等人,”雪瑞安说,“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编织,而且,你还要准备什么?你已经知道了应该知道的一切,甚至比你的朋友奈妮薇知道的还要多。”她将艾雯推过楼梯末端的一道小门,带她跑过一段走廊,又踏上一条不断向下的螺旋斜坡。 “我听过课,”艾雯不情愿地说,“我记得学到的内容,但……我就不能先睡一觉吗?”螺旋斜坡似乎根本没有尽头。 “玉座的决定不能等待。”雪瑞安侧头给了艾雯一个微笑,“她说,‘只要你决定收拾一条鱼,就不需要等它烂掉的时候再动手’。这时候,伊兰已经通过拱门了,玉座认为你也应该在今晚走过拱门,虽然我也不认为需要如此匆忙。”她似乎是在对自己说话,“但只要玉座下达命令,我们就要遵守。” 艾雯陷入了沉默,无奈地被拖下斜坡,她觉得自己的肠子似乎被打了一个结。奈妮薇对于在成为见习生的过程中所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深恶痛绝,她从没有告诉过艾雯到底发生了什么,艾雯得到的只是她带着扭曲的面容说出的一句:“我恨两仪师!”当斜坡终于结束,露出一段宽敞的走廊时,艾雯不禁打了个哆嗦。这里是白塔的地下深处,整个岛的岩基。 走廊朴素而缺乏装饰,灰白色的岩石被劈开,抛光,随后就保持了它们原始的风貌。大厅只有一扇乌木门,如同堡垒的大门一样宽大朴实,不过木门板非常平滑,严谨地镶在门框里。两扇巨大门板的平衡非常好,雪瑞安轻轻一推,就打开了其中的一扇。随后,她将艾雯拖进了一间相当宏伟的穹顶大厅。 “迟到了!”爱莉达哼了一声,她披着她的红色流苏披肩,站在放着三只大银杯的桌子旁边。 高架上的灯火照亮了整座大厅。在穹顶中心的正下方,立着三座圆形的银拱门,其高度刚好能让一个人走过去。拱门的基座是一个巨大的银环,三座拱门也在银环处相接。每一个拱门接点的前方,都有一位两仪师盘腿坐在岩石地面上。三位两仪师都披着代表自己宗派的披肩。艾雯认识其中绿宗的艾拉娜,但她不认识另外两位黄宗和白宗的两仪师。 三位两仪师都定定地望着拱门,全身被阴极力所包围。在拱门环绕的中央,一团白光响应似的不停闪烁,并且愈来愈强。这三道拱门就是一件特法器,它在传说纪元被建成时应该有别的用处,而现在,它是让初阶生通过以成为见习生的测试工具。在拱门之中,艾雯将面对她最恐惧的事情,一共三次。拱门中的白光此时已经不再闪烁,它静止在原地,似乎已经完全稳定了。拱门中的空间完全被这团白光所充满,变得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不要着急,爱莉达。”雪瑞安平静地说,“我们很快就可以完成了。”她转身面对艾雯,“初阶生会得到三次机会进行这个测试。你可以在前两次拒绝进入,但如果你在第三次拒绝,你就会被永远送出白塔。一般情况就是这样的,所以你有权利拒绝,但我不认为有人会对你的拒绝感到高兴。” “她根本就不应该有这次机会。”这是爱莉达铁一般的声音,她的面容也同样坚硬冰冷,“我不在意她有什么潜质,她应该已经被赶出了白塔才对,即使留下来,也应该让她在十年之内只做擦地板的活儿。” 雪瑞安严厉地瞪了这位红宗两仪师一眼:“你对伊兰就没有这样苛刻,你之所以被要求参与这场仪式,也许正是伊兰的原因。对这个女孩,你同样要尽到你的职责,就像你被要求的那样,否则,你可以离开,我会再找一位姐妹代替你。” 两位两仪师彼此对视,直到艾雯惊讶地看见至上力的光晕包围了她们。最后,爱莉达猛一甩头,重重地哼了一声。 “如果一定要这样,那就让我们进行吧!给这个可怜的女孩一个拒绝的机会,然后结束一切。已经很晚了。” “我不会拒绝的。”艾雯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但她平稳住自己的呼吸,高高地仰起头,“我想进行测试。” “很好,”雪瑞安说,“很好,现在我要告诉你两件事,两件只有站在这里的女人才能知道的事。你一旦开始,就必须一直进行到底,在过程中的任何时候拒绝,你都会被送出白塔,就如同你拒绝了第三次测试。第二,你要搜寻,要奋斗,但你更要知晓危险。”听她的语气,她仿佛已经将这段话重复过很多次。在她的眼睛里有一丝同情在闪烁,但她的面容却像爱莉达一样冷硬。只是,艾雯觉得那同情的目光比冰冷的面容更令自己害怕。“有些女子走了进去,就再没有出来过。当这件特法器平静之后,她们——已经——消失了,没有人再见过她们。如果你想活下来,你就必须坚定自己的心志,踌躇、退缩,还有……”雪瑞安的表情说出了她没有说出的话。艾雯开始颤抖。“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现在拒绝,你只是拒绝了一次,还有两次机会。如果你现在接受,就没有回头路了。拒绝并不可耻,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没有勇气敢进行尝试。选择吧!” 她们再也没有出来?艾雯哽了一下喉咙。我想成为两仪师,那么我首先就要成为见习生。“我接受。” 雪瑞安点点头:“那么,做好准备。” 艾雯眨眨眼,开始回忆关于这个仪式的内容:她必须不穿衣服走进拱门。她弯下腰,将维林给她的文件放好,又犹豫了一下。如果她把这些留在这里,雪瑞安或者爱莉达就会在她进入特法器时查看它们。她们还会在她的口袋里找到那件小特法器。如果她拒绝进行仪式,她就能把它们藏起来,也许可以把它们交托给奈妮薇。她停住了呼吸,我不能现在拒绝。我已经开始了。 “你已经选择拒绝了吗,孩子?”雪瑞安问道,同时皱起了眉头,“你知道现在拒绝意味着什么?” “我没有拒绝,两仪师。”艾雯飞快地说。她急忙脱下衣服,将衣服叠好,放在那堆文件上头。已经没有选择了。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在那件特法器旁边,艾拉娜突然说,“有某种……共鸣。”她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拱门,“差不多是一种回音,我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有问题吗?”雪瑞安急促地问,她的声音里也透露出惊讶,“如果有意外,我绝不会让任何人走进去的。” 艾雯渴望地盯着自己的衣服堆。光明啊,出现一个意外吧!出现一个让我能藏起这些纸,又不至于拒绝测试的理由。 “没有,”艾拉娜说,“就像是你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偏偏有一只蚊子在你的头顶来回盘旋,发出嗡嗡的声音,不过这并不会干扰什么。我本不应该提出这件事的,只是以前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罢了。”说着,她摇了摇头,“现在它消失了。” “也许,”爱莉达面无表情地说,“这样的小事不值得被说出来。” “让我们继续。”雪瑞安的声音说明她不再允许有任何打扰出现,“开始吧!” 艾雯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和藏在衣服下面的文件,然后跟随她向拱门走去。坚硬的岩石如寒冰一样刺痛了她赤裸的足底。 “姐妹,你将谁带至此地?”爱莉达用吟唱的嗓音问道。 雪瑞安继续迈着稳定的步伐,一边回答道:“一个想成为见习生的人,姐妹。”围绕特法器的三名两仪师没有任何动作。 “她已有所准备?” “她已决定抛弃过往,跨越她的恐惧,成为见习生。” “她是否了解自己的恐惧?” “她还没有面对过这些,但她情愿一试。” “那么,就让她面对自己的恐惧吧!”即使用如此形式化的语调,爱莉达的声音里还是透露出一股满足的情绪。 “第一次,”雪瑞安说,“代表过去,回来的路只会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艾雯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迈步,穿过拱门,走进那片光芒。白光刹那间将她完全吞没了。 “杰姆·高莱刚刚路过这里,那个卖货郎从巴尔伦带来了奇怪的消息。” 艾雯从正在被她摇动的摇篮上抬起头,看见兰德站在门口。片刻之间,她的目光连打了几个转,从兰德——我的丈夫——到摇篮中的孩子——我的女儿——又回到兰德身上。她的心中充满了讶异。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这不是她自己的思想,她分不清这种不真实的声音是来自外面还是来自她的脑中,是男还是女,它没有感情,充满了未知。但她对它并不陌生。 惊讶的时刻很快就过去了,现在惟一还让艾雯感到奇怪的是,她的脑子里怎么出现了这么多详细的情景。当然,兰德是她的丈夫,她英俊、可爱的丈夫;还有吉尔雅,她的女儿,两河最美丽、最甜蜜的小女儿。谭姆是兰德的父亲,他出去放羊了。兰德被留下来,本来是要在谷仓工作的,但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和吉尔雅嬉戏上。今天下午,艾雯的母亲和父亲会从村子里过来。奈妮薇可能也会来,她要检视一下成为母亲的艾雯是否耽误了乡贤的学业。终有一天,艾雯会代替奈妮薇成为伊蒙村的乡贤。 “有什么消息吗?”艾雯问,她重新开始晃动摇篮。兰德走过来,向襁褓中的小娃娃露出笑容,艾雯也温柔地笑着。他对这个女儿太投入了,以至于别人说的话,他有一半都听不见。“兰德?有什么消息吗?兰德?” “什么?”他的笑容消失了,“奇怪的消息,战争,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全世界大部分地方都在打仗。杰姆是这么说的。”这确实是一个奇怪的消息,关于战争的传闻很少会流传到两河流域,除非战争持续了太长的时间。“他说,所有的人都在和沙金人战斗,或者是沙辰人,或者是类似的什么名字,以前我从没听说过的名字。” 艾雯知道那是什么,她认为她知道。而且她认为,他们已经走了。 “你还好吗?”他问,“不用担心,亲爱的,战争从没侵扰过两河流域。我们距离任何地方都很远,没有人会在意我们的。” “我不是担心,杰姆还说了其他什么事情吗?” “都是不可思议的事,他说话就像科普林家的人。他说,游商们告诉他,那些沙辰人在战场上使用两仪师,他还说,沙辰人宣布,如果有谁能将一名两仪师交给他们,他们就会赏给那人一千枚金币,他们杀死所有隐藏两仪师的人。当然,这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嗯,没什么会干扰到我们的,这里太偏僻了。” 两仪师。艾雯的头向后枕去。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她注意到兰德把一只手放在了头上。“头痛?”她问。 兰德点点头,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紧张,“奈妮薇注入我体内的那种力量这几天好像失去效果了。” 艾雯的心中开始踌躇。兰德的头痛一直困扰着她,这个病症每次出现,都会更厉害一些。而且她起初并没有注意到一件事,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注意到,因为这件事似乎比其他问题更加糟糕。当兰德头痛的时候,就会有奇怪的事情随之发生:闪电从晴空中劈落,击中了他和谭姆用了两天时间都没能从新田中挖出来的巨大橡树根;奈妮薇不曾预测到的风暴,还有林中的野火。他的疼痛愈剧烈,随之而来的灾害就愈严重。其他人并没有将这些事和兰德联想在一起,即使奈妮薇也没有,这算是惟一让艾雯感到欣慰的事情了。她并不想认真思考这种现象意味着什么。 想这些是十足的愚蠢,艾雯这样告诫自己,我必须知道的是我能不能帮助他。因为她也有自己的秘密,一个她一直在苦苦寻求答案,又一直令她非常害怕的秘密。奈妮薇教会了她草药学,教会了她作为乡贤所需要的知识。奈妮薇的治疗往往会有奇迹般的效果,伤口完全愈合,只留下一道疤痕,重病患者被从坟墓的边缘挽救回来。但至今为止已经有三次,艾雯治好了奈妮薇无能为力的病人。那三次都是她在最后关头紧握住病人的手,随后便眼看着病人从灵床上坐起来。奈妮薇私底下曾问过她是如何做到的,她用了什么草药,是怎样配药的。迄今为止,艾雯都没有勇气说出来,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做。我一定做了什么。一次也许是偶然,但连续三次……我必须弄清楚,我一定要了解这种能力。这个念头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里,回响在她的脑海中。如果我能对他们做这样的事,我也就能帮助我的丈夫。 “让我试试,兰德。”她说着,站起身。这时,在敞开的屋门外,她看见了一座银色的拱门,一道充满了白光的拱门。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她向门口走了两步,却又停在原地…… 她转回头,看见吉尔雅在摇篮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兰德依然用手捂住头顶,望着她,仿佛在纳闷她要到什么地方去。“不,”她说,“这正是我想要的,正是我想要的!为什么我不能同时拥有这些?”她不明白自己说这些话的意思。当然,这些正是她想要的,她也拥有这些。 “你想要什么,艾雯?”兰德问,“如果是我能得到的,你知道,我就一定会帮你得到它;即使我得不到,我也会为你把它做出来。”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她又迈了一步,这时她的身子已经在门口了。银色的拱门在召唤她,门的另一侧有什么在等着她。那对她来说是胜过这个世界一切的东西,她必须为之努力的东西。 “艾雯,我——” 她身后传来砰的一声重击,她一回头,看见兰德双膝跪倒在地上,双手捂头,蜷缩成一团。那种头痛从没有如此严重地伤害过他,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 “啊,光明啊!”兰德粗重地喘息着,“光明啊!痛啊!光明啊,比以前每次都痛!艾雯?” 坚定你的心志。 它在等待着,那是她必须为之努力的东西。必须。艾雯迈出一步。这很难,比她一生中迈出的任何一步都要难。向外走,向那道拱门走。在她身后,传来了吉尔雅的笑声。 “艾雯?艾雯,我不能——”沉重的喘息打断了兰德的话。 坚定。 她挺直背,继续向前走去,但她无法克制泪珠落下。兰德的呻吟声化作一阵阵尖叫,淹没了吉尔雅的笑声。从眼角,艾雯看见谭姆来了,他正竭尽全力向这边跑过来。 他什么也做不了,艾雯想着,泪珠变成了不可抑止的啜泣。他帮不上忙,但我可以,我能。 艾雯走进白光,被吞没了。 打着哆嗦,啜泣着,艾雯走出拱门,周围的情景一如她刚才进去的时候。面对着雪瑞安,真实的记忆如瀑布般涌流而返。爱莉达将一只银杯在她的头顶缓缓倾侧,冰冷而清澈的净水洗刷掉她的眼泪,但她的脸上很快又挂上了新的泪水。艾雯不认为自己的泪水会有终结。 “你由此而得到洁净。”爱莉达开始诵唱,“你做的错事,你受的伤害,都将离开你。你的罪,为你而犯的罪,都在此时随水流去。你走向我们,以你纯净的身,纯净的心,纯净的魂。” 光明啊!当净水流过身体的时候,艾雯心想,就只是这样吗?水能洗净我所做的吗?“她的名字是吉尔雅,”她在啜泣之间对雪瑞安说,“吉尔雅,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我刚刚……我……” “成为两仪师是需要代价的,”雪瑞安回答,但那种同情仍然蕴含在她的眼里,而且比刚才更强烈了,“总要有代价的。” “那是真的吗?我只是在做梦吗?”啜泣声吞没了她想说的。我真的就那样任由他去死吗?我丢下了我的孩子吗? 雪瑞安用一只胳膊环绕住她的肩膀,引领她绕过拱门之环。“我照看下的每个女子在走出这里时都会问这样的问题。答案是,没有人知道。有一种推测,认为那些没有回来的人也许是找到了更快乐的地方,所以才会选择留在那儿。”她的声音又变得严厉,“如果真是这样,她们的滞留是出于自己的选择,那么我只希望她们的生活将与快乐毫无瓜葛。我对于那些逃离自己责任的人从来就没有同情。”说完这番话,她的语气终于轻柔了一些:“至于我自己,我相信那不是真的,但危险是存在的,记住这一点。”她停在下一道被白光充盈的拱门前,“准备好了吗?” 艾雯挪动了一下双脚,点点头,雪瑞安抽回了她的胳膊。 “第二次代表现在,回来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艾雯哆嗦了一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比上一次更糟了,不会了。她走进光芒之中。 她低头望着身上的衣服,蓝色的丝绣点缀着珍珠,不过已经污渍斑斑,破烂不堪。她抬起头,看到身边环绕着一座巨大的宫殿废墟。这是凯姆林,安多的皇宫,她知道这里,而她现在只想尖叫。 回来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这不是她想要的世界,她无法克制自己想哭的感觉,但她所有的眼泪早已哭干,而这个世界也呈现着它应有的样子。她心里知道,自己能看见的应该只是废墟。 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的衣服再被撕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比老鼠走路更大的声音,艾雯爬上一座瓦砾堆,向内城曲折的街道望去。每一个方向,在她目光所及的范围内,都只有废墟和荒凉,仿佛被疯子撕裂的建筑物,从仍然在燃烧的火堆中升起一股股浓烟。街道上还有人迹,一对对武装士兵来回巡逻,搜查着什么。还有兽魔人。人类遇到兽魔人的时候,总会躲到一旁;兽魔人则向他们大声吼叫、哄笑,那种笑声其实和野兽的咆哮并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它们显然是彼此认识的,而且在共同工作。 一名魔达奥走进街道中央。狂风吹起一团团尘土和垃圾,它的黑色斗篷只是随着它的步伐微微晃动,人类和兽魔人都在它没有眼睛的瞪视中匍匐在地。“继续搜索!”它的声音仿佛是死囚在长时间等待时最后的嚎叫,“不要趴在这里打哆嗦!找到他!” 艾雯尽量无声地滑下乱石堆。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她停下脚步,害怕这句低语来自那些暗影生物。不过,不知为什么,她确信这句话不是它们说的。她回头看了一眼,心中不由得一阵惊悸,那名魔达奥就站在她刚刚所在的地方。她跑进宫殿的废墟,爬过一根根倾倒的梁柱,从倒塌岩块的缝隙间挤过。有一次,她踩到了一只女性的手臂,那只手臂从一堆曾经是宫殿内墙或天花板的石膏和砖块中伸出来。艾雯没有注意到这只手臂,更没有注意到它手指上的巨蛇戒。她已经学会不去看凯姆林废墟下由兽魔人和暗黑之友所造成的尸体,她对这些逝者无能为力。 艾雯努力挤过一道因为坠落的天花板而形成的窄缝,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塌陷了一半的房间里。兰德躺倒在地上,一根粗大的屋梁正压在他的腰上,他的双腿被埋在了充满半个房间的瓦砾堆里,灰尘和汗水覆盖了他的脸庞。当艾雯走近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 “你回来了。”他用嘶哑的声音努力挤出这几个字,“我还怕……没关系,你一定要帮我。” 艾雯无力地坐倒在地上:“我用风之力能够轻松地移开这根屋梁,但只要它一动,所有其他东西都会落在你身上,落在我们两个身上。我举不动那么重的负担,兰德。” 他的笑容充满了痛苦和辛酸,几乎刚刚开始,就被巨大的疼痛切断了。新的汗水在他脸上反射出微光,他用力说道:“我自己可以举起这根梁,你知道的。我可以将这根梁和所有这些石头都举起来,但那样的话,我就必须任由我自己做这件事,而我信不过,我信不过……”他停下来,艰苦地喘息着。 “我不明白,”艾雯缓缓地说,“任由你自己?你信不过什么?”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她不耐烦地用手搓了搓耳朵。 “疯狂,艾雯,我……实际上……正在……拼命……克制。”他喘息般的笑声让艾雯直起鸡皮疙瘩,“但要做到这一点,我就必须用尽全力。可是只要我放任自己,哪怕是一点点,哪怕是一瞬间,疯狂就会占有我,那时,我将无法控制自己。所以,你必须帮我。” “怎么帮,兰德!我已经试过了我知道的所有方法。告诉我该怎么办,我会去做的。” 兰德的手无力地垂下,掉落在尘灰里的一柄匕首旁边。“匕首,”他低声说道。他的手吃力地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对准心脏,杀了我。” 艾雯凝视着他,凝视着那把匕首,仿佛那是一条毒蛇。“不!兰德,我不会的,我不能!你怎么能要我做这样的事?” 缓缓地,他的手向那把匕首挪去,但他的手指却碰不到它。他绷紧身体,呻吟着,竭力想用指尖勾住它。还没等他做出再次的尝试,艾雯已经将匕首踢得老远。兰德整个人软了下来,低声啜泣着。 “告诉我为什么,”她问道,“为什么你会要我……要我杀死你?我能为你治疗,我会不惜一切把你从这里弄出来,但我不能杀死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们会转变我,艾雯。”他每吸一口气都像是在接受一项酷刑,艾雯只希望自己不必再强忍眼泪。“如果他们捉到我……那些魔达奥……那些惊怖领主……他们会把我转向暗影。如果疯狂控制了我,我就无法和他们战斗,我不知道他们会做些什么,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将无法挽回。当他们找到我的时候,即使我的体内还残存着一点生命的火星,他们依然能利用我。快,艾雯,为了对光明之爱,杀死我。” “我……我不能,兰德,光明助我,我不能!”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她回头望去,一道充满光亮的银色拱门出现在碎石瓦砾间的空地上。 “艾雯,帮我。” 坚定你的心志。 她站稳脚步,向拱门迈出一步。它就在她面前,只要再有一步,然后…… “求求你,艾雯,帮我,我拿不到它。为了对光明之爱,艾雯,帮我!” “我不能杀你,”艾雯喃喃地说,“我不能。原谅我。”她向前走去。 “帮我,艾雯!” 光芒将她烧成了灰烬。 踉跄着,艾雯走出了拱门。她没注意到自己的赤裸,也不再注意这件事,一阵颤栗涌过她的身体,她用双手捂住嘴。“我不能,兰德。”她轻声说着,“我不能,请原谅我。”光明帮助他,求光明帮助兰德。 冷水倾注在她的头顶。 “你的虚荣随水流去,”爱莉达吟唱着,“你的野心随水流去。你走向我们,以你纯净的身,纯净的心,纯净的魂。” 等到红宗两仪师站到一旁,雪瑞安轻柔地搂住艾雯的肩膀,引领她走向最后一道拱门,“还有一次,孩子,最后一次,然后就结束了。” “他说,他们会把他转向暗影。”艾雯喃喃地说,“他说魔达奥和惊怖领主会这么做。” 雪瑞安踉跄了一步,飞快地向四周望了一圈。爱莉达已经回到了桌子旁边,围绕特法器的两仪师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特法器,似乎对此之外的一切东西都不曾理会。“这件事不应多谈,孩子。”雪瑞安轻声说,“来吧,再一次。” “他们会吗?”艾雯依然在问。 “按习惯,”雪瑞安说,“发生在特法器之中的事都不应该随便谈论,女人的恐惧是自己的事情。” “他们会吗?” 雪瑞安叹了一口气,又看了其他两仪师一眼。然后悄声对艾雯耳语道:“孩子,即使在白塔里,关于这方面的事情也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你现在还不能了解这些,也许以后有机会吧!但我要告诉你,导引的能力中……有一个弱点。我们学会向真源打开自己,我们也就向其他东西打开了自己。”艾雯听到这里,开始不住地颤栗。“镇静,孩子,这么做并不容易。就我所知,自从兽魔人战争以来,这件事就再没有发生过,光明不会让它发生!那场战争以前,世界上出现过十三个惊怖领主,有导引能力的暗黑之友与十三名魔达奥融合在一起。你明白吗?这并不容易。今天,世界上已经没有惊怖领主了,这是白塔的秘密,孩子。如果其他人知道了,我们就没办法让她们相信她们是安全的。只有能导引的人才会遭到如此的转变,这是我们力量的弱点,其他所有人在这方面都像被堡垒围护一样地安全,只有他们自己的行为和意愿会让他们转向暗影。” “十三个,”艾雯虚弱地说,“也是白塔脱逃者的人数。莉亚熏,还有其他十二个人。” 雪瑞安的表情变得严厉。“这与你无关。你应该忘记这些。”她的声音又提高为正常的音量,“第三次代表将来,回来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艾雯盯着闪光的拱门,望向它后面某个遥远的地方。莉亚熏和其他十二个,十三个能够导引的暗黑之友。光明帮助我们。她走进白光之中,光芒充盈着她。它在她周围闪耀,燃烧着她的骨头,炙烤着她的灵魂。她在白炽的光中摇曳。光明助我!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光明,还有阵阵灼痛。 艾雯盯着面前的立镜,不知道让她吃惊的是她不受岁月侵蚀的面容,还是挂在脖子上的纹彩圣巾。那是玉座的圣巾。 代表将来。回来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十三。 她摇晃了一下,抓住那面镜子,差点要和镜子一起跌倒在更衣室的蓝色地板上。有问题,她心想。这问题与她突然的头晕无关,或者至少感觉上那不是问题的所在。那是因为其他一些事情,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有一位两仪师扶住了她的臂肘,那是一位像雪瑞安一样有着一双高颧骨的女子,不过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专注的眼睛也是和雪瑞安不同的棕色,一掌宽的撰史者圣巾披在她的肩头。她不是雪瑞安,艾雯以前从没见过她,但艾雯确定自己知道她,正如同她知道自己。带着犹豫的心情,艾雯将一个名字与眼前这位女子重合在一起——柏黛恩。 “您生病了吗?吾母?” 她的圣巾是绿色的,这意味着她来自绿宗。撰史者总是和玉座来自同一个宗派,这意味着,如果我是玉座……如果?……那么,我也来自绿宗。这个想法让艾雯感到震撼。不是因为她来自绿宗,而是因为她的这番推论。光明啊,我有问题。 回来的路只能……那声音在她的脑海里愈来愈淡,最后变成一串模糊的嗡嗡声。 十三名暗黑之友。 “我还好,柏黛恩,”艾雯说,这个名字在她的舌尖上显得非常陌生,但她又好像已经把这个名字叫了许多年。“我们不能让他们等待。”让谁等待?艾雯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在等待结束的时候,会有无穷的悲伤,所以她绝不情愿结束这场等待。 “他们会逐渐失去耐心,吾母。”柏黛恩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犹豫,仿佛她有着与艾雯一样的不愿,但那应该是出于另一个原因。除非艾雯猜错了,在外表的平静下,柏黛恩其实很害怕。 “既然这样,我们最好不要耽搁了。” 柏黛恩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才走过地毯,拿起她的手杖,那根手杖顶端镶着雪莲色的塔瓦隆之焰。柏黛恩靠门板站着,“我想,我们必须去,吾母。”她一只手拄着手杖,另一只手为艾雯推开了房门,随后便在艾雯之前赶了出去——撰史者是玉座的前导。 艾雯没怎么在意她们走过的走廊,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正前方。我要去做什么事?为什么我记不得了?为什么有那么多……我记得是有问题的东西?她摸了摸肩上的七色圣巾。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初阶生?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这一次,那个声音非常突兀地消失了。 十三个黑宗两仪师。 这句话让她踉跄了一下。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但让她浑身发颤的原因并不是这个。真正的原因是……她好像只有一个人。她想要尖叫,逃走,躲藏起来,她觉得有人在追她。不要胡思乱想,黑宗已经被消灭了。这似乎又是一个奇怪的念头。她隐约记得一个被称作“大肃清”的事件,但她的另一部分思想却坚信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柏黛恩一直望着正前方,并没有注意到艾雯的失态。艾雯不得不加大步伐,好跟上撰史者。面前的这名女子每走一步似乎都要打一下哆嗦。她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柏黛恩停在一扇高大的门前,两扇乌木大门上各镶着一只银质的塔瓦隆之焰。她将手掌在裙子上搓了搓,仿佛那上面沾满了汗水般。随后,她推开门,引领艾雯走上一段向上的坡道。建造这段坡道的石材都取自与塔瓦隆的闪亮之墙同样闪烁着银光的白石,即使在这个没有外来照明的地方,这些石块依旧闪耀着光亮。 坡道延伸至一座巨大的圆形房间,房间的半球形穹顶至少有三十步高。一圈升起的平台构成了房间地面的外缘,只留下这条坡道上和另外两处出入口与地面的其他部分等高,三个出入口将平台等分为三段。塔瓦隆之焰被立在房间正中央,周围都环绕着代表七宗派的七彩螺纹。艾雯看见房间最深处有一张沉重的高背椅,上面用代表七宗派的颜色绘制着华丽而繁复的藤蔓与叶片。 柏黛恩用力在地板上敲击手杖,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无法克制的颤抖:“她来了,封印的守护者,塔瓦隆之焰,玉座猊下,她来了。” 随着一阵裙子的磨擦声,戴着披肩的女子们从平台上的椅子里站起来。二十一张椅子被排成三组,每张椅子和椅垫的颜色都和椅子主人披肩的流苏有着同样的颜色,每种颜色在三组之中各有一把椅子。 这就是白塔评议会,艾雯在走向她的座椅时如此想道,她的椅子就是玉座。全部都在这里了,白塔评议会,宗派的守护者们。我来到过这里上千次。但她记不得眼前的任何一个人。我来白塔评议会做什么?光明啊,她们的目光就足以剥掉我的皮了……她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目光,她只是在祈祷,她们不要真的剥掉她的皮。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 回来的路只能…… 回来的路…… 黑宗在等待着。至少,这句话是完整的,它从所有的地方传来,为什么其他人似乎都没听见? 坐进玉座之中,艾雯发现自己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其他的两仪师等她坐下之后,也纷纷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只有柏黛恩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她拄着手杖,站在艾雯身边,一边还在紧张地微微喘息着。她们似乎都在等待艾雯有所行动。 “开始吧!”艾雯最后说道。 这似乎就足够了。一位红宗两仪师站起来,艾雯有些惊讶地发现,她是爱莉达。与此同时,她知道了爱莉达是红宗守护者中地位最高的,也是最痛恨她的敌人。爱莉达的目光越过大厅,投射到艾雯身上,让艾雯的内心感到一丝震颤。那是强硬而冰冷的目光,而且充满了胜利的傲慢,它代表着让人不敢想象的事情。 “带他进来。”爱莉达大声说。 从一条坡道上——不是艾雯进来的那条坡道——传来了靴子敲击地面的声音。有人出现在大厅门口。是十二名两仪师包围着三个男人。其中两个男人是在胸口上饰有泪滴状塔瓦隆之焰的粗壮卫兵,他们手中的锁链锁在第三个男人的身上,而那个人走路摇摇晃晃,似乎不是很清醒。 艾雯猛地从椅子里站起身。被锁住的人正是兰德,他的眼睛半闭着,头无力地垂在胸前,看上去似乎是睡着了。他一步步被锁链拖拉着向前走。 “这个男人,”爱莉达高声说道,“自称为转生真龙。”大厅里响起一片厌恶的窃窃私语,听众们似乎并不因爱莉达的发言感到惊讶,而是觉得她们想听的并不是这些。“这个男人导引了至上力。”窃窃私语声愈来愈大了,厌恶中又搀杂了恐惧的成分。“对此的处罚只有一个,所有的国家都知道并认可这种处罚,但它只能在这里,在塔瓦隆,在白塔评议会被宣布。我要求玉座宣布,驯御这个男人。” 爱莉达望着艾雯,眼里显露凶光。兰德。我做了什么?光明啊,我做了什么? “为什么您会犹豫?”爱莉达问,“这样的宣判是三千年来一直遵守的,为什么您会犹豫,艾雯·艾威尔?” 一位绿宗两仪师站起身,外表的平静无法掩饰住她内心的愤怒:“真是羞耻,爱莉达!不要忘记对玉座猊下的尊敬!对吾母的尊敬!” “尊敬?”爱莉达冰冷地响应道,“在胜利时便不再需要了,对不对,艾雯?终于,你表现出你的虚弱,你的不称职了吗?你不会对这个男人做出宣判吗?” 兰德想抬起头,但失败了。 艾雯挣扎着站稳身子,高仰起头,竭力想记起她是有权力指挥所有这些女人的玉座。而她的心里却又有一个声音在向她高喊,她只是一个初阶生,她不属于这里,所有的这些事情都有着要命的问题。“不,”她颤抖着说,“不,我不能!我不会——” “她背叛了自己!”爱莉达的喊声淹没了艾雯想开口说话的努力,“她亲口判了自己的罪行!捉住她!” 当艾雯再次开口的时候,柏黛恩移步到她身后,撰史者的手杖击中了她的后脑。 黑暗。 最先的感觉是头部的痛楚,然后是背部的坚硬与冰冷。有人的声音,喃喃低语声。 “她还在昏迷吗?”声音粗糙刺耳,如同锉刀磨着骨头。 “不用担心,”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显得不安、害怕,却又竭力掩饰着。“她会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受到处理,然后,她就是我们的了,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使唤她。也许,我们会把她送给你去热热身。” “在你们使用过她之后。” “当然。” 遥远的声音逐渐变得更远了。 她将手放在腿上,碰到了赤裸光滑的皮肤。她猛地睁开眼睛。她是赤裸的,浑身瘀伤,躺在一张粗糙的木桌上,周围似乎是一间废弃的储藏室。木屑的尖刺戳伤了她背后的皮肤,在她的嘴里,有一股鲜血的腥味。 有几个两仪师站在屋里的一边,正在谈论着什么,声音很低,但还是能听得出来,她们在争吵。头部的疼痛让思考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但她还是坚持数清了她们的人数——十三个。 另外一队披着黑色斗篷和兜帽的男人加入了这群两仪师,两仪师显出畏缩与惧怕,却又竭力表现出强势的样子。一个男人转过头,向桌子望过来,兜帽中,死白色的面孔上找不到眼睛。 艾雯不用思考,就知道这是魔达奥。十三名魔达奥,十三名两仪师。没有再多想,纯粹的恐惧让她发出凄厉的号叫,尽管恐惧之心几乎撕裂了她的骨骼,她还是联系了真源,死命地扑向阴极力。 “她醒了!” “不能这样!还不能!” “封锁住她!快!快!切断她和至上力的联系!” “太迟了!她太强大了!” “捉住她!快!” 许多只手伸向她的手臂和腿。渗透着黏液的苍白的手,后面是苍白而没有眼睛的面孔,如果这些手碰到她的肌肤,她知道,她一定会疯的。至上力在刹那间充满了她的身体。 火焰在魔达奥的皮肤上跳跃,凝结成仿佛实质的火匕首般,刺穿了黑色的衣服。半人尖叫着,跌倒在地,如同浸油的纸张般猛烈燃烧。拳头般大小的石块从墙壁上射出,呼啸着穿过房间,将血肉打成碎末。空气开始抖动,摇摆,咆哮着聚拢成一股旋风。 缓慢而痛苦地,艾雯离开了桌面,旋风吹起了她的头发,让她行走起来更加困难,但她还是继续催动着这股旋风,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一名两仪师出现在她面前,她全身都是瘀青或流血的伤口,但至上力的光晕已经包围了她,她的黑眼睛里闪动着死亡。 艾雯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名字——吉尔丹,爱莉达最亲密的朋友,她们总是隐身在角落里,低声交谈,在夜晚秘密地相会。艾雯紧闭双唇,将石块和旋风抛在一边,她举起拳头,用尽全力挥击在吉尔丹的双眼之间。红宗两仪师,不,是黑宗两仪师蜷缩成一团,仿佛她的骨头都已经融化了。 揉了揉指节,艾雯向走廊里蹒跚而行。谢谢你,佩林,她想,是你告诉我怎样做到这件事。但你没有告诉我,这样做的时候会造成多么大的伤害。 关上屋门,用旋风将门板顶住,艾雯再次导引至上力。门框周围的石墙开始抖动,碎裂,覆盖住门板,重新凝结。这无法将他们困住太久,但只要能为她争取到多一分钟的时间,也是值得的。这个时候,时间就意味着生存的可能。聚集了一下体内的力气,艾雯强迫自己开始奔跑。迈步的幅度很小,也不稳定,但她现在至少在奔跑。 她决定,一定要找到一些衣服,一个穿着衣服的女人要比一个裸体的女人更具威势,而她现在需要充分利用每一股威势。她们首先会去她的房间寻找她,但她在自己的书房里留下了另一套衣服和鞋子,还有另外一条圣巾;书房离这里并不远。 快步跑过一条条空旷的走廊,令人感到身心俱疲。白塔不再像以前那样人数众多了,但走廊中总应该有几个行人才对。而现在,她能听到的最大的声音只有她赤裸的脚掌拍击在地面上的响声。 她跑进书房,直接朝内室奔去。在这里,她终于找到了一个人,柏黛恩坐在地板上,双手捂脸,泪如雨下。 艾雯小心地停下脚步,望着抬起头的柏黛恩布满红丝的眼睛。撰史者的四周并没有出现阴极力的光晕,但艾雯还是保持着警戒,以及坚定的心神。当然,她看不见自己四周的光晕,但至上力就在她的体内涌动,特别是当她使用了她的秘密之后。 柏黛恩用手掌抹去脸颊上的泪水。“我只能这样,您一定要理解,我只能这样,她们……她们……”她深深地、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毫不停顿地喊了出来,“三天前的晚上,她们在我睡觉时捉住了我,对我施行了静断。”她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尖叫,“她们静断了我!我再也不能导引了!” “光明啊!”艾雯感到透不过气来,但阴极力的涌流总算让她免于昏厥,“光明会帮助你,并安抚你,女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她立刻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她知道,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您会怎么做?做什么?什么也不能做!您没有办法。但她们说,她们能将它还给我,只要借用……借用暗帝的力量。”她突然瞪大了眼睛,任由泪水从眼眶中一滴滴流出。“她们伤害了我,吾母,她们让我……哦,光明啊,她们伤害了我!爱莉达告诉我,她们能让我重新完整,让我能再次导引,只要我服从她们,所以我……我只能这样!” “那么,爱莉达无疑是黑宗了。”艾雯狠狠地说。墙边立着一个小衣柜,那里面挂着一套绿色的丝衣,那是为了预防她没时间回房更衣时准备的,一条七色圣巾就挂在衣服旁边。她开始快速地将它们穿戴在身上。“她们对兰德做了什么?她们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回答我,柏黛恩!兰德·亚瑟在哪里?” 柏黛恩蜷缩成一团,嘴唇颤抖着,眼神涣散,但最后,她还是竭力开口说道:“叛逆者之庭,吾母,她们带他去了叛逆者之庭。” 颤抖侵袭了艾雯的全身,是因为恐惧的颤抖,也是因为愤怒的颤抖。爱莉达没有等待,她连一个小时也等不及了。叛逆者之庭只有三个用途:死刑、对两仪师的静断,以及对有导引能力男子的驯御,但只有玉座的命令才能开启它。那么,现在会是谁戴上了圣巾?她确信,那会是爱莉达,但她怎么能让她们如此迅速地接受她?没有我的测试与宣告,就绝不能有另一个玉座出现,除非我已经被剥夺了圣巾和手杖。她们会发现,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光明啊!兰德!她的目光笔直地射向房门。 “您能做什么,吾母?”柏黛恩哭喊道,“您能做什么?”艾雯不知道她是在说兰德,还是在说她自己。 “超过任何人所能想象的,”艾雯说,“我还没握住过誓言之杖,柏黛恩。”她离开了房间,跟随在她身后的,是柏黛恩吃惊的喘息声。 艾雯的记忆仍然和她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她知道,没有任何一名女子在得到披肩和巨蛇戒之前,能够不必握住誓言之杖,立下三誓。而誓言之杖作为一件特法器,可以强迫立誓者坚守这些誓言,一如它们在她出生时就已经铭刻在她的骨头上。没有它们的束缚,任何女人都不能成为两仪师,但她仍然知道,因为某种原因,她的记忆中没有这样的经历,她没做过这样的事。 她的鞋随着她的奔跑发出一连串轻微的敲击声。至少,她现在知道为什么走廊里空无一人。除了被她关在储藏室里的那些之外,每一个两仪师,每一个见习生,每一个初阶生,以及所有的仆人都会聚集在叛逆者之庭,亲眼见证塔瓦隆的意愿被实行。 护法们将包围整个庭院,以防有人会试图抢走将遭到驯御的男人。桂尔·亚玛拉桑的残余军队曾尝试过这种抢劫,从而导致了第二次龙之战争,那场战争就发生在亚图·鹰翼的崛起震撼塔瓦隆之前。在更早的时代,罗林·灭暗者的追随者们也做过同样的尝试。她不记得兰德是否有追随者,但那些护法一定记得,也一定在小心守卫。 如果爱莉达,或者其他什么人真的戴上玉座的圣巾,护法们就很可能不会承认艾雯在叛逆者之庭的权威。艾雯知道,她能强行闯进去,如果要这样做,就必须快。在她与护法纠缠时,兰德很可能已经遭到驯御了。但如果她真的将闪电、烈火抛到护法的头顶,让他们脚下的大地裂开,即使是护法也会死亡。烈火?她纳闷这是什么。不管怎样,援救兰德不应该伤损塔瓦隆的力量,实际上,她两者都要救。 就在离叛逆者之庭不远的地方,她转了个弯,爬上朝上的台阶,走过一段段愈来愈狭窄的台阶和坡道。她推开一道暗门,爬上一座倾斜的白色塔顶。从这里,她能望见其他的屋顶,一直到叛逆者之庭宽大的天井。 叛逆者之庭里拥挤不堪,只在中心处还留有一片空地,庭院周围的窗户里人头攒动,阳台和屋顶上也挤满了人。但艾雯还是能看到那个人,看到他因距离而缩小的身影,看到他在那片空地中间,在锁链中摇摆。兰德。十二名两仪师包围着他。而另一个,虽然艾雯看不清楚,但她确定那个人戴着七色圣巾,站在兰德面前。爱莉达。一句句冰冷的言语爬进艾雯的脑海,那一定是爱莉达的话。 这个男人,背弃了光明,他妄自碰触阳极力,因此,我们捉住他。最令人无法容忍的是,这个男人在知道阳极力已经被暗帝污染的情况下,仍然无度地导引它。阳极力受到污染是因为暗帝,更是因为男性的狂傲,男性的罪孽。因此,我们将他锁缚在此。 艾雯用力将剩下的话语推出脑海。十三个两仪师。十二个两仪师加上玉座,这是驯御一直沿用的人数,也是……她又赶走了这个想法。她没时间考虑其他事情了,她现在甚至连该怎么做都还没想好。 在这个距离,艾雯认为自己可以将兰德用风举起来,将他拉出两仪师的包围,并将他带向自己身边。但即使她能集中这样的力量,即使她没有在半路上让他掉下来摔死,这也会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而兰德无疑将成为弓箭手最好的目标,且阴极力的光晕也会向所有两仪师指出她所在的位置,而且……魔达奥也会看到她的光晕。 “光明啊,”她喃喃地说道,“除了在白塔中引发战争,再没有其他办法了。但为了救他出来,我也不会惧怕战争的。”她凝聚起至上力,又将它们分散成一束束能量。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她愣了一下,自从她上次听到这句话以来,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不知不觉间,她在塔顶上向下滑了一段,眼看就要滑到屋檐了,地面在她脚下三百尺的地方。这时,她转回头,向上望去。 在塔尖处,陡坡稍稍平缓的地方,立着一道被白光充盈的银色拱门。拱门闪烁着,不停地摇动,愤怒的红色和黄色光芒在白光中来回穿梭。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拱门在一瞬间变得几乎透明,转瞬间又恢复了像固体一般的质感。 艾雯狂乱地望向叛逆者之庭。她需要时间,她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需要时间。只要几分钟,也许要十分钟,还有足够的运气。 声音钻入她的脑海,不是那种虚幻的,不知源头的,警告她要坚定心志的声音,而是实实在在的女人的声音。 ——坚持不了多久了,如果她现在不出来—— 坚持住!坚持住,烧了你吧,否则我就像对付鲟鱼一样开了你的膛! ——已经失控了,吾母!我们不能—— 对话消退成一阵嗡嗡声,很快就趋于平寂了。那句不知源头的话再次响起。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成为两仪师要付出代价。 黑宗在等待着。 随着一声愤怒的尖叫,艾雯在那道拱门快要淡成一片薄雾的时候扑向它。她几乎希望自己会错过那道门,投入自己的死亡。 光明将她撕成一束束光纤,将光纤分裂成细丝,将细丝湮灭成虚无。一切都在光明中漂流,直到永远。 第23章 封印 艾雯走出白银拱门,因愤怒而感到寒冷,浑身僵硬,不过她也想让这种愤怒的寒冰能中和一下记忆中灼烧的痛苦。她的肉体还能感觉到那种烈火的炙热,而其他的记忆已经烙印在她心里更深的地方。愤怒散发出死亡一般的冰冷。 “这就是我得到的一切吗?”她问,“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他,背叛他,辜负他,一次又一次?这就是我应得的吗?” 突然间,她意识到一切似乎都不太寻常了。玉座出现在房间里,后面跟随着各代表一个宗派的戴着披肩的两仪师。艾雯知道,按照流程,她们应该在此时出现,但她们全都担忧地盯着她。围绕特法器席地而坐的两仪师从原先的三个变成了三对,六个,汗水顺着她们的脸颊涔涔而下。特法器发出嗡嗡的共鸣声,肉眼几乎都能看出它在颤动,剧烈闪烁的彩色光带撕裂了拱门里的白色光团。 雪瑞安伸手碰了一下艾雯的额头,阴极力的光晕在她四周瞬间闪烁了一下。一阵寒意流过她的身体。“她没事。”初阶生师尊的声音里有着一种放松,“她没有受伤。”听雪瑞安的语气,她似乎认为艾雯一定会受伤的。 紧张的情绪似乎也离开了其他两仪师,爱莉达长吁了一口气,然后便跑向最后一只银杯。只有特法器周围的两仪师没有放松。震颤的杂音开始削弱,光团也逐渐变得稀薄,显示出特法器的活动正在被压制。但那些两仪师的样子,表明她们与这件特法器交锋中的每一点进步都是相当困难的。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艾雯问。 “安静,”雪瑞安的声音算是命令,不过很温柔,“现在,保持安静。你平安无事,这是最重要的。我们必须将仪式完成。”爱莉达几乎是跑着来到她们身边,将最后一只银杯交给玉座。 艾雯在跪下之前,犹豫了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玉座缓缓地将净水倾倒在艾雯的头顶。“伊蒙村的艾雯·艾威尔随水流去,这世界对你的一切束缚都已消失。你走向我们,以你纯净的身,纯净的心,纯净的魂。你是艾雯·艾威尔,白塔的见习生。”最后一滴水落在艾雯的头发上。“现在,你和我们是一体的。” 最后这句话似乎有着特别的意思,只是存在于艾雯和玉座之间的含意。玉座将手中的银杯交给另外一位两仪师,又拿起一枚形状是一条蛇咬住自己尾巴的金戒指。尽管竭力克制,艾雯在抬起左手的时候仍然在打着哆嗦。当玉座将巨蛇戒戴在她的无名指上时,她又哆嗦了一下。当她成为两仪师的时候,她可以自己选择将巨蛇戒戴在任何一根手指上,或者如果有必要,她也可以将巨蛇戒隐藏起来;但见习生必须将它戴在这个地方。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玉座带着严肃的表情将她拉起。“欢迎你,女儿。”她亲吻了艾雯的脸颊。艾雯感到一阵惊悸的颤栗,不再是“孩子”,而是“女儿”了;而她以前一直只是个孩子而已。这时,玉座亲吻了她另一侧的脸颊:“欢迎。” 玉座向后退了一步,打量着艾雯,一边还在对雪瑞安说话:“让她擦干身体,穿上衣服,确认她平安无事。要确认,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确认过了,吾母。”雪瑞安的声音显得很惊讶,“您看着我对她进行检查的。” 玉座随便应了一声,目光转向了那件特法器:“我要知道今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转回身,大步离开,裙摆随着她的步伐来回摆动。特法器周围的大部分两仪师都跟着她离开了,现在,这座特法器只是一个银环上的三道银色拱门而已。 “玉座很担心你。”雪瑞安将艾雯拉到一个角落里,递给她一条大毛巾,这个地方还摆着艾雯需要的其他东西。 “她为什么要担心?”艾雯问。玉座只是不想让她的猎犬在鹿被击倒之前出状况。 雪瑞安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等艾雯将身体擦干,她便递过来一套七色镶边的白色衣裙。 艾雯穿上这套衣服,心中感到一丝失望。她现在是一个见习生了。她的手指上带着巨蛇戒,衣服上有了七色镶边。为什么我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同? 爱莉达走了过来,她的臂弯里环抱着艾雯的初阶生衣裙、鞋子、腰带,以及维林交给她的文件。 艾雯强迫自己等待着,让红宗两仪师将所有这些东西递给她,而不是主动拿过来。“谢谢您,两仪师。”她偷偷瞥了一眼这些文件,却看不出它们是否曾经被翻看过。系着文件的绳子仍然扎在一起。我怎么能知道她是否看过这些东西?捏了捏初阶生衣服下面的口袋,她感觉到了那枚戒指,那件特法器。至少,它还在。光明啊,她本来可以将它拿走的。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介意她拿走这个。嗯,我会的,我想我会的。 爱莉达的表情如同她的声音一样冰冷:“今晚,我并不希望你能通过测试。不是因为我害怕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人能预测未来,而是因为你的身份,一个野人。”艾雯想出言反驳,但爱莉达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红宗两仪师的声音如同冰山一般不容反抗:“哦,我知道你是在两仪师的指导下学会导引的,但你仍旧是个野人,不管在精神上或是行为上,你都只是一个野人。你拥有巨大的潜力,否则你绝对活不过今晚,但潜力也可以化为虚无。我不相信你能成为白塔的一员,你不会加入我们,这和你用哪根手指戴戒指无关。你应该在学会如何保命之后,就回到你那个乏味的小山村里去,那样对你来说是最好的,远比现在要好得多。”话毕,她便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即使她不是黑宗,艾雯不悦地想,也差不多了。她大声地对雪瑞安嘟囔道:“你应该说些什么的,你应该帮我的。” “我会帮助一个初阶生,孩子。”雪瑞安平静的回答让艾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又用了“孩子”这个词。“我会尽力在初阶生有需要的时候保护她们,因为她们无法保护自己。你现在是见习生了,应该学会保护自己。” 艾雯端详着雪瑞安的眼睛,思量她是不是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雪瑞安和爱莉达一样有机会阅读那份文件,并认定艾雯与黑宗的事件有关。光明啊,你在怀疑所有的人。与其这样,还不如去死了,或者被她们十三个给捉住,并且……艾雯慌张地切断了这条思绪,她不想让这种念头存留在脑海中。“雪瑞安,今晚发生了什么事?”她问,“不要瞒着我。”雪瑞安扬起眉毛。艾雯急忙因她鲁莽的问题表示道歉:“两仪师雪瑞安,我……请原谅,两仪师雪瑞安。” “记住,你还不是两仪师,孩子。”尽管声音相当严厉,艾雯还是在雪瑞安的唇边看到一丝微笑,不过很快那微笑便随着她的话语消失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非常害怕,你差一点就死了。” “又有谁知道那些没走出特法器的人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艾拉娜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她们身旁。这位绿宗两仪师以她的情绪化和幽默感而著称,有些人甚至说,她会从喜笑颜开突然变成勃然大怒,没等你眨一下眼睛,她又会变得笑眯眯了。不过她给艾雯的印象与这些说法完全不同。“孩子,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拒绝这次测试。我第一次注意到那种……共鸣的时候,就有这种想法了。那种共鸣又回来了,这就是问题,它以成千倍、成万倍的强度反推回来。特法器似乎拼命想切断阴极力的流动,否则就会将它自己熔化成一摊水。请接受我的道歉,但言语并不足以表达我的歉意,不足以补偿你遇到的危险。我这样说了,根据第一条誓言,你也知道我就是这样想的。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会要求玉座让我分担你在厨房的工作。还有,是的,你仍然要去见雪瑞安,如果我完成了我应尽的职责,你就不该在这次测试里遇到这种生命的危险,我会尽力做出补偿的。” 雪瑞安发出反感的笑声:“她永远也不会答应这样的请求,艾拉娜,一位两仪师去厨房干活儿,无聊……以前从没听说过这种事。这是不可能的!你做了你相信是正确的事,你并没有错。” “这不是您的错,两仪师艾拉娜。”艾雯说。为什么艾拉娜要这么做?也许她只是要我相信,她跟这次出现的问题无关。也许这么做,她就能长时间地监视我。此时艾雯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位高傲的两仪师将袖子卷到臂肘上,一天三次洗刷无数只油腻的碗碟,只是为了监视某个小人物。艾雯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实在太厉害了。不过艾拉娜如果能按照她所说的去做,那还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不管怎样,这位绿宗两仪师肯定是没有机会看到那份文件的,她的精力一直无法离开那座特法器。但如果奈妮薇是对的,如果她属于黑宗,她不需要看到那些文件,就有足够的理由杀我。不要这么想!“真的,这不是您的错。” “如果我尽到了职责,”艾拉娜坚持说,“这种事就不会发生了。在我的经历中,惟一一次与今天类似的事件是几年以前,我们尝试在同一个房间里使用两件也许相互有某种关联的特法器,这样的两件特法器非常罕见,但它们熔化了,而当时距离它们百步之内的姐妹都头痛了一个星期,且连一点火花都无法导引。怎么了,孩子?” 艾雯的手紧握住腰间的口袋,直到那枚石戒指扭结的形状透过厚厚的衣料,压在她的掌心上。它是热的吗?光明啊,原来是我自己的问题。“没事,两仪师艾拉娜。两仪师,您没有做错,您也没有理由分担我的惩罚。没必要的,根本没必要的。” “有一点失控,”雪瑞安说,“不过整体来看问题不大。”艾拉娜只是摇了摇头。 “两仪师,”艾雯缓缓地说,“成为一位绿宗两仪师意味着什么?”雪瑞安的眼睛带着嬉笑的神情睁大了,而艾拉娜则直接笑出了声。 “刚刚戴上戒指,”绿宗两仪师说,“就开始选择宗派了?首先,你必须爱男人,我不是说和他们恋爱,而是爱所有的男人。和蓝宗不一样,她们只是喜欢男人,和他们建立理解,不会让他们阻碍我们的事业。当然,我们和红宗完全不同,她们藐视男人,仿佛所有男人都要为世界崩毁负责。”这时,和玉座一起走过来的白宗两仪师奥瓦琳冷冷地望了她们一眼,走出了房间。“也不像白宗,”艾拉娜又笑了一声,“她们的心里都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情。” “我想说的不是这些,两仪师艾拉娜,我想知道,成为一位绿宗两仪师意味着什么。”她并不确定艾拉娜会明白她的意思,因为她自己也无法确定她想知道什么,但艾拉娜慢慢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懂得她的意思。 “褐宗两仪师追寻知识,蓝宗两仪师关心世事,白宗两仪师潜心于利用严谨的逻辑推导关于真理的问题。当然,对于所有这些事,我们都会参与,但身为一名绿宗两仪师,意味着做好准备。”一种自豪的情绪出现在艾拉娜的声音里,“在兽魔人战争的时候,我们经常被称为战斗两仪师。所有的两仪师都在为这场战争出力,但只有绿宗两仪师总是和军队一起行动,我们几乎出现在所有的战场上。我们是惊怖领主的对手——战斗两仪师。现在,我们为兽魔人的再度南侵做好了准备,为最后战争做好了准备,我们会出现在战争爆发的地方,这就是绿宗两仪师的意义。” “谢谢您,两仪师。”艾雯说。这就是我刚才的身份?或者是我未来的身份?光明啊,真希望能知道那是不是真的,能知道现在我应该做些什么。 玉座出现在她们身边,众人急忙向她行屈膝礼。“女儿,你感觉还好吗?”她问艾雯。她的目光扫过艾雯手中,从初阶生衣裙下露出一角的文件,眼睛微微眨动了一下。随后,她又重新望向艾雯的面孔,“我一定会查清楚,今晚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 艾雯感到脸颊一阵红热:“我没事,吾母。” 艾拉娜这时向玉座提出了要去厨房分担艾雯劳役的要求,这真的让艾雯感到非常惊讶。 “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玉座愕然地说,“船长即使把船开到了烂泥滩上,也不会和舱底杂役一起干活儿。”她看了艾雯一眼,绷紧的眼神中流露出担忧,以及恼怒。“我理解你的心意,艾拉娜,无论这个孩子做过什么,她都不该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很好,如果这么做能让你感觉好受一些,你可以去见雪瑞安。但你们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不能让两仪师成为笑柄,即使在白塔里也不行。” 艾雯张开嘴,想坦白一切,让她们拿走那枚戒指。我不想要那个该死的东西了,真的。但艾拉娜抢在她前面说话了。 “其他要求呢,吾母?” “不要自找无趣,女儿。”玉座显然生气了,“你将在一天之内成为整个白塔的笑话,不会笑话你的人只会是因为她们认为你疯了。不要以为我说的情况不会发生,这种传闻都是生着翅膀的。你从提尔到马兰登,能找到各种关于卑鄙的两仪师的故事,这些故事可能涉及每一位姐妹。所以,不行,如果你不能像一个成熟的女人那样承担一些罪恶感,而一定要将其去掉的话,我已经告诉过你,你可以去找雪瑞安,陪她度过今晚,这可以给你一些时间决定这么做对你是否会有帮助。等到明天,你要开始调查今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是的,吾母。”艾拉娜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情感。 坦白的欲望在艾雯心中消散了。当艾拉娜明白玉座不会允许她和艾雯一起在厨房中干活儿的时候,她的脸上只是在一瞬间闪过一丝失望的表情。和其他有理智的人一样,她也不想受到惩罚,但她确实想得到一个能待在我身边的理由。光明啊,她不可能故意让这座特法器失控,那是因为我的原因。她会是黑宗两仪师吗? 沉思中的艾雯听到一阵清喉咙的声音,然后又是一声,只是更加响亮了一些。她凝神望去。玉座正盯着她。当玉座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用力说出了每一个字。 “你看上去站着都能睡着了,孩子,我想你现在应该立刻上床去休息。”有一度,她的目光从艾雯藏在衣服下面的文件上扫过。“明天,以及以后的许多天里,你都有许多工作要做。”她的目光又在艾雯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后,没等其他人来得及行屈膝礼,她就大步离开了。 一等玉座走远到听不见她们说话,雪瑞安就开始斥责艾拉娜,绿宗两仪师只是沉默地怒视着她。“你疯了,艾拉娜!傻瓜,如果你以为我会因为我们曾经同为初阶生就轻饶你,那你就是大傻瓜。难道你被龙捉住了,到了——?”突然间,雪瑞安发觉了艾雯的存在,她立刻将她的怒气转移了目标。“你没听见玉座命令你上床去睡觉吗?见习生?如果你再敢说一个字,你会希望我把你当成肥料,活着埋进田里去。明早,我要在我的书房见到你,比第一声钟响晚一瞬间也不行。现在,还不快去!” 艾雯迈步走开。她摇了摇头,有什么人能让我信任吗?玉座?她让我追踪十三个黑宗两仪师,却没有告诉我,强迫一个有导引能力的女子进入暗影,正需要十三个人。我还能信任谁? 她不想孤身一人,她甚至无法承受这种想法。她跑向见习生住所,心里想着明天就能搬到这里来了。她只敲了一下门,就冲进了奈妮薇的房间,她可以完全信任奈妮薇和伊兰。 奈妮薇正坐在两把椅子的其中一把里,伊兰的头埋在她的大腿上,肩膀颤抖着,发出一阵阵抽泣声。那是筋疲力尽的嚎哭过后的抽泣。伊兰的精神至今都还无法平复。泪水同样闪烁在奈妮薇的脸颊上,戴着巨蛇戒的手抚平了伊兰的头发;抓住奈妮薇裙子的小手上也同样戴着巨蛇戒。 伊兰抬起因长时间哭泣而显得有点红肿的脸,望着艾雯,吸了吸鼻子:“不能再可怕了,艾雯,不可能了!” 在接受特法器测试的时候,艾雯一直害怕有人会阅读维林给她的那些文件,她怀疑当时在那个房间里的所有人。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很糟糕,但它确实以一种粗暴的方式削弱了她在特法器中所遭遇的痛苦,而现在伊兰的话突然重新碰触了艾雯心中的痛处。刹那间,似乎天花板也砸落在艾雯的头顶上:她的丈夫兰德,她的女儿吉尔雅;被土石压住,只求被她杀死的兰德;被锁链拴住,即将被驯御的兰德。 等艾雯再次恢复神志的时候,她已经跪倒在伊兰身边,本来早该涌出的泪水这时如秋雨般潸然洒下。“我没办法帮他,奈妮薇。”她哽咽着说,“我把他丢下了。” 奈妮薇畏缩了一下,仿佛受到了同样的打击,但在下一瞬间,她的双手同时环抱住艾雯和伊兰,她搂着她们,摇晃着她们。“别哭了。”她仿佛是在轻轻地唱着摇篮曲,“时间会抚平一切伤痛,一点点,一点点的。总有一天,我们会让她们偿还我们付出的代价。别哭了,别哭了。” 第24章 搜索与发现 阳光透过镂空的百叶窗洒在床上,唤醒了麦特。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只是躺在床上,皱着眉。在成为睡魔的俘虏之前,他一直都没能想出一个逃离塔瓦隆的计划,但他也一直没有放弃。还有太多的记忆隐藏在迷雾里,但他不会放弃的。 两名女仆匆忙地端进来一盆热水和满满一盘子食物,笑着告诉麦特,他看起来好多了,如果他按照两仪师说的去做,他很快就不必再卧床休息了。麦特随意地应了几声,小心地不让自己忿恨的心情从语气中流露出来。就让她们以为我是个听话的人吧!他的胃这时已经在食物香气的引诱下翻搅个不停了。 等仆人们离开,麦特将毯子扔到一边,跳下床,将一片火腿塞进嘴里,然后就倒出水来,开始刮脸。望着镜子里涂满肥皂泡的脸,他感觉自己确实好看多了。 他的双颊仍旧下陷,但比之前丰满不少,黑眼圈已经消失,一双眼睛也不再像骷髅的黑洞。他在昨晚吃的每一片食物,似乎都已经变成了附着在骨头上的血肉,他甚至觉得自己更加有力量了。 “以这种速度来看,”麦特喃喃地说道,“我在她们察觉之前就能离开了。”但他在坐下来,吞掉餐盘里的每一块火腿、芜菁和梨子的时候,仍旧为此感到惊讶不已。 麦特确信,她们认为他在吃过饭后会回到床上去继续休息。实际上,他穿好衣服,套上靴子。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备用衣服,决定就将它们扔在这里了。首先,我必须知道我在做什么,如果我一定要离开她们……他将那对皮骰罐塞进口袋里。有了这些,他就能挣到所需的衣服。 打开门,麦特向外望了几眼。走廊两侧还有几扇镶金的白木门,墙上装饰着彩色的织锦,一条蓝地毯覆盖了白色的地板。走廊里没有人,也没有卫兵。麦特将斗篷甩到一侧的肩膀上,跑出了房间,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找到一条出去的路。 麦特匆忙地走下楼梯,穿过走廊,越过开阔的庭院,其间难免走了一些弯路。他想要的,是一扇可以出去的门。一路上,他终于看见了一些人:女仆和白衣的初阶生为了完成某件任务匆匆而过,初阶生甚至比仆人们还要匆忙;一名穿着粗陋的男仆在搬运大箱子和其他沉重的货物;衣服上有彩色镶边的见习生,甚至还有一两位两仪师。 缓步而行的两仪师似乎没有特别注意到他。她们只是随意一瞥麦特,便继续思考着自己的问题。麦特现在穿着乡下衣服,不过做工很好,这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个流浪汉。出现在他眼前的男仆们说明白塔的这个部分允许男人进入,他怀疑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把他当成一名仆人了,这样也好,只要没有人要他搬东西,他就不会介意什么。 没有看到艾雯、奈妮薇和伊兰,确实让他感到有些懊悔。伊兰是个漂亮的女孩,虽然她有一半的时间鼻子都翘得老高。她能告诉我该如何找到艾雯和我们的乡贤。我不能不说一声再见就走啊!光明啊,她们是要成为两仪师的,但我不能以为她们之中有谁会告发我。烧了我吧,傻瓜!她们绝不会这么做的,不管怎样,就算是冒险我也要去见见她们。 但当他一走到户外,看见一片点缀着几朵细云的明亮天空,麦特就把那些女孩子甩到脑后了。在他面前,是一座铺着石板的院子,院子中央有一座样式简单的石头喷泉,对面是一座灰色石头砌成的兵营。院子里有几棵树种在没有铺石板的镶边土坛上,在它们的映衬下,那座兵营就像是一块灰色的大石头。卫兵只穿着长袖衬衫,坐在那片低矮的建筑物前面养护着武器、盔甲和马具。现在,麦特正想见到这些卫兵。 他悠闲地走过院子,望着那些士兵,仿佛再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这些工作的人彼此交谈着,不时发出一阵哄笑,正如同刚收割完的庄稼汉们。他们之中不时有人好奇地看一眼走过来麦特,但没有人质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麦特以随意的口吻问了一个问题,最后,他得到了他所要的答案。 “守桥卫兵?”一名矮壮的黑发男人说道。他的年岁大约比麦特大五岁,手中的剑有很明显的伊利安风格。也许他的年岁不算大,但他的左颊上已经有了一道长长的白色伤疤,往剑刃上涂油的双手显得协调而有力。他斜眼瞥了一下麦特:“我就是守桥卫兵,现在换班回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河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确实应该关心一下这个问题。“现在出外旅行还方便吗?路上还不至于很泥泞吧,除非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雨。” “河的哪一边?”卫兵平静地问。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手上那块擦过剑刃的油布。 “嗯……东边,河的东岸。” “没有泥巴,只有白袍众。”那个男人向前靠了靠,吐出一口痰,但他的声音并没有丝毫变化。“白袍众把鼻子插进了十里范围内的每一个村子,他们还没有捕杀什么人,但他们确实很烦人。如果我以为他们不是在向我们挑衅的话,那我真是昏了头了。如果他们有能力的话,他们一定会向我们发动攻击的,现在可不是旅行的好时机。” “那么,西方怎么样?” “一样。”卫兵抬起眼睛望着麦特,“但你过不去的,小伙子,无论是东边还是西边。如果我的脑子还在,你的名字应该是麦特·考索恩,昨晚,一位两仪师亲自来到桥头我站岗的地方,她向我们每个人展示了你的画像,让我们仔细记住你的长相,直到我们能把你的样子描述出来。一位客人,她就是这样说你的,我们不能伤害你,但也不能让你离开城市,即使将你的手脚捆住也要把你留下。”他眯起眼睛,“你没有从她们那里偷走什么东西吧?”他怀疑地问,“你和两仪师们经常招待的客人并不一样。” “我什么也没有偷!”麦特愤怒地说。烧了我吧,我甚至连一个机会也没有,他们一定都知道我。“我不是贼!” “嗯,我在你的脸上确实没有看到贼相。你没有偷东西,但你和三天前那个想把瓦力尔号角卖给我的家伙确实有些神似。他说那真的是瓦力尔号角,就在那东西变成一堆废铁的时候,他还是这么说。你有瓦力尔号角要卖给我吗?或者也许是把真龙之剑?” 卫兵一提到瓦力尔号角,让麦特吓了一跳,但他还是竭力保持住声音的平稳,“我刚刚生了一场病。”其他卫兵现在也都将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光明啊,他们都知道我不被允许离开。他挤出一丝笑容,“是那些两仪师治好了我。”一些卫兵对他皱起了眉头。也许他们认为像他这样的外人说到两仪师的时候应该更尊敬一点。“我猜,那些两仪师在我完全恢复体力之前是不会让我走了。”他想安抚一下这些卫兵的情绪,现在他们全都在盯着他了。只是个接受医疗的男人,没什么特别的了。你们不必对他这么在意。 那个伊利安人点点头:“你的脸色确实很难看,也许两仪师就是为了这个才把你留下来的,但我确实从没听说过有哪个病人会因为这样的理由被留在城里。” “只有这个理由。”麦特坚持地说,他们还是在看着他。“嗯,我要走了,她们说,我必须散散步。尽量找时间多散步,你知道,这样才能让我恢复体力。” 麦特在离开的时候,仍然能感觉到从他背后射来的目光,这让他感觉到非常颓丧。现在他只想知道,关于他的信息在这座城里被传播得有多广泛。如果只是守桥的官兵知道他,那他也许还有溜走的可能。他对秘密行动很在行。当一个人从小就总被母亲怀疑在做坏事,同时又受到四个姐妹监视时,他很难不擅长此道。而现在,我已经能确定,兵营里的士兵至少有一半都知道我了。血和该死的灰啊! 白塔中的大部分花园都长满了羽叶木、白千层和榆树等各种树木,麦特很快就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宽阔、蜿蜒的碎石路上。如果不是一座座远高出树梢许多的塔尖,人们很容易会以为这里是一片乡野。白塔庞大的身躯君临一切,也沉重地压在了麦特的背上。如果有能够逃出白塔的路,似乎就应该从这里寻找——如果真的有这样的路。 一名穿着初阶生白衣的女孩出现在前方的路上,若有所思地向他走来。她似乎完全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没看见麦特。很快地,她已经走到麦特面前,麦特能够清楚地看见她又大又黑的眼睛,还有她的辫子。麦特忽然咧嘴笑了笑,他知道这个女孩——记忆如同清水从幽深的泉眼中流出——但他从没想过能在这里遇到她,他从没有想过还能再看见她。他又笑了笑,坏运气里也总能有些好东西,正如他的记忆一样,她是一个很值得男孩子们多看几眼的女孩。 “爱丝,”他喊道,“爱丝·格林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麦特·考索恩。我曾经和一个朋友去过你父亲的农场,还记得吗?你决定要成为一位两仪师了?” 她蓦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麦特。“你在这里做什么?”声音冷冰冰的。 “你知道的,不是吗?”麦特向她靠去,但她后退了几步,和他保持着距离。麦特停下脚步,“我不是被捉来的,我在这里接受治疗,爱丝。”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看上去比他记忆中更有知性,却没有原来那么温暖了。麦特认为想成为两仪师的人自然会有这样的变化。“出了什么事,爱丝?你看起来好像不认得我。” “我认识你。”她说道,她说话的样子也和他记忆里不一样了,他觉得她现在这副样子完全可以去给伊兰上课。“我正……有事要做,让我过去。” 麦特的面容抽搐了一下。他们走的这条路很宽,足够让六个人从容地并肩而行。“我告诉过你,我不是被捉来的。” “让我过去!” 暗自嘀咕了几句,麦特让到一旁。她从路的另一边走过他,一边还不住用眼角瞥他,似乎在确定他有没有靠上来。一走过麦特身边,她就加快脚步,同时还连连回头望着麦特,直到消失在道路的转弯处。 想确定我没有跟踪她,麦特有些酸苦地想。先是卫兵,现在又是爱丝,今天我的运气还真的不怎么样。 他再次开始向前走去,突然,他听到前方路边的树林里传来一阵猛烈的敲击声,好像是几十根木棒同时击打的声音。他好奇地将目光转向了那里。 他沿着一条小路走到一片巨大的空地,这里的地面相当结实,而且至少有五十步宽,长度更有宽度的两倍。在平地周围的树林下立着放有铁头棒和木制训练刀剑的木架子,有几把真的剑,斧头和长矛也夹杂地放在其间。 在空地上站着一对对用训练武器互相打斗的男人,其中大多数都赤裸着上身。有些人的步伐十分流畅,姿态变幻万千,仿佛是正在与他们的对手舞蹈,转瞬间就能完成一连串的攻杀动作。除了动作之外,这些人与场上的其他人并没有任何差别,但麦特知道,他们都是护法。 那些动作相比之下有些笨拙的都是年轻人。如果是两个年轻人对战,就会有一个较年长的人在一旁观看。他们即使只是静静地站着,也会流露出一种致命的优雅。是护法在教导学生,麦特很快就做出这样的结论。 他不是惟一的观众,就在距离他不到十步的地方,六位有着两仪师不老面容的女士,和同样数量的穿着镶边白衣的见习生正站在场外。她们全都在看着同一对学生。那两个年轻人赤裸上身,遍体流汗,正在一位护法的督导下对打。而那名护法的体形更像是一块粗矮的山岩,他用来指导两个学生的教鞭是他手里一根还在冒着烟气的烟斗。 麦特盘腿坐在一棵羽叶木下,从地上挖起三颗卵石,无聊地将它们在手里抛耍出一个圆圈。他并不感到怎么虚弱,不过坐下来总是舒服一些,如果有逃出去的路,也不会因为他稍微休息一下就消失的。 在他坐了不到五分钟之后,麦特逐渐确认了那些两仪师和见习生看的到底是谁。她们的目光都落在那对年轻人的其中一个人身上。那是一个高个子,身材匀称的年轻人,他的动作如同猫一般灵活。面容就像女人一样漂亮,麦特刻薄地想。在场的每一个女人都用闪闪发光的眼睛望着那个高个儿男子,就连两仪师也不例外。 那个大众情人耍起训练剑几乎像护法一样灵巧,矮壮护法不时会用沙哑的声音赞扬他的某一个动作。他的对手,一个年纪比麦特还要小,有着金红色头发的男孩子也不是剑技差的人。虽然麦特对剑知道得不多,但他能看出来,那个男孩子也是相当厉害的。他挡下美男子一次次闪电般的进击,偶尔甚至还能发动一次反击,但美男子轻易就能化解这些反攻,在转瞬间又重新掌握了战局。 麦特空出一只手,只用一只手继续维持着鹅卵石在空中形成的圈子。他不想去和场上的任何一个人打交道,特别是在他们拿着剑的时候。 “休息!”护法的声音仿佛石块砸在石块上。两个年轻人喘着大气,让训练剑落在他们脚边,汗水彻底湿透了他们的头发。“你们可以休息到我抽完烟。好好把握时间,我就快抽完了。” 现在那个金红色头发的男孩转过了身,麦特终于有机会看清他的脸了。卵石一下子从他的手中掉落下来。烧了我吧,我用口袋里所有的钱打赌,他是伊兰的哥哥。那另一个人一定就是加拉德了,否则我就把自己的靴子吃下去。在从托门首来到这里的路上,伊兰有一半的时间都在谈论盖温的美德和加拉德的缺点。是的,盖温难免有一些缺点,但那都是微不足道的。在麦特听来,伊兰的意思是只有她这个妹妹才能说盖温有缺点,别人都不行;而对于加拉德,根据伊兰的评论,他就像是每一个母亲想让自己儿子成为的那种标准好青年。所以,麦特认为自己不会想和加拉德相处很久。但每次提到加拉德,艾雯都会脸红,只是她似乎不认为别人注意到了这一点。 当盖温和加拉德停止练剑的时候,场边的女人堆里似乎泛起了一阵涟漪。他们迈着相差无几的步伐向前走去。盖温看见了麦特,低声对加拉德说了些什么。这时,他们正走过那些女人身边。两仪师和见习生都转过身,继续盯着他们。看到那两个人向他走来,麦特站起了身。 “你是麦特·考索恩,对不对?”盖温咧开嘴,向他笑着,“你和艾雯说得一模一样,伊兰也和我提到过你。我知道,你身上有病,现在好些了吗?” “我没事。”麦特说。他心里还在寻思,是否该称呼盖温“大人”,还是其他什么头衔。他曾经拒绝称呼伊兰为“女士”,而实际上,伊兰也不想他这样叫她。最后,他决定用相同的态度对待伊兰的哥哥。 “你来训练场是为了学习剑法吗?”加拉德问。 麦特摇摇头:“我只是出来走走,我对剑知道的不多。我想,一张好弓,或是一根长棍会更称我的心,我知道如何使用它们。” “如果你在奈妮薇身边逗留太长时间,”加拉德说,“你就会需要弓、长棍和剑来保护自己,不过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够用。” 盖温奇怪地望着他:“加拉德,你很像是在开玩笑。” “我确实有一点幽默感,盖温。”加拉德皱着眉说,“你会以为我没有,那是因为我不喜欢嘲笑别人。” 盖温摇摇头,转向了麦特,“你应该学习一下剑法,像现在这种日子,每个人都应该学一些这方面的技能,你的朋友兰德·亚瑟有一把不同寻常的剑。你有他的消息吗?” “我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兰德了。”麦特立刻回道。差不多只是一眨眼间,盖温在提到兰德的时候,突然显出一副专注的样子。光明啊,难道他知道兰德的事?不可能。如果他知道,可能会只因我是兰德的朋友,就公开指控我是暗黑之友了。但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你知道,剑毕竟不是一切。我想,如果你们拿剑,我拿一根铁头棒,我可以对付你们其中任何一个。” 盖温咳了几下,显然是为了压抑住想笑的冲动而呛了一下。他用官腔十足的话说:“你一定非常优秀。”加拉德的脸上则明显地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也许是因为他们两个都坚信他只是在吹嘘,也许是因为他将他在卫兵那里积蓄的怒气转移到了他们身上,也许是因为爱丝,那个原先有着一双温暖眼眸的女孩,现在却那样看着他,也许是因为所有那些像猫盯着奶油一样盯着加拉德的女人们——尽管她们是两仪师和见习生,但她们依旧是女人。所有这些理由从麦特的脑海中一一闪过,但他恼怒地将它们全都推开了,特别是最后一个。他打算这样做,只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很好玩,而且能为他挣来几个硬币。他可以搞定,他甚至不需要他的好运回来。 “我们来打赌,”他说,“我出两枚银币,你们也各自出两枚银币,赌我能同时击败你们两个,而且就按我说的办法,这对你们相当有利。你们有两个,我只有一个。” “麦特,”盖温说,“不需要打赌,你还生着病,也许我们可以在你更加强壮一些之后试一试。” “这绝不是一次公平的赌局,”加拉德说,“我不会参与这种赌局,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你和艾雯是同一个村子的,我……我不想让她生我的气。” “她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你们之中有一个人用剑打倒我,我就给你们每人一枚银币。如果我打倒你们,你们就各给我两枚银币,你们难道认为你们做不到?” “这太荒谬了。”加拉德说,“你在面对一个受过训练的剑士时都不可能有机会,更不要说是两个了,我不会占这种便宜。” “你真的这样想?”一个粗糙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督导加拉德和盖温的护法走到他们身边,浓密的眉毛因为他的怒容而垂了下来,“你们以为你们两个的剑已经能打倒一个拿着棒子的男孩了?” “这不公平,夏马盖丁。”加拉德说。 “他还在生病,”盖温说,“我们不需要这样做。” “到场地里去。”夏马猛地向后一甩头。加拉德和盖温抱歉地看了麦特一眼,默默地遵命而行。护法带着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麦特:“你确定要这么做?小伙子?现在,我仔细看了看你,你确实应该回床上去的。” “我刚刚才离开床,现在还不想回去。”麦特说,“我要这么做,我必须这么做,我不想把口袋里的两枚银币丢掉。” 夏马惊讶地扬起他的浓眉:“你还要坚持那个赌局,小伙子?” “我需要钱。”麦特笑着说。 他突然收起笑容,转身走向离他最近的木架子,要从上面拿一根铁头棒下来。但他的膝盖突然一软,差点让他摔倒在地,他急忙将膝盖挺直,想让别人以为他只是绊了一下。在架子边,他花了点时间选了一根棒子。它差不多有两寸粗,比他高出一尺。我必须赢。我说了蠢话,现在我只能赢。我不能丢掉这两枚银币。没有了它们,我永远都没有办法赢得我需要的钱。 当他转过身时,双手已经握紧了铁头棒。盖温和加拉德正在他们刚刚进行训练的地方等待着。我必须赢。“好运,”他喃喃地说,“是扔骰子的时候了。” 夏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伙子,你在说古语?” 麦特同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冰冷。他用力迈开腿,走进了训练场,大声说:“记住那个赌局,你们每人两枚银币,我一个人两枚银币。” 一阵窃窃私语声从刚刚弄明白出了什么事的见习生中传出。两仪师只是沉默地观望着,那是不赞成的沉默。 盖温和加拉德分开站在麦特的两侧,保持着彼此之间的距离,但他们并没有举起剑。 “没有赌局,”盖温说,“没有的。” 与此同时,加拉德说:“我不会这样拿走你的钱。” “是我要拿走你们的钱。”麦特说。 “好了!”夏马吼了一声,“如果他们没胆接下你的赌局,小伙子,我来下注好了。” “好吧!”盖温说,“如果你坚持……那么成交!” 加拉德犹豫了片刻,才吼叫似的说道:“那么,成交。让我们结束这场闹剧吧!” 这段说话的时间正是麦特所需要的。当加拉德冲向他面前的时候,他的两只手已经找到了木棒的平衡点,长棒的一端戳在了高个儿美男子的肋骨上,带出加拉德的一声闷哼。麦特让棒子从加拉德的身上弹开,带着棒子一旋身,棒头从下方绕过盖温的训练剑,正扫在他的脚踝上。当盖温摔倒的时候,麦特及时地完成了一个旋身,棒头打在加拉德抬起的手腕上,打飞了他的训练剑。加拉德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手腕的疼痛,他做了一个流畅的滚翻,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剑。 麦特在这时并没有注意加拉德,他半转过身,反手将抬高的长棒向另一侧的下方抽回,刚刚爬起来的盖温一下子被击中只有一层头发作为缓冲的脑袋瓜,再次栽倒在地。 麦特只是模糊地察觉到有一位两仪师跑过来照料伊兰被斗败的哥哥。希望他没事,他应该没事的,我曾经被倒下的栅栏更重地打在头上。他还要对付加拉德。从加拉德现在灵活的步伐和稳稳举起的剑来看,他已经开始认真将麦特看成一名劲敌了。 麦特的双腿却在这时开始颤抖。光明啊,我现在还不能倒下。但他能感觉到,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又爬回自己的身体,仿佛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了。如果我等待他进攻,我会一头摔在地上的。麦特开始向前挪步,但想保持膝盖不会打弯对他来说实在很困难。好运气啊,再留一会儿吧! 从再次交锋的第一击开始,麦特就知道,不管是好运气、战斗技巧,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让他取得了现在的成果,那东西还在他身边。加拉德以有力的挥剑挡开了那一击,但随之而来的棒击连续不断,他的表情也开始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这个轻灵如猫的剑士几乎像护法一样优秀,但他仍旧要用尽每一分技能,才挡得住麦特的长棒。他没有进攻,但防御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精力,他不停地向麦特身侧移动步伐,竭力不让自己被逼退,而麦特不断对他施压,长棒舞成了一片。加拉德终于只能步步后退,木制剑刃成了抵挡铁头棒的细瘦盾牌。 饥饿在啮咬麦特的胃肠,仿佛他吞下了一群活的鼬鼠。汗水滚进他的眼睛,他的力量也仿佛和汗水一起流出了身体。还不行,我还不能倒下,我必须赢。他吼叫了一声,将仅剩的一点体力全投入最后的一阵猛攻之中。 铁头棒穿过加拉德舞动的剑,连续敲在他的膝盖、手腕和肋骨上,最后像长矛一样捅在加拉德的胃部。加拉德呻吟了一声,弯下腰,拼命不让自己摔倒。长棒在麦特手中抖动,突然刺向加拉德的喉头,加拉德一声没吭,便软倒在地。 当麦特发觉战斗已经结束的时候,他几乎失手将铁头棒掉落在地。我要的是胜利,不是杀戮。光明啊,我在想什么?他反射性地将棒子拄在地上,才让自己站稳。饥饿仿佛是一把刀子,刮削着他的骨头,突然间,他发现不仅是两仪师和见习生在看着他们,整个场地中的训练都已经停止了。护法和学生们都在望着他。 夏马走到加拉德身边,望着仍然在地上呻吟,想爬起来却没有力气的学生。夏马提高声音喊道:“谁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剑技大师?” 几十个学生异口同声地高喊:“杰罗姆!盖丁。” “是的!”夏马向周围扫视了一遍,确认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话,“在他的一生中,杰罗姆在战场上和角斗中进行了上万次战斗,只被打败过一次,打败他的是一个拿着铁头棒的农夫。记住这件事,记住你们刚刚看见的。”他垂下眼帘,望着加拉德,同时也放低了声音:“如果你还站不起来,小伙子,那么比赛就结束了。”他抬起一只手,两仪师和见习生们急忙冲了过来,围在加拉德身边。 麦特沿着棒子滑下,跪倒在地,没有任何两仪师朝他这里瞥上一眼。一个见习生看了看他。那是一个身材丰满的女孩。如果她不是要成为两仪师,也许他会邀她一起跳个舞。她向他皱了皱眉,哼了一声,随后便转过头,专注地看着两仪师治疗加拉德了。 盖温这时已经站起身,这也让麦特松了一口气。当盖温向他走来的时候,他努力撑起自己的身体。绝不能让他们知道,如果他们决定全天照看我,那我就没有机会逃出去了。血迹染黑了盖温脑侧的金红色头发,不过那里看不到伤口和瘀肿。 盖温将两枚银币放在麦特手里,“我想,下一次我应该多听听别人的话。”他注意到加拉德在看他头上的血块,就摸了摸那里。“她们治好了它,其实伤得不是很严重,伊兰给过我更糟糕的伤口。你打得很好。” “比不上我父亲,我记得,他在每年立春节的棍棒比赛中几乎都能胜出,只有一两次输给了兰德的父亲。”关注的眼神再次出现在盖温的眼里。麦特这时真希望他从没提起谭姆·亚瑟。那些两仪师和见习生仍然聚集在加拉德的周围,“我……我一定把他伤得很重,我不是故意的。” 盖温向那边瞥了一眼,那里只能看到两圈女子的背后,见习生的白衣组成了外圈,她们都踮着脚尖,越过内圈两仪师的肩头向里面望去,一边还低声嬉笑着。“你没有杀了他,我听见他的呻吟声了,他现在早就该站起来了,但她们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现在,她们正触摸着他呢!光明啊,她们之中有四个是绿宗的!”麦特迷惑地看了他一眼,绿宗?这有什么关系?而盖温只是摇了摇头:“不用担心,现在加拉德要担心的,只是不要在头脑恢复清醒前就成了绿宗两仪师的护法。”他禁不住笑了一声,“不,她们不会这样做的,但我用我的那两枚银币打赌,这绝对是她们之中一些人的愿望。” “不是你的银币了,”麦特说着,将它们塞进自己的外衣口袋,“是我的。”现在,他又把心思放到了加拉德那边。对于护法和两仪师之间的关系,他只是从岚和沐瑞那里有一些零星的了解,而他们两个人之间并没有盖温所暗示的那种事情。“你认为如果我现在去加拉德那里要赌注,她们会介意吗?” “她们会很介意,”夏马冷冷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响起,“那些两仪师现在不会欢迎你们的。”他哼了一声,“你们应该相信,如果他不是长得那么漂亮,即使绿宗两仪师也能比从母亲的围裙边逃出来的小女孩更有理智一些。” “但他确实很俊美。”麦特表示同意。 盖温向他们咧嘴笑着,直到夏马瞪了他一眼。“给你,”护法将两枚银币放进麦特手里,“以后我再向加拉德要,你是从哪里来的,小伙子?” “曼埃瑟兰。”麦特因为嘴里冒出的这个词愣了一下,“我是说,我从两河来。我以前听过许多古老的传说。”他们只是看着他,什么也没说。“我……我想我要回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吃的。”这时连上午钟都还没有响过,但他们还是理解地点了点头。 他依然拿着那根铁头棒——没有人要他放回去——缓缓地走回去。等到训练场彻底隐藏在树林后面,他立刻靠在长棒上,仿佛那是惟一能支撑他的东西。实际上,他几乎也是这样想的。 麦特觉得,如果他现在解开外衣,一定能在肚子上看见一个洞,一个愈来愈大的,要把他全部拖进去的洞。但他并没有什么心思去想到饥饿。他不断地听到脑子里的一个声音。小伙子,你在说古语?曼埃瑟兰。这让他感到一阵颤栗。光明助我,我一直在揭开我心里更深处的东西。我必须离开这里,但该怎样离开?他蹒跚地向白塔走去,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该怎样离开? 第25章 疑问 艾雯趴在奈妮薇的床上,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奈妮薇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伊兰四肢摊开地坐在壁炉前,那里面还堆满了昨夜烧过的火灰。她再次研究了一遍维林交给艾雯的逃亡者名单,耐心地读过上面的每一个字。那张特法器的名单被放在桌子上,经过一遍令人震惊的阅读之后,她们并没有对此进行深入的讨论。不过她们已经谈遍了其他所有的事情,也为此进行过争论。 艾雯打了个哈欠,现在才上午,但她们明显都处于睡眠不足的状态。她们必须早起去厨房干活儿、准备早餐,以及完成种种她不愿去想的工作。就是在仅存的一点睡眠时间里,各种令人不快的梦也在困扰着她。也许爱耐雅能帮助我理解它们,那些需要理解的东西,但……但如果她是黑宗两仪师呢?经过昨晚那场测试之后,她一直在考虑谁会是黑宗两仪师,以至于除了房里这两位同伴之外,她发现自己很难再信任别人了。但她真的很希望能有个办法了解这些梦的含意。 有着和特法器中相同内容的噩梦很容易被理解,不过它们仍然会让她哭着醒过来。她梦见了霄辰人。衣服的胸口处绣有闪电图案的女人,用罪铐铐住带着巨蛇戒的女人的脖子,强迫她们召唤闪电,攻击白塔。这让她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但那也只是噩梦而已。那个她父亲被白袍众捆住双手的梦,也只是一个因为思乡而产生的噩梦而已,她是这样认为的。但其他的…… 她又看了两位同伴一眼,伊兰还在读那份名单,奈妮薇依旧用不变的步伐来回走着。 有一个关于兰德的梦,那里有一把似乎是用水晶制成的剑,以前从没见过的密网落在了他身上。有一个场景,是他跪在一个房间里,热风将地板上的尘土卷起,和真龙旗上画的差不多一样,只是小了些的许多生物。它们飘飞在热风中,最后落入了他的皮肤里。另一个梦,他走进一座黑色山脉的巨大洞穴里,那座洞穴透出暗红色的闪光,仿佛里面燃烧着熊熊大火。还有一个梦,他在那里正对抗着霄辰人。 对于最后一个梦,她没有什么把握。但她知道,其他的梦都有着某种含意。在她还充分信任爱耐雅的时候,在她离开白塔之前,在她了解到黑宗真实存在之前,她会谨慎地向那位两仪师提一些问题,谨慎到让爱耐雅以为她只是对此有些好奇,就像她对其他事情产生的好奇心一样。如果是这样,爱耐雅会告诉她,梦卜者关于时轴的梦总是有着深刻的意义。时轴愈强,梦卜的真实性就愈大。 麦特和佩林也是时轴,她同样也梦到过他们。那些都是奇怪的梦,甚至比兰德的梦更加难以理解。佩林的肩膀上立着一只猎鹰,他的身边有一只鹰,那只鹰的爪子里抓着一条皮绳。不知为什么,艾雯确信鹰和猎鹰都是母的,那只鹰正用手中的皮绳勒紧佩林的脖子,这个景象让她至今想到都会发抖。她不喜欢关于绳索的梦。在那个梦里,佩林长出了胡须,他统率着一群巨大的狼群。艾雯极目远眺,怎么也望不到狼群的边际。关于麦特的梦显得更加凶恶。麦特将自己的左眼放在一架天平上;麦特被拴住脖子,挂在一根树枝上。她也做了麦特和霄辰人的梦,但她宁愿把它看成一个噩梦。那一定是一个噩梦,就像那个麦特说古语的梦。她会做那样的梦,一定是因为她在麦特接受治疗时听到了他说的那些话。 她叹了一口气,叹息变成了另一个哈欠。她们三个在早饭之后就去了麦特的房间,想看看他恢复得如何,但麦特并不在房里。 他不会是去跳舞了吧!光明啊,现在我也许会梦见他和霄辰人跳舞了!不要再做梦了。她严厉地告诫自己。至少不是现在,我要在不那么累的时候想到这些事。她现在想到的是厨房,是马上就要开始准备的午饭,还有晚饭,明天的早餐,以及无穷无尽的洗碗、清洁和擦洗。如果我不要那么累就好了。她从床上爬起来,又看了看她的朋友们。伊兰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那份名单,奈妮薇的步伐有些放慢了。现在,奈妮薇随时都会提起它,随时。 奈妮薇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伊兰:“把那些拿开,我们已经把它们看了二十遍了,那里面没有一个字对我们有帮助,维林给了我们一堆垃圾。现在的问题是,她到底有些什么?她是不是故意给了我们一堆垃圾?” 就像艾雯料想中的那样,奈妮薇差不多每半个小时就要把这番话重复一遍。艾雯望着自己的手,皱起眉头。她为自己无法在昏暗的照明中将它们看得很清楚而感到些许欣慰。巨蛇戒和那双在热肥皂水里泡得起皱的手很不相称。 “知道她们的名字是有用的,”伊兰一边说,一边还在阅读名单,“知道她们的样子同样是有用的。” “你清楚我的意思。”奈妮薇有些生气地说。 艾雯叹了口气,将双臂环绕在胸前,把下巴靠在上面。当她在早晨离开雪瑞安的书房时,太阳甚至还没有从地平线露出来。奈妮薇一直拿着一支蜡烛等在阴冷、黑暗的走廊里。她没有看得很清楚,但她确信,奈妮薇已经铁了心要为她们争取减轻惩罚了。但奈妮薇很快就知道,她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所以她才会如此焦躁。她脾气坏又傲慢,就像我遇到过的男人一样。但她不该把坏脾气发泄在我和伊兰身上。光明啊,如果伊兰能接受这些,她也应该能接受。她已经不再是乡贤了。 伊兰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奈妮薇是否很焦躁,她若有所思地皱着眉:“莉亚熏是惟一一个红宗的,其他所有宗派都各有两个。” “哦,安静些吧,孩子。”奈妮薇说。 伊兰扬了扬左手,让奈妮薇看见她的巨蛇戒,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两个出生自同一个城市,一个国家里至多也只有两个。其中最年轻的是亚米柯·纳古英,她只比我和艾雯年长四岁,吉尔雅·拜尔却老得可以当我们的祖母了。” 艾雯很不喜欢这个黑宗两仪师用了自己女儿的名字。傻女孩!名字相同有什么稀奇,而且你也不会有女儿。那不是真的! “这又能告诉我们什么?”奈妮薇的声音显得过于平静,这代表着她就要像一辆装满了烟火的马车那样爆发了。“你说的那些秘密,我又何尝没看到?难道我老了、瞎了吗?” “这告诉我们整个计划非常严谨,”伊兰平静地说,“为什么这十三个暗黑之友的年龄、国家和宗派分布如此广泛?为什么不是三个红宗两仪师,或者是四个凯瑞安人,或者有两个年龄相仿的,这些都只是凑巧吗?她们一定有着许多可供选择的对象,这只能说明白塔或者其他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黑宗两仪师。” 奈妮薇狠狠地揪了一下自己的辫子:“光明啊!你也许是对的,你确实发现了我没有注意到的秘密。光明啊,我只希望她们都跟着莉亚熏跑了。” “我们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她们的首领。”伊兰说,“她可能已经接受了命令……要对付我们。”她使劲抿了抿嘴唇,“她们会如此安排行动成员的理由,我只能想到一个,就是为了避免别人发现黑宗两仪师的分布特点。我想,黑宗两仪师一定有什么特点。” “如果她们真的有特点,”奈妮薇用力地说,“我们就能把它找出来。伊兰,如果你的这些想法来自观摩你母亲执政的过程,我很高兴你能如此善用这些经验。”伊兰的脸上泛起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艾雯仔细地望着这位比她年长几岁的女子。奈妮薇似乎终于准备接受这种无奈的现实了。她抬起头:“除非是她们故意想让我们以为她们隐藏了某种特点,那样的话,我们就会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我不是说没有这样的特点,我只是说,我们对此还无法确定。让我们开始调查吧!但我认为我们同样应该注意其他的事情,对不对?” “你终于爬起来了,”奈妮薇说,“我以为你睡着了。”她虽这么说,但脸上还是露出了微笑。 “艾雯说得没错,”伊兰有些恹恹地说,“我是在稻草上搭桥,比稻草还糟糕,只是空洞的愿望而已。也许你是对的,奈妮薇,这些有什么用?只是一堆垃圾而已。”她从文件中抽出一张,“蕾娜发色乌黑,只在左耳边有一丝白发,但我可不想那么靠近她去找那绺白头发。”她抓起另一张纸,“加丝玛·埃米是这些年来最有天赋的疗者,光明啊,你能想象吗?被一个黑宗两仪师治疗?”然后又是第三张,“玛芮琳·葛马芬很喜欢小猫,而且经常会费心费力地照顾受伤的动物。小猫!哈!”她将所有这些文件拢在一起,用一只拳头捶打着它们,“真是没用的垃圾。” 奈妮薇跪在她身边,轻轻地用双手将那份文件拿起来。“也许是,也许不是。”她一边说,一边在胸口小心地将它们抚平,“你在那里面找到了一些值得我们去调查的东西,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也许我们还能找到更多。这是另一张清单。”她和伊兰的目光都落在艾雯身上,棕色的眼睛和蓝色的眼睛里同样流露出担忧的神情。 艾雯别过头,不去看桌上的那份文件。她不愿意去想它们,但她逃避不了,那份特法器的清单已经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物品:一根透明水晶杖,平滑而完美的透明,一尺长,径粗一寸。用途未知。最后研究者:珂芮宁·尼达。 物品:雪花石膏制裸体妇人像,一掌高。用途未知。最后研究者:珂芮宁·尼达。 物品:圆碟一只,外观为铁制,无锈,直径三寸,两面刻有细密螺旋纹。用途未知。最后研究者:珂芮宁·尼达。 物品……太多的物品。其中“用途未知”的有一半以上的最后研究者是珂芮宁·尼达。确切的件数是:十三件。 艾雯哆嗦了一下。真是个让人不愿想起的数字。 知道用途的特法器比不知道用途的要少。在艾雯看来,其中有一些解释算不上是它们的真正用途,顶多只是研究者的自我安慰而已。一只木雕的刺猬,不过一个男人的大拇指上半截那么大。这么个显然是无害的小东西,任何想通过它进行导引的女人都会陷入睡眠,半天时间平静而无梦的睡眠;但它给人的感觉太过精密,让艾雯有一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还有另外三件东西与睡眠有关。直到看见一件与睡眠无关的特法器,艾雯总算松了口气。那是一根细长的黑石棒,长度足有三尺,它可以产生烈火。在关于它的纪录中,维林用沉重的笔迹写下了“危险,几乎不可能控制”,这行字差点让一张纸裂成了两半。艾雯并不知道烈火是什么,但光听它的名字就知道,那一定很可怕。这件特法器自然不会与珂芮宁·尼达和做梦有什么关系。 奈妮薇将整平的纸页放在桌子上,她犹豫了一下,将另一份文件打开,用手指掀开一页,然后又是一页。“这里有一个应该是麦特喜欢的东西,”她显然是想让房里的气氛轻松一些,“‘物品:一串雕刻的六点骰子,在角上两两相连,大小不超过两寸。用途未知,只是通过它进行导引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会出现改变机运的状况。’”她提高了声音,“‘比如每次掷出硬币,都会是同一面向上。在一次测试中,一百枚硬币同样以边缘立住,排成了一排。掷一千次骰子,一千次五点朝上。’”她勉强笑了笑,“麦特一定会喜欢它的。” 艾雯叹了口气,从床上站起来,僵硬地走到壁炉边。伊兰也爬起来,像奈妮薇一样无声地望着她。艾雯将袖子尽量卷起,小心地把手伸进烟囱。她的手指在灰架上碰到一件羊毛织物,便将它拉了出来。那是一只卷起的长袜,在袜尖的地方有一块硬东西。艾雯抹去胳膊上的烟灰,将长袜放到桌上抖开,那枚扭曲的彩石戒指掉落在桌面上,正压在一张特法器的清单上。片刻之间,她们只是愣愣地盯着它。 “也许,”奈妮薇最后说道,“维林只是没注意到这么多特法器的最后研究者都是珂芮宁。”但她的语气告诉同伴们,她自己都不相信这种推测。 伊兰面带犹疑地点点头:“我有一次看见她走在雨里,衣服全都湿了,我便给她送过去一件斗篷。她似乎完全沉迷在自己的思考里。我相信,在我把斗篷披在她的身上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下雨了,她是有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的。” “也许,”艾雯说,“但如果维林注意到了,她就一定会知道;我在阅读这份清单的时候也会注意到这些。我不知道。有时我觉得,维林注意到的远比她忽略的要多,但我不确定。” “那么,维林就是值得怀疑的了。”伊兰叹了口气,“如果她是黑宗两仪师,那么她们对我们正在做什么就了如指掌了,还有艾拉娜。”她不确定地悄悄看了艾雯一眼。 艾雯刚才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们,除了测试时在特法器中发生的那些事。她不能忍受谈论那些所带来的痛苦。和她一样,奈妮薇和伊兰也从没提起过她们的测试。除此以外的每一件事情,雪瑞安告诉她与导引能力共存的可怕缺陷;维林所说的每一个字,无论它们是否重要,艾雯都告诉了她们。有一件事令她们感到相当困扰,那就是艾拉娜。两仪师不该有她那样的表现。艾拉娜完全不符合艾雯对两仪师的认知,不过,两仪师毕竟都是与众不同的。 艾雯瞪了她们一眼,伊兰的话让她感到非常不高兴。“两仪师不会撒谎,维林和玉座告诉我们的都是一些与她们密切相关的事,她们不会是黑宗两仪师的。” “我喜欢艾拉娜。”奈妮薇揪了一下她的辫子,耸耸肩,“哦,没什么,也许……不管怎样,她的行为确实很奇怪。” “谢谢你哦!”艾雯说,奈妮薇认同地向她点了点头,仿佛没听出她话里挖苦的成分。 “不管怎样,玉座也知道这件事,她监视艾拉娜要比我们轻松得多。” “爱莉达和雪瑞安呢?”艾雯问。 “我从来也无法喜欢爱莉达,”伊兰说,“但我不相信她会是黑宗两仪师。至于雪瑞安,这绝不可能。” 奈妮薇哼了一声:“她们之中任何一个都不该是黑宗两仪师。即使我们能找出黑宗两仪师,也不能说所有黑宗两仪师都是我们不喜欢的人。我不是要怀疑每一个女人,不是这种怀疑!我们需要比她们的反常表现更多的线索。”艾雯和伊兰都赞同地点点头。奈妮薇继续说道:“我们只能告诉玉座这么多,不能随意夸大事实,如果她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会来看望我们。如果那时你和我们在一起,伊兰,记住,她不知道你也参与了这次行动。” “我不会忘记的。”伊兰热切地说,“但我们应该有别的什么方法把消息带给她,我母亲一定能拟出一个更好的计划来。” “如果她无法信任她的信差,那同样不行。”奈妮薇说,“我们要耐心等待。或者你们两个认为我们之中有一个应该去和维林谈谈,问问她是不是黑宗两仪师?没有人会认为这个主意可行吧!” 伊兰犹豫了一下,然后微微摇了摇头。艾雯的反应比她更剧烈一些,不管是不是有怀疑,维林向他们提供了那么多情报,让人很难认为她不值得相信。 “其实还不错,”奈妮薇的声音里包含的不只是满足,“即使我们没办法选择时间和玉座对话,我还是相当高兴。我们可以做出自己的决定,依照我们设计的时间和方式行动,而不必被她牵着鼻子走。”她的手划过失窃特法器的清单,仿佛在重新阅读它。最后,她的手落在彩石戒指上。“对于这件事的第一个决定——这是我们了解到的第一件可能与莉亚熏和其他黑宗两仪师有着真正联系的东西。”她望着那枚戒指,紧皱眉头,深吸了一口气,“今晚我要戴着它睡觉。” 艾雯毫不犹豫地将那枚戒指从奈妮薇手中夺了过来。她想要放手不管,但她不能,而且她确实为此而感到高兴。“我是她们心目中的梦卜者,我不知道这东西是否能给我什么好处,但维林说过,使用它是有危险的。无论我们之中谁使用它,都应该让它真正地产生作用。” 奈妮薇抓住辫子,似乎想出言反驳,但她说出来的并不像艾雯想象的那样武断,“你确定?艾雯?我们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梦卜者,而我的导引能力比你强得多,我还是认为……”艾雯打断了她的话。 “如果你在愤怒的时候,你的导引能力是比我强很多。但你能确定你会在梦中愤怒吗?你在突然需要导引时,有时间让自己愤怒吗?光明啊,我们甚至不知道有谁能在梦中导引。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必须做这件事,那也应该是我。你是对的,这是我们现在了解到的惟一线索,也许我真的是梦卜者,而且,这是维林给我的戒指。” 奈妮薇似乎是想和她争论,但最后她还是勉强地点点头:“好吧,但伊兰和我会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我们能做些什么,但如果出了什么状况,也许我们能叫醒你,或者……不管怎样,我们要留在你身边。”伊兰也点了点头。 终于争取到了朋友们的同意,艾雯却感到一阵反胃。我把她们拉进了这个漩涡。为什么我一定要告诉她们这些?这时,她发觉一名女子站在门口,一个穿着初阶生白衣,留着长辫子的女子。 “没有人教过你要敲门吗?”奈妮薇说。 艾雯把石戒指藏在手心,她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爱丝正在盯着这枚戒指。 “我给你带信来了。”爱丝平静地说。她的目光落在桌面散乱的纸张上,房里的三名女子立刻挡在桌子前面。“从玉座那里。” 艾雯和奈妮薇与伊兰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嗯,什么信?”奈妮薇问。 爱丝颇有兴致地扬起一边的眉毛,“原先属于莉亚熏和其他逃亡者的东西被放在第二层地下室主楼梯右侧的第三间储藏室里,图书馆的正下方。”她又看了看桌上的文件,就离开了,走的时候既不匆忙,也没有耽搁。 艾雯有一刻几乎感到无法呼吸。我们害怕信任任何人,而玉座却连爱丝·格林维都会信任吗? “那个傻女孩很可能会把这个当话题和别人胡扯的!”奈妮薇盯着门口说。 艾雯抓起裙子,冲过奈妮薇身边,向外跑去,她的鞋掉在走廊的地板上。但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面前转角楼梯处一闪而过的白色身影上。她一定也在跑,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绕过那里。她为什么要跑?白色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转角处,艾雯紧随在后。 一名女子在楼梯下方和她正面相迎,艾雯疑惑地停下了脚步。无论她是谁,都绝对不是爱丝。她身上穿着饰银的纯白丝衣,那种充满活力的感觉,艾雯以前从没有遇过。她的个子比艾雯要高,也远比艾雯美丽。看着她的黑色眼睛,艾雯感到自己渺小、枯干、身上脏得厉害。也许她有比我更强的导引能力。光明啊,也许我们三个加在一起也不及她。这不公平,一个女人竟然拥有这么多……艾雯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失神了。她急忙摇摇头,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热。她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自己竟然会不如别的女人。想到这里,她有些迈不出步子了。 “胆子不小,”那个女人说,“你的胆子确实不小,一个人,就这样在充满杀手的地方奔跑。”她的声音却显得很愉快。 艾雯站直身体,有些慌张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她希望楼梯下的女子没注意到她的这些动作,也不曾看见她像个孩子一样赤脚奔跑。不要这样!“请原谅,但我正在寻找一名初阶生,我想,她应该是从这条路离开的。她有一双很大的黑眼睛,留着黑色的发辫,她身材丰满,相当漂亮,你看见她往哪边走了吗?” 身材高的女子有些开心地上下打量着她。艾雯不能确定,但她觉得这个女子曾经盯着她握紧的拳头看了一会儿,那里还握着那枚石戒指。“我没有想到你在追她,我看见她了,她跑得非常快,现在应该已经离这里很远了。” “两仪师——”艾雯对她说,但那名女子没有给她机会再多问什么。听到艾雯的称呼,一种愤怒,或者是厌烦的神情闪过了女子的黑眸。 “我已经和你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现在,快离开吧!”她向艾雯过来的方向指了指。 她的声音里蕴含着强大的力量,艾雯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向上走了三步,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感到一阵寒意掠过,猛转过身。无论她是不是两仪师,我—— 走廊已经空了。 艾雯皱起眉。那名女子不该是走进了附近的几扇门,没有人住在那些房间里,那里可能有的只会是几只老鼠。她跑下楼梯,向两侧望了望,仔细搜寻了廊拱后方的角落,甚至越过栏杆,看了看见习生区的小花园,又找过其他通向这里的上下走廊。她看见另外两名见习生,其中一个是芙芮恩,另一个她只见过一面,不过并不知道名字。但她再没有看见那名穿着饰银白丝衣的女子。 第26章 锁之后 摇了摇头,艾雯走回她刚刚忽略过的那些门前。她必须找找看。在第一个房间里,凌乱地堆着几件家具,上面盖着积满尘土的布,空气中充满了腐败的气味,似乎这扇门已经很久没打开过了。她苦了一下脸。在地板的尘土间,布满了老鼠的足迹,除此之外,再没看见别的东西了。她匆匆打开另外两扇门,里头的情况和第一个房间没什么两样。这并不令人惊奇,见习生住所的空房间要远多过有人住的房间。 当她探查过第三个房间后,奈妮薇和伊兰也走下楼梯,来到她身后,她们并没有显得特别匆忙。 “她躲起来了?”奈妮薇吃惊地问,“躲在这里?” “我把她追丢了。”艾雯又向两边的走廊望了望。她去了什么地方?她指的并不是爱丝。 “如果想到爱丝会逃开,”伊兰向艾雯笑了笑,“我也该追过来的,但她那么胖,怎么也不像能跑得那么快的样子。”她的语气很轻松,但脸上的微笑里还是难免流露出一丝担忧。 “我们以后总能找到她的,”奈妮薇说,“并且确认她明白应该闭紧嘴巴。玉座怎么会信任这样的女孩?” “我想,当时我和她只有一段楼梯的距离,”艾雯缓缓地说,“但有别的人在这里,奈妮薇,但我转了个身,她却消失了。我不是指爱丝,而是那个我从没见过的人!起初,我以为那就是爱丝,但她已经离开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伊兰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个无魂者?”她飞快地向四周扫视了一圈。但除了她们三个之外,走廊里仍旧空无一人。 “不是无魂者,”艾雯肯定地说,“她——”我可不想告诉她们,她让我觉得自己老了六岁,浑身破衣烂衫,脸脏得可怕,还有一个塌鼻子。“她不是灰人,她个子很高,容貌让人过目难忘,她有着漆黑的头发和眼睛,你会在人群里一下子就注意到她。我以前从没见过她,但我想,她是一位两仪师,她一定是。” 奈妮薇等了一会儿,仿佛以为艾雯会再多说几句,然后,她才不耐烦地说道:“如果你再看见她,就指给我看,如果你觉得这里面有问题,那我们可没时间站在这里细谈。我想在爱丝有机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不该知道的人之前,先看看那间储藏室。也许她们没有在意,但我们不能给她们有修正的机会,如果她们想做出修正的话。” 站在奈妮薇和伊兰中间,艾雯忽然发现,自己还握着那枚石戒指——珂芮宁·尼达的特法器。她不情愿地把它放进了袋子,将系绳绑紧。只要我睡觉时不戴着这个该死的……但这不正是我的计划吗? 但那是夜里的事了,并不需要白白为它担心。当她们在白塔中穿行时,艾雯一直留意着穿饰银白丝衣的女人。一直没有看见她,这让艾雯感觉稍稍松了口气,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是个成年女人了,而且很有能力,我不比你差,谢谢。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地发现,连稍微和那名女子有一点相像的人也没有。艾雯对那名女子想的愈多,她就愈觉得那名女子有问题。光明啊,难道我要看到黑宗两仪师趴到我的床底下才满意吗?不过,还好我只想到她们趴在我的床底下吧,而不是杀了我! 图书馆在宏大的白塔主干旁边一点的地方,它由灰色的岩石筑成,上面装饰着宽阔的蓝色条纹,看上去很像是掀起的海浪冻结在浪头的最高点。在上午的阳光中,这一片波浪有如一座宫殿。艾雯知道,它确实包含着一座宫殿那么多的房间。不过所有那些在地表的繁复走廊下方的房间,也是维林置身其中的那些房间,都放满了书架,书架上堆满了书籍、手稿、文件、卷轴、地图和图表。它们是在三千年的过程中,从所有的国家搜集来的。即使是提尔和凯瑞安最大的那些图书馆里也没有这么多卷宗。 全部由褐宗两仪师组成的图书管理者守卫着这些书架,也守卫着图书馆的每一道门,以防止任何一张纸片在她们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拿走。但奈妮薇带领艾雯和伊兰走的并不是一个被守卫的入口。 在图书馆周围,高大的山核桃树阴下,地上水平放置了一些大小不一的门。仆役们有时候需要进入下面的储藏室,而图书管理者们并不允许这些浑身臭汗的男人走过她们的地方。奈妮薇拉开一道和农舍门差不多大小的盖子,示意另外两个人走下一段陡峭的阶梯,进入一团黑暗。当她放下盖子的时候,所有光亮都消失了。 艾雯向阴极力放开了自己。这个过程已经变得非常自然,以至于她几乎没有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她导引了一点至上力。片刻之间,纯净的感觉涌过她的身体,压倒了其他所有的知觉。一个蓝白色光芒的小球出现在她手心上方的空中。艾雯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注意到这副疲劳、僵直的肉体,这是她与现实世界的连接。亚麻布摩擦皮肤的感觉又回来了,然后是羊毛长袜,还有她的裙子。带着一点遗憾的痛苦,她放弃导引更多至上力,让阴极力彻底浸没自己的欲望。 伊兰也升起一个光球,两个光球放射出比灯笼更明亮的光泽。“那种感觉是这么……美妙,不是吗?”她喃喃地说。 “小心。”艾雯说。 “嗯,我会小心的。”伊兰叹了口气,“但那种感觉……我会小心的。” “这边走。”奈妮薇严厉地说着,然后走到了她们两个前面。她没有走多远,现在她还没有生气,所以无法自己导引至上力,制造光球。 走廊里铺满了灰尘,中间立着一道又一道嵌在灰石墙中的木门。她们走了差不多有一百步,才到达横跨图书馆的宽大主走廊。她们的光球照出了灰尘中的许多脚印,大多数来自男人的大靴子,很多脚印上又覆盖了新的灰尘。这里的天花板更高,有些门几乎高大到如同谷仓的大门。走廊的末端就是主楼梯,差不多有主走廊的一半宽。那里是大体积物品上下的地方,它旁边的另一段楼梯通向更下方的一层,奈妮薇毫不迟疑地走上那段楼梯。 艾雯快步跟了上去。蓝色的光芒遮盖了伊兰的脸色,但艾雯觉得她的脸色确实有些苍白。我们在这里就算是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一丝声音的。 她感觉到一道闪电在自己体内形成,或者,至少是出现了一道能量,这让她差点摔了一跤。她以前从来也无法同时导引两股能量,那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地下室第二层的主走廊和第一层很像,宽阔,充满灰尘,只是天花板低了一些。奈妮薇飞快地赶到右手第三道门前,停住了脚步。 这扇门并不大,但粗糙的木门板给人一种非常厚重的感觉。一把圆铁锁锁住了挂在两根大钉上的一条粗铁链,一枚大钉钉在门上,一枚钉在石墙上。锁和铁链都是新的,上面没有一点尘土。 “一把锁!”奈妮薇猛拉了一下那把锁,锁和铁链没有任何变化。“你们在别的地方有见到过锁吗?”她又拉了一下,然后把锁猛地摔在门上,沉重的撞击声传遍了整个走廊。“我可没见过别的门被锁住!”她一拳击在木板上,“没有!” “镇静,”伊兰说,“发脾气无济于事。如果我能搞清楚这把锁的结构,我就能打开它,我们总能把这扇门打开的。” “我不想镇静,”奈妮薇恼怒地说,“我想生气!我想——!” 艾雯没有理会奈妮薇的发泄,而是拿起那条链子。在离开塔瓦隆的时候,她不仅学会了如何放出闪电,她还掌握了与金属的亲和力。这种能力来自绝少有女性能掌握的五力之一——地之力,另外一个与女性无缘的是火之力。但艾雯拥有地之力,她能感受这条链条,感受它的内部,感受这块冰冷的金属中每一个细微的地方,每一点精细的结构。她体内的至上力开始和这些结构发生共鸣。 “让开,艾雯。” 艾雯抬起头,看见阴极力的光晕已经包围了奈妮薇。她的手里出现了一根蓝白色的光柱,淹没在阴极力的光晕里,它几乎是看不见的。奈妮薇皱眉望着铁链,喃喃地说了一些棍棒之类的话,光柱一下子变成了原来的两倍长。 “快让开,艾雯。” 艾雯急忙闪到了一边。 奈妮薇将光柱穿入锁链之中,把它的末端抵在墙上,然后猛力向上一撬。铁链却丝毫也不受力,像线绳一般一下子就散开了。奈妮薇喘息着,接连向后踉跄了几步,光柱落在了地上。奈妮薇站稳身体,困惑地看了看地上的光柱,又看看锁链。这时,光柱消失了。 “我想,是我对这链子做了些什么。”艾雯说。真希望我能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你应该提醒我的,”奈妮薇嘟囔着。她将铁链从门钉上拉下来,推开了门。“你们打算在这里站上一整天吗?” 这个落满灰尘的房间差不多有十步见方,里面堆着许多棕色厚布做成的大袋子,每个袋子里都塞满了东西,贴着卷标,并用塔瓦隆之焰加以封锢。艾雯不用数就知道,一共应该有十三个袋子。 艾雯将她的光球移到墙上,并固定在那里。她并不确定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当她将手拿开的时候,光球依然稳定地闪耀着。我一直在学会新的方法,却不知道是怎样学会的。她有些不安地想。 伊兰朝她皱皱眉,仿佛在思考什么,随后,她也将自己的光球放在墙上。艾雯看着她,觉得看见了自己刚才所做的一切。她是从我这里学的,但我看了她所做的,才知道要怎么做啊!她哆嗦了一下。 奈妮薇直接掀开袋子堆,开始阅读上面的卷标。“蕾娜,吉尔雅·拜尔,正是我们要找的。”她检查着袋子的封口,然后拨开蜡封,解开袋子的系绳。“至少我们知道,在我们来之前没有人到过这里。” 艾雯挑了一个袋子,没有阅读卷标就弄破了蜡封。她并不真的想知道自己正在搜查的东西是属于谁的。她提起袋底,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积灰的地板上,映入眼帘的主要是一些旧衣服和鞋子,还有不多的几页撕破揉皱的纸张。看上去,那很像是一个不讲究室内卫生的女人垫衣柜用的。“我没看见什么有用的东西。一个没法当抹布用的斗篷。一个被撕了一半的城市地图,边上写着是提尔的地图。三双需要织补的长袜。”她将一根手指穿过一只落单的天鹅绒拖鞋上的破洞,来回摇晃着,“这个袋子里没留下什么线索。” “亚米柯也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伊兰无聊地说着,将一堆衣服一件件扔在一边。“只是一堆破烂,等等,有一本书,帮这些东西打包的人一定很匆忙,所以才把一本书扔在了这里。《提尔宫廷的规范与仪典》,封皮被撕掉了,不过图书管理员们一定想要它。”那些图书管理员一定想要的,无论损伤得多么严重的书,她们都不会丢弃。 “提尔。”奈妮薇的声音里没有一点兴致。她跪在从袋子里掏出来的杂物堆里,重新拿起一张刚刚被自己扔掉的纸片。 “一张艾瑞尼河上的商船清单,记录了它们从塔瓦隆出航和预计到达提尔的日期。” “可能和那张地图有些关系,也可能只是个偶然。”艾雯缓缓地说。 “也许。”奈妮薇说,她将那张纸折起来,将它塞进袖子里,然后又打开了另一个袋子。 当她们完成清查的时候,每个袋子里的东西都被翻检了两遍,乱七八糟的东西堆满了整个房间。艾雯一屁股坐在一个空袋子上,由于太专注,以至于完全不在乎疼痛。她弓起膝盖,仔细端详着被摆成一排的一些收集物。 “太多了,”伊兰说,“有太多东西与它相关了。” “是太多了。”奈妮薇表示同意。 她们又找出一本书,那是一本破烂的、有着皮革封面的厚书,书名是《提尔一行之观察》,其中半数的书页都已经脱落了。加丝玛·埃米的袋子里有一块从斗篷上撕下来的内衬,也许是那件斗篷的一个口袋有破洞,所以另一张商船清单掉在了内衬里。这张清单上只写了船只的名字,但这些名字全都出现在第一张清单上。根据那张清单的记载,这些船都是在莉亚熏和逃亡者们离开白塔那一晚的次日清晨出发的。有几张大型建筑物的平面图,显然都是匆匆画好的。其中有一个房间上用模糊的笔迹写着“石之心”,有一张纸上写了五家旅店的名字。“提尔”两个字出现在那张纸的顶端,虽然受到了严重的污损,但勉强还能辨识出来。此外还有…… “每个人都留下了一些相同的东西,”艾雯喃喃地说,“她们每个人都留下了一些关于前往提尔的东西。如果有谁检查过她们的物品,她又怎么可能忽视这些?玉座为什么从没提到过这件事?” “玉座,”奈妮薇恨恨地说,“总是有着她自己的盘算,她也不会顾忌我们的死活!”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因为搅起的灰尘而打了个喷嚏。“真正令我担忧的,这会不会是一个诱饵。” “诱饵?”艾雯疑惑地说。她这时也察觉到了这种可能。 奈妮薇点点头:“诱饵,一个陷阱,或者是想转移我们视线的假相。但无论是陷阱还是假相,显然没有人会上这样的当。” “除非她们根本不在乎找到这些东西的人会不会看出这是陷阱。”不确定的语气出现在伊兰的声音中,“或者也许她们故意将局设得很明显,让发现它的人立刻排除掉提尔。” 艾雯希望自己不必相信黑宗两仪师们能够那么清楚她们的心思。她发现自己又握紧了腰间的口袋,拇指正不断地沿着石戒指扭曲的曲线来回滑动。“也许她们是想嘲笑发现它的人。”她低声说,“也许她们认为,无论是谁发现了这个,都会恼怒而骄傲地立刻追上去。”她们是否知道我们会找到它?她们能这样预测我们的行动吗? “烧了我吧!”奈妮薇吼了一声。这很令人吃惊,奈妮薇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片刻之间,她们只是安静地盯着那一排东西。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伊兰最后问。 艾雯用力握了一下那枚戒指。梦境和现实紧密相连,未来、异地的事情,都会出现在梦卜者的梦中。“也许我们在今夜过后就能知道。” 奈妮薇看着她,沉默而没有表情,然后挑出一件看起来没有太多破洞和裂痕的黑裙,开始把她们找出来的东西包裹在其中。“现在,”她说,“我们要把这些带回我们房间藏起来。我想,在赶到厨房去之前,我们还有一点时间。” 迟了,艾雯心想。她握住那枚戒指的时间愈长,那种迫切的心情就愈发明显。我们已经落后了一步,但也许我们还没落后太多。 第27章 特·雅兰·瑞奥德 艾雯被分配到的房间,和奈妮薇与伊兰的房间都在同一条走廊上。与奈妮薇的房间稍有不同,她的床宽一些,桌子小一些。她的小地毯上绣着花卉,而不是彩色条纹,大致也就是这样了。不过,在经历了初阶生住所的生活后,这里就如同宫殿一样。但当她们三个人深夜聚集在这里的时候,艾雯只希望自己能回到初阶生住所,手指上没有戒指,衣服上没有镶边,另外两名同伴看上去也像她一样紧张。 她们又在厨房里做了两顿饭。忙碌的时候,她们一直在竭力思索她们在储藏室里到底找出了什么。那是个陷阱,还是个假相?玉座知不知道这些事?如果她知道,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些?同伴之间的讨论没有解决任何问题,玉座也没有出现在她们面前,给她们询问的机会。 维林在午饭后走进厨房,眨着眼睛,仿佛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当她看见艾雯和另外两个女孩正跪在一堆碗盘中,忙得不可开交时,她的样子确实是相当惊讶。随后,她走到她们身边,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问:“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伊兰连头带肩膀都钻进了一个巨大的汤锅里清洗着,一听到维林的话,她的头一下子撞在锅壁上,发出响亮的回声。她把头退出来,一双蓝色的大眼睛瞪得几乎占满了整张脸。 维林点点头,仿佛这就是她所需要的答案了:“嗯,继续搜索吧!”她向厨房的其他地方扫视了一圈,双眉紧皱,仿佛还在思索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然后,她就离开了。 艾拉娜也在中午过后来到厨房,她拿走一碗绿色的大醋栗和一瓶酒,然后进来的是爱莉达。雪瑞安出现在晚餐后,而在她走后出现在厨房中的是爱耐雅。 艾拉娜在上课时就已经问过艾雯,是不是想对绿宗多了解一些。见习生可以自己选择课程和进度,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就不必再上课了。当然,最初的几个星期相当糟糕,但她们必须做出选择,否则选择就会自己找上她们。 爱莉达只是站了一会儿,双手叉腰,板着脸盯着她们。雪瑞安和她做了同样的事情,而且姿势也几乎一模一样。爱耐雅也只是看着她们,不过她的眼神更加专注。直到她看见她们正在偷看她,她的表情才变得和爱莉达与雪瑞安没什么差别。 艾雯看不出这些来访者想做什么。初阶生师尊确实有理由检查她们的工作,因为厨房里有很多初阶生,爱莉达有理由监护安多的王女。艾雯竭力不去想这些两仪师是否对兰德有兴趣。至于艾拉娜,从厨房里取走食物自己一个人用餐的两仪师并不止她一个,白塔中的两仪师有半数会因为太忙碌而来不及吃饭,甚至忘记叫仆人把饭送到她们房里。而爱耐雅……爱耐雅很可能是来关注她这个梦卜者的,只是她没办法减轻玉座本人下达的惩罚令,这应该就是她来到这里的原因。只能是这样。 艾雯将衣服挂在衣柜里,再一次告诉自己,即使是维林的不小心也可能只是很正常的表现,那位褐宗两仪师平常总是这样心不在焉的,如果那只是不小心的话。她在床边坐下,掀起衬裙,开始脱掉脚上的长袜,她现在几乎已经要像讨厌灰色一样讨厌白色了。 奈妮薇站在壁炉前面,一只手拿着艾雯的袋子,另一只手拉着自己的发辫。伊兰坐在桌边,有些紧张地说着话。 “绿宗。”金发女孩说出了艾雯自从中午以来想过至少二十遍的心事,“我也许会选择绿宗,艾雯,那么,我就能有三、四个护法了,也许还能和其中一个结婚,有谁能比一个护法更适合当安多的储君之夫?除非是……”她没有再说话,脸却红了。 艾雯感到一阵嫉妒的痛苦。她以为自己早已把这种心情置之度外了。只是这一次,这种心情里又夹杂了沉重的同情。光明啊,我怎么能再嫉妒她?当我无法在加拉德面前克制我的颤抖和融化的感觉时,我怎么能同时允许这两种心情?兰德是我的,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希望我能将他交托给你,伊兰,但我知道,他不是我们任何人的。安多的王女和一个普通人结婚并没有什么不好,也许那还会是一段更美好的姻缘,只要他是安多人就行了,但他不能是转生真龙啊!她松开手,任由长袜掉落在地上,一边宽慰自己,今晚还有比房间整洁更重要的事。“我准备好了,奈妮薇。” 奈妮薇将袋子递给她,还有一根长长的细皮绳,“也许它同时能影响不止一个人,我会……和你在一起,也许。” 艾雯将石戒指倒在手心里,用皮绳穿过其中,打个结,挂在脖子上。石戒指靠在她白色的内衫上,上面的蓝色、棕色和红色的条纹与斑点变得更加明显。“只留下伊兰一个人看着我们两个?在黑宗两仪师可能已经知道我们,并随时会偷袭我们的时候?” “我没问题,”伊兰坚定地说,“或者让我和你在一起,奈妮薇能守护我们。当她愤怒的时候,她是我们之中最强的,没有比她更好的守卫了。” 艾雯摇摇头:“如果它不能同时作用在两个人身上呢?如果两个人一起的时候,它完全不起作用呢?我们只有在醒过来的时候才能知道,那么,我们今晚可就浪费掉了。现在我们已经落后太多,不能再浪费任何一点时间了。”她们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她相信这些道理,但她也有着其他的理由,更贴近她心灵的理由。“而且,如果能知道你们在照看着我,我的感觉会好很多,万一……” 她不想这样说,万一有人在她睡着的时候出现在这里——灰人,或者是黑宗两仪师,任何将白塔从安全之地变成充满深渊与陷阱的幽暗森林的东西。如果它们在她彻底软弱无力的时候出现,那时该怎么办。两名同伴的表情告诉她,她们理解她的想法。 艾雯平躺在床上,将一个羽毛枕头枕在脑后,伊兰将两把椅子放在床的两侧。奈妮薇逐一熄灭了房里的蜡烛,坐在椅子上,伊兰则坐进了另一把椅子里。 艾雯闭上眼睛,竭力去想一些关于入睡的事情,但她太在意那个压在胸口上的东西了,这甚至让她没有心思再去想自己在雪瑞安的书房里经历的种种痛苦。那枚戒指简直就像一块砖头那么重,对于家乡和平静池塘的遐想全被它压走了。特·雅兰·瑞奥德,那个看不见的世界,只是待在睡眠的另一边,没有丝毫向她靠近的迹象。 奈妮薇开始轻柔地哼唱,艾雯听出那是一首没有名字、没有歌词的旋律,当她小的时候,母亲经常会向她哼这首曲子。那时,她躺在床上,在自己的房间里,枕着蓬松的枕头,盖着暖和的毯子,母亲身上散发着玫瑰花和烤面包的香气,还有……兰德,你还好吗?佩林?她是谁?睡眠到来了。 她站在绵延起伏的丘陵间,野花铺满大地,山顶和谷地零散点缀着一丛丛阔叶灌木。蝴蝶飞舞在花丛中,翅膀上闪烁着黄、蓝和绿色的光点。有两只云雀在彼此鸣唱。一片片绒羽般的白云飘浮在淡蓝的天空中,微风带来最惬意的感觉和春天里最美好的气息。过于美好的天气,只可能在梦中出现的天气。 她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开心地笑了。这是她最喜欢的蓝色丝衣,装饰着白色条纹的裙子。她皱了皱眉,白色饰纹立刻变成了绿色,袖子和胸口上绣着成排的小珍珠。她探出脚,看见一只天鹅绒软鞋,惟一不协调的是那枚扭曲的彩石戒指仍然被一根皮绳拴住,挂在她的脖子上。 她将戒指握在手里,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它感觉上就像一片羽毛那么轻,如果把它抛起来,她确信它会像落叶那样飘走。不知为什么,她不再害怕这枚戒指了。她将它从领口塞进衣服里,不再去看它。 “那么,这里就是维林所说的特·雅兰·瑞奥德了,”她说,“珂芮宁·尼达所谓的梦的世界,看起来并不算危险。”但维林说过,这里是有危险的。无论她是不是黑宗两仪师,艾雯不认为两仪师会说谎。她可能错了,但她不相信维林会错。 带着尝试的心情,她向至上力张开了自己,阴极力立刻充满了她,和现实世界没有丝毫区别。她轻巧而细致地将至上力导引进微风中,让飞舞的蝴蝶变成了一条条接连不断的彩色螺旋。 突然间,她放开了至上力,蝴蝶四散纷飞,似乎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魔达奥和另外一些暗影生物能感觉到进行导引的人。她向四周看了看,想象不出如此美丽的地方怎么会有那种丑恶的生物,但她想象不出并不意味着它们不会出现。黑宗两仪师们拿走了所有珂芮宁·尼达研究过的特法器,想到这个总是会令人感到恶心,但她确实也是因为这一点才会出现在这里的。 “至少我知道,我还能导引。”她嘟囔着,“我没有学过任何关于这个地方的知识,也许如果我仔细看看……”她向前走了一步…………她站在一条潮湿、阴暗的旅店走廊里,她是旅店老板的女儿,所以她自然会在旅店里。周围没有声音,走廊两边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正当她寻思着有谁会在她面前这扇门后面时,门却无声地开了。 门后的房间里没什么家具,冷风咆哮着穿过打开的窗户,卷起壁炉里的尘灰,一只大狗蜷着身子躺在地板上,用毛茸茸的尾巴盖住了鼻子。在门和一根做工粗糙的大柱子之间,立着一块黑色的石头,一名高大的年轻男子背靠柱子坐着。他的头发散乱,身上只穿着一条紧身短裤,低垂着头,仿佛是睡着了。一条巨大的黑色锁链绕过他的胸口,挂在柱子上,锁链的末端被握在他握成拳头的双手中。不管是不是睡着了,他粗壮的肌肉全都紧绷着,如同那根紧绷的锁链,将他束缚在那根柱子上。 “佩林?”她惊讶地问,现在她已经走进了房间,“佩林,出了什么事?佩林!”那只狗直起身子,站了起来。 那不是狗,而是一匹狼,有着黑色和灰色相间的皮毛。它咧开嘴,露出白亮的牙齿,用黄色的眼睛望着她,仿佛她是一只老鼠,一只可以吃的老鼠。 尽管一再告诫自己要镇静,艾雯还是慌张地退到走廊里。“佩林!醒醒!那是狼吗?”维林说过,这里发生的都是真的,也向艾雯展示过她在这里留下的伤疤。狼的牙齿如同一排锋利的短刀。 “佩林,醒醒!告诉它,我是朋友!”她开始拥抱阴极力。那匹狼向她走了过来。 佩林抬起头,缓缓睁开眼睛。两颗黄色的眸子盯住了艾雯。狼已经做好了扑击的姿势。“飞跳,”佩林喊道,“不!艾雯!” 门猛地在她面前关上了,绝对的黑暗包围了她。 她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汗水从额头流了下来,却不是因为热而流出的汗水。光明啊,我在什么地方?我不喜欢这里。我想醒过来! 一阵尖锐的虫鸣,她吓了一跳,定睛望去,才看见一只蟋蟀。一只青蛙在黑暗中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旁边又响起另一声蛙鸣。等到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艾雯模糊地看见周围一共有三只青蛙。乌云遮蔽了星光,月亮只剩下一弦细瘦的银弧。 在她右侧,透过树林映过来另一种光线,一种不停地闪烁摇摆的光,是营火。 艾雯在挪动脚步之前,又想了一会儿。能醒过来的希望并不足以带她离开特·雅兰·瑞奥德,而且她还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到现在为止,她想着,颤抖着。但她不知道营火旁有什么人,或者是什么非人的生物。那可能是魔达奥,而且,我的穿着不适合在森林里奔跑。这是她做出决定前的最后一个想法。还能让她感到有些骄傲的是,她至少没做什么傻事。 深吸了一口气,她拢起丝裙,悄悄向那里走去。她也许没有奈妮薇在林中潜行的技巧,不过她也知道该如何避开地上的干树枝。最后,她小心地躲在一株老橡树后面,向那团营火望去。 火边只有一个高个子年轻男人,他坐着,双眼凝视着跳动的火舌。是兰德。那些火舌没有燃烧木头,它们没有燃烧任何她能看见的东西。火焰在一片空地上方跃动,艾雯觉得它们甚至连下面的土地也没有舔噬。 没等到她有所动作,兰德抬起了头,艾雯惊讶地发现,他正抽着一支烟斗。一缕轻细的烟雾从烟斗中飘起。他看起来很疲惫,那么的疲惫。 “谁在那里?”他大声问道,“你走过落叶的声音连死人都能惊醒了,最好还是现身吧!” 艾雯抿了抿嘴唇,从树后方走出来。我没有踏响树叶!“是我,兰德,不要害怕。这只是个梦,我一定是在你的梦里。” 他猛地站起来,让艾雯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不知为什么,他看上去比她记忆中显得更加高大,蓝灰色的眼睛里似乎燃烧着冻结的火焰。空气中蕴含着一点危险,也许不只是一点。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一场梦?”他冷笑着说,“我知道,但这并不能让它和真实有所差别。”他愤怒地盯着远处的黑暗,仿佛是在寻找某个人。“还想怎么样?”他向夜幕中高喊,“还要弄出多少张面孔?我母亲的,我父亲的,现在又是她的!漂亮的女孩没办法用一个吻就引诱我,即使是我认识的也不行!我否认,谎言之父!我否认!” “兰德,”她不确定地说,“我是艾雯,艾雯。” 他的手中突然凭空出现了一把剑,剑刃完全是一道明亮的火焰,它的形式稍稍弯曲,上面露出一只苍鹭的模样。“我母亲给我吃蜂蜜蛋糕,”他用绷紧的声音说,“那里面飘出毒药的气味,我父亲要用刀子刺入我的肋骨,她……她给了我亲吻,还有更多。”汗水流过他的脸颊,他的目光似乎足以将她点燃,“你带来了什么?” “你要听我的,兰德·亚瑟,即使为此我要坐到你身上。”她开始聚集阴极力,导引的能量在他周围布起一张空气的网。 他舞起手中的剑,剑刃呼啸,发出熔炉中火焰的吼声。 她呻吟着,蹒跚后退。那种感觉就像是一根绷紧的缆绳突然断开,抽回到了她身上。 兰德笑着,“你看,我学会了,当它起作用的时候……”他的面容变得扭曲,两只眼直盯着她,“我能面对任何一张脸,除了这一张,不要是她的脸,烧了它!” 长剑立劈而下。 艾雯逃走了。 她不确定自己做了什么,又是怎么做的,但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那片起伏的丘陵,碧空晴朗,蝶雀嬉戏。她颤抖着,不停地喘息着。 我学会了……什么?暗帝还在追逐兰德?我知道。他知道暗帝正在试图杀死他?就是说,情况已经不同了,除非他疯了,不知道自己正在说什么。光明啊,为什么我不能帮助他?哦,光明啊,兰德! 她又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帮助他的惟一办法就是驯御他。”她喃喃地说,“不过这也就等于杀了他。”她感到心痛如绞,“我永远也不会这么做,永远!” 一只红雀落到她身边的一丛黄梅上,抬起了头上的雀冠,小心地打量着她。她也望着那只红雀,“嗯,我不会阻止任何在这里的东西和我说话,也不会不和你说话。” 她向黄梅丛走了一步,红雀展翅飞了起来;当她迈出第二步的时候,它已经变成一道红影;她迈出第三步,它完全消失在一丛灌木里。 她停下来,从衣服里拉出那枚石戒指。为什么这里没有改变?到现在为止,每件事都在飞快地变化,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为什么现在不是了?是不是答案就在这里?她不确定地向四周扫视。野花在嘲笑她,云雀在奚落她,这个地方似乎随时在依照她的心情发生变动。 艾雯用力握了一下那枚特法器,下定了决心。“带我到我需要去的地方。”她闭上眼睛,将心思全部集中在戒指上。毕竟,戒指是石头的,借助地之力,她应该对它有着另外的感觉。“快点,带我到我需要去的地方。”又一次,她拥抱了阴极力,将一股至上力引入戒指。她知道,这枚戒指不需要注入至上力,就能发挥作用,她也不确定这样做能有什么效果,她只是想尽力做一些事情。“带我去能找到答案的地方,我需要知道黑宗两仪师们想要什么,带我去寻找答案。” “嗯,您终于找到您的路了,女士,所有的答案都在这里。” 艾雯用力睁开眼睛。她站在一座大厅里,一排排红石圆柱支撑着巨大的穹顶,有一把水晶剑悬垂在半空中,缓缓旋转着,闪烁着夺目的光华。艾雯觉得兰德曾经在梦里伸手去攫取这把剑,那是另一个梦,只是她无法确定。所有这些感觉都是这么的真实,她必须不停地提醒自己,这也只是个梦。 一名年老的女子从圆柱的影子里走了出来,她的身材佝偻,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丑陋”这个词根本无法形容她的相貌。她有一个瘦骨嶙峋、尖角突起的下巴,一个更加瘦削尖峭的鼻子,长了毛的瘤几乎覆盖了她整张脸。 “你是谁?”艾雯说。到现在为止,她在特·雅兰·瑞奥德中看见的人都是她已经认识的,她不相信自己会忘记这样一个可怜的老妇人。 “只是可怜的老希尔维亚,女士。”老妇人咯咯地笑着说。与此同时,她弯了一下腰,像是行了个屈膝礼,又像是一个谄媚的鞠躬。“您认识可怜的老希尔维亚,女士,这些年来忠心服务于您家族的仆人,这张老脸依然会吓坏您吗?不要害怕,女士,它也在为我服务,当我需要它的时候,它并不比一张漂亮的脸蛋差。” “当然,是这样的,”艾雯说,“这是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一张不错的脸。”她希望这个女人会相信她的话。无论这个希尔维亚是谁,她看起来确信自己认识艾雯。也许她知道答案。“希尔维亚,你说了些关于在这里能找到答案的话。” “嗯,您已经来到寻找答案的正确地方,女士,石之心中充满了答案以及秘密。大君们见到我们出现在这里,是不会高兴的,女士,不会的。除了大君之外,没有人能走进这里,当然,他们的仆人例外。”她发出一声狡猾而尖锐的笑。“大君们可做不来打扫清理的工作,但又有谁看见仆人进来过?” “什么样的秘密?” 希尔维亚只是朝那把水晶剑蹒跚走去。“阴谋,”她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他们全都装作效忠主人的样子,而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谋划夺回他们所失去的,每一个都以为是自己在策划一切,伊煞梅尔是个傻瓜!” “什么?”艾雯厉声问,“你说伊煞梅尔什么?” 老妇人转过头,露出一副阿谀的笑容:“只是一句可怜的人们经常会说的话,女士,称那些弃光魔使为傻瓜,这会将他们的力量弹回去,让你感觉舒服、安全。即使是暗影也承受不住被称为傻瓜的打击。试试看,女士,说,巴尔阿煞蒙是个傻瓜!” 艾雯的嘴角微微翘起:“巴尔阿煞蒙是个傻瓜!你是对的,希尔维亚。”取笑暗帝,这种感觉确实不错。老妇人也吃吃地笑着。那把剑就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旋转着。“希尔维亚,那是什么?” “凯兰铎,女士,你知道它,不是吗?禁忌之剑。”她突然将手杖向前挥去,就在距离那把剑一尺的地方,拐杖发出一记沉闷的撞击声,被弹了回来。希尔维亚的笑容变得更加明显,“非剑之剑,不过真正知道它是什么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没有人能碰触它,只有一个人例外。他们注视着他,那个将它放在这里的人。终有一天,转生真龙会举起凯兰铎,向这个世界证明,他是真正的龙。这是第一个证据。路斯·瑟林·特拉蒙在整个世界的目光注视下回来了,整个世界将匍匐在他的脚下。大君们不喜欢让它在这里,他们不喜欢任何与至上力有关的事情。如果他们能做到,他们会永远地远离它。但我相信,如果能做到,有人会不顾一切地拿到它。为了握住凯兰铎,弃光魔使们还有什么不能抛弃?” 艾雯盯着那把闪耀的长剑。如果真龙预言是真的,如果兰德就像沐瑞说的那样,是真龙,他总有一天会挥舞它。虽然从她所知道的关于凯兰铎的预言中,艾雯看不出这样的一天将如何到来。但如果有办法拿到它,也许黑宗两仪师们会知道这个办法。如果她们知道,我大致就能明白答案了。 她小心地伸展出至上力,用它去窥探支撑并围裹住那把剑的力量。她的探测碰到了……某种东西,停住了。她能感觉到,这里有五行之力存在,风、火,和魂。她能慢慢摸索出这一片由阴极力形成的复杂构造,它伴随着一种令她感到惊惑的力量。在整个构造中,存在着一些孔隙,她的探测可以从那些空间中滑过。当她尝试这么做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像是和这片力场中最强的部分发生了正面对抗。她试图从中强行穿过去,却感觉到一阵阵反击,她只得消散了探测的阴极力。这堵墙有一半是用阴极力构成的,另外一半,她无法感受、无法碰触的一半,显然属于阳极力。这样描述并不算正确,确切地说,这堵墙是完整的一体,不过这种说法很接近事实。一堵石墙可以挡住一个瞎眼的人,也同样可以挡住能看见它的人。脚步的回声在远处响起,是靴子。 艾雯无法确定有多少人,是从什么方向过来的,但希尔维亚哆嗦了一下,立刻将目光投向那些圆柱之间。“他又来了,来盯着它。”她喃喃地说道,“醒着或睡着,他想……”她似乎记起了艾雯,向艾雯投去一个担忧的微笑,“您一定要离开了,女士,绝不能让他发现您在这里,不能让他知道您来过。” 艾雯已经退回到圆柱之间,希尔维亚跟随在她身后,一边还摇摆着手和拐杖。“我要走了,希尔维亚,我必须记起回去的办法。”她用手指拢住石戒指,“带我回到那片丘陵去。”没有任何事发生。她将一股至上力的细流注入戒指。“带我回到丘陵去。”红石柱依旧包围着她。声音愈来愈近了,现在她听到的已经不单单是回音,而是靴子本身击地的声音。 “您不知道出去的方法?”希尔维亚闷声说道,然后,她的声音变得低微而充满了讨好的语调,以及一丝嘲弄,完全是一副一个老家人感觉到自己能帮助她的主人弥补错误时的样子。“哦,女士,如果您不知道出去的方法,这里就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来吧,让可怜的老希尔维亚带您出去,可怜的老希尔维亚会安全地将您放回到床上,女士。”她用双臂环抱住艾雯,将她拖向更加远离那把剑的地方,尽管艾雯并不需要她这样的拖拉。靴子声停了下来。他——无论他是谁——也许正在凝视凯兰铎。 “告诉我方法,”艾雯悄声说,“或者用别的办法让我知道,不要拖我。”老妇人的手指这时握在了石戒指上,“不要碰它,希尔维亚。” “安全地躺回床上。” 痛苦打碎了这个世界。 随着一声可以撕裂声带的尖叫,艾雯在黑暗中坐起身,汗水飞快地滑过她的脸颊。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在乎这个问题。“哦,光明啊,”她呻吟着,“好痛,哦,光明啊,好痛!”她用双手抚摸全身上下,相信皮肤上一定布满了伤口,才会让她感到如此痛苦,但她连一道疤痕都找不到。 “我们在这里,”奈妮薇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我们在这里,艾雯。” 艾雯扑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紧紧抱住了奈妮薇,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哦,光明啊,我回来了。光明啊,我回来了。” “伊兰。”奈妮薇说。 没过多久,一支蜡烛开始发出微弱的光芒。伊兰站在床边,一只手拿着那支蜡烛,另一只手拿着用火石和钢片点燃的纸捻。她向艾雯露出微笑,转瞬间,房里的每支蜡烛顶上都跳起了一朵火焰。她走到盥洗架前面,从那里取来一条用冷水浸湿的毛巾,给艾雯擦了擦脸。 “很可怕吗?”她担心地问,“你没睡多久,就开始不停地翻动,嘴里嘟囔着我们听不懂的话。我们从没见你这么激动过,也一直在担心,该不该叫醒你。” 艾雯慌张地摸索着脖子上的那根皮绳,把它从衣服里拉出来,望着挂在上面的石戒指。“下一次,”她喘息着说,“我们确定一个时间,你们等时间一到就叫我起来,即使要用冰水浇我的脑袋,也要把我叫起来!”她并没有发觉,她已经决定了还会有下一次尝试。你会把你的脑袋放进熊的嘴里,只为了表现你不害怕吗?你会第二次做这件事,只因第一次尝试时你没死掉? 但她所面对的要比只是证明自己无所畏惧严重得多。她知道,她很害怕,但只要黑宗两仪师们拥有了那些珂芮宁感兴趣的特法器,她就必须再回去。她相信,她们想要的答案就在特·雅兰·瑞奥德中,如果她能在那里找到关于黑宗的答案,那么她也许就能找到其他的答案。如果她被告知的关于梦卜的事有一半是真的,她就必须回去。“但不是今晚,”她低声说,“还不是。” “出了什么事?”奈妮薇问,“你……梦到了什么?” 艾雯躺回床上,将自己的遭遇告诉她们,但她隐瞒了一件事,就是佩林和狼的交谈。她完全没提到那匹狼。对伊兰和奈妮薇隐瞒了秘密,这让她感到有点罪恶感,但这是佩林的秘密,是否要让她们知道,要由佩林决定,而不是她。剩下的事情,她都不厌其烦地详细描述着,尽力把每件事都说清楚。当她终于把话说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空了。 “除了疲劳之外,”伊兰说,“他受伤了吗?艾雯,我不相信他竟然会伤害你,我不相信他会这样。” “兰德,”奈妮薇的语音相当干涩,“他只能继续照看自己一段时间了。”伊兰的脸庞变得通红,这个样子的她显得很可爱。艾雯觉得伊兰做什么事都很可爱,甚至在她哭泣的时候,或者是洗碗盘的时候。“凯兰铎,”奈妮薇继续说道,“石之心,它们是从这个计划中浮出的暗礁。我想我知道黑宗两仪师们要去什么地方了。” 伊兰恢复往常的神态,“这并不能让这个陷阱有所改变,”她说,“如果这不是假相,就是陷阱。” 奈妮薇冷酷地笑了笑:“捉住设陷阱的人最好办法就是触动陷阱,然后等着她自己找过来。” “你是说,我们要去提尔?”艾雯问。奈妮薇点了点头。 “玉座对我们的管制并不严格,还记得吗?我们要有自己的判断。至少,我们知道黑宗两仪师在提尔,我们知道要去那里找谁。在这里,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束手而坐,心灵因为我们对每一个人的怀疑而备受煎熬,提防着会有新的灰人出现。我要做猎犬,而不是兔子。” “我必须写信给我母亲,”伊兰说。当她看见她们向她投来的目光时,她的声音变得有些抗争的意味,“我已经有一次不告而别的纪录了,如果再有一次……你们不知道我母亲的脾气,她会派加雷斯·布伦带着全部军队来攻击塔瓦隆的,然后再派人把我们捉回去。” “你可以留下来。”艾雯说。 “不,我不会抛下你们两个的,我也不要留在这里,整天寻思给我上课的两仪师是不是暗黑之友,会不会有灰人来杀我之类的。”她轻笑了两声,“我不会在你们两个出去冒险的时候还在厨房里做苦工的。我只需要告诉母亲,我奉玉座的命令离开白塔,她就不会在听到谣言之后暴跳如雷了。我不必告诉她我去了哪里,还有为什么要去。” “你最好不要告诉她。”奈妮薇说,“如果她知道黑宗的事,她很可能立刻就会来带你回家。而且,你不知道在你的信到她手上之前,会有多少次转手,会有什么样的眼睛看到它,最好不要说出任何不该让别人知道的事情。” “还有一件事。”伊兰叹了口气,“玉座不知道我是你们的一员,我必须想办法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把信送出去。” “我必须考虑这件事。”奈妮薇的眉头纠在一起,“也许等我们上路后,你可以把那封信留在下游的亚林吉尔,我们可以在那里找人去凯姆林。玉座给我们的那张纸条也许能让某个人听从我们的命令,而且,我们还必须希望它能对某个船长起作用,除非你们之中有谁的钱能比我多。”伊兰悲哀地摇摇头。 艾雯甚至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她们的钱在从托门首回到这里的一路上差不多都已经被用光了,只剩下不多的几枚铜币。“什么时候……”她不得不停下来,清了清喉咙,“我们什么时候离开?今晚?” 奈妮薇看上去仿佛是对这个提议考虑了一会儿。但她还是摇了摇头。“你需要睡眠,你已经……”她将那枚戒指甩到墙上,看着它滚落在地,“我们再给玉座一个机会,让她来跟我们联系。当我们结束早餐之后,你们两个就收拾好你们要带的东西,记住,我们要轻装赶路,我们必须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离开白塔。如果玉座在中午之前还没联系我们,我就要在主钟敲响之前去找一条商船。有需要的话,就把那张纸条插进那个船长的喉咙里,你们觉得怎么样?” “听起来棒极了。”伊兰用力地说,艾雯也说,“今晚或者明天,愈快愈好,这就是我的意见。”她只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像伊兰那样坚定。 “那么,我们最好现在就睡一觉。” “奈妮薇,”艾雯小声说,“我……今晚我不想一个人睡。”承认这一点,让她感到很痛苦。 “我也不想,”伊兰说,“我一直忘不掉那些无魂者,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们甚至比黑宗两仪师还让我害怕。” “我想,”奈妮薇缓缓地说,“我也并不真的想一个人睡。”她看了一眼艾雯身下的床,“这张床应该够三个人睡的,如果每个人都小心不用胳膊去撞别人的话。” 稍后,当她们一起挤上床,想找个更舒服的位置时,她们发现这张床确实宽得很。奈妮薇突然笑了。 “怎么了?”艾雯问,“你该不是这么怕痒吧!” “我只是觉得,有人会很高兴为伊兰送信,也很高兴离开白塔,我打赌。” 第28章 出去的路 只穿着长裤,麦特刚刚吃完了早餐后的另一份点心——一些火腿、三个苹果、面包,还有奶油。这时,房门打开了,奈妮薇、艾雯,还有伊兰走了进来。三个女孩全都向他报以灿烂的微笑。他急忙裹上一件衬衫,然后有些生气地坐回椅子里。她们至少应该先敲敲门吧!不过,不管怎样,能看见她们实在是让人高兴,这才是最重要的。 “嗯,你看起来好多了。”艾雯说。 “就像吃了一个月的美食,睡了一个月的好觉。”伊兰说。 奈妮薇将一只手覆在他的额头上。麦特想起在家乡的时候,她在至少五年时间里一直这样照顾生病时的他,不禁稍微缩了缩身子。那时,她还是我们的乡贤,他想,还没戴上那枚戒指。 奈妮薇注意到他的反应,便给了他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在我看来,你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你是不是也厌倦了被关在这里?你从来也不能在一间屋子里待上两天的。” 麦特不情愿地看了看最后一个苹果核,将它放回到盘子里,又吮了吮手指上残留的香气。所有这些过程中,三个女孩一直在看着他,也一直保持着脸上的微笑。麦特突然发觉,自己正在心里寻思她们之中谁比较漂亮,却得不出一个答案。如果她们不是现在这样的身份,他一定会一一邀她们共舞一曲。在家乡时,他经常会和艾雯跳舞,有一次甚至还和奈妮薇跳过;但那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个美女是快乐的舞蹈,两个美女是屋中的吵闹,三个美女意味着得朝山中奔逃。’”麦特给了奈妮薇一个更加勉强的微笑。“我父亲经常这么说。你们来找我一定有事情,否则你们也不会笑得好像三只猫看见了一只被刺山楂缠住的麻雀。我想,我就是那只麻雀。” 微笑了两下,消失了。他注意到她们的手,纳闷着为什么她们都好像是刚刚洗过许多碗碟一样,安多的王女显然不可能会洗碟子的。他也很难想象奈妮薇洗碗的样子,虽然他知道,奈妮薇在伊蒙村时也会洗碗。现在,她们三个都戴上了巨蛇戒,艾雯和伊兰是刚戴上的。这可算不上是惊喜。光明啊,这件事早晚会发生的。这和我没关系。她们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这枚戒指吗?与我无关,就是这样。 艾雯摇摇头,她觉得自己的两名同伴似乎和麦特一样有些没进入状态。“我告诉过你们,我们应该直接向他提出要求的。如果他不高兴,他会像驴子一样倔,但他又能像猫一样狡猾。对不对,麦特?你知道我说的没错,所以,不要摆出这副表情。” 麦特立刻把满脸的假笑收了回去。 “安静,艾雯,”奈妮薇说,“麦特,我们求你帮忙,并不代表我们会不在意你的感受。我们在意的,你知道,除非你脑袋里的羊毛比平时更多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和我上次看到你的时候相比,你确实好多了,这两天的恢复,对你来说真的好像是一个月一样。” “我能跑上十里路,然后再跳一支快舞。”他的胃又开始发出咕噜的抱怨声,提醒他距离中午还有多么长的时间。但他故意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也希望三个女孩不会注意到这种怪声。他自己几乎也认为他就像休息了一个月,大吃了一个月,而且昨天晚上刚刚吃完大餐一样。“帮什么忙?”他怀疑地问。在他的记忆里,奈妮薇从不求别人帮忙,奈妮薇只是告诉人们该做什么,并等待着他们努力去完成。 “我想请你帮我送一封信,”伊兰抢在奈妮薇之前说道,“是要送去凯姆林给我母亲的。”她微笑着,让脸上浮现出两个小酒窝,“我会很感激你的,麦特。”早晨的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映在她的头发上,闪闪发亮。 真想知道她是不是喜欢跳舞。麦特将这个想法推出脑海,“听起来并不算很困难,但这段旅程可不短,我能得到什么?”从伊兰的脸上,他能看出来,那对小酒窝很少会让她面对现在这种失败的。 伊兰挺起胸,苗条的身材散发出高傲的光辉,麦特几乎觉得她正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你是安多忠诚的子民吗?你不愿意为狮子王座和安多的王女效忠吗?” 麦特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告诉过你,这样说没用的。”艾雯说,“他不在乎这种事。” 伊兰撇了撇嘴:“我想这值得一试。在凯姆林,这句话对卫兵永远都有用,你也说过,只要我微笑——”她突然停住了,而且目光显然不在麦特身上。 你说过什么,艾雯,麦特想,他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怒火。只要随便哪个女孩朝我笑两下,我就变成傻瓜了?不过他依然保持着外表的平静,也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真希望你能答应,”艾雯说,“但你似乎不愿意帮忙,是不是,麦特?难道要你答应什么事,就必须哄你、骗你、吓唬你吗?” 麦特只是对她笑着:“我愿意和你们跳舞,艾雯,但我不愿意为你们跑腿。”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艾雯要向他吐舌头了。 “如果我们能够回到我们最初的计划。”奈妮薇用一种平静得过分的语气说。另外两个点了点头,她便将注意力转回麦特身上。这时,她看上去像是旧日的乡贤了。她的目光变得足以将被她看到的人钉在地上,她的辫子仿佛一条随时会来回抽动的猫尾巴。 “你比我所记得的还要无礼,麦特·考索恩,你病了这么久,艾雯、伊兰和我像照顾襁褓里的婴儿一样照顾你,我想你在心里总应该对我们还有些感谢吧!你总是说,要看看这个世界,看看那些巨大的城市,好啊,还有哪座城市比凯姆林更吸引人?你应该去做你想做的事,也向我们表达你的谢意,同时帮助一些需要帮助的人。”她从斗篷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羊皮纸,放在桌上,羊皮纸上封着金黄色的百合花形蜡封。“你还能要求什么呢?” 麦特有些抱歉地望着那张纸。他和兰德去过一次凯姆林,但那次的旅行,他几乎已经忘光了,现在拒绝她们当然会令人感到羞耻,但他认为自己最好这么做。既然享受了快舞的乐趣,迟早得付给竖琴手酬劳。依照奈妮薇的意思,他付出酬劳愈晚,结果也就会愈糟糕。“奈妮薇,我不能。” “什么意思?你不能?你是个男人,还是墙上的苍蝇?一个为安多王女服务的机会,一个观赏凯姆林的机会,还有可能可以亲眼见到摩格丝女王的机会,而你居然说你不能?我真不知道你还想要些什么。难道你不是像锅子里的一滴油一样,只想从锅边溜走吗?麦特·考索恩!难道你的心境已经改变了这么多,竟然开始喜欢起周围的这些东西来了?”她在麦特面前挥舞着左手,巨蛇戒差点打在他的鼻子上。 “求求你,麦特。”伊兰哀告似的说着。她和艾雯用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仿佛他的头顶上长出了角,变得像兽魔人一样了。 麦特在椅子里不安地挪动着:“并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呀!玉座让我没办法离开这个监……这个岛,如果能让她改变命令,我就用牙齿叼着你的信,把它送到凯姆林去,伊兰。” 目光不停地在三个女孩之间交流着,麦特一直怀疑女人们是不是能读出彼此的心思。她们总是能在他最不愿意的时候读出他的心思。不过,这一次,无论她们在沉默中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她们都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的。 “解释一下,”奈妮薇简略地说,“为什么玉座会想要把你留在这里?” 麦特耸耸肩,望着奈妮薇的眼睛,给了她一个最具悔恨色彩的笑容,“因为我身上有病,因为那东西在我身边留了太久,她说她不会让我走,除非她确信我不会死在半路上。我当然不想这样,我指的是我不想就这样死掉。” 奈妮薇皱起眉头,揪了一下辫子。非常突然地,她用双手捂住了麦特的头。一阵寒意刹时流过麦特的身体。光明啊,是至上力!没等麦特反应过来,奈妮薇已经放开了他。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奈妮薇?” “不到你应得的十分之一。”她说,“你就像头公牛一样健康,看上去是有些虚弱,但却很健康。” “我告诉过你们,我的病好了呀!”麦特不自在地说着,同时僵硬地想让笑容回到脸上。“奈妮薇,她看上去就像你一样,我说的是玉座,即使就站在人家能一眼看清的地方,也要装腔作势,吓唬……”看到奈妮薇扬起眉毛,麦特决定对此还是少说为妙。只要让她们和圣号角保持距离。麦特还不知道她们是否清楚圣号角的事。“嗯,不管怎样,我想,她们会因为那把匕首而让我留在这里一段时间的。我想,她们要搞清楚那把匕首是如何起作用的,你们了解两仪师的。”他终于微笑了一下,而她们只是看着他。也许我不该说这些。烧了我吧!她们想成为该死的两仪师。烧了我吧,我说太多了。真希望奈妮薇不要再这样盯着我,至少不要盯着我这么久。“玉座发布了命令,现在没有她的许可,我无法踏上任何一座桥,或是任何一条船,你们明白吗?不是我不想帮忙。” “只要我们能把你带出塔瓦隆,你就会帮我们?”奈妮薇专注地问。 “只要你们带我离开塔瓦隆,我会背着伊兰去见她母亲。” 伊兰的眼眉挑了起来,带着严厉的目光喊了一声麦特的名字。艾雯在旁边摇着头,有时,女人就是没有幽默感。 奈妮薇示意她们两个跟着她走到窗户旁边。她们在那里背对着麦特围成一圈,开始低声争论,至于她们在说什么,麦特根本听不清楚。他以为他听见艾雯说了一些好像是如果她们在一起,就只要用到一个之类的。用力倾听着,麦特开始寻思她们是不是真的以为她们可以改变玉座的命令。如果她们能做到,我就给她们送那封该死的信,而且我真的会用牙齿叼着它去。 放弃了偷听的努力,他拿起一个苹果核,又在上面咬了一口。只嚼了一下,他连忙将满嘴苦味的苹果籽吐在了盘子里。 当她们回到桌边的时候,艾雯递给他一张折起来的纸片。麦特在打开它之前,又用狐疑的目光看了她们一眼。当他阅读的时候,他不自觉地低声读出了上面的内容。 此物持有者之行为均出自我的命令,遵从我的权威,服从我的指挥,不得有异言。 史汪·桑辰 封印守护者 塔瓦隆之焰 玉座 在文件下方,岩石般坚硬的白色蜡封上,印着塔瓦隆之焰的图案。 他听到自己嘟囔着“一袋子黄金啊”,急忙闭上了嘴,“这是真的?你们没有……?你们是怎么拿到这个的?” “不是艾雯伪造的,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的话。”伊兰说。 “不用关心我们是怎么拿到它的。”奈妮薇说,“它是真的,而你需要的就是这个。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拿着它到处炫耀,否则玉座一定会将它收回去的。妥善利用,它能让你通过那些守卫,找到一条船。你说过,如果我们做到了,你就给我们送信。” “你可以当成它现在已经在摩格丝手里了。”他还想再看看那张纸条,但他还是把它折回原样,和伊兰的信放在一起。“你们应该凑巧还有点钱吧?几枚银币?一两个金币?我的钱只够路费,但我听说下游的物价都已经上涨了。” 奈妮薇摇摇头:“你没有钱?你几乎每晚都和修林赌钱,直到你虚弱得拿不动骰子。何况,下游的物价又怎么会上涨呢?” “我们赌的是铜币,奈妮薇,而且,没多久,他连铜币都不赌了。这没关系,我会弄到钱的。至于物价上涨的事,你没听到人们说什么吗?凯瑞安爆发了内战,我听说提尔的情况也很糟糕,据说亚林吉尔旅店一个房间的过夜费已经超过我们家乡一匹好马的身价了。” “我们一直都在忙碌。”奈妮薇一边忿忿地说着,一边和艾雯与伊兰交换了个担忧的眼神,这又勾起麦特的一丝疑惑。 “没关系,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码头附近的酒店里一定有不少赌局,用他的骰子玩上一晚,就能在第二天早晨带着鼓鼓的钱包上船。 “把这封信直接交给摩格丝女王,麦特。”奈妮薇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带着它。” “我会把它交给摩格丝的,我已经答应你们了,不是吗?难道你以为我不会遵守我的承诺?”但奈妮薇和艾雯的表情提醒着麦特,他确实有一些诺言没有兑现,“我会去做的,血和……我会的!” 她们又停留了一会儿,谈了一些家乡的事情。艾雯和伊兰坐在床上,奈妮薇坐进另一张扶手软椅,麦特还坐在他的硬木椅上。关于伊蒙村的事情又勾起了他的思乡病,看起来,这个话题也让奈妮薇和艾雯感到难受,似乎他们正在谈论的是一些他们将永远也无法再见到的东西。麦特相信,她们的眼睛都湿润了,但当他试图转变话题时,她们总是又把话题扯回来。重新谈起她们熟识的人,谈起立春节和阳之日,谈起丰收的舞蹈和剪羊毛时的野餐聚会。 伊兰对他说着凯姆林的事,那些关于皇室宫廷,关于和她一起生活过的那些人,还有一点关于那座城市的轶闻。有时,麦特觉得她的头顶已经戴上了一顶皇冠。一个男人如果和她这样的女人扯上关系,那他一定是个傻瓜。不过,当她们起身要离开的时候,他还是感觉有些舍不得。 他也站起身,突然觉得自己很笨拙,“其实,你们帮了我一个忙。”他用手指压住桌子上那份玉座的手令,“一个大忙,我知道你们都会成为两仪师——”他的声音顿了一下,“而且你有朝一日会成为女王,伊兰,但如果你们需要帮助,如果我能为你们做什么事,我一定会赶到你们身边,你们可以相信我。你们觉得我是在说笑话吗?” 伊兰用一只手捂住了嘴,艾雯则压抑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不,麦特,”奈妮薇郑重地说,但她的嘴唇也禁不住有些弯曲,“只是我对男人总要经过一番观察。” “你只有变成一个女人才能明白。”伊兰说。 “一路顺风,麦特,”艾雯说,“记住,如果一个女人真的需要一个英雄,她需要的就是今天的英雄,而不是明天的。”放肆的笑声终于冲出了她的喉咙。 麦特一直看着房门在她们身后关上。女人,真是奇怪。这是他至少第一百次做出这样的判断。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伊兰的信和那份文件上。玉座的祝福,不可理解,却如雪中送炭的一张纸。他在绣着花朵的地毯上舞蹈了几下。他要去看凯姆林,他要去面见一位女王。你自己说的话将会把你从我这里夺走的自由还给我,玉座。也让我能躲开赛琳了。 “你们永远也没办法捉住我不放,”他笑了,他这句话是同时对两个人说的。“你们永远也没办法捉住麦特·考索恩。” 第29章 将被触动的陷阱 在一个角落里,那只满口唾液的狗儿正懒洋洋地趴着。奈妮薇看了它一眼,擦掉前额的汗水,继续着她应该已经完成的工作。也许我不该溜走,最后被推进一个暗帝的陷阱,而应该留下来,转动这些被光明遗弃的烤肉叉!两仪师!把她们都烧了吧!会这么粗鲁地说话,表示她现在正烦乱不堪。她没注意到自己用了哪些字眼证明她的烦乱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她不认为即使自己向那座宽大的灰石壁炉爬近一些,里头的火焰就会变得更热一些。她也确信那条花斑狗正朝她咧嘴而笑。 伊兰正用一把长柄木勺刮掉从烤肉架上滴落在烤肉平锅中的油脂,艾雯则用另一把一模一样的长柄勺替肉块涂油。厨房里只见她们有条不紊地为正午的工作而忙碌。现在,就连初阶生也已经习惯见习生在厨房里工作的情景,所以没有人会再多看这三个女人一眼。厨师们可不会允许初阶生为别的事分心。工作培养人格,这是两仪师说的,而厨师们则会监督初阶生建立强悍的人格,这三名见习生也不例外。 蕾拉丝过来检查了一下烤肉,以及在烤肉炉旁流汗的女子们。她是厨房的女主子,实际上,她是这里的大厨,不过大家都管她叫主子,这几乎已经是她的固定称号了。她的身材已经很难只是被称为粗壮,她的下巴分了许多层,不见半点污渍的白围裙足够做三套初阶生的衣裙。她拿着自己的长柄木勺,仿佛拿着一柄令牌。这把勺子可不是用来做饭的,它的用处是指点那些女子,并且在那些女子没有建立起让她满意的人格时敲打她们用的。她端详着烤肉,轻蔑地哼了一声,将皱起眉头的脸转向三个见习生。 奈妮薇毫不退缩地望着蕾拉丝的眼睛,咽了一口口水,那张肥大的面孔没有丝毫变化。奈妮薇试着露出点笑容,但同样没有改变蕾拉丝的表情。只要停下工作和她说话,即使态度再谦恭,也一定会是一场灾难。被两仪师威吓和骚扰已经够让人不堪忍受了,但无论那让人多么气愤,多么怒火中烧,她都必须忍受,只有这样,她才能学会如何运用她的能力。并不是因为她喜欢这种能力。知道导引至上力的两仪师不是暗黑之友是一回事,而知道自己也能导引至上力就是另一回事了。但她必须学会,因为她要从沐瑞那里讨回公道。她痛恨沐瑞,为了她对艾雯和伊蒙村其他人所做的一切。沐瑞把她们的生活搞得支离破碎,为了两仪师的目的随意地支使他们,为了这些,她才会留在这里。而她现在被这个蕾拉丝当成了一个既懒惰,又不怎么聪明的小孩,她被迫要在这个女人面前行屈膝礼,飞奔着去完成她的命令。在家乡,这样的女人应该是听她的指挥,为她的几句话而来回忙碌才对。想到这里,她不禁咬紧牙关,就如同想到沐瑞一样。也许如果我只需要不再看着她……不!如果我在她面前低下头,我会疯的,这个……这个母牛! 蕾拉丝重重地哼了一声便走开了,她踩着刚刚擦洗过的灰石地板,来回观望着人们的工作情况。 弯着腰,拿着勺子,带着一身的油腻,伊兰恶狠狠地盯着她的背后:“那个女人只要再打我一次,我就让加雷斯·布伦逮捕她,然后——” “安静,”艾雯悄声说,她还在给烤肉涂油,眼睛也没有看着伊兰,“她的耳朵就像——” 蕾拉丝转过身,仿佛是真的听到了她们在说什么,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望着三个见习生,她张开了嘴。还没等她出声,玉座便如旋风一般冲进了厨房,就连她肩上的条纹圣巾似乎也被她的怒火扬起。第一次,艾雯没有在她身边看见莉安。 终于来了,奈妮薇不悦地想,不过也不早了! 但玉座并没有看她,也没有和任何人说一句话。她将一只手放在被擦得像骨头一样白净的桌面上,看着她的手指,仿佛在看着某种肮脏的东西。蕾拉丝立刻走到她身边,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但玉座冷冷的目光让她又将笑意吞了回去,只剩下静默的恭谨。 玉座开始在厨房里来回踱步,她的目光扫过切燕麦饼的女人们,剥洗蔬菜的女人们,在大锅边熬汤的女人们,所有女人都把全副精神集中在她们的工作上。她紧皱的双眉让端盘子的女孩们都以最快的速度向餐厅跑去,她恼怒的目光让初阶生像看见猫的老鼠一样来回乱窜。等她走过半个厨房时,所有人的工作速度都提高了一倍,而等到她巡视完一圈的时候,只剩下蕾拉丝还敢再偷偷瞥她一眼了。 玉座停在烤肉炉前,双手叉在腰上,转头看着蕾拉丝。她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蓝眼睛冰冷而刚硬。 胖女人这时看起来也显得小了一圈,她的下巴微微抖动着,双手不安地整理着她的围裙。过了一会儿,看到玉座依旧是眼也不眨地盯着她,蕾拉丝垂下了目光,有些吃力地将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上。“请原谅我先去工作了。”她小声说了这么一句,做了个像是屈膝礼的动作,就匆匆跑到汤锅旁,有些茫然地把她的长柄勺伸进汤锅里,开始来回搅拌。 笑容浮现在奈妮薇的脸上,她不得不低下头,强作掩饰。艾雯和伊兰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但她们也在偷偷望着玉座。而玉座此时正背对着她们,就站在离她们不到两步远的地方。 玉座将目光从她站立的地方延伸到整个厨房。“如果她们这么容易就会被吓住,”她悄声地喃喃道,“也许她们真的偏离得太远、太久了。” 确实很容易就被吓住了,奈妮薇心想。可悲的女人们,她只是看了看她们而已!玉座的目光突然转向后方,直盯着奈妮薇的眼睛。奈妮薇这时才发现,自己转动烤肉叉的速度已经快了许多。她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她要装作和其他人一样,也被吓住了。 玉座的目光落在伊兰身上。突然,她说话了,声音大到足以撼动挂在墙上的那些铜罐铁锅。“有些话,我不会容忍它们从一个年轻女孩的嘴里蹦出来,传坎家的伊兰,如果你敢说出那种话,我会确认它们一点痕迹不留的被擦干净!”厨房里的每个人都被吓了一跳。 伊兰看起来很是困惑,愤怒的表情在不知不觉间爬上了艾雯的脸庞。 奈妮薇摇着头,有些狂乱地颤动着身体。不,女孩!管住你的舌头!你难道没看见她在做什么? 但艾雯还是张开了嘴,恭敬,却毫不退让:“吾母,她没有——” “安静!”玉座的喝令引来众人的另一阵颤栗,“蕾拉丝!你能不能想个办法,教会两个女孩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能说什么样的话,厨房的主子?你能做到吗?” 奈妮薇从没见过蕾拉丝的脚步如此凌乱,也从没见过她这么快速地移动过。她冲向伊兰和艾雯,揪住她们两个的耳朵,同时嘴里不断地重复着:“是的,吾母。立刻就好,吾母。如您所愿,吾母。”她揪着两个女孩跑出了厨房,仿佛是在拼命地躲避着玉座的注视。 玉座现在靠近了奈妮薇,一直接近到奈妮薇伸手可及的地方,但她的目光依然扫视着整个厨房。一个年轻厨师,手里拿着一只装满菜料的大碗。她不小心对上了玉座的目光,尖叫一声,菜碗从她手中掉落滚到了走道的另一边。 “我也没想到艾雯会有这样的反应。”玉座的嘴唇几乎看不见有什么动作。看上去,她仿佛是在喃喃自语着什么。因为她脸上的表情,其他人完全不想听到她在说些什么,而奈妮薇也只能勉强分辨出她说的是什么,“但也许这能教会她在说话前需要思考。” 奈妮薇继续转动着烤肉叉,同时低下头,尽量装作也是在喃喃自语着什么。“我想,你应该用花一点精神注意我们,吾母,这样我们才能及时向您报告我们发现的一切。” “如果我每天都盯着你们,女儿,就要引起一些人的怀疑了。”玉座一边说,一边扫视着其他人。大多数人都竭力避开她目光所及的方向,生怕她的怒气会落到自己身上。“我本来计划让你们在午饭后去我的书房,指责你们没有妥善选择你们的课程,至少我是这样暗示莉安的。但突然传来了让人无法等待的新消息,雪瑞安发现了另一名灰人,一个女人,死得像一条上周被捞出来的鱼。她的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她被摆成了一个仿佛是在休息的姿势,就在雪瑞安的床上,这对雪瑞安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奈妮薇哼了一声,手中的烤肉叉停了一下:“雪瑞安有机会看过维林给艾雯的文件,爱莉达也有这样的机会。我不是指控她们,但她们确实有机会。而艾雯说艾拉娜……的行为很奇怪。” “她告诉了你这些?艾拉娜是艾拉非人,艾拉非人总有一些关于荣誉和义务的奇怪想法。”玉座轻蔑地耸了耸肩,但她还是说,“我想,我会留意她的,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孩子?” “有,”奈妮薇冷冷地说。那要不要也监视雪瑞安?也许那个灰人不是她发现的呢?玉座同样应该监视爱莉达。如果真的是艾拉娜……“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会信任爱丝·格林维,不过您的传信对我们很有帮助。” 利用尽量简洁的语言,奈妮薇将她们在图书馆下面的储藏室里找到的线索告诉了玉座,同时在叙述时尽量造成整个过程只有她和艾雯参与的假相。最后,她说出了她们的结论。她没有提到艾雯在特·雅兰·瑞奥德中的梦——艾雯至今都坚持那些是真实的,不是梦境,她也没说出维林给艾雯的那件特法器。她无法做到完全信任这个肩披七色圣巾的女人,就像她不信任其他所有拥有披肩的女子一样。有所保留往往是必须的。 等她说完之后,玉座沉默了很久,以至于奈妮薇以为她并没有听清自己在说什么。她想把说过的话用更大一点的声音重复一遍。但在这时,玉座说话了,没有嘴唇的动作,只有低微的声音。 “我没有送信给你们,女儿,莉亚熏和其他人留下的东西都经过仔细的检查,在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之后,全都烧掉了,没有人可以使用黑宗两仪师遗留的东西。至于爱丝·格林维……我记得那个女孩,如果她能自重一些,她本应该认真学习的,但她只是想朝着那些护法训练场的人微笑。爱丝·格林维在十天前被送上一条商船,回她母亲那里去了。” 奈妮薇竭力想吞下哽在喉头的惊讶。玉座的话让她想到了嘲弄小孩子的人,她们总是对小孩子表示轻蔑,总是确信小家伙们很愚蠢,不懂眼前的状况,她们甚至懒得费力掩盖她们的陷阱。黑宗两仪师对她们的蔑视让奈妮薇的血液几乎到了沸腾的程度,又让她感觉胃里像是塞满了冰块。光明啊,如果爱丝已经被送走了……光明啊,那和我说话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莉亚熏,或者是其他某个黑宗两仪师。光明啊! 烤肉叉停止了转动,回过神来的奈妮薇急忙重新开始翻动叉柄。不过,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反常举动,人们依旧在竭尽所能地避开玉座的目光。 “你对此有何看法……这么明显的陷阱。”玉座低声说着,一边避开了奈妮薇的目光,“你还是想跳进去吗?” 奈妮薇脸上泛起红光:“我知道这是个陷阱,吾母,而捉住设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触动它,并等待那人的到来。”听过玉座陈述的事实,现在她说出这句话,气势比她对艾雯和伊兰说的时候弱了许多,但她的意思并没有改变。 “也许是这样,孩子,也许确实要用这种办法才能找到她们,如果你最后不会被紧紧勒在她们编织的网上的话。”她有些恼怒地叹了口气,“我会放一些金子在你的房间里,作为这次行动的旅费。我还会散布消息出去,就说为了惩罚你们,我把你们派到一处农场去种卷心菜,伊兰会跟你们走吗?” 奈妮薇不自觉地抬头望向玉座,然后又急忙将视线转回自己的手上。她紧紧握住叉柄,指节都泛白了。“你这个狡诈的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的阴谋算计了那些两仪师,也同样没有放过我们,为什么?”玉座的表情变得冷硬。奈妮薇不由得让自己的语调变得尊敬了些,“如果我能知道的话,吾母。” 玉座哼了一声:“让摩格丝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愿意回来,如果在这时,她以为我把她的女儿放在一条漏水的船里,送出了海,那么我所面临的难度更会加大许多。所以,我会直言此事与我无关。这也许会让伊兰最后在面对她母亲时会有些为难,但这样我就有了三条猎犬,而不是两条。我告诉过你,如果可以,我宁愿有一百条猎犬。”她整了整肩上的圣巾,“时间过得很快,如果我继续这样靠近你,就会有人注意到你。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要问我的,要赶快,女儿。” “凯兰铎是什么,吾母?”奈妮薇问。 这一次,换玉座失神了,她稍稍转向奈妮薇,又急忙转了回去。“她们不可能拥有它。”她的耳语低到几乎无法分辨,似乎她真的只是在对自己说话,“她们没办法拿到它,除非……”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发出的低语声终于回复到让奈妮薇可以听得清楚的程度,但也没有超出她和奈妮薇两步距离的范围。“白塔里知道凯兰铎为何物的人不超过十二个,在白塔外面,可能也只有这么多人知道。提尔的大君们知道,但他们只会告诉得到晋升的领主。禁忌之剑是一件超法器,孩子,世上曾经出现的超法器中只有两件比它更强大。感谢光明,它们都没有被使用过。将凯兰铎拿在手中,你只要吹一口气就能举起一座城市。如果你们——你、艾雯和伊兰死了,而凯兰铎能不受到黑宗两仪师的控制,那你们就为这个世界做出了莫大的贡献,而这个世界则只是付出了很小的代价。” “她们怎么能拿到它?”奈妮薇问,“我本以为只有转生真龙才能接触凯兰铎。” 玉座瞪了她一眼,凌厉的目光足以切开烤肉叉上的烤肉,“她们要的可能是其他东西。”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道:“她们偷走了这里的特法器,提尔之岩储藏了几乎和白塔数量相当的特法器。” “我以为那些大君痛恨所有和至上力有关的东西。”奈妮薇难以置信地低声道。 “哦,他们确实恨它,孩子,恨它,又怕它。只要他们找到一个有导引能力的提尔女孩,女孩连和家人告别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他们就会立刻把她绑到驶向塔瓦隆的船上去。”玉座的声音喃喃中夹杂着回忆的痛苦,“但他们身边就有一件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至上力物品,而且就在他们珍爱的宝石里。我相信,就是因为这个理由,他们才会在这么多年以来收集如此之多的特法器。实际上,他们收集所有与至上力相关的物品,仿佛他们这么做,就可以淹没掉那个东西的存在,因为他们毕竟无法摆脱掉它。他们每一次进入石之心,那东西都会提醒他们末日的存在。他们的堡垒曾经让上百支军队惨烈牺牲,但它终将陷落,这是真龙转生的征兆之一。在席卷世界的洪涛中,他们的陷落甚至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细浪。这如同一剂毒药,让他们骄傲的心发炎溃疡,痛不可忍。即使在石之心以外的地方,他们也无法忘记这种剧痛。那里的领主晋升为大君之后,必须进行每年四次的守卫仪典。他们声称自己守卫着凯兰铎,也就是守卫着整个世界,为了世界而对抗龙。不过凯兰铎一定不停地啮咬着他们的灵魂,就像活在他们胃里的一条银梭子鱼,这也是他们应得的。”玉座摇晃了一下,仿佛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就是这样,孩子。” “是的,吾母,”奈妮薇说。光明啊,最后总要回到兰德身上,不是吗?总是回到转生真龙身上。想到兰德就是转生真龙,奈妮薇至今还是不适应。“我没有问题了。” 玉座再次整理了一下圣巾,皱眉重新看了一眼忙到接近混乱的厨房。“我必须确认这件事不会出问题,所以我立刻就赶来找你。不过蕾拉丝是个好人,她把厨房和食品室都打理得很好。” 奈妮薇哼了一声,握叉柄的手握了一下:“蕾拉丝是一块发酸的猪油,只有在拿着那把勺子的时候,才算像个人物。”她以为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只有她自己能听到,但她听到了玉座冷漠面容下的咯咯笑声。 “你看人看得很准,孩子,你在村子里的时候,一定是个很成功的乡贤。蕾拉丝曾经去找过雪瑞安,要求知道你们三个要在最骯脏、最艰苦的环境里不得休息地工作多久。她说她不会参与伤害任何女性的健康和精神,无论我曾经说过什么。你看人很准,孩子。” 蕾拉丝出现在厨房门口,她犹豫着,不知道是否应该踏进自己的领地。玉座走到她面前,微笑代替了恼怒的表情。 “我觉得这里很不错,蕾拉丝。”玉座提高了音量,让整个厨房都能听到,“我没有发现什么不合格的地方,每件事都井井有条,你应该得到赞扬。我想,我应该正式给你一个厨房主人的头衔。” 矮胖的大厨脸上的表情从不安转变为震惊,转眼之间,又洋溢出欢喜的光彩。等到玉座走出厨房的时候,蕾拉丝还是满脸微笑。不过,她很快又皱起眉头,厨房似乎也恢复了平时的运作。这时,蕾拉丝严厉的目光落在了奈妮薇身上。 转动着烤肉叉,奈妮薇竭力在这个胖女人面前装出一副笑容。 蕾拉丝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她开始将手里的木勺子轻轻在腿侧敲击。她显然忘记了这把木勺子刚刚履行过它尽到的职责——在汤锅里搅拌过。结果她雪白的围裙上留下一片片油印。 我应该向她微笑,这又不会要我的命,奈妮薇心想。不过她必须咬着牙才能做到这一点。 艾雯和伊兰也出现在门口。她们都苦着脸,用袖子拼命地擦嘴。看了蕾拉丝一眼,她们飞快地跑到烤肉炉旁,重新开始刚才的工作。 “肥皂,”伊兰闷声嘀咕道,“味道太可怕了!” 艾雯在把柠檬汁浇在烤肉上的时候,不禁哆嗦了一下:“奈妮薇,如果你告诉我玉座要我们留在这里,我一定会疯狂尖叫的,我也许真的会逃跑。” “我们在清洁结束之后离开,”奈妮薇告诉她们,“收拾好行李就走。”她真希望自己能分享两个同伴眼中闪耀的渴望。愿光明不会把我们送进一个我们走不出来的陷阱吧!只能由光明来决定了。 第30章 第一掷 奈妮薇她们离开之后,麦特那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他的房间里,只到外头短暂地转了一圈。他正在拟定计划,并补充食物,他几乎吃光了女仆送来的每一道食物,然后又要求她们送来更多。整个进食过程很难说有什么享受的成分,驱动麦特的完全是一种挥之不去的饥饿感。他要了面包、奶酪和水果,当她们将这些东西送来的时候,他把发皱的过冬苹果和梨子、奶酪和大块的面包都塞进了衣柜里,只留下空盘子让仆人们拿走。 中午时,他忍受了一名两仪师的拜访——爱耐雅,他还记得这个名字。她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一阵冰冷的颤栗立刻涌过他的身体。虽然麦特不记得自己曾被两仪师这样触摸过,但他确信,这就是至上力。尽管爱耐雅拥有柔滑的肌肤和两仪师的宁和,但她只是个相貌普通的女人。 “你看起来好多了。”她微笑着对麦特说,她的微笑让麦特想起自己的母亲。“根据我从仆人那里听到的描述判断,你比我想象的还要饥饿。那些仆人说,你几乎吃光了整个食品室的食物,不过你看起来确实好多了。我们会保证你可以得到需要的食物,在你完全康复之前,你都不必担心会饿肚子。” 麦特朝她咧嘴笑了笑,小时候他想让母亲相信他时,就会这样对母亲笑。“我知道你们会照顾我的,而且我现在确实感觉好多了。我想,也许下午我会去看看这座城市,当然,要得到你们的允许。也许我今晚会找个酒馆,找些伙伴,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这样很容易就能让人精神振作起来。” 麦特认为爱耐雅唇边的微笑似乎更加明显了一些,“没有人会阻止你的,麦特,但不要想离开城市,那么做只会给卫兵添麻烦,也会让你不得不在他们的护送下回到这里。” “我不会这么做的,两仪师,玉座说过,如果我离开这里,我会在几天之内饿死的。” 爱耐雅点点头,不过她的表情似乎在告诉麦特,她一点也不相信他说的话。“当然。”这时,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里那根麦特从训练场拿回来的铁头棒上。“你不需要提防我们,麦特,你在这里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 “哦,我知道,两仪师,我知道。”看着爱耐雅离开,麦特朝门口的方向皱了皱眉。他很想知道,这个两仪师到底相不相信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当他离开房间的时候,时间已近黄昏,天空中呈现出紫红的色彩,落日将西方的云霞燃烧成一片火海。麦特披上斗篷,将他的行囊挂在肩上,里面塞满了被他藏起来的面包、奶酪和水果。往镜子里看了一眼,他相信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自己的意图。他将衣物裹在铺盖里,卷成一捆,也挂在肩上,那根铁头棒则被他当成了拐杖。他没有留下任何物品,所有的小东西都被他放在口袋里;比较重要的便收在腰间的袋子里,那里面包括玉座的手令、伊兰的信,还有他的骰罐。 当麦特走出白塔的时候,他又看见了一些两仪师,其中有几名也注意到他,不过她们只是扬了扬眉毛,并没有说什么。爱耐雅也是其中一位,她给了麦特一个开心的微笑,随后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麦特只是耸耸肩,做出一个心怀鬼胎的笑容。爱耐雅随后就静静地走开了,只是仍然一直摇着头。在白塔守门卫兵不经意的一瞥下,麦特走出了白塔。 还没等他走过塔前的一座大型广场,进入街道,松弛的心情已经涌遍他的全身,他感到一阵胜利的喜悦。如果你没办法掩藏你要做的事,那么就做到让每个人都以为你是傻瓜,他们会安静地站在你的四周,看着你摔个狗吃屎。那些两仪师会等着卫兵们把我抓回来。等我一个上午都没回来的时候,她们会进行搜查。开始当然只是很随意的搜查,因为她们会以为我还在城里的某个地方。等到她们发现我已经不见踪影的时候,兔子早就跑到远离那群猎犬的地方去了。 带着这几年以来最轻松的心情(或者看起来是这样),麦特开始哼起“我们又越过了边境”这首歌,然后朝一座港口走去。那里的船只都是驶向提尔和艾瑞尼河沿岸各个村镇的,当然,他不会走那么远,他会在亚林吉尔上岸,然后沿着陆路往凯姆林去。艾瑞尼河的水程,他要走的不到一半。 我会把你那封该死的信带过去的。她还真有胆量,相信我说到就能做到,我会把这个该死的东西送到的,哪怕这样会要了我的命。 夜色开始笼罩塔瓦隆,但残余的阳光还是足以让麦特看清那些只有在幻想中才会出现的建筑物,形状奇异的高塔在百步以上的空中由四处伸展的细桥相连,仿佛是一张张精致的蛛网。街道上还有不少行人,各种形式的衣装让麦特相信世界上所有国家的人都在这里出现了。沿着城市的主要街道走去,只见一对对点灯人爬上梯子,点亮了高柱上的路灯。麦特很快便走进一片街区,这里除了从窗户里透出的几点黯淡烛光之外,就没有其他的照明了。 塔瓦隆伟大的建筑和高塔全都出自巨森灵工匠之手,而比较新的建筑则是人类所建造。和最初的塔瓦隆相比,只有两千年历史的它们确实只能称作是新建筑。靠近南港这一带,留下了许多人类重现巨森灵奇景的努力。挤满狂欢作乐船员的酒馆外墙上,装饰着宫殿般的石雕。几乎每一幢房屋都少不了壁龛中的雕像、雕花小圆顶、纹饰华美的屋檐和镂空的围墙,而这些房子只不过是杂货店和商人的住所。这里的街道上,也不时会有拱桥横空而过,只不过街道的路面是由卵石铺成的,而不是大石板;许多拱桥是木制的,而不是石砌的。有些桥只到它们所连接建筑物的第二层,没有任何一座桥会超过第四层。 黑暗的街道像塔瓦隆中心一样拥挤嘈杂,到处都是卖东西的游商和买东西的顾客,以及沿艾瑞尼河而来的人和在港口上工作的人。客栈大厅和酒馆里人头攒动,其中有不少人不停地在人群中游走,他们的目标是别人口袋里的钱币。长笛、筝、竖琴和响板琴弹奏出沙哑的音乐充斥在街道上。麦特走进的第一间酒馆里,聚了三桌赌骰子的,男人们围在角落,为了不断的输赢而大呼小叫着。 麦特只想赌一个小时,然后就去找船离开。他想在走之前,让自己的荷包更充裕一些。他一直在赢,在他的记忆里,他总是赢多过于输。和修林,和夏纳人,赌八盘他总能赢上六盘。但在今晚,他每盘都赢,每把都赢。 从周围人们看他的目光中,他很高兴自己及时地把骰子收回了口袋,这些人的表情让他决定立刻离开此地。这时,他才有些惊讶地发觉,自己的口袋里已经有近三十枚银币。以前他还没赢到这么多钱的时候,和他对赌的人往往早就收手不玩了。 不过有一个人跟着他来到街上,一直在麦特耳边吵着要求再有一个翻盘的机会,那是一名皮肤黝黑、留着粗短卷发的水手。在赌桌上,有人称呼他为海民。不过麦特觉得很奇怪,一个亚桑米亚尔人为什么会来到距离海洋如此遥远的地方。麦特现在只想去港口,况且三十个银币也足够他这次旅行的花费了,但那个水手一直不停地唠叨着,而且他确实也只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最后,麦特屈服了,跟着那个男人走进他们正好路过的一间酒馆。 他又赢了,仿佛得了热病一样,他每掷出一次骰子就赢一次。他走过一间又一间的酒馆,每次都在任何输家被激怒前就识相地离开。在赢了许多钱之后,他找了个钱商,把银币都换成了金币。他玩过了“王冠”、“捉五”和“毁少女”;他用五个骰子玩,用四个骰子玩,三个,两个。他开始玩以前从不知道的赌法。有时在桌上玩,有时蹲在地上玩。他一直在赢。那一晚,不知在什么地方,那个黑皮肤的水手——他说他的名字叫拉布——踉踉跄跄地走开了。离开的时候,他拖着精疲力竭的身躯,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后来他一直把赌注下在麦特身上。麦特又找了个钱商,或者是两个,他记不得了,那种高热的感觉完全占据了他的脑袋,让他的记忆变得一团模糊,也让他不停地开始下一场赌局,不停地赢钱。 等到他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这时,他正坐在一间充满了烟味的酒馆里,“衔接索马金”,他模糊地记得人们这样称呼这间酒馆。他发觉自己正盯着面前的五个骰子,每个骰子上都深深地刻着一顶王冠。酒馆里大多数人都在没命地往肚子里灌酒,在酒馆另一边的角落里开了另一处赌局,不过掷骰子和叫嚷声完全被一名女子高亢的歌声和急骤的响板琴伴奏所掩盖了。 和我跳舞的女孩啊! 她的眼睛要像乌木露珠般亮盈盈, 要不她的眸子应该是两颗绿水晶, 其实什么颜色的眼睛都行啦! 我只想说, 你是我眼中最美丽的小精灵。 和我跳舞的女孩啊! 她的秀发要像夜空点缀着小星星, 要不她的发辫应该像黄金闪闪明, 其实什么颜色的头发都行啦! 我只想说, 是你一下捉走了我的好心情。 那位歌手称这首歌为“他对我说的”,麦特却记得这首歌的名字是“和我跳个舞吧”,而且歌词似乎也有点不同。不过,现在这个时候,他能认真去想的只有那些骰子。 “又是王。”和麦特对赌的一个人嘟囔着,这已经是麦特第五次扔出王了。 他在这一局里赢了一枚金币,现在他甚至已经不在乎用大一些的安多银币和别人小一些的伊利安银币对注了。他又一次把骰子放进皮骰罐,用力摇晃了几下,一把将骰罐扣在桌上。五个王冠。光明啊,这不可能,没有人能连续六次掷出王的,这不可能。 “这是暗帝的运气。”另一个人发了一句牢骚。说话的是个大块头,黑色的头发被一条黑色的缎带束在脑后。他的肩膀宽厚,脸上的疤痕不只一道,鼻梁看上去也不只被打断过一次。 麦特刚刚想拔腿开溜,听到这句话,他一把抓住大汉的领子,猛地将大汉拉起来推到墙边上去。“你说什么!”麦特吼叫着,“你说什么!”大汉满脸惊讶,眨着眼,俯视着麦特。他足足比麦特高出一个头。 “他只是随便说说。”有人在麦特身后嘀咕着,“光明啊,只是随便说说。” 麦特放开疤脸大汉的领子,向后退去,“我……我……我不喜欢有人这么说我,我不是暗黑之友!”烧了我吧,这不是暗帝的运气,不是的!哦,光明啊,那把该死的匕首真的还对我有影响吗? “没有人说你是暗黑之友。”疤脸大汉嘟囔道,他看上去已经没那么惊讶了,反而有点像在生气。 麦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了酒馆,下注的钱币则被他扔在赌桌上。他不害怕那名大汉,实际上,他已经忘记了那个人和那些钱。他现在只想离开那个地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重新找回失去的理智。 走到街上,他靠在离那间酒馆不远的墙边,吸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气。南港黑暗的街道已经变得空荡荡,音乐和笑声依旧会从街边的酒馆里飘出来,但夜色中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麦特双手握住铁头棒,将它拄在身前,把额头埋在两个拳头之间,竭力想从今晚烦乱的迷雾中理出一点头绪。 他知道,自己运气很好,在他以往的记忆里,他的运气一直都很好。但隐约间,他的记忆告诉他,这样的好运气是从离开伊蒙村才开始的。毫无疑问,他的记忆有很大一部分缺失了,但他还是能记得自己在自以为成功的恶作剧之后被逮住的样子;母亲猜透他鬼心眼时的样子;奈妮薇识破他的骗局时的样子。即使在他刚刚离开伊蒙村的时候,好运气也没有立刻接踵而至。那是在他从暗影之城中捡到那把匕首之后,他才开始好运缠身。他记得有一次在家乡玩骰子的时候,一名巴尔伦烟草商的仆人让他欠了整整一个银币,那次父亲用皮带狠狠抽了他一顿。他还记得那是个细眼睛的小瘦子。 “但我已经离开那把该死的匕首了。”他喃喃地说,“那些该死的两仪师说过,我自由了。”这时,他才想起要数数自己今晚到底赢了多少钱。 他把手伸进外衣口袋,发现里面堆满了硬币,往里头一看,有金币也有银币,在临近窗户的灯光照射下,反射出明暗不一的光彩。他的腰上系了两个被撑得鼓鼓的钱袋,他解开袋上的系绳,看见更多的金币。随后,他又在腰带的荷包里和骰罐里找到不少钱币,伊兰的信和玉座的手令也被钱币压皱了。他记得自己把银角子都扔给了那些女侍,只要她们的眼睛漂亮些,脚踝纤细些,或者微笑欢愉些,他都不吝惜把银角子扔给她们;而且,银角子实在让他觉得有些累赘。 累赘?不该是这样。光明啊,我是有钱人了!我该死的成了有钱人!也许这是两仪师干的。她们在治疗我时干的。也许是治疗的副作用,应该是这样。这感觉好多了,一定是那些该死的两仪师干的。 一名身材魁梧的人从酒馆里走了出来,酒馆的大门被他随手关上,灯光也被挡住了,麦特没有看清他的脸。 麦特向墙壁靠得更紧了一些,将钱包塞进外衣,用力握住了铁头棒。无论他今晚的好运气是从哪里来的,他都不想把刚刚赢来的金子送给一名拦路贼。 那个男人朝麦特走过来,双眼一直盯着他,最后,他开口说道:“不……错的晚上。”含混的声音显示出他喝了不少酒。他又向前走了一步,麦特看见他身上满是肥肉。“我要……我要……”胖子一边踉跄着,一边说着一些杂乱无章的话。 “傻瓜!”麦特嘟囔了一句,但他并不确定这句话是送给那个胖子,还是留给自己的,“现在是找船离开的时候了。”他瞥了一眼黑色的天空,想确认一下离天亮还有多久,两个,或者三个小时,他心想。“时间太晚了。”他的胃开始发出抗议声。他模糊地记得,自己在酒馆里吃过一点东西,但他不记得吃了什么,玩骰子的热情一直让他忘了饥饿。他把一只手伸进皮袋里去摸索,只找到一些面包屑。“是离开的时候了,要不然,她们之中一定会有人用手指把我夹起来,丢进口袋里。”他从墙边站起身,朝港口走去,离开的船都聚集在那里。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听见的轻微声响只是自己的靴子敲击在碎石路上的回音。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有人在跟踪他,而且那个人还竭力隐藏自己的行迹。嗯,那是脚步声,没错。 麦特提起铁头棒,想立刻就转身面对跟踪者,但夜色很黑,而且背后传来的脚步声相当杂乱,让麦特无法判断有多少人跟踪他。只是和盖温、加拉德打赢了一架,并不代表你就是故事里那些该死的英雄。 他转身走进一条扭曲的窄巷,踮起脚尖,加快了脚步。这里的窗子没有透出半点亮光。当他走到巷子尽头时,发现前面有人在移动,两个人正从另一端的巷口朝他这边窥视。同时,他也听见了身后缓慢的脚步声,那是软皮靴底刮擦石头的声音。 转瞬间,他冲进一处由两幢房屋交错形成的黑暗角落,现在,他差不多只能做到这些了。他紧张地抓紧了铁头棒,等待着。 一个男人出现在麦特前方,他弯着腰,一步一步慢慢向前挪动着。随后是第二个男人。他们的手里都握着一把匕首,蹑手蹑脚地向前移动。 麦特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只要他们再靠近几步,不等他们注意到黑影深处的自己,他就能对他们展开一次突袭。现在他只希望自己的肠胃不要再咕噜叫了。这些匕首比训练剑要短得多,但它们是钢制的,而不是木头的。 其中一个男人朝巷子另一端望了一眼,突然站起身喊道:“他有没有往你们那里去?” “除了影子之外,我什么都没看见。”回话中带着很重的口音,“真不该接下这笔买卖,今晚街上有古怪的东西。” 就在离麦特不到四步的地方,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收起匕首,从过来的路上小跑了回去。 麦特长吁出一口气。好运气,如果好运气只发生在骰子上,那就烧了我吧! 他没有再看见巷口有人,但他知道,他们就在外面的街上。他过来的路上会有更多的人。 被他当作掩蔽物的这一幢建筑物只有一层楼,屋顶看上去相当平坦,白石砌成的屋顶和护墙雕镂着葡萄藤和叶片,与另外两幢建筑物连在一起。 麦特将铁头棒向上探去,直到棒子的一端搭在屋顶上。他用力向上一送,随着当啷一声,棒子落在了屋顶上,没有停下来观察是不是有人听到这个声响,麦特已经爬上了屋顶,粗大的叶片雕饰提供了他的踏脚点。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他已经将棒子重新握回手中,向屋顶的另一边跑去。现在,他只能相信自己的运气了。 他又爬了三次屋顶,一次爬上一层,稍稍有些倾斜的屋顶在第四层的地方向外延伸了很长一段距离。在这个高度,不断有一阵阵冷风吹来,让麦特的后颈直起寒颤,几乎让他以为还有人在跟踪自己。 不要这么想,傻瓜!他们已经在三条街之外的地方寻找另一个荷包满满、运气又差的家伙了! 他的靴子不停地滑过屋顶连续排列的排水槽,现在,麦特觉得应该是回到街上去的时候了。他小心地移动到屋顶边缘,向下望去。在下面四十尺或者更深的地方,一条空荡荡的路面出现在他眼前,附近还有三间酒馆持续将灯光和音乐泼洒在卵石路面上。在他右侧,有一座石桥连接着他所在的屋顶和街道对面的建筑物屋顶。 石桥看起来非常窄,中间有一段被酒馆灯光完全照射不到的黑暗所吞没,如果从上面掉下去,结果只会在坚硬的石子路上摔得稀烂。但麦特没有多想,抬手就将铁头棒扔了过去,随后便迈步踏上了桥面。匆忙中,他失去平衡,一头向下坡方向的另一端栽倒,就这样一直滚了过去,就像小时候爬树,跌下树冠一样。幸好桥边还有一道齐腰高的护栏,挡住了他的身体。 “坏习惯早晚会出事。”他一边站稳脚跟,一边告诫自己,同时伸手捡起身边的铁头棒。 桥另一端的百叶窗全都紧闭着,里面透不出半点光亮。麦特不认为住在里面的人会在午夜时分欢迎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家里。他一路上看见了不少石雕,但他在这里连个能插进指头的地方都找不到,即使有,也都被阴影遮盖起来了。好吧,无论是不是陌生人,我都要进去。 他从护栏边站起身,突然发觉桥上还有另一个男人,一个手里拿着匕首的男人。 突然间,匕首猛地戳向麦特的喉咙。麦特抓住了那人持匕首的手腕,但他的手指几乎无法阻挡那只手腕的进攻。这时,铁头棒落在麦特的两腿之间,将他绊倒在护栏上,麦特的半个身子都落在护栏外,那个男人也随之趴在麦特身上。麦特现在只有背后的一小部分压在护栏上,支撑他整个身体。刺客的一口白牙就露在他的面孔上方。探向麦特的匕首反射出昏暗的月光,借着这一点光亮,麦特隐约能看见自己的脑袋下面是一片黑暗。他握住刺客手腕的手指因汗水而变得湿滑,他的另一只手被铁头棒压住,抽不出来。从他第一眼看见那个男人到现在,只过了几秒钟。再过几秒钟,他就要死在这把匕首之下了。 “是扔骰子的时候了。”麦特说。他觉得那个男人的脸上出现了瞬间的疑惑。这一瞬间正是他所需要的,一抬腿,麦特和刺客一同滑进了桥下的黑暗。 似乎是一段很长的时间里,麦特感觉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寒风吹过他的耳际,抚乱了他的头发。他觉得自己听见另外那个人的嚎叫声,沉重的撞击挤出了他肺里全部的空气,他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无数银色与黑色的亮点。 当他能重新开始呼吸时,他看见,或者是发觉到他正趴在那个攻击他的男人身上,那个人成了他减缓冲力的软垫。“好运气。”他虚弱地说了一声,缓缓地,他爬起身,一边还为了铁头棒在他肋骨上压出的瘀伤而低声咒骂着。 麦特认为那个刺客应该是死了,没有什么人能从三十尺高的地方摔下来,再加上另一个人落在身上,还能保住性命的。但麦特没有想到的是,那把匕首就插在刺客自己的胸口,直没至柄。想杀他的这个人相貌毫无特征,麦特不认为自己能认出他。 “你的运气不好。”他用依然在颤抖的声音对着地上的尸体说。 突然间,所有的事情如洪水般冲过他的脑海。阴暗街道里的拦路贼,屋顶上慌乱的攀爬,这个人,还有刚刚的坠落。他抬眼望向头顶的石桥,身子开始痉挛般地颤抖。我一定是疯了,些微的冒险是一回事,但刚才发生的,又是另外一回事,就算是罗格斯·鹰眼也不会想要这种经历的。 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胸口插着匕首的死人身边,很快就会有人经过,然后叫喊着去找胸前有塔瓦隆之焰的城市卫兵来。玉座的手令也许能让他平安脱身,也许他根本没时间把它拿出来,他就会被带回白塔,那张手令会被收回去,也许他还会被禁止离开白塔的范围。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赶往港口,搭上第一艘出港的船离开这里,哪怕那只是一只装满臭鱼的烂澡盆,但他的膝盖实在颤抖得太厉害,让他很难迈开步子。现在他只想坐在地上,休息一会儿。他需要一点时间好稳住自己的膝盖,然后,他就会立刻赶往港口。 附近有几间酒馆,但他还是朝远一些的一家客栈走去,客栈的大厅是一个友好的地方。一个人能安心地在那里休息片刻,而不必担心有人会在背后对他下手。有足够的光线从客栈的窗户里射出来,让他能看清这家客栈的招牌——一名留长辫子的女子,手里拿着一根麦特认为是橄榄枝的东西,下面的题字是“坦其克的女人”。 第31章 坦其克的女人 客栈大厅里灯火辉煌,不过这么晚的时间,还有人的桌子已经不到四分之一。几名穿着白围裙的女侍端着淡啤酒或葡萄酒,在客人间来回穿梭,低沉的说话声和竖琴手杂乱的音律响成一片。有些客人抽着烟斗,有两个人正聚精会神下着一盘棋,他们基本上都是船上的长官和小商家老板的模样。他们的衣服剪裁和质料都很好,但上面并没有金银装饰和富人常有的丝绣。这是麦特走进的第一间没有掷骰声的客栈。火焰在大壁炉中不停地跳动着,即使没有这一炉热火,大厅里还是让麦特感觉很温暖。 竖琴手站在一张桌子上,一边弹着竖琴,一边朗诵着“玛拉和三个傻国王”。他手中的竖琴镶满了金银,完全是一件应该出现在宫廷宴会中的上品,麦特认识他,他曾经救过麦特一命。 竖琴手是个瘦子,如果不是有点驼背的话,他的个子应该很高。当他在桌上挪动脚步的时候,一条腿明显有些瘸。即使是在室内,他依旧披着斗篷,斗篷上补缀着上百种颜色的补丁,他总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走唱人。他的长胡子、浓密的眉毛和更加浓密的头发都已经像雪一样白,当他朗诵故事的时候,他的蓝眼睛里似乎有着一种淡淡的忧伤。 麦特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个人,也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神情。汤姆·梅里林竟然会忧伤。 他找了一张桌子,将身上的东西放在脚边的地上,然后要了两杯葡萄酒。女侍年轻又漂亮,一双棕色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他。 “两杯?你看起来不像是那么能喝的样子嘛!”她的声音里露出一种恶作剧似的笑意。 全身上下翻找了一遍,麦特从衣袋里扔出两个银角子。其实两杯葡萄酒还不值一个银角子,但麦特觉得她的眼睛就值一个,“有一杯是我朋友的”。 麦特知道汤姆已经看见他了,他刚走进来时,老走唱人的朗诵几乎停了下来。这种情况麦特也是头一次看到。汤姆从不曾因什么事而如此惊讶过,就麦特所知,只有兽魔人曾让他在朗诵故事时停顿过一次。等女侍送来了酒并找了零钱之后,麦特只是把酒放在一边,一直倾听着汤姆的故事,直到结束。 “‘就像我们说的那样’,麦都王一边说,一边努力把鱼从长胡子里揪出来。”如果是在一座大厅之中,而不是像这样的客栈大厅里,汤姆的声音一定会引起浑厚的回音,他的竖琴弹出了三个傻国王最后的傻事,“‘当然就像我们说的那样’,奥兰德王说着说着,不小心在泥巴里滑了一跤,一屁股坐在水塘里。‘肯定就像我们说的那样’,卡达王一边喊着,一边浑身上下摸索着,想翻出他那顶找不着的王冠。‘那个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是个大傻瓜!’麦都王和奥兰德王大声地表示赞同,一边的玛拉却早就受不了他们,‘我给他们太多次机会了’,她低声嘟囔着,把卡达王的王冠丢进已经装了两顶王冠的袋子里。她跳上了自己的小马车,朝自己的母马吆喝一声,一溜烟跑回村子里。玛拉把所有这些事情讲给大家听,说海普根本就不需要国王啦!”他最后弹奏了一首名叫“愚蠢国王”的旋律,这次,热烈的音乐里响起一连串好像是欢笑的声音。然后,他深深地鞠了个躬,差点要摔下桌子。 人们跺着脚大笑着,不过,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已经听过这个故事许多次了,但他们显然还想再听更多次。玛拉的故事永远都会受到人们的欢迎;当然,也许不包括那些国王。 汤姆差点又摔了一跤,他急忙用手扶住桌子,当他向麦特坐的桌子走过来时,麦特觉得他的步伐比拖着一条瘸腿的人更不稳。他随便地将竖琴放在桌上,在麦特身边坐下,两只眼睛直视着这个年轻人。印象中他的眼睛总是像鹰一般锐利,但现在,它们似乎连聚焦也有些困难了。 “通俗故事,”他低声说,他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沉,只是似乎不再有那种共鸣了,“这个故事用日常圣歌来唱会好上一百倍,用至高圣歌则要好上一千倍,但大家只喜欢通俗故事。”他说完这些就没有再出声,只是低头喝着闷酒。 在麦特的记忆中,汤姆每次弹过这把竖琴,都会立刻将它装回到乐器匣子里,他也从没见过汤姆喝得如此醉醺醺的模样。只有听见这位走唱人抱怨他的听众,他才稍稍感到放心,汤姆从不认为这些听众的水准配得上他的技艺。至少,这点他没有改变。 女侍走了回来,她的大眼睛不再一闪一闪的了。“哦,汤姆,”她轻声说着,在麦特身边绕了一圈,“如果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即使你给我一百个银角子,我也不会给你送两杯酒来。” “我不知道他已经醉了。”麦特辩解道。 女侍的注意力已经转回汤姆身上,她的声音也恢复温柔了:“汤姆,你需要休息,如果你老是纵容他们,他们就会整日整夜地要你讲故事。” 另一个女人出现在汤姆的另一边,从头顶脱下她的围裙,她比先前那个女侍年纪要大,不过美貌丝毫不输给她,她们两个看起来很像是姐妹。“一个美丽的故事,汤姆,我一直都觉得你的故事很美。来吧,我已经在你的被窝里放好了暖床炉,你可以跟我说说关于凯姆林宫廷的事。” 汤姆只是盯着杯子里面,仿佛很惊讶地发现它已经空了。然后,他吹了吹自己的长胡子,看看两个女人。“漂亮的麦达,漂亮的莎儿,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曾经有两个漂亮的女人爱上了我?没有哪个男人能要求更多了。” “这些你都跟我们说过了,汤姆。”年长的女子悲伤地说。年轻的女子看了麦特一眼,似乎是在说,这都是他的错。 “两个。”汤姆喃喃地说,“摩格丝的脾气很差,但我以为我能容忍她,所以,直到她想杀掉我的时候,我们才结束关系。蒂娜,我杀了她,她是因我而死的,这没什么差别。我曾经有过两次机会,已经不少了,而我都错过了。” “我会照顾他的。”麦特说,麦达和莎儿现在都对他怒目而视了。他对她们做出自认为最迷人的微笑,不过看来似乎没什么效果。这时,他的胃大声地咕噜叫了起来。“我好像闻到了烤鸡的香味,我想,我能吃下三只或者四只鸡。”两个女人眨眨眼,交换着惊讶的目光。麦特又说道:“汤姆,你是不是也想吃点东西?” “我想再来点这种好喝的安多酒。”走唱人满怀希望地举起他的杯子。 “今晚不能再喝了,汤姆。”年长的女子差点就把杯子从他的手中夺走。 她刚一闭口,另一个女人就接着说道:“你可以吃点烤鸡,汤姆,那味道实在是棒极了。”她的声音里半是坚持,半是恳求。 一直到走唱人答应了会吃点东西,她们两个才离开桌边。在她们离开时,还瞪了麦特一眼,又各自哼了一声,麦特只能无奈地摇摇头。烧了我吧,你们以为我在鼓励他喝更多的酒吗?女人!不过她们的眼睛真是漂亮。 “兰德说你还活着,”等麦达和莎儿离开之后,麦特才对汤姆说道,“沐瑞总是说,她认为你在这里,但我听说你已经去了凯瑞安,而且你的目的地是提尔。” “兰德还好吗?”汤姆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恢复了麦特记忆中的锐利,“我总觉得那个小伙子好像出事了。沐瑞还在他身边吗?那个女人长得不错,人也不错,如果她不是两仪师,那就更好了。顺便说一句,你好像也有些火烧眉毛的事情。” “为什么你不认为兰德会平安无事?”麦特小心地问,“你知道有什么会伤害他吗?” “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小子,我怀疑我知道的东西已经在危害我的生命了,但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麦特放弃了这个话题。用不着让他平添疑心,也用不着让他知道我知道的东西也在危害我的生命。 麦达随后送来三只烤鸡,她担忧地看了白发男人一眼,然后丢给麦特一个警告的眼神便离开了。不过烤鸡确实不错,焦黄的外皮看起来香脆诱人。麦特立刻就撕下一条鸡腿,一边说话,一边大嚼起来。汤姆只是皱眉盯着杯子,根本没正眼瞧过面前的那只烤鸡。 “你为什么会在塔瓦隆,汤姆?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在这个地方。你是那么讨厌两仪师,我听到的消息都说你在凯瑞安财运亨通呢!” “凯瑞安,”老走唱人嘟囔着,锐利的目光从他眼中渐渐消退了,“出了些麻烦事,一个男人死了,虽然他该死。”他弹了一下手指,一把小刀出现在他手中。汤姆总是在身上不知什么地方会带着小刀,也许他喝醉了,但小刀在他手中依然丝毫不颤。“杀掉该死的人,也要付出些代价,问题是这么做值不值得?你知道,平衡总是存在的,善与恶,光明和暗影,如果平衡不存在,我们就当不成人了。” “别说这些了,”麦特满嘴塞着鸡肉,口齿不清地说,“我不想谈论什么杀人之类的事。”光明啊,那个家伙还躺在街上哪!烧了我吧,我应该现在就逃到船上去的。“我只是想问,为什么你会在塔瓦隆?我不想知道你是不是因为杀了人才离开凯瑞安的。血和灰啊,如果你不能把脑子里的酒气洗掉,好好地说句话,我现在可要离开了。” 汤姆挖苦地看了麦特一眼,手中的小刀消失了,“为什么我会在塔瓦隆?我在这里是因为这里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也许是除了凯姆林之外最糟糕的地方,这就是我现在要的,小子。有些红宗两仪师还记得我,前两天,我在街上遇见了爱莉达。如果她知道我在这里,她一定会一层层剥掉我的皮,才会称心如意。” “我从不知道你会这么自责,”麦特有些厌倦地说,“你想就这样用酒毁了你自己?” “你知道什么,小子?”汤姆哼了一声,“再过几年,多长些见识,也许再爱过一两个女人,那时你就知道了。也许那时你也不知道,也许你根本没那个脑子。哈!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塔瓦隆?那你为什么会在塔瓦隆?我记得你在发现沐瑞是两仪师的时候,还浑身哆嗦个不停;每次有人提到至上力,你就会全身僵硬得像块木头。那么现在你在塔瓦隆和那些两仪师做什么?” “我就要离开塔瓦隆了,所以我才会到这里来。我就要离开了!”麦特的面孔抽搐了一下。走唱人曾经救过他一命,也许还不只是救命。那时,一名隐妖要攻击他们,汤姆的右腿就是因为这样才会瘸的,而船上不会有足够的酒能让他这么喝。“我要去凯姆林,汤姆,如果你想让你愚蠢的生命再经历一些冒险,何不跟我一道去?” “凯姆林?”汤姆似乎陷入了沉思。 “凯姆林,汤姆,爱莉达迟早会回去那里,到时你就不必担心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与其让摩格丝捉住你,你宁可落入爱莉达手中。” “凯姆林,是的,凯姆林会适合我的心情,就像手套适合手一样。”走唱人看了一眼桌上的烤鸡盘,突然愣住了:“你做了什么,小子?你把鸡肉都塞进袖子里去了?”盘里的三只烤鸡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堆骨头和几点肉渣。 “有时,我会饿得厉害。”麦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必须努力克制,才不会将手指头伸进嘴里去舔。“你会跟我一起去吗?会不会?” “哦,我会的,小子。”汤姆站起身,脚步不稳的样子完全不见了。“你在这儿等着,不要把桌子也啃了,我去拿我的东西,还要跟几个人道别。”他跛着走开了,不过脚下再没有半点虚浮。 麦特将杯中仅存的一点酒喝光,又夹起盘里最后的一点肉渣放进嘴里,一边还在寻思着是不是有时间再叫一份烤鸡来吃。不过汤姆很快就回来了,他的竖琴和长笛都被放在深色皮匣里,和一个被紧紧绑住的铺盖卷一起挂在他的背上,他的手里拿着一根和他等高的手杖。那两名女侍就跟在他两侧,麦特相信,她们一定是姐妹。两双毫无二致的棕色大眼睛,带着同样的神情望着走唱人。汤姆先亲了莎儿一下,然后是麦达,又用手拍了拍她的脸颊,接着就转身向门口走去,一边向麦特甩了一下头,示意他跟上。没等麦特收拾好行李,拿起铁头棒,汤姆已经走到了门外。 莎儿在麦特走到门口前拦住了他:“无论你对他说了些什么,我都会原谅你,即使他因为你的到来而离开,即使你让他喝了酒。因为几个星期以来,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有活力。”她在他手里塞进一样东西。麦特看了一眼,不由得困惑地睁大了眼睛。她给了他一枚塔瓦隆银币,“这是为了感谢你的。顺便说一句,虽然你长得不是挺帅的,不过,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看到麦特的表情,她禁不住笑了。 麦特也笑了,尽管他其实不想笑。他走到街上,一只手还在不断地玩弄着那枚银币,让它在自己的五根指头间来回翻滚。我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突然,他的笑容消失了,如同酒桶流干最后一滴酒:汤姆站在街心,但尸体没了。酒馆的窗户向石子路面投下了足够的光亮,让他能确信这一点。城市卫兵不会一声不吭地把一个死人搬走,他们会质问周围酒馆里的每一个人,当然也包括“坦其克的女人”。 “你在看什么,小子?”汤姆问,“这些影子里没有兽魔人。” “拦路贼,”麦特喃喃地说,“我以为会有拦路贼。” “塔瓦隆既没有窃贼,也没有强盗,小子,没有人敢在这里尝试这种游戏。城市卫兵们如果抓住拦路贼,会把他押进白塔去,没人知道两仪师会做些什么。只是到了第二天,那家伙就会离开塔瓦隆,两只眼睛大睁,像是个被吓坏的女孩。而且她们对女性的盗窃行为处罚更甚于男性,你的钱如果不翼而飞了,那只会是因为有人把磨光的黄铜当金子卖给了你,或者是用了动过手脚的骰子。这里没有拦路贼。” 麦特转过身,走过汤姆身边,一直朝码头走去,铁头棒不停地戳向石子路面,仿佛这样能加快他的速度。“我们要搭第一艘船离开,无论那是什么船,第一艘,汤姆。” 汤姆的手杖在他身后发出急促的敲击声:“慢一点儿,小子,你在赶什么?船只有的是,白天晚上都不缺。慢一点儿,这里不会有拦路贼的。” “第一艘该死的船,汤姆!就算它漏了水,正在下沉,我们也要搭上它!”如果他们不是拦路贼,那他们会是什么人?他们一定是盗贼,否则他们还能是什么? 第32章 第一艘船 南港——出自巨森灵之手的巨大圆形港湾,环绕它的高墙如同塔瓦隆的闪亮之墙一样,由银色斑纹石所筑成。长形的有顶码头形成了高墙内的第二个环,高大的水门形成码头上惟一的缺口,连通港湾和艾瑞尼河。大小不一的船舶在码头上连成一串,大多数船尾都被拴在码头上。尽管时间已近凌晨,但许多身穿粗布无袖短衫的码头工人们仍然一刻不停地忙碌着,用绳子、吊杆和背脊搬运数不清的麻袋、箱子、木条箱和桶子。悬挂在梁上的油灯照亮了整个码头,在黑色的圆形水面周围形成一圈连绵不断的光环。无棚小艇在黑暗的水面上来回穿梭,挂在它们高艉柱上的方形信号灯,让它们看上去好像一只飞过港区的萤火虫。实际上,它们并不算小,其中有许多甚至配备了六对长桨。 麦特带着一直在嘟囔个不停的汤姆穿过一座抛光的红石拱门,走下通往码头的宽阔阶梯。他看见就在不到二十步远的地方,一艘三桅船上的船员正在解开系船的缆绳。这艘船从尖形的船首一直到方形的船尾,差不多有十五到二十幅长,装有护栏的平直甲板几乎有码头那么高。不过,对麦特来说,最重要的是它就要起航了,它是第一艘要起航的船。 一个灰发男人出现在码头上,他的黑色外衣袖子上缝了三条麻线,表明他是一位码头负责人,宽阔的肩膀说明他在配上这些麻线之前是个扯麻绳的码头工人。他朝麦特随意瞥了一眼,立刻站定脚步,惊讶的神情出现在他如皮革般粗韧的脸上。“小伙子,随便什么人看见你这副样子,都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最好忘记你的计划。两仪师给我看了你的画像,你不能踏上南港的任何一艘船,小伙子,顺着那道楼梯回去吧,别让我叫人看着你。” “光明在上,到底……?”汤姆喃喃地说。 “情况有变。”麦特丝毫不见退缩。三桅船已经松开最后一根缆绳,灰白色的三角帆仍然卷叠在桅桁上,不过船员们已经让船桨就位了。麦特从口袋里拿出玉座的手令,把它拿到那个码头负责人的鼻子前挥了挥。“仔细看看,我正在为白塔效力,这是玉座的亲笔手令,我必须乘那艘船离开。” 码头负责人读过那张纸上的内容,然后又读了一遍。“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为什么白塔禁止你离开,却又给你……这个?”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去问玉座吧。”麦特厌烦地对码头负责人说,他根本不相信有人会愚蠢到会这么做。“但如果现在我不能登船的话,她会剥了我的皮,还有你的。” “你不会这么做的。”码头负责人说,但他还是将双手拢在嘴前,“灰鸥号靠岸!停下来!让光明烧了你,停船!” 站在船舵前的赤膊汉子回头看了一眼,便对身边穿着灯笼袖暗色外衣的高个子说了几句。那名高个子的目光一直没离开那些将船桨探入水中的人。“起桨。”他喊道。桨叶升到水面上方,向前推去。 “我能做到。”麦特忿忿地说。我说过第一艘船,就一定是第一艘船!“来吧,汤姆!” 没回头去看走唱人是否跟上来,他便跑下码头,躲过人群和装满货物的手推车。在船桨的推动下,灰鸥号的船尾和岸边这时已经有了一段距离。麦特举起铁头棒,像掷长矛一样向船上掷去,又向前跨了一步,然后拼尽全力向船上跳去。 黑色的水面从他身下滑过,仿佛一块寒冰,但只是一次心跳的时间,他已经越过船栏,滚倒在甲板上。他爬起身,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粗声粗气的咒骂。 汤姆紧抓着船栏,又骂了一句,然后才爬过船栏,上了甲板。“我的手杖丢了,”他嘟囔着,“我需要那根手杖。”揉搓着右腿,他低头望向翻腾不止的海水,一边还打着哆嗦。“今天我已经洗过一次澡了。”赤膊的舵手瞪大了眼睛,紧盯着他和麦特,同时用双手紧抓住舵柄,仿佛是在寻思他是不是能用它来抵挡这两个疯子。 高个子男人看起来似乎愣住了,他灰蓝色的眼珠突出,嘴大张着,却说不出话来,而下巴的黑色山羊胡正激动地乱颤。他的瘦脸已经涨成了紫红色。“圣石在上!”他最后终于吼出了声,“这是什么意思?船上连装一只猫的地方都没有了,我不会收容跳到我的甲板上的流浪汉。山诺!瓦萨!把这两个垃圾扔到海里去!”两名极为雄壮的大汉,赤着脚,光着上身,从盘绕的缆绳边站起身,朝船尾走了过来。桨手们仍然继续着他们的工作,弯腰压下桨柄,向前走三步,直起身,让桨叶落在水中,再后退三步,让拨水的桨叶推动大船前进。 麦特朝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人用力地摇晃着玉座的手令,他相信那个人就是船长;同时又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还故意让那家伙看见自己的口袋里装着更多的金银币。他把那枚沉重的硬币扔给那个人,摇着手中的手令,嘴里飞快地说着:“这算是我们食宿的费用,船长,我还会给你更多的钱。我在为白塔效力,是玉座亲自下的命令,她命令我们立刻乘船出发,去安多的亚林吉尔。这是最紧急的任务。白塔会祝福所有帮助我们的人,也会将怒火倾泻在所有阻挡我们的人身上。” 确定那个人看见手令上的塔瓦隆之焰徽记后,麦特将手令重新折好塞回口袋里,心里想着最好船长还看见了一些内容。麦特带着不安的神色望向走到船长身边的两名大汉。烧了我吧,他们的胳膊就像佩林的那么粗!他希望现在能拿着他的铁头棒。那根棒子正躺在他面前不远的甲板上。他想让自己看起来很自信而镇定,是那种不容小觑的男人,是有白塔撑腰的有力人士。要是背后有路可逃就好了。 船长满腹狐疑地看着麦特,汤姆的走唱人斗篷和瘸腿更加添了他的疑心,但他还是示意山诺和瓦萨停下来。“我不会触怒白塔,烧了我的灵魂吧,我从提尔到这个两仪师的巢……我要去的地方很多,所以我不愿意触怒……任何人。”他脸上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但说实话,圣石在上,我没有床位了!船上有六个客舱,全都满了。再给一个金币,你们两个可以睡在甲板上,和船员一起吃饭。” “这太荒谬了!”汤姆生气地说,“我不在乎战争让下游变成了什么样,但这太荒谬了!”两名魁梧的船员又抬起了他们的赤脚。 “就是这个价钱,”船长坚持道,“我不想触怒任何人,但我也可以不和你做任何交易。难道有人给你钱,你就能让他把热柏油涂到你身上?照价付钱,或滚一边去,玉座会处理你们的。至于你给我带来的麻烦,就用这枚金币来抵吧,先谢啦!”他说完,便将麦特扔给他的金币塞进灯笼袖上衣口袋里。 “一间船舱多少钱?”麦特问,“我们要一间,你可以让舱里的人去别的地方挤一挤。”他一点也不想在冰冷的夜晚露宿甲板,而且,如果不现在就镇住这家伙,他会偷走你的裤子,还说是为了你好。他的胃这时又大声抗议起来。“还有,我们要和你吃的一样,而不是和那些船员一样,而且分量要足够!” “麦特,”汤姆说,“说醉话的人应该是我。”他转向船长,用百衲斗篷耍了个花式,而铺盖卷和乐器匣子仍然稳稳地挂在肩上。“也许你已经注意到了,船长,我是个走唱人。”即使周围是开阔的空间,他的声音似乎也突然产生了回音。“我很愿意为你的乘客和船员表演娱兴节目,作为我们的旅费。” “我的船员是来工作的,走唱人,可不是来玩的。”船长捋了捋他的小胡子,一双灰眼睛打量着麦特朴素的外衣。“那你是想要一间舱房啰?”他轻蔑地笑了一声,“还有我的伙食?好吧,你们可以住我的船舱,吃我的饭,为此你们每人要交出五枚金币!要安多的!”这是流通货币中最重的金币。话毕他开始哈哈大笑,笑得连说话都显得有些困难,在他身边,山诺和瓦萨也咧开嘴发出嘲讽的笑声。“给我十枚金币,你们就能得到我的船舱,还有我的伙食,我会去和旅客们住在一起,吃船员的饭。烧了我的灵魂吧,我会的!圣石在上,我发誓!只要十枚金币……”他接下来的话,都被笑声淹没了。 麦特拿出两个钱袋中的一个,船长仍然放肆地笑着,一边用手背抹去眼中的泪水,但等麦特数出五枚金币放进他手中时,笑声戛然而止。船长难以置信地眨着眼睛,而那两名大汉好像被吓到了一样。 “安多的分量,对不对?”麦特问。没有天平,不太容易确定这些金币的重量。他又拿出七枚金币,其中两枚确实是安多金币,而他认为多出来的两枚完全可以补齐不足的分量。这个家伙不能再要求什么了。停了一下,他又加上两枚提尔金币。“这是给那些被你赶出舱房的客人的。”麦特并不认为那个旅客能得到一枚铜板,但这么做能显示出他的慷慨。“你会和旅客共享舱房?不,当然不会。他们应该为了失去自己的床铺而得到补偿。你也不需要和你的船员一起吃饭,船长,我们欢迎你和我们一起用餐,在你的船舱。”汤姆这时只是紧紧地盯着他,就像其他人一样。 “你……?”小胡子男人声音变得沙哑低微,“你……是不是……一位便装出行的年轻领主?” “我不是领主。”麦特笑了,他有笑的理由。灰鸥号已经离开码头,驶入黑沉沉的夜色中。码头上连成一线的灯光映衬着前方不远处明显的黑色缺口,那就是进入艾瑞尼河的水门,长桨推动着三桅船朝那个方向快速驶去。水手们已经解开长桅桁上的绳子,准备升帆。船长手里紧握着金币,看起来也不再想把谁扔出甲板了。“如果你不介意,船长,我们能看看我们的舱房吗?我是说,你的舱房。现在时间很晚了,我个人希望能睡上几个小时。”他的胃这时又向他发出抗议,“还有吃个晚饭!” 当三桅船的船头探入河水中时,小胡子船长亲自引领麦特和汤姆走下舱口的梯子,进入一条狭窄的短信道,信道两侧是紧密排列的舱门。船长立刻开始收拾自己舱房里的东西,同时也开始安排麦特和汤姆的歇宿。这间舱房占据了整个船尾,其中床和基本的家具都嵌在墙上,只有两把椅子和几个箱子是可以移动的。麦特很快就了解到很多事情,那就是船长不会将任何旅客赶出舱房。他非常尊敬他们的船费,所以不会这么做。他会去大副的房间,大副会占据二副的床,依此类推,一直到甲板负责人去船头和船员们睡在一起。 麦特很认真地听完了船长所有的话,虽然他不认为这样的消息会有什么用,但出门在外,除了必须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之外,了解身边的环境也是有必要的。如果你对身边的人一无所知,那他们也许会拿走你的外衣和靴子,让你在雨天里光着脚走回家去。 船长名叫胡安·麦拉,是个提尔人,和麦特与汤姆稍微熟识之后,他的话就变得多了起来。他说他不是贵族出身,但他也不会让别人把他当成傻子。一个年轻人带着不该是年轻人能挣到的大笔金钱,他也许会是个贼;但每个人都知道,没有哪个盗贼能带着他的战利品从塔瓦隆平安脱身。一名年轻人,一身农夫装束,却有着贵族的气质与自信,而他又口口声声否认自己的身份。“圣石在上,我不会说什么的,只要您说不是,那就不是了。”胡安眨眨眼,低声笑着,还一边揉搓着自己的胡子。一名年轻人,带着盖有玉座印章的手令,急匆匆地赶往安多。摩格丝女王造访塔瓦隆的事人尽皆知,只是没人知道这其中的原因。胡安认为,在凯姆林和塔瓦隆之间正有某些重大的事件进行着,麦特和汤姆就是送信给摩格丝的信使。麦特的口音更让他确信自己的推测,能参与如此伟大的行动,他感到很兴奋,不过他并不想因为随意刺探这其中的秘密而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危险。 麦特与汤姆交换一个惊讶的眼神。走唱人这时正把自己的乐器匣固定在一张连在墙上的桌子底下,这个舱房在相对的两侧各有一扇窗户,墙上突出来两个支架上各放着一盏油灯。“真是废话。”麦特说。 “当然,”胡安回答。他抱着一堆衣服,从床脚的箱子前面直起腰,微笑着说,“当然。”一个壁橱里似乎是放着他所需要的河道图表。“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实际上,他还是在刺探,只不过他刻意掩饰罢了。他继续在麦特和汤姆身边闲晃,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几个问题。麦特只是含混地回答一两个字,或者是耸耸肩当成回答,而汤姆则说得更少。走唱人在打发过胡安之后,总是会摇摇头。 胡安一辈子都只是个河上的行船人,但他一直都梦想能在大海中远航。跟提尔比较起来,他几乎提到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带着轻蔑的评论,安多是惟一一个幸免于难的。不过,他对安多的赞扬也显得非常勉强:“我听说安多的马不错。是不错,虽然不如提尔的牲口,不过已经很不错了。你们塔瓦隆出产上好的钢材、生铁、青铜和紫铜,因为你们拥有迷雾山脉的矿藏,那里连金矿都有。我经常会贩运这些货物,而你们要的价格总是很高。在提尔,我们就只能靠我们的努力来赚取我们的黄金了。” 梅茵则遭到他最大的蔑视:“它比莫兰迪还要不像一个国家,只不过是一座城市和几个小地方的联盟而已,但那里的人竟然那么无理地压低我们提尔上好橄榄油的价格,只因他们知道如何找到大群的脂鲤。他们根本没有能力组织一个国家。” 他也痛恨伊利安:“总有一天,我们会把伊利安掠夺得一干二净,拆光那里的每座城市和乡村,在他们肮脏的土地上撒满海盐。”说到伊利安土地的肮脏,胡安的胡子一直哆嗦个不停,“就连他们的橄榄都是腐烂的!总有一天,我们要把那些伊利安猪统统用锁链绑起来,这是萨门大君说的。” 麦特很想知道,在这个人的想法中,如果提尔人真的用锁链绑住所有的伊利安人之后,会怎么对待那些人。那些伊利安人一定要吃饭的,而被锁链绑着,他们又没办法工作。不过知道这些对麦特来说并没什么意义,而胡安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却总是两眼闪闪发光。 只有傻瓜才会让一个王——一个男人或女人来统治自己。“当然,摩格丝女王除外。”他会立刻补上这句话,“她是个好女人,长得也很美丽,人们都是这么说的。”所有那些傻瓜都只向一个傻瓜鞠躬。而提尔是由大君们共同治理的,他们共同做出决议,这才是治国的正理。大君知道什么是对的、好的,和真实的。特别是萨门大君。没有人会因为遵守大君的命令而出错,特别是萨门大君。 更甚于那些国王,更甚于伊利安,有一个对胡安来说更深刻的憎恨;他一直在隐藏这个情绪,但他为了套出麦特两人此行的目的,已经说了许多话。渐渐的,他失去了对自己语气的控制,这使他泄露了不少他原本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东西。 他们一定走过很多路,他们效忠的是像摩格丝这样伟大的女王。他们一定去过很多地方,他做梦都想到海上去,因为在那里能亲眼看到自己只听过而没见过的地方;因为在那里,他能找到梅茵的脂鲤群,能与海民和肮脏的伊利安人交易。而海洋在塔瓦隆遥不可及之处,他们一定也明白这一点,他们经历过那么多古怪的地方和人,如果不是为了效忠摩格丝女王,其中有些地方和人一定是他们无法容忍的。 “我从来就不喜欢停泊在那个地方,因为你永远也无法知道谁会使用至上力。”他说出最后这个词的时候,声音里充满了轻蔑,尽管萨门大君也说出过这个词,但……“烧了我的灵魂吧,每次看到她们的白塔,我都觉得像是有蠹虫正在蛀穿我的胃,而现在,我甚至还知道了她们正有所图谋。” 萨门大君说两仪师妄图统治世界。萨门大君说她们要摧毁每一个国家,把她们的脚踩在每一个男人的喉咙上。萨门大君说,提尔不能再将至上力阻挡在它的范围之外,并以此为满足。萨门大君说,提尔要争取自己的光荣,但塔瓦隆正挡在提尔和光荣之间。 “她们没希望了,迟早她们都会被捉住,被杀死。所有的两仪师都逃不掉。萨门大君说,其他那些初阶生、见习生也许还能挽救,但一定要把她们带到圣石那儿,而剩下的则必须被连根斩除。这就是萨门大君说的,白塔必须被铲平。” 舱房里这时陷入了沉寂。胡安站在舱房中间,胳膊里抱满了衣服、书籍和成卷的图表,头发几乎顶到了舱顶的横梁。蓝灰色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似乎看到白塔正在塌陷成一堆废墟。过了许久,他哆嗦了一下,仿佛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他的小胡子也开始不安地颤抖起来。 “这是……这是他说的,我……我想也许我有些不够检点。萨门大君……他这样说是因为他把一个男人的尊严放在自己的信条之前。如果凯姆林能与白塔结盟,那么提尔应该也可以。”他哆嗦着,似乎并不了解自己在说什么,“这是我说的。” “就像你说的一样,”麦特对他说,同时感觉到一阵忧心,“我想,你的建议是正确的,船长,但不要只是留下几名见习生吧!留下十来个,或者二十几个两仪师也是可以的。想一想,如果提尔之岩大厅里出现了二十几个两仪师,会是什么样子?” 胡安耸耸肩:“我过一会儿会派人来把我的钱箱拿走。”说完,他就全身僵硬地走了出去。 麦特皱眉看着舱门:“我想,我不该说这些。”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汤姆面无表情地说,“下次,你可以劝说白袍众的最高指挥官和玉座结婚了。”他的眉毛垂下来,仿佛两条白色的毛虫,“萨门大君,我从没听说过什么萨门大君。” 这回,是麦特的声音变得冷漠了:“汤姆,即使是你,也不可能知道所有的国王和贵族。会有一两个领主是你不知道的,这一点也不奇怪。” “我知道那些国王的名字,小子,还有所有那些提尔大君的名字。我想,也许那个地方又有一个领主得到了晋升,但在那之前,我应该能听到一个年老大君的死讯才对。如果你是轰走某些倒霉的家伙,占据他们的船舱,而不是住进船长室,我们就能各自有一张床了,一张又窄又硬的床。现在,我们只好在胡安的床上一起睡了,我希望你不会打鼾,我受不了鼾声。” 麦特咬了咬牙,据他所知,汤姆打起鼾来就像是一把老锯子在锯橡树。他自己一定不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刚才两名大汉的其中一位走了进来。麦特不知道他是山诺还是瓦萨,他从床底下拖出船长的铁锁钱箱,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朝两个人草草地鞠了个躬。感觉到他们根本没看自己,大汉皱了皱眉,便离开了。 麦特开始怀疑,保佑了他一整个晚上的好运气是不是终于抛弃他了。他要忍受汤姆的鼾声,而且,说实话,成功跳上一艘船,然后当众拼命摇晃一张有着玉座的笔迹和塔瓦隆之焰印章的纸片,麦特现在已经不能肯定,这算不算是好运气了。他有些冲动地拿出皮骰罐,打开盖子,将里头的骰子倒在桌上。 是点骰,五个圆点分别占据五个朝上的骰面。暗帝之眼,这是这种花色在某些游戏中的名字。在那些游戏里,出现这种花色就代表输了;而在其他的游戏里,这代表着大赢。我玩的又是什么?他将骰子抓起来,又扔了一遍。五个单点。再掷,暗帝之眼重新冷冷地望着他。 “如果你的黄金都是用这些骰子赢来的,”汤姆平静地说,“那就难怪你为什么一定要搭第一艘船离开了。”他说话的时候,正在脱他的衬衫,他的头刚刚从领子里退出来,被包在拉起的衬衫里。他的膝盖因为缺乏脂肪而显得凹凸多节,腿上紧绷着一条条坚实的肌肉,只是右腿的肌肉有一点儿萎缩。“小子,即使你用这套骰子对付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如果被她知道了,也会把你的心脏挖出来。” “不是因为骰子,”麦特嘟囔着说,“是运气。”是两仪师的运气?还是暗帝的运气?他将骰子放回骰罐,重新盖好盖子。 “我想,”汤姆说着,爬上了床,“你并不打算告诉我所有这些金子都是从哪里来的。” “我今晚赢的,用他们的骰子赢来的。” “唔,那我想,你不会对你挥舞的那张纸做什么解释吧!我看见那印章了,小子!还有,那些关于白塔的事,以及为什么码头负责人会从两仪师那里知道你的相貌,你不会明白告诉我这些的。” “我帮伊兰带了一封要交给摩格丝女王的信,汤姆。”麦特用比他想象中更大的耐心说,“是奈妮薇给了我那张纸,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拿到它的。” “好吧,如果你不打算告诉我,我要睡了。帮我把灯吹熄吗?”汤姆侧过身,将枕头压在自己头上。 麦特脱掉外衣,爬进毯子里,吹熄了灯。床很舒服,胡安为自己准备了一张柔软的羽毛床垫,但麦特还是难以入睡。 他很快就听到汤姆的鼾声,枕头什么也没挡住。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汤姆正在用一把生锈的锯子锯木头。实际上,他也一直没有办法停止思考。奈妮薇和艾雯,还有伊兰,她们是如何从玉座那里得到那道手令的?她们一定是卷进了某个与玉座有关的诡计,白塔的阴谋之一。不过,麦特认为,她们一定是对玉座隐瞒了什么。 “‘请带一封信给我的母亲,麦特。’”他低声重复着,一边还下意识地模仿着女孩尖细的声音,“傻瓜!玉座可以随便派一名护法把王女的信送给女王。瞎眼的傻瓜,你那么想离开白塔吗?连这点都看不出来。”汤姆的鼾声似乎也对麦特的自责大表赞同。 不过,在大多数时间里,他想到的是运气,还有那些拦路贼。 船尾的第一次撞击几乎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也没注意到有东西落在甲板上的重击声,还有头顶上传来的凌乱脚步声与叫喊声。这艘船本身一直在发出各种杂音,也总要有人不断地叫喊、奔跑,它才能在河面上行驶。但是当麦特听见一阵刻意被压低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且正缓缓地向门口靠近时,他立刻想到了那些拦路贼,也立刻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个声音上。 他用臂肘轻轻推了推汤姆。“醒一醒,”他低声说,“有人在走廊里。”他跳下床,一边祈祷着脚下的地板——或者是船板吧,不管它是什么该死的东西!——不会发出什么声音。汤姆嘟囔着,抹了抹嘴唇,重新开始打鼾。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没时间担心汤姆了,麦特拿起铁头棒,走到门前,等待着。 舱门被缓缓地打开,两名穿斗篷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一个跟在另一个身后。从楼梯口透进来的昏暗月光勾勒出他们两个的身影,也映照出两把出鞘的匕首。那两个人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在门口等着他们。 麦特将铁头棒向前戳去,棒头狠狠地砸在他的肋骨和腹部之间。他在打出这一棒的时候,耳边还回响着父亲的声音。这是一记狠招,麦特,除非你的生命受到威胁,否则千万不要使出这一招。眼前的刀子让麦特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受到威胁,而且舱房里也没有多余的空间让他挥舞铁头棒。 第一个人发出一声窒息的闷哼,猛地弯下腰,徒劳地为了能吸进一口气而挣扎着。麦特向前迈出一步,铁头棒越过第一个人,戳在第二个人的喉咙上,发出响亮的碎裂声。那个人丢下匕首,抓住自己的喉咙,扑倒在同伙身上,两个人摔倒在地,无力地踢蹬着双脚,喉咙里传出濒死前的咯咯声。 麦特站在门前,盯着他们。两个人,不,烧了我吧,三个了!以前我一直都以为我不会伤害任何人,但现在,我一个晚上就杀了三个人。光明啊! 寂静充满了黑暗的走廊,他听见头顶上传来靴子蹬踏甲板的声音。这时他才想起来,船员们都是赤着脚的。 麦特拼命不去想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他脱下一个死人的斗篷,将它披在肩上,遮住自己只穿了一条白色亚麻内裤的身体。然后他赤脚走过走廊,爬上楼梯,将头稍稍探出舱口外。 灰白色的月光映照出一根根船缆,但黑暗的夜色仍然覆盖着整个甲板,除了河水冲刷船舷的轻响外,麦特听不到任何声音。在舵柄旁边有一个男人,他似乎是站在甲板上,兜帽因为御寒而罩在头上。那个人开始移动脚步,皮靴在木制甲板上发出几下擦碰声。 麦特放低铁头棒,希望它不会引起对方的注意,随后便爬上了甲板。“他死了。”他用模糊而低沉的声音说。 “我本来还以为你在切开他的喉咙时,他会高声尖叫的。”沉重的口音让麦特回想起塔瓦隆那条曲折的小巷,“那个孩子给我们惹了太多的麻烦。等等!你是谁?” 麦特用尽全力挥出铁头棒,覆铁的木头打在对面男人的头骨上。男人头上的兜帽吸收了部分声音,让人觉得仿佛是一颗瓜被敲裂在地上。 男人栽倒在舵柄上,舵柄被推到一边,船身猛然倾侧,让麦特摇晃了一下。从眼角的余光中,麦特看见一个影子从栏杆边的阴影中立起,随后是一道刀锋的光影。麦特知道,他绝对来不及在那把刀子刺入他身体前将铁头棒转到那个方向了。就在这时,另一道亮光穿过黑夜,飞入那道身影之中,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站立的身影倒下,一个人瘫软在麦特的脚边。 船身一阵摇晃,原来是舵柄在第一个敌人的身体下再次偏转,一连串模糊的人声从船板下传来。 汤姆跛着脚从舱口爬了上来,也只穿着斗篷和短裤,他的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盏牛眼灯。“你真是好运气,小子,下面有个人手里拿着这盏灯,很可能是要来纵火的。”灯光照亮了那个躺在麦特脚边的人,还有他胸口上的一把匕首柄。他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显然已经死了。麦特以前从没见过他。如果他曾经见过的话,他确信自己一定不可能忘记这么一张布满刀疤的脸。汤姆从那个死人张开的手中踢开一把匕首,然后弯腰抽出自己的小刀,用尸体的斗篷擦了擦。“很好运,小子,真的是很好运。” 船尾的护栏上绑着一根绳子。汤姆走过去,借着牛眼灯的光亮向下观望。麦特走到他身边,看到绳子的另一端连着一艘南港来的小艇,它的方形信号灯已经熄灭了,还有两个人站在收起的船桨之间。 “暗主垂怜,就是他!”两个人之中的一个惊呼道,另一个则开始拼命地解开系住小艇的绳结。 “你想把这两个人也杀死吗?”汤姆问,他的声音就像他表演时一样伴随着深沉的回音。 “不,汤姆,”麦特平静地说,“不。” 小艇上的人一定是听到了汤姆的问题,却没有听到麦特的回答。他们不再尝试去解开小艇,而是一纵身跳进了河里,溅起一片巨大的水花。随后,河中便传来响亮的划水声。 “傻瓜,”汤姆喃喃地说道,“这条河在经过塔瓦隆之后是收窄了没错,但它在这里肯定还有半里宽,甚至有可能更宽,他们在黑夜里是绝对游不上岸的。” “圣石在上!”舱口又传来喊声,“出了什么事?走廊里怎么会有死人!瓦萨怎么趴在舵柄上?他会害我们在泥滩上搁浅的!”胡安只穿了一条亚麻短裤,几个箭步冲到舵柄旁边,推开那个死人,用力转动舵柄,将航向校正。“这不是瓦萨!烧了我的灵魂吧,这些死人是谁?”其他人现在也爬上了甲板,有光着脚的船员,也有裹在斗篷和毯子里瑟瑟发抖的乘客。 汤姆用身体挡住那根绳子,悄悄地一刀将它割断。小艇消失在黑暗之中。“是水匪,船长。”他说,“年轻的麦特和我从水匪手中拯救了你的船,如果不是我们,他们可能会割断每个人的喉咙,也许你要重新考虑旅费了。” “强盗!”胡安喊道,“在下游的凯瑞安,这种恶棍多得不计其数,但我从没听说过在这么远的北方也会有这种人!”挤成一团的乘客们已经开始议论纷纷关于强盗和被割断喉咙的事了。 麦特僵硬地走到舱口,在他身后,他听见胡安的声音:“他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我从没听说过安多还会雇用刺客,但烧了我的灵魂吧,他真的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 麦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下了楼梯,跨过走廊里的两具尸体,将船长舱房的门在身后重重地摔上。他走到床边的时候,突然打了个冷颤,然后跪倒在地。光明啊,我被卷进了一个什么样的游戏?如果我要赢,我就一定要明白游戏规则。光明啊,这到底是什么游戏? 用长笛轻柔地吹着“早晨的玫瑰”,兰德双眼凝视着营火,一只插在木棍上的兔子正斜悬在火焰上方。一阵夜风让火舌闪烁不定,兰德几乎没注意到烤兔肉的香气,但他的脑子里却飘出了一个想法——等到了下个村子或是城镇,一定要再搞到一些盐。“早晨的玫瑰”是他在那些婚礼中吹奏的一首曲子。 那是多少天前的事情了?真的过去很多天了吗?还是,这只是我的想象?那个村子里的每个女人都决定在同一时刻结婚?那个村子叫什么来着?我已经疯了吗? 汗水流淌在他的脸上,但他还是继续吹奏着,笛声很小,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他的眼睛依然望着火苗。沐瑞告诉过他,他是时轴。每个人都说他是时轴。也许他真的是。人们喜欢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周围,喜欢自己周围的事情发生改变,一个时轴也许是导致所有这些婚礼的原因,但这与他不愿去想的一些事情太接近了。 他们还说,我是转生真龙。他们都这么说。活人这么说,死人也这么说,但这样并不能让它变成真的。我一定要让他们为我证明这一点。责任。我没有选择,但这并不能让它变成真的。 他似乎已经无法停止吹奏这首曲子了。它让他想起了艾雯,他曾经以为自己会和艾雯结婚,想起来,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现在,都已经过去了,但她还是走进了他的梦。那也许真的是她,她的脸,那就是她的脸。 只是,那里有那么多张脸——他认识的脸。谭姆,还有他的母亲、麦特、佩林,他们都想杀了他。当然,那不会是他们,那些只是他们的脸,但身体却是暗影生物。他认为那不是真正的他们,即使在他的梦里,那也只是些暗影生物。他们真的只是梦幻?他知道,有些梦是真的,有些则只是梦,噩梦,或者希望。但如何才能区分它们?明曾经在某个晚上走进他的梦,在梦中她想将一把匕首插进他的背后。他到现在都觉得惊讶,那时怎么会那么疼痛。他当时有些疏忽,任由她走近,却放松了自己的戒心。在明身边,他从不觉得需要特别警戒什么,尽管她在他身上看见了那些可怕的事情,但和她在一起,就好像自己的伤口被敷上了止痛药。 那时,她想杀死我!音乐中响起一段不和谐的高音。但他很快将乐声重新转为柔和。不是她,只是假装成她的暗影生物罢了。无论是谁伤害我,那都不会是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他相信这是真的。 他的梦里出现了许多张脸。赛琳也来了,清冷、神秘,又可爱。想到她,他就感觉口干舌燥。她给他带来了光荣,只是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现在,她告诉他,有一把剑,他必须去拿。有了这把剑,她就会来。凯兰铎,那些总是在他的梦里,总是,嘲笑和奚落的脸。许多双手推着艾雯、奈妮薇和伊兰,将她们推进笼子里,把她们弄伤。他为什么会为了伊兰流出比另外两个女孩更多的泪水? 他感到头部一阵眩晕,他的头在痛,像肋下的伤口一样痛。汗水从他脸上滑落,他低声吹着“早晨的玫瑰”,整整一夜。他害怕睡觉,害怕入梦。 第33章 在因缘的编织内 在马鞍上,佩林皱眉望着半掩在路边野草丛中的扁平石头。这条是结实的泥土路,从这里开始便是卢加德大道了,他们正朝卢加德边境的曼埃瑟兰河前进。这条路在许久以前曾经铺有石板,这是沐瑞两天前说的,路面上偶尔还能见到一些铺路石,而这一块上头有个奇怪的符号。 如果狗能在石头上留下爪印,佩林就会认为这个符号是一只大猎犬的足迹,但在裸露的泥土路上,他看不到任何猎犬的爪印,路边较松软的地上也没有。他的鼻子闻不到任何猎犬的气味,空气中只残留着一点燃烧过的味道,很像是燃放过烟火后的硫磺味。前面有一座小镇,也许有小孩子曾经带着照明者的烟火,偷偷到这里燃放过。 孩子走到这里也许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但佩林已经看到了农田,那一定是乡下孩子。无论是什么人,他都应该和这个符号没什么关系。马匹不会飞,狗也不会在石头上留下爪印。我太累了,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 打了个哈欠,他用脚跟踢了一下快步的腹侧,马儿立刻朝前方的队伍小跑过去。离开加莱后,沐瑞就一直催促众人拼命赶路,任何人哪怕只停下一会儿,她也不会稍等片刻。当这个两仪师打定了主意,她就会像冷锤铁一样刚硬。罗亚尔在六天前就已经放弃在赶路时读书了,那时,他发现自己被丢在队伍后方一里处,而大家已经走下一座山头,几乎要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一赶到沐瑞的白母马身后,佩林就放缓快步的速度,与巨森灵并肩而行,然后又打了一个哈欠。岚已经走到前方某处去执行侦察任务了。太阳斜挂在他们身后,再过一小时,就会落在树梢上。护法说他们会在天黑前到达一座叫瑞门的小镇,就在曼埃瑟兰河边。佩林不确定自己希望能在那里看到有什么在等着他们,他不知道那会是什么,但在加莱的经验让他比原先警觉了许多。 “我看不出你为什么不能睡觉,”罗亚尔对他说,“她每晚让我们停下来的时候,我都累得要死,在我躺下之前,我就已经睡着了。” 佩林只是摇摇头。他没办法向罗亚尔解释为什么他不敢熟睡。即使在他最浅的睡眠里,也充满了可怕的梦境,就像是那个有艾雯和飞跳的梦。嗯,我会梦到她,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光明啊,我只是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平安地留在白塔里学习如何成为两仪师。维林会照看她的,她也会照看麦特。佩林不认为奈妮薇需要别人照看,在他的印象里,奈妮薇总是认为别人都需要她的照看。 佩林不愿意去想飞跳,他已经成功地将活的狼群排除在自己的思维之外,不过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只手硬插进他的脑子里,将其中的一部分活生生地给抽走了。现在,他更不愿意有一匹已经死去的狼爬进他的脑海。他用力地摇摇头,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即使是飞跳也不行。 让他睡不好的原因不止是噩梦,他们在兰德经过的路上还找到其他反常的迹象。在加莱和艾达河之间,佩林并没看见什么,但是,等他们经过一座筑在一百五十尺高的悬崖上的石桥,跨过艾达河之后,他们进入一座名叫希多的小镇,只见一片灰烬和瓦砾,所有的建筑物都被摧毁了,仅剩下屈指可数的几段石墙和烟囱还立在焦土之中。 衣衫破烂的镇民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一盏被扔进谷仓的油灯所造成的。狂野的大火立刻四处飞窜,所有的东西都被点燃,能找到的水桶有一半也都破损了。所有被烧坏的墙壁都是向外倾倒,将火焰延烧到周围的房子上。客栈燃烧的房梁倾倒在广场的主井周围,让人们无法从井里汲水救火,其他三口井也很快就被倒塌的房屋压住。就连刮起的大风似乎也从各个方向吹来,将火势煽得更加旺盛。 佩林不需要询问沐瑞这是否与兰德的出现有关,她的脸色像生铁一样冰冷,已经告诉了佩林答案。因缘在兰德身边进行编织,各种可能性却疯狂而无法预测。 在希多之前,他们已经走过了四座小镇,只有通过岚对踪迹的识别,确认了兰德仍然在他们前面。兰德已经徒步走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在没有到达加莱时就发现了他的马,应该说,是那匹马的尸体,看起来,像是被狼或野狗咬伤过。当时佩林的心里非常害怕,特别是当他看见沐瑞正皱起眉头望着他的时候。但很幸运的,岚找到了兰德的脚印,兰德从坐骑倒下的地方跑开了。他的一个靴子的鞋跟被石子顶出了一个三角形的凹洞,这让他的足迹变得很好辨识。但无论是走路还是骑马,他似乎总是赶在他们前面。 在希多之后的四个村子里,最大的意外事件应该只是罗亚尔的出现,以及人们发现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巨森灵。他们的好奇心完全被罗亚尔吸引住,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佩林的黄眼睛。就算有人看到他的眼睛……如果连巨森灵都是真的,那一个人有什么样颜色的眼睛当然不足为奇。 在那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名叫维拉的小地方,那里正在举行庆典。村里的泉水又开始流淌了。去年的一整年时间里,村民们都不得不从一里外的溪流中运水回来,所有凿井的努力也都以失败告终,于是有一半的村民都搬走了。有了泉水,维拉终于摆脱成为死村的命运。随后又是三个平凡无奇的村子,他们只用一天时间就经过了那些地方。等到了萨马哈,城里所有的水井都在前一夜干涸了。人们都在叨念着暗帝降灾之类的话。之后是泰兰,那个村子在昨天夜里连续发生三起谋杀案,村民们全都关门闭户,提心吊胆,整个村子死气沉沉的。最后是费奥,这个春天,那里的庄稼几乎是所有人记忆里最差的一季。但费奥的村长在他家的屋后挖新茅厕时发现了一个装满黄金的破皮袋,于是,那里的人们都不用害怕会饿肚子了。在费奥没人认得那种大金币,它的一面是一张女人的面孔,另一面是一只鹰。沐瑞说,那是曼埃瑟兰的金币。 某天晚上当他们围坐在营火旁时,佩林终于开口向沐瑞问道:“离开加莱之后,我以为……他们是那么高兴,都结了婚,即使是白袍众也只不过像傻瓜一样。费奥也没出事。兰德不可能对那些庄稼有什么影响,它们在他到那里之前就已经收成很差了。那些金子显然也是好事,但其他的……那座被烧光的小镇,还有干涸的井,还有……那是邪恶的,沐瑞。我不相信兰德是邪恶的,因缘也许是在围绕他进行编织,但因缘怎么会是邪恶的?这不对,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如果你制作了一件不对的工具,那就是在浪费钢材。因缘不会这样浪费的。” 岚给了他一个阴郁的眼神,转身便消失在营地周围的黑暗里。已经用毯子裹住身体,躺倒在地上的罗亚尔,这时也抬起头,听着佩林的话,耳朵也竖了起来。 沐瑞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并没有说话,只是在火边暖着双手。最后,她凝视着火焰,喃喃地说道:“造物主是善良的,佩林,谎言之父才是邪恶的。时代因缘、纪元自身的延续,这些都是善良的。因缘不会因为外力而偏转,只有时光之轮才能将所有生灵、所有行为编织进因缘中。但因缘不是只有一种表相,一个时代的因缘,对或错都是无穷经线和纬线交错的结果。” 直到三天之后,佩林在夕阳中策马赶路时,仍能感觉他在听到这番话时那种直刺骨髓的寒意。他想相信因缘是善良的,他想相信如果有人做出邪恶的事情,那就是在对抗因缘,扭曲因缘。对他而言,因缘就像铁匠大师手中精细而复杂的作品。想到这样的作品竟然可能是精钢和黑铸铁,甚至更低品质金属的混合体,佩林就忍不住要打哆嗦。 “不是这样的,”他低声地喃喃道,“光明啊,不该是这样的。”沐瑞看了他一眼,他便立刻闭上了嘴。他不知道除了兰德之外,这个两仪师还想要什么。 又过了几分钟,岚出现在队伍前方,催着他的黑色战马,跑到沐瑞身边。“过了这个山丘,就到瑞门了。”他说,“看上去,他们这两天出了些事。” 罗亚尔的耳朵抖动了一下:“兰德?” 护法摇摇头:“我不知道,也许等沐瑞过去之后,她能看清楚些。”两仪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用脚跟踢了一下白色母马,加快了脚步。 他们停在山丘顶上,瑞门就在他们的脚下,小镇的一侧靠在大河边上。曼埃瑟兰河在这里的河宽足有半里,河面上没有桥梁,只有两个繁忙的渡口。用长桨推动的驳船来往不停,一艘空船正在小镇这边的渡口靠岸。这边的石砌渡口码头上还停着三艘船,河面上有十来艘过河的渡船,也有沿河而行的商船。商船有单桅的,也有双桅的。几座灰色的石砌大货仓分布在码头往小镇间的路上。放眼望去,这里的建筑物大部分都是石块砌成的,屋顶上的瓦片从黄色、红色一直到紫色,五彩缤纷。镇中心有一座广场,所有街道都是从那里向外扩散。 在他们走下山丘之前,沐瑞戴上兜帽,遮住了自己的脸。 和以前一样,街上行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罗亚尔身上,但这次,佩林听见有人带着敬畏的语气低声说出了“巨森灵”这个词。罗亚尔在马背上,腰挺得比以前更直,耳朵也竖了起来,大嘴因微笑而弯成了一道弧线。他显然不想流露出自己兴高采烈的心情,但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被轻轻搔着耳朵的猫。 对佩林来说,瑞门和前面十几座村镇并没有什么差别,这里充满人造的气味和人类本身的气味,当然,其中还夹杂着一股强烈的河水气味。但他在这些气味当中闻到另一股味道,一种让他颈后寒毛直竖的味道。他很想知道,岚是否对此有什么察觉。这种气味刚在他鼻尖出现,就立刻消失了,如同一根落入煤炉的马毛,但他就是忘不了。他在加莱闻到过相同的气味,它在那里同样也是转眼间就消失了。那不是扭曲者,也不是永灭者。那叫做兽魔人,烧了我吧,不叫扭曲者!也不叫什么永灭者!可以被叫做魔达奥、隐妖、半人,什么都可以,但不能被叫做永灭者!那气味不是兽魔人和隐妖的,但那股恶臭的每一丝一毫都是那么明显,那么丑恶。感觉上,散发出那股气味的东西并不会留下持久的痕迹。 他们一直催马跑进镇中心的广场。在广场的正中央堆着许多石块,实际上,这是一个刑架的基座。一根木柱立在石堆正中央,木柱顶端是一根有斜梁支撑的横木,横木上挂着一个铁笼,笼底距离地面有四步高。一名穿着灰褐色衣服的高个子男人坐在笼子里,双手抱膝,下巴抵在膝盖上。他没办法改变姿势,因为笼子里的空间已经被他占满了。笼子周围有三个小孩正向他扔石头,但那个人只是朝正前方凝视着,即使有石头打在他身上,他也不会眨一下眼。他的脸上不止一处有血迹。从笼子旁边走过的镇民们也像那个笼中人一样,丝毫不去注意那些孩子的胡闹。不过他们都会朝那个笼子看上一眼,大多数人的目光里带着赞同,还有一些人的眼里则流露出恐惧。 沐瑞哼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嫌恶的感觉。 “还不止这些。”岚说,“来吧,我已经在一家客栈里订好了房间。我想,你会在这里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 等他们走过那个笼子之后,佩林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身上有某种令他感到熟悉的东西,不过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们不该这么做。”罗亚尔低沉的声音里带有怒意,“我是说那些孩子,成年人不该放任孩子这么做。” “是的。”佩林心不在焉地表示同意。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我感到熟悉? 岚选中的客栈靠近河边,客栈前门上方的招牌写着“旅者的锻炉”。佩林认为这是个好兆头,虽然他除了在那块招牌上看见一个拿着铁锤、穿着皮围裙的男人外,并未看到任何与铁匠有关的东西。这家客栈是幢高大的三层楼建筑,由光滑的灰色方石建成,有着紫色的屋顶、大窗户和卷浪雕饰的门,看上去很富丽堂皇。客栈的马夫这时已经跑过来,接过众人的马匹。岚丢给他一枚硬币,他立刻深深鞠了个躬。 走进客栈,佩林打量着大厅中的人们。坐在酒桌边的男人和女人们都穿着节日盛装,佩林很久都没见过这么多刺绣、花边、五彩缤纷的缎带和流苏围巾了。只有一张桌子边上的四个男人穿着普通的衣服,也只有他们四个没有抬头看佩林一行人。那四个人一直在低声交谈着什么。佩林能稍微听到一点他们的谈话,他们谈论的是用冰胡椒交易毛皮的利润,以及沙戴亚对货物价格的干涉。佩林认为他们是商船的船长,而其他人则是这里的镇民,就连这里的女侍都穿上了她们最好的衣服——长围裙下面是绣花的裙装,脖子上系着各种颜色的缎带。 厨房里正忙得不可开交,佩林能闻到烹调羊肉、鸡肉、牛肉和几种蔬菜的味道,一种香料蛋糕的芬芳甚至让他暂时忘记了鲜肉的香气。 出来招待他们的是客栈老板本人,他是个胖胖的光头男人,红润的脸上有着两颗明亮的棕眼睛。他小跑着来到众人面前,一边鞠躬,一边还不停地揉搓着双手。如果不是他自我介绍,佩林绝对想不到他会是这里的老板。他身上穿的不是客栈老板的白围裙,而是像其他客人一样的礼服,有白色和绿色刺绣装饰的蓝色羊毛厚外衣,闷得这个人冒了一头的汗。 他们为什么都穿成这样?佩林暗自寻思。 “啊,安达拉大人,”客栈老板对岚说道,“和您说的一样,还有一位巨森灵。当然,我不是说您的话不对,不会的,您不会错的,大人。巨森灵有什么好奇怪的?啊,巨森灵朋友,能为您准备房间,是我的荣幸,我有一个很适合您的房间。啊,还有女士……”他的目光落在沐瑞深蓝色的丝裙和做工精致的羊毛斗篷上,虽然这些衣服沾染了一路的风尘,但其不菲的价值仍然一眼就能看出来。“请原谅,女士,请。”他把腰弯得就像是一只马蹄铁。“安达拉大人没有提到您,女士。我这么说并无恶意,请原谅。当然,您在这里甚至比巨森灵朋友还要受欢迎,女士,请不要在意盖诺·佛兰的蠢舌头吧!” “没关系。”沐瑞平静地接受了盖诺的恭维。两仪师在塔瓦隆之外行动时,使用别的名字和身份是经常有的事。佩林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岚自称为安达拉了。沐瑞无瑕的面孔仍然完全隐藏在兜帽之下,她用一只手拉紧斗篷,做出冷得打哆嗦的样子,而那只戴着巨蛇戒的手则被捂在斗篷里。“老板,根据我的理解,你们镇上大概是发生了不寻常的事。不过我相信,旅者应该不会遇到什么麻烦。” “啊,女士,也许您可以将它们称之为奇怪的事情。您本人的光临让这座寒酸的房子蓬荜生辉,更何况,您还带来了一位巨森灵。不过,瑞门也有狩猎者,他们之中有一些就住在这里。他们从伊利安出发,目的是历经艰险,寻猎瓦力尔号角。他们在瑞门,或者是上游一两里的地方确实遭遇到了麻烦,他们和野蛮的艾伊尔人发生了战斗。您能想象吗,女士,戴黑面纱的艾伊尔人竟然在阿特拉横行肆虐!” 艾伊尔人。佩林现在知道他对笼中那名男子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了,他曾经见过一次艾伊尔人,他们是凶暴的民族,居住在寸草不生的荒漠中。对一般人来说,他们只是生活在传说里。佩林以前见过的那名艾伊尔人和兰德很像,比大多数人的个子都要高,有着灰色的眼睛和红色的头发;他的衣着则和那个笼中人一样,身上是与岩石和干枯灌木同色的棕褐色衣服,脚下是及膝软靴。佩林几乎又听到了明的声音。一个笼中的艾伊尔人,你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有重要的事情要发生。 “为什么你们……?”他清了清喉咙,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显得那么古怪,“为什么你们镇上的广场会有一个关着艾伊尔人的笼子?” “啊,年轻的大人,说到这个……”盖诺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上下打量着佩林,注意到他简朴的衣服和手中的长弓,目光在佩林插在背后的战斧上停留了一会儿。当秃头胖子抬头望向佩林的眼睛时,他哆嗦了一下。也许是因为贵妇人和巨森灵的原因,他似乎现在才注意到佩林的眼睛。“他是您的仆人吗?安达拉大人?”他小心地问。 “回答他的问题。”岚只说了这么一句。 “啊,啊,当然,安达拉大人,但这里有人能把这件事向您说得更清楚,那就是奥班爵士。我们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听他的英勇事迹。” 一名黑发男人正从大厅侧面的楼梯走下来,他的年纪不算很大,穿着一身红衣服,额头完全被绷带包住了。他手里拄着一根拐杖,左腿的裤管被裁掉,从脚踝到膝盖部分全都绑着绷带。看到他下楼,镇民们都轻声赞叹着,仿佛看到什么伟大的东西。商船船长们仍在继续他们低声的交谈,他们这时已经在专心讨论毛皮的问题了。 盖诺也许是认为这个穿红衣服的男人能把故事讲得更好,但他抢在这个人前面说道:“奥班爵士和加恩爵士只带着十名随从对抗二十名野蛮的艾伊尔人。啊,那场战斗真是艰苦又激烈。我们受了许多伤,但也重创了敌人,有六位随从英勇地牺牲了,剩下的也全都受了伤。奥班爵士和加恩爵士是受伤最严重的,但艾伊尔人全都被杀死,或者是跑了,还有一个成了俘虏,就是你们在广场上看到的那个。他已经无法再用野蛮的行径伤害我们,就像他那些死掉的同伴一样。” “你们这个地方受到艾伊尔人的侵害?”沐瑞问。 佩林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实际上,他对此感到很恐慌。偶尔,总会有人用“黑面罩的艾伊尔人”来形容一个人的残暴,这就是艾伊尔战争在人们心中留下的印象。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从那时起,艾伊尔人就从没离开过荒漠。但我在世界之脊的这一边已经见过了一个,而现在,我又见到了第二个。 客栈老板搓着自己的光头:“啊,不,女士,还算不上,但他们一定会侵掠我们的,一定会的。这帮暴徒足有二十个。所有的人都忘不了他们在凯瑞安的烧杀抢掠。当各国联合在一起,将他们杀回去的时候,这个村子里的男人们就曾经赶赴闪亮之墙前面的战场。那时我因为扭了腰,所以没能参加那场战役,但我记得很清楚。我们都应该记得。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又为了什么而来,是怎么过来的,但奥班爵士和加恩爵士显然是从他们的手中拯救了我们。”穿着节日衣装的人们纷纷发出赞同的响应。 奥班跛着腿走进大厅,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客栈老板。当他走进来的时候,佩林能闻到一股陈腐的酒气。“那个老婆子带着她的草药跑哪儿去了,盖诺?”奥班粗声粗气地问,“加恩的伤口疼得让他受不了,我的脑袋也痛得快要炸开来了。” 盖诺深深一鞠躬,脑门几乎要撞到地板:“啊,蕾克大妈明天上午就能赶回来了,奥班爵士,因为有人要生小孩,爵士。不过她在走之前说,她已经缝好您的伤口,又敷了药膏;加恩爵士的伤口也处理好了,您不必为此担忧。啊,奥班爵士,我相信她明天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你们。” 缠绷带的男人又低声嘀咕了几句,他的声音很低,没有人听见他说了些什么,除了佩林。佩林听见他说他等的是一个“兜里只有烂叶子”的农妇,还有“缝合伤口就像是补麻袋”。男人恼恨地耸耸肩,眼里带着怒气,这时他似乎终于看到那些刚刚走进店里的人。看到佩林,他的目光立刻就滑了过去,对此佩林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他的眼睛在看到罗亚尔时睁大了一些——他见过巨森灵,佩林心想,但他绝对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一个。看到岚的时候,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他能看得出谁是强悍的战士,而且他并不喜欢这种人。向沐瑞的兜帽里望去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不过他显然还没看清沐瑞的脸。 佩林决定不再想这些事了。他不喜欢任何跟两仪师有关的事,也不希望沐瑞和岚会注意到这些,但护法眼中闪过的一丝寒光告诉他,他的希望肯定是落空了。 “你们十二个人和二十个艾伊尔人作战?”岚语气冰冷地问。 奥班挺直腰,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他努力表现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说道:“哼,如果你要得到瓦力尔号角,就必须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和加恩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战斗,在我们找到瓦力尔号角之前,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不管怎样,光明一定会照耀我们。”他的语气仿佛在告诉大家,光明除了照耀他们之外,不会再做其他事了。“当然,我们的敌人不止是艾伊尔人,总会有各种恶徒妄想阻止狩猎者,但加恩和我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另一阵赞叹声从人群中传出。奥班站得更直了些。 “你们死了六个人,捉住了一个俘虏。”这是岚的声音。佩林听不出他是在夸赞,还是在批评。 “哼,”奥班说,“我们把剩下的都杀光了,除了那些逃跑的之外。毫无疑问,他们现在已经把死去的同伙藏了起来,我听说他们总是这么做的。白袍众正在搜寻他们,但那帮人永远也找不到艾伊尔人。” “这里有白袍众?”佩林突然问道。 奥班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将目光撇到了一边。他重新望向岚:“白袍众总是将鼻子伸到不欢迎和不需要他们的地方,他们都是些笨蛋。唉,他们会连续好几天在野外骑马乱窜,但我怀疑他们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还能找到什么。” “我也这么想。”岚说。 缠绷带的男人皱起眉头,仿佛无法确定岚真正的意思。然后,他走到客栈老板身边,“听着!你快去找到那个老婆子,我的头都要炸开了。”然后他看了岚一眼,便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爬上了楼梯。在他身后,人们都低声叨念着圣号角狩猎者消灭艾伊尔人的英勇行为。 “这是个多事的小镇。”罗亚尔浑厚的声音将那些船长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佩林依稀能听到那些船长们正在谈论一些关于缆绳的问题。“在我走过的所有地方,你们人类都在做着各种事情,匆忙而纷乱,你们的身边也总会有事情发生。你们怎么能承受如此强烈的动荡?” “啊,巨森灵朋友,”盖诺说,“我们人类需要这种动荡所带来的兴奋。没有去闪亮之墙参战,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后悔呢!为什么,让我告诉你——” “我们的房间——”沐瑞没有提高声音,但她的话如同利刃般切断了客栈老板的声音,“安达拉已经预订房间了,对不对?” “啊,女士,请原谅,是的,安达拉大人确实订好了房间,请原谅。这一切都太令人兴奋了,我的脑袋几乎要忘了其他事情,请原谅,女士,这边,请跟我来。”他又是深深一鞠躬,嘴里不停地说着抱歉,然后便带领一行人走上了楼梯。 到了楼梯顶端,佩林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他听见下面传来一句句“女士”和“巨森灵”,他能感受到所有那些目光。但他特别在意一对眼睛,那对眼睛盯着的不是沐瑞和罗亚尔,而是他。 他在一瞬间就找到了那个人,因为她站在远离众人的地方;也因为她是这个屋子里惟一没有穿戴任何花饰的女性。她的眼睛是深灰色的,几乎可以说是黑色,她的衣服像那些船长的衣服一样简朴,宽大的袖子和收窄的裙子上没有任何一点装饰和一根多余的缝线。这身衣裙是为了骑马而设计的,当她走动的时候,他能看到一双软皮靴从裙摆底下露出来。她很年轻,也许还没有他的年纪大。以女性的标准来看,她是个高个子,黑色的头发一直披到她的肩膀。她的鼻子有点大,嘴也不小,还有一对高颧骨,以及微微上翘的眼角。佩林不确定她是否算得上漂亮。 当佩林向下张望的时候,她立刻将目光转向一名女侍,没有再盯着楼梯上面看。但佩林相信自己的感觉是对的,她曾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第34章 不同的舞蹈 盖诺在引领众人前往各自的房间时,嘴里仍然不停地嘟囔着。不过佩林并没有真的去听,他一直在寻思那名黑发女孩是否知道黄眼睛意味着什么。烧了我吧,她就是在看我。这时,他听到客栈老板说:“在海丹宣称有龙出现。”他觉得自己的耳朵立刻像罗亚尔的一样竖了起来。 沐瑞在走廊里立定身子:“老板,又有伪龙出现吗?在海丹?”她的脸仍然藏在兜帽里,但她说话的声音似乎显示出她连脚趾都在发抖。即使正注意倾听客栈老板的回答,佩林还是禁不住打量着沐瑞,他嗅到了某种近似恐惧的东西。 “啊,女士,不用害怕,这里距离海丹还有四百里呢!在这里没有人会找您的麻烦。有安达拉大人在,还有奥班爵士和加恩爵士,您尽可放心——” “回答她!”岚一声断喝,“在海丹是不是有伪龙出现?” “啊,啊,不,安达拉大人,不完全正确。我的意思是,在海丹,有一个人宣称真龙出现了,这是我们几天前听说的。您可以认为,他是在宣称真龙正要到来,我们还听说了那些出现在塔拉朋的人;也有人说他们是在阿拉多曼,而不是塔拉朋。不管怎样,那些地方离这里还很远,也许再过几天,我们聊天的话题就会变成这件事了,或者是鹰翼的大军回来——”岚冰冷的眼神仿佛两把利刃,让盖诺不禁吞下尚未说出口的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揉搓着双手。“我只听说了这些,安达拉大人,据说那家伙的眼神让人过目难忘。他说了许多关于龙的废话,说什么龙是来拯救我们的,我们都必须追随龙,就连野兽都在为龙作战。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捉住了他,但他们一定会有所行动,海丹人不可能容忍这种言论。”马希玛,佩林有些诧异地想,那一定是该死的马希玛。 “你是对的,老板。”岚说,“这家伙应该不会来这里找我们的麻烦。我认识一个喜欢说疯话的人,您应该记得他,亚莉丝女士,马希玛,对不对?” 沐瑞愣了一下,“马希玛,是的,当然,我差点把他给忘了。”她的声音冷静而稳定。“上次我见到马希玛的时候,他还希望有人能剥掉他的皮去做双靴子呢!”说完这句话,她就走进自己的房间,响亮的关门声传遍整条走廊。 “安静一点!”从走廊另一端传来一声沉闷的喊叫,“我的头都快裂开了!” “啊!”盖诺又开始搓着手,“啊,请原谅,安达拉大人,不过亚莉丝女士确实有点凶。” “有些人,她并不喜欢。”岚温和地说,“她还有更厉害的时候呢!” “啊,啊啊!您的房间在这里。啊,巨森灵朋友,当安达拉大人告诉我您要来的时候,我立刻就从阁楼上搬下来一张巨森灵老床,都有三百多年了,它上面可是落满了灰尘呢!这……” 佩林没有再去注意客栈老板说了些什么,他们的对话在他耳里与流过岩石的河水没什么两样。那名黑发的年轻女人一直困扰着他,还有那个关在笼子里的艾伊尔人。 走进自己的房间,佩林仍然机械性挪动着脚步,脑子里充满着各种念头。岚并没有向客栈老板解释佩林并不是个仆人,所以他的住房只是客栈后侧一个黑暗的小房间。他放开弓弦,将长弓靠在角落里,弓弦若绷在弓上太久,会毁了弓背和弓弦。随后,他在盥洗架旁边放下铺盖卷和鞍袋,将斗篷盖在上面,又把连着箭囊和斧头的腰带挂在墙壁的钉子上,便一头躺倒在床上。一个大大的哈欠提醒他,如果继续这样躺着,可能立刻就会昏睡过去。床铺很窄,床垫也硬邦邦的,但这张床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一张床都要来得舒服。他站起身,坐到三腿凳上开始思考,他总是喜欢在一天结束时思考一下心中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敲门声,罗亚尔将头探了进来。巨森灵的耳朵因兴奋而颤抖个不停,他绽开笑容的大嘴几乎把脸分成了两半。“佩林,你一定不相信!我的床是咏唱木做的!它一定有上千年历史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哪个咏树者能咏唱这么大一块木头。我自己连试试看的念头都不曾有过,而我比现存绝大多数咏树者都更有能力。说实话,有能力的咏树者已经不多了,而我则是最好的。” “这很有趣。”佩林说。一个笼中的艾伊尔人。这是明说的。但那个女孩为什么要一直盯着我? “真的很有趣。”罗亚尔的语气显示出他听得出来陷入沉思的佩林并不像他那么兴奋。“晚餐已经在楼下准备好了,佩林。他们为了那些狩猎者,把一切好东西都拿出来了,不过,我们也可以吃一些。” “你去吧,罗亚尔,我还不饿。”烹调肉食的味道从厨房一直飘上来,却没有对佩林产生什么诱惑,他几乎没注意到罗亚尔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将双手放在膝上,又打了几个哈欠,佩林竭力想从混乱的思绪中理出一些头绪。这就像是卢汉师傅打造出来的那些令人迷惑的精制品,各种金属的配比都有着极为巧妙的联系,但总有窍门可以将铁打造成环,或者打造成螺旋,而这些一定也有窍门。 那个女孩一直看着他,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睛,尽管客栈老板和其他客人都没注意到这一点。他们都在看巨森灵、圣号角狩猎者、一位刚刚到来的贵妇人,和广场上的艾伊尔囚徒,像一个人眼球颜色这样的小事,不会吸引任何人的目光;更何况,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仆人而已。那她为什么会一直盯着我? 还有那个笼中的艾伊尔人。明看见的东西总是非常重要,但是怎么个重要法?他会做出什么事?我本来可以阻止那些小孩朝他扔石头。我应该去阻止的。佩林试着告诉自己,如果他这么做,这里的成年人一定会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但这种借口丝毫没有缓解他的愧疚之心。他在瑞门只是个外来客,艾伊尔人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我应该去试一试的。 他没有理出任何头绪,于是他又耐心地从头开始,再次回想每件事情,然后又一次,再一次。但他除了为自己没有采取行动感到后悔之外,再没有找出其他什么有用的东西。 当夜幕终于落下的时候,他忽然发觉这个房间里除了从长窗洒下的一点月光之外,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想到曾经在小壁炉的炉架上看到有牛油蜡烛和火绒匣,但借助微弱的光亮,他就完全可以看清房里的每个角落。我必须做些事情,不是吗? 他扣上战斧,愣了一下。他是下意识这样做的,带着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已经像呼吸一样自然了。他不喜欢这样,但他还是让这些东西留在腰间,便走了出去。 从楼梯口透过来的灯光让走廊看上去和他的房间差不多亮,谈话声和笑声伴随着厨房的菜肴香气从楼梯口传了上来。佩林朝走廊前方走去,他的目标是沐瑞的房间。敲了一下门,他走进房间,立刻停住脚步,他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沐瑞拉紧肩头的淡蓝色罩袍。“你想知道什么?”她冷冷地问。她的一只手拿着一把银背梳子,一头黑色长发从她的颈侧垂过,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泽。她显然正在梳理头发。沐瑞的房间比佩林的要好上许多,墙壁上覆盖着抛光的木嵌板,从天花板垂下雕银吊灯,宽大的砖壁炉里燃着温暖的炉火。房间里飘散着一股玫瑰肥皂的气息。 “我……我以为岚在这里。”佩林努力张开嘴,“你们两个总是在一起,我以为他……我以为……” “你想知道什么,佩林?” 佩林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兰德做的吗?我知道岚一直跟踪他到这里,这一切看起来都很奇怪。那些狩猎者,那名艾伊尔人,这是他做的吗?” “我不这么认为,等岚告诉我他今夜的发现之后,我会知道得更多。如果运气好,他找到的东西应该可以帮助我做出必要的选择。” “选择?” “兰德可能渡过这条河朝提尔去了;也可能是乘船前往下游的伊利安,再从那里乘船去提尔。第二条路比第一条的距离要长上许多里,但比较安全。” “我想我们没办法赶上他,沐瑞,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即使他徒步的时候,也能走在我们前面。如果岚是对的,他仍然领先我们半天的路程。” “我几乎要怀疑他学过神行术。”沐瑞稍稍皱了皱眉,“如果他真的有这种能力,他会直接朝提尔前进。不,他只是有着擅长走远路及强壮跑者的血脉。也许我们应该走水路。如果我们赶不上他,至少也应该紧跟着他到提尔,或者是在那里等他。” 佩林不安地挪动双脚,沐瑞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种冰冷的许诺。“沐瑞,你曾告诉过我,你能感觉到暗黑之友,或者是深深陷入暗影中的人,岚也有这种能力。那,你在这里有这种感觉吗?”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朝向一面放在雕花银架上的大镜子,一只手拉着罩袍,另一只手开始梳理头发。“很少有人类会陷得这么深,佩林,即使在最坏的暗黑之友里也没有。”她突然停下动作,“你问这个做什么?” “楼下的大厅,有个女孩一直盯着我,她没有像别人一样注意你和罗亚尔,她只是一直盯着我。” 梳子重新开始移动,一丝微笑出现在沐瑞的嘴角。“佩林,你经常会忘记你是个英俊的年轻男子,有许多女孩都会喜欢你那宽阔的肩膀。”佩林不安地咕哝着,后退了一步。“还有什么事吗,佩林?” “唔……没有了。”她没办法帮助他了解明的描述,没办法告诉他更多信息。他只知道,这很重要,而他也不想将明的描述,明所见到的景象告诉她。 回到走廊里,关上沐瑞的房门,佩林靠在墙上。光明啊,我在她那个样子的时候走进去,而她……她真是个美丽的女人,不过她应该像我母亲一样老了,或者更老一点。他觉得麦特也许会邀她去楼下大厅舞上一曲。不,他不会的。即使是麦特也不会愚蠢到想去逗弄一名两仪师。沐瑞确实会跳舞,佩林自己就曾经和她跳过。而且和沐瑞相比,佩林的舞步蠢得像只呆头鹅。不要把她想成一个乡下丫头,只是因为你看到了……她是个该死的两仪师!你还得担心那个艾伊尔人。他用力摇摇脑袋,走下楼梯。 大厅里像他们刚刚进来时一样坐满了人,佩林根本没找到空位。已经有人带了长凳和板凳进来,还有更多的人只能站在墙边,他没有看到那名黑发女孩。当他快步走过大厅的时候,也没人注意到他。 奥班一个人占据了一张桌子,他的伤腿放在一张铺了软垫的椅子上,脚上穿了一双软拖鞋。他手里拿着一只银杯,女侍们正不停地往里头倒着酒。“唉,”他向众人说道,“我们知道艾伊尔人是凶蛮的战士,但加恩和我可没时间犹豫,我抽出我的佩剑,用脚跟猛踢了一下雄狮的肋骨……” 佩林愣了一下才会意过来,原来这人口中的雄狮指的是他的马,而不是说他骑了一头狮子。佩林感到有些惭愧,他确实不喜欢这个人,但不能因此就认为他会吹牛说自己骑着狮子。想到这里,他几步便跨出了大门,没有再回头。 客栈前的街道上像客栈里一样拥挤,没有在大厅里找到位置的人们都想透过窗口,看一眼他们的英雄,而更多的人则挤在门前,倾听奥班的故事。没有人会多看佩林一眼,不过,他的出现在门前拥挤的人群中引起许多低声的抱怨。 在夜里的广场中,佩林看不到半个人,所有不在家里的人一定都去了客栈。偶尔会有一个人影在亮灯的窗户前闪过,这是佩林看到惟一有动作的东西,但他觉得自己正受到监视。他不安地向四周看了看,除了黑夜中的街道和窗户中透出的点点灯光,什么都没有。广场周围的窗户几乎都是黑的,只有不多的几幢楼上还有一点微亮。 刑架仍然像他记忆中那样立着,那个艾伊尔人还被关在笼子里,挂在他伸手也无法触碰到的地方。艾伊尔人看上去是醒了,至少他抬起了头,但他并没有低头去看佩林。孩子们扔向他的石子零散地掉落在笼底的地面上。 笼顶横梁上焊着一个铁环,一根粗绳子的一端拴在铁环上,穿过刑架上的一个大滑轮,另一端系在两根木桩齐腰高的地方,多出来的绳子则被散乱地堆在刑架下面。 佩林又向周围看了看,仔细巡视了一遍黑暗的广场。他仍然感觉自己正受到某种东西的监视,但他还是什么都没看见。他仔细倾听,也没听到任何声音。他闻到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和房子里传出的食物气味,以及笼中人的汗味和陈旧的血气,没有一种气味隐含着危险。 他的重量,还有笼子的重量。佩林一边想,一边向刑架靠近。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做出的决定,或者他是否真的做出了决定,但他知道他必须有所行动。 他用一条腿勾住木桩的顶端,将绳子背在肩上,用力弯腰往下拉,好让绳结松弛下来,让他能解开它。绳子在这时开始一下下抽动,让他知道笼中的人终于开始活动了,但时间不允许佩林现在停下来去向那个艾伊尔人解释一切。他匆忙地利用绳子被拉下后松出的一点空间解开了木桩上的绳结,继续用勾住木桩的腿固定住自己。佩林用最快的速度一点点将绳子放长,让铁笼落在石板地面上。 艾伊尔人现在正无声地审视着他。佩林什么都没说,当他终于稳下心神,开始仔细打量这个笼子的时候,嘴唇不由得绷紧了。做一样东西就应该把它做好,即使是这种东西也不能这么草率。笼子的整个正面是笼门,被马虎地用铰链捆在笼子上,门环上胡乱拴了一根和笼子一样粗糙的铁链,用一把精铁大锁锁住。佩林摸索着铁链,找到上面铸造最差的一环,将自己战斧背面的长钉插进去,猛地一扭手腕,铁环便被撬开了。只过了几秒钟,他就拉掉了那根铁链,把它扔在地上,打开笼门。 艾伊尔人坐在笼子里,用膝盖顶住下巴,仍然盯着他瞧。 “嗯?”佩林哑着嗓子低声道,“我打开了笼子,但我不打算该死的带你走。”他又慌张地看了看四周黑暗的广场。仍然是一片死寂,但他还是觉得有东西在监视着他。 “你很强壮,湿地人。”艾伊尔人只是活动了一下肩膀,就又不动了,“他们可是用了三个男人才把我升上去的,不过,你为什么要放我下来?” “我不喜欢看见人被关在笼子里。”佩林低声说,他想要离开,笼子已经打开了,而监视他的眼睛却还存在着。但艾伊尔人一直都没有动。做一件事就要把它做好。“难道你不在别人过来之前逃走吗?” 艾伊尔人抓住笼顶最前端的横梁,将身子推出铁笼,晃了一下,站稳脚跟。他就这样半悬着身体,用抓住铁笼的手撑着自己的重量。如果站直身体,他差不多要比佩林高上一个头。他望着佩林的眼睛,佩林知道自己的眼睛在月光下一定是闪闪发亮,如同燃烧的黄金一样,但艾伊尔人并没有对此说些什么。“我从昨天开始就被关在这里,湿地人。”他说话的样子就像岚一样,不是指声音或口音类似,而是这个艾伊尔人有着和岚一样冰冷的镇静和自信。“要花些工夫活活血,它们才能干活儿。我是高尔,沙拉得艾伊尔,伊马兰氏族的高尔。湿地人。我是山马塔,一个岩狗众,我的水是你的了。” “嗯,我是佩林·艾巴亚,两河人,我是个铁匠。”这个人已经走出笼子,现在他可以逃走了。只是,如果在高尔能够行动自如之前突然有人过来,高尔会被立刻关回笼子里,除非他们两个杀掉来人。而这两种情况都会让佩林前功尽弃。“如果我想要水的话,我会带个水罐或者皮囊来的。为什么你叫我‘湿地人’?” 高尔用手指了指河面。在月光下,即使以佩林的眼力也无法看清楚他的神情,但佩林第一次觉得这个艾伊尔人看上去有些不安。“三天前,我亲眼看到一个女孩在一大片水里前进,那一定有二十步宽,她……在河里上上下下。”他用一只手比了一个笨拙的游泳姿势。“一个勇敢的女孩,穿过了那条……河……而我在它前面几乎失去了勇气。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多水,我也从没想过在这个世界上,会有你们这样拥有这么多水的湿地人。” 佩林摇摇头。他知道艾伊尔荒漠水源匮乏,这是他了解关于艾伊尔荒漠屈指可数的几件事之一,但他没想到那里的水会少到让艾伊尔人对外面的世界有这么大的反应。“你离家很远了,高尔,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们在寻找,”高尔缓缓地说,“我们在寻找随黎明而来之人。” 佩林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而且也清楚知道它指的谁。光明啊,兰德总是会出事。我和他永远都被捆在一起,就像是一匹一定要钉上蹄铁的马。“你找错方向了,高尔,我也正在找他,他去提尔了。” “提尔?”艾伊尔人的声音显得很惊讶,“为什么?当然,这是一定的。预言中说,当提尔之岩陷落时,我们最终才能离开三绝之地。”这是艾伊尔人对荒漠的称呼。“预言说,我们会被改变,并再次找到我们曾经拥有以及曾经失去的。” “也许是吧!我不知道你们的预言,高尔,你准备好离开了吗?这里随时都可能有人会过来。” “逃走已经太迟了。”高尔说。一个粗重的嗓音也在这时喊道:“那名囚犯要逃跑了!”十来个穿着白袍的人这时跑过广场,一边抽出身上的剑。他们的圆锥形头盔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们是圣光之子。 高尔却仿佛是拥有世界上全部的时间般,他平静地从肩头掀起一块黑布包住头颅,让它形成一个露出眼睛的黑色厚面罩。“你喜欢跳舞吗,佩林·艾巴亚?”他问道。随着这句话,他像箭一般从笼边冲出,径直扑向跑过来的白袍众。 最初的一瞬间,白袍众们因惊讶而停顿了一下。艾伊尔人显然需要的就是这一瞬间。他踢飞了第一个人已经刺过来的剑,并拢五指,手掌像匕首一般戳在这名白袍众的喉咙上。闪身躲过这名士兵栽倒的身体,高尔的双手抓住下一个人的胳膊,随着一个响亮的断裂声,那个人的胳膊被折断了。他把这个人推到第三个人脚下,同时踢在第四个人的脸上。他的战斗就像是一场舞蹈,从一个人到下一个人,一刻不停,一丝不缓。不过那个被同伴绊倒的人已经爬了起来,断臂人也举起他的剑,高尔则在他们中间继续着他的舞步。 允许佩林迟疑的时间转眼就结束了,并不是所有的白袍众都把注意力放在这名艾伊尔人身上。等到佩林双手紧握住斧柄,将一把剑挡开的时候,剑刃差点就要刺进了他的胸膛。他猛挥斧头,听到斧刃撕裂对方喉咙的声音时,他真想大声惊呼。但他没有时间喊叫,也没有时间后悔了,更多的白袍众已经跟在第一个后面扑了上来。他痛恨这把斧子造成的伤口;痛恨它劈开甲胄、切入骨肉时的感觉;痛恨那种将头盔和颅骨一同砍成两半的轻松。他痛恨所有这一切,但他更不想死。 时间似乎同时被压缩和拉长了,佩林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已经搏斗了几个小时,呼吸像锉刀一样摩擦着他的喉咙。眼前不断移动的人形仿佛飘浮在果冻里,而他们却在一瞬间就从活人变成了死尸。汗水从他的脸侧流下,但他还是感觉像被浸在冷水中一样冰冷。他在为自己的生命而战,这场战斗只经过了几秒钟还是持续了一整晚,他并不知道。 当他终于垂下手,喘息着挣扎在晕倒的边缘时,他看到十几名穿白袍的男人躺在广场的石板地上,而夜空中的月亮根本还没有挪动位置。有一些人还在呻吟,其他的则只是沉寂地躺着。高尔站在他们中间,面孔仍然用黑布遮住,双手仍然是空的,大部分敌人是他打倒的。佩林希望所有的人都是这名艾伊尔人杀的,旋即又为这种想法而感到惭愧。血和死亡的气味充满着锐利而痛苦的感觉。 “你在这些刀枪里舞得不赖,佩林·艾巴亚。” 转过头,佩林喃喃地说:“我看不出十二个人怎么可能打得过你们二十个人,甚至还赢了,即使他们之中有两个是狩猎者。” “他们是这么说的?”高尔轻轻一笑,“沙恩和我不够小心,我们深入这片软地许久之后,风的方向出了错,我们没闻到。在我们发觉之前,他们已经包围了我们。沙恩死了,我则像个傻瓜一样被俘虏,也许付出这样的代价,也算够了。是逃跑的时候了,湿地人。提尔,我会记住的。”终于,他放下了黑面罩,“愿你总能找到水和树阴,佩林·艾巴亚。”转过身,他跑进了夜色之中。 佩林也开始奔跑。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里正拿着一把鲜血淋漓的斧子。他匆匆地在一个死人的袍子上抹净斧刃。他死了,烧了我吧,他的身上全都是血。他强迫自己将斧柄插回腰带上的皮环里,才小跑而去。 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他看见了她,广场边缘一个苗条的身影,穿着黑色的窄裙。她转身跑开。他们之间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她跑进街道里,消失了。 他朝她原来站立的地方跑去。但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护法注意到刑架下面的空笼子,白色的石堆在月光下拉出一道影子。护法猛地转回头,用一种硬得像新轮框一样的声音说:“铁匠,这是你干的?光明烧了我!有谁看见你吗?” “一个女孩,”佩林说,“我想她看见了,你不要伤害她,岚!肯定还有其他许多人都看见了,这周围都是亮灯的窗户。” 护法抓住佩林外衣的袖子,把他向客栈一推:“我看见一个女孩在奔跑,但我以为……没关系,你把巨森灵叫出来,带他去马厩。然后,我们要带着我们的马去码头,愈快愈好。天知道今晚会不会有船出港,否则我就只能雇一条船了。不要问问题,铁匠!快点去!快!” 第35章 猎鹰 护法的长腿很快就把佩林抛在了身后,等到佩林从人群中挤进客栈时,岚已经跨上了楼梯,但佩林却看不出他有任何匆忙的神态。于是,佩林也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步伐。在他身后的门廊里,被他挤来挤去的人们发出一连串的抱怨声。 “又出事了?”这是奥班的声音,他举起银杯,示意女侍将它倒满。“唉,就是这样,我们行进的时候,他们在路边设下埋伏,当时我没想到在距离瑞门这么近的地方还会遇到伏兵。他们尖叫着从灌木丛里向我们冲过来,只是一次呼吸的时间,他们已经冲到我们中间,长矛朝我们直刺而来。我的两名最好的手下和加恩的一名手下立刻就死了。唉,我看见他们的时候,就知道他们是艾伊尔人,然后……” 佩林跑上了楼梯。怎么,奥班现在知道他们了。 说话声从沐瑞房间的门后传来,佩林不想去听沐瑞对这件事有何想法,他跑过沐瑞的房门,将头探进罗亚尔的房间。 巨森灵的床显得低矮而巨大,有人类床铺的两倍长,一倍半宽。它占据了房间大部分的地方,而这个房间像沐瑞的房间一样宽大而精致。佩林依稀记得罗亚尔曾经说过,这张床是一块咏唱木,如果是在其他时候,他一定会仔细欣赏这张床上充满流动感的曲线,这些曲线让这张床仿佛就是生长在它所在的地方。巨森灵一定是在历史中的某段时间里曾经在瑞门居住过,客栈老板还为罗亚尔找到了一张合身的扶手椅,并在上面铺满了软垫。巨森灵舒服地坐在椅子上,只穿着衬衫和裤子,正一边在一本放在椅背上的布皮大书里写着什么,一边用一只脚趾甲慵懒地挠着另一只脚的脚踝。 “我们要走了!”佩林说。 罗亚尔的身子一颤,差点打翻他的墨水瓶和书本。“走?我们才刚刚到啊!”他嗓音隆隆地说。 “是的,走,尽快和我们在马厩会合,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你离开。我想,应该有一道后楼梯通到厨房旁边。”食物的气味正从那里传过来,告诉佩林那里应该有条信道。 巨森灵遗憾地看了看那张床,然后开始穿他那双高筒靴。“但这是为什么?” “白袍众,”佩林说,“以后再详细跟你说。”他没等罗亚尔问更多的问题,就冲出了房间。 他还没解开自己的行囊,所以他只是将箭袋挂在腰间,披上斗篷,扛起铺盖卷和鞍袋,拿起弓,房间里就再没有他留下的痕迹了。床角叠起的毯子上甚至没有多出一丝褶皱,盥洗架上缺口的盆中也没有溅出一滴水。他发现,就连牛油蜡烛的烛芯都还是完整的。我一定是早就知道我不会久留的,看上去,我没有打算留下任何一点痕迹。 就像他推测的那样,在走廊后方有一道窄楼梯,一直通到一条从厨房旁边经过,然后可以连到外面的走廊。他小心地朝厨房里看了一眼,一条狗儿正在一个大柳条轮里小跑着,连带转动着一根长长的烤肉叉,叉子上穿了一块羊腰肉、一大块牛肉、五只鸡和一只鹅,芬芳的香气从一口悬挂在炉火上的汤锅中升起。但厨房里看不见半个厨师,除了那条狗之外,也没有其他任何活物。一边感谢着奥班的谎言,佩林匆匆地跑进了夜色里。 马厩是一座宽大的建筑物,和客栈一样也是由石头建造的,不过只有正对大门的一侧是抛光过的石头壁面,一盏挂在柱子上的油灯洒下了一片昏暗的光线。快步和他们的其他马匹都站在靠近门口的马棚里,罗亚尔的大驮马几乎占满了它的马棚,干草和马的味道让佩林觉得熟悉而舒适。佩林是第一个到这里的。 只有一名马夫在这里值班。他是个穿着脏衬衫的窄脸汉子,头上长着稀疏的灰发。佩林要他给四匹马上鞍,但他要求先知道佩林是谁,以及谁是佩林的主人,还有他为什么要在午夜时分收拾行李离开,老板盖诺知不知道他这样悄悄溜走,以及佩林在鞍袋里藏了些什么,佩林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生病了? 一枚硬币在佩林身后的空中弹起,在油灯下闪烁出金黄色的光芒,马夫伸手抓住了它,立刻把它放在两排牙齿之间。 “给它们上鞍。”岚说,他的声音很轻,却有着冷铁般的刚硬。马夫微微鞠了个躬,便匆匆跑去备马了。 马一备好,沐瑞和罗亚尔就走进了马棚,众人牵马跟在岚身后,走出了马厩后面通往河边的街道。马蹄在石板路上的轻微敲击声只引起一条瘦到只剩皮包骨的狗注意到他们,它吠了一声,就跑开了。 “这让我们想起了以前的事,对不对,佩林?”罗亚尔的声音对巨森灵来说算是压低了。 “小声一点,”佩林悄声道,“什么以前的事?” “怎么,这不正像原来的时候吗?”巨森灵又努力让声音小了一些,现在他的声音差不多像是一条狗的呜噜声,而不是一匹马的了。“在夜里悄悄溜走,敌人就在身后,也许前面还有敌人,空气中充满了危险,还有那种冰冷的冒险气味。” 佩林隔着快步的鞍子向罗亚尔皱了皱眉。这么做很容易,他的眼睛比马鞍要高,而在快步另一侧的罗亚尔连胸口都要高过马背。“你在说什么?我想你是愈来愈喜欢冒险了!罗亚尔,你一定是疯了!” “我只是在修正我的想法。”罗亚尔说,他的声音很严肃,或者也许能算是抗议,“以我的书起誓,我已经适应这种生活了,我相信我正开始喜欢它。冒险,当然,我是在冒险。”他的耳朵猛烈抖动了两下,“如果我要把它记下来,我就必须喜欢它。” 佩林摇了摇头。 到达石砌码头的时候,那些驳船般的渡船都停靠在岸边歇夜,大多数船只也都是如此。天色还黑得很,只有一艘双桅船上还亮着灯,旁边和甲板上还有人影在走动。那艘船上主要的气味是柏油和绳索味,其间还夹杂着一股很强烈的鱼腥味,在离这艘船最近的仓库里传出一种刺鼻的辛辣香气,除此之外,其他所有气味几乎都被掩盖掉了。 岚很快就找到了船长,这是个又矮又瘦的男人,他在听别人说话的时候,脑袋总会怪异地侧向一边。和他进行的讨价还价很快就结束了,船上的缆绳升降机将马匹拉了上去。佩林一直在关照着这些马,不停地和它们说话,马匹对不寻常的事情忍耐度一直很低,将它们提到空中就属不寻常的事。但护法的坐骑在他对它耳语了几句之后,却显得很平静。 岚给了船长金币,还给了两个水手一些银币,之后他们就光着脚跑到附近的舱房,扛来几袋燕麦。几个船员将马匹赶到桅杆之间一个用绳子拉成的小围栏里,他们一直在抱怨必须清理这些马匹造成的额外脏乱,佩林相信他们不会以为旁边的人能听到他们说话,但佩林却清楚地听到他们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这些人并不习惯伺候马匹。 名叫杰姆·艾达拉的船长下达了简短的命令,雪雁号准备出航了,出发的时间仅比船长预定的时间提前了一点。一走出升降机,岚就带领沐瑞走下甲板,后边跟随着直打哈欠的罗亚尔。佩林留在船首附近的栏杆旁边,不过巨森灵的每一个哈欠都在勾引他的睡虫。他想知道,雪雁号能不能甩掉岸边的那些狼,甩掉那些梦境。人们开始让船桨就位,为船只离港做准备。 当最后一根缆绳被扔向岸边,由一个码头工人接住的时候,一名穿着开衩窄裙的女孩从两个货舱间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的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包裹,一件斗篷收束在她背后。就在船员们准备起桨的时候,她跳上了甲板。 船长从舵柄旁边的位置上跑了过来,但那个女孩只是镇静地放下她的包裹,语音轻快地说:“我要去下游……哦……就是去他要去的地方。”她向佩林的方向点点头,眼睛却没有看他,“我不介意睡在甲板上,冷些湿些也无所谓。” 商量了几分钟,她给了三枚银币,同时朝找回来的铜币皱皱眉,将它们塞进荷包里之后,就走到了佩林身边。 她的身上有一股草药味,那是一种清新而洁净的味道,令人感到轻松。高高的颧骨上方,一双黑眼睛斜睨着佩林,然后又转向河岸。佩林认为她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他不知道她的鼻子是正好配得上她的脸,还是要更翘一些比较合适。你是个傻瓜,佩林·艾巴亚,为什么要在意她长得什么样子? 现在,船和码头之间的距离足有二十步远了,船桨一下下地探入水中,在黑色的水面上犁出白色的田垄。有那么一瞬间,佩林在考虑将她扔出船去。 “嗯。”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从没想过我的旅途会这么快就带我回伊利安。”她的音调很高,语气却很平淡,不过这样并没有让佩林感到不悦。“你要去伊利安,对不对?”佩林绷紧了嘴唇。“别生气,”她说,“你和那个艾伊尔人把这里弄得一团糟,我离开的时候,混乱才刚刚开始。” “你没有告诉他们?”佩林惊讶地问。 “镇上的人都以为是那个艾伊尔人自己咬断了铁链,或者是空手扯断了它。我离开的时候,他们还没确定是这两种情况之中的哪一种。”她发出一个很像是嗤笑的声音,“奥班不停地用他那讨厌的声音叫嚣说,他的伤口让他无法亲自去追捕那个艾伊尔人。” 佩林哼了一声,“如果他再看见艾伊尔人,他那该死的原形就露出来了。”他清了清喉咙,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说,仿佛佩林的评论没什么反常的地方。“冬天的时候,我在杰罕那看见奥班,那时他和四个人对打,并杀了其中两个,让另外两个屈服了。当然,是他先动手的,这为他带来了一些优势,不过那些人也不算措手不及,他不打没办法保护自己的人。不过,他仍然是个傻瓜,他对大黑林有特别的看法,那是某些人对阴影森林的称呼,你听说过吗?” 佩林瞥了她一眼,她在谈到战斗和杀戮的时候,平静得就像其他女子谈论厨艺一样。佩林从没听说过什么大黑林,不过阴影森林就位在两河流域的南方。“你一直在跟踪我?在客栈里,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为什么你又不告诉他们你看见了什么?” “一个巨森灵,”她说着,眼睛凝视着河面,“明显是一个巨森灵,其他人的相貌也很有特点。我对亚莉丝女士兜帽里所隐藏的看得要比奥班清楚,她的容貌说明了那个石头脸的跟班是名护法。如果我想让那个人对我发怒,那还不如让光明烧了我。他看起来总是这个样子,还是他的上顿饭吃的是一块石头?不管怎样,让我感到奇怪的只有你,我不喜欢自己搞不清楚的事情。” 又一次,佩林开始考虑要将她扔出船,而且这一次,他是相当认真的。但瑞门现在只剩下了黑暗中几点模糊的光点,更不要说判断这里距离河岸有多远了。 她似乎是将他的安静当作一种要她继续说下去的表示,“就是说,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个……”她向四周看了一眼,然后放低了声音,离他们最近的船员是十尺外的一名桨手,“……一个两仪师,一个护法,一个巨森灵,还有你。一个乡下人,这就是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能得出的结论。”她抬起眼角微翘的眼睛,专注地端详着佩林的黄眼睛。看到他拒绝将目光移开的样子,她笑了:“但只有你放出了一个关在笼子里的艾伊尔人,还跟他聊了许久,然后又帮他解决了十二名白袍众。我想,你应该经常这么做,这对你来说一定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在你们这一队的旅行者里,我感觉到某些奇怪的东西,而奇怪的迹象正是狩猎者所要寻找的。” 佩林眨眨眼,她强调的语气让他相信自己没听错:“狩猎者?你?你不可能是个狩猎者,你是个女孩。” 她的微笑显得那么天真,让佩林差点对她失去戒心。这时,她后退了一步,双手一抖,两只手心里各出现了一把匕首,如同老汤姆·梅里林一样灵巧。一名桨手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另外两个差点绊倒在地。桨手的节奏一乱,让船桨都撞在一起。雪雁号晃了两下,在船长连声喝令之下,才算恢复了正常。而黑发女孩又在这时让那两把匕首消失了。 “灵敏的手指与智能,比剑和肌肉能带给你的财富多得多,锐利的眼睛也很有用。很幸运,这些我都有。” “还需要谦虚。”佩林嘀咕了一句,但她似乎没注意到。 “我在伊利安的塔玛兹大广场立下誓言,并在那里接受祝福。也许我是那些人里头最年轻的,但在那样的人群之中,在那样的号声、鼓声、铙钹声和喊声里,即使是一名六岁的小孩也会全心立誓的,人们的心里都不会再想别的事。我们差不多有一千多人,也许是两千人,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有一个寻找瓦力尔号角的想法。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也许就是那个正确的,但没有任何狩猎者会白白放过奇怪的蛛丝马迹,而我从没见过比你们四个更奇怪的组合。你们要去哪里?伊利安?还是其他什么地方?” “你的想法是什么?”佩林问,“你觉得圣号角在哪里?”应该是安全地被放在塔瓦隆,希望如此,也希望光明不会再让我看到它。“你觉得它在海丹?” 她朝他皱了皱眉,佩林有一种感觉,她一旦找到一点线索,就绝不会放弃。不过他会指引她走上歧途,这样的歧途,他可以提供很多。这时,她对他说:“你听说过曼埃瑟兰吗?” 佩林倒抽了一口气,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听说过。”他小心地说。 “每个曼埃瑟兰的王后都是两仪师,而国王则是和她有约缚关系的护法。我想象不出会有这样的一个地方,但书上就是这么写的。那是一个大国,包括了安多和海丹的大部分,还有另外许多地方。它的首都,曼埃瑟兰城在迷雾山脉里面。我想,圣号角应该就在那里,或许你们四个能带我去找到它。” 佩林有点想发脾气,她说话时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仿佛他是个没受过教育的庄稼汉。“你在曼埃瑟兰是找不到圣号角的,那座城市在兽魔人战争时就被摧毁了,曼埃瑟兰的王后在那时为了消灭杀死她丈夫的惊怖领主,导引了过多的至上力。”沐瑞曾经告诉过他这一对国王与王后的名字,但他已经忘记了。 “不是在曼埃瑟兰城,乡下男孩。”她平静地说,“那样一片地方一定能好好地将一样东西藏起来。而且,在迷雾山脉里还有其他的邦国,其他的城市,它们都非常古老,连两仪师也不记得了。想一想,所有那些进入迷雾山脉遭遇厄运的故事,对瓦力尔号角而言,还有哪个地方会比那些被遗忘的城市能隐藏得更好呢?” “我听过在那片群山里藏有宝物的传说。”她会相信他吗?他从来也不擅长撒谎。“那些故事里没有说藏的是什么,但那一定是这个世界上的大宝藏,也许正是圣号角。但迷雾山脉延伸了几百里,如果你要找到它,你就不该浪费时间跟着我们,你需要时间,好赶在奥班和加恩之前找到圣号角。” “我告诉过你,那两个家伙的想法很古怪,他们认为圣号角藏在大黑林里。”她带着微笑望着佩林,当她笑的时候,她的嘴一点也不显得大。“我也告诉过你,狩猎者必须追踪不寻常的迹象。你们很走运,奥班和加恩在与那些艾伊尔人作战时都受了伤,否则他们很可能也会跳上这艘船。至少,我不会妨碍你们,或者想控制你们,或者想和那个护法打一场。” 佩林厌烦地发着牢骚:“我们只是去伊利安的旅行者,女孩,你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如果我必须和你在这艘船上同行几天,我不能总是叫你女孩。” “我叫自己曼塔。”佩林差点笑出声来。那双凤眼瞪着他,里面蕴含着一股火气。“我要教你一些东西,乡下男孩。”她的声音还保持着平静,但也仅仅是勉强保持着而已,“在古语中,曼塔的意思是‘锋刃’,这是个配得上圣号角狩猎者的名字。” 佩林竭力压抑住自己大笑的冲动,一边费力地喘着气,一边用手指着桅杆中间的绳子围栏。“你看见那匹黑马了吗?它的名字就叫曼塔。” 火舌喷出了她的眼睛,嫣红的颜色染透了她的双颊:“哦,我出生时的名字是萨琳·巴歇尔,但萨琳不像是个狩猎者的名字,在那些故事里,狩猎者的名字应该像是罗格斯·鹰眼那样的。” 说到这里,她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佩林急忙说:“我喜欢萨琳这个名字,它很适合你。”女孩眼中的火焰重新燃烧了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佩林以为她又要亮出匕首了。“很晚了,萨琳,我想去睡了。” 他转身背向女孩,走向通往船舱的楼梯,刺痛的感觉爬上了他的肩背。甲板上,船员们仍然一前一后地划动着船桨。傻瓜。一个女孩不会在我身上捅刀子的。还有这么多人看着呢!她会吗?就在他走到舱口的时候,她向他喊道: “乡下男孩!也许我应该叫自己菲儿,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父亲经常会这样叫我,它的意思是‘猎鹰’。” 佩林浑身僵硬,朝楼梯迈出的第一步险些踏空。巧合而已。他强迫自己走下楼梯,没有再回头望一眼。一定是巧合。楼梯里很暗,但从背后透过来的月光足以让他看清面前的路。有人在舱房里打鼾着。明,为什么你一定要看见那些? 第36章 夜之女 佩林发现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舱房是哪一间。他朝几间舱房里探头望了望,里面都是漆黑一片,而且两侧舱壁的窄床上都各睡着一个人。惟一一间舱房里只有一个人,那是罗亚尔,他坐在两张床之间,也占满了两张床之间的所有空间。他正借着支架上一盏油灯的照明,在他的布面书里写着什么。巨森灵很想和佩林说说今天的事,但佩林要咬紧牙关才能克制住自己打哈欠的欲望。他觉得这艘船一定已经到了很下游的地方,他现在可以安全地睡一觉,可以安心地入梦了。而那些狼,它们就算是全力奔跑,也跟不上水流和船桨的双重推动。 最后,佩林找到了一间没有窗户的舱房,里面没半个人。这很适合他,他现在正想一个人待着。一个名字的巧合,就是这样,在他点亮墙上的油灯时,他还这么想着。不管怎样,她的真名是萨琳。但那个有着细巧颧骨、黑色凤眼的女孩并没有占据他太多思绪,他将长弓和其他行李放在一张窄床上,把斗篷扔在上面,坐在另一张床上,脱下了他的靴子。 艾莱斯·马奇拉找到了适合他的生存之道,他和佩林一样,也是一个与狼联系在一起的人,但他并没有疯掉。仔细想来,佩林相信艾莱斯在和他相遇之前一定已经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了许多年。他想要这样的生活,不管怎样,他接受它。这不是解决的办法。佩林不想这样生活,佩林不想接受。但如果你只有一根能制成刀子的铁条,你就要接受它,把它制成一把刀子,即使你想要的是一把斧子。不!我的生活不该仅仅是一块等待锤打成形的生铁。 他小心伸展他的意识,去感觉那些狼。他找到了。一片空旷,哦,在远处某个地方,有一些模糊的狼影。但即使在他去碰触它时,它也不断在淡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他变得孤单了,幸福的孤单。 吹熄油灯,他躺在床上,这是近以来第一次能这么放松。光明啊,罗亚尔怎么能在那么小的地方躺下?疲惫地放松了肌肉,那些几乎完全没有睡眠的夜晚压倒了他。他努力地将艾伊尔人赶出脑海,然后是那些白袍众。光明抛弃的斧头!烧了我吧,但愿我从没有见过它。这是他陷入沉睡前最后的念头。 灰色的迷雾包围了他,厚重而低沉,让他看不见自己的靴子,也模糊了他周围的每一个角落,让他分辨不清十步之外的任何东西。他身边肯定是空无一物的,一切的一切都沉陷在雾气中。这团迷雾很不寻常,没有一点湿润的感觉。他将一只手放在腰带上,想确认自己能保护自己,想寻求一点安慰,但得到的只是一个冷颤,他的斧头不见了。 有什么东西在雾气中移动,一个灰暗中的漩涡,正朝向他移动。 他绷紧了身体,不知道该逃走,还是徒手与之战斗,也不知道该和什么战斗。 一团灰影喷涌、绽开,显出一匹狼的影子,它的毛色几乎和浓雾的颜色融为一体。 飞跳? 狼在犹豫,然后走到了他身边。正是飞跳,他确信这一点。但在它站立的姿态里,在它朝他凝望的黄眼睛里,有着无声的要求,那要求从思想和身体上表达出来。那双眼睛要求他跟随着它。 他将一只手放在狼背上,当他这么做的时候,飞跳开始往前走,他让自己跟着它。掌心下的皮毛浓密而蓬松,那种感觉很真实。 雾气在变厚,直到只有他的手还能感受到飞跳就在身边,直到低头时,他再看不见自己的胸口。只有灰色的雾,一切就像是被新剪下的羊毛埋住了身体。他什么都听不见,这让他感到惊讶,即使是自己的脚步声也无法传到耳边。他活动着脚趾,感觉到靴子的束缚,才稍稍放心一些。 灰色变得阴暗,他和狼逐渐走入一片漆黑。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却看不见那只手,同样的,他也看不见自己的鼻子。他试着闭上眼睛,觉得这和睁开眼时并没有任何差别。依然没有声音。他的手感觉到飞跳背上粗糙的皮毛,但他无法确定自己脚底能感觉到什么。 突然,飞跳停了下来,他也急忙煞住脚步,向四周看去,然后立刻用力闭上眼睛。现在,他能感受到这里和之前不太一样,奇怪的感觉让他的肠胃抽搐、纠结,他强迫自己睁开眼,向下望去。 他看到不该出现的情景,除非他和飞跳正站在半空中。他完全看不见自己和那匹狼,仿佛他们根本就没有身体,这个想法几乎在他的肠子上打了个结。但在他们下方,仿佛是被千盏明灯照亮般那样清晰,无数排列整齐的镜子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看上去,它们只是悬挂在黑暗的背景中,却像摆放在一片平地上那样整齐,在所有的方向上,它们都延伸到了佩林视力范围以外的地方。但就在佩林脚下有片空地,一些人正站在那里。突然间,佩林听见他们的声音,清晰的程度就如同他站在他们中间一样。 “大君,”其中一个人喃喃说道,“这是什么地方?”他向周围看了一圈,望着镜子里反射出几千个自己,瑟缩了一下,急忙收回目光,定定地望着前面。其他挤在他身边的人看起来都很害怕。“我还在塔瓦隆睡觉,大君,我是在塔瓦隆睡觉!这是什么地方?我疯了吗?” 他周围的人群中,有些穿着满是刺绣的华丽外衣,有些则衣着简朴,还有一些人身上一丝不挂,或者只穿着内衣。 “我也在睡觉。”一个赤裸的男人几乎是在尖叫,“在提尔,我记得我正躺在妻子身边!” “我在伊利安。”一个穿着金红色衣服的男人说,他的声音一直在颤抖,“我知道,我在睡觉,但现在这不像是在睡觉啊!我知道我在做梦,但这肯定不是梦。这是什么地方,大君?您真的召唤我了?” 面对他们的那个黑发男人穿着黑衣服,在领口和手腕周围装饰银缎,他不时会将一只手掌放在胸口,仿佛那里有疼痛在困扰着他。下面所有的地方都有光,却看不到光源,只有佩林正下方的这个人完全处于阴影之中。黑暗在他周围翻滚,仿佛在拥抱、抚慰着它的爱人。 “安静!”黑衣人的声音并不大,他不需要提高声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和嘴巴仿佛是三个通向狂炽烈火的窟窿,在那里面,灼目的火焰喷发出暴怒的光芒。 佩林这时知道是他了。巴尔阿煞蒙,他正亲眼看着巴尔阿煞蒙本尊。恐惧击穿了他,仿佛钉入他身体的长钉,他想逃跑,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 飞跳弓起身体,佩林感觉到它浓密的兽毛,便用手紧紧抓住。这是真实的。他希望有比他所看到的更真实的东西,但他知道,狼和巴尔阿煞蒙,都是真实的。 聚集在一起的人们都露出畏缩的神情。 “你们被安排了任务。”巴尔阿煞蒙说,“其中一些,你们完成了;而另一些,你们失败了。”他的眼睛和嘴巴不时会消失在喷出的火焰中,周围的镜子反射着火焰,变得更加明亮。“那些被标记上死亡的人一定要死,那些被标记上俘获的人一定要向我鞠躬,辜负了至尊暗主的人不能被饶恕。”火舌从他的眼里射出,他周围的黑暗开始翻滚、旋转。“你。”他的手指向那个说出过塔瓦隆的人,那是一个穿着好像商人的家伙,他的衣服剪裁很朴实,质料却是一流的。其他人立刻远远地躲开他,仿佛他得了黑热病。人群瞬间让出一片空地,只有他站在空地中心。“你让那个男孩逃出了塔瓦隆。” 那个人尖叫着,凄厉的声音如同一把锉刀正在锉磨一块铁砧,他的身体变得虚幻,他的尖叫声也愈来愈微弱了。 “你们都在做梦,”巴尔阿煞蒙说,“但发生在这个梦里的都是真的。”尖叫的男人变成一团人形薄雾,他的叫声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随后,这片薄雾也消散了。“恐怕他永远也醒不过来了。”他笑着,嘴里喷出呼啸的火舌,“你们剩下的人不能再失败了。滚吧!醒过来,并遵从我!”其他人也消失了。 片刻间,下面只剩巴尔阿煞蒙了,突然,他面前出现一个女人,全身穿着白色和银色的衣服。 惊骇抽击着佩林的神经。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她曾经出现在他的梦中,劝诱他去获取荣耀。 一把纹饰华丽的白银座椅出现在她背后,她坐了下去,小心地整理着她的丝裙,不让上面有任何皱折。“在我的地盘上为所欲为。”她说。 “你的地盘?”巴尔阿煞蒙说,“你说那是你的?你不再侍奉至尊暗主了?”他周围的黑暗在一瞬间变得浓厚,似乎是在沸腾。 “我侍奉,”她飞快地说,“我侍奉黄昏之王很长时间了,长到我让自己落入了侍奉的监牢,落入了一个没有尽头、没有梦的沉睡。只有灰人和魔达奥否认梦境,就连兽魔人都会做梦。梦永远是我的,它为我而用,伴我而行。现在,我又自由了,我会善加利用属于我的一切。” “什么是你的。”巴尔阿煞蒙说,黑暗在他四周形成漩涡,显得很是愉快,“你总是把自己想得比真实的你更伟大,兰飞儿。” 这个名字如同一把新磨的利刃,切在佩林身上。出现在他梦中的原来是一名弃光魔使。沐瑞是对的,有些弃光魔使已经重获自由了。 浑身素白的女人站起来,座位消失了,“我的伟大如同我的存在。你的计划又怎么样了?三千多年来,只是不停地在别的耳朵边嘀嘀咕咕,用丝线操控王座上的傀儡,就像个两仪师一样!”在说到“两仪师”这个词时,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轻蔑。“三千年,路斯·瑟林又来到了这个世上,那些两仪师已经在他的脖子上套好了绳索。你能控制他吗?你能转变他吗?在那个满头稻草的丫头伊琳娜看见他之前,他是我的!他还会是我的!” “现在,你是开始效忠自己了吗?兰飞儿?”巴尔阿煞蒙的声音并不大,但火焰不停地从他的眼睛和嘴里喷出,“你背叛了你对至尊暗主所立下的誓言?”有那么一瞬间,黑暗几乎淹没了他,只剩下闪耀的火焰从其间穿出。“它们可不像你背弃的光之誓言那么容易被打破,你在使者殿堂向你的新主人宣誓,你的主人就永远拥有你,兰飞儿。你将选择对我效忠,还是没有尽头的痛苦,没有解脱的死亡?” “我选择效忠。”尽管这么说,她仍旧笔直地站着,浑身充满了挑衅的意味,“我向至尊暗主效忠,而不是别的,永远!” 巨大的镜子开始消失,仿佛被一片黑色的浪涛席卷,黑浪向中心卷去,最后掩盖了巴尔阿煞蒙和兰飞儿。空间中顿时只剩下黑暗。 佩林感觉到飞跳在动,他很高兴地跟了上去,掌心对皮毛的触觉成了他惟一的指引。直到他开始移动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还能动。他竭力想从刚才的情景中找出一些线索,却没有任何结果。巴尔阿煞蒙和兰飞儿。他的舌头顶住了上颚。出于某种原因,兰飞儿比巴尔阿煞蒙更让他觉得可怕,也许是因为在山中时,她曾经出现在他的梦里。光明啊!一名弃光魔使出现在我的梦里!光明啊!除非他有所误解,兰飞儿确实在否定暗帝。他从小接受的教导就是,如果你否定暗影,暗影就没有力量压倒你。但一名暗黑之友——不仅仅是暗黑之友,而是弃光魔使!——怎么会否定暗影?我一定是疯了,就像西米恩家的兄弟一样。这些梦把我逼疯了! 缓缓地,黑暗重新淡化成雾气,雾气逐渐稀薄,直到他和飞跳从中走出,来到一片阳光明媚、绿草如茵的山坡上,鸟雀在山脚处的灌木丛中放声歌唱。他回过头,一片丘陵起伏,点缀着丛丛绿树的草原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任何地方都见不到一丝半缕的雾气。灰色的大狼直视着他。 “那是什么?”他问着,努力在思绪中将他的问题转成能让狼理解的意念,“为什么你要让我看那个?那是什么?” 情绪和影像涌入他的思维,他的思想将它们转变为言辞。这是你必须见到的,年轻的犊牛,这是个危险之地。保持警觉,要如同一只幼狼狩猎箭猪一般。实际上,狼所说的猎物更接近于“小而背多刺”,只是佩林将它转化成为人类所使用的名词。你太年轻,经验不够。 “那是真的吗?” 全部都是真的,你所看见的,以及你没看见的。这似乎就是飞跳的答案。 “飞跳,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看见你死了,我感觉到你死了!” 全部都在这里,所有的兄弟姐妹,所有曾经的兄弟姐妹,所有将来的兄弟姐妹。佩林知道,狼不会笑,至少不是人类笑的那种方式,但在这一瞬间,他有一种感觉,飞跳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这里,我像鹰一般高飞。狼纵身跃起,直入苍穹。它愈来愈高,直到身影变成了碧空中的一个黑点。最后一个思绪传入佩林的脑中——高飞。 佩林直直地凝望着它,禁不住张大了嘴。它做到了。他的眼睛突然感到一阵微热,他清了清喉咙,擦了一下鼻子。再有这种事,我会像女孩一样哭出来的。没有再去想飞跳,他向四周看了一看,确定是否有人看见了他这副样子。很快,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 他站在一个山头上,周围全是模糊、阴暗的水面和波浪,它们很快就消退在远方。兰德站在他下面,兰德。才一眨眼工夫,佩林看见兰德周围就站了一圈魔达奥、男人和女人。远方传来狗叫声,佩林知道,它们是在追猎着什么。魔达奥的气味和燃烧的硫磺臭气充满整个空间。佩林颈后的毛发竖直起来。 环绕在兰德周围的魔达奥和人们开始向兰德走近,但他们的姿态倒不如说像是在梦游。兰德开始屠杀他们,火球从他的掌心迸出,吞噬了两个身影;闪电从空中落下,将肉体劈成焦炭;电光如同白热的钢流,以他的拳头为中心,扑向更多的人。但只要是还活着的,就会继续朝他缓缓前行,仿佛他们根本没见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死掉,直到周围再没有一个活物。兰德双膝跪倒,气喘吁吁,佩林并不确定兰德是在笑还是在哭,又似乎两者都有。 有新的身影出现,更多的人,更多的魔达奥,全都以兰德为目标。 佩林将双掌拢在嘴边:“兰德!兰德,有更多东西过来了!” 兰德仍旧蜷缩着身体,只是抬头望着他,嘴里发出阵阵咆哮。汗水在兰德的脸上点点闪烁。 “兰德,他们要——!” “烧了你!”兰德吼道。 光明刺伤了佩林双眼,他的全身各处都感觉到烧灼的疼痛。 佩林呻吟着,身体在窄床上蜷成了一团,虽然紧闭着眼睛,但眼珠仍然能感觉到强光照射的痛苦。他觉得胸口如火烧一般疼,他伸手朝胸口摸去,立刻又颤抖着将手掌甩到一边。在胸口的衬衫底下,有一块烧伤,一个银币大小的伤口。 一点一点地,他强迫自己放松绷紧的肌肉,将双腿伸直,平躺在昏暗的船舱里。沐瑞,这一次,我必须告诉沐瑞。不过,还是先等疼痛退去后再说吧! 但疼痛渐渐消退时,疲倦又占据他的身体。他才想到应该要起来,却又重新成为睡魔的俘虏。 等佩林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正直挺挺地躺在一道道光柱之中。从舱门顶和底部的缝隙中射进来的光线告诉他,现在已经是上午了。他将一只手放在胸前,想让自己相信昨晚只是幻想,但这个幻想是如此真实,他确实摸到了那块烧伤…… 他的手指找到了伤口。不是我想象的。他还模糊地记得其他几个梦,但当他努力去回想的时候,那些梦却都消逝无踪了。那些只是一般的梦。佩林甚至觉得自己是安然睡了一晚,而他现在还能再睡上一个好觉。这就是说,他能睡觉了。不管怎样,只要那些狼不在就行。 他还记得在飞跳的梦之后,自己在片刻的清醒间做了一个决定,而且他认为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佩林一共敲了五扇门,在其中两扇门前挨了骂,另外两扇门后的船客显然是到甲板上去了。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沐瑞,沐瑞衣装整齐,盘腿坐在窄床上,正在灯光下阅读她的笔记。佩林能看见沐瑞正在看的是很久以前的纪录,那一定是她没有去伊蒙村前就记下来的。岚的物品整齐地摆放在另一张床上。 “我做了个梦。”佩林开口道,随后,他把梦中所有的一切告诉沐瑞。他甚至掀开衬衫,让沐瑞看了他胸口上的小伤痕。那是一片红色的环状伤痕,另外还有长短不一的红线以它为中心,向外散射而出。以前,佩林一直对沐瑞隐瞒自己的事情,现在他依然怀疑自己不该什么都说。但这一次,事情太严重了,他觉得不能再对沐瑞有任何隐瞒。一把剪刀上最小的部分是连结两把刀刃的铆钉,也是最容易打造的部分,但没有它,剪刀就是一件废物。佩林讲完之后,就站在那里,等待着。 沐瑞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那双黑眸仿佛在告诉佩林,对于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在检验,在估量,在揣度,在透过光亮去看。现在,她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坐姿,只是她所检验、掂量、透过光亮去看的,变成了佩林本人。 “嗯,这是不是很重要?”佩林最后问道,“我想,它属于你告诉过我的那些狼梦,我相信它是,它一定是!但只是知道这一点,并不能让我看到什么是真实的。只是,你说过,也许有些弃光魔使获得了自由,而他称她为兰飞儿,还有……这是不是很重要?或者我只是站在这里做傻事?” “有些女人,”沐瑞缓缓地说,“在听到我刚刚听到的事情之后,会竭尽全力驯御你。”佩林的肺似乎冻僵了,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失去了呼吸的能力。“我不是说你能够导引,”沐瑞继续说道。听到这句话,佩林体内的冰块才开始稍稍融解,“也不是说你有能力去学会导引。驯御不会伤害你,不过这并不包括红宗两仪师在她们发现错误之前所对付你的粗暴手段。有导引能力的男人非常稀少,即使在红宗两仪师的全力搜捕之下,在过去的十年里,她们找到的也不超过三个。至少,在伪龙兴起之前是这样。我要向你说明的是,我不认为你会突然之间就拥有使用至上力的能力,你不必害怕这一点。” “嗯,很感谢你的这番话,”佩林的声音有些苦涩,“不过你也不必先把我吓得半死,再告诉我根本不必害怕吧!” “哦,你确实有理由害怕,或者,至少是要小心,就像狼提醒你的那样。红宗两仪师,或者是其他人,也许会在发现你并不需要驯御之前就杀了你。” “光明啊!光明烧了我吧!”佩林皱起眉,双眼紧盯着沐瑞,“你想牵着我的鼻子走,沐瑞,但我不是一只小牛,我的鼻子上也没有鼻环。如果不是我的梦里有些是真实的,无论是红宗两仪师或者是任何其他人都不会想到要驯御我。这真的意味着弃光魔使逃出来了?” “我以前告诉过你,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可能是自由了。你的……梦出乎我的意料,佩林,梦卜者记录过狼的事,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嗯,我想,那是真的,我想我看见了一些真实发生的事情,一些我不想见到的事情。”也是你一定要见到的。“我想,至少兰飞儿是自由了。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去伊利安,然后,我要去提尔,希望能赶在兰德之前到达那里。我们离开瑞门时太过仓促,岚没时间确定他是渡河而去,还是顺流而行。不过,我们应该能在到达伊利安之前确定这件事。如果他也是走这条路,一定会留下痕迹。”她瞥了一眼手中的书本,仿佛是想重新开始阅读。 “这就是你要做的?兰飞儿已经跑出来了,天知道还有多少弃光魔使也自由了!” “不要质疑我,”沐瑞冷冰冰地说,“你还不知道该问什么样的问题。即使我给你答案,你能理解的也不会超过一半,而我还不能告诉你这些答案。” 佩林在沐瑞的注视下挪了挪他的脚。情况已经很清楚,沐瑞不会再说什么了。佩林的衬衫摩擦着他胸前的伤口,引起阵阵疼痛。它看起来还不像是个很糟糕的伤口——至少不是被闪电直接击中!不过这让佩林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唔……你能治疗这个伤口吗?” “那就是说,你不再反感被至上力碰触了,佩林?不,我不会治疗它。它并不严重,而它会提醒你小心谨慎。”佩林知道,他要小心的是不要再给她施加压力,以及小心他的梦境,还有不要让这些事被别人知道。“还有别的事吗,佩林?” 佩林望向门口,停了一下,“没事了,如果你认识一个名叫萨琳的女人,你觉得这和她会有什么关系?” “光明在上,为什么你会问这样的问题?” “一个女孩,”佩林有些笨拙地说,“一个年轻女人,我是昨晚碰到她的,她也是一名船客。”佩林要让沐瑞自己去发现萨琳知道她是两仪师,还有她以为跟着他们就能找到瓦力尔号角的事情。他不会隐瞒任何他认为是重要的事,但如果沐瑞要一直隐瞒某些事,他也不会让步。 “萨琳,这是个海丹名字,没有女人会帮女儿取这个名字的,除非她认为女儿将是一个美丽无比,却终会落得一场悲剧的人。那是一个躺在宫廷的软垫上,被仆人和求婚者环绕的女人。”她浅浅地微笑着,却显得饶有兴致,“也许你有新的事情要小心了,佩林,如果有一个叫萨琳的船客在你身边的话。” “我会小心的。”佩林对她说。至少,他知道萨琳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它一点也不像是个圣号角狩猎者的名字。只要她不管自己叫“猎鹰”就行。 当佩林走上甲板的时候,他看到了岚,而萨琳正坐在栏杆附近的一卷绳索上,一边打磨匕首,一边看着他。巨大的三角帆已经完全展开,被绳子拉得紧紧的。雪雁号向下游飞速而去。 萨琳的视线一直跟着佩林,直到他经过她身边,走到船头。船首两侧的水面不停地向外翻卷,如同犁头掀开的土地。佩林一直在回想他的梦和艾伊尔人,明的描述和猎鹰,他的胸口感到一阵疼痛。生活从未如此混乱过。 兰德从令他精疲力竭的睡眠中惊醒,坐起身,大口地喘着气,被他当成毯子盖的斗篷已经掉在地上。他感觉到肋下的疼痛,在法美镇所受的旧伤一直折磨着他。点起的营火只剩下几朵摇曳的火苗,但它们仍旧足以产生晃动的阴影。那是佩林,一定是他!这不是一场梦,我差点杀死他!一定要小心啊! 他颤抖着拣起一根橡树枝,打算将它丢进火煤里。这里是莫兰迪丘陵,离曼埃瑟兰不远,树木变得稀少了,但兰德还是能找到足够的枯枝来堆起营火。他的伤口已经拖了很久没有治疗,不过也还没溃烂。没等到树枝碰到煤块,他忽然停住了。有马匹正朝这边过来,十到十二匹,速度很慢。一定要小心,不能再犯错了。 马匹的目标是那堆渐渐熄灭的营火,它们走进昏暗的火光中,立定了脚步。阴影模糊了马背上的骑士,不过兰德还是能够看出来,他们几乎都是面容凶悍的男人,带着圆形的头盔,穿着嵌满鳞状甲片的无袖长皮衣。他们之中有一个是女性,她有着灰白的头发和一副脱俗的面容,她的黑色衣裙质料只是普通的羊毛,却有着最好的织工,上面装饰着一枚狮子形状的银胸针。一个商人,这就是她给兰德的印象,在去两河收购烟草和羊毛的商人中就有这样的穿着。一个商人,和她的卫兵。 我一定要小心,兰德一边想着,站起了身。不要犯错。 “你找到了一处不错的宿营地,年轻人。”她说,“在去瑞门的路上,我经常在这里歇宿,附近有一处小泉水,我相信你不介意我们和你分享这里吧?”她的卫兵已经纷纷下马,束紧他们佩剑的腰带,同时放松了马的肚带。 “我不介意。”兰德对她说。要小心。向前走两步,他跃入半空。旋叶断。火焰的苍鹭徽剑出现在他手中,女人脸上还没来得及显示出半点惊讶,她的头已经离开了身体。她是最危险的。 人头滚下马背的时候,兰德已经落在地上。卫兵们呼喊着,全都伸手去拔佩剑,当他们看清兰德的剑上喷出火舌时,呼喊变成了尖叫。兰德在卫兵中舞蹈,那是岚教他的战法。他知道,使用普通的钢刃,他也能把这些人全都杀掉,但他挥舞的这把剑是他的一部分。最后一个卫兵倒下了,一切都变得像是他在演练招式时的样子。最后,兰德差点要以折扇式将火剑收入剑鞘里。直到此时,他才记起腰间根本没有剑鞘,即使有,火剑也会将它烧成一堆灰烬。 兰德让火剑消失,转身去检查那些马匹。大多数的马匹都逃走了,不过有一些跑得并不远,而那个女人的大阉马还站在原地,转动着眼睛,不安地嘶鸣着。女人无头的尸体已经倒在地上,手却仍然紧握着缰绳,把马头拉得低垂了下来。 兰德拉开那两只手,将他不多的几样东西收好,便跨上马鞍。我一定要小心,他又看了一眼那具死尸,不能犯错。 至上力仍然充盈在他体内,阳极力的流动比蜂蜜更甜美,比腐肉更恶臭。突然间,他开始导引体内的至上力,虽然他并不真正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的,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至上力立刻发挥了作用,尸体被凭空举起,兰德将它们排成一条直线,让它们面朝着他,跪倒在地,面孔贴在泥土中。那些已经没有头的,则都直直地向他跪倒。 “如果我是转生真龙,”他对它们说,“就应该这样,对不对?”松开阳极力非常困难,但他还是做到了。如果我吸收太多,我该怎么摆脱疯狂?他苦笑着,或者现在已经太晚了? 皱起眉头,他望向那条线。他确定男人只有十个,但那条线里跪着十一个男人,其中一个没有穿任何甲胄,但手里却握着一柄匕首。 “你选择了错误的同伴。”兰德对那个人说。 抓紧缰绳,兰德用脚跟在阉马的肋骨上狠狠一踢,那马立刻以可怕的速度冲入夜色。到提尔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兰德要走最接近直线的路程,即使他要杀马、偷马也在所不惜。我会在那里找到一个结果。那些辱骂,那些诱惑。我要让它们有一个结局!凯兰铎。它在向他发出召唤。 第37章 凯瑞安的火 面对船员尊敬的鞠躬,艾雯优雅地点头回礼。这名船员正光脚走过她身边,他用肩头拖着一根绷紧的绳子,轻松地拉起一张方形的大帆。当他跑向舵手身边的圆脸船长那儿时,又向艾雯鞠了个躬,艾雯也再次点点头,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凯瑞安沿岸的树丛中。它们和蓝鹤号间有近二十幅宽的水面。 一个村子从船边滑过,或者是一片曾有村庄存在的地方,其中半数的房子只剩下冒着残烟的瓦砾堆,和孤零零站立的烟囱。而其他的房子也好不了多少,门扇被风吹得一开一合,家具、衣服和家用器皿的残片在满是尘土的街道上散得到处都是,看上去像是被胡乱扔出来的。除了一条饿得半死的狗之外,村子里看不到任何活物,那条狗没有注意经过的船只,而是小跑着钻进曾是村中客栈的半段残墙后。艾雯看到这副景象,胃里忍不住一阵抽搐,但她竭力保持着外表的平静,她认为两仪师就应该这样,难过并没有什么意义。在村子前面,一股浓烟直入天际,艾雯估计那应该是在三到四里之外的距离。 自从艾瑞尼河流过凯瑞安的边界以来,艾雯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烟柱和这样的村庄了。至少,这次她没看见尸体。艾利索船长有时会靠近凯瑞安的河岸行船,因为河道中央会有浅滩。他说在河道的这一部分,淤泥会在河道中堆积,但无论怎么接近灾难现场,艾雯都看不见一个活人。 村庄和烟柱都已经被蓝鹤号甩在了后面,但前方又有一根烟柱进入众人的视野,那是离河更远的地方。森林开始变得稀薄,梣树、羽叶木和老死变黑的枯树变成了柳树、白木和水橡树,还有一些艾雯叫不上名字的树木。 河风吹起了艾雯的斗篷,她任由它飘起,让身体感受着冰冷而清新的空气。感觉着身穿棕色衣服,而不是任何一种白衣的自由,虽然这也不是她喜欢的颜色,不过这些衣裙和斗篷都是用最好的羊毛制成,剪裁和针织也很精细。 另一名船员跑过她身边,一边向她鞠了个躬。艾雯暗暗发誓,一定要学会他们正在进行的工作,哪怕只学会一点也好。她不喜欢这种无知的感觉,也不喜欢在右手上带着巨蛇戒,让这些出生在塔瓦隆的船长和船员们不停地向她鞠躬的感觉。 关于她们在别人眼中的身份,艾雯曾和奈妮薇进行过一场争论,结果是艾雯赢了。奈妮薇相信只有她自己会被人们相信是两仪师,而艾雯和伊兰的年纪都还太小,但奈妮薇错了。那天下午,她们在南港登上蓝鹤号的时候,艾雯已经准备好见证她和伊兰都会受到惊讶目光的注视,但看到她们,光头的艾利索船长眉毛几乎要碰到额上的发际,随后便是一连串的微笑和鞠躬。 “真是荣幸,两仪师,三位两仪师要乘我的船旅行?真是荣幸之至,我保证提供一次让你们舒心适意的快捷旅行,凯瑞安的强盗们也没办法找我们的麻烦。到了那里,我就不会再靠岸了。当然,如果你们要靠岸,那另当别论,两仪师。安多的士兵在凯瑞安那边占领了几座城市。真是荣幸啊,两仪师。” 当她们只要求一间舱房的时候,船长的眉毛再次跳了起来。如非必要,就算是奈妮薇也不想一个人度过夜晚。船长对她们说,她们每个人都能有一间单独的舱房,而不需要额外的船费。他没有别的船客,他的货物也都已经装船结束了。如果两仪师在下游有紧急事务,他绝不会多花费一个小时去等别的船客。但女孩们还是坚持只要一个舱房就足够了。 船长很惊讶,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不懂她们的意思,但出生在塔瓦隆的他不会质疑两仪师,他只需要知道该怎么做就行了。如果她们有两个看起来很年轻,那就表示会有这样年轻的两仪师。 废墟消失在艾雯身后的远方,烟柱更加接近了。更远的地方,又出现了另一根烟柱。森林开始变得低矮,一座座覆盖着绿草的山丘点缀着许多灌木丛,上面正绽放着春天的花朵。雪浆果树上开出了一簇簇小白花,糖浆果树的花簇则是亮红色的。一种艾雯不认识的灌木上覆盖着比她的两只手掌并在一起还要大的白色花朵,偶尔会有一株野玫瑰藤在灌木丛浓密的绿色叶片和新长出的红色叶片之间留下黄色或者白色的细痕,这种欣欣向荣的景象和那些灰烬与废墟形成了太鲜明的对比。 艾雯希望现在能有一位两仪师在身边解答她的疑问,一个她能信任的两仪师。她用手碰了一下口袋,模糊地感觉到里面那枚扭曲的石戒指。 自从离开塔瓦隆之后,除了两个晚上之外,艾雯每晚都会带着这枚戒指入睡,而它的效果全都不相同。她总是发现自己身处于特·雅兰·瑞奥德中,但在她所看见的事物里,惟一可能有意义的只有石之心大厅,不过希尔维亚没有再出现过。这与黑宗两仪师肯定是没关系的。 没有那件特法器的时候,在她梦里充满了看不见的世界的浮光掠影。兰德拿着一柄锋刃如同阳光般耀眼的长剑,剑身愈来愈亮,直到她根本无法分辨出那把剑的形状,无法分辨出兰德的身影。兰德以十几种方式出现,却没有一种有丝毫的真实性。在某次的梦里,他站在一片巨石铺成的地面上,黑色和白色的石块如同一座座小山,而兰德在不断躲闪着一只只巨大的手,那些手里都抓着那种巨石,想把兰德砸得粉碎。这一定有什么意义,这不该只是表示兰德正处于危险中,受到了某些人的威胁,或者是正在威胁着某些人——艾雯认为这已经很明显了——不是这些,但她完全不知道该是什么。现在,我不能帮助他。我有我自己的任务。我甚至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我只知道,也许他离我有二千里远。 她也梦到过佩林和一匹狼,一只猎鹰和一只鹰。猎鹰与鹰在奋力搏杀而佩林正在拼命逃离某个人,他欣然地跨出悬崖的边缘,一边还说着:“一定要做到,我一定要在落地前学会飞翔。”还有一个关于艾伊尔人的梦,她觉得这个梦也和佩林有关,但她不能确定。一个关于明的梦,她触发了一个钢刃陷阱,却安然无恙地走了过去。也有关于麦特的梦,骰子在麦特的周围旋转,她觉得自己知道那个骰子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麦特被一个不在那里的男人跟踪——她仍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有人在跟踪麦特,或者不止一个人,但不知为什么,又好像没有人在那里。麦特拼尽全力骑马冲向远方某个看不见的东西,他必须到那里去,以及麦特和一个看上去正在投掷烟火的女人。她觉得那是个照明者,但这个梦像其他的梦一样看不出任何意义。 她做了那么多梦,以至于她开始怀疑所有的梦了。也许这是因为近来太频繁地使用这件特法器,也或许是因为将它带在身边,也许她终于学会了梦卜者之道。狂乱的梦,热病般的梦。男人和女人冲出笼子,然后又戴上王冠。一个女人在玩弄傀儡。在另一个梦里,傀儡被大的傀儡所操纵,而大傀儡又被更大的傀儡所操纵,就这样一层一层往上递升,直到傀儡线消失在看不见的高度。国王们纷纷死去,王后们在哭泣,战火四处蔓延,白袍众蹂躏了两河。她甚至不止一次又梦到了霄辰人,那些被她扫进黑暗角落的人,她不允许自己再想到他们。每一晚,她也会梦到她的父母亲。 至少,她知道最后这个梦的意义,或者她认为她知道。它意味着我在追猎黑宗,而我不知道我的梦有什么意义,或者如何让这个愚蠢的特法器发挥应有的作用,而我很害怕,还有……想家。片刻之间,她想到如果母亲还能抱她上床,告诉她到了早晨一切会变得更好,那该多好。只是母亲不能再帮我解决问题,父亲也不能再将床边的怪物赶走,并让我相信它们都跑了。现在,我必须自己解决我的问题。 到现在为止,她离开那段时光已经很远了。她不想回头,真的不想,但那也真的是一段温暖的时光,只是感觉上已经过了好久好久。如果能再看到他们,再听到他们的声音,该有多好。但我选择戴上这枚戒指,我的选择是对的。 她终于还是允许奈妮薇和伊兰分别戴着这枚石戒指睡过一晚。当戒指离开她的手心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对它如此依依不舍。另外两个女孩在描述特·雅兰·瑞奥德的时候显得很是笨拙,除了稍微看到一眼石之心以外,她们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 粗重的烟柱这时已经接近蓝鹤号侧面。也许距离河道有五到六里远,她心想。前一根烟柱只剩下地平线上的一道影子,看上去就像是一朵乌云,但艾雯知道那不是。在一些地方,小灌木丛茂密地沿河岸生长,在它们之间,青草一直长到水里,只在一个地方有光秃秃的河岸裸露出来。 伊兰走上甲板,来到艾雯身边,河风也同样吹起了她的暗色斗篷,她穿着和艾雯一样结实的羊毛衣服。她们的衣服也是三个人争论的结果,不过这次是奈妮薇赢了。艾雯坚持两仪师总是穿最好的衣服,即使在她们旅行的时候。她总是能想到她在特·雅兰·瑞奥德里面穿的丝衣,但奈妮薇说,即使玉座在衣柜里给她们留下了很大一袋金币,她们却不知道下游的花费如何。根据仆人们的报告,麦特应该正朝爆发内战的凯瑞安前进,这场战争让那里的物价飙涨。让艾雯惊讶的是,伊兰提醒她们,褐宗两仪师经常会穿着羊毛衣物,而不是丝衣。伊兰想离开那间厨房都快想疯了,艾雯觉得,只要能离开那里,伊兰就是穿抹布也愿意。 我想知道麦特是怎么做的。毫无疑问,无论他上了哪一条船,他都会和船长玩骰子。 “可怕,”伊兰喃喃地说,“太可怕了。” “什么?”艾雯心不在焉地说,“我希望他不会让太多人看到我们给他的那张纸。” 伊兰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便皱起眉头。“那个!”她指着远处的烟柱,“你怎能对它视而不见?” “我对它视而不见,是因为我不愿意去想那里的人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因为我对此无能为力,因为我们现在必须去提尔,因为我们要追猎的目标在提尔。”艾雯对自己强烈的决心很是惊讶。我对此无能为力,而黑宗两仪师就在提尔。 想得愈多,她就愈确定她们一定要想办法进入石之心。也许只有提尔大君被允许进入那里,但她相信,进入那里的办法就是触动黑宗两仪师陷阱的钥匙,也是将她们打倒在石之心的关键所在。 “这些我都知道,艾雯,但这并不能阻止我对这些凯瑞安人的悲伤。” “我已经听说过安多和凯瑞安进行的那些战争,”艾雯面无表情地说,“两仪师贝耐说,你们和凯瑞安之间的战争要比除了提尔和伊利安之外的其他任何两个国家之间都更加频繁。” 身旁的女孩瞥了她一眼,艾雯拒绝承认自己是安多人,伊兰对此一直都不太适应。至少,地图上的国界说明两河流域是安多的一部分,而伊兰相信地图。 “我们一直在和他们作战,艾雯,但在他们经过艾伊尔战争的破坏之后,安多卖给他们的稻谷几乎和提尔一样多。现在贸易停止了。每一个凯瑞安贵族都在和其他贵族争夺太阳王位,还有谁会购买谷物分发给人民?如果这场战争像我们在沿岸所见的一样可怕……嗯,谁都不可能在喂养了人群二十年之后,对他们即将饿死的结局无动于衷。” “一名灰人。”艾雯说。伊兰吓了一跳,急忙朝四处胡乱搜寻着,阴极力的光晕包围了她的身体。 “在哪里?” 艾雯缓慢地扫视甲板各处,但她只是在确认没有人能听到她们的谈话。艾利索船长仍然站在船尾掌舵的赤膊汉子旁,另一名水手正站在船头,搜索前方水面下可能隐藏的泥滩。还有两名水手在甲板上来回奔忙,不时调整着船帆的系绳,剩下的船员都在船舱里。正在奔跑的两个水手中,有一个在这时停下了脚步,开始检查甲板上捆住救生艇的绳子。艾雯一直等到那个人走过她们身边,才重新开始说话。 “傻瓜!”她低声嘟囔了一句,“说的是我,伊兰,不是你,不要这样瞪我。”她用耳语继续说道,“一个灰人正在追踪麦特,伊兰。这一定是那个梦的启示,但我总看不见那个灰人,我是个傻瓜!” 伊兰四周的光晕消失了。“不要这么自责,”她也用耳语响应,“也许那个梦是这个意思,但我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奈妮薇也是。”她停了一下,金色的卷发随着她摇动的头来回摇摆。“但这没关系,艾雯,为什么会有灰人追踪麦特?在我给母亲写去的信里没有任何一点内容可以伤害到我们。”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艾雯皱起了眉头,“一定有原因,我确定这就是那个梦的意思。” “即使你是对的,艾雯,你对此也无能为力。” “我知道。”艾雯苦涩地说。她甚至不知道麦特是赶在她们前面,还是落在她们之后,她认为应该是在前面。麦特离开时不会有什么耽搁的。“不管怎样,”她喃喃自语,“这不是好事,我终于知道其中一个梦的意义,这却没有半点帮助!” “但如果你知道一个梦的意义,”伊兰对她说,“也许现在你就能知道其他梦代表什么了。如果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这些梦,也许——” 蓝鹤号突然震颤着向一边倾斜,让伊兰摔倒在甲板上,而艾雯正压在她身上。当艾雯挣扎着站起身的时候,河岸已经不再向后滑过。船停住了,船头高高扬起,甲板向一边倾斜,船帆在乱风中不停地拍打,发出啪啪的声音。 艾利索船长站起身,朝船头飞奔过去,只剩下舵手自己从甲板上慢慢爬起来。“你这个地里的瞎蠕虫!”他向船头的那个人大声咆哮。那个人双手紧抓住船栏,挂在了船头外面。“你这个挖泥的羊头!你在这条河上行船多少年了?难道还认不出泥滩上的水纹?”他抓住那个人的肩膀,把他拖回甲板上,但船长这么做只是为了清出船头的地方,好让他能俯视船头外的情况。“如果你在我的船壳上搞出一个洞,我就用你的肠子把它塞住!” 现在,船板上的船员都已经爬了起来,其他船员纷纷从下面跑到了甲板上,聚集在船长身边。 奈妮薇出现在舱口,还在整理她的裙子。她用力揪了一下头发,然后皱着眉看了一眼船头那些人,便走向艾雯和伊兰。“他把船撞在什么东西上了,对不对?毕竟,他说过,熟悉这条河就像熟悉他的妻子。那个女人也许从来没有在他那里得到过一次微笑。”她又拉了一下密实的发辫,向前走去,推开围观的船员,一直来到船长身边。他们现在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下方的水面上。 没有人想到奈妮薇会走过来,她似乎是在告诉船长该怎样做。但艾雯了解她的想法,如果他们被这种事缠住,我们就要提早下船了。伊兰似乎也和艾雯有同样的看法,她望着船头的人群,有些沮丧地摇着头。这时,船长和船员们都把目光从船头下方转了回来,尊敬地看着奈妮薇。 一阵激动的涟漪扫过那些男人,并且变得愈发强烈。船长的双手这时举到了众人的头上,不停地来回晃动着,看上去是在表达着反对的意见。这时,奈妮薇从他们身边走开,众人让开路,一边还在不停地鞠躬。艾利索船长在她旁边小跑着,一边用一块红色的大手绢抹着自己的脸。当奈妮薇走近艾雯和伊兰的时候,船长焦急的声音也传进她们耳里。 “……到安多那一侧的下一个村子足有十五里远,两仪师,而到下游凯瑞安那一侧的至少也要五到六里!安多士兵是守卫着那个村子没错,但他们并没有控制从这里到村子一路上所有的地方!”他不断地擦着脸,仿佛一直都有汗水流下来。 “一艘沉船,”奈妮薇对另外两个女孩说,“船长认为这是河盗干的,他想用船桨将船退回水里,但看起来他并不认为这么做会有用。” “等我们解决这个问题之后,我们会以更快的速度前进,两仪师,我会为您提供满意的速度。”艾利索船长更加用力地擦着他的脸。艾雯知道,他害怕两仪师会责备他。“我们被撞得很厉害,但我想,船里应该没有进水,两仪师,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很快会有别的船过来,有别人的帮助,两组船桨一定能把我们拉出来。你们不需要上岸,两仪师,我以光明发誓。” “你想离开这条船?”艾雯问,“你觉得这样明智吗?” “当然,这——!”奈妮薇停下话头,皱起眉看着艾雯,艾雯也同样皱着眉看着她。奈妮薇让声音平静了一些,只是其中仍然充满了气恼的情绪:“船长说,第一艘有能力帮助我们的船至少要再等一个小时才能过来,甚至可能是一天或者两天。我想,我们没办法浪费一两天的时间去等待,我们可以先去那个村子。它叫什么来着,船长?结尔仑?我们可以从陆路去结尔仑,这只需要两个小时或者更少的时间。如果艾利索船长像他希望的那样及时救出了他的船,我们还可以搭上它。他说,他会在那里停船,看看我们在不在。即使他无法脱身,我们也可以在结尔仑找到别的船。船长说,因为安多士兵的关系,贸易商们通常都会在那里停泊。”奈妮薇深吸了一口气,但她的声调变得更加紧绷,“我这样解释够清楚了吗?你还需要知道什么?” “很清楚了,”没等艾雯说话,伊兰便插话进来,“这听起来是个好主意,艾雯,你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对不对?” 艾雯勉强点点头:“我想是的。” “但两仪师,”这时船长不赞同地说,“至少要去安多那一边的河岸吧!凯瑞安那边正在打仗,两仪师,到处都是强盗和各种恶棍无赖,那里的士兵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的船头就是那些人搞的。” “我们在凯瑞安的岸边没看见一个活着的东西,”奈妮薇说,“而且,不管怎样,我们并非没有自卫的能力,船长。在我能走六里的时候,我不会去走十五里。” “当然,两仪师。”船长现在真的是汗流满面了,“我不是说……当然,你们可以保护自己,两仪师,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用力抹着脸,但还是擦不完不断冒出的汗珠。 奈妮薇张开嘴,又看了艾雯一眼,似乎是临时改变了她想说的话:“我要下去收拾东西了。”她的这句话是朝着艾雯和伊兰之间的空气说的。然后,她又对船长说:“船长,准备好你的小艇。”船长鞠了个躬,还没等奈妮薇有所反应,他已经跑开了。当奈妮薇向舱口走去的时候,船长命令水手向船边放下小艇的喊声已经在甲板上响起。 “如果你们总是一个人说‘上’,”伊兰低声道,“另一个人说‘下’,那我们永远也到不了提尔。” “我们会到的,”艾雯说,“如果奈妮薇明白她不再是乡贤,我们就会更快到达那里,我们都是……”她没说出“见习生”这个词,因为有两个船员从她们身边跑过,“……相同阶级。”伊兰叹了口气。 在简短的命令中,小艇将三个女孩载到了岸边。她们走上岸,手中拿着手杖,行李都扛在了背上,文件和其他小东西则放在腰间的袋子里。延展起伏的草原和零散分布的杂木林围绕着她们,距离河岸几里外的山丘上,隐约能看见小片的森林。蓝鹤号的船桨不停地推动着河水,却无法让船身有丝毫移动。艾雯转过身,向南方走去,没有再看蓝鹤号一眼,本想带头走的奈妮薇只得跟在她身后。 当另外两个女孩赶上艾雯的时候,伊兰责备地看了她一眼,奈妮薇则是目不转睛地向前走。伊兰将艾雯所说的关于麦特和灰人的事情告诉了奈妮薇,但她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他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便一步不停地向前走去。过了一会儿,安多的王女放弃了让其他两个同伴说话的打算,三个人全都在沉默中迈步前行。 岸边的树丛很快就挡住了蓝鹤号,那是一些枝叶繁茂的水橡树和柳树。河边的乔木很快就被杂木林所取代,虽然林子都不大,但那里的阴影足以藏住任何东西,一些低矮的灌木丛分布在树林之间,那里面连个孩子都藏不住,而杂木林之间也有大片的空地。 “如果我们真的看见了强盗,”艾雯说,“我们就要保护自己,这里可没有玉座照看我们。” 奈妮薇抿了抿嘴,“如果需要的话,”她对前方的空气说,“我们能像对付那些白袍众一样打倒那些强盗,如果我们找不到其他解决办法。” “希望你们不要再谈论什么强盗了,”伊兰说,“我只希望在到达那个村子之前看不见任何——” 这时,几乎就在她们面前,一个身穿棕灰色衣服的身影从一片灌木丛后方站了起来。 第38章 枪姬众 没等尖叫声脱口而出,艾雯已经拥抱阴极力,她看见光晕也出现在伊兰四周。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秦·艾利索是否听到她们的尖叫声,会不会赶过来施以援手。蓝鹤号就在上游不到一里处。但她很快就放弃求援的打算,开始专心将风与火融合成闪电,虽然她几乎还能听到上游传来大声喊叫的声音。 奈妮薇只是站在原地,双手抱在胸前,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但艾雯并不确定奈妮薇是还没有发怒到足够的程度,让她可以接触真源。还是说,她早就发现了艾雯刚刚看到的东西。那个面对她们的人是个女人,看起来年纪并不比艾雯大,不过她的个子比她们三个都要高。 艾雯并没有放开阴极力,男人有时候会愚蠢地以为一个女人不会对他构成威胁,只因她是个女人。艾雯却没有这样的错觉。她意识到伊兰已经不再被光晕所包围了。王女一定还相信这些愚蠢的观念,她从没有作过霄辰人的俘虏。 艾雯并不认为会有许多人都蠢到以为她们面前这个女人不会有危险,即使她双手空空,身上也没有显而易见的武器。这个女人有着蓝绿色的眼睛,红色的头发被剪短,只剩下细细的一绺垂在肩头;有花边的齐膝长筒软靴、紧身外衣和长裤全都被染成了土石的颜色。艾雯曾经见过这种装束和衣服,她确定这女人是艾伊尔人。 看着她,艾雯感到一种突然而又古怪的亲切感,她无法理解这一点。这个女人看起来就像兰德的一位表亲,但这种亲缘般的近似并不是艾雯惟一好奇的事情。光明在上,艾伊尔人在做什么?自从艾伊尔战争以来,他们从没离开过荒漠啊!艾雯从小就听闻关于艾伊尔人是多么致命的传说,这些枪姬众并不比男性战士团体弱,但艾雯并没有感觉特别恐惧。实际上,她反而有些气恼刚才不必要的害怕。只要有至上力在体内运行,她不需要恐惧任何人。她承认,一个接受过完整训练的两仪师也许会强过她,但一个普通女人没什么可怕的,即使她是个艾伊尔人。 “我的名字是艾玲达,”艾伊尔女子说,“属于塔戴得艾伊尔的苦漠氏族。”她的容貌如同她的声音般平板而没有表情,“我是法·达雷丝·梅,枪姬众的一员。”她停顿了一下,仔细打量着三个女孩。“你们没有那样的容貌,但我们看见了戒指,在你们那儿,有那种很像是我们所谓智者的女性,那种被称为两仪师的女子。你们是不是白塔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艾雯确实感到了某种不安。我们?她小心地向周围看了一圈,但在二十步之内,她并没看见任何树丛后面还有其他人。 如果真有其他人,也一定还在远处的小树林里,那里距离她们超过两百步,更远的树林则在四百步之外了。这么远的距离,不会对她们构成威胁,除非那些人带着弓箭。即使那样,那些人还必须是射箭好手才行。在家乡的立春节和阳之日的竞技场上,最好的弓箭手所射击的目标距离也远远小于两百步。 但艾雯仍然觉得一束闪电在对付现在这种情况时是有用的。 “我们是白塔的人。”奈妮薇平静地说。她显然没有像艾雯那样去搜寻别的艾伊尔人,就连旁边的伊兰也在不断地左顾右盼。“你是不是把我们当作智者是另一回事,”奈妮薇继续说道,“现在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艾玲达笑了,艾雯觉得,她真的很可爱,而她刚才严肃的表情掩盖了这一点。“你们说话真的像智者一样,直指重点,这对智力不够的人可是有点小痛苦。”她的微笑消失了,而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平静:“我们之中有个人受了重伤,也许快死了,智者经常能治好那些没有她们就难逃一死的人,而我听说两仪师能做更多的事情。你们能帮帮她吗?” 艾雯在一片混乱中摇着头。她的一位朋友濒临死亡?听起来,她就好像是在询问她们是否能借她一杯大麦粉! “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她,”奈妮薇缓缓地说,“但我不能承诺你什么,艾玲达,也许我做了所能做到的一切,她仍然会死。” “死亡不会放过我们每一个人,”艾伊尔人说,“我们只能选择在它到来的时候,如何面对它。我会带你们去她那里。” 两个穿着艾伊尔服装的女子从不到十步远的地方站起身,一个藏在一处艾雯认为连条狗都藏不住的小洼地里,另一个则躲在只到艾雯膝盖那么高的草丛中。她们站起来的时候,松开黑色的面纱,将它放到肩上,这让艾雯又哆嗦了一下。她确信伊兰曾告诉过她,艾伊尔人只有在进行杀戮时才会掩起他们的面孔。两名女子中,有一个像艾玲达一样有着红发和灰眼睛,另外一个有着深蓝色的眼睛和火焰般的头发。她们两个的年纪都不比艾雯或者伊兰大,而她们两个的手中同样都握着短矛。 火焰色头发的女子将腰间一把宽刃长匕首递给艾玲达,她的腰间另一侧挂了一只箭袋,一张黑色的弯弓被固定在她背后的一个弓匣内,闪烁着幽暗的光泽;四枝长尖短矛和一张小圆盾被她握在左手。艾玲达将它们一一穿戴起来的时候,就像伊蒙村的一名女子在披围巾时一样自然,也同样像她的伙伴们一样自然。“来吧!”她说了一声,就向三个女孩刚刚走过来的那片树林走去。 艾雯终于释放了阴极力,她怀疑在这三个艾伊尔人将短矛刺入她身体前,她能用至上力做些什么。当然,前提是她们想这样做;虽然艾伊尔人一直保持着警戒,但艾雯并不认为她们有这种企图。如果奈妮薇治不好她们的朋友怎么办?真希望她在做出这个决定前能好好问一问,但现在我们都被卷进来了! 当她们走向那片树林的时候,艾伊尔人一直在扫视周围的地面,仿佛她们相信在这片空地上有和她们一样善于隐藏的敌人。艾玲达走在最前方,奈妮薇一直跟在她身后。 “我是传坎家族的伊兰,”艾雯的朋友好像是想和艾伊尔人聊聊天,“安多女王摩格丝的女儿。” 艾雯踉跄了一下。光明啊,她疯了吗?连我都知道,安多曾经在艾伊尔战争中和她们作战。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但每个人都说,艾伊尔人很难忘记什么事情。 但火焰色头发的艾伊尔人只是靠近她说道:“我是贝恩,属于沙拉得艾伊尔的黑岩氏族。” “我是齐亚得,”个子稍矮一些,皮肤更为白皙的艾伊尔女子在另一边说,“属于高辛艾伊尔的石河氏族。” 贝恩和齐亚得看了艾雯一眼,她们的表情没有改变,但艾雯觉得她们认为她很不礼貌。 “我是艾雯·艾威尔。”她告诉她们。她们看起来还想知道更多,于是她又补充道:“玛琳·艾威尔的女儿,我来自两河流域的伊蒙村。”这个答案看起来才令她们满意。但艾雯敢打赌,她们对这些话的理解绝不比她对那些氏族或者宗族之类的名词理解更多,那些词应该指的是她们的家族。 “你们是首姐妹?”贝恩好像是在对她们三个说话。 艾雯觉得她们所说的一定是两仪师之间相互称呼时所用的“姐妹”,就应了一声:“是的。”而伊兰却说:“不。” 齐亚得和贝恩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是认为和她们谈话的女人脑子有问题。 “首姐妹,”伊兰提高声音对艾雯说,“指的是有相同母亲的女人,次姐妹指的是她们的母亲是姐妹。”她又转向艾伊尔人。“我们对你们了解得很少,请原谅我们的无知,有时候,我觉得艾雯就是我的首姐妹,但我们没有血亲关系。” “那你们为什么不去请求智者?”齐亚得问,“贝恩和我就已经是首姐妹了。” 艾雯眨眨眼:“假如你们没有共同的母亲的话,要如何变成首姐妹?我没有恶意,我所知道关于枪姬众的知识差不多都来自伊兰告诉我的那些。我知道你们会在战场上搏杀,而且你们不在乎男人,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伊兰点点头,她对艾雯描述的枪姬众很像是女性护法和红宗两仪师的结合体。 惊讶的神色重新闪过艾伊尔人的脸孔,仿佛她们无法确定艾雯和伊兰到底知道多少。 “我们不在乎男人?”齐亚得有些疑惑地嘟囔着。 贝恩皱起眉,若有所思地说:“你们所说的很接近事实,不过还不完整。我们与长枪结合,并发誓永不受到男人或者小孩的束缚,但确实有人为了男人或小孩放下手中的枪……”她的表情说明她根本不了解这种放弃的意义,“……但只要放弃了,手中的枪就不可能重新被拿起来。” “或者如果她选择了前往鲁迪恩,”齐亚得插口道,“一位智者不能与长枪结合。” 贝恩看了她一眼,仿佛齐亚得是在说天是蓝的,或雨水会从云朵中落下,而她望向艾雯和伊兰的目光似乎在说,她们两个连这些都不知道。“是的,这是真的,不过确实有些人在与这样的规矩抗争。” “是的,有这样的人。”齐亚得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她和贝恩在分享某些只属于她们自己的东西。 “我把话扯远了,”贝恩继续说道,“即使我们所属的部族互相攻杀,枪姬众之间也不会举枪对舞。沙拉得艾伊尔和高辛艾伊尔有着超过四百年的血仇,所以,齐亚得和我觉得仅仅是结合的誓言还不够。我们前去请求我们部族的智者。这么做,齐亚得就是将她的生命放在了我的手中,而我也将我的生命放在她的手中,智者将我们连结为首姐妹,就像枪姬众里其他的首姐妹一样,我们护卫着彼此,也从来不会让一个男人只和我们其中一个人在一起。我们不会说我们不在乎男人。”齐亚得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这么说,您清楚了吗,艾雯?” “是的。”艾雯有些虚弱地说。她看了伊兰一眼,发现了同伴蓝眼睛里的困惑。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里也一定有相同的神情。不像红宗两仪师,也许比较像是绿宗,像护法和绿宗两仪师的结合体,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形容这个了。“现在,我已经明白了,谢谢你,贝恩。” “如果你们两个觉得你们是首姐妹,”齐亚得说,“你们就应该到你们的智者那里提出请求,但你们自己就是智者,虽然你们还这么年轻。我不知道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 艾雯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脸红。她的脑子里一直有个影像,她和伊兰会分享同一个男人。不,只有枪姬众的首姐妹会这样,不是吗?伊兰的脸上也透出了一点红晕,艾雯相信,她想到了兰德。但我们没有分享他,伊兰,我们谁都不能拥有他。 伊兰清了清喉咙:“我不认为有必要这么做,齐亚得,艾雯和我已经在护卫着彼此了。” “这怎么可能?”齐亚得语音迟滞地问,“你们没有和长枪结合,而且,你们是智者。有谁会抬起手来反对智者?这让我感到困惑,你们为什么还需要护卫彼此?” 艾雯用不着费力去向她解释,因为她们这时已经走到了树林边。河边的树影深处还有两个艾伊尔人。琼玲,属于纳凯艾伊尔的盐原氏族,她是一位蓝眼睛,有着和伊兰一样金红色头发的女子。她正在照顾戴琳,那是一个和艾玲达来自同一个部族和氏族的女孩。汗水浸透了戴琳的鬓发,让它变成了暗红色。当一行人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只是睁了一下灰色的眼睛,很快便又闭上了。她的外衣和衬衫都被放在了一旁,鲜血染红了包覆她上半身的绷带。 “她被砍了一剑,”艾玲达说,“一些背誓的毁树者称他们自己为士兵,他们愚蠢地以为我们是一帮在这里孳生的盗匪。我们别无选择,只好杀了他们,但戴琳……您能治好她吗,两仪师?” 奈妮薇跪倒在受伤的女子身边,掀起一些绷带,好让自己能看清楚她的伤势。她看了伤口后,不禁哆嗦了一下:“她受伤之后,你们是否挪动过她?她的伤口有结痂,但都已经破了。” “她想死在水边。”艾玲达看了那条河一眼,然后又迅速挪开目光,艾雯觉得她好像也在发抖。 “愚蠢!”奈妮薇开始翻检她的草药袋子,“你们这样移动伤者会害死她的。她想死在水边!”她厌恶地说,“只因你们像男人一样带着武器,并不代表你们要像他们那样思考问题。”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只深深的杯子,将它塞给齐亚得。“把它装满水,我需要将草药混合,好让她喝下去。” 齐亚得和贝恩走向河边,又一起回来。她们的表情一直没有改变,但艾雯认为她们肯定是在害怕河水冲上岸,将她们吞没。 “如果我们没有把她带到河边来……,两仪师。”艾玲达说,“我们就不会遇到您,她就死定了。” 奈妮薇哼了一声,开始将药粉倒进杯子里,一边还自言自语地说:“金鸡菊根能帮助止血,狗芽草可以收敛伤口;当然,还有百药草,还有……”她的喃喃声逐渐低弱,变成听不见的细语。艾玲达一直皱着眉头望着她。 “智者会使用草药,但我没听说过两仪师也会使用它们。” “我使用我该用的!”奈妮薇吼了一声,又转过身,一边低声嘟囔着,一边继续挑拣她的药材。 “她真像是一位智者。”齐亚得小声地对贝恩说,她的同伴紧张地点了点头。 戴琳是惟一一个手中没有武器的艾伊尔人,而剩下的艾伊尔人看上去都能在一次心跳的时间里让她们的武器发挥功用。奈妮薇显然没有让任何人放松心情,艾雯心想,应该和她们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可以。没有人在安静聊天的时候会想要战斗。 “不要这么紧张,”艾雯小心地说,“不过我发现你们都对这条河感到很不安。除非刮起风暴,否则河水会一直这样安静地流下去。如果你们想的话,你们甚至可以在河里游泳,不过水流在远离河岸的地方还是很强的。”伊兰摇了摇头。 艾伊尔人看起来没什么反应,艾玲达说:“我曾经……看见一个人,一个夏纳人,在做这个……游泳。” “我不明白,”艾雯说,“我知道在荒漠没什么水,但琼玲,你说你是‘石河氏族’的。你不是可以在石河中游泳吗?”伊兰看着艾雯,仿佛她疯了。 “游泳,”琼玲笨拙地说,“那就是说……走进水里?身边全都是水?没有什么可以立脚的。”她打了个冷颤,“两仪师,在我越过龙墙之前,我从没见过这种无法走过的水流。石河……有人说,它曾经有水,但那只是夸谈而已,那里只有石头,智者和部族首领最古老的纪录里说,自从我们氏族从高原氏族中分裂出来占有这块地方的第一天起,那里就只有石头,更别提游泳了!”她紧握住手中的短枪,仿佛要和这个词作战。齐亚得和贝恩都从岸边后退了一步。 艾雯叹了口气,当她的目光和伊兰相遇的时候,她的脸上冲出两团火云。是啊,我不是王女,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会学的。她的目光转向艾伊尔人,发现自己不但没有给她们什么安慰,反而让她们更紧张了。如果她们有什么越轨的举动,我就用风锁住她们。艾雯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才能一次锁住四个人,但她还是向阴极力张开了自己,在空气中编织着风流,为战斗做好准备。至上力在她体内脉动,激发着她使用它的渴望。伊兰身上没有出现光晕,艾雯对此感到很奇怪。伊兰直视着她,摇了摇头。 “我从不会伤害一位两仪师,”艾玲达突然说道,“我要让您知道这一点。无论戴琳是活下来,还是死去,这都不会改变,我永远也不会用这个……”她稍稍举起一根短枪,“……去攻击任何女性,而且您还是两仪师。”艾雯突然有一种感觉,这个艾伊尔人正在试着安抚她们。 “我知道,”伊兰似乎是在对艾玲达说话,但她的眼睛告诉艾雯,这些话是对她说的,“人们对你们并不了解,但我曾被告知艾伊尔人从不伤害女人,除非对方……你们是怎么说的?与枪结合。” 贝恩似乎是在认为伊兰还没有真正看清事实。 “这么说并不正确,伊兰,如果一个女人没有与枪结合,却拿着武器攻击我,我会等到她对武器了解更多的时候击倒她。而男人……如果你们这片土地上的一个女人带着武器,一个男人也许就会以为她已经结合了。我不知道,男人可以变得很奇怪。” “当然,”伊兰说,“但只要我们不用武器攻击你们,你们就不会伤害我们。”所有四名艾伊尔人看起来都很震惊,伊兰在这时给了艾雯快速而又意味深长的一瞥。 但艾雯还是维持着阴极力。伊兰所学到的知识毕竟不算完全正确,即使艾伊尔人这么说,她还是感到不安。而且拥抱阴极力的感觉是……那么好。 奈妮薇抬起戴琳的头,将药汁倒进女子的嘴里。“喝下去,”她坚定地说,“我知道这药的味道很不好,但你要把它全都喝掉。”戴琳吞咽着,哽咽着,继续吞咽着。 “即使你们攻击我们,我们也不会还手,两仪师。”艾玲达对伊兰说。不过,她的眼睛仍然望着戴琳和奈妮薇。“据说在世界崩毁之前,我们效忠于两仪师,虽然事实是怎样,现在已经没有记载了。我们没有能完成任务,也许这就是我们被驱往三绝之地的原因,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那个罪行是什么。也许智者或是部族首领能知道一些,但他们从来都不说。据说,如果我们再次对两仪师有所冒犯,她们就会摧毁我们。” “都喝下去,”奈妮薇嘟囔着,“刀剑!就只知道刀剑和肌肉,却没有大脑!” “我们不会摧毁你们的。”伊兰坚定地说。艾玲达点了点头。 “如您所说,两仪师,但古老的故事里全都说明了一点,我们绝不能和两仪师作战。如果您用闪电和烈火攻击我们,我会躲闪它们,但我不会伤害您。” “该死的,”奈妮薇大喊着。她放低了戴琳的头,将一只手放在那名女子眉上。戴琳的眼睛又闭上了。“该死的女人们!”艾玲达动了动身体,再次皱起眉头。其他艾伊尔人几乎和她有着一样的表情。 “烈火,”艾雯说,“艾玲达,什么是烈火?” 艾伊尔女子皱起双眉望着她。“两仪师,您不知道?在古老的故事里,两仪师都会使用它,它在那些故事里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其他我就不知道了。据说,我们已经忘记许多我们曾知道的事。” “也许白塔也忘记了许多。”艾雯说。我知道,它就在那些……梦里,无论它是什么,它都像特·雅兰·瑞奥德一样真实。为了这个,我可以和麦特打赌。 “不对!”奈妮薇大声喊道,“没有人能这样伤害身体!这不对!” “她是不是生气了?”艾玲达不安地问。齐亚得、贝恩和琼玲不停地交换着担忧的目光。 “没什么。”伊兰说。 “比没什么要好,”艾雯说道,“她正在生气,这比没什么要好得多。” 阴极力的光芒突然包围奈妮薇。艾雯向前靠去,想看清楚些,伊兰同样望了过去。戴琳尖叫一声猛然坐起,双眼大睁。转瞬间,奈妮薇向后坐倒,光芒消失了。戴琳又猛地闭上眼睛,躺倒在地,不停喘息着。 我看见了,艾雯心想,我想……我看见了。她甚至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看清所有那些能量,而奈妮薇是如何将它们编织在一起的,她根本就不知道了。奈妮薇在这几秒钟里所做的在艾雯看来,就像是她闭上眼睛,同时织出了四张地毯。 奈妮薇用染血的纱布擦拭着戴琳的胸腹,将亮红色的鲜血和干黑的血痂揩净。那里再见不到伤口,也没有疤痕,只有比戴琳的面孔更加苍白的健康肌肤。 苦着脸,奈妮薇拿起那堆血布,站起身,将它们扔进河里。“把她洗干净,”她说,“给她穿上衣服,她现在很冷。为她准备好食物。她会非常饥饿的。”她跪到河边,开始洗手。 第39章 因缘中的丝线 琼玲将一只颤抖的手放在戴琳身上曾经是伤口的地方,当她摸到光滑的皮肤时,她猛地倒抽了一口气,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奈妮薇站起身,在斗篷上擦干双手。艾雯不得不承认,优质羊毛比丝线或者天鹅绒更适合当成手巾。“我说,给她洗干净,再给她穿上衣服。”奈妮薇喊道。 “是的,智者。”琼玲飞快地说。她、齐亚得和贝恩全都开始动作。 艾玲达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一阵像是在哭泣的笑声。“我听说在尖齿泉氏族有一位智者能这么做,在四洞氏族也有这样的智者,但我一直都以为这只是吹嘘。”她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平静。“两仪师,我欠您的,我的水是您的,我的氏族地的阴凉欢迎您。戴琳是我的次姐妹。”她看见奈妮薇不解的目光,接着说道:“她是我母亲的妹妹的女儿,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近亲,两仪师,我欠您的血债。” “如果我想要什么血,”奈妮薇不领情地说,“我宁愿那是我自己的血。如果你想回报我,就告诉我在结尔仑有没有船,那是南边距离这里最近的村子。” “就是那里的士兵打着白狮旗的村子?”艾玲达说,“当我昨天侦察的时候,那里有一艘船。古老的故事里有提到过船,不过看见它,还是感觉很奇怪。” “光明派它来的,它应该还在。”奈妮薇将装着药粉的纸包一一收起,“我能为这个女孩做的都做了,艾玲达,我们必须继续赶路。现在,她所需要的只是食物和休息,不要让别人再用刀剑伤害她。” “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两仪师。”艾伊尔女子回答。 “艾玲达,”艾雯说,“你们既然对河流有这样的感觉,那你们要怎样渡过它?我可以肯定,在这里和荒漠之间,还有一条与艾瑞尼河大小相仿的河流。” “澳关雅河,”伊兰说,“除非你们绕过它。” “你们这里有许多河流,其中有一些上面有被称作桥的东西可以让我们走过去,另外一些我们可以从水里涉过。剩下的河流,琼玲还记得那种木头漂浮物。”她拍了拍身边一株高大的白木树干,“这些很大,但它们也像枝叶一样可以漂浮。我们找到死去的树,制造了我们自己的……船……一条小船。我们把两三根树干绑在一起,就能渡过那条大河了。”听她的语气好像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艾雯奇怪地盯着艾玲达。如果她像艾伊尔人对河水那样害怕某样东西,她会这样坦然地面对它吗?她可不认为自己会有这样的勇气。黑宗两仪师如何?一个微弱的声音问,你不再害怕她们了吗?这不一样,她告诉那个声音,这不是勇气的问题,或者是我去猎捕她们;或者是我坐在原地,如同一只等待老鹰扑击的兔子。她对自己引用了那句老谚语:做锤子总比做钉子好。 “我们最好现在就上路。”奈妮薇说。 “等一等。”伊兰对她说,“艾玲达,为什么你们会历尽艰辛来到这里?” 艾玲达厌烦地摇摇头:“我们并没有走多远,我们是最后一批出发的。智者们一直在阻拦我,就好像一群围住一块小牛腿肉的野狗,她们说我有别的任务。”突然,她笑了,同时伸手指向其他艾伊尔同伴,“她们对智者说,落在人后让我感到耻辱和痛苦;而且,没有她们作伴,智者也不会让我离开。” “我们在寻找预言中的那个人,”贝恩说,她正用双手环抱着睡去的戴琳,好让齐亚得将一件褐色的亚麻衬衫穿在她身上,“随黎明而来之人。” “他会带领我们走出三绝之地,”齐亚得说,“预言里说,他是法·达雷丝·梅的孩子。” 伊兰显得非常惊讶:“我以为你说过枪姬众不能生小孩,以前给我上的课里肯定是这么说的。”贝恩和齐亚得再次交换眼神,看起来,伊兰又一次接近了事实,却同样产生了偏颇。 “如果一名枪姬众怀了孩子,”艾玲达仔细地解释道,“她会将孩子交托给氏族中的智者,智者们将孩子送给另一位女子,并确保不让别人知道孩子的母亲是谁。”她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在告诉别人石头是硬的。“每个女人都想养育一个枪姬众的孩子,她们希望也许自己的养子就会是随黎明而来之人。” “或者有人也会放下长枪,与孩子的父亲结婚。”齐亚得说。贝恩补充道:“有时候,枪姬众会因为某个原因而必须放下长枪。” 艾玲达看了她们一眼,就当她们没有说过话一样继续说了下去:“只是现在,智者们说他将在这里被找到,在龙墙之外。‘我们的血与古老的血融合,养育在非我的古代血脉中。’我不明白这句话,但智者对此确信无疑。”她停了一下,显然是在选择合适的言辞,“您已经问了许多问题,两仪师,我也想问一个问题。您一定了解我们在寻找预兆与迹象。在这样一片每个人只要没有因为饥饿而握不住刀柄就会不停止战斗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三位两仪师同时出现?你们要去哪里?” “提尔,”奈妮薇简洁地说,“除非在我们谈话的时候,石之心大厅已经破碎成粉末。”伊兰开始调整包裹,准备上路。过了片刻,艾雯也开始做同样的事。 艾伊尔女子彼此看着,琼玲正在收紧戴琳灰褐色外衣的手也停在了半空。“提尔?”艾玲达的口气变得小心翼翼。“三位两仪师经过一片灾难之地,前去提尔,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为什么你们要去提尔,两仪师?” 艾雯看了奈妮薇一眼。光明啊,片刻之前,她们还在笑,而现在,她们就像刚才一样紧张了。 “我们在追捕一些邪恶的女人。”奈妮薇谨慎地说,“一些暗黑之友。” “暗影跑者。”琼玲在说出这个词的时候,连嘴唇都扭曲了,仿佛她刚刚咬了一口腐烂的苹果。 “有暗影跑者在提尔,”贝恩说,而齐亚得仿佛是说出了这句话的后半部,“有三位两仪师以石之心为目标。” “我没有说我们要去石之心,”奈妮薇高声说道,“我只是说,我不想留在这里,直到那里变成一片灰烬。艾雯,伊兰,准备好了吗?”她没有等同伴回答,就朝树林外面走去。手杖随着她向南迈出的大步,一下下敲击在地面上。 艾雯和伊兰匆匆地向艾伊尔人们说了一声“再见”,就跟上了奈妮薇。四名艾伊尔人一直望着她们,直到背影消失。 当艾雯和伊兰刚刚离开树林的时候,艾雯对伊兰说:“你报出自己名字的时候,我的心几乎都要停了,你不怕她们杀了你,或俘虏你吗?艾伊尔战争离现在还不远,无论她们说什么不会伤害没有携带武器的女人,她们看上去都像是时刻准备着用那些枪箭攻击任何东西,至少对我是这样的。” 伊兰只是有些伤感地摇着头:“我只是知道了我对艾伊尔人的误解有多深,但在我学习的课程里,我知道那些艾伊尔人根本没有将艾伊尔战争当成是一场战争。从她们对待我们的行为上来看,我想我所学到的这一点应该是真实的,或者也许是因为她们以为我是两仪师。” “我知道她们很奇怪,伊兰,但没有人会认为一场持续了三年的战斗不是战争。我不在乎她们另外还进行过怎样的战斗,但战争就是战争。” “但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几千名艾伊尔人越过了世界之脊,但他们显然认为自己只是捉贼人,或者是猎头者。他们前来追杀凯瑞安的雷芒王,因为他砍倒了爱凡德拉狄拉,对艾伊尔人而言,这不是一场战争,他们只是在执行一场死刑。” 爱凡德拉狄拉,根据维林所说,是生命之树的一段分枝,它在大约四百年前被送往凯瑞安,作为艾伊尔对和平善意的空前表示,伴随它的还有穿越荒漠的权力,这种权力原来只有小贩、走唱人和图亚桑才能拥有。凯瑞安的大量财富来自于与荒漠另一边的世界所进行的象牙、香水、香料和数量最大的丝绸贸易。即使是维林,也不知道艾伊尔人是如何送来一株爱凡德梭拉的树苗。古书上记载得很清楚,爱凡德梭拉没有种籽,而且,也没有人知道生命之树在哪里,与此有关的只有几个明显包含着错误的故事。但可以确定的是,生命之树与艾伊尔人无关。同样不为人知的还有,为什么艾伊尔人会称凯瑞安人为分享清水的人。还有,为什么他们一定要过往的马车商队悬挂爱凡德梭拉三瓣叶图案的旗帜。 艾雯只能勉强让自己相信,她能理解为什么艾伊尔人会发动一场战争,即使他们不认为那是一场战争。只因雷芒王砍倒了他们的礼物,为的是做出一个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王座。雷芒的罪行,她听过人们这样称呼这件事。根据维林的说法,不仅凯瑞安穿越荒漠的贸易因这场战争而结束,连那些现在冒险进入荒漠的凯瑞安人全都会消逝无踪。维林告诉她们,有人说他们在荒漠另一边的世界被“像牲口一样卖掉了”,但即使是维林,也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像牲口一样被卖掉。 “艾雯,”伊兰说,“你肯定知道谁是随黎明而来之人,对不对?” 凝视着仍然距离她们很远的奈妮薇,艾雯摇了摇头。她要让我们一直这样走到结尔仑?然后她几乎停住了脚步,“你不会是说……?” 伊兰点点头:“我是这么想的,我对真龙预言知道得不多,但我也听说过一些。其中有一条我记得是‘他将生于龙山的山坡上,生于一位不与男人结合的少女’。艾雯,兰德看起来真的很像艾伊尔人。嗯,他也像我在图画上见到的提格兰,但她在他出生前就失踪了。不管怎样,我很难想象她会是他的母亲。我想,兰德的母亲应该是枪姬众的一员。” 艾雯一边匆匆赶路,一边皱起眉,陷入沉思,她将所有与兰德身世有关的事情从脑海中一一过滤。在凯丽·亚瑟死后,兰德由谭姆·亚瑟独自抚养,但如果沐瑞说的没错,他们就不是兰德真正的父母。奈妮薇似乎是知道一些关于兰德身世的秘密。但我打赌,即使我用一把叉子去挖,也挖不出什么! 她们赶上了奈妮薇,艾雯的想法让她对奈妮薇怒目而视,奈妮薇则只是一步不停地向结尔仑和那艘船走去。伊兰皱起眉看着她们两个,仿佛她们是两个因为抢蛋糕而赌气的小孩子。 在沉默中走了一段路,伊兰说:“你做得很棒,奈妮薇,那样的治疗,还有其他事情。我相信她们绝不会怀疑你的两仪师身份,她们也不会怀疑我们两个,那都是因为你的态度。” “你确实做了一件很漂亮的事,”过了一会儿,艾雯说道,“这是我第一次观察治疗的过程,它让召唤闪电看上去就像是在搅麦片粥。” 一个惊讶的微笑出现在奈妮薇脸上,“谢谢你。”她喃喃地说着,伸手轻轻拉了拉艾雯的头发,当艾雯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经常会这么做。 我不再是个小女孩了。说话的时间来得快去得也快,三个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伊兰大声地叹了口气。 她们又走了一里路,或者更多一点,尽管有时候会因为要绕过树林而离开河岸走一些远路,但她们前进的速度还是很快。奈妮薇坚持要一直留在开阔的空地上。艾雯认为怀疑还会有艾伊尔人藏在灌木丛里是很傻的事。不过这样绕路并没有增加多少路程,因为大的灌木丛并不多。 不过,伊兰还是一直在看着路上的树丛,所以也是她突然发出尖叫:“快看!” 艾雯猛地转过头,一些男人从一片树林中走出来,投石索在他们头顶飞快地打着旋。她才刚碰触到阴极力,便有什么东西打在她的头上,黑暗旋即吞没了一切。 艾雯能感觉到身子的摇动,感觉到有什么在她的身体下面挪动,她的脑袋除了疼痛一无所有。她竭力想抬起一只手,按一按自己的额角,但有什么东西勒紧了她的手腕,让她的手无法移动。 “……总比整天躺在那里等待天黑要好,”一个男人粗嘎的嗓音说道,“谁知道会不会有别的船经过?我不相信那艘小船,它会漏水。” “你最好祈祷亚登真的相信你在做出决定之前确实看见了那些戒指。”另一个人说,“我想,他想要的是财物,不是女人。”前一个男人嘟囔了几句关于亚登不会在乎他的漏水船和财物的粗话。 艾雯睁开眼,眼前依然舞动着星星,她以为自己要被扔在脑袋下面不断晃动的地上了。实际上,她被捆在一匹马的马背上,她的手腕和足踝在马腹处被绳子捆在一起,她的头发从后脑一直垂了下去。 时间还是白天,她挺起脖子,想看看周围的情况。视线所及,全都是穿着粗劣,骑在马背上的男人。她看不见奈妮薇和伊兰是不是被捉住了。一些男人穿着不多的几件简陋盔甲——被敲扁的头盔,或是一块有凹痕的胸甲,或是一件缀着几片甲叶的短上衣,大多数人只穿着至少几个月没洗过的普通衣服。从气味判断,这些人自己也有几个月没有洗过澡。他们全都佩着剑,有的挂在腰间,有的绑在背上。 艾雯感到心神激荡,其中有恐惧,但大部分是源于白热的怒火。我不要做俘虏。我不要被绑缚!我不要!她扑向阴极力,但痛苦猛拉着她的头颅,让她只能发出一声窒息的呻吟。 驮着她的马停了一下,艾雯耳边传来了呼喊声和铰链开合的吱嘎声。随后,马匹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男人们开始下马。当他们走开的时候,艾雯终于看到周围的一些景象。一圈做工粗糙的原木栅栏环绕着他们,栅栏的地基是一座巨大的圆形土丘,在栅栏靠近顶部的地方建有一圈木板走道,上面有持弓的人守卫,一座低矮没有窗户的原木房子立在木栅下面的土丘上。除此之外,木栅里的建筑物就只剩下几间斜顶的棚屋了。除了刚刚走进这里的人马,栅栏中其余的空地上布满了煮饭的营火、被拴住的马匹,以及肮脏的男人。这里一定有至少上百个男人。关在笼子里的羊、猪和鸡让空气中充满了各种尖叫和咕噜声,再加上人类粗哑的喊声和笑声,形成了一股直刺艾雯神经的噪音。 她看到了奈妮薇和伊兰,她们像她一样,头朝下被横捆在马鞍上。两个人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奈妮薇的发辫随着驮她的马匹挪动脚步,不停地来回擦着地面。艾雯本来希望她们之中能有一个人逃脱,好帮助被俘的人逃走,但现在,这点小小的希望也破灭了。光明啊,我不会再甘心做俘虏了。不会了。她小心地再次尝试接触阴极力。这一次,疼痛不那么严重了,只是像有人用石块砸在她的头上。但这样的疼痛还是粉碎了虚空,让她甚至来不及想象一朵玫瑰。 “她们有人醒了!”一个男人发出惊恐的喊声。 艾雯竭力让自己的身体软绵绵地挂在马鞍上,看上去毫无威胁。光明啊,我被绑得就像一袋稻谷,怎么会有威胁!烧了我吧,我一定要争取到时间。我一定要!“我不会伤害你们。”她对面前这个满脸汗水,正朝她跑来的男人说道。或者,她想向他这样说。她还来不及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已经有一块硬物再次撞在她的头上,一阵令人反胃的黑暗吞没了她。 第二次醒来要更容易一些。艾雯的头仍然很痛,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痛不可忍了,只是她仍然感觉到眩晕、神志不清。至少我的胃没有……光明啊,我最好不要去想它。嘴里泛起了一股酒酸味和苦味。水平的带状光亮透过粗糙的木墙射进房间,而她却仰头躺在黑暗中,她觉得身子下就是泥土地面。屋门看上去并不适合这副门框,却显得非常坚固。 她用双手和膝盖支起身子,很惊讶地发现,她根本没有被绑住。屋子除了一面是原木搭成的墙壁之外,其余三面都是粗糙的石墙,穿过墙壁缝隙的光线让她能看见奈妮薇和伊兰四肢摊开躺在她身边的地上。王女的脸上还有血迹。除了胸口在呼吸时的一起一伏之外,她们两个动也没动一下。艾雯在立刻叫醒她们和看一看墙外的情况之间犹豫了一下。只是看一看,她对自己说。我也许在叫醒她们之前能看见是什么人在看守我们。 她告诉自己,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她害怕自己也许无法唤醒她们。当她将眼睛放在门边的一道裂缝后时,她想到了伊兰脸上的血迹,并开始回忆奈妮薇对戴琳所做的一切。 对面的房间很大,那一定是艾雯看到的那幢原木房间的其他部分。房间没有窗户,但金色和银色的灯盏悬挂在天花板和墙壁上,将房屋照耀得通明透亮。这里也没有壁炉。在被压实的土地上,放着几套乡下桌椅,以及几个有镀金和象牙装饰的柜子。一张织有孔雀图案的地毯被放在一张覆罩大床的旁边,床上堆着肮脏的毯子和羊毛巾。四根床柱显然经过精心雕刻,并且有镀金装饰。 十来个男人在那个房间里或站或坐,而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一个魁梧的金发男人身上,那个男人如果把脸洗一洗,也许会很英俊。他正站在一张桌子旁边,低头凝视着桌上的什么东西,那张桌子有着圆滑匀称的桌腿和镀金的蔓叶花纹图案。金发男人一手握剑,另一只手的一根手指在桌面上来回地移动,仿佛正在推动某样艾雯看不见的东西画着小圈。 通向室外的门被打开,让艾雯能看见外面的夜色。一个缺了左耳的瘦高个儿男人走了进来。“他还没有来。”他粗声粗气地说。艾雯这时看见他的左手也缺了两根手指,“我不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 金发大汉没有注意他,他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桌上那件东西上头。“三个两仪师。”他喃喃地说着,然后就笑了,“两仪师的价钱很不错,如果你有胃口和正确的买家交易的话。如果你准备让你的内脏从喉咙里喷出来,你可以试着把一口装在麻袋里的猪卖给他。不像在商船上切开别人的喉咙那么简单,嗯?寇克?不是那么容易,你是这么觉得的,对不对?”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紧张的嘈杂声。金发大汉嘴里的寇克,一个目光闪烁不定的矮壮男人满脸焦虑地走到前面,“她们是两仪师,亚登。”艾雯认出这个声音,这就是她第一次醒来时听到的第一个说话声。“她们一定是,亚登,那些戒指证明了这一点,我说的没错!”亚登从桌上拿起一样东西,那是一枚在灯光下烁烁闪耀的小金属环。 艾雯倒抽了一口气,摸了摸手指。他们拿走了我的戒指! “我不喜欢这样。”少了一只耳朵的瘦高个子喃喃地说道,“两仪师,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能把我们全给杀死。但愿我还能有些运气!你真是个石头刻的傻瓜,寇克,而我应该割断你的喉咙。如果她们之中有一个在他到这里之前醒过来,我们该怎么办?” “她们几个小时也不会醒过来。”说话的是一个声音嘶哑的胖子,艾雯听见他发出一声冷笑。“喂给她们的东西,是我奶奶教我做的,她们会一直睡到日出。在那之前,他早就到了。” 艾雯感觉到嘴里的酸酒气息和苦味。无论那是什么,你奶奶骗了你。不过,她应该把你掐死在摇篮里!在那个买两仪师的人到来之前——就像该死的霄辰人——她要叫醒奈妮薇和伊兰。想到这里,艾雯爬到了奈妮薇身边。 仔细观察奈妮薇,她好像是睡着了。艾雯试着伸手去摇了摇她,令艾雯惊讶的是,奈妮薇的眼睛一下子就张开了。 “怎——?” 她及时将一只手捂在奈妮薇的嘴上,挡住她的声音。“我们被捉住了。”艾雯悄声说,“在墙的另一边有十几个男人,在外面还有更多人。他们让我们喝了迷药,但好像没有什么药效。你还记得什么吗?” 奈妮薇将艾雯的手拉到一边,“我记得。”她的声音很低,但很严厉。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阵几乎无声的笑,“好睡根,那个蠢货把好睡根拌在酒里给我们喝,这酒酸得跟醋一样。说说看,你还记不记得我教过你的东西?好睡根能做什么?” “它可以消除头痛,让一个人安心睡眠。”艾雯用同样低微,也同样严厉的声音说,那种严厉的感觉让她自己都觉得不自然了。“它会让人感觉有些昏昏欲睡,但也就是这么点功效了。”那个胖子一定没有仔细听他奶奶的教导。“它所能做的只是减缓我们头部受到打击所产生的痛苦。” “正确。”奈妮薇说,“等我们叫醒伊兰,我要给他们一个让他们永远都无法忘记的感谢。”她站起身,走到金发女孩身边,跪了下去。 “我想,在他们把我们带进来的时候,我看见了超过一百个人。”艾雯在奈妮薇背后悄声说,“我相信,如果我这次将至上力当作武器使用,你不会介意的。而且,正有人要到这里来买我们。我要做些事情,让那个来买我们的人走到光明里,直到他死掉的那一天!”奈妮薇没有对她的话做出什么反应,只是蹲在伊兰身边,两个人都没有丝毫动作。“出什么事了?” “她伤得很重,艾雯,我想,她的头骨破了,而且她的呼吸也很弱。艾雯,她要死了,就像戴琳一样。” “你不能做些什么吗?”艾雯竭力想回忆起奈妮薇在治疗艾伊尔女子时所进行的能流编织,但她每次只想到第三股能流,就再也想不下去了。“你一定要做些什么!” “他们拿走了我的草药,”奈妮薇气恼地喃喃道,她的声音一直在颤抖,“我不能!没有草药不行!”艾雯惊讶地发现,奈妮薇的眼眶里充盈着泪水,“烧了他们,我做不到,没有——!”突然间,她抓住伊兰的肩膀,仿佛她要举起不省人事的女孩,要把她摇醒。“烧了你,女孩。”她压低嗓子,激动地喊道,“我不让你死!我应该让你去洗碗盘的!我应该把你绑在麻袋里,让麦特带你去你母亲那里!我不要让你死在这里!你听见了吗?我不允许这样!”阴极力突然在她四周闪耀,伊兰的眼睛和嘴同时张大了。 艾雯又及时地将手掌捂在伊兰的嘴上,堵住了她将要发出的声音。她是这样认为的,但她的手刚刚碰触伊兰的嘴唇,奈妮薇医疗能量所产生的漩流就捉住了她,让艾雯觉得自己变成了在漩涡边缘打转的一根稻草。冰冷直刺入她的骨髓,高热灼痛了她的身体,让她以为自己的皮肉都已经焦干碎裂,世界蓦然消失,她在坠落,在飞翔,在急速旋转。 当一切终于结束的时候,艾雯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定睛向伊兰望去,被她捂住嘴的女孩这时也在望着她。艾雯的头这时一点也不痛了,奈妮薇医疗的余波已经完全治好了她。从旁边房间传来的说话声并没有变大,亚登和其他人显然没注意到她们的举动。 奈妮薇用手和膝盖撑着身体,垂着头,颤抖着。“光明啊!”她喃喃地说道,“这么做……就像是剥掉了……我的皮,哦,光明啊!”她望向伊兰,“你感觉怎么样了,女孩?”艾雯这时才将捂在伊兰嘴上的手移开。 “疲倦,”伊兰嘟囔着,“肚子饿,我们在哪里?我记得有人在甩着投石索……” 艾雯匆匆和她们说了一遍她所发现的事情,伊兰的脸色变得比刚才更加惨淡。 “现在,”奈妮薇的声音像钢铁一样,“我们要让那些笨蛋看看招惹我们的后果。”阴极力再次在她四周闪耀。 伊兰有些恍惚地站起身,她身上也出现了闪光。艾雯几乎是带着兴奋的心情向真源敞开自己。 当她们再次从墙壁的裂缝看过去时,她们看到了将要面对的敌人——那里出现了三个魔达奥。 带着死亡气息的黑袍不正常地垂挂下来,纹丝不动。它们站在桌子旁边,除了亚登之外的人都挪到了尽量远离这些魔达奥的地方,背靠着墙壁,眼睛望向地面。在与魔达奥相对的桌子另一边,亚登面对着这些怪物无眼的凝视,汗水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泥沟。 隐妖从桌上拿起一枚戒指,艾雯现在能看见,那是比巨蛇戒要厚重得多的一枚金环。 奈妮薇将脸用力压在两根原木之间的缝隙上,倒抽了一口气,一只手不自觉地朝衣领摸去。 “三个两仪师,”半人嘶声说道,它愉快的声音仿佛有死物碎裂成灰烬。“其中一个带着这个。”戒指被魔达奥扔回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她们正是我要寻找的。”另一个魔达奥发出刺耳的声音,“你们会得到个好价钱,人类。” “我们一定要出其不意。”奈妮薇轻声说,“锁住这道门的是什么锁?” 艾雯刚好能看见门外的锁,那是一个铁块般的东西,挂在粗得足以锁住一头发疯的公牛的铁链上。“做好准备。”她说。她引出一股比发丝还要细的地之力,同时希望半人不会感觉到如此弱小的一股至上力。她让能量渗入铁链,进入它最细密的缝隙中。 一名魔达奥抬起了头,另一名朝亚登探过身去。“我感觉有些不对,人类,你确定她们睡着了?”亚登艰难地吞了口口水,用力点点头。 第三名魔达奥转过身,盯着艾雯她们所在的房间。 锁链掉落在地上,魔达奥发出令人颤栗的嚎叫。通向外面的屋门被撞开了,带着黑色面罩的死亡从夜幕中冲入屋内。 屋里爆发出震耳的尖叫声和呼喊声,人们纷纷伸手拔剑,想对抗艾伊尔人的刺枪。魔达奥抽出比它们的衣服更黑的毒刃,也开始为它们的性命战斗。艾雯曾经见过六只猫混在一起,各自乱咬的情景,而现在她眼前的情景比那时更混乱上百倍。但在几秒钟之内,一切都恢复了寂静。或者,几乎是寂静。 所有没戴黑色面罩的人类都死在穿体而过的枪尖下,一根长枪将亚登钉在墙上,倒在地上的还有两名艾伊尔人,他们的周围堆满翻倒的家具和死尸。三名魔达奥背靠背站在屋子中央,手里各拿着一把黑剑。其中一名捂住了肋下,看样子是受了伤,不过它身上也没有表现出其他受伤的样子。另一名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口,却没有血液流出来。在它们周围,环绕着五名蜷起身体的艾伊尔人。屋外传来尖叫声和金属碰撞声,一定有更多的艾伊尔人在黑夜中作战。嘈杂的声音更反衬出屋中的沉寂。 包围了魔达奥的艾伊尔人开始用枪杆敲击他们的小皮盾。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魔达奥随着他们的脚步而转动,无眼的脸上显示出疑惑与不安。它们直击人心的恐惧凝视似乎毫无效果。 “与我起舞,影人。”一名艾伊尔人突然喊道,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一种嘲弄与喝骂,从声音判断,他是个年轻人。 “与我起舞,无眼者。”这是一名女性的声音。 “与我起舞。” “与我起舞。” “我想,”奈妮薇说着,站直了腰,“是时候了。”她一脚踹开门,三名被阴极力光晕包围的女子走了出来。 在这一瞬间,魔达奥看上去好像再也感觉不到艾伊尔人的存在;同样的,魔达奥对艾伊尔人来说似乎也不存在了。艾伊尔人死盯着艾雯她们,仿佛无法确定他们看见了什么,艾雯还听见一名女子大口抽气的声音。魔达奥无眼的凝视和艾伊尔人有所不同。艾雯几乎能感觉到这些半人对死期来临的认知,半人能够看出拥抱真源的女人。她也相信,自己还能感觉到它们要她的生命的渴望。如果魔达奥能买下她们三个,它们会将她们的灵魂从肉体中剥出,再将两者当成暗影的玩具,这是它们的渴望…… 她刚刚走出房门,但半人的凝视似乎在她身上已经停留了几个小时之久。“我不要这个。”艾雯咆哮着,甩出一道火焰。 火舌从三名魔达奥体内炸出,朝所有方向喷发。魔达奥发出阵阵嘶嚎,尖锐的嚎叫如同碎骨卡住了绞肉器。艾雯忘记了,自己并非只有一个人,伊兰和奈妮薇就在她身边。就在火焰吞没了这些半人的时候,周围的空气突然将它们挤在了一起,把它们团成了一个火焰与黑暗的圆球,并让这个球愈来愈小。它们的尖叫让艾雯的背脊一阵阵颤栗。一道细长的白光从奈妮薇的手中射出,就连正午的太阳也显得黯淡,铸铁的炉火与它相比也会显得冰冷。白光一直射到魔达奥的圆球上,它们的存在刹时被抹煞,如同它们根本没有存在过。奈妮薇哆嗦了一下,她身上的光晕消失了。 “那……那是什么?”伊兰问。 奈妮薇摇摇头,她看上去和伊兰一样震惊:“我不知道。我……我又生气,又害怕,它们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烈火,艾雯心想。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她确信这一点。随后,她不情愿地释放了阴极力,也让它放开了她。她不知道这两者之中哪一种更困难。而我根本看不清她是怎么做到的! 艾伊尔人纷纷摘下面罩。艾雯觉得他们的动作有些慌张,似乎是在告诉她和她的两位同伴,他们不会战斗了。艾伊尔人中有三名是男性,其中一位已经上了年纪,成片的灰发出现在他暗红色的头发中。他们的个子都很高,无论是少年还是长者,他们的眼里同样蕴含着平静与沉着,那种危险的优雅让艾雯想起了护法。死亡就骑在他们的肩上,他们知道它的存在,并且毫无畏惧。艾雯这时才认出来,两位女子之中的一位是艾玲达。外面的叫喊声也在这时平息了。 奈妮薇直盯着躺在地上的艾伊尔人。 “不需要了,两仪师,”艾伊尔长者说,“他们中了影人的毒刃。” 奈妮薇还是弯下腰去,开始检查他们。她将他们的面罩摘下,以便检查他们眼底和喉头的脉搏,而摘下面罩的一瞬间,她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那是戴琳。“烧了你!烧了你!”谁也不知道,她指的是戴琳,还是灰发长者,或艾玲达,或是所有的艾伊尔人。“我治好她,不是为了让她这样死去!” “死亡不会放过我们每一个人。”艾玲达说道。但是当奈妮薇的目光射向她的时候,她沉默了。艾伊尔人来回交换着眼神,仿佛不能确定奈妮薇是否会像杀死魔达奥那样对付他们。不过,出现在他们眼神里的不是畏惧,只是探询。 “是影人的毒刃夺走了他们的性命,”艾玲达说,“而不是那些伤口。”长者看着她,眼里出现了一点惊讶。艾雯确信,他就像岚一样,眼皮的一点跳动就等于是一般人的大惊失色了。艾玲达这时继续说道:“她们对一些事情了解得很少,鲁拉克。” “我很抱歉,”伊兰用清晰的声音说道,“我们打断了你们的……舞蹈,也许我们不应该打断的。” 艾雯惊讶地看了伊兰一眼,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伊兰的用意。她想让艾伊尔人放轻松,同时给奈妮薇一个冷静下来的机会。“你们做得很好,”她说,“也许我们突然插进来确实不妥。” 灰发人鲁拉克发出一阵深沉的笑声:“两仪师,我个人很喜欢……你们所说的这些。”有那么一会儿,他看上去并不完全像他所说的那样,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好脾气。他有一张肌肉结实的方脸,笑起来很好看。实际上,他相当英俊,只是有点老了。“我们有能力杀死它们,但三个影人……它们也会杀死我们之中的两到三个人,也许我们全都会死,它们之中却会有活下来的。对这些年轻人,死亡是一个他们愿意全力去抵抗的敌人。对于我们这些上了点年纪的人,死亡只是一位老朋友、老情人,不过我们也不会急着要和她碰面。” 奈妮薇看上去终于在他的谈笑中放松了下来,似乎遇到一位不急着去死的艾伊尔人终于抚平了她的紧张。“我应该谢谢你,”她说,“谢谢,我承认看见你们我很惊讶。艾玲达,你知道会在这里找到我们?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跟在你们后面,”艾伊尔女子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我想知道你们会做些什么。我看见那些捉走你们的人,但我当时距离太远,已经来不及赶到你们身边了。那时,我想说如果跟踪时离你们太近,你们一定会看见我,所以我一直待在你们身后一百步之外的地方。等我看见你们失去战斗力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一个人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相信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事。”艾雯有些虚弱地说。她就在我们身后一百步的地方?光明啊,那些强盗却什么都没看见。 艾玲达以为艾雯是暗示她继续多说一些,“我知道克兰在哪里,他知道达尔和鲁安的位置,而他们知道……”她停了一下,皱起眉望向那位长者,“但我根本没想到会在过来支持的人里看见部族的首领。鲁拉克,您在这里,那谁来统领塔戴得艾伊尔?” 鲁拉克耸耸肩,仿佛这并不算什么问题,“部族首领们可以轮流执政,如果我死了,他们也可以自行决定是否真的想去鲁迪恩。我本不会来的,只是艾密斯、柏尔、麦兰和辛那,他们像山猫对付野羊那样一直缠着我。梦境在催促我启程。他们一直在问我,我是不是真的想老死、胖死在床上。” 艾玲达笑了出来,仿佛是听到了一个非常可笑的笑话,“我听说,一个被夹在妻子和一位智者间的男人经常希望能冲进一群老敌手之中,好好地杀上一场。而一个被夹在妻子和三位智者之间的男人,特别是当他的妻子也是一位智者时,那他一定想去和刺目者单挑吧!” “我必须有所行动,这个念头让我无法逃避。”鲁拉克皱着眉,望着地板上的某样东西。艾雯也看见了,是那三枚巨蛇戒,以及一个为男人粗大手指打造的沉重得多的金戒指。“一直都是这样,所有的事情都会改变,如果我袖手旁观,我就无法成为这些改变的一部分,三位两仪师,前往提尔。”其他的艾伊尔人都用眼角彼此瞥着,仿佛是不想让艾雯她们注意到。 “你说到了梦,”艾雯说,“你们的智者是否知道她们的梦有什么意义?” “其中一些,如果你想知道得更多,你一定要和她们谈一谈,也许她们会告诉一位两仪师。她们通常不会告诉男人,除非那是我们必须去做的事情。”他的声音忽然显得很疲倦,“但如果有可能,我们都会尽量避免听到她们这样的命令。” 他弯下腰,拣起了那枚男人佩戴的戒指。一只鹤飞翔在一柄长枪和一顶王冠之上,艾雯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个徽章的含意。以前,她见过这枚戒指许多次,它一直都被奈妮薇用一根皮绳套住,挂在脖子上。奈妮薇大步跨过去,顾不得会不会踩到其他的戒指,伸手就把那枚戒指从那个男人手中抢了过去,她的脸也突然变得通红,那是气恼和太多其他情绪同时作用的结果。即使是艾雯,也无法将那些思绪一一看懂。鲁拉克没有在意戒指被夺走的事,而是用同样疲惫的语气继续说道: “三位两仪师里有一位还带着马吉尔诸王的戒指,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就听说过那枚戒指了。在我父辈的时代,马吉尔人与夏纳人并肩与艾伊尔作战,他们的长矛之舞非常优秀。但马吉尔已经沦陷为妖境。据说,只有一位仍是孩子的国王幸存下来,在其他男人追求美丽的女子时,他却在追求与故乡一样的死亡。说实话,两仪师,这真的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想,所有这些奇怪的迹象在麦兰赶着我越过龙墙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出现在我的眼前,但还没有什么比眼前的情况更奇怪的。您为我设计的道路是我从来没想过会走上去的。” “我没有为你设计道路,”奈妮薇高声说,“我只想继续我的旅程,这些强盗有不少马匹,我们要带走三匹,然后继续上路。” “在这样的深夜?两仪师?”鲁拉克问,“你们的行程有这么急迫到需要你们在完全的黑暗中,穿越那些危险的地方吗?” 奈妮薇显然是经过一番挣扎之后,才开口说道:“不。”随后,她又用更坚定的语气说:“我是说,我要在日出的时候离开。” 艾伊尔人将死尸抬出了原木围栏,但艾雯和她的同伴们丝毫不想使用那些曾被亚登那种人睡过的肮脏床铺。她们拾起自己的戒指,用斗篷和艾伊尔人给的毯子裹住身体,就睡在了星空之下。 当破晓的阳光将东方的天际染成珍珠色的时候,艾伊尔人做了一顿有些粗糙的早餐。艾雯看着肉干,犹豫了一会儿,直到艾玲达告诉她那是山羊肉,她才敢将它放入口中。干面饼,几乎像那些肉干一样充满了嚼不断的纤维。还有一种遍布蓝色纹路的白干酪,它有一股非常辛辣的味道,而且硬得可怕——伊兰咬了一口,就嘟囔着艾伊尔人一定都是吃石头长大的。不过,王女吃的东西足足有艾雯和奈妮薇加起来那么多。在为艾雯她们挑出三匹最好的马之后,艾伊尔人把其余的马都放掉了。艾玲达向三位女孩解释,除非必要,艾伊尔人是不骑马的。但三个女孩觉得她好像是在说,即使脚上磨出了水泡,她照样能跑得飞快。剩下的三匹马都像战马一样高大,有着高挺的脖子和精光四射的眼睛。奈妮薇骑上了一匹黑公马,伊兰的是一匹杂花母马,艾雯则选了一匹灰母马。 艾雯为自己的坐骑取了个名字,薄雾,她希望一个温柔的名字能稍稍安抚这匹马的火气。确实,当她们向南行进的时候,薄雾的步子还是很轻柔的。这时,太阳刚刚在地平线上镶出一道红边。 在战斗中活下来的艾伊尔人一直徒步跟随着她们,除了被魔达奥杀害的两个人之外,还有三个人死在了屋外的战斗中。现在,三个女孩身边一共有十九个艾伊尔人,他们在马儿旁边大步慢跑。起初,艾雯还一直控制着薄雾的速度,但这让艾伊尔人觉得很好笑。 “我们来进行十里赛跑,”艾玲达说,“然后看看是你的马还是我会赢。” “我和你比赛二十里!”鲁拉克笑着说。 艾雯觉得他们也许是认真的,当她和另外两名同伴放开缰绳,任由马匹快步前进的时候,艾伊尔人果然没有表现出任何落后的迹象。 当结尔仑的茅草屋顶映入眼帘的时候,鲁拉克说:“再见,两仪师,愿你们一直能找到清水和阴凉,也许我们有机会在巨变来临之前再见面。”他的声音显得非常严肃。艾伊尔人绕道继续向南,艾玲达、齐亚得和贝恩向艾雯她们挥手告别。身边不再有马匹,他们的速度看起来也没有减缓,甚至好像又更快了一些。艾雯认为,他们在到达目的地之前,会一直保持这样的步伐。 “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艾雯问,“‘也许我们有机会在巨变来临之前再见面’?”伊兰摇了摇头。 “是什么意思并不重要,”奈妮薇说,“我很高兴他们昨晚能出现,不过我也同样高兴他们离开了。我希望这里能有一条船。” 结尔仑只是个小地方,这里的建筑物全都是单层的木造房屋,只有安多的白狮旗飘扬在一根高高的旗杆上,有五十名女王的士兵驻守在这里,他们都穿戴着闪亮的胸甲和有白色高领的红外衣。他们的队长告诉三个女孩,他们被派驻在这里,是为了帮助想逃入安多的难民,但这样的难民已经一日比一日少了。大多数人都朝更遥远的下游村镇,也就是靠近亚林吉尔的地方逃亡。三位女士能在这时赶到这里应该是一件好事,因为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接到返回原驻地的命令。结尔仑所剩不多的几户居民也将随同他们一起离开,这里很快就会成为强盗和陷入凯瑞安内战的贵族士兵们横行的地方。 伊兰一直将面孔隐藏在羊毛斗篷的兜帽里,但似乎没有哪个士兵将这个金红色头发的女孩和他们的王女联想在一起。这时,有人突然问艾雯愿不愿意在这里过夜,艾雯并不确定如果伊兰听到这样的话,是会高兴还是震惊。艾雯只是告诉那些向她提出这种要求的人,她没有时间在他们身边逗留。很奇怪,被问到这种事,艾雯竟然有一种高兴的感觉。她当然不愿意亲吻这些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但能知道至少还有一些男人认为她像伊兰一样漂亮,感觉还不错。有一个男人向奈妮薇说出了这种话,被奈妮薇甩了一巴掌。这让艾雯差点笑了出来,而伊兰则是面带微笑看着他们。艾雯觉得奈妮薇好像被那个男人捏了一下才这么气呼呼的;不过,尽管奈妮薇满脸怒气,但看起来似乎也不是真的很不高兴。 她们并没有戴戒指,奈妮薇没有花费多大力气,就说服另外两个人和她一起把戒指收了起来。在提尔,两仪师是一个将遭到逮捕的身份,而且那里现在又有了黑宗两仪师。艾雯将巨蛇戒放在那个装石戒指特法器的袋子里,她经常会碰碰那个袋子,让自己知道它们还在那里。奈妮薇将她的巨蛇戒和岚的王戒一同穿在皮绳上,挂在胸前。 在结尔仑真的有一艘船,被抛在通往艾瑞尼河面的惟一一座石码头上,看起来,那并不是艾玲达看见过的那艘船,不过它毕竟是一艘船。艾雯看见它的时候,感到很沮丧。它足有蓝鹤号的两倍宽,平阔的船头上绘着它的名字,飞奔者。当她们看见船长的时候,发现他和他的船一样胖。 奈妮薇问船长,这艘船是不是跑得像它的名字所形容得那样快。这个体态不凡的家伙挠了挠耳朵:“快?我的船上装满了夏纳的贵重木材和坎多的小地毯,这样的货船为什么要快?物价只会愈涨愈高。是的,在我后面应该有比我更快的船,但他们也不会在这里靠岸。如果不是发现肉里长了虫子,我也不会停船的,想运肉去凯瑞安贩卖真是个愚蠢的主意。蓝鹤号?嗯,今天早晨,我看见秦·艾利索被什么东西挡在了上游。我想,他们不会很快就过来的,就是那艘快船把你们带过来的吧!” 奈妮薇还是给了他船费,也为马匹付了两倍的船费,但她的脸色让艾雯和伊兰在飞奔者离开结尔仑很久之后,都不敢开口和她说话。 第40章 黑夜的英雄 靠在栏杆上,麦特望着愈来愈近的亚林吉尔城墙,身边成排的船桨正将灰鸥号缓缓地朝焦油木的长码头推去,码头两侧由高高的石墙作为屏障,一直伸入河面。码头上挤满了人,还有更多人从大小不一的船里走出来,有些人推着手推车,有些则拖着货橇或是高轮大车。所有的车上都堆积着满满的货物和箱子,但更多的人还是用他们的肩背扛着各种包裹。并非所有人都在忙碌,有许多男人和女人漫无目的地聚在一起,还有小孩拉着他们的腿,不停地大声哭泣。穿着金属胸甲和红色外衣的士兵一直在努力让他们往城里挪动。但大多数人看上去都很惶恐,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麦特转过身,眯着眼,望向他们刚刚经过的河面。艾瑞尼河的这一段比塔瓦隆以南更加繁忙,在他的视野里就有十来艘船只,一艘尖头小船由两张三角帆推动,正切开逆流,向上游驶去。另一艘宽首大船高扬起方形大帆,也压过波浪,驶向北方。 不过,麦特看见的船只几乎有一半与河上贸易无关。两艘甲板上空空如也的宽幅船正笨重地横跨艾瑞尼河,朝对岸的一座小城驶去;另外三艘则是吃力地驶回亚林吉尔,这三艘船的甲板上如同桶装鲫鱼般挤满了人。正在落下的太阳与地平线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一面旗帜的影子已经落到了对岸的城上。对岸是凯瑞安地界,所以麦特自然知道,那影子来自安多的白狮旗。关于这一带的情况,他在灰鸥号短暂停靠过的几个安多村子里已经听说了许多。 他摇摇头,他对政治没什么兴趣。只要他们不要再因几张地图就断定我是安多人就好。烧了我吧,如果凯瑞安的问题继续发展,他们也许会让我参加他们该死的军队,服从他们的命令。光明啊!打了个寒颤,他的目光转回到亚林吉尔那一边,灰鸥号上赤脚的水手已经准备好绳子,要抛给码头上的人了。 胡安船长正从后面的舵柄旁看着麦特,这个家伙从没放弃讨好麦特和汤姆的努力,他想知道他们到底肩负着什么重要的任务。麦特最终还是将那封密封的信给他看了,并告诉他,这是一封王女寄给女王的信,一封女儿给母亲的私人信件,仅此而已,而胡安似乎只听到了“摩格丝女王”这个词。 麦特这时又咧嘴笑了一下,外衣上一个深深的口袋里装着两个荷包,它们比他上船时更鼓胀了。他还有更多的闲钱,足以装满另外两个荷包。他的运气后来一直没有那晚那么好过,那一晚的骰子和其他所有事情都只能用“疯狂”来形容,但他的运气还是好得不得了。在那之后,又过了两个晚上,胡安放弃在赌场上向麦特示好的尝试了,而那个时候,胡安的钱箱已经轻了不少。经过亚林吉尔之后,他的钱箱还会再轻一些,不管这里的食物价格如何,胡安需要在这里重新储备他的粮食。麦特看了一眼聚集在码头上的人群,不知道胡安能否达到他的目的。 当他的思绪回到那封信上的时候,他的笑容消退了。一把烧热的小刀和一个灵巧的动作,金色的百合蜡封就被开启了,但他在信里并没有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伊兰学习得很努力,也进步很多,并且想学到更多的东西。她是一个孝顺的女儿。玉座已经因为她的逃离而惩罚了她,并不许她再提及此事,所以她的母亲应该理解,为什么她不能详细说明这件事。她说她已经被提升为见习生,这么快就获得晋升,感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妙。现在,她被委以更重大的任务,下达命令的是玉座本人。她会暂时离开塔瓦隆,请母亲不必担心。 如果伊兰只是想让摩格丝不要为她担心,那就太好了。正是她将他放进了煮沸的汤锅里,这封愚蠢的信一定是那些人追杀他的原因。但就连汤姆也找不到这封信的真实含意,尽管老走唱人不断地在嘟囔着什么“密码”、“编码”和“贵族游戏”。 麦特将信放在外衣的内衬里,它的蜡封已经被重新封牢,他可以打赌,没有人能看得出来它曾经被打开过。如果有人为了这封信而不顾一切地想杀死他,他也许还会再次尝试打开它。我答应过你,要把信送到,奈妮薇,那我该死的就会做到,无论是谁想阻止我。不过,他还是有话要对那三个恼人的女人说——如果我还会见到她们,光明啊,我可不想再见到她们了——他可不认为这些话会讨她们喜欢。 当船员们将缆绳抛上码头的时候,汤姆走上了甲板,他的乐器匣就背在他的背上,行李则卷在他的一只手中。即使跛了一条腿,他仍然大步迈向船栏,让他白色的长胡子和斗篷都飘飞了起来,五颜六色的补丁上下翻舞,让人觉得有些眼花缭乱。 “没有人会看表演的,汤姆。”麦特说,“我不觉得他们会在找不到食物的时候还有心思看一位走唱人表演。” 汤姆直盯着码头:“光明啊!我听说这里的情况很糟糕,但没想到会是这样!可怜的傻瓜们,他们之中有一半看上去就像快饿死一样。今晚的住宿可能就会用掉你的一袋钱;另一袋钱可以给我们买一顿饭,如果你还是那样吃饭的话。光是看着你吃饭,我就要生病了,如果你让这些人看见你吃饭的样子,也许他们会把你的脑浆打出来。” 麦特只是朝他笑了笑。 胡安猛拉着他的胡子末端,脚步沉重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灰鸥号这时正停靠在码头上,船员们奔跑着放好了步桥。山诺将两条粗壮的胳膊交叠在胸前,守在步桥旁边,他要挡住可能挤上船的人群,不过码头上并没有人这么做。 “那么,你们就要在这里离开我了。”胡安露出有点勉强的微笑对麦特说,“你们确定没有需要我帮忙的事了?烧了我的灵魂吧,我从没见过这样一群乌合之众!这些士兵应该清理一下码头,如果有需要,就要用他们的剑!只有这样,正派的商人才能做生意。也许山诺能为你们开出一条通往客栈的路。” 那么你就知道我们住在哪儿了?还是该死的不要这样比较好。“我本想在上岸前先吃一顿,也许再玩一局骰子,打发一下时间。”胡安的脸色一下子刷白了,“但我想,还是在坚实的地面上吃下一顿饭比较好,所以我现在就要离开你了,船长,这真是一次令人愉快的航行。” 放松的神情还在船长的脸上与惊惶失措的神情交错扭曲,麦特已经从甲板上拎起了自己的东西,另一只手拄着铁头棒,和汤姆一起走向了步桥。胡安一直跟着他们走到了步桥尽头,一边还在半真半假地嘟囔着与他们离别让他感到多么遗憾。麦特相信,这个家伙肯定很后悔没有为他的萨门大君打听到一项安多与塔瓦隆之间密约的内容。 当麦特和走唱人在人群中拥挤向前的时候,汤姆低声说:“我知道那个人不怎么样,但你为什么总是要戏弄他?你吃掉了每一片他原本打算撑到提尔的食物,这还不够吗?” “我已经快两天没有把食物完全吃光了。”那种饥饿感在某天早晨突然消失了,这让麦特一下子轻松不少,那种感觉就像是塔瓦隆终于松开了系在他身上的最后一道锁链。“我把大多数食物都倒掉了,同时还要小心不让别人看出我这么做,这可真是一项困难的工作。”在那些阴沉的面孔中(其中有许多都是孩子),这个笑话听起来并不怎么好笑。“这是胡安应得的,就拿昨天那艘在泥滩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上搁浅的船来说好了,他本来应该停下来帮他们一把,但无论那些人怎么呼喊,他连靠近都不愿意。”这时他们前面出现了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女人,她本来应该是个漂亮的女子,但现在却显得太骨瘦如柴,她正专注地打量着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男人的脸,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一个比她的腰际高一点的男孩和两个稍矮的女孩都抓着她,哭泣着。“他们都在谈论着什么水匪、陷阱,在我看来,那根本不是什么陷阱。” 汤姆绕过一辆高轮大车,那辆车上除了一堆被帆布盖住的货物外,最上头还放了一个关着两只不停尖叫的猪的笼子。转眼间,他又差点被一辆由一男一女拖拉的货橇给绊倒。“那么你挺身而出帮助别人了?好奇怪,我怎么没有看见?” “我会帮助所有出得起钱的人,”麦特用力地说,“只有传说里的傻瓜才会不计代价地付出。” 那两个女孩已经将脸埋进了母亲的裙子,只有从一下下抽搐的单薄身体上能看出她们正在啜泣;那个男孩还在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女人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盯在麦特脸上,过了一会儿,才转向一边,那双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在希望着也能被泪水润泽一下。眼眶一热,麦特抓出一把散装在口袋里的硬币,看也没看,就塞进她手里。女人惊讶地哆嗦了一下,瞪着满手的金银钱币,脸上先是一阵错愕,很快就变成了微笑。她张开嘴,感激的泪水却先一步溢出了眼眶。 “给他们买些吃的。”麦特飞快地丢下了这么一句,就跑开了。他注意到汤姆正望着他。“你在发什么愣?只要能找到爱玩骰子的人,钱随时都有的是。”汤姆缓缓地点点头,但麦特不确定他是不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该死的小孩哭总是让我受不了,就是这样。愚蠢的走唱人也许以为我会把金子送给每一个流浪汉,傻瓜!他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也不确定最后这个词说的是汤姆,还是他自己。 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麦特不再多留意周围任何人的面孔,而是开始专心寻找他要找的人。在码头尽头,只穿着胸甲,没有带头盔的红衣士兵正在催促人们向城里走去。麦特看见一位头发斑白的小队长,他应该是一名相当有经验的十人领导者。他那种斜睨夕阳的样子,让麦特想起了乌诺,不过他的两只眼睛都还好好地待在眼眶里。看上去,他和那些被他呼来喝去的人一样疲惫了。“快走!”他还在用嘶哑的嗓音叫喊着,“你们不能该死的停在这里,快走,进城去!” 麦特走到那名军官面前,露出一脸微笑:“请原谅,队长,您能否告诉我,哪里能找到一家不错的客栈,还有出售马匹的马厩?我们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军官上下打量着他,又仔细看了看汤姆的走唱人斗篷,然后将目光转回麦特身上。“队长?嗯,孩子,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可以睡觉的马棚,那你就要有暗帝的运气,现在大多数人都只能睡在篱笆里了。如果你能找到一匹还没有被宰掉烤熟的马,那你先要打倒它的主人,大概才能买到它。” “吃马肉!”汤姆厌恶地嘟囔着,“河这边的情况真的变得这么糟糕?女王没有运送食物过来吗?” “是很糟糕,走唱人,”军官看上去似乎是想吐口水,“他们过来的速度比碾磨机磨面粉的速度还快,比马车从农场拉食物来的速度还快。嗯,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很久的,上头已经下达了命令,等到明天,我们就不会再让任何人过河了。如果他们过来,我们就把他们送回去。”他怒气冲冲地瞪了码头上的人群一眼,仿佛这一切都是他们的错,然后又用同样严厉的目光瞪着麦特:“你挡住路了,旅行者。快走开。”他的声音重新变成了对众人的吆喝:“快走!你们不能该死的停在这里!快走!” 麦特和汤姆加入了人、车和货橇的长河,朝城门走去,一直走进了亚林吉尔。 城里主要的街道都铺着灰色的石板,不过,挤在这么多人之中,很难说看得清楚脚下的石头是什么样子。大多数人显然都在茫然地游荡,无处可去,那些放弃的人干脆直接蹲坐在街边。这些侥幸逃过来的人都把他们的东西放在面前,或者将一些他们认为珍贵的东西用双手抱在胸前。麦特看见有三个男人抱了一堆时钟,有一些人则抱着高脚杯或是大磁盘,女人们大多在胸前抱着孩子。嘈杂的声音充满在空气中,那是一种低沉的、毫无意义的、充满了焦虑的嘈杂声。麦特在人群中不时会停下脚步,皱着眉搜寻客栈的招牌。这里的建筑物各式各样,木头的、砖块的、石头的,鳞次栉比,铺屋顶的材料有瓦片、石板,也有茅草。 “这不像是摩格丝说的话。”过了一会儿,汤姆说道。他的话半是对着麦特,半是对他自己说。他浓密的眉毛低垂下来,眉头仿佛白色的箭头,一直指向他的鼻子。 “什么听起来不像她说的话?”麦特不在意地问。 “停止接收难民,把过来的人送回去。她的脾气一直都像闪电一样,但她也一直都有颗柔软的心,她不会拒绝任何贫穷与饥饿的人。”汤姆摇着他的头。 这时,麦特看见了一块招牌——“河人”,上面画了一个赤脚、没穿衬衫的汉子,正在跳着快舞,于是,他便朝那个方向走去,一边努力地用铁头棒在人流中挤开一个横向的缺口。“嗯,那一定是她说的,不然还有谁能下达这样的命令?忘了摩格丝吧,汤姆,到凯姆林之前,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先让我们看看,今晚买一张床要花多少金子。” 河人客栈的大厅看上去和外面的街道一样拥挤,等到客栈老板听过麦特的要求,他笑得连下巴都开始抖动了,“现在,我的床上要睡四个人,如果我的母亲来找我,我都不能给她一条毯子,让她躺在炉火旁。” “有一点,你一定已经注意到了。”汤姆说,他的声音里出现了那种浑厚的回音,“我是一个走唱人,我可以用故事、杂耍、吃火把戏和戏法愉悦你的客人。而毫无疑问,你至少能在角落里找到一个让我打地铺的地方,以作为这些工作的回报。”客栈老板的脸上仍然保持着原有的笑容。 当麦特将他拖回到街上时,汤姆还在用他正常的声音发着牢骚:“你还没有给我个机会,让我问问他马厩里有没有地方。至少,我肯定能在干草棚里为我们找到个位置。” “离开伊蒙村以来,我已经睡够了马厩和谷仓。”麦特对他说,“也睡够了草堆,我想要一张床。” 但他们又找了四家客栈,客栈老板们的答案几乎都一样。在后两家客栈,麦特提出用掷骰子来赌一个床位,结果几乎被扔出了客栈大门。第五家名叫“好女王客栈”的老板对他们说,即使是女王本人来了,也得不到一张地铺。麦特叹了口气,问他:“那你们的马厩怎么样?我们可以睡在干草棚里,只要你出个价就行。” “我的马厩是给马住的,”圆脸男人说,“这座城市里已经没有几匹马了。”他刚刚擦亮一只银杯,然后他走到一个大柜子前,打开上面的一个浅柜橱,将银杯放了进去。那里面还有许多银杯,只是没有一个是相同的。就在柜橱靠近门口的地方,放着一只皮骰罐。“我不会把人塞在那里,那样会惊吓到那些马,也许还会把它们给吓走。那些雇主们付钱,就是为了让我把他们的牲口养好。另外,我自己也有两匹马养在那里,我的马厩里没有你的床位。” 麦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个骰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安多金币,将它放在箱子上。然后,他又拿出一枚塔瓦隆银币、一枚塔瓦隆金币,还有一枚提尔金币,客栈老板看着那些硬币,舔了舔肥厚的嘴唇。麦特又加了两枚伊利安银币和另一枚安多金币,然后看着这名圆脸男人。客栈老板犹豫着。麦特将手伸向那些硬币,客栈老板的手却先伸了过去。 “也许只有你们两个,应该不会打扰那些马。” 麦特向他笑了笑:“说到马,你的那两匹马出什么价可以让给我们?当然,要马具齐全。” “我不会把马卖给你们的。”客栈老板说着,拿起了箱子上的钱币。 麦特拿起那个骰罐,摇晃着。“我出刚才价钱的两倍,赌那两匹马和全副马具。”他又摇了摇自己的外衣口袋,让零散的钱币发出叮当的碰撞声,以表明自己还能掏出更多的钱当赌注。“我掷一把,你掷两把,选最好的一把和我赌。”看到贪欲几乎将老板的脸完全照亮了,麦特差点笑出声来。 当麦特走进马厩的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六个畜栏的马匹里找出两匹棕色的阉马。它们毫无特点可言,不过它们现在是他的了,除了需要用马梳好好刷一刷之外,它们的状态看上去都还很不错。考虑到马厩里的马夫跑得只剩下了一个,这种状况还是值得高兴的。那些马夫曾经多次向客栈老板抱怨过,他给他们的薪水已经不够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但客栈老板对这种抱怨报以绝对的蔑视,而且他似乎认为剩下的这个人只是因为做了三个人的工作,就提出晚上要回家睡觉的要求,完全是一种罪行。 “五个六。”汤姆在他身后喃喃地说,望着这个他在第一家客栈时就曾经提出要求的马厩,他的眼里并没有什么愉悦的光彩。飘飞的灰尘与夕阳最后的光线融合成昏黄的光柱,用来提运干草的绳子如同葡萄藤一样,从房梁的滑轮上垂挂下来。这里的干草棚被安排在马厩上方充满阴影的阁楼里。“当他在第二把扔出四个六和一个五的时候,他认定你输了,我也是这么想,最近你并不是每把都赢。” “我会赢到我该赢的。”不是每把全赢,确实让麦特松了口气。运气是一回事,但那晚的好运气至今还让他背脊发冷。不过,现在他晃动骰罐的时候,偶尔确实不再能知道会掷出什么样的花色了。他将铁头棒扔上阁楼的一瞬间,一片雷声划过天际。麦特爬上梯子,回头朝汤姆喊:“干草棚是个好主意,我本以为你会高兴在外面淋雨。” 大多数的干草都捆扎成包,沿着外墙堆在一起,但松散的干草还是足以让麦特堆成一张床,然后将斗篷当成被子。汤姆过了一会儿才出现在梯子的顶端,他从肩上的皮袋子里拿出两大块面包和一块楔形的绿纹干酪。客栈老板杰罗·佛劳瑞收走了和平日足以买下一匹棕阉马的钱,才给了汤姆这些食物。他们在雨滴猛力敲击屋顶的声音中吃完了这些食物,用自备水瓶里的水将它们冲下肚子。无论出什么样的价钱,杰罗一滴酒也不卖。等到晚餐结束之后,汤姆拿出火绒匣,在长柄烟斗里塞满了烟草,找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开始抽烟。 麦特仰躺着,盯着阴影重重的屋顶,心里寻思着这场雨是否会在天明时停下来。现在他只想让这封信尽快脱手。这时,他听见一阵车轴的吱嘎声进入了马厩,麦特翻身滚到阁楼边,向下望去,借助黄昏最后的一点阳光,他勉强能看清下面的情形。 一名苗条的女子正从一辆高轮大车中直起腰,雨水已经淋湿了她的全身,现在她正脱下斗篷,一边喃喃地说着什么,一边甩掉斗篷上的雨水。她的头发编成许多小辫子;她的丝裙——麦特觉得那应该是淡绿色的——在胸口处装饰着繁复精巧的刺绣花样。这身衣服一定相当名贵,但现在已经变得破烂脏污了。她用拳头捶了捶背后,一边继续低声地自言自语,一边跑到马厩门口,向外面的大雨望了一眼,又用同样匆忙的动作猛地将马厩大门关上,让马厩彻底陷入了黑暗。随后,阁楼下面响起一阵沙沙声、一记敲打声和一点液体的晃动声,突然间,一团小小的火光在她手中的一盏油灯里燃起。她向周围扫视了一圈,在一根畜栏旁的柱子上找到一根钩子,便将油灯挂在上面,又弯腰在绳索和帆布盖住的大车里寻找着什么。 “她的手脚真快,”汤姆嘴里仍然叼着烟斗,轻声说,“在这么黑暗的环境下打火石,她很可能会把这个马厩给整个烧起来。” 那名女子拿出一根长棍面包,费力地啃咬着,那块面包应该很硬,不过她应该也很饿了,所以并没有在意。 “还有干酪剩下吗?”麦特耳语道。汤姆摇了摇头。 女子的鼻子发出了轻轻吸气的声音,麦刻意识到,她也许是闻到了汤姆的烟草气味。他刚要站起来告诉那名女子,马厩里还有他们两个人时,马厩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女子站起身,准备要逃跑。有四个男人同时从雨中走进马厩,一边脱掉了他们身上的湿斗篷,他们的身上穿着有宽大袖子的淡色外衣,胸口处和腿上的宽筒马裤都布满了刺绣。这四个奇装男人都是魁梧大汉,他们的脸如同石雕一般冷硬。 “亚柳妲,”一名穿黄色外衣的男人说,“你跑得没你想象得那么快,不是吗?”麦特觉得他的口音很奇怪。 “塔穆兹,”女子恨恨地说出这个名字,“你这个死牛头,因为你的愚蠢,害我被赶出行会,这还不够吗,现在你又这样追赶我。”她说话时有着和那男人同样奇怪的口音,“你以为我很喜欢见到你?” 那个叫塔穆兹的人笑了:“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大傻瓜,亚柳妲。如果你只是逃走了,你本可以在某个平静的地方活得更久一些。但你没办法忘记脑子里的秘密,对不对?难道你真的相信,我们不知道你为了讨生活而制造了只有行会才能制造的东西?”突然间,他的手里出现了一把匕首,“割开你的喉咙一定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亚柳妲。” 麦特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站了起来,但他的双手已经抓住了一根从屋顶上垂下来的绳子,他的双脚随后就离开了阁楼的地板。为了这该死的愚蠢,烧了我吧! 这个想法还在冲击他的大脑,他的身子已经撞进了那四个男人之中,让他们像滚木球游戏中被球撞倒的圆柱一样相互堆积着倒在一起。绳子从他的手中滑脱,他落了下来,在铺满稻草的地上连翻了几个滚,一直撞到一边的畜栏上。他口袋里的钱币飞散了一地,但他爬起来的时候,那四个人已经站起了身。现在,他们全都亮出了刀子。光明照瞎的傻瓜!烧了我吧!烧了我吧! “麦特!” 他向上望去,汤姆将他的铁头棒扔给了他。他及时抓住棒子,一下敲飞了塔穆兹手中的匕首,又抡过另一头,砸在塔穆兹的头侧,棒端传来一记骨裂的声音。面前的男人弯腰倒了下去,但另外三个人这时已经冲了过来。在一段完全陷入狂热的时间里,麦特将铁头棒舞成一团旋风,把所有刀刃都挡在了外面。他感觉到棒头碰到膝盖、脚踝、肋骨,最后重重地击打在头骨上。当最后一名敌人倒下的时候,他又盯着他们呆立了一会儿,最后才将目光转移到那名女子身上。“你选了这个马厩作为葬身之地?” 女子将一把细刃匕首收回腰间的鞘内,“我本该帮你作战,但我怕如果我拿着武器接近你,会被你认为我和这些小丑是一伙的。我选择这个马厩,是因为我已经被雨水淋湿了,而且没人看守这里。” 她的年纪比麦特想象得要大,至少要比麦特年长十岁到十五岁,但依然很漂亮。她有着黑色的大眼睛和小而丰满的嘴唇,即使在平常的时候,看上去也像是撅着嘴,或是嘟起嘴唇,准备送出一个吻。麦特微微向她笑了笑,将身子靠在铁头棒上:“嗯,该做的已经做了,我想,你不会故意给我们带来什么麻烦吧!” 汤姆正从阁楼上爬下来,因为瘸腿的关系,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亚柳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麦特。走唱人这时已经穿回了他的百衲斗篷,他极少让别人看到他没穿斗篷的样子,特别是在与一个人初次见面的时候。“这就像是个故事,”亚柳妲说,“我被一位走唱人和一位年轻的英雄救了……”她皱起眉,看着瘫倒在地板上的那些人,“……从这些狗娘养的手里!”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麦特问,“他刚提到了一些关于秘密的事。” “那些,”汤姆的嗓音很像是他表演时的样子,“如果我猜得没错,是制造烟火的秘密。你是个照明者,对不对?”他庄重地鞠了个躬,同时用斗篷耍出一个花式,“我是汤姆·梅里林,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是个走唱人。”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他继续说道,“这是麦特,一位精通于寻找麻烦的年轻人。” “我是一名照明者。”亚柳妲僵硬地说,“但这个塔穆兹,这只猪,他搞砸了一次为凯瑞安国王进行的演出,又几乎毁掉了那里的礼堂,而我是礼堂主人,所以行会要我为这件事负责。”她的声音变得有些警戒,“不管塔穆兹说了些什么,我并没有说出行会的秘密,但只要我还能做烟火,我就不会让自己饿死。但因为我不再是行会的人了,所以根据行会规定,他们不允许我继续做烟火。” “盖崔安,”汤姆说,听起来,他就好像是在说一块木头,“嗯,现在他是个死国王了,他也不会再看烟火了。” “行会里的人,”亚柳妲的声音显得很疲惫,“全都指责是我引起了凯瑞安的战争,仿佛盖崔安是因为那晚的灾难才死掉的。”汤姆耸了耸肩。“看起来,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她又说道,“塔穆兹和其他蠢猪很快就会醒过来,也许这次他们会对那些士兵说,我偷了我所做的东西。”她看了汤姆一眼,然后又看着麦特,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看上去似乎是做了一个决定,“我一定要报答你,但我没有钱。不管怎样,我有些东西,也许像黄金一样好,也许更好。这要看你怎么看待它们。” 麦特和汤姆交换了一个眼神,而亚柳妲这时又将身子探进大车里面,开始东翻西找。我会帮助付得起钱的人。他觉得汤姆的蓝眼睛里出现了一丝好奇的神情。 亚柳妲从许多包裹里拿出了一个沉重的油布卷,它不是很长,差不多和她的胳膊一样粗细。她将它放在稻草上,解开系在上面的绳子,将它打开,铺展在地上。油布卷的内层挂着四列口袋,每一列都比前一列更大些。每个口袋里都密密地缝塞着一个蜡封的纸筒,纸筒顶端有一根黑色的引信挂在外面。 “烟火,”汤姆说,“我知道这东西。亚柳妲,你不能这么做。在亚林吉尔以外的任何地方,你可以把它们卖掉,换取十天的美食和好房间。” 跪在油布卷旁边,亚柳妲朝汤姆哼了一声,“安静,老家伙。”她故意冷冷地说,“我就不能表达一下感激之心吗?你以为我给了你们这个,就没别的可卖了?过来仔细听我说。” 麦特有些着迷地蹲到她身边。他一生中曾见过两次烟火,那都是被小贩带到伊蒙村的,村议会为了买下它们,花了很多钱。当他十岁的时候,他曾经试着割开一个烟火弹,想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那件事引起了很大的骚动。村长布朗·艾威尔把他铐了起来;当时的乡贤朵拉·巴兰用树棍打了他;回到家之后,他父亲用皮带抽了他。一个月的时间里,除了兰德和佩林之外,村子里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而那两个人也只是在不停地告诉他,他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麦特伸手去摸那些圆筒,结果被亚柳妲一巴掌挥开了。 “先听我说!这些最小的,它们会发出巨大的响声,仅此而已。”她所说的那些纸筒只有她的小手指那么大,“下面这一排,它们能发出巨大的响声和明亮的光芒。再下面一排,它们能发出响声、光芒,还能喷出许多火花。最后这一排……”它们比她的大拇指还要大些,“……与前一排惟一不同的是,它喷出的火花有许多种颜色,几乎就像是一朵暗夜花,只是不能在天空开放。” 暗夜花?麦特心想。 “你一定要非常小心地保存这些。你看,这引信,它很长。”她看见麦特茫然的眼神,便将一根长长的黑色引信在他眼前来回晃动,“这个,这个!” “那是点火的地方,”麦特嘟囔了一句,“我知道。”汤姆清了清喉咙,飞快地用手掌捂在胡子上,仿佛是想掩盖住嘴边的笑意。 亚柳妲哼了一声,“点火的地方,是的,不要在点火之后继续留在它们旁边。特别是那些最大的,你在点燃引信之后就要拼命跑开,明白我的意思吗?”她熟练地卷起长油布。“你可以把它们卖掉,或者留着自己用。记住,绝不能把它们放在靠近火焰的地方,火会让它们全部爆炸。这么多烟火同时爆炸,会摧毁一幢房子。”她犹豫了一下,才重新将绳子绑紧,然后又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也许你已经听说过了,不要切开任何一个烟火;确实有一些大傻瓜会切开它们,只为了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有时候,里面的东西只要一碰到空气,不需要任何火花,它们就会爆炸。你会失去你的手指,甚至整个手掌。” “我听说过这件事。”麦特面无表情地说。 亚柳妲皱起眉望着麦特,似乎搞不清麦特这么说是否代表着他不会切开烟火。最后,她把那个油布卷推向麦特:“给你,我现在必须走了,在这些羊羔子醒过来之前。”瞥了一眼仍旧敞开的大门,以及门外的滂沱大雨,她叹了口气:“也许我能找到其他干燥的地方,我想,明天我会去卢加德。这些猪,他们以为我会去凯姆林,是吧?” 去卢加德的道路比去凯姆林还要遥远,麦特突然想起那块硬邦邦的面包。她曾经提到过,她没有钱,除非她为这些烟火找到买主,否则她就买不到任何食物。但她根本没有看一眼从他的口袋里散落出来的硬币,现在,这些金银币正在灯光的照射下,从稻草的缝隙里向外闪烁着光亮。啊,光明啊,我不能让她挨饿。麦特用最快的速度从地上拾起了尽量多的硬币。 “唔……亚柳妲?你能看得出来,我的钱够多的了,我想,也许……”他将手中的硬币递给她,“我总是能赢到更多的钱。” 她的斗篷半搭在肩上,就这样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向汤姆笑了笑,披上另一半斗篷。“他还年轻,对不对?” “他是年轻,”汤姆表示同意,“而且还总以为自己很坏,虽然有时候根本不是那样。” 麦特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们两个,垂下了手。 抬起大车的车把,亚柳妲转过身,向门口走去,经过塔穆兹身边的时候,还踢了他的肋骨一脚。塔穆兹神智不清地呻吟了两声。 “有件事我不明白,亚柳妲。”汤姆说,“你如何在那么黑的地方快速点亮那盏灯的?” 在门口止住脚步,亚柳妲微笑着回头望向他:“你想要我告诉你我所有的秘密?我很感激你们,但我还没有爱上你们。这是秘密,连行会都不知道,这是我自己发明的。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当我知道该怎样让它恰当地运作,并且只在我想要时才会起作用的时候,几根棒子就能让我发财。”将体重压在车辕上,她将大车拖入了雨中,夜色迅速吞没了她的身体。 “棒子?”麦特说,他开始寻思她的脑子里能不能少一些这种奇怪的事情。 塔穆兹又在呻吟了。 “我们最好也快一点离开这里,小子。”汤姆说,“否则我们可能必须切开四个喉咙,或者要花上几天时间在女王的士兵面前解释。这些人必须找到发泄的地方,而且我想,他们肯定也有相当多的忿恨要发泄。”一个塔穆兹的同伙仿佛快醒过来一般抽搐了几下,又嘟囔了一些谁也听不清楚的东西。 等到两个人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并且为马上好鞍的时候,塔穆兹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只是脑袋还低垂着。其他人也开始一边翻动,一边呻吟了。 跳上马鞍,麦特望向门外的雨夜,现在,雨下得更大了。“该死的英雄,”他说,“汤姆,如果我再有什么英雄的行径,你就踢我吧!” “踢你会有什么不同的结果吗?” 麦特生气地看了他一眼,拉起兜帽,展开斗篷的后摆,盖住了马鞍后面肥大的行李卷,即使有油布包着,多加一点保护也不是坏事。“踢我就行了!”他踢了一下坐骑的肋骨,向雨夜中冲去。 第41章 猎人的誓言 当雪雁号向伊利安的石砌长码头靠近时,它已经收起了船帆,只用船桨推动。佩林站在船尾附近,看着无数只长腿鸟在大港周围的沼泽草地里来回踱步。不过在环绕港口的地方,就全部都是深水了。其中有一种小白鹤让佩林觉得很熟悉,他以前见过一种比它们大上许多的蓝鹤,它们有很多相似之处。这里还有许多让佩林觉得完全陌生的鸟:有的头顶上长着朱红色或者玫瑰红色的冠羽,有的鸟嘴比鸭子嘴还要宽扁得多。港口周围的水域里有十几种鸥类在上下翻飞。一只飞速掠过水面的鸟有着长而锐利的尖喙,在水面上划出一道深沟。有雪雁号三到四倍长的船只零散地在港外下锚,等待入港,或者等待着潮汐的到来,以便能够驶出长长的防波堤。小渔船都在沼地附近工作,那里有几条从沼地流出来的小溪。每条小船的两边都用长杆挂了几张渔网,也各有两三个男人拉着这些网。 风带来刺鼻的海水咸味,却没有带走闷热的感觉。太阳已经落下了半空,但感觉仍然和中午一样。空气很潮湿,这是佩林对它惟一的感觉,潮湿。他的鼻子捕捉到渔船中鲜鱼的气味,沼地里腐鱼与淤泥的气味,以及泥沼草地中一座没有树的岛上传来的酸臭气味,那里是一座大鞣皮场。 船长杰姆在他身后轻声嘀咕着什么。舵柄发出吱嘎的响声,雪雁号稍稍改变了航向。赤脚的桨手们挪动着,仿佛是不想发出声音,佩林只是用眼角扫了他们一下。 他注意的是那座鞣皮场,那里的人们将剥下的兽皮铺在一排排木头框架上,另外一些人用长杆将皮革从陷在地里的大缸中拉出来;有时,他们又会把皮革堆在手推车上,推进广场边缘长长的一排矮房子里,而另一些皮革又被放进大缸里,同时倒入某种液体。在这里,一天鞣制出来的皮革可能比伊蒙村几个月的产量还要多。在距离这座岛不远处的另一个岛上,佩林还能看见另一座鞣皮场。 佩林对这些船只、渔舟或是鞣皮场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兴趣,甚至那些鸟也显得很乏味,虽然他确实想知道那些能用扁嘴捕鱼的淡红色鸟叫什么来着,而且其中有些鸟看起来应该很好吃。想到这里,他立刻又克制住这种欲望,但他会把注意力放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其实只是为了忘记背后甲板上的事情。腰间的斧子并不能帮他挡住那些事,即使是一堵石墙也挡不住,他心想。 发现萨琳——我不会叫她菲儿的,无论她想怎么叫自己!她不是猎鹰——知道她是两仪师之后,沐瑞既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也没有显得不高兴。不过得知他没有将此事告诉自己,她也许确实对他有一点生气。一点生气,她管我叫傻瓜,仅此而已。沐瑞看起来并不在意萨琳是不是号角狩猎者,但是,当沐瑞知道那个女孩认为他们会带领她找到瓦力尔号角,当她知道佩林也知道这件事,却没有告诉她的时候,她冰冷的蓝眼睛让佩林觉得他在冻死人的冬天被塞进了一桶冰雪里。两仪师什么也没说,但她的目光更频繁地落在佩林身上,而且显得相当冷硬,让佩林感觉十分不舒服。而且,在佩林眼中,萨琳的问题还不止这两件与沐瑞有关的事。 佩林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又转回来专注地望着海岸线。萨琳正盘腿坐在甲板上靠近两根桅杆间马匹围栏处,她的包裹和黑斗篷就放在身边,她的开衩窄裙也经过一番细心的整理。现在她正假装研究离船愈来愈近的那些屋顶和高塔。沐瑞就站在桨手前面端详着伊利安,但不时会从浅色羊毛斗篷的深兜帽下朝那女孩投去一道严厉的目光。她怎么还能穿着这么厚的衣服?佩林早就不扣外衣和衬衫领口的扣子了。 萨琳每次都用微笑迎接沐瑞的目光,但每次沐瑞转过头去,她都会哽哽喉咙,用手抹一下前额。 佩林相当佩服她在沐瑞的注视下还能保持那样的笑容,她比他强多了。佩林从没见过两仪师真正地发脾气,但他宁可沐瑞会叫喊,会发怒,或者无论做些什么,只要不这样盯着他看。光明啊,或者她什么都不要做吧!也许只是这样看着我,我还能忍受。 岚面朝船首,坐在沐瑞身后,他的变色斗篷还放在他脚边的鞍袋里。表面上,他正全神贯注地检查剑刃,但他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看热闹的心情。有时候,他嘴唇的样子看起来甚至很像是在偷笑,不过佩林无法确定,有时他觉得那只是因为影子的关系,影子能让一把锤子看上去也像是在笑。两个女人显然都认为自己是岚消遣的对象,但护法看上去并不介意两个人紧锁着眉头朝他看过来。 几天以前,佩林曾经听沐瑞用寒冰一样的语气问岚是否看见什么好笑的事情。“我永远也不会笑你,两仪师沐瑞,”岚平静地回答,“但如果你真的想把我送给麦瑞勒,我就一定先要习惯微笑。我听说,麦瑞勒经常会对她的护法讲笑话,盖丁一定要对约缚者的智能报以微笑。你曾经常常给我值得一笑的智能,不是吗?也许你毕竟还是想让我留在你身边。”沐瑞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足以将其他男人钉在桅杆上,但这名护法却连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岚的样子和一块冷钢没什么两样。 当沐瑞和萨琳都在甲板上的时候,船上的人就全都一言不发地工作。杰姆一直歪着头,看上去像是在听别人说一件他根本不想听到的事。他低声下达命令,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声吼叫。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沐瑞是两仪师,而且所有人都知道她不高兴。佩林曾经任由自己像萨琳一样大喊大叫,结果是他无法确定他们之中的哪一个说出了“两仪师”这个词,当时所有的船员就都听到了。该死的女人!他不知道这句话是针对沐瑞还是萨琳。如果她是猎鹰,那只鹰又是谁?我要遇到两个像她那样的女人吗?光明啊!不!她不是猎鹰,而且一切都快结束了!佩林发现,这一切之中的惟一一件好事,就是为了要担心一位发怒的两仪师,根本没有人会注意他的眼睛了。 这时,佩林没有看见罗亚尔。每当沐瑞和萨琳一起待在甲板上的时候,巨森灵就会缩在他沉闷的船舱里,理由是他要整理他的笔记,他只有在晚上才会到甲板上来,为的是抽一口烟。佩林这才看出来,巨森灵是多么耐热。对佩林来说,面对沐瑞和萨琳,也比闷在船舱里好。 他叹了口气,继续望向伊利安。雪雁号正在靠近的这座城市非常大,像凯瑞安和凯姆林一样大,那是佩林惟一见过的两座大城。它的外缘是一圈巨大的湿地,扩展达几里远,如同一片青草摇曳的平原。伊利安没有城墙,放眼望去,城中到处都是高塔和宫殿。建筑物全部由浅色的石块砌成,其中一些还覆盖着白色的石膏,所采用的石料有白色的、灰色的、粉红色的,甚至是略带绿色的。上釉的屋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上百种不同的色调。长码头上能看见许多船只,大多数比雪雁号小,其中有很多正在忙着装货和卸货,在靠近城市的地方有造船厂。船坞上排列着各种样式的大船,从刚刚搭起龙骨的,到已经在做下水准备的,全都能看得到。 也许伊利安巨大到足以让狼群退避三舍,它们也肯定不会在这片沼泽地上狩猎,雪雁号已经甩掉了从山区一直跟着他的狼。现在,佩林小心翼翼地向外伸展知觉,结果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尽管这正是他想要的,但这种空旷的感觉还是让他觉得有点怪。自从做过那场可怕的梦之后,他的梦境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他自己的了。沐瑞曾经用冰冷的语调详细地询问过他后来的梦,他全都说了实话。又有两次,他发现自己出现在那个古怪的狼梦里,两次飞跳都出现了。它将他赶走,告诉他,他还太年轻,经验还不够。沐瑞如何看待这些梦,他不知道,她什么都没对他说,只是提醒他最好保持警戒。 “反正对我来说都一样。”佩林低吼了一声。他几乎已经习惯了死于现实世界中的飞跳,继续活在梦的世界中。至少,在狼梦里是这样。他听见身后船长杰姆拖着脚步,嘴里正嘟囔着什么,任何人只要说话大声一点都会把他吓到。 缆绳已经被抛向岸边,当岸上的人还在将缆绳固定在码头的石柱上时,船长已经拼命地低声向船员们发出了许多命令,一边还打着各种指挥的手势。几乎就在步桥搭好的同时,他已经将马匹吊上了岸。岚的黑色战马不停地踢蹬着,差点弄坏了承载它的升降杆,罗亚尔的长毛大马则用了两根升降杆。 “我的荣幸,”当沐瑞踏上通向岸边的宽步桥时,杰姆一边鞠躬,一边低声说道,“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两仪师。”沐瑞一直走向岸边,并没有看他一眼,她的面孔始终都藏在她的深兜帽里。 直到所有的人和马都已经上了岸,罗亚尔才出现在甲板上。巨森灵庞大的身躯在走过步桥的时候,一边还在往身上套着他的长外衣,他的大鞍袋、条纹毯子裹住的铺盖卷和斗篷都挂在他的一侧胳膊上。“我不知道我们已经到了,”他似乎有点闷得透不过气,“我正在重读我的……”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沐瑞。两仪师看起来正专心地瞧着岚给阿蒂卜上鞍,但巨森灵的耳朵还是抖动得像一只受惊吓的猫。 他的笔记,佩林心想,有一天,我一定要看看他所说的那一切。似乎有什么在搔他的后颈。他向前跳了一步,才从香料、柏油和码头的臭气中分辨出那种洁净的草药气味。 萨琳挥了挥她的手指,向他们微笑着:“如果我弹弹手指就能做到这一点,乡下男孩,我想知道,你能跳多高,如果我——” 佩林对于猜测这双凤眼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感到有些疲倦了,她也许很漂亮,但她看我的样子,就像是我在看一件以前没有见过的工具,想要弄清楚它是怎么被做成的,它能派上什么用场。 “萨琳。”沐瑞的声音冰冷而平静。 “我的名字是菲儿。”萨琳坚定地说,这个时候,有着高挺鼻子的她看上去真的像一只猎鹰。 “萨琳,”沐瑞也同样坚定地说,“现在是我们分开的时候了,你会在别的地方找到更好的,也更安全的狩猎机会。” “我不这么认为,”萨琳丝毫不让步,“一名狩猎者一定要跟定她看准的线索,没有哪个狩猎者会忽视你们四个人;而且,我叫菲儿。”她说这句话时,声音有点含混,但她望着沐瑞的眼睛没有眨一下。 “你确定?”沐瑞轻声说,“你确定不会改变你的决定……猎鹰?” “我不会的,你和你的石脸护法都不能阻止我,”萨琳犹豫了一下,放慢了语速,仿佛她决定完全说出心里的话,“至少,你不会做出阻止我的事。我知道,我对两仪师了解甚少,但在我听到的故事里,有些事情你是不会做的。而且我不相信这个石脸的家伙会强迫我放弃。” “你有足够的信心冒这个险?”岚平静地问,他的面容没有改变,但萨琳还是哽了一下喉咙。 “不需要威胁她,岚。”佩林说。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望向护法的目光里带有一些火气。 沐瑞的一瞥让他和护法都闭上了嘴。“你相信你知道两仪师不会做什么,对不对?”她的声音比刚才更加轻柔了,而她的微笑里却没有任何欢愉的感觉,“如果你想跟我们走,你就必须有这个信心。”岚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这两个女人彼此瞪视着,如同对峙的猎鹰和老鼠,只不过现在猎鹰的角色换成了沐瑞。“你要以你的狩猎者誓言发誓,今后要照我所说的去做,要重视我说的话,不能离开我们。一旦你所知道的多过你该知道的,我绝不会让你落入别人手中。要认真对待我说的话,女孩。你要发誓成为我们的一员,并且不会做出任何有害我们的目标的事。你不能询问我们去哪里,以及为什么要去,你要满足于经过我的选择后告诉你的事情。你要对于我说的这些发誓,如果有违誓言,你就要留在伊利安,而且你不能离开这片沼泽地,除非我回来释放你,即使你将在此等待一生。我发誓我会这么做。” 萨琳不安地侧过头,用一只眼睛瞄着沐瑞:“如果我发誓,我就能跟在你们身边了?”两仪师点点头。“我会成为你们的一员,就如同罗亚尔,或者是那个石脸。但我不能问问题,他们可以问问题吗?”沐瑞显得有些失去耐性。萨琳站直身体,挺起了头:“那么,很好,我发誓,以我成为狩猎者的誓言。如果我打破这两个誓言中的一个,我就将它们全都打破了,我发誓!” “好。”沐瑞说着,碰了碰年轻女子的额头,萨琳哆嗦了一下。“既然是你将她带到了我们中间,佩林,她就是你的责任了。” “我的责任!”佩林惊呼一声。 “我不是任何人的责任,我是我自己的!”萨琳也几乎喊了出来。 两仪师和缓地说下去,仿佛他们俩从没开口过:“看来你已经找到明所说的猎鹰,时轴。我试着阻止她,但无论我做什么,她显然还是会坚持栖息在你的肩头,这应该是因缘为你编织的命运。但你要记住,如果有必要,我会从因缘中剪断你的线。如果这女孩危害到必然的目标,你也将分担她的命运。” “我没有要求她和我们在一起!”佩林不高兴地说。沐瑞安然地骑上阿蒂卜,在白色母马的马鞍上调整好身上的斗篷。“我没有要她来!”罗亚尔朝他耸耸肩,无声地用唇形说了些什么,显然,他是在提醒佩林惹怒两仪师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你是时轴?”萨琳用不相信的口气说,她的目光扫过佩林身上结实的乡村服装,最后落在他的黄眼睛上,“也许。不过,无论你是什么,她在威胁你时就像威胁我一样轻松。谁是明?她说过些什么?我栖息在你肩头?”她的面容绷紧了,“如果你想让我成为你的责任,我就割掉你的耳朵,听见了吗?” 佩林苦着脸,将未上弦的长弓塞到马鞍后面。经过几天的船上旅行,这匹暗褐色的马显得有些烈性难驯,直到佩林用一只有力的手拉住缰绳,又拍了拍它的脖子,它才安静下来。 “这些根本不值得回答。”他发着牢骚。明该死的把这些都告诉她了!烧了你,明!也烧了你,沐瑞!还有萨琳!他从来也不记得兰德和麦特曾经这样被女人欺负过。他自己也没有过,至少在离开伊蒙村之前没有过,除了奈妮薇之外;当然,还有卢汉夫人,在铁匠铺以外的其他地方,她总是对他和卢汉师傅呼来喝去。艾雯有时也很蛮横,不过那都是朝着兰德的。还有艾雯的母亲,艾威尔夫人,她的微笑总是很温暖,不过她做的决定好像也总是没办法改变,而妇议团似乎谁都要管。 还在悄声为自己打抱不平,他已经跨上马鞍,并弯腰向萨琳伸出手去。女孩发出一声抗议似的叫喊,差点把自己的包裹弄掉了,但佩林却在此时揽住她的腰,将她放在身后的马鞍上。开衩的裙子让她很容易就跨坐在快步的背上。“沐瑞应该给你买一匹马,”佩林喃喃地说,“你不能一直这样走下去。” “你很强壮,铁匠,”萨琳一边说着,一边揉着自己的腰,“但我可不是一块生铁。”她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将包裹和斗篷塞到两人中间。“如果我需要的话,我可以买自己的马。我们要去哪里?” 岚已经策马跑出码头,朝城市驰去,沐瑞和罗亚尔跟在他身后。巨森灵回头看了佩林一眼。 “不要问,你忘了吗?而且,我的名字是佩林,不是‘乡下男孩’,也不是‘铁匠’,或其他什么。我的名字是佩林,佩林·艾巴亚。” “而我的名字是菲儿,卷毛小子。” 狠狠地哼了一声,佩林催着快步,跟上其他人。萨琳一下子没坐稳,急忙伸手抱住佩林的腰,才免于从马屁股后面栽倒下去。但佩林还是觉得她在笑。 第42章 松开的獾皮 如果萨琳真的是在笑的话,城市的喧嚣很快就淹没了她的笑声。各种嘈杂的吵嚷声让佩林想起凯姆林和凯瑞安。这里的声音稍有不同,显得更加和缓一些,不过终究还是各种声音的大杂烩。靴子、车轮和马蹄敲击在粗糙的石板路上,大车和马车的车轴发出细长的尖叫,酒馆里不时会传出音乐、歌声和笑声。无数人声混合成一片低沉的嗡嗡响,让佩林觉得自己仿佛一头撞进一个巨大的蜂箱。这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活的城市。 从一条侧巷里,传出一阵锤子敲击铁砧的声音。佩林在无意中挺起了肩膀。他想念曾经握在手中的铁锤和火钳,白热的金属迸发出片片火花,在他的锤打下被塑造成各种形状。铁匠作坊的声音消失在背后,被车辆行驶的隆隆声和人们做买卖的声音所掩盖。他闻到各种人和马匹的气味,烹调和烧烤的气味,以及上百种城市特有的气味,所有这些气味的基调仍旧是沼地和盐水的气味。 当他们看见城里的第一座桥时,佩林感到有些惊讶。那是一座不算很高的石拱桥,一条不过三十步宽的水道从它下面穿流过去。看到第三座这样的桥时,佩林才意识到伊利安的运河和街道一样密集,且这里的人们用长篙撑船就像用鞭子赶马一样自然而普遍。大街上经常能看到轿子在人群中穿行而过,偶尔还有富商或贵族的涂漆大马车出现,他们的车上或是装饰着羽毛,或是在车门上镶嵌着家徽。有许多男人只留着下巴上的胡子,其余全剃光;女人们则喜欢戴上宽边帽子,并在脖子上围一条丝巾。 他们走过一座巨大的广场。绕广场一圈,立着许多白色大理石柱,每根柱子至少有十五幅高,柱径可以达到两幅,柱子的顶上都有一座雕刻的橄榄枝花冠。广场两端各有一座白色的巨型宫殿,每座宫殿都有着宽大的柱廊、悬空的阳台、细瘦的高塔和紫色的殿顶。第一眼看上去,两座宫殿相对而立,彼此之间就如同对方的倒影。不过佩林很快就发现其中一座宫殿所有的部分都要比另一座小一点,它的高塔差不多要比对面的高塔矮上三尺。 “那是国王的宫殿,”萨琳在他背后说,“还有议会大厅,据说,伊利安的第一任国王允许九人议会按照他们的意愿建造自己的宫殿,只要他们的宫殿不比他的更大就行。于是,议会就完全依照王宫的样子建造了议会大厅,只是它的每一个部分都要比王宫小两尺,于是,伊利安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国王和九人议会明争暗斗,集议团更与这两者纷争不休。不过,他们之间虽然从没有过真正的和平,人们却还是照常生活,没有人会对自己的安全有过多的担心。如果你一定要待在城市里,这个地方其实也不错。我想,铁匠,你还应该知道,这是塔玛兹广场,我就是在这里立下狩猎者誓言。我要教给你的大概也只有这些了,虽然你可能还是一脑袋稻草,但应该不会有人注意的。” 佩林经过一番努力,才控制住自己的舌头,同时没有用太引人注意的眼神去瞪她。 这里似乎没有很多人注意罗亚尔,有几个人会多看他两眼,一些小孩会在他们身后跑上一会儿。不过伊利安人看上去都知道有巨森灵这个种族存在,就像他们已经熟悉了这种反常的潮湿与闷热一样。 佩林第一次发现罗亚尔没有因为人们的接纳而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他的长眉毛垂到脸颊上,耳朵也垂了下来。不过佩林怀疑巨森灵这副样子是不是因为这里气候炎热的关系,虽然他自己的衬衫也因汗水和湿气而紧紧地贴在了身上。 “你怕会在这里遇到巨森灵,罗亚尔?”他问。他感觉萨琳在他背后动了动,便立刻诅咒自己的舌头。他比沐瑞更不想让这女孩知道他们的情况,如果一直对她漠然置之,也许她会因为觉得无聊而离开。如果沐瑞现在让她离开就好了。烧了我吧,我不想让任何该死的猎鹰栖息在我肩头,即使她很漂亮。 罗亚尔点点头:“我们的石匠有时候会到这里来。”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即使以一般人的标准来看,也算是很小声的耳语了,就连佩林也差点听不见。“可能会有人直接从商台聚落过来。伊利安的一部分是我们聚落的石匠建的,其中包括集议团之宫和议会大厅;当建筑物需要修缮的时候,他们就会写信给我们。佩林,如果这里有巨森灵,他们就会强迫我回聚落去,我应该提前为这种情况做好准备。这个地方让我很不安,佩林。”他的耳朵这时也紧张地抖动着。 佩林让马匹快步朝罗亚尔靠近一些,拍了拍巨森灵的肩膀。为了做到这一点,他要将手高高地举过头顶,考虑到萨琳就在背后,他很小心地选择自己的言辞:“罗亚尔,我不相信沐瑞会让他们带走你,你和我们在一起很长时间了,而且她看起来也想让你和我们在一起。她不会让他们带走你的,罗亚尔。”为什么不会?他突然对自己的话感到无法理解。她将我留在身边,是因为她认为我也许对兰德非常重要,也许是因为她不想让我把知道的事情告诉别人,也许这也是她想让罗亚尔留下的原因。 “当然,她不会的。”罗亚尔的声音变大了一点,他的耳朵也竖了起来,“毕竟,我很有用。她也许需要再次进入道,她不能没有我。”萨琳又在佩林的背后动了动,佩林摇摇头,尽力让罗亚尔注意到他的眼神。但罗亚尔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巨森灵似乎只是在考虑佩林刚才所说的话,他的耳朵又开始垂了下来。“我真的希望事情不会变成这样,佩林。”巨森灵看着他们周围的城市,他的耳朵这时已经完全垂了下来,“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佩林。” 沐瑞靠近岚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这些话没逃过佩林的耳朵。“这城市不对劲。”护法点点头。 佩林感觉背脊一阵发冷。两仪师的口气很严肃。先是巨森灵,现在又是她。有什么东西我没看出来?屋顶上釉的瓦片和浅色的石墙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这些建筑物里面感觉上应该很凉爽,视野里的房子全都非常清洁亮丽,街上的那些人也是。那些人。 起初,他并没看出有什么反常的迹象,男人和女人都在忙着他们的活儿,只是比北方他所习惯的地方动作要慢一些。他本来以为是因为天热,还有太阳太刺眼,直到他看见一个面包坊的小伙计,头顶着一篮新烤的面包,正沿着街道向前小跑着。他的表情很痛苦,整张脸都扭曲了。一个站在裁缝铺前面的女人看上去恨不得咬死那个捧着一堆亮色布的店铺伙计。一个在街角变戏法的人死盯着每一个往他面前的帽子里扔硬币的人,仿佛对他们恨之入骨。并不是每个人都是这副样子,但佩林觉得,他看到的每五个人里至少就有一个满脸恨怒,而他不认为他们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 “出了什么事?”萨琳问,“你很紧张,我觉得仿佛正抱着一块石头。” “有些不对劲,”他握住萨琳的手,“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确实有些地方不对劲。”罗亚尔悲伤地点点头,一边还在嘟囔着他们会如何将他送回家。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伊利安的另一边,身边的建筑物开始随着他们的前进而改变。他们跨过了更多的桥梁。浅色的石头建筑也不再有很多装饰了,有些只是将石壁简单地抛光,高塔和宫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酒馆和货舱。街上有许多人,其中也包括一些女人。他们走路的样子很奇怪,抬腿的幅度很大。他们还赤着脚,这让佩林想起船上的水手。沥青和大麻的味道变得更重了。此外,空气中还夹杂着木头的气味,有新砍伐的,也有放了许久的。这一切的气味,都被包裹在一股泥沼的酸味中。运河的气味也变了,这让他的鼻子紧皱了几下。夜壶,佩林心想,夜壶和茅厕味。这让他感觉有点想吐。 “花之桥。”当他们走过一座矮桥时,岚这样说道。他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我们所看见的地方被称作香水广场,伊利安人真是充满了诗意。” 萨琳用佩林的背后捂住脸,闷笑了一声。 仿佛忽然对伊利安人慢吞吞的节奏感到不耐烦了,护法带领他们飞快地穿街越巷,一直跑到一间酒馆门前。这是一幢两层楼的青石房子,屋顶覆盖着淡绿色的屋瓦,整座建筑显得很粗糙。黄昏来临,西落的太阳已经不再放射出那么强的光线,稍稍放松了炎热的天气给人带来的压力,虽然放松得并不多。坐在酒馆前面的男孩们纷纷跳起来,接过他们的马匹。一名差不多有十岁的黑发小子问罗亚尔是不是一位巨森灵,听到罗亚尔给出肯定的回答,那个男孩说:“我想你就是。”随后,他又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牵走了罗亚尔的大马,一边还在不停地将罗亚尔给他的铜板扔到半空中,再用手接住。 佩林在跟随众人走进客栈之前,皱着眉朝酒馆的招牌望了许久。那个招牌上画着一只背上有白色条纹的獾,它正用后腿站着,随着一个拿着银色铲子的男人翩翩起舞。“松开的獾皮”,这是招牌上写的店名。这一定是个我曾经听说过的故事。 这家酒馆的大厅用木屑铺地,烟草的气味充斥在空气中,这里还能闻到酒气及厨房里烹调鱼肉的味道,还有一股很浓的花香水味。高高的天花板下能看见裸露的房梁,做工很粗糙,而且因为年代久远,都已经发黑了。现在离天黑还早,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凳子和长凳上坐着人。客人们都是些穿着普通工作服和汗衫的男人,其中有几个还打着赤脚,他们全都挤在一张桌子周围。桌上有一位漂亮的黑眼睛女孩,香水味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她正一边弹着一张十二弦的筝,一边唱歌跳舞;她的裙子被她甩起,如同一个漩涡。她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衬衫,领口开得非常低。佩林认得那首歌——“跳舞的少女”,但这个女孩所唱的歌词是他没听过的。 一个卢加德女孩,一天她去城里,要看看她能看到什么。 她的眼睛闪着光,她的唇边挂着笑, 她勾住了一个、三个的男孩,是三个啦! 其实她只露了露纤细的脚踝,其实她只露了露白皙的皮肤。 她捉住了一艘船的船主,是一艘船啦! 其实她只丢了个浅浅的叹息,其实她只丢了个甜甜的笑容。 她是那么自由自在,那么的自由自在。 这时,她又开始另一段新的歌词,当佩林意识到女孩歌词的内容时,他的脸立刻就红了。在看过匠民女孩的舞蹈后,佩林原本以为没有什么歌舞能让他吃惊,但这女孩唱出的歌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 萨琳带着笑容,随着歌曲的节拍一下下地点着头。当她看见佩林的样子时,笑容变得更灿烂了:“怎么了,乡下男孩,真没想到我还能看见一个像你这个年纪还会脸红的男人。” 佩林瞪了她一眼,差点就说出一些意气用事的傻话来。这个该死的女人总是能让我在思考清楚之前就失去理智。光明啊,我打赌,她一定认为我从没亲过女孩子!他尽力不再去听那个女孩唱了些什么,如果他不能让自己脸上的红潮退去,萨琳肯定还会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 这一行人出现在这里让酒馆的女老板着实吃了一惊。她是一位身材壮硕的圆胖女子,浓密的头发在脖子后面被扎成一个大髻,一股强烈的肥皂味不停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她很快就掩饰住脸上惊讶的神情,跑到沐瑞面前。 “玛瑞夫人,”她说,“我没想到会在今天,在这里见到你。”她犹豫了一下,看了佩林和萨琳一眼,又看了看罗亚尔,不过她望向罗亚尔的目光并不像望向两个人类时那样充满疑问。实际上,当她看见巨森灵的时候,她的眼睛还亮了一下。不过,她真正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玛瑞夫人”身上。这时,她放低声音:“我的鸽子没有平安到达?”对于岚,她似乎早已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沐瑞的一部分。 “我确定它们到了,妮达。”沐瑞说,“那时我已经离开了,但我确定,爱汀已经记下了你所报告的一切。”她看了看那个在桌子上唱歌的女孩,没有露出不赞成的情绪,也没有其他任何表情,“这只老獾在我上次看到时比现在要安静得多。” “唉,玛瑞夫人,非这样不可的,其实,这些傻瓜们好像还没有从冬天的混乱里清醒过来呢!一直到去年冬末之前,我已经有整整十年不曾在这里见过那么厉害的打斗了。”她朝一个没有坐在那名歌手身边的男人点了点头,那是一个比佩林还要魁梧的人,他靠墙站着,粗大的双臂交叠在一起,一边随着音乐的节拍用脚尖敲击着地面。“就连比力也为了制止他们而度过了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所以,我从阿特拉雇来了这个女孩,想把他们的注意力从好勇斗狠上移开。”她歪了歪脑袋,倾听了一会儿,“很美的声音,不过我曾经唱得更好……唉,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我跳舞也更好看。” 佩林想到这么一个高大的女人竟然会在桌子上唱歌跳舞,有点吓了一跳,一个念头突然溜过他的脑海,“我可不会穿上那种低胸装,不会的。”萨琳的拳头一下子打在他的肋骨上,他痛得哼了一声。 妮达望向佩林:“我要为你的嗓子做一点蜂蜜和硫磺的混剂,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在怀里,你在天气转暖前也不会觉得冷了。” 沐瑞看了佩林一眼,暗示他已经打扰了她和妮达的谈话,“很奇怪,你竟然会为酒客的打斗苦恼,”她对妮达说,“我记得很清楚,你的侄子如何制止这种事情发生。这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让人们变得更加暴躁易怒了?” 妮达沉思了片刻,“也许,这很难说,年轻的大人们总是会跑到码头区来,寻找那些在空气清新的地方他们依然无法忘记的刺激与享乐。自从那个艰难的冬天过后,他们现在似乎来得更加频繁了,其他人也好像更频繁地在彼此之间发生冲突。那真是个艰难的冬天,除了让男人们变得更加暴躁,女人也一样,还有那些雨水和寒冷。我曾经连续两个早晨醒过来,发现脸盆里已经结了冰,我从没有遇过这么冷的冬天,可能一千年来都没有这么冷过。我几乎要相信那些旅行者说的冰冻的水会从天上掉下来的故事了。”她发出咯咯的笑声,表明自己对这种传说其实根本就不相信。听到这么轻快的笑声从一个如此壮硕的女人嘴里传出来,佩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佩林摇了摇头。她不相信雪?但如果她觉得这样的天气都不算是暖和,佩林觉得她不相信雪还是可以理解的。 沐瑞低下头,陷入沉思,兜帽的阴影遮住了她的脸。 桌子上的女孩开始唱起另一首歌。佩林发现自己尽管极力克制,心思还是被那首歌吸引住。他从没听过有哪名女子曾唱出这样的歌曲,但那听上去真的很有趣。他注意到萨琳正在看着他,便装出对那个唱歌女孩毫不在意的样子。 “最近伊利安出了什么反常的事?”沐瑞最后说道。 “如果你能将布兰德领主晋升进入九人议会的事情称作反常的话。”妮达说,“但愿我能有个好运气,在去年冬天之前,我甚至不记得曾经听过这个名字。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座城市里,而且在一周内就获得晋升。有人说他是从莫兰迪边境的某个地方过来的,也有人说他确实是个好人,而且是九个人里手腕最强硬的。虽然他是九个人里资历最浅的,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但九人议会的成员全都承认他的领导能力。而且有的时候,我确实会做有关他的奇怪的梦。” 沐瑞张开了嘴。佩林相信,她是想询问妮达最近几晚的情况,但她犹豫了一下,又改口问道:“是怎样奇怪的梦,妮达?” “哦,愚蠢的梦,玛瑞夫人,真的很愚蠢。你真的想知道这些梦?我梦见布兰德领主出现在奇怪的地方,走过悬挂在空中的桥梁,那些梦里全都是雾气,几乎每个晚上,我都会有这样的梦。你听说过这样的事吗?真愚蠢,但愿我能有个好运气!事情真的很奇怪,比力说他也做了同样的梦。我想,他应该是听我说起这些梦,就以为自己也做了同样的梦。我相信,比力的脑子有时不太清楚。” “也许你这样评论他并不公平。”沐瑞低声说。 佩林盯着她兜帽下的阴影,她的声音有所动摇,甚至比她得知又有一名伪龙在海丹出现时动摇得更厉害。他没有闻到恐惧的气息,但……沐瑞在害怕,这比沐瑞发怒更让佩林觉得恐惧。他能想象到她的怒火,却无法想象她的恐惧。 “我都说了些什么,”妮达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颈后的发髻,“好像我的蠢梦有多么重要似的。”她又笑了。那是响亮的笑声,却没有在提到雪时笑得那样充满了嘲讽的意味。“听你说话也知道你累了,玛瑞夫人,我会带你去你的房间,然后让你们好好吃一顿新捕获的红斑。” 红斑?佩林相信那一定是一种鱼,他能闻到烹鱼的香气。 “房间,”沐瑞说,“是的,我们需要房间,晚饭可以等一等。船只,妮达,有哪条船是去提尔的?我们明早就要走,今晚我还有些事要做。”岚看了她一眼,皱起眉头。 “玛瑞夫人,去提尔?”妮达又笑了,“没有船去提尔,一个月前,九人议会就已经禁止任何船只驶往提尔,也不允许从提尔来的船从这里经过。不过,我想海民不会在乎这些命令,但港口里现在确实没有海民的船。这很奇怪,国王对九人议会发出的命令居然保持沉默,原本只要九人议会对他的权威稍有忽视,他就会跳出来大喊大叫,或许这也是现在不寻常的状况之一。所有人都在谈论着和提尔的战争,但给军队送补给品的船夫和马车夫们却说,那些士兵的目光都盯住了北方,他们全都在看着莫兰迪。” “暗影的轨迹混乱不堪。”沐瑞的嗓音绷紧了,“我们要做我们必须做的事。先给我们准备房间,妮达,然后把晚餐给我们准备好。” 虽然“松开的獾皮”外表不算美观,但佩林的房间比他期望的还要舒适,床铺很宽,床垫也很柔软,房门是用板条斜着拼成的。他打开窗户,一阵微风吹进房间,带进来一阵海港的气息,以及运河的味道。不过,至少吹进来的算是凉风了。佩林将斗篷、箭袋和斧头都挂在墙上,把长弓立在墙角。他没有解开鞍袋和铺盖卷,今晚也许会是个不眠之夜。 沐瑞说她今晚有事一定要做,但这与她口气里的恐惧相比,就不算什么了。说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恐惧的气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就像一名女子宣称她要将一双手伸进马蜂窝,并将它捣毁。光明啊,她到底要做什么?如果连沐瑞都感到害怕,那我岂不是要吓死了。 但他没有吓死,他发觉自己甚至没有害怕,他只是感觉……兴奋。为了某件即将发生的事而兴奋,几乎可称为是渴望。稳住心神,他逐渐认清了这种感觉,那是狼在战斗前的感觉。烧了我吧,我宁愿感到害怕! 佩林是在罗亚尔之后第二个回到大厅的人。妮达已经为他们准备了一张大桌子,座椅也从板凳换成了高背椅,她甚至找到一张足以让罗亚尔坐下来的大椅子。唱歌的女孩现在唱起了一首新歌,歌词说的是一名富商因为一个不可思议的原因把自己的马队丢了,又因为一个不可思议的原因,他决定由自己来拉马车。她周围的男人们都在大声地笑着,喊着。窗外天黑的速度比佩林想得更快,空气的味道仿佛是要下雨了。 “这间酒馆里有一个巨森灵房间。”罗亚尔在佩林坐下时对他说,“很显然,每家伊利安的酒馆里都会有个这样的房间,人们都希望能招待巨森灵石匠。妮达说,有一位巨森灵在房子里,会给屋主带来好运气。我想,他们大概没什么机会招待巨森灵。石匠们在出来工作时几乎都会聚在一起。人类总是非常匆忙,而长老们也总是害怕我们会和人类发生冲突。”他看了看那名歌手周围的男人们,仿佛是在害怕他们会有什么粗暴的行为,他的耳朵又垂下来了。 富商这时又丢了马车,引来众人再一次哄笑。“你在伊利安有没有找到来自商台聚落的巨森灵?” “他们曾经来过,但妮达说,他们在冬天时离开了,她说他们甚至连工作都没有完成。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石匠们不会丢下自己的工作,除非他们没有拿到工钱。妮达说他们的工钱并没有短少,只是在某天早晨,他们都不告而别了,不过有人在前一天晚上看见他们走下了马瑞多堤道。佩林,我不喜欢这座城市,不知道为什么,她让我……很不安。” “巨森灵,”旁边传来沐瑞的声音,“对一些事情非常敏感。”她的脸仍然藏在兜帽里,但妮达显然为她买了一件轻薄许多的深蓝色亚麻披风。恐惧的气味已经从她身上消失了,只是她依然紧张地控制着自己的嗓音。岚帮她拉出了椅子,他的目光里透露出忧虑的情绪。 萨琳是最后一个入座的,她还在不停地用手指梳着刚刚洗过的头发,而她身上草药气息比刚才更浓了。她瞪着妮达放在桌子上的大浅盘,低声嘀咕道:“我恨鱼。” 粗壮的女老板用一辆带架子的小推车送来所有食物,小车上有的地方还残留着灰尘,看样子,她是为了迎接沐瑞才把这辆车推出来的。车上的碟子都是海民运来的瓷器,但上面的零星缺口却难以掩饰。 “吃吧!”沐瑞说道,她直视着萨琳,“记住,任何一顿饭都可能是你的最后一餐,你选择和我们在一起,所以今晚你就要吃鱼。明天,也许你就死了。” 佩林不觉得这些几乎是圆形的白色鱼类和红斑有什么关系,不过它们闻起来很香。他往自己的盘子里叉了两条鱼,然后吃了满满一嘴,又抬起头,笑着望向萨琳。鱼的味道很好,调料的口味比较清淡。吃掉你的小鱼吧,猎鹰,他想道。他觉得萨琳的样子仿佛是想咬他一口。 “你想让那个唱歌的女孩停下来吗,玛瑞夫人?”妮达问。她这时正将装豌豆的碗和一种黄色的玉米糊放在桌上,“你想在吃饭时安静一些吗?” 沐瑞只是盯着自己的碟子,看上去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些什么。 岚听了一会儿女孩的歌声,那个商人已经依次丢了他的马车,他的斗篷,他的靴子,他的钱,还有他剩下的所有衣服。现在,他正在和一头猪摔跤,好挣得自己的晚餐。岚摇摇头,“她不会打扰我们的。”片刻之间,他脸上很像是有了一丝笑容,但他看了沐瑞一眼,忧虑的神色又回到他的眼里。 “出了什么事?”萨琳问。她一直都没有看盘子里的鱼。“我知道出事了。自从我见到你以来,我还没看过你有这么丰富的表情,石脸。” “不要问问题!”沐瑞尖声说道,“我告诉你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就是这样!” “你会告诉我什么?”萨琳问。 两仪师笑了,“吃你的鱼吧!” 那之后,众人陷入了沉默,只有歌声还飘荡在大厅里。有一首歌唱的是一个富人的妻子和女儿一次又一次地愚弄他,却仍旧对他的高傲自大毫无办法。另一首歌里有一个年轻女子,决定一丝不挂地出去散步。还有一首歌里的铁匠给自己钉上了马掌。萨琳几乎因为最后这首歌笑得噎住了,她忘情地往嘴里塞了一块鱼,却又立刻拧歪了脸,仿佛吃到一块泥巴似的。 我不会笑她的,佩林这样对自己说,不管她看上去有多么蠢,我要让她看看什么是礼貌。“味道很不错,不是吗?”他说道。萨琳恼怒地看了他一眼。沐瑞皱起眉头,示意他们打扰了她的思考。于是,饭桌上的谈话就到此结束了。 妮达清理掉桌上的餐盘,又在桌上放了一排各种各样的干酪。就在这时,一股充满邪恶感的臭气让佩林颈后的毛发全部竖直起来。这是一股不该存在的气味,他以前曾经两次闻到过这种气味。他的目光开始不安地在大厅里来回搜寻。 女孩仍然在为听众们唱歌。有几个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比力还是背靠着墙,脚尖随着筝的节拍敲击地面。妮达整了整发髻,向大厅周围飞快地看了一圈,就推着小车离开了。 佩林看了看自己的同伴。罗亚尔和往常一样,从外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本书,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身处何地了。萨琳漫不经心地将一块白色的干酪滚成一个球,她先看了看佩林,然后将目光转向沐瑞,最后又转回佩林身上。不过她一直在装作谁也没有看。佩林真正感兴趣的是岚和沐瑞,他们能感觉到百步之外的魔达奥和兽魔人,或者是其他的暗影生物。但两仪师只是冷漠地盯着眼前的桌面,而护法一边切割着一大块黄色的干酪,一边看着她。不正常的气味萦绕不去,就像在加莱和瑞门的边缘地带一样,这一次,它似乎不愿意再消失了,而气味的源头应该就在这间大厅里。 他重新审视这个大厅。比力靠在墙上。有人正走过房间。女孩在桌子上唱歌,所有围绕她而坐的男人都在笑着。会是那些过来的人?他朝他们皱起眉头。那是六个相貌平凡的男人,他们正朝他走过来。很普通的脸。佩林刚刚还在重新打量那些听歌的人们,突然间,他发觉诡异的臭气正是从那六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他们的手中在刹那间各出现了一把匕首,似乎他们已经发现佩林正在注意他们。 “他们有刀子!”佩林吼了一声,将奶酪盘砸向他们。 大厅里立刻陷入一片混乱,男人们连声呼喊,歌女发出一阵阵尖叫,妮达嚷着要比力控制场面,所有纷乱的行动都搅在了一起。岚跳起身。一个火球从沐瑞手里迸射出来。罗亚尔抓起椅子,像抡动棍棒一样挥舞。萨琳急忙咒骂着躲到了一旁,她的手里也弹出一把匕首。佩林太匆忙了,根本没注意到别人在做什么。那些走过来的男人全都盯着他,而他的斧头还挂在他的房间里。 佩林也抓起了一张椅子,一把拆下一根椅子腿。他把椅子剩下的部分向那六个人扔去,同时跑向上楼的台阶,一边还用手里的棒子抵挡他们的攻击。他们全都拼命地想把刀刃刺在佩林身上,而岚和其他人对他们来说仿佛只是挡路的障碍。这是一个紧张而又混乱的时刻,佩林只能勉强挡住攻来的刀子,而他用力抡起的棍棒对岚、罗亚尔和萨琳造成的威胁并不亚于对那六个敌人的。他的眼角瞥见沐瑞站在一边,脸上满是挫败的表情,他们已经混战成一团,她不可能在攻击敌人的同时确保不会伤害到同伴。那些挥舞匕首的人根本没有看她一眼,她没有挡在他们和佩林之间。 喘着气,佩林一棒打在一个人的头上,伴随着棍棒上传来的猛烈撞击感,佩林听到一阵骨裂的声音。这时他才突兀地发现,所有这六个相貌平凡的男人都已经倒在地上。他觉得这场战斗应该持续了有一刻钟,或者更久的时间,但他看见比力还在一边发呆,壮汉盯着死在地上的六个男人,两只大手不知所措地挥动着。比力还没有加入战局,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岚的脸色比平时更加冷峻,开始逐一搜检地上的尸体。他检查得很仔细,但速度很快,佩林看得出来,这是因为他极度厌恶这些尸体。罗亚尔的手里还拿着椅子,他愣了一下,似乎刚刚才会意到周围的状况,这才放下椅子,困窘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沐瑞注视着佩林,萨琳从一个死人身上拔出匕首,也像沐瑞一样,将目光转向佩林。异常的臭气好像也随着这些敌人的死去而消失了。 “灰人,”两仪师低声说,“他们是朝着你来的。” “灰人?”妮达笑了,笑声响亮而紧张,“不会吧,玛瑞夫人,下次你就会说,我们会遇到妖魔、怪兽和幽鬼,老妖和野猎的黑狗一同驰骋了。”有些听过这些歌的酒客也笑了起来,他们望向沐瑞和死人的目光同样充满了不安。歌手只是瞪大了眼睛,紧盯着沐瑞。佩林还记得,在情况变得一团糟之前,他看见了一个火球,有一个灰人看起来像是完全被烤焦了,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怪异的烤肉香气。 沐瑞看了粗壮的女老板一眼,又继续望着佩林,“一个人可能会走在暗影中,”两仪师的声音很平静,“而不必成为暗影生物。” “哦,唉,暗黑之友。”妮达将双手叉在粗大的腰上,皱眉望着那些尸体。岚已经结束了搜检的工作,他看着沐瑞,摇了摇头,似乎他从一开始就没想到能从这些人身上找到什么。这时女老板继续说道:“这些人更像是盗贼,不过我从没听说过有盗贼敢明目张胆地闯进酒馆里行抢,老獾皮里以前还从没死过一个人。比力!把这些拖出去,扔进运河里,在这里撒上新木屑。记住,从后门走,我可不想让那些治安官把他们的长鼻子探进獾皮里来。”比力点点头,仿佛在失去战斗机会之后,迫不及待地想表现一下自己。他两手各抓住一个死人的腰带,提着他们向厨房的方向走去。 “两仪师?”黑眼睛的歌手问道,“我的那些歌并没有恶意。”她用手遮住露出大半的胸脯,“如果你愿意听,我也会唱别的歌。” “你唱什么都可以,女孩。”沐瑞对她说,“白塔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与世隔绝,我听过比你唱的粗俗许多的歌。”虽然这样说着,但现在大厅里的人都知道了她的两仪师身份,这绝不会让她感到高兴。她看了看岚,拉了拉身上的亚麻斗篷,向门口走去。 护法快走两步,挡在沐瑞身前,他们就在大厅门前低声谈论着。但佩林依然能清楚听到他们的对话,就像他们在他耳边耳语一样。 “你想就这样丢下我离开?”岚说,“当我接受你的约缚时,沐瑞,我发誓要保护你。” “你知道,有些危险是你无法控制的,我的盖丁,我必须一个人去。” “沐瑞——” 她打断了他:“听我的话,岚,如果我死了,你会知道的,那时,你一定要回到白塔。即使我有时间,我也不会改变现在的决定,我不要你为了替我报仇而白白送命。让佩林留在你身边,暗影让我看到了他在因缘中的重要,虽然我还不清楚他的具体位置。我是个傻瓜,兰德是那么强的时轴,让我忽略了他身边的另外两个。有佩林和麦特在,玉座也许依然有能力影响时间的进程,现在已经失去了兰德,她必须掌握住剩下的两个。告诉她出了什么事,我的盖丁。” “你这么说,就好像你已经死了。”岚语气沉重地说。 “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编织因缘,暗影吞没了世界的光。听我的话,岚,遵从我,正如你的誓言一样。”说完,她就走出了门口。 第43章 暗影兄弟 黑眼睛的女孩已经跳回桌上,开始演唱另一首新歌,虽然她的声音还是免不了会颤抖。佩林能听出来,那首歌的旋律是“爱诺拉大妈的公鸡”,但歌词还是和他所知道的不一样。这让他感到有些失望,而他立刻又因为这种失望而有些害羞——那个女孩唱的真是只是一只公鸡而已。只有卢汉夫人才会喜欢这样的歌词。光明啊,我变得像麦特一样坏了。 那些听众们并没有抱怨,有的人看起来确实有些不高兴,不过他们也像那名歌手一样在担心沐瑞的喜好。没有人想冒犯两仪师,即使在她离开之后。比力回到了大厅,又拎走了两个灰人。有几个听歌的人瞥了那些尸体一眼,摇摇头,其中一个人还吐了口口水在那些洒了木屑的地板上。 岚走到佩林面前,“你怎么知道他们的,铁匠?”他低声问道,“他们被邪恶污染的程度还不足以让沐瑞和我感觉到。灰人可以经过一百名卫兵,而不会受到注意,即使这些卫兵里有护法。” 萨琳的眼睛闪了一下,佩林竭力把自己的声音压得比岚还要低:“我……我闻到了他们,以前我闻到过他们,在加莱和瑞门都有,但那股气味在那些地方都消失了。他们在我们到达那些地方之前就离开了,两次都是。”他不确定萨琳是否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她向前倾着身体,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又竭力装出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的样子。 “先是跟踪兰德,然后现在又跟踪你,铁匠。”护法没有任何惊讶的表示,他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静,“我要去外面看看,铁匠,你的眼睛也许能看到一些会被我漏掉的东西。”佩林点点头,护法会要求他的帮助,这就能看出护法的忧虑。“巨森灵,你们的种族也有很优秀的视力吧!” “哦,啊!”罗亚尔说,“我想,我可以去看看。”他的一双大圆眼睛这时转到了一边,望向最后两个躺在地板上的灰人,“真希望外面没有更多这种人了,你说是不是?” “你要找什么,石脸?”萨琳问。 岚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摇摇头,仿佛是决定什么也不说,“无论我们要找什么,女孩,当我看见它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 佩林本想先回房里拿斧头,但护法已经朝门口走过去了,而且他也没有去拿他的剑。他即使作战也可以不需要剑,佩林有些郁闷地想,没有剑,他也同样是个危险人物。他在跟上岚的时候,手里仍然拿着那根椅子腿,看到萨琳仍然把匕首握在手里,他感到有些安心。 厚重的黑云在他们的头顶翻滚,街道上如同入夜一般黑暗,行人都已经消失了,显然没有人愿意在大雨来临前还在街上闲逛。一个人正从桥上向这条街跑过来,他是佩林视野里惟一的一个人。风声渐紧,粗糙的石板路上,一团团沙砾被卷起。佩林听见一记轻微的断裂声,另一阵风似乎掀起了一块铺路的石板。沉闷的雷声开始在云层中翻滚。 佩林耸耸鼻子,风中有股烟火的气味。不,不是烟火,是燃烧硫磺的味道,至少很像那种味道。 萨琳用匕首敲敲他的椅子腿,“好汉,你真强壮,那么结实的椅子,被你一把就拆开了,好像它是柳树枝做的。” 佩林嗯了一声,他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连忙让自己显得轻松些。傻女孩!萨琳轻声笑了起来。突然间,佩林不知道自己应该是站直了好,还是保持这种轻松的样子好。傻瓜!这一次,他是在说自己了。你这样搔首弄姿是在做什么?要让别人注意到你吗?不过,除了空旷的街道,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燃烧硫磺的气味,他什么也没闻到。这么说也不完全正确,他还闻到了萨琳身上的草药香气。 罗亚尔显然也在奇怪岚要自己看什么。他抓了抓毛茸茸的耳朵,向街道的一头望去,又望向街道的另一头,然后又抓了抓另一只耳朵。然后,他抬头盯住了酒馆的屋顶。 岚从酒馆旁边的小巷里走出来,一边走到街上,一边审视着建筑物投下的阴影。 “也许他错过了什么。”佩林喃喃地说道,虽然他心里很难相信护法会漏掉什么。他将目光转向那条小巷,我的任务是来看,那我就看吧!也许他真的错过了什么。 岚已经站在街上,双眼盯着他脚前的石板路。护法转过身,向酒馆飞快地走去,同时不停地向前方的街道望去,仿佛正在跟踪什么东西。最后,他停在酒馆大门旁,双眼盯住另一块灰色的铺路石板。 佩林决定不走进那条巷子,那里像这个地区的运河一样臭,这是他不想进去的原因之一。他走到岚身边,看见护法目不转睛盯住的东西。在石板上有两个爪印,仿佛有只巨大的猎犬曾经将一双前足踏在这里。那股好像是硫磺燃烧的气味在这里也最强烈。狗不可能在石头上留下脚印。光明啊,没有这样的狗!他差不多也弄清楚了岚所跟踪的痕迹,那只猎犬沿着大街一直跑到这块石板所在之处,然后转过身,从它来的路上离开,并在这块石板上留下足迹,仿佛这只是一块被犁松的田地。没有这样的狗! “暗之猎犬。”岚说道。萨琳倒抽了一口气,罗亚尔低声呻吟着——对巨森灵来说,算是低声了。“暗之猎犬不会在土地上留下痕迹,即使在泥地上也不会,但石地就是另一回事了。自从兽魔人战争以来,末日山脉以南从不曾出现过暗之猎犬。我必须承认,这只猎犬有它的猎杀目标,而现在,它已经找到那个目标,所以返回去告诉它的主人。” 是我吗?佩林想道。灰人和暗之猎犬都在猎杀我?这太疯狂了! “你的意思是说,妮达是对的?”萨琳的声音颤抖不已,“老妖真的和野猎的怪物一同驰骋了?光明啊!我一直都以为那只是个故事。” “不要做一个彻底的傻瓜,女孩。”岚严厉地说,“如果暗帝获得了自由,我们现在早就陷入比死亡更可怕的灾难之中。”他向暗之猎犬离开的方向望去,“但暗之猎犬已经足够了,它几乎像魔达奥一样危险,而且更难被杀死。” “你又在说什么幽鬼了。”萨琳嘟囔着,“灰人、幽鬼、暗之猎犬,你们最好能带我找到瓦力尔号角,乡下男孩,你们还要让我遇到什么吃惊的事?” “不要发问,”岚对她说,“你知道的还不算多,如果沐瑞在,她也会同意你可以放弃你的誓言。如果你发誓不会跟着我们,我会接受你新的誓言,那么你就能离开了。如果你聪明的话,现在就应该放弃原有的誓言。” “你不会把我吓跑的,石脸,”萨琳说,“我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吓倒的。”但她的声音还是显得很害怕,而她身上的气味也出卖了她。 “我有个问题,”佩林说,“而且我要一个答案,你没有感觉到暗之猎犬,沐瑞也没有,为什么?” 护法沉默了一段时间才说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铁匠,”他的声音冰冷如铁,“也许超越了你我,或者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希望,我只希望这个答案不会杀死我们每一个人。你们三个现在回去睡觉,我们很可能必须在伊利安度过今晚,而且恐怕我们将有一段很艰难的路要走。” “你要去哪里?”佩林问。 “我要去找沐瑞,去告诉她暗之猎犬的事,因为这个,她不能因为我去找她而生气。不知道这件事,她也就不会知道自己将如何死去。” 当三个人走回到酒馆时,第一颗硕大的雨滴已经敲击在石板路上。比力移走了最后两个灰人,正在扫去尸体原来所在位置的木屑。黑眼睛女孩唱起了一首男孩离开他的爱人的悲伤歌曲。卢汉夫人一定非常喜欢听这首歌。 岚跑在他们前面,冲过大厅,跨上楼梯,等佩林到了楼上时,他已经跑了回来,一边把剑挂在腰带上,变色斗篷就披在他的臂弯里,仿佛他已经不在乎别人会看见它了。 “如果他在城里就穿上这件斗篷……”罗亚尔在摇头的时候,蓬松的头发几乎快顶到了天花板,“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睡得着,但我会尽力的,梦里比醒来的时候要快乐多了。” 并非总是如此,罗亚尔。望着巨森灵在走廊里的背影,佩林如此想道。 萨琳看起来很想和他留在一起,但他只是要她回房去睡觉,然后在她面前摔上了房间的板条门。随后,他不情愿地看着床铺,脱下外衣。 “我一定要找出来。”他叹了口气,趴到床上。窗外雨声大作,响雷阵阵,从窗缝里吹进来的微风掠过床边,带来丝丝雨夜的凉意,不过他认为自己根本不需要床脚的毯子。在入睡之前,他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自己忘记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点亮一根蜡烛。疏忽,一定不能疏忽。疏忽会毁了一切。 梦境在他的脑海中翻滚,暗之猎犬在追逐他,他看不见它们,但他能听到它们的嚎叫。隐妖,还有灰人,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一次又一次地闪现在它们之中,身上穿着纹彩繁复的刺绣外衣和镶金边的靴子。在大多数时间里,那个男人拿着一把看上去像是剑的东西,耀武扬威地笑着,那东西像太阳一样闪耀着光芒。有时候,那个男人坐在一个王座上,国王和女王们都匍匐在他面前。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这些并不完全真的是他的梦。 这时,梦境改变了,他知道,他正在他所寻找的狼梦里。这一次,他希望狼的出现。 他站在一座高耸、顶端平坦的尖峰上,强风吹乱他的头发,带来成千上万股干燥的气息和远方一点水气的痕迹。片刻之间,他以为自己拥有狼的身躯,他摸索着自己的身体,想确定自己所看见的是不是真正的自己。他穿着自己的外衣、裤子和靴子,他拿着他的长弓,箭袋就挂在腰间。但斧头不见了。 “飞跳!飞跳,你在哪里?”狼没有来。 崎岖的山脉包围着他,干旱的大地上分布着许多尖峭的山峰和蜿蜒曲折的山脊,其间偶尔会有一座四面都是悬崖的岩台拔地而起。这里不是没有活物,却没有半点生命感,干枯而细小的草趴伏在地上,铁丝般的黑色灌木上覆盖着尖利的荆刺,夹杂其间的一些阔叶植物的叶片上也长满了荆刺。零星的几株小树在强风中扭曲低伏,看上去就是长不大的样子。但即使是这样的地方,狼群也可以狩猎、生活。 正当他眺望周围的大地时,一圈黑暗突然覆盖住了一部分山脉。他说不清那黑暗就在他面前,还是在半山腰,但他似乎能看穿这片黑暗,看到它所围绕的地方。那里面,麦特正在摇晃一个骰罐,他的对手用喷火的眼睛盯着他。麦特好像没看见那个人,但佩林认识那个人。 “麦特!”他喊道,“那是巴尔阿煞蒙!光明啊,麦特,你正在和巴尔阿煞蒙拼骰子!” 麦特将骰子倒出骰罐,当骰子还在旋转时,那景象消失了,被黑暗笼罩的地方又变成干燥的山脉。 “飞跳!”佩林缓缓地转动身体,向周围望去。他甚至还看了看天空——它现在能飞了——天上的积云预示着一场会立刻被山脚下的干土吸干的雨水。“飞跳!” 一团黑暗出现在云层中,它打开了通向另一个地方的裂口。艾雯、奈妮薇和伊兰站在那里,看着一个巨大的金属笼子,一根粗大的弹簧吊起了笼门。她们走进笼中,一齐伸手松开了笼门的吊闸,铁栅的大门轰然落下,一个头发全部被编成辫子的女人朝她们大笑,而另一个全身白衣的女人在笑那个满头辫子的女人。天空上的裂口闭合了,剩下的只有厚重的积云。 “飞跳,你在哪里?”佩林高喊,“我需要你!飞跳!” 那匹灰狼出现在他身边,它俯身跃到这个峰顶上,仿佛是从某个更高的地方跳下来的。 危险,你已经得到了警告,年轻的犊牛。你还太年轻,经验还不够。 “我要知道,飞跳,你说这里有我必须见到的东西。我需要看到更多,知道更多。”他犹豫着,想到了麦特,还有艾雯、奈妮薇和伊兰。“我在这里看见奇怪的事情,它们是不是真的?”飞跳的反应很慢,仿佛这是个太简单的问题,它不明白为什么要回答,或者该如何回答。不过,它最后还是做出了回答: 真实的并不真实,不真实的可以真实。变化是梦,梦会有变化。 “这并没有告诉我任何事情,飞跳,我不明白。”狼看着他,仿佛他在说不明白水是湿的。“你说,我一定要看看一些事情,你让我看见了巴尔阿煞蒙,还有兰飞儿。” 心牙。狩猎者。 “为什么你要让我看这个,飞跳?为什么我一定要看到他们?” 最后的狩猎已经到来。狼传来的讯息中充满了悲伤,还有一种无法逃避的感觉。必然终究是必然。 “我不明白!最后的狩猎?什么是最后的狩猎?飞跳,灰人今晚来杀我了。” 逆死者在猎杀你? “是的!灰人!他们要杀我!还有暗之猎犬就在酒馆门外!我想知道,它们为什么要杀我。” 暗影兄弟!飞跳蜷起身体,犀利的目光向周围来回扫视,仿佛已经有敌人盯上了他们。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暗影兄弟了。你一定要走,犊牛。你有巨大的危险!逃离暗影兄弟! “飞跳,为什么它们要追杀我?你一定知道,我相信你一定知道!” 逃,犊牛。飞跳靠上来,前爪搭在佩林胸口,把他向后推去,推出山顶的边缘。逃离暗影兄弟。 佩林向下坠落,耳边响起骤急的风声,飞跳和峰顶在他上方急速缩小。“飞跳,为什么?”他喊道,“我一定要知道为什么!” 最后的狩猎到来了。 他就要撞到地面了,他知道,大地正向他扑来。他绷紧身体,准备承受那粉身碎骨的撞击…… 他醒了,摇曳的烛光出现在他眼前,让他看见了蜡烛所在的床头小桌。闪电的白光照亮了窗户,鸣雷让窗框震动不已。“那是什么意思?最后的狩猎?”佩林喃喃地说道。我并没有点亮蜡烛啊! “你在自言自语,睡着的时候还翻来覆去。” 佩林跳起身,弯腰作出应战的姿势,这时,他才注意到空气中那股草药香气。萨琳坐在烛光边缘的一张凳子上,臂肘撑在膝头,拳头顶住下巴,一双眼睛正望着他。 “你是时轴。”她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文件上勾出了一个重点,“石脸认为,你这双奇怪的眼睛能看到他所看不见的东西。灰人想杀你。你的伙伴里有一个两仪师,一个护法,还有一个巨森灵。你从笼子里放出艾伊尔人,又杀了白袍众。你是谁,乡下男孩,你会是转生真龙吗?”她的语气表明这是她能想到的最荒谬的事,不过她还是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你是什么,好汉,也许你的胸毛多一些会更合适。” 佩林急忙转过身,一边咒骂着,一边抓起一条毯子裹在身上。光明啊,她把我逗弄得就像烧热石头上的青蛙。萨琳的脸一直停留在黑影的边缘,只有在闪电划过窗口时,佩林才能看清那张面孔,而耀眼的电光在她高挺的鼻子和细俏的颧骨上留下了更黑的影子。突然间,佩林记起明曾经说过,他应该从一个美丽的女人身边逃开,他在狼梦里认出兰飞儿以后,就一直以为明所指的一定是她——没有任何女人会比兰飞儿更美丽。但兰飞儿只是出现在他的梦中,萨琳却坐在他面前,用那双黑色的凤眼紧盯着他,揣测着他,估量着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佩林问,“你想要什么?你是谁?” 她将头向后甩去,笑出声来:“我是菲儿,乡下男孩,一名号角狩猎者。你以为我是谁,你梦中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你会这样跳起来?你一定以为我会把刀刺在你身上吧!” 在佩林能找到回击的言辞之前,房门撞在墙上,沐瑞站在门口,她的脸如同死人一样苍白、冰冷,“你的狼梦如同梦卜者的梦一样真实,佩林,弃光魔使逃出了封印,其中一名正统治着伊利安。” 第44章 猎杀 佩林爬下了床,开始穿衣服,他已经不在乎萨琳是否在看着他了。他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但他还是问了沐瑞一句:“我们是不是要离开?” “除非你想成为沙马奥的熟人。”她面无表情地说。雷声在他们头顶炸裂,仿佛在烘托她的话,闪电将房间映得惨白如纸。两仪师始终都没有看萨琳一眼。 将衬衫的下摆塞进裤子里,佩林突然想穿上外衣和斗篷。说出弃光魔使的名字让房间异常地冰冷。巴尔阿煞蒙还不够,我们还要对付逃出来的弃光魔使。光明啊,现在我们是否能找到兰德还重要吗?是不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但他并没有放慢穿衣的动作。这时,他已经将双脚踏进了靴子里。面对现实,或者放弃,但两河人不知道什么叫做放弃。 “沙马奥?”萨琳有些虚弱地说,“一名弃光魔使统治着伊利安?光明啊!” “你还想跟着我们吗?”沐瑞轻声说,“我不会让你留在这里,现在不会了。但我会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可以发誓走另一条路,不继续跟我们在一起。” 萨琳犹豫着,佩林披着穿到一半的外衣,停在原地。肯定不会有人选择和触怒弃光魔使的人同行。她已经知道他们将要面对什么样的敌人。除非她真的有必须和我们在一起的理由,任何听到弃光魔使重获自由的人都会跑上一艘海民的船,请求把他带到艾伊尔荒漠的另一边,而不是坐在这里胡思乱想。 “不。”萨琳最后说道,佩林松了一口气,“不,我不会发誓走另一条路的,无论你们是否能带我找到瓦力尔号角。即使有人找到了那只号角,他也没办法亲身经历这么精彩的故事,我想,这个故事在几个纪元后都会有人传诵的。两仪师,我要成为这个故事的一部分。” “不!”佩林喊了一声,“这不算个好理由,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没时间为这个争吵,”沐瑞打断了佩林,“布兰德领主随时都有可能知道有一条暗之猎犬死了,这就意味着有护法出现在伊利安,而他一定会全力搜寻这个盖丁的两仪师。你们想待在这里,一直等到他发现你们吗?快点,你们这些傻孩子!动作快点!”没等佩林开口说话,她已经消失在走廊里。 萨琳没有丝毫迟疑,她紧随沐瑞跑出佩林的房间,却没有带上她的蜡烛。佩林匆忙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向通到后门的楼梯跑去,一路上,他还把斧头插进腰带里。他看见罗亚尔走了过来,巨森灵一边走,一边将一本木框封皮的书向袋子里塞,同时还拉着没有披好的斗篷。佩林伸手帮他拉住斗篷,两个人并肩跑下了楼梯,在他们就要冲进倾盆大雨中时,萨琳追上了他们。 佩林在大雨中缩起肩膀,穿过乌云笼罩下漆黑的院子,朝马厩跑去。一路上,他甚至连斗篷的兜帽都没来得及戴上。她一定有别的原因。只有疯子才会用要出现在这种该死的故事里当成理由!没等他来得及冲进马厩的大门,雨水已经湿透了他的卷发,让头发一股股地从他的头顶垂下来。 沐瑞出现在他们面前,她身上的油布斗篷上还流淌着水珠。妮达举着一只灯笼,为正在备鞍的岚照明。马厩里还有另外一匹马,那是一匹枣红色的阉马,它的鼻子比萨琳的还要高。 “我每天都会放鸽子出去,”粗壮的女老板说,“没有人会怀疑我的。好运常在!即使白袍众也会说我的好话呢!” “听我说,女人!”沐瑞厉声喝道,“这不是白袍众或暗黑之友,你要逃离这座城市,同时让你所有在意的人全都逃走。十几年来,你一直遵从我的话,现在,你更要遵从我!”妮达点点头,却显露出不情愿的神色。沐瑞恼怒地哼了一声。 “这匹枣红马是你的,女孩。”岚对萨琳说,“骑上去,如果你不知道怎么骑马,那就要现在学会,或者接受我的建议。” 一只手搭在鞍桥上,女孩轻松地坐上了马背。“我曾经骑过一次马,石脸,现在还记得起来。”她转过身,将行李绑在身后。 “你是什么意思,沐瑞?”佩林一边问,一边将鞍袋扔上快步的背后。“你是说,他会找到我,他知道我,是他派出那些灰人?”妮达发出咯咯的笑声,让佩林内心烦乱不堪。他想知道,这个女老板对于她所说的不相信的事情到底知道和相信多少。 “派灰人来的不是他。”沐瑞以冷静而精准的动作坐上阿蒂卜,仿佛情况一点都不紧急的样子,“不过,暗之猎犬是他的,我相信它是跟踪我的痕迹而来的。他不会同时派出这样的两股力量。有人想要你,但我不认为沙马奥知道你的存在,至少现在不会。”佩林一只脚蹬在马镫里,转回头看她,但沐瑞似乎只是专注于拍抚母马的脖子,对他脸上的疑问完全视而不见。 “就像我跟踪你一样。”岚说。两仪师重重地哼了一声。 “但愿你是个女人,盖丁,那样我就能把你当成初阶生送到白塔去,让你好好学学什么是服从!”岚扬起一侧的眉毛,碰了一下剑柄,然后就跳上马鞍。沐瑞叹了一口气:“也许你不服从也好,有时候,这样的效果会更好些。而且,我不认为雪瑞安和史汪·桑辰有能力教会你服从。” “我不明白,”佩林说。我似乎一直都在说这句话,这让我都感到厌烦了,我想要一些能让我理解的答案。他骑上了马,好让沐瑞不会低头俯视他,虽然即使她要仰着头看他,她也占尽了优势。“如果他没有派灰人来,那他们是谁派来的?难道说,是魔达奥,或者是另一名弃光魔使……”佩林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另一个弃光魔使!光明啊!“如果有别人派他们来,他们为什么没有去向主子报告?他们全都是暗黑之友,不是吗?而且,为什么是我?沐瑞,为什么是我?那个该死的转生真龙不是兰德吗?” 他听见萨琳和妮达发出惊骇的呼声,这才意识到他刚刚说了些什么,沐瑞的目光好似要剥了他的皮一样。该死的烂舌头,什么时候我才能在说话前好好想一想?他觉得,当他第一次感受到萨琳的目光时,他就变成了现在这种毛躁的样子。现在,女孩又在看着他,小嘴同时张得大大的。 “现在,你和我们绑在一起了,”沐瑞对满脸英气的女孩说,“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永远也没有。”萨琳看上去仿佛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有些害怕,但两仪师已经在这时将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妮达,今夜逃出伊利安,就是现在!你要比这些年以来更加严密地看管自己的舌头。否则在我找到你之前,会有人因为你所说的话而把它切掉。”她严厉的语气不容置疑,但她的话里又留下了模棱两可的地方。妮达拼命地点着头,就好像她相信这两种可能性都会是真的。 “至于你,佩林,”白色的母马靠近佩林身边。佩林急忙让自己的身体尽量远离两仪师。“因缘中有无数的丝线,有些丝线如同暗影本身一样黑暗,要小心,别让一根这样的丝线勒死你。”她的脚跟踢了一下阿蒂卜的身侧,母马冲入雨中,曼塔紧随在后。 烧了你,沐瑞。佩林在他们身后想道,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哪一边的。他看了萨琳一眼,女孩策马奔驰在他身边,仿佛她天生就是长在马鞍子上一样。而你又是哪一边的? 大雨赶走了街上和运河里的人们,佩林没看见有人注意到他们离开,但雨水也使得在不平坦的石板路上骑马奔驰成为一件危险的事。当他们赶到马瑞多堤道时,佩林看见一条宽阔坚实的泥土路向北一直穿过沼地。倾盆大雨渐渐变小了,雷声依然震耳,但闪电已经到了他们身后的远方,也许已经入海了。 佩林感到他们终于有了一点运气。这场雨刚好持续到掩护他们离开,而现在,他们应该有一个清爽的夜晚赶路了。他说出了这个想法,但岚摇了摇头。 “暗之猎犬最喜欢月光照耀的清净夜晚,铁匠,它们最不喜欢下雨,一场暴雨可以将它们完全赶走。”似乎是应验了他的话,雨滴立刻变成了根根雨丝。佩林听见罗亚尔在身后发出了呻吟声。 堤道一直延伸到沼地边缘,这里距离伊利安城差不多有两里的路程,道路从这里开始稍稍向东偏转。黑云遍布的黄昏变成了黑暗的夜空,只有稀薄的细雨仍在继续,沐瑞和岚以稳定的速度持续前进着。马蹄踏过路上的水坑,溅起片片水花,月光透过云间的缝隙播洒下来。低矮的山丘渐渐变高,沿途的乔木愈来愈多。佩林推测前面一定会有森林,但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个推测。树木可以掩护他们躲过追击的敌人,树木也可以掩护追击的敌人潜行到他们身边。 一声尖细的嚎叫从他们身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开始,佩林以为那是狼。他几乎就要将自己的心灵立刻延伸过去,这种下意识的反应让他感到非常惊讶。叫声再次响起,让他确定了那不是狼,另外的嚎叫声做出了响应,它们全都在数里之外。怪诞的哀嚎充满了血与死亡,仿佛在哭泣中诉说的噩梦。令他吃惊的是,岚和沐瑞放慢了脚步,两仪师巡视着身边在夜色中的山峦。 “它们距离这里还很远。”佩林说,“如果我们继续赶路,它们就追不上我们。” “暗之猎犬?”萨琳喃喃地说道,“那些就是暗之猎犬?你确定这不是野猎,对不对,两仪师?” “你永远也逃不过暗之猎犬的追击,铁匠,”岚说,“即使是最快的骏马也不行,你一定要面对它们,将它们击败,否则它们就会杀死你。” “我应该留在聚落的,”罗亚尔说,“我的母亲现在应该已经让我结婚了,但那样的生活也不算糟糕。我有很多书可以看,我本来不必出走的。” “这里。”沐瑞说着,指向右边一座没有树的高大山丘,在它周围两百步,甚至更远的范围内,佩林都看不见一棵树;即使在离它更远的地方,树木也相当稀疏,“我们一定要让它们以为有机可乘。” 暗之猎犬可怕的嚎叫再次响起,这次更接近了,不过和他们还是有一段距离。 岚稍稍加快了曼塔的步伐,现在,他们转头向沐瑞所选的那个山丘跑去。当他们爬上山坡的时候,马匹的蹄子敲击到半埋在土中的石块上,因为雨水的关系不停地打滑。在佩林眼里,这些石块有着太多的棱角,感觉上并不是自然形成的石头。在山丘顶端,他们在一块圆盘形的巨石周围下了马。借着透过云层的月光,佩林发现他正看着一张久经风雨侵蚀的岩石面孔。那张脸有六尺高,从头发的长度判断,佩林认为那是一张女性的脸,雨水让她的样子仿佛是在哭泣。 沐瑞下了马,朝嚎叫传来的方向望去。兜帽的阴影一直遮挡着她的脸,闪烁着月光的雨滴一粒粒从她的油布斗篷上滚落。 罗亚尔牵着马,仔细端详着巨石上的浮雕。然后,他弯腰靠近浮雕前,用手去抚摸它。“我想,她是一位巨森灵。”他最后说道,“但这并不是一个古代的聚落,如果是,我就能感觉到。我们都能感觉到。如果是那样,我们就能将暗影生物阻挡在外了。” “你们两个在看什么?”萨琳斜睨着那块岩石,“那是什么?女人?是谁?” “自从世界崩毁以来,许多国家骤兴骤废,”沐瑞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回头,“一些国家只是在发黄的纸页上留下一个名字,或在破烂的地图上留下几条虚线,如此而已,我们是否能在后世留下同样的痕迹?”浸透鲜血的嚎叫声更加靠近了。佩林试着计算了一下它们前进的速度,才相信岚的判断是正确的。快马也跑不过它们,用不了多久时间,它们就会追上来了。 “巨森灵,”岚说,“你和那个女孩牵住马匹。”萨琳想要反对,但仍然骑在曼塔背上的岚径直催马走到她面前,“你的刀子在这里没什么用处,女孩。”护法抽出长剑,剑刃在月亮下闪耀出森森白光。“即使是它,也只有在迫不得已时才会被用到,听声音,冲过来的暗之猎犬应该有十只,而不是一只。你的任务是保证这些马在闻到暗之猎犬时不会逃走,就算是曼塔也不喜欢这种气味。” 如果护法的剑没什么用,那斧头应该也不会有用。佩林突然有种近似轻松的感觉,即使它们是暗影生物,他终究是不必用斧头对付它们了。他从快步的马鞍后面抽出没有上弦的长弓,“也许这会有些用处。” “如果你想的话,就试试吧,铁匠,”岚说,“它们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死的,也许你能杀掉一只。” 佩林从袋子里抽出一根新的弓弦,一边用身子遮住它,不让它碰到雨水。弓弦上的蜂蜡层很薄,不太能防护长时间的浸湿。他将弓弦一段的套环挂在长弓的一端,用双腿夹住长弓,轻易地将弓背压弯,套上了另一端的弓弦。当他直起身的时候,他已经能看见暗之猎犬了。 它们奔跑的姿势像马一样,当佩林看到它们时,它们正在加速。在夜色里,它们只是十个飞速前进的巨大身影,挡在它们路上的零星树木都被它们给撞倒。佩林从箭袋里抽出一枝宽头箭,扣在弦上,但他并没有拉开长弓。他比伊蒙村最好的弓箭手还差得远,但在年轻人之中,只有兰德的箭法比他更好。 他决定在猎犬进入三百步距离之内时发箭。傻瓜!你在这个距离连静止的靶子都很难射得到,但如果再等下去,照它们奔跑的速度……走到沐瑞身边,他举起了长弓——我只能想象这些移动的影子是一些大狗——将鹅毛箭拉到耳边,松开弓弦。他确信箭杆戳入了距离他最近的影子,但这次攻击的惟一结果只是一声咆哮。这没有用,它们前进得太快了!他又抽出了一枝箭。为什么你不做些什么,沐瑞?他已经能看到它们闪着银光的眼睛,而它们的牙齿则是青白的颜色,仿佛磨亮的钢。这些猎犬像夜一样黑,像马驹一样巨大,它们奔向佩林,迅猛却渺无声息,为了杀戮而来。风中混杂着一股燃烧硫磺的刺鼻臭味,马匹不安地用蹄子敲击着地面,即使岚的战马也是如此。烧了你,两仪师,快行动啊!佩林勒弦,发箭,领头的暗之猎犬一跤栽倒,蹒跚地爬起来,又摔倒在地。虽然攻击奏效,但佩林还是感到一阵绝望。一只倒下了,其他九只却已经扑过了剩下距离的三分之二。它们的速度似乎更快了,像黑影一般急掠过地面。再一枝箭,也许时间还够佩林射出最后一枝箭,然后,他就要用战斧了。烧了你,两仪师!他重新拉开长弓。 “现在。”当他的箭离开弓弦时,沐瑞说话了。她双手之间的空气喷发出火焰,火舌撕碎了夜幕,笔直地射向暗之猎犬。马匹踢蹬跳跃着,拼命想挣脱人手对它们的控制。 佩林在面前横起一条胳膊,挡住刺眼的白光和扑面而来的热浪,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一个烧得白热的熔炉在他面前炸开;中午的太阳骤然出现在他眼前,又骤然消失。当佩林恢复了视力的时候,原先暗之猎犬所在的地方除了夜色和小雨之外已经空无一物,惟一的影子只是云层挡住月光所留下的黑暗。 我以为她会向它们投掷火球,或者是召唤闪电,但这……“那是什么?”佩林嗓音沙哑地问。 沐瑞的眼睛直盯着伊利安的方向,仿佛她能透过这许多里的黑暗,看到那个地方。“也许他没看见,”她好像正在对自己说话,“距离很远,如果他没用心观察,也许他不会注意。” “谁?”萨琳问,“沙马奥吗?”女孩的声音有一点颤抖,“你说他在伊利安,他怎么会看到这里的事情?你刚才做了什么?” “一些受到禁制的东西,”沐瑞声音冰冷,“被几乎像三誓一样强的誓约所禁制。”她从女孩手里接过阿蒂卜的缰绳,拍了拍母马的脖子,让它平静下来。“一些已经有将近两千年没有被使用过的东西,一些我也许还需要了解的东西。” “也许……?”罗亚尔厚重的声音显得有些虚弱,“也许我们应该出发了?还会有更多暗之猎犬追过来的。” “我不这么想。”两仪师说着,跨上了马背,“他不会一次放出两群暗之猎犬,而且,他不会有两群,因为这些生物会相互攻击,而忘记它们的猎物。我想,我们不是他的主要目标,否则他会亲自来的,我们应该只是……一些小麻烦。”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很明显的,她不喜欢被如此轻视。“也许只是一些意外滑进他口袋的小东西,前提是我们没有制造太多的麻烦,不过,留在他附近对我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 “兰德?”佩林问。他几乎能感觉到萨琳靠过来,想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如果我们不是他狩猎的目标,那会是兰德吗?” “也许,”沐瑞说,“或者也许是麦特,记住,他也是个时轴,而且是他吹响瓦力尔号角的。” 萨琳说话的声音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他吹响了它?有人找到它了?” 两仪师没有理会她,她从马鞍上探过身子,紧盯着佩林的眼睛,黑色的眼眸在金色的虹膜上闪闪发光。“又一次,情况超出了我的控制,我不喜欢这样,你也不会喜欢。如果我无法控制,他们也许会将你踏平,还有世界上你所关心的一切。” “我们距离提尔还有许多里,”岚说,“巨森灵的建议是对的。”他已经骑到了马背上。 过了一会儿,沐瑞直起身,用脚后跟踢了一下母马的腹侧。等佩林放好自己的长弓,从罗亚尔手里接过快步的缰绳时,她已经跑过了半段山坡。烧了你,沐瑞!我总能找到些答案的! 靠在一根躺倒的原木上,麦特享受着营火的温暖。雨云在三天前就已经到南方去了,但他还是觉得湿气很重,在这个时刻,他几乎没有注意到眼前火舌的跳动,他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手中蜡封的圆筒。汤姆一直在全神贯注地给他的竖琴调音,一边嘟囔着雨水和潮湿,而没有看麦特一眼。身边黑暗的灌木丛中,蟋蟀不停地唧唧叫着。在日落时,他们还没有找到村庄,于是就选择了这个杂木林作为宿营地。已经有两个晚上,他们试着租一间房间过夜,却两次都被农场主人用狗赶了出来。 麦特从腰间的鞘里抽出小刀,犹豫着。我的运气很好,而且她说过,它也只是偶尔才会爆炸。我的运气是很好的。他尽量小心,割开了那个圆筒。像他猜想的一样,这是个纸筒。在家乡时,他曾经在燃放过烟火的地方找到过一些纸。一层层的纸裹叠成了这个圆筒,但里面的东西好像只是一些土,或者是一些灰黑色的小石子和土末。他用一根手指把这些东西挖到手掌上。光明啊,石子怎么会爆炸? “光明烧了我!”汤姆咆哮着,将竖琴扔进匣子里,仿佛是要让它远离麦特的手心,“小子,你想害死我们吗?你没有听说过吗?这些东西爆炸的时候比普通的火要猛烈十倍?烟火的危险性仅次于两仪师,小子。” “也许。”麦特说,“但在我看来亚柳妲和两仪师完全不一样。我经常会想起艾威尔师傅的那座钟,那一定是两仪师的作品。有一次,我把那个钟匣子打开,却看见里面装满了小铁片。”他因为这个回忆而不安地动了动身子。那时,第一个看见他的是艾威尔夫人,她后面还跟着乡贤、他的父亲,还有村长,他们都不相信他只是想看看钟里面的样子。我应该把他们都忘掉。“我想,如果佩林看到了那些小轮子和发条,他就能依样做出一个来,而我对此根本一无所知。” “你应该感到惊讶,小子。”汤姆不以为然地说,“即使是个糟糕的钟表匠,也会是个富人,而且他们值那些钱,但一座钟不会炸到你的脸上!” “这个也不会,它现在没有用了。”麦特将满手的纸片和一点石子扔进火里。他的这个动作引起了汤姆一阵惊恐的尖叫。小石子在火焰中爆成一片火花,发出一串闪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辛辣的烟气。 “你会害死我们。”汤姆的声音颤抖不止,音调却愈来愈高,“如果我决定要死,我会等我们到了凯姆林之后直接去王宫,狠狠地掐摩格丝一下,而不是死在这里!”他的长胡子也被吹了起来,“不要再这么做了!” “它没有爆炸,”麦特一边说,一边皱眉望着营火。他把手伸进放在原木另一边的油布卷里,拿出了一个尺寸再大一些的烟火,“我想知道,为什么它没有发出巨大的响声。” “我不在乎为什么没有巨大的响声!不要再这么做了!” 麦特看了他一眼,笑了出来:“别哆嗦了,汤姆,不需要害怕。现在,我知道它们里面有些什么了。至少,我知道那东西看上去像什么,但……别说这个了。我不会再割开它们,汤姆,毕竟,点燃它们的结果会更有趣。” “我不害怕,你这个泥腿子养猪的。”汤姆故意让自己的嗓音显得庄重一些,“我是因为愤怒才会发抖,我竟然会陪着一个山羊脑袋的笨蛋,任由他试着害死我们,只因为他想不通——” “哦,有火!” 麦特和汤姆交换了一下眼神。马蹄声已经传入他们耳中,老实人不该在这么晚的时候还会旅行,但在如此靠近凯姆林的地方,女王的卫兵保证了道路的安全,而那四个骑马过来的人看样子也绝不像是强盗,其中一个还是女人。那些男人全都穿着长斗篷,看上去像是女人的随从。那是个漂亮的女人,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她穿着灰丝衣裙,戴着一条金项链,她身上披着一件配有宽大兜帽的天鹅绒斗篷。这时,男人们已经下了马,其中一个人抓住了女人坐骑的缰绳,另一个扶住了她的马鞍。女人向麦特微笑着,一边走近营火,一边摘下了手套。 “看样子,我们赶路赶得太晚了,年轻的大人。”她说,“能不能麻烦您,指给我们一家客栈,如果您知道的话。” 麦特也向她报以微笑,并从地上站起来。当他听见一个随从嘴里低声的嘟囔时,他立刻又弯下了腰。另一个男人从斗篷下面拿出一张十字弓,弓弦已经张开了,一枝短箭正嵌在十字弓上。 “杀了他,傻瓜!”女人高声喊道。麦特将手里的烟火扔进营火中,转身向他的铁头棒扑去。营火骤然变亮,发出一声震耳的轰鸣——“两仪师!”一个男人叫喊着。“烟火,傻瓜!”女人恼怒地吼道。麦特已经抓住了他的棍子,一个翻身,面朝那些人站起。他看见那枝弩箭正钉在原木上,几乎就在他刚才坐着的地方。射箭的男人已经倒在地上,胸口露出汤姆小刀的刀柄。 麦特才看清楚这些,另外两个男人已经抽出剑,冲过营火,向他扑来。他们之中的一个突然跪倒在地,扔下他的剑,反手抓住插进背后的小刀,就趴伏在地上。最后的那个人没有看到同伴被打倒,他显然还以为麦特将受到他们两个人的攻击,不可能专心对付他,所以他尽全力将剑刺向麦特的身体。几乎是带着一种轻蔑的心情,麦特用棒头敲在他的手腕上,敲飞了他手里的剑,又用棒子的另一头撞在他的额头上。那个男人的眼球向上一翻,仰面栽倒在地。 麦特从眼角看见那个女人正走向他。他用手指着她,仿佛那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刀子,“你这身衣服对一个贼来说实在太华贵了,女人!你现在坐下,直到我决定该怎样处理你,否则,我就——” 她用惊讶的目光盯着麦特,又用同样惊讶的目光望向自己的喉咙,在那个地方,鲜血正从一把小刀周围喷射出来,仿佛一朵盛开的红花。麦特向前迈出一步,仿佛是要扶住向地面软倒的女人,但他知道,这么做已经没有意义了。她的长斗篷盖在她身上,完全遮住了她的身体,只露出她的面孔,还有汤姆的小刀刀柄。 “烧了你,”麦特喃喃地说,“烧了你,汤姆·梅里林!一个女人!光明啊,我们应该把她绑起来,明天去凯姆林,把她交给女王的卫兵。光明啊,我也许应该放她走,没有了这三个帮凶,她不会再抢劫别人了,惟一这个活下来的男人要在几天之后才能看清东西,要在几个月之后才能握剑。烧了你,汤姆,你不需要杀她!” 走唱人跛着脚,走到那个女人躺倒的地方,踢开了她的斗篷。一把匕首从她的拳头中半脱出来,它的锋刃只有麦特的拇指那么宽,却有麦特的两只手掌那么长。“你想让我等到她把它刺进你的肋骨间吗,男孩?”汤姆将自己的小刀从她的喉头拔出来,用她的斗篷擦干净。 麦特发觉自己正在低声嘟囔着,“她伪装得真好。”他立刻闭上了嘴,弯下腰,用兜帽盖住女人的面孔。“我们最好现在就走,”他平静地说,“如果有卫兵经过这里,我可不想对这些事做出解释。” “因为她这样的穿着?”汤姆说,“这算不了什么,他们一定是抢劫了一个商人的妻子,或者是某个贵族女子的马车。”他将声音放低了一些,“如果我们要走,小子,你最好先给你的马上好鞍。” 麦特哆嗦了一下,将目光从那个死去的女人身上移开。“是的,我应该快一点,不是吗?”他没有再去看她。 麦特对于那些男人可没有什么罪恶感,他一直认为,下定决心抢劫杀戮别人的男人自然应该承受游戏失败的后果。他没有去看他们,也没有故意让自己的目光避开他们。等他给马儿上好鞍,将行李绑在马鞍后面之后,他踢起泥土,将营火掩灭。这时,他发觉自己正望着那个用十字弓射他的男人。营火熄灭后,一层阴影覆盖住这具尸体的脸孔,这忽然让麦特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运气,他对自己说,一直都是运气。 “那个用十字弓的是个游泳好手,汤姆。”他在爬上马鞍时这么说道。 “你在说什么傻话?”走唱人已经骑到了马背上,比起那些死人,他更关心绑在马鞍后面的乐器匣子,“你怎么知道他会不会游泳?” “就是那天午夜的时候,他从艾瑞尼河中的那艘小艇上一直游上了岸。我猜,他在那一次用光了他的运气。”麦特又检查了一下系住烟火油布卷的细绳。如果那个傻瓜以为有一个这种东西的就是两仪师,我倒想知道,如果这些全被引燃,他会怎么想。 “你确定,小子?实在不太可能会是同一个人……即使是你,也不会为这么小的可能性打赌的。” “我确定,汤姆。”伊兰,如果我够得着,我会用双手狠狠掐你的脖子,还有艾雯和奈妮薇的。“而且我确定,我在到达凯姆林一个小时之后,就会让这封该死的信离开我。” “我告诉你,这件事和这封信无关,小子,我在比你还要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玩达斯戴马了,我能认出任何一种标志或者密码,即使我可能不知道它们的具体含意。” “嗯,我从没玩过你们的那种伟大游戏,汤姆,你们那个该死的贵族游戏。但我知道,当有人追赶我的时候,当他们不必因为我口袋里的金子而追得那么紧,那么远的时候,那就一定是因为这封信。只有一整箱金子才有可能让他们这么卖力。”烧了我吧,漂亮的女孩总是让我遇到麻烦。“发生这种事,你觉得今晚还能睡得着吗?” “能像无知的小孩一样熟睡,小子,但如果你想赶路,我就会赶路。” 一张漂亮女人的面孔飘入麦特的脑海,她的喉咙上还插着一把匕首。你的运气不好,漂亮女人。“那就让我们赶路吧!”他有些残忍地说。 第45章 凯姆林 麦特对于凯姆林还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但是,当他在日出时分再次看到这座城市时,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没来过这里。自从第一道曙光出现在天际,道路上就不再只是他们两个了。现在,他们周围已经有了许多骑马人、马车商队和徒步赶路的人。所有这些行人的洪流都朝那座巨大的城市而去。 那座城市建在高出地面的山丘上,它肯定像塔瓦隆一样宏大。五十尺高的城墙全部由白色和浅灰色的岩石砌成,在朝阳的照耀下闪烁着白色和银色的光彩,圆柱状的塔楼耸立在城墙之间,上面飘扬着安多的红底白狮旗。环绕着这座被城墙包围的城市,仿佛有另外一座巨大的城市,红色的砖墙,灰色的石墙,白色的石膏墙。小客栈挤在三层、四层的楼房中间,那些漂亮的房子一定都是富商们的。商店的货物全都摆在店门前的遮阳棚下,而商店的对面很可能就是没有窗户的货舱。大路的两侧立起一长串红色和紫色的棚子,那里是露天市场的所在,男人和女人们都在为他们的商品大声吆喝着,用最高的音调讨价还价。圈在围栏里的小牛、肥猪、山羊、绵羊,关在笼子里的鸡、鸭、鹅,全都成了喧嚣场面的一部分。麦特似乎记得,他上次来的时候,觉得凯姆林实在太吵闹了,但现在,能再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他高兴得心怦怦地跳。 大路一直通向二十尺高的拱形城门,由身穿红衣和闪亮胸甲的女王卫兵守卫着。他们并没有特别注意经过城门的汤姆和麦特,甚至斜挂在麦特马鞍前的铁头棒也没有吸引他们的目光,这些士兵在乎的似乎只是人群能够顺畅地移动。不一会儿,两人已经进了凯姆林城。在城里,细瘦的塔楼比城墙边的塔楼还要高峻。挤满行人的街道两边,圆形的屋顶闪耀着白色和金色的光辉。刚一进城,大路就分成了两条平行的林荫道,道路被草和树分隔开来。山丘在城里逐渐抬升,仿佛是直通顶峰的阶梯。在接近山顶的地方还环绕着另一圈城墙,如同塔瓦隆一样闪烁着耀眼的白光,那里面有着更多的圆顶和高塔。麦特记得,那是内城,在山丘最高的地方,矗立着安多的王宫。 “没有停留的必要,”麦特对汤姆说,“我现在就去送信。”他看着穿行在人群中的轿子和马车,还有街道两侧展示货品的商店。“在这样一座城市里,汤姆,只要一个男人能找到一个骰局或者牌局,他就能挣到不少金子。”他在牌桌上不像掷骰子时来得那么有运气,但有钱人和那些老爷们大概只会玩牌。这些正是我现在要找来对赌的人。 汤姆朝他打了个哈欠,拢了拢走唱人斗篷,仿佛那是披在背后的一条毯子。“我们整夜赶路,小子,让我们至少先找些吃的。‘王后之祝福旅店’有不错的饭食。”他又打了个哈欠,“还有舒服的床。” “我记得那里。”麦特缓缓地说。在某种程度上,他确实记得。那个旅店的老板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胖男人,吉尔师傅。沐瑞曾经在那家旅店追上了他和兰德,那时,他还以为他们终于摆脱了她。现在,她和兰德玩她的游戏去了。与我无关了,再也没有关系了。“我在那里和你碰面,汤姆,我说过,我到了这里的一小时之后,我就要让这封信离开我,你先去旅店等我吧!” 汤姆点点头,调转马头,向旁边走去,随后又转过头,边打哈欠边对麦特说:“别迷路了,小子,这是凯姆林,一座大城。”也是个有钱的城市。麦特用脚跟踢了一下马腹,向前方更加拥挤的街道走去。迷路!我能找到该死的路。原先的疾病显然抹去了他的部分记忆。他看见一家旅店,旅店的第二层被第一层所环绕,它的招牌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发出吱呀的声音。他记得以前见过这家旅店,却又想不起周围的其他建筑。街道上,有一百个点会突然在他的回忆中闪现,而这些点之前和之后的部分却像杯中的骰子一样神秘。 即使只有这些记忆残片,他也可以确定他从没进过内城和王宫。我不可能忘了那里!不过,他根本不需要认路。新城。他突然回忆起“新城”这个名字,凯姆林的这个部分建成历史不超过两千年。新城的街道通向各个地方,但这里的林荫大道全都通向内城,而内城门口的卫兵同样不阻止任何人进去。 在白色的城墙后面,放眼望去几乎都是和塔瓦隆一样的建筑。山丘上盘曲的街道一直通向纤细的高塔,它们的墙壁全都覆盖着瓷砖,在阳光下闪耀着一百种颜色。从山上向下望去,许多花园排成了只有在俯瞰时才能看到的图案。宽敞的街道贯穿全城,一直通到城外丘陵起伏的平原和树林。麦特发现,无论他选择哪一条街道,他都能走到安多的王宫来。 没多久,他发现自己已经穿过了王宫前巨大的椭圆形广场,一直朝镀金的王宫大门走去。纯白色的安多王宫如果是座落在奇迹之城塔瓦隆之中,也会显得很合适。精致的高塔和黄金圆顶在阳光下显得辉煌壮丽,有阳台突出在很高的地方,整座建筑物上布满了花纹绚丽的石雕装饰。这些圆顶中任何一座上面点缀的黄金叶都能让麦特过上整整一年奢侈的生活。 广场上的人要比别的地方少,似乎这里是重大事件的举行场所。十二名卫兵站在靠近大门的地方,他们背后的长弓都精确地倾斜成一个角度,弓弦挂在他们闪亮的胸甲上。他们的面孔全都藏在磨亮的钢制面罩后面。一名体格魁梧的军官将红色的披风收在背后,露出肩膀上的一个黄金结饰。他正在卫兵的队列前来回踱步,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仿佛是认为他能在这些士兵的盔甲上找出锈迹和尘土。 麦特放下缰绳,装出一副笑容:“早上好,队长。” 军官转过身,从面罩后面用一双深陷在眼窝中精光闪烁的小眼睛望着他,那种样子让麦特想起关在笼子里的胖老鼠。这个军官比麦特想象得要老,肯定已经老到足以得到一个职衔的程度了,而且说他是粗壮,倒不如说他是肥胖。“你想要什么,农夫?”他粗声粗气地问。 麦特深吸一口气,做好点,给这个傻瓜一点颜色瞧瞧,这样他才不会让我空等一整天。我可不想被逼到要亮出玉座的那张纸,那样会让我在离开这里之后只能拼命地逃跑。“我从塔瓦隆的白塔来,带着一封来自——” “你从塔瓦隆来,农夫?”肥胖的军官发出一阵笑声,一边还抖动着他的肚子,但他的笑声突然打住,仿佛是被一把刀子割断了。他怒气冲冲地瞪着麦特:“我们不想要从塔瓦隆来的信,无赖,即使你真的有这么一样东西!我们的好女王——愿光明照耀她!不会接受白塔的任何一个字,除非王女回到她身边。而且,我从没听说过会有哪个白塔的信使穿着你这种乡下衣服,我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个骗子,也许你以为声称为女王带来信笺,就能得到几个赏钱,但你能不被送到监狱里就已经是你的运气了!如果你真的从塔瓦隆来,那就回去告诉白塔里的那些人,把王女还回来,不要等我们自己去接走她!如果你只是个想要银币的骗子,那就离开我的视线,不要让我把你打扁!不管怎么样,你这个弱智的笨蛋,现在就给我离开!” 麦特竭力想在这个家伙的长篇大论里插话进去,他总算是用最快的速度说出来:“这封信是她的,是——” “我没有告诉过你,你现在就要离开吗?恶棍!”胖子怒吼着,他的脸变得像他的外套一样红,“离开我的视线,你这个下水道的渣滓!我数到十,如果你不走,我就以扰乱广场治安的罪名逮捕你!一!二!” “你用得着数那么久吗?你这个肥胖的傻瓜。”麦特喊道,“我告诉你,伊兰派我——” “卫兵!”军官的脸几乎要发紫了,“捉住这个暗黑之友!” 麦特仍然犹豫了一下,胖子这种样子确实没法让别人把他的命令当真,但那些红衣卫兵已经向他冲了过来,十二名穿戴胸甲和头盔的士兵全都出动了。麦特只好一踢马腹,转身逃走,胖子的喊声还一直在身后紧追着他。这匹阉马不是跑马,但它还是能够轻松地甩掉徒步的人。盘曲街道上的人们纷纷躲开前冲的麦特,一边在他背后挥动着拳头,用和军官一样的字眼咒骂着麦特。 傻瓜,麦特想着,他先把这个词给了那个胖军官,然后又给了他自己。我应该一开始就报出她该死的名字。“伊兰,安多的王女,送这封信给她母亲,摩格丝女王。”光明啊,又有谁能想到他们会这样看待塔瓦隆。在他关于这里的记忆中,那些士兵给他的感觉是两仪师和白塔一直与摩格丝女王关系密切。烧了她吧,伊兰应该告诉我。不情愿地,他又想道,我也应该问一下的。 在他到达进入新城的拱门前,他放慢了脚步。他不认为王宫的卫兵能追着他跑到这里,他也不需要从拱门疾驰而过,引起这里卫兵的注意。这些卫兵现在并不比刚才更注意他。 当他经过高大的拱门时,他笑了,且几乎立刻就要转头回去。他忽然记起一些事,并有了一个看起来比直接走进王宫大门要好得多的主意,即使那个胖军官没有看守大门,麦特也觉得这个办法更好。 在寻找王后之祝福旅店的过程中,麦特迷路了两次,最后,他还是找到那个画着一个男人跪在一个金红色头发、戴着金玫瑰王冠的女人面前,女人的一只手放在男人头顶的招牌。这是一座三层的高大石头建筑,红色屋顶下面,立着高高的窗户。麦特绕过旅店正门,走到马厩。一个马脸汉子接过了麦特的缰绳,他身上的皮背心并不比他的皮肤粗糙多少。麦特觉得自己认识这个人,是的,他的名字叫雷米。 “好久不见,雷米。”麦特扔给他一枚银角子,“还记得我吗?” “说不上……”雷米开口道。这时,他抓住了通常应该只是一枚铜币的银角子,就开始咳嗽了,不经意的点头变成了大幅度的鞠躬,“当然,我当然记得,年轻的大人。请原谅,我没注意,我的心思全都放在马上了,一般都不会太注意人。我知道马,它们都是好牲口,年轻的大人。我会好好照看它的,您可以放心!”他这段话说得飞快,没容下麦特说出一个字。然后,也没等麦特再问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名字,就赶着阉马进了马厩。 带着一脸苦笑,麦特将烟火包夹在胳膊底下,用肩膀扛起剩下的行李。一名浑身肌肉的魁梧大汉正坐在厨房门旁一个翻过来的桶上,轻轻地搔着膝盖上一只黑白花猫的耳朵。他用一双眼皮厚重的眼睛打量着麦特,特别是麦特肩膀上那根铁头棒,但他并没有停止逗弄蜷在膝头的猫。麦特觉得他也很眼熟,但又想不起他的名字。麦特走进厨房门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大汉也没有开口。他没有理由记得我,也许该死的两仪师每天都会到这里来。 在厨房里,两个厨子和三个仆役在火炉和烤肉叉之间来回奔忙着,一个头发梳成发髻的圆胖女人正用一把长木勺子指挥着他们,麦特肯定自己记得这个身材丰满的女人。珂蓝,这是一个常用的女性名字,不过人们都称她为大厨。 “你好,大厨,”麦特喊了一声,“我回来了,距离我上次到这里还不到一年呢!” 她盯着麦特看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我记得你,”说着,她笑了,“你是和那位年轻的王子在一起的,对不对?他的样子那么像提格兰,愿光明照耀他的回忆。你是他的仆人,对不对?他回来了?那位年轻的王子?” “不,”麦特含糊地说着。王子!光明啊!“我想,他不会那么快就回来的,我也不觉得你会因为他回来而感到高兴。”珂蓝立刻表示反对,不停地说着那位王子人有多么好,是多么英俊的一个人。烧了我吧,难道就没有一个女人能不绕着兰德团团转,在提到他该死的名字时眼睛不会瞪得像牛眼一样?如果她知道兰德现在正在做什么,她一定会该死的尖叫起来。不过,麦特并没有继续和她争论这个问题,“吉尔师傅在吗?汤姆·梅里林来了没有?” “在图书馆,”她用力地哼了一声,“你遇见贝瑟·吉尔的时候告诉他,我说的,那些排水沟需要清理了。注意,今天就要清理。”她看了正在烤牛肉的厨子一眼,就朝那个厨子走过去。“不能那么多,孩子,如果你放那么多香芋草上去,肉就太甜了。”她似乎已经忘记了麦特。 麦特摇了摇头,走进旅店去寻找那个已经被他忘记的图书馆。他也没有回忆起珂蓝是否已经和吉尔师傅结婚,但他知道女主人向丈夫发号施令就是这种样子。一个大眼睛的漂亮女侍咯咯笑着,指点他往大厅旁边的一条走廊里去找。 麦特走进图书馆,停下来四处望了望。周围的架子上放了超过三百本书,还有更多的书堆在桌子上,麦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书集中在一个地方。他注意到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上放了一本皮面的《简·法斯崔德游记》。他一直想读那本书,兰德和佩林总是告诉他从那本书里看到的东西,但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时间看他想读的书一眼。 面色红润的吉尔师傅和汤姆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面对面地下着棋,被他们咬在齿缝间的烟斗里飘出缕缕青烟。一只花猫坐在那张桌子上,尾巴绕在脚边,看着他们下棋。它的旁边还有一只木头骰罐。走唱人的斗篷不见了,麦特由此推断他已经要了一个房间。 “你比我想象得要快,小子。”汤姆咬着烟斗说道。他一边捋着长长的白胡子,一边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贝瑟,你应该记得麦特·考索恩。” “我记得。”胖胖的旅店老板望着棋盘说,“我记得上次你在这里的时候病了,希望你现在好些了,小伙子。” “我好了。”麦特说,“你对我就记得这些?记得我病了?” 吉尔师傅看见汤姆落下棋子,不由得退缩了一下,从嘴里拿出烟斗,“想想你是和谁离开的,小伙子,再想想现在的状况,也许我最好只记得你曾经生过病。” “两仪师现在的名声不太好了,对不对?”麦特将自己的东西放在一张大扶手椅里,把铁头棒靠在椅背上。他自己则坐进另一张椅子里,还把一条腿跨在扶手上。“王宫的卫兵看起来是认为白塔偷走了伊兰。”汤姆不安地看了那卷烟火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烟斗,嘟囔了几句,重新看着棋盘。 “应该不是这样,”贝瑟说,“但整座城的人都知道王女从白塔消失了,汤姆说她回来了,但我们根本没有听到消息。也许摩格丝知道,但每个人,包括马厩的马夫在内,现在都放轻了脚步,以防她会切掉我们的脑袋。加贝瑞大人一直在防止她真的会把谁送到刽子手那里去,但我可没说过她不会这么做,而且加贝瑞大人肯定没有安抚好她对白塔的火气。实际上,我认为他让这种火气更加猛烈了。” “那是摩格丝的新顾问,”汤姆漫不经心地说,“加雷斯·布伦不喜欢他,所以加雷斯已经从他的位子上退下来,去照看他的绵羊长毛了。贝瑟,你下还是不下?” “等一等,汤姆,等一会儿,让我好好想想。”贝瑟来回嚼着烟嘴,皱起了眉头,他的烟斗里冒出一股粗重的烟柱。 “就是说,女王有了一个不喜欢塔瓦隆的顾问。”麦特说,“好啊,所以卫兵会那样对待我。” “如果你告诉他们你和塔瓦隆有关系,”贝瑟说,“那你能不断骨头地逃出来,真的算是运气了,也许这是因为你遇到的是一帮新人。加贝瑞用他选的人替换掉了凯姆林一半的卫兵,想想他到这里才多长时间,这算不上一件好事。有人说,摩格丝会和他结婚。”他将棋子落在棋盘上,又摇摇头,把它拿起来,“时代变了,人变了,太多东西都在改变。我想,我已经老了。” “看起来,你是想让我们等你这步棋等到老吧!”汤姆嘟囔着。那只猫伸展身体,溜过桌面,看样子是想让贝瑟拍拍它的背。“聊上一整天也不会让你找到一个好棋步的,为什么你不认输算了,贝瑟?” “我从未承认过失败,”贝瑟坚决地说,“我还能赢你,汤姆。”他将一颗白棋放在两条棋盘线的交叉点上,“你看着吧!”汤姆只是哼了一声。 根据麦特对棋局的判断,他不认为吉尔师傅有机会赢。“我会躲开卫兵,把伊兰的信放在摩格丝的手里。”特别是如果他们都像那个胖傻瓜一样的话。光明啊,他是不是真的告诉他们我是个暗黑之友? “你没有把信送到?”汤姆问,“我以为你很急着想让那个东西脱手。” “你有一封王女的信?”贝瑟惊呼道,“汤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抱歉,贝瑟,”走唱人嘟囔着,他从浓密的眉毛下瞪了麦特一眼,连嘴边的胡子都被他吹起来,“那个男孩以为有人因这件事追杀他,所以我就以为他知道该说些什么。看起来,他已经不在乎了。” “什么样的信?”贝瑟问,“她要回家了吗?还有盖温爵士呢?我希望他们能回家。实际上,我已经听到有人谈论和塔瓦隆开战的事了,似乎所有人都已经愚蠢到要去和两仪师作战。如果你问我怎么想,我认为这只是我们听到的所有那些关于两仪师的疯狂谣言之一。其他的谣言还有,两仪师开始支持西方的一名伪龙,两仪师将至上力当作武器使用。我看不出有什么原因会让任何人想要和她们开战。” “你和珂蓝结婚了吗?”麦特问。贝瑟愣了一下。 “光明保佑我,不要让我这么做!如果她是我的妻子,你就可以认为这间旅店是她的了。王女的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麦特说,“你说了那么多,我以为你一定已经忘记你的问题了。”贝瑟闷哼了一声,而汤姆则发出一声冷笑。麦特在旅店老板开口前抢着说道:“那封信上有蜡封,伊兰没有告诉我信里写了什么。”汤姆瞥了他一眼,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他以为我会承认我们打开过那东西?“但我不认为她会回家。如果你问我她想要什么,我会说,她想成为两仪师。”随后,麦特告诉他们两个自己是如何送信的,同时略过了一些他们不需要知道的事情。 “新人,”贝瑟说,“至少,那个军官听起来是个新人。我打赌,他们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不会比土匪强多少,其中还有一些看眼神就知道不是好人。小伙子,你等到今天下午那些守门的卫兵就会换岗了。直接说出王女的名字,即使万一新换的卫兵也是加贝瑞的人,只要你头一低,稍微鞠个躬,就不会有什么麻烦。” “如果我做得到,就烧了我吧!我不会拍任何人的马屁,即使摩格丝本人也不行。这一次,我根本不会让那些卫兵靠近我。”我还不知道那个肥家伙会传出什么话呢!两个下棋的人全都盯着麦特,仿佛他已经疯了。 “光明在上,”贝瑟说,“你的意思是说,进入王宫,却不经过那些卫兵?”他的眼睛睁得老大,仿佛记起了什么事情,“光明啊,你不是要……小伙子,你需要暗帝本尊的运气,才能让你逃过一死!” “你现在要走哪步,贝瑟?麦特,你想要做什么傻事?” “我的运气一直都不错,吉尔师傅。”麦特说,“我回来的时候,你要做一顿好饭等着我。”说完,他站起来,拿起那个骰罐,晃了两下,将骰子倒在棋盘旁边。花猫跳到地上,弓起背,向他高声叫着。五个点骰各朝天露出一个单点——暗帝之眼。 “这是最好的局面,也可能是最差的。”贝瑟说,“这要看你玩的是什么游戏,小伙子,我想,你是在玩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为什么你不拿着那个骰罐到大厅去,顺便丢掉几个铜子儿?我看你很想赌一把的样子。我会帮你把那封信安全送到王宫去的。” “珂蓝要你去清理排水沟。”麦特说完话,撇下还在眨眼嘟囔的旅店老板,转向汤姆,“如果我为了送这封信而中了一箭,或者背上被捅了一刀,也不会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反正不管怎么样,你等着我回来吃饭就好了,汤姆。”他将一枚金币扔在贝瑟面前的桌子上。“把我的东西放到房间里,老板,如果钱还有剩余,你拿着好了。小心那个油布卷,它可是把汤姆吓死了。”当他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听见贝瑟对汤姆说:“我一直都以为那个小伙子是个无赖,他怎么会有钱的?” 我一直都能赢,就是这样,麦特冷冰冰地想。只要我再赢一次,我对伊兰的责任就结束了,这也是白塔对我最后的羁绊,只要再赢一次。 第46章 来自暗影的讯息 即使在徒步返回内城的路上,麦特还是无法确定他的计划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如果他被告知的事情都是真的,他的计划就会奏效,但事实是,他什么都无法确定。他避开了王宫前面的椭圆形广场,绕过这幢巨大的建筑物和它周围的花园,沿着蜿蜒的街道一直走过去。高不可攀的王宫建筑上,黄金圆顶光彩熠熠。看见要找的地方时,麦特差不多彻底绕了整整一圈,已经靠近广场背后了。那是一道铺满了低矮花木的陡峭斜坡,坡顶上是一道粗石搭建的白色墙壁。几根阔叶树的枝干从墙壁顶端伸出来,麦特还能看见墙里更多的树冠。这里是王宫的花园。 一堵样子好像石崖的墙,他心想,另一边是一座花园,也许兰德说的没错。 向两边随意望了一眼,麦特发现街道的这个转弯处只有他一个人。他得快一点了,因为街道有转弯,所以他的视野所及也很有限,随时都可能有人从转角绕过来,出现在他面前。他手脚并用地爬上斜坡,毫不在意靴子被红白花的枝干刺出了窟窿。粗糙的岩石墙面上有许多可以用手指攀住的地方,而能够让男人的靴子踩住的突起和棱沿也不少。 只要不和那些卫兵打交道,事情就容易多了。麦特一边爬一边想。有那么片刻的工夫,这种攀爬让他回想起自己在家乡的时候。那时,他和兰德、佩林一起进行了一次越过沙砾丘之外的旅行,他们一直进入迷雾山脉的边缘。当他们回到伊蒙村的时候,每一个能用手掌拍到他们脑袋的人都对他们大为光火,尤其是对他,因为所有人都相信这是他的主意。但是,他们在三天的时间里,攀登悬崖,睡在星空下,从红冠鸟的窝里掏鸟蛋,用弓箭和投石索猎捕肥胖的松鸡,用陷阱捉野兔,把这些当作食物。那是一段充满欢笑的日子。他们对幽暗的山林没有丝毫恐惧,只是一心希望能找到深山的宝藏。他们在那次探险中带回一块古怪的石头,石头上印着一个很大的鱼头图案;还有一只雪鹰落下的长长的白色尾羽;一块像麦特手掌那样大的石头,看上去,它好像被雕刻成了一个男人的耳朵。他认为那很像是耳朵,但兰德和佩林却不这么想;不过谭姆·亚瑟也说它像耳朵。 他的指尖从一处浅槽中滑脱出来,突然间,他失去平衡,左脚也从落脚点上滑落了。大喘一口气,他一把抓住墙壁顶端,把身子拉上墙。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只是躺在墙头上,不停喘着气。里面的墙壁落差没外面那么大,但如果他跳下去,也足以撞破头了。傻瓜,怎么会在这时候想到那些事。我那时差点死在那些山崖下。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他母亲那时差点把他们带回去的东西全都扔掉。最后看了一眼围墙两边的地面,墙外的街道上依然没有行人,确定没人看见他后,麦特跳进了王宫。 这是一个大花园,石板路在草地树林之间蜿蜒伸展;墙壁上缀满了葡萄藤,鲜花到处都是。碎花将梨树的树冠铺衬成白色,苹果树上盛开着白色和粉色的花。各种颜色的玫瑰花、亮金色的太阳花、紫色的伊蒙之光,还有更多的花草,麦特根本就不认识。其中有一些花,他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一种花看上去仿佛是一只金红色的飞鸟,另一种的样子和向日葵没什么两样,只是它黄色的花盘直径足足超过了两尺,支撑花盘的花梗比巨森灵还要高。 靴子敲击石板路的声音传来,麦特蜷起身体,躲进了墙边的一丛灌木中。两名卫兵从他刚才所在的地方正步走过去,他们白色的长绶带垂挂在胸甲外。麦特看见两个哨兵没有朝他这边瞥上一眼,暗自笑了笑。运气,只是一点运气,直到我将这个该死的东西放到摩格丝手里之前,他们都不会看到我。 他像一道影子般溜过花园,听到一点脚步声,就躲在灌木丛或者是树干后面,仿佛是一只受惊的兔子。又有两对卫兵从他身边经过,第二对靠近他时,他只需要走两步,就能站在他们面前了。当他们全都消失在花间树林里的时候,麦特拔起一丛深红色的星焰花,笑着把这些波浪状的花瓣覆盖在头顶。这种感觉和阳之日偷苹果馅饼没什么差别,而且更加容易。女人盯着蛋糕的眼睛总是尖得可怕;那些蠢士兵却从没有让目光离开石板路。 麦特很快就发现自己来到了王宫的白墙,他开始在一道摆成花边图案的盛开白玫瑰和墙壁之间穿行,想找到一扇门。在他的头顶上,有许多宽阔的拱形窗户。但麦特觉得,如果他被发现是爬窗户进去的,要比他从门里走进去更难以解释了。又有两名士兵过来,麦特定住身体,他们会进入到距离他三步之内的范围。麦特能听见从头顶窗户里传来的声音,是两个男人,麦特能听得见他们说话的内容。 “……她们正赶往提尔,主人。”这个声音里包含着恐惧和谄媚。 “就让她们毁掉他的计划吧,如果她们有这个能力。”这个声音更加沉厚有力,那是一个男人命令的口吻,“如果三个未经训练的女孩也能击败他,那就是他应得的下场。他过去一直很愚蠢,现在也同样愚蠢。那个男孩有什么消息吗?他才是会毁掉我们的因素。” “没有,主人,他消失了。但,主人,那些女孩之中的一个是摩格丝的女儿。” 麦特半转过身,又停下来。那两名士兵走得更近了,看样子他们并未发现麦特在玫瑰花墙后面的动作。快走啊,傻瓜!快过去,让我看看窗子里这该死的男人是谁!这时,窗里人的一些对话他没听见。 “……自从获得他的自由以来,他就显得太没有耐心,”沉厚的声音在说话,“他从来也看不到最好的计划需要时间来让它成熟。他想在一天的时间里就得到世界,当然,还有凯兰铎。大君彻底控制了他!他会捉住那个女孩,并尽全力利用她,这也许会给我的计划施加压力。” “正如您所说的,主人,我是否该下命令,让她离开提尔?” “不,如果那个傻瓜知道的话,他会认为这种行动是在对抗他。有谁能确定,除了那把剑之外,他会关心什么?让她安静地死掉,柯马,不要让她的死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的笑更像是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在她这次消失之后,那些塔里面的婆娘就很难交代了。这样很好。赶快结束这件事,赶快,不要让他有时间得到她。” 那两名士兵几乎和麦特擦肩而过,麦特现在只希望他们能走得更快些。 “主人,”那个处于下位的人不确定地说,“这也许很难,我们知道她正在往提尔的路上,她乘坐的船只已经在亚林吉尔找到了,但她们三个早已离开了那条船。我们不知道她是否坐上了另一条船,或者是骑马赶往南方,一旦她到达提尔,再想找到她就不容易了,主人,也许您……” “现在这个世界上只剩傻瓜了吗?”沉厚的声音变得严厉,“你以为我能进入提尔却不被他发觉?我不想和他作战,现在还不行。把那个女孩的头带给我,柯马,把她们三个的脑袋全都带给我,否则你就求我拿掉你的头吧!” “是,主人。一切都依您说的,是的。” 士兵走过麦特,没有向两边看一眼。麦特等他们一走过去,就跳起来,双手抓住宽阔的石窗台,将身体拖高,向窗里望去。 他根本没去看地上价值不菲的流苏塔拉朋地毯。一扇大雕花门正好被摔上。一个肩膀宽阔的高个子男人,银线刺绣的绿丝外衣紧绷在他宽大的胸膛上,他正用深蓝色的眼睛盯着关上的门。他的黑胡子浓密而硬挺,下巴周围有一道白斑,从各个方面看上去,他都是个强硬的人,一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是的,主人。”他突然说道。麦特几乎掉下了窗台,他刚刚还以为他看到的一定是那个声音沉厚的人,但他口中传出的却是那个谄媚的声音,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了谄媚的语气,但声音是一样的。“就依您所说的,主人。”现在这个声音里充满了憎恨,“我会亲手砍掉那三个贱货的脑袋,只要我找到她们!”他也从同一道门里走了出去,麦特立刻落回地面上。 很长一段时间,麦特只是蜷缩在玫瑰花墙后面,一动也不动。王宫里有人要伊兰的命,而艾雯和奈妮薇只是伊兰的陪衬。光明在上,她们在做什么,去提尔?那一定是她们。 他从外衣的夹层里抽出王女的信,皱起眉看着它。也许,有这个在手上,摩格丝会相信他,而且,他知道这两个人其中一个的样子。不管怎样,偷偷摸摸的时间已经过去了,那名大个子甚至会在他找到摩格丝之前就动身前往提尔。那时候,无论摩格丝做什么,都无法阻止他了。 深吸了一口气,麦特从两段玫瑰花墙中冲出来,顾不得玫瑰花刺的刮伤,沿着石板路朝那两名士兵追了过去。他把伊兰的信高举在面前,将黄金百合花的印记摆在最显眼的地方,又在脑子里重复了一遍他要说的话。当他躲躲藏藏的时候,卫兵像雨后的蘑菇一样不停地冒出来,但现在,麦特几乎穿越了整座花园,却没看见半个人。他穿过了几扇门。未经许可就这样在王宫里穿行并非良策,卫兵也许会先对他进行惩罚,然后再听听他的理由,但麦特认为从门中走出的这个不戴头盔,只在肩膀上戴着一个金色结饰的年轻人应该是一名军官。 那个男人的手立刻放在了剑柄上,当麦特将那封信塞到他面前时,他已经将剑刃抽出了一尺有余。“王女伊兰送这封信给她的母亲——摩格丝女王,队长。”他让百合花徽章正对着那个人。 那名军官的黑眼睛闪烁着望向两边,仿佛是在寻找其他人,不过,他也一直在留意着麦特,“你怎么走进花园的?”他没有继续抽剑,但他也没有将抽出的剑收回剑鞘,“埃博守卫着主门,他是个傻瓜,但他不会让任何无关的人走进王宫的。” “那个眼睛像老鼠一样的胖子?”麦特立刻就开始诅咒自己的舌头,但那名军官却立刻点头同意,而且几乎笑了出来,不过这并没有让他放松警戒,或者减轻他的怀疑。“当他知道我是从塔瓦隆来的时候,他就变得非常生气,甚至没有给我机会让我出示这封信或者是说出王女的名字。他说,如果我不离开,他就会逮捕我,所以我只好爬墙进来了。你要知道,队长,我向伊兰保证过,我会将这封信送到摩格丝女王本人手里。我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你看见这个徽章了吗?” “又是那堵该死的石墙。”军官嘟囔了一句,“它应该建成现在的三倍高。”他看了麦特一眼,“我是卫兵副官,不是队长,我是卫兵副官塔兰沃。我认得王女的徽章。”他的剑终于落回到鞘内。随后,他伸出另一只手,“把那封信给我,我会把它带给女王。然后,我会告诉你离开的路,如果换了别人,就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了。” “我答应过要将这封信亲自交到女王手里。”麦特说。光明啊,我可没想到他们会不让我亲手把信给她。“我确实对王女有过这样的承诺。” 当塔兰沃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时,麦特甚至没发觉这名军官的手有所动作。“我会带你去见女王,乡下人。”塔兰沃轻声说,“但如果你想伤害她,我会在你眨一下眼的时间里就割掉你的脑袋。” 麦特努力装出最好看的笑容,脖子上微微弯曲的剑刃感觉确实非常锋利。“我是个忠诚的安多人,”他说,“是女王忠实的子民,光明照耀她,如果我冬天来到这里,我一定会追随加贝瑞大人的。” 塔兰沃绷紧嘴唇,瞪了他一眼,收回佩剑。麦特终于咽下一口口水,他用手摸了摸喉咙,想看看是否受伤了。 “把你头发上的花拿下来,”塔兰沃收剑的时候对他说,“你以为你到这里来是为了讨好女人?” 麦特将头发里的星焰花揪出来,跟在军官身后。该死的傻瓜,怎么会把花放在头上,我现在不能再当傻瓜了。 实际上,麦特算不上是跟随着他。塔兰沃在带路时一直用一只眼睛监视着麦特的一举一动,让这两个人以一种奇怪的队列前进。军官走在一侧靠前的地方,走路的时候却又半转回身,以防麦特有什么不轨的举动,而麦特一直都装成在玩洗澡水的小孩那种天真无邪的样子。 墙上色彩绚丽的织锦一定为它们的编织者们挣了不少银子,白瓷砖地上的地毯也是如此。即使只是在走廊里,金银饰品也随处可见,像是大小不一的饰盘、碗和杯子摆在各种柜子和架子上,如同他在白塔中见到的一样精美。仆人们在各处忙碌着,他们穿着红色制服,只有领子和袖口是白色的,胸口部位都绣着安多白狮子。麦特发现自己这时思考的却是摩格丝会不会玩骰子。羊毛脑袋的想法,女王不会掷骰子的。不过,等我把这封信交给她,再告诉她宫里有人想杀伊兰,我打赌,她一定会给我一个大钱袋。麦特甚至开始纵容自己幻想成为一位领主,当然,揭露谋杀王女阴谋的人应该得到这样的奖赏。 塔兰沃带着他经过许多走廊和庭院,麦特甚至开始怀疑,如果没有人带领着,他是不是还能找到出去的路。突然间,一座新的庭院出现在他面前,这里的人不只是仆役了。一群人围绕在庭院四周,庭院中间是一座圆形的水池,白色和黄色的鱼在水百合组成的花丛下时隐时现。男人们穿着有金银刺绣的华服,女人们的衣裙做工更是精美。他们全都站在一个有着金红色头发的女人身边,那个女人坐在高出地面的池塘边上,用手指拨弄着池水,忧伤地盯着浮到水面上把她的指尖当食物嘬吮的鱼儿。一枚巨蛇戒环绕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子男人站在她旁边,他的红色丝绸外衣几乎完全被装饰在上面的黄金树叶和漩涡给覆盖住了。但真正吸引麦特目光的还是那名女子。 不需要看到她头发上工艺精湛的黄金玫瑰花冠,不需要看到她那条白衣上绣着安多狮子的红披肩,不需要看到这些,麦特就知道他眼前这位正是摩格丝——光之优雅,安多女王,王国守卫者,人众的保护者,传坎家族的领导者。她拥有伊兰的面容和秀美,也拥有伊兰所没有的成熟韵味,庭院里所有其他女子与她相比,都成了微不足道的陪衬。 我应该和她跳一段快舞,在月光下从她那里偷一个吻,无论她的年纪有多大。麦特急忙提醒自己,别忘了她是谁! 塔兰沃走上前,单膝跪倒,一只拳头抵在庭院的白石地面上,“女王,我带来了一个信使,他有一封来自王女伊兰的信。” 麦特看了那名军官的姿势一眼,然后只是向摩格丝深深一鞠躬,“来自王女……呃……我的女王。”他弯着腰,捧着那封信,让金黄色的蜡封朝向摩格丝。只要她读过这封信,知道伊兰没事,我就会告诉她。摩格丝转过头用深蓝色的眼睛望着他。光明啊!但愿她的心情还不错。 “你带来了一封我那个淘气孩子的信?”她的声音冰冷,但其间夹杂着一丝时刻会熊熊燃起的火气,“那就是说,至少她还活着!她在哪里?” “在塔瓦隆,我的女王。”麦特很努力才说出这句话。光明啊,我会不会想见识一下她和玉座直接对峙的样子?但转念一想,他决定还是别看到这种情形比较好。“至少,我离开时她还在那里。” 摩格丝不耐烦地挥挥手,塔兰沃站起身,从麦特手中拿过那封信,呈献给她。一开始,她只是皱眉盯着那个百合徽章,然后猛地一拧手腕,将它撕开。她在读信时,嘴里还喃喃地低声复述着,每看过一行,都会摇摇头。“她不能再多说一些吗?”她喃喃地说道,“我们要看看她是不是能坚持下来……”突然间,她的脸上焕发出光彩,“加贝瑞,她晋升为见习生了,在白塔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得到晋升了。”那微笑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摩格丝重新绷紧了嘴唇。“等我捉住这个坏孩子,她会希望她仍然只是个初阶生。” 光明啊,麦特心想,就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的心情好起来吗?他决定说出那件事,但他也希望摩格丝不要总是一副像是要砍人头的样子。“女王,我恰巧听到……” “安静,小子。”穿金壳衣服的黑皮肤男人冷冷地说。他是个英俊的男人,几乎像加拉德一样漂亮,看上去也几乎跟他一样年轻,只是他的额角已经出现了花白的头发。不过,他的身子要比加拉德健壮许多,他的身高更近似兰德,也有着和佩林差不多的肩宽。“我们过一会儿再听你要说些什么。”他从摩格丝肩后伸出手,从她手中抽走那封信。摩格丝转头瞪着他——麦特能看见她目光中的怒意——但黑皮肤男人将一只强壮的手放在她的肩头,眼睛始终盯着信,没有再看她。摩格丝的恼怒却消失了。“看样子,她又离开了白塔,”他说,“是为了玉座。摩格丝,那个女人又越限了。” 麦特毫不迟疑地闭上嘴。运气。他将舌尖用力顶住上腭。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有的到底是好运还是厄运。这个黑皮肤男人就是他之前听到的那个有着沉厚声音的人,那个想要伊兰脑袋的“主人”。她称呼他加贝瑞。她的顾问想谋杀伊兰?光明啊!而摩格丝望着他的眼神就像是一条狗崇敬地望着正在抚摸她的主人。 加贝瑞将几乎没有一点光亮的深黑色眼睛转向麦特,这个男人有着两道强悍的目光,一种无所不知的眼神,“你能告诉我们什么,小子?” “没什么……大人。”麦特清了清喉咙,那男人的注视比玉座的眼神更可怕,“我去塔瓦隆看我妹妹,她是个初阶生,爱丝·格林维。我的名字是汤姆·格林维,大人,伊兰女士知道我想在回家时来看看凯姆林。我来自科姆佛雷,那是巴尔伦北边的一个小村子。在去塔瓦隆之前,我见过最大的地方也只是巴尔伦,所以她……我是说伊兰女士……就让我把这封信带过来。”当他说到他来自巴尔伦北边时,他觉得摩格丝瞥了他一眼,但他知道,那里确实有个叫做科姆佛雷的村子,他还记得别人这么称呼过它。 加贝瑞点点头,又问道:“你知道伊兰去了哪里吗,小子?她去做什么?说实话,你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但如果撒谎,你就会被审讯。” 麦特不用伪装,就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大人,我只见过王女一次,她把那封信交给我,还有一枚金币!那时,她只是要我将信带给女王,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加贝瑞看样子是在思考着他的回答,那张黑脸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不,加贝瑞,”摩格丝突然说,“你一下子问太多问题,我明白这些问题的意义,但你问得不合适,一个只是送了一封信的男孩不会知道这些的。” “既然女王这么说,那就这样吧!”黑皮肤的男人说道。他的语气里带着尊重,但他抚摸她脸颊的手让她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她微微张开了嘴唇,仿佛想要一个吻。 摩格丝微微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告诉我,汤姆·格林维,我的女儿看起来还好吗?” “是的,我的女王,她朝我笑,她的声音很活泼……我的意思是……” 摩格丝望着他,轻声笑了:“别害怕,年轻人,伊兰的声音确实很活泼,虽然与她的身份很不相称,我很高兴她过得不错。”那双蓝眼睛仔细打量着麦特,“一个离开小乡村的年轻人经常会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回家乡去了。我想,你再次看见科姆佛雷之前,还要走很长的路。也许你甚至会回塔瓦隆去。如果你真的去了塔瓦隆,如果你看见了我的女儿,告诉她,一个人在生气时说的话往往会伴随着她在冷静时的懊悔。在时候到来之前,我不会让她离开白塔,告诉她,我经常会想到我在那里的时光,想念与雪瑞安在她书房里进行的安静谈话。告诉她,这些都是我亲口说的,汤姆·格林维。” 麦特有些困难地耸了耸肩:“是,我的女王,但……唔……我不想再回塔瓦隆去了,一辈子去那里一次,对任何男人来说都已经足够了。我父亲还要我帮他打理农场,我不在的时候,我的妹妹们光是挤奶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加贝瑞笑了,那是一种带着消遣兴致的低沉笑声,“你还在担心乳牛,小子?也许你应该在这个世界改变之前好好看看它,给你!”他拿出一个钱袋,扔给麦特。麦特抓住钱袋,感觉到里头钱币的重量。“如果伊兰给了你一枚金币,让你带来这封信,我就应该为了你能平安把它送到而给你十倍的赏金。在回去照顾你的乳牛之前,先看看这个世界吧!” “是,大人。”麦特喜欢这个钱袋,他努力做出一个微弱的笑容,“谢谢您,大人。” 黑皮肤的男人只是向他挥挥手,就将拳头叉在腰上,转向摩格丝。“我想,切除安多边境脓疮的时间到了,摩格丝,因为你和塔林盖尔·达欧崔的婚姻,你有权获得凯瑞安的太阳王位。女王的卫兵会保证这一权力得到实现,也许我还能在一些小地方帮帮他们,听我说……” 塔兰沃碰了一下麦特的胳膊,两个人鞠躬告辞了。麦特不认为有人会注意到他们的行动。加贝瑞还在说话,每一个贵族看样子都被他的话所吸引了,摩格丝在倾听时还皱起了眉头,但她也像其他人一样,不停地点着头。 第47章 与暗影赛跑 离开那个有养鱼池的小院子,塔兰沃带着麦特很快就来到了宫殿前的广场,高耸的镀金大门在他们面前反射着阳光。这时,很快就会是中午了,麦特有一种迫切想离开的心情,他要赶快一些,控制自己的脚步,不要超过那名年轻的军官,这对他来说实在很困难。有人也许会奇怪,即使他拼命跑开,那个院子里发生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就会像它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也许加贝瑞真的不会怀疑他都知道些什么。也许吧!他还记得那双几乎毫无光亮的漆黑双眼,就像是一双干草叉,捉住他,将他脑子里的一切都刮了出来。光明啊,也许吧!他强迫自己放慢脚步,仿佛自己有的是时间。你只是个干草脑袋的乡下笨人,对这些地毯和金子看也看不够。你只是个泥腿子,永远也想不到会有人在你背后捅上一刀。实际上,没过多久时间,塔兰沃已经指引他从一道王宫小门中走了出来,塔兰沃自己也跟着他走出来了。 那名有着老鼠眼睛的胖军官依然和卫兵们待在那里,当他看见麦特的时候,他的脸又红了。不过,没等他开口,塔兰沃已经说道:“他从王女那里带了一封信给女王,高兴点儿,埃博,摩格丝女王和加贝瑞并不知道你曾经竭力不让那封信被送到。加贝瑞大人对伊兰女士的信很感兴趣。” 埃博的脸在一瞬间从通红转成惨白,他瞪了麦特一眼,急忙沿着卫兵队列跑开了。他的小眼睛却还不停地透过卫兵的面罩窥看他们的表情,仿佛是想确定他们是不是看见了他的恐惧。 “谢谢你。”麦特对塔兰沃说,他这个感谢可是真心真意的。在再次看见那张肥脸之前,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胖子还可能给他制造麻烦,“再见,塔兰沃。” 麦特开始穿过宫门外椭圆形的广场,他仍然努力放慢脚步,而令他吃惊的是,塔兰沃还跟在他身边。光明啊,他到底是加贝瑞的人,还是摩格丝的人?当那名年轻军官说话时,麦特感觉到两肩之间一阵阵麻痒,好像有一把刀子正要从那里插进去。他不知道,烧了我吧!加贝瑞没有怀疑我知道些什么! “你在塔瓦隆停留的时间长吗?有没有进过白塔?你在那里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我在那个地方只待了三天。”麦特小心地说。他本想把自己在塔瓦隆逗留的时间说得更短一些,如果他能不用到过塔瓦隆就拿到这封信,他就不会承认自己去过塔瓦隆了,但麦特不认为这个人会相信,他跋山涉水赶到塔瓦隆看他妹妹,却只在那里待了一天。光明在上,他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那时我知道了塔瓦隆的一些事情,不过并没什么重要的。他们没有带领我参观那里,也没有告诉我什么,而且我去那里只是为了看看爱丝。” “你一定听到了什么,谁是雪瑞安?和她在书房谈话意味着什么?” 麦特用力摇着头,同时又让脸上保持着轻松的神情。“我不知道她是谁。”他说的是实话,也许艾雯或者奈妮薇向他提到过这个名字。或许是一个两仪师?“这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我不知道。”塔兰沃轻声说,“有太多事情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她是要说出些什么……”他用锐利的目光看了麦特一眼,“你是个忠诚的安多人吗,汤姆·格林维?” “当然!”光明啊,如果我总是这样说,我就要相信这话是真的了。“你呢?你效忠于摩格丝和加贝瑞吗?” 塔兰沃瞪了他一眼,眼神生硬得仿佛是骰局的庄家,“我效忠摩格丝,汤姆·格林维。为了她,我可以献上生命,照顾好你自己吧!”他转过身,朝王宫走去,一只手还紧紧握住了剑柄。 看着他离开,麦特喃喃地说:“我打赌……”他掂了掂加贝瑞给他的钱袋,“……加贝瑞也会这么说。”无论他们在王宫里玩的是什么样的游戏,麦特丝毫不想加入。他只想确定艾雯和其他人也不会被卷进去。蠢女人!现在,我必须先让她们别被烤熟,然后才能照顾我自己了!他尽量放慢脚步,直到被街道隐藏住身形后,才大步奔回旅店。 当麦特冲进王后之祝福旅店的图书馆时,那里几乎没什么改变。汤姆和老板依然坐在棋盘对面,只是换了另一盘旗局。根据麦特的观察,新的局棋也不见得对吉尔师傅有利。花猫坐回桌上,正在清理自己的皮毛,猫身边的一个盘子里放着两个人没有点燃的烟斗和一些饭食的残余。他临走时放在椅子上的行李已经不见了。两个下棋的人肘边都放着一只酒杯。 “我要离开了,吉尔师傅。”麦特说,“刚才我给你的钱你就留着吧,给我准备一顿饭,我吃完就走,我要去提尔。” “为什么这么着急,小子?”汤姆似乎对那只猫比对棋局更感兴趣,“我们才到这里不久。” “你终于把王女伊兰的信送出去了?”旅店老板热心地问,“看起来,你也还算完整无缺,你真的像另一个年轻人一样翻墙进了王宫?嗯,这没关系。那封信有没有让摩格丝的火气缓和一些?我们还要继续踮着脚尖走在鸡蛋上吗?” “我相信她的火气已经缓和下来了。”麦特说,“我想,那封信也起了作用。”他犹豫了一下,拿出加贝瑞的钱袋。钱袋发出一阵叮当响,他没有打开看里面是不是有十枚金币,不过掂掂重量应该差不多。“吉尔师傅,你认为加贝瑞这个人怎么样?除了他不喜欢两仪师之外。你说他来凯姆林没多久?” “为什么你会想知道他的事情?”汤姆问,“贝瑟,你下不下?”旅店老板叹了口气,将一颗黑棋放在棋盘上,走唱人在同一时间摇了摇头。 “嗯,小伙子,”贝瑟说,“对于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在冬天时从西边过来。我想,他来的地方应该不在你的路上,也许是两河流域,我听山民提到过那个地方。” “我们两河没有领主,”麦特说,“也许他是巴尔伦附近的人吧,我不知道。” “有可能,小伙子,我以前连听都没听过这个人,但我和这些地方领主们也没有打过交道。他来的时候,摩格丝还在塔瓦隆,他和半个城的人都害怕白塔会让女王消失,而另外半个城的人根本不希望她回来。骚动又开始了,就像去年冬末时一样。” 麦特摇了摇头:“我不在乎什么政治,吉尔师傅。我只想知道加贝瑞这个人。”汤姆皱眉看着他,开始用一根稻草清理长柄烟斗里残存的烟丝。 “我就是在跟你说加贝瑞的事,小伙子。”贝瑟说,“在那些叛乱发生时,他成为摩格丝支持者的领袖。我听说,他在打斗中还受了伤。等摩格丝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将那些动乱全部镇压下来了。加雷斯·布伦不喜欢加贝瑞的手段,因为他的手段实在太严厉,但摩格丝很高兴秩序完全恢复了,于是,她任命加贝瑞代替爱莉达的位置。” 旅店老板闭上了嘴,麦特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他没有再出声。汤姆在烟斗里塞满了烟草,走到壁炉架上一盏持续点燃的小灯旁边,将烟斗点着。 “还有什么?”麦特问,“那个人会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如果他和摩格丝结婚,如果摩格丝死了,他会不会成为国王?如果伊兰也死了呢?” 正在吸着烟斗,想将它引燃的汤姆咳嗽起来,贝瑟则笑了:“安多要的是一位女王,小伙子,永远都是一位女王。如果摩格丝和伊兰死了——愿光明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与摩格丝血缘最近的一位女性亲属会成为女王,至少现在这个人选是确定的,就是摩格丝的堂妹,戴玲女士。提格兰女王消失之后那种继承权的纷争不会再出现了。那时候,安多在摩格丝坐上狮子王座前的一年时间里可谓是混乱不堪。戴玲如果成为女王,可以让加贝瑞继续当她的顾问,或者与他结婚,以维持王国的运作,那样的话,加贝瑞还会是安多女王的丈夫。不过,除非摩格丝有了加贝瑞的孩子,否则戴玲应该不会想那么做。感谢光明,摩格丝还年轻,而且伊兰也很健康。光明啊!那封信里没有说她生病吧?” “她很好。”至少现在很好,“你还能告诉我什么关于他的事?看来你并不喜欢他,为什么?” 旅店老板皱起眉头,思考着,他挠了挠下巴,又摇摇头:“我想,我不喜欢他和摩格丝结婚,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人们都说他是个好人,贵族们也都很拥戴他,我不喜欢被他指派成卫兵的那些人。自从他来到这里之后,很多事情都改变了,不过我不能把这些都怪在他头上。只是他来了之后,似乎有太多的人偷偷在墙角嘀咕着什么,他们就像是那些凯瑞安人,就像他们内战前那种样子,都在密谋策划,牟取利益。加贝瑞来了之后,我就一直在做噩梦,而像我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为这种事担心真是愚蠢,做做梦而已。也许只是因为我们在为伊兰担心,为摩格丝对白塔的态度担心,还有那些人的那副凯瑞安人嘴脸。不管怎么说,我不知道,但,为什么你会对加贝瑞感兴趣?” “因为他想杀死伊兰,”麦特说,“还有和伊兰在一起的艾雯和奈妮薇。”贝瑟告诉他的事情里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讯息。烧了我吧,我不用知道为什么他想让她们死,我只要阻止他就好了。两个下棋的人又一次同时死盯着他,仿佛他是个疯子,又一次地。 “你又病了?”贝瑟怀疑地说,“我记得上次你就是不断地找所有人的麻烦,这次也是,或者你以为可以这样开玩笑?我看你像是个顽皮的人,如果是这样,这真是个该死的玩笑!” 麦特满脸苦涩:“这不是什么该死的玩笑,我偷听到他命令一个叫柯马的人砍掉伊兰的头,连艾雯和奈妮薇也不能放过。那个叫柯马的是一名大汉,在胡子靠下巴的地方有一道白斑。” “那听起来不像柯马爵士,”贝瑟缓缓地说,“他是个好士兵,但据说有些过于偏袒卫队。没有人敢当面和他说这种事,柯马是卫队中最好的剑士之一。你这些话是认真说?” “我想他是认真的,贝瑟,”汤姆说,“我想他是非常认真的。” “光明保佑我们!那摩格丝怎么说?你把这件事告诉她了,对吧?光明烧了你,你没有告诉她!” “没有,我当然没说。”麦特气恼地说,“加贝瑞就站在她身边,她望着他,就像一条害相思病的小狗!难道要我说,‘我只是个乡下人,刚刚在半个小时之前爬过您的围墙,但我已经知道了,您所信任的顾问,那个您看上去已经爱上的人,他想谋杀您的女儿。’光明啊,她会砍了我的头!” “她会那么做的,”汤姆盯着雕刻精致的烟斗,捋了捋胡子,“她的脾气像闪电一样无法捉摸,而且比闪电还危险两倍。” “这点你比别人更清楚,汤姆。”贝瑟有些茫然地说,他的双眼空洞,不停用双手揉搓着自己的灰胡子,“我一定要做些什么,自从艾伊尔战争以来,我就没有拿过剑了,但……嗯,这不会有用的。即使我丢掉性命,也不会有什么用,但我一定要做些什么!” “用谣言。”汤姆揉了揉鼻子,他好像正在研究棋局,同时不经意地自言自语,“没有人能阻止谣言传进摩格丝的耳里,如果她听得够多,她就会产生疑心。谣言是人群的声音,而人群的声音里总有真实的成分。摩格丝知道这一点,在这场游戏里,我不记得有哪个男人能活着对抗她。无论有没有爱情,一旦摩格丝开始仔细审查加贝瑞,他就没办法在摩格丝面前隐瞒这些事,就像他没办法在她面前隐瞒小时候留下的伤疤。如果她知道他要伤害伊兰,”汤姆将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乍看之下,这个位置很是奇怪,但麦特多看出三步,在第三步的时候,贝瑟的棋会被陷住,“加贝瑞大人会有一场很精彩的葬礼。” “你和你的贵族游戏,”贝瑟嘟囔着,“也许,它还有用。”他突然露出微笑,“我甚至想好了该让这个谣言从谁那里开始。我只要和吉达说我梦到了这件事,不出三天,她就会告诉半个新城里的女侍,千真万确地出了状况。她是造物主创造出来最大的大嘴巴。” “要小心,不要让别人知道这是你传出去的,贝瑟。” “不用害怕,汤姆,一个星期之前,有人告诉我一个我做的噩梦,他说是别人听别人说起这件事,然后告诉他的,而那其实是吉达从我和珂蓝的对话中偷听到的。当我问她这件事的时候,她给了我一连串的名字,这串名字跨越了整个凯姆林,最后消失在城市的另一边。我真的去了那里,找到了那串名字里的最后一个人,我只是好奇,想看看经过那么多张嘴之后,那件事变成了什么样,而那个人却说那是他做的梦。不用害怕,汤姆。” 麦特并不在乎他们的谣言会起什么作用,谣言没办法帮助艾雯她们,但有一件事让他感到困惑,“汤姆,你对这件事好像无动于衷,我以为摩格丝是你一生中深爱的人。” 走唱人又盯着他的烟斗:“麦特,一个非常睿智的女人曾经告诉过我,时间会治愈我的创伤,而时间已经把一切都抚平了。我那时不相信她,只因为她是对的。” “你是说,你不再爱摩格丝了?” “小子,我离开凯姆林已经有十五年了,那时,我只差半步就走到了刽子手的斧头底下,摩格丝在敕令上的签字墨水还没干呢!坐在这里听贝瑟唠叨些……”贝瑟开口想要反对,汤姆立刻提高了声音,“……唠叨些什么摩格丝和加贝瑞,什么他们也许会结婚的时候,我发现我对她的激情早就消失了。哦,我想我还是喜欢她的,也许我甚至还有点爱她,但那里面不再有什么激情了。” “我还以为你会跑到王宫里去警告她。”麦特笑着说。他很惊讶地发现,汤姆也在笑。 “我不是那种大傻瓜,小子,傻瓜也知道,男人和女人的想法不一样,这也是人最大的不同。男人会忘记,却永不原谅;女人会原谅,却永远也不会忘记。摩格丝也许会吻我的脸,给我一杯酒,告诉她有多么想念我,然后她也许会让卫兵把我扔进监狱,或者送到刽子手那里。不,摩格丝是我所知道的最有能力的女人,不要小看她,想到她有可能知道加贝瑞的企图,我几乎有点可怜那个男人了。你刚才说什么?去提尔?你能不能等到明天再离开?这样我也能睡上一个好觉。” “我要在日落前尽量多赶些路。”麦特眨眨眼,“你会和我一起去?我以为你会留在这里。” “难道你没听我说过,我绝不会让我的脑袋被砍掉吗?提尔听起来似乎是个比凯姆林要安全一点的地方,而且那里给人的感觉突然也不那么糟糕了。另外,我很喜欢那些女孩,”一把小刀出现在他的掌心,又像出现时那样闪电般地消失了,“我不想她们出事。但如果你想快速抵达提尔,你应该先以亚林吉尔为目标,一艘快船能让我们比骑马提前几天到那里,即使我们把马跑死,也赶不上水路的速度。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的屁股已经快被马鞍磨破了。” “亚林吉尔,那么,我们就尽快赶到那里。” “嗯,”贝瑟说,“我想,如果你们马上就要离开,小伙子,我最好现在就给你准备饭去。”他拉开椅子,向门口走去。 “帮我保管这个,吉尔师傅。”麦特说着,将那个皮革钱袋扔给他。 “这是什么,小伙子?钱?” “赌注,加贝瑞不知道,但这是我和他的一个赌局。”那只猫跳下桌子,生气地望着拿起木制骰罐的麦特。他用力晃了几下骰罐,将它扣在桌面上。五个六。“我总是能赢。” 第48章 钻研技艺 当飞奔者还在艾瑞尼河西岸朝提尔的港口摇晃前进时,艾雯仍然没看见正在靠近的城市。她探头到船栏外,望向艾瑞尼河的水面。翻滚的河水从宽大的船身旁边冲刷而过,船桨在她的视线中来回摆动,在河面上划出一道道白色的犁沟。这让她觉得有些晕船想吐,但她知道,把头抬起来会让她觉得更难受。如果一直看着河岸,只会让她觉得船走得更慢,飞奔者颠簸得更厉害。 船从结尔仑出发后就一直在这样颠簸着。艾雯不在乎它以前是怎么行驶的,她发现自己还希望这艘船在到达结尔仑之前就沉掉,或者它的船长能在亚林吉尔停一下船,好让她们能换一艘船。她希望她们从没靠近过一艘船,她希望许多事情,其中大多数都能让她暂时不会想到眼前的情形。 现在船改成了以划桨前进,比挂帆航行时要平稳了一些,但已经颠簸了这么久,以至于如此微小的变化对艾雯来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她的胃在身体里来回摇晃,就像陶罐里的牛奶一样,艾雯压抑住想吐的冲动,让自己忘掉这个想象。 她们在飞奔者上并没有为下一步行动拟定计划,奈妮薇很少能坚持十分钟不吐的。每次看到她呕吐的样子,艾雯都会把自己努力吃进肚子里的食物也全都吐出来。愈往南走,天气愈温暖,不过这并没有让她们好过一些。奈妮薇还在船舱里,毫无疑问,伊兰肯定正蹲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盆。 哦,光明啊,不!不要再想这些了!绿地,草原。光明啊,草原,不要摇晃得这么厉害吧!蜂鸟,不,不是蜂鸟!云雀,云雀在歌唱。 “琼莉恩女士?琼莉恩女士!” 艾雯过了一会儿才意会到这是她告诉船长的名字,而这正是船长的声音。她慢慢抬起头,将目光的焦距定在船长的那张长脸上。 “我们正在进港,琼莉恩女士,你一直在说,多么想上岸走走,现在我们就可以上岸了。”他的声音里丝毫不掩饰想甩掉这三名乘客的心情。其中两名乘客除了吐还是吐,依他的说法是,整晚都在哀嚎。 石砌的码头一直延伸到河面很远的地方,打着赤脚、没穿衬衫的水手将船缆扔给码头上的工人,那些工人们都穿着皮背心。桨手们已经收起了桨,只剩下两支桨还在划动,以防止船身过于严重地撞在码头上。码头上扁平的铺路石全都是湿的,空气中的水气告诉艾雯,这里刚刚下过雨,同时也让艾雯感到舒服了一些。她这才发觉,船身的颠簸已经停止了,不过她的胃还没有恢复过来。太阳正坠向西方,她竭力不让自己去想晚餐的事。 “很好,坎宁船长。”她尽量保持端庄的仪态。如果我戴上戒指,他就不会这样说话了,即使我那时瘫倒在他脚边,他也不会这么说的。想到那种情景,她不禁哆嗦了一下。 她的巨蛇戒和那枚扭曲形状的石戒指特法器由一根皮绳串在一起,皮绳现在就挂在她的脖子上。那枚石戒指贴在她的皮肤上,有一种冰凉的感觉,多多少少可以减轻周围该死的热气。但最近一段时间里,她发现愈常使用这件特法器,她就愈想碰触它,不让口袋和衣服将它与自己隔开来。 特·雅兰·瑞奥德仍然没有告诉她什么可以直接利用的信息,有时候,她能看到兰德,或者麦特,或者佩林。没有使用特法器的梦里,这三个人出现的次数更多,但这些梦全都没有让她察觉到什么意义。她的梦中出现了霄辰人,她拒绝想到他们。一些噩梦里,白袍众把卢汉师傅当成诱饵挂在一个巨大的锯齿陷阱中。为什么佩林的肩头有一只猎鹰?他正在他的斧头和一把铁锤之间做出选择,这又有什么重要性?麦特和暗帝在赌骰子,这是什么意思?而他为什么又一直在喊:“我来了!”为什么她在梦中会觉得麦特是朝着她喊?而兰德,他在绝对的黑暗中向凯兰铎悄悄靠近,在他周围有六个男人和五个女人,其中一些在追逐他,另一些却对他视而不见;有些正尽力指引他走向光芒四射的水晶剑,另一些在竭力阻止他。那些人显然不知道他在哪里,或者只是能在转瞬间看一眼他的身影。其中一个男人有着一双火焰的眼睛,他想让兰德死,那种强烈的欲望就连艾雯都能感觉得到。艾雯觉得自己认识他——巴尔阿煞蒙,但其他人又是谁?兰德又出现在那间干燥且满是灰尘的房间里,那些蛇一样的小生物钻进他的皮肤里。兰德面对着一群霄辰人。兰德面对着她,而在她身边的女人里,有一个霄辰人。这一切都太混乱了。她不得不阻止自己想到兰德和那些事情,将她的思绪重新放到她所要立刻面对的状况上。那些黑宗两仪师想要些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梦到她们?光明啊,为什么我不能学会梦到我想要的状况? “船长,将马匹放到岸上,”她对船长说,“我会去叫玛丽梅和卡芮拉女士。”玛丽梅是奈妮薇,卡芮拉是伊兰。 “我已经派人去叫她们了,琼莉恩女士,只要我的人装好吊杆,就能把你们的牲口放到岸上去。” 能甩掉她们三个,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艾雯想告诉他,先不要着急,但立刻又闭上了嘴。飞奔者的颠簸是停止了,可是她想尽快让双脚踏在干燥的地面上。她故作悠闲地拍着薄雾的鼻子,让灰母马嗅她的手掌,也让坎宁看看她从容不迫的样子。 奈妮薇和伊兰出现在舱口,肩上扛着她们的行李和鞍袋,伊兰几乎还扛着奈妮薇。奈妮薇看见艾雯正在看她们两个,就一把将王女从自己身边推开,一个人走到狭窄的船板前。两个船员将一个宽大的帆布兜固定在薄雾的肚子底下。艾雯急忙跑向船舱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当她上来的时候,她的母马已经被放在了码头上,伊兰的杂花马正被吊在半空中。 片刻之后,艾雯也落脚在码头上,她这时才感到一阵轻松,再没有摇晃和翻滚了。她开始仔细打量这座让她们经历了一番痛苦旅程的城市。 码头边上有着一排石砌的仓库,这片地方停了许多船,有大有小,或者靠在码头上,或者下锚停在河里。她愣了一下,急忙将自己的目光从船上移开。提尔建在平地上,城基只比河面高出一些。望向仓库中间泥泞的街道,她能看见木头和石头的房屋、客栈和酒馆。这些建筑的屋顶或者是石板的,或者是铺瓦的,都奇怪地挑起一个尖脊,有些屋顶还耸起一个尖顶。除了这些,艾雯还能看见一堵高峻的暗灰色石墙,墙后面是有窗口瞭望台的高塔和白色的宫殿顶,宫殿顶呈方脊的形状,高塔全都是尖顶,就像墙外的建筑物一样。提尔城的规模像凯姆林和塔瓦隆一样巨大,虽然不像那两座城市那么美丽,但它仍然不愧为一座巨城。不过,艾雯发现这里几乎没什么东西能比提尔之岩城堡更吸引她的目光。 艾雯在各种故事里都听说过这座堡垒,它是世界上最巨大也最古老的要塞,是世界崩毁之后的第一座建筑物,但这些并没有让她对眼前的景象有任何心理准备。第一眼看上去,她以为那是一座巨大的灰色石山,或者是一座覆盖着几百张兽皮的秃山丘。它从艾瑞尼河以西一直延伸,穿过城墙,进入市区。她看见了城堡最高处的旗帜,那面旗子距离地面至少有九百尺,但艾雯仍然能清楚地看到它的图案——半金半红的旗面,三个新月斜跨在两种底色的分界线上。然后,她才看清楚城堡的垛口和高塔,很难相信提尔之岩城堡是被建造出来,而不是从一座石山里直接雕刻出来的。 “用至上力建造的,”伊兰喃喃地说,她也正盯着这座堡垒,“地之力将大地中的岩石拔出,风之力将它们从世界各个角落带过来,地之力和火之力将岩石融为一体,没有任何接缝与灰泥。两仪师亚图安说,今日的白塔已经无法做出这种事了。奇怪,那些大君现在怎么会如此看待至上力。” “我想,”奈妮薇看着在她们周围来回走动的码头工人,轻声说,“你正说到关键的问题上,我们不应该把某些事说得过于大声。”伊兰显得既生气又表示赞同,因为她觉得她已经说得很小声了,不过王女经常会赞同奈妮薇的主张,也经常愿意顺从奈妮薇的意思。 如果奈妮薇是对的,我就赞同她。艾雯勉强这样想。一个戴巨蛇戒,或者仅仅是与白塔有关系的女人在这里肯定会被监视。那些赤脚穿皮背心、来回奔忙的码头工人并没有太注意她们,他们真正在意的还是背上的包袱、箱子,或者是手中的推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鱼腥味,旁边的三个码头停着几十条小渔舟,那些小船的样子就像玉座书房里那幅画上的渔船一样。光着臂膀的男人和赤脚的女人将一篮篮鲜鱼从船里提出来,砌成一个个银色、青铜色和青色的小丘,其中有一些鱼的颜色是艾雯从没见过的,比如亮红色、深蓝色,还有耀眼的黄色,有一些鱼身上还带有白色和其他颜色的条纹与斑点。 她放低声音,在伊兰耳边说:“她是对的,卡芮拉,记住你为什么是卡芮拉。”她不想让奈妮薇听到她的赞同。但奈妮薇听到了艾雯的话,她的表情没有什么改变,不过艾雯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射出满意的情绪,如同热气从火炉中冒出来。 奈妮薇的黑牡马刚刚被放到码头上,船员们已经将她们的马具送下了船。他们只是将三副马鞍随意地堆在码头的潮湿石板上,就回身向步桥走去。奈妮薇看了马匹一眼,张开了嘴,艾雯确信她是要命令那些船员给马匹上鞍。不过她立刻又闭上了嘴,并紧紧咬住嘴唇,仿佛闭嘴这个动作花费了她很大的力气。她狠狠揪了一下辫子。等到吊杆抬起之后,奈妮薇将蓝色条纹的鞍毡披在黑马背上,把高鞍尾的马鞍装在上面,她甚至没有看其他两名女子一眼。 艾雯并不急着上马,马背的起伏对她来说有如飞奔者的颠簸,她的胃恐怕会受不了。不过,她又看了泥泞的街道一眼,终于才有了上马的决心。她的鞋很结实,但她不喜欢清理鞋上的泥巴,或者在走路时提起裙子。她飞快地为薄雾上好鞍,爬了上去,并整理好自己的裙子。所有这些动作,她都做得非常快,以免自己改变主意,又想把脚伸进那些烂泥里。她们在飞奔者上将裙子全都裁开缝成裤腿,这样她们就可以方便地跨骑在马背上。实际上,这些工作全都是伊兰一个人做的,王女的针织手艺非常不错。 奈妮薇在准备跨上马背之前,脸白了一阵,正好她的牡马在那时也蹦跳了两下。她咬着嘴唇,紧握住缰绳,很快就控制住了黑马。等到她们在仓库之间缓缓前行时,她终于开口道:“我们需要找到莉亚熏和其他黑宗两仪师,而不让她们知道我们在这里。她们肯定知道我们会来,至少有人会知道,但我要让她们在我们稳操胜算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已经身在提尔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承认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做,现在还没有,你们有什么建议吗?” “捉贼人。”伊兰脱口而出。奈妮薇皱着眉望向她。 “你是说像修林那样的人?”艾雯说,“但修林在为他的国王效忠,而且这里不知道有没有为大君们服务的捉贼人?” 伊兰点点头,这时候,艾雯真是有些嫉妒王女的胃。“是的,这里会有这种人,不过捉贼人不像女王的卫兵,或者是提尔之岩的守卫者。捉贼人为统治者服务,被劫掠的人如果付给他们薪酬,也可以雇用他们找回丢掉的财物。他们有时候还会接受酬劳去寻找某个人,至少,凯姆林的捉贼人是这样的。我觉得他们在提尔应该不会有什么差别。” “那么,我们先找一家客栈,”艾雯说,“然后问问客栈老板,哪里能找到捉贼人。” “不可以找客栈。”奈妮薇一边驾驭着黑马,一边坚定地说。她一直没有放松对这个牲口的控制。过了一会儿,她让自己的口气温和一些:“至少,莉亚熏认识我们,我们只能认为其他人也认识我们。她们肯定会监视客栈,看有谁会跟踪她们而来。我要触动她们的陷阱,但不能让我们掉进陷阱里去。我们不能住客栈。” 艾雯没有为了让她满意而提问。 “那要住在哪里呢?”伊兰紧皱眉头,“如果我表明我的身份,如果有谁能相信穿这样的衣服又没有随从的人会是安多王女的话,我们可以受到这里大多数贵族的欢迎,很可能提尔之岩城堡也会向我们敞开大门,凯姆林和提尔之间有很好的外交关系。但这样的话,我们就没办法保持隐秘,全城在日落之前都会知道我们来了。奈妮薇,我想不出除了客栈之外,我们还能住在什么地方。除非你是说住到乡下的农场去,但我们在乡下又没办法找到她们。” 奈妮薇看了艾雯一眼:“看到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先让我们看看。” 伊兰皱眉看看奈妮薇,又看看艾雯,“‘不要因为讨厌耳环,就切掉耳朵。’”她嘀咕了这么一句。 艾雯只是盯着前面的街道,如果我让她以为我对她的计划感到好奇,就把我烧了吧! 和塔瓦隆相比,提尔街上的行人并不多,也许是路面上的厚泥让人们都不想出门了。双轮大车和四轮车在街上走得都很艰难,很多车都是用一种宽角牛拖动的,车夫走在旁边,用上面有一圈圈环形凸脊的灰白色长杆子赶牛。街上看不见载客马车和轿子。鱼腥味在这里仍然很浓,有不少人都背着装满生鱼的大篮子,匆匆而过。路边的店铺没有什么繁荣的景象,也没有陈列商品出来,艾雯一路上也没看见有什么人进店里买东西。店铺门前都挂着招牌——裁缝铺的招牌上画着针和补丁,刀剪店画着刀和剪子,布店画的是织布机,基本上都是诸如此类的画面。不过大部分招牌上的油漆都已经剥落了,不多的几家客栈挂着同样破烂的招牌,里面也是一副冷清的样子。挤在客栈之间的小房子连屋顶上的瓦片和铺石都残缺不全了,至少,提尔的这个部分显得相当贫穷。艾雯观察了一下这个地方居民的表情,都看不出有什么热情。他们在走动、工作,但全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本来在人们都徒步行走的街道上,有三名女子策马而过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但一路上却没有几个人抬头看她们。 这里的男人都穿着像袋子一样松垂的裤子,裤脚收紧绑在脚踝上,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穿着外衣,那是一种暗色的长外衣,在手臂和胸膛部位比较紧绷,在腰部以下变得宽松。穿浅鞋的人比穿靴子的人要多,但大多数人都是赤脚走在泥里。很多人身上既没外衣,也没衬衫,只是用一条宽腰带将裤子勒住。有些腰带上有各种颜色,但大多数腰带都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有些人戴着有一圈宽边的圆锥形草帽,还有几个人戴着一种垂在脑袋一侧的布帽子。女人的衣服都有很高的领子,一直顶到下巴;下身衣服的裤脚在脚踝收紧。有许多女人穿着浅色的短围裙,有时候还会穿两条或者三条围裙,每条都比下面的更短一些。大多数女人带着和男人一样的草帽,只是她们的草帽会染上配合围裙的颜色。 艾雯在一个女人的脚上第一次看到了这些穿鞋的人是如何对付泥浆的。那个女人的鞋底绑了一个小木块,让鞋底能高过地面两个手掌的距离,她走路的时候,仿佛她的脚是插在泥地里的。艾雯又看见别人也都在鞋底绑上这种木块,男人和女人一样。赤脚的女人也有,不过不像男人那么多。 她很想知道什么样的店铺会出售这种木块。这时,奈妮薇突然掉转黑马的马头,走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口两边分别是一座两层的房子和一座石砌的陶工作坊。艾雯和伊兰交换一个眼神,王女耸耸肩,催马跟了上去。艾雯不知道奈妮薇要去哪里,为什么要去,但只能先跟上再说,她想和奈妮薇谈谈这件事。 走过那两幢房子,小巷突然变成了一个由一圈房子围住的小院子。奈妮薇已经跳下马,把缰绳绑在一棵大树上。牡马被拴在那里,够不到占了半个院子、刚刚铺上了一层绿芽的菜圃。一条石块铺成的路一直通向巷口那座两层建筑的一道后门。奈妮薇走过去,敲了敲门。 “这是哪里?”艾雯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你没有看见窗前那些草药吗?”奈妮薇又敲了敲门。 “草药?”伊兰说。 “一位乡贤。”艾雯边说边从马鞍上下来,将薄雾拴在黑马旁边。盖丁对于一匹马不算是好名字,难道她以为我不知道她取的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奈妮薇在这里找到了一个乡贤,或者是探索者,或者这里的人会给她别的什么称号。” 一个女人将门推开一条缝,满脸狐疑地向外窥看。一开始,艾雯以为她是个矮胖的女人,等到那个女人将门彻底打开之后,艾雯发现她确实不瘦,不过她的姿态清楚地显示了藏在她衣服下面的肌肉。她看上去像卢汉夫人一样粗壮,在伊蒙村,有人说奥波特·卢汉几乎像她的丈夫一样强壮。这话不完全正确,不过也不能算错。 “我能帮你们什么?”这个女人的口音和玉座很像。她的灰发被梳成厚重的发卷,挂在头的两侧,她的三条围裙都是绿色的,每条的颜色都比下面的一条深一点,不过,即使是最上面的围裙也只是浅绿色,“你们哪一个需要我?” “我,”奈妮薇说,“我的胃很难受,也许我的一名同伴也有同样的病症。我们是否找对了地方?” “你们不是提尔人,”那个女人说,“我应该不必等你们说话,而是从你们的衣服就能看出来。人们都叫我桂娜大妈,也叫我智妇,但我的年纪已经够大了,所以我也不会相信这些称呼代表着什么。你进来,我给你一些对你的胃有好处的东西。” 这是一间整洁的厨房,虽然面积不大。墙上挂着许多铜壶,天花板上挂着干燥的草药和腊肠,几个浅色木头的高食橱门上雕刻着一种颀长的花草。桌子几乎已经被磨成白色,椅背上都雕刻着花朵。一锅飘出鱼味的汤正在石头火炉上炖着,炉子上的另一个长嘴壶里向外喷着热气。岩石壁炉里没有火焰,这让艾雯感到很高兴,煮食炉散发的热气已经快让人受不了了。不过桂娜大妈似乎没有注意到屋里的温度。壁炉架上排列着碟子,更多的碟子整齐地叠在壁炉两侧的架子上。地板看上去好像刚刚清洁过。 她们一进屋,桂娜大妈就关上了门,然后转身走向食橱。奈妮薇对她说:“你会给我什么茶?链叶还是蓝麦芽?” “要是我有,我都会给你。”桂娜大妈在架子前站了一会儿,回身拿来一个石制的广口瓶,“因为我最近都没有时间收集草药,所以我会给你一剂沼地白叶。” “我对这个并不熟悉。”奈妮薇缓缓地说。 “它和链叶一样有效,但有人不喜欢它的味道。”健壮的妇人将一些干燥的碎叶片撒进一个蓝色的茶壶里,把它提到火炉旁边,往里面倒上热水。“你也通晓这一门技艺吗?坐吧!”她从壁炉架上拿下两只光滑的蓝色杯子,同时指了指桌边,“坐下,我们好好聊聊。你们还有谁胃不舒服?” “我还好,”艾雯随意地坐进一把椅子里,“你难受吗,卡芮拉?”王女有点生气地摇摇头。 “没关系。”灰发女子给奈妮薇倒了一杯暗色的液体,然后坐到艾雯对面的一把椅子里。“我泡了两人份的,不过沼地白叶比腌鱼更能久放,放的时间愈长,它的效果就愈好,不过它也就会变得愈苦。这相当于是胃的需要和舌头的反感之间进行的一场竞赛。喝吧,女孩。”过了一会儿,她倒满第二个杯子,啜了一口,“你看,它不会伤害你的。” 奈妮薇拿起自己的杯子,尝第一口的时候,她厌恶地轻轻叫了一声。不过,当她再次放下杯子的时候,她的脸色好多了。“也许是有点苦,告诉我,桂娜大妈,这种雨水和泥泞会持续很久吗?” 老妇人皱起眉,不满意地看着三个人,最后又把目光落回到奈妮薇身上,“我不是寻风的海民,女孩。”她平静地说,“如果我能预知天气,我宁可被活的银枝刺,也不会承认的,那些守卫者将这种事看成是仅次于两仪师的危险行径。那么,你究竟是不是通晓这门技艺?你看起来好像经过了长途旅行,什么对恢复疲劳有好处?”她突然大声问道。 “平根茶,”奈妮薇平静地说,“或是安地莱根。那么,你能说说你用什么帮助孕妇顺产?” 桂娜大妈哼了一声,“热毛巾就行了,孩子,如果生产真的有困难,我会给她一点白茴香,一个女人只需要这些,还有一双温柔有力的手。你能不能想出一个乡下农妇回答不出来的问题?有人心痛的时候你会用什么?是那种会疼死人的心痛。” “干丁花的粉末放在舌头上。”奈妮薇清楚地说,“如果女人胃部抽痛,同时又吐血,该怎么办?” 她们就这样彼此互掷着问题和答案,速度愈来愈快。有时候,问题会有所延迟,因为前一个答案中的药材在对方的概念里也许有另一个名字,但这种延迟一般都不会持续太久。她们会争论药剂和泡茶孰优孰劣,敷油和膏药哪种更好。慢慢地,飞快提出的问题变成了考究对方是否知道某种草药,是否对它有详细的了解。艾雯开始听得有些烦躁了。 “用上接骨草之后,”桂娜大妈说,“用煮沸的蓝色山羊花汁浸透毛巾,包裹断肢。注意,只能是蓝色的!”奈妮薇不耐烦地点点头。“绷带要尽量热,直到患者不能承受为止。一份蓝色山羊花配十份水,不能再少了。毛巾只要不冒热气了,就要更换,要用热毛巾包裹一天。断骨愈合的速度要比单独用接骨草快一倍,效果也要好上一倍。” “我会记住的。”奈妮薇说,“你提到用羊舌根医治眼痛,我从没听说过——” 艾雯再也忍耐不下去了,“玛丽梅,”她插嘴说,“你真的相信你还需要知道这些事吗?你不再是乡贤了,难道你忘记了?” “我没有忘记任何事,”奈妮薇尖声说道,“我记得有一段时间,你像我一样,是那么渴望学习到新的知识。” “桂娜大妈,”伊兰温和地说,“你会为两个总是争吵的女人开什么药?” 灰发女子咬住嘴唇,皱眉望着桌子,“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我通常都会让他们彼此之间保持距离,这是最有效,也是最容易办到的。” “通常?”伊兰说,“如果她们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分开呢?比如两姐妹。” “我确实有个办法让争吵停止。”强壮的妇人缓缓地说,“我不会让任何人做这种尝试,不过这种情况有时确实会找到我头上。”艾雯觉得她的嘴角似乎掠过一丝微笑。“两个女人争吵,我会各收一枚银币,两个男人则各收两枚,男人经常会更麻烦一些。有的人为了停止争吵,宁愿付这些钱。” “但怎么治疗呢?”伊兰问。 “我让他们把争吵的对象也带到这里来,他们两个只能对我说话,彼此之间不能说话。”尽管觉得已经耽误了许多时间,艾雯还是禁不住听了下去。她注意到奈妮薇也将注意力转到桂娜大妈身上,“等到他们付钱之后,”桂娜大妈弯起一根粗壮的胳膊,继续说着,“我就抓住他们的脖领子,把他们的脑袋浸在我的雨水桶里,直到他们同意不再争吵。” 伊兰笑出了声。 “我想,我的办法跟这个很像。”奈妮薇轻快地说。艾雯希望自己还能保持严肃,但她的面容已经不自觉地和奈妮薇一样了。 “如果你也用这种方法,我并不会感到惊讶。”桂娜大妈也咧开嘴笑了,“我会告诉他们,下一次如果我听说他们又吵架了,我会免费给他们治疗,而且我会用河水。这种疗法的效果相当好,尤其对于男人,同时它也让我的知名度提高了很多。因为某种原因,被我治疗过的人都不会把治疗的细节告诉别人,所以每过一两个月,就会有人要求进行这种治疗。如果你犯傻吃了泥鱼,你不会到处去告诉别人的。我相信,你们也不会愿意花一枚银币进行这种治疗。” “我不想。”艾雯说着,瞪了一眼又一次哈哈大笑的伊兰。 “很好。”灰发妇人说,“那些被我治愈吵架病的人总是会躲着我,好像我这里有刺草会刮破他们的鱼网似的。只有他们真的生病时,他们才会再来找我。我很喜欢你们几个,现在,大多数来我这里的人都想能得到一些去除噩梦的药,当我没有东西可以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变得愁眉不展。”片刻之间,她又皱起眉头,同时用手搓着额角,“能看到三张不像是淹死鬼的面孔,感觉真好。不过,如果你们在提尔停留太长的时间,你们也会来找我的。那个女孩叫你玛丽梅?我的名字是爱蕙恩。下一次,我们聊些好喝的海民茶吧,不要再说那些让人舌头僵硬的草药了。光明啊,我真的痛恨沼地白叶的味道,泥鱼还会更甜一些呢!实际上,如果你们现在有时间留一会儿,我会给你们煮一壶索马金红茶,不用到晚餐的时候就能煮好。我这里只有面包、汤和干酪,不过我欢迎你们留下来。” “这太好了。”奈妮薇说,“实际上……爱蕙恩,如果你有多余的房间,我们三个想把它租下来。” 健壮的妇人依次看着她们,什么也没说,她站起身,将装沼地白叶的罐子放进橱柜,然后拿出一个红茶壶和另一个小袋子,开始烹煮索马金红茶。随后,她在桌上放了四只干净的杯子,一碗蜂巢,还有四根锡汤匙,又坐回到椅子里。 “楼上有三间空房间。我的女儿们都结婚了,我的丈夫,愿光明照耀他,在将近二十年前龙指外的一场暴风中失踪了。如果我决定把房间借给你们,也不用说什么租的。玛丽梅,但我是说如果。”她将蜂蜜搅进茶水里,继续打量着她们。 “什么事情能让你做出决定?”奈妮薇平静地说。 爱蕙恩不停地搅着茶水,仿佛忘记要喝一口,“三名年轻女子,骑着好马,我对马知道得不多,但你们的马在我看来和那些贵族们骑的马差不多。你,玛丽梅,凭你对这门技艺的了解,你应该在你家的窗口挂满了草药,或者,你也应该找个地方这么做了。我从没听说过一个掌握这门技艺的女人会远离她的家乡,但听你的口音,你的出生地应该离这里非常遥远。”她看了伊兰一眼,“有这种发色的人并不多,听你的口音,你是安多人,愚蠢的男人们最近一直在说什么要找一个黄头发的安多女孩。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你们在逃跑?还是在追赶什么人?我看你们不像是贼,我也从没听说过会有三个女人一起追一个男人。所以,告诉我为什么。如果我高兴,房间就是你们的。如果你们想付钱,你们就不时买些肉吧!自从和凯瑞安的贸易中断以来,肉就变得很贵了。但首先,要告诉我为什么,玛丽梅。” “我们在追逐,爱蕙恩,”奈妮薇说,“追逐某些人。”艾雯强迫自己保持镇静,她希望自己能像伊兰那样,王女正在喝着她的茶,仿佛在听别人谈论流行话题。艾雯不相信爱蕙恩·桂娜的黑眼睛会错过什么。“她们偷走了一些东西,爱蕙恩,”奈妮薇继续说道,“从我的母亲那里,而且她们还杀了人,我们到这里要对她们进行公正的裁决。” “烧了我的灵魂吧!”健壮的妇人说,“没有男人跟着你们?男人除了能干些粗活儿之外,没什么好处,大多数时间里都很碍事,嗯,接吻也很一般。但如果要打架,或者是捉贼,还是让他们去的好。安多应该和提尔一样,是个文明地方,你们又不是艾伊尔人。” “没有别人,只有我们,”奈妮薇说,“那些可以来执行这个任务的人都被杀了。” 说的是那三位被杀的两仪师。艾雯心想,她们不可能是黑宗的。但如果她们没有被杀,玉座也不能再相信她们了。奈妮薇在遵守那该死的三誓,她要避开它们。 “啊,”爱蕙恩悲伤地说,“他们杀了你们的男人?兄弟,丈夫,还是父亲?”两片红晕出现在奈妮薇的脸颊上,老妇人误会了这个表情,“不,不用告诉我,女孩,我不该去提你们的伤心事。就让它们藏在心底,一直到消逝无踪吧!平静一下,平静一下。”艾雯费了很大力气才没有恼怒地嚷出来。 “我一定要告诉你这个,”奈妮薇用僵硬的语气说,她脸上的红潮仍然没有退去,“这些谋杀犯和盗贼都是暗黑之友,她们是一些女人,但她们像剑士一样危险,爱蕙恩。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不去找一家客栈,这就是原因。她们也许知道我们来了,也许她们正在搜寻我们。” 爱蕙恩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在我知道的最危险的四个人里,其中两个就是身上的武器从不超过一把小刀的女人,而男人之中只有一个是剑士。至于说暗黑之友……玛丽梅,当你像我一样老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伪龙是危险的,蓑鱼是危险的,鲨鱼是危险的,还有突然从南方袭来的风暴;而暗黑之友都是些傻瓜,是邪恶的傻瓜,但终究只是些傻瓜。暗帝已经被造物主囚禁了,那些只能吓唬小孩子的幽鬼和牙鱼都没办法把他弄出来。傻瓜们不会吓倒我,除非他们弄坏了我正在驾驶的船。我想,你们应该没有什么证据交给岩之守卫者吧?你们指控那些罪人的只有你们的证词?” 什么是“幽鬼”?艾雯感到有些好奇,“牙鱼”又是什么。 “我们找到她们的时候就有证据了。”奈妮薇说,“她们会带着被她们偷走的东西,我们能描述出那些东西的样子。那是些古老的物品,只对我们和我们的朋友有价值。” “老东西的价值总是令人吃惊,”爱蕙恩对那些东西是什么显得毫不关心,“老理乌斯·姆兰去年一网捞起来三个心石碗和一个心石杯子,就在龙指湾里。现在,他已经不用出海捞鱼了,他有了一条在河上行驶的贸易船。幸好我告诉他那是心石,否则那个老傻瓜还不知道他捞上来了什么。如果再去那里捞,可能还会有更多的收获,但理乌斯甚至连他下网的地方都记不清了。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让鱼进到他的网里的。那时候,半个提尔的渔船连续几个月都在搜找昆达雅石,火鱼和比目鱼在人们眼里都不值钱了,有些人还去领主那里献策,说应该在哪里下网。这就是老东西的价值,如果它们够老的话。现在,我决定你们需要一个男人帮助你们,而我恰巧知道这么一个人。” “谁?”奈妮薇立刻就问道,“如果你说的是一个领主,或者是一个大君,记住,我们现在还没有证据可以提供给他。” 爱蕙恩笑得喘不过气:“女孩,贸勒区里没有人认识大君,或者任何种类的领主,泥鱼不会和银河鱼打交道。我给你们介绍的是我知道的那个危险剑士,是两个男人里更危险的那个,泽凌·散达是个捉贼人,也是捉贼人里最好的。我不知道安多的情形如何,但在这里,捉贼人会为领主和商人服务,也会为你我服务,都一样的。而且他收我们的酬劳会更低些。只要还能有人为你们找到这些女人,那就是泽凌,他会把你们的东西带回来,你们根本不需要靠近这些暗黑之友。” 奈妮薇还没表现出完全的相信,爱蕙恩已经将那种木块绑在鞋底——她称这种木块为木鞋底——然后她就跑出门去了。艾雯透过一扇窗户,看着她的背影跑过马匹,一直跑进巷子里。 “你正在学会如何做一个两仪师,玛丽梅。”艾雯从窗口转过身,说道,“你的社交手腕已经像沐瑞一样圆滑了。”奈妮薇的脸色变白了。 伊兰走过去,一巴掌打在艾雯脸上,艾雯震惊地盯着她。“你说得太过分了,”金发女孩厉声说道,“太过分了,我们要一起活下来,否则我们就只能死在一起!难道你要告诉爱蕙恩你的真名字?奈妮薇尽量告诉了她更多的讯息,告诉她我们在追踪暗黑之友。将我们和暗黑之友联系在一起,这已经非常冒险了。她告诉她,她们是危险的,她们是杀人犯,难道你要奈妮薇亲口说出她们是黑宗两仪师?在提尔说出这个?你会冒这个险吗?你能确定爱蕙恩不会告诉别人?” 艾雯小心地揉着自己的脸颊。伊兰的胳膊非常有力,“我不喜欢这样。” “我知道,”伊兰叹了口气,“我也不喜欢,但我们必须这样。” 艾雯转回头,望向窗外的马匹。我知道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但我就是不喜欢。 第49章 提尔的风暴 艾雯终于坐回桌边,开始喝她的茶。她觉得,也许伊兰是对的,她说得太过分了,但她没办法强迫自己道歉。于是,三个人只是沉默地面对面坐着。 当爱蕙恩回来的时候,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那是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就像是从一块旧木头中雕出来的。泽凌·散达在门口解下木鞋底,将他的宽边草帽挂在一枚墙钉上。在他褐色外衣的腰带上,挂着一把锯齿匕首,和修林的那把匕首非常像,只是在长血槽的两侧各有一道短血槽。他拿着一根和他身高一样长,比他的拇指稍微粗一些的白木手杖,手杖上有一圈圈隆起的环形脊,看起来很像是那些车夫赶牛用的棒子。他的黑发被削得很短,在头顶形成一个平齐的发型,一双锐利的黑眼睛似乎在一进门时就将屋里的每一个人和一切细节都看过了一遍。艾雯打赌,他对奈妮薇和她自己审视了两遍,至少两遍。奈妮薇一定也察觉到了,她那种毫无反应的表情完全是装出来的。 爱蕙恩让泽凌也坐到桌边。泽凌卷起外衣袖口,朝三名女子各鞠了个躬才坐下来,然后将手杖靠在肩头。直到灰发妇人煮了一壶新茶,每个人都从各自的杯子里喝了一口,他才开始说话。 “桂娜大妈已经告诉了我你们的问题。”他神态自若地放下茶杯,“如果可以,我会帮助你们,但大君们也许很快就会有事情找我。” 强壮的妇人哼了一声:“泽凌,你什么时候开始像店铺老板兜售亚麻布一样讲价钱了?不要说你知道什么时候大君们会找你。” “我不会这样说的,”泽凌微笑着对她说,“但当我看见夜晚屋顶上的人影时,我就知道了。我只是用眼角瞥到了一点,他们就像是藏在芦苇里的尖嘴鱼一样隐秘,但我已经看见了。还没有关于盗贼的报告,但城墙里已经有了贼踪,你可以去报告,然后用赏钱给你买一顿晚餐。记住我的话,不用一个星期,我就会被叫到城堡去,因为已经有一群盗贼冲入了商人的宅院,甚至是领主的官邸。守卫者们可以守卫街道,但要找出盗贼,他们就需要捉贼人了,而我是他们第一个要找的。我不是要抬高我的身价,我只是说,无论我要为这些漂亮的女孩子们做些什么,我都得快点去做。” “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爱蕙恩不情愿地说,“如果他想骗一个吻,他会说月亮是绿的,海水是白的;但在其他事情上,他比大多数男人都更少撒谎,他也许是贸勒区最诚实的男人。”伊兰用一只手捂住了嘴,艾雯竭力不让自己笑出声。奈妮薇则无动于衷地坐在椅子里,而且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泽凌向灰发妇人苦笑了一下,然后显然是决定不再理会她说了些什么。他微笑着对奈妮薇说:“我承认,我对你们想找的这些贼很好奇。我知道有女性盗贼,还有盗贼团,但我从没有听说过女性盗贼团。而且,我欠桂娜大妈人情。”他的眼睛似乎又将奈妮薇重新端详了一遍。 “你要多少钱?”奈妮薇厉声问道。 “找回被盗的物品,”他轻快地说,“我要找回物品价值的十分之一。找人,每个人我要一枚银币。桂娜大妈说,被盗的物品只对你们有价值,对别人并没有价值,所以,女士,我建议你接受这个出价方式。”他又笑了,露出两排非常洁白的牙齿。“实际上,我不会从你们的失物里拿钱,但我可以从中获得一些友谊,不过我还是会收取一点报酬,一或两个铜币,就这么多。” “我认识一位捉贼人,”伊兰对他说,“他是个夏纳人,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先生。他带着一把剑和一把锯齿匕首,为什么你只带着一把锯齿匕首?” 泽凌显得很吃惊,然后又为自己的吃惊感到有些困扰。他要不就是不懂伊兰的暗示,要不他就是决定忽略掉那个暗示,“你们不是提尔人。我听说过夏纳这个地方,女士,传说那里有兽魔人,那里的每个人都是武士。”他的微笑说明他认为这些只是讲给小孩子的传说。 “是真的,”艾雯说,“或者有足够的真实成分,我曾经去过夏纳。” 泽凌看着艾雯,眨了眨眼,才继续说道:“我不是一位领主,也不是一个富商,甚至不是一名士兵。守卫者不大会因为外地人带着刀剑而找他们的麻烦,除非他们停留太长时间;但我是个本地的普通人,如果我携带太嚣张的武器,就会被捉到城堡的监狱里去。这里的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女士。”他的手仿佛是下意识地上下摩搓着手杖,“我依法行事,不能带剑。”他又一次向奈妮薇报以微笑,“现在,如果你们能描述一下那些东西——” 突然,他停住了话头,因为奈妮薇正将钱袋放在桌子上,从里面数了十三枚银币。艾雯觉得她挑的都是最轻的硬币,其中大多数是提尔银币,只有一枚安多银币。玉座给了她们许多金子,但即使这样,这笔钱也不可能永远花不完。 奈妮薇若有所思地朝钱袋里望了一会儿,才收紧袋口的系绳,收起钱袋。“你要找十三个女人,泽凌,如果你找到她们,你就能得到这么多钱。找到她们,然后我们自己去拿回我们的东西。” “不用这么多钱,我就能做到这些事,”泽凌表示反对,“而且也不需要额外的报酬,我只要我应得的钱。不用害怕我会向盗贼收取贿赂。” “不用害怕这种事,”爱蕙恩表示同意,“我说过,他是诚实的,只有在他说他爱你的时候,才不能相信他的话。”泽凌瞪了她一眼。 “我付这么多钱,泽凌,”奈妮薇坚定地说,“是因为我要买的值这么多钱。你会找到那些女人,同时不会有别的行动,对不对?”她等待着,直到泽凌不情愿地点点头,她才继续说道,“她们也许在一起,也许不在一起。她们领头的是个塔拉朋人,个子比我稍微高一点,有着黑色的眼睛和浅蜂蜜色的头发,她把头发按照塔拉朋风格编成了许多小辫子。一些男人也许会认为她长得很漂亮,但她不会认为说她漂亮是一种赞扬。她的嘴唇很吸引人,却给人一种阴狠的感觉。第二个是坎多人,她有一头黑色的长发,在左耳上方有一绺白发,还有……” 奈妮薇并没有说她们的名字,泽凌也没有问,名字很容易改变。谈到公事的时候,他的微笑就消失了。他认真倾听奈妮薇对十三个女人样貌的描述,当奈妮薇结束的时候,艾雯相信他能将奈妮薇刚才说的话一字不忘地背诵出来。 “桂娜大妈也许已经跟你说过这件事了,”奈妮薇最后说道,“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遍,这些女人比你想象的更危险。据我所知,已经有超过十个人死在她们手上,如果这些只是她们满手鲜血中的一滴,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听到这里,泽凌和爱蕙恩同时眨了眨眼。“如果她们发现你正在寻找她们,你就死定了。如果她们捉住你,她们就有办法让你说出我们在哪里,那时,桂娜大妈也难免和我们一起丧命。”灰发的妇人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相信我说的!”奈妮薇盯着他们,要求他们表示同意,“相信我说的,否则我就收回酬金,再找一个有点脑子的捉贼人!” “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泽凌的口气非常严肃,“一个小偷将她的匕首刺进我的肋骨,因为我以为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孩不会像男人那样心狠手辣。我不会再犯着这样的错误了,我会把所有这些女人都看作是两仪师,黑宗两仪师。”艾雯差点被茶水呛了一口。泽凌连忙抱歉地朝她笑笑,将桌上的银币收进自己的荷包,把它塞到腰带里面。“我不是想吓唬你,女士,提尔不会有两仪师的。我要花上几天时间,除非她们全都聚在一起。在一起的十三个女人是很好找的;如果她们分开,那就有些困难了。但不管怎样,我都会找到她们,在你们捉到她们之前,我不会把她们吓跑的。” 等到泽凌穿戴上草帽和木鞋底,从那道后门离开之后,伊兰说:“我希望他不会过于自信,爱蕙恩,我听了他说的一切,但……他真的明白她们是危险的吗?” “除了面对一双美丽的眼睛,或者是一双精巧的脚踝外,他从不曾失手过。”灰发妇人说,“当然,在那种时候,每个男人都会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他是提尔最好的捉贼人,不用担心,他一定能找到你们要找的那些暗黑之友。” “明天早晨之前,又要下雨了,”尽管屋里很温暖,奈妮薇还是哆嗦了一下,“我觉得有一场风暴正在凝聚。”爱蕙恩只是摇了摇头,用碗装了鱼汤,开始准备晚餐。 等到吃过晚餐之后,奈妮薇和爱蕙恩坐到桌边,又开始讨论草药和治疗的知识。伊兰继续完成她的斗篷肩膀处的一片刺绣,刺绣的花纹是简单的蓝白色花朵;后来,她又开始阅读爱蕙恩放在小书架上的《曼那伽的威廉姆散文集》。艾雯也想看看书,不过,无论是散文集、《简·法斯崔德游记》,还是艾勒瑞·艾芬的幽默故事都无法让她安心看下去。她隔着胸前的衣服,用手指一点点转动那枚石戒指特法器。她们在哪里?她们在石之心大厅里想做什么?只有龙,只有兰德能碰触凯兰铎,那她们又想做什么?到底她们想做什么?到底要做什么? 夜色更深的时候,爱蕙恩带她们看了二楼的卧室,但等到她离开之后,三个女孩都聚集到艾雯的房间里。她们只点了一盏小灯,艾雯脱下外衣,两枚戒指仍然挂在她的脖子上,那枚斑纹石戒指感觉上比金子还要沉。自从离开塔瓦隆以来,她们每晚都会这么做,只有和艾伊尔人一起的那个晚上例外。 “一个小时之后叫醒我。”她对她们说。 伊兰皱起眉头,“这次为什么这么短?” “你觉得不安?”奈妮薇问,“也许你太常使用它了。” “若我不这样做,我们还会在塔瓦隆洗碗盘,抱着找到黑宗两仪师的幻想,任由灰人杀死我们。”艾雯尖声说道。光明啊,伊兰是对的,我就像是个不懂事乱发脾气的孩子。她深吸一口气,“也许我是有些不安,也许因为我太靠近石之心,太靠近凯兰铎,太靠近那个陷阱,或者是别的什么。” “要小心。”伊兰说。 奈妮薇用更低的声音说:“千万要小心,艾雯,拜托你。”她用力揪住了自己的辫子。 艾雯躺在矮床上,两名同伴站在她两边,闪电开始在空中翻滚,睡梦渐渐来临。 又是连绵起伏的山丘,像每次一开始时一样。花朵和蝴蝶辉映着春日的阳光,耳边掠过的是轻柔的风和阵阵鸟雀的歌唱。这一次,她穿着绿色的丝衣,胸部有金色的飞鸟花纹刺绣,脚下是绿色天鹅绒软鞋。特法器变得轻盈无比,从她的衣服底下飘飞出来,只因巨蛇戒的重量压住了它,它才没有飘走。 经过简单的反复尝试,她已经了解到特·雅兰·瑞奥德世界的一些规则;即使是幻梦的世界,即使是非真的世界,也有它自己的规则,古怪的规则。艾雯相信,自己应该已经知道这些规则的十分之一了。其中有一条规则,可以让她到达想去的地方。闭上眼睛,她清空自己的思绪,就像要拥抱阴极力之前那样。这么做并不容易,因为玫瑰花蕾总会在她的思想中形成。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感觉真源,忍受无法拥抱它的痛苦,这样,她就必须用一些别的东西来填充思想中的空白。她开始在脑海中描绘石之心大厅,就像她在以前那些梦里见过的一样。她不放过那里的每一个细节,让它完美地在自己的虚空中呈现。那些巨大的红色抛光石柱、久经岁月磨蚀的石板地面、远离头顶的穹顶,以及水晶剑,无法碰触之剑,剑锋向上,缓缓地在半空中旋转。这些是如此真实,她相信自己伸手就能碰触它们,于是,她睁开眼,看到自己已经站在了石之心里,或者是石之心出现在特·雅兰·瑞奥德中。 石柱就在眼前,还有凯兰铎。在闪耀的水晶剑周围,几乎像影子一样黯淡而虚幻,十三名女子盘腿而坐,凝视着不停旋转的凯兰铎。蜂蜜色头发的莉亚熏转动头颅,用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直盯着艾雯,她笑了,双唇像一朵鲜红的玫瑰花。 大口喘息着,艾雯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几乎跌到了地上。 “怎么了?”伊兰问,“出了什么事?你看起来很害怕。” “你才刚刚闭上眼睛,”奈妮薇轻声说,“这是第一次,我们没有叫醒你,而你自己醒了过来。一定出了什么事,对不对?”她用力揪着自己的辫子,“你还好吗?”我怎么回来的?艾雯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光明啊,我甚至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她只知道,她不想说出一定要说出来的事情。解开脖子上的皮绳,她将巨蛇戒和更大的石戒指特法器握在掌心。“她们在等着我们,”她最后说道。不需要说出“她们”是谁,“我想,她们知道我们在提尔。” 窗外,风暴正在蹂躏这座城市。 雨滴一直击打在头顶的甲板,麦特盯着桌子上摆在他和汤姆之间的棋盘,但他没办法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棋局上,即使有安多银币作赌注,他也做不到。雷声咆哮,闪电从狭小的窗口投进刺眼的白光。四盏油灯照亮了雨燕号的船长室,这艘该死的船也许像那种鸟一样油光水滑,但它走得还是该死的太慢了。船身轻轻晃了一下,然后又晃了一下,只是晃动的模式似乎改变了。他最好不要把我们带进该死的泥里去!如果他没有把这个澡盆最后的一点速度榨出来,我就把给他的金子塞进他的喉咙里!他打了个哈欠。自从离开凯姆林以来,他就一直在担心那三个女孩,始终也没能好好睡一觉。他将一枚白棋放在棋盘的一个交叉点上,再走三步,他就能围住汤姆的一片五个黑棋的地方了。 “你可以成为一个好棋手的,小子,”走唱人咬着烟斗说着,放下另一枚棋子,“如果你专心一点的话。”他的烟草闻起来有一股树叶和坚果仁的气味。 麦特伸手拿起另一枚棋子,眨眨眼,又将棋子放下。同样是这三步,汤姆的棋能围住他的三个棋子。他没有看见这个变化,现在,他又看不到解招。“你有输过棋吗?以前有没有输过?” 汤姆拿掉烟斗,用指节捋了捋胡子,“很久没输过了,以前摩格丝可以用不到这盘棋的一半时间赢我。据说,优秀的军队指挥官和权力游戏玩家都精通棋艺,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毫无疑问,我只是她麾下的一名小卒。” “你不想玩玩骰子吗?下棋用的时间太长了。” “和掷出九把或十把,只能赢一把相比,我宁可把握惟一一次赢的机会。”白发男人漫不经心地说。 麦特突然从椅子里跳起来,舱门被撞开了,门口站着德恩船长。这个方脸男人从肩膀上摘下斗篷,一边自顾自地咒骂着,一边甩掉上面的雨水,“光明烤焦我的骨头吧,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你们雇下雨燕号。你,你要让这艘船在最黑的夜里和最大的雨中该死的全速行驶,还不停地要求加速。该死的加速!现在船可能已经一百次驶过该死的泥滩了!” “你想要金子,”麦特厉声说道,“德恩,你说过这堆老木板走得很快,那我们何时可以到提尔?” 船长露出一个紧绷的微笑:“我们已经在码头上了,如果我还会让哪个该死的会说话的东西上船,就把我当成一个该死的农夫烧掉吧!我剩下的金子在哪里?” 麦特跑到一个小窗口前,向外望去,借着闪电耀眼的白光,他能看见一座潮湿的石码头,那应该是一座码头。他从腰包里拿出第二袋金币,把它扔给德恩。有谁听说过河上人不玩骰子的!“走得不慢。”他吼了一声。光明啊,但愿我不会太晚吧! 麦特已经将所有的换洗衣服和毯子塞进皮袋子里,他将行李扛在一边的肩上,把装着烟火的油布卷挂在另一个肩头,再将斗篷围在最外面,只在前面留下一些缝隙。他自己被淋湿总比烟火被淋湿好,他可以被烘干,变得焕然一新,但根据他的试验,烟火是不行的。我猜,兰德的父亲是对的。麦特想起在家乡时,村议会从不在下雨时放烟火。他原先一直都以为那是因为烟火在晴朗的夜空中比较漂亮。 “你不打算卖掉这些东西吗?”汤姆正把走唱人斗篷披在肩上。他用斗篷盖住了装竖琴和长笛的皮匣子,但他的衣服和铺盖卷都被他背在百衲斗篷外面。 “在我对它们彻底研究清楚之前,我不会丢掉它们,汤姆。而且,想象一下,如果我把它们全都点燃放上天去,那该是多么有趣。” 走唱人哆嗦了一下:“只要你不会一次把它们全都点燃,小子;只要你不把它们扔进煮晚餐的火堆里。我不会忘了你是如何处理它们的。船长没有在两天前就把我们扔下船,你的运气已经很不错了。” “他不会的。”麦特笑了,“只要他看见那个钱袋,就不会这么做。是吧,德恩船长?” 船长手里正拿着那个钱袋,“以前我没有要过这么多钱,但你既然给了我这笔金子,你就不能再拿回去了。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火烧的速度行船?” “一场赌博,船长。”打了个哈欠,麦特拿起铁头棒,准备上岸,“一场赌博。” “一场赌博!”船长盯着那个沉重的钱袋,另外一个同样沉重的钱袋正锁在他的钱箱里,“你赌的一定是个火烧的王国!” “比那个还多。”麦特说。 雨点猛烈地敲击在甲板上,只有当一道闪电划过城市上空时,麦特才找到步桥的所在。倾盆大雨的咆哮只能让他勉强听到自己的声音,不过,他还能看见街边窗口透出的灯光。那里应该是客栈。船长没有到甲板上来送他们上岸,透过雨水也看不见任何船员。麦特和汤姆孤身朝岩石码头走去。 当靴子陷进街上的泥泞中时,麦特骂了一句,但这并没什么用,他还是要继续向前走。他用铁头棒撑住地面,尽量把每一步迈开来。空气中能闻到生鱼的气味,即使在大雨中,这种气味仍然非常浓郁。“我们要找一家客栈,”他大声说,好让汤姆能听见,“然后我会出去看看。” “在这种天气里?”汤姆也喊着回话。雨水从他脸上翻滚而下,但他更在意自己的乐器。 “柯马可能在我们之前就离开了凯姆林,如果他骑的是一匹好马,而不是我们那种劣鸟,他就能提前我们一整天的时间从亚林吉尔上船。我不知道那个白痴德恩给我们争取了多少时间。” “那艘船走得很快,”汤姆说,“雨燕号无愧于它的名字。” “也许是这样,汤姆。无论是不是下雨,我一定要赶在他之前找到艾雯、奈妮薇和伊兰她们。” “耽搁几个小时不会有什么差别,小子,像提尔这种规模的城市里有几百家客栈,城墙外面又会有几百家客栈。其中有一些客栈非常小,能出租的房间都不会超过十个,你走过这种客栈的时候,甚至都不会知道它们就在那里。”走唱人将斗篷的兜帽勒紧了一些,低声嘀咕着,“想把它们全都找一遍,需要几个星期的时间,但这同样也会让柯马用去几个星期的时间。我们不必在雨天度过这一晚。你可以用你剩下的所有钱打赌,柯马也不会在这种大雨里瞎跑的。” 麦特摇摇头。一家十间房的小客栈。在他离开伊蒙村之前,他见过最大的建筑物就是酒泉旅店。他怀疑布朗·艾威尔是不是有十间客房。艾雯和她的父母,还有她的妹妹们那时就住在二楼前面的房间里。烧了我吧,有时我觉得我们永远都不该离开伊蒙村。但兰德一定要离开。而艾雯如果没有去塔瓦隆,她可能也会死。现在,她也许已经因为去过塔瓦隆而丧命了。麦特不再以为自己能安居在农场中了,那些母牛和绵羊肯定不能玩骰子,但佩林还能有回家的机会。回家吧,佩林。他发现自己正在想这件事,在你还能回家的时候,赶快回家吧!麦特用力摇了摇头,傻瓜!为什么会想回家?他这时又想到温暖的床,但立刻把这种念头从脑海里推了出去。现在还不行。 闪电撕裂天空,划出三道锯齿形的白光,照亮了一幢狭小的房子,那幢房子的窗户上似乎挂着一些草药。房子旁边是一家店铺,店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但从招牌上画的盘碗来看,应该是一家陶工作坊。打了个哈欠,麦特耸起肩,用力把靴子从黏滞的泥浆中拖出来。 “我想,我可以忘掉城市的这一部分,”他喊道,“这么多泥巴,还有这股鱼腥味,你能想象奈妮薇、艾雯和伊兰会留在这里吗?女人总喜欢清洁和整齐的地方,汤姆,而且气味要好。” “也许吧!”汤姆嘟囔着,咳了两下,“你会对女人的忍耐力感到惊讶的。但也许你说得对。” 抓住斗篷,让它能严密地盖住烟火包,麦特加大了他的步伐,“来吧,汤姆。我想在今晚找到柯马,或者是那些女孩。” 汤姆跛着腿跟在他身后,不时会咳几下。 他们走过高大的城门,在这样的雨夜里,并没有人守门。当脚底感觉到坚硬的石板路时,麦特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在街上走了不到五十步,就看见一家客栈,灯光从大厅的窗户洒在街面上,音乐不停地飘入夜幕之中。即使是汤姆也不顾自己的瘸腿,在雨中很快就走完这五十步。 白新月客栈老板的大肚子让他的蓝色长衫宽松的下摆像上身一样紧裹在身上,使他的衣着样式看上去和桌边低背椅上的那些男人很不一样。麦特觉得这个老板在足踝上系住裤脚的松垂裤子够两个普通人穿的,一个人穿一条裤腿就够了。女侍们都穿着暗色的高领衫和白色的短围裙。两座石头壁炉间,有一个人正在演奏响板琴。汤姆用批评的眼光看了看那个人,摇了摇头。 圆胖的客栈老板名叫卡文·劳帕,他很高兴能为客人提供房间。一开始,两名新客人靴子上的泥巴还让他皱了皱眉。虽然麦特口袋里的银币和金币的数量已经不多了,不过汤姆的百衲斗篷立刻就抚平了他胖额头上的皱纹。当汤姆说,他会表演几个晚上,以赚取一些酬金的时候,他的下巴都开始高兴地摆动了。麦特问起他有没有见过一个胡子上有一道白斑的大汉,或者是三名年轻女子,他回答说对此一无所知。麦特把斗篷和铁头棒之外的所有东西都放在房间里,但他几乎没有看那个房间里有没有床——睡眠是一件很诱人的事,只是他拒绝让自己想到这件事。下楼之后,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鱼肉,没有回房,就直接走进大雨中。他很惊讶地发现汤姆依然跟在他身边。 “我以为你会喜欢干燥一点的地方,汤姆。” 走唱人拍了拍仍然在他斗篷底下的长笛匣,他剩下的东西也都放在了房间里。“人们喜欢和走唱人说话,男孩,我也许能搜集到一些你得不到的情报,而且我也不希望那些女孩受到伤害。” 在雨水横溢的大街上又走了一百步,他们在街道对面找到另一家客栈,之后的一家在两百步以外,然后还有更多的客栈。麦特每遇到一家都会走进去,汤姆在客栈里舞动一下斗篷,讲一个故事,然后由别人请他喝杯酒。麦特会趁这个时候询问一下客栈里的人有没有见过一个留短胡子、在胡子靠下巴的地方有一道白斑的男人,或者是三个年轻女子。他用骰子赢了几个钱,却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汤姆也没有。不过,麦特很高兴看到汤姆在每家客栈都只是象征性地啜一口酒。汤姆在船上时已经几乎像是戒了酒,但麦特那时并不确定一旦他们到了提尔,他会不会重新开始酗酒。等到他们已经走过二十几家客栈之后,麦特觉得眼皮已经快睁不开了。暴雨虽然小了一些,但雨滴砸在身上的感觉还是很明显,随着雨水的清洗,风中似乎有了一些清新的味道。天空变成了黎明即将到来之前的暗灰色。 “小子,”汤姆喃喃地说,“如果我们不回白新月去,那我就睡在这雨里好了。”他停下来,又开始咳嗽,“你有没有看见,你刚刚走过了三家客栈而没有进去?光明啊,我太累了,已经没办法思考了。你是不是知道要去哪里,却没有告诉我?” 麦特模糊地看见街上有个高个子男人,穿着一件斗篷,从街角跑过去。光明啊,我累了。兰德在二千里外的地方当他那个该死的龙。“什么?三家客栈?”他们这时正站在另一家客栈门前,在风中摇摆的招牌上写着——金杯客栈。虽然那个杯子看起来并不像是骰罐,不过他决定不管怎样,都要试一试。 “最后一个,汤姆,如果我们在这里没有找到她们,我们就回去睡觉。” 睡觉听起来比用一局骰子赌一百枚金币还要美妙,但麦特还是强迫自己走了进去。 刚朝大厅走了两步,麦特就看见他了,那个穿绿色外衣配蓝条纹灯笼袖的大汉正是柯马,削得很短的黑色胡子上,在下巴处有着白斑,其他条件也都没有差别。他坐在大厅尽头样式奇怪的低背椅上,他手里摇晃着一只皮骰罐,正朝对面的一个男人笑着。那男人穿着一件长衫,下身是松腿裤子,脸上没有任何笑容。他愣愣地盯着桌上的钱币,仿佛是想把它们装回钱包里去。另一个骰罐被放在柯马的肘边。 柯马将皮骰罐揭开,几乎没等骰子停止旋转,就开始笑了。“谁是下一个?”他大声喊着,一边将桌子中间的赌注搂到自己面前。他面前已经有一堆相当多的银币了。他将骰子铲回到骰罐里,又开始摇晃,“肯定有人想试试手气吧?”似乎没人有这种冲动,只有他还在摇晃着骰罐,大笑着。 麦特很容易就找到了客栈老板,这里的客栈老板都没有穿提尔样式的短围裙。老板的外衣也和那些与麦特交谈过的每一个老板一样,是深蓝的颜色。他看起来也算是个胖子,但只有卡文的一半多一些,他的下巴层数也只有卡文的一半。他一个人坐在一张桌边,拼命擦着一只锡杯,不时会瞪着角落的柯马。不过,当柯马望向他的时候,他又会将目光移开来。还有另外一些人,也在用气恼的眼神瞥着那个胡子大汉,却不敢与大汉的目光对峙。 麦特的第一个冲动是扑到柯马面前,用铁头棒敲打他的脑袋,逼问他艾雯她们的下落。但他立刻就克制住这个冲动。这里有些不寻常的地方,柯马是他所见到的第一个佩剑的人,但这个人望向他的眼神却不是一般剑士的那种可怕。即使给柯马倒酒的女侍也全都是神经质地朝他笑笑,就逃走似的离开了,她们显然认为这是一件可怕的事。 多看看,再行动,麦特疲惫地想,我惹的麻烦里有一半是因为缺乏观察和思考,一定要好好想一想。疲倦似乎在他的大脑里塞满了羊毛。他向汤姆点头示意,便走到客栈老板的桌边,后者则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坐在他面前的两个人。“那个胡子上有白斑的男人是什么人?”麦特问。 “你们不是从城里来的吧?”客栈老板说,“他也是个外地人。在今晚之前,我从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一个到这里来做买卖的外地人,或者是一个有钱到能买得起剑的商人,但他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这样对待我们吧!” “如果你以前从没见过他,”麦特说,“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商人?” 客栈老板看着麦特,仿佛麦特是个傻瓜,“他的衣服,还有他的剑,他不可能是一位领主,或者是士兵,所以他只能是一名富商。”他因为眼前这个外地人的愚蠢而摇了摇头。“通常那些贵族来到我们这里总是气焰嚣张,还在我们眼前玩弄那些女孩,但他并没有做这样的事。如果我去贸勒区,我不会和那些渔民赌他们的铜子儿。如果我去台瓦区,我也不会和来这里卖粮食的农人赌骰子。”他擦杯子的动作更猛烈了。“那个男人真是运气,他一定就是这么挣钱的。” “他一直在赢?”打了个哈欠,麦特很想知道自己如果和另一个有运气的人对赌一下,结果会怎样。 “他也会输。”客栈老板嘟囔着,“当赌注只有几个银角子的时候,他就可能会输,但如果赌到了一枚银币……今晚这种情况不少于十几次。在玩王冠的时候,我看见他用三个王冠和两个玫瑰赢了一枚金币。在玩顶花的时候,他有一半的次数会掷出三个六和两个五。在玩三颗的时候,他掷出的全都是六。在玩罗盘的时候,他每把都掷出三个六和一个五。如果他有这样的运气,我只能说光明真的是在照耀他了。如果他在对付别的商人时也能有这样的运气,那他可就发财了。一个人怎么能有这样的运气?” “骰子动过手脚了。”汤姆咳嗽着说道,“当他一定想要赢的时候,他就会用确定能有一面向上的骰子。他很聪明,没有把骰子做假成最强的花色,如果你总是扔出国王,人们就会怀疑你……”他扬起一边的眉毛,望向麦特,“……只有一种花色能赢他,但他扔不出那个花色。” “我听说过这种骗局,”客栈老板缓缓地说,“伊利安人会用这种花招,我听说过。”然后,他摇摇头,“但两个人都用同样的骰罐和骰子,这不可能。” “给我拿两个骰罐来,”汤姆说,“还有两套骰子,王冠还是点骰都可以,只要两副一样就行。” 客栈老板皱起眉看着他,但还是起身离开了,临走时,还不忘带着他的大锡杯。没一会儿,他拿来两个皮骰罐。汤姆将一副五个骨骰放在麦特面前,无论是点骰还是花色骰,麦特见过的骰子不是骨制的,就是木制的。这些是点骰。麦特将骰子拿起来,皱眉望着汤姆,“要我看什么?” 汤姆将另一个骰罐里的骰子倒在手掌上,然后,以几乎快到看不清的程度将骰子扔回到骰罐里,又将骰罐扣在桌上,骰子一粒也没掉出来。他的手还放在骰罐顶上,“在你手里的每个骰子上都做个记号,小子,小记号就行,但你要能认出来。” 麦特发现自己正在和客栈老板交换困惑的眼神。然后,他们全都看着汤姆手底下倒扣的骰罐。麦特知道汤姆要耍花招了——走唱人总是能做出不可能的事情,比如吐火和从空气中拖出丝线,但他看不出汤姆在距离他这么近的时候能做些什么。他抽出腰间的小刀,在每个骰子上都留下一道小刻痕,就刻在六个点形成的圆圈中央。“好了,”他说着,将骰子放回到桌上,“让我看看你的招数吧!” 汤姆伸过手,拣起那些骰子,然后将它们重新放到一尺以外的地方。“找找你的记号,小子。” 麦特皱起眉头。汤姆的另一只手还放在倒扣的骰罐上,走唱人没有移动它,也没有让麦特的骰子靠近它。他拣起了桌上的骰子……眨眨眼。骰子上的刻痕消失了。客栈老板倒抽了一口气。 汤姆翻过拣放骰子的手,露出五枚骰子。“你的记号骰子在这里,这就是柯马所做的。一个小孩的伎俩而已,很简单,但我没想到他的手指也能这么灵活。” “毕竟,我不认为我会想和你玩骰子。”麦特缓缓地说。客栈老板还在盯着骰子,但他似乎没想到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叫治安官来,或者叫管理这里治安的人来,”麦特对他说,“逮捕他。”在监狱里,他就没办法杀人了。但如果她们已经死了,该怎么办?麦特尽量不让自己有这样的念头,但这种想法在他的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那我就要他死,还有加贝瑞,无论用什么办法!她们不会死的,烧了我吧!她们不能死! 客栈老板摇摇头,“我?我向守卫者指控一个商人?他们甚至不会看他的骰子一眼。他只要说一句话,我就会被铁链锁上,去龙指的运河里掏河泥。他可以一刀砍了我,而那些守卫者会说,这是我应得的下场。也许他过一会儿就会离开了。” 麦特向他做了个鬼脸,“如果我暴露了他的罪行,那样可以吗?你会去叫治安官,或者是守卫者,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吗?” “你不明白,你是个外地人,即使他也……但毕竟,他是个有钱人,这很重要。” “在这儿等着,”麦特对汤姆说,“我可不想让他碰到艾雯她们,无论我要采取什么行动。”他打着哈欠,从椅子里站起来。 “等等,小子,”汤姆在身后叫他,声音很低,但很急迫。走唱人也从椅子里站起来,“烧了你吧,你不知道你正在插手什么样的事情!” 麦特朝他挥挥手,示意他留在原地,然后就走向了柯马。没有别人接受这个胡子男人的挑战了,当麦特将铁头棒靠在桌边,坐下来的时候,他用饶有兴致的目光看着这个新来的赌客。 柯马端详着麦特的外衣,露出凶恶的笑容。“你想赌铜币,农夫?我不会浪费时间在——”当麦特拿出一枚安多金币放在桌上,打着哈欠望着他时,他停顿了一下。等他看麦特还没有开口的意思,他继续说道:“你的态度需要改进,不说话的农夫,不过金子有它自己的声音,它不需要什么态度。”他摇动手中的皮骰罐,将骰子倒在桌上。看到骰子的花色是三个王冠和两个玫瑰,他发出嘿嘿的笑声,“你不可能赢的,农夫,也许你的破布衫里还藏着更多想丢掉的金子?你以前做了什么?抢了你的主人?” 他伸手去拿骰子,但麦特抢先一步拿起骰子。柯马瞪了他一眼,还是将骰罐给了他。如果两次掷骰的结果一样,他们必须重新掷骰,直到有人胜出。麦特在晃骰的时候笑了,他不会让柯马有机会换掉骰子。如果他们连续三或四次掷出同样的花色,即使是那些守卫者也会知道的。大厅里所有的人都能看见,肯定会有人传话出去。 他将骰子倒在桌上,骰子古怪地蹦跳着,他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在……变化。他的运气似乎已经突破了一切限制,整个大厅都在他的周围翻滚,有无形的丝线在牵扯这些骰子。不知什么原因,他想看看门口,但他还是让目光定在骰子上。它们已经不动了。五个王冠。柯马的眼睛仿佛正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你输了。”麦特低声说。如果他的运气已经到了这种程度,那么他再多做一些什么应该也没关系了。在他脑海深处,一个声音告诉他要三思而行,但他太疲倦了,已经没办法去听这个声音。“我想,你的运气已经用光了,柯马,如果你伤害了那些女孩,你就完蛋了。” “我甚至还没找到……”柯马开口的时候,眼睛还盯着那些骰子。他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一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还没有找到她们。运气,甜美的运气,一直跟随着我。“回凯姆林去,柯马,告诉加贝瑞,你找不到她们。就说她们死了。随便告诉他什么,但今晚就离开提尔。如果让我再看见你,我就杀了你。” “你是谁?”大汉不安地说,“是谁派——”下一瞬间,他已经拔出剑,站了起来。 麦特一掀桌子,让桌面砸向他,回手抄起了铁头棒,但他忘记柯马是个何等魁梧的人。胡子大汉一推桌子,将桌子砸回麦特的背上。麦特滚倒在椅子旁,手里握紧着铁头棒。柯马将桌子甩到一边,举剑刺向麦特。麦特一边抬脚抵住柯马的腹部,阻止了他的冲锋,一边笨拙地挥动手上的棒子,勉强挡住了他的剑。但剑上巨大的力量打飞了铁头棒,当麦特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紧握着柯马的手腕。那个男人手中的剑刃距离他的脸不到一只手掌的宽度。他闷哼了一声,向后翻滚,同时双腿全力向上猛蹬。柯马大睁双眼,越过麦特,脸朝天跌在一张桌子上。麦特爬到铁头棒旁边,不过,当他拿起棒子的时候,柯马已经不动了。 大汉的腰和腿平摊在那张桌子上,上半身空悬着,只有脑袋着地。原先坐在那张桌子周围的人都已经远远地闪到一旁,一边搓着双手,一边紧张地互相交换着眼神。一种充满担忧情绪的耳语声充满了整个大厅,这不是麦特预料中的声音。 柯马一伸手就能够到他的剑,但他并没有动。他只是盯着麦特,看着麦特将剑一脚踢飞,又跪倒在他面前。光明啊,他的背一定折断了!“我告诉过你,你应该离开的,柯马。你的运气已经用光了。” “蠢材,”大汉费力地喘着气,“你……以为,我……是惟一……追杀她们的人?她们不会……活到……”他的眼睛死盯着麦特,嘴张得老大,却没有再说出半个字。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麦特望着他失去了光彩的眼睛,希望这个死人能再多说出几个字。还有谁?烧了你吧,还有谁?她们在哪里?我的运气,烧了我吧,我的运气怎么没了?这时,他才发觉客栈老板正拼命拉着他的胳膊。 “你一定要离开,快点,不要等守卫者过来。我会让他们看那些骰子。我会告诉他们,是个外地人做的,不过我会告诉他们那个杀人的是个红头发、灰眼睛的高个子,没有人会受到惩罚的。那是个我昨晚梦见的人。不是真人。也没有人会拆穿我,他骗了所有人的钱,但你一定要走,快走!”大厅里的其他人都故意望向别的地方。 麦特任由自己被老板从那个死人身边拖开,推到门外,汤姆已经等在雨中了。他抓住麦特的胳膊,一瘸一拐地沿着街道跑起来,拖着麦特踉跄地跟在他身后。麦特的兜帽还挂在他背后,雨水浸湿了他的头发,从他的脸上不停地流下来,流进他的脖子。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走唱人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注意着麦特身后的街道上是否有其他人影。 “你睡着了吗,小子?你刚才还一点睡意都没有呢!快点,小子。守卫者会逮捕这两条街里的所有外地人,无论那个客栈老板会如何形容那个杀人犯。” “是运气,”麦特喃喃地说,“我能看得见,那些骰子。我的运气最强的时候,都是事情最有……偶然性的时候。就像骰子。牌就不那么强了,棋就没用了。不能有太多的规律,一定要有许多偶然。即使找柯马也是这样,我本来不想找了,我走进那里只是因为偶然。汤姆,如果我要找到艾雯她们,我就一定不能遵循什么规律和推测。” “你在说什么?那人死了,如果他已经杀了她们……嗯,你也为她们报仇了。如果他还没动手,你就是救了她们。现在,你能不能该死的走快一点?守卫者很快就来了,他们可不像女王卫兵那么温和。” 麦特挣脱自己的手臂,摇晃着向前走了几步,手里拖着他的铁头棒。“他曾不经意地说出他还没有找到她们,但他说,他不是惟一要杀她们的人。汤姆,我相信他的话,我那时正看着他的眼睛,他说的是实话。我要找到她们,汤姆,我不知道还有谁在追杀她们。我一定要找到她们。” 他用拳头捂住嘴,打了一个沉闷的哈欠。汤姆将麦特的兜帽掀起来,不让雨水继续泼洒在他头上,“今晚就算了,小子。我需要好好睡一觉,你也是。” 潮湿,我的头发贴在脸上了。他的脑袋有些发昏。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这是因为他需要睡眠。他发现他已经很累了,累到没办法发现自己的疲倦。“好,汤姆,但天一亮我就要出去找她们。”汤姆咳嗽着点点头,他们在大雨中向白新月客栈走去。 距离黎明还有一段时间,麦特已经跳下了床,他和汤姆出发去搜寻提尔城墙里的每一家客栈。麦特随心所欲地四处游荡,根本不刻意去寻找某家客栈。有时候,他会用掷硬币来决定是否走进一家客栈。连续三天三夜,他都这么做,大雨连续三天三夜都没停,有时伴随着雷鸣电闪,有时则只是平静地向地面泼洒水滴。 汤姆的咳嗽愈来愈严重了,他不得不停止吹奏长笛和讲故事。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也没办法演奏他的竖琴,但他坚持和麦特一起行动,人们还是会愿意和一个走唱人聊天的。麦特的骰运在这种无目的游荡中变得更好了,不过他在一家客栈或酒馆里只赢几个钱就收手。他们都没有收集到任何有用的情报。关于伊利安战争的传闻,关于梅茵发动袭击的传闻,关于安多入侵的传闻,关于海民切断贸易线的传闻,关于亚图·鹰翼的军队从坟墓中回来的传闻,关于真龙转生的传闻。和麦特打赌的人们说出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令人沮丧。在麦特看来,这些人似乎都在追寻最阴暗的消息,而且全都对这些消息半信半疑。但他没有听到丝毫与艾雯她们有关的讯息,没有任何客栈老板见到过与他的描述相符合的女人。 麦特开始做噩梦,毫无疑问,这是他的忧心所致。艾雯、奈妮薇和伊兰,还有一个人,留着剪得很短的白发,穿着像柯马一样的斑纹灯笼袖外衣,一边笑,一边在她们四周编织出一张网。只是有的时候,陷在网中的是沐瑞,有时候则是一把水晶剑,他一碰到那把剑,剑刃就会像太阳一样闪耀出刺眼的光芒。有时候,兰德会握住那把剑。不知为什么,他有许多次都梦见了兰德。 麦特相信,会做这些梦的原因是他睡眠严重不足所致,他只有在想起来的时候才会吃些东西,但他不会停下脚步。他告诉自己,他有一场赌局要赢,即使丢掉性命,他也要赢。 第50章 铁锤 船顶着下午炎热的阳光停靠在提尔的码头上,飘散着水气的石板上还残存着许多小水洼。潮湿的空气让佩林感觉到与伊利安一样的闷热,他能闻到沥青、木材和绳索的气味,也能看见南边河岸上的造船厂;香料、生铁、大麦、香水、酒和上百种他不知道的气味组成一团大杂烩,从码头后面的仓库里不断地飘过来。当风向转往北方的时候,他闻到了鱼的气味。但风向很快又转了回来,鱼味也退去了。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气味。他将自己的思绪向外延展,去寻找狼,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便急忙切断了自己的意识。最近,他这么做的次数愈来愈频繁了。当然,这里没有狼,这么巨大的城市周围不可能有狼存在。他只希望自己不会感觉到如此……孤独。 当驳船船头的步桥被放下来的时候,他牵着快步,跟随沐瑞和岚走上了码头。巨大的提尔之岩城堡矗立在他们左侧,尽管在最顶端有旗帜飘扬,但它看上去仍然像是一座石山。佩林不想看到这座城堡,但只看到提尔城却看不到它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还在这里吗?光明啊,如果他已经在尝试进入那座城堡,那他可能已经死了。那时,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我们要在这里找什么?”萨琳在他身后问道。她一直没停止发问,只不过她不对两仪师和护法发问。“伊利安让我们看到了灰人和野猎,提尔又有什么?能让……让某些人那么想阻止你们过来?” 佩林向周围扫了一眼,那些忙着运货的码头工人看起来并没有在听他们说话,他相信自己从他们身上闻到了恐惧的气味。他吞回了挂在舌边的严厉指责。萨琳的舌头很快,而且很锋利。 “我希望你不要用这么激动的声音说话,”罗亚尔嗡嗡地说,“你似乎以为这里会像伊利安一样轻松,菲儿。” “轻松?”萨琳嘀咕着,“轻松!罗亚尔,我们在一夜的时间里几乎被杀死两次,光是伊利安的经历就足够写一首狩猎者歌谣了。你竟然说那是轻松?” 佩林满面愁容,他希望罗亚尔不要用那个名字称呼她,这样只会提醒沐瑞认为她是明口中的猎鹰。而且,佩林不禁一直在想她是不是明警告他要注意提防的那个漂亮女人。至少,我还没碰上那只鹰,还有拿剑的图亚桑人!这才是最让人感到奇怪的。如果图亚桑人会拿剑,那还不如说我是个羊毛商人! “停止问问题,萨琳。”他跨上快步的马鞍,对女孩说:“当沐瑞决定告诉你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这时,他仍然竭力让自己不去看那座城堡。 她转动着那双黑色的凤眼望着他,“我不认为你知道原因,铁匠。我想,正因为如此,你才不告诉我,你没办法告诉我。承认吧,乡下男孩。” 微微叹了一口气,佩林在沐瑞和岚身后走下码头。等到罗亚尔拒绝回答问题之后,萨琳就没有继续追问巨森灵。佩林觉得萨琳要巨森灵称呼她菲儿,一定是为了吓唬他,他不会被吓到的。 沐瑞已经将油布斗篷捆在她的马鞍后,就在那个不起眼的放着真龙旗的包袱上面。在这么热的天气里,她换上了在伊利安得到的蓝色亚麻斗篷,它又宽又深的兜帽藏住了她的脸。她的巨蛇戒被挂在脖子上。她曾经说过,提尔不禁止两仪师存在,但提尔之岩的守卫者会严密地监视戴戒指的女人,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受到监视。 岚在两天前就把他的变色斗篷塞进了鞍袋里,很明显,那个派出暗之猎犬的人,没有再派出更多的暗影力量追击他们。沙马奥,佩林想到这个名字,打了个哆嗦,急忙把这个名字赶出脑海之外。护法在伊利安就没有因为天气炎热而改变着装,所以在稍微凉爽一些的提尔,他自然更不会有什么改变。他灰绿色的外衣纽扣全部被扣紧了。 佩林外衣的扣子松开一半,衬衫领口也是敞开的。提尔也许比伊利安要凉爽些,但现在的温度仍然像两河流域的夏天一样热,仿佛是大雨过后的潮湿天气让这里的闷热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挂着战斧的腰带松松地挂在鞍桥上。如果他要用斧子,伸手就可以拿到。身上没有了这把斧子,他感觉轻松多了。 走过最初的几条街时,他很惊讶地看着地上的泥泞。在他以前的旅途中,只有村庄和小镇才会有泥土的街道,而提尔是他见过最大的城市之一。但本地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有许多人赤着脚走在街上。一个妇人鞋底的小木块吸引了他的注意,随后他又觉得奇怪,为什么这里的人没有都穿上这样的鞋子。那些男人穿的松腿裤子看起来要比他厚实的贴身裤子凉快许多。他在脑子里描绘了一幅他穿上松腿裤子,头上戴一顶那种圆草帽的画面,禁不住笑出声来。 “你发现什么好笑的东西了,佩林?”罗亚尔问。他的耳朵无力地垂在头侧,耳朵上的茸毛和头发混在一起。他有些担忧地看着街上的行人,“这些人看起来……很颓废,佩林,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他们还不是这个样子。即使是任由树林被砍伐的人类也不该被弄成这种样子。” 佩林这时才注意到人们脸上的表情,他发现罗亚尔是对的,有一些东西从太多的面孔上消失了。也许是希望,也许还有好奇,这些人对于从他们身边策马而过的一行人看也不看一眼,只是在必要的时候会为马匹让开道路。一个骑在高头大马背上的巨森灵在他们眼里似乎和岚,和佩林没什么差别。 他们走过高大的灰色城门,守城士兵在城门两边用黑色的眼睛严厉地盯着他们,这些士兵在胸甲下面穿着红色的外套,宽松的外套袖子有一双收紧的白色袖口。他们戴着宽边的圆形钢盔,盔顶挑起一条铁脊。和普通人穿的松腿裤子不一样,他们穿的裤子很紧,裤脚也被塞进了齐膝高筒靴的靴筒里。这些士兵看到岚的佩剑和佩林的斧子与长弓,都皱起眉头,将手指搭在自己的剑柄上。尽管他们的表情都非常凶狠,但他们的脸上也同样有着颓败的神情,仿佛没什么事值得他们去努力了。 城里的街道变得更宽,而且有了铺路石,这里的建筑物也显得更为高大,不过它们的风格和城外的房屋并没有什么区别。佩林觉得这里的屋顶有些古怪,特别是那些尖顶,但他自从离开家乡之后,见识过那么多不同风格的屋顶,所以,他现在只是稍微想了想,这些瓦片是用什么样的钉子固定上去的。有些地方的屋顶看上去似乎连一枚钉子都没有。 宫殿和巨大的建筑物分散在小型的普通建筑之间,看上去显得有些杂乱无章。一片由高塔和方形白色屋顶组成的建筑群由宽阔的街道环绕着,而街道的另一边就是客栈和普通房舍。一座巨大的厅堂,前面以十二尺为间隔排列着一排方形的白色大理石柱,要登上五十级台阶,才能到达它三十尺高的青铜大门。而它的旁边是一家面包店,另一边是一家裁缝铺。 这里有更多的人穿着和士兵一样的外衣和裤子,不过他们没有甲胄,而且衣服的颜色更加鲜艳。这里甚至还有人佩着剑。没有人赤脚,即使是那些穿松腿裤子的人也都穿着鞋。女子的服装经常会更长更大一些,她们的领子都开得很低,露出了肩膀,甚至是胸部。这些衣服的质料有丝绸的,也有羊毛的,海民贩运的大量丝绸都要经由提尔上岸。许多轿子和由成队马匹拉动的载客马车和两轮、四轮的牛车一起走在街道上。这里也同样有无数张灰心丧气的面孔。 岚挑选的客栈名字是“星光”,它的一边是布匹店,另一边是铁匠铺,三座建筑之间由狭窄的巷道隔开。铁匠铺完全由没有装饰的灰色石头建成;布匹店和客栈是木制的。星光客栈足有四层楼高,在屋顶上也开有小窗户。织布机的吱嘎声和锤子敲击铁块的声音此起彼落。一行人将马匹交给客栈的马夫,让他带到后面的马厩去,他们则走进了客栈。厨房里飘出烹调鱼的味道,可能是烤,也可能是炖;也有一股相比之下小一些的烤羊肉味。大厅里的人们都穿着紧身外衣和松垂的裤子,佩林认为他们都不是有钱人——他已经可以确定,穿灯笼袖鲜艳衣服的男人和露肩亮色丝衣的女人才是有钱人和贵族——有钱人无法忍受外面传来的噪音,也许这正是岚选择这里的原因。 “这么吵,我们怎么睡觉?”萨琳嘀咕着。 “不问问题了?”佩林微笑着对她说,这时,他觉得她像是要对他吐舌头的样子。 客栈老板是个圆脸的秃头男人,他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衫,还有那种松腿裤子。他鞠躬的时候,手掌还捂在稍微突起的肚子上。他的脸上自然也有着那种放弃的神情,“光明照耀你,女士,欢迎。”他叹了口气,“光明照耀你,大人,欢迎。”看到佩林的黄眼睛,他稍稍愣了一下,然后,他满脸疲惫地转向罗亚尔,“光明照耀你,巨森灵朋友,欢迎,我已经有一年或更久的时间没有在提尔看见你的族人了。有些巨森灵会在城堡和其他地方工作,当然,他们全都住在城堡里,但我以前也在街上见到过他们。”他最后叹了一口气,结束了谈话。看上去,他已经没有任何好奇心想知道为什么会有另一个巨森灵来到提尔,或者为什么他们这样的人会来到提尔。 这位秃头老板的名字是爵拉·哈特,他亲自带着他们看过了房间。很明显的,他将身穿丝衣、用兜帽隐藏面孔的沐瑞当成了一位女贵族,而将面色冷峻、身上佩剑的岚当成了她的侍卫,也因此他才会亲自为他们服务。佩林显然被他当成了随从,而萨琳的身份他还没办法确定,这个女孩子看他时候脸上嫌恶的表情更让他有些搞不清楚。至于罗亚尔,他毕竟是个巨森灵。他请人为罗亚尔把床并在一起,还为沐瑞准备了一间可以在室内用餐的私人房间。沐瑞以优雅的姿态接受了他的好意。 看房间时,他们一直都在一起,在楼上的走廊里形成一个小小的队列,直到爵拉指点完毕,鞠躬下楼去,他们才回到沐瑞的房门口。这里的墙壁都用白色石膏粉刷过,罗亚尔的头能顶到走廊的天花板。 “讨厌的家伙,”萨琳嘀咕着,拼命用两只手拍打窄裙子上的尘土,“我相信他一定把我当成你的女佣了,两仪师,我可不会接受这种待遇!” “小心你的舌头,”岚低声说,“如果你说出这个称号,而被其他人听见,你会为此后悔的,女孩。”她看起来仿佛想吵架的样子,但岚冰冷的蓝眼睛冻住了她的舌头,只是没有冷却她炽烈的目光。 沐瑞没有理他们,她的双眼茫然地望着前方,双手没有目的地拍打衣裙。佩林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我们该怎样寻找兰德?”佩林问道,但沐瑞却好像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沐瑞?” “不要远离客栈,”过了一会儿,沐瑞才说道,“提尔对那些不懂规矩的人来说,可能是个危险的城市,在这里,因缘有可能会被撕裂。”最后这句话声音很低,仿佛只是对自己说的。她又将声音提高了些:“岚,让我们看看在不吸引别人注意的情况下,能发现什么,其他人都留在客栈附近!” “留在客栈附近。”等到两仪师和护法消失在楼梯下面之后,萨琳模仿着沐瑞的声调说,但她还是降低了声音,以防刚刚离开的两个人听到,“这个兰德,他是你们说的那个……”如果她看上去像是一只猎鹰,那也是一只非常不安的猎鹰,“我们到了提尔,那座石之心大厅里……还有预言中说的……光明烧了我吧,时轴,这就是我想出现在其中的故事?” “这不是故事,萨琳。”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佩林觉得自己几乎像客栈老板一样失去希望,“时光之轮将我们编织在因缘中,你选择了将你的命运之线和我们的缠在一起,现在,想解开已经太迟了。” “光明啊!”她咆哮道,“你现在说话就像她一样了!” 佩林将她和罗亚尔留在一起,自己回到房间里将行李放下。房里有一张矮床,很舒服却相当小,可能城里人认为这就是仆人应该睡的床。墙角有一个脸盆架,一个凳子,满是裂纹的石膏墙上有几根墙钉。当他回到走廊时,萨琳和罗亚尔都不见了,锤子敲打在铁砧上的声音似乎正在向他发出召唤。 提尔有这么多奇怪的事情,当佩林走进铁匠铺时,他不由得感到一阵轻松。铁匠铺里只有一间大房间,屋子没有后墙,后面完全是一扇大门,门外是一个院子,上蹄铁的马和牛都会被牵到这里来,所以那里还有一套可以将牛马吊起的吊索。靠墙的架上立着许多锤子,从墙面突出来的托梁上挂着不同种类和尺寸的钳具。蹄撑、蹄刀和其他上蹄铁的工具都整齐地放在木头长凳上,旁边还摆着凿子、尖嘴锤、铁模和所有的铁匠工具。柜子里堆积着各种厚度的铁块和钢块。空地中央立着五个不同粗糙程度的打磨用铁轮,六个铁砧和三座带风箱的石头熔炉,不过只有一个炉子里有燃烧的炽煤。淬火桶就放在熔炉旁。 铺子里的铁匠正用大钳夹住一块黄色的热铁,不停地用锤子敲打。他穿着宽松的裤子,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不过挡住他赤裸胸口的长皮背心和皮围裙,与佩林和卢汉师傅在伊蒙村穿用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粗壮的胳膊和肩膀说明了他在金属技艺中浸淫的岁月,他的黑头发几乎只是和佩林记忆中卢汉师傅的灰头发一样多。在墙上还挂着更多的皮背心与围裙。看起来,这个人应该有学徒,但佩林没看见这些人。炉火的味道和家乡的一样,热铁的味道也和家乡的一样。 铁匠转过身,将正在打的铁片插进热煤里,佩林走过去为他推风箱。那人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佩林缓慢而稳定地推拉风箱,保持着固定的节奏,让热煤维持在正确的温度上。铁匠回过身,继续在铁砧的圆角上打,佩林觉得他正在打制一个桶刮子。铁锤飞快地击在热铁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那个人一直在低头工作,眼睛也没有抬一下,“学徒?”他忽然说。 “是的。”佩林的回答同样简单。 铁匠继续工作了一段时间。他打制的确实是一个清理木桶内部的桶刮子。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佩林一眼,放下锤子,拿起一块方形的厚铁,塞进佩林手中,然后又拿起锤子,继续他的工作。“看看你能用这个做什么。”他说。 想也没想,佩林走到炉子对面的一个铁砧旁,用那块铁轻轻敲了敲铁砧的边缘。发出的声音很好听。这块铁放在慢炉中的时间不长,没有从热煤中融入大量的碳。佩林将它全部塞进热煤中,又尝了尝两个淬火桶里的水,以确定哪一个桶子里是盐水,哪一个装的是橄榄油。随后,他脱下外衣和衬衫,开始挑选和他的身材较适合的皮背心。一般提尔人都没有他这么魁梧的身材,但他还是找到了一条合身的,而围裙就比较好凑合一些了。 当他转过身的时候,他看见那名铁匠还在埋头工作,但他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笑容。不过,一个人知道打铁的方法并不代表他掌握了锻铸的技艺,佩林还需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他拿了两把锤子、一把长柄扁头钳和一根尖头方柄凿,回到铁砧旁边。那个铁块除了被佩林留在热煤外面的一点之外,已经全部变成了暗红色。佩林拉动风箱,看着金属的颜色逐渐变亮,直到它变成了只比白色暗一点的黄色。然后,他用钳子拖出铁块,将它放在铁砧上,从两把锤子中挑出一把重一些的。据他估计,那把锤子大约有十磅重,在一个不懂得打铁的普通人眼里,这把锤子的手柄显然太长了。佩林握住锤柄的末端,打铁时,炽热的金属有时会喷溅出火星。他记得在圆丘那儿,他见到过铁匠手上的伤疤,那是个不小心的家伙。 佩林不想做什么别出心裁的精制品,简单的对象在这时候看起来是最合适的。他开始打圆铁块的棱角,然后捶击铁块中间,将它打成一片宽刃,在铁块末端差不多还保持了原有的厚度,整个铁块被他打成了大约一个半手掌的长度。他不时会将那块铁放回到热煤里,让它保持在亮黄色的状态。过了一会儿,他换用轻一些的锤子,它的重量只有前一把锤子的一半。他将刃以外的那一部分打细,然后在铁砧角上打出一个弯,最后会有一个木柄被安装在那里。他将方柄凿的凿柄插在铁砧方孔里,把热铁放在上面,用力一击,打掉了缀在后面的冷钢砣。这件工具差不多已经成形了。这是一把斜面小刀,刀柄末端的平整工作要在那名铁匠打完他的桶刮子之后,和刚刚打好的几件工具排在一起,同时进行。 完成热切之后,佩林将依然红热的金属扔进盐水的淬火桶中。淡水被用来对最坚硬的金属进行淬火;而油是用在最软的金属上,一般在其中淬火的都是优质小刀和剑,佩林只是听说过,不过他从没有参与过这些物品的打制。 当金属被冷却到足够程度时,它变成一种阴暗的灰色,佩林把它从水里拿出来,将它放到磨轮上,踏动踏板,以缓慢的转轮速度对它进行抛光。然后,他小心地将刀刃部分再次加热。这一次,被加热的部分颜色要深许多,先是稻草色,再转为青铜色。当青铜光泽以波纹形式遍布刀刃时,他将它拿出熔炉,慢慢放凉,这时,他终于可以打磨出最后的锋刃了。第二次被加热之后必须自然冷却,再次淬火会破坏回火中形成的刀刃结构。 “做得很不错,”铁匠说,“没有任何浪费步骤。你要找工作吗?我的学徒刚刚都离开了,原本有三个人,都是不会干活儿的蠢货,我有足够的活计要你做。” 佩林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会在提尔逗留多久,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想再做一会儿。我有很长时间不干这一行了,我很想念它,也许我能做一些你的学徒的工作。” 铁匠重重地哼了一声,“你比那些笨蛋要好得多,他们只会游手好闲四处逛,不停地嘟囔着他们的噩梦。仿佛除了他们之外,别人都不会做噩梦似的。你可以在这里工作,只要你愿意。光明啊,我还要做十二把小刀、三把制桶斧,这条街上的一个木匠还需要一把榫眼锤,还有……太多东西要做了。还是从小刀开始吧,看看我们在天黑之前能做出多少。” 佩林很快就陶醉在工作中,他忘记所有的事情,只记得金属的热度,打的声音,还有熔炉的味道。当他抬头时,他看见德米得·艾加拉——这是铁匠向他自我介绍时告诉他的名字——已经脱下了皮背心。上蹄铁的空地已经变黑了。所有光线都来自熔炉和屋里的两盏油灯。萨琳正坐在一个铁砧上看着他。 “就是说,你真的是个铁匠啰,铁匠。”她说。 “没错,女士。”德米得说,“他说他是学徒,但他今天干的活儿绝不比他的师傅差,每一次敲击都在水平以上。”佩林对这样的称赞感觉有些不好意思,铁匠朝他笑了笑,萨琳则用一种不以为然的眼光望着这两个人。 佩林把身上的皮背心和围裙挂回到原先的位置上,但他一脱下这些东西,立刻就感觉萨琳的目光落在他背上。那就像是她正在用手触摸他。片刻之间,她身上的草药味似乎把他给淹没了。他飞快地把衬衫套过头顶,将衬衫下摆胡乱塞进裤子里,然后披上他的外衣。当他转过身的时候,萨琳的脸上正浮现出那种总是让他神经紧张的诡异微笑。 “这就是你要做的?”她问,“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再成为一名铁匠?”将朝向空地的大门关到一半的德米得停下手边的动作,也在认真倾听着。 佩林拿起他用过的重锤,一根像他小臂一样长的手柄前端装着一个十磅的锤头。将它握在手里的感觉很好,这种感觉才是真实的,那名铁匠只瞥了他的眼睛一眼,甚至连眼都没眨。工作才是重要的,技艺才是重要的,而不是眼睛的颜色。“不,”他忧伤地说,“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希望会有,但不是现在。”他将铁锤放回墙边。 “收下它吧!”德米得清了清喉咙,“我通常不会把优秀的铁锤送给别人,但……你今天的工作要远超过一把铁锤的价值。也许它会在‘那一天’到来时对你有所帮助。如果说,我见过什么天生就该拿铁锤的人,那就是你。拿着它吧!把它带在身边。” 佩林重新握住锤柄,这种感觉才是对的。“谢谢你,”他说,“我说不出这对我的意义有多大。” “只要记住‘那一天’,只要你能记住它。” 当他们离开的时候,萨琳抬头看着他,“铁匠,你有没有想过,男人有多么奇怪?不,我不认为你想过。”她跑向前方,留下佩林一只手握着铁锤,另一只手挠着自己的脑袋。 大厅里没有人多看他一眼,虽然他现在是一个拿着铁锤的金眼睛男人。他一直走到他的房间,同时还没忘记带上一根点燃的牛油蜡烛。白天离开的时候,他将箭囊和战斧挂在了同一根墙钉上,他用一只手拿着战斧,另一只手拿着铁锤。按照实际重量,这把长钉半月斧比铁锤要轻上五、六磅,但佩林却觉得战斧比铁锤要沉重十倍。他将战斧装到挂在墙上的腰带上,把铁锤靠在腰带下面的墙边。斧柄和锤柄几乎碰在了一起。两根差不多一样粗的木柄,两块重量相当的金属。佩林坐在凳子上,愣愣地盯着这两样东西看了很久。当岚从房门处探头进来的时候,他正保持着这种姿势。 “过来,铁匠,我们有事情要谈。” “我是个铁匠。”佩林说。护法皱起眉看着他。 “不要现在对我发冬夜躁狂,铁匠,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会把我们全都从山崖上扯下去的。” “我能控制自己,”佩林吼了一声,“我会尽我的责任。你想做什么?” “你,铁匠,你没听到吗?跟我来,乡下男孩。” 这个经常被萨琳挂在口边的称呼让佩林恼怒地走向门口,但此时岚已经转身走了出去。佩林跑进走廊,跟着他向客栈前面走去,他要告诉护法,他已经受够了“铁匠”和“乡下男孩”这种称呼了,他的名字是佩林·艾巴亚。护法跑进客栈惟一一间私人饭厅,从那里的窗口可以俯视外面的街道。 佩林跟在他身后,“现在,听我说,护法,我——” “你听着,佩林,”沐瑞说,“安静,并仔细听着。”她的面容很平和,但眼神却像声音一样严厉。 除了他自己和护法外,佩林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屋里还有别人。岚正站在没有火焰的壁炉旁边,一只手放在壁炉架上。沐瑞坐在屋子中央的桌边一把简单的黑色橡木椅上,其他的雕花高背椅上都没有人坐。萨琳闷闷不乐地靠在与岚相对的屋子另一边的墙上。罗亚尔坐在地板上,因为他没法安稳地坐在任何一把椅子上。 “很高兴你决定加入我们,乡下男孩,”萨琳带着讽刺的口吻说,“在你到来之前,沐瑞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看着我们,仿佛是在决定我们之中哪一个应该去死,我——” “安静,”沐瑞厉声说道,“弃光魔使之一正在提尔,萨门大君就是拜拉奥。”佩林打了个哆嗦。 罗亚尔紧闭双眼,呻吟了一声,“我应该留在聚落的,那样,我也许会很快乐,我会和母亲选好的姑娘结婚。她是个好女人,我是说我母亲,她不会给我选一个坏妻子的。”他的耳朵似乎完全缩进了毛茸茸的头发里。 “你现在可以回商台聚落去,”沐瑞说,“现在离开,如果你愿意,我不会阻止你。” 罗亚尔睁开一只眼睛:“我能离开?” “如果你愿意。”沐瑞说。 “哦,”他睁开另一只眼,用粗大的手指挠挠下巴,“我想……如果我能选择……我会选择和你们在一起。我已经记下好多资料,但还不够我写一本完整的传记,而且,我不想离开佩林,还有兰德——” 沐瑞用冰冷的话语打断了他:“很好,罗亚尔,我很高兴你留下来,我也很高兴能借助你的知识。但在这一切结束之前,我没有时间听你感叹!” “我想,”萨琳用不稳定的声音说,“我是不可能离开了?”她看着沐瑞,颤抖着,“我想是不行吧,铁匠,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会找你算账的!” 佩林盯着她。我!这个蠢女人认为这是我的错?又不是我要她来的?他张开嘴,却看见了沐瑞的眼神,立刻又把嘴闭上。过了一会儿,他说:“他在追踪兰德吗?要阻止兰德?还是要杀了他?” “我想不是,”沐瑞立刻答道,她的声音如同钢铁般冰冷,“我害怕他是要让兰德进入石之心,拿到凯兰铎,然后再从兰德手中将凯兰铎夺走。他要用这件为转生真龙的到来而欢呼的武器杀死真龙。” “我们又要逃跑吗?”萨琳问,“就像在伊利安那样?我从没想过要逃跑,不过我在立下狩猎者誓言时,也绝对没想到过会遇到弃光魔使。” “这一次,”沐瑞说,“我们不会逃走,我们不能逃走。世界和时间的存留全都落在兰德身上,落在转生真龙身上。这一次,我们要全力作战。” 佩林不安地坐进一把椅子里,“沐瑞,你现在所说的事情,是原本你甚至不会让我们去思考的。你已经在这间房子周围设下防止偷听的结界了,对不对?”当沐瑞摇头的时候,他猛地握住了桌边,让黑色橡木发出吱嘎的声音。 “我们要对付的不是魔达奥,佩林,没有人知道弃光魔使的力量。我们只知道伊煞梅尔和兰飞儿是他们之中最强的,但即使是他们之中最弱的,也能在一里,或者更遥远的地方感觉到我设下的任何结界,并在几秒钟之内将我们轰成碎片。而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甚至不用让双脚从原地离开。” “你是说,他能随便就了结你。”佩林喃喃地说,“光明啊!我们该做些什么?我们能做些什么?” “即使是弃光魔使,也禁不住烈火。”沐瑞说。佩林怀疑沐瑞所说的烈火正是她用来杀死暗之猎犬的手段。想到当时的情景,还有当时沐瑞所说的话,他还是感到一阵不安。“我在最近这一年,学习到一些东西,佩林,我……比在伊蒙村时更加危险了。如果我距离拜拉奥够近,我就能摧毁他,但如果他先看见我,他就能摧毁我们所有的人。他可以在很远的距离做到这一点,那时我将连一点机会也没有。”她将注意力转向罗亚尔,“关于拜拉奥,你能告诉我些什么?” 佩林困惑地眨眨眼,罗亚尔? “为什么你会问他?”萨琳怒气冲冲地说道,“一开始,你对铁匠说你要和弃光魔使之一作战!还说他能在我们的脑子转一圈之前就杀光我们!现在你又问罗亚尔他们是什么东西?”罗亚尔只是在一旁着急地低声叫着:“菲儿!菲儿!”但这甚至不能让女孩说话的速度慢一些。 “巨森灵,”两仪师冷冷地说,“有长久的记忆,从世界崩毁到现在,人类已然经过了数百代,但巨森灵只经过了不过三十代,我们一直在向他们学习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现在,告诉我,罗亚尔,你对拜拉奥都知道些什么。说话要简洁。我需要你长久的记忆,但不需要你长久的唠叨。” 罗亚尔清了清喉咙,那种声音很像是把一根燃烧的原木从一条斜坡推下去。“拜拉奥,”他的耳朵从头发里翘起来,好像一对蜂鸟的翅膀,但立刻又缩了回去,“从那些故事里,我找不到你还不知道的事情。故事里提到他的地方不多,只有科亚姆之孙,亚瑞德之子,贾兰达曾经记述过,在使者殿堂被摧毁,路斯·瑟林·特拉蒙和百盟团将他连同暗帝一起封印之前,他的名字是伊维奥斯。他背弃光明的原因是他嫉妒路斯·瑟林,而他也嫉妒伊煞梅尔和兰飞儿。在《暗影之战的研究》中,菊恩达之孙女,哈玛达之女,摩伊灵称呼拜拉奥为编网者,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个名字。根据她的记载,拜拉奥曾经和路斯·瑟林下过一局棋,并且赢了路斯·瑟林,他经常会以此吹嘘他自己。”他看了沐瑞一眼,又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已经尽量说得简明扼要了,我不知道关于他的重要讯息。有几名记录者认为拜拉奥和沙马奥在背弃光明之前,是两名指挥与暗帝作战的领袖,他们都是用剑的大师。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也许还有别的书籍或故事里提到过他,但我还没有看过它们,关于拜拉奥的记载并不多。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什么有用的事情。” “也许你已经告诉我了。”沐瑞对他说,“我不知道编网者这个名字,还有他像嫉妒龙一样嫉妒着他的暗影同伴。这让我更加坚信,他想得到凯兰铎,所以他会选择成为提尔的大君。而编网者,这是一个对阴谋家的称呼,它说明他会耐心而狡猾地制订计划。你做得很好,罗亚尔。”这一刻,巨森灵的大嘴弯曲成一个开心的微笑,但他的嘴角很快又垂了下来。 “我不会假装说我不害怕,”萨琳突然说道,“只有傻瓜才会不怕弃光魔使。但我发誓,我是你们的一员,将来也会是你们的一员,这就是我想说的。” 佩林摇了摇头,她一定疯了,我只希望我不会是这些人之中的一员。我希望我正在家乡,和卢汉师傅在熔炉边工作。他大声说道:“如果他在提尔之岩城堡里,如果他正在那里等待兰德,我们一定要进去找他,但我们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没有大君许可,任何人都无法进入那座城堡,而且,除了大门之外,我没找到任何可以进去的信道。” “你不必进去,”岚说,“只有沐瑞和我会进去,去的人愈多,任务的难度就愈大。无论我能找到什么样的途径,我都不认为那会是一条容易的道路,即使只是对于两个人来说。” “盖丁。”沐瑞以坚定的声音说道,但护法用同样坚定的声音打断了她。 “我们一起去,沐瑞,这次,我不会袖手旁观了。”过了一会儿,沐瑞点点头。佩林觉得岚像是松了一口气。“你们剩下的人最好先睡一会儿,”护法继续说道,“我现在必须去研究提尔之岩城堡。”他停了一下,“有一件事情,差点被你所说的事情挤出我的脑子,沐瑞,一件小事,我无法确定它有什么样的意义。有艾伊尔人在提尔。” “艾伊尔人!”罗亚尔喊道,“不可能!如果艾伊尔人走过城门,全城会陷入一片骚乱的。” “我没有说他们出现在大街上,巨森灵,这座城市的屋顶和烟囱如同荒漠一样为他们提供了理想的藏身之地。我看见不止三个艾伊尔人,但提尔城里显然没有其他人看见他们。如果我看见三个,你们可以确信,有更多的艾伊尔人是我没看见的。” “这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沐瑞缓缓地说,“佩林,为什么你会皱眉?” 佩林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皱眉。“我在想关于瑞门的那个艾伊尔人。他说,当提尔之岩陷落的时候,艾伊尔人就会离开三绝之地。他说的是艾伊尔荒漠,对不对?他说那是预言中说的。” “我看过真龙预言的每一个字,”沐瑞低声说,“来自于它的每一个译本,但里头都没有提到艾伊尔人。当我们摸索着蹒跚前行的时候,拜拉奥正在编织他的罗网,而时光之轮将因缘编织在我们周围。艾伊尔人是属于时光之轮的编织,还是拜拉奥的?岚,你一定要尽快为我找到进入提尔之岩的路径,为我们,快些为我们找到一条路。” “遵命,两仪师。”岚说道,但他的语气比正式用辞更显热切。说完,他就消失在门口。沐瑞皱起眉望着桌子,双眼在沉思中布满了阴云。 萨琳走过来望着佩林,她的脑袋歪向了一边。“那你打算做什么,铁匠?看起来他们只是要我们在他们冒险的时候乖乖地等在这里,而不会问问我想要什么。” 佩林也不知道她想要什么。“首先,”他对她说,“我要去吃些东西。然后,我要思考一下关于铁锤的问题。”还有想清楚我对你的感觉,猎鹰。 第51章 罗网的诱饵 奈妮薇觉得有一个红发的高个子男人从自己的眼角一掠而过,一件棕色的斗篷在那名男子背后不停地摆动。街上的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但是,当她转过身,从爱蕙恩给她的蓝色草帽底下仔细端详的时候,一辆牛拉的四轮货车正好挡在他们两个之间。等到牛车离开的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踪影。奈妮薇几乎可以确定,那名男子的背上有一个木头的长笛匣子,而他的衣服肯定不是提尔样式的。那不可能是兰德,我只是不断地梦到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从遥远的阿摩斯平原到这里来。 一个赤脚的男人从她身边匆匆而过,他背上的篮子里装了十几条镰刀状尾鳍的大鱼。他突然摔了一跤,全身银鳞的大鱼跃过他的头顶,跌落在他面前的泥地中。他却只是用双手和双膝撑在泥巴里,盯着那些掉出篮子的鱼,这些长圆筒形的鱼笔直地立在地上,鼻子插进泥中,组成了一个清晰而完美的圆环。甚至有几个路人也被这番情景吸引,目瞪口呆地在一旁看着。慢慢地,那个人爬起来,显然没有在意自己身上的污泥。他解下背上的篮子,开始将鱼一条一条地放回去,一边还摇着头,低声嘟囔着。 奈妮薇眨眨眼,但她要对付的是那个牛脸的土匪,现在他正站在他的店铺门口看着她,他背后的挂钩上挂着一块块血淋淋的鲜肉。奈妮薇用力揪了一下自己的辫子,迎着那个家伙的目光看过去。 “好吧!”她恨恨地说,“就这样,但如果你只切这么一点,你就再也别想和我做生意了。” 那个人只是漠然地耸耸肩,伸手接过了奈妮薇的钱,然后用她从她的篮子里拿出的一片布包了一块烘烤用的肥羊肉。在他将布包放进篮子的时候,奈妮薇一直在瞪着他,却没有引起他丝毫的反应。 奈妮薇转身就走,差点摔了一跤。她还没适应这种木鞋底,它们总是牢牢地插在泥里,而她总是不明白别人是怎么处理这种状况的。她希望强烈的阳光能快些将地面晒干,但她有一种感觉,这种泥巴地在贸勒区或多或少是一种永恒的存在。 小心翼翼迈出步子,她开始返回爱蕙恩的住所,一边还低声嘀咕着物价如何昂价,商品如何低劣,但无论是那些买的人,还是那些卖的人,似乎没有人在乎这些。这时,眼前的一个女人却让奈妮薇松了一口气,她正双手摇晃着两颗有些撞伤的黄红色水果(奈妮薇不知道那是什么水果,这里有许多她从没听说过的水果和蔬菜),向一个水果摊的小贩大声叫嚷着,她要每一个路人都看看,那个小贩卖给她的是什么样的垃圾。但那个小贩只是疲倦地望着她,连一句话都懒得说。 奈妮薇知道,物价会涨到这种离谱的地步,一定有某种可以解释的理由。伊兰解释为什么粮食会被堆积在谷仓里,任由老鼠吃掉时,就说是因为从凯瑞安已经没有人来买粮食了,而与凯瑞安进行的粮食贸易自从艾伊尔战争以来已经具有相当大的规模,但没有理由可以解释为什么每个人似乎都是一副时刻准备躺下来死掉的样子。她在两河见过冰雹和蝗虫摧毁了庄稼,黑舌病杀死许多绵羊,花叶病让烟草枯萎,当巴尔伦的商人到来的时候,他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卖出去。她还记得,他们曾经遭遇过连续两年的大灾荒,村子里除了芜菁汤和陈腐的大麦之外,再没有什么可吃的。如果猎人能带回一只骨瘦如柴的兔子,就是非常幸运的事了;但两河人会从摔倒的地方爬起来,继续他们的工作。这些人只不过经历了一个不好的年头,但他们的渔业和其他贸易在这一年看起来应该是更加繁荣了。奈妮薇没有耐心去对待这种人。但问题是,她知道她应该要有一点耐心。他们是行事古怪的怪人,在奈妮薇看来是胆小畏缩的行为,在他们看来却很一般,即使爱蕙恩和泽凌也是如此。对待他们,她应该要有一点耐心。 如果对他们没耐心,那对艾雯为什么又会这么有耐心?她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那个孩子的表现非常糟糕,她会打断最合理的建议,反对最明智的判断,即使她们要采取一个显然是正确的行动,也需要费力去说服她。奈妮薇并不习惯说服别人,特别是在襁褓中就穿过她衣服的人。虽然她比艾雯大七岁,但她从来也没有劝说过她什么。 都是因为她的那些噩梦。她对自己说。我不明白那些梦意味着什么,现在伊兰和我也在做这样的梦了。而对于我自己的梦,我同样不明白。泽凌除了说他还在寻找之外,其他什么话也不说。我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挫败感,我……我都快变得和那些人一样了!她用力拉了一下头发,让自己感到一阵疼痛。至少,她说服了艾雯不再使用那件特法器,把它从脖子上摘下来,放回到了口袋里。如果有黑宗两仪师出现在特·雅兰·瑞奥德……她不愿意想到这种可能性。我们会找到她们的! “我会捉住她们。”她喃喃地说,“想把我像羊一样卖掉!像追猎野兽一样追猎我!这次,我是猎人,不是兔子!那个沐瑞!如果她从没去过伊蒙村,我就能教给艾雯足够的知识,还有兰德……我本可以……做些什么的。”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不切实际,但这并不会让她的感觉好一些,反而更加激起她火爆的脾气。她痛恨沐瑞,几乎就像她痛恨莉亚熏和那些黑宗两仪师一样,也许就像她痛恨霄辰人一样。 她转过一个街角,泽凌急忙从她面前跳到一边,才没有和她撞在一起。但即使是他,也差点踩着木鞋底跌倒,幸亏他用手杖撑住身体,才没有跌个一嘴泥。奈妮薇已经知道,这种灰白色的环脊木杆被称为竹子,它远比看上去要结实。 “唔……玛丽梅女士,”泽凌一边说,一边努力恢复着平衡,“我……正在找你。”他给了奈妮薇一个紧张的微笑,“你是不是生气了?为什么要这样皱起眉头看着我?” 奈妮薇松开脸部的肌肉,“我没有对你皱眉,泽凌师傅,是那个卖肉的……别提了,你为什么要找我?”她的呼吸开始变得紧张,“你找到她们了?” 泽凌向周围扫视了一圈,似乎是怀疑身边的路人会偷听他们谈话,“是的,是的,你一定要跟我来一趟,你的同伴和桂娜大妈也都在等着你。” “为什么你这么紧张?你没让那些女人发现你的意图吧?”奈妮薇的声音变得严厉,“你在怕什么?” “不!不,女士,我……我没有暴露我自己。”他的眼睛又开始向周围窥看。然后,他走近奈妮薇,说话的声音变成急迫的耳语,“你寻找的那些女人,在提尔之岩里!她们是大君的客人!萨门大君的客人!为什么你会说她们是盗贼?那可是萨门大君啊!”他几乎是在尖叫。汗水从他脸上一道道淌下来。 在提尔之岩里!和大君在一起!光明啊,我们怎样才能捉到她们? 奈妮薇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急躁,“放轻松,”她安慰泽凌,“放轻松,泽凌师傅,我们可以给你一个满意的解释。”希望我能,光明啊,如果他跑到提尔之岩去,告诉大君我们正在寻找那些女人……“先和我到桂娜大妈的房子去,泽凌,我会把一切解释给你听。真的,来吧!” 泽凌不安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和她一起向前走去,同时控制着自己的步伐,让踩在木鞋底上的奈妮薇能跟上他。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副时刻都想狂奔起来的样子。 一到智妇的房子,奈妮薇匆忙赶往后门。根据她的观察,没有人会使用这房子的前门,连桂娜大妈也不会。她们的马匹被拴在一个竹子搭成的围栏里,远离爱蕙恩新种的无花果树和菜圃,马鞍和索具都被放进屋里。只有这次,奈妮薇没停住脚步拍拍盖丁的鼻子,告诉它,它是个好孩子,比和它同名的那家伙更懂得体贴人意。泽凌停在门口,用手杖头刮去木鞋底上的泥巴,而奈妮薇直接就跑进了屋里。 爱蕙恩坐在一张被搬进屋里的高背椅中,双臂搭在扶手上。灰发的妇人眼中闪动着愤怒与恐惧,显然在拼尽全力挣扎着,而身上的肌肉却不见一丝移动。奈妮薇不需要感觉风之力细微的波动,就已经知道出了什么事。光明啊,她们找到我们了!烧了你,泽凌! 怒火淹没了她,冲垮了挡在她和至上力之间的墙壁。当篮子掉出臂弯的时候,她变成了一朵开在黑荆棘上的白色花朵,她向阴极力绽放,向……那种感觉就像是她冲进了另一堵墙,一堵看不见的玻璃墙。她能感觉到真源,但那堵墙挡住了一切,只给她留下被真源充满之后的疼痛。 篮子撞击地面的声音响起,奈妮薇身后的屋门被打开。莉亚熏走进屋中,跟在她身后是个黑发女人,一绺白发挂在她的左耳上。她们穿着色彩艳丽的低胸长裙,露出了双肩。阴极力的光晕环绕着她们。 莉亚熏整理了一下身上红色的衣裙,撅起她玫瑰花一般的嘴唇。她那洋娃娃一样的脸上满是消遣的表情,“你看,没力气了,野人,”她开口道,“你没有——” 奈妮薇一拳打在她的嘴上,这一拳用尽了她所有的力量。光明啊,我必须离开这里。她反手打中蕾娜,让这个黑发女人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她们一定还有同伙,但如果我能走出门去,如果我能离开她们对我的屏障,我一定能做些事情。她用力将莉亚熏从门边推开。只要我离开了她们的屏障,我就…… 一股股力量打在她身上的每一处,如同拳头和棍棒,鲜血从莉亚熏正在冷笑的嘴角流出来,蕾娜的头发披散在她绿色的衣裙上。但她们两个都没有碰触奈妮薇。奈妮薇能感觉到风之力的能量在她四周,如同它们击打在她身上的感觉一样真实。她还在挣扎着向门口挪去,但她发现自己已经双膝跪在了地上。看不见的能量一直没有停止;看不见的棍棒和拳头打在她的背上、肚子上、头上、腰上、肩膀、胸前、腿部。呻吟着,她侧身倒下,蜷缩成一团,竭力想保护自己。哦,光明啊,我尽力了。艾雯!伊兰!我尽力了!我不会哭的!烧了你们,你们能把我打死,但我不会哭! 击打停止了,但奈妮薇仍然无法停止颤抖,她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是瘀青和伤口。 莉亚熏蹲在她身边,双臂环绕着膝盖,丝衣的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已经将嘴角的血渍擦掉,她黑色的眼睛里射出严厉的目光,消遣的表情已经从她脸上完全消失了。“也许你太愚蠢,不知道你已经被打败了,野人。你挣扎起来几乎像另外那个蠢女孩一样狂野,她几乎疯了,你们一定要学会服从。你们会学会服从的。” 奈妮薇颤抖着再次碰触阴极力。她并不抱什么真正的希望,但她一定要做些事情。强迫自己穿过痛苦,她伸展出去……碰到了那个看不见的屏障。消遣的神情又回到了莉亚熏的眼睛里,那种严酷的笑容就像是个顽皮的小孩要扯掉鸟儿的翅膀。 “这个人对我们来说已经没用了,”蕾娜站到爱蕙恩旁边,“我要停止她的心跳。”爱蕙恩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蹦了出来。 “不!”莉亚熏猛转过头,蜂蜜色的短辫子在她的脑后甩起,“你总是太快就把人杀掉,别忘了,死人只对大君才有用。”她向那位被看不见的绳索绑在椅子上的妇人投去一个微笑,“你看见了和我们一起来的士兵,老妇人,你知道是谁在提尔之岩里等着我们。萨门大君,如果你说出今天你的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会高兴的。如果你管住你的舌头,你就能活下去,也许有朝一日还能继续为他服务。如果你乱说话,你就只能到坟墓里去为至尊暗主服务了,你会怎么选择?” 突然间,爱蕙恩能够移动她的头了。她摇着头,晃起灰色的发卷,努力张开了嘴,“我……我会管住我的舌头。”她气馁地说了这么一句,用羞惭的眼神看了奈妮薇一眼,“就算我说出来,能有什么用?一个大君挑挑眉毛,就能让我人头落地。我能做什么,女孩?有什么用?” “没关系,”奈妮薇疲惫地说。她能说些什么?她能做的只有去死。“我知道,如果你可以,你会帮我们的。”蕾娜仰头大笑。爱蕙恩颓倒在椅子里,对她的绑缚已经消失了,但她只是坐在那里,盯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莉亚熏和蕾娜将奈妮薇夹在她们之间,把她推向房子的前屋。“你给我们惹了那么多麻烦,”黑发女人用凶狠的口气说,“我会剥掉你的皮,让你在自己的骨头上跳舞。” 奈妮薇几乎笑了。我能给你们制造什么麻烦?她被屏障在真源之外,身上的伤痛让她几乎无法站立,无论她做什么,她们都能像对付发脾气的孩子一样压制住她。但我的伤口会愈合的,烧了你们,你们也会有倒霉的时候!等到你们—— 在这间房子的前屋里还有其他人。两个高大的士兵带着宽边头盔,在宽袖红外套外面穿着闪亮的胸甲。这两个男人都是满脸汗水,他们转动着黑色的眼睛,仿佛像奈妮薇一样害怕。亚米柯·纳古英站在屋里,苗条的身材配上修长的脖颈和白皙的皮肤,让她看上去很美丽,像一个正在采花的女孩一样纯真无邪。吉尔雅·拜尔的黑发中连一根灰丝都没有,面孔也因长期接触至上力而显得平滑如玉,她的面容显得非常和善慈祥,几乎就像是一位可亲的老祖母,但她的灰眼睛却像是故事中那些继母们的眼珠,里面跳动着她们谋杀前妻孩子时的眼神。两个女人身边都闪耀着至上力的光晕。 伊兰站在两个黑宗两仪师中间,一只眼睛周围泛着一圈瘀青,脸颊肿胀,嘴唇破裂,一只袖子被撕掉了一半。“抱歉,奈妮薇,”她的声音很模糊,她的下巴似乎也受了伤,“我们没来得及发现她们。” 艾雯垂着头躺在地板上,她的脸上满是伤肿,几乎让奈妮薇无法认出她来。当奈妮薇和她的押送者走进屋中时,一名魁梧的士兵将艾雯扛在肩上。艾雯的身体像空了一半的面粉袋,无力地垂下来。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奈妮薇问道,“烧了你们,怎么——!”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打在她的嘴上,让她眼前一黑。 “现在,现在,”吉尔雅用微笑遮盖住眼里的凶光,“我不想听什么责问,或者是怒骂。”她的声音仍然像是个老祖母,“你要到该说话的时候才能说话。” 奈妮薇渴望为艾雯做些事情,但她只能无奈地被推进街里。她让她们推着她,算是一点小小的反抗,这种不合作的态度是她现在惟一能做的事情了。 泥泞的街道上看不到行人,仿佛所有人都认为留在别的什么地方是更好的选择,偶尔有一个匆匆跑过的路人,也不会看一眼这辆马车。这辆漆光闪亮的黑色大马车前面排列着六匹一模一样的白马,马头上装饰着白色的羽毛。驾驶座上坐着一名马车夫,他穿着和士兵一样的衣服,只是没有穿戴盔甲和佩剑。当几名女人从房子里走出来的时候,一个人打开了马车门,奈妮薇看见车门上绘着徽章——一只银色的铁手套握着一束锯齿状闪电。 她认为那是萨门大君的徽章,和黑宗两仪师打交道,他一定是暗黑之友。愿光明烧了他!但她对那个跪在她们面前泥地里的男人更感兴趣,“烧了你,泽凌,为什么……”她跳起来,却被一根木棒一样的东西打在肩膀上。 吉尔雅温和地笑着,摇着一根手指:“你要学会尊敬,孩子,否则你也许会丢掉你的舌头。” 莉亚熏笑了,她用一只手抓住泽凌的黑头发,向后猛拉。泽凌像一条忠心的狗一样望着她,或者像一条等着被一脚踢开的杂种狗。“不要对这个男人太严厉,”她说“男人”的时候,就好像是在说“狗”一样,“他被……劝说……愿意为我服务,我很擅长于劝说别人,对不对?”她又笑了。 泽凌用苦恼的眼神望着奈妮薇,“我只能这么做,玛丽梅女士,我……只能这样。”莉亚熏揪住他的头发,强迫他看着她,他的眼神又变成了狗的样子。 光明啊!奈妮薇想,她们对他做了什么?她们要对我们做什么? 她和伊兰被粗暴地扔进马车,艾雯被放在她们中间,她的头仍然无力地垂着。莉亚熏和蕾娜也爬进马车,坐在她们对面的座位上。阴极力的光晕仍然环绕着她们。其他人去了哪里,奈妮薇此时并不在意。她只想触摸艾雯,抚慰她的伤口,但她无法挪动脖子以下的任何一条肌肉。风之力的能量束缚住她们三个,好像一层紧紧包裹她们的毯子。马车开始前进了,虽然有皮垫和弹簧,但在坑洼不平的泥地里,她们还是被摇晃得非常厉害。 “如果你伤害了她……”光明啊,她们已经伤害她了。为什么我不能说出我想说的话?但说出这些就好像要她举起一只手那样困难。“如果你们杀了她,我在把你们像野狗一样杀光前,绝不会罢手。” 蕾娜瞪了她一眼,而莉亚熏只是哼了一声,“不要彻底变成一个傻瓜,野人。你要活下去,死掉的诱饵没有任何用处。” 诱饵?为了什么的诱饵?为谁设置的诱饵?“你才是傻瓜,莉亚熏!你以为我们没有同伴?只有我们三个,没有正式的两仪师,我们就能出来?我们是诱饵,莉亚熏,那你就是走进陷阱的肥松鸡。” “不要告诉她!”伊兰大声说。奈妮薇眨了眨眼,才意识到伊兰是在帮她编造谎言。“如果你任由愤怒控制着你,你就会把不该说的事情告诉她们,她们一定会把我们带进提尔之岩,她们一定——” “安静!”奈妮薇喊道,“你忘记要管好自己的舌头了!”伊兰尽量让自己满是伤痕的脸显出一副窘迫的样子。让她们去为这些伤脑筋吧!奈妮薇心想。 但莉亚熏只是微笑着,“只要你们作为诱饵的时间一结束,你就会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你会自己想那么做的。她们说,你终有一天会变得非常强大,但我会让你永远遵从我,我会在拜拉奥利用你完成他的计划之前做好这件事。他正在召唤魔达奥,十三只。”这是那两片玫瑰花般的嘴唇里最后说出的话。 奈妮薇觉得自己的肠胃在扭曲。一个弃光魔使!她的大脑因震惊而麻木。暗帝和弃光魔使都被封印在煞妖谷,那是造物主在创世之时就设下的封印。但这样的话并不会让她好受多少,她太清楚这种说法有多么不可靠了。然后,她又想起莉亚熏说的话。十三只魔达奥,十三个黑宗两仪师。她听见伊兰在尖叫,随后才发觉自己也在尖叫。她们无助地在风之力的束缚中扭动着身体。无法判断哪种声音更大,是她们绝望的尖叫,还是莉亚熏和蕾娜的笑声。 第52章 寻求救治 颓丧地坐在走唱人的房间里,麦特苦着脸,听着汤姆的咳嗽声。如果他该死的病情让他连路都不能走,我们又该如何寻找她们?这个想法才刚刚出现在脑海里,他就为此感到羞惭。汤姆一直像他一样,不分昼夜地努力寻找艾雯她们,即使当他知道自己快不行的时候,也没有放弃。麦特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找人上,几乎没关心过汤姆的病情,从连天大雨到持续闷热的改变,并没有让汤姆的病情有所好转。 “我们去试试,汤姆,”他说,“卡文说离这里不远住着一位智妇,这是他们对乡贤的称呼。奈妮薇不会喜欢这种称呼的!” “我不需要……往嘴里灌……那种难喝的……药汤,小子。”汤姆将一个拳头捂在胡子底下,徒劳地想阻止自己咳嗽,“你先自己去找找看,我只要……在床上……躺几个小时……就能和你一起出去了。”痉挛性的、费力的呼吸让他的身体几乎要对折起来。 “那么,我就只能在你躺倒的时候一个人去做那些事了?”麦特故作轻快地说,“没有你,我能找到什么?我们得到的大部分讯息都是你搜集来的。”这么说并不完全正确,男人在玩骰子的时候和他们请走唱人喝酒的时候一样无话不说。但面对一个不停咳嗽的走唱人,他们就不太想说话了,他们害怕汤姆的病会传染。不过麦特并不认为汤姆的咳嗽会传染给别人。 如果这只老山羊死了,我还能和谁下棋?他生气地对自己这样说着,“不管怎样,你这该死的咳嗽会让住在隔壁的我半夜被惊醒的。” 不顾白发男人的反对,他一把拉起汤姆。让他吃惊的是,走唱人把身体大部分重量都靠在了他身上。尽管天气很热,汤姆还是坚持披上百衲斗篷。麦特只是敞怀穿着外衣,衬衫的三个纽扣也都没扣,但他并没有反对汤姆穿多一些。当他在这个闷热的下午,半架着汤姆走出客栈门口时,大厅里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他们一眼。 客栈老板曾经告诉过麦特,那位智妇住所的大致位置,但当他们走到城门,看着面前满眼泥泞的贸勒区时,麦特几乎想转回去问问还有没有别的智妇住在附近,在这种规模的城市里,一定不会只有一位智妇。但汤姆的喘息声让他下定了决心。皱了皱眉,麦特用肩膀撑住汤姆,走进了泥地里。 从前进的方向判断,他们在下船的那一夜,一定曾在那位智妇家门前经过。当他看见那座毗邻陶工作坊,窗口挂着草药的长而窄的房子时,立刻就记起了它。卡文说过,要从这座房子的后门进去,但他已经受够了脚底的泥巴。 还有臭鱼味。他皱起眉,看着从身边经过,背着沉重篮子的赤脚男人。路面上有马蹄的痕迹,上面刚刚覆盖了不多的脚印和牛车印。应该是一辆马车,只是不知道是载货的,还是载人的。他在提尔从没见过马拉的载货车,贵族和商人们都因为拥有马匹而感到骄傲,所以不会让马匹去干载货的活儿。但在提尔城墙之外,他也从没有见过载人的车。 从脑子里赶走那些马蹄和车轮印,他扶着汤姆走到前门,开始敲门。过了一会儿,他又敲了几下,然后又等了一会儿,又敲了敲。 正当他打算放弃,带着不断咳嗽的汤姆回白新月客栈休息时,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慢吞吞的脚步声。 屋门被打开一道缝,一个矮胖的灰发妇人向门外窥看,“你们想要什么?”她的声音相当疲倦。 麦特露出他最美好的笑容。光明啊,和这些毫无希望的人说话,我自己都快病了。“桂娜大妈?我的名字是麦特·考索恩,卡文·劳帕告诉我,你可以治好我朋友的咳嗽,我可以付给你一个好价钱。” 她仔细打量了他们一会儿,似乎是在倾听汤姆的呼吸,然后叹了口气,“我想,至少我还能对付这个毛病,进来吧!”她任由那扇门开着,也没管麦特他们,只是自顾自地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屋后走去。 她的口音和玉座简直一模一样,麦特听了不禁打了个哆嗦,但他还是架着汤姆跟上去。 “我……不需要,”走唱人气喘吁吁地说,“该死的药汤,尝起来就像是……粪!” “闭嘴,汤姆。” 矮壮的妇人带着他们一直走到厨房,她在一个食橱里翻了半天,一边嘟囔着,一边拿出一个小石罐和几包草药。 麦特让汤姆坐在一张高背椅里,从身边的窗户望出去。看到院子里系着三匹好马,他感到很吃惊,这样的智妇,能有一匹马就已经很不错了。他在提尔只见过贵族和有钱人骑马,而这三匹牲口看上去值不少钱。又是马,我现在没心思去在乎什么该死的马! 桂娜大妈泡好了某种带有强烈恶臭气味的茶汁,命令汤姆把它喝下去。汤姆张口想要拒绝,却被她一把捏住了鼻子。看着汤姆被她用一只胳膊夹住脑袋,被迫张开的嘴里不停地被灌进浓黑的茶汁,虽然走唱人百般挣扎,却始终无济于事,麦特现在觉得,她身上好像并没有多少肥肉。 当她将杯子拿走的时候,汤姆立刻开始活力四射地抓着他的嘴巴,“啊!女人……我不知道……你是……要淹死我……还是要用这种味道……苦死我!你应该……去做个该死的……铁匠!” “这种药你一天要喝两次,直到咳嗽停止。”她坚定地说,“我有一种药膏,你每天晚上都要擦在胸口。”她叉着腰,教训着走唱人,原本她嗓音里的那种疲倦不知不觉地消失了,“药膏的气味和这种茶的气味一样难闻,但你一定要擦!否则我就把你拉到楼上,就像从网里拉出一条你这么瘦的鲤鱼,再用你穿的斗篷把你绑在床上!以前从没有走唱人向我求医过,我不会让我第一个这样的病人咳嗽到死。” 汤姆对她怒目而视,带着咳嗽的声音吹起他的胡子,但他应该是把她的威胁当真了。至少,他什么话都没说,但他看上去像是等她转过身的时候,就会把她的茶和药膏都扔掉。 对麦特来说,桂娜大妈说得愈多,就愈像玉座。看到汤姆脸上乖戾的表情,还有他瞪着她的眼睛,麦特决定自己最好缓和一下眼前的气氛,以避免走唱人拒绝接受她的药,而与这名妇人发生更为激烈的冲突。“我知道一名女子,她说话的声音和你一样,”麦特说,“她总是说到鱼啊、网啊之类的东西,就像你一样。而且,你们的口音也一样。我想,她应该是提尔人。” “也许吧!”灰发妇人的声音里突然又出现了倦意,她低头盯着地板,“我也知道一些有你这种口音的女孩,她们之中有两个是你这种口音。”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麦特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我的运气不可能会这么好。但他可不会赌一枚铜币,坚持会有另外两个有两河口音的女孩恰巧来到提尔。“三个女孩?或者是年轻女子?名字是艾雯、奈妮薇,还有伊兰?伊兰有一头和太阳的颜色一样的长发,还有一双蓝眼睛。” 妇人皱眉望着他,“她们告诉我的名字不是这些,”她缓缓地说,“但我怀疑她们没有告诉我她们真实的名字。我想,她们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她们之中的一个漂亮女孩确实有着亮蓝色的眼睛和金红色的披肩长发。”她又提到奈妮薇直达腰际的辫子,艾雯黑色的大眼睛和时刻带在嘴边的微笑,三名美丽却各不相同的女子。“我想,她们就是你说的那些女孩,”她最后说道,“我很抱歉,孩子。” “为什么你要说抱歉?我已经找她们好多天了!”光明啊,我在来这里的第一晚就经过这个地方了。我和她们擦肩而过!我总想着什么偶然性,有什么会比一条雨夜到来的船停在那座码头上更偶然的?有什么比恰巧被一道闪电照亮的地方更偶然的?烧了我吧!“告诉我,她们在哪里,桂娜大妈。” 灰发妇人看着在炉子上冒热气的长嘴壶,她的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她们在哪里?”麦特追问道,“这很重要!如果我不找到她们,她们就会陷入险境。” “你不明白,”灰发妇人低声说,“你是个外地人,大君们——” “我什么也不在乎。”麦特眨眨眼,转头看着汤姆。走唱人似乎皱起了眉头,但他咳嗽得那么厉害,麦特无法确定他的表情。 “大君和我的朋友有什么关系?” “你不——” “别对我说我不明白!我会为你提供的消息付钱的!” 桂娜大妈生气地望着他,“我不要钱!”她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了,“你要我告诉你的事情,是我被禁止说出口的。如果我告诉了你,而你不小心说出我的名字,你知道我会有怎样的下场吗?我会丢掉我的舌头,而这还只是开始。然后,我会丢掉我身体的其他部分,直到大君将我剩下的身体高高地吊起来,让我在哀嚎数小时之后死掉,以告诫其他人要服从他们。即使我告诉你,然后死掉,也对你的那些年轻姑娘没什么好处!” “我保证,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出你的名字,我发誓。”我会遵守这个誓言的,老妇人,只要你告诉我她们该死的在哪里!“能告诉我吗?她们的处境很危险。” 桂娜大妈望着他,静默了很长的时间,直到麦特觉得她已经看遍了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既然你发了誓,我可以告诉你。我……喜欢她们。但你已经无能为力了,你来得太晚了,麦特·考索恩。晚了三个小时。她们已经被捉进了提尔之岩,萨门大君派人来抓走她们。”她带着忧心与迷惑的神情摇了摇头,“他派来……几个女人……她们能够导引。我并不讨厌两仪师,但这是违背法律的,那些是大君们自己制定的法律。即使他们打破了其他所有法律,他们也不会打破这一条。为什么一个大君会派两仪师做事?为什么他要那些女孩?” 麦特几乎笑了出来,“两仪师?桂娜大妈,你几乎把我的心脏拉到了我的喉咙里,也许还有肝脏。如果两仪师来找她们,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她们三个都会成为两仪师的。我不喜欢她们这样,但她们一定要——”看着妇人用力地摇着头,他的笑容消失了。 “男孩,那些女孩当时拼命挣扎,就好像困在网里的鱼。不管她们是不是会成为两仪师,那些女人对待她们就像是对待船底的抽水机一样,狠狠地抽打她们。朋友之间是不会那样伤害对方的。” 麦特感觉自己的脸正在扭曲。两仪师伤害她们?光明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该死的城堡。和它相比,走进凯姆林的宫殿就像是走进农家的院子!烧了我吧!我那时就站在雨里,盯着这里!烧了我这个瞎眼的傻瓜吧! “如果你弄断你的手,”桂娜大妈说,“我这里有夹板和药膏,但如果你弄坏了我的墙,我会像收拾鲑鱼一样剥掉你的皮!” 麦特眨眨眼,才看到自己拳头上的关节都擦破皮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击打过墙壁。 强壮的女人一把抓住他的手,但她用来探查他伤口的手指却异常温柔。“骨头没事。”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道。她的眼睛望向麦特的面孔时,也同样地温柔,“看起来,你很在乎她们,至少,我想你会在乎她们其中的一个。我很抱歉,麦特·考索恩。” “不要这么说,”麦特对她说,“至少现在我知道她们在哪里了,我要做的就是救她们出来。”他将身上最后两枚安多金币拿出来,塞在她手里。“这是汤姆的药费,还有酬谢你让我知道了那些女孩的下落。”一时激动,他飞快地吻了一下妇人的脸颊,朝她一笑,“这是我的感谢。” 老妇人愣了一下,摸摸自己的脸颊,不知道该看那些钱,还是看麦特,“你说,要救她们出来,也就是说,要带她们离开城堡。”她突然用手指戳了一下麦特的肋骨,麦特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根棍子戳中了。“你让我想起了我的丈夫,麦特·考索恩,他也是个强脾气的傻瓜,总是大笑着驾船冲进风口里。我几乎以为你能做到你说的这件事了。”一低头,她看见麦特沾满泥巴的靴子,显然,她是刚刚才看到。“我用了六个月的时间,才教会他不要带着泥巴走进我的房子。如果你真的救出那些女孩,无论你看上的是她们之中的哪一个,那个女孩都会有一段艰难的时间教会你知道如何走进她的房间。” “你是惟一一个能做到这件事的女人。”麦特笑着说,当他看见老妇人生气的目光时,他的笑容更灿烂了。救出她们,这就是我要做的一切。带她们离开那座城堡,离开该死的提尔。汤姆又咳嗽了,他不能这样走进提尔之岩。我该如何阻止他?“桂娜大妈,我能把我的朋友留在这里吗?我想,他病得太厉害,不应该回客栈去。” “什么?”汤姆喊道。他竭力想从椅子里站起来,但他咳得太厉害,连说话都很困难,“我不是……可以被随意乱扔的东西,小子!你以为……走进提尔之岩……会像是……走进你母亲的厨房一样?你以为……没有我……你能进得去?”他用椅背撑住身子,但他的喘息和咳嗽让他怎么也站不起来。 桂娜大妈将一只手放在汤姆的肩膀上,像对待一个孩子般把他按回椅子里。走唱人怒气冲冲地瞪了她一眼。“我会照顾他的,麦特·考索恩。”她说。 “不!”汤姆喊道,“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把我扔给……这个老……”只因为桂娜大妈的手扶住了他的肩膀,汤姆才没有把头埋到膝盖里去。 麦特朝白发男人笑了笑:“很高兴认识你,汤姆。” 当他跑进街里的时候,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汤姆又不会该死的死掉,那个老妇人会让他活下来,她甚至可以揪着汤姆的胡子,把不停踢蹬尖叫的他从坟墓里拉出来,没错。但谁又能保证我会活下去? 在他前面,提尔之岩俯瞰着这座城市,那是一座无法攻克的要塞,一座屹立数百代的城堡,一座敲碎上百支军队牙齿的巨岩。不管用什么方法,他必须进去,带那三个女人出来。不管用什么方法。 麦特爆出一阵大笑,连街上闷闷不乐的行人们也全都抬头看着他。他转头走向白新月客栈,不再理会脚下的泥巴和身边的闷热,他能感觉到骰子正在他的脑子里蹦跳。 第53章 魂之力的流动 佩林披上外衣,在黄昏的阴影中朝星光客栈走去,一种舒适的疲劳浸透了他的手臂和双肩。除了更多的日常用品之外,德米得师傅还让他打制了一个大件的装饰品,那上面全都是精致的曲线和螺旋。它会被镶嵌在一个地方领主新整修的庄园大门上。佩林很喜欢制作这种漂亮的对象。 “我想,那个土包子的眼睛会从眼眶里蹦出来,铁匠,这样的作品应该是为大君打制的。” 佩林侧头看了一眼走在他身边的萨琳,阴影遮盖了她的面容。即使是以佩林的视力看来,阴影还是存在的,只不过比起别人的眼睛,他能看得更清楚一些。阴影勾勒出女孩一双细俏的颊骨,在她高挺的鼻子上形成了一条更加柔和的曲线,佩林一直无法确定自己对她的感觉。即使沐瑞和岚仍然坚持让他们留在客栈附近,他也希望她除了看自己工作之外,还能找些别的事情做。不知为什么,他发现自己一想到女孩的那双凤眼在看着他,他就会变得很笨拙。不止一次,他拿着铁锤不知所措,直到德米得师傅皱起眉,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女孩们总是让他感觉到笨拙,特别是当她们朝他微笑的时候,但萨琳甚至不必向他微笑,只要看着她,就会有这样的效果了。他又一次开始思考,到底她是不是明警告他要提防的美丽女人。她如果是猎鹰,还会好些。他因为这个想法而吃了一惊,脚下一个踉跄。 “我不想让任何由我做的东西落入弃光魔使手中。”他望向她,眼里射出金色的光芒,“如果这是为大君做的,我怎么能确定它会落到哪里?”她哆嗦了一下,“我不想吓唬你,菲……萨琳。” 她的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毫无疑问,她认为他看不见。“你自己都快要摔跤了,乡下男孩,你有没有想过留胡子?” 她总是嘲笑我,这已经够糟糕了,但她说的话里,有一半我都不明白! 当他们走到客栈的前门时,正好碰到沐瑞和岚从另一条路走过来。沐瑞穿着那件亚麻斗篷,用大而深的兜帽遮住了她的脸。从大厅窗户里射出来的灯光在石板路上形成了黄色的亮斑,两、三辆马车辚辚而过,视野里,差不多有十几个路人,全都行色匆匆地向家中赶去,但街道的大部分都已经被黑影占领,布匹店也关门了。寂静塞住了众人的耳朵。 “兰德在提尔。”两仪师冰冷的声音从兜帽深处传出来,仿佛来自幽深的洞窟。 “你确定?”佩林问,“我没听说任何奇怪的事情,没有婚礼,也没有干枯的水井。”他看见萨琳困惑地皱紧了眉头。沐瑞以前没有和她说过这些事,他也没有,只是要罗亚尔管住他的舌头会困难些。 “你不想听听传言吗,铁匠?”护法说,“这个地方最近举行了很多婚礼,在前四天里举行的婚礼,就有前半年那么多,而发生的谋杀案则与前一年的一样多。今天有一个小女孩从高塔的窗台上掉落下来,足足摔了三百尺,才落在石板地面上,而她从地上爬起来,立刻向她的母亲跑去,浑身没有一点伤。梅茵之主自从上个冬天之前,就在这里‘做客’,今天她发表声明,她会屈服于大君们的意愿,而昨天她还在说,只要提尔的一个地方领主向梅茵城里踏进一只脚,她宁可将梅茵城和梅茵大船团一把火烧光。他们没有对她用刑,而她的意志像铁一样刚强。现在你告诉我,你会不会认为这是兰德做的。铁匠,提尔从上到下都已经像一锅沸水般翻腾起来了。” “不需要告诉我这些事,”沐瑞说,“佩林,你是不是梦见兰德了?就在昨晚。” “是的。”佩林承认,“他在石之心大厅里,手里拿着那把剑。”他感觉到萨琳在他身边动了动。“但我一直在为这件事而担心,所以会有这样的梦也不奇怪。昨晚,我做了一晚的噩梦。” “一个高个子男人?”萨琳说,“有着红头发和黑眼睛?拿着一件亮得刺眼的 佩林点点头,又向门里看了一眼。一定要有用。我不在乎明警告过我什东西?在一个到处都是红色石柱的地方?铁匠,告诉我,你的梦不是这样的。” “要知道,”沐瑞说,“今天,我在一百个人嘴里听说了这个梦,他们也全都说到了噩梦。拜拉奥显然没有费力去屏障他自己的梦。”她突然笑了,那笑声如同一阵低沉冰冷的钟声谐鸣。“人们说,他是转生真龙,他们说他要到来。他们只是在角落里害怕地相互耳语着,但他们说的就是这件事。” “那拜拉奥呢?”佩林问。 沐瑞的回答如同从冰霜中抽出的钢刃,“我今晚会对付他。”她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恐惧。 “我们在今晚对付他。”岚对她说。 “是的,我的盖丁,我们会对付他。” “那我们做什么?坐在这里干等?我已经等够了,那就像是在群山里虚度一生,沐瑞。” “你和罗亚尔,还有萨琳,要去塔瓦隆,”沐瑞对他说,“在那里等这一切结束,那里对你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 “巨森灵在哪里?”岚说,“我希望你们三个尽快上路,赶往北方。” “我想,他在楼上,”佩林说,“在他的房间里,或者在饭厅里,饭厅里的窗户可以透进灯光,他一直在他的日记本上做记录。我想,他可以在他的书里用大段篇幅描述我们逃跑的过程。”他很惊讶自己声音中的苦涩。光明啊,蠢货,难道你想面对弃光魔使?不。但我已经厌倦了逃跑。曾几何时,我不知道什么是逃跑,只知道是战斗,那种感觉要好得多。即使我知道我会死去,那种感觉也会好得多。 “我会去找到他的。”萨琳说,“我承认,我很高兴能从这场战争中逃开。我对此并不感到羞愧。男人总是在应该逃跑的时候还坚持战斗,只有傻瓜才会在应该逃跑的时候坚持战斗。这种话,我不需要说两遍。”她抢在众人前面走进了客栈,她的开衩窄裙随着她迈动的双腿发出窸窣的声音。 佩林走进客栈,在大厅里向四周望了一圈,便跟着萨琳向后面的楼梯走去。酒桌边的客人比他预料的还要少,有些酒客只是一个人坐着,睁着呆滞的眼睛发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们都带着恐惧的神色,用弱不可闻的耳语相互交谈着。佩林的耳朵听见三次“龙”这个字。 当他走到楼梯顶端时,他听见另一个低微的声音,沐瑞的那个私人饭厅里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他沿着走廊向前望去,“萨琳?”没有回答。他感觉到颈后的毛发蓦然竖起,急忙向前跑去。“萨琳?”他推开房门,“菲儿!” 女孩躺在桌边的地板上,佩林正要冲进房间,沐瑞严厉的声音阻止了他。 “站住,傻瓜!想活就站住!”沐瑞沿走廊缓缓地走过来,一边向两旁倾侧着头,仿佛是想听到什么声音,或者是想看到什么东西。岚跟在她身后,手放在剑柄上,但从他的眼神来看,他似乎已经知道,钢铁在此时没有任何作用。沐瑞与佩林并肩站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后退,佩林,后退!” 佩林痛苦地凝望着萨琳,凝望着菲儿,她躺在那里,了无生息。最后,他强迫自己从门口退开,站在还能看见她的地方。她看上去像是死了,他看不到她胸口的起伏,他想要嚎啕大哭。紧皱眉头,他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那只他用来推开房门的手。他把那只手的手指掰开,再握紧,胳膊上传来一阵刺痛,似乎他扭到了手肘的关节。“你能不能做些什么,沐瑞?如果你不能,我就要到她身边去。” “站着别动,否则你将哪也去不了。”沐瑞镇静地说,“她的右手边上是什么?好像她摔倒的时候,那东西从她手里掉出来了,我看不清楚。” 佩林瞪了她一眼,然后望向屋里。“一只刺猬,看上去像是一只木雕的刺猬。沐瑞,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告诉我!” “一只刺猬,”沐瑞喃喃地说,“一只刺猬。安静,佩林。我一定要想一想,我感觉到,它触发了什么。我能感觉到设置在它上面的能量编织的痕迹。魂之力,纯粹的魂之力,没有别的,纯粹的魂之力能量几乎不会被使用!为什么这只刺猬会让我想到魂之力?” “你感觉到它是一个机关的触发点,沐瑞?那这个机关是什么?一个陷阱?” “是的,一个陷阱,”沐瑞说,愤怒在她冰冷的平静中制造出细小的裂缝,“一个为我而设的陷阱,如果不是萨琳跑在前面,本来应该是我第一个走进这个房间,岚和我肯定会来这里拟定计划和等待晚餐。我现在不会再等待晚餐了。安静,如果你想让我帮助这个女孩的话。岚!把客栈老板给我找来!”护法立刻跑下了楼梯。 沐瑞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有时会从兜帽底下看一眼屋里的情况。佩林在萨琳身上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她的胸口凝滞不动。他竭力想听到她的心跳,但即使用他的耳朵,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岚回来的时候,一只手抓着爵拉·哈特的脖子,客栈老板显然是被吓坏了。两仪师走到这个秃头男人的面前,“你曾经保证过,这个房间是完全属于我的,爵拉。”她的声音如同剥皮小刀一样锋利精确,“除非我在,否则即使是女侍也不能进去打扫。你让谁进去了,爵拉?告诉我!” 爵拉哆嗦得仿佛是一碗布丁,“只……有,两……位女士,她……们想……给您留下一个惊喜。我发誓,女士。她……们把那东西给……我看,是一只小刺……猬,她……们说,您会……很吃惊。” “我是很吃惊,老板。”沐瑞低声说,“离开!如果你把这件事说出去一个字,即使是你的梦话,我就会毁掉这个店,只在地上留下一个窟窿。” “是……女士,”他几乎是在耳语,“我发誓!我发誓!” “离开!” 客栈老板向楼梯跑去,不小心摔倒在地,就直接爬下了楼梯,楼梯上传来的撞击声说明他下楼时又不止摔倒一次。 “他知道我在这里,”沐瑞对护法说,“而且找到了一些黑宗两仪师,并让她们为他设置陷阱,不过,也许他以为我已经中了陷阱。陷阱的触动只是至上力的一次微弱闪现,但他也许很强大,能够感觉到它的触动。” “那么,他就不会提防我们了。”岚平静地说。他几乎是在微笑。 佩林等着他们,牙咬得咯咯响,“她怎么办?”他问道,“沐瑞,你怎么救她?她还活着吗?我看不出她在呼吸!” “她还活着,”沐瑞缓缓地说,“我不能,我不敢靠近她,确定她的状况。但她还活着。从某种角度来说,她是……睡着了。就像是一头在冬天熟睡的熊。她的心脏跳动非常缓慢,每两次心跳之间都会间隔数分钟,呼吸也一样。她睡着了。”即使沐瑞的脸被兜帽遮住了,佩林还是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恐怕,她不在这里,佩林,不在她的身体里。” “你是什么意思?她不在她的身体里?光明啊!你不是在说,他们……拿走了她的灵魂,就像是灰人!”沐瑞摇摇头,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一阵疼痛从胸口传来,似乎在沐瑞刚才说完话之后,他就没有呼吸过,“那么,现在她在哪里,沐瑞?” “我不知道,”沐瑞说,“我可以猜测,但我不知道。” “猜测,线索,任何东西!烧了我吧,她在哪里?”佩林粗暴的声音让岚向前迈了一步,但佩林知道,如果岚想阻止他,他会不顾一切打断这个护法的话,就像在方柄凿上打断锻铁条,“在哪里?” “我对此知道得很少,佩林。”沐瑞的声音如同冰冷无情的音乐,“我只是记得,这与一件附有魂之力的雕刻刺猬有关。那是一件特法器,最后对它进行研究的人是珂芮宁·尼达,也就是白塔最后的梦卜者。这种被称为梦卜的能力关系到魂之力,佩林,我没有对这一个领域进行过研究,我的能力属于其他方面。我相信,萨琳是陷进了一个梦中,也许甚至是梦之世界——特·雅兰·瑞奥德,我能推测到的只有这些。一位梦卜者只能让自己灵魂的一部分进入梦境。如果萨琳没有及时返回,她的躯体会死去,也许她会活在那个梦里,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佩林喃喃地说。他向屋里望去,心里只是想哭。萨琳躺在那里,看上去那么瘦小,那么柔弱无助。菲儿,我发誓,我永远只叫你菲儿。“为什么你不能做些事!” “陷阱被触动了,佩林,但那个陷阱依然会吞噬每一个走进屋里的人。我在走到她身边之前,就会落入陷阱,而我在今晚还有必须完成的任务。” “烧了你,两仪师!烧了你的任务!梦之世界?那就像狼梦一样?你说过,梦卜者有时会看见狼。” “我已经把能告诉你的都对你说了。”沐瑞厉声说道,“现在,你该走了,岚和我必须去提尔之岩,没有时间可以耽搁。” “不。”佩林平静地说,但是,当沐瑞开口时,佩林提高了声音:“不!我不会离开她!” 两仪师深吸了一口气,“很好,佩林。”她的声音沉静、圆润、冰冷,“如果你愿意,就留下吧!也许你能活过今夜。岚!” 她和护法朝他们的房间走去。没多久,他们就回来了,岚披上了他的变色斗篷,消失在楼梯口,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佩林从敞开的屋门望向菲儿。我一定要做些什么,如果那就像狼梦一样…… “佩林,”罗亚尔嗡嗡的声音传来,“菲儿怎么了?”巨森灵只穿着衬衫,手里拿着笔,手指头上还沾着墨水。“岚要我必须立刻就走,然后他说菲儿出事了,说她落入了陷阱里,这是什么意思?” 佩林心神烦乱地向他转述了沐瑞说的话。这么做也许会有用,也许,一定要有用!突然间,他被罗亚尔的咆哮惊醒了。 “不!佩林,这不应该!菲儿是那么自由自在,不该把她困在陷阱里!” 佩林抬头望着罗亚尔的脸,突然间,他回忆起古老的传说,在那些故事里,巨森灵绝不向敌人屈服,绝不向敌人妥协。罗亚尔的耳朵向后贴在了头侧,他宽阔的额头仿佛铁砧一样坚硬。 “罗亚尔,我要试着帮助菲儿,但我在这样做的时候会变得软弱无力,你能护卫我吗?” 罗亚尔举起一双对待书卷无比温柔的手,粗壮的手指狠力弯曲,就连石块也可以捏碎,“只要我活着,就没有人能过我这一关,佩林,魔达奥和暗帝本尊都不行。”他不是在宣讲什么,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么!他怒吼一声,扑向菲儿,向她伸出双手。他以为他在消失之前,可以碰到她的脚踝。 这个陷阱中的梦境是不是特·雅兰·瑞奥德,佩林并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是狼梦。连绵起伏的青草丘陵环绕着他,或远或近,零星分布着一些灌木丛。他看见鹿在树林边缘吃草,一群不知什么种类的野兽在草原上跑跳而过,看上去像是棕斑鹿,但它们长着长而直的角。风中的气味告诉他,它们的味道很鲜美,其他的气味向他展示了身边更好的猎物。这正是狼梦。 他发现身上穿着铁匠的皮革长背心,手臂赤裸。腰际有沉坠的感觉,他伸手过去,挂在腰带上的不是斧子,他的手指碰到了铁锤的锤头。这种感觉才是正确的。 飞跳落在他面前。 你又来了,就像一个傻瓜,就像一只把鼻子伸进树洞,想舔一舔蜂蜜的小狼,结果却被蜜蜂叮烂了嘴和眼睛。这里的危险更甚于以往,犊牛,邪恶的东西在梦中横行。兄弟姐妹都在躲避两条腿堆起来的巨石高山,并且几乎害怕梦到彼此。你一定要走! “不,”佩林说,“菲儿在这里,她被陷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我一定要找到她,飞跳,我一定要!”他感觉到体内的一阵震撼,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他低下头,看见腿上卷曲的长毛,宽大的爪子。他是一匹比飞跳还要大的狼。 你太强大了!每一次的进入都伴随着震撼,你会死的,犊牛! 如果我不救出猎鹰,我什么都不在乎,兄弟。 那么,让我们开始狩猎吧,兄弟。 鼻子在风中仰起,两匹狼驰过平原,寻找着猎鹰。 第54章 进入城堡 一个明智的男人不该在夜里爬上提尔城的屋顶。麦特向月光形成的影子里窥看时,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这是一条超过五十步宽的街道,也可以被认为是一座狭窄的广场,它将提尔之岩城堡与麦特所在的斜坡屋顶分开。麦特脚下的这座房子在石板路面上有三层高。但我什么时候又明智过?那些我遇见过的时刻都处在明智状态的男人都是那么无聊,看着他们就让人想睡觉。无论这是广场还是街道,麦特从黄昏开始,沿着它绕过了整座提尔之岩。它惟一没有到达的地方就是河水流经提尔的那一侧,艾瑞尼河在城堡脚下喧嚣而过,除了城墙之外,没有任何东西阻碍它。那堵墙就在他右边两座房子以外的地方。因此,城墙的顶部看起来是通向城堡的最佳路径,但他并不会欣喜若狂地跑过去。 拿起铁头棒和一个有活动提把的锡盒子,他小心地向一座更靠近城墙的砖砌烟囱挪过去。装烟火的油布卷被他打开,背在了背上,虽然麦特把它在背上尽量勒紧,但在黑暗中的屋顶上,它还是显得有些太过笨重了。就在刚才,麦特因为它滑了一下,踢掉了一块屋瓦,引得屋里睡觉的人喊了一声“有贼”,他急忙就跑走了。这时,他下意识地将背上的包裹拉紧了些,躲进了烟囱的阴影里。过了一会儿,他放下那个盒子,盒子的提把已经开始散发出令人感到不舒服的热度。 从影子里看提尔之岩,感觉上安全许多,但并不会让麦特有更多的勇气。提尔的城墙比凯姆林和塔瓦隆等大城的城墙要来得薄,宽度不超过三尺,由许多粗大的石砌扶壁支撑。现在,这些扶壁都已经沉没在黑影里。当然,三尺是一个足以行走的宽度,但如果从城墙上掉下去,就要在黑暗中坠落六十尺,才会撞击到坚硬的石板地面。借着墙边这些该死的房子,我能轻松地爬到那堵墙顶上,然后从那上面一直跑到该死的提尔之岩旁边! 这种方法是可行的,但它感觉上让人不是很舒服,提尔之岩的墙壁看上去就像是一堵悬崖。根据目测,麦特告诉自己,他应该能爬上那座城堡。当然,我可以,和那些迷雾山脉的悬崖一样嘛!城垛口在三百尺以上的高度,低一些的地方一定开有箭孔。但在黑夜里,他找不到它们,而且,他也不能从一个狭小的箭孔钻进去。该死的三百尺,也许是三百六十尺,烧了我吧,即使是兰德也不会尝试爬上去的。但这是麦特能找到的惟一路径。他找到的每一座门都被紧紧地关闭着,看上去即使是一群公牛也无法冲破,更别提每道门前都有十几名穿甲佩剑的士兵看守着。 突然间,他眨了眨眼,向城堡一边望去,那里有一个傻瓜正在攀爬城堡。看上去,就像是在月光下移动的一个影子。麦特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爬到了一半,从他脚下到地面约有二百尺的高度。傻瓜,是他吗?好吧,我和他差不多大,我也要上去。烧了我吧,他也许会在爬城的时候引发守卫者的警报,然后我就会被捕。现在,他看不见那个攀爬的人了。光明啊,他到底是谁?他是谁,又有什么关系?烧了我吧,但这是个赢得那场赌局的该死的办法。事后我要她们都吻我一下,奈妮薇也不例外! 他站起身,向城墙望去,想找到一个合适的攀爬点。突然间,冰凉的钢刃横在他的脖子上,想也没想,他用铁头棒敲开剑刃,又用棒子的另一端扫中背后那个人的双脚。另一个人将他绊倒,他差一点摔在刚刚被他扫倒的那个人身上。他在屋瓦上翻了一个身,解下背上的烟火——如果它掉下去,我就打断他们的脖子!随后,他起身旋动棒子。他感觉到棒子打中了肉体,在第二次击中的时候,身边传来了闷哼的声音。这时,又有两把利刃顶在他的喉咙上。 麦特停止一切动作,短矛的矛尖点在他的肌肤上,阴暗的矛锋几乎完全无法反射月光。他的眼睛沿着短矛向前望去,看见了握住短矛的人。那些人的脸被黑布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他。烧了我吧,我碰到真的贼了!我的运气怎么了? 麦特装出一副笑容,让自己在月光底下尽量露出更多的白牙,“我没有打扰你们工作的意思,如果你们让我走,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戴面罩的人没有动,手里的短矛也没有动。“我和你们一样,都不想大喊大叫地让别人知道。我不会出卖你们的。”他们像雕像一样站着,低头俯视着他。烧了我吧,我没时间和你们搅和。是扔骰子的时候了。他打了个寒颤,脑子里最后的这句话让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抓紧手中的铁头棒,身体向旁边倒去——他差一点痛得喊出声来,有人重重地踩在了他的手腕上。 麦特转动眼睛,想看看是谁踩住了他。烧了我这个傻瓜吧,我忘记那个被我绊倒的人了。他立刻又看见另一个人影出现在踩住他手腕人的身后,于是他决定,最好暂时不要再使用铁头棒了。 踩着他手臂的是一只柔软的靴子,镶边的靴筒有膝盖那么高:这触动了他的回忆。那是关于一个他在山地里遇到的男人。他望向夜色中那个人的上半身,竭力想分辨出那个人衣服的样式和颜色。他们的衣服完美地与夜幕融为一体,让麦特连他们的身形都看不清楚。麦特的目光滑过那个人腰间的长匕首,最后落到他用黑色面罩盖住的脸上,一张用黑色面罩盖住的脸,黑色的面罩。 艾伊尔人!烧了我吧,该死的艾伊尔人在这里做什么!他的心一凉,回忆起关于艾伊尔人戴上面罩的传说,那是他们杀人的标志。 “是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我们是艾伊尔人。”麦特哆嗦了一下。他没有意识到他刚刚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 “身为一个遭到突袭的人,你的舞蹈非常优秀。”一名年轻女子的声音说道。麦特觉得她就是那个踩住他手腕的人,“也许有一天,我能和你正式跳一支舞。” 麦特笑了。如果她想和我跳舞,他们至少就不能杀我!但他立刻又皱起了眉。他似乎记得,艾伊尔人对于舞蹈有着另外的解释。 短矛收了回去,几只手把他拉了起来。他将那些手挣开,整了整身上的衣服,仿佛他正站在一家酒馆的大厅里,而不是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和四个艾伊尔人站在别人家的屋顶上。想要让别人知道你有一副稳定的神经,你就要付出代价。这些艾伊尔人在腰上除了插着匕首之外,还都挂着箭囊,背上背着更多的短矛和一张放在皮匣中的弓,细长的矛尖从他们的肩头伸出来。麦特听见自己嘀咕了一句,“我掉进井底了。”然后就闭住上嘴。 “你在这里做什么?”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问道,因为被面罩遮住的关系,麦特并不确定是谁在说话。那个声音听起来有些苍老,是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且充满自信的声音。麦特觉得自己至少能分辨出那个女人,她是惟一个个子比他矮的,不过也不比他矮多少。其他人都高出他一个头,甚至更高。该死的艾伊尔人,他想。“我们已经观察你一段时间了,”那名长者继续说道,“我们看着你探察提尔之岩,你把它的每一个部分都看遍了,为什么?” “我也可以对你们所有人问这个问题。”另一个声音响起,只有麦特因为这句话而愣了一下。这时,一个穿松腿裤子的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那个人没有穿鞋,应该是为了能更加自如地在瓦片上行走。“我本想捉住五个贼,而不是艾伊尔人,”他继续说道,“但不要以为你们人多就会吓倒我。”一根不高过他的头顶的细手杖被他舞成一片虚影,并发出呼呼的声音,“我的名字是泽凌·散达,我是一名捕贼人,现在我要知道,为什么你们会在屋顶上,盯着提尔之岩。” 麦特摇摇头。今晚屋顶上到底有多少该死的人?现在缺的就剩下汤姆上来拨弄竖琴,或者是来一个询问客栈的人了。该死的捉贼人!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些艾伊尔人也都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对于一个城里人来说,你的身手不错。”那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但为什么你会跟踪我们?我们什么也没偷,为什么今晚你自己也会那么频繁地望向提尔之岩?” 即使只是在模糊的月光下,泽凌的惊讶还是显而易见,他哆嗦了一下,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了。又有四名艾伊尔人出现在他身后。叹了一口气,他将身子靠在细手杖上。“看来,我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他喃喃地说道,“看来我一定要回答你们的问题了。”他望向提尔之岩,然后摇摇头,“我……今天做了一件事,让我……很困扰。”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心中有什么解不开的问题。“我的一部分说我做的是对的,我必须服从。没错,当我去做的时候,它看起来是对的。但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告诉我,我……背叛了什么。我相信,那个声音是错的,而且它很微弱,但它一直没有停止。”这时,他闭上嘴,又开始摇头。 一个艾伊尔人点点头,用那个苍老的声音说:“我是鲁拉克,属于塔戴得艾伊尔的九谷氏族,我曾经是艾散多——红盾众。有时,红盾众也会做你们捉贼人的工作。我说这些,你应该明白,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以及你一定要扮演的角色。我不会伤害你,捉贼人泽凌·散达,我也不会伤害你的同胞,但你承受不起发出警报的代价。如果你保持安静,你就能活下去,如果不行,你就活不了。” “你们不会伤害这座城市,”泽凌缓缓地说,“那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提尔之岩。”鲁拉克的声音很清楚地说明这就是他想说的一切。 过了一会儿,泽凌点点头:“我几乎希望你们有力量伤害那座城堡,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鲁拉克将戴面罩的脸转向麦特:“那么你呢,没有名字的年轻人?现在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你这么严密地探察提尔之岩?” “我只想在月光下走走。”麦特轻松地说。年轻女子再次将矛尖抵在他的喉咙上,麦特竭力不让自己的喉结移动。好吧,也许我能告诉他们一些事。他绝不能让他们知道他在颤抖,如果让对方知道,那你所有的优势就都没了。麦特用两根手指小心挪开她的矛尖,同时觉得她似乎微笑了。“我的一些朋友在城堡里,”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沉重,“她们是被抓进去的,我要救她们出来。” “没名字的,只有你一个?”鲁拉克说。 “嗯,看来没别人了。”麦特不在乎地说,“除非你们想帮忙?你们看起来对那座城堡很感兴趣。如果你们要进去,也许我们能一起走。不管怎么看,要掷出来的骰点都必须很大,但我的运气总是很好。”至少,至今为止是这样。我碰到了戴黑面罩的艾伊尔人,他们没有割断我的喉咙,不可能有比这个更好的运气了。烧了我吧,带着几个艾伊尔人进去想来也不坏。“赌一下我的运气,应该比你的要好。” “我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几个俘虏的,赌徒。”鲁拉克说。 “是时候了,鲁拉克。”麦特不知道这是哪个艾伊尔人的声音,但鲁拉克点了点头。 “好的,高尔。”他的目光从麦特转移到泽凌,又回到麦特身上,“不要发出警告。”他转过身,走了两步,就融入夜色之中。 麦特刚回过神来,其他的艾伊尔人也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那个捉贼人。他们是不是留下了人监视我们。烧了我吧,我怎么知道他们有没有这样做?“我希望你同样不要阻止我,”他将烟火包挂在背上,伸手拣起铁头棒,转头对泽凌说,“我要进去,不管你会不会阻拦,不管用什么方法。”他走到烟囱旁边,拿起那个锡盒子,盒子的提把更热了。 “你的那些朋友们,”泽凌说,“她们是三个女孩?” 麦特向他皱起眉头,他只希望能有足够的光亮,好让他看清这个人的表情。这个家伙的声音很奇怪。“你对她们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她们在城堡里,我还知道在靠近河道的地方有一个小门,捕贼人能带着囚犯从那里进入城堡,把囚犯送进牢房。她们一定在牢房里。如果你相信我,赌徒,我能带你去哪里,但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你的运气能带我们活着走出来。” “我总是很有运气。”麦特缓缓地说。我真的自认为有足够的运气可以信任他?麦特不太喜欢让自己装扮成一个囚犯的想法,这种装扮太容易成真了,但在感觉上,没有什么方法会比在黑暗里爬上三百尺或者更高的峭壁更冒险。 他瞥了城墙一眼,不由得仔细看过去。有影子在那里活动,是一些快速移动的模糊身影。他确信那是艾伊尔人,那里一定有上百个艾伊尔人。他们很快就消失了,然后麦特又看见影子在提尔之岩陡峭的城壁上移动。有那么多人同时爬上去。刚才那个爬城的人可能已经进去了,而且没有被守卫者看见,但一百多名艾伊尔人的行动本该像敲大钟一样明显的。不过,他们也许事先做好了防备。如果他们在提尔之岩里发动暴乱,那无论是谁在看守监狱,大概都不会对一个带着囚犯进去的捉贼人给予太多注意。 我也许能再增加一点混乱。我做了那么多事,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很好,捉贼人,不过你别在最后一分钟决定我是个真正的囚犯。等我搅一搅这座蚂蚁山,我们就到你说的那道门去。”他觉得泽凌在皱眉,但他不想告诉这个人太多事。 泽凌跟着麦特走过屋顶,像麦特一样轻松地爬上更高的房子。他们最后所站的屋顶只比城墙矮一点,而且就靠在城墙边。麦特一伸手,就攀到了城墙顶上。 “你要做什么?”泽凌悄声问。 “在这里等我。” 麦特将锡盒子挂在手腕上,双手平握他的铁头棒,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向提尔之岩走去。他竭力不去想下面的石板地距离他有多远。光明啊,这条该死的路有三尺宽!我就是戴上一副该死的眼罩,也能走过去,就是睡着了也能走过去!黑暗中的三尺走道,下面五十尺是石板铺的地面。他也竭力不去想,当他回去的时候,泽凌会不会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差点就接受了伪装成那个人的囚犯的愚蠢计划,但他觉得,很有可能当他回到那个屋顶的时候,泽凌已经走了。也许泽凌会带更多人回来,让他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囚犯。不要想这个了,先把手边的活儿干好。至少,我终于能看到它们被点燃时的样子了。 就像他推测的那样,在提尔之岩与城墙接合的地方有一个箭孔,一个高而窄的开口深深地楔入岩壁中,让一个弓箭手可以从那里向外放箭。如果提尔之岩受到攻击,它里面的士兵会以此阻止敌人从这条路线攻击城堡。现在,这个箭孔里面黑漆漆的,看样子没有人在这里看守,这件事也是麦特刚才竭力不让自己去考虑的。 麦特立刻将锡盒子放在脚边,把铁头棒靠在提尔之岩的城壁上,从背上解下烟火包。他匆忙地将烟火包塞进箭孔里,把它尽量向里面推,他想在城堡里制造出尽可能大的声音。他把油布包的一角掀开,露出里面的引信。在客栈的时候,他已经把所有的烟火引信切到最短,用切下来的引信将所有的引信绑在一起。现在这些烟火应该可以在同一时刻爆炸,即使没有被完全震聋的人,也会被它们喷射出来的火花所吸引住。 锡盒的盖子已经很烫了,麦特把自己的手指吹了两下,才将它打开,这时候,他真希望能有亚柳妲在黑暗中轻松地就点燃那盏灯的技巧。盒子里铺着一层沙子,上面放着一块黑煤。麦特用盒子的提把当火钳,把煤块夹出来,稍微向煤块吹了两口气,一直在闷烧的煤重新变得明亮了。他用热煤碰了一下引信,一听到引信燃烧的嘶嘶声,就立刻扔掉提把和热煤,拿起铁头棒,沿城墙向回跑去。 这太疯狂了,麦特一边跑一边想,我不在乎它能发出多大的响声,但这么跑会让我跌断脖子! 在他身后响起的轰鸣比他一生中听到过的任何声音都要巨大,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拳头打在他的背上,在他扑倒前挤出了他肺里所有的空气。他四肢摊开,趴在地上,几乎失手扔掉了铁头棒。有那么一刻,他只能趴在那里,努力让自己的肺重新开始工作,努力不去想自己是如何用光了好运气,才让自己没有从城墙上掉下去。他的耳朵发出长久的鸣响,好像塔瓦隆所有的大钟在他的耳边同时被敲响。 麦特小心地爬起来,回头向提尔之岩望去。一片烟尘弥漫在箭孔周围。在烟尘后面,箭孔的形状似乎和原来不一样,它变得更大了。麦特不明白它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但它确实变大了。 他思考了一会儿。在城墙的一端,泽凌也许在等他,也许想让他假装成囚犯,把他带进提尔之岩。或者也许会跑回去通知士兵。而在另一端,那里也许出现了一条可以让他走进去,又不必担心泽凌会出卖他的路。他回身从刚才的走道走了回去,不再害怕脚下的黑暗和掉下去的可能。 箭孔确实变大了,箭孔中央很大的一部分石头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圆形的窟窿,就好像有人在那里用大锤连续敲砸了几个小时。那是足够让一个男人钻进去的窟窿。光明啊,这是怎么弄出来的?但他没时间考虑这些。 他从满是缺齿的开口中挤了进去,被辛辣的烟气刺激得直咳嗽。跳到城堡里的地面上,麦特跑了十几步,才看见有岩之守卫者出现。他们至少有十个人,全都困惑地叫喊着。他们之中大多数只穿着衬衫,没有人披挂头盔和胸甲。有些人拿着灯,有些人拿着没鞘的剑。 傻瓜!麦特在心里大喊,你就是为了把这些人引来,才会点燃那些该死的东西!被光明射瞎的傻瓜! 他没有时间重新回到城墙上去了。他抡起铁头棒,抢在那些人有机会看清他之前冲进了他们之中,棒头砸在脑袋上、剑上、膝头,还有他能击打的所有地方。他知道,他们人太多,他没法子一个人对付;他知道他在愚蠢中掷出的骰子毁掉了艾雯她们被救出来的机会。 突然,泽凌出现在他身边。借助那些士兵为了拔剑而扔在地上的灯笼,麦特看见泽凌用比他更快的速度舞动细手杖,杖头点中了两名士兵,让他们带着惊讶的神情栽倒在地,如同滚木球游戏中的球柱。 泽凌看着那些倒在地上的人,摇着头:“岩之守卫者,我居然攻击岩之守卫者!他们会要了我的脑袋……!你做了什么,赌徒?那道闪光,还有那声雷鸣,岩壁破碎了。你召唤了闪电?”他的声音变成一阵低语:“难道说,我成了一个有导引能力的男人的同伙?” “那是烟火。”麦特草草说道。他的耳朵满是轰轰的耳鸣,但他听见了更多的脚步声,是靴子敲击在石头上的声音。“牢房!带我去牢房,不要等他们赶过来!” 泽凌转过身,“这边!”他从一条侧廊冲了下去,那个方向与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正好相反,“我们一定要快!如果他们找到我们,他们会把我们杀掉的!”在两个人头顶的某个地方,有人在敲击铜锣,发出警报,更多的雷鸣声回荡在整座城堡里。 我来了,麦特跑在捉贼人身后,心里想着,只要我不死,我就把你们救出来!我保证! 警报的铜锣声在城堡各处响起,但兰德并没有对它多加注意,正如同他不曾注意刚才那一声巨大的轰鸣。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下面某个地方炸响了一记闷雷。他的肋下痛不可忍,旧伤又复发了,刚才爬上城堡的行动差一点撕裂了伤口,他同样不去留意那一阵阵疼痛。扭曲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那是一种夹杂了期待和恐惧的微笑,他无法从脸上抹去这种笑容,因为这是他想要的。现在,它已经很近了。那正是他一直梦到的——凯兰铎。 终于能结束这一切了。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总算是结束了。那些梦结束了,那些诱惑、嘲弄、追猎,我要把它们全都结束掉! 他朝自己笑着,然后飞奔过提尔之岩里黑暗的走廊。 艾雯将一只手放在脸上,颤抖着。她的嘴里有一股苦味,她觉得很干渴。兰德?怎么了?为什么我又会梦到麦特在高喊他来了?而那其中又有兰德。到底是怎么了? 她睁开眼睛,盯着灰色的石墙。一支不断冒出青烟的火把投射下摇曳的光影。当她回忆起一切的时候,她立刻开始尖叫,“不!我不要再被锁住!我不要戴上罪铐!不!” 奈妮薇和伊兰立刻扑到她身边,和她们安慰的声音相比,她们满是伤痕的脸上带着太多焦虑与畏惧。 但有同伴在身边的感觉已经足以让艾雯不再尖叫。她不是孤单的。她是一名囚徒,但她并不孤单,也没有被戴上罪铐。 艾雯想坐起来,两位同伴伸手将她扶起。她只能接受她们的搀扶,她身上的每块肌肉都疼痛不堪。她能回忆起那时的每一股能量,那时,她彻底疯狂了,因为她意识到……我不要去想那个了,我现在应该想的是该如何逃离这里。在墙边靠稳之前,她差点又滑倒在地上。她的伤痛在与疲倦作战,在这场战斗中,她拒绝放弃自己。于是,她凝聚起身上每一点力量,但满身的创伤似乎吸走了她更多的力量。 牢房里除了她们三个和墙上的火把之外,一无所有。赤裸的地板冰冷而坚硬,粗糙的厚木门板上遍布着无数碎痕,仿佛有许多指甲在上面抓挠过,那是岩石墙壁上的惟一缺口。墙上被刮削出许多语句,写下它们的手大多是颤抖的。光明垂怜,让我去死——其中一句这样写着。艾雯把这句话赶出她的脑海。 “我们还是被屏障着?”她喃喃地说道,即使说话也会让她感到疼痛。伊兰向她点点头,但她发现自己根本不必问这句话。金发女子肿胀的脸颊、破裂的嘴唇和瘀青的眼圈已经做出了回答,而且,她身上的伤痛也没有丝毫变化。如果奈妮薇能碰触到真源,她们肯定已经被治好了。 “我感觉累了,”奈妮薇绝望地说,“我感觉到累了,累了。”她狠狠拉了一下辫子,尽管她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恐惧,但仍旧充满了愤怒。“她们之中的一个就坐在外面,亚米柯,那个奶油脸的东西,她在我们被扔进这里时开始监管我们,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换了人。我想,只要屏障形成,一个人就足以维持它了。”她发出一阵苦笑,“想想她们在捉拿我们时所吃的苦头,还有她们给我们的一切!你可以想得到,我们根本就不重要。自从这扇门被关上之后,连续好几个小时,也没有人来问我们一个问题,或者看我们一眼,甚至连一滴水也没给我们。也许她们只想把我们扔在这里,任由我们渴死。” “诱饵,”伊兰的声音颤抖着,尽管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坚强,但她还是失败了,“莉亚熏说过,我们是诱饵。” “做什么用的诱饵?”奈妮薇同样颤抖着问,“为谁而设的诱饵?如果我是诱饵,我也不喜欢直到落入猎物的喉咙,把猎物噎住时,还不知道那会是谁!” “兰德。”艾雯哽了哽喉咙,即使是一滴水也好啊,“我梦到了兰德,还有凯兰铎。我想,他正往这里来。”但为什么我会梦到麦特?还有佩林?那是一匹狼,但我确定它是佩林。“不必这么害怕。”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信心,“我们总能逃出去,如果我们能战胜霄辰人,我们也能战胜莉亚熏。” 奈妮薇和伊兰都在看着她,奈妮薇说:“莉亚熏说过,有十三名魔达奥正朝这里赶来,艾雯。” 艾雯发现自己又在盯着墙上的那句话:光明垂怜,让我去死。她的双手紧握成拳,她的双颚因为努力不喊出这句话而感到一阵绞痛。死掉才更好,死掉总好过陷入暗影之中,变成暗帝的仆人! 她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紧紧握住腰间的口袋。她能感觉到口袋里的两枚戒指,小一些的巨蛇戒和大一些的扭曲石戒指。 “她们没有拿走特法器。”她有些奇怪地说。她从口袋里把那枚戒指拿出来,沉重的戒指躺在她的掌心,上面全是斑纹和色块。 “我们甚至连被搜身的价值都没有。”伊兰叹了一口气,“艾雯,你确定兰德正赶过来?我宁可自己逃出去,也不愿意干等着他来救我们,但如果还有人能击败莉亚熏她们,那一定就是他。转生真龙注定将挥舞凯兰铎。他一定能战胜她们。” “如果我们让他掉进笼子里,那他也会失败。”奈妮薇喃喃地说,“如果她们已经为他设下了看不见的陷阱,他也会失败。艾雯,为什么你一直盯着那枚戒指?特·雅兰·瑞奥德现在不会帮助我们。除非你能梦到一条离开这里的路。” “也许我能,”艾雯缓缓地说,“我能在特·雅兰·瑞奥德里导引,她们的屏障没办法阻止我进入那里。我需要的只有睡觉,而不是导引,而我现在疲倦得完全可以睡着。” 伊兰皱起眉头,又因为扯动了脸上的伤口而哆嗦了一下,“我会尝试所有的机会,但如果被切断了与真源的联系,你在梦中又怎么能导引?即使你能导引,你又要怎样帮助在这里的我们?” “我不知道,伊兰,只因我在这里被屏障并不代表着我在梦之世界里也会被屏障,这值得一试。” “也许吧!”奈妮薇忧虑地说,“我也不会放弃任何机会,但你上次在使用这枚戒指时,看见了莉亚熏和其他黑宗两仪师。而且,你说她们也看见了你,如果她们又出现在那里怎么办?” “我希望她们会在那里,”艾雯恨恨地说,“我希望她们在。” 抓住手中的特法器,她闭上了眼睛。她能感觉到伊兰在抚平她的头发。她听见低柔的呢喃,奈妮薇唱起了她还是婴儿时就在倾听的摇篮曲。一瞬间,她不再感觉到愤怒,轻柔的歌声和抚摸安慰着她的心神,让她向疲倦妥协,任由睡眠到来。 这一次,她穿着蓝色的丝衣,但她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柔和的微风轻抚着她没有伤痕的脸颊,伴随着蝴蝶飞舞在花丛间,疼痛和干渴都消失了。她伸展自己,拥抱阴极力,至上力立刻充盈在她体内。浸淫在至上力带来的快感之中,就连那种成功的喜悦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不情愿地,她放开了至上力,闭上眼睛,让石之心大厅的景象完整地出现在自己的虚空中。那里是提尔之岩城堡之中,除了她的牢房之外,惟一一个她能想象出来的地方,而她也不可能把那种结构简单的牢房和其他牢房区别开来。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正在石之心大厅里,不过她并非孤单一人。 吉尔雅·拜尔正站在凯兰铎前,她的形体是如此虚薄,从凯兰铎喷涌而出的光芒射穿了她。那把水晶剑不再只是向外放射光线,它的光辉在一阵阵脉动,仿佛它内部的一些光亮被释放,遮挡,又被释放。黑宗两仪师惊讶地哆嗦了一下,转过脸看着艾雯:“怎么?你被屏障了!你的梦卜已经终结了!” 在第一个字离开那个女人的双唇之前,艾雯已经再次碰触到阴极力,她根据自己所经受的一切,编织出复杂的魂之力能流,切断了吉尔雅·拜尔和真源的联系。这名暗黑之友睁大了眼睛,那双悲惨的眼睛和她美丽、友善的面容是那么不协调,而艾雯此时已经在编织风之力。这个女人的形体看起来就像是一团薄雾,但风之力绑缚住了这个形体。同时编织两种能量,艾雯却好像没有花费什么力气。当艾雯走近的时候,吉尔雅·拜尔的额头上出现了汗水。 “你也有连通梦之世界的特法器!”恐惧清楚地出现在这个女人的脸上,但她的声音却在拼命隐藏这种情绪,“一定是这样,我们那时没找到那件特法器,而且它不需要导引。你以为它能帮你的忙,女孩?无论你在这里做什么,都无法影响到真实的世界。特·雅兰·瑞奥德是一个梦!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会亲自从你那里拿走那件特法器。小心你所做的一切,不要让我在去你的牢房时有理由发怒。” 艾雯笑着望向她,“你确定你会醒过来吗,暗黑之友?如果你使用的特法器需要导引,为什么你不在我屏障你的时候就醒过来?也许只要我在这里屏障你,你就没办法醒过来。” 汗滴从黑宗两仪师平滑而不显年岁的脸上颗颗滚落。艾雯很想知道,吉尔雅是不是以为她要死了。她几乎希望自己能有足够的残忍,她被捉住时经受的大部分无形打击都来自这个女人。那时,一阵阵狂风骤雨般的击打落在她身上,没有别的原因,只因她一直在向前爬行,只因她拒绝放弃。 “一个能如此殴打别人的女人,”艾雯说,“应该不会拒绝被打两下。”她迅速编织出另一股风之力的能量。当第一次击打落在吉尔雅·拜尔的腰间时,她黑色的眼睛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几乎从眼眶里突了出来。艾雯已经明白该如何校正已有的编织,从而使她可以不必费力去维持它。“你要记住它,并在你醒来之后慢慢感受它。当我允许你醒来的时候,也记住,如果你再想打我,我会在这里回敬你,并让你在这里度过你的一生!”黑宗两仪师的眼睛带着恨意望着她,但其中也出现了泪光。 艾雯感到一阵惭愧。不是因为她对吉尔雅所做的一切,因为这个女人所挨的每一下击打都是她应得的;而且即使她不下手,白塔也会判她死刑。她会惭愧,是因为她把时间花费在报复自己的私仇上,而奈妮薇和伊兰正坐在监牢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的援救。 她在自己发觉之前,已经设置好能量的编织,并解脱了它和她自身的联系。于是,她停下来,观察她刚才所做的这件事。三股彼此分离的编织,她不仅毫无滞涩地操纵了它们,而且她现在又成功地让它们得以自我维持。她觉得她能想起自己是怎么做到的。这也许会很有用。 过了一会儿,她拆开一个编织,那名暗黑之友开始啜泣,因为身体的痛苦,也因为束缚的松解。“我不喜欢你,”艾雯说,“这是我第二次这么做了,我不喜欢这样,我应该学会割断一个人的喉咙。”从那个黑宗两仪师的脸上能看出来,她以为艾雯是要从她开始学习这种做法。 厌恶地哼了一声,艾雯转身走开,任由黑宗两仪师站在那里,被束缚和屏障。她跑进那片光滑的红色石柱群。一定有一条路通往她们的监牢。 石头走廊一片寂静,最后一个垂死者已经被犊牛切断喉头,鲜血在它的舌尖留下了苦涩的味道。 它知道,这里是提尔之岩,但它说不出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两条腿在它周围躺了一地,其中一个被飞跳咬住喉咙,双脚还在不停地抽搐。在他们战斗的时候,它就闻到了恐惧的臭气,他们身上还有困惑的气味。它不认为他们知道身在何处——他们肯定不属于这个狼梦——但他们被安排在这里,以阻挡它接近那扇高耸的铁锁大门,至少,他们在现实世界里就是这里的守卫。看到有狼出现,他们的表情非常震惊。同样的,犊牛觉得它们会出现在这里,也令它们自己非常吃惊。 他擦擦嘴,又困惑地盯着他的手。他又是一个男人了,他是佩林,回到了他自己的身体里,穿着铁匠背心,铁锤就挂在他的腰间。 我们一定要赶快,犊牛,附近有邪恶存在。 佩林从腰带里抽出铁锤,朝那扇门走去。“菲儿一定在这里。”猛力一击,铁锁被砸个粉碎,他踢开了大门。 这个房间除了地板中间的一方长石块,一无所有,菲儿就躺在那块石头上,看样子像是睡着了。她的黑发成扇形在头底下铺散开来,身体完全被铁链裹紧。佩林端详了一会儿,才发现她没穿衣服。每条铁链都被一根大钉钉在那块石头上。 佩林一直都没有感觉到自己走进了房间,直到他的手抚摸到她的脸颊,他的指尖滑过她的颊骨。 她睁开眼睛,向他微笑,“我一直梦到你会来,铁匠。” “我这就让你自由,菲儿。”他举起铁锤,砸碎了一根大钉,就好像它是木头做的。 “我相信你,佩林。” 当他的名字从她的舌尖消失时,她也消失了,铁链哗啦一声掉在她刚才所躺的石台上。 “不!”他喊道,“我找到她了!” 梦和血肉世界不一样,犊牛,在这里,同样的狩猎会有许多结果。 他没有去看飞跳,他知道自己的牙齿正因愤怒的咆哮而露出唇外。他又一次举起铁锤,用全部力气砸向曾经锁住菲儿的铁链。石台在他的重击下裂成两段,提尔之岩如同被敲响的大钟般,发出一阵轰鸣。 “那么,我还得继续狩猎。”他吼道。 手中拿着铁锤,走出了这个房间。飞跳陪在他身边。这座岩山是人类的地方,而人类,他知道,是远比狼更加残忍的猎人。 警报锣声清晰地从上头的某处传来,更近一些的地方传来了战斗的喊声和金属的碰撞声。麦特怀疑那是艾伊尔人和守卫者。高大的黄金灯架沿着麦特所在的走廊一直排列下去,每座灯架上立着四盏黄金灯;描绘战争场面的丝绸织锦悬挂在抛光的石墙上;就连地板上的地毯都是丝绸制的,暗红暗蓝色的地毯被编织成提尔迷舞的图案。难得的一次,麦特因为过于匆忙而没有给这些东西估个价钱。 这个该死的家伙真不赖,当麦特将一把剑挡开的时候,脑子里还这样想着。但他本想敲在这个敌人头上的铁头棒另一端不得不中途转向,挡开了他的第二次攻击。我真想知道,他是不是那些该死的大君之一?麦特朝他的膝盖狠狠地挥出一棒,但这个敌人及时向后一转身,立起剑身,挡住了他的攻击。 这个蓝眼睛的男人穿着那种灯笼袖的外衣,黄色外衣上绣着金线条纹,他连一个扣子都没有扣上,他的衬衫只有一半被塞进了裤子里,脚上连鞋都没穿,被削短的黑色头发如同一团乱草;他的样子就像是刚刚从睡梦中匆忙爬起来,但他战斗时可不是这样。五分钟之前,他从这条走廊边上的一座高大的雕花门后面冲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出鞘的剑。麦特只能庆幸,他出现在他们面前,而不是背后。他不是麦特见到的第一个穿成这样的人,但他肯定是麦特遇到的敌手中最优秀的。 “你能掩护我,让我先过去吗,捕贼人?”麦特一边说,一边还要小心提防对面敌人的攻击。泽凌总是要求麦特称呼他“捕贼人”,而不是“捉贼人”,虽然麦特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区别。 “我不能,”泽凌在他身后说,“如果你移动过去,你那个被称为铁头棒的东西就会露出空隙,他会把你像一块猪肉一样穿透过去。” 像什么?“那么就想点办法,提尔人,这个衣衫破烂的家伙快让我受不了了。” 那个穿金线外衣的男人哼了一声:“农夫,能死在达林大君的剑下,你应该感到光荣,当然,我不一定会将这种光荣赐给你。”这是这家伙第一次纡尊说话,“实际上,我想我会把你们倒吊起来,看着你们的皮被剥掉——” “我不认为我会喜欢这样。”麦特说。 大君的面孔因麦特的插话而变得通红,但麦特没有给他任何时间继续他的辱骂。铁头棒旋出紧密相连的双头攻击,速度之快,使得铁头棒的两端幻化成一片虚影。麦特知道,这种急骤的攻击不可能持续很久,如果他的运气好,他在失去力气之前还能恢复到一攻一守的状态,但他这次并不想依靠运气。一等到这个大君转变为防御态势,麦特立刻将攻击转为中段打。本来达林以为会攻向他头部的棒头转而扫中了他的腿;随后转来的一端才击中他的头。当他跌倒的时候,在他头上的一记猛击让他翻起了白眼。 麦特靠在铁头棒上,看着不省人事的大君,不停喘着气。烧了我吧,如果再遇到一两个这种敌人,我可要该死的累趴了!故事里的英雄可没遇到过这么麻烦的事!奈妮薇总是要榨干我最后一点力气。 泽凌站在他身边,皱着眉看着这个瘫软在地上的大君。“他躺下的时候,看起来就不是那么强大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疑惑的神情,“他的样子并不比我伟大嘛!” 麦特抬起头,向前方的走廊望去,那里有一个男人刚刚从横穿过这条走廊的另一条走廊跑过去。烧了我吧,如果我不知道这种想法是疯狂的,我会发誓,那一定是兰德! “泽凌,你找到了——”他将棒子甩到肩上,却突然停住了话头,棒子砸到了什么东西。 转过身,他发现自己对面站着另一个衣衫不整的大君,这个家伙已经把剑扔到了地板上,他双膝微曲,两只手正向刚刚被麦特的棒子打中的头顶捂去。麦特急忙一棒杵到他的上腹部,他无力地垂下了双手,脑袋上又被棒子打了一下,大君栽倒在自己的剑上。 “运气,泽凌,”麦特喃喃地说,“没人能打败该死的运气。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找找大君的那条私人信道,好从那里赶到监牢去。”泽凌说过,这里有这样一条楼梯,从那条路走,可以避开城堡里的大部分地方。想到这些大君竟然会这么喜欢去观赏别人被拷打,甚至愿意为此直接铺设一条通向他们住所的信道,麦特就感觉自己一定很不喜欢这些人。 “很高兴你会有这样的运气,”泽凌的声音里还有些害怕,“否则这家伙会在我们看见他之前就杀死我们。我知道,那条信道的门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你还不过来吗?或者你想等另一个大君出现?” “带路吧!”麦特抬腿迈过不省人事的大君,“我可不想当该死的英雄。” 他跟在捉贼人身后一路小跑。捉贼人不停地端详着他们经过的高大门扇,一边还嘟囔着,他知道那道门就在这里。第55章 写在预言中的 兰德缓步走进这个房间,走过粗大的抛光红石柱,那是他记忆里梦中的景象。寂静充斥在阴影之中,却有着一个声音在召唤他。前面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瞬间的光芒将黑影击退,如同一座屹立的灯塔。他行走在一座巨大的穹顶之下,看见了他正在找寻的——凯兰铎,剑锋朝上,悬浮在虚空之中,等待着转生真龙伸手去握住它。随着它的旋转,小片的光芒变成碎屑,不时又会有光芒从它里头放射出来。它在召唤他,等待他。 如果我是转生真龙,如果我不只是个受到导引能力诅咒的半疯男人,一个为了沐瑞和白塔而蹦跳的木偶。 “拿起它,路斯·瑟林,拿起它,弑亲者。” 他转过身,望向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一个留着白色短发的高个儿男人正从石柱的阴影中走出来。兰德觉得他很眼熟,却又不知道他是谁。他穿着一件红色的丝绸外衣,灯笼袖上绣着黑色条纹,黑裤子被扎进工艺精巧的镶银靴子里。兰德不认识这个人,但他在梦里见过这个人。“你把她们放进了一个笼子,”兰德说,“艾雯、奈妮薇,还有伊兰,我梦到了,你把她们放进笼子,不停地折磨她们。” 那个男人做了个轻蔑的手势,“她们不值一提,也许有一天,当她们被训练之后,她们会有一点价值,但不是现在。我承认,你竟然会关心这种人,让她们变得有价值,这让我吃了一惊。不过你一直都是个蠢材,一直把你的感情看得比你的权能更重要。你来得太快了,路斯·瑟林,现在,你一定要完成你还没有准备好的任务,否则你只有死路一条。而你死的时候,还要疼惜那些在我手中,被你关心的女人。”他看上去是在等待着什么,似乎他预料到了什么。“我想让她们发挥更大的作用,弑亲者,她们会服侍我,为我的权能而服务。这比她们以前受的苦更会令她们痛苦一万倍。” 在兰德身后,凯兰铎骤然一闪,将一股热流投在他的背上。 “你是谁?” “你不记得我,是吗?”白发男人笑了,“我也不记得你了,看看啊,一个乡下人,背着一只长笛匣子。伊煞梅尔有没有说实话?他为了一分一毫的好处也会撒谎。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路斯·瑟林?” “名字!”兰德生气地说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叫我拜拉奥。”弃光魔使看到兰德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脸上不禁有了一丝怒容。“拿起它!”拜拉奥狠狠地指向兰德身后的那把剑,厉声说道,“我们曾经并肩冲入战场,为了这个,我给你一个机会。只有一次机会,但这是一个可以救你一命的机会,一个可以拯救那三个将被我当成宠物的女人的机会。拿起那把剑,乡下人,也许它能够帮助你活过我的攻击。” 兰德笑了,“你以为你能如此轻松地吓倒我,弃光魔使?巴尔阿煞蒙本尊也曾经猎杀过我。你以为现在我会害怕你?在我当面否认了暗帝之后,我会匍匐在你的脚下?” “这就是你想的?”拜拉奥轻声说,“事实上,你什么也不知道。”突然间,一把剑出现在他的手中,一把在刃上喷发出黑色火焰的剑。“拿起它!拿起凯兰铎!三千年了,当我还在封印中的时候,它就在这里等待你,最强的超法器之一。拿起它,保卫你自己,如果你做得到!” 他向兰德走来,仿佛是想将兰德逼向凯兰铎,但兰德只是抬起双手,阳极力在他的体内充盈,甜蜜的能量洪流,令人作呕的秽恶污染。他的手中出现了一把红色的火焰之剑,在那暴烈的剑刃上,舞动着一只苍鹭。兰德以岚传授他的招式起舞,分丝式,山流水,风雨骤。黑焰剑撞上赤焰剑,流星火雨喷发而出,剑刃的哮吼如同金属在白热时被撕裂。 兰德恢复到防守的状态,竭力不让自己突然的惊讶流露出来,在黑色的剑刃上,同样有一只苍鹭,一只黑暗到几乎无法看见的苍鹭。他曾经与一个使用苍鹭徽钢刃的人战斗,那一战几乎要了他的命。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获得这个剑技大师才能拥有的徽记,这个徽记来自于他的父亲送给他的宝剑。当他用剑时,他自然会想到那口剑。在接受那名护法的训练时,他曾经体会过接近死亡的滋味,但他知道,这一次他的死亡将是必然。拜拉奥的剑术比他更优秀,比他更强,更快,是一名真正的剑技大师。 弃光魔使笑了,他愉快地挥动剑刃,向兰德身体两侧发动了一连串的攻击。黑火咆哮着掠过空气,它周围的空间似乎也在随之颤抖。“你曾经是一名伟大的剑手,路斯·瑟林。”他带着嘲讽的语气说,“你是否还记得,我们曾经进行过现在只有古书中才会提到的剑法演练,并从其中学习技巧?你是否还记得那些决死之战,那些撼动人心的胜与败?当然,你不记得了,对不对?这一次,你还学习得不够。这一次,路斯·瑟林,我要杀了你。”拜拉奥脸上嘲讽的意味更浓了,“也许,如果你拿到凯兰铎,你会活得更长更久一点。” 他缓缓地向前逼进,似乎就是要让兰德有时间转过身,跑向凯兰铎,拿下禁忌之剑。但兰德心中的犹疑仍然强烈,凯兰铎只能被转生真龙碰触,他允许他们以这样的名号称呼他,是因为有上百个理由似乎让他无法有别的选择。但他真的就是转生真龙吗?如果他真的跑去握住了凯兰铎,是真的而不是做梦,他会不会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然后被拜拉奥一剑劈开背后? 他不停地抵挡着弃光魔使的阳极力焰剑,而且,他认得这些招数。水纹丝挡住了叶断烈风杀,骑墙猫舞挡住断山血牙突,而烈焰曝狂澜几乎砍掉了他的脑袋,他不得不非常狼狈地滚倒在一边,黑色的火焰还是烧到了他的头发。他刚刚站起来,又遇到了坠崖无限岩。拜拉奥有条不紊地迫使兰德以螺旋形线路慢慢靠近凯兰铎。 呼喊声、尖叫声和金属的撞击声回荡在圆柱群中,虽然兰德几乎没听见这些声音,但他和拜拉奥已经不是石之心大厅里惟一的两个人了。穿戴胸甲和宽边头盔的人拿着剑,和头戴面罩、手拿短矛的人影作战。有些士兵组成了战列,从阴影中飞出的箭射在他们的喉咙和脸上,让他们死在了他们的战列里。兰德同样没有注意到这些战斗,甚至没看见倒在他几步之外的死人。他不得不将全副心神都投入在自己的战斗之中,湿热的感觉浸染了他的肋下,旧伤口迸裂了。 他突然绊了一下,直到他摔倒在背后的长笛匣上,他才看见,绊倒自己的是一具死人的躯体。 拜拉奥举起他的黑焰剑,吼叫着:“拿起它!拿起凯兰铎,保护你自己!拿起它,否则我就杀了你!如果你不去拿它,我就杀了你!” “不!” 就连拜拉奥也因为这个威严的女性声音而吃了一惊,弃光魔使退出兰德的攻击范围,转过脸,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沐瑞向他走来,两仪师的视线直盯在他身上,对周围死亡的嚎叫毫不在意。“我想,你做得太过分了,女人。没关系,你只是个小麻烦,一只叮人的苍蝇,一只臭虫。我会把你和那些人关在一起,教会你用你那点微弱的力量为暗影服务。”弃光魔使发出一阵侮辱的笑声,抬起了他的左手。 在拜拉奥说话的时候,沐瑞并没有停下,也没有放慢脚步。当他抬手的时候,她距离拜拉奥已经不到三十步,她也同时举起了双手。 弃光魔使的脸上出现了瞬间的惊讶,他刚刚喊出一声“不!”一道比太阳更加炽热的白色火焰已经飞离了沐瑞的双手,那是一片驱逐一切阴影的光明。一次心跳的时间里,拜拉奥已经幻化成一片模糊的斑点,他的喊声还没有消失,这些斑点已经跳跃着消融在那片光明之中。 光柱消失之后,大厅里出现了片刻的寂静,只剩下一些伤者的呻吟。战斗彻底停止了,戴面罩的人和穿胸甲的人全都惊愕地站在原地。 “他至少说对了一件事,”沐瑞说,她的面容平静得如同站在一片春光中的草坪上,“你一定要拿到凯兰铎。他想在你拿到它的时候杀死你,但这是你注定的权力。如果你在握住它之前能知道得更多一些,会好得多,但你现在就要去做这件事。没时间了,拿起它,兰德。” 鞭子一样的黑色闪电围绕住沐瑞,她尖叫着,被电光举起,如同一只麻袋被甩过地面,一直撞到一根柱子上。 兰德抬起头,望向闪电的源头。在靠近石柱顶端的地方,有一团深黑的影子,一团黑暗让所有其他阴影都像正午天空一样明亮。在那中间,两只火焰的眼睛正在盯着他。 慢慢地,那团暗影降落下来,露出巴尔阿煞蒙的形体,他穿着死黑色的衣服,正像魔达奥的那种黑色,但即使是那样的黑色,也比围绕在他身边的暗影更浅淡一些。他悬浮在地面之上两幅高的空中,用凶暴而恼怒的眼睛瞪着兰德。“在这一世里,我给了你两次机会,让你活着侍奉我。”当他说话的时候,火焰在他的嘴里跳跃,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熔炉中烈火的咆哮,“两次你都加以拒绝,并打伤了我。现在,你要在死亡中侍奉坟墓之王,死吧,路斯·瑟林·弑亲者。死吧,兰德·亚瑟。你的死期到了!我要拿走你的灵魂!”巴尔阿煞蒙向他伸出手。兰德绝望地扑向在空气中射出耀目光芒的凯兰铎,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碰到它,但他知道,这是他惟一的机会。 当他跃起在半空中的时候,巴尔阿煞蒙的击打落在他身上。那种击打一直钻入他的体内,仿佛要将他身体的某一部分拖走。兰德尖叫着,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从里面被翻了出来,如同一只被掏空的麻袋,正在塌陷。肋下在法美镇受的伤传来一阵阵剧痛,但他几乎是在欢迎这种痛苦,这至少让他知道,他还活着。他的手痉挛着合拢在一起,握住了凯兰铎。 至上力在他的体内澎湃汹涌,卷起一股超乎他想象的洪流,它来自这把剑之中的阳极力。水晶剑刃比沐瑞刚才发出的火焰还要明亮,想要直视它变成完全不可能的事,想把它看作一把剑也不可能了,半空中只留下兰德手中的一片光明。兰德在巨大的能流中奋战着,拼尽全力不让这股洪流将自己冲走,将真正的他卷入那把剑中。一次心跳的时间里,他觉得仿佛已经度过了几个纪元,他赤脚站在一道如同剃刀锋刃一般狭窄的尖棱上,下面是无底的深渊,而至上力的洪流还在一直来回推动他,似乎要像潮汐卷走一颗沙粒一样将他冲下去。在拼命保持平衡的时候,却又有一个声音对他说,这是他能期盼的最好的情况。导引如此巨量的至上力,他的状况正如同在这把剑的剑刃上舞蹈。 他转过身,面对着巴尔阿煞蒙,当他碰到凯兰铎的时候,在他体内的撕裂就停止了。这仿佛只是过了短短一瞬,却又像持续到了永远,“你无法带走我的灵魂,”他喊道,“这一次,我要让一切有个了结!就是现在!” 巴尔阿煞蒙逃走了,他的形体和暗影都消失了。 片刻之间,兰德只是盯着巴尔阿煞蒙消失的地方,紧皱起眉头。当巴尔阿煞蒙离开的时候,那里好像发生了某种扭曲,仿佛巴尔阿煞蒙将那个地方折叠了起来。没有理睬愣愣地望着他的人们,也没有理睬瘫软在石柱下的沐瑞,兰德用凯兰铎点向那里,扭曲折叠的现实重新张开,形成一个通往其他地方的开口。他不知道开口的另一侧是什么地方,但他确信,那是巴尔阿煞蒙去的地方。 “现在,我是猎人,”他说着,走了进去。 岩石地面在艾雯脚下晃动不已,提尔之岩在震颤,在嚎叫。她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停下了脚步,仔细倾听着。周围再没有声音,再没有震颤,无论发生过什么,已经全部消失了。她继续向前跑去,一扇铁栅门出现在她面前,门锁像她的头一样大。她导引地之力,然后才伸手去碰触它,当她去推那扇门时,那把锁已经弹开了。 她飞快地走过门后的房间,竭力不去看挂在墙上的那些东西,鞭子和铁钳是那些东西中看上去最无害的。打了个小小的哆嗦,她推开一扇小一些的铁门,走进一条在两侧墙壁上排列着许多粗糙木门的走廊,跑过一支支插在墙上铁架里的火把,她感到一阵轻松,终于离开了前一间房子里那些可怕的东西,也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地方。但,是哪一座牢房呢? 一扇扇木门轻易就被打开,有些并没有上锁,上锁的门也不比艾雯第一次遇到的铁栅门更难开启,但每一个房间都是空的。当然,没有人会在梦里让自己到这种地方来,任何能进入特·雅兰·瑞奥德的人都会梦到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 这时,她已经有些接近于绝望了。她一直想相信,如果找到她们所在的牢房,情况就会有所不同,但现在看来,就连想找到那间牢房也是不可能的,这条走廊一直向前延伸,还不断有岔路分出去。 突然间,她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前方闪动了一下,一个甚至比吉尔雅·拜尔还要淡薄的形体。不过,那一定是个女人,她确信这一点。一个女人坐在一间牢门前的长椅子上,这个影像又闪现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了。没错,修长的脖颈和白皙纯洁的面容,她的眼皮轻轻地开合,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亚米柯·纳古英正渐渐陷入沉眠,在她的职守中入梦,而且,她显然同时在玩弄偷走的特法器之一。艾雯能明白她的心情。为了停止维林给她的特法器,她费了很大的力气,即使只过了几天,她也快忍不住了。 她知道亚米柯为了屏障她们,一定在导引至上力。不过,即使在一个女人已经拥抱了阴极力之后,切断她和真源的联系也是可能的,但切断已经建立的编织比能量形成前就挡住它要困难得多。她设下能量的编织,做好准备,让魂之力的绳索更加强大。这一次,她的编织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厚,更重,并且塑成一道能量极度密集,锋刃般的边缘。 暗黑之友的形影又出现了,艾雯将风之力和魂之力的能量击出。最开始的一瞬间,魂之力的能量遇到了某种阻碍,艾雯将能量全力推过去,终于感觉到它发挥了作用。 亚米柯尖叫了一声,这个声音小到几乎无法听见,如同她的形体一样模糊,正像吉尔雅一样,她几乎就像是一个影子。但风之力已经绑缚住她,她没有再消失。恐惧扭曲了这名暗黑之友可爱的脸庞,她似乎在叫喊着什么,但在艾雯听来,那只是一些根本无法听清楚的耳语。 设置好束缚这个黑宗两仪师的编织,艾雯将注意力转移到她身后的牢门。她迫不及待地让地之力流进铁锁。铁锁变成黑色的粉尘,在落到地面之前就完全消散了。她推开木门,发现牢房里除了一枝正在燃烧的火把之外,什么也没有,这并没有让她感到惊讶。 亚米柯已经被控制住,门也打开了。 她站了一会儿,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然后,她走出了梦境…………带着满身的伤痛和干渴的感觉醒来,艾雯起身靠在墙上,望向紧紧关闭的牢门。当然,发生在生灵身上的事情会被带进醒来的世界里,对铁、石和木头所做的就没有用了。 奈妮薇和伊兰还跪在她身边。 “外面有人,”奈妮薇说,“刚才有尖叫声传来,但之后就没再发生别的事情了,你有没有找到出去的办法?” “我们可以走出去,”艾雯说,“帮我站起来,我会去掉这把锁。亚米柯不会再给我们惹麻烦了,尖叫声就是她发出来的。” 伊兰摇摇头。“自从你离开后,我一直试着拥抱阴极力。感觉是不一样,但我还是被屏障着。” 艾雯在体内建立虚空,向阴极力绽开玫瑰花,无形的墙壁仍然存在,它在震颤,闪烁。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她几乎以为她能感觉到真源在她体内注入至上力了,但只是一瞬间而已。屏障的隔幕消长的频率太快,让她找不到可以进入的空隙,但它一直都是存在的。 艾雯望向两个同伴,“我束缚住她了,给她设下了屏障。她是个生命体,而不是没有生命的铁块,她一定还处于被屏障的状态。” “我们身上的屏障确实有了变化,”伊兰说,“但亚米柯仍然维持着它。” 艾雯仰头靠在墙上:“我必须再试一次。” “你还可以吗?”伊兰露出苦涩的面容,“说实话,你比刚才更虚弱了。上一次的尝试抽走了你体内的某些东西,艾雯。” “我还好。”她确实觉得自己更疲惫,虚弱了,但以她的考量,这是她们惟一的机会。她又说了很多,她们终于露出同意的表情,虽然还是有些勉强。 “你能这么快就重新入睡吗?”奈妮薇最后问道。 “为我唱歌,”艾雯努力让自己露出笑容,“像我小时候那样,可以吗?”她抓住奈妮薇的手,另一只手握住石戒指,闭上眼,在无言的哼唱中寻找入睡的旋律。 铁栅门敞开着,面前的房间里看不见一个人影,但麦特在走进去的时候还是非常小心。泽凌留在外面的走廊里,注意前方的同时也警戒着背后,以防有大君或是一百名守卫者突然出现。 屋子里确实没有人,从桌上吃了一半的饭菜来看,他们是匆忙离开的。毫无疑问,是因为上面发生的战斗。看到墙上挂着的东西,麦特很高兴自己不会和这些东西打交道。不同粗细、长短、质地和各种鞭梢数量的鞭子;钳子、夹具、卡钉和烙铁;看起来像是铁靴、铁手套和头盔的东西,上面都装着可以拧紧的大螺丝钉;还有许多他猜不到用处的东西。如果他遇到有人身上被施用这些东西,他确信,当他穿过这个房间的时候,那个人就死了。 “泽凌!”他悄声说,“你想整晚留在外面吗?”没等泽凌回答,他就跑向屋内更小一些的铁门,一步窜了过去。 前方的走廊两旁排列着一扇扇粗糙的木门,木门旁燃烧着和他刚刚离开的房间里一样的火把。前面二十多步以外的地方,一个女人坐在木门旁的长椅子里,以一种奇怪的僵硬姿势靠在墙上。听到麦特的靴子敲击石板地面的声音,她缓缓地转过头,望着麦特。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不过麦特觉得很奇怪,她为什么只移动她的头,为什么即使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还是一副半睡半醒的状态。 她是个囚犯?为什么她又会在走廊里?但有这样一副脸蛋的人不可能是狱卒吧?她的眼睛只睁开了一点,看上去确实几乎是睡着了。而她脸上痛苦的表情显然说明她是个受刑的人,而不会是施刑的人。 “停下来!”泽凌在他身后喊道,“她是个两仪师!她是捉捕那三个女孩的人之一!” 麦特立刻僵在原地。他瞪着那个女人,回忆起沐瑞掷出的火球,他可不知道自己的铁头棒能不能把火球打飞,不过,他很想知道自己的运气能不能比两仪师的更好。 “帮我,”那女人声音微弱地说。她的眼睛似乎还在睡眠状态,但她恳求的声音说明她是清醒的,“请帮帮我!” 麦特眨眨眼。她脖子以下的肌肉仍然没有丝毫的抽动。他小心地走上前,同时向泽凌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再呻吟什么她是两仪师之类的话。她随着他的移动转过头,仅此而已。 一把大铁钥匙挂在她的腰带上。麦特犹豫了一下。泽凌说她是两仪师,为什么她不动一动?咽了口口水,麦特从她身上拿下那把钥匙,谨慎得就好像是从狼嘴里偷走一块肉。她转动眼球,看了一眼身边的木门,发出一个喊声。那声音就像一只猫看见一条大狗把她堵在了一个没有出口的房间里。 麦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但只要她不阻止自己打开这扇门,他不在乎为什么她只是像个稻草人一样坐在一旁。不过,他也在担心门里会不会有什么会令他感到害怕的东西。如果她是捉走艾雯她们的人,她所看守的应该也就是她们。泪水从这个女人的眼中涌出,只看她的表情,会让人以为那扇门里关的是一名该死的魔达奥。但找出真相的方法只有一个。麦特将铁头棒靠在墙上,在那把锁里转动钥匙,推开门,同时做好立刻逃跑的准备。 奈妮薇和伊兰正跪在艾雯身边的地板上,而艾雯还在熟睡。看到艾雯肿烂的脸,麦特倒抽了一口气,立刻改变了认为艾雯是在睡觉的想法。另外两个女孩在他开门时将目光转向他,她们的脸颊也几乎像艾雯一样肿胀。烧了我吧!烧了我吧!看到是麦特,她们同样大吃了一惊。 “麦特,”奈妮薇还带着震撼的表情说道,“光明在上,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该死的到这里来救你们,烧了我吧,不要这样瞪着我,好像我是来偷派饼的。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们的样子像是刚刚和熊打了一架,如果艾雯不能走路,我可以背着她走。城堡里到处都是艾伊尔人,他们在杀那些该死的守卫者,那些该死的守卫者也在杀他们。我们还是趁能离开的时候赶快离开吧!再过一会儿就不知道走不走得掉了!” “注意你的言谈。”奈妮薇说。伊兰用女人们最擅长的责备眼神望了他一眼。不过,这两名女子真正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她们开始用力摇晃艾雯,就好像她身上根本没有麦特这辈子见过的最多的伤痕。 艾雯的眼皮掀开了,她呻吟了一声:“为什么叫醒我?我一定要弄明白,如果我松开她身上的束缚,她会立刻醒来,我将永远也无法再捉住她了。但如果我不松开,她就永远也无法完全入睡,而且——”她的目光落在麦特身上,立刻瞪大了眼睛,“光明在上,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告诉她,”麦特对奈妮薇说,“我现在要忙着救你们,没工夫注意我的言谈——” 她们现在全都盯着他的身后,眼睛闪耀着怒火,好像她们立刻就想拿着刀子去杀人。 麦特转过身,看到泽凌正站在自己身后,满脸都是刚刚整吞了一个烂李子的模样。 “她们有理由这样看我,”他对麦特说,“我……我出卖了她们,但我没办法。”然后,他又对三个女孩说:“那个有许多蜂蜜色辫子的人对我说话,然后我……我就只能去做了。”很长一段时间里,牢房里的三个女孩只是瞪着他看。 “莉亚熏有许多邪恶的手段,泽凌师傅,”奈妮薇最后说道,“也许你不该为此完全负责,我们以后再算账。” “如果全都弄清楚了,”麦特说,“我们现在能走了吗?”其实他的脑子里还是一团糊涂,但他对离开这里更感兴趣。 三名女子一瘸一拐地跟随他走进走廊,然后就停在椅子里的那个女人周围。那个女人朝她们转动着眼睛,小声说着:“求求你们,我会回到光明的一边,我会发誓遵从你们,我会拿着誓言之杖发誓,求你们别——” 奈妮薇突然挥出拳头,一下就把那个女人从椅子上打飞出去。这个动作吓了麦特一跳。那个女人躺在地上,眼睛终于完全闭上了,但身体的姿势仍然和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一模一样。 “结束了。”伊兰兴奋地说。 艾雯弯腰去翻检那个女人的口袋,将一件麦特丝毫也不认识的东西放进她自己的口袋里。“是的,这种感觉真棒,在你打她的时候,她有了变化。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变化,但我能感觉到。” 伊兰点点头,“我也感觉到了。” “我很想改变她身上的所有东西。”奈妮薇凶狠地说。她用双手捧住艾雯的头,艾雯大口喘着气,身体被提起,只有脚尖还落在地面上。奈妮薇很快就放开双手,然后又捧住了伊兰,这时候,艾雯的伤痕已经完全消失了,伊兰身上的伤很快也消失了。 “血和该死的灰!”麦特大声叫唤着,“你们为什么要打一个只是呆坐在这里的女人?我不认为她能有什么危险的举动!”三个女孩同时转过脸来看着他,他周围的空气立刻变得像果冻一样浓厚,这让他感到一阵窒息。然后,他被举起在半空,直到靴子和地板之间足有三尺的距离。哦,烧了我吧,是至上力!我本来害怕那些两仪师会把该死的至上力用在我身上,现在倒是被我救出的这些该死的女孩在用它对付我了!烧了我吧! “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麦特。”艾雯生气地说。 “在你搞清楚状况之前,”奈妮薇的声音更加生气,“我建议你最好先注意一下你的态度。” 伊兰只是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这一眼让麦特想起他母亲出去找树棍时的表情。 于是,他发现自己正将送给手拿树棍的母亲的甜蜜微笑送给这三个女孩。烧了我吧,如果她们能这么做,我第一个就不相信,谁有能力把她们锁进那间牢房里!“现在我对状况的理解是,我把你们从一个你们自己没办法出来的地方救出来,而你们给我的感谢就好像一个闹牙痛病的该死的提尔船夫给我的一样!” “你是对的,”奈妮薇说。麦特的靴子立刻重重地砸在地板上,让他的牙齿都撞在一起,但他总算是能够动弹了。“虽然我很不愿意这么说,但你是对的,麦特。” 麦特很想回敬些嘲讽的话,但奈妮薇的话里还是带着歉意的。“那么,我们能走了吗?外面还在打仗,不过泽凌认为他和我能带你们从靠近河边的一道小门出去。” “我还不打算离开,麦特。”奈妮薇说。 “我要找到莉亚熏,剥掉她的皮。”艾雯的声音显示出她的话里没有半点夸张的成分。 “我想做的,”伊兰说,“就是把吉尔雅打到她尖声求饶,然后把她们每个人都这样处理一遍。” “你们是不是全都聋了?”麦特吼道,“上面正在打仗!我到这里来救你们,那我就要把你们平安救出去。”艾雯从他身边走过,拍了拍他的脸颊,然后是伊兰,奈妮薇只是哼了一声。麦特盯着她们的背影,嘴巴张得大大的。“为什么你不说些什么?”他朝捉贼人叫唤。 “我看见了你说话之后的下场,”泽凌说,“我又不是傻瓜。” “好吧,我可不会留在战场上!”朝女孩子们嚷道,而她们已经消失在小铁门后方。“我要走了,你们听见了吗?”她们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她们是要去自杀!会有人在她们东张西望的时候一剑戳死她们!狠狠地哼了一声,麦特把铁头棒扛在肩上,跟着那些女孩子走了过去。“你还打算站在这里?”他朝捉贼人喊,“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可不打算让她们现在死掉!” 泽凌在那个满是鞭子的房间里追上了他,而三个女孩子已经走远了。不过麦特有一种感觉,想找到她们并不难。只要去找找该死的被挂在半空中的人就行了!该死的女人们!他加快脚步,小跑了出去。 佩林面色冰冷地在提尔之岩的走廊中前进着,寻找任何一点与菲儿有关的痕迹。至今为止,他又救过她两次,第一次是打破囚禁她的一个铁笼,那个铁笼跟瑞门囚禁艾伊尔人的铁笼很像;第二次是打开了一个雕刻有猎鹰图案的钢匣。两次都是她说出他的名字,立刻又消失在空气中。飞跳在他身边小跑着,嗅着空气。佩林的鼻子很敏锐,狼鼻子又更加敏锐,正是飞跳将他带到了那个钢匣前面。 佩林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将她救出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关于她的线索了。提尔之岩的走廊里空空如也,火苗在灯芯上跳动。墙壁上挂着织锦和武器,但除了他和飞跳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在移动。但我为什么觉得那是兰德?那只是模糊的一瞥,一个男人飞快地奔跑着,仿佛是在追赶什么人。那不可能是他,不可能,但我为什么又会有这样的感觉? 飞跳突然加快了脚步,一直冲向另一扇高大的门前,那扇门闪耀着青铜的光泽。佩林竭力想跟上飞跳的脚步,但他绊了一下,跪倒在地。他伸手撑住地面,不让自己的脸撞在地上。虚弱的感觉传遍他的全身,仿佛身上的肌肉都变成了清水。不过,等这种感觉消退之后,他还是积蓄了一些力气。他努力站起身。飞跳跑了回来,看着他。 你在这里太强壮了,犊牛,你的血肉因此而被削弱,你却毫不在意地保持这种力量,很快血肉和梦会一起死去。 “找到她,”佩林说,“这就是我要做的,找到菲儿。” 黄眼睛望着黄眼睛。狼转过身,跑向那道门。就在这里面,犊牛。 佩林走到门口,用力推去。大门没有动,似乎没有办法打开它,没有门环,没有握柄。门板的金属上雕刻着一个细小的图案,细小到佩林的眼睛几乎无法分辨——是猎鹰,成千上万只小猎鹰。 她一定在这里,但我可能支持不了太久了。高喊了一声,他挥动铁锤,砸在青铜大门上,青铜门发出巨钟一样的轰鸣。他又砸了一次,轰鸣声变得更加低沉。第三下,青铜门像玻璃一样粉碎了。 在门里面一百步左右的地方,一个光环围绕着一只被铁链锁在栖木上的猎鹰。黑暗充满了剩下的所有空间,模糊的沙沙声从黑暗中传来,仿佛有几百只翅膀在拍打。 他向屋内迈出一步,一只猎鹰出现在他面前,它的爪子抓向他的脸。他抬臂挡住眼睛,爪子撕破了他的前臂。他蹒跚着向栖木走去。一次又一次,猎鹰们飞过来,攻击他,撕扯他,但他还是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任由鲜血从手臂和肩膀上流下。他用一只手保护住眼睛,死死盯住站在栖木上的那只猎鹰。他的铁锤已经丢了,他不知道丢在哪里,但他知道,如果他回去寻找,等待他的将只有死亡。 当他走到栖木前面的时候,切割他皮肉的爪子迫使他跪在了地上。他从手臂下面向栖木上的猎鹰望去,看见她也正望着他,漆黑的眼睛眨也没眨。绑住她双腿的铁链被一把锁固定在栖木上,那把锁看上去像是一只刺猬。他不在乎其他猎鹰已经在他四周组成了一道利刃的旋风,他双手抓住铁链,用尽所有的力量将铁链扯断。疼痛和猎鹰群让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他睁开眼睛,感觉到针刺一样的疼痛,仿佛脸颊、手臂和肩膀被上千把小刀切割过一样。不过这都没有关系,菲儿正跪在他身边,一双黑色的凤眼里充满了忧虑,她正用一块布擦拭他的脸,布上沾满了他的血。 “我可怜的佩林,”她柔声说道,“我可怜的铁匠,你伤得这么重。” 忍受着更多的痛楚,他努力转动头颅。这是星光客栈里的那个私人饭厅,靠近桌腿的地方有一只木雕的刺猬,已经裂成两半。“菲儿,”他轻声对她说,“我的猎鹰。” 兰德还在石之心大厅里,但情形已经发生了变化。战斗的人,死去的人,全都消失了,除了他以外的一切全都消失无踪。突然间,一阵巨大的钟声传遍了提尔之岩,然后又是一声,兰德脚下的石块也都发出了共鸣,第三下很突兀地中止了,仿佛被敲击的钟碎了。随后,又是一片寂静。 这是什么地方?他寻思着,更重要的是,巴尔阿煞蒙在什么地方? 仿佛是对他做出回答,一道如同沐瑞刚刚射出的那种火柱,从石柱的阴影里激射而出,径直打向兰德的胸口。兰德凭直觉转动手腕,挥出水晶剑;同样凭直觉向凯兰铎注入了至上力,水晶剑立刻变得比攻向他的火柱更加耀眼。而兰德又开始在存在与毁灭间苦苦地挣扎,不让自己被至上力的洪流吞没。 火柱击打在凯兰铎上,被剑刃切开,分成两股向旁边散射而去。兰德闻到身上的羊毛外衣散发出烤焦气味。在他身后,两股分开的火柱,或是液态光芒打在巨石柱上,被它们击中的石柱部位立刻消失了,位于其后的两排石柱也随之连续断为两截。石之心大厅在断柱掉落的隆隆声中颤抖不止,大量灰尘扬上半空,碎裂的石块四处迸溅。而凡是落进光芒之中的,全部都消失了。 恼怒的吼声从阴影中传来,纯白色的炽灼焰柱不见了。 兰德挥动凯兰铎,仿佛是在击打面前的什么东西。白光模糊了剑身的存在,烈焰从剑锋处喷涌而出,形成的长刃横切过吼声传来的石柱。巨型石柱如同丝带一般被切开成两半,上半段脱离天顶,颤抖着坠落下来,在岩石地上撞碎成一堆瓦砾。震颤消失后,兰德听见靴子敲击地面的声音。他在逃跑。 紧握住凯兰铎,兰德追了过去。 离开大厅的高拱门已经坍塌了,整面墙壁在烟尘和碎石雨中崩落下来,仿佛要将兰德埋葬。他将至上力向前挥去,一切都变成了飘荡在空中的尘埃。他继续向前狂奔,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也不知道是如何做的,但他没时间去思考这些。巴尔阿煞蒙逃亡的脚步在提尔之岩中回荡,兰德紧随在后。 魔达奥和兽魔人不停地凭空出现,巨大的野兽形体和没有眼睛的面孔因杀戮的疯狂而扭曲。数百只暗影生物拥挤在他身前和身后的走廊里,镰刀形的弯剑和致命的黑刃渴望着他的鲜血。不知怎么做到的,他将它们全部化为蒸气,散发无形。他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凝滞而肮脏,灰烟填塞住他的鼻孔,抑止了他的呼吸,但他立刻又制造出一团清凉的薄雾,让空气恢复清洁。火焰从地板、墙壁和天花板后面喷发出来,织锦、地毯和家具在转瞬间化为灰烬;金属装饰和吊灯熔化成燃烧的金汁。他将火焰压抑下来,让它们在岩石上冻结成红色的琉璃。 周围的岩石消退成隐约的迷雾,提尔之岩在消退。真实在颤抖,在他的感觉中分解。就连他自己似乎也在分解。他被推离这里,进入另一个没有任何存在的空间。凯兰铎在他的手中如太阳一般闪耀,以致于让他觉得水晶剑时刻都会熔化,实际上,奔涌在他体内的至上力让他觉得他自己也要熔化了。他导引至上力的能量,封闭了在他周围打开的空穴,将他自己扯回到存在之中。提尔之岩重新变得坚实。 他甚至已经无法想象自己做过什么。至上力在他体内咆哮激荡,直到他只剩下对自己的感知,直到他只剩下了自己,直到他自己也几乎不复存在。他在巨大的能量中步履维艰,两侧都是没有尽头的跌落,不断从他体内涌入剑中的至上力时刻在抹煞他的存在。只有在刀锋边缘的舞蹈使他能保有一丝不确定的安全感。凯兰铎中蕴含着太阳,而他里面只剩下风暴里的一点烛光,但用这点烛光控制住凯兰铎,他能做任何事,任何一件事。 奔过没有尽头的走廊,在刀锋上舞蹈,追逐那个杀他的凶手,也是必须被他消灭的存在。这次,不能再有别的结果。这次,他们之中的一个必须死掉!巴尔阿煞蒙也同样清楚这点。他一直在逃,也一直用逃跑的声音吸引兰德;一直在借助这个不是提尔之岩的提尔之岩攻击兰德。兰德依直觉和猜想的舞蹈予以反击,以完美的平衡奔跑在至上力的锋刃上。如果他绊倒,他手中的武器和工具会在瞬间吞没他。 大水从顶至底充满了走廊,黏稠幽黑,如同海洋深处。他在下意识中制造出空气,继续奔跑。突然间,空气变得沉重,直到他每一寸肌肤上似乎都支撑着一座高山,巨大的力量从所有方向上压迫他。就在他要被压碎成虚无之前的一刹那,他选择让至上力的洪流涌过他全身;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为什么要这样做,一切都来得太快,让他没有时间思考。压力消失了,周围的空气变成了固体,将他嵌在其中,随后熔化成流体,最后又恢复成填充他肺叶的气体。脚下的大地拖住了他的脚步,仿佛每一磅重量都变成了原来的一千倍,随后所有重量又全部消失了,让他抬起的腿只能悬浮在半空中。看不见的喉咙吞噬着他的思绪,要将他的灵魂从他的身体上剥走。他打破了每一个陷阱,继续向前。巴尔阿煞蒙想要摧毁他的每一个招式,都被他以直觉一一破解。他能模糊地感觉到,他是在让自然的体系恢复平衡,强迫它们随着他的舞蹈而按秩序运转,那是在存在与消失之间不可能的狭窄边界上的舞蹈,但这种认知对他来说仍然十分陌生。他所能体会到的只有眼前的追击,猎杀,必死的结局。 这时,他又回到石之心大厅。他走过塌陷的墙壁形成的缺口,天顶上还有一些悬垂的石柱没有掉落,如同残缺的断齿。巴尔阿煞蒙在他面前步步后退,眼里喷发出火焰,四周被暗影围绕。钢丝般的黑线不断从巴尔阿煞蒙体内冒出来,进入笼罩在他周围的黑暗,随着那片黑暗消失在无法想象的高处和远方。 “我不会被消灭!”巴尔阿煞蒙喊道。他的嘴里满是火焰,他的尖叫声回荡在石柱群中,“我不可能被战胜!帮助我!”他周围的一片黑暗流入他的手中,形成一个黑色的球,一团甚至让凯兰铎的光芒也变得黯淡的黑暗。得意的光耀在他双眼的火焰中跳跃。 “你完蛋了!”兰德呼吼。凯兰铎在他的手中旋转,它的光辉激怒了周围的黑暗,切断了巴尔阿煞蒙四周的黑色钢线,巴尔阿煞蒙的身躯开始震荡。仿佛他的身躯变成了两个,一个变大,一个变小。“你将被消灭!”兰德将光华四射的剑刃插入巴尔阿煞蒙的胸口。 巴尔阿煞蒙尖叫着,他脸上的火焰狂野地向外喷射。“蠢材!”他咆哮道,“至尊暗主永远也不会战败!” 兰德拖出凯兰铎的剑刃,巴尔阿煞蒙的躯体开始塌陷,倒落,环绕在他周围的暗影消失了。 突然间,兰德出现在另一座石之心大厅中,环绕这里的石柱仍然完整,战斗的人们在尖叫中死亡,他们是带着面罩的男人和穿着胸甲和头盔的男人。沐瑞仍然瘫软在一根红石柱的柱基旁。在兰德的脚边,仰面躺倒着一个男人,他的四肢无力地摊开,一个烧焦的窟窿穿透了他的胸膛。他的样子是个中年人,也许还曾经非常英俊,只是他的眼睛和嘴成了三个黑洞,一股股黑烟从里面缭绕飘散。 我做到了,他想,我杀了巴尔阿煞蒙,杀了撒丹!我赢得了最后战争!光明啊,我是转生真龙!诸国的毁坏者,世界的崩毁者。不!我要结束这崩毁,结束这些杀戮!我要让这一切不再发生! 他将凯兰铎高举过头,银色的闪电从剑刃上向四周爆裂,锯齿条纹一直冲向巨大的穹顶,银光照耀在黑色的面罩上,照耀在圆形的头盔上,“我是兰德·亚瑟!”他高声宣称,宏亮的声音震撼整座大厅,“我是转生真龙!”凯兰铎在他的掌中闪耀。 一个接一个,戴面罩的人和戴头盔的人向他跪倒,呼喊道:“真龙已转生!真龙已转生!”第56章 龙之人众 当提尔城的居民们在黎明中醒来的时候,都在口口相传他们昨晚经历的梦境,在那个梦里,真龙与巴尔阿煞蒙在石之心大厅中殊死搏斗。他们的眼睛向窗外望去,看见提尔之岩城堡上最高点飘扬着一面旗帜。那是一面硕长的白色旗帜,旗子上最醒目的图案是一条蜿蜒前行的巨蛇,蛇身上布满了猩红色和金色的鳞片,而且,它有一头狮子一样的金色鬃毛和四条腿,每条腿的末端都有五只金色的爪子。惊恐害怕的男人们从提尔之岩里走出来,悄声传说着昨晚发生的事情,男人和女人们在大街小巷来回奔走,一边哭泣,一边呼喊着预言的实现。 “真龙!”他们呼喊着,“亚瑟!真龙!亚瑟!” 从提尔之岩里一道狭窄的箭孔中望出去,麦特朝那些以整齐的声音鼓起一道道声浪的人们摇了摇头。好吧,也许他是。麦特仍然难以接受兰德是真龙这件事。 提尔之岩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已经赞同了居民的呼声,或者,至少是假装出赞同的样子。从昨晚到现在,他只见过兰德一眼。那时兰德正在走廊里前行,凯兰铎被他握在手中,他的周围环绕着十二名戴面罩的艾伊尔人,后面跟着一群提尔人,其中大部分是岩之守卫者,领头的是活下来的几名大君。至少,这些大君看样子是认为兰德需要他们帮助他统治这个世界。不过,艾伊尔人锐利的目光使得所有提尔人都不敢靠近,如果有人意图不轨,他们显然会毫不迟疑地使用手中的短矛。他们坚信兰德就是真龙,但他们都称呼兰德为“随黎明而来之人”。提尔之岩里有将近两百名艾伊尔人,他们在战斗中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伙伴,但被他们杀死和俘虏的守卫者是他们的十倍。 麦特从箭孔转回头,目光扫过鲁拉克。在房间的一角有一座高架子,架子由两根立板和嵌在立板中间的几块横板组成,用的材料是带有黑色斑纹的白木,经过雕刻和抛光,架子的支脚上装有轮子,使它可以被轻松地推动。每块横板上都放有一本大书,以黄金封皮,上面镶嵌着闪亮的宝石。那个艾伊尔人正打开一本书仔细阅读着。麦特觉得书上写的是一些短文。谁能想到艾伊尔人也会读书?谁曾经想过艾伊尔人能够该死的读书? 鲁拉克看了他一眼,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麦特急忙向一旁望去,以免艾伊尔人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思。感谢光明!至少,他没有戴上面罩。烧了我吧,刚才我问艾玲达,如果不拿刀矛,她会不会跳什么舞,她差点割掉我的脑袋。在贝恩和齐亚得面前,他又遇到了另外的问题。她们都很漂亮,对他也很热情,但他总是没办法让她们分开,使得他有机会能和其中一个相处。艾伊尔男人们都觉得他想拆开她们两个的努力很有趣,贝恩和齐亚得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女人总是很古怪,但艾伊尔女人似乎都把古怪当正常了! 房间中央的大桌子装饰着华丽的浮雕,桌边和粗重的桌腿上镀着黄金。这一定是大君的收藏品。沐瑞坐在一张王座般的高背椅里,高大的椅背上雕刻有提尔的新月旗,周围镶嵌着光洁的红玛瑙和珍珠贝。艾雯、奈妮薇和伊兰坐在她身边。 “我还是不相信佩林就在提尔,”奈妮薇正在说话,“你确定他没事?” 麦特又摇摇头,他希望佩林昨晚也在提尔之岩里,这个铁匠一直都比任何头脑好的人更加勇敢。 “当我离开他的时候,他很好。”沐瑞的声音很平静,“他现在是否还好,我就不知道了,他的……同伴正处于严重的危险之中,他也许也让自己陷了进去。” “他的同伴?”艾雯大声说,“什么?谁是佩林的同伴?” “什么样的危险?”奈妮薇问道。 “你们不需要知道,”两仪师的声音依然平静,“我很快就会去帮助她,尽我所能。我在此地耽搁,只是为了让你们看看这件东西,它是我在大君们历经多年所收集到的特法器和其他至上力物品中找到的。”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将它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那是一片有男人手掌大小的石碟,看上去像是由两颗彼此嵌合的泪滴做成的——一片漆黑,一片雪白。 麦特似乎记得自己看过这样的东西。很古老,就像这一个,只是他见到的已经破碎了,而这一个还是完整的。这样的东西他曾经见到过三个,不是一次见到的,全都是碎片。但这又是不可能的,他记得做成这种石碟的材料是昆达雅石,无法被任何力量打碎,即使是至上力也不行。 “路斯·瑟林·特拉蒙和百盟团在重新封印暗帝时设下的七道封印之一。”伊兰说着,点了点头,仿佛是要确认她的记忆。 “更确切一些,”沐瑞对她说,“是封印的指向之一,但从本质上,你是正确的。在世界崩毁时,它们分散到世界各地,被隐藏起来。随着兽魔人战争的爆发,它们才真正地失踪了。”她哼了一声,“我说话开始像维林一样了。” 艾雯摇摇头:“我想,我应该想到能在这里找到它。兰德以前两次面对巴尔阿煞蒙,两次都至少有一道封印出现。” “而这一次,封印没有被打破,”奈妮薇说,“第一次,封印没有破,这似乎代表着什么。” “你觉得它没有破?”沐瑞平静的声音里蕴含着危险,其他女子朝她皱起了眉。 麦特转了转眼睛,她们总是在谈论一些不重要的事情。当知道那个碟子是什么玩意儿后,他就不太喜欢这种站在它旁边二十尺内的感觉了。虽然他知道,昆达雅石价值不菲,但……“请原谅。”他说。 她们全都瞪着他,仿佛他打断了很重要的谈话。烧了我吧!我打破监牢把她们救出来,又在同一个晚上救了她们好几次,而她们现在竟然和那个该死的两仪师一样狠狠地瞪着我!好吧,她们不会道谢的,不是吗?只能是我自认倒霉吧!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留下几个该死的守卫者算了。他提高声音,温和地说:“我问个问题,你们不会介意吧?你们都在谈论两仪师的……唔……事业,却没有人能告诉我些什么。” “麦特?”奈妮薇揪了揪辫子,警告地说。但沐瑞在这时说话了,她的声音还算平静,只是其中有稍许的不耐烦,“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麦特想让自己的语调温柔一些,但还是难免流露出一些激情,“提尔之岩陷落了!预言中说,提尔之岩永不陷落,除非龙之人众到来。难道说,我们就是那些龙之人众?你、我、岚,还有几百个该死的艾伊尔人?”他在昨晚看见了岚,想要比较岚和艾伊尔人谁更致命,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当鲁拉克盯住麦特的时候,麦特急忙说道:“唔,抱歉,鲁拉克,我没注意到我说的话。” “也许,”沐瑞缓缓地说,“我到这里来,是为了阻止拜拉奥杀死兰德,我没想到会见到提尔之岩陷落。也许我们都是,预言将按照它的轨迹实现,而不是我们所想象的。” 拜拉奥,麦特哆嗦了一下。他昨晚才听到这个名字,但即使在阳光下,他也不想听到它。如果他提前知道有一个弃光魔使逃出了封印,而且就在提尔之岩里,他绝不会靠近这个地方。他瞥了艾雯、奈妮薇和伊兰一眼。好吧,我还是会进来,像一只该死的耗子一样钻进来,而不是把大家炸得东倒西歪!泽凌在破晓时分就离开了城堡,他说是要去给桂娜大妈传送消息,但麦特认为他只是想逃离三名女子的目光,她们似乎还没决定该怎样处置他。 鲁拉克清了清嗓子:“当一个男人想成为部族首领的时候,他一定要到鲁迪恩去,那是在杰恩艾伊尔的地方,那个不能进入的部族。”他说得很慢,并且不时会皱眉望向脚下的红穗边丝绸地毯,那种样子就像是一个人正在尽力解释他完全不想解释的事情。“想成为智者的女人也要踏上这段旅程,但她们的标记——如果她们被做上标记的话——都会被秘密地包藏着。而在鲁迪恩被选中的男人,那些活下来的男人在回去之前都会在左臂上留下标记,就是这个。” 鲁拉克将外衣和衬衫的袖子一起拉上去,露出他的左侧前臂,那里的皮肤比他的手和脸都要苍白许多。一条花纹被蚀刻进皮肤之中,仿佛它天生就长在那里。它在手臂上盘绕了两圈,与飘扬在提尔之岩顶上的旗帜中所绘的那个金红色的形体一模一样。 艾伊尔人放下袖子,叹了口气:“这个名字只有在部族首领和智者之间才能被提起,我们是……”他又清了清嗓子,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艾伊尔人是龙之人众。”沐瑞轻声说,但她的声音却是在麦特记忆中最为惊讶的一次,“我一直都不知道。” “那么,一切就都没问题了,”麦特说,“一切都像预言中说的那样,我们还是各走各的路吧,什么也不用担心。”玉座现在不需要我去吹响那个该死的号角了! “你怎能这样说?”艾雯问道,“难道你不明白,弃光魔使已经逃出了封印?” “更不用说那些黑宗两仪师,”奈妮薇严厉地说,“我们只捉住了亚米柯和吉尔雅,有十一个跑掉了,我很想知道她们是如何逃掉的!只有光明知道,还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邪恶势力。” “是的,”伊兰的声音同样严厉,“我也许还不能与弃光魔使对抗,但我要切碎莉亚熏的皮!” “当然,”麦特漫不经心地说,“当然。”她们是不是疯了?她们想追逐黑宗两仪师和弃光魔使?“我只是说,最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提尔之岩已经落在了龙之人众的手里,兰德拿到了凯兰铎,撒丹也死了。”沐瑞的目光是如此严厉,以至于麦特觉得连提尔之岩似乎都颤抖了一下。 “安静,傻瓜!”两仪师的声音如同刀锋,“直呼暗帝之名,你想让他注意到你吗?” “但他已经死了!”麦特表示反对,“兰德杀死了他,我看见他的尸体!”那时的那股臭气真是厉害,我从没想到过会有什么东西腐烂得这样快。 “你看见了‘尸体’,”沐瑞撇了撇嘴,“一个男人的尸体,而不是暗帝的,麦特。” 麦特看了看艾雯和另外两个女孩,她们显然像他一样困惑,鲁拉克的样子像是刚刚发觉自以为已经胜利的一场战争实际上根本还没有开始。“那他又是谁?”麦特问,“沐瑞,我知道我的记忆残缺不全,那上面有无数足以让马车和军队通行的大窟窿,但我还记得巴尔阿煞蒙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记得!烧了我吧,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忘记!我能认出那张脸。” “你认得巴尔阿煞蒙,”沐瑞说,“或者,那个自称为巴尔阿煞蒙的男人。暗帝仍然活着,被封印在煞妖谷,暗影仍然潜伏在因缘中。” “光明照耀并保护我们,”伊兰用虚弱的声音喃喃道,“我以为……我以为弃光魔使才是我们最值得担心的。” “你有把握吗,沐瑞?”奈妮薇问,“兰德确信他杀死了暗帝,但你却说,巴尔阿煞蒙根本不是暗帝。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如此确定?如果他不是暗帝,那他又是谁?” “我能给你一个最简单的确认理由,奈妮薇,无论那具尸体腐烂得多快,那都是一个男人的身体。你怎能相信,如果暗帝被杀死,他会留下一具人类的尸体?兰德杀死的是一个人,也许他是第一个获得自由的弃光魔使,或者,也许他从没有被完全封印住。我们将永远也无法知道确切的事实。” “我……也许知道他是谁,”艾雯停顿了一下,皱起双眉,“至少,我也许有一点线索。维林给我看过一部古书中残存的一页,上面同时提到了巴尔阿煞蒙和伊煞梅尔,那很像是至高圣歌的一段,而且非常难以理解,但我还记得,其中有一句是‘一个名字藏在一个名字之后’,也许巴尔阿煞蒙就是伊煞梅尔。” “也许,”沐瑞说,“也许那是伊煞梅尔,但如果是他,至少十三个弃光魔使之中还有九个仍然活着。兰飞儿、沙马奥、雷威辛,还有……呸!即使知道这九个人之中有一些已经获得了自由,也不是最重要的事。”她将一只手放在黑白石碟上,“有三道封印被打破了,坚持下来的只有四个,只有这四个封印挡在暗帝和这个世界之间。很有可能即使有这些封印的阻拦,他还是能以某种方式接触到这个世界。无论我们在这里赢得了什么,此时都远非结束的时刻。” 麦特逐一看过她们——艾雯、奈妮薇和伊兰,缓慢地,不情愿地,却又坚决地摇了摇头。该死的女人们!她们都要继续这场战争,要去追逐黑宗两仪师,去和弃光魔使作战,还有该死的暗帝。好吧,她们用不着以为我会继续跟着她们,把她们从热澡盆里拉出来。她们用不着想这种事,就是这样! 他刚刚想要说些什么,一扇高大的双开门被推开,一名高个子的年轻女子带着帝王的气度走进屋中。她戴着一顶小王冠,在眉心上方垂下一只飞翔的金鹰,她的黑发披垂在白皙的双肩上,身上穿着一身用最上等红丝织成的衣裙,除了双肩被露出之外,一对麦特觉得十分可观的胸部也露出相当大的一部分。她让那双乳房正对着桌边的女人们,神态冰冷而专横,至于麦特,显然是被她完全忽略了。 “我不习惯为别人传信。”她高声说着,用一只纤柔的玉手递过来一封折叠起来的文件。 “你是谁,孩子?”沐瑞问。 年轻女子将头仰得更高,麦特很怀疑人怎么可以把头仰得那样高,“我是贝丽兰,梅茵之主。”她将那份文件扔在沐瑞面前的桌子上,做了个傲慢的手势,转身向门口走去。 “等一等,孩子,”沐瑞说着,打开那份文件,“谁把它给了你?如果你如此不习惯于送信,为什么你又会把它带来?” “我……不知道。”贝丽兰站在门前,并没有转过身。她的声音显得很是困惑,“她……让人印象深刻。”她用力晃了晃身体,似乎又恢复了她刚才的姿态。片刻之间,她看了看鲁拉克,向他抛出一个微笑,“你是艾伊尔人的领袖?你们的战斗打扰了我的睡眠,也许我应该让你和我共进晚餐,也许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她又回头看了沐瑞一眼,“我被告知转生真龙已经接管了提尔之岩,通知真龙大人,梅茵之主今晚会和他共进晚餐。”说完这句话,她就走出了房间。麦特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来形容这个庄重堂皇的、只有一个女人组成的队列。 “我很想把她弄到白塔去做初阶生。”艾雯和伊兰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她们又分享了一个没有被克制住的微笑。 “听听这个,”沐瑞说,“‘路斯·瑟林过去是我的,现在是我的,将来还是我的,直到永远。我将他交给你们掌管,你们可以保留他,直到我的到来。’签名是‘兰飞儿’。”两仪师将冰冷的目光转向麦特,“你觉得一切都结束了?你是时轴,麦特,因缘中一根远比绝大多数人更加重要的丝线,你还是瓦力尔号角的吹响者,你要走的路还很长。” 他们全都看着他,奈妮薇的表情有些悲伤,艾雯显得以前似乎从没见过他,伊兰好像是觉得他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鲁拉克的眼睛里充满了尊敬,虽然麦特刚刚还嚷着要走人了。 “好吧,当然,”他对他们说,烧了我吧!“我明白。”真不知道汤姆还要多久才能重新开始旅行。时间过得太快了,也许佩林会跟我们在一起。“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在城堡外面,喊声愈来愈宏亮,久久不息:“真龙!亚瑟!真龙!亚瑟!真龙!亚瑟!真龙!” 名词解释 见习生(the Accepted):接受训练、将要成为两仪师的年轻女人。她们已经到达了一定的能力水平,也接受过相当的测试。一般情况下,从初阶生晋升为见习生需要五到十年的时间。束缚见习生的规矩比初阶生的要少,她们可以有条件地选择自己的学习地点。一名见习生有佩戴巨蛇戒的权利,但只能佩戴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当一名见习生晋升为两仪师的时候,她可以选择所属的宗派,并拥有披戴披肩的权利。这时,她可以将巨蛇戒戴在任何一根手指头上,如果情况特殊,她们甚至可以将巨蛇戒藏起来。 艾伊尔战争(the Aiel War):(新纪976年至978年)当凯瑞安的雷芒王砍倒爱凡德拉狄拉的时候,几支艾伊尔部族越过了世界之脊。他们劫掠并烧毁了凯瑞安的都城,以及其他许多大小城市,战火一直蔓延到安多和提尔。传统的观点认为艾伊尔人在塔瓦隆闪亮之墙下的战役中被击败,但实际上,雷芒在那场战役中被杀死,艾伊尔人达到了他们的目的,就回到世界之脊去了。 集议团(the Assemblage):伊利安的一个团体,由商人和船主从他们之间选举,理论上,他们的任务是向国王和九人议会提供建议,但他们在历史上往往直接关联着强大的权力。 爱凡德拉狄拉(Avendoraldera):一棵由爱凡德梭拉上的嫩芽长成的大树,生在凯瑞安。这株幼苗是艾伊尔人在新纪566年送给凯瑞安的礼物,但没有任何典籍记载了艾伊尔人和爱凡德梭拉之间有什么关系。 凯兰铎(Callandor):非剑之剑,禁忌之剑,一柄被收藏在提尔之岩城堡——石之心大厅里的水晶剑,只有转生真龙能够碰触它。根据真龙预言记载,转生真龙拿下凯兰铎是真龙重生、末日战争来临的重要征兆之一。 九人议会(Council of Nine):在伊利安,由九名大贵族组成的议会,他们的职责是为国王提供建议,但他们常常掌握巨大的权力,九人议会和国王在很多时候都要和集议团达成妥协。 圣光城堡(Fortress of the Light):圣光之子的巨大城堡,位于阿玛迪西亚的首都阿玛多。阿玛迪西亚有国王,但这个国家的实权完全落在了圣光之子手中。 灰人(Gray Man):自愿交出自己的灵魂,成为效忠暗影的刺客,即是灰人。灰人的外貌异常普通,以至于别人即使看到他们,也不会注意他们。灰人中大部分都是男性,也有少数是女性。 照明者(Guild of ILLuminators):一个保藏有制作烟火秘密的行会组织。他们严守这个秘密,甚至不惜用谋杀的手段以阻止它的泄露。这个行会因为他们举行的盛大表演而得名,这种表演被称为“启明会”,一般这样的表演都是为了国家统治者和领主们举办的。少量烟火会被出售给其他人使用,购买烟火的人也会受到警告,想要了解烟火内部的秘密将招致可怕的灾难。行会的礼堂在塔拉朋的首都坦其克,行会在凯瑞安建立了另一座礼堂,但那座礼堂已经废弃了。 提尔大君(High Lords of Tear):相当于一个国家议会,大君们是提尔的国家统治者,这个国家没有国王。大君的数量并不固定,在不同的年代里,他们最多有二十个,最少只有六个,而提尔的地方领主比他们权力要小很多。 梅茵(Mayene):风暴海沿岸的城市邦国,因为可以捕捞到大量脂鲤群而赢得了它的财富和独立。此地的脂鲤出产与提尔、伊利安和塔拉朋的橄榄林形成了激烈的油料经济竞争,这两种原料几乎供应了全大陆的灯油。梅茵现在的统治者——梅茵之主是贝丽兰。梅茵的统治者们自称是亚图·鹰翼的子孙。梅茵的徽记是一只飞翔的黄金鹰。 巨森灵(Ogier):一个非人类的智慧种族,其特点是身材高大(成年男性的身高平均可达十尺)、魁梧,有着突出的鼻子和长长的茸毛耳朵。他们生活在被称为聚落的地方。在世界崩毁时期,他们离开了聚落(巨森灵称这段时间为“放逐”),这导致了思乡情在巨森灵心中的出现,离开聚落时间过长的巨森灵会病弱而死。在世界崩毁之后,巨森灵因为建造了几座人类城市,而使他们高超的石匠手艺闻名全大陆。石匠手艺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在放逐时期学习到的一种技能,他们真正关心的还是如何照顾聚落的树木,特别是那些参天耸立的巨树。除了进行石匠工作外,他们很少离开聚落,和人类的接触就更加稀少。人类对他们知道得很少,很多人相信巨森灵只是传说。巨森灵被认为是一种和平的生灵,性子很慢,很少会发怒,但在一些古老的故事里,巨森灵曾经和人类一起在兽魔人战争中并肩作战,他们称兽魔人是他们的死敌。他们极端热爱知识,在他们的书籍和传说里,收集了许多已经在人类世界失传的知识。巨森灵的正常寿命至少是人类的三到四倍。巨森灵也是对这个非人类智慧种族中个体的称谓。 使者殿堂(Servants, Hall of the):传说纪元时两仪师的巨大议会厅。 提尔之岩(Stone of Tear):提尔城中一座巨大的城堡,据说是在世界崩毁之后不久,完全依靠至上力建成的。这座城堡被围困、攻击过无数次,但没有一次被攻破。真龙预言中曾经两次提到提尔之岩,一处说提尔之岩永不会陷落,除非龙之人众到来;另一处说提尔之岩永不会陷落,除非真龙举起禁忌之剑——凯兰铎。有人认为,正是这些预言,导致了大君们对至上力的憎恨,让他们制定法律,禁止人们导引。尽管大君们这么憎恨至上力,但提尔之岩里却收藏了许多法器和特法器,其数量可与白塔媲美。有人说,大君之所以会收集如此众多的法器,是为了掩盖凯兰铎引人瞩目的存在。 异能(Talents):在特定领域使用至上力。当然,最广为人知的异能是治疗能力。有些异能,比如旅行异能,可以将自身从一个地方直接传送到另一个地方的能力,现在已经失传了。其他像预言(预见到未来的事情,不过只是有一个模糊的概念)等异能也变得非常少见。一种被认为消失已久的异能——梦卜,梦卜者的梦在经过诠释之后可以显现出未来的状况,而且比预言的效果更加详尽。一些梦卜者拥有进入特·雅兰·瑞奥德——梦之世界的能力,据说他们甚至能进入别人的梦境。最后一个有记载的梦卜者是珂芮宁·尼达,死于新纪526年。 提尔(Tear):风暴海沿岸的一个国家,也是这个国家首都的名字。提尔城是一座巨大的海港。提尔的旗帜是三个新月斜向铺在半红半金的旗面上。 特·雅兰·瑞奥德(Tel'aran'rhiod):古语中“看不见的世界”,或者是“梦的世界”的意思,这个世界只能在梦中被偶然瞥见。古代人相信,它环绕着所有可能的世界,并弥漫在这些世界的缝隙之中。和其他的梦不一样,生灵在梦的世界里遭遇的事情是真实的,在这里受的伤在醒来时依然存在。在这个世界里死去,就永远也无法醒来了。 三誓(Three Oaths):见习生晋升为两仪师时必须立下的誓言,她们要手持誓言之杖说出这三个誓言。誓言之杖是一件特法器,它可以确保誓言的实践。三誓的内容是:绝不说虚妄之言;绝不为男人制造武器,让他去伤害别人;除了对抗暗黑之友和暗影生物,或者是在危急关头保护自己、护法和其他两仪师的生命之外,不将至上力当作武器使用。以前的两仪师并不需要立下这样的誓言,但自从世界崩毁以来,剧烈改变的世界让三誓成为两仪师必须遵从的条规。其中第二个誓言因为至上力战争而最先被立下。对于第一个誓言,两仪师们经常用有技巧的说辞迂回过去。人们一般认为后两个誓言是不会被违反的。 《简·法斯崔德游记》(The Travels of Jaim Farstrider):一本非常著名的旅行故事和见闻录,其内容为一位马基尔作家和旅行家的旅行笔记。这本书在新纪968年付梓,从那时起,就不断地被翻印。简·法斯崔德在艾伊尔战争之后不久就消失了,人们普遍认为他已经死亡。 毁树者(Treekillers):艾伊尔人对凯瑞安人的一种称呼,他们说出这个词的时候都带着极端厌恶和痛恨的语气。 第二龙之战争(War of the Second Dragon):自由纪939至943年一场对抗伪龙桂尔·亚玛拉桑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一位名叫亚图·潘恩崔·塔瑞奥的年轻国王有着非常突出的表现,他后来更名为亚图·鹰翼。 野人(wilder):自然掌握至上力的女人,她们在未经训练的情况下通过了只有四分之一存活机会的导引关键。这样的女人一般都会自动建立屏障,不让自己了解自己在做什么;但如果屏障被打破,野人会成为最强大的导引者。这个词经常被用来贬损这种状态的人。 野猎(Wild Hunt):许多人相信,暗帝(在提尔、伊利安、莫兰迪、阿特拉和海丹,暗帝经常被称为狰狞妖,或者是老狰狞妖)会在夜里带着“黑狗”——暗之猎犬,骑马出来狩猎灵魂,这就是野猎。雨水能阻挡暗之猎犬进入黑夜,但只要被它们找到痕迹,被狩猎的人就一定要与它们作战,并杀死它们,否则死亡就会落在被狩猎人自己的身上。人们相信,只是看见野猎,也意味着即将到来的死亡,或者是看到的那个人会死,或者是他挚爱的人死。 中英译名对照表 A A name hidden behind a name. 一个名字藏在一个名字之后 A Study of the War of the Shadow 《暗影之战的研究》 Abell Cauthon 亚贝·考索恩 Accepted 见习生 Adden 亚登 Adine 爱汀 Aes Sedai 两仪师 Aethan Dor 艾散多 After the Breaking (AB) 灭后纪元,灭纪 Age Lace 纪元流 Age of Legends 传说纪元 Aiel 艾伊尔(人) Aiel War 艾伊尔战争 Aiel Waste 艾伊尔荒漠 Ailhuin Guenna 爱蕙恩·桂娜 Air 风之力 Alanna Mosvani 艾拉娜·摩斯凡妮,绿宗两仪师 Aldieb 阿蒂卜,沐瑞的坐骑 Aleria Elffin 艾勒瑞·艾芬 Almoren 亚莫伦(国家) Almoth Plain 阿摩斯平原 Almyrlin Seat 玉座 Alsbet Luhhan 奥波特·卢汉,卢汉夫人 Altara 阿特拉 Aludra 亚柳妲 Alviarin 奥瓦琳,白宗两仪师 Amadicia 阿玛迪西亚 Amador 阿玛多 Amico Nagoyin 亚米柯·纳古英 Amyrlin Seat 玉座 Amys 艾密斯,艾伊尔人 Anaiya 爱耐雅,蓝宗两仪师 Andilay root 安地莱根,草药名 Andor 安多 Angreal 法器 Anointed of the Light 圣光之涂膏者 Arafel 艾拉非 Arad Doman 阿拉多曼 Archer 射手座 Arent 阿伦特 Aridhol 爱瑞荷 Aried 亚瑞德 Aringill 亚林吉尔 Armies of the Night 暗夜大军 Arrath 香芋草 Artur Hawkwing 亚图·鹰翼 Aryth Ocean 爱瑞斯洋 Asmodean 俄斯莫丁 Assemblage 集议团 Atha'an Miere 亚桑米亚尔 Atuan 亚图安,两仪师 Avendesora 爱凡德梭拉 Avendoraldera 爱凡德拉狄拉 Aviendha 艾玲达 B Ba'alzamon 巴尔阿煞蒙 Babas 班纳斯 Baerlon 巴尔伦 Bain 贝恩,沙拉得艾伊尔,黑岩氏族 Bair 柏尔,艾伊尔人 Balde master 剑技大师 Balefire 烈火 Basel Gill 贝瑟·吉尔,王后之祝福旅店的老板 Battle of Cuallin Dhen 卡林汗战争 Battle Ajah 战斗两仪师 Bel Tine 立春节 Bela 贝拉,艾雯的母马 Be'lal 拜拉奥 Beldeine 柏黛恩 Bennae 贝耐,两仪师 Berelain 贝丽兰,梅茵之主 Betrayer of Hope 背弃希望者 Bili 比力 Bitter Water sept 苦漠氏族 Black Rock sept 黑岩氏族 Blight 妖境 Blue Crane 蓝鹤号 Blue goatflower 蓝色山羊花,草药名 Bluewort 蓝麦芽,草药名 Boggle 妖魔 Boneknit 接骨草,草药名 Borderlands 边境国 Bran al'Vere 布朗·艾威尔,艾雯的父亲 Breaking of the World 世界崩毁 Brend 布兰德,一位领主 Brendas 布兰妲,两仪师 Bridge of Flowers 花之桥 Bugbear 怪兽 C Caemlyn 凯姆林 Cairhien 凯瑞安 Callandor 凯兰铎 Canin 坎宁,飞奔者号的船长 Captain Derne 德恩船长,雨燕号船长 Caralain Grass 卡拉兰草原 Caryla 卡芮拉,伊兰的化名 Cat Dances on the Wall 骑墙猫舞 Cavan Lopar 卡文·劳帕,白新月客栈老板 Chachin 查辛 Chainleaf 链叶,草药名 Channel 导引 Chesmal Emry 加丝玛·埃米 Chiad 齐亚得,高辛艾伊尔,石河氏族 Child 光之子 Children of the Light 圣光之子 Chin Ellisor 秦·艾利索 Coiam 科亚姆 Coke 寇克 Coline 珂蓝,王后之祝福旅店的大厨 Comar 柯马 Comfrey 科姆佛雷 Compass 罗盘,骰子游戏的一种 Cook 大厨,珂蓝的外号 Coplins 科普林家 Corarn 克兰,艾伊尔人 Corianin Nedeal 珂芮宁·尼达 Council of Nine 九人议会 Coulin 柯林 Creator 造物主 Crowns 王冠,骰子游戏之一 Cuendillar 达雅石 Customs and Ceremonies of the Tairen Court 《提尔宫廷的规范与仪典》 D Daes Dae'mar 达斯戴马 Dailin 戴琳 Dain Bornhald 戴恩·伯恩哈 Dairein;Darein 代伦村,塔瓦隆门前的村子 Darkfriends 暗黑之友 Darkhound 暗之猎犬 Dark One 暗帝 Dark One's Eyes 暗帝之眼 Darter 飞奔者,船名 Daughter-Heir 王女 Defender of the Realm 王国守卫者 Dena 蒂娜 Dermid Ajala 德米得·艾加拉,提尔铁匠 Dhael 达尔,艾伊尔人 Dhurran 杜兰 Dome of Truth 真理圆顶 Doral Barran 朵拉·巴兰,曾是伊蒙村的乡贤 Dragonmount 龙山 Dragonwall 龙墙 Dreadlords 惊怖领主 Dreamer 梦卜者 Dreaming 梦卜 E Eamon Valda 艾阿蒙·瓦达,圣光之子指挥官 Earth 地之力 Easing the Badger 松开的獾皮,酒馆名 Egwene al'Vere 艾雯·艾威尔 Elaida 爱莉达,红宗两仪师 Elayne 伊兰,安多王女 Elber 埃博 Elder 巨森灵长老 Eldone Market 艾东市场 Else Grinwell 爱丝·格林维 Elyas Machera 艾莱斯·马奇拉 Emond's Field 伊蒙村 Emond's Glory 伊蒙之光,一种花的名字 Envious 伊维奥斯,拜拉奥的原名 Essam 艾萨姆 Exile 放逐 Eyeless 无眼者 F Fade 隐妖 Faile 菲儿 Fal Dara 法达拉 Falme 法美镇 Fal Moran 法莫兰 False Dragon 伪龙 Fangfish 牙鱼 Faolain 芙芮恩,白塔见习生 Far Dareis Mai 法达瑞斯麦 Father of Lies 谎言之父 Fetch 幽鬼,魔达奥的另一个名字 Feverbane 克热草 Fingers of the Dragon 龙指 Fire 火之力 First Prince of the Sword 剑之第一王子 First-sister 首姐妹 Five Powers, the 五行之力 Fives 捉五,骰子游戏之一 Five Sisters 五姐妹座 Flame of Tar Valon 塔瓦隆之焰 Flatwort 平根,草药名 Folding the Fan 折扇式 Forest of Shadows 阴影森林 Forerunner 先行者 Forsaken 弃光魔使 Fortress of the Light 圣光城堡 Four Holes sept 四洞氏族 Fyall 费奥 G Gaidin 盖丁 Gainor Furlan 盖诺·佛兰 Galad 加拉德 Galldrian 盖崔安,凯瑞安国王 Game of Houses 贵族游戏 Gareth Bryne 加雷斯·布伦 Gaul 高尔 Gawyn 盖温 Geofram Bornhald 杰夫拉·伯恩哈 Ghealdan 海丹 Gheandin 干丁,草药名 Gilda 吉达 Gleeman 走唱人 Going outside 出走 Golden Cup, the 金杯客栈 Good Queen, the 好女王客栈 Gray Gull 灰鸥号 Gray Man 灰人 Great Blackwood 大黑林 Great Hall of the Council 议会大厅 Great Lord of the Dark 至尊暗主 Great Pattern 历史因缘 Great Purge 大肃清 Great Serpent 巨蛇 Great Square of Tammaz 塔玛兹大广场 Great Tree 巨树 Green 草原 Groves 树林 Guaire Amalasan 桂尔·亚玛拉桑 Guild 行会 Gyldan 吉尔丹 H Haddon Mirk 哈登莫克 Halan 海兰 Halfman 半人 Hall of the Servants 使者殿堂 Hall of the Tower 白塔评议会 Hamada 哈玛达 Hammar 夏马,护法 Harilin's Leap 哈瑞林跳跃,客栈名 Haywain 草战车座 He Who Comes With the Dawn 随黎明而来之人 Heape 海普 Heart Guard 心之卫士 Heart of the Dark 黑暗之心 Heart of the Stone 石之心 Heartfang 心牙 Heartsbane 创心者 Heartstone 心石 High Chant 至高圣歌 High Inquisitor 至高裁判者 High Lord 大君 High Lord Darlin 达林大君 High Plain sept 高原氏族 High Seat of House Trakand 传坎家族的领导者 Hopper 飞跳,狼名 Horn of Valere 瓦力尔号角 Huan Mallia 胡安·麦拉,灰鸥号船长 Hundred Companions, the 百盟团 Hunter 狩猎者 Hurin 修林,嗅罪者 I Illian 伊利安 Illuminators 照明者 Ilyena 伊琳娜 Imran sept 伊马兰氏族 Inner City 内城 Inquisitor of the Hand of the Light 圣光之手的裁判者 Ishamael 伊煞梅尔 J Jagged Spire sept 齿泉氏族 Jaichim Carridin 西姆·卡林丁 Jaim Adarra 姆·艾达拉,雪雁号船长 Jaim Dawtry 姆·高莱 Jalanda 兰达 Jaret Byar 瑞特·拜亚 Jarra 莱 Jearom 罗姆 Jehannah 罕那 Jenn Aiel 恩艾伊尔 Jeral Florry 罗·佛劳瑞 Joiya 尔雅 Joiya Byir 尔雅·拜尔 Jolien 玲,纳凯艾伊尔,盐原氏族 Jorath 拉 Joslyn 莉恩,艾雯的化名 Juendan 恩达 Juilin Sandar 泽凌·散达,提尔捉贼人 Jurah Haret 爵拉·哈特,星光客栈老板 Jurene 结尔仑 Jurith Dorine 结理斯·多林 K Kadar 卡达王 Kandor 坎多 Karaethon Cycle 卡里雅松轮回》 Kari al'Thor 凯丽·亚瑟 Keeper of the Chroncles 撰史者 King Easar 艾沙王,夏纳国王 King Laman 雷芒王,凯瑞安国王 King Madel 麦都王 Kinslayer 弑亲者 L Lady Alys 亚莉丝女士,沐瑞的化名 Lady Dyelin 戴玲女士,摩格丝的堂妹 Laman's Sin 雷芒的罪行 Lan 岚,沐瑞的护法 Lanfear 兰飞儿 Laras 蕾拉丝,首席厨师 Last Battle 最后战争 Leane 莉安,两仪师,撰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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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ther Guenna 桂娜大妈,提尔的一名智妇 Mother Leich 蕾克大妈 Mother Roon 萝恩大妈 Mountains of Dhoom 末日山脉 Mountains of Mist 迷雾山脉 Murandy 莫兰迪 Myrddraal 魔达奥 Myrelle 麦瑞勒 N Nakai Aiel 纳凯艾伊尔 Netweaver 编网者,指拜拉奥 Neverborn 永灭者 New City 新城 Nico 尼克 Nieda Sidoro 妮达·希多,松开的獾皮酒馆女老板 Noam 诺姆 Nine Valleys sept 九谷氏族 Notdead 逆死者,灰人 Novice 初阶生 Novices'Court 初阶生庭院 Nynaeve al'Meara 奈妮薇·爱米拉 O Oath Rod 誓言之杖 Oath-breaking treekiller 背誓的毁树者 Observations on a Visit to Tear 《提尔一行之观察》 Ogier 巨森灵 Old Grim 老妖 Old Tongue 古语 One Power 至上力 Orander 奥兰德王 Ordeith 奥代斯 P Palace of the Assemblage 集议团之宫 Parting the Silk 分丝式 Patrim 派崔姆 Pattern 因缘 Pattern of Age 时代因缘 Pedron Niall 培卓·南奥 People of the Dragon 龙之人众 Perfumed Quarter 香水广场 Perrin Aybara 佩林·艾巴亚 Piesa 派莎 Plain Chant 日常圣歌 Plowman 农夫座 Portal Stone 传送石 Prophecies of the Dragon 真龙预言 Protector of the People 人众的保护者 Q Queen's Blessing 王后之祝福旅店 R R. Alguenya 澳关雅河 R. Eldar 艾达河 R. Erinin 艾瑞尼河 R. Manetherendrelle 曼埃瑟兰河 Raab 拉布,一名水手 Ragan 拉冈 Ramey 雷米,王后之祝福旅店的马夫 Rand al'Thor 兰德·亚瑟 Raolin Darksbane 罗林·灭暗者 Ravhin 雷威辛 Red Eagle banner 红鹰旗 Red Shield 红盾众 Remen 瑞门 Return 回归之日 Rhuarc 鲁拉克,艾伊尔长者 Rhuidean 鲁迪恩 Rianna 蕾娜,两仪师 Right Hand 助手 River Undercuts the Bank 烈焰曝狂澜 Riverman 河人,客栈名 Rogosh Eagle-eye 罗格斯·鹰眼 Rosel 罗瑟 Royal Palace 安多王宫 S Sa'angreal 超法器 Saidar 阴极力 Saidin 阳极力 Saldaea 沙戴亚 Salt Flat sept 盐原氏族 Samaha 萨马哈 Sammael 沙马奥,弃光魔使之一 Samon 萨门,提尔大君之一 Sanchan 沙辰 Sanor 山诺,灰鸥号船员 Sarien 沙恩,艾伊尔人 Sea Folk 海民 Sea Folk Windfinder 寻风的海民 Seana 辛那,艾伊尔人 Seanchan 霄辰(帝国) Sea of Storms 风暴海 Second-sister 次姐妹 Seeker 探索者,乡贤 Selene 赛琳 Serafelle 撒拉菲,褐宗两仪师 Shaarad Aiel 沙拉得艾伊尔 Shadar Logoth 煞达罗苟斯,暗影之城 Shadowbrothers 暗影兄弟,狼对暗之猎犬的称呼 Shadowman 影人 Shadowrunner 暗影跑者 Shadowspawn 暗影生物 Shae'en M'taal 山马塔,指艾伊尔的岩狗众 Shai'tan 撒丹 Sharbon 沙本 Shawkin 沙金 Shayol Ghul 煞妖谷 Sheepstongue root 羊舌根,草药名 Sheriam 雪瑞安,两仪师 Shield 屏障 Shienar 夏纳 Shining Walls 闪亮之墙 Shol Arbela 索比拉 Sidon 希多 Sightblinder 刺目者 Silverpike 银梭子鱼 Silvie 希尔维亚 Simion 西米恩 Sitters for the Ajahs 宗派守护者 Siuan Sanche 史汪·桑辰,玉座的本名 Snow Goose 雪雁号,船名 Soulless 无魂者 Soulsbane 断魂者 Southharbor 南港 Spine of the World 世界之脊 Spirit 魂之力 Spring Garden 春之花园 Square of Tammuz, the 塔玛兹广场 Star 星光客栈 Starblaze 星焰花 Stedding 聚落 Stedding Shangtai 商台聚落 Stepper 快步 Still 静断 Stingweed 刺草(海草) Stone Dog 岩狗众 Stone of Tear, the 提尔之岩 Stones Falling From the Cliff 坠崖无限岩 Stones River sept 石河氏族 Sun Throne 太阳王位 Sunday 阳之日 Sung wood 咏唱木 Swift 雨燕号 Sword That Cannot Be Touched, the 禁忌之剑 Sword That Is Not a Sword, the 非剑之剑 T Taardad Aiel 塔戴得艾伊尔 Tairen Defenders of the Stone 提尔之岩的守卫者 Tairen maze 提尔迷舞 Tallan 泰兰 Tallanvor 塔兰沃,安多卫兵副官 Tam al'Thor 谭姆·亚瑟 Tammuz 塔穆兹 Tanchico 坦其克 Tarabon 塔拉朋 Taren Ferry 塔伦渡口 Tar Valon 塔瓦隆 Taralan 塔拉兰 Taringail Damodred 塔林盖尔·达欧崔 Tarmon Gai'don 末日战争 Tavar 台瓦区,提尔的一个区 Ta'veren 时轴 Tear 提尔 Tel'aran'rhiod 特·雅兰·瑞奥德 Ter'angreal 特法器 Thakan'dar 萨坎鞑 The Boar Rushes Down the Mountain 断山血牙突 The Essays of Willim of Manaches 《曼那伽的威廉姆散文集》 The Falling Leaf 叶断烈风杀 The First of Mayene 梅茵之主 The Travel 神行术 The Travels of Jain Farstrider 《简·法斯崔德游记》 Theodrin 瑟德琳,白塔见习生 Thief-catcher 捕贼人 Thief-taker 捉贼人 Thistledown Floats on the Whirlwind 旋叶断 Thom Merrilin 汤姆·梅里林 Those Who Come Before 先来者 Three Oaths 三誓 Three-fold Land 三绝之地 Threes 三颗,骰子游戏的一种 Tigraine 提格兰 Tinker 匠民 Toman Head 托门首 Top 顶花,骰子游戏的一种 Traitor's Court 叛逆者之庭 Trakand 传坎 Traveling People 旅族 Tree of Life 生命之树 Treesinger 咏树者 Tremalking 索马金 Tremalking Splice 衔接索马金,酒馆名 Trolloc 兽魔人 Trolloc War 兽魔人战争 True Source 真源 Tuatha'an 图亚桑 Twisted One 扭曲者 Two Rivers 两河(流域) U Uno 乌诺 Unseen World 看不见的世界 V Vasa 瓦萨 Verin Mathwin 维林·玛瑟雯,两仪师 Village Council 村议会 W War of the Hundred Years 百年战争 War of the Second Dragon 第二次龙之战争 War of the Shadow  暗影之战 Warder 护法 Water Flows Downhill 山流水 Water Silk 水丝纹 Watersharer 分享清水的人 Way 道 Waygate 道门 Wayman's Forge 旅者的锻炉,客栈名 Wetlander 湿地人 Wheel of Time, the 时光之轮 White Crescent 白新月客栈 White Lion banner 白狮旗 White Tower 白塔 Whiteclocks 白袍众 Whitefennel 白茴香,草药名 Wild Hunt 野猎 Wilder 野人 Willar 维拉 Wind and Rain 风雨骤 Windfinder 寻风者 Winespring Inn 酒泉旅店 Winter-crazy 冬夜躁狂 Wise One 智者 Wise Woman 智妇 Wisdom 乡贤 Woman of Tanchico, the 坦其克的女人,客栈名 Women's Circle, the 妇议团 World of Dreams 梦的世界 Worrynot root 无忧根 Y Young Bull 犊牛 Z Zarine Bashere 萨琳·巴歇尔编后记 编后记 “……在英语世界,极少有其他的奇幻传说能与《时光之轮》相提并论,能超越它的就更是微乎其微了。” 这是《芝加哥太阳报》对《时光之轮》系列的赞誉。作为在西方畅销20年的奇幻巨著,《时光之轮》每一卷都能跻身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前十名。 然而,在编完第一卷时,却不禁有一丝淡淡的失望。这固然可以称得上是一部优秀的作品,有出色的环境描写、鲜明的人物形象,以及跌宕起伏的情节设定,但正如作者自己所说的,这是一部向托尔金致敬之作,里面明显地带有《魔戒》的痕迹,这种模仿痕迹削弱了它的独创性,而情节进展的缓慢也降低了它的吸引力。 可是,等到编完第二卷,惊奇和震撼也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受了。现在,已经很少有书能够吸引住浮躁的眼球了,可以让心攥成一团、让呼吸屏住、让想象惊喜的,更是少之又少,而《时光之轮》自第二卷开始,真正让人回肠荡气,欲罢不能。没有语言可以概括阅读中的惊撼,只有阅读本身才能带来答案。 而且,这还是一部具有浓重东方色彩的西方奇幻。作者罗伯特·乔丹显然受到中国道教的影响,古老的两仪师的标识来自中国的太极图,而世界的原力——真源则类似于混沌一般的太极,男性与女性导引的至上力分别是阳极力和阴极力……因此,如果读者能从译名和内容中看出东方文化的痕迹,也是并不奇怪的。 需要指出的是,每个章节开头处都有个小图片,它们与下文联系密切,都有彼此特定的涵义,对此感兴趣的读者,不妨猜猜它们的意思,也可以访问官方博客http://blog.sina.com.cn/wheeloftime进行讨论。 感谢为本书的编辑和宣传付出心血的吴旭倩、王萌、谢晓雯、李贵林、邵梦烨、王亚平和项玉琼等人,也感谢《时光之轮》官方QQ书友群(86571871)上的众多朋友——你们是当之无愧的坚强后盾和智囊团。因为热爱《时光之轮》,大家聚到了这面旗下。时光之轮旋转不息,因缘之中有你有我——毫无疑问,是时光之轮编织的因缘联结了大家。 《时光之轮》永远属于热爱想象、怀抱英雄梦想、信守责任和承诺的你!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