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死灵之书 作者:H.P.洛夫克拉夫特 内容简介 当你打开这本《死灵之书》的时候,一个异世界扑面而来,旧日支配者、邪神、自焚、活死人、复活者、杂交人鱼、外星生物、灵魂互换、食尸鬼近80篇作品包含了洛夫克拉夫特所有的奇思妙想!其中最令人叹服的是洛夫克拉夫特开创的克苏鲁神话体系,几十篇小说一脉相承,营造出了一个宏大、神秘、诡谲的架空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精神脆弱的人都在做怪梦,梦里高达数英里的巨物拖着沉重的步伐在四处游荡;美国考古学会议上出现的一尊奇怪雕像,引起了一位考古学家经历恶魔崇拜的恐怖回忆;勒格拉斯探长在沼泽森林中抓获了一群进行渎神祭祀的巫毒教教徒这些毫无关联的事件,被一只巨兽般的手牵引着,难以言明的恐怖与怪异伸向黑夜的海边,海底那古老神秘的强大力量蠢蠢欲动,妄想再度觉醒,支配一切。在拉莱耶的宅邸中,死去的克苏鲁等待入梦,远古的旧日支配者克苏鲁发出沉睡的怒吼,那模糊不清的碎片进入了每个人的梦境,呼唤着它的追随者 序 最近十多年以来,与“克苏鲁神话”相关的作品及概念在中国迅速传播。直到2005年前后,市面上还只能找到寥寥一两本粗制滥造、印刷恶劣的洛夫克拉夫特小说节译本,除了奇幻小圈子里的一部分人之外,也没有人听说过“克苏鲁”是什么;如今,随着各种译著的推出,以及克苏鲁神话题材的电脑游戏、桌面游戏的助推,对国内的读者来说,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已经不再陌生,“克苏鲁”三个字虽不能说随处可见,但也逐渐变得广为人知。 本书自然也会成为“克苏鲁神话”大厦上的一块重要砖瓦。洛夫克拉夫特小说的翻译难度较高,因为译者不仅要了解“克苏鲁神话”的设定,还要了解洛夫克拉夫特本人的风格、心态,甚至个人经历;可以说,译本的出版时间越早,译者对这两个方面的了解程度越低。只要对其中任何一个方面不甚明晰,最终的译作都难说把握了原作的调子,遑论神髓。 幸运的是,在本书的译者中,竹子和Setarium均在这两个方面有着非常深厚的积累,这不仅来自笔者对他们的了解,更来自笔者与他们合作中的深刻体会。他们对作品内外的各种典故十分熟稔,其译文也确实能够反映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那个黑暗而虚无的宇宙。 笔者希望借这篇序强调一个概念:洛夫克拉夫特是一位坚定的、有科学精神的唯物主义者,对科学和幻想的热爱在他身上并行不悖、完美融合,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他尤为热爱天文学,这让他比同时代人更早地意识到,宇宙的实质冷峻无情,其宽广和奥秘也许穷尽人类的智慧也无法理解。正如他的那句名言所说:“我所有的作品全部构建于一个最基本的前提之上——人类共有的律法、利益以及情感,在广阔的宇宙面前,既毫无效力,也毫无意义。” 不要误以为洛夫克拉夫特拥有一个病态的精神世界,甚至像某些介绍文章中所讲的那样,有意无意地把他想象为巫师一样的人物。那些作品完全是这个世界的产物,正如他本人所说:“从八岁以后,我就完全不信宗教或任何超自然事物了。”终其一生,洛夫克拉夫特一直嘲笑神秘学,并坚定地反对伪科学。就算作品中必须出现涉及魔法和巫术的部分,他也毫不关心,甚至可以说是漫不经心,他的那些关于“魔法理论”的段落几乎全都摘自其他恐怖小说,甚至包括《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的相关条目。 洛夫克拉夫特的宇宙是一个机械唯物主义的冰冷宇宙,它辽阔而深邃,人类的感官根本无法认知,理性根本无法理解;洛夫克拉夫特所做的,仅仅是向主人公——向读者——揭示出这一点。在他笔下,那些神话中的专有名词、怪物,甚至旧日支配者,并不是吓唬人的道具,而是类似某种论据——它们的出现只有一个目的,便是让主人公彻底明白,在这黑暗而虚无的宇宙中,人类文明只是一种转瞬即逝的假象,日常生活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幻觉。 但是,与此同时,也应当记住,洛夫克拉夫特还是一位彻底的唯美主义者。虽然他的绝大多数作品都属于通俗小说,但他一直希望基于纯粹的美学标准创作作品。这种唯美主义倾向潜藏在他的笔触之后,为他的那些恐怖而无可名状的造物赋予了勾魂摄魄的魅力。在从古至今浩如烟海的恐怖小说中,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显得独树一帜,令众多读者倾倒,这应当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本书的选篇一应俱全,既包括《敦威治恐怖事件》《印斯茅斯的阴霾》等重要的名作,也包括《老臭虫》《甜美的艾门嘉德》等几乎不为人知的短篇,甚至还收录了作者幼年时期的习作,可说是全面覆盖了洛夫克拉夫特小说创作的每一个阶段与主题。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本书收入了《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这篇论文不仅对于理解洛夫克拉夫特的创作理念和思想积累至关重要,同时更在关于恐怖小说的文学理论中拥有不可忽视的地位。只要纵观这一系列作品,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这个人物的精神世界无疑就会栩栩如生地出现在读者眼前。

玖羽

2018年5月22日 译序 作为“克苏鲁神话”的奠基人之一,每当我们提起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时,往往都会习惯性地将它们与“克苏鲁神话”划上等号。但人们往往忽略了一件事——洛夫克拉夫特其实是一位非常高产的作家。自走出孤僻的隐居生活重拾创作热情,到最终因癌症去世的二十余年时间里,洛夫克拉夫特创作——以及与人合作了——共计一百余篇故事,三百余篇诗歌,以及大量的新闻与文学评论,而我们今天时常谈起的那些被划归在“克苏鲁神话”里的作品实际上仅仅是他写作生涯里的一个阶段而已。 与大多数作家一样,洛夫克拉夫特也经历了从模仿、借鉴、思考,到最终形成独特风格的过程。由于早年多病,他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祖父的图书馆里度过的。在这段时期,他已经接触了许多怪奇小说与童话故事,并且在祖父的鼓励下,开始了最早的模仿与创作。甚至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这个后来经常出现在他小说里的阿拉伯疯子诗人也是洛夫克拉夫特童年时在阅读过《一千零一夜》后给自己起的笔名。也是在这段时期,他第一次接触到了爱伦·坡的作品,并且很快就被那些有着奇异气质的哥特故事吸引住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将坡以及其他著名哥特小说作家的作品当作范本进行模仿——这些模仿(不论是对于主题还是行文风格的模仿)后来都很清晰地体现在了像是《坟墓》这样早期创作的故事中。 有趣的是,虽然喜欢阅读充满幽灵与鬼怪的哥特故事,但洛夫克拉夫特——据他自己说——在八岁的时候就不再相信任何形式的宗教与超自然事物了。相反,从这个时候起,他对于像是南极、外星、史前世界这些在时间与空间上遥不可及的未知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也促使他自发地关注并学习了许多科学——尤其是天文学——知识。这些新知识为他提供了丰富的灵感与素材,也让他逐渐脱离了传统哥特故事的主题,向着具有更多科学元素的方向发展,并创作出了诸如《大衮》《翻越睡梦之墙》这样的作品。 随后,在1919年末,他第一次读到了邓萨尼勋爵的作品,并很快地喜欢上了这些带有梦幻色彩的文字,甚至还赶去波士顿参加了邓萨尼勋爵的写作讲座。在随后的几年里,洛夫克拉夫特的创作热情空前高涨,而所写下的诸如《降临于萨尔纳斯的厄运》《乌撒的猫》《塞勒菲斯》等许多作品也都明显地带上了邓萨尼勋爵的风格。另一方面,他的身体状况也开始好转。因此,他开始频繁地外出旅行,拜访朋友,探索那些分布在新英格兰大地上的古老城镇。这些旅行大大地改善了他的心境,同时也为他带来了更多的灵感与素材——后来举世闻名的阿卡姆、金斯波特、印斯茅斯等等虚构的小镇皆来自这些旅行给他留下的深刻记忆。 这段岁月是他生活中最为快乐的时光。虽然他的母亲在1921年5月不幸去世,但他并没有因此很受打击再度陷入自我封闭,反而在不久后结识了他未来的妻子——衣帽商兼业余作家索尼娅·格林。两人在1924年3月结为夫妻。随后,洛夫克拉夫特离开了自己的故乡普罗维登斯,搬去纽约与索尼娅生活在一起。但前往纽约对于他而言是个巨大转折。由于他的许多朋友都生活在纽约,因此在动身之前,他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可这对新婚夫妇的生活很快就遇到了财务方面的问题。在仅仅同居一年后,索尼娅就因为健康原因被迫搬去了克利夫兰,而洛夫克拉夫特则搬去了租金更加便宜的雷德胡克。那里的生活让他吃尽了苦头——他后来将这段窘迫的经历写进了自己的小说《寒气》中。除开生活上的不便外,纽约多民族混杂的情景也强烈地挑动了洛夫克拉夫特的种族主义情绪,这使得他愈发讨厌起纽约来。也正是这些情绪塑造了像是《他》《雷德胡克的恐怖》这样充满了负面情绪的故事。 在1926年,他终于放弃了纽约的生活,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乡普罗维登斯。因而我们也就不难想象为何他会在1926年底开始创作《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并在文中如此不惜笔墨地叙述普罗维登斯的美好风光了。而在同时期创作的另一篇小说《梦寻秘境卡达斯》里,这种反思的情绪则表现得更加明显——故事的主角伦道夫·卡特从追寻一座梦中的“夕阳之城”开始,最终却发现自己渴望的正是故乡。 也正是在这个时期,他整理总结了恐怖文学的发展历史,完成了著名的文史论述《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并提出了那个著名的观点——“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情感便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则来源于未知”。自此,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真正地脱离爱伦·坡与邓萨尼勋爵的影响,进入了最具独创性的阶段——也就是我们后来的所熟悉的“克苏鲁神话”。在他的笔下,那些出没在哥特小说里的幽灵与鬼怪,逐渐让位给了来自宇宙、完全超出人类理解之外的奇异生物(《异星之彩》)以及未知神明与人类的混血怪胎(《敦威治恐怖事件》),或是潜伏在群山之中的外星智慧生命(《暗夜低语者》)——它们是如此的前所未闻,离奇怪诞,却又牢牢地把握住了恐怖文学的根本。 随着1929年大萧条带来的冲击逐渐显现,洛夫克拉夫特的视角也不再局限于新英格兰一隅,更开始思考美国乃至整个世界范围内所发生的事情。他经常与朋友们写信就文明的发展展开讨论。而受到“罗斯福新政”与苏联“五年计划”的影响,他也逐渐对社会主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悲观主义与虚无主义始终占据着上风,他开始越来越相信在宇宙的巨大空间与时间跨度面前,文明会不可避免地渐渐消亡,而这些思考促使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写下了诸如《疯狂山脉》《超越时间之影》这些更加宏观的作品。 本书按照创作的时间顺序收录了洛夫克拉夫特的所有小说,以及部分与他人合作的作品,并为每篇故事附上了简短的背景介绍,以期在呈现作品的同时,亦能够为读者提供一个更加完整的视角来了解洛夫克拉夫特在创作风格与创作思想上的演变。 竹子 2018年5月20日 洞中兽 The Beast in the Cave

此短篇小说的初稿是洛夫克拉夫特大约于1904年春天之前写成的,终稿于1905年4月21日完成。由于作者本人并没有洞穴居住的亲身经历,所以他花了几天的时间待在普罗维登斯公共图书馆里,潜心研究本篇小说的发生地——位于美国肯塔基州中部的猛犸洞国家公园。这篇小说于1918年6月首先发表在《漂泊者》杂志(The Vagrant )上。
《洞中兽》的手稿。 尽管十分困惑且极不情愿,恐怕我还是得承认一个逐渐占据我脑海的糟糕事实,那就是我迷路了!绝望地彻底迷失在这巨大的如同迷宫般复杂的猛犸洞穴深处。我思绪混乱,晕头转向,找不到任何可以指引我走出这个洞穴的路标。难道我再也不能凝视着耀眼的日光了?还是我再也不能欣赏外面丘陵和山谷的美丽景色了?这样的想法使我陷入了绝望之中。可是,我受哲学研究的影响,一直以来生活态度都是毫无激情的,更不用说会得到任何的满足感。尽管我时常在书中读到人们困于类似情景之下所产生的各种暴怒情绪,但也仅限于此,我从未亲身经历过类似的情景。因此,在发现自己迷路的时候,我别无他法,只能选择安静地待着。 我丝毫没有丧失理智,即使眼前的一切已经告诉我,自己很有可能已经走出了正常的游览区域。我沉思着,如果我注定要死,那么死在这巨大而宏伟的洞穴里与埋葬在任何一个教堂的坟墓里,从本质上说没有丝毫差异,无非是地点不同罢了。这个念头使我更加平静。 可以肯定的是,我最终会饿死在这里。我知道一些人在类似困境中会发疯,但我认为自己不会这样。我的困境源于无法自救,在导游不知情的情况下,我悄悄离开了游览的队伍,然后在洞穴里禁止参观的区域闲逛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我自己也找不到当初为了避开同伴们而走的那些偏僻又蜿蜒曲折的路了。 我的手电筒就快要没电了。不久之后我将会死去,然后长眠于黑暗的地壳里。借着手电筒微弱的、时明时暗的光亮,我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幻想着自己最后会死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想起了曾经听说的关于肺结核病人聚居地的描述,肺结核病人们就待在这种巨大的洞穴里,试图通过地下世界看似有利于健康的环境来恢复健康。虽然这里有恒定的温度、纯净的空气和宁静的环境,但最后这些人却被发现全部死亡,并且死状极其恐怖。我曾经去过那些人居住过的屋子,那里破败不堪,令人感到悲伤。我在心里想着,如果长时间待在如此巨大又寂静的洞穴中,会对人的身体健康产生多么不好的影响。即便是我这样年轻健康又有活力的人,恐怕也难以经受得住吧。但是现在,我需要严肃地告诉自己,我已经深陷相同境地,只是我对食物的需求还不算迫切,不至于让我那么快地迎来死亡。 最后闪了几下后,我的手电筒终于先我一步归祭于无边的黑暗了。我决定使出浑身解数,竭尽全力逃离这里。我鼓起所有的勇气,大声呼救了好几嗓子,怀着一丝希望,期待我的声音能引起导游的注意。然而,即便是在我大声呼救的时候,我也很清楚这呼喊毫无意义。因为我的声音经过迷宫一般的洞穴里的层层巨石挡住又折射回来,几番迂回之后几乎消失殆尽,因此不大可能被外面的人听到。突然间,我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正在向我靠近,是脚步声!是走路时轻轻地踩在石块上的声音!我感到又惊又喜,难道我这么快就要被解救了?难道我所有的恐惧都是毫无意义的?或许是导游注意到我脱离了大家的队伍,然后沿着我的路线艰难地在这迷宫般的洞穴里找到了我?喜悦充斥了我的整个脑海。我立即重新开始大声呼救,盼望着自己能尽快被外面的人发现。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惊喜转而变成了惊恐!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那个声音,在洞穴里极度安静的环境中,这个声音听起来愈发清晰。后知后觉的我这才发现,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这种脚步声根本就不是任何正常的人类能够发出的!这个地下世界一片死寂,令人生畏,如果是导游的脚步声,那么他穿着靴子走路的声音应该听起来十分尖锐刺耳。然而我听到的声音却是轻轻的,甚至有点鬼鬼祟祟的感觉,更像是猫科动物的爪子抓挠地面发出的声音。就在我竖着耳朵仔细倾听的时候,我还发现了一个让我全身战栗的事实,是四只脚!那个东西用四只脚走路,不是两只脚! 到现在为止,我可以确定的是,我大声的呼救引起了某种野兽的注意。我开始胡思乱想了,我猜想这野兽有可能是一只美洲狮,它恰好也在洞穴里迷了路。或者是万能的上帝不想只是简单地给我一个饿死的结局,而是给我换了一种更加悲惨的死法?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虽然这种本能已经在我身体里沉睡了很久很久,然而现在它在我的胸腔里被激发出来了,我下定决心,当灾难一步一步向自己逼近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不惜付出最大的代价来殊死拼搏一次,尽可能地拖延自己的死亡时间,最终英勇地跟自己的生命告别。我想象不出这个正在向我靠近的生物的任何意图,它发出的声音一直都很奇怪,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它一定充满了敌意。我开始屏气凝神,保持安静,奢望着自己可以通过停止发出声音来让怪兽找不到自己,然后离开,但是这个希望最后还是破灭了。怪物的脚步声没有停止,而是逐渐地向我这个方向靠近。很显然,这个怪物闻到了我的味道,因为在这空旷的洞穴里,气味可以轻易地传播到很远的地方,怪物闻着味道向我靠近了。 漆黑的洞穴里伸手不见五指,这头怪物随时有可能在黑暗中向我发动突然袭击。看来我不得不武装起来,做好自我防卫了。我在自己周围的地上不停地摸索着,找到了一些从大块岩石上散落下来的岩块。我捡起其中最大的几块紧紧地攥在手里,准备随时使用。即使知道自己最终的结局,我也要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可怕的脚步声愈发向我这里逼近了。我隐约发现,这怪兽的行为极其古怪。从它走路的声音判断,它好像是一种四足动物,但在大部分时间里,它前爪和后爪着地的间隔听起来又很不寻常,没有丝毫的规律可循,并没有普通四足动物走路时的协调性。难道它还可以用两只脚走路?又或者是什么从未面世的奇怪生物?唉,我到底会跟怎样的一种野兽相遇呢?但无论是什么样的野兽,它都会是不幸的,因为它的好奇心曾经驱使它误入了这可怕的洞穴深处,然后让它一生都被困在这里。我觉得这怪兽肯定是以吃洞穴里的无眼鱼、蝙蝠和老鼠为生的,或许也吃一些格林河每次发洪水时被冲进洞穴的普通品种的鱼,这些鱼接触了洞穴里的水之后,也会变得不一样,带着些神秘的色彩。 我一边警惕着周围的情况,一边暗自揣测着这可能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异洞穴生物,我想它肯定是由于长期待在洞穴中而逐渐改变了身体结构。我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地人向我描述的肺结核病人长期在洞穴中居住,最后惨死洞中的情景。然而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即便我成功击倒了这头野兽,我也没办法看清楚它长什么样子,因为我的手电筒早就已经没电了,而且我身上连一根火柴也没带。再说,即便看清了它的样子又如何呢?看清它的样子又不会对我迷路的现状有任何帮助。想到这里,我整个人都被恐惧感冲昏了头,脑子里全是混乱的想法,幻想着在我周围的这一片漆黑之中,存在着一只多么丑陋又可怕的野兽,而它又会伺机向我发动突然袭击。过来了,过来了,那可怕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向我这里靠近了!这种时候我本应该惊声尖叫来发泄自己的情绪,可我实在是优柔寡断,最后还是强忍住了,没有发出声音,因为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无论自己喊得多大声都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我就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仿佛一枚钉子被钉在那儿。我甚至都不敢肯定,当野兽向我发动袭击的时候,我吓得僵硬的右臂是否还能向它回击。现在,野兽走路时爪子拍打地面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了!我甚至都能清楚地听到它缓缓的呼吸声。可是就在我从惊吓之中稍微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意识到其实它离我并没有那么近,还是有相当的一段距离。而且从它的呼吸声能听得出,它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这给了我莫大的鼓励,突然之间我就恢复了勇气,右手也不再僵硬了,我仔细辨别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举起石块,把锋利的一角朝向它,做好瞄准的准备。然后,我用尽全力把石块扔向它。从石块落地的回声能听得出来,我几乎击中了野兽,它跳了一下,落在了旁边,并且迟疑着,没有继续前进。 我调整了一下目标的方向,再一次向野兽扔出了石块。这次我应该是完全击中了它,我惊喜地听到它轰然倒地的声音,再也没有动弹。我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筋疲力尽,瘫软无力地倚靠在墙上。然而事实证明我高兴得太早了,野兽的呼吸声还在继续,它深深地大口喘着气。这时我才意识到它还活着,只不过受了点伤。我再也不想去试探这头野兽了,我整个大脑都被恐惧感占据,没有再去接近它或者用石块打死它,而是选择了向着我来时的方向全力逃跑。跑着跑着,我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哦不,是一连串的声音,后来瞬间变为了金属撞击发出的尖锐声音。没错,这熟悉的声音就是导游的脚步声啊!我已经可以看到手电筒发出的微弱闪烁的光了,光映在拱形的洞穴里,慢慢向我这边靠近。我激动地大声喊起来,尖叫着,喜极而泣。我向着导游狂奔过去,然后瘫倒在他的脚边,紧紧地抱着他的靴子,口齿不清地跟他描述刚才发生的一切。我把这个故事说得尽可能夸张,也向他表达了强烈的感激之情。最后,我终于清醒过来,精神恢复正常了。导游告诉我,他发现我在洞穴入口处掉了队,跟大家走散了。他仔细询问了一些见过我的人,然后凭着自己对方向的直觉,从他最后一次跟我说话的地方出发,苦苦搜寻了整整四个小时才发现我的踪迹。 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回过神来。有了导游和他的手电筒,我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又重新鼓起了勇气,想要跟导游一起回去看看。它虽然被我击中了,但毕竟在黑暗中还隔着一段距离,还没死掉。我想借着手电筒的光,再研究一下那头怪兽到底是什么物种。沿着我之前留下的脚印,我和导游结伴走回去。多了一个人陪着,我感觉好多了。我们回到了那头野兽附近。很快,我们就发现地上有一个白色的物体,这东西竟然比反光的岩石还要白。我和导游小心翼翼地向它靠近,当我们看到它时,几乎是同时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在我们的有生之年,还从未见过长得如此怪异的野兽!从外形上看,它很像是类人猿,我们猜测它很有可能是从在各地巡回演出的马戏团里逃出来的动物。它头部的毛发像雪一样白,毫无疑问,这是长期待在漆黑的洞穴里不见光亮形成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漂白效应”。不过这毛发也有点过于纤细了,而且很稀疏,长度已经垂到了肩膀的位置。它的脸背对着我们,几乎是趴在地上,四肢看起来很不寻常。在我之前遇到它时,根据它的脚步声判断出它走路的异样,果然现在也同样能看得出来。有时它用四只脚走路,有时只用两只脚。钉子一般细长的爪子从四脚趾间伸展出去,但它看起来很不擅长抓握,原因可能跟我之前提到的“漂白效应”有关,是长期居住在洞穴里造成的。这个特点和花白的头发一样,都是“漂白效应”的典型特征。但是我们没有发现它的尾巴。 野兽的呼吸声现在听起来已经非常微弱了,导游掏出手枪准备向它射击。就在这个时候,野兽突然叫了一声,阻止了导游开枪。那叫声难以用语言形容,绝不像是任何种类的类人猿能够发出的声音。我猜想野兽向我们发出叫声应该不是因为它长期生活在黑暗死寂的洞穴中,没有见过任何光亮和其他动物。这声音难以辨别,就像是在缓慢地、不断地低声交谈。突然,那野兽的整个身躯都开始抽搐,爪子颤抖着向我们这边伸过来,又收了回去。它一边抽搐着,一边把它雪白的身子向我们这边转过来,让我们能看到它的脸。就在看到它眼睛的那一刻,我心里一阵发慌,简直惊呆了!它的眼睛是黑色的,乌黑发亮的黑色眼睛,跟它雪白的毛发和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在这之前我完全没有察觉到。它的眼睛同其他在洞穴里居住过的动物一样,深深地凹陷在眼眶里,虹膜由于看不到光亮而完全退化了。我更加仔细地观察了它的眼睛,发现它的面部并不像普通的类人猿那样长着突出的下巴,但是毛发要比类人猿浓密得多,鼻子很突出。 我和导游注视着这头神秘的野兽,它微微张开了厚厚的嘴唇,发出了一些微弱的声音,然后便死去了。 导游紧紧地抓住我的大衣袖子,激烈地颤抖着,手电筒也随着一起抖动,光亮在洞穴的墙上一闪一闪,投下了诡异的影子。 我一动也没动,直挺挺地杵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死去的野兽,充满了恐惧。 过了许久,我们终于不再感到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它的疑惑、同情、敬畏,甚至是崇敬。因为它在最后发出的声音和它向我们伸出的爪子告诉了我们可怕的真相:我杀死的这头野兽,洞穴里的未知生物,其实是,或者说曾经是一个人! (战樱 译) 炼金术士 The Alchemist
《炼金术士》这篇小说写于1908年,大约是在洛夫克拉夫特同年6月从高中辍学之前写成的。本篇小说依然延续了爱伦·坡和一些早期哥特式小说家的影响,将故事背景设定在欧洲,故事的主人公被设定为一个无名的家族传人,内容则是围绕着一个延续了好几个世纪的家族诅咒展开的。洛夫克拉夫特受爱伦·坡的影响,这一点可以从文章中的第一人称叙述手法中看出来,文中的主人公狂热地沉醉于自己的心理状况。在他的另一篇作品《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中,他将炼金术士这个主题运用得更好。本篇小说被首次发表在《美国联合业余刊物协会会刊》(The United Amateur )的1916年11月刊上。
这是一片高耸着、长满杂草的坟堆,四周围绕着原始森林里生长的多瘤树。就在这片荒凉的地方,矗立着我的祖先们曾经居住过的城堡。几个世纪以来,那些高高的城垛俯视着荒凉破败的乡村,也守护着贵族们的家族,那些房子甚至比爬满苔藓的古堡围墙还要古老。经历了历代战争洗礼的陈旧炮台,亦抵挡不住岁月的冲刷,变得斑驳陆离。这些炮台是封建社会时期建造的,在那时是整个法国最令人畏惧和坚不可摧的堡垒。贵族和伯爵们,甚至是历代的君王,都在这里打过很多场战役,最终所有对这里的非分之想全都化作了泡影,从没有任何一个侵略者踏入过城堡那宽敞明亮的大厅,护墙见证着这一切。 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的光辉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贫穷,渺茫的希望,以及与曾经的傲人名声不相符的物质生活。这些后世的子孙再也无法享有曾经的显赫地位和财产。祖先留给我们的只剩下那不时有石块玻璃滚落的墙壁,因疏于管理而杂草丛生的花园,早已干涸了的尘土飞扬的护城河,以及乱石堆积的庭院。几个炮塔已是摇摇欲坠,里面的地板都已经下沉塌陷了,护壁板被虫蛀得破烂不堪,地毯和挂毯也褪去了昔日的色彩,这所有的一切都向我们讲述着一个辉煌不再的落魄故事。随着时光的流逝,高大的炮塔开始相继坍塌,先是第一个,随后是其他四个。最后,只剩下一个炮塔还勉强矗立着,给这些没落的贵族提供一个遮风避雨的住所。 就在这个仅存的塔楼里,在它巨大又阴暗的内庭里,我,安东尼,最后一个被诅咒的伯爵,在九十年前第一次睁开双眼来到这个世界。在我麻烦不断的一生中,整个幼年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面对着斑驳的墙壁,看着外面黑压压的森林,山坡下面隐藏着的山沟和山洞,它们吸引着我,让我既神往又充满了恐惧。我从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我的父亲在我出生前一个月的时候就死了,是被一块从废弃的城堡护墙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死的,那年他才三十二岁;而我的母亲在生我的时候难产而死。我是在仅存的唯一一个仆人的照看和教育下长大的,过得很孤独。在我的印象里,这个仆人的名字叫皮埃尔,虽然上了年纪,但依然特别值得信任,并且十分博学。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从小就孤身一人,年迈的仆人一直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照顾着我,他不允许我跟外面的其他孩子接触,因为那些孩子是零星居住在周围平原地区的农村人。那时候,皮埃尔解释说,把我跟农村社会隔离开来,是因为我与生俱来的尊贵身份是高于那些庸俗的凡人的。现在我才知道,皮埃尔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免于知道家族被诅咒的可怕真相。那些佃农们会在夜里聚集在家中微弱的炉火旁,低声地谈论这件事。 孤独如我,儿时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古堡的陈旧图书馆里度过的,我一边阅读古卷一边沉思着,时而漫无目的地在山脚下的树林里像个幽灵一般游荡。阳光无法穿透层层的树枝和树叶,所以森林里不分昼夜,被永恒的昏暗笼罩。或许是受到这里环境和氛围的影响,我从小就表现出忧郁的性格特征,我的注意力总会被对黑暗的研究和追寻自然界的神秘力量吸引。 我的家族规定,我只能在极有限的知识领域中学习,这一点点有限的知识令我感到失望。从一开始,老仆人皮埃尔就不情愿告诉我关于父辈和祖先们的事情,我发现每次我一提起那栋大宅,他就很害怕。随着我慢慢长大成人,我逐渐从皮埃尔杂乱无章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些信息,毕竟偶尔他也有说漏嘴的时候,我都留心记下了。他年事已高,意识也没有那么清醒了。从这些拼凑出的信息中我意识到,之前觉得奇怪的事情,其实很可怕。这件事情我之前曾略微提及,那就是我们家族所有的伯爵都在很年轻的时候去世了。有时候我也会猜想,或许这是因为我们家族里天生都有寿命短的基因。思考了很久之后,我开始把这些过早死亡的故事跟老皮埃尔口中的胡言乱语联系起来,他常常说起一个对我们家族长达几个世纪的诅咒,那就是所有伯爵爵位的继承者都将活不过三十二岁。在我二十一岁生日那天,老皮埃尔给了我一份关于我家族的文件,他告诉我,这份文件父传子、子传后,被伯爵世袭者们世世代代地传递下去。里面的内容是关于最不可思议的自然力量,而直到我看过时才发现,原来我一直以来的所有恐惧都在这里得到了证实。直到那时,我对于超能力的疑虑才终于坐实,我必须严肃地对待这件事情。接下来,文件里面令人难以置信的叙述在我的眼前一一展开。 这份文件把我带回到十三世纪,在那时,我现在居住的城堡还是铜墙铁壁,坚不可摧,令人望而却步。里面讲到一个曾经觊觎这座城堡已久的老人,虽然一生一事无成,但是身份比农民的地位要高一点。他的名字叫米歇尔·莫韦,他为了自己邪恶的名声,甘愿做魔鬼。他研究的东西超出了人类的范围,一直想要炼制出哲人之石和长生不老药,并且对黑魔法和炼金术这些巫术深信不疑。米歇尔·莫韦有一个儿子——查尔斯,虽然年少,但也像他父亲那样精通黑暗魔法,后来他就被称为大巫师。这对父子故意避开淳朴的农民们,暗中做着最恐怖的勾当。据大家的传言,老米歇尔为了祭祀魔鬼,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妻子活活烧死。而且,许多农民家的小孩子莫名其妙地相继失踪,最后尸体都躺在米歇尔的家门口!然而,尽管这对父子的本性是如此黑暗,但他们还是存在着一丝良知的:老米歇尔极度疼爱自己的孩子,同时查尔斯也非常孝顺他的父亲。 有一天夜里,山上的整个城堡都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之中,因为年幼的戈弗雷,亨利伯爵的儿子失踪了!暴怒的亨利伯爵率领一批巫师到处搜索孩子的行踪,最后他们径直闯入了老米歇尔的家。大家看到年迈的米歇尔·莫韦正守在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前,忙着煮东西。亨利伯爵完全被愤怒与绝望冲昏了头脑,他不由老米歇尔分辩,就认定是他蓄意谋杀了自己的孩子。亨利伯爵狠狠地掐住老米歇尔的脖子,越掐越用力,直到他握着亨利伯爵的手慢慢松了下去,断气了。然而就在这时,另一个搜救孩子的小分队却欢呼雀跃着跑来报喜讯。原来,他们在远处一栋城堡中一间闲置无用的屋子里找到了戈弗雷。然而他们还是来得太迟了,老米歇尔已经死了,白送了性命。就在亨利伯爵和随从们从老皮埃尔的家中走出来时,查尔斯从森林里走了出来。队伍里的一些下人兴奋地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以及老米歇尔是怎么白白死掉的。查尔斯在听到父亲的死讯之后,一开始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走到亨利伯爵跟前,用极其可怕的口音说出了那句后来一直回荡在古堡里的咒语:
“我诅咒这伯爵和他的后代们,
永世不得活过三十二岁!”
他一边说着咒语,一边开始迅速地往身后黑暗的丛林方向撤退。就在这时,他从自己的长袍里掏出一瓶无色的液体,向着杀害父亲的凶手——亨利伯爵脸上泼去,然后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亨利伯爵应声倒下,他被毒死了!第二天,人们埋葬了亨利伯爵,细心的人发现,他被埋葬的时间,几乎就是他出生之后的三十二年整!诡异的是,亨利伯爵被杀害的现场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证据,而附近山上的农民其实只清洗了附近的森林和草地。 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已故伯爵的家人们几乎都快要忘记当初的那句诅咒了。然而这时,当初年幼的戈弗雷——整个悲剧的无辜起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并且世袭了伯爵之位。他三十二岁那年在一次打猎中被无名乱箭射死,连一句遗嘱都没来得及留下便咽气了。然后,戈弗雷的爵位继承人——他的儿子罗伯特伯爵在野外的荒地上毫无征兆地死去,农民们都窃窃私语道,他死时恰恰也是刚过了三十二岁生日。随后,罗伯特伯爵的儿子路易斯伯爵也在自己三十二岁时溺死。接下来的世代继续应验着这种宿命般的可怕诅咒,亨瑞斯伯爵、罗伯茨伯爵、安托万伯爵以及阿曼德伯爵,他们都是在相仿的年纪被夺走了鲜活又善良的生命,他们从未久活于亨利伯爵。 当我读到这些悲惨的故事时,正是我二十一岁那年。如果诅咒应验,那么我将只剩下十一年可活了。在那之前,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了无生气,整日无所事事,度日如年。然而那一刻之后,我觉得自己余生之中的每一天都愈发珍贵!我开始争分夺秒地研究黑暗魔法世界里蕴藏着的神秘力量。因为我自幼便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所以对现代科技一无所知。我需要深入中世纪时期,将老米歇尔和查尔斯研究的魔法世界层层揭开,去研究鬼神学与炼金术的奥秘。我费尽心力地研究,却发现无论如何都难以解释我的家族所遭受的奇怪诅咒。有时候我试着用正常的原因去解释,比如,我的祖先们相继去世是因为老米歇尔和查尔斯的继承者们为了复仇而将他们杀死。但是在我仔细查阅历史记载之后绝望地发现,书中根本没有提及老米歇尔和查尔斯有后代。我只能更加努力地研究神秘学,废寝忘食地想要找到让我的家族摆脱这一诅咒的方法。终于有一天,我恍然大悟:只要我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孩子,这个诅咒就会在我死后伴随着我的死亡而消失,我的其他家人们便得救了。 就在我快到三十岁的时候,老皮埃尔去世了。我独自一人埋葬了他,让他长眠于庭院里的石块之下,在生前最喜爱散步的地方永远睡去。现在,偌大的城堡里只剩下我自己了,我再次陷入了沉思。彻底的孤独和寂寞消磨了我急于解开诅咒之谜的热情,我开始渐渐放弃了同命运的抗争,静静地等待着三十二岁的到来,像祖先们那样死去。我不再搞研究,而是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古堡里,去看看那些断壁残垣和斑驳陆离的废弃高塔。小时候,老皮埃尔不允许我涉足那些地方,说那些地方已经有四个世纪没有人去过了。我对那些地方充满了恐惧,然而现在,我要去那里好好看看了。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堆奇怪又恐怖的东西。陈旧的家具上面落满了几个世纪的厚厚灰尘,灰尘被潮湿的空气浸湿之后又逐渐将家具腐蚀;巨大无比的蜘蛛网遍布了每个角落,在我有生之年,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蜘蛛网;还有瘦小的蝙蝠,在黑暗的角落里扇动着巨大又吓人的翅膀。 我精确地记录着自己所剩不多的时间,每一天、每一分钟都认真记录下来。图书馆里古老又庞大的座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提醒着我每一秒钟的流逝,提醒着我离三十二岁的死期又近了一步。在临近三十二岁的时候,我已经变得很淡定了。根据记载,我之前的每一位伯爵都是在三十二岁的时候死去的,跟第一位亨利伯爵的死期基本一致。我开始密切地关注着自己将会以何种方式走向生命尽头。虽然我并不能够预知自己将会以何种离奇的方式死去,但是至少我能够确定自己是无比淡定地面对死亡的。我将不会做一个胆小如鼠的人,我不惧怕死亡。想到这些,我就又重新充满了活力,继续研究起这座古堡和它里面的构造来。 对古堡不断探索成了我此生中距离最长的旅程。在离三十二岁生日剩下不到一周时间的时候,我强烈地感到自己应该把自己存活于世的最后时刻记录下来。我屏气凝神地体会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生命尽头的每时每刻。在剩下的日子里,我每天上午都会在最古老的那座炮塔里爬上爬下,里面的楼梯已经有一半都损毁了,走上去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等到了下午,我就去位置低一点的地方,比如一处中世纪时期建造的囚禁犯人的禁闭室,还有一处建造时期近一点的军火储藏室。有一天,我走到了储藏室里的最后一个楼梯间。就在我缓慢地穿过硝石铺成的走廊时,脚下的路变得愈发潮湿,不一会儿之后,借着火把闪烁的光,我看到一堵墙横在了我的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这堵墙上什么都没有,并且被水完全浸湿了。就在我打算转过身去原路返回的时候,我用余光看到了一扇带有把手的暗门,就在我脚下。我迟疑了一下,然后用力把这扇门拉开。门的下面是一个漆黑的空间,向上散发出难闻的气体。我的火把在遇上这种气体之后燃烧得很激烈,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借着闪亮的火光,我看到了一排石头砌成的台阶。我把火把试探着往下放了放,发现火焰又开始正常稳定地燃烧起来了,看来下面的氧气是充足的,我这才放心地开始往下走。下面很深,有很多级台阶,通向一条石板铺成的狭窄小路。我感到我已经走到地下很深的地方了。这条小路很长很长,我走了很久之后,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看到了一扇巨大的橡木门,这里非常潮湿,门上不断地滴下水来。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还是没能把这扇大门打开。过了一会儿,我放弃了,打算转身离开。就在我刚走开没几步的时候,突然之间,在我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那扇门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然后我就听到门上生了锈的铁链,被吱吱嘎嘎地缓慢打开的声音,这扇大门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打开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整个人都懵了,几乎丧失了正常分析判断的能力。我是身处一个废弃多年的古堡里啊,我一直认为这里除了我之外,是不存在任何其他活着的人或者生物的。然而现在门竟然被除了我之外的力量打开了!想到这里,我整个脑子里都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恐惧。终于,我鼓足勇气,决定转过身来面对未知的一切。我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试图寻找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哥特式风格的门旁边站着一个人,戴着一顶无沿帽,穿着一身中世纪时期的深色束腰长袍,他的头发很长,黑黢黢的胡子也十分浓密,前额特别宽大,比正常人宽大很多,两颊深深地陷下去,皱纹深得像是用刀子刻在了脸上。他的手也很长,看起来更像是爪子,粗糙的跟老树皮一样,像大理石一样惨白,毫无血色,我从未见过谁的手长成这样。他骨瘦如柴,像一副骷髅架子陷在了他奇怪的长袍里。但是最奇怪的还要数他的那双眼睛。他的眼睛是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充满了非人类的邪恶力量。这股力量现在盯上了我,用它们的仇恨刺穿了我的灵魂,将我牢牢地钉在了地上,一动也不能动。然后,那个人开始跟我说话,口中发出了喃喃的声音。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空虚和怨恨,让我浑身发冷。他说的语言听起来像是中世纪时期有学识的人说的拉丁语,因为我之前一直致力于研究那个时期的炼金术士和鬼神学家们的著作,所以对那些词汇并不陌生,他的话就不难听懂了。他口中念出的咒语已经在我的古堡里盘旋了这么久,他还告诉我,我也会像我的祖先们那样,为了偿还杀害米歇尔·莫韦的代价而死于三十二岁,以此庆祝老查尔斯巫师的复仇胜利。他向我讲述了当年年轻的查尔斯巫师是怎样逃离了杀害亨利伯爵的现场,并在几年后又回来,用一支箭杀死了临近三十二岁的戈弗雷,他死去的时间跟他父亲几乎一样。后来,他秘密潜回城堡里并且安顿下来,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并且把我面前这个可怕的人关在这个废弃的地下室里面,上了锁,囚禁他。后来他在外面抓住了戈弗雷的儿子——罗伯特伯爵,把毒药强行灌进他的嘴里,然后逃离了现场,留下被毒死的罗伯特,那年罗伯特三十二岁。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开始思考,在杀死罗伯特之后进行的一系列暗杀活动是如何实现的?因为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讲,查尔斯巫师是无法活那么久的。然后这个人就提到,老米歇尔和查尔斯这对巫师父子致力于研究炼金术,最后查尔斯巫师研究出了长生不老药,能让他永葆青春、永不死去。 说到这里他很兴奋,这种兴奋一度让他眼中的仇恨神情消退了。然而,仇恨的情绪很快就重新控制住了他,他的眼睛里又冒出仇恨的光。突然,一个可怕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像是蛇发出的“嘶嘶”声,眼前这个怪人拿出了一个透明的玻璃药瓶,很明显,他想效仿查尔斯巫师,让我像六百年前的亨利伯爵一样死去。突然之间,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我竟然打破了他的魔咒,不再被他的咒语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了。我挥起手中即将熄灭的火把砸向他。我听到了那个玻璃药瓶摔在地上发出的清脆响声,然后看到他的束腰长袍被火把点燃,烧了起来,发出可怕的光,场面极其惨烈。他发出了惊恐的惨叫,那叫声裹藏着无力的仇恨,简直震碎了我所有绷紧的神经,我再也撑不下去了,向前瘫倒在泥泞的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恢复知觉。我的周围一片漆黑,我渐渐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一切。虽然内心还是充满了恐惧,但是依然敌不过更加强烈的好奇心。我不禁在心里问自己,这个试图杀死我的恶魔到底是谁?他是如何在这重重城墙之下存活了这么久的?他为什么一定要为米歇尔·莫韦巫师的死不断实施复仇行动,而这一系列复仇行动又是如何从查尔斯巫师开始,历经几百年的时间,一件一件实施的呢?我仿佛感受到了这段悲惨的历史的年轮从我的肩膀上碾压了过去。而这所有的诅咒和威胁的源头,都可以从这个我打倒的人身上找到答案。现在我自由了,不再受到诅咒的威胁和控制,我想要解开更多的谜团,想要解除困扰我家族长达几个世纪的诅咒,想要破解这困扰了我一生的,不断在我的噩梦中出现的谜题。仔细思考了一番之后,我从衣兜里摸出一块铁片和一块打火石,点燃了另一个备用的火把,一下子照亮了这个扭曲的、被烧黑了的神秘人。他那双可怕的眼睛现在是紧闭的。很明显,他不喜欢光亮。我从他身旁跨过去,走进那扇哥特式的门。映入眼帘的显然是一间研究炼金术的实验室。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了一大堆的黄色金属,在火把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我猜测这种黄色的金属很有可能是黄金,不过我并没有停下来更详细地查看,因为我的目光很快就被另一样东西吸引过去了。就在这间屋子的最深处,有一个开放的隧道,能通向城堡外面山上的沟沟壑壑。刚才我内心的困惑终于找到答案了,他就是从这条路往返古堡和丛林的。就在我侧着脸走过他的尸体不想看他的时候,我竟然听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说话声,他似乎还剩下一口气没死。我简直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回来检查,地上躺着的人已经烧得发黑并且变了形。就在我蹲下来仔细观察他的时候,他突然睁开了那双黑色的吓人的眼睛!他大睁着眼睛,破裂的嘴唇在努力地拼凑言语,然而我却听不太懂他想表达的意思。突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词语,那就是查尔斯巫师的名字。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紧接着我又从他的口中听懂了“很多年”和“诅咒”这两个词。然而仅仅听懂这些残缺不全的词语还不足以让我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我还是一头雾水。我变得有些不耐烦,懒得理会他到底想说什么了。就在他发现我开始对他失去耐心的时候,他的双眼突然又充满了仇恨,愤怒地盯着我。终于,我不得不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他身上。就在我们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我被他的目光吓得浑身震颤了一下。 突然之间,这个将死之人用尽他最后一丝力气,把自己的头颅从泥泞的地上抬了起来。我简直被他的行为吓呆了,一动也不敢动。他清了清嗓子,用他的最后一口气,大声喊出了今后每日每夜都回荡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那些话。“你这个愚蠢至极的人!你根本就猜不出我的秘密!你完全没有脑子,想不出这个长达六个世纪的诅咒是怎么在这个城堡里一一应验的。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有可以永生的长生不老药!你知道炼金术是谁最终破解的吗?我告诉你,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活了六百年来完成我的复仇计划,因为,我就是伟大的查尔斯巫师!” (战樱 译) 坟墓 The Tomb
本文写于1917年6月,后来发表在1922年3月的《漂泊者》杂志上。本文也是洛夫克拉夫特结束青年时代的隐居生活后创作的一篇小说。与其他许多早期作品一样,这篇小说也有明显模仿爱伦·坡的痕迹。洛夫克拉夫特声称这篇小说的灵感来自于普罗维登斯墓地里的一块墓碑——他在路过墓地时看到了一座1711年的墓碑,并因此想象了自己与墓中人对话的景象。
图为1926年1月《诡丽幻谭》(Weird Tales)再次发表《坟墓》时的插画。
至少在死中我能寻得一处平静的庇佑。
——维吉尔 我明白,当我开始叙述那些令我落得如今下场的事情时,有人会自然而然地对叙述内容的真实性提出质疑,因为我现在正被拘押在这座为精神错乱的疯子们开设的收容所里。不幸的是,大部分人都受到自身头脑想象的限制,没有足够的智力与耐心去评估那些处于寻常经历之外、孤立出现的异象——而且也只有少数心智敏感的人能够看到、察觉到这些异象。然而,那些有着渊博知识的人知道真实与虚妄之间并不存在鲜明的界限;知道万事万物的显现都仰赖人们精妙的生理与心理媒介,而且我们必须通过这些媒介才能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可当转瞬即逝的超视体验穿透了由直白的经验主义所构成的平凡面纱时,平淡乏味但却为大多数人所接受的唯物主义思想却将这些体验斥为疯癫。 我的名字叫做杰瓦斯·达德利。自孩提时代起,我就是个充满梦想与想象的人。由于富裕的家境足够维持商业生活中的各种必需品,而我的性格也不合适接受正规的教育,或是参加熟人的社交娱乐,因此我一直生活在这个有形世界之外的某些领域里;在青春年少的那段时间里,我要么沉醉在那些鲜为人知的古书中,要么游荡在自家祖宅周边的田野与树林里。我觉得自己从那些古老书籍与田野树林地里读到、看到了其他男孩不太可能看到的东西,可是,关于这些事情,我不能说得太多,因为详细的谈论只会让其他人更加相信那些针对我智力的残忍中伤——我偶尔会从身边那些鬼祟仆人的窃窃私语里听到类似的言论。即便不去分析缘由,我也能清楚地将各种事情联系起来。 我说我生活在这个有形的世界之外,但我并不是说我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之外。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在缺少他人作伴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会无可避免地转而寻求其他事物的陪伴——那些没有生命的事物,那些不再活着的事物。我家附近有一座树木丛生的奇怪山谷,我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那座昏暗的深谷里,在那里阅读、思考与做梦。在那片满是苔藓的山坡上,还是婴儿的我迈出了自己最初的步伐;在那些生长着怪诞瘤节的橡树下,还是少年的我编织出了自己最早的幻想。渐渐地,我熟悉了那些掌管着山谷树木的林妖,并且经常看着它们在亏缺月亮投下的纠缠月光下疯狂地舞蹈——但我现在不能说这些事情。我能说的只有那座位于山坡灌木丛中最阴暗角落里的孤坟;那是海德家族的荒墓,早在我诞生的数十年前,这个高贵而古老的家族的最后一位直系后裔就已经躺进了它的黑暗深处。 我所说的这座墓穴是一座用古老花岗岩修建起来的坟墓。在雾气与潮湿里经历了几个世代之后,这座墓穴早已风化褪色了。它从山坡上向内挖掘进了山体里,只露出了位于入口处的人工建筑。它的正门是一面令人生畏的笨重石板。这面石板挂在锈迹斑斑的铁铰链上,虽然被重重的铁链和挂锁拴着,却以一种不祥的、有些古怪的方式微微留下了一道缝隙——这是半个世纪以前的可怕风俗。那个将子孙安葬在这里的家族有过一处宅邸,它曾经坐落在这面山坡的顶端——可是,在许久以前,一道毁灭性的闪电击中了那个地方,并引起了熊熊大火,彻底地摧毁了整座房子。某些生活在这一带、上了年纪的居民在谈到那场毁灭了这座阴森古宅的午夜风暴时,偶尔会压低声音,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他们将自己隐晦暗示的事情称为“神怒”,而许多年后,这件事情在某种程度上让我对这座位于森林荫蔽之下的坟墓更加着迷起来。有且只有一个人丧生在那场大火里。当那座宅邸被烧毁之后,整个海德家族就搬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就连家族里的最后一位子孙的那罐孤单凄凉的骨灰也是从外面运回来,再被安葬在这个荫蔽而又寂静的地方。没有人会在花岗岩正门前留下鲜花,也很少有人愿意去勇敢地面对那些似乎总是在被流水磨蚀的石头周围古怪徘徊的阴影——它们总让人觉得忧郁。 在一个下午,我第一次磕磕绊绊地走进了这座半掩着的为死人准备的宅院。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下午。那是仲夏的一天,自然的魔法正将遍布森林的大地点化成一片几乎均匀一致的鲜活绿色;由潮湿的翠色所组成的汹涌海洋,以及泥土与植被散发出的略微有点儿难以描述的气味,让身体的感官沉浸在近乎陶醉的狂喜中。在这样景致里,心灵失去了应有的洞察,时间与空间变得琐碎虚妄起来,被遗忘的远古所留下的阵阵回音开始固执地拍打着沉醉的意识。我整天游荡在洼地里的神秘树林里,思索那些我不用去谈论的思绪,对话那些我不用叫出名字的事物。身为一个十岁的孩子,我已经见识、听说了许多人们不曾知晓的奇迹;而且在某些方面已经算得上是个古怪的老头了。那时,我正试图从两簇野蛮生长的荆棘间开出一条路来,而在突然之间,我遇到了那座墓穴的入口——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发现了什么。那儿有一堆暗色的花岗岩,一扇古怪的虚掩着的门,一座雕刻着丧葬图案的拱门,可这些东西并没有在我的内心里激起任何悲伤或恐怖的联想。我很了解坟冢与墓窟,也对它们有过许多的想象,然而由于性格古怪的原因,其他人一直不允许我独自进入教堂墓园和公墓。在我看来,这座位于林地里的奇怪石头宅邸只是一个激发兴趣与思索的源头。我徒劳地向那个诱人深入的洞穴里瞥了一眼,却发现它冰冷潮湿的内部没有包含任何有关死亡或是腐败的迹象。但在那个好奇的瞬间,一种毫无理性的近乎疯狂的渴望开始生根发芽,怂恿我进入那座禁闭的大厅。尽管笨重的铁链阻挡着入口,一阵肯定是从森林里的恐怖幽魂那儿传来的声音却唆使着我,令我下定决心要进入那片召唤着我的阴暗。在逐渐减弱的日光中,我一面将锈迹斑斑的铁链摇晃得哗啦作响,试图将石头大门打开得更大一些;一面试着将自己小小的身躯挤过已经打开的缝隙;但是,我的两个打算全都落空了。起先只是好奇,随后我变得狂热起来;直至暮色低垂,我才放弃尝试,折返回家。路上,我向树林里的数百位神明起誓,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打开那座似乎在呼唤我的刺骨的黑暗深渊。那个留着铁灰色胡子、每天都会来我房间查看的医师曾对一个访客说,这个决定标志着一种可怜的偏执症已经形成;但我会让那些了解全部经过的读者来做出最终的评判。 在发现大门后的几个月里,我一直在徒劳地尝试暴力打开半开墓穴大门上的挂锁,同时也在小心谨慎地查询着与这座建筑相关的历史和情况。依靠着小孩子一贯乐于接受新事物的耳朵,我听说了许多事情;可是,我习惯性地将这些秘密埋在了心底,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我掌握的信息,或我下定的决心。值得一提的是,在得知这座墓穴的情况后,我没有感到丝毫的惊讶或恐惧。对于生命与死亡,我有着一些相对独特的观点,而这些观点让我在冰冷的泥土与呼吸自如的鲜活身体之间建立了某种模糊的联想。我觉得那座自己一直试图深入探索的石头建筑,在某种意义上也象征着那个曾经生活在被烧毁前的大宅里、让人觉得邪恶不祥的大家族。许多含糊的传说都讲述了过去发生在古老厅堂里的怪诞仪式与亵渎狂欢,而这些传说让我对那座坟墓产生了新的、更加强烈的兴趣。每天我都会在它的门前坐上好几个小时。有一次,我试着将一根蜡烛插进那个几乎关闭的入口,但除了一级级通向下方的潮湿石头阶梯外,我什么都没看见。墓穴里的气味既让我厌恶又让我着迷。我觉得自己曾经知道这个地方,这种熟悉的感觉甚至比我的任何记忆都要古老,甚至早在我拥有目前这具身躯之前。 在发现这座墓穴的一年后,我在被书籍堆满的自家阁楼里偶然发现了一本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那是一本满是虫蛀的译本。在阅读忒修斯的传记时,那段讲述巨石的文字令我印象深刻——那块巨石一直等待着少年英雄长大到足够举起它,寻回它下面属于自己的命运象征。这段传说驱散了我进入墓穴的急切心情,因为我觉得时机尚未成熟。随后,我告诉自己,在变得更强壮、更聪明后,我才能自如地解开沉重铁链封锁的大门;但在那之前,我要做得更好,并且相信这似乎是命运的意志。 相应地,我守在湿冷入口旁的时间也变短了。我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其他一些同样古怪的嗜好上。偶尔,我会趁着夜色悄然无声地爬起来,偷偷溜进墓园和其他埋葬死人的地方——父母一直禁止我靠近那些地方。至于我去那些地方做什么,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因为我自己也不确定某些事情的真实性;但我知道,在夜游之后的白天里,我常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知道了某些几乎被遗忘了好几个世代的事情。在有一次夜游之后,我的表现震惊了整个社区——因为我怀着一种古怪的自负,提起了著名富翁斯夸尔·布鲁斯特的葬礼。他是本地历史里的一位著名人物,于1711年下葬,而那块安置在布罗斯特坟墓前、雕刻着骷髅头与交叉大腿骨的板岩石碑早已慢慢地风化成了粉末。在年少时的片刻幻想里,我发誓那个殡葬师,古德曼·辛普森在葬礼开始前从死者身上偷走了银扣的鞋子,丝绸的长统袜以及缎子的小衣服;而且斯夸尔并没有真正死掉,在下葬一天后,他还在坟墓下的棺材里活过来两次。 但我从未放弃进入墓穴的想法。事实上,发现某个出乎意料的谱系更加刺激了我的想法——我发现自己母亲的祖先与那个据说已经消失的海德家族起码有一丝丝微弱的联系。作为父亲家族的最后一员,我同样也是这支更加古老、更加神秘的血脉中的最后一员。我开始觉得那座坟墓是属于我的,同时也开始怀着热切的渴望,期待自己踏入石门、沿着泥泞石阶走进黑暗的那一天到来。我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会在微微打开的大门前专注地聆听里面的声音,同时也习惯选择寂静午夜时的喜爱时间进行古怪的夜巡。等年纪再大些后,我对山坡满是泥土那一面的灌木丛做了一次小小的清理,让周围的植物环绕悬挂在那块空间周围,就像是一座林间凉亭的墙壁与屋顶。这座凉亭就是我的神殿,而拴着的门就是我的圣坛,我会舒展身体躺在这里,想着奇怪的想法,做着奇怪的梦。 在一个闷热的夜晚,我第一次有了新的发现。我肯定因为疲惫睡着了,因为在听到那些声音时,我明确地产生了一种刚醒过来的感觉。我不敢去提那些语气与口音,我也不会去提它们的特征;但我要说,那些话语在用词、发音与说话方式上都表现出了某种不祥的差别。每一种新英格兰方言的痕迹——从清教徒殖民者那口齿不清的音节到五十年前准确而又能言善道的话语——似乎全都出现在了那段含糊的对话里——然而,直到后来我才注意到这个事实。事实上,在那个时候,另一件怪事将我的注意力从这件事情上抽走了;那件怪事转瞬即逝,我甚至都不敢发誓说它是真的。我几乎完全没有想到,在醒来的时候,一道光匆匆消失在了下沉的坟墓里。我既没有感到震惊,也没有感到恐慌,但我知道那晚过后,我身上出现了巨大的、永久的改变。回家后,我径直走进了阁楼里,拿出了一个腐朽的箱子。我在箱子里找到了一柄钥匙,第二天我用那柄钥匙轻易地打开了那道我长久以来一直折腾却始终徒劳无功的屏障。 在黄昏柔和的光线中,我第一次踏进了那座位于荒废山坡下的墓穴。某种魔法控制了我,我的心脏开始欢快地跳动起来,我甚至都无法准确地说出那种感觉。我关上了门,借着蜡烛孤单的光线,开始走下滴水的台阶。当我做出这些举动的时候,我似乎知道该往哪里去;虽然蜡烛因为这个地方的恶臭而滋滋响,然而在这种充满霉味、如同停尸房般的氛围里,我古怪地找到了回家的感觉。环顾四周,我看见许多大理石板,它们的上面摆放着棺材或是棺材的残遗。其中的一些仍被封着,完好无缺,而其他的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银质的把手与薄板孤零零地遗落在某些奇怪的白色灰堆里。我在一片薄板上读出了杰弗里·海德先生的名字,他于1640年从萨塞克斯搬到了这里,接着没过几年他就死了。在另一处显眼的壁龛里有一只保存得非常完好的空匣子。匣子上装饰着一个名字,我微笑着打了个寒战。在某种古怪冲动的驱使下,我爬上了宽阔的石板,灭掉了自己的蜡烛,躺进了空荡荡的盒子里。 在黎明的灰色光线中,我蹒跚着走出了墓穴,然后在锁好了身后大门上的铁链。我已经不再是个年轻人了,虽然我年轻的身体只经历过二十一个冬天。那些早起的村民看到了回家的我,奇怪地看着我,为那些粗野狂欢留下的痕迹感到惊讶——毕竟他们一直觉得我的生活既持重又孤单。直到经过漫长、恢复精力的睡眠之后,我才去见了自己的父母。 从此往后,我每晚都会进入那座坟墓,我会去看、去听、去做一些我永远也不能说出来的事情。这种改变对我产生了某些影响,最早发生变化的是我说话的方式——在这一方面,我总是容易受到环境因素影响。我说话时突然出现的古老口音很快引起了他人的注意。不久,我的行为举止里多了几分古怪的勇敢与莽撞,直到后来,我在不知不觉间发展出了那些只有饱经世故的人才会表现出的举止风度,即便我一生都过着隐居般的生活。我沉默寡言的舌头变得流利起来,言语间增添了几分切斯特菲境因素影响。我说话时突然出现的古老口音很快引起了他人的注意。不久,我的行为举止里多了几分古怪的勇敢与莽撞,直到后来,我在不知不觉间发展出了那些只有饱经世故的人才会表现出的举止风度,即便我一生都过着隐居般的生活。我沉默寡言的舌头变得流利起来,言语间增添了几分切斯特菲尔德才会有的随和优雅,或是罗切斯特表现出的目无神明的愤世嫉俗。我表现出了有点儿奇怪的广博学识,但这些知识与我年轻时钻研过的那些奇异的、强调自我压抑的学问完全不同;我在书籍的空白页上写满了轻快的即兴格言,提出了盖伊与普赖尔曾说过的暗示,表现出了英国文学全盛时期的智者及二流诗人才会有的欢快活泼。一天早晨,在享用早餐的时候,我差点闯了大祸,因为我用明显有点儿贪婪的口气大声而又直白地表达了十八世纪的放荡欢乐;那是有点儿乔治亚式的嬉闹,却从未记载在哪本书籍里。它听起来像是这样:
来吧,我的伙计们,带上你的啤酒杯,来为现在干一杯,趁着它还没作废;把你们盘里的牛肉堆成山,因为开怀吃喝让我们好欢畅;来啊,灌满你的啤酒杯,因为人生快如飞;他日若是长眠去,你可没法再为国王和姑娘喝一杯!
他们说,阿那克里翁他有个红鼻头;可若活得高兴又快活,又何必在乎你的红鼻头?饶了我!我可愿活得红彤彤,也好过死后半年白得好比百合花!所以贝蒂,我的好姑娘,来给我个吻;地狱里可没你这样的酒家女!
小哈利还想挺得直,可眼看他就要往桌底滑,灌满酒杯传过去,躺桌底也好过躺地底!狂欢!嬉闹吧!大口痛饮;六尺土下可没欢笑!
老天呀,我简直迈不开步,该死的,我没法站直腰,来啊,我的好老板,让贝蒂送张椅子来;我过会儿再回家,因为我的老婆她不在家,所以借我只手来;我都站不来,但只要还能在地上,我就开心又快活!
此外,我害怕火焰与雷暴的心理大约也是在这个时候形成的。过去,我根本不会关心这些事情,可现在它们却会让我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只要天空中有闪电的迹象,我就会躲进房子的最深处。白天的时候,我喜欢走进那座烧毁的大宅,深入已成废墟的地窖,在想象中勾勒出这座建筑原有的模样。有一回,我自信满满地将一个村民领进了一座矮矮的下层地窖,这个举动吓坏了他。事实上,已经有好几代人没有见过这座地窖了,他们甚至忘掉了它的存在,可我好像就是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 最后,我长久以来一直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外貌与举止方面的变化引起了父母的警觉。他们为我这个独子感到忧虑,并试图通过亲密的刺探行为来控制我的活动,这给我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我没有将拜访坟墓的事情告诉任何人,而且自童年时代起,我就一直怀着某种宗教般的热诚心态守护着自己心中那不可告人的目的;可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得不更加小心地在山谷林地里的复杂迷宫中穿行,以便甩掉任何可能的跟踪者。我将通往墓穴的钥匙用一根细绳穿着挂在脖子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柄钥匙。我在坟墓的墙壁上见识过许多东西,但却从未将任何一件东西带出过墓穴。 一天早晨,当我从潮湿的坟墓里走出来,用颤抖的双手拴好大门锁链的时候,我看到邻近的灌木丛里有一张充满恐惧的面孔。那是个目击者。事情的终点即将来临,因为我的凉亭已经被发现了,我夜间游荡的目的地也已经公开。那个人并没有和我说话,因此我匆匆地赶回了家,想偷听那个人会向我那心事重重的父亲说些什么。我在锁着的门内留宿的事情即将公之于众吗?当我偷偷听到那个探子小心翼翼地对我的父亲说我在那座坟墓外面的凉亭里过了一夜时,你可以想象我有多么高兴和吃惊!他还说,我睡意蒙眬的眼睛盯着挂锁大门微微张开的那条缝隙!究竟是什么奇迹欺骗了那个目击者?我开始相信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保护我。这种天赐的形势让我变得胆大起来,我开始继续在晚上前往墓穴的空地,并且确信不会有任何人能够看到那个入口。之后一周的时间里,我尽情地享受着这场我不能向其他人提起的恐怖盛宴。然而那件事发生后,我最终还是被送进了这座充满了悲伤与单调、应当被诅咒的住处。 我不该在那一夜冒险外出,因为那夜的云层里涌动着滚滚的雷声,而山谷底端的腐臭沼泽里也翻滚着可憎的磷光。就连死者的呼唤也变得不一样了。这一次位于山坡顶端、早已被烧成焦炭的地窖——而非半山腰上的坟墓——用看不见的手指向我施加了恶魔般的魔法。当穿过废墟前方的那一片小树林后,借着朦胧的月光,我看见了自己一直隐约期盼着的东西。那座本已经倒塌一个世纪之久的大宅此刻依旧庄严地矗立着,并展现出令人狂喜的景象。每扇窗户都散发着大量蜡烛燃烧时放射的光辉。波士顿的绅士们驾着马车行驶在长长的车道上,与此同时,一大群穿着奇装异服、涂脂抹粉的人从邻近的屋子里走出来,涌上了那条车道。我走进了涌动的人流,但我知道自己是这场盛会的主人,而非客人。大厅里回响着音乐与笑声,人人手持酒杯。我认出了其中的几张脸,但我更熟悉他们干瘪的面容,或是被死亡与腐烂吞噬后的模样。在疯狂与鲁莽的人群里,我是最疯狂、最无拘无束的一个。亵渎神明的快活词句汇成一股洪流从我嘴中滔滔涌出,在这些令人惊愕的宣泄中,我已然忘记了上帝、人类或是自然。突然之间,天空传来了一阵雷电的轰鸣,那声音甚至比这场污秽狂欢的嘈杂更加洪亮,它劈开了房子的屋顶,将恐惧的死寂降在了喧哗人群的头上。红色的火舌、焦灼的热浪吞噬了房子;灾祸降临的恐惧似乎超越了无法束缚的自然的界限,它侵袭着狂欢者,让他们尖叫着逃进黑夜之中。我独自一人留在原地。一种强大得令人匍匐拜倒的恐惧将我铆在了座位上。我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恐惧。接着,第二波恐怖占据了我的灵魂。火焰将我活活烧成灰烬,大风驱散了我的身体,我或许永远也没机会躺进海德家的坟墓了!我的棺材准备好了吗?难道我没有权利躺进那座坟墓,与杰弗里·海德先生的子孙们一同陷入永恒的安息么?啊!我要索取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为此我的灵魂将年复一年地寻觅另一具肉体来代表自己躺上墓穴壁凹里的空石板。杰瓦斯·海德永远都不会遭遇帕里努洛斯 (1) 的悲惨命运。 随着房屋燃烧的幻象渐渐散去,我发现自己正在大声尖叫。两个人用手臂架住了疯狂挣扎的我,其中一人正是跟踪我前往坟墓的那个间谍。大雨如同洪流般倾盆而下,不久前还闪过我们头顶的电光坠落在了南面地平线上。我父亲的脸上满是悲伤。当我叫嚷着要求躺回那座坟墓的时候,他就站在我的身边,他频繁地告诫抓住我的两个人要尽可能地温柔些。在地窖废墟的地板上有一个烧得焦黑的环,它记录着来自天堂的猛烈一击;这道闪电暴露出了一只风格古旧的箱子,随后一群带着提灯的好奇村民撬开了它。当那些围观者看着那只宝箱的时候,我停止了徒劳而又漫无目的的扭动,望着他们。他们与我分享了这些发现。箱子的锁扣已经在挖掘过程中损毁了,而它的里面装载着许多有价值的文书与物件,但我只看过其中的一件。那是一件小巧的彩绘瓷片,瓷片上的人带着整洁的卷曲袋装假发,下面写着两个首字母“J.H.”。当我盯着那张脸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正在看着一面镜子。 第二天,我被关进了这间有着栅栏窗户的房间。但一个上了年纪、头脑简单的仆人经常会给我带来某些消息。自婴儿时期起,我就一直很喜爱那个仆人,而他也和我一样喜欢教堂边的墓地。至于我在墓穴里的经历,我敢说出来的那部分只会换来同情的微笑。我的父亲经常来看望我。他说我从未进入那座锁着的大门,并且发誓说自己检查了大门挂锁,那只挂锁已经有五十多年没人碰过了。他甚至说,所有村民都知道我常去那座坟墓,并且经常看见我睡在那座可憎建筑外面的凉亭里,看见我半睁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条通向坟墓内部的裂缝。对于这些言论,我没有可以反驳的切实证据,因为在那个恐怖的夜晚,我在挣扎中弄丢了打开挂锁的钥匙。当我说起自己在夜晚与亡者相会时了解到的奇闻怪事,他觉得那只是我成天泡在家族图书馆的古籍里博览群书的结果。如果不是我的老仆人希拉姆,我肯定会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但希拉姆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他相信我,并且鼓励我公开了部分的故事。一个星期前,他砸开了那个锁住坟墓、让大门永远只能微微张开的挂锁,拿着一盏提灯走进了阴暗的深渊。在一座壁龛的石板上,他发现了一只空荡荡的古老棺材。棺材那失去光泽的木板上刻着一个名字“杰瓦斯”。他们答应我,我以后会被安葬进那座墓穴的那只棺材里。 (竹子 译) ————————— (1)帕里努洛斯(Palinurus),根据古罗马诗人维吉尔所著史诗《埃涅阿斯纪》,此人是埃涅阿斯的舵手,后来坠海,赤身裸体地死在一座不知名的沙滩上。 大衮 Dagon
《大衮》写于1917年7月,是洛夫克拉夫特最具有前瞻性的小说之一。这篇小说中的很多特写,例如:一块突然从海洋深处冒出来的陆地,一头居住在世界阴暗面的野兽,以及故事叙述者在面对野兽出现时的精神崩溃。这些描写都暗示着,在洛夫克拉夫特之后的小说《克苏鲁的呼唤》以及其他小说中,科学化的想象已经取代了超自然现象的灵异故事。但是这篇小说还是像爱伦·坡的作品那样,将故事叙述者内心所受的精神折磨作为小说的核心部分。这篇小说最初出版于1923年10月的《诡丽幻谭》中。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因为过了今夜,我将不复存在。我身无分文,穷困潦倒,只有倚靠药物来维持生命,等到所剩无几的药物用完的时候,我将无法继续维持生命,也就再也不用忍受痛苦的折磨了。我会从这阁楼的窗户跳出去,重重地摔在楼下肮脏的大街上。别误会,我不是麻醉剂依赖者,也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或者自甘堕落的败类。等你们读完我匆忙之中写下的这篇手稿,你们就会意识到为什么我必须忘掉这一切,也必须死去。但是或许,你们不能完全懂得。 事情发生在浩瀚无边的太平洋中最空旷、最无人问津的一个岛屿。我被德国的海上入侵者关押在这个岛上。那时第一次世界大战才刚刚开始,德国的海军部队力量还很强大,没有像后来那么堕落。我所在的军舰被德军缴获,成为他们的战利品,我们也就成了俘虏。不过我们这些战俘跟他们的士兵得到了同等对待,行动也相对自由。所以我就在被捕的五天之后计划逃跑,我乘坐一艘小船,并且装满了足够让我维持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淡水和食物。 我拼命地划出很远很远,终于到达了一处我觉得安全的地方。我才开始注意观察周围的情况。我不是一个出色的航海家,只能根据太阳和星星起落的方位大约推测出我到了赤道以南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所在位置的经度,视线范围内也看不到岛屿或者海岸线。天气倒是转晴了,太阳高照,炙烤着我。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漂浮在海上,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希望自己漂着漂着能遇上一艘过路船,或者一个有人居住的小岛。可是事实上,一艘船也没有,更别提岛屿了。我开始慌了,逐渐陷入绝望,望不到尽头的深蓝色海洋让我感到无比压抑。 不过有一天,就在我睡觉的时候,情况出现了转机。我已经记不清当时的细节了,因为我一直在昏睡,四肢僵硬,噩梦不断,意识也不是很清醒。终于,我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陷在了一大片黑色的泥淖之中,泥潭里泥泞又黏滑,把我死死地粘住了。我向四周望去,发现这片泥淖大的望不到边,而我的小船也被卡在了不远处。 或许你们会猜想,当我看到周围环境发生了如此令人意外的巨大变化的时候,我会很吃惊。但是事实上,我更多的是感到恐惧。因为空气中漂浮着腐烂的气息,泥淖里的泥土很冰冷,把我整个人都冻透了。整个泥淖里都是死鱼,尸体都腐烂发臭了,还有其他一些难以形容的奇怪物体,从泥淖里伸出来露在外面。或许我不该对呼救抱有任何希望,因为这里简直没有办法用言语来形容,只有彻彻底底的寂静和荒芜。周围寂静得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荒芜得除了黑色的腐烂淤泥之外什么都看不到。正是这彻底的寂静和单调的场景令我心生恐惧,并伴随着阵阵恶心的感觉。 大太阳直直地晒在我的头顶,天空万里无云,直射下来的阳光太过强烈,晃得我阵阵眩晕。黑色的泥淖被阳光照射后又反射回来,照在我的脚边。我奋力地向我的小船爬去,一边爬一边在想,或许只有一个理论能够解释我所遇到的这一切:火山喷发,地壳运动,让一部分几百万年来存在于深不可测的海洋底部的海底大陆向上运动,翻出了海平面。而它,就存在于我的身下。这块大陆的面积太大了,以至于在它慢慢升起的过程中,我没有察觉到海洋在慢慢上升的任何迹象,即使我一直在竖着耳朵听,也什么都没听到。我这才意识到为什么身边一直都看不到海鸟,因为它们是不会捕食死掉了的海洋生物的。 有那么几个小时,我就一直在船里呆坐着,沉思着。太阳时而被云朵挡住,时而露出来,投下不同形状的影子,一阵一阵。伴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泥淖里的泥土逐渐变干了,没有那么黏滑了,看起来硬度应该足够支撑我站在上面走一段路。那天夜里,我只睡了很短的一会儿觉,第二天一睡醒,我就起来打包东西,背着一些食物和水,开始了一段“陆地”上的旅程。我想要寻找因为海底大陆上升而消失了的海洋,还有,如果可能的话,获救。 等到第三天早上,泥土已经干得差不多了,走起路来已经很稳了。臭鱼烂虾的腐臭味道简直是令人抓狂。不过好在我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这个臭味的困难就可以克服了。为了远方的目标我坚定不移地前进着,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一直向西走,因为我能远远地看到那边有一个高出地平线的山丘。当天晚上我扎帐篷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又继续朝着那个山丘进发。可是我总觉得那个山丘看起来并没有越走越近,还是像我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那么远。终于,在第四天的夜里,我走到了这座山丘的脚下。我向山上望去,发现事实上它比我预想的要高很多很多,远远地望去和站在跟前看,高度还是相差很多的。山丘的中间有一条很深的河谷,把山丘的表面分裂开来。我实在是太累了,没有丝毫力气再继续往上爬,于是瘫倒在山脚附近的地方,想好好睡上一觉。 不知为何,那一夜我做的梦特别疯狂。月亮从遥远的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从月盈变成月缺之前,我醒了过来,浑身都是冷汗,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这样的梦境让我有点吃不消,我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借着月光,我观察了周围的情况,然后发现自己之前一直在白天顶着大太阳赶路是多么的愚蠢,因为太阳的暴晒会损耗我很多体力。不过现在我感觉身上的力气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足够支撑我继续前行了。我爬起来,打包好行李,又向着山顶进发了。 我之前提到过,一望无际的平原让我感到害怕。但是当我爬到山顶,放眼望去,看到的尽是数不清的沟沟壑壑时,我的恐惧感变得更加强烈了。月亮还没升到足够高,很多深坑还没有被月光照射到。此刻我感觉自己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站在无尽的黑夜里感受着深不可测的混沌。这种恐惧感让我想起了《失乐园》这本书,还有撒但从地狱里的黑暗世界不断向外爬的可怕模样。 等到月亮升得更高了,我借着月光看到,山谷的倾斜度并没有我之前想象的那么陡峭。峭壁上突出许多岩石,这些岩石足以让脚在上面站稳,这样就可以一步一步往下走了。等我往下走了几百英尺之后,坡度就变得更加平缓了。不知是什么力量催促着我,我吃力地在岩石之间攀爬,把身体探到岩石下面,凝视着下面那透不进一丁点儿光亮的黑暗世界。 突然之间,我的注意力被对面斜坡上的一个巨大物体给吸引住了。这个东西在我前面大约一百码的地方,被升起的月亮照到,映出白色的光亮。很快我就说服自己,那一定只是一块大石头而已。但是我又不得不注意到,它的轮廓和所在的位置简直无比精妙,非一般石块所及。我不知该如何描述那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吸引着我更加仔细地观察它。除了庞大的体积之外,它还位于大洋底的裂缝之中,形成于地球形成之初的时代,据此我断定,这个奇怪的庞然大物是一整块造型精致的石料经过精细地打磨,用来祭拜某种有生命又会思考的生物的。 想到这里我感到阵阵眩晕,但是我强忍着头晕,更加仔细地观察身边的环境,像科学家或者考古学家一样严谨。月亮现在已经升到了最高处,散发着神秘耀眼的光芒,照在高耸的峭壁上,照亮了整个峡谷。有一股水流流向峡谷的底部,下面深不可测,看不到尽头。我站在斜坡上,这水流几乎能打湿我的鞋子。水流冲洗着这块巨石的底部,我现在几乎能看清楚它表面刻的碑文和图案了。碑文是一种我不认识的难以辨认的象形文字,我以前完全没有在任何书上见过。图案倒是常见的水生动物,有各种鱼类,例如鳗鱼和章鱼,还有甲壳类动物、软体动物、鲸鱼以及其他海洋动物的图案,它们中的许多种类都不存在于现代社会,应该是远古时代的,我曾在泥淖中见过它们的尸体。 巨石上面雕刻的绘画图案深深吸引住了我,让我看入了迷。那一幅幅浅浮雕十分庞大,图案看起来特别清晰,其中描绘的主题恐怕都要引起多雷 (1) 的嫉妒了。尽管这些图案的内容看上去都是在直白地表达海洋洞穴里的鱼类的嬉戏玩耍,可是我隐约觉得这些雕刻是在描绘人类,至少是某种特定的人类,在向水下的某个圣地表达敬意。我无法详细地描述它们的长相和身形,我的记忆力衰退了不少,大不如从前了。我想,即使是爱伦·坡和布尔沃也想象不出这些奇怪的东西。它们有着正常人类的体型,但是却长着有蹼的手和脚,极其宽大又松弛的嘴唇,像玻璃一样透明而突出的眼睛,还有其他一些我不大想回述的特征。真是太奇怪了,画面上的一些图案跟背景很不成比例,比如一个人正在试图杀死一头比他稍大一点的鲸鱼。正如我刚才回忆过的,它们有着奇怪的外形,但是我现在觉得这个图案所表达的是某种假想的原始鱼神或者海上的部落。这个部落最后的传人也在英国的皮尔丹人和尼安德特人产生之前好几个世纪就消亡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对那些勇敢的人类学家肃然起敬。我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就在这时,我察觉到月亮在寂静的海峡里投下了一个奇怪的影子。 突然之间我就看到它了,它从海平面轻轻地升起,然后漂浮在黑色的水面上。它巨大无比,长得很像波吕斐摩斯,面目丑陋得令人作呕。它俯冲向那块巨石,张开巨大的长着鳞片的翅膀,弓起脖子,发出了几声巨响。我吓得整个人都疯掉了。 我发狂似的爬向来时的斜坡和峭壁,终于回到了我搁浅的小船旁边,然后便神志不清,晕了过去。我依稀记得自己唱了很多歌,直到嗓子发不出声音,然后开始傻笑。在我模糊的记忆中,我找到船之后不久便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暴风雨。无论如何,我都清楚地记得那场暴风雨中隆隆的打雷声,还有那头怪物发出的狂野的吼叫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恢复了意识,醒了过来。我发现自己躺在美国旧金山的一家医院中。原来,一艘美国的航船驶过大洋中部时发现了我的船,船长下令将我打捞起来救治。我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说了很多话,但是都被当成了疯言疯语,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搭救我的人里面没人知道那块上升起来的太平洋海底大陆,我也无心去坚持跟他们争辩,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会在意那些他们不相信的事情。后来有一次,我碰到一位著名的人类学家,就半开玩笑地对他提起了关于古代非利士人神话传说中的大衮——鱼神。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他对这类神话传说嗤之以鼻。我感到很无奈,也就没有再多问一句。 我仍然记得我见到它的时候,是在夜晚,月盈和月亏交替之时。我尝试服用吗啡来麻醉自己,但是它只能给我带来短暂的麻醉效果,药效过后,我还是备受折磨,我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绝望的奴隶。现在我想结束这痛苦的一切,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完完整整地写下来,留给后世之人。我常常问自己,这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切是否只是我的一场幻觉?或许只是因为我在逃离了战场和德国人的囚禁之后,由于受不了烈日的炙烤,因而发烧导致了神志不清和胡言乱语?每当我这样问自己,我脑海中都清晰地浮现出那些几乎是真实发生过的画面,它们是那样真实,真实得可怕,让我不敢去怀疑,也不相信那只是幻觉。我不敢去回忆那片深深的海洋,那些在黏滑的泥淖里爬行和挣扎的不知名生物,还有它们把自己的模样刻在那块古老的巨石上面并做朝拜的样子。我梦想着将来终将有一天,它们会从巨浪中升起,伸出爪子把这些弱小又疲于战争的人类拽下海去。终有一天,陆地会下沉到海底,黑色的海洋大陆会升上来,取代这一片混沌的世界。 末日将近。我听到门口有声音在响,仿佛是那晚我看到过的巨大又黏滑的动物肢体摩擦地板的声音。我希望它不要找到我。哦,上帝啊!那只手!那只手从窗户伸进来了!它伸进来了! (战樱 译) ———————————————————— (1) 古斯塔夫·多雷(Gustave Doré,1832—1883),法国著名版画家、雕刻家和插画家。 回忆塞缪尔·约翰逊博士 A Reminiscence of Dr.Samuel Johnson
本文创作于1917年,后来洛夫克拉夫特以“汉弗莱·不聪明先生”(Humphry Littlewit,Esq)为笔名将此文发表在《美国联合业余刊物协会会刊》1917年11月刊上。在创作此文时,洛夫克拉夫特刚刚脱离青年时代的隐居生活。这一时期的洛夫克拉夫特对于18世纪的新古典主义文学抱有浓厚的兴趣,也非常崇拜18世纪的文学大家,甚至希望自己能够生活在那个时代。本文就是他用来表达这种崇拜之情的作品。
怀旧——尽管絮絮叨叨,或遭人厌烦——却是一种通常只有垂暮老人才能享受的特权。事实上,那些历史里的隐晦过往,以及那些不太出名的伟人轶事,常常需要依靠像这样的回忆才能流传后世。 虽然许多读者偶尔会在我的行文风格间察觉和留意到某种古韵,但能够以一个年轻人的身份行走在这代人之中仍让我心甚慰。毕竟,根据杜撰的身世,我于1890年出生在美国。但是,现在我决心卸下重担,吐露一个我始终害怕惹来怀疑而不愿言明的秘密,并且向普罗大众传授我在漫漫一生中积累下来的真正知识。在一段时期里,我曾与许多显贵有过亲密的往来,而人们总想了解那个时代的确切信息,现在我将满足他们的兴趣。你们当知道,我于1690年8月的第十天(或者按照新格里高利历的算法,8月20日)出生在德文郡,因此我现在已经有两百二十八岁了。早年间我去过伦敦。早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见过威廉国王治下的著名人士,包括令人惋惜的德莱顿先生——他经常坐在威尔斯咖啡馆里的桌子边。后来,我和艾迪生先生与斯威夫特博士变得非常熟稔了,甚至还和蒲柏先生成为交情匪浅的朋友——他在世时,我一直非常了解和敬重他。但是这次我想要说的是一位年代更近些的伙伴——已故的约翰逊博士,因此,眼下我准备略过自己的年轻岁月。 我第一次听说博士的名字是在1738年5月,但那时我还未曾与他见面。那时候,蒲柏先生刚完成了他的讽刺诗的结尾(就是以“十二个月来你就没在印刷品上露过两次面”开头的那一篇),正准备发表。就在同一天,名不见经传的约翰逊模仿尤维纳利斯的写作风格发表了一首名为《伦敦》的讽刺诗,这首诗在城里引起了热议。许多有品位的绅士说,写下这首小诗的人是个比蒲柏先生更伟大的诗人。虽然有些恶意诽谤者说蒲柏先生非常妒忌那位作者,但他却为新对手的小诗给出了很高的评价;通过理查森先生得知了诗人的名字后,蒲柏先生告诉我说:“约翰逊很快就会闻名天下的。” 直到1763年,我才正式认识约翰逊博士。那一年詹姆斯·鲍斯韦尔先生——一个出身名门、博学多才、有点小聪明,而且偶尔会让我帮他修订即兴诗歌的苏格兰年轻人——在麦特酒馆里将我引见给了他。 约翰逊博士——当我见到他的时候——是个气喘吁吁的肥胖男人,衣着邋遢,不修边幅。我记得他戴着一顶毛茸茸的短假发,没有扎起来,也没有往假发上打粉,而且相对于他的头来说,那顶假发实在是太小了。他的衣服是铁锈样的褐色,有许多褶皱,而且少了不止一只纽扣。他的脸太圆太胖了,远算不上英俊,而且还有着某些淋巴系统疾病留下的难看痕迹。他总是以一种反复抽搐的方式不停地摇晃着自己的头。事实上,我早就听说过他体弱多病的状况,那是蒲柏先生告诉我的,他不辞劳苦地详细打听了所有的事情。 那时候我已经七十三岁了,比约翰逊博士整整大了十九岁(虽然我称他为博士,但实际上他要等到两年后才拿到博士学位),因此我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会对我表示出些许尊重;也因此,即便其他人都承认说自己有些怕他,但我却并不是太恐惧。而当我询问他对于我在自己的期刊杂志《伦敦人》上称赞他的字典一事有何看法时,他回答说:“先生,我不记得自己读过你的杂志,而且也对那些思想粗浅之辈的意见没有多少兴趣。”虽然约翰逊的名声让我非常渴望获得他的赞许,但这种不礼貌的行为仍然激怒了我。我试着反唇相讥,告诉他,我很惊讶一个有见识的人会在从未读过他人作品的前提下来判断对方的思想。约翰逊回答说:“为什么?先生,我可不需要在熟读了一个人的作品后才能判断他的成就有多么浅薄,毕竟他在向我发问的第一句话时就急不可耐地提到了自己的作品。”我们就此成了朋友,但却在很多事情上针锋相对。有一次,为了附和他,我说我怀疑奥西恩的诗歌并不是真迹,而约翰逊先生回答说:“先生,这不会让你的理解更加独到;因为城里的所有人都察觉到这件事了,即便对于一个寒士街的评论家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大发现。你还不如说,你很怀疑是弥尔顿写了《失乐园》。” 从那之后,我经常遇见约翰逊,大多是在文学社的聚会上。文学社是在我认识约翰逊一年后,由约翰逊、议会上的演说家布克先生、时尚界的绅士伯克拉克、虔诚的民兵队长兰敦先生、著名画家J.雷诺兹爵士、散文与诗歌作家高德史密斯博士、布克先生的岳父纽吉特博士、约翰·霍金斯爵士、安森尼·查米尔先生还有我一同创办的。我们每周都会约一天,通常是在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去索霍区杰拉德大街的土耳其酒馆里见面——后来,那座酒馆被卖掉了,并且改造成了一座私人的住处;在那之后,我们又将集会的场地迁到了萨克维尔大街的亲王酒馆,然后是多弗街的乐特里耶酒馆,接着是圣詹姆斯街上的帕斯罗酒馆以及撒切尔公馆。在这些聚会上,我们一直表现得相当和睦与宁静,这与我今天在文学与业余刊物协会里见到的某些纠纷与混乱形成了不可思议的对比。考虑到我们都是些有着完全相反观点的绅士,这份宁静更显得不同寻常。约翰逊博士和我,还有其他许多人,都是忠实的保王党;而布克先生是辉格党人,反对美国战争,他在那一议题上的许多演说都得到了广泛的发表。而最不合群的是身为创始人之一的约翰·霍金斯爵士,他写过许多有关我们社团的歪曲传闻。约翰爵士是个非常古怪的人,有一次,他在聚会上拒绝支付自己的晚餐账单,因为他在家里通常不吃晚饭。后来他用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方式侮辱了布克先生,让我们都非常痛苦地表示了异议,那件事后,他就不再来参加我们的集会了。不过,他一直没有公开地与博士断绝关系,而且他后来还成了博士的遗嘱执行人,但鲍斯韦尔先生和另一些人还是有理由怀疑这一委派的真实性。文学社的其他后加入的成员包括,约翰逊博士早年间的朋友演员大卫·盖瑞克,托·沃顿与约瑟·沃顿,亚当·史密斯博士,《拾遗》的作者帕西博士,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先生,音乐家伯尼博士,评论家马龙以及鲍斯韦尔先生。盖瑞克先生是唯一一个在加入社团时遇到困难的成员,因为博士一直都喜欢批判舞台艺术以及与舞台有关的一切事物,即便他与盖瑞克先生有着深厚的友谊。事实上,约翰逊有一个极度奇怪的习惯,当所有人都反对戴维的时候,博士就会向着他说话;而当所有人向着戴维说话的时候,博士就会反对他。但他由衷地喜欢盖瑞克先生这个朋友,对此我毫不怀疑,因为他从未像影射福特那样嘲笑盖瑞克先生。虽然福特拥有喜剧的天赋,但他始终是个非常粗俗的人。吉本先生也是个不太受欢迎的人,他总是表现出一种惹人讨厌的嘲弄神情,就连我们这些非常景仰他的历史造诣的同伴也经常觉得被冒犯了。我特别喜欢高德史密斯博士,他是个非常在乎自己衣着,而且在成员们谈话说到精彩处总是插不上话的小个子,因为我也无法同样在谈话时展现自己。他非常嫉妒约翰逊博士,不过依然非常喜欢并尊敬对方。我记得有一次有个外国人——我猜是德国人——参加了集会,在高德史密斯说话的时候,那个外国人突然发现博士准备要说些什么,由于将要说话的那位更加出名,于是那个外国人下意识地将高德史密斯当作了累赘,直率地打断了他的说话,并且喊着说:“安静,乔翰逊博士要说话了!”这让高德史密斯一直非常记恨。 在这个群星闪耀的团体里,我得到了很大的容忍,但那主要是因为我的年纪,而非我的智慧或学识,因为我在这两方面完全比不上其他人。然而我与著名的伏尔泰的友谊一直让博士很恼火,因为他是个非常传统的人,而且曾经称那位法国哲学家是:“一个头脑敏锐但文字功底薄弱的人。” 鲍斯韦尔先生——我以前认识的那个有点儿喜欢戏弄别人的朋友——经常取笑我笨拙的礼仪举止和过时的假发服饰。有一次,在稍微有些醉意的时候(他有很大的酒瘾),他曾试图在桌子表面写一首即兴诗来讽刺我,然而由于缺少了在平时写作时的帮手,他犯了个糟糕的语法错误。我告诉他,他不该挖苦自己的诗歌源泉。还有一次,鲍兹(我们以前都这么称呼他)抱怨说我为《每月评论》准备的那些文章对于刚开始写作的作家来说太过苛刻了。他说我把所有有着远大志向的人全都从帕尔纳索斯的山坡上推了下去。我回答说:“先生,你弄错了,那些没能坚持下去的人之所以会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他们渴望提升实力,而是想要将自己的弱点隐藏起来,并将自己无法获得成功的原因归结于第一个提到他们的批评家。”我很高兴看到约翰逊博士在这件事上站到了我这一边。在修订他人的拙劣诗歌这件事上,没有人比约翰逊博士更了解其中的痛苦;实际上,据说可怜的老瞎妇威廉斯夫人的书里只有两行不是博士写的。有一次,约翰逊为我背诵了利兹公爵的一个仆人创作的几行诗——那首诗逗乐了他,让他牢牢地记了下来。诗里描写的是公爵的婚礼,由于它与最近的一些傻瓜诗人所创作的作品在质量上是如此相似,我忍不住要把它们完整地写下来:
“利兹公爵会娶一个漂亮的好女人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喔那位淑女会获得利兹陪伴的恩泽。”
我问博士,他有没有试过将这东西弄得像样一些,但他说他没试过,于是我自娱自乐地修订了它:
豪杰利兹迎新娘,贞洁美人家世长。少女骄傲心意欢,赢得郎君侧相伴。
我向约翰逊博士展示了这首诗,他说:“先生,虽然你解决了韵脚的问题,但这几行字里既没有诗意也没有智慧。” 能够讲述更多我所知道的那些发生在约翰逊博士身上——以及他的智者圈子里——的轶事总让我感到满足,但我是个老人了,太容易疲惫。当我努力试图回忆过去的时候,我似乎没有多少逻辑,总在连续性地东拉西扯,而且,恐怕我着重谈论一些其他人过去已经讨论过的事情上。如果读者们喜欢这些回忆,我或许会再谈论一些那个仅剩我还活着的年代里发生过的逸闻趣事。我记得许多与萨姆·约翰逊以及他的俱乐部有关的事情。即便博士死后,我也一直待在俱乐部里。我真诚地哀悼博士的去世。我还记得将军约翰·伯戈因先生曾因为三票反对没有加入俱乐部——他的许多戏剧与诗歌作品在他死后得到了发表——这可能是因为他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在萨拉托加吃了败战的缘故。可怜的约翰!而他的儿子就好多了,我记得他好像成了一个准男爵。但我已经非常疲倦了。我很老了,非常老了。是时候去打个午后小盹了。 (竹子 译) 北极星 Polaris
这个故事大约写于1918年的5月或6月,当时洛夫克拉夫特做了一个梦(他在1918年5月15日的信中提到过这件事),他梦到“一个奇怪的城市,这个城市里有很多宫殿和金色的穹顶,坐落在一座灰暗又可怕的山脉之中”。邓萨尼勋爵的作品中有相关的精彩描述,但洛夫克拉夫特是后来才读到的,因此他更有可能是受到爱伦·坡作品的影响(例如《静——寓言一则》)。这篇小说实际上并不是一场“梦的幻觉”,而是描写了一个拥有着古老祖先灵魂的现代人的故事。小说最早被收入于1920年12月出版的《哲学家故事集》(Philosopher)中。
北极星神秘的光线穿过北面的窗户,照亮了我的房间。在整个漆黑又恐怖的夜里,它是唯一的光明。那年秋天,北风裹挟着诅咒与怨恨,扫过沼泽里相互低声喃喃的大树,秋意染红了树叶。在清晨即将到来的几个小时里,我就坐在一弯新月之下,倚在窗边,凝望着那颗星。时间消逝,仙后座在高空中闪闪发光,在沼泽中投下婆娑的树影。树枝随着夜风轻柔地舞动,时不时透出远方北斗七星的光芒,使我意乱情迷。黎明破晓之前,大角星的微光斜照在山坡的墓地上,发出隐秘的红色光晕;后发座在神秘的东方闪烁着怪异的光。同时,北极星也在漆黑如墨的夜空中瞥视着我,就像一只可怕的眼睛,神经兮兮地眨动着,总是试图向我传递某些奇怪的信息,却又在刚刚传达给我之后就让我彻底失忆,记不清楚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当天空中乌云密布,遮住了漫天星光的时候,我才可以安然入睡。 我很清晰地记得夜晚的极光,在沼泽上空闪耀着令人恐惧的恶魔之光。每当这时,只有等到有云朵飘过,遮挡住它的光亮后,我才能睡去。 在一个下弦月的夜晚,我第一次在朦胧之中见到了那座城市。它就坐落在一个高原上,在几个造型奇特的山峰之间。城市里所有的塔、围墙、石柱、穹顶和街道,都是用冷冰冰的大理石砌成的。大理石街道上立着同样用大理石做成的柱子,每个柱子的顶端都雕刻了长满络腮胡子的男人的脸。空气温暖又安静,没有风吹过。山峰顶部的正上方,可以看到闪闪发光的北极星。我凝视着那座城市很久很久,直到太阳出来,白天来临。红色的毕宿五星在地平线上低垂着,缓慢地闪烁着,这时我看到城市里的房子和街道有灯光和人影出现了。那里的人们穿着奇怪的长袍,举止高雅、待人亲和、彬彬有礼,在弯弯的月牙之下,他们说的语言虽然我从未听过,但是竟然能听得懂。我听到他们在谈论智慧与哲学。过了一会儿,等到毕宿五星爬到更加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时,整座城市就又重新陷入黑暗与寂静之中。 等我早晨睡醒,我竟然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的记忆中全是那座城市的模样,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也已经沉浸在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之中了。自从那天以后,只要是在我可以入睡的阴天的夜晚里,我都能看得到那座城市。它有时出现在弯弯的月亮之下,有时出现在热烈如火的大太阳底下,但是他们的光都是缓缓地划过地平线而后消失不见。如果遇上了晴朗的夜晚,北极星就会闪烁得与以往不同。 渐渐地,我开始好奇自己会在那个奇怪的城市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一开始我只是觉得那座城市是一个彻底虚幻出来的不真实的场景,然而现在我开始想要弄明白自己与它是否存在某种关联,也想知道每次出现在那座城市里的广场上的人们到底在谈论什么。我对自己说:这绝对不只是做梦那么简单。可是我该如何证明那些出现在沼泽和墓地南面的大理石房子里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呢?而且,北极星为什么会每个夜晚都照进我北面的窗户里来呢? 有一天夜里,就在我坐在大广场上听那些人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自己正在发生的变化。我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个游荡在这座城市里的灵魂,而是拥有了肉身。我再也不是奥拉索尔街上的一个陌生人了。奥拉索尔街的位置在萨尔基斯山脉,刚好在诺顿山和卡迪佛奈克山之间。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我的朋友阿洛斯那熟悉的声音。我感到欣喜若狂,因为那声音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发出来的啊!他说的话也大大地慰藉了我的灵魂,因为他是一个爱国者。那天夜里,传来了戴克斯家族部队战败、因纽特斯家族入侵的消息。五年前,有几个矮胖、凶恶又下流的人从西部踏入我们的王国边界,他们大肆破坏我们的国家,烧杀抢掠。最后,他们包围了我们的中心城镇。他们已经占领了山脚下的地区,却找不到登上高原的路,幸亏占据了有利的地形,否则我们的市民是无法抵抗这些入侵者的。那些矮胖的生物精于战争的艺术,而且不像我们这些身材高大、长着灰眼睛的洛玛尔人那样顾虑荣誉,不愿展开残忍的征服。 我的朋友阿洛斯是高原上所有部队的总指挥官,他的身上背负着我们整个国家最后的希望。在这个紧要关头,他告诉大家,我们必须要有冒险精神,并且劝告奥拉索尔人,他们是最勇敢的勇士,要继承祖先们英勇抗争的传统,奋勇杀敌。他们的祖先曾经被迫向南方迁移,并且在迁移的过程中与阻碍他们前进的长毛、长臂的食人部落交战,最后获胜。然而阿洛斯不让我也做一名战士,因为我天生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一遇到巨大的压力和困难就会晕倒,不省人事。但是我的眼睛比一般人都敏锐,堪称千里眼。尽管我以前每天都会花好几个小时抄录纳克特祖先的手稿,研习祖先的智慧成果,我的视力依然是全国最好的。阿洛斯为了庇护我,免于去战场上白白送死,就安排我做瞭望塔的侦察员,帮助我军侦察敌军的情况。侦察员的地位在战争中也是相当重要的,仅次于指挥官。敌人试图从诺顿山的背面抄小路到达我们的城堡然后实施突袭,是我敏锐地侦察到这一情报,及时点火放信号,让守门的士兵们得到消息进行防卫,让我们的城堡免于被立即攻陷。 瞭望塔上只有我一个人,下面的其他人都需要我不断地给他们信号指挥作战。我的大脑阵阵眩晕,不仅是出于紧张激动的心情,更是由于过度劳累,因为我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合眼了,体力近乎透支。但是我的意志十分坚定,因为我热爱这片土地,我热爱这座大理石建造的城市,我不能倒下,不能让这座城市遭到敌人的蹂躏。 但是就在我站到瞭望塔的顶端时,我又看到了那一轮弯弯的月亮,散发着红色的邪恶的光芒,在远处村落的潮湿的水汽中隐隐约约地晃动。从屋顶的缝隙中,我再次看到了那颗北极星。它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像是个有生命的魔鬼在不停召唤我。在我看来,它的光亮在向我传达某种信息,想引诱我入睡,我甚至听到了有节奏感的歌声在我耳边反复回荡:
睡吧,睡吧,我的哨兵,我已经在这颗星体中沉睡了两万六千年,今日我终于得救,我回来了,就在我现在熊熊燃烧的地方,其他星球也将升起,天空将被我们点亮。我们将慰藉生灵并保佑他们,请记住:只有当我的轮回结束时,过去才会重演。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我努力与困倦作斗争,尽量不让自己分心。同时在脑海中快速搜索着那些从天空中传来的奇怪歌声,想找出这些歌声与我曾经研习过的《纳克特抄本》是否存在某种联系。我感到我的头沉得抬不起来,胸中憋闷得喘不过气来。等我再抬起头来向上看去时,我进入了一场梦境之中。在梦里,远处沼泽地里的树木依然不停晃动,北极星还是向我眨着眼睛,露出狡黠的微笑。我沉沉地睡着了。 在睡梦中,我因感到羞耻和绝望而不断地尖叫,苦苦地哀求催眠我的怪物能停止催眠,让我快点醒来,我需要在因纽特斯人从诺顿山背面抄小路突袭我们的城堡之前醒来,告诉我的同伴们危险即将来临。但是这些怪物们简直就是魔鬼,他们狠狠地嘲笑我,并告诉我我并没有做梦,一切我认为的梦境其实都是真实发生的。同时他们不停地捉弄我,给了敌人充足的时间准备进攻。我没有履行我的职责,我背叛了我所爱的城市。我欺骗了我的朋友和长官阿洛斯,他曾经那么信任我!这些痛苦的感觉在梦中不停地折磨着我。那些魔鬼告诉我,我之前经历的一切都是我在夜里的想象,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奥拉索尔城,也不存在低垂于地平线上闪烁的北极星和毕宿五星,还有那些覆盖了几千年的冰雪和所谓的能够打败敌人的“爱斯基摩人”。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我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我痛苦地挣扎着,发疯似的想要解救这座城市,时间每过去一秒钟,它就离危险更近一点儿。可是我的挣扎都是徒劳的,我没有办法摆脱这个可怕的梦境。梦里的砖石房子就在沼泽的南边,低低的山丘上有一个墓地,北极星依旧那么邪恶和怪诞,从黑漆漆的穹顶之上洒下星光,像一双监视着我的眼睛,总是试图向我传递某些奇怪的信息,却又总是在刚刚传达给我之后就让我彻底失忆,记不清楚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战樱 译) 翻越睡梦之墙 Beyond the Wall of Sleep
本文大约写于1919年春天,最早发表在一本业余写作爱好者创办的杂志《松果》(Pine Cones)的1919年10月刊上。洛夫克拉夫特后来提到本文的灵感源自《纽约论坛报》(The New York Tribune)上面的一篇关于纽约州警官队在卡茨基尔山区工作的报道。而文章最后一段的引用也得益于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在青年时代自学的天文学知识。
1938年3月《诡丽幻谭》再次发表《翻越睡梦之墙》时的插画。
咱可真想要睡上一觉。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第四幕,第一场) 我时常在想,人类中的大多数是否会刻意停顿下来,去回想那些偶然出现在梦境里的重要蕴意,或者回想那个它们所依附的隐晦世界。我们夜间梦境的绝大部分或许不过是些依照清醒时的经历而产生的奇妙虚影——但弗洛伊德也曾用他的童年象征主义学说反驳过这种论调——因为有某些东西并不在此列。它们脱俗而又飘渺的特质无法用普通寻常的观点进行解释,而它们所带来的、让人隐约觉得兴奋与不安的影响也可能会让人短暂瞥见一片属于精神的领域,这片领域的重要性一点儿也不亚于现实生活,却被一道几乎无法翻越的屏障隔离在现实生活之外。就自身的经验而言,我无从质疑他的理论——也许,当人们失去了尘世间的意识后,便会旅居在另一个与我们所知的生命形式完全不同的无形生命中,而当我们醒后,却只会留下些许最为细微与模糊的记忆。我们也许会从这些模糊而又破碎的记忆里推论出许多东西,却无从证实。我们也许只能猜想,在梦境里,生命、物质还有活力,这些人类所知道、熟悉的东西,并不一定是恒定不变的;而时空也并不像我们清醒时所认知的那样存在着。有些时候,我相信,这种更缺少实在感的生活是一种更加真实的生活,而我们在这颗水陆相间的小星球上所度过的空虚时光则是次要的,或者只是一种视觉现象而已。 1900年1月冬天的一个下午,当那个人被带到州立精神病院时,我刚从充满了此类思绪的年少幻想中清醒了过来。当时我正在医院里担任实习医师,而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事情从那时起便一直困扰着我。根据记录,这个人名叫乔·斯莱特,或者乔·斯拉德。他有着典型的卡茨基尔山区居民所具有的外貌,是早期殖民地的农夫血统所留下来的子孙中的一员。那些古怪而又令人反感的居民在那些少有旅行者来往的偏远山区里与世隔绝地生活了几乎三个世纪之久,因而已经衰落到了某种野蛮而退化的地步,远不如那些当年幸运地定居在人口稠密地区的同胞兄弟们那么文明先进。这批古怪的居民简直就是南方人口中的“白垃圾”的真实写照。他们没有什么法律与道德可言,而且他们普遍的精神状态可能也要比生活在其他地区的美国本土居民糟糕得多。 乔·斯莱特是被四名警惕地监视着他的州警送进精神病院的,据说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但当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危险的性情。虽然有着远超过一般身材的个头与稍显健壮的骨架,但那双湿润的小眼睛却流露着暗淡而又困倦的忧郁;无心打理也从未刮过的发黄胡须也长得稀稀拉拉;就连厚厚的下唇也一同无精打采地垂着——所有这一切都让他那张荒唐可笑的面孔看起来无害而愚蠢。他的年龄不详,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既没有家庭记录也没有固定的家庭成员,但从他前方的秃顶与牙齿脱落的情况来看,首席外科医生认定他的年纪应该在四十岁上下。 我们从医疗记录与法庭文书上得知了所有能收集到的与这个男人有关的信息:这个人是个流浪汉、猎人,设陷阱捕捉野兽为生。在他那些原始朋友的眼里,他一直表现得很奇怪。他总是习惯晚上超过正常作息时间之后才入睡。而当他从梦中醒来时,他时常会用一种近乎诡异的方式谈论起一些未知而又陌生的东西——那种举动极为怪异,甚至会让那些没有想象力的平民大众也感到畏惧与恐慌。不过,这并不是说他组织语言的方式非同寻常,因为他只会使用那些在他在日常生活里使用的低贱方言;但他叙述时所用的语调与讲述的内容却如此神秘而疯狂,以至于没人能够毫无惧色地听完他的叙述。他自己往往也会像他的听众一样感到恐惧与困惑。但是,在清醒后的一个小时内,他就会忘记自己说过的所有事情,或者至少是所有那些导致他说出这些事情的东西;并且重新回到迟钝而又有点儿亲切和蔼的寻常状态,和其他那些山地居民没什么两样。 但随着年龄的增加,他在黎明时分的反常行为似乎也跟着逐渐变得频繁与暴力起来;后来——在他被送到精神病院的一个月前——这一行为演变成了一场令人震惊的悲剧,并最终导致他被当局逮捕拘留。事发的前一天下午,他在狂饮过威士忌之后沉沉地睡了过去,但等到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他极为突然地清醒了过来,并发出了极其恐怖且不同寻常的嚎叫声。这叫声使得邻近的几个人纷纷赶到了他居住的小屋边——那是一间杂乱肮脏的地方,他与一个和自己一样污秽不堪的家庭一同居住在里面。接着,他冲进了雪里,高高地挥动着手臂,开始连续地向空中跳去;同时高呼着他决心要前往某个“屋顶、墙面、地板上都有光芒,且播放着响亮奇怪音乐的大屋子”。两个中等身材的人试图制止他,但他用狂乱的力量与愤怒抵抗着,尖叫着说出了他的意愿,迫切想要找到并杀死某个“大笑、摇动并发亮的东西”。终于,在突然给了一个试图制止他的人一拳之后,他陷入了一种恶魔般的嗜血狂喜之中,残忍地尖叫着他要“跳向空中,烧掉所有阻止他的东西”。 此刻,他的家人与其他邻居纷纷恐慌地逃走了,当他们鼓起勇气折返回来时,斯莱特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团肉酱般无法辨认的东西——在一个小时前,那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没有哪个山地居民敢去追他,而且似乎他们也乐于让他冻死在外面;但过了几天后,他们在一个早晨听见他在一个遥远的山谷里发出的尖叫声,于是他们意识到斯莱特不知怎么的设法活了下来,于是这群人便决定无论如何也必须要将他驱除出去。就这样,那些山地居民拿起武器,组成了一支搜寻队。但随后不久,在当地颇不受欢迎的州巡警队偶然发现这只搜寻队,在询问过他们之后,一位警官加入了搜寻者的队伍,并将他们的原定目标(不论之前是什么)演变成了由治安官组织的治安维持队。 在搜寻队出发后的第三天,他们在一棵大树的空心树干里找到了不省人事的斯莱特。随后,他被带到了最近的监狱,等他恢复意识之后,来自奥尔巴尼的精神病医生立即为他做了检查。他向这些精神病医生讲述了一个简单的故事。他说,他有一天下午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喝了很多酒,然后便睡了过去,然后他再醒来时便发现自己满手是血地站在自己小屋前的雪地里。他邻居皮特·斯莱特残缺不全的尸体就在他的脚边。由于恐惧,他茫然地跑进了树林里,试图逃避那个看起来肯定是由他犯下的命案。除此之外,他似乎一无所知,即使质询者们做出专业的问讯也没能带出更多的事情来。 那天晚上,斯莱特安静地睡着了,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除了某些表情的改变外,并没有流露出特别奇怪的特征。但看守病人的巴纳德医生觉得自己在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光彩,那气弱无力的嘴唇几乎无法察觉地抿紧了,仿佛他已做下了某个理性明智的决定。但当他们开始询问问题时,斯莱特再度沉入山区居民常有的那种空白而茫然的状态,只能反复地说他前一天所说过的话。 第三天的早晨,那个人的精神疾病第一次发作了。在睡梦中显示出一些不安之后,他突然陷入了狂暴的状态,力大无穷,甚至需要四个人才能将他捆在约束衣中。精神病医生们纷纷仔细地聆听着他所说的话,因为他家人与邻居口中那些富有启发性但大多数时候都相互冲突、语无伦次的故事大大地引起了他们的好奇心。斯莱特最多胡言乱语了十五分钟,滔滔不绝地用他那边远地区的方言讲述某些光组成的雄伟大厦,空间的大海,奇怪的音乐以及幽暗的山脉与河谷。但他谈论的大多数内容都与某个燃烧着的神秘存在有关——他说那个东西摇晃着放声大笑地嘲弄着他。这个巨大而模糊的存在似乎对他做过一件可怕的坏事,以至于他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杀掉它从而成功复仇。他说,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要飞过虚空的深渊,烧尽一切堵在他路上的东西。他这么说着,直到最后,他的叙述戛然而止了。他眼中的疯狂光芒逐渐熄灭了,他呆木而奇怪地看着那些问询者,并开口询问他为什么被绑着。巴纳德博士解开他身上的皮马甲,并成功地说服斯莱特——为了自己着想——先披上它,并且直到晚上之前都没有再把马甲要回来。接着,那个人开口承认,他的确会有时候说一些奇怪的事情,但他完全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在一两个星期内,他的精神疾病又发作了多次,但医生们并没有从中了解到更多的东西。最后,他们开始思索斯莱特梦境的源头到底是什么,因为既他不懂书写又不能阅读,而且也从未听说过任何传奇或神话故事,因此他能拥有如此华丽绚烂的想象力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由于此人只能依靠他自己的简单语言来进行疯癫而又不适宜的表述,所以他肯定不是从任何已知的神话或传奇故事获得这些想象的。他既不能理解也无法解释那些自己在胡言乱语时所提到的事情;他声称自己经历过那些事情,但实际上,他不可能从任何寻常谈话或与他相关的交流中学习到这些东西。精神病医生们很快便一致认定那些异常的梦境就是这种麻烦的根源,这些梦境是如此栩栩如生,因此即便在清醒过来后,它们仍然能够短暂地完全掌控住这个低贱平民的头脑。后来,按照正式的程序,法院开庭审理了斯莱特谋杀邻居一案,然后以精神错乱为由宣告斯莱特无罪,并将他押送到了我供职的这所精神病院进行治疗。 我之前已经说过,我是个经常思索梦境生活的人,从这一点上,你们或许能想象当我完全确认了他的病情属实后,便会多么渴望去研究这个新来的病人。他似乎也从我身上感觉到了某些友善与亲切,这无疑与我那无法掩饰的兴趣以及询问他时温和礼貌的态度有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精神病发作——而我在一旁屏息聆听他描述那些混乱而又壮阔的图景——时能认出我来;不过当他安静下来时,他依然知道我是谁。这个时候他会坐在他房间里那扇带铁栏的窗户边,用稻草与柳条编着篮子,可能还会为他再也无法享受的山区自由生活而消沉憔悴。他的家人从未要求来见他,也许他们按照落后的山地居民一直遵循的方式,找到了另一个新的临时首领。 渐渐地,我越来越对乔·斯莱特所构想的那些疯狂奇妙幻想感到好奇,这种感觉甚至到了难以抗拒的地步。这个人的语言与智力水平都低下得可怜,可他口中的那些鲜亮而宏大的幻想——虽然只是一些野蛮、片段的梦话——却是一颗出众的,甚至极为优秀的,大脑才能构想出来的图景。我经常问自己,一个生活在卡茨基尔的野蛮人如何能够依靠他那迟钝的想象力在脑海里营造出这些幻想呢?为何这些幻想的内容都暗中显示出一个天才才能创造出的智慧火花?斯莱特如何能构想出他在癫狂的胡言乱语时咆哮着描述的那些有着无上光辉与无比巨大空间的灿烂国度?我越来越相信这个在我面前畏畏缩缩的可怜人身上可能发生了某些不仅混乱而且我无法理解的事情,而这些事情肯定也远远超出了那些比我更有经验但却更缺乏想象力的医学和科学同僚的理解范围。 然而,我却无法从这个人身上提取任何信息。我的整个研究结论就是:斯莱特游荡在某种半有形的梦境生活中,或是漂浮着穿过灿烂而巨大的河谷、草甸、花园、城市以及充满光芒的宫殿——对人类来说这个世界不仅旷阔无边而且完全陌生未知;在那个世界里他并不是一个农民或野蛮人,而是一个举足轻重而且有着多彩生活的生物。他能够在那个世界里骄傲地昂首阔步,只有某一个致命的敌人才能阻挡他的去路。这个敌人似乎是一个可以看见、但却虚无缥缈没有实体的东西,它不以人形出现——因为斯莱特从未称它为人,也没说它不存在,而是称呼它为“东西”。这个东西曾对斯莱特做过某些非常可怕但却说不清楚的坏事,以至于这个疯子(如果他真的疯了的话)一直渴望着要复仇。斯莱特曾间接提到过它们的所作所为,从他的描述来看,我猜那个发光的东西与他平起平坐不分上下;而且在他的梦境里,他自己也与他的敌人一样是一个发光的东西。他曾频繁地提到自己会飞越无垠的空间,并烧掉一切阻挡在他路线上的东西——这种说法也为我的猜测提供了佐证。然而,他却在用一些完全不搭调的乡野土话来描述这些概念。这一情况让我不禁的觉得如果那个梦境世界真的存在的话,那么在那个世界里,口头的语言并不是用来传达思想的媒介。那个梦境里的灵魂是不是就居住在这个卑微的身体中,正绝望地挣扎着用愚笨凡人那简单而笨拙的舌头讲述它无法描述的事情呢?我是不是正面对着那些能够解释这个谜团的智慧思绪呢?——只要我能够发现并解读它们的话。我并没有向那些年长的医师说起这些事情,因为中年人总是多疑的,他们愤世嫉俗,拒绝接受新的想法。而且,精神病院的院长在不久前还曾用他那如同父亲对待孩子般的方式提醒我过度操劳了,提醒我的大脑需要休息。 长久以来,我一直都相信人类思维的基础仍是由原子或分子的运动,而且能够像是光、热以及电力那样转化为电磁波或辐射能量。这种想法过去曾让我反复思考人类是否能够进行心灵感应,或者通过合适的设备进行精神交流。在上大学的时候,我曾准备过一系列用来传输与接收的装置——这些装置有些像是在无线电发明之前、用于无线电报的早期笨重设备。我曾与一个同伴测试过这些东西,但却没有得到任何结果。不久之后,它们便与其他一些古怪玩意和科研成果一同打包收藏了起来,以待将来可能会用到。 而现在,由于窥探乔·斯莱特梦境生活的渴望变得越来越强烈,我再次找出那些设备,并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让它们重新工作起来。当它们再度运转起来后,我没有错过任何测试它们的机会。斯莱特每一次爆发,我便会将发送机安置在他的前额上,然后将接收器安装在我自己的额头上,持续地进行微调,寻找各种假象中的脑波波长。但是,即便这种传输过程真的成功实现了,我也完全不知道那些思想会在我的大脑里唤起怎样的思维回应。不过,我十分肯定地相信,我能够察觉并解读它们。因此,我继续进行实验,但却没有告诉任何人实验的实际目的为何。 那件事情发生在1901年2月21日。时隔多年当我再度回忆起这件事情,我意识到它看起来是那么的不真切。可是,虽然芬顿医生将这一切都归结于我那活跃的想象力,但有时候我仍会怀疑这种结论是否是正确的。我记得他怀着极为和蔼与耐心的态度听完了我的叙述,但在那之后,他却给我开了一份精神药物,并为我安排了一次为期半年的假期——让我在随后的那个星期便启程离开精神病院。在那个至关重要的晚上,我陷入了极端的焦躁与慌乱之中。因为尽管乔·斯莱特一直都接受着极好的护理,但他却毫无疑问地在慢慢死去。也许那是他怀念的山区自由生活在作怪,或者也许他脑中的混乱已经变得太过激烈,以至于他那有些迟钝身体已经跟不上了;但不论如何,这具衰弱躯体里的生命火焰已渐渐熄灭。他昏昏欲睡地迎来了自己生命终结的时刻,当夜幕降临时,他陷入了忧虑的睡眠之中。 当他入睡的时候,我没有像平常那样用皮带给他捆上约束衣,因为我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已经非常虚弱了,即便他在去世之前,再一次精神失常地清醒过来,他也不可能做出任何危险的举动。但是,我仍将他的头与自己的头连接在了我那台宇宙“收音机”的两端,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试图能在余下的这段短暂时光里收到来自梦世界的第一条、也是最后一条信息。一名护工与我一同待在房间里,他只是个平庸的普通人,完全不知道那台设备的作用,也没有询问我的想法。随着时间流逝,我看见他的头笨拙地垂了下来,陷入了睡眠之中,但我没有去打搅他。那个健康但垂垂将死的野蛮人有节奏地呼吸着,仿佛催眠曲一般,让我在不久之后肯定也跟着陷入了小憩。 接着,一段奇异的抒情曲调将我唤醒。四面八方都回荡着和弦、颤动与和谐的心醉神迷,与此同时,在我那令人陶醉的视野中闪现出一番由无上美景构成的宏大场景。我似乎漂浮在空中,而我的四周无数由鲜活火焰构成的高墙、立柱与横梁正在光辉灿烂地燃烧着。它们一直延伸向上,直到那笼罩在无限高处、壮丽得难以言喻的穹顶边。与此同时还有其他一些场景混杂在那幅富丽堂皇的雄伟景象中,更确切地说,它们如同万花筒般旋转着,不时取代这幅壮丽的景象。在那之中,我瞥见了旷阔的平原与优美的河谷,高大的山脉与诱人心动的岩穴。所有这一切都覆盖着我那双愉悦的眼睛所能想象出的每一种使得风景更加可爱动人的元素,可却又不仅仅如此,它们完全由某种散发着光辉、虚无缥缈而又柔顺可塑的东西组成的,既像是意识构建的想象又像是实实在在的物质。当我凝视着这一切时,我察觉到自己的大脑控制着这些诱惑迷人的变化,因为每一幅出现在我面前的景象全是我那变化着的念头最希望看到的景象、在这极乐的国度里,我并没有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踌躇,因为每一幅景象、每一个声音对我来说都是熟悉的,就如同它们在无数个万古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一样,它们同样也将会一直永存下去。 这时,那由我兄弟所散发出的灿烂光晕靠了上来,与我展开了对话。我们用灵魂交谈,无声但却完美地相互交换着思想。这是一个迈向胜利的时刻,因为我的同伴终于即将逃脱那段可耻的周期性奴役,他永远地逃脱了被奴役的命运,并且准备追上那个可憎的压迫者,哪怕抵达以太虚空中最为遥远的地方,紧接着它会造就一场燃烧着的宇宙复仇,撼动群星。我们如此漂浮了一小会儿时间,接着我留意到我们周围的物体开始出现了轻微的模糊与暗淡,仿佛某些力量正在将我召回地球——那个我最不希望去的地方。那个靠近我的东西似乎也感觉到了同样的变化,因为,它逐渐将谈话引向结尾,自己也准备着退出这个场景,并开始以一种比其他物体略慢的速度逐渐从我的视线中消散开来。我们又交换了一些思想,我从中得知了那个发光的东西与我一样,都会被召回并继续忍受奴役——但对于我那由光芒组成的兄弟,这将是最后一次了。行星上那具令人感到遗憾的外壳已几乎被耗尽了,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的同伴将能自由地沿着银河追向那个压迫者,经过位于这边的群星,奔向无限的疆域。 接着一阵清晰明确的惊动突然将我与那充满光芒并且正在逐渐消退的场景隔离开了。当我看到躺椅上那个垂垂将死的人还在踌躇地活动着的时候,我面带愧色地清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乔·斯莱特的确醒了,但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清醒过来了。当我更加仔细地看过去时,我看见他那灰黄色的面颊泛着一种从未表现过的色彩。他的双唇也是如此,看起来不同寻常地紧紧抿着,仿佛被一个比斯莱特更加强大的人格控制着。他的整张脸开始变得紧张,虽然闭着双眼,可他的头却无休止地摆动着。我没有叫醒睡着的护工,重新摆正了额头那个连接着的心灵感应“收音机”、被稍微拨弄乱了的头套,试图抓住任何梦游者可能传达出的任何信息。接着,同一个瞬间,他的头迅速地望向了我这个方向,并且狠狠地瞪大了眼睛。这幅景象让我头脑一片空白,只能死死地继续盯着。那个曾是乔·斯莱特——那个生活在卡茨基尔山区的野蛮人——的人用那双明亮而且不断鼓胀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眼睛中的蓝色似乎也微微地变深了一些。在他凝视的目光中既没有狂热躁动的情绪,也看不出衰落退化的迹象,我确信我所见到的那张脸之后有活跃着一个极有条理的心智。 在这种目光的交错中,我察觉到有一种稳定存在的外部力量正在影响着我的大脑。我闭上了眼睛,试图更加专注地集中思绪,接着作为这种积极努力的奖赏,我长久以来寻找的精神讯息终于传抵了我的脑海。每一个传递的念头都飞快地在我的脑海里被塑造成型,但却没有使用任何实际的语言,只不过对我来说,那些存在于概念和表达之间的联系是如此紧密,以至于我似乎是通过普通的英语对话而了解到这些讯息的。 “乔·斯莱特已经死了,”一位来自睡梦之墙另一侧的存在用它那足以使灵魂呆若木鸡的声音说道。我睁大的眼睛看到那个奇怪的恐怖之物在痛苦地咳嗽,可那双蓝色的眼睛却仍旧平静地凝视着,它的面容也依旧显得聪慧而又富有活力。“他死掉更好,因为他不适合承载宇宙实体活跃时的心智。他这具令人不快的躯体无法协调虚无的宇宙生活与实在的行星生活之间的转换。他更像是动物,而非人;然而,由于他的不足,你发现了我,但宇宙与行星上的灵魂的确不应该会面。在四十二个你们所谓的地球年里,他一直是我痛苦的根源,每日囚禁着我。当你在无梦的睡眠中获得自由时,你会变成与我一样的东西。我是你充满光的兄弟,与你一同漂浮在光辉灿烂的山谷里。我不能向你这个清醒时的尘世化身谈起有关真正的你的事情,那是不被允许的,但我们都是广阔空间里的流浪者,漫长岁月中的旅行家。明年,我可能会定居在你称之为古老过去的埃及,或是距今三千年之后名叫赞禅的残酷帝国。你与我曾一同漂流在那些围绕红色大角星旋转的众多世界之中,也曾居住在那些骄傲爬行在木卫四上的昆虫哲人体内。俗世对生命与它所能达到的范围了解得实在太少了!的确,为了它的安宁,它不该了解得太多!我不能说起有关压迫者的事情。在地球上的你们已在不经意间地感觉到了位于遥远世界里的它——虽然你们对那一切毫不知情,但你们却为那座闪烁的灯塔命名为“大陵五”,恶魔星。我为了找到并战胜压迫者而徒劳地努力了无尽的岁月,一直被躯体这种累赘拖累妨碍。今晚我将带着公正,燃烧着灾变与复仇,如同复仇女神一般降临。在天空中,靠近恶魔星的地方寻找我的身影吧!我不能再说下去了,乔·斯莱特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了,这具尸体的大脑已经不能如我所愿地活动了。你是我在这颗星球上唯一的朋友——唯一一个能从这具躺在长椅上的可憎躯壳中察觉到我,并进而寻觅我灵魂的人。我们会再次见面的——也许在猎户之剑的绚丽迷雾中,也许是距今亿万年的另一具躯体中,那时候太阳系应该已经被一扫而空了。” 这个时候,交互的思绪突然中断了,梦游者——或者我该说那个死人——灰白色的双眼如同死鱼一样变得浑浊起来。我有些恍惚地跨过去,走到了躺椅边,碰了碰他的腰,但却发现那已经冰凉了。他厚厚的嘴唇也半张着,露出野蛮人乔·斯莱特那令人厌恶的腐臭牙齿。我打了个寒战,拉过毯子盖住了他那张令人害怕的脸,然后叫醒了护工。接着我离开了那间病房,安静地走到了我自己的单间。一种无法解释的渴望催促着我立刻入睡——而睡眠中那些梦境的内容则是我不应当记住的。 至于故事的高潮?怎样一些简单清楚的科学故事才能自夸说能达到这样的修辞效果?我仅仅写下了某些对我来说应该是事实的东西,让你们自己随意解释它们。我之前已经承认,我的上级,老医生芬顿认为我所叙述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他发誓说我只是因为精神紧张而崩溃了,并且迫切地需要一段长长的全薪假期——事实上他的确也十分慷慨地为我安排好了这样一段休假。他以他的职业名誉向我保证,乔·斯莱特只是一个低劣的偏执狂,他那些离奇的想法肯定来自于流传下来的民间故事——即使在那些最为衰落的社群里,这些故事也一直在流传着。这就是他对我说的话——然而,我依旧无法忘记那晚当斯莱特死后,我在天空中看到的景象。为了避免你们认为我是个存有偏见的目击者,我必须在这段声明的最后加入另一个人写下的话,也许这会提供你们所期望的故事高潮。在这里,我将逐字逐句地引用著名天文学权威加勒特·P.瑟维斯关于英仙座新的描述: “1901年2月22日,位于爱丁堡的安德森博士发现了一颗令人惊异的新恒星。这颗星距离大陵变星不远,之前在这个位置上没有任何可见的恒星。在二十四小时内,这颗新星变得极为明亮,甚至亮过‘五车二’。在一个星期内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在之后的几个月内它很难继续用肉眼辨别。” (竹子 译) 记忆 Memory
此文的创作日期不详,最初被发表在1919年6月刊的《联合合作》杂志(The United Co-operative )上。部分文学评论家认为此文受到了爱伦·坡的作品的影响,比如《艾诺斯与查尔蒙的对话》和《不安的山谷》。
在尼斯的山谷里,被诅咒的亏月稀疏地散发着微光,那羸弱的月牙在致命的大箭毒木树丛间为它投下的光辉犁出了一条小径。而溪谷的深处,那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那些无从得见的东西正在缓缓移动。两岸山坡上野草繁茂,邪恶的藤条与蔓生植物从宫殿废墟的碎石间攀爬而过,轻轻地缠绕上破败的石柱与怪异的独石,抬起那些由一双双已被遗忘的手所铺设下的大理石路面。小猿猴在破败庭院里生长着的参天大树间跳跃,毒蛇与其他无名的有鳞生物则在地下宝藏内外蠕动游移。 披盖在潮湿的苔藓之下的石头全都巨大无比,在崩落之前,它们所组成的高墙曾壮阔雄伟。它们的建造者曾穷尽一生竖立起这些石墙,希望它们能屹立永世;而现在,它们仍高尚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在它们庇荫下,一只灰色的蟾蜍找到了自己的家。 赞恩河在溪谷底端缓缓流淌,河水泥泞,杂草丛生。它自隐秘的泉眼里悄悄流出,向着地下的石窟缓缓淌去,因而溪谷里的妖精既不知道为何河水会是红色的,也不知道它流向何处。 出没在月光中的精灵对溪谷里的妖精说:“我已老了,忘记了许多事情。跟我说说那些建造了这些石头遗迹的生物。告诉我他们的事迹,他们的容貌,还有他们的名字。”妖精回答道:“我名叫记忆,我精于那些过去的知识,但我也老了。那些生物像赞恩河的水一样,无法被理解。他们的事迹我已无从忆起,因为他们不过昙花一现;他们的容貌,我还能隐约记得,因为他们颇像是那树林里渺小的猿猴;他们的名字,我却能清楚回想,因为与这条河的名字相押韵。这些往昔的生物名叫‘人’。” 于是精灵飞回了细细的弯月,而溪谷妖精则专注地望向破败庭院里的一棵大树上的一只小猿猴。 (竹子 译) 老臭虫 Old Bugs
本文写于1919年6月,是洛夫克拉夫特的玩笑之作。1 9 59年出版《畏避之屋与其他片段》一书时,第一次正式发表了这篇作品。创作此文时,洛夫克拉夫特的一位朋友声称想在禁酒令生效前尝尝酒精的味道,作为一个滴酒不沾的禁酒主义者,洛夫克拉夫特即兴创作了此文向朋友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文中的人物都是洛夫克拉夫特这位朋友的熟人。
希恩的弹子房坐落在芝加哥牲畜围场中心的一条偏僻小巷里。它可不是个好地方。那儿的空气里充斥着一千种味道,就跟柯勒律治印象中的科隆似的。太阳那饱含净化力量的光芒很少光顾这里。无数人形动物在这里昼夜出没。廉价雪茄与香烟制造的刺鼻烟雾从他们粗糙的嘴唇里飘摇漫出,与气味混杂的空气争夺地盘。但希恩保存下来的东西依旧很受欢迎,这也是有道理的——如果有人愿意费力气去分辨环绕在这里的混合臭味,他就能轻易地发现其中的原因。除了烟雾和叫人作呕的狭窄外,这里还弥漫着一种香味。在过去,全国各地都很熟悉这种气味,但现在仁慈的政府颁布了一条法令,英明地将它驱逐进了生活的偏僻角落——这种气味代表了又坏又够劲儿的威士忌——在如今这美好的1950年,它已经是一种珍贵的禁果了。 在芝加哥的地下酒精毒品交易网里,希恩是公认的中心。像他这样的人有着某种体面的地位,就连那些在当地管事的邋遢官员在面对他时也会表现得客气一些;但这事在不久前有了例外,有个家伙没有理会他的体面地位——这人和希恩一样肮脏龌龊,但却没他那么重要。人们管这个家伙叫做“老臭虫”。他简直就是这个声名狼藉的地方里最声名狼藉的家伙。许多人都在猜测他过去是个什么人,因为在喝醉之后,他说话的方式和措辞会让人觉得有些惊奇;不过,他如今是个什么人,倒不那么难猜——因为“老臭虫”完美地代表了那些被称为“流浪汉”或者“破产佬”的可怜虫。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大家只知道有天晚上,他疯了似的冲进了希恩的地盘,满嘴白沫地嚷嚷着索要威士忌和大麻,为了拿到货,他答应做些零工来偿还,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弹子房里闲逛。他靠着擦洗地板,清洁痰盂和酒杯,以及其他一百多项繁重的杂活来换取酒精和毒品——这些都是保证他神志清醒,并且继续生活下去的必需品。 他不怎么说话,就算说话也大都是些底层社会里的寻常黑话;不过,偶尔在灌下特别多的威士忌并被酒精彻底点燃后,老臭虫会突然吐出一连串没人听得懂的复杂词语以及一些零零散散的响亮诗句和散文——因此,许多常客觉得这个家伙曾经经历过一些更加美好的日子。有个老主顾——一个来这儿避风头的银行债务人——会定期找他聊上几句;他曾大胆地表示,根据老臭虫说话时的语气来推断,这个家伙最风光的时候可能是个作家,或者是个教授。但只有一条线索能够确实地揭露老臭虫的过去——那是一张他经常随身带着的褪色照片——照片上有个尊贵又漂亮的年轻姑娘。有时候,他会从自己破破烂烂的口袋里摸出这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在它上面的棉纸,一连盯上好几个小时,就连表情都会变得难以形容的悲伤和温柔。肖像照上的姑娘可不是那种底层社会的居民能够结识的类型,那是个有教养的、有品位的上等人,从她三十年前的古雅服饰就能看出。老臭虫似乎也属于过去,因为他的服饰难以分辨,似乎是属于古代特征之前的;他特别高,大约有六英尺,但他佝偻着的肩膀偶尔会让人忽略这一事实;他有着脏兮兮的白色头发,头顶斑斑秃秃的,从来没有梳过;瘦长的脸上长着皮癣一样的粗胡渣,而且那胡渣似乎一直保持着竖直的状态——他从不刮胡子——胡子也从不会长成一团体面的胡须。他过去可能有过一副高贵的模样,不过可怕的挥霍生活带来的糟糕影响已经在那张脸上挤满了褶子。他一度发福得厉害,可能是在中年的时候;可现在却瘦得吓人,脸颊还有浑浊的眼睛下垂着的松松垮垮的紫色皮肉。一句话,老臭虫的模样可不怎么让人愉快。 老臭虫的脾气也和他的模样一样古怪。大多数时候,他真的就像是个穷困潦倒的可怜虫——会为了五分硬币、一瓶威士忌或者一卷大麻做出任何事情——但在极少数时刻,他也会展现出那些对得上自己名字的特质。在这些时刻,他会挺直腰板,凹陷的双眼里也会悄悄地亮起某种光彩。他会在举手投足时展现出罕见的风度,甚至还会有几分高贵的模样,就连周围那些整日泡在酒精里的家伙也会从他身上嗅到某种高人一等的气味——当那些酒鬼打算像往常一样对这个可怜的笑柄与苦力拳打脚踢时,这种骄傲的自我优越感往往会让他们有所迟疑。 偶尔,他还会表现出充满讽刺意味的幽默精神,说出一些被希恩的顾客们视为愚蠢而又荒谬的话语。但这种魔法消散得很快,老臭虫很快就会回到原本的模样,继续没完没了地擦洗地板,清倒痰盂。弹子房的人原本可以将老臭虫当作理想的奴隶来使唤,但有一件事情却让他们倍感不快——当私酒贩子们诱骗年轻人喝下第一口酒时,老臭虫总会做些不合时宜的举动。每到这个时候,那个老人就会暴怒又激动地从地板上爬起来,喃喃不清地说些威胁和警告的话,尝试劝阻那些新手不要尝试,将他们从“放任自流”的道路上拉下来。他会唾沫横飞,勃然大怒,滔滔不绝地说出夹杂着许多复杂词语的意见与古怪的誓言。一种令人恐惧的坚定让他变得生龙活虎,在拥挤的房间里,往往会有不止一个被药品折腾着的家伙会在这种坚定的神色前微微一颤。但要不了多久,他那被酒精软化的脑袋就会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像个傻瓜似的咧嘴笑着再次拿起拖把或是清理用的抹布。 我相信希恩的大多数固定客户都不会忘记年轻人艾尔弗雷德·特雷弗出现的那天。他可是条“大鱼”——一个既富有又精神而且不论做什么事情都“力求最好”的年轻人——起码,这是希恩的“跑腿”皮特·舒尔茨的看法。舒尔茨在威斯康星州小镇阿普尔顿的劳伦斯大学里撞见这个年轻人的。这家伙的父亲卡尔·特雷弗是个律师,还是荣誉市民;而他的母亲,那个出嫁前名叫埃莉诺·温的女人,是个名气大得令人羡慕的女诗人。年轻人艾尔弗雷德是个优秀的学者兼诗人,却像个孩子似的不负责任——这让他成了希恩“跑腿”的理想猎物。他是个金发碧眼的英俊小生,被惯坏了的小孩,精神勃勃,迫切地想要试试好几种他只在书里读过,或是从别人那里听说过的放荡机会。在劳伦斯大学里,他是冒牌兄弟会“塔帕塔帕基”的杰出成员,在兄弟会那些狂野又愉快的年轻嬉闹者里,他是最狂野、最愉快的一个;但这种大学里的不成熟的轻浮却没能让他感到满足。他从书本里了解到了更深沉层次的恶行,所以他渴望能亲自体会。在家里,他必须自我压抑,或许这种压抑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他狂野的倾向;因为特雷弗夫人因为某些特别的理由要刻板严格地训练自己的独子。在年轻的时候,她曾与另一个男人订过婚,因此也对男人自我放纵带来的可怕后果有了深刻又持久的印象。 这里提到的那个未婚夫是年轻的加尔平,他曾经是阿普尔顿镇最杰出的儿女中的一员。凭借自己卓越的心智,他在青年时期就获得了许多荣誉。他在威斯康星州州立大学里赢得了响亮的名声,二十三岁后回到阿普尔顿镇,在劳伦斯大学担任教授的职务,结识了阿普尔顿镇最美丽、最杰出的女孩,并将钻石戒指戴在了她的手指上。在一段时间里,一切都朝着幸福的方向发展,然后风暴毫无预兆地突然降临。罪恶的习惯逐渐显现在年轻的教授身上,这些习惯可以追溯到好多年前他在林地隐居期间喝下第一口酒的时候。有人检举他的行为给他教导的几个学生的道德与习惯造成了危害,而他只能匆匆辞职才逃过这起卑鄙的指控。婚约也破裂了,加尔平搬去了东边,开始了新的生活。据说他在纽约大学寻到了一个教师的职位,但没过多久,阿普尔顿镇的居民们就听说他非常不光彩地被纽约大学开除了。后来,加尔平将时间都花在图书馆和讲台上,就各式各样与纯文学有关的主题编写书籍、进行演讲,总是展现出自己天才般的一面。那是种卓尔不凡的天分,甚至有时候,公众似乎都想要宽恕他过去犯下的错误。他在自己的演讲里慷慨激昂地捍卫维庸、坡、魏尔伦与奥斯卡·王尔德,就像是在捍卫他自己。在这段如同小阳春般的光辉时刻里,有人传说他与帕克大道上某个颇有修养的家族订下了新的婚约。然后,一切都毁了。和最终的耻辱对比起来,其他的事情根本算不上什么。原本还有人愿意相信加尔平已经改过自新了,但他不光彩的举动粉碎了所有人的幻想;那个年轻人抛掉了自己的名字,逃离了公众的视线。偶尔,有些闲话会提到他,说他和某个名叫“孔叙尔·黑廷斯”的人有些关联——那个人为戏院和电影公司提供剧本,由于这些剧本透着一股学究派头与深度,因而引来了一定程度的注意;但黑廷斯很快也从公众的视线里消失了,加尔平最终成为了父母在警告和教育子女时提到的一个名字而已。埃莉诺·温没过多久便嫁给了一名叫卡尔·特雷弗的律师新星,而她用过去那位未婚夫所留下的记忆为自己的独子取了名字,并将他当作一个道德警示来教育那个英俊又固执的年轻人。可现在,尽管有过那么多教育和指引,艾尔弗雷德·特雷弗还是走进了希恩的弹子房,准备喝下自己的第一口酒。 “老大,”舒尔茨一面带着自己的年轻猎物走进弥漫邪恶臭味的房间,一面大声嚷嚷着。“来见识见识我哥们儿阿尔·特雷弗,劳伦斯大学的——就是威斯康星、阿普尔顿那个,你知道的。也是个棒小伙儿——他老爹是那镇上一大公司里的律师,他妈妈是个文学天才。他想见识一下她那样的生活——想知道真正闪光的饮料尝起来怎么样——你记住他是我伙计就好,把他招待好了。” 当特雷弗、劳伦斯以及阿普尔顿这些词语闯进空气中时,闲人们似乎嗅到了某些不同寻常的感觉。也许那只是桌球台上撞球咔嗒碰撞的声响,或者后堂那块神秘领地里嘎啦嘎啦的玻璃声音——或许仅仅是那样,加上脏抹布在某扇昏暗窗户上摩擦时发出的奇怪沙沙声——但有许多人觉得房间里的某个人咬了咬自己的牙齿,发出了一阵非常尖利的呼吸声。 “很高兴认识您,希恩,”特雷弗说话的声音既安静又有教养,“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过我是个生活的学徒,不想错失任何体验事物的机会。有些诗也讲述过这些东西,你知道的——或者,你可能不知道,不过那没什么。” “年轻人,”这里的业主回答说,“想要看清生活,你可来对了地方。我们这儿全都有——真正的生活,以及一段好时光。他妈的政府,如果它愿意,它能让大家都好过些。不过,如果有人觉得想来点什么,它也没法阻止这样的要求。伙计,想来点什么——痛快喝一顿,可卡因还是别的什么货色?只要你想要,没有我们弄不到的。” 在这个时候,那些熟客们注意到拖把单调又有规律的拖洗声停止了。 “我想要点威士忌——那种上好的老式黑麦酒!”特雷弗热情地大声回应道。“我告诉你,我很在行,在读过以前那些人有过的快活时光后,我讨厌再喝水。不给嘴里灌点什么,我都没法去读阿那克里翁那一类的东西——而且我的嘴想要灌点比水强烈得多的东西。” “阿那克里翁——那是什么玩意?”几个熟客抬头看了一眼,年轻人的话稍稍越过了他们的理解范围。不过那个欠着银行债务、正在避风头的家伙告诉他们,阿那克里翁是条快活的老狗,活在很多很多年前,那时候全世界都和希恩的弹子房一样,而那条老狗用诗句写了许多他有过的快活时光。 “让我想想,特雷弗,”债务人继续说,“舒尔茨说你妈也是个搞文学的人,不是吗?” “是啊,该死的。”特雷弗回答说,“可她一点儿也不像老提安!她就是那种永远都在无聊说教的人,想要把所有的乐趣都赶出我们的生活,最矫揉造作的那种——听说过她没有?她一直用埃莉诺·温当作笔名写东西,那是她结婚前的名字。” 这时,老臭虫手里的拖把突然倒在了地上。 一张摆着瓶子与玻璃杯的盘子被推进了房间里。“啊,这是你要的,”希恩快活地说,“老式黑麦威士忌,上等货,和你在芝加哥别处能找到的一样火爆。” 酒保给他倒了一杯褐色液体。在液体散发的气味中,年轻人的眼睛亮了起来,而他的鼻孔也跟着收缩起来。这杯液体让他觉得恶心,它与他从家族那里继承的一切优雅个性完全不同;但品尝生活的决心依旧提醒着他,他必须拿出点勇气来。可没等他尝第一口,突如其来的事情让他停止了举动。老臭虫从之前蜷曲的位置跳了起来,冲向吧台前的年轻人,猛地撞在他举起玻璃杯的双手上。几乎在同时,他抄起了自己拖把打向装着瓶子与玻璃杯的盘子,将其中的东西洒在地上,变成一摊芳香液体、破瓶子与玻璃杯的混杂物。好几个人,或者说好几个曾经是人的家伙,跪倒在地板上,低头去舔那摊洒出来的液体,但大多数人依旧没有动,只是看着这个在酒吧里做苦工的流浪汉做出前所未见的动作。老臭虫在惊讶的特雷弗面前站直了身子,用一种温和又有教养的声音说:“别这样,我也曾和你一样,我喝了它。现在,我是这副样子。” “你在说什么,你这该死的老蠢货?”特雷弗嚷嚷了起来,“你为什么要阻止一个绅士享用他的乐趣?” 此刻,希恩从惊愕中恢复了过来,走上前去用一只大手抓住了老乞丐的肩膀。 “这是最后一次,老鬼!”他凶狠地大声嚷道,“如果有个绅士想在这里喝一杯,老天在上,他就该喝一杯,你不该打断他。现在,给我滚出去,不然我亲自把你踢出去。” 但希恩却想错了,他没有心理学方面的知识,也低估了神经刺激的效果。老臭虫就像马其顿步兵使用标枪一样挥起了自己的拖把,立刻在身边清出了一块空地,同时高声叫喊出了各式各样的零碎引语,在那些语句中有一句话明显重复了好几遍: “……贝利亚诸子,呼出傲慢与醇酒。” 房间里乱作一团,人们高喊嚎叫着,纷纷为自己引起的不祥征兆感到恐惧。在混乱之中,特雷弗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随着冲突变得越来越剧烈,他缩到了前边。“他不能喝!他不能喝!”当老臭虫说完了引语,或是从引语中挣扎出来时,他开始咆哮。听到骚乱的警察立刻出现在门前,但他们并没有立刻制止打斗。特雷弗已经被吓坏了。那种试图从邪恶面审视生活的渴望已被彻底打消掉了。他开始热切地靠向穿着蓝大衣的新来者。他思索着,若是能逃出去,搭上一辆回阿普尔顿的火车,那么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相当全面的有关挥霍与放荡的教育。 突然,老臭虫停下了手里的“标枪”,静静地站住了——他站得笔直,这地方的居民们从未见过他站得这样直。“啊,凯撒,将死之人向您致意!”他高声喊道,然后直直地倒在了散发着威士忌味道的地板上,再也没有起来。 随后的情景深深烙印在了小特雷弗的脑子里。那画面已经模糊了,却根深蒂固地烙在那里。条子从人群里分开了一条路,详细地向每一个人询问了事情的经过以及地板上的死人。当他们问询的时候,希恩格外配合地回答了他们的盘问,却没能试探出任何和老臭虫有关的有价值的信息。接着,那个银行负债人想起了那张照片,于是建议该看一看那张照片,并且在警局里归档用来鉴明身份。一个警察在那具眼睛已经浑浊的尸体边蹲了下来,找到了那张被棉纸裹着的硬纸片,然后传给了其他人。 “是哪个小妞!”当看到那张漂亮的脸蛋时,一个醉醺醺的家伙抛了个媚眼,但那些还算清醒的人并没有那样做。他们怀着些许尊敬和窘迫看着那张纯洁优雅的面孔。似乎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没人知道为何一个嗑药堕落的流浪汉会有这样一张肖像照——所有人都是,除了那个银行负债人,他此时正不安地看着闯进来的蓝大衣。他对老臭虫的了解要比别人略微深一点儿,能够看到老臭虫在彻底堕落下的模样。 随后,照片传给了特雷弗。那个年轻人变了变脸色。在最初惊讶过后,他重新将棉纸包在了照片上,像是要为照片挡住这地方的肮脏。然后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专注地盯着地板上的尸体,看着它极高的身高,还有那贵族模样的面孔。生命的悲惨火焰似乎已经从那上面烧尽了。当被问到时,他匆匆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不知道照片上是谁。他补充说,它太古老了,想象不出还有谁会认出它来。 但艾尔弗雷德·特雷弗没有说实话,许多人都猜到了,尤其在他提出要照料尸体,并确保他被下葬到阿普尔顿的时候。在他家图书室的壁炉架上悬挂着一幅与这张照片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在这一生中,他一直都知道并敬爱着照片上的人物。 因为那张和蔼又高贵的面孔正是他自己的母亲。 (竹子 译) 胡安·罗梅罗的转变 The Transition of Juan Romero
本篇小说写于1919年9月16日,但是在洛夫克拉夫特在世时没有正式出版过。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几年都还否认这篇小说的存在,或许因为他从未打算将这篇小说公之于众。这篇小说最大的价值在于故事发生的背景——一个位于美国西南部的不知名的地方。这样的故事背景洛夫克拉夫特极少用到,仅在他的两篇代笔小说《蛇神的诅咒》和《山丘》中曾用作背景。相传这篇小说曾遭到非自然力量的损毁,使字迹模糊不清,但是仍然能够暗示洛夫克拉夫特后来的小说中关于宇宙的内容。这篇小说初次发表是在1944年的《旁注集》(Marginalia)里。
《胡安·罗梅罗的转变》的手稿。 关于发生在1894年10月18日和10月19日的诺顿矿山事件,我什么都不想说。唯一推动着我去不断回忆这个事件的,是一种对科学研究的专业精神。我剩下的时日不多了,没有几年可活了。那些恐怖的场景和情形压抑着我,我却不能明确地描述我的感受。但是我坚信,在我临死之前,我一定要把我所知道的关于胡安·罗梅罗的一切都公之于众。 我的姓名和出身是不需要跟后世子孙扯上关系的。其实我认为,如果我的子孙后代全都不了解我才最好,因为对于一个突然移民到美国或者殖民地的人来说,我已经把自己的过去留在了身后。而且,我曾经是什么样子,与我现在要说的事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他们也没有必要知道我曾经在南亚的印度生活过,在那里,我喜欢跟那些白发苍苍的当地老先生待在一起,因为那会比跟我的同事们待在一起感觉更自在和舒心。那段时间,我在深入地研究古老的东方智慧,直到后来爆发了灾难,我才不得不离开印度,来到美国的大西部开始新的生活。在这里,我有了新的名字,也就是我现在一直在用的名字,听起来十分普通,不会让人联想到任何特殊的意义。 在1894年的夏天和秋天,我居住在阴郁又宽阔的仙人掌山下,在很出名的诺顿矿山里当一名普通工人。几年前,有一个年长的勘探者在诺顿山脉发现了矿藏,使这里从一个曾经人迹罕至的荒地,变成了充满了利欲熏心的投机者的大熔炉。一座山地湖泊的深处埋藏着一座金矿,这让发现它的人摇身一变成为了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大富豪。最终这座金矿被转卖给了别人,到处都安装了大型的挖掘机,到处都是挖掘的隧道,很快,这里就发现了其他产金的矿洞,而且产金量相当大。因此,有数不清的矿工队伍不分昼夜地往返于金矿的矿道和矿坑之中加紧开采。矿工队伍的监工是一个名叫亚瑟的男人,他经常会跟大家谈论这里极为罕见的地质构造,并且想要扩大金矿范围,延长利益链条,从而在将来做大这里的矿产事业。他认为从水流的状态可以推断出这一带还存在含金的矿石,并且坚信最后一批金矿在不久之后就会被一一发现。 就在我来到诺顿矿山工作之后不久,胡安·罗梅罗也来到了这里。一大群野蛮的墨西哥人被墨西哥湾对岸的美国所吸引,纷至沓来。在这些墨西哥人中,有一个名叫胡安·罗梅罗的人长相很引人注目。一开始大家就注意到了这个红皮肤印第安血统的男人,他的行为举止很有教养,跟那些油腔滑调的派尤特人有很大的不同。不过奇怪的是,尽管他跟其他大部分人都不一样,但是他仍有部分高加索人血统。他既不是卡斯提尔国的侵略者后代,也不是最早一批来到美洲的拓荒者的后代,他深受古老又高贵的阿兹特克人的影响,每天早晨在很早的时候就默默地起床,用充满了兴奋之情的目光凝视着一点一点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同时伸出他的双臂去拥抱太阳的方向。他的这些举动似乎是一种神秘的仪式,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仪式的含义。除了长相之外,他再没有其他任何贵族的特征了。他无知又愚昧,穿得邋里邋遢,跟棕色皮肤的墨西哥人生活得很和谐。后来有人告诉我,他的出身极其低贱。他是在一座山上的小木屋里被发现的,当时还只是个婴儿。他是家里唯一幸存的人,他的亲人们都死于当时的一种致命的流行疾病。就在他家的小木屋旁边,有一条岩石的缝隙,里面躺着两具尸骨,已经遭到了秃鹰的啃噬,人们推测那两具尸骨是他父母的。没人记得他的真实身份,很快大家就都忽略了这件事。后来发生了一场雪崩,他家的小木屋和旁边的岩石裂缝也都被大雪彻底掩埋了。再后来,他被一个偷家畜的墨西哥小偷养大,并取了胡安这个名字。由于从小生活在一群墨西哥人之中,因此他看起来跟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发现罗梅罗对我的一枚印度戒指很着迷。那是一枚做工精巧并且年代久远的戒指,我会在工作不忙的时候把它拿出来戴上。我一直没有告诉别人这枚戒指的来历,以及我是怎么得到它的。我不想跟任何人提起我的过去,这枚戒指是我跟我过去的印度生活的最后一点联系,我视如珍宝。很快我就察觉到这个长相怪异的墨西哥人,也就是罗梅罗,对我的戒指也同样感兴趣。他盯着这枚戒指看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丝毫不掩饰的贪婪。戒指上刻着的象形文字似乎刺激着他未受过教育却又灵活的头脑,产生出微弱的回忆。几个星期之后,罗梅罗就像是一个忠实的随从一样跟着我,虽然我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工人,但是他仍然愿意这样做。我们的交流很受限,因为他会说的英语没有几句,而我也发现我过去学过的西班牙语跟现在的新西班牙方言也存在很大差别。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没有丝毫预兆,谁都没有想到。虽然我对罗梅罗很感兴趣,我的戒指也对他产生了奇怪的影响,但是我们俩都对接下来发生的大爆炸事件毫无心理准备,爆炸发生之后也都表现得不知所措。据说当时是因为特殊的地质构造导致了矿洞需要垂直向下方扩大,监工队长认为下面肯定都是坚硬的巨石,就决定用大量的炸药炸开下面的石头,从而打通矿洞。我和罗梅罗没有同时参与这件事情,自然也就没有过讨论,因此当爆炸发生时,面对特殊情况我们的第一反应是跟着其他人走。或许是因为炸药放得比预期还要多,爆炸引起了整座矿山的震动。山坡上面搭建的小棚屋也全都被震得粉碎,其他矿道里的矿工们也被震倒在地,位于矿山顶上的宝石湖,也激烈地翻腾。后来的调查显示,爆炸位置的下方可能炸出了一道新的裂口,但是这道裂口太深了,现有的测量设备无法测出具体的深度,也没有足够强度的灯光能够照得到里面去。被困在这里之后,挖掘机工人们找到监工队长一起开了个会,一番讨论之后,监工队长要求他们找到足够长的绳子,反复加固和拼接之后从那条缝隙往下放,直到触及洞的最底部。 很快,被吓得脸色惨白的工人就回来了,并告诉监工队长他们失败了。他们斩钉截铁地说,再也不要下去第二次了,除非那个裂缝被堵上,否则他们也不会继续在矿洞里工作了。很显然,他们一定是在下面见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象,并且被吓住了。据他们回忆,下面的洞深不见底,而且范围巨大,着实吓人。听了他们的话之后,监工队长没有斥责他们,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第二天,他重新制定了好几个计划方案出来。那天晚上,值夜班的工人也没有上班。 大约凌晨两点钟的时候,矿山上突然有一只狼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哀嚎。随后,不远处有一只狗也叫了一声作为回应。这一声回应,不知是回应狼叫,还是回应别的什么。紧接着,山峰上突然就聚集了一团风暴,云团的形状很是诡异,有一束月光穿过了云层照射下来,雾气弥漫。我被睡在上铺的罗梅罗叫醒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也很紧张,似乎充满了某种期待,但是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他说了一长串话,我只听懂了一句,就是:“你听,那个声音!”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听到了狼的叫声,狗的叫声,还有风暴的声音,而我并不确定他所说的那个声音到底是指哪个声音。风暴已经愈发厉害了,风声愈发尖锐刺耳,透过屋子的窗户也能看得到从云层射下来的光。我有点紧张,向罗梅罗询问道:“你说的那个声音,是指狼的叫声、狗的叫声,还是风暴的声音?” 但是罗梅罗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开始用庄重的声音低沉地说话,这次我依然没能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除了一句:“听啊!地下晃动的声音!” 现在,我终于也听到罗梅罗所说的那个声音了。说不上为什么,这个声音使我全身战栗。在我身下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个声音在响。那是一个有节奏感的声音,跟从矿洞回来的矿工描述的一样,虽然听起来很微弱,但是其力量却能影响着动物们和聚集的风暴。这种强大又神奇的力量根本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或许可以说这是从地底下爆发出来的一股强大的力量,但不是机械性的,而是有意识的。我的脑海中涌进了很多记忆的碎片,我想起了约瑟夫·格兰维尔写过的一段话,爱伦·坡对其评价相当高:“他的作品影响力深远,内涵深刻,又无从考究,其造诣之深不亚于德谟克利特。” 突然,罗梅罗从上铺的床上腾地一下坐起来,跳下床,站到我面前,死死地盯着我手上的那枚戒指。我也注意到了,这枚戒指先是向各个方向都反射光,最后只稳定地向一个方向闪光,我们循着光望过去,惊奇地发现,它竟然在向矿井的方向闪光!我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和罗梅罗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会儿,仔细地听着外面有节奏的声音。然后,似乎是受到了同样的指引,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向着门的方向走过去。那扇门被外面的风暴吹得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来自地球深处的呼唤愈发强烈和明晰,我们都无法抗拒它的召唤,急促地冲进暴风雨之中,向着矿洞里的黑色裂缝跑去。 我们到了那里之后,并没有见到任何活的生物,值夜班的人那天晚上都没有上班。里面传来阵阵低沉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我们经过守夜人的小木屋,里面闪烁的黄色亮光像极了一只监视着我们的眼睛。我很好奇这个有节奏感的声音是如何影响守夜人的,但是罗梅罗并没有停下脚步,他毫不迟疑地大步向前走去,我就紧紧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等我们爬到那个裂缝的时候,裂缝下面的声音变得更加复杂起来。那个声音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我的心,就像是一个古老的东方文明里的某种仪式,有打鼓和念经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你是知道的,我曾经在印度待过很久,对这种充满仪式感的声音感到很熟悉。我和罗梅罗丝毫没有迟疑,继续沿着梯子往下爬。虽然我们这声音一步一步引导我们前进,但其实我们内心仍然是感到害怕和无助的。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就在我开始纳闷为什么我们没有带着蜡烛或是油灯等其他光源,但是我们前进的路却能被照亮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是我手上戴的那枚古老的戒指一直在发出微弱的光亮,在潮湿的雾气中为我们照亮前方阴沉沉的路。 就在我们爬下一个梯子的时候,突然,罗梅罗招呼都没跟我打就跑了,丢下我一个人在后面。我感觉那些鼓声和念经的声音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却对罗梅罗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让他陷入了疯狂。他发出了狂野的叫声,没头没脑地向前面昏暗的矿洞冲去。我听着他在前面反复狂叫着,然后笨重地摔倒了,他爬起来之后就发了疯一样地沿着摇摇晃晃的梯子爬下去了。我简直被他这一系列疯狂的举动给吓坏了。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他今晚跟我说话的方式都跟往常不一样。他平常都是把糟糕的西班牙语和英语混在一起,今晚却一直在用尖锐的声音说一些我听不懂的多音节词,我唯一能辨认的词是他反复大喊着的“维齐洛波奇特利”。后来我在一个伟大的历史学家的著作里发现了这个词,当我发现了这个词和我之间的联系时,我不禁全身战栗。 那天夜里的天气很糟糕,狂风暴雨雷鸣电闪,却在我爬到矿洞之后变得平静了。突然之间,我前面的漆黑世界里传出一声惨叫,那是罗梅罗的声音!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那一瞬间,我感觉所有埋藏在地下的恐怖和残暴都喷薄而出,试图吞噬掉罗梅罗。就在同一时间,我戒指发出的光暗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我前面几码的地方闪烁的新的亮光。我走到那个无底洞跟前,看到里面发出红色的火焰,我知道就是这些火焰吞噬了罗梅罗。我仔细盯着这个深不可测的地方,这个充满了跳跃的火焰和可怕喧嚣的熔炉。一开始我只看到沸腾的红色火焰,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了里面很深的地方有一个人的形状,这个人形开始慢慢分解,最后被烧得什么都没留下,完全融入那片混沌的火海之中。我看到的那个人形,是罗梅罗吗?天哪,上帝啊!我真的不敢告诉你们我看到的这一切!我吓得瘫倒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有一股从天而降的力量来到我身边,帮助我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地方,帮我远离了那些可怕的声音和景象。这一切仿佛都发生在一瞬间,两个世界就这样生生地割裂开来。随后而来的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混乱,我知道,平静已经被人们遗忘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我只能尽全力醒过来,去分清什么是真实的世界,什么是虚幻的世界。当我终于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毫发无损,躺在我屋子里的床上,天已破晓,窗外能看得到初升的太阳发出的红色光芒。就在我身旁不远处的桌子上,平放着罗梅罗的尸体,他的尸体周围站满了人,包括一位医生。那个医生对大家说,罗梅罗的死状太奇怪了,他看上去只是睡着了,根本不像是死了。他怀疑罗梅罗的死跟昨晚地动山摇的暴风雨有关,并猜测罗梅罗是被雷电击中而死。从罗梅罗的外表真的看不出任何明显的致命伤,甚至连解剖后的尸检都没有检查出任何致死的原因。大家交头接耳地讨论着,并且一致相信我和罗梅罗昨晚没有一个人出过房门,而且睡得很沉,并没有从可怕的暴风雨中醒来。后来有人告诉大家,那天夜里的暴风雨引发了山脉的震动,矿洞里的石块砸下来,把那个巨大的裂缝完全堵住了。我问守夜人那天晚上在暴风雨来临之前,他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他说,他只听到了狼的叫声、狗的叫声,还有隆隆的山风声,除此之外没有听到其他声音。大家都相信他说的话,我没有办法去表示质疑。 很快大家就重新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工作了。监工队长亚瑟先生还是很不甘心,他安排了几个信得过的工人重新回到之前那个裂缝附近,用钻孔机在上面打孔,试图勘探岩石下面的情况。那几个工人虽然很害怕,但还是顺从地去做了。接下来是每天周而复始地钻探,但是结果却令亚瑟先生很失望。因为那层岩石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厚重,事实上只有很薄的一层,就像是一整块很大的饼状岩石平铺在那里,除了它什么都没发现,更别提金矿了。亚瑟先生一看下面没有金矿,就立即停止了钻探。但是后来他坐在办公桌前沉思的时候,还是会经常面色沉重,想不通这发生过的一切。 还有另一件怪事。就在风暴过后的那天早晨,我醒来后不久便发现我一直戴在手上的那枚印度戒指不翼而飞了。虽然我曾经视如珍宝,但是我却发现它消失之后,我有了一些释怀和轻松的感觉。如果是我的矿工同伴们之中有人偷了那枚戒指,那他一定得是极其聪明并且花很多心思,才能把那枚戒指藏得严严实实。因为失物招领的广告贴得到处都是,警察也一直在搜查,但是那枚戒指再也没有出现过。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那枚戒指并不是人类偷走的,这种感觉源自于我在印度生活时的种种神奇经历。 我对自己经历过的这些事情的看法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发生变化。在白天,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会倾向于认为大部分事情只不过是一场梦。而每每到了秋天,尤其是凌晨两点钟,风声隆隆、动物哀嚎的时候,我常常感受到内心深处传来阵阵有节奏的震动。每到那时,我便觉得罗梅罗的转变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战樱 译) 白船 The White Ship
本文创作于1919年11月。在提笔创作此文的一个月前,洛夫克拉夫特刚在波士顿参加了一场由邓萨尼勋爵所开设的文学讲座。不同于爱伦·坡的作品,洛夫克拉夫特直到1919年秋天才接触到邓萨尼勋爵的作品,便立刻为他笔下美轮美奂的奇妙想象所倾倒,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自己的创作风格。在1919年到1921年这段时间里,他创作了数篇后来被称为“梦境系列”的小说,包括《乌撒的猫》《塞勒菲斯》《外神》《伊拉侬的探索》以及《白船》。后来由于纽约生活的不如意,洛夫克拉夫特渐渐放弃了类似主题的尝试,开始尝试那些更加阴郁和恐怖的风格。但邓萨尼勋爵的作品对他的影响却从未消退。在从纽约搬回普罗维登斯之后,他又以类似的风格创作了著名的《梦寻秘境卡达斯》。
手稿写于1919年11月,最初发表在《美国联合业余刊物协会会刊》杂志上。这篇打字稿可能是他人在1932年或1933年完成的。 我叫巴塞尔·伊尔顿,是北角灯塔的守灯人。我的父亲、我的祖父亦是此地的守灯人。那座灰色灯塔矗立在远离滨岸的泥泞岩石上。那些石头浸没在海水里,只有潮位很低的时候才能看见,而等到潮水上涨时就消失在了海面下。一个世纪以来,灯塔的光芒一直照耀着来自七海、威风凛凛的三桅船队。当我祖父守灯的时候,曾经有许多帆船;当我父亲守灯的时候,船已经没那么多了;而当我守灯的时候,来往的航船已经少得可怜了,甚至我有时会因此产生一种奇怪的孤独感,仿佛自己就是这个星球上的最后一个人。 那些古老的白帆大商船来自遥远的东部海岸——在那片土地上有明亮温暖的阳光,有徘徊在奇异花园与鲜艳神庙间的甜美气味。海上的老船长们经常拜访我的祖父,并且向他说起这些事情。而在那些漫长的秋天夜晚,当来自东面的大风开始怪异地嚎叫时,祖父就会向我的父亲说起这些事情,父亲就会向我说起这些事情。此外,早在我年纪尚轻,对一切充满好奇的时候,其他人给过我一些书,我从那些书里读到了许多此类的事情,以及许多其他的事情。 但是,比起老人们的学问与书本里的知识,海洋的秘密更加美妙惊人。蓝色、绿色、白色或黑色;光滑、涟漪或峰峦;海洋并非沉默不语。我整日看着,听着,对海洋十分熟悉。起先,它只告诉我那些与平静海滩、附近港口有关的平淡小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变得越来越友善,并且开始讲述别的事情,一些更加奇怪、发生在更加遥远的空间与时间里的事情。偶尔,在黄昏的时候,海平线上的灰色水汽会消散开去,允许我瞥见更加遥远的地方;偶尔,在午夜的时候,大洋深处的海水会变得清澈并泛起磷光,允许我瞥见下方的世界。我所瞥见的既有现在的景象,也有过去以及将来的景象,而且它们出现得同样频繁,因为海洋远比山脉更加古老,它承载着时间的记忆与梦境。 过去,当满月高悬的时候,白船就会出现在南方。它从南方驶来,非常平稳安静地滑过水面。不论海面是暴躁还是宁静,不论海风是友好还是敌对,它总会平稳安静地滑过水面,它的风帆远远地挂着,一排排奇怪的长桨有节奏地划动着。一天晚上,我在偶然间远远地望见甲板上有一个人。他穿着袍子,蓄着胡须,似乎在招引我前往完全未知的滨岸。后来,我也曾许多次在满月下见到他,但他再也没有招引过我。 我回应他呼唤的那天晚上,月色非常明亮。我沿着一道月光构成的长桥越过水面登上了白船。那个招引我的人用一种令人非常熟悉的轻柔语言欢迎我的到来。随后,在桨手们的轻柔歌声中,我们划向神秘的南方。圆润满月撒下的光辉将那里染成了金色。 待到破晓,天空变成玫瑰色,并显出灿烂光辉的时候,我看见了远方绿色的滨岸。那里既明亮又美丽,但我却对那片土地一无所知。装点着树木的翠绿梯台在海面上威严地耸立着,上面随处可见闪亮的白色屋顶与奇怪神庙的柱廊。靠近绿色的滨岸后,留胡子的男人告诉我,那片土地名叫扎尔,那里保存着人们曾经拥有过但最终还是遗忘了的美好梦境与想象。当再度望向那些梯台的时候,我意识到他说得都是真的,因为在我眼前的景象里出现了许多我曾经透过迷雾,或是在深海磷光里看到的东西。此外,那里还有远比我所知道的一切更加辉煌壮丽的事物与奇想;那些早在整个世界能够了解他们所见所梦之前就已经在渴望中死去的年轻诗人们曾有过的想象。但我们没有登上扎尔那倾斜的草甸,因为据说踏上那里的人将永远都不能返回自己的故土。 随着白船渐渐安静地驶离扎尔的梯台群庙,我们看见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一座雄伟城市里林立的尖塔;蓄着胡子的男人告诉我:“那是撒拉伦,有着一千个奇迹的城市,那里居住着所有人们徒劳地想去窥探的奥秘。”于是,我再度看过去。再靠近些后,我看见那座城市比我过去知道或梦到的城市更大。那些神殿的尖塔直指苍穹,因此没有人能够看见它们的尖顶;冷酷的灰色高墙从地平线上一路延伸过来,所以人们只能窥视到几座屋顶。那些屋顶诡异不祥,但却装饰着许多引人入胜的横条雕画。我非常渴望进入那座令人着迷却又惹人嫌恶的城市,于是恳求蓄着胡子的男人让我在巨大的石雕大门阿克埃利尔前的石头码头上登岸,但他温柔地拒绝了我的请求,说:“有许多人进入撒拉伦,但却从没有人回来。不再是人类的恶魔与疯狂之物行走在那座城市里,未被掩埋的骨头将街道变成了白色。那是看到城市统治者——精魂拉西——的人留下来的白骨。”于是,白船经过了撒拉伦的高墙,跟着一只向南的飞鸟航行了许多天。它光滑的羽毛与作为背景的天空倒是非常相称。 然后,我们来到了一片开满了各色鲜花、令人愉悦的海岸。视线所及的内岸上,树林与闪亮的凉亭全都可爱地沐浴在正午的阳光里。在望不到的阴凉处突然传来了歌声与和谐的抒情片段,期间还夹杂着模糊的笑声。那笑声是如此甜美,让我迫切渴望接近那幅风景,并且催促桨手继续向前。当我们靠近百合花盛开的海岸时,蓄胡子的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突然间,从鲜花盛开的草甸与枝叶繁茂的树林间吹来的一阵微风带来了令我战栗的气味。随后风越来越大,空气里充满了从瘟疫肆虐的城镇与露天敞开的坟墓里飘荡出来的致命而阴森的气味。而当我们疯狂地驶离开那片可憎的海岸时,蓄胡子的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了:“那是夏阿,欢愉不曾光临之地。” 于是,白船再度跟上了那只在天空中翱翔的鸟,乘着轻轻吹拂的芬芳微风,穿过了美好的温暖海域。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我们航行着,当月亮变成满月时,我们会听到桨手们轻柔的歌唱,那些歌声就和那晚我离开远方故土时听到的一样甜美。后来,在月光下,我们最终停泊在索纳—尼尔的港口。一对孪生的水晶海角从海中升起,构成了一座辉煌灿烂的拱门,守护着这座港口。这便是幻想之地。我们踏着月光组成的一道金桥登上了葱郁的海岸。 在索纳—尼尔的土地上,时间与空间都不复存在,痛苦与死亡亦不复存在;我在那里居住了无穷无尽的岁月。树林与牧场皆是绿色,花朵明艳芬芳,溪流欢快悦耳,喷泉清澈冰凉,索纳—尼尔的城市、城堡、神庙全都庄严壮丽。那里的土地没有边际,因为每幅美景之后还有更加美丽的景色。幸福的人群在乡间与辉煌的城市里随意地游荡,所有人都被赐予了完美的恩惠与纯粹的幸福。我在那里度过了无穷无尽的岁月,在许多花园愉快地漫步。在那些花园里,古色古香的石塔偷偷从令人愉悦的小树丛后露出头来,而精巧的花朵则标示出了白色的走道。我爬上那些平缓的小山,在山巅看着令人着迷的可爱景色。我看见尖塔林立的小镇依偎在葱翠的河谷里,巨大城市的金色穹顶在无限遥远的地平线上闪闪发光。我还看见在月光下闪耀的海洋、水晶海角,以及白船停泊的平静港湾。 在非常古老的撒普之年里的一个满月之夜,我看到那只天空中的鸟儿的轮廓在招引着我,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无法平息的躁动。然后,我找到蓄胡子的男人,告诉他我的新目标是前往遥远的克修利亚。从未有人见过那片地方,但所有人都相信它就在西方玄武岩石柱的后面。它是希望之地,那里闪耀着来自其他地方的完美理念;至少人们都是这么说的。但蓄胡子的男人对我说:“人们说克修利亚在那片海洋里,但要小心那片危险的海域。在索纳—尼尔没有痛苦与死亡,但谁知道西方玄武岩石柱后面会有什么呢?”不论如何,在下一个满月到来前,我登上了白船,与很不情愿的蓄胡子男人离开了快乐的港湾,前往从未去过的海洋。 天空中的鸟儿在前方飞行,引领着我们航向西方的玄武岩石柱,但这一次,桨手们不再在满月下轻柔地歌唱。我经常在脑海里描绘出克修利亚那有着茂密树林与华丽辉煌宫殿的未知世界,也想知道还有怎样的新喜悦在那里等待着我。我对自己说,“克修利亚是诸神的居所,上面有着不计其数的黄金城市。它的森林里满是芦荟与檀木,就像是卡麦琳的芬芳树林,那些树木间欢快振翅的鸟儿在甜美地歌唱。在克修利亚开满鲜花的翠绿山脉上矗立着粉红色的大理石神殿,神殿里满是壮丽的雕刻与绘画,而它们的庭院里修建着银色的凉爽喷泉,发源自洞穴的纳盖河的芳香流水在那些喷泉里潺潺地奏出令人陶醉的歌曲。克修利亚上的城市被金色的高墙环绕着,地面上也铺设着黄金。那些城市的花园里盛开着奇怪的兰花,芬芳湖泊的湖床上全是珊瑚与琥珀。夜晚的时候,街道与花园里都点着用三色龟甲制作的鲜艳灯笼,回荡着歌唱家与鲁特琴的柔软音调。克修利亚城市里的房屋全都是宫殿,它们全都修建在一条从神圣的纳盖河里引水贯通的运河上。那些房屋全是由大理石与斑岩修建成的。屋顶则是反射着太阳光辉的耀眼黄金,这使得幸福的诸神在遥远的山峰上眺望时,城市变得更加辉煌。而那当中最华美的则是君王多瑞伯的宫殿。有人说君王多瑞伯是位半神,而其他人说他是位神明。多瑞伯的宫殿高大巍峨,宫殿的高墙上耸立着大理石修建的塔楼。而那些民众们经常聚集的宽阔大厅里悬挂着世代积累下来的战利品。宫殿的屋顶是纯金的,而支撑屋顶的是红宝石与蓝宝石雕刻的高大立柱,上面刻有诸神与英雄的雕像,望着那些高处,就像是凝视着活生生的奥林匹斯。宫殿的地面是玻璃做的,在玻璃下面是被灯火巧妙照亮的纳盖河河水,许许多多在克修利亚以外从未有人见过的华贵鱼类在水里欢快地游动。” 我这样描述克修利亚,但蓄胡子的男人却一直警告我,让我返回索纳—尼尔的幸福滨岸,因为人们了解索纳—尼尔,却从未有人见过克修利亚。 在跟随鸟儿航行的第三十一天,我们看到了西方的玄武岩石柱。它们被包裹在雾气里,因此没人能够望见它们后方的景象,或是看到它们的尖峰——事实上,有人说,它们一直耸立到了天上。蓄胡子的男人再度恳求我折返回去,但我没有理会他,因为我觉得那些围绕在玄武岩石柱四周的迷雾里传来了歌唱家与鲁特琴的音调。那些声音比索纳—尼尔上最甜美的歌曲还要甜美,它们传送着关于我的赞美,赞美我,在满月下启程远航,并且居住到了幻想之地。 循着旋律的声音,白船航进了西面玄武岩石柱间的迷雾里。而当音乐停止,迷雾消失时,我们看到的却不是克修利亚,而是一片汹涌澎湃、无法对抗的海洋。我们的三桅船裹挟在水流里,被无助地冲向了未知的目的地。不久,我们听到了远方瀑布发出的如同雷鸣般的声响,我们的眼睛看到前方地平线上一座可怖瀑布激起的宏伟浪花。全世界的海水都在那里注入了无底的虚空。这时,蓄胡子的男人脸上挂满了泪水:“我们抛弃了美丽的索纳—尼尔,我们再也不能看到它了。诸神比人类更伟大,他们获胜了。”面对终将来临的撞击,我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那只翱翔在天空中的鸟——它那嘲弄我的蓝色羽翼仿佛已经越过了水流的边缘。 撞击之后是一片黑暗,我听见人类与非人之物的尖叫。狂暴的风自东面涌来,冻得发抖的我蜷缩到了脚下潮湿的石板上。这时,我听见了另一声撞击,并且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蹲在亘古之前离开的灯塔平台上。平台下方的黑暗里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个巨大而模糊的轮廓——那是一艘船,撞毁在了危险的礁石上。而当我注视着那堆残骸时,我发现灯塔,自我的祖父开始守灯以来,第一次熄灭了。 在那晚剩下的时间里,我登上了灯塔,却看见日历依旧停留在我启程离开的那一天。黎明时分,我走下了灯塔,想去看看礁石上的残骸,但却只看到一只死去的奇怪海鸟与一根破碎的桅杆——那海鸟的颜色就像是蔚蓝的天空,而那桅杆比浪花或山巅的积雪还要洁白。 在那之后,海洋再也没有对我说过任何秘密;虽然满月又升起了许多次,但来自南方的白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竹子 译) 街道 The Street
本篇小说写于1919年底,是在洛夫克拉夫特写完《白船》之后不久写成的,于1920年12月发表在《狼獾》杂志(The Wolverine )中。尽管这篇小说被冠以“写实小说”之名,其实其内容也透露出洛夫克拉夫特受邓萨尼勋爵作品的影响,尤其是从《战争的故事》这篇小说中对战争的隐喻描写即可见一斑。洛夫克拉夫特曾提到,该小说的写作灵感来源于波士顿警察罢工事件,该事件从1919年9月8日一直持续到10月才结束。洛夫克拉夫特的这篇小说中透露出对外来人口的恐惧感,他认为外来移民大批涌入美国,对美国的治安造成很大压力和威胁。也正是因为带有这种感情色彩,这篇小说在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中算不上是很好的作品。
总有人相信世间万事万物皆有灵魂,也有人相信这世上不存在灵魂。我不敢说我相不相信灵魂的存在,我只想告诉你们街道的故事。 那些胸怀荣誉,充满力量的人建造了这条街道。我们家族里那些英勇的男人们来自海上的福岛。一开始他们来的路是在海边定居的樵夫反复走出来的。后来,随着更多的人来到这里寻求可以定居的地方,陆续有人在北边建了很多小房子。建造房子的原材料都是从森林里找来的结实橡木和山上捡来的坚硬石块。房子建造得这么坚固是为了抵御潜伏在附近的印第安人,他们会用火箭发动袭击。由于受不了印第安人的反复骚扰,他们逐渐搬迁到了街道的南边。 街道上到处都是戴着圆锥形帽子面色凝重的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手里拿着步枪或者猎枪,而且他们的妻子们也戴着帽子,就连孩子们也像他们一样表情严肃。到了夜晚的时候,这些人就跟他们的妻子和孩子们围坐在巨大的壁炉跟前,阅读并且交谈。他们阅读的东西很简单,但是能带给他们勇气,也鼓励他们做善良的人。就是靠着每天这样阅读,支撑着他们一天天地征服丛林、耕种土地。大人们诵读的时候,孩子们就认真地听着,学习古老又伟大的英格兰的法律和契约精神。但其实他们中的年轻人从未亲眼见过英格兰,年老的又记不得英格兰了。 后来战争爆发了,印第安人再也没有来街道找麻烦了。人们还是整日辛勤地劳作,生活逐渐富足起来,孩子们也快乐地成长起来。人们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充满了幸福和希望。越来越多的家庭来到街道定居,新来家庭的孩子们,和原住民家庭的孩子们,也都一起长大了。现在,小镇变成了一座城市,原来建造的简陋小房子现在也都逐渐改造成了大房子,用了砖块和木头搭建,门前有石阶和铁栏杆,门上有漂亮的扇形窗,风格简洁又美观。房子建造得极其坚固结实,因为建成之后要传承给好几代人居住。房子内部也很精致,壁炉架上都雕着花,楼梯的造型很优雅美观,家具陈设也舒适可人,到处都摆放着精美的瓷器和银器。 街道吸引着心怀梦想的年轻人来到这里定居,变成更加幸福的人。过去这里的人们只是身强体壮,现在他们也有了好的生活品位和学习精神。家家户户都开始阅读书籍,学习绘画和音乐,年轻人们也开始去位于北部平原上的大学里去上学。过去人们戴着圆锥形的帽子,手持猎枪,现在他们戴着三角形的帽子,白色蕾丝的假发,佩带轻剑。就连人行道上都有马车的专用道,上面铺满了鹅卵石,纯种马拉着镀金的四轮大马车走过的时候,会发出咔哒咔哒的清脆的声音。人行道是用砖块铺成的,上面专门设计了人们上下马车时用到的脚踏石墩和拴马用的柱子。 街道两旁有很多种类的树,例如挺拔的榆树、橡树和枫树。每到夏天,树林里绿叶遮天,鸟语花香,好一幅美丽的景象。每家每户的房子后面,都有一个用围墙隔开的玫瑰花园,由一条篱笆围成的小径连接,花园里还放着日晷。到了晚上,月亮和星星出来了,月光皎洁,星光灿烂,露珠晶莹,花香迷人,多么浪漫美好的场景啊! 街道安静祥和的生活还在继续,虽然曾经历过战争和自然灾害的洗礼,但这里美好的生活氛围依旧没变。可是有一次,大部分年轻人一起出了一趟门,其中的一部分人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收起了旧的旗子,拿出了一条新的星条旗。虽然人们都在讨论着这些变化,但是街道却不承认这些变化。因为居民还是那些居民,说的话也还是原来那熟悉的口音,树木也依旧荫蔽着唱歌的鸟儿,到了晚上,月亮和星星也还是会照在晶莹的露珠和盛开的鲜花上。 从那以后,宝剑、三角帽和银白色的假发在街道上消失了,而是换成了奇怪的拐杖和难看的帽子。远处传来了过去从未听到过的声音——一开始是从一英里之外的河里传来了噗噗的声音和类似尖叫的声音,后来,几年之后,从其他的方向又传来了“噗噗”声、尖叫声还有隆隆的声音。空气也没有过去那么清新了,但是人们的精神还是没有变。人们的体内还是流着建造街道祖先的血液,精神也还是传承着祖先的精神。即使在人们将大地掀开,在地下埋入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管道,以及当他们在地上竖起高高的柱子、支撑起纷繁复杂的电线的时候,他们的精神也没有变过。毕竟祖先留下的学识和传说还是深深地影响着现在的街道,过去是无法那么容易被遗忘的。 接下来就是暗无天日的日子了。街道逐渐变得面目全非,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安静祥和之气,过去的幸福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新来到街道的外地人,跟过去离开街道的那些人不一样。他们言语粗俗,说话声尖锐刺耳,长相也很不友善。他们的思想也跟街道的传统思想相抵触,并且逐渐腐蚀着街道的智慧。街道一天一天地默默沦陷了。大房子一间一间地倒塌成废墟,各种各样的树木也相继枯死,玫瑰花园也逐渐荒废,杂草丛生。那些出走的年轻人离开的时候身上穿着蓝色的衣服,再也没有回来。 接下来的几年,霉运就没有离开过街道,而是愈演愈烈。土地已经完全荒芜,一棵树都没有了。废弃的玫瑰花园被拆掉,取而代之的是新盖的房子。那些房子看起来庸俗而廉价,林立于平行的街道两旁。只剩下一些最坚固的房子还矗立着,抵抗着风雨和虫蛀的侵袭。毕竟它们曾经是为了世世代代的家族居住而建造的。又有新的外地人来到街道了。这些人皮肤黝黑,面相凶恶,贼眉鼠眼,行为古怪,说的语言也完全不同。沟渠里逐渐堆满了垃圾,整个街道都臭气熏天。至此,古老的精神完全垮掉了。 有一天,令人振奋的消息传到了街道。战争和改革的风潮越过海洋刮了过来。一个王朝被终结了,堕落之风刮向了西部的大地,刮向了曾经充满鸟语花香的街道。沉睡的西部大地终于苏醒了,也加入到整个国家为了推动文明进程而做的巨大斗争中去。过去插着旧旗子的城市,现在换成了闪耀着光荣与荣耀的三色旗。但是街道上并没有插很多旗子,因为那里充满了恐惧、仇恨和愚昧。街道现在的年轻人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他们缺失了某些精神。他们的下一代也依旧愚昧,不知道街道的历史,也没有继承祖先们的精神。 海的那边打了胜仗,出去打仗年轻人激动地带回了胜利的消息。那些麻木的人突然恢复了精神,但是整个街道还是被恐惧、仇恨和愚昧笼罩着,因为大部分人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而且从远处迁来的外来人口也占据了原住民居住的地方,打完仗回来的人们也没有住在自己原来的房子里。大部分外来人是黑色皮肤,面相凶恶,但是从他们之中也能找到几张长得像建造了街道祖先的面孔。说他们像,其实他们也并不像,因为他们的眼神中流露着贪婪、欲望和恶毒的神情。外面的世界动荡不安,工人们策划着用罢工的方式给予西部地区以致命的打击,这样才能从废墟之上争取到自己的权力。那里甚至还出现了暗杀事件。但是谁能想象得到,暗杀事件的策划地竟然在街道!策划暗杀的人们在街道废弃的旧房子里密谋,时而激烈地讨论,时而安静地制定计划,他们的内心深处都迫切地渴望流血、放火和犯罪。 对于那些待在街道上形形色色的集会者来说,法律他们来说形同虚设。那些戴着徽章的人在街上游荡,监视着一些地方的情况,比如彼得洛维奇的面包房,里夫金现代经济学院,圈子社交俱乐部,还有自由咖啡馆。有很多人都加入到集会当中去,并且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但是他们说的话街道上的当地人都听不懂。有一部分老旧的房子还坚持着没有倒下,却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优雅尊贵。偶尔会有一两个孤独的诗人或者旅行者经过那里,去看看那些在月光下曾经有着满园芬芳的玫瑰花园,并为它们赋诗吟诵,刻画它们往日的美好画面。但这样的诗人和旅客毕竟只是少数。 突然之间,谣言四起,说是这些老房子里聚集了很多恐怖分子的头目,他们计划在某一天发动一场大屠杀,要将美国人彻底灭绝,要把街道曾经热爱的美好的传统都统统清洗掉。传单和广告像雪花一样飘得满天都是,最后落在肮脏的水沟里。那些传单和广告用了很多种语言和很多种字体印刷,但内容都一样,都在告知着密谋犯罪和叛乱的消息。并且煽动着人们去推翻祖先辛苦建立的法律和道德体系,将老一辈美国人的灵魂踩在脚下——那灵魂就是自由、正义和节制,是从盎格鲁—撒克逊时代至今的一千五百年形成的。传单上还说,那些来街道定居的皮肤黝黑的人正是一场可怕革命的首脑,他们会从一千座城市的贫民窟里聚集成千上万只没有头脑的怪物,挥舞着他们带着恶臭的爪子,烧杀抢掠,将我们祖先打下的基业全部毁于一旦。这些谣言被反复说起,6月4号那天的奇怪传单上透露了一些信息,让人们惊恐地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但是大家又找不到任何方式去排解这种恐惧感,没人知道到底该逮捕谁才能遏制住恐怖事情的发生。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察将那些废弃的房子搜查了很多很多遍,以为这样就能阻止那些恐怖分子的聚集。但是他们自己也早已厌倦了法律和秩序,想放弃街道任其自生自灭。后来身穿深绿褐色衣服的人来了,他们带着步枪,在深夜里巡逻,沿着森林里的小溪穿过一栋栋房屋,一直走到海边。但是他们这样巡逻也还是无济于事,根本不可能阻止灾难一步一步地逼近,因为那些阴险的黑人们极其狡猾,擅长躲藏,根本找不到他们。 街道的噩梦还在继续,直到一天夜里,突然有一大批人聚集到一起,他们还是来自于彼得洛维奇的面包房、里夫金现代经济学院、圈子社交俱乐部、自由咖啡馆的那些人,还有从别的地方来的人,很快汇集成一个庞大的群体,数量惊人。他们每个人都睁大着眼睛,眼睛里闪烁着可怕的兴奋光芒,期待着他们的胜利。原来,他们一直在利用地下埋藏着的管道传递奇怪的信息,说的都是暗语,那些情报直到事发之后才被一一解开,那时西部大陆已经脱离了危险。穿着深绿褐色制服的人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们自己应该从何处下手,因为那些阴险的黑人太善于隐藏了。 那些穿着深绿褐色制服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而且会把街道的故事讲给他们的子子孙孙们听。因为第二天早上,他们中的很多人被派去执行他们根本想象不到的任务。整个国家陷入了无政府状态,房屋经不起岁月和风暴的冲刷以及虫蛀的侵袭而摇摇欲坠,那个夏夜爆发的事件有着令人震惊的一致性。它事实上是非常单一的事件,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在午夜时分,毫无预兆地,所有的狂风暴雨、年代洗礼、蚁穴虫蛀都涌入,达到了高潮,冲击着房屋。冲击过后,街道的一切东西都不复存在,除了两个古老的烟囱和一截矮砖墙。废墟之下,没有任何活着的人或者动物,没有任何生物逃过此劫。 一名诗人和一个旅行者路过这里,目睹了这座废墟之城,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些奇怪的话。诗人说,在黎明之前,他看到废墟之中闪着弧形的光,亮得刺眼。他还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他曾经看到过的美好景象:柔和的月光,洒在优雅的房子上,洒在高大的榆树、橡树和枫树上。旅行者则说,他没有闻到过去路过这里时闻到的臭气,而是闻到了盛开的玫瑰花的香气。这难道都只是诗人的梦幻和旅行者的故事吗? 总有人相信世间万事万物皆有灵魂,也有人相信这世上不存在灵魂。我不敢说我相不相信灵魂的存在,但是我已经告诉你街道的故事了。 (战樱 译) 降临于萨尔纳斯的厄运 The Doom that Came to Sarnath
本篇小说写于1919年12月3日,也是洛夫克拉夫特受到邓萨尼勋爵的影响而写成的。洛夫克拉夫特认为自己曾在邓萨尼勋爵的作品中看到过萨尔纳斯这个名字,但是事实上并非如此。伯克鲁格(巨大的绿色鬣蜥)这个形象可能是在邓萨尼勋爵著名的戏剧《山中众神》中出现过的翡翠山神。在《在雅恩的那些无所事事的日子》里,邓萨尼勋爵仅仅这样描述过它:“一个手拿一段精细雕琢的象牙的神”。本篇小说首次发表于苏格兰的一本业余杂志《苏格兰人》(The Scot )的1920年6月刊上。
在一个叫米纳尔的地方,有一处安静而神秘的湖泊,从未有人见过此湖中有任何河流流入或流出。一万年前,湖岸边曾经存在着一座名叫萨尔纳斯的伟大城市,但是现在,它早已杳无踪迹。 相传,在远古时代,天地诞生之初,萨尔纳斯人来到米纳尔这个地方,发现湖边还存在着另外一座用灰色石头砌成的城市——伊布,它跟大湖存在的年代同样久远,那里的生物长相极其古怪丑陋,言行粗鲁,像是未进化完全的物种。卡达瑟隆的圆形石柱上写着,伊布城的这些生物的颜色跟湖水和湖水上泛起的雾气一样,是碧绿色的。它们的眼睛向外凸起,松弛的嘴唇向外撅起,耳朵的形状也很奇怪,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圆形石柱上还说,这些生物是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诞生的,随之而来的还有静谧的大湖和灰色石头城伊布。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无从知晓,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它们确实崇拜一种海洋里被雕刻成伟大的水蜥蜴伯克鲁格的绿色石像,每当凸月时分,它们便会在这尊石像面前跳起可怕的舞蹈。在伊拉尼克用莎草纸记载的古代文书中提到过,在某天发现火之后,它们就在很多典礼的仪式上点起了火焰。但是那些伊拉尼克的古书中对于这种生物的记载非常少,毕竟它们存活于很遥远的远古时代,那时人类才刚刚产生,对远古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许多年后,终于有人类来到了米纳尔。他们是肤色黝黑的牧羊民族,带着羊群一起来到了这里。他们沿着蜿蜒的艾河建造了提拉、伊拉尼克和卡达瑟隆等城邦。一些部落甚至将城邦扩张到了湖边的地区,历尽千辛万苦建造了萨尔纳斯城,并在那里的地下发现了贵金属矿。 就在离伊布城不远的地方,有一些游牧的部落首先开始打造萨尔纳斯城,垒起了萨尔纳斯的第一块基石。当他们第一次见到伊布城里的生物时,他们更是大为惊奇。但是当他们想到这些生物要跟他们一起存活于世,共同在黄昏之时漫步于这片土地的时候,他们的惊奇里便掺杂了厌恶和憎恨的情绪。他们也不喜欢伊布城里那些雕刻着奇怪图案的灰色石柱,因为那些石柱的年代十分久远,令他们无从考究。谁也说不出为什么这些生物和雕像能够存在这么长时间,甚至远在人类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或许是因为米纳尔这片土地是静止不动的,并且远离其他地方的土地,这些土地有的存在于虚幻的世界之中,有的存在于真实的世界之中。 慢慢地,萨尔纳斯人见到了更多伊布城里的生物,他们对这些生物的厌恶和憎恨也与日俱增。并且他们发现,这些生物十分虚弱,如果碰到石块、长矛或者箭头,它们就会变得像果冻一样柔软。于是有一天,年轻的萨尔纳斯战士们集合了一支由投石兵、长枪兵和弓箭兵组建而成的军队,向伊布城发动进攻,杀害了那里所有的生物。他们不想直接触碰它们的尸体,就用长枪将它们的尸体推进了湖里。他们也不喜欢伊布城里那些灰色的石雕,便连同那些尸体一起推进了湖里。但同时萨尔纳斯人也很惊讶,因为无论在米纳尔还是在附近的其他地方都找不到这样巨大的石头,更不要想把这些巨石从远方运到此地所会花费多么巨大的劳力了。 古老的伊布城几乎被毁于一旦,只有绿色的伯克鲁格石雕幸免于难。一个年轻的战士把这尊石雕带回了萨尔纳斯城,因为他认为这尊石雕是他们征服伊布城古老诸神和生物的胜利象征,可以作为他们正式统治米纳尔城的纪念标志。然而,就在萨尔纳斯人把石像奉入神殿的那个夜里,一定发生了某种恐怖的事情。因为当人们早上去看的时候,发现湖面上覆盖着诡异的光芒,石像已经不见了,只有大祭司塔兰·伊什躺在地上,并且已经死了。从他的死状可以判断他可能是受到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恐惧惊吓而死。并且就在他临死之前,他还用颤抖的手在橄榄石祭坛上匆匆写下了厄运降临的记号。 继大祭司塔兰·伊什之后,有很多人相继继任过萨尔纳斯的大祭司一职,但是他们都没有再找到那尊绿色的石雕。几个世纪过去了,萨尔纳斯城逐渐走向鼎盛,整个城市繁荣昌盛。只有那几个当过大祭司的人和一些年迈的老奶奶还记得塔兰·伊什曾经在橄榄石祭坛上写下的话。萨尔纳斯城和伊拉尼克城之间逐渐开辟出了一条商道,萨尔纳斯人利用那些从地底掘出的贵金属,换来了其他种类的金属、稀有的布料、奇石珠宝、各种书籍、制造手工艺品所需的工具,以及住在蜿蜒的艾河沿岸或更远之处的人们所了解的一切奢侈品。有了这些东西,萨尔纳斯城逐渐变得强大起来,城市建造得更加美丽,人们也富有学识。从萨尔纳斯派遣出去的军队征服了附近的很多城邦,最后,萨尔纳斯的首领终于成为了整个米纳尔地区以及周边土地的统治者。 萨尔纳斯堪称世界奇观,是全人类的荣耀之地。那里的城墙是由从沙漠里开采并打磨出来的大理石建成,高三百腕尺、宽七十五腕尺,战时使用的马车都可以在城墙上面自由通行。城墙全长五百单位,只在朝向湖的那一面开口,那里有一个用绿色的石头建造的防波堤,用来阻挡上涨的潮水。不过奇怪的是,涨潮只发生在一年一度的伊布城灭亡庆祝日。在萨尔纳斯城里,有五十条街道连接着湖岸和与城门,供商旅出入使用,又有五十条街道与之交叉穿行。这些道路都用缟玛瑙铺成,而马匹、骆驼和大象通行的道路则用的是花岗岩。萨尔纳斯的城门跟街道一样多,而且都是用青铜铸成的,门的两旁还雕刻着狮子和大象的图案,但是那些石头并不为人所知。这里的房子都是用釉面砖和玉髓筑成的,每间房子都有一个用围墙围成的花园和水体清澈的小湖。萨尔纳斯人在建造房屋时运用了独特的技术,建造出了其他城邦无法模仿的建筑物;从提拉、伊拉尼克和卡达瑟隆来的旅行者们无不对建筑物上闪闪发光的穹顶发出由衷地赞叹。 不过更使他们惊讶的,是萨尔纳斯的宫殿和神殿,还有由过去的佐卡尔王建造的花园。萨尔纳斯有数量庞大的宫殿,但是即使是其中最小的宫殿也比提拉、伊拉尼克和卡达瑟隆最大的宫殿还大。宫殿的穹顶极高,高得甚至会让里面的人感觉自己身处在浩瀚的天空之下;当油灯燃起,整个宫殿被照得灯火通明之时,那些描绘着国王和军队的宏伟壁画便会光彩夺目,令参观的人们深受震撼,目瞪口呆;宫殿由无数立柱支撑,这些立柱都是用彩色的大理石做成的,上面雕刻着精美无比的图案;大多数宫殿里的地板都是用精致无瑕的绿宝石、天青石、缠丝玛瑙、石榴石镶嵌的马赛克铺成的,其色彩如此斑斓,令参观者感觉自己仿佛走在珍贵罕见的花丛之上;每个宫殿都配有喷泉,喷出的水带有美妙的香气,喷头的设计更是精巧讨喜。即便如此,仍有一处让所有宫殿都黯然失色的王者宫殿,它属于统治全米纳尔及其周边土地的王。宫殿里的地板都闪闪发光,在高高的台阶之上,有一对黄金做的狮子蹲坐在王座两旁。王座是由一根完整、巨大的象牙雕饰而成,关于它的来源却无人知晓。不少由艺术品装饰的画廊和圆形斗兽场存在其中,还有供国王取乐的狮子和大象,让它们与人进行搏斗。有时,从水渠引来的湖水还会把斗兽场灌满,然后让人们在水里与凶残的海洋生物搏斗,场面极其血腥残忍。 萨尔纳斯城中有十七座塔形神殿,高耸入云,光彩照人。这些神殿由明亮的彩色石头建造而成,这样珍稀的石头在别的地方是见不到的。在这十七座神殿中,最高的那座足足有一千腕尺,大祭司就住在里面。这座神殿的辉煌程度可与国王的神殿相媲美。神殿的一层是跟宫殿一样宏伟壮丽的大厅,里面挤满了前来朝拜萨尔纳斯三大主神的人们。三位主神分别是:佐·卡拉尔神、塔玛什神和罗本神,其香火之旺盛几乎可与君主的王座相匹敌。其他的神像只是简单的刻画形象,而佐·卡拉尔神、塔玛什神和罗本神的神像则被雕刻得精妙绝伦、栩栩如生,连脸上的胡须都根根分明,仿佛这三位优雅的神正坐在象牙宝座上。数不清的闪亮锆石铺成的台阶尽头是高塔顶端的房间,白天的时候,大祭司从这个房间望出去,能看得到萨尔纳斯城市全貌,包括远处的平原和湖泊。到了夜晚,他就从这里眺望天空中那神秘的月亮、恒星和行星,以及它们映在湖水里的倒影。在这个房间里也会举行一个神秘又古老的仪式,这个仪式就是表达对水蜥蜴伯克鲁格的憎恶。房间里还放有一个橄榄石祭坛,这个祭坛就是为那个临死前写下“厄运”符号的塔兰·伊什而设的。 此外,古代佐卡尔王建造的花园也同样美轮美奂。那些花园坐落于萨尔纳斯城的中央地带,占地面积十分广阔,花园的四周都有高墙环绕。花园顶上则覆盖着巨大的玻璃做成的穹顶。当天气晴朗的时候,透过玻璃穹顶可以看得到日月星辰的光芒;而阴雨天的时候,穹顶上就吊挂出一些画着日月星辰光辉的画像;夏天的时候,扇子不停地扇动,吹来带有香气的微风,便会觉得凉爽;到了冬天,隐藏在各处的火炉给花园输送着源源不断的热量,便不会觉得寒冷。这样就使花园里的四季都温暖如春。有很多条小溪从闪亮的卵石上流过,将翠绿的草坪和色彩斑斓的花园分隔开来,小溪两岸有很多小桥沟通。水流尽头便形成了瀑布,另有一些小溪则会注入池塘,其中还有盛开着的百合花。天鹅在小溪和池塘中戏水,跟其他很多珍稀鸟类一起歌唱,它们的歌声跟溪流的声音遥相呼应,相得益彰。河流的两岸是整齐的绿色梯田,繁密的葡萄藤长成了天然的树荫,树下花香阵阵,沁人心脾。花园里还安放着用大理石和斑岩做成的长椅、长凳,供人们随时坐下来休息。还有随处可见的小神殿和寺庙,人们可以进去休息,或是向里面供奉的诸神做祷告。 每年萨尔纳斯都会举办庆祝摧毁伊布城的盛大狂欢。在宴会上,香槟美酒、歌舞升平、奢靡放纵。萨尔纳斯人向那些摧毁伊布城并灭绝远古生物的人们表达崇高的敬意,告慰他们的灵魂。舞者和琉特琴演奏者的头上戴着从佐卡尔花园中采摘的玫瑰花做成的花冠,在演出的过程中表达出对那些远古生物及其诸神的嘲弄和讽刺。同时,萨尔纳斯的王也会站在高塔上俯瞰着大湖,诅咒那些沉尸湖底的远古生灵。宴会一开始,大祭司们就表示出对这些宴会的厌恶,他们依然口口相传着那些奇怪的传说,关于那尊海绿色的圣像是如何消失的,以及塔兰·伊什大祭司是如何恐惧致死并写下“厄运“的警告。大祭司们还说,当他们站在高塔顶端向下望去的时候,有时候会看到湖水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辉。可是,无数年过去了,萨尔纳斯城一直安然无恙,繁荣景象犹存,大祭司们也逐渐不再担忧那些奇怪的传说,他们也大笑着,跟其他人一起诅咒着古老的生灵,并加入到了他们纵欲狂欢的酒席之中。而事实上,也正是这些大祭司在神殿顶端的屋子里不断表达着对水蜥蜴伯克鲁格的憎恶,并举行了那些古老而又神秘的仪式。于是,萨尔纳斯这座世界的奇迹之城、人类的荣耀之城,在千年的富足和欢愉中安然走过。 庆祝伊布灭亡一千周年的饕餮盛宴有着超乎想象的豪奢。整个米纳尔从十年前就开始筹备这场空前盛会,在宴会即将到来的那些日子里,人们骑着马、骆驼和大象陆陆续续地从提拉、伊拉尼克、卡达瑟隆以及米纳尔周边的城市来到了萨尔纳斯。举行宴会的当晚,大理石城墙下挤满了王公贵族的临时行宫和平民的简易帐篷,他们在大湖边放声歌唱,歌声在湖畔回响。在宴会大厅里,萨尔纳斯的王——纳尔吉斯·海喝了很多从被征服的皮纳斯的酒窖中取出的陈酿,醉醺醺地瘫倒在宝座上,被赴宴的贵族和忙碌的奴隶们簇拥着。宴会上摆满了无数稀有的山珍海味——从中海的纳利耶尔群岛进贡来的孔雀;从遥远的伊姆普兰丘陵运来的小山羊;生活在布纳齐克沙漠的骆驼蹄筋;产于赛达瑟利安森林的坚果和香料;在米纳尔的水波里洗过的珍珠也被碾成粉末,溶进提拉产的醋里饮用。筵席上使用的调料和酱汁用量之大根本无法计量,都是整个米纳尔最好的厨师精心调制的,能够让宴会上的每一个人都对味道满意。不过,前面提到的所有山珍海味,都比不上那些从大湖里打捞上来的大鱼美味。那些大得惊人的鱼用镶满了红宝石和金刚石的黄金制成的盘子盛放。 王和贵族们在宫殿里尽情享用着金盘子盛的各种美味佳肴,与此同时,其他人也开始到处吃喝作乐。在大神殿的高塔上,祭司们进行着他们的狂欢活动。临时行宫被设在城墙外,方便从附近城邦来的王公贵族们在此尽情享乐。这时,大祭司奈·卡首先看到了凸月在湖面上投下的阴影,湖中升起了可怕的绿色雾气,逐渐遮住了月光,笼罩在萨尔纳斯的高塔和穹顶。然后,高塔上和城墙外的人们看见湖水里闪烁着诡异的光,湖中的可怕雾气几乎要完全淹没那紧邻岸边、高耸巨大的灰色岩石阿库里昂。恐惧感在人们心中迅速膨胀,那种感觉难以名状。从伊拉尼克和远方的洛科尔来的王公贵族立即逃出行宫和帐篷,朝艾河跑去,虽然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临近午夜的时候,萨尔纳斯城所有的青铜城门一下子被全部打开,惊慌失措的人群争先恐后地从里面跑出来,其中包括所有来萨尔纳斯赴宴的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最后他们无处可躲,只好全部聚集在平原上。他们每个人都感到心中难以忍受的恐惧,面部表情都因此而狰狞扭曲了。从他们口中说出的话跟连珠炮一样,让听的人很难判断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因恐惧睁大眼睛的人尖叫着告诉别人,他们在萨尔纳斯王宫的宴会大厅里看到了什么:他们从窗户里看到萨尔纳斯的王纳尔吉斯·海和他的王公贵族们以及他们的奴隶们都变成了一群可怕的生物,它们有着难以描述的绿色身躯,向外鼓着的眼球、外翻并松弛的嘴唇、形状怪异的耳朵,还跳着可怕的舞蹈。它们用前脚抓着镶满了红宝石和金刚石的大金盘,那金盘里燃烧着陌生的火焰。贵族和前来旅行的人们纷纷骑上马、骆驼和大象仓皇逃离即将遭殃的萨尔纳斯城,最后回望被诡异雾气包围的湖泊,看到灰色巨石阿库里昂已经完全沉入了水中。 很快,那些从萨尔纳斯城逃出来的人们将这件事传遍了整个米纳尔及其周边的地区。后来有很多商队都去了萨尔纳斯城遗址,企图寻找留在那里的贵金属,但什么都没找到。再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没有什么人敢去那里了。只有来自遥远的法罗纳的年轻人才有足够的勇气和探险精神去那里。这些敢于冒险的年轻人长着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跟米纳尔人完全是不同的种族。他们还真是足够勇敢,真的去了那个大湖边,试图寻找消失的萨尔纳斯城,但只看到静谧的大湖和高耸在岸边的灰色巨石阿库里昂,而萨尔纳斯——那昔日的世界奇迹之城、人类的荣耀之城,却已经不复存在。曾经矗立着三百腕尺高的城墙和更高的高塔的地方,只剩下潮湿的海岸;曾经容纳了五千万人居住的地方,现在爬满了样貌丑陋的绿色水蜥蜴。贵金属矿山更是一座都没有找到,因为,萨尔纳斯的厄运是真的降临过了。 可是,法罗纳的年轻人却在草丛里找到了半截奇怪的绿色石像,这尊石像的年代已经非常久远了,上面长满了海草,能够辨认上面雕刻的是伟大的水蜥蜴伯克鲁格。于是他们就把这尊石像安置在了伊拉尼克的大神殿里。自那之后,每逢凸月之时,整个米纳尔地区的人都怀着崇敬之心对它顶礼膜拜。 (战樱 译) 伦道夫·卡特的供述 The Statement of Randolph Carter
本文写于1919年12月,最初发表在1920年5月刊的《漂泊者》上。这也是洛夫克拉夫特第一次以“伦道夫·卡特”这个人物为主角创作故事。在这之后他又以这个人物为主角创作了《银钥匙》《梦寻秘境卡达斯》与《穿越银匙之门》。根据他的说法,故事本身完全来自他的一个梦。他在给朋友的信里描述了这个梦,后来又在那部分内容前增加了一部分叙述,以供词的形式完成了这个故事。
1925年2月《诡丽幻谭》再次发表《伦道夫·卡特的供述》时的插画。 我再说一次,先生,您的讯问不会有任何结果。如果您愿意,您完全可以将我一直拘留在这里;如果你需要一个受害者来成就你所幻想的公正,您也可以禁闭或处死我;但除了刚才提到的那些事情,我已经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了。我极其公开诚实地说出了能回忆起的所有事情。不带任何歪曲或隐瞒。如果还有任何模糊之处,那只是因为我脑子里笼罩着一团阴云——之前的恐怖经历让我产生了阴影与混淆。 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哈利·沃伦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我认为——我几乎是希望——他已经安息了,如果在这世上真的有这种恩赐的话。的确,在过去的五年里,我曾是他最亲密的朋友,而且也曾参与过一些他为了探索未知领域而展开的可怖研究。你们的目击证人说,在那个可怖的夜晚,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我和他曾一同出现在盖恩斯维尔山上,并且正朝着大柏树沼泽的方向前进。虽然我的记忆有些模糊混乱,但我并不否认这一点。我甚至愿意替你们证实,当时我们还带着手提式电灯、铲子以及一卷连接着其他设备的古怪电线;因为这些东西在那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里全都派上了用场,而这一幕情景所残留下来的印象也已经深深地烙进了我饱受惊讶的记忆里。但是,我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为何你们会在第二天早晨时发现我一个人昏迷不醒地躺在沼泽边缘。我必须强调,我所知道的就只有那些我一遍遍跟你们说过的事情。你们说那片沼泽以及沼泽附近的其他区域,并不存在着一个可能造成过这种恐怖经历的地方。对此,我只能回答说,我只知道那些自己看到的事情。不论它是幻觉还是噩梦——而且我由衷地希望那的确是幻觉或者噩梦——总之,我所能记得的,在我们离开人们视线之后那令人惊骇的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就只有这些。至于哈利·沃伦为什么没有回来,只有他或者他的鬼魂——或者某些我无法描述的无名怪物——才能解释。 我之前曾提到过,我很了解哈利·沃伦从事的古怪研究,而且也曾亲自参与了其中的一部分研究工作。他收集了大量罕见的、涉及禁忌领域的古怪藏书,而我也通读了其中那些用我所熟悉的语言书写的作品;但是那只是藏书中的一小部分,还有许多典籍都是用我看不懂的语言书写的。我觉得,大多数我看不懂的典籍都是用阿拉伯文书写的,但那本启发了许多邪恶想法并最终导致现在这个结果的书——那本装在他口袋里,并随他一同离开这个世界的书——却是用一种我从未在别处见过的文字书写的。沃伦始终不愿告诉我那本书里写了些什么。至于我们究竟在研究些什么——您是不是要我再一次承认我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头绪了?不过对于我来说,没法理解这些事情反而是件仁慈和幸运的事情,因为那些研究与探索全都非常恐怖,大多数时候我只是不情愿地入了迷,绝非是主动自愿地从事相关的工作。沃伦总是对我呼来唤去,而有时候我甚至会有些害怕他。我还记得,在这件恐怖的事情发生的前一晚,他曾不断地谈论自己的理论,谈论为什么有些尸体会完好无缺、肥胖臃肿地在它们的坟墓里躺上一千年的时间,永远都不会腐坏。在那个时候,他扭曲的面部表情让我感到不寒而栗。但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他了,因为我觉得他已经见识了一些超越我理解范围的恐怖事物。现在,我是在为他感到害怕。 我再说一遍,我并不知道那晚我们要去寻找什么。很显然,这一定和沃伦随身带着的那本书有关——他在一个月前从印度带回来了那本由无法解译的文字编写而成的古书——但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要去寻找什么东西。你们的目击证人称,他看见我们在十一点半的时候出现在盖恩斯维尔山,并且朝着大柏树沼泽前进。这可能是对的,但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深深烙在我灵魂里的只有一个情景,而那个情景发生的时间肯定是在午夜之后,而且是午夜过了很久之后;因为,我记得水汽缭绕的天空中正高挂着一轮亏缺的新月。 那个地方有一片古老的墓地。这片墓地非常古老,甚至那些从远古岁月里留下的各种符号与印记也让我觉得战栗不已。墓地位于一处又深又潮湿的洼地中,周围生长着茂盛的杂草、苔藓以及各种倒伏着的奇怪灌木。空气里有一种模糊的恶臭,我有点儿胡思乱想,荒唐地觉得那是风化分解的石头所散发出的气味。我们的周围满是荒废与枯朽的痕迹,我甚至觉得,这种致命的死寂已经持续了数个世纪,而沃伦与我是头两个闯进来的活物。这种想法一直让我心神不宁。在山谷的边缘,一轮亏缺的苍白月光透过那仿佛是从某些前所未闻的地下陵墓里飘散出来的可憎水汽凝视着我们。借着它那不断变换的微弱光辉,我能勉强辨认出一排排令人嫌恶的石板、瓮盅、塔碑以及陵墓建筑;眼见之处全都摇摇欲坠,所有东西都覆盖着青苔,沾染着湿气,半遮半掩地潜在繁茂得不太正常的植物后。我还记得一些我们在这座可怖墓地里的所作所为,而记忆里第一个清晰生动的情景便是与沃伦一同走到了某座半塌的坟墓前。接着,我们似乎扔下了一些一直背在身上的重物。然后,我拿起了一盏手提式电灯和两把铲子,而我的同伴也拿着一只类似的提灯,并且还带着一个便携式的通话设备。我们没有说话,因为我们似乎都知道该干些什么。我与沃伦毫不迟疑地抓起了铲子,清理了地面上的杂草,接着又铲起了覆盖在这座扁平古坟上的泥土。不久,我们便将由三块巨型花岗岩板组成的墓穴表层整个地挖了出来。在挖出了墓穴表层之后,我们又退后了一段距离,仔细研究了坟墓周围的环境;沃伦似乎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接着他回到了坟墓前,用自己的铲子当作杠杆,试图将石板挪到附近一堆可能是纪念碑坍塌后留下的石头废墟上。但他并没有成功,于是转向我,示意我过去帮他一把。最终,在我们的努力下,那块石头终于松动了。接着,我们抬起了石板,将它翻倒在一旁。 撬开石板之后,我们看到了一个漆黑的洞口。一股有毒的瘴气从洞里涌了出来,恶心得让我们充满恐惧地倒退了几步。不过,稍作停顿之后,我们再次接近了那个深坑,发现洞中散发的气体已经不那么难以忍受了。手中的提灯照亮了一段石头阶梯的顶部,阶梯上还湿淋淋地流着一些泥土中的恶心浆液。阶梯的两侧是覆盖着硝石盐壳的潮湿墙壁。这时,我的记忆里第一次出现了声音。虽然被无数可畏的事物环绕着,但沃伦的声音却显得不可思议的镇定,他用他温柔的男高音对我说: “很抱歉,我必须要求你待在地面上,”他说,“让像你这样精神脆弱的人到那里面去,简直就是一种犯罪。即便你已经读过那些古书,我也告诉过你一些事情,但你没法想象我将看到的东西,也没法想象我必须要做的事情。那是魔鬼般的工作,卡特,我怀疑一个没有坚强意志的人在看完那一切后恐怕没办法神志清醒地活着回到地面上来。我并不想冒犯你,老天在上,如果有你陪着我,我会非常高兴;但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而我不能将一个像你这样精神紧张的家伙带进死亡或疯狂中。我告诉你,你没办法想象那些事情!但我保证,我的每一步都会通过电话告诉你——你看,我的电线很长,足够我一直走到地心然后再折返回来。” 记忆中,我一直仔细地听着他镇定的话语;此外,我依然记得自己的抗议和抱怨。我似乎极端迫切地想要陪同自己的朋友进入那座墓穴深坑,然而他却表现出了无法动摇的固执。甚至有一会儿,他威胁我说,如果我继续坚持下去,他就放弃这次探险计划;他的威胁很有效果,因为只有他知道事情的关键。虽然我还记得这些东西,但我已不记得我们在寻找什么东西。在按照计划获得了我不情愿的默许后,沃伦拿起了那一卷电线,并且对连接在上面的设备做了一些调整。在他点过头后,我拿走了一套设备,在新挖开的洞穴附近找了一块已经褪色的古老墓碑坐了上去。然后,他和我握了握手,背起了那一卷电线,消失在了那座难以描述的埋骨窟中。在一段时间内,我还能看见他手中提灯散发的光线,也能听见他放下电线时发出的沙沙声;但那光亮很快就突然消失了,仿佛向下的石头台阶遇到了一个转弯,电线发出的声音很快也一同消失了。我只身一人,被这些魔法般的电线束缚在这座未知的深渊前。在亏缺新月挣扎着照下的光辉中,电线表面的绝缘层泛着绿色光芒。 在这座古老荒废的死亡之城那孤独的死寂中,我的脑海里构想出了许多最为阴森骇人的幻想和错觉,怪诞的圣坛与独石似乎显现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个性——仿佛有了知觉一样。虚无的阴影似乎潜伏在长满野草的洼地深处那些更加漆黑的幽暗中,或是组成一些亵渎神明的欢庆队伍飞掠过山腰上那些逐渐腐烂的墓穴正门;那些阴影不可能是由天空中那轮凝视着大地的苍白新月投下的。我频繁地借着手提电灯的光亮查看手表,狂躁不安地聆听着电话的听筒,但在一刻钟的时间里,我什么也没听到。接着设备里传来了微弱的咔嗒声,于是我紧张地呼叫了自己的朋友。尽管相当焦虑,我仍然没有准备好听到那些从神秘墓穴中传来的话语。我从未听过哈利·沃伦用如此警惕、颤抖的口音说话。在不久之前,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但他现在却用一种比最响亮的尖叫更加危险的沙哑耳语从墓穴深处传回了讯息。 “老天啊!如果你能看见我所看到的东西!” 我没法回答,只能一言不发地等待着。接着那种极度激动的嗓音又传了出来: “卡特,这真可怕——恐怖——难以置信!” 这一次,我并没有继续沉默。我对着话筒吐出了一连串兴奋激动的问题。虽然依旧恐惧,我继续重复着,“沃伦,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我朋友的声音又传了上来,依旧沙哑着充满了恐惧,但此刻显然还带着略微的绝望。 “我不能告诉你,卡特!它完全无法想象——我不敢告诉你——没人在知道它之后还能活着——老天啊!我从未想到过这东西!”电话再次安静了,留下我颤抖着语无伦次地继续发问。接着,沃伦用更加疯狂惊骇的高音喊了出来: “卡特!看在上帝的分上,将石板关上,逃出去!如果你能做到的话!快!——抛掉一切逃到外面去——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按我说的做,不要问为什么!” 我听到了他的话,却只能重复自己那些疯狂的提问。在我身边满是墓穴、黑暗与阴影;而在我下方,则是某些超越了人类想象极限的危险。但我朋友的处境比我更危险,我从恐惧中感觉到了一股模糊的愤恨,他或许觉得我会在这种环境下弃他而去。电话里传来了更多的滴答声,在一阵停顿之后,沃伦喊出一阵哀怨的尖叫。 “跑啊!老天在上,把石板盖上,跑啊!卡特!” 我那显然饱受惊吓的朋友喊出了几句孩子气的话语,而这些话语中的某些东西激发了我的能力。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大声地喊了出来:“沃伦,撑住!我下来了!”但听到这个主意后,我的朋友爆发出了一阵完全绝望的尖叫: “不!你不会理解的!太晚了——我的过错。把石板放回去!跑吧——你,或者任何人都做不了什么!”接着他的语气又变了,这一次稍稍软化了一点,像是绝望地听之任之。但那其中依旧透着对我的焦虑。 “快——否则就太晚了!”我试着不去理会他,试着对抗那些拖住我的僵直,履行我的誓言冲下去帮他一把。但当他的低语传上来的时候,我依旧迟钝呆立在原地,被全然的恐惧紧紧地锁着。 “卡特——快!没有用了——你必须走——一个总比两个好——那石板——”接着他停顿了一下,传来了更多的滴答声,然后沃伦又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就快结束了——不要再为难了——盖上那些该死的阶梯然后逃命吧——你在浪费时间——再见,卡特——我不会再见到你了。”接着沃伦的低语爆发成了一阵叫喊,叫喊逐渐上升成了尖叫,充满了这些年积累的恐惧—— “诅咒这些可憎的东西——一大批——老天啊!快跑!快跑!快跑!” 在那之后便是寂静。我不知道自己茫然地呆坐了多少永无止境的岁月,对着电话低声嘀咕、呼喊、尖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呢喃着:“沃伦!沃伦!回答我——你在吗?” 接着,超越了一切的最大恐怖降临了——那个难以置信、无法想象、几乎不敢再去提的东西。我说过,在沃伦尖叫着喊出最后那句绝望的警告之后,似乎又流逝了千万年的时间,只有我的哭喊声打破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但在那之后,听筒里又传来了一阵滴答声,我竖起耳朵聆听着。随后,我再一次呼叫了他:“沃伦,你还在吗?”接着我听到了回答。那回答让我的脑子笼上了阴云。先生,我不会试着去描述那东西——那声音——或者说,我不能冒险去细致地描述它,因为听筒里传来的第一句话便让我失去了意识,并且让我的大脑从那时起直到在医院里醒来之前一直是一片空白。我该说那声音低沉、沉闷、黏稠、遥远、神秘怪异、不似人类、空洞虚无?我该说什么?那便是我最后记得的事情,也是我故事的结尾。我听到了那声音,并且知道了更多的事情。我站在洼地里那片无人知晓的墓地中,被崩塌的石块、倾倒的坟墓、繁茂的植被以及有毒的瘴气环绕着。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听到了那个声音。我看着那些吞噬腐尸、没有固定形状的阴影在一轮应当被诅咒的亏缺新月下翩翩起舞,同时听着那声音从这座已被打开了的可憎墓穴最深处传了上来。我听见它说: “蠢货,沃伦已经死了!” (竹子 译) 可怕的老人 The Terrible Old Man
本篇小说写于1920年1月28日,依旧能从中看到洛夫克拉夫特受邓萨尼勋爵作品的影响,不同的是,这篇小说的背景设定是现成的。邓萨尼勋爵在《奇谭录》(The Book of Wonder)中的几篇作品,尤其是在《三个文人的奇遇记》中提到过几个罪犯抢劫未遂的悲惨故事。洛夫克拉夫特在本篇小说中沿用了这个故事结构,并虚构了故事发生的背景地点——新英格兰的一个小镇金斯波特。小说中三个盗贼的名字,也在影射从意大利、葡萄牙和波兰来到新英格兰,尤其是普罗维登斯的移民。本篇小说首次发表于《试验》杂志(The Tryout)的1921年7月刊上。
《可怕的老人》的手稿。 安吉洛·里奇、乔·查尼克、曼纽尔·席尔瓦三个人计划去拜访传说中的那个“可怕的老人”。这位老人只身一人居住在水街上的一座年代十分久远的房子里。人们都说他极其富有,身体却很虚弱。这样的老人对于里奇、查尼克、席尔瓦这样的专业盗贼来说,真是再好不过的盗窃目标了。毕竟他们三个都是名副其实的江洋大盗。 尽管金斯波特镇上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个老人一定在自己那座发霉又阴森的老房子里藏了价值连城的财富,但人们之间流传的可怕传说却足以让里奇那样的盗贼们对那座老房子心生畏惧了,所以一直没有盗贼敢去那里。说实话,这位老人的确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人们都说他曾经是一艘隶属于东印度公司快速大帆船的船长,但事情已经过去太多年了,没有人记得这位老人年轻时候的事情,他平日里深居简出,寡言少语,也从不跟其他人打交道,所以就连知道他名字叫什么的人也为数甚少。他家的前面有个园子,也是年代久远疏于打理,长了几棵歪歪扭扭的古树,院子里还有一堆他收藏的奇怪石头,那些石头都很巨大,被他以奇怪的方式排列组合,并涂上了颜色,看起来就像是某些神秘的东方寺庙里的塑像。有些顽皮的小男孩喜欢拿他长长的、银白色的头发和胡须取笑,或是试图扔东西打碎他那小格子的玻璃窗,但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恐惧这些异样的巨石,因而不敢靠近老人的房子。而让那些年龄大一点、好奇心更强的人更感到可怕的其实另有其事。他们有时会偷偷跑到房子附近,透过落满灰尘的格子窗向屋子里面窥视。他们看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房间里只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满了许多奇特的瓶子,每个瓶子里都有一个用丝线吊着的小小的铅块,就像钟表的钟摆。可怕的老人会和这些瓶子对话,管它们叫“杰克”“疤脸”“长脚汤姆”“西班牙人乔”“彼得斯”“埃利斯大副”等等,每一次当他对着一个小瓶子说话的时候,瓶子里的小铅块就会摆动起来,似乎是在对他的话做出回应。所有看见了这个高大又瘦弱的老人与瓶子进行异常对话的人都不敢再去看他第二次。但是,安吉洛·里奇、乔·查尼克、曼纽尔·席尔瓦三个人并没有金斯波特本地人的血统,作为新来的外国移民,他们一直游走在新英格兰生活圈和传统文化之外。在他们眼里,这位别人口中“可怕的老人”只不过是一个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老年人罢了。他连走路都必须靠拐杖,手还不停地颤抖,看了真叫人可怜。其实他们是真心地同情这位孤独的、不受人们欢迎的老人,因为镇上的人们都对他避之不及,每一条狗见了他都狂叫不已。但生意就是生意,他们三个人都已将灵魂献给了自己的事业,绝不会因为同情和怜悯而放弃盗窃。对他们而言,这位弱不禁风的老人既是一个诱惑,也是一个挑战,因为他没有银行账户,当他出门买少许生活必需品的时候,会用西班牙金币和银币付钱,而这些钱币已经是两个世纪之前铸造的了。 安吉洛·里奇、乔·查尼克、曼纽尔·席尔瓦三个人选定在4月11日的晚上对老人的房子进行抢劫。他们的行动计划是这样的:安吉洛·里奇和曼纽尔·席尔瓦会先进入房子里制伏老人并盗窃财物,与此同时乔·查尼克会把一辆汽车隐蔽地停在船街上,靠近老人庭院高墙的后门,静静地等待其他两个同伙把金银财宝搬出来,最后他们三个开车逃走。为了避免有警察突然出现,不需要他做出过多解释,整个计划必须悄无声息地低调进行。 三个人按照之前制定的计划开始行动了。为了防止事后引起别人的猜疑,他们三人决定分头行动。安吉洛·里奇和曼纽尔·席尔瓦各自从不同的地方出发,然后在老人位于水街上的房子正门前集合。尽管他们不喜欢那些被月亮照着的彩色巨石,还有那些枝杈纵横交错的多瘤树,但是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无暇顾及那些空穴来风的迷信。他们担心自己很难才能撬开老人的嘴,让他告诉他们那些传说中的金银珠宝藏在哪里,因为通常年老的海船船长都特别顽固而且倔强,为了让他说实话,可能有必要做一些不是那么令人愉悦的工作。不过,毕竟他已经年纪很大了,身体又那么虚弱,再加上他要面对的是两个人,综合考虑这些因素,或许他们的行动会比较顺利。而且,安吉洛·里奇和曼纽尔·席尔瓦逼供的经验已经很丰富了,他们都能轻易地让守口如瓶的人说出实话。更何况,老人那么虚弱,求救声也不会喊得很大,到时候及时捂住他的嘴就可以了。想到这里俩人才安了心,慢慢靠近唯一一扇透出亮光的窗户,然后就听到了那个可怕的老人正像孩子一样跟那些装着铅块的瓶子说话。然后,他们戴上面罩,礼貌地敲响了那扇历经了岁月冲刷的橡木门。 乔·查尼克待在隐蔽好的汽车里,这汽车就停在船街,靠近可怕的老人的房子后门,焦急地等待着两位同伴。时间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愈发感到慌张,坐立不安。之前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他俩还是没有出现。其实乔·查尼克比他的两个同伴都更加善良和心软。就在刚好超出他们约定时间的一个小时的时候,他听到老房子里传出了一阵令他感到不舒服的可怕的尖叫声。他心想,自己不是已经叮嘱过他们俩,不要对可怜的老人做太过分的事情吗?要尽量绅士地交流啊!他忍不住更加频繁地望向嵌在爬满藤条的石墙里的那扇狭窄的橡木门,不停地看手表上的时间,怎么都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拖延这么久的时间。是不是还没等老人说出宝藏的具体地点,他俩就下手太狠把他杀死了?所以他俩需要在房子里反复翻找而耽误了时间?查尼克真是不愿意大半夜一个人待在这个鬼地方这么久。这时,他察觉到大门后面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前,摸索着试图打开生了锈的门闩。随后,窄窄的、沉重的大门被向内打开了。路灯的光太微弱了,查尼克紧张极了,努力眯着眼睛向门内张望,想看看他的同伙们都带了什么好东西出来。但是他看到的跟自己预期得完全不一样。因为站在门内的根本就不是他的两个同伙,而是那个可怕的老人!他静静地倚靠在手中的手杖上,脸上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看着查尼克。查尼克直到这时才看清楚,那个老人的眼睛竟然是黄色的! 一丁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在小镇子里引发极大的反响。金斯波特镇的人们一整个春天和夏天都在不停地谈论着那三具无法辨认模样的尸体。那些尸体被海浪冲上了沙滩,全身都被短剑削碎砍烂,并且被靴子的鞋跟残忍地踩踏过,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一些人还絮絮叨叨地说起那辆停在船街上的被人遗弃的汽车,以及半夜醒来的居民听到的某种类似流浪的动物或者候鸟发出的惨叫,听起来极其残忍。但是那个可怕的老人却对这些发生在小镇里的琐碎事情丝毫不感兴趣。他天生就沉默寡言,上了年纪再加上身体虚弱,让他变得更加不爱说话。况且,身为一个老船长,他一定在他不为人知的年轻时代见过更多更加惊险刺激的大场面。 (战樱 译) 树 The Tree
《树》这篇小说可能写于1920年春天。从洛夫克拉夫特对历史细节的描写中,能推断出这个故事的发生背景可以精确到公元前四世纪中叶。但事实上,洛夫克拉夫特早在读到邓萨尼勋爵的作品之前就已经构思出了这个故事。本篇小说首次发表在《试验》杂志的1921年10月刊上。
《树》的打字稿(1921年4月)。 “命运自有安排。” 在阿卡狄亚有一座米纳努斯山,在翠绿的山坡上,有一处宅邸的废墟,周围环绕着一片橄榄树林。这座宅邸的附近有一座坟墓,过去曾有高大宏伟的雕塑群相伴左右,但现在也和这座宅邸一样变成了废墟。一棵异常巨大、外形丑陋的橄榄树长在坟墓的一边,它的根强壮有力,竟然推开了压在它上面的大理石。那些大理石是从彭忒利科斯山上开采来的。当月光微微地洒在扭曲的树枝上时,这棵树的样子会让人想到行为怪异的人或是可怕扭曲的尸体,许多当地人因此都不敢在晚上从这棵树前走过。米纳努斯山是可怕的潘神的栖息地,他有很多古怪的朋友。那些天真的村民们认为,这棵树和潘神那些古怪的朋友们之间一定存在某些可怕的联系,但住在附近小屋里的一个养蜂老人却给我讲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故事。 在他所讲的故事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这座建在山坡上的宅邸刚刚建成,富丽堂皇。里面住着两位著名的雕刻家——卡洛斯和穆赛德斯。他们的美名远扬吕底亚和那不勒斯,人们对他们的作品赞不绝口,但是没有人能说出他们两个人当中谁的雕刻技术更胜一筹。卡洛斯雕刻的赫耳墨斯像被奉在科林斯的一座大理石神殿里,穆赛德斯雕刻的帕拉斯像则立在雅典帕特农神庙附近的一根柱子上。艺术造诣上的互相嫉妒会将艺术家们之间的关系冲淡,而卡洛斯和穆塞德斯之间亲如兄弟般的友情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人们对此大为称赞,也都非常敬仰他们。 然而,卡洛斯和穆赛德斯之间虽说看上去亲密无间,但性格却不尽相同。穆赛德斯喜欢在夜里寻欢作乐,沉醉于泰耶阿城里的狂欢盛宴,而卡洛斯则喜欢独自待在家中,他会找机会逃离奴隶们的监视,独自一人溜进荫凉的橄榄树林深处。在那里,他会沉浸在自己满心的想象之中,构思着用哪种美的表达方式能够在将来把大理石雕塑刻画得栩栩如生,使它拥有永恒的美。然而,有些闲散的人说,卡洛斯是在跟树林里的神灵交流,他的雕像就是根据他在森林里见到的农牧神法翁和森林女神德律阿得斯雕刻而成的——他从来不临摹活的模特。 而当锡拉库扎城的僭主因为他们慕名而来时,没有人会感到惊讶,因为卡洛斯和穆赛德斯实在是太出名了。这位僭主计划为自己的城市雕刻一尊堤喀雕像,于是派使者找到了卡洛斯和穆赛德斯,并要求这座雕像必须无比庞大而且技艺高超,因为他要让它成为城邦的奇迹,吸引源源不断的旅行者前来观看。他们二人中,被选中作品的那个人将会获得超乎想象的褒奖;为了获得这份荣誉,卡洛斯和穆赛德斯必须互相竞争。众所周知,他们二人情同手足。所以这狡猾的僭主便忖度,这两位雕刻家一定不会向对方隐瞒什么,他们会互相帮助并且给对方提出改进的建议,由此便能雕刻出两尊这世间前所未见的精美雕像,而更美的那一尊雕像将使诗人们曾做过的最美的梦都黯然失色。 卡洛斯和穆赛德斯愉快地接受了僭主的请求,自那天起,凿刻之声便充斥于二人的奴仆耳中。他俩都没有向对方隐藏自己的雕像,但从不对外示人。因此,这两尊从创始之初就被禁锢的神像如何经由卡洛斯和穆赛德斯之手,从粗笨暗淡的大理石块幻化为精美绝伦的艺术品,这段过程无人知晓。 到了晚上的时候,穆赛德斯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到泰耶阿城里去寻欢作乐,而卡洛斯也还是会独自一人去橄榄树林里待着。然而不久之后,人们渐渐发现曾经像明星般闪耀的穆赛德斯变得不再那么快乐了。人们都在互相谈论着这件事,都觉得他的表现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得到了一个能让自己取得毕生最高艺术造诣的好机会,是一件多么难得、多么值得兴奋的事情啊!又有好几个月过去了,穆赛德斯依旧哭丧着脸,丝毫没有表现出大家热切期待的样子。 终于有一天,穆赛德斯说出了令他再也开心不起来的原因:卡洛斯病倒了。他这样一说,大家也就不再对他的表现感到惊讶了,因为大家都知道他跟卡洛斯的感情极其深厚又真挚,卡洛斯的病一定会让他难过。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有很多人都去探望卡洛斯。他们看到卡洛斯虽然面色苍白,但神情快乐又平静,这就使他的目光比穆赛德斯的目光更加有魅力了,因为穆赛德斯一直表现得神情焦虑、心烦意乱,他急切地将卡洛斯的奴隶们全都赶走,并由自己来亲自照料他的朋友,守在他的旁边,亲自给他喂食。厚重的帷幕遮盖之下的便是那两尊未完成的堤喀女神像,躺在病床上的卡洛斯和陪伴他左右的挚友穆塞德斯都没有再动过它们。 卡洛斯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愈发虚弱无力了。医生对此很是困惑,即使他拼尽全力医治卡洛斯,同时还有穆赛德斯尽心尽力地照顾,还是无济于事。他特别希望大家能够经常把他送进那片他最爱的树林里去,到了那里,他就把大家都支开,独自一人待在里面,仿佛他只想和某些别人都看不见的东西交谈。尽管穆赛德斯以为比起自己,卡洛斯更在乎森林里的农牧神法翁和森林女神德律阿得斯,这使他难过得热泪盈眶,但他还是让卡洛斯如愿,自己待在森林里。终于,卡洛斯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卡洛斯开始谈起自己生命之外的事情。穆赛德斯一边听他说,一边悲伤地哭着。听罢,他许诺为卡洛斯建造一座比摩索拉斯陵还要壮美的坟墓。但卡洛斯说他不想要任何豪华的陵墓。在将死之际,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从林中几棵特定的橄榄树上折下小枝,在他死后埋葬在他身边靠近头部的位置。不久之后的一个夜晚,卡洛斯独自一人坐在阴暗的橄榄树林中死去了。 穆赛德斯怀着悲痛的心情为自己最亲爱的挚友建造了一座美得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大理石坟墓。这世上除了卡洛斯,或许没有第二个人能雕刻出跟穆赛德斯一样绝美的浅浮雕,上面展示着极乐世界里的极尽辉煌。当然,穆赛德斯也没有忘记为卡洛斯从树林中的橄榄树上折下小枝,埋在卡洛斯头部的旁边位置。 穆赛德斯哀悼卡洛斯之死的悲痛之情一开始非常强烈,但后来他便克制住自己的情感,竭尽全力地投身于堤喀雕像的雕刻工作。所有的荣耀都将集于穆赛德斯一人之身,因为除了卡洛斯和穆赛德斯之外,锡拉库扎城的僭主再没有选其他人来完成雕刻工作。雕刻工作成为了穆赛德斯情绪的发泄窗口,他每天都辛勤地工作,连过去令他夜夜沉迷的寻欢作乐也抛到一边,现在的每个夜晚他都在卡洛斯的坟墓边度过。就在卡洛斯坟墓靠近尸体头部的地方,长出了一棵小橄榄树。这棵树的生长速度快得惊人,样子也很奇特,每个见到它的人都得发出惊叹。穆赛德斯似乎对这棵树的感情既着迷又排斥。 就在卡洛斯死后的第三年,穆赛德斯派信使禀报僭主,他已经完成了那尊雕像,就放在泰耶阿的广场上,人们也在暗中互相透露这个信息。与此同时,长在墓旁的那棵橄榄树已经枝繁叶茂、高大惊人,比其他所有的橄榄树都要高出很多,其中有一根粗壮的大树枝一直伸到了穆赛德斯雕刻雕像的房顶上。很多人都慕名来看这棵不同寻常的树,也对穆赛德斯雕刻的精美墓碑和堤喀女神像赞不绝口。因此,穆赛德斯几乎没有自己独处的时候了。不过他并不介意有这么多人来围观他的作品,实际上,在他倾注了全部心血完成了雕像之后,就很害怕自己一个人待着了。因为冷酷的山风吹过橄榄树林和卡洛斯坟墓旁的大树时,会发出神秘又可怕的声音,就像是含糊的说话声。 当僭主的使者们到达泰耶阿的那天晚上,天空漆黑一片。毫无疑问,他们来是要带走庞大的堤喀女神雕像,并带给穆赛德斯无上的荣耀,因此他们受到了当地保护人的盛情款待。夜深之时,一阵暴风席卷米纳努斯山山顶,从遥远的锡拉库扎赶来的人们无比庆幸他们今晚能入住城内而免遭寒风侵袭。他们聊起自己城邦里那位著名的僭主,以及城市的繁荣昌盛,并为穆赛德斯拥有为僭主雕像的荣誉而感到高兴。然后,这些泰耶阿人聊到穆赛德斯的心地是多么善良,他为卡洛斯的去世感到多么的伤痛,并且感慨地说,即使是雕刻完堤喀女神像得到了艺术桂冠,也无法抚慰他痛失挚友的悲痛之情。而卡洛斯如果还活着,这些艺术桂冠可能就不是穆赛德斯的了。他们还提到了那棵在卡洛斯坟墓旁边长出的橄榄树。此时山风刮得愈发尖利可怕了,锡拉库扎人和阿卡狄亚人都开始向艾俄洛斯祈祷。 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之后,保护人领着僭主的使者们走上山坡,走向穆赛德斯的房子。然而昨天一整夜的山风过后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大片废墟,奴隶们的哭喊声不绝于耳。那曾经被橄榄树林包围着的、有闪闪发光的柱廊的宽广大厅,曾是穆赛德斯居住和工作的地方,而今他们看到的只有坍塌的庭院和低矮的墙壁,以及那物是人非的孤独、颤抖与哀恸。从卡洛斯坟墓旁边的那棵树上长出了一根新的大树枝,垂直悬挂于华丽的列柱廊上,将这栋宏伟的大理石建筑彻底砸碎和毁坏了。使者们和泰耶阿人被眼前的一切吓呆了,他们仔细打量完这堆废墟,又看向那棵硕大又可怕的大树。这棵大树竟然跟人体近乎诡异地相像,树根更是神奇地伸进了穆赛德斯为卡洛斯精心雕刻的坟墓里。人们仔仔细细地搜索了穆赛德斯坍塌的房子,内心的恐惧感却愈发强烈。因为无论是穆赛德斯还是精妙绝伦的堤喀女神雕像都不见了踪影。巨大的废墟里一片混沌,两个城邦的代表大失所望,锡拉库扎的使者只能空手而归,而泰耶阿人则再也没有如此享誉盛名的艺术家了。最后,锡拉库扎人在雅典物色了另一尊绝美的雕像,泰耶阿人则出于自我安慰的考虑,在广场上建起了一座大理石庙宇,用来纪念穆赛德斯的才华、美德和他对挚友卡洛斯的兄弟情谊。 而卡洛斯墓旁的那棵橄榄树从他的坟墓里长出来,一直矗立在那里。老养蜂人告诉我,有的时候,夜里的风吹过,大树枝之间就会互相低声细语,不断地重复着一个词——“Ο?δα!Ο?δα!”(我知道!我知道!) (战樱 译) 乌撒的猫 The Cats of Ulthar
本篇小说写于1920年6月15日,很可能是洛夫克拉夫特写给自己心爱之猫的作品。在他1920年5月21日写的一封信中,洛夫克拉夫特概述了这篇小说的情节,表示仍然借鉴了邓萨尼勋爵的作品,尤其是对“黑暗流浪者”(邓萨尼勋爵在一篇作品中描述过的一个类似的部落)的引用。小说中叙述了一个古老的寓言传说,关于一场针锋相对的可怕的复仇。本篇小说发表于《试验》杂志的1920年11月刊上。
相传,在斯凯河边坐落着一座城市,城市的名字叫乌撒。在乌撒城里有一条法律:禁止任何人杀猫。每当我凝视着自己心爱的猫蹲坐在炉火旁发出哼哼的声音时,我就相信这个传说一定是真的。因为我觉得,猫是一种神秘的动物,与一些人类看不到的东西有着紧密的联系。猫是埃古普托斯的灵魂,身上背负着被遗忘的麦罗埃和俄斐的故事和传说。猫还是丛林王者们的亲族,继承着古老又神秘的非洲大陆的秘密。它跟斯芬克斯是近亲,说着同样的语言。但是比斯芬克斯还要古老,因为它还记得斯芬克斯已经忘记的事情。 在乌撒城禁止市民杀猫之前,城里住着一个年迈的老人和他的妻子,夫妻俩有个爱好,那就是设机关捕捉并且虐杀邻居们的猫。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难道是因为他们讨厌听到猫在夜里的叫声吗?还是他们觉得猫在黄昏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和花园是件不吉利的事情?但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这对老夫妻就是享受设圈套捕杀各种猫的乐趣,只要是来到他们家附近的猫,无一幸免。而且,很多居民都说,天黑之后老两口就动手杀猫,从猫的叫声能感觉到,他们杀猫的方式很特别。但是这些居民从不会跟这对老夫妇当面说这件事,因为他们不愿去看他俩那尽是皱纹的老脸。而且老夫妇的房子很小,位置也很隐蔽,隐藏在茂密的橡树林中,前面还有一处废弃的院子遮挡。事实上,尽管猫的主人们都很痛恨这对老夫妇,但他们更害怕他俩,敢怒不敢言。与其斥责老夫妇是残忍的凶手,不如看管好自己心爱的猫,尽量不要误入在阴森可怖的丛林掩盖下的老夫妇住处。如果实在没有看好自己心爱的猫,最后还是走失了,到了晚上就会听到猫被杀的叫声,猫的主人尽管心痛万分,也只能无力地哀悼死去的猫。或者是安慰自己,还好走失的是猫,而不是自己的孩子,这样想来,还要感谢命运了。不过,其实乌撒城里的居民们头脑也很简单,因为甚至没有人想过,城里的猫最初是从哪里来的。 有一天,从南边来了一支奇怪的商队,把车子开进了乌撒城窄窄的鹅卵石街道。这些人是黑暗流浪者,跟那些每两年来乌撒城一次的流动商贩不一样,他们在市场里用银子和商人们交换色彩艳丽的玻璃珠。没人知道这些人从哪里来,但他们做祷告的方式很独特,他们的货车上画的图案也很独特,是人的躯体,却分别长着猫的头、鹰的头、公羊的头,以及狮子的头。商队的领头人戴了一顶装饰着两只角的头饰,在两只角的中间还有一个奇怪的圆盘。 在这支奇怪的商队中,有一个小男孩,他没有父母,跟一只黑色小猫与他相依为命。命运没有怜悯他,他的亲人们都没能逃过黑死病,只剩下这只毛茸茸的小猫陪伴他,为他缓解悲痛;对一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来说,看到小猫憨态可掬的模样就感觉很温暖了,就不那么悲伤了。黑色流浪者们都叫他美尼斯,他常常坐在一个画有奇怪图案的马车踏板上跟自己的这只姿态优雅的小猫玩耍,渐渐地,他不那么悲伤了,脸上的笑容比泪水多了。 就在黑色流浪者们来到乌撒城的第三天早晨,美尼斯的小黑猫不见了。他在市场里大声地哭了起来。得知事情经过的几个乌撒人告诉他关于那对老夫妇的事情,还有他们晚上听到的奇怪的声音。听完这些,美尼斯便不再哭泣,他陷入了沉思,最后开始祈祷。他面向太阳张开双臂,用一种乌撒人听不懂的语言做祷告。其实大家也没有很努力地去听小男孩在说什么,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完全被天空和形状怪异的云朵吸引住了。那真是极其罕见的现象。当小男孩对着天空说出他的请求之后,他的头顶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奇怪的形状,向下投出阴影。那是一种由多种生物孕育出的物种,两侧长角,角间夹着一个圆盘。自然界充满了这种超出人类想象力的幻象。 那天晚上,这支商队离开了乌撒,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当人们发现整个乌撒城里都找不到一只猫时,他们开始慌了。每家每户的炉子旁边蹲着的猫都不见了。无论是大猫小猫,还是各种黑猫、灰猫、虎斑猫、黄猫、白猫,全都消失了。镇长老克拉农先生坚持认为是那些黑暗流浪者们为了替美尼斯被害的小猫报仇而带走了乌撒城里所有的猫,他还诅咒了黑暗流浪者商队和那个小男孩。但瘦削的公证员尼斯先生则认为,那对老夫妇的嫌疑更大,因为他们对猫的憎恶不仅臭名昭著,还愈发的肆无忌惮。但是尽管如此,也没有人敢去责问那对老夫妇,即使他们听到了客栈老板的小儿子阿塔尔的话之后,也还是不敢去。阿塔尔发誓说,他曾在黄昏时分看见乌撒城里所有的猫都聚集在那个被诅咒的院落的树下,每两只并排,迈着极其缓慢而庄严的步伐,绕着那栋房子围成一圈踱步,仿佛是在执行某种前所未闻的动物的仪式。乌撒城里的人们不敢确定这么小的孩子说出的话有多可信,尽管他们非常害怕那对凶恶的老夫妇已经用魔法迷惑了所有的猫并将它们杀死,他们还是不敢直接去找那个老人,而是想等他走出那个阴森森的、令人厌恶的院子,在外面见到他之后再去当面指责他。 于是,乌撒城里的人们白白气愤了一通,在愤怒中入睡了。但是当天亮之后,人们醒来时却发现——天呐!所有的猫都回到了它们熟悉的炉子旁边!大猫、小猫、黑猫、灰猫、虎斑猫、黄猫、白猫,一只都不缺。这些猫看起来都毛色光滑,体态圆润,还不停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人们互相谈论着这件怪事,都感到十分惊奇。这时老克拉农先生又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观点,之前就是黑暗流浪者们带走了猫咪,因为从来没有一只猫能从那对老夫妇的破屋中活着回来。虽然大家对老克拉农先生的观点不能完全赞同,但他们对一件事达成了共识,那就是,所有的猫回来之后都拒绝进食或喝浅碟里的牛奶,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在接下来的整整两天里,这些皮毛光滑体态圆润的猫没有碰任何食物,仅仅是在火炉旁或太阳下打盹。 直到整整一个星期之后,乌撒城里的人们才察觉到,那对老夫妇的破屋里到了晚上再也没有亮起灯光。然后,瘦削的尼斯指出,从猫咪们消失的那晚开始,就没人再见过那对老夫妇。又过了一个星期,镇长决定克服自己的恐惧,把调查那座陷入诡异寂静的破屋当成自己的义务。为安全起见,他还是谨慎地带上了铁匠商和裁缝图尔作为见证人。在撞破那扇破烂的门后,他们只发现两具被剔得干干净净的骷髅躺在泥地上,以及一大群爬在阴暗角落里的甲虫。 在那之后,乌撒城里的人们就此事讨论了很久。验尸官札斯先生和瘦削的公证员尼斯先生也激烈地辩论了很久,镇长老克拉农先生、铁匠商和裁缝图尔也几乎要被源源不断的质问给淹没了。就连客栈老板的儿子小阿塔尔也被刨根问底,还得到了一块糖作为报酬。人们反复谈论着那对老夫妇、黑暗流浪者商队、小美尼斯和他的小黑猫、美尼斯的祈祷以及当时天空的变化、商队离开乌撒城的那晚猫的集体失踪,还有在那个树丛掩映下的废弃院子里的破屋中发现的东西。 最后,乌撒的市民们通过了那条著名的法律,并被哈提格的商人们和尼尔的旅行者们广为传诵,那条法律就是:在乌撒,严禁任何人杀猫。 (战樱 译) 神殿 The Temple
本篇小说是洛夫克拉夫特早期创作中最长的一篇,大约写于1920年夏天,约在8月20日左右完稿,这一天也是洛夫克拉夫特的三十岁生日。小说中有对德国军人很明显的讽刺,也有对超自然现象的大量描述,对故事的叙述者是如何逐渐变疯的过程也描述得很有感染力。本篇小说是洛夫克拉夫特第一篇没有发表在业余杂志上的小说,几年后的1925年9月,《诡丽幻谭》发表了这篇作品。
犹卡坦半岛海岸上发现的手稿
1917年8月20日,我,也就是卡尔·海因里希,阿尔特贝格—埃伦施泰因伯爵,德意志帝国海军少校兼“U-29”潜艇的艇长,现将这个漂流瓶及里面的笔记投入大西洋中。我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大约是在北纬20度,西经35度左右。我的潜艇出了故障,搁浅在大西洋海底的这个位置了。我把笔记装进漂流瓶扔向大海,因为现在我周围的环境极其恶劣:不仅仅是因为U-29潜艇受到了致命的损坏,还有我作为德国人那钢铁般坚强的意志也遭到了灾难性的打击。 6月18日下午,我方通过无线电向当时正在驶往基尔港的“U-61号”潜艇报告,我艇击沉了一艘从纽约开往利物浦的“胜利号”货轮,位置在北纬45度16分,西经28度34分的海域。为了给海军部留下好看的纪录片,我们先让“胜利号”上的船员乘坐救生艇离开一段距离,然后再进行拍摄。“胜利号”船头先沉,船尾高高地扬出海面,然后垂直地沉没了。我艇的摄像机捕捉到了每一个细节,我甚至觉得把这么好的影片送到柏林去都有些可惜了。完成拍摄后,我艇用炮击沉了那些救生艇,然后潜回水中。 到了日落时分,我们的潜艇再次浮上海面,并在甲板上发现了一名船员的尸体,他的双手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紧紧地握着栏杆。这名可怜的船员很年轻,有着一头黑发,非常英俊。他可能是意大利人或希腊人,一定是“胜利号”的船员。很显然,当“胜利号”被击沉时,他一定是想要到我们的潜艇上避难,可结果是给英国人挑起的这场非正义侵略战争增添了又一个牺牲品。我们的人将他的尸体搜了个遍,想找找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纪念品,结果在他上衣的口袋里找出了一个形状很特别的象牙雕像,那是一位年轻人的头像,头上还戴着桂冠。我的同僚——海军上尉克伦策先生认为这个雕像年代久远,非常具有艺术价值,于是就从水兵手中抢了过来,据为己有。我和克伦策上尉都认为,一个普通的水兵可不配拥有这样的瑰宝。 我们要把尸体扔出潜艇时发生的两件事,在船员中引发了严重的骚乱。其中一件事是,本来那具尸体的眼睛是闭着的,然而,很多士兵都产生了幻觉,觉得就在那具尸体被掰开紧握栏杆的手时眼睛突然睁开了,死死地盯向正在弓着腰拽他的两名水兵——施密特和齐默——眼神里似乎还带着嘲笑。另一件事是,年长的水手长穆勒——一个迷信的阿尔萨斯下等人,情绪激动地喊着,发誓他看到了那具尸体被投入海中之后稍微下沉了一些便张开四肢,并且快速地游向了南方。克伦策和我才不会相信这些下等人的痴言妄语,于是严厉地训斥了那些受到蛊惑的船员,尤其是老穆勒。 然而从第二天开始,麻烦就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先是有一部分船员出现了身体不适的状况。我觉得他们显然是被漫长的航程搞得神经太过紧张,因此总是噩梦不断。他们中的部分人甚至变得神情呆滞,茫然迟钝。在确认了他们不是装病后,我免除了他们的工作。接着海上又恶浪滔天,于是我们决定将潜艇下降至海流相对平稳的深度。下降后的情况还算安稳,然而我们却遇上了一股令人困惑的向南流去的洋流,因为这股洋流在海图上根本不存在。病患的呻吟声简直太让人心烦了,鉴于他们至少没有影响到其他水兵的士气,我们便没有采取极端措施对付他们。我们的计划是一直在目前的位置停留,随时听从纽约方面的特工发来的情报,准备拦截“达契亚号”班轮。 到了傍晚,我们将潜艇上升至海面,发现风浪已经没有那么猛烈了。在北方的水平线上,我们发现了“达契亚号”的烟囱冒出的烟,不过借助相当长的距离和潜艇随时升降的优势,我方的安全是足以保证的。其实让我们更加感到担忧的,是水手长老穆勒说的那些痴言妄语,随着夜幕降临,他变得愈发疯狂,进入了一种孩子般幼稚又烦人的状态之中。他嘴里一刻不停地描述着自己的幻觉,说他看到了很多尸体漂在海底的舷窗外,那些尸体都死死地盯着他。他还说那些被水泡胀了的尸体中有一部分是我德意志海军在辉煌战果中战死的士兵,而这些尸体全都由我们昨天发现并扔进海里的年轻人带领。他说的这些话简直太反常、太可怕了,我下令将穆勒铐起来,并对他处以鞭刑。其他士兵看到老穆勒受到这么重的处罚都很不高兴,但是我仍然坚持认为整顿军纪是十分必要的。齐默代表众水兵向我请愿,要求将那枚不祥的象牙雕像扔进大海,我拒绝了。 到了6月20日,博姆和施密特两名水兵在前一天就已经病了,现在病情迅速恶化,已经彻底陷入疯狂的状态。我很后悔在我的官兵里面没有配军医,这都怪我过去的成见,认为德国人的金贵身躯不可冒犯。可是这两个人不停念叨着可怕的诅咒,极大地触犯了军纪,所以我就对他们实施了最严厉的处罚。船员们无疑对此感到非常不满,但这一措施却让老穆勒得以平静下来,后来他就再也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麻烦。鉴于他的良好表现,到了晚上的时候,我就下令将他释放,然后他就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了。 在接下来的一周中,我们所有人的神经都极度紧张,密切地关注着“达契亚号”的情况。但是老穆勒和齐默却失踪了,这导致船上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大家都猜测他俩是因为忍受不了内心的恐惧感而自杀,但是谁也没有目睹他们俩跳船的经过。我倒是觉得摆脱了老穆勒挺开心,因为即使什么都不说,他的存在也会让大家感到不安,时时提醒大家那些诅咒。现在每个人都选择了沉默不语,仿佛是在试图掩饰内心的恐惧感。其实有很多人都病倒了,但是他们再也没敢引起骚动。克伦策上尉也因极度的紧张而变得十分焦虑,甚至为了一些琐碎的事情就大发雷霆——比方说不断有海豚聚集到我们的潜艇周围,以及那股在海图上找不到的向南方流动的洋流也愈发强势了。 最终,我们还是没有遇上“达契亚号”,失去了袭击的机会。然而这样的失误也没什么稀奇的。其实比起失望,我们更多的是感到高兴,因为这样一来我们的潜艇就可以返回威廉港了。6月28日午时,我们的潜艇转为东北方向,航行的过程一切正常,除了那些数量大得惊人的海豚一直跟随我们的潜艇。 然而就在午后两点,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轮机舱爆炸了!就在机器没有发生任何故障,工人们也没有玩忽职守的情况下,爆炸就毫无预警地发生了,整个船体都剧烈地摇晃起来。克伦策上尉立即赶往轮机舱,发现燃料箱和大部分机械都已被炸得粉碎,机械师拉贝和施奈德也当场死亡。情况一下子变得极为严峻,虽然化学空气再生器尚未受到爆炸的影响,并且只要压缩的空气和蓄电池还能保持正常,我们就能操纵潜艇下潜、上浮和开舱门,但潜艇已经没有动力向前推进或者改变航路了。如果我们派出救生艇寻求救援,就相当于将自己交到了敌军手中,而那些敌军对我们伟大的德意志民族一直怀有不合情理的怨恨。雪上加霜的是,我们的无线电也在击沉“胜利号”之后坏掉了,导致我们也无法向帝国海军的其他U型潜艇发出求救信号。 从6月28日爆炸事故发生,到7月2日的这段时间里,我们的潜艇一直顺着那条洋流向南方漂流,完全无计可施,也没有遇上任何船只。海豚们依然包围在我们的潜艇周围,毕竟我们已经漂流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这些海豚还是一直跟着我们,真是令人惊讶。7月2日清晨,我们发现了一艘悬挂美国国旗的军舰,大家开始变得非常焦躁,都想赶紧投降。最后,克伦策上尉不得不枪毙了一名叫特劳伯的水兵,那是急于投降的人里最狂热的一个。他的死让大家在当时立刻安静了下来。我们趁美国军舰还没发现的时候,下潜躲开了。 7月3日下午,南方出现了一大群海鸟,海浪的起伏状况也透着不祥。我们将舱门关闭,打算静候事态发展,但是逐渐意识到我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选择下潜,要么等着海浪将我们的潜艇吞噬。潜艇里的气压和电力都在递减,而且我们也想尽可能地避免大动作消耗机械能量。但是面对现在的处境,我们已经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了。我们的潜艇并没有下降到很深的位置,并且过了几个小时之后,海流的状况也趋于稳定,所以我们决定将潜艇上浮到海洋表面。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尽管我们已经尽全力进行操作,可是潜艇还是不按照我们希望的方向往上浮。所有人就这样被困在海里,也深陷于愈发强烈的恐惧之中。有人又开始嘀咕克伦策上尉的象牙雕像,但是看到他掏出手枪之后又马上闭嘴了。为了转移船员们的注意力,我们让他们尽量保持忙碌的状态,不停地修补遭到爆炸损坏的各种设备,尽管我们都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 克伦策上尉和我轮班,一人睡的时候另一人要保持清醒。7月4日早晨五点钟左右,当时正好轮到我睡觉,士兵们发生了暴动。除了我和克伦策上尉,潜艇上下只剩六名船员。那六只蠢猪以为我和克伦策上尉已经不行了,就突然暴动。暴动的由头便是我们拒绝向两前天遇上的美国军舰投降。他们的精神已经完全失常,口中不停地说着诅咒的话,肆意破坏着潜艇里的物品和仪器。他们咆哮的声音就像是野兽一样,不断地说着关于那个象牙雕像的诅咒,还有那个死去的黑发的年轻人睁开眼睛盯着他们最后游走了的事情。克伦策上尉显然是被他们的暴动给吓傻了,果然他就是个外强中干又娘娘腔的莱茵兰人,瘫在那里跟个废物一样。我开枪射杀了那六个疯子,出于必要性的考虑,我逐个确认过,他们确实是都死了。 我们从双向舱门把那六具尸体扔出潜艇,这样“U-29”潜艇上就只剩下我和克伦策两个人了。克伦策看起来极度紧张,不停地喝酒。我们决定尽可能延长活下去的时间,充分利用潜艇里那些没有遭到疯子破坏且储备丰富的食物,以及化学制氧装置。我们的罗盘、深度计以及其他的一些精密仪器已经被破坏了,不能再用。因此我们只能靠着手表、日历,以及从舷窗观察到的物体移动速度来估判位置。幸好我们还储存了大量的电池,不管是潜艇内的照明还是潜艇外的探照灯都还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常用探照灯照射艇外,但只能看到海豚一直跟随着我们的潜艇。我对这些海豚产生了科学方面的兴趣。通常来讲它们的名字叫短喙真海豚,是属于鲸类的哺乳动物,没有空气用来呼吸的话它们是无法存活的。但有一次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只海豚看了两个小时,却发现它一直待在水下,没有浮到水面去换过一次气。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克伦策和我都认为我们还是一直在向南方漂流,并且同时向下沉得越来越深。闲暇的时候,我就看看潜艇外的海洋动植物,读一读自己随身带着的几本相关书籍,并根据书上的内容认出了多种海洋动植物。然而,我也注意到,克伦策上尉对海洋知识知之甚少。他完全没有作为一个普鲁士人的头脑,满脑子装的都是胡思乱想和投机倒把的完全没意义的事。死亡正在一步步向我们逼近,这对克伦策上尉产生了奇怪的影响,他开始频繁地祷告,向那些我们曾经杀害的男女老少忏悔自己的罪行,而忘记了自己是在为我们伟大的德意志帝国执行崇高的任务。一段时间之后,他的精神错乱行为愈发明显,甚至会长达几个小时之久地盯着那枚象牙雕像看,并且编起了海洋底下被遗忘和遗失的稀奇故事。有的时候,我想拿他做心理实验,就引导他进入自己编织的故事中去,然后听他没完没了地说那些史诗经典和关于沉船的传说。其实我觉得他很可怜,因为我不忍心看到一名德意志军人沦落到如此境地。但是我也不愿意跟他这样的一个人死在一起。因为我为自己感到骄傲,我的伟大帝国也会将我铭记,我的子孙后代也将被培养成我这样优秀的人。 到了8月9日,我们发现潜艇已经到达了海底,就用打开探照灯最强的一束光照到上面。那是一片巨大的波状起伏的海底平原,大部分被海藻覆盖,还有小型软体动物的壳散乱其间。到处都是外形奇特的黏滑物体,上面松散地覆盖着海藻,并有藤壶镶嵌其中。克伦策满口确定地说那是沉睡在海底墓地里的古代沉船。但他也对一样东西感到困惑,那是个坚硬物体的顶部,从海床地下突出来,高约四英尺,厚约两英尺,表面平坦,上表面光滑,顶端是一个大钝角的尖顶。我觉得那就是一块海底突出的岩石,但克伦策说他在那东西上面看到了雕刻。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浑身发抖,吓得不敢再看那个地方。这实在是难以解释,或许他是被海洋深渊里广漠、黑暗、辽远、古老又神秘的力量给镇住了。克伦策的头脑已经疲惫不堪了,但我仍然保持着德意志人的强大精神,并很快注意到两件事。一件事就是,我们的U—29潜艇已经处在深海里巨大的水压之中,大多数博物学家都认为,在这样的深度下不可能存在任何高等生物,可那些海豚依然在我们的潜艇周围正常游动。我能肯定,之前一定是过度估算了我们的深度,但即便如此,我们现在的深度也已经足以让这些生物的存活现象堪称奇迹了。另一件事就是,我们现在在海洋底部向南行进的速度,跟之前在海洋内靠着游过潜艇的海洋生物的速度测算出来的速度差不多,没有什么变化。 就在8月12日下午三时十五分左右,可怜的克伦策完全疯了。本来他应该在潜望塔操作探照灯的,但是我却看到他突然跑到了图书室,当时我正在里面读书。他的表情立刻出卖了他。我将把他的话记在这里,并在他着重强调的字下加了下划线。“他在召唤我!他在召唤我!我听见了!我们必须去!”克伦策一边喊着,一边从桌上拿起那枚象牙雕像,装进自己的口袋,旋即抓住我的胳膊,想把我拽到通往甲板的升降扶梯处。我马上就明白了:他想打开舱门,和我一起跳进海里!但是我可不打算跟他一起变成自杀狂或杀人狂。我表现得很犹豫,并且试图安抚他,但这只使他变得更加狂躁,并说道:“现在就过来,不要再耽搁了,与其抗拒着等死,还不如忏悔祈求原谅。”于是我只好放弃了安抚他的计划并告诉他,他已经疯了,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疯子。然而克伦策对我的话无动于衷,只是一味地哭喊着:“如果我疯了,那简直是太仁慈了!祈求诸神怜悯那些麻木的人吧,他们即使在可怕的死亡面前还能保持理智。来吧,一起变成疯子吧,他依然在充满仁慈地召唤着我啊!” 这一次情绪上的爆发让他脑中的压力有所释放,之后他便恢复了平静,并变得温和起来。他对我说,如果我不愿意跟他一起走,那就请让他一个人离开。这样一来,摆在我面前的路就一下子变得清晰了。克伦策上尉虽然也是一名德国人,但他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莱茵兰人。而且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潜藏着危险的疯子。如果答应他的自杀请求,我就能立刻获得自由,摆脱这个不再是我的同伴而仅仅是个疯子的威胁。我要求他在离开前把象牙雕像给我,但他只是以可怕的微笑回应我,我就没再坚持。接着,我跟他说,万一自己能获救,可以帮他把纪念品或者他的一缕头发带给他的家人们,但他还是用同样可怕的微笑回应我的话。然后克伦策上尉登上了扶梯,我也走到了操作杆前,我稍微等了一会儿,然后启动了送他出潜艇并被淹死的装置。等我发现他已经不在艇内之后,我就打开了探照灯,想搜索并看他最后一眼。我想确认克伦策上尉是否会像常理那样被水压压扁,又或者他是否会像那些非同寻常的海豚一样,毫发无损。然而探照灯照到的全是那些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潜望塔周围的海豚的模糊影像,我没能看到他最后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一直很后悔没有在克伦策上尉走之前偷偷地从他的口袋里拿回那枚象牙雕像。那枚雕像让我着迷,为之辗转反侧。虽然我天生不是艺术家,但我就是无法忘记那个头戴桂冠的年轻貌美的头像。而且我也感到很难过,克伦策上尉离开之后,我便没有了可以说话的人。克伦策上尉虽然跟我没有什么精神上的共鸣,但最起码比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要好得多。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一直在想死亡什么时候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我自己心里明白,获救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了。 第二天,我登上潜望塔,开始像往常一样用探照灯观察潜艇周围的情况。潜艇北面的情况在最近到达海底后的四天中都没有什么变化,但我感觉推动“U-29”前进的海流的速度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快了。然后我把探照灯调向南面,看到前方的海底明显下陷成了一个斜坡,形状规则的石块奇妙地躺在固定的地方,仿佛是按照某种固定的模式摆放在那里一样。我的潜艇还没有马上下潜到那么深的海底,所以我立即调整探照灯的角度,让光直直地照射下去。结果,由于探照灯的角度变换过大,造成了一条线路中断,我不得不花了好几分钟去修理。不过最终探照灯还是被我修好了,重新亮了起来,照亮了潜艇身下的海洋谷。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但当我看到被探照灯照亮的海洋谷的样子时,还是大为惊叹。虽说我是一个在传统的普鲁士文化熏陶之下长大的人,地质学的知识和各种传说也告诉过我海洋底下的景象千变万化,甚至会与陆地上的景象倒置,知晓这些道理的我本不该如此惊讶。但展现在我眼前的,竟然是许多宏伟建筑群的废墟,这些建筑经过精心布局,尽管建筑风格各不相同,但所有建筑都极尽壮美。这些建筑中的大部分都是用大理石建成,在探照灯下闪着白色的光辉。从整体上看,这是一个坐落于峡谷底部的巨大城市,在峡谷陡峭的斜坡上也星罗棋布着大量的神殿和别墅。即使屋顶已经崩塌、支柱已经折损,那里依然保留着远古时代的壮美气息,任凭岁月流逝也无法磨灭。 过去我一直认为亚特兰蒂斯只是一个神话传说,但我意识到此刻它就在我眼前。我立刻产生出了强烈的研究它的热情。我发现谷底过去曾有一条河流过,当我更加细致地观察时,我还看到了岩石和大理石铸成的桥和防波堤,以及曾经郁郁葱葱的美丽台阶和河路堤,现在都变成废墟了。我完全陷入了对这里的研究热情之中,几乎变得和可怜的克伦策上尉一样愚蠢又感性,以至于过了很久才注意到,那股向南的洋流已经停止流动了,而我的“U-29”潜艇就像飞机在地面上的城市中着陆那样,开始缓慢地降落在这座沉没的城市中。并且,我也是后来才发现,那些一直围在潜艇周围的一大群海豚也已经消失不见了。 潜艇一直向下沉降了大约两小时,才终于停在靠近山谷岩壁的一座石块铺成的广场上。从潜艇的一侧看过去,能看到整座城市的全貌。它从广场处开始倾斜,一直到达昔日的河岸。从潜艇的另一侧看出去,在距离潜艇极近的地方,几乎是我的面前,有一座装饰得富丽堂皇并且保存得极其完整的庞大建筑物,很显然这是一座神殿,一座完整地从坚硬的岩石上凿出来的神殿。这座巨大无比的手工铸成的神殿究竟是如何建成的,我根本无从想象。神殿的正面高大无比,上面有很多连续不断的凹槽。墙上分布着许许多多的窗户,中央有一扇敞开的大门,由一长串台阶连接。整扇大门都被巧夺天工的浮雕环绕,雕刻着酒神巴克斯的信徒们。支撑着这一切的,则是巨大的立柱和雕饰带,也都用华美无比的雕塑装饰其中。能看出,那些雕塑都在描绘理想化的田园风景,以及祭司和女祭司们一队一队地排列,手中拿着奇怪的宗教用具来礼拜一个光芒四射的神像。这些雕刻呈现出完美的艺术性,大部分都是希腊式风格,但也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它们看起来古老得可怕,因此只可能是希腊艺术的远祖,而不可能是直系祖先。毫无疑问,这座魁伟的神殿中的每个部分都是从我们所在的山坡上的岩石雕掘而出,整个神殿其实就是山谷岩壁的一部分,但是它内部的空间究竟宽广到什么程度,则是我的想象力所不及的。或许里面有一个或者一系列的洞穴,呈辐射状围绕着一个核心。尽管经历了岁月的流逝和海水的浸泡,神殿那远古的威容依然留存,如今,千秋万代都已过去,它依然是那样地光彩熠熠,那样地神圣不可侵犯,长存于大洋深渊那无尽的黑夜和沉寂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个小时来仔细研究这座陷落的海底城市,痴痴地盯着庞大的神殿里面的每一座建筑物,每一座拱桥和每一座雕像,被它们的美和神秘所折服。虽然我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近,但还是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我急切地将探照灯的光线照向每一个角落。借助探照灯的光线,我看清了许多细节,却看不见那座岩石神殿内部的样子。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意识到应该节省电力,就关闭了探照灯。和前几周潜艇漂流在海面上的时候相比,现在探照灯发出的光明显暗了许多。即便是这样,我想要探索这座水下城市秘密的欲望却愈发强烈。我,一个德国人,现在成了踏入这座被永远遗忘的城市里的第一人了! 我自己打造了一身混合了金属的深海潜水服,并进行了检查,然后试用并确认手提灯和空气再生装置一切正常。尽管凭借一人之力打开双联舱口有些困难,但我深信,凭借自己掌握的科学技能,我可以克服一切障碍,最终亲身踏入这座死城。 8月16日那天,我从“U-29”潜艇离开,踏入这座城市,步履维艰地走在废弃的、被淤泥覆盖的街道上,朝远古河道的遗迹前进。一路上我没有发现任何动物的骷髅或人类的遗骸,却搜集了很多考古学的文物,包括各种雕像和硬币。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对这种文化的敬畏之情——这种文化存在的时候,穴居人还在欧洲大地上漫步,也没有人见过尼罗河是怎么流入海洋的,这里就已经出现了高度发达的文明。对这文明,我只有敬畏,没有别的念头。如果我现在写的这份手稿有一天能被发现,别人就能够靠着它的引导和我的暗示,去解开深藏在这里的奥秘。后来,手提灯的电池快要消耗完了,光线开始减弱,我便回到潜艇,并决定第二天再去探索那座岩石建成的神殿。 到了8月17日,我想要去探究神殿奥秘的冲动还很强烈,然而一个巨大的打击却降临到了我头上:我发现给手提灯充电的设备在七月份的船员暴动中被损坏了。我勃然大怒。但作为一个日耳曼人,直觉禁止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去一个彻底黑暗的领域内部冒险,说不定那里是某种神秘的海洋怪物的领地,或者是一个我走进去便再也无法走出来的迷宫。我所能做的,只有启动U—29潜艇的探照灯,依靠探照灯已经非常微弱的灯光,登上通往神殿的台阶,去研究一下神殿外墙上的雕刻。光柱能以向上的角度照进大门里,我想试试能不能看见门里的东西,但只是徒然。就连天花板都看不到。在确定门里是坚实的地面之后,我往里面走了一两步,之后就不敢再前进了。而且,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这时我才明白可怜的克伦策上尉的恐惧情绪是如何产生的了,因为那神殿仿佛是在一步一步地牵引着我,我开始畏惧那不可见的水下深渊,恐惧感也愈发强烈。我回到潜艇里,关掉了所有的灯,坐在黑暗里沉思。从现在开始,必须节省电力,以应对突发状况。 8月18日是星期六,这一整天我都是在黑暗里度过的。我的意志被各种各样的思想和记忆反复拷打,几乎快要崩溃了。克伦策上尉已经在到达这个邪恶的远古遗迹之前疯掉然后自杀了,并且他直到临死前都一直在劝我跟他一起走。难道,命运保留下我的理性,只是为了最终让我屈服,并把我推向任何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无比可怕的结局吗?我的神经万分压抑,我必须摆脱这种弱者的迷茫。 那一晚,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丝毫不考虑省电的事情,整夜都开着灯。一想到电力会比空气和食物先用完,就让我很心烦。我甚至想到了安乐死,并且拿出了半自动手枪看它是否好用。快到早晨的时候,我开着灯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周漆黑一片,电力用尽了。我连续划了好几根火柴,火柴的光亮仅能维持一小会儿。我不禁深深地后悔,为什么我们之前那么没有先见之明,过早地用尽了潜艇上仅有的几根蜡烛呢。 当最后一根我敢浪费的火柴熄灭之后,我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我开始思考自己不可避免的死亡,并回忆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终于唤醒了到目前为止一直潜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那是会让我像迷信的弱者一样瑟瑟发抖的记忆。我在岩石神殿的雕刻上见到的那个闪闪发光的神像,竟和那溺死的海员从大海里带来、又被可怜的克伦策上尉随身带回大海的象牙雕像长得一模一样! 我对这个巧合感到困惑,但不至于感到害怕。只有低级的人才会急于走单纯的超自然因素这条捷径来解释这件奇怪又复杂的事情。这一巧合也太诡异了,但我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绝对不会把那些毫无逻辑关系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比如从击沉“胜利号”开始,直到我陷入眼下的绝境为止,这中间发生的所有灾难性事件。我觉得我有必要再多休息一会儿,于是就服用了镇静剂,重新睡去。在梦中,我又梦到了自己的窘境,甚至听到了那些就要被淹死的人们的哀号,看到了贴在潜艇舷窗上的死者的脸庞。就在那些死者的脸庞之中,也有那个带着象牙雕像的年轻人那张活生生的、带着嘲讽的脸。 我必须谨慎地记录今天醒来后发生的事情,因为我现在有些神经衰弱,幻觉和现实的感觉都混杂在了一起。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我这样的案例十分有意思,我也对此感到很遗憾,因为德意志的权威专家们不能对我的案例进行科学性地观察。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抑制不住地想要去探访那座岩石神殿。这种感觉增长得十分迅速,我只好本能地唤起一些恐惧的感情来将它向相反的方向引导,从而打消这个念头。然后我就感觉自己好像在蓄电池耗尽的黑暗中看到了光——那看上去像是水中的一道磷光,从面向神殿那一侧的舷窗里透了进来。这束光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因为据我所知,没有任何深海生物能发出如此强烈的磷光。可是,在着手调查之前,我又出现了第三种感觉,这种感觉是如此有悖常理,令我开始怀疑我的感官是否依然客观。我开始产生了幻听,透过“U-29”潜艇那完全隔音的船体,我仿佛听到了有韵律感和节奏感的声音,其中还透着一些狂野,就像是优美的赞美诗和合唱的圣歌。于是,我确信自己的精神和神经已经不正常了。我划了几根火柴,为自己灌下了一瓶镇静剂,之后感觉平静了许多,幻听的症状也好多了。但是磷光并没有消失,而且我也难以抑制自己幼稚的冲动,直想靠近舷窗去查找光源。这种感觉真实得恐怖,借着磷光我看清了周围那些熟悉的物品,包括我刚喝完的溴化钠水溶液空瓶。然而,那空瓶却不在我刚才放下的位置。空瓶的位置让我困惑不解,最后我只好穿过房间,摸到了它。它确实是在我所看到的那个位置。现在我才明白,这光要么是真实的,要么是一种始终如一、不可驱散的幻觉。最后,我放弃一切抵抗,登上潜望塔,去寻找光的来源。也许,那光来自另一艘U艇,我还有获救的可能?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违背了客观真理和自然的法则,或许是我混乱的大脑中主观的、不真实的产物,所以读到的人不能完全接受也是情有可原的。当我登上潜望塔之后,我发现大海并不像我预想的那样光芒四射,没有任何动植物在发出磷光。从斜坡延伸到河岸的城市也是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接下来我所目睹的事物,一点也不夸张、一点也不怪诞、一点也不恐怖,因为看到它之后,我就再也不相信我的知觉了。在那座岩石山上雕琢而出的海底神殿的门窗里,生动地闪烁着红色的光芒,仿佛有火焰在神殿深处的祭坛上猛烈燃烧。 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完全混乱了。当凝视那发出神秘光辉的门窗时,我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为异常的东西——那些东西实在是太异常了,我甚至无法用言语去形容。我觉得我看见了神殿里的一些东西,它们有些静止不动,有些正在移动。这时,我又开始听到了那种不真实的圣歌,跟我第一次在黑暗中醒来时所听到的一模一样。于是我所有的思绪和恐惧都集中到了那个海中的年轻人以及与我面前的神殿里的柱子上的雕刻一模一样的象牙雕像之上。我想起了可怜的克伦策上尉。他的尸体会跟那个他带进海里的象牙雕像葬在了什么地方呢?他肯定警告了我什么事情,但我并没有在意。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只是一个愚笨的莱茵兰人,那些让他痛苦到疯掉的烦恼,对我这样的普鲁士人来说却能轻易承受。 剩下的事情已经非常简单明了了。我那想要进入神殿探访的冲动已经变成了一种难以解释的、压倒性的命令,我最终还是没能抗拒。我这日耳曼人的意志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行动,自此之后,我的意志本身大概也会变成无所谓的东西吧。我将像疯狂的克伦策那样死去,但不会像他那样不戴任何防护和保护用具便投入海中。因为我是一个普鲁士人,一个有理智的人,我将在最后一刻都将自己所拥有的物尽其用。于是当我明白自己必须要到那里去之后,我就立即穿上潜水服、头盔和空气再生装置,然后马上开始记录下这段历史,希望有朝一日它能为世人所知。我会将这份手稿封装进一个瓶子里,在我永远离开“U-29”的时候,将它托付于大海之中。 面对死亡,我一点都不感到恐惧,即使疯子克伦策的预言一直萦绕在我耳边。我知道我看见的东西不可能是真实的,我也知道我的疯狂最终将会让我在空气耗尽之后窒息而死。我也知道从神殿里发出的光辉只是纯粹的幻觉。我将平静地死去,像一个堂堂正正的德意志帝国军人那样,永久地长眠于这黑暗的、被人遗忘的海底。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听到了恶魔般的笑声,我想也只是我这疲惫不堪的大脑产生的幻听罢了。就这样,我将小心翼翼地穿上潜水服,勇敢地走上那些台阶,走向那座古老的神殿,最终消失于沉默又神秘的海洋和无尽的时间之中。 (战樱 译) 关于已故的亚瑟·杰明及其家族的事实 Facts Concerning the Late Arthur Jermyn and His Family
本篇小说写于1920年下半年,是洛夫克拉夫特早期最出众的恐怖小说之一。它强有力地预示了未来的《克苏鲁的呼唤》。本篇小说也是洛夫克拉夫特首篇关于“遗传性退化变性”(hereditar y degeneration)的作品,小说主人公急速退化成了一头进化论定义下的“野兽”。这篇小说的全名很少被提及,仅是初次发表在《狼獾》杂志1921年3月刊和6月刊时使用过这个标题。后来,这篇小说又发表在《诡丽幻谭》上,但标题改成了《白猿》(The White Ape),这令洛夫克拉夫特很不开心。他随即在一封信中写道:“如果我用‘白猿’来命名一篇小说,那么这篇小说中就根本不会提到任何猿人。”
这种单倍行距的打字稿(可能是在1922年或1923年完成的)包含了在1921年的版本中没有出现的修改,是1923年4月末或5月初洛夫克拉夫特提交给《诡丽幻谭》五篇小说打字稿中的一篇。 生命是可憎的,而从我们所了解的所谓的“事实”背后,能窥探到比生命丑陋千倍万倍的东西。科学已经受到种种令人震惊的事件压制,最终恐怕会使人类这一物种彻底灭绝——如果人类算是独立物种的话——因为它储存的那些难以想象的恐惧一旦被释放到这个世界上,人类的平凡头脑是无法承受的。如果我们真正地了解自己,或许也会像亚瑟·杰明先生那样做。那天晚上,亚瑟·杰明先生把自己的全身浇满了油,然后点燃了自己的衣服。没有一个人去把他烧焦的残骸放进骨灰瓮,也没有人为他刻碑立传、述说生平。在他的死亡现场只找到了一些文件和装在箱子里的东西,但发现这些的人都希望彻底忘记一切,甚至连那些曾经认识他的人都不承认他这个人曾经存在过。 亚瑟·杰明先生是在见到了那个来自非洲的箱子里的东西之后,跑到荒野上自焚而死的。让他决定结束自己生命的,并不是自己不正常的外貌,而是箱子里装的东西。正常人如果拥有亚瑟·杰明那样的奇怪容貌,估计是没办法活下去的。但他不仅是个诗人,还是个学者,而且并不在乎自己的长相。热爱学习和知识是他们家族的优良传统,他的曾祖父罗伯特·杰明男爵是一位著名的人类学家,因此亚瑟从小就学富才高,而他的曾曾曾祖父韦德·杰明先生更是刚果地区最早的探险家,博学的他将自己对刚果的部落、动物以及文物都详细记录了下来。事实上,老韦德先生拥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知欲,他对“史前时期的刚果白种人”进行了大胆的猜想,并将自己的想法写成书出版,即《对非洲若干地区的考察》,但却招来了很多的不解和嘲笑。1765年,这位不惧任何艰险的探险家被送进了亨廷登的精神病院。 整个杰明家族的人都延续着疯狂的基因,人们都感到很庆幸,幸亏他们家族的成员数量并不是很多。杰明家族没有旁系分支,亚瑟是最后一代传人。如果亚瑟不是这个家族的末代传人,那么,在东西送到时亚瑟会怎么做就无从知晓了。杰明家族里的人似乎没有一个长得完全正常——总是有些缺陷,而亚瑟便是其中长得最丑陋的一个。然而家中祖先画像里的人们,也就是那些在韦德之前的先辈们,都看起来很正常。疯狂也的确是从韦德先生那一代开始,在他对自己为数甚少的朋友们讲述他在非洲遇到的那些不可思议的故事时,会一会儿表现得很高兴,一会儿又露出恐惧的神情。从他收集的那些正常人根本不会搜集、也不会保存的纪念品和标本上,也表现出了他的不正常。他的不正常还尤其体现在他将自己的妻子按照东方人的方式隔离。韦德曾说过,他的妻子是葡萄牙商人的女儿,与他在非洲相识,并且不喜欢英国人的生活方式。他的妻子在非洲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并在陪伴他第二次也是最长的一次旅行后,跟他一起回到了英国。后来,她跟着韦德进行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旅行,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从来没有人近距离地见过韦德的妻子,就连家里的仆人们也没有见过她的容貌,据说是因为她的性情极其暴躁又特立独行。她仅仅在杰明家族的房子里住过很短的一段时间,并且一直待在房子里最偏僻的一个角落,只有丈夫韦德先生陪伴左右。事实上韦德先生是最担心家人的人了。当他回到非洲之后,不允许任何人接触自己的儿子,除了一个从肯尼亚来的长相极丑的黑人妇女。在他的妻子去世之后,他回到家里的老房子,从此仅靠自己一人照顾孩子。 韦德先生跟别人谈的话,尤其是他喝多了酒之后说的话,让他的朋友们开始觉得他疯了。十八世纪是一个理性至上的时代,在那样的年代谈论刚果月色之下的狂野景象和奇异场景简直是极不明智的行为。而且韦德还提到过一座被遗忘的城市,里面有巨大的墙壁和立柱,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上面爬满了藤蔓,潮湿又寂静的石砌台阶通往地下那深不可测的巨大宝藏和不可思议的地下墓穴。而令韦德先生的朋友们觉得他最不理智的话,就是关于可能出没于那座被遗忘的城市里的生物——那些生物的血统一半来源于丛林,一半来源于古老的不相信神灵的城邦,就连普林尼先生也是抱着怀疑的态度去描述那些荒诞生物的。那些生物很可能是在大型类人猿占据这座濒死的城市之后大量繁殖和涌现的。然而就在韦德先生最后一次回到家中后,尤其是每当他在“骑士头颅”酒馆里喝上三杯酒之后,就会开始大肆吹嘘自己在丛林里目睹的东西,以及他是如何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那座城市废墟里面生活的。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不停发抖,整个人透着一股神秘的狂热。最后他终于提到了那些生物的事,然后就被送进了亨廷登的精神病院。即使是待在精神病院的铁栅栏里面,他也丝毫不后悔,因为他的大脑已经完全被稀奇古怪的事物控制了。在儿子度过婴儿时期开始长大以后,他就越来越讨厌自己的家,最后竟然对家庭充满了恐惧。然后“骑士头颅”酒馆就成了他的容身之地。在被关进精神病院的时候,他甚至还觉得自己得到了庇护,并模糊地表达了感谢之情。三年后,韦德先生在亨廷登的精神病院里去世了。 韦德·杰明的儿子菲利普更是个格外怪异的人。除了强壮的身躯跟父亲相像之外,他的长相很吓人,行为方式也很粗俗,所以大家都刻意地躲开他。虽然菲利普没有继承韦德那令人害怕的疯病,但是他天生愚笨智力极低,并且伴有间歇性的短暂情绪失控和暴力倾向。他身材矮小,力气却极大,并且身手灵活,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在继承了父亲的男爵头衔十二年之后,他与自己猎场看守人的女儿结了婚,人们都说那女人有吉卜赛血统。然而,就在他的儿子即将出生之时,菲利普就以一名普通水手的身份加入了海军。自那时起,人们就开始对他的怪异习性和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感到极度的厌恶。战争结束之后,人们听说菲利普给一名从事非洲贸易的商人当了水手,因为力大无穷又善于攀爬,他得到了很好的声誉。然而,就在这艘商船停靠在刚果海岸的那个夜晚,他却突然消失不见了。 真正让家族特性发生奇妙且致命改变的,是菲利普·杰明爵士的儿子——罗伯特·杰明。罗伯特身材高大,英俊帅气,尽管身材比例有一些轻微的怪异,但却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东方人的优雅,开始了他那学者和研究者的人生。他是第一个对疯狂的祖父韦德男爵从非洲带回来的数量庞大的收藏文物进行系统研究的人,也正是他使杰明这个姓氏在人种学领域里变得跟在探险家领域里一样出名。1815年的时候,罗伯特迎娶了布莱特罗姆子爵七世的女儿,并在婚后生下三个孩子。但是长子和末子从未对外露过面,传言是因为这两个孩子都有身体和头脑的严重畸形。家庭的严重不幸带给罗伯特巨大的打击,使他陷入深重的悲痛之中。他转而投身于科学工作中以寻求解脱,并深入非洲内陆进行了两次长时间的科学探索。到了1849年,他的次子内维尔,一个结合了菲利普·杰明的暴脾气和布莱特罗姆的傲慢性格的人,也同样是个让人们避之不及的人。他竟然跟一个粗俗的舞女私奔了,不过在第二年回来了,妻子去世,他独身一人带着年幼的儿子阿尔弗雷德重返家乡,得到了家人的原谅。而当年的这个幼儿阿尔弗雷德就是亚瑟·杰明的父亲。 罗伯特·杰明的朋友们都说,他是承受不起这一连串家庭不幸的打击从而发疯的,然而,其中真正的原因却可能只是单纯源于一则非洲的民间传说。当时罗伯特已经步入老龄,他一直都在搜集关于翁高各个部落的传说故事,那些部落就在祖父韦德先生和他自己都曾调查过的地区附近。他一直都试图弄明白祖父韦德先生所说的那些荒唐故事——那座居住着怪异的混血生物并且消失了的城市。祖父韦德先生留下的神秘图纸中存在着某种一致性,似乎在暗示着发疯的罗伯特的胡思乱想或许是源于他听到过的那些原住民神话。1852年10月19日,探险家塞缪尔·西顿带着自己从翁高部落搜集到的资料手稿去拜访杰明家族的府邸。他到访的初衷是想把自己了解到的某些神话传说——由白神支配着众白色类人猿的灰色城市——告诉罗伯特,或许这些手稿对一个人种学家来说会很有价值。在他们的交谈过程中,西顿提到了很多详实的细节,但他们的具体谈话内容我们是永远不会知道了,在那之后一连串可怕的悲剧就开始了。当罗伯特·杰明从他的藏书室出来的时候,他身后躺着探险家塞缪尔·西顿的尸体,已经被他掐死了。而就在警察前来逮捕他之前,他又接连杀害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包括从未公开露过面的大儿子和小儿子,以及跟吉卜赛舞女私奔后又回到家中的二儿子。二儿子内维尔·杰明虽然被杀,但是成功地保护了自己两岁的幼子免遭杀身之祸——虽然这幼子显然也在罗伯特·杰明那疯狂的杀人计划之中。进了监狱之后,罗伯特·杰明一直固执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并且不断地尝试自杀,最终在被关押的第二年死于中风。 阿尔弗雷德·杰明在四岁生日那天世袭了准男爵的爵位,但他的人品和性情却从未与他的爵位相称过。二十岁的时候,他加入了一个音乐厅表演剧团,三十六岁的时候又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跟着一个美国的巡演马戏团跑了。然而,他最后的结局却极其恐怖:在巡演马戏团里,有一只体型庞大、毛发颜色比同类都要浅的雄性大猩猩,这只大猩猩性情出奇的温驯,观众们都很喜欢它。阿尔弗雷德·杰明对这头大猩猩异常着迷,有很多次都隔着铁栏杆跟它长时间对视。最后,他向马戏团申请训练这头大猩猩,并得到了允许。他的训练成果出奇的好,观众们和同事们都对他大为赞赏。马戏团巡演到达了芝加哥之后的一天早晨,大猩猩和阿尔弗雷德·杰明排练了一场已经表演得非常熟练的拳击比赛。但是,大猩猩出拳时用力比平常大了一些,伤到了阿尔弗雷德·杰明,让他感到自己作为一名业余驯兽师的身体和尊严都遭到了损害。至于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戏中之王”马戏团的成员们都不愿意再提起。事实上,他们万万没想到,阿尔弗雷德·杰明先生竟会发出一声刺耳的、野蛮的尖嚎,用两手紧紧抓住大猩猩,并且把它把撞到兽笼的地板上,发疯似的用力咬向大猩猩长满了毛的喉咙。大猩猩一开始并没有进行自卫,但没能忍耐太久就开始反抗。当职业驯兽师赶到现场想提供一些帮助的时候,准男爵阿尔弗雷德·杰明先生已经被大猩猩撕咬得面目全非了。 亚瑟·杰明是阿尔弗雷德·杰明先生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音乐厅女歌手所生的儿子,在阿尔弗雷德·杰明抛弃了亚瑟和他妈妈之后,妈妈就把小亚瑟带到了杰明家族的宅邸。没有人对他们母子的到来提出反对。亚瑟的母亲对贵族家的礼数和尊严并非一无所知,因此让亚瑟接受了家庭条件允许范围内的最好的教育。后来杰明家族的财产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房子也是年久失修,无钱修理便任其荒废。但年幼的亚瑟却对这幢老旧的宅子及其中的一切相当倾心,和杰明家族的其他曾经在老房子里居住过的家庭成员完全不同,他是位诗人和梦想家。左邻右舍们都说,亚瑟的这种气质一定是继承了祖母——也就是韦德·杰明那位无人见过的葡萄牙妻子——的拉丁民族血统,但大多数人都对亚瑟这种对美的痴迷追求嗤之以鼻,也同样鄙视他那音乐厅女歌手出身的母亲,因而他们的社会认可度极低。亚瑟·杰明对诗意和美的细腻敏感,跟他粗犷笨拙的外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令人印象极为深刻。大部分杰明家族人的长相都有一些细微的不正常之处,而亚瑟的长相尤其怪异。很难说他的容貌到底像什么,只能说他的表情、他的五官和他奇长的手臂都会让初次见到他的人对他产生本能的排斥感。 或许是为了补偿他难堪的外貌,亚瑟·杰明在头脑和性格方面都十分出众。天分极高又热爱学习的亚瑟成了一个博学多才的人,获得了牛津大学的最高荣誉,因此为家族赢回了知识分子的良好声誉。不过尽管亚瑟在诗词方面的天分要比科学研究方面的天分更高,他还是想继续走前辈的道路,利用韦德先生遗留下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藏品,进行关于非洲人种学和古代文明的科学研究。他的想象力很丰富,常常幻想着韦德先生曾深信不疑的史前文明,并且根据自己的幻想和韦德留下的笔记手稿,编出了种种讲述沉默丛林城市的荒诞传说。起初,亚瑟对那个无名又神秘的丛林混血种族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既害怕又向往。为了给自己的种种想象找到可能的依据,他不断进行考察,结果在自己的曾祖父和塞缪尔·西顿从翁高收集的资料中找到了一线光明。 1911年的时候,亚瑟·杰明的母亲去世了,在那之后他决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进行调查。为了给调查活动准备必要的经费,他变卖了部分家产。在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之后,他划船去了刚果,开始了他的长途探险。比利时政府还为他安排了一队向导,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待在翁高和卡里里进行研究,并获得了远超自己预期的数据和资料。在卡里里有一位叫姆瓦努的老酋长,他不仅记忆力超群,并且还对古老的传说情有独钟。这位老人向亚瑟·杰明证实了所有他听说过的传说,并且还向他描述那座他曾经听说过的石砌城市和白色类人猿的故事。 据姆瓦努说,那座灰色的城市和那些混血的生物早已不存在了,他们是被好战的努班固族彻底毁灭了。努班固族在破坏掉城市里的大部分建筑物并杀掉那些混血生物后,就把他们此行的目标——标本女神——抢走。这个标本女神是一位白色的类人猿女神,她被那些怪异的生物顶礼膜拜,因为根据刚果的传说,她曾是统治这些生物的公主。姆瓦努不清楚那些像猿猴一样的白色生物是什么东西,但他认为,可能就是那些生物建造了那座已被毁灭的城市。杰明觉得这些信息还不能够满足自己的推测,于是在他的再三追问之下,他终于听到了一个关于标本女神的无比生动的传奇故事。 传说这位类人猿公主是从西方来的伟大白神的妻子,这对夫妻一起统治了这座城市很久,但是就在他们的儿子诞生之后,三人便一起离开了这座城市。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白神和他的妻子回来了,但是不久之后公主就死去了,白神就把公主制成木乃伊,供奉在一个巨大的石室中,让那里的生物崇拜,然后就独自离去了。至此,关于标本公主的传说一共有三个版本:第一个版本说,此后没发生任何事情,标本女神变成了部落间霸权的象征,因此努班固族就把女神抢走了。第二个版本说,神最后又回到了都市,并在妻子的脚边死去。第三个版本则说,他们的儿子长大之后——或许长成了人类,或许长成了类人猿或者神灵,说法不一——回来了,但是他对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不管这些荒诞离奇的传说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真相,它的大半内容都是那些富有想象力的黑人编造出来的。 此后,亚瑟·杰明便对韦德记载的丛林城市的真实性深信不疑。因此,当1912年初他真的找到了传说中的城市废墟时,也没有表现得特别惊讶。这座城市的规模过去是被过分夸大了,不过从到处散落的乱石堆能判断出,这绝不仅仅是个黑人的村落。可惜的是,从废墟中没有找到任何一件传说中的雕刻,但是发现了一个韦德先生曾经提到过的地下洞窟。可是探险队的探险装备尺寸过小,没有办法清除挡在地下洞窟通道上的障碍物,因而无法进入查看。在这段时间中,亚瑟还找到了当地的所有酋长,向他们请教关于白色类人猿和标本女神的事情,但是作为欧洲人,他还是很难从姆瓦努人口中获得更多的信息。最后,亚瑟找到了刚果交易所的一个代理商——比利时人维尔哈伦。维尔哈伦说自己也曾隐约听说过标本女神的传说,并且知道它的安放位置,可以想方设法得到它。他说,昔日强大的努班固族现在已经臣服于艾伯特国王的政权,只要国王动动嘴,他们很可能马上就交出那具以前抢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标本女神。有了维尔哈伦的这番话,亚瑟·杰明在驾船驶向英格兰的路上一直很激动,几个月之后他便可以得到那件拥有无可比拟的民族学价值的标本女神了,也就可以证实,自己的曾曾祖父韦德先生曾说过的疯狂故事其实都是事实。当然,住在杰明家附近的农民们或许也知道一些祖祖辈辈口口相传下来的更加疯狂的故事,那些故事都是他们的祖先们在“骑士头颅”酒馆里亲耳听到韦德先生讲述的。 回国后,亚瑟·杰明耐心等待着维尔哈伦寄来的包裹,同时更加勤奋地研究祖先留下的手稿和研究资料。冥冥之中,他开始觉得自己和曾曾祖父韦德先生很像,于是找来了韦德在英格兰生活时的遗物,以及他在非洲探险时用过的物品。他还听到了很多关于那位一直过着隐居生活的韦德的神秘妻子的口头描述,但是找不到任何一件她在杰明家族生活时用过的真实遗物。杰明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韦德妻子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清除得如此彻底,他猜测主要原因是韦德的疯病。他忽然记起,有人说过他的曾曾祖母是一位在非洲经商的葡萄牙商人的女儿。或许她会凭借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对非洲大陆的肤浅认知,嘲笑丈夫韦德对于非洲内陆的见解。韦德也许忍受不了她对自己的嘲笑。她最后死在了非洲,很有可能就是丈夫韦德为了向她证明自己所说的事情都是真的,而将她强行拽过去的。但是就在亚瑟·杰明沉溺于这些想象之中的时候,每每想到死于一个半世纪前的祖先们的所作所为皆为徒劳,就不禁会露出奇怪的笑容。 1913年6月的时候,亚瑟收到了一封维尔哈伦寄来的信,信中说他已经找到了标本女神。比利时人断言道,那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东西,简直超出了任何外行人的认知能力。因为他甚至无法判断那到底是人类还是类人猿,只能交给专业的科学家去进行判断了。而且,因为保存的条件很差,包括岁月的侵蚀和刚果的潮湿气候,尤其是极其外行的准备工作,都对木乃伊的保存非常不利。种种原因导致了木乃伊女神的残缺,这会给研究的进程带来非常大的阻力。在木乃伊女神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链,上面坠着一个刻有家族徽章的小盒子。或许这东西是努班固族人袭击了某个倒霉的旅行者之后,从其身上取下的纪念品,后来被供奉给了女神。就在维尔哈伦写到木乃伊女神的面部轮廓时,他做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对比,半开玩笑地说,他感觉那木乃伊女神的长相跟亚瑟颇为相像。不过他只是把这当成一个玩笑,信里绝大部分的内容都是在表达自己对科学研究的兴趣。最后他提到,他会对标本女神进行仔细地包装,并在一个月之后寄送给亚瑟。 1913年8月3日下午,箱子如期而至。箱子一到,就立刻被运到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摆满了罗伯特和亚瑟从非洲带回的样本藏品。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只能从仆人们的口中,以及事后对现场留下的物品和文件的调查来推测了。每个人的说法不一,其中最为详实和连贯的版本出自年迈的管家索姆斯之口。据这位可靠的管家说,箱子打开之前,亚瑟·杰明将其他所有的人都赶出了房间,紧接着大家就听到了他急急忙忙用锤子和凿子打开箱子的声音。箱子打开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房间里是彻底寂静的,索姆斯也记不清楚这段寂静的时间到底持续了多久,不过大约在不到十五分钟之后,房间里就传来了亚瑟·杰明极其恐怖的尖叫声,然后就看到他从房间里火急火燎地跑出来,跑向房子前门的方向,就好像他身后有可怕的敌人在追他一样。索姆斯记得当时亚瑟的脸色惨白,但又平静得可怕,那神情真的是难以描述。当他快要走到前门的时候,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飞一般地跑回来,最后消失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仆人们被亚瑟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站在楼梯口不停地向下张望,但是他们再也没有看到他们的主人亚瑟先生。不一会儿,他们就闻到了一股从地下室里飘上来的油味。天黑之后,从地下室通往院子的门那边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一个马童看见亚瑟·杰明从头到脚都闪着油光、冒着油味,偷偷地溜出房子,消失在房子周围的黑色荒野之中。然后,所有人都目睹了亚瑟·杰明无比恐怖的自杀过程。仆人们看到荒地上冒出一道火光,随后腾起了一大团火焰,亚瑟·杰明被焚烧的人体火焰直直地冲向了天空。自此,杰明家族不复存在。 人们没有将亚瑟·杰明烧焦的残骸碎片收集起来埋葬,是因为他们后来发现了一些东西,尤其是箱子中的标本女神。标本女神干枯萎缩,满是虫蛀,令人作呕,但是依然能辨别出它是一具某种未知的白色类人猿做成的木乃伊,但毛发比所有有记载的类人猿都要少,而且长相跟人类难以置信地接近。如果更多地去描述细节很可能会让读者们感到不舒服,但是有两个最显著的特征必须要说明,因为这两个特征无论是和韦德先生的非洲探险笔记内容对照,还是和刚果地区流传的白神与类人猿公主的传说对照,都相似得可怕。这两个特征是这样的:首先,那个挂在木乃伊女神脖子上的小盒子上面刻的纹章,正是杰明家族的纹章;其次,正如维尔哈伦在信中半开玩笑时说的那样,木乃伊女神那干瘪的面容,跟敏感的亚瑟·杰明那张惨白的、充满了反常的恐惧的脸,真的有明显的相似之处,而他自己又正是韦德·杰明和那位神秘妻子的曾曾孙。皇家人类学会的成员们把木乃伊女神烧毁,并把那个刻有杰明家族纹章的小盒子扔进了深井里面,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还坚决否认这世上曾经存在过亚瑟·杰明这个人。 (战樱 译) 塞勒菲斯 Celepha?s
本篇小说写于1920年11月初,首次发表在业余杂志《彩虹》(Rainbow )的1922年5月刊上。该杂志的女主编后来成为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妻子。本篇小说是洛夫克拉夫特动人又精妙的“邓萨尼式”小说之一,在构思上跟邓萨尼勋爵发表在《奇谭录》里的一篇作品《托马斯·沙普先生的加冕礼》(The Coronation of Mr.Thomas Shap )存在某些相似之处。《托马斯·沙普先生的加冕礼》中描写了一个人在梦境中过着另一种生活的故事。很显然,这篇故事是基于一个梦境,正如洛夫克拉夫特在一本札记中写的那样:“梦想着飞跃城市。”还有另一句相关的描述:“人的灵魂穿越回过去的世界——或者是想象中的国度——并把身体的躯壳留了下来。”
“我在一周前写了《塞勒菲斯》,昨天早上完成了《自外而来》。”(参见1920年11月19日洛夫克拉夫特写给法兰克·贝尔纳普·隆恩的信件)本稿可能是由他人代打的。 梦境中,库拉尼斯望见了坐落在山谷里的城市、远处的海岸,以及落满积雪的山峰峰顶,从那里能够俯瞰大海,还看到了涂着华丽色彩的大帆船正扬帆驶出港口,向着遥远的海天相接之地驶去。梦境中,他被称为库拉尼斯,而醒来之后,他又有别的称谓。在梦中有个新名字没什么不正常,因为他是家族中仅剩的成员,伦敦城里成千上万的冷漠之人中,能跟他说说话,并让他想起自己曾经是谁的人并没有几个。他失去了财产和土地,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他,他只是喜欢做梦,并且把梦的内容记录下来。看过他文字的人,无一例外都对他冷嘲热讽,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不再把自己的文章示人,后来也就慢慢地停止了写作。因为他越是从自己生活的世界里脱离出来,他的梦境就变得越发美妙,而这样的美梦是无法用文字表达在纸上的。库拉尼斯的想法跟现代人不一样,他不认为自己应该像其他作家那样写作。当其他作家们极力地给生活穿上神话的刺绣长袍时,库拉尼斯却将这件长袍剥下,让现实那丑陋的躯体裸露出来。在这样特立独行地追求美的道路上,库拉尼斯一直是独自一人。当事实和经验不能揭示出他所寻找的美时,他便转而到想象和幻觉中去寻求美。然后他就发现,他想找的美就在他家里的台阶上,就存在于他朦胧的儿时记忆中,那里有他曾听到过的故事和做过的梦。 很少有人知道,自己儿时听到过的故事和产生过的幻觉里面,到底存在多少奇妙的东西。因为,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们听到的话和做过的梦都没能在我们的脑海中形成完整的印象。而当我们长大成人并试图去回忆那些印象时,我们已被生活的毒药搞得迟钝呆滞并且平凡无奇了。不过,我们之中还是会有一些人会在夜里醒来,看到奇怪的幻影:那些像是被施了魔法的神奇山丘和花园,在阳光下歌唱的喷泉,矗立在低吟的大海之上的金色悬崖,广袤的平原向下延伸,一直到用石头和青铜建造成的沉睡的城市,还有骑在盛装打扮的白马之上的暗夜骑士,沿着茂密的森林的边缘行走。那时我们便知道,我们是从梦的象牙角门回望自己想象中的世界,在那里我们既聪明又不幸。 库拉尼斯突然进入了自己儿时的旧世界中去。他一直都在梦到自己出生时所在的那座房子,那是一座很大的石楼,爬满了常春藤,他之前的十三代先祖都曾生活在那里,他自己也曾希望在那里死去。在一片月色之中,库拉尼斯偷偷地从家里跑出去,溜进了充满香气的夏夜之中。他穿过花园,走下台阶,经过庭院里的大橡树,踏上那条长长的、白色的道路,走向村庄。那个村庄看上去非常古老,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如开始亏缺的残月一般惨淡。库拉尼斯想知道,在村里小屋的尖顶之下隐藏的究竟是沉睡,还是死亡。街道上满是长长的茅草,道路两边房屋上的窗玻璃都被打碎了,反射着光芒。库拉尼斯没有在那里逗留太久,他的步伐沉重而缓慢,像是被召唤一样朝着目的地走去。他不敢违抗这召唤,因为他害怕一旦违背,这召唤就变成现实世界里的冲动和渴望,只是一种幻象,毫无目的,不能将他引导向任何目的地。然后他就走到了一条小路上,那条小路从村庄的街道一直延伸到悬崖。他终于走到了这条小路的尽头,悬崖和深渊出现在他眼前,无论村庄还是整个世界都突然掉进了无声无息、无穷无尽的虚无之中。就连破碎的月亮和暗淡的群星也无法将天空点亮。信念一直支撑着库拉尼斯,催促他越过悬崖峭壁,跳进深渊之中,他不断地下降、下降、下降,在下降的过程中看到了很多阴暗、无形又未被做出的梦境,还有很多闪着微弱光亮的球体,或许是已经被做出的梦境的部分。他还看到了一些长着翅膀的东西在哈哈大笑,看起来仿佛是在嘲笑世界上所有做梦的人。就在这时,在他前方的黑暗中好像出现了一个裂缝,通过这道裂缝,他远远地看到了那座坐落在山谷中的城市,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闪耀着辉煌灿烂的光芒。他还看到了辽阔的大海和天空,以及海岸边屹立着的被积雪覆盖了山顶的高山。 就在库拉尼斯刚看到那座城市第一眼的时候,他醒了。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看见的,不是别的,正是塞勒菲斯,一座坐落在欧斯—纳尔盖山谷中的城市,位于塔纳利亚丘陵后面。库拉尼斯仍然清楚地记得,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日午后,自己挣脱了保姆的看管跑出去,望着从村子附近的悬崖上飘过来的云朵,任由温暖的海风吹拂着自己睡着了一个多小时,而他的灵魂在睡着之后,住进了那座城市——塞勒菲斯。后来家里人来找到他,把他叫醒并带回家,他十分抗拒,因为就在他被唤醒的时候,他刚刚梦到自己乘上一艘金色的大帆船,打算去那海天相接之处的诱人之地。而现在,他依然对从梦中醒来这件事感到很抗拒,因为他竟然在经过了四十年疲惫不堪的岁月之后,再一次找到了儿时那座令他感到难以置信的城市。 但是,三天之后那个夜晚的睡梦中,库拉尼斯再一次梦到自己找到了塞勒菲斯。和之前一样,他还是最先梦到了那个不知是沉睡着还是死去了的村庄,然后无声地滑进了那个深渊。这时,那道裂缝再一次出现在库拉尼斯面前。他依旧能从裂缝中看到城市里的尖塔在闪闪发光,优雅的大帆船在蓝色的港湾中抛锚停泊,还有阿然山上的银杏树在海风中随风摇摆。可这次库拉尼斯并没有像小时候做梦时那样被强行叫醒,此刻他仿佛长出了一双翅膀,缓缓地飞过长满了草的山坡,最后双脚轻轻地落在了草地上。此时此刻,他确实再一次回到了欧斯—纳尔盖山谷,回到了辉煌壮丽的塞勒菲斯城。 库拉尼斯在一片花香缭绕的花丛和草地之中向山下走去,走过了泛着气泡的纳拉克萨河,河上架着一座小木桥,很多年以前他曾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这座小木桥上。然后他继续走,穿过了冷风飒飒的森林,走到了塞勒菲斯城门旁边的巨大石桥跟前。眼前的一切都跟过去所见之时一模一样,大理石的城墙一点都没有变色,立在城墙上的优雅的青铜雕像也没有失去一点光泽。当库拉尼斯看到城墙上站着的哨兵也跟以前见过的那样年轻时,他便知道自己不必再为担心眼前的梦境会突然消失而颤抖了。然后他进入了塞勒菲斯城,穿过青铜铸成的城门,踩在铺满了缟玛瑙的路面上,路边的商贩和路上骑着骆驼经过的人都向他笑盈盈地打招呼,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这里一样。那座绿松石建成的纳斯—霍尔塔斯神殿也跟过去见到的并无二致,神殿里那些戴着兰花花环的祭司们告诉库拉尼斯,在欧斯—纳尔盖不存在时间,因此这里的人永远不会死去,可以永葆青春。然后,库拉尼斯通过树着立柱的街道,走到临海方向的城墙,那里聚集着很多贸易商人、水手以及从海天相接之地来的古怪的人。库拉尼斯在那座城墙下面站了很久,一直凝视着那座闪闪发光的海港,海风吹过,海面泛起涟漪,反射出太阳的光辉,无比耀眼。远处不断有从遥远的地方越过大海而来的大帆船轻快地破浪而行。他还同样凝视着岸边如帝王般巍然耸立的阿然山,它低处的山坡上有绿树在随风摇摆,而那白雪覆盖的封顶直插云霄。 库拉尼斯愈发希望自己能够乘上大帆船,驶向那些他曾听说过许多奇妙传说的遥远国度。所以他再次找到了那个很久以前曾经答应过他带他上船的船长。这个船长名叫阿西布,库拉尼斯找到他时,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坐在同一个香料箱上,看上去仿佛不知道自己已经度过了多少岁月一般。然后两个人就划着小船找到了停泊在海港里的一艘大帆船上。阿西布命令桨手们起锚,开始向着天边那巨浪滔天的塞雷纳利安海驶去。他们在海浪上颠簸了很多天之后,终于抵达了海天相接之处的海平线。但是大帆船并没有在这里停止航行,而是轻轻地漂浮起来,飞向了点缀着轻软的玫瑰色云朵的天空。从大帆船的龙骨下方,可以远远地看到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陆地、河流和城市,拥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被仿佛永不暗淡、永不消逝的阳光照耀着。库拉尼斯能够看到,地上到处是陌生的国度和河流、到处都是美丽无敌的城市。终于,阿西布告诉他,他们的旅程即将结束,很快就要进入塞拉尼安港口了,那是一座用粉红色大理石筑就的云城,就建在优雅的海边,西风从那里吹向天空。然而,就在塞拉尼安城里最高的石雕塔刚刚映入眼帘之际,天空中的某个地方传来了一个声音,把库拉尼斯吵醒了,又回到了他住在伦敦的阁楼里的现实生活中。 那天之后,库拉尼斯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去寻找那座不可思议的塞勒菲斯城,以及那些驶向海天相接处的大帆船,但都是徒劳,一无所获。尽管在梦里,梦境将他带到了许多绚烂多姿、前所未闻的地方,但是他在梦境中遇到的人们没有一个能够告诉他,如何才能找到位于塔纳利亚丘陵远处的欧斯—纳尔盖。在有一天夜里的梦境中,库拉尼斯飞过漆黑的山脉,看见山上有许多微弱的营火,每处都相距很远,还有一大群奇怪的毛茸茸的畜群,领头的那几只身上挂着铃铛。然后,库拉尼斯就飞到了这个丘陵地区里最荒凉的地方,这里甚至从来都没有人来过。他在这里发现了一面古老又可怕的石墙,或许这面石墙也是一条堤道,沿着山脊和山谷的走向呈锯齿形修建,那些石块极其庞大,人类靠双手几乎不可能垒上去,长度也特别长,两端都望不到尽头。当灰色的黎明降临之时,库拉尼斯飞越这面石墙,飞到了一片建造着许多古雅的庭园和樱桃树的土地,当太阳升起之后,他又看到了很多红色和白色的美丽花朵,碧绿的树木和草地,干净的道路,折射了阳光闪闪发光的小溪,蓝色的湖水,刻着精美雕刻的桥梁,还有红色屋顶的宝塔。库拉尼斯完全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甚至忘记了要去寻找塞勒菲斯的事情。不过等他沿着一条干净纯白的道路走到一座红色屋顶的宝塔时,他很快又想起了塞勒菲斯,并试图找当地的居民打听这是什么地方,以及怎么能去塞勒菲斯,可一路上一个人都没遇见,只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小鸟、蜜蜂和蝴蝶。在另一天夜里的梦境中,库拉尼斯走上一条潮湿的没有尽头的螺旋状石阶,爬上了一座高塔,从塔上的一扇窗户向外看去,可以俯瞰满月照耀之下的广阔平原,以及平原上的河流。沉默的城市从河岸开始延伸,他感觉这座城市的某些特征和规划布局似曾相识。库拉尼斯想沿着石阶继续走,或许就能找到人询问去欧斯—纳尔盖的路了。然而突然之间,一道可怕的极光从遥远的地平线处照过来,照亮了早已在久远的年代中化作废墟的城市,城市里尽是芦苇丛生的干枯河流和躺在地上的死尸。自从凯纳拉瑟里斯王征伐诸神归国后,诸神前来复仇,就让这座城变成了一座死城。 虽然库拉尼斯没有找到不可思议的塞勒菲斯城和驶向海天之际的大帆船,但是他这一路也遇到了很多神奇的事物。曾有那么一次,他走到了寒冷的沙漠冷原,并在那里遇见了一位独自居住在史前的岩石修道院中的大祭司,那位大祭司的脸上戴着黄色的丝绸面具,看不到真实面目,库拉尼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他。他愈发地不能容忍白天那段不能做梦的时光,因此为了尽量多地延长睡眠时间,他开始吸毒。大麻的效果令他非常满意,有一次他在吸了大麻之后的梦境中,进入了一个不存在实体形态的空间。在那里,有很多炽热的气体在研究实体形态存在的秘密。有一种紫罗兰色的气体告诉他,他所处的这个空间位于被称作“无穷”的世界之外,而“无穷”是一个拥有物质、能量和万有引力的世界。它还告诉库拉尼斯它从未听说过“行星”或“生物”这些事物,因而它仅仅是把库拉尼斯看作是从“无穷”世界来的一个异类。经历过这些之后,现在库拉尼斯非常渴望回到尖塔林立的塞勒菲斯城。因此他加大了大麻的剂量。然而很快他便把钱花得一文不剩,没有办法继续购买大麻了。最后,在一个夏日里,他离开了自己居住的阁楼,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不知什么时候就走过了桥,走到房子越来越少的地方。就在那里,库拉尼斯的美梦终于成真了。他遇到了一队从塞勒菲斯赶来的骑士,他们将把他带回塞勒菲斯并且永远留在那里。 这些骑士们都十分英俊,骑在红棕色的马上,身穿闪亮的铠甲,铠甲外还穿着金线编制的无袖外罩,并饰有奇怪的纹章。这队人马的数量很多,库拉尼斯差点把他们误认为是一整支军队。但骑士中的领袖却告诉他,他们来迎接他是为了向他表示敬意,因为正是他在自己的梦境中创造了欧斯—纳尔盖,因此他将被永远奉为欧斯—纳尔盖的主神。骑士们给了库拉尼斯一匹马,并把他送到整支队列的最前头,然后他就率领队伍威风凛凛地穿过了萨里地区的开阔丘陵地,朝着库拉尼斯和他的先祖们出生的地方进发。然而,骑士们前行的时候,时光却仿佛在倒流,这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每当他们在黄昏下通过村庄的时候,经常能看见只有乔叟或更早之前的人才能看到的房屋和村落,有时还能看见一些带着少量随从的骑士骑马路过。随着天色变得越来越暗,队伍前进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快,最后快得就像是在空中飞翔,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在昏暗的黎明即将到来之时,队伍到达了那座库拉尼斯儿时见到过的有生气的村庄,那座在他之前的梦境中不知是睡着还是死去的村庄。现在这座村庄又如儿时的库拉尼斯所见那般,是有生气的,早起的村民们听到了骑士们骑马走过街道的声音,便有礼貌地向他们致敬,目送他们转向那条通往梦中的深渊的小路。库拉尼斯以前只在夜里滑进过那个深渊,所以很好奇那里面白天会是什么样子。于是,当队伍接近悬崖边缘的时候,他就急切地望向深渊里面。正当他们骑马飞奔向通往悬崖的上坡路时,从东方的某处闪现出一道金色的光辉,给所有景象都镶上了一道灿烂的金边。深渊里现在沸腾着玫瑰色和天蓝色的混沌的光辉,隐形的歌者正在狂欢似的歌唱。库拉尼斯和骑士们一起越过悬崖的边缘,在灿烂的云朵和银光里优雅地降落。他们不停地向下飘落,身下骑着的骏马就好像在金色的沙子上面飞奔,不停地在以太里奔跑。终于,混沌的光辉逐渐散开,更加光亮辉煌的景象映入眼帘。库拉尼斯看到了光彩夺目的塞勒菲斯城,远方的海岸,能俯瞰大海的落满积雪的峰顶,涂着华丽色彩的大帆船正扬帆出港,驶向遥远的海天相接的地方。 在那之后,库拉尼斯就开始统治欧斯—纳尔盖及其周边所有的梦境中的国度,并在塞勒菲斯和云城塞拉尼安两地交替处理政务。在他的统治下,领地内一直平安祥和,并且他将来也会一直快乐地统治下去。然而,在印斯茅斯的悬崖下面,海峡里的潮汐却嘲弄着一具流浪汉的尸体,他曾在黎明的时候从半荒废的村庄里踉踉跄跄地走出来。潮汐还在嘲弄着他的尸体,并把尸体推上爬满了常春藤的特雷弗塔旁边的岩石。特雷弗塔已经被一位啤酒制造商买了下来,那位制造商是一个大腹便便又鲁莽无礼的百万富翁,一直沉浸在自己买下灭亡贵族的遗产的享乐气氛之中。 (战樱 译) 自外而来 From Beyond
本文写于1920年11月,但是直到1934年才发表在《奇幻迷》(Fantasy Fan )杂志上。“在我们的感知范围之外还存在着另一个世界。”这一想法在当时还是个非常新鲜的概念。洛夫克拉夫特在后来的作品里也多次提到了这一想法,例如1924年的《畏避之屋》、1927年的《异星之彩》以及1932年的《魔宅梦魇》。
《自外而来》的手稿。 我对发生在我最要好的朋友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身上的变化感到无比恐惧。两个半月前,他向我讲述了自己研究形而上学与物理学的目的,而当我怀着敬畏,甚至几乎是恐惧的心情劝告时,他却变得怒不可遏起来,并且将我赶出了他的实验室与房子。于是,从那天之后,我就一直没有见过他。不过,我知道他这些天几乎一直都把自己关在阁楼的实验室里,面对着那台该被诅咒的电子仪器,每日茶饭不思,甚至连仆人们都不见,但是我却没想到短短十周的时间能够将一个人改变成如此的模样。看到一个原本身体肥胖的人突然变得瘦骨嶙峋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看到他原本因肥胖而松弛下垂的皮肤变得泛黄或灰白;看到他眼窝深陷,眼圈乌黑,眼睛里闪烁着不祥的光芒;看到他前额隆起皱纹,静脉鼓起,双手抽搐颤抖,这种感觉就变得更糟糕了。况且,他现在邋遢得令人生厌,穿着疯狂混乱,发梢尚黑可发根已变得花白,那张过去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也留起了不加修理的白胡子——所有这些变化积累起来的印象实在令人惊讶。可就是在我被逐出房子数周后,这副模样的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就在夜间带着他那不算清晰的字条来找到了我;也正是这副模样的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一面手持蜡烛颤抖着邀请我走进这座远离本艾文伦特大街的老房子,一面鬼祟地打量着自己肩头,仿佛是在害怕这座古老孤寂的大宅子里某些看不见的幽灵。 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进行科学与哲学方面的研究根本就是个错误。这些东西应该统统留给那些呆板、毫无人情味可言的研究者,因为它们只会带给那些感情丰富、富有激情的人两种悲剧性的选择:如果他在自己的追寻之路上失败了,他将会感到绝望;而倘若是他成功了,他所需要面对的将是既说不出也想象不到的恐怖。蒂林哈斯特曾经一度是失败、孤独以及忧郁的牺牲品;可是现在,透过我那令我厌恶的恐惧,我知道,他现在已经沦落为成功的猎物。在十周以前,当他突然向我讲起那些他觉得自己将会发现的东西时,我的的确确曾警告过他。但他那时正处在一个激动甚至过度兴奋的状态下,虽然说话的声音还保持他一贯爱卖弄学识的口气,却更透着高亢和不自然的腔调。 “我们究竟对我们身边的世界和宇宙了解多少呢?”他说,“我们获得感觉的方法少得可怜,我们对周遭事物的见解更是无限地狭窄。我们只能看见那些被构造成能被看见的东西,而对它们的本质一无所知。透过五种软弱无力的感官,我们自认为能理解这个无限复杂的宇宙;然而另一些存在却有着更加广阔、更加强大、甚至能探知完全不同领域的感官,它们所看到的东西或许与我们所看到的东西有着天壤之别,甚至它们也许能够看到并研究整个物质世界、能量世界乃至生命世界。这些世界也许就近在咫尺,而我们的感官却从未发现过它们。我一直都坚信那些怪异、无法触及的世界就存在于我们周围。而现在,我相信我找到了一种方法来打破障碍。我没有开玩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那台靠近桌子的机器能产生一种波动,作用于那些存在于我们身体之内却未被我们意识到的感官——那些已经萎缩、退化掉的残余。这种波动能够为我们展现许多人类从不知晓的景象,甚至还有好几种我们所知道的有机生命体从不知晓的景象。我们将会看到那些狗儿究竟在对着黑夜里的什么咆哮;我们将会看到,午夜之后,那些猫儿究竟在竖起耳朵倾听什么。我们将会看到这些东西,而且我们还能看到那些从未有活物能够目睹的景象。我们将无视时间、空间甚至是维度的存在;我们将无需肢体上的移动就能凝视万物的初源。” 当蒂林哈斯特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曾劝诫过他。因为我知道他将会因此备受惊吓,而不是感到愉悦。但他是个顽固的狂信徒,并因此把我赶出了他的房子。而现在他仍旧是个狂信徒,但他渴望说话的欲望战胜了他对我的愤慨,于是他以命令式的口吻写了一张字条给我——我甚至都认不出那信上的字迹。他原本是我的朋友,现在却突然变成了一个令人胆寒的怪人。而当我走进他的住所时,那些似乎正潜行在一切阴影里的恐怖开始逐渐影响我。他十周之前所说过的话语、所信仰过的事物此刻似乎就具化在那烛光点亮的小小光圈之外的黑暗里。而房子主人那空洞、异样的声音更令我嫌恶。我希望他的那些仆人能在近旁。而当他提到仆人们在三天前都仓促离开时,我格外地希望自己没有听到这个消息。可这些仆人们离弃他的主子之前居然没有去告知一个可靠的朋友——比如我,这似乎有些不合情理,至少对于老格雷戈里来说是这样。自从那次蒂林哈斯特在暴怒中将我逐出房子之后,我所有有关蒂林哈斯特的消息都是从老格雷戈里那里听到的。 然而,很快,所有的恐惧均屈服在我那愈来愈强烈的好奇和惊奇面前。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我尚且只能妄自揣测,但我敢肯定,他将向我透露某些惊人的秘密或发现。过去,我曾过分地反对他进行那种超自然的窥探;而现在,既然他显然已经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成功,我也几乎一同分享了那他高涨的情绪。只不过,他为了获得胜利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也逐渐可怖地显现出来了。我跟随着这个男人因手中颤抖而摇曳的烛火,向上穿越过这间房子里空旷的黑暗。电灯似乎已经关掉了,当我就这件事问起我的领路人,他说这是为了某个特定的目的特意关掉的。 “那可能太多了……我不敢……”他继续喃喃低语道。我特别留意到了他那喃喃低语的新习惯,因为那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自言自语。当我们走进那间位于阁楼的实验室时,我看见那台可憎的电子仪器发散着一种阴沉而又不祥的紫色光辉。它正连接着一个强大的化学电池,但整个电路上似乎并没有电流通过——因为我记得在实验阶段时,这东西在运转时会发出噼啪与咕噜的声音。蒂林哈斯特嘟哝着回答了我的疑问,说那种持续的光辉是一种我不能够理解的电学现象造成的。 他让我坐在那台机器的左边,靠近它的地方,而后打开了一个位于一组围成圆冠的灯泡下方的某个开关。那种我熟悉的噼啪声又开始了,而后转变成一种嘎嘎作响的声音,并最后转变成一种嗡嗡的声响。那种嗡嗡的声响如此轻柔,仿佛又重新回归到了寂静之中。与此同时那紫色的光辉随着声音的变化变得明亮起来,然后再次暗淡下去,然后转变成一种阴暗而怪诞的颜色,一种我既无法描述也无法区分的混合色彩。蒂林哈斯特一直注视着我,并留意到了我迷惑的表情。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低声地说,“那是紫外线。”他古怪地嗤笑着我的惊讶。“你以为紫外线是看不见的吧,它的确是——但你现在的确能‘看’到它,还能‘看’到许多原本看不见的东西。” “听我说,这个东西制造的那种波动正在唤醒我们身体里沉睡的数千种感官。这些感官是亘古以来,我们从一些分散的原子进化到人类有机体的这一进化历程里继承下来的。我已经看到了真相,而现在我试着将它展现给你。想知道那看起来像是什么样子吗?我会告诉你的。”这时蒂林哈斯特直接正对着我坐了下来,吹灭了蜡烛,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我的眼睛。“你现有的感官——我猜最先是耳朵——会得到许多模糊的感觉,因为它们与那些沉睡的感官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然后才会轮到其他的感官。你已经听说过松果体了吧?我要大声嘲笑那些肤浅的内分泌学家,还有和他们一路的那些容易上当、一副暴发户嘴脸的弗洛伊德主义者。我已经发现了,松果体在诸多感官中是非常重要的。它最后能产生类似视力的感觉,并为大脑传输可见的图案。如果你是个普通人,这样你就能了解到它的大部分情况……我是说了解来自‘外面’的信息。” “这是你获得它大部分的方法……我是说得到大部分来自外面的迹象。” 我看着这间有着倾斜的南面墙壁、空旷的巨大房间。此刻,一些寻常眼睛无法看见的光线昏暗地点亮了这里。远处的墙角里全是阴影,而整个地方都呈现出一种朦胧的虚幻感。这种不真实的感觉模糊了房间的本来面目,并将想象引向象征和幻影的方向。在再次开口前,蒂林哈斯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渐渐开始幻想着自己正置身于某些巨大且难以置信的神庙之中。这些神庙里供奉着某些已经消失许久的神明;或是置身在某些模糊的巨大建筑之中,在那里不计其数的黑色巨型石柱从一片潮湿的石板上拔地而起,直达我视野之外云雾缭绕的高处。有一会儿,这些图像变得栩栩如生,但这一切渐渐让路给一个更加恐怖的感觉:那是一种置身在既听不见也看不见、无穷无尽的空间里所感受到的那种完全、绝对的孤寂。那里看起来是一片虚空、什么也没有,而我却感觉到一种孩子般的恐惧。这股恐惧迫使我从口袋里抽出那把一直带在身边的转轮手枪——自从那夜在东普罗维登斯被打劫后我就保持这个习惯。这时,在远方那最遥远的地方,某种声音轻柔地滑进了现实。那声音轻微地震颤着、无比的模糊,却明白无误地带着音乐的韵律。但这声音却蕴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疯狂特质。就是这种疯狂的特质使得那音乐带来的冲击对我来说更像一种施加在全身上下的轻微的折磨。那种感觉就像是突然听到有人在刮擦毛玻璃。与此同时,四周渐渐出现了某种像是寒冷气流的东西。这种感觉显然是从那遥远声音的方向传过来的。当我屏息等待的时候,我意识到那声音和风正在逐渐加强。这些感觉给了我一种古怪的想法——好像我被绑在铁轨上,一辆逐渐靠近的巨大火车头马上就要碾过来了。我开始对蒂林哈斯特说话,而当我这么做的时候,那些不同寻常的感觉突然消失了。我却只能看见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男人,只能看见那泛着微光的机器,还有这个昏暗的公寓。我发现自己几乎下意识地拔出了那柄转轮手枪,而蒂林哈斯特冷淡地对着它咧嘴嘲笑。但从他的表情来看,我肯定他所看到、听到的就算不会更多也至少和我所经历的一样多。我低声向他讲述我所经历的事情,而他则让我继续尽可能地保持安静和敏感。 “不要动。”他警告道,“因为在这些光线里,就像我们能看到那些一样,我们也能够被看到。我已经说过仆人们已经离开了,但我没有告诉你他们是怎么离开的。那个头脑迟钝的管家厄普代克夫人,就在我警告过她之后,她还是打开了楼下的电灯。然后那些线路开始共振。那一定可怕极了,尽管我是在另一个角度上看到、听到这一切的,但我在这上面都能听到她的尖叫。再后来,在房子各个地方发现的那些空空如也的衣服堆也够吓人的了。厄普代克夫人的衣服就在大厅的电灯开关附近,所以我才知道她当时干了什么。它捉住了他们。但是,只要我们不移动,我们就非常安全。记住!我们在和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世界打交道,而在那里我们几乎无依无靠……所以,别动!” 他所揭示的事情以及突然接到的命令混合成一种强烈的震惊,使得我陷入了一种肢体麻痹的状态。而在我的恐惧中,我的脑海里再次向那些感觉——那些蒂林哈斯特口里所谓的“外面”传来的感觉敞开了大门。此刻我进入了一个声音与运动变化组成的混乱漩涡里,令人困惑的图案出现在我眼前。我能看见这间阁楼那模糊不清的轮廓。但在空间中的某些位置上,似乎有一段由无法辨识的形状或云雾组成的翻滚沸腾的圆柱。这圆柱从我右边、头顶上的某个位置穿透了固体的屋顶,延伸向空中。这时,就像原来的感觉一样,我瞥见了那座神庙。但这一次,那些耸立石柱进入了一片由光芒组成的飘渺虚无的海洋里。自那光海里发出一道足以令人目盲的光束,沿着我早前看到的那个云雾缭绕的圆柱所在的路径照射下来。在那个景象之后,所有的一切几乎都变成了万花筒。在一大堆景象、声音以及无法确定的感官感觉所组成的混乱中,我感觉自己好像要被瓦解,或者以某种方式失去自己应有的固态形体一般。我一直都对一个明确而清晰的瞬间记忆犹新: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一片奇怪的夜空,那天空里充满了旋转着的闪光球体。当这幅景象退却消失之后,我看见了由无数发散着光芒的恒星所组成的星座或是银河。这银河或星座有着一个固定的形状,那正是一副扭曲了的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的脸孔。在另一个时候,我感觉到某些有生命的巨大物体擦过我的身边,甚至偶尔走过或者飘过我那本应该是固态的躯体。我觉得我看见蒂林哈斯特正看着它们,就好像他那受过更好训练的感官能直接看得见它们的形象。我想起他曾说过的松果体,不由得好奇他透过这种奇异的“眼睛”究竟看到了什么。 突然之间,我获得了一种更加广阔的视野。在那片光影交织的混乱之上出现了另一幅图案,虽然模糊,但却能持久存在且保持稳定。那景象的确在某些方面有些熟悉。因为视野中所有那些不同寻常的部分全叠加在那些寻常见到的、地球的景象之上。那就好像是坐在剧院里,看着电影投影到一块事先绘画过的银幕上一般。我能看见阁楼里的实验室,能看见那台电子仪器,也能看见坐在我对面的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那副难看的模样。但是所有那些未被我熟悉的事物所占据的空间里,没有哪怕一小点儿是空的。无数无可名状的形状,不论是否是活的,都以一种令人厌恶的无序状态混杂在一起,而在每一个我所熟悉的事物周围全都是无数怪异而陌生的存在。那就像是所有我所熟悉的事物全都进入了一个由其他陌生事物构成的世界,或者反之。最初出现的那些活动着的东西都是漆黑的、水母般的怪物,它们随着那机器所传出的震动一同松软无力地抖动着。而现在,它们的数目已经多得令人厌恶。我恐怖地看着它们重叠。它们是半流体的,有能力穿越彼此,也有能力穿越那些我们平常认为是固体的东西。这些东西永不停歇,但似乎永远都怀着某些险恶的目的漂浮在附近。有时,它们似乎在吞噬彼此。那些攻击者会突然冲向它的猎物,并在顷刻间将后者从我的视野中消除抹去。我战栗地意识到我可能知道那些不幸的仆人是如何从这个世界里消失的了。而即便当我努力去观察这个一直存在于我们身边、原本无法看见、现在却以新的方式展现在我眼前的世界的其他性质时,我始终无法将它们排除在我脑海之外。但蒂林哈斯特却一直注视着我,并开始对我说话。 “你看见它们了?你看见它们了?你看见那些在你附近漂浮,砰然下落,穿越你一生的每个动作的那些东西了吗?你看见那些人们认为只有纯粹空气和蓝色天空里存在的生物了吗?难道我没有成功地打破障碍吗?难道我没有向你展现那些任何活人都从未目睹过的世界吗?”我听着他的尖笑穿越那些可怖的混沌,看着他那张疯狂的脸令人厌恶地挤到了我的脸前。他的眼窝变成了燃烧着火焰的深渊,它们死死地盯着我,包含着在我看来仿佛是势不可挡的憎恨。而那台机器却仍可憎地嗡嗡作响。 “你以为这些胡乱挣扎着的东西让那些仆人消失了?蠢材,它们是无害的!但那些仆人的确消失了,不是吗?你曾经试图阻止我,你曾在我需要每丝每毫鼓励的时候阻碍我,你害怕那宇宙的真相。你这该死的懦夫,但我已经抓住你了!究竟是什么将那些仆人从这个世界抹掉了?究竟是什么使得他们尖叫得如此大声呢?……不知道是吗?你很快就会一清二楚了。看着我——听清楚我要说的——你以为真的有时间和光亮一类的东西吗?你想象过那些比如形状或物质一类的东西吗?让我来告诉你,我曾深入你那小脑瓜无法想象的深渊。我曾看见那无限的边界之外的世界,我曾召来那从群星而来的恶魔……我曾驾驭着那些从一个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散播死亡和疯狂的暗影……空间属于我,你听见了吗?那些东西正在追猎我——那些吞噬和瓦解的东西——但我知道如何避开它们。是你,它们得到的将会是你!就像它们得到那些仆人一样……激动人心吧,我亲爱的先生?我曾告诉你移动是很危险的,我告诉你别动,这是在拯救你——拯救你去看到更多的景象,让你能更多地听我所要说的话。如果你动一动,它们在老早以前就已经抓住你了。不要担心,它们不会伤害你,它们没有伤害那些仆人——那些可怜的混蛋只是因为看到了那些东西才叫得如此大声的。我的宠物们并不漂亮,因为它们来自一些审美标准……完全不同的地方。但我向你保证,蜕变不会让你感到丝毫疼痛——但我想让你见见它们。我几乎就能看见它们了,但我知道该如何停止。你不是很好奇吗?我一直都知道你算不上一个科学家。颤抖吧!哈,带着焦虑颤抖着去看那我所发现的终极事物吧!为什么你不动一动呢?这个时候?试试看?好吧,不用紧张,我的朋友,因为它们已经来了……看呐,看呐,诅咒你,看啊……它就在你的左肩上……” 接下来的我所需要叙述的就十分简短了,而且可能与你从报纸上读到的记述别无二致。警察听到从老蒂林哈斯特的房子里传出一声枪响,并在那里发现了我们——蒂林哈斯特已经死了,而我也不省人事。他们逮捕了我,因为当时那把转轮手枪正在我手上,但三个小时后他们又释放了我。因为他们发现蒂林哈斯特死于中风,而我那一枪直接射向了那台有害的机器。那时那台机器正无药可救地散落在实验室的地板上。我没有透露太多我所看见的东西,因为我怕法医会怀疑;但根据我含糊给出的叙述,医生仍旧认为我,毫无疑问地,被那个嗜杀且怀恨在心的疯子催眠了。 我希望我能相信医生的话。如今我不得不去想象,去琢磨我四周的空气和头顶的蓝天。如果我能打消这些念头,那将对我紧张不安的神经大有裨益。可我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人独处,也从未感到轻松过。有时,即使在我困倦的时候,一种被追踪的、令我毛骨悚然的感觉仍会带着彻骨的寒意向我袭来。而我之所以无法相信心理医生的解释,完全是因为一个简单的事实——警方声称那些仆人们是被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残忍地谋杀了,可是他们的尸体却从未被人发现过。 (竹子 译) 奈亚拉托提普 Nyarlathotep
本篇散文诗作于1920年12月初,首次发表于《美国联合业余刊物协会会刊》的1920年11月刊上。奈亚拉托提普,一个半埃及神,在这篇作品中华丽登场,并似乎象征着整个世界和宇宙的终极堕落和退化。跟《伦道夫·卡特的供述》类似,这个故事也是源于洛夫克拉夫特做的一个梦,这个梦实在是太令人印象深刻了,所以洛夫克拉夫特趁着自己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飞速地写下了故事的第一段。
奈亚拉托提普……爬行的混沌……我是最后一个……我将告知倾听着的空间…… 我记不清楚事情是在多久之前开始的,只能确定大约是几个月前。紧张的情绪十分恐怖。正值多事之秋,政局动荡,社会动乱,还有可怕的自然灾难,都加剧了人们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过去只在夜里最恐怖的噩梦中才会出现,而如今扩散到了所有的地方。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人们的脸色惨白,写满了忧心忡忡,互相之间窃窃私语着警告和预言,然而又没有一个人敢去下意识地重复和承认自己所听到的那些话。一种巨大又荒谬的罪恶感笼罩着大地,深渊之外,群星之间,寒流凛冽,人们无处可逃,只能在黑暗又荒凉的地方瑟瑟发抖。四季像着了魔一般,不按照顺序交替,夏日的炎热一直延续到秋天都不肯结束。人人都觉得,这个世界甚至全宇宙都已经不再由我们所知的诸神和神力主宰了,或许现在的主宰者是我们未知的诸神和神力。 奈亚拉托提普就是在那时从埃及来到这里的。没人知道他是谁,但他肯定有古埃及人的血统,皮肤黝黑,身材瘦削,面目凶狠,看上去像个埃及法老。农夫们见了他都要跪拜,然而没人能说出他们为何跪拜。他声称听到了自己所在星球之外的遥远地方的信息,便从二十七世纪的黑暗世界中赶来。他去过很多文明的国度,并且每到一个地方便购买很多奇怪的东西,例如玻璃和金属,然后把这些东西组合成更加奇怪的器具。他喜欢发表很多关于科学的言论,例如电力学和心理学,并且向围观的人们展示科学的力量,每次都把大家震惊得哑口无言。不过很快他就因此而名声大噪。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都慕名前来听他的演说,听后都禁不住战栗。然而后来,无论奈亚拉托提普走到哪里,人们都避之不及,因为他所到之处的人们都会在深夜里做噩梦而发出惨叫。这些惨叫甚至演变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公开的社会问题。现在,一些有识之士甚至希望能够在深夜里禁止人们睡觉,这样就能减少城里的尖叫,并且当那苍白又可怜的月亮照在绿色的水面上、滑行在桥面底下的时候,还有古老的尖塔在病态的天空之下倾颓之时,能尽量不被尖叫声打扰。 我仍然记得奈亚拉托提普是在什么时候来到了我们这座巨大、古老、产生了无数犯罪事件的恐怖之城。我的朋友曾经跟我说过他的事情,还告诉我他的演说有极强的魅惑性和诱惑力。因此我对他产生了很强的好奇心,急切地想要去最大限度地发掘他身上的秘密。但是我的朋友告诫我,奈亚拉托提普的秘密十分可怕,远远超出我最狂热的想象力所能承受的范围。那些秘密在一间黑暗的房间里被投射在一个屏风上,上面是除了奈亚拉托提普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出来的预言。他擦出的噼里啪啦的火花,只能在人的眼中被看到,而且是第一次见到。而且我还听到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认识奈亚拉托提普的人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景象。 那是在一个炎热的秋天的夜晚,我穿梭在拥挤又焦躁不安的人群中去看奈亚拉托提普。天气很闷热,一路上还需要走数不清的台阶才能到达他那令人感到窒息的房间。从房间里的屏风上投射出的阴影,我看到了废墟中被遮盖住的形体,在残垣断壁之后,有许多黄色的、邪恶的面孔在互相对视。我还看到了这个世界同黑暗斗争的景象,它对抗着终极空间中发出的毁灭波涛。世界在逐渐变暗、变冷的太阳周围旋转着,纠缠着、挣扎着。突然之间,火花就令人惊讶地飞绕在了围观者们的头顶上,人们的头发立刻竖了起来,投下了我无法描述的怪异的阴影,然后落在人们的头上。我比别人都要清醒,也更加相信科学,所以一边战栗着一边小声嘟囔了一句抗议的话,说他是在欺骗我们,这只不过是科学上的静电现象。奈亚拉托提普听到我的话之后,就立刻将所有人都赶出门,赶下了令人感到眩晕的台阶,走到午夜里潮湿、炎热又荒凉的街道上。我大声叫喊着说自己不害怕,以后也绝不会害怕。其他人也纷纷效仿我大喊,来抚慰自己。我们就互相发誓,这个城市还是一如既往,丝毫没有发生改变,还是充满生机的。然后电灯就开始暗下去了,我们就纷纷一遍一遍地诅咒电力公司,互相做着鬼脸,互相对着对方的鬼脸哈哈大笑。 我相信大家一定都感觉到了,绿色的月亮正在下沉,我们开始在月光的指引下不知不觉地走成了奇怪的队形,虽然大家都不敢去细想,但是似乎也都知道自己正在走向那不祥的目的地。当我们低头看向人行道,发现铺路的石头已经松动了,从石头下面钻出了草,只有生了锈的铁轨还能依稀辨认出电车轨道的位置。然后我们又看到一辆孤独的有轨电车,车上没有窗户,已经被废弃了,残骸瘫倒在轨道旁边。当我们望向地平线,发现自己再也看不到河边矗立着的第三座塔了,只有第二座塔那残破的轮廓挡在前面。这时我们的队伍分裂成了几条窄窄的纵队,每条纵队都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其中一条纵队消失在了左边的窄巷子里,只剩下可怕的阵阵哀嚎。另一条纵队则是进入了一个已经被高高的杂草堵住了的地铁入口,并且发出了疯癫的狂笑声和咆哮声。我自己所在的那条纵队则是走向了空旷的野外,并感到了与此时的炎热季节十分不相称的寒冷。我们继续在黑暗的荒野上前行,看到了身边邪恶的积雪反射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月光。这积雪是从何而来,着实令人费解,并且在融化的时候全都朝向同一个方向,那个方向指向一处海湾,海湾的四周有被蹭得发亮的墙壁。我们的队伍看上去真的十分薄弱,大家迈着沉重的步伐做梦一般地走向了海湾。我在队伍的最后缓慢地走着,觉得黑色的裂缝里透出的闪着绿光的雪片十分吓人,而且随着队伍前面的那些人陆续进入并消失在海湾之中,我感觉到自己好像听到了海湾中传出了令人不安的哀嚎声。然而我却没有足够的力量让自己停下来。我感到自己仿佛受到了前面那些已经进入海湾里面的同伴们的召唤,几乎是半漂浮地进入了海湾里随风飞舞的大雪之中。我感到十分寒冷,同时又很害怕,不禁瑟瑟发抖,就这样,我进入了那个不可思议的、什么都看不到的漩涡之中。 突然间,我恢复了知觉,开始尖叫,之后神志昏迷,又陷入了沉默。或许只有诸神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看到一个恶心又敏感的阴影在翻滚,像很多只手,又不是手,不停地在可怕的午夜里盲目地旋转。我还看到很多腐烂了的物体和尸体,以及很多个死去的世界,满目疮痍。里面有很多城市,阴森森的风掠过苍白的群星,吹得它们的光暗淡了下来。在不同的世界之外,徘徊着许多模糊的幽灵一般的怪异身影,那是不圣洁的寺庙里若隐若现的立柱。寺庙就建在无名的岩石上,位于太空之下,又在令人眩晕的虚空之下,处于光明与黑暗的星球之中。就在这片令人厌恶的太虚墓地之中,在象征着时间的神殿的内庭里,有一个含混不清的、令人发狂的打鼓声,还有稀疏的、单调的长笛在亵渎神明地哀鸣。原来,这些令人厌恶的打鼓声和吹笛声来自于那些庞大而黑暗的终极之神,它们在缓慢地、笨拙地、愚蠢地跳着舞,他们看不到,发不出声音,没有思想,因为他们的灵魂,就是奈亚拉托提普! (战樱 译) 屋中画 The Picture in the House
本篇小说写于1920年12月12日,首次发表于《全国业余作家刊物》(The National Amateur )的1919年6月专刊上,但实际上的发行时间是1921年春天。小说描写了一个虚构的城市——阿卡姆和米斯卡塔尼克山谷,二者都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神话”中源远流长。本篇小说中还运用了大量的新英格兰地区的方言,在洛夫克拉夫特后来的作品《印斯茅斯的阴霾》中,新英格兰地区方言得到了更多的运用。然而,在描述皮加费塔统治刚果的部分,洛夫克拉夫特对方言的运用却出现了大量的错误,因为这些方言都是他从托马斯·亨利·赫胥黎的一篇文章中直接引用的二手资料。
有洛夫克拉夫特手写修订的打字稿。 寻求恐怖的人常常会在奇怪又偏远的地方徘徊。这样的地方诸如多利买的地下墓穴,还有噩梦国度里的雕刻陵墓。他们会爬上月光照射下的莱茵河古堡废墟里的高塔,步履蹒跚地走下结满蜘蛛网的黑色台阶,台阶之下是被遗忘的亚洲诸城里的碎石遗迹。闹鬼的树林和荒无人烟的山脉被他们奉为圣地,他们就在无人岛上的凶险巨石附近游荡。然而那些真正狂热地追求恐怖的人,会把那种难以言表的恐怖当成一种新的刺激,当成自己存在的首要目的和理由,并且敬重新英格兰地区所有蛮荒之地里的那些古老又偏僻的农舍,因为那里充斥着各种阴暗的元素:力量、孤独、丑陋、愚昧混杂在一起,共同形成了他们所追求的最完美的恐怖。 在所有景象中,最恐怖的是没有涂漆的木头房子,远离人迹所至的道路,通常低低地建在潮湿的、长满杂草的山坡上,或者是斜靠在一些巨大无比的、突出地表的岩石上。在两百年甚至更早之前,这些房子就已经建在那里了,上面爬满了葡萄藤,旁边的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现在这些房子几乎都要被生长得无法无天的绿色树丛完全遮挡住了,但是房子上的小格子窗户还是能够犀利地看向外面,就好像是在用致命的麻木感去弱化那不可言说的疯狂。 就在这些房子里面,世世代代居住着一群古怪的人,仿佛从未见过房子外面的世界。住在房子里面的人们一直狂热地坚信,他们的祖先们是为了寻找自由而去开发荒野,从而离开了自己的种族。成功了的种族后代们确实享受到了自由,不再受到原族人的约束,却成为了自己头脑中想象出来的可怕幽灵的奴隶。由于脱离了文化的启蒙,这批清教徒们的实力分崩瓦解,肢解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分支。他们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承受着病态的自我压抑,同时还要在残酷无情的大自然中挣扎着生存,因此形成了他们鬼鬼祟祟的性格特征,自史前时代起,继承了他们那冰冷的北方传统。在必要的实践和哲学理念之中,他们身负原罪,所以不能成为美好的化身。正如所有的凡人皆会犯错一样,他们也会在犯错之后受到法典严苛的惩罚,因而试图去寻找隐藏于法典之上的庇护之所。所以他们越来越隐藏自己的品性,最后只有他们居住的寂静又昏昏欲睡的房屋能知道他们从遥远的过去至今所隐藏的一切。他们不善交际,不想摆脱能够帮助他们遗忘的睡意。有的时候,外面的人想要把这些房屋都拆除,心想着这么做或许是件好事,因为房子里面的人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1896年11月的一个下午,我遇上了一场大雨,冻得瑟瑟发抖,这时候如果出现任何一个能让我躲雨的地方我都会义无反顾地冲进去。所以在发现一栋饱受时间侵蚀的古老又破败的房子时,我立即进去了。当时我已经在米斯卡塔尼克山谷里旅行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沿途拜访当地的居民,想要搜集某些宗谱学方面的数据。由于我的行程路线十分偏远曲折,而且充满了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所以我觉得租一辆自行车出行会更方便一些,虽然这个季节对于骑车而言已经有些晚了。为了抄近路尽快到达阿卡姆,我踏上了一条明显已经废弃了的公路。暴风雨来临时,我恰巧走到了一个四周很大范围内都没有村落的地方,自然就找不到一个更好的躲雨的地方,只能去那个看起来令人很不舒服的木头房子里。房子坐落在一座岩石山的山脚下,两旁各有一棵不长叶子的榆树,窗户脏兮兮的,模糊不清,看不到里面,我却感到它们在向我眨眼睛。虽然房子就在路尽头不远的地方,却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时就给我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说实话,一栋正经的建筑物是不会那么狡猾又强烈地盯着经过它的人的。在我近期对宗谱学的研究过程中,我收集到了一些一个世纪之前的传说故事,这些故事让我对这样的地方产生了一些偏见。然而,迫于恶劣的天气状况,我还是克服了内心的顾虑,毫不犹豫地推着自行车走到房子跟前。眼前的房门紧闭,看起来是那么神秘又引人遐想。 我原本想当然地认为这个房子已经被遗弃了,然而当我走近它时,这个想法开始变得犹豫了。因为尽管通往房子的小路已经几乎被杂草覆盖了,但是依然保存完好,并不像是完全被遗弃的。因此我没有直接上去推门,而是敲了敲门,内心中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敲完门,我就站在门口那块粗糙的、长满了苔藓的石头台阶上等。我瞥了一眼旁边的窗户和上面的玻璃,发现尽管它们很古老,在风雨中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也几乎被灰尘完全覆盖了,但是丝毫没有被破坏,完好无损。因此我认为,虽然看起来与世隔绝,无人注意,这栋房子里面一定还是有人居住的。但是我的敲门声并没有得到任何应答,我又连续敲了几次门,还是没有人来开门。因此我试着去转动了一下那生锈的门闩,发现它竟然没有上锁。于是我就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狭小的前厅,墙上的石膏都脱落了,从房子里面传来一股微弱的但是极其难闻的气味。我把自行车也推进来,然后关上了身后的房门。前面有一道狭窄的楼梯,楼梯两侧各有一个小门,可能是通向地下室的。楼梯的左边和右边有几个通向一楼其他房间的房门,但是全都关着。 我把自行车靠在墙上,打开了左侧的一扇门,走进去看到房间很小,有一个低矮的天花板,微弱的光线从两扇灰蒙蒙的窗户里透了进来,微微地照亮了房间。整个房间几乎没有装修,家具都是极为简单而原始的。这间房间看上去像是个客厅,因为里面摆放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一座古老的钟表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壁炉架上面有一个巨大的壁炉。屋子里放了一小部分书籍和报纸,但是光线太昏暗了,我无法看清楚它们的封面内容,不过能看得出上面的复古气息,这让我很感兴趣。在这个地区,大部分我到访过的房子里都留存有大量过去留下的遗物,但是这间屋子里的东西却是彻彻底底古老的,因为在整个房间中,我甚至没有发现任何一样后革命时期的物品。只可惜这里的家具都太过简陋了,否则真的可以算得上是收藏家的天堂了。 我认真检查了这栋古旧奇怪的房子之后,那种一开始因为屋外的荒凉而心生的厌恶开始不断增强。究竟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让我感到恐惧和厌恶,这真的很难说明;但房间内的整个氛围里似乎裹藏了一些异样的东西,这让我想起了污秽的过去、引人不快的粗俗以及应该被遗忘的秘密。我甚至都不想在屋子里坐下,于是就一边徘徊一边研究起了刚才看到的那些书籍。我翻开了第一本让我感兴趣的书,那是一本中等大小的书,看起来非常古老,真没想到能在博物馆和图书馆之外的地方找得到这种古书。书被保存得非常完好,最外层包裹着由皮革制成的封皮,还安装了金属扣件。这么精致的书竟然会被放在这样一座简陋的房子里,实在是令人惊讶。当我打开书的扉页后,它的罕见程度使我内心的惊讶与好奇变得更加强烈起来,这是一本由皮加费塔依据水手佩洛兹的笔记用拉丁文写的刚果游记,于1598年在法兰克福出版。我对这本收录了德·布里绘制的精妙插图的书早有耳闻,于是迫不及待地一页一页往下翻看,甚至忘却了刚才的不适感。书里描写的雕刻品真是有趣极了,完全是根据想象和漫不经心的描述创作出来的,刻画的都是黑人,却拥有雪白的皮肤和白种人的外貌特征。要不是一个极其细微的细节触动了我疲惫的神经,我或许还不会合上书,让不安的感觉又重新袭来。这个细节就是,这本书总是会固执地想要对我展开它的第十二张全页插图,图上画的是食人王国阿兹库斯的一家肉铺,整个画面都阴森森的,十分恐怖。这么一个微小的细节就能把我给搞得心神不宁,真是让我感到丢脸。这一页插画的周边几页都是描绘阿兹库斯的美食的,但我还是不停地想起那幅插画,恐惧和不安一直干扰着我。 我转而走向旁边的一个书架,去翻看了上面仅有的几本书籍。其中有一本是十八世纪时的《圣经》,还有一本差不多同一时期的《天路历程》,里面的插画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木版画,是由年鉴编写者以赛亚·托马斯印制。还有一本科顿·马瑟 (1) 写的《基督徒在美洲的光辉事迹》,十分破旧不堪。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明显是同一时期的书籍。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一个明晰的声音,来自我头顶上的房间发出的走路声。我简直惊呆了!刚才我不断地敲门,并没有人回应啊!但是很快我就反应过来,或许那个人之前一直在熟睡,只是刚刚才醒过来。这么一想,我就不那么震惊了,继续听着从楼梯传来的吱吱呀呀的脚步声,那个人走下楼来了。他的脚步声听起来十分沉重,里面也带着一丝谨慎和好奇。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他那沉重的脚步声。我记得在我进屋的时候,把房门关上了。脚步声停了一会儿,很显然那个人是发现了我停在厅里的自行车。然后我就听到那个人颤颤巍巍地摸索着门闩,把大门打开了。 我看到,门口站了一个外貌极其古怪的男人,我本想大声惊呼出来,但是良好的教养克制住了这一想法。他上了年纪,胡子花白,衣衫褴褛,外貌和体格让我不由得心生敬意和好奇。尽管从整体看上去会给人一种衰老又贫困的感觉,但他的身高超过六英尺,身体结实又强壮,身材比例也很好。他那长长的胡须从脸颊上开始长,几乎将他的整个脸都给遮住了。我甚至没有想到,他的面色非常红润,皮肤也没有什么皱纹。高高的额头上散落下几缕花白的头发,已经因年老而变得稀疏了。他的双眼是蓝色的,虽然有一点充血,但是眼光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激情和热烈的情绪。这样的外貌实在是太令人印象深刻了。我猜想,他过去一定是一位高贵又帅气的人,只是现在变得邋遢不堪了。他现在的邋遢模样,让我感到非常无礼又带有攻击性。我没法说清楚他身上到底穿了些什么,给我的感觉就是一堆破布,堆在了一双又高又沉的靴子上面,整个人的肮脏程度也是难以言表。 他的外表让我本能地产生出了一种恐惧感,我已经准备好面对他的某种敌意。因此,当他示意我坐到一把椅子上,并用一种微弱的声音对我说话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卑躬屈膝和假意迎合,让我大为惊讶,因为这与我的想象极不协调。他说的话听上去很奇怪,带有很浓郁的北方口音,我本以为这种口音已经消失很久了。直到他坐下来,跟我面对面地谈话,我才仔细地辨认出他在说什么。 他向我传达了问候:“你是被困在暴雨中了吧?幸亏你就在这房子附近,进来躲雨是对的。我想我刚才是睡着了,要不然我一定会听到你的敲门声。毕竟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年轻了,最近,除非是很强烈的声音,要不然我都听不到。你是不是旅行了很长的距离才走到这里?自从他们把阿卡姆的驿站拆除,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过路人了。” 我回应道我是打算去阿卡姆的,并且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自己不应该这么粗鲁冒犯地进入他的房子。 听完我的话,他便继续说道:“很高兴见到你,年轻人。在这里已经很难看到新的面孔出现了。最近的日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打起精神了。我猜你是从波士顿过来的吧?我从来没有去过波士顿,但是我能一眼认出从城里来的人。1984年的时候,我们这来过一个男教师,但他后来突然离开了,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说到这里,这位老人突然轻声笑了起来,我问他为什么笑,他没有回答我。他看上去心情非常好,然而从他的外表来看,他又有很多怪癖之处。有那么一会儿,他一直用一种过分亲切热情的态度跟我交谈。突然我就想起了刚才看到的那本书,这本书对我的影响还是迟迟挥之不去,于是就问他是如何得到如此罕见的皮加费塔的《刚果王国》这本书。很明显,他犹豫了一下,不太想回答。但是我对那本书的好奇已经完全战胜了我初次看到这栋房子到现在所累积的恐惧感。我自我安慰道,我提出的这个问题不会是一个令他尴尬到难以回答的问题。幸好接下来他还是慷慨又顺畅地回答了我。 “哦,你是说那本关于非洲的书吧?那是埃比尼泽·霍尔特船长在1968年的时候卖给我的。可惜他后来死在战场上了。”我知道关于埃比尼泽·霍尔特的一些事情,在之前的宗谱学调查中见过这个名字,但独立战争之后就再也没有找到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任何记录。因此当我听到他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眼前一亮。我对他说,我很想知道他能否对我正在努力调查的工作予以帮助,并打算稍后向他询问相关的事情。 接着,他继续说道:“埃比尼泽在一艘塞伦商船上工作过很多年,从每个港口都带回过不少猎奇的东西。我猜他是在伦敦得到这本书的,他以前喜欢在商店里买东西。我曾经去过他家一次,就在一座山上,他在那儿倒卖马匹。当我第一眼看到那本书的时候,我就被里面的插图吸引住了,所以就用一些东西跟他交换了这本书。这真是一本奇怪的书,让我戴上眼镜看看。”这个老人在自己身上穿的破布里摸索着,找出一副脏兮兮的眼镜,那眼镜简直太古老了,镜片是八边形的,镜框是铁的。戴上眼镜之后,他从桌子上拿起那本书,满怀爱意地将它轻轻翻开。 “埃比尼泽能读懂这本书里的一些东西。这是用拉丁文写的,我看不懂。我曾经找过两三个教师给我读了一部分,还有帕森·克拉克,不过大家都说他后来淹死在池塘里了。你能读懂这本书里的东西吗?”我跟他说我能看懂拉丁语,并从整本书的开头部分找了一段翻译给他听。反正他也看不懂拉丁语,就算我翻译错了,他也不能纠正我。而且,他看上去像个满足的孩子一样,听着我翻译。他坐得离我很近,这让我着实感到不舒服,但是我又怕冒犯到他,所以一直不敢离开。他看不懂书里的文字,却又幼稚得像个孩子一样喜欢这本书里的插图,这让我感到挺有趣。我不禁想到,他家里放的其他用英文写成的书籍,他能读懂多少。想到这些,我对他的恐惧感便逐渐减少了,并对他微笑,听他继续对我说话。 他说:“这些图画能让人产生出许多奇怪的想法。比如前面这张图吧。你见过长成这样的树吗?上面长的大叶子从头一直垂到了地上。还有这些人,我感觉他们不是黑人,我猜他们是印第安人,或许是从非洲来的。你看这里,这儿画的动物们看上去很像是猴子,或者,是半人半猴的动物。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动物。”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给我看,插画家在书上画下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生物,像是某种龙,但是长着短吻鳄的头。 “不过,现在我要给你看一张我最喜欢的插画了。就在这儿,靠近这本书中间的位置。”老人的声音变得有点深沉,眼睛也变得更加明亮了。他的双手颤颤巍巍地在书上摸索着,这双手虽然已经不如过去那么灵活了,但依然足够完成翻阅书本的动作。随即,那本书被打开了,顺畅得几乎像是自动翻开的一样,这似乎暗示着有人经常翻阅这一部分内容。而那正是我所讨厌的第十二张整版插图,一家开设在食人王国阿兹库斯里的肉铺。我的不安情绪再度回来了,但是我尽量克制住不表现出来。插画作者所画的最离奇的部分就是,他把那些非洲黑人画得像是白种人,图画里的墙上挂着很多切割下来的胳膊和腿,简直惨不忍睹。而且,屠夫手里拿的斧子也十分不相称。就在我对这幅插画十分厌恶的时候,我面前的这位老人却看得津津有味。 “你觉得这幅插画怎么样?你在这一带没见过这样的景象的吧?我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时候,就告诉埃比·霍尔特,‘这幅插画就像是某种刺激着你的神经、并且让你热血沸腾的东西!’我读过描写屠杀的话剧,类似屠杀米甸人的话剧,我想象过那样的事情,但是没有看到过图画,现在这幅插图里就有。我觉得屠杀是罪恶的,但是,我们不是生来就带着原罪的吗?而且,我们也都活在罪恶之中。我每次看到这幅插图,看到屠夫分尸,就觉得心里痒痒的。我就会一直仔细地盯着看。你看到那个屠夫把一个人的脚剁下来了吗?那边的长凳上还有他剁下来的一颗头颅,头旁边放着一只胳膊,地上的砧板上还有另一只胳膊。” 这位老人沉浸在自己令人震惊的狂喜之中,不停地喃喃自语,那戴着眼镜满是胡须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描述的神情,但他的声音反而压低了。我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之前我隐约感觉到的恐惧现在又重新强烈地涌上心头,我真是太厌恶这个年老又可恶的家伙了,可是他偏偏又那么亲密地靠近我。他的疯狂或者至少有一些不正常,都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而他现在几乎是在喃喃自语了,那粗粝的声音比尖叫还要可怕。我一边听,一边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 “正如我所说的,这些插画引发人的思考。你知道,年轻的先生,我正坐在这儿看这幅插画。在我从埃比尼泽·霍尔特那里拿到这本书后,就经常拿来看,尤其是在我听说帕森·克拉克在星期天戴着自己的大假发出门的时候。我曾经尝试过一些有趣的事情,就在这儿,年轻的先生,不要误会,我只是在把绵羊杀掉送去市场前看了看这幅画。那之后,我就觉得杀羊的过程变得更加有趣了。”老人说话的声音变得非常低沉,模糊到几乎无法听清他在说什么。我听着暴风雨的声音,脏兮兮的格子窗被吹打得咯吱作响,愈发逼近的暴风雨发出隆隆的声音,在这个季节颇为反常。突然,一阵可怕的闪电击到了这栋房子,整个房子都发生了振颤,但是老人一直自顾自地呢喃低语,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他继续说道:“杀掉羊很有趣,然而你知道吗?那没法让我感到满足。欲望会给人带来奇怪的感觉。我们都爱着万能的上帝,但是年轻人,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向上帝发誓,看到这幅插画就会让我感到饥渴,想要拥有那些我养不起或者买不起的东西。你看,你现在就坐在这儿,是什么让你感到烦恼?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在想象,如果我做了什么,会变成什么样?人们都说肉会制造出血液和肉体,从而给予你新的生命,因此我就想,如果一个人能不断得到更多跟自己一样的东西,是不是就能活得越来越久?”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不是因为我表现出来的恐惧,也不是因为他感觉到了迅速增强的风暴而停下的。我恍惚觉得自己不久便会在风暴的狂怒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片烟熏火燎的荒野之中,周围满是焦黑的废墟。真正让他停下来的,是一件非常细微但又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那本书就在我和他之间平整地摊开,第十二页的插画明晃晃地朝向我们,很碍眼。就在老人说到“更多跟自己一样的东西”时,我们听到了一滴液体滴溅的声音,随后就看到那本泛黄的书页上溅上了什么东西。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一滴雨,或许是房顶漏了滴下来的。但是我马上意识到,雨水不可能是红色的。那滴红色的液体就滴在食人王国阿兹库斯里的肉铺上,生动地闪着光,仿佛赐予了那幅恐怖的木刻版画生命。老人看到书上的红色液体之后,没等我脸上露出的恐惧神情制止他,他自己就停止了喃喃自语。他马上向楼上的天花板望去,一个小时之前他刚刚从那里睡醒并走下来。我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那古老的天花板上的石膏层已经松动了,印出了一摊形状不规则的深红色液体的印迹,而且范围还在不停地扩大。我没有发出尖叫,也没有逃跑,只是闭上了双眼。过了一会儿,巨大的雷电劈了下来,将这间被诅咒的房子连同它里面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炸得粉碎。爆炸带来了毁灭,而只有毁灭,才能拯救我的心灵。 (战樱 译) (1) 科顿·马瑟(Cotton Mather,1663—1728),英国殖民时期著名清教徒牧师,在塞勒姆巫术恐慌中热衷于研究此类事件。 来自遗忘 Ex Oblivione
这篇文章大约是洛夫克拉夫特在1920年底或1921年初完成的,后刊登于1921年3月的《美国联合业余刊物协会会刊》。本篇的标题在拉丁语中意为“来自遗忘”,而在故事的最后我们得知,叙述者是在讲述一个关于自己逃亡到“遗忘国度”后的故事。文章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洛夫克拉夫特的个人观点:“没有什么比遗忘更好,因为在遗忘中所有的愿望都能得到满足。”这篇故事很有可能与一篇据称已经遗失的作品《生与死》(Life and Death )完全相同;一些目录学家声称,曾在同一时期的一个业余爱好者杂志上读到过那篇文章。
在我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那些关于生活的丑陋琐事就像是从施虐者手中不停滴落在囚徒身上的一滴滴水滴一样,一刻不停地骚扰着我,让我发疯。因此,在那段日子里我喜欢睡觉,因为只有如此,我才能逃离这一切,进入一座闪闪发光的避难所。梦里,我在古老的花园里漫步,在魔幻的森林里穿行,还发现了我穷极一生都寻觅不得的那些细微的美丽。 有一次,温柔的香风吹拂。在那风中,我听到了来自南方的召唤。伴着疲惫和忧郁,我追随着它,在奇妙的星空之下航向那无尽的远方。 有一次,大雨瓢泼,我随着游艇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溪流漂流,直到到达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紫色的夕阳斜照在彩虹色的凉亭上,周围开满了永不凋谢的玫瑰。 更有一次,我穿过金色的山谷,踩着树林和遗迹的影子来到爬满古老葡萄藤的高耸围墙,这时,一扇青铜小门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曾多次穿过那座山谷,在神秘的幽光中,在不安扭动的参天大树下久久伫立不前,灰暗潮湿的土地蜿蜒着绕过茂密的树林,有一座爬满青苔的神殿在树影中若隐若现。而每一次,那镶嵌着青铜的门扉和爬满藤蔓的高墙,就是我梦境的终点。 不久之后,随着清醒时那灰暗、重复又百无聊赖的时光愈发难以忍受,安眠药成为了我的依托,药物带来的幻觉让我可以时常漫步于山谷,穿过森林,思忖着如何才能让这幻境成为我永恒的居所,使我再也不用被拖回那昏暗的浊世,与这里的一切分离。当我看着高墙上的门扉,我能感觉到,在它背后是一个一旦踏入就永远不能返回的梦幻国度。 因此在每个夜晚,我都在梦中努力探寻开启那扇大门的钥匙,让我可以穿过爬满常春藤的古老围墙。但它似乎被隐藏在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我的探寻久久未果。我告诉自己,那壁垒外的国度,不仅永恒,而且更加可爱,更加绚烂多彩。 直到有一晚,我在梦幻之城扎卡利昂发现了一张泛黄的莎草纸,上面满满记载着那些曾经居住在那座城市的梦幻贤者们的一切,而他们的智慧为现实世界所不容。这之中有很多关于梦境世界的记录,也提到了金色山谷,若隐若现的神殿,还有那座镶嵌着青铜门扉的壁垒。当我读到这些,我就知道它能解决我一直以来的困扰,因此我不停地读了下去。 一些梦幻贤者用尽笔墨描写着那难以穿越的门扉后的奇观,但也有一些则表现出极端的厌恶和失望。我不知道该相信谁,因此也就愈发地想要亲自踏入那片未知的领地。怀疑和秘密是最具吸引力的,而且也没有什么会比现实中一成不变的日子更让人备受煎熬。所以到我了解到有一种药物可以打开那扇大门,我决定在我再次醒来时就使用它。 昨夜,我吞下了药并且梦幻般地飘过了金色山谷和那树影婆娑的森林。当我终于来到壁垒前时,我发现那扇青铜小门虚掩着。门缝中透出绚丽夺目的光,照亮了不安扭动的参天巨木和被青苔埋没的神殿顶端,我欢快地飘过去,期待着进入那永不归还的国度,期待着那份荣誉。 但当门扉打开,梦境和药物的效力终于把我推进大门的时候,我知道所有美景和荣誉都已终结。在这个国度里,没有陆地,也没有海洋,只有纯白的、无边无界的、没有人烟的空间。至此,我终于过完了这一生荒凉的时间,摆脱了人生,脱离了这个恶魔的掌控,怀着从未敢想象的狂喜再度融入这生来便无穷无尽的遗忘之中。 (战樱 译) 甜美的艾门嘉德 Sweet Ermengarde
这篇文章写于1919年至1921年之间,是洛夫克拉夫特针对爱情小说中泛滥的造作剧情所写的讽刺文。值得一提的是,这篇作品也是作者唯一一篇无法确定具体完成日期的作品。据《洛夫克拉夫特百科全书》称,他在1914年3月份向《大船》(Argosy )杂志所寄出的信件中提到:“对于那些看不够弗莱德·杰克森作品而四处抱怨的读者来说,我倒想为他们写篇小说,题目就叫‘狂野之爱,或拉斯图斯·华盛顿之心’。”这篇文章的原稿是写在埃德温·E.菲利普斯冷藏公司信纸上的,而洛夫克拉夫特的叔叔菲利普斯于1918年11月去世,所以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很可能是在这之后获得了信纸。另外,文中也提到了宪法第十八条修正案,所以完成日期应该在1919年以后。这篇作品与《伊比德》和《回忆塞缪尔·约翰逊博士》一起成为洛夫克拉夫特作品中少见的喜剧类小品。
I 淳朴的村姑 艾门嘉德·斯塔布斯是一位貌美绝伦的金发少女,家住维蒙郡的霍格顿。她的父亲希拉姆·斯塔布斯是一位贫穷的农夫兼诚实的私酒贩子。她的全名曾是艾瑟尔·艾门嘉德,但宪法第十八修正案通过之后,她的父亲就劝她改名了,断言那名字总是使他对乙醇酒精——也就是碳二氢五氧氢——饥渴难耐。他的私酿多为甲醇或木醇,碳氢三氧氢。艾门嘉德自称芳龄十六,并称任何她已年至三十的传言均为诽谤。她的气质虽不高贵但也尚好——黑色的大眼睛,轮廓鲜明的鹰钩鼻,除非村里的药店缺货,她淡黄色的长发绝不会在发根褪色。她有五英尺多高,在她父亲的秤上——和秤下——重一百一十五磅,经由爱慕其父农场与家酿的乡村情圣的一致评判,成了村里最可爱的姑娘。 有两位真挚的情人迫切希望与艾门嘉德结为连理。一位是乡绅哈德曼,十分富有也十分年长,手中握有她所住的老宅房契。他是一位阴郁但极度英俊的人,总是一手执鞭骑马而来。他已经追求光彩动人的艾门嘉德许久,如今,他的心更是因一个秘密而火烧火燎——斯塔布斯农场的土壤下埋着一脉富饶的金矿!——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啊哈!”他说,“我会在那老农发现这不为人知的财富之前俘获他女儿的心,之后将这笔财富收入囊中,变得更加富有!”于是他随即将一周一次的骚扰增至一周两次。 但是老天在上,恶棍的诡计无法顺利实施——乡绅哈德曼并不是这位少女唯一的追求者。另一位住在村边上——他便是英俊的杰克·曼利。他和他金黄色的卷发早在年少懵懂时便已俘获了甜美的艾门嘉德的心。杰克向来过于害羞,无法表达自己的爱,但有一天当两人顺着老磨坊旁的一条林荫小道散步时,杰克终于鼓起勇气道出了心中的爱慕。 “哦,我的生命之光,”他说,“我再也无法承受灵魂中的沉重了,我必须向你表白!艾门嘉德,我的梦中情人,没有你我的生命只是毫无意义的空壳。看啊,我灵魂的真爱,一位虔诚的祈求者跪倒在你面前的尘土中——艾门嘉德——哦,艾门嘉德,带我飞向那欢愉的天堂,告诉我你会在未来的一天嫁给我!不错,我的确身无分文,但我却有使不完的青春和力量,不是一样能让我向着名利与财富迈进吗?这些,我只会为你而作,亲爱的艾瑟……啊不对,艾门嘉德——我的唯一,我的宝贝——”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擦了把眼泪,抹了抹眉毛。那单纯的少女随即答道: “杰克——我的天使——终于——我的意思是,这实在是太意想不到,太前所未有了!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将浪漫之情与农夫斯塔布斯出身低贱的孩子联系起来——但我还是只个孩子呀!以你过人的天资,我曾担心——我是说,以为——你会无视我这微不足道的吸引力,前去大城市里寻找机遇与财富,并在那里与一位美妇人成家,一位只能在时装杂志里得以一见的美女。” “不过杰克,既然我已是你心中唯一,让我们别在这些繁缛无用的说辞上浪费时间了!杰克——我亲爱的——我的心早已对你的阳刚魅力毫无招架之力。汝之情意,余将珍视一生——让我们早日成婚吧,顺便别忘了去珀金斯五金店买那枚戒指——他们橱窗里的仿真钻戒真是太漂亮了。”
“艾门嘉德,吾爱!”“杰克——我的宝贝!”“我的爱人!”“我的心肝!”“我的天哪!”【落幕】
II 恶棍的追逐 但是这些温柔的话语——虽然狂热却也神圣——却被恶人看了个一清二楚,蹲在一旁的灌木丛里牙关紧咬的便是那卑鄙的乡绅哈德曼!当这对恋人终于姗姗离去后,他跳上小道,恶毒地拧着胡须和马鞭,同时踹翻了一只同来散步且毫不相干的猫。 “该死!”他——是哈德曼,不是猫——叫道:“我夺取农场和那女孩儿的计划失败了!不过杰克·曼利是绝不会成功的!我可是手握权力的人——咱们走着瞧!” 他随即前往斯塔布斯那卑微的住宅,在蒸馏私酿的地窖里找到了那位愚蠢的父亲。这时,他正在细心的贤妻良母汉娜·斯塔布斯的指导下清洗瓶子。那恶棍开门见山地说道: “老农斯塔布斯,我对您可爱的女儿艾瑟尔·艾门嘉德早已心仪多时。我已被这爱情所吞噬,希望能执其之手共入婚姻之殿堂。我向来是个言简意赅的人,所以在此便无需饰以华丽委婉的辞藻了。把你的女儿嫁给我,不然我会强行收回这座老宅!” “但是,老爷,”在妻子的怒视下忙得不可开交的斯塔布斯恳求道,“那孩子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她必须是我的人!”邪恶的乡绅厉声喝道,“我会让她爱我——没人能阻挡我的意愿!要么让她当我老婆,要么我让你无家可归!” 于是在“哼”了一声后,哈德曼扬了扬皮鞭,消失在夜色里。 仅仅在他离去的片刻之后,那对热恋中的情侣便从后门进了屋,急切地希望告诉老斯塔布斯他们新近收获的幸福。想一想当老斯塔布斯将一切诉说之后大家的惊惶吧!泪水如同白酒般流淌,直到杰克突然想起来他才应该是故事的英雄。于是他抬起了头,以大致浑厚的嗓音说道: “只要我活着,纯洁的艾门嘉德绝对不会沦为这禽兽的牺牲品!我会保护她的——她是我的,我的,我的——而且远远不只如此!不用害怕,敬爱的岳父岳母——我会保护你们大家的!有我在,你们丢不了老宅里的蒸馏器(他真的对地窖里的蒸馏器一点儿也不关心,真的),我也会带着众女子中最为可人、貌美绝伦的艾门嘉德走上婚姻的神坛!让那恶毒的乡绅和他肮脏的臭钱见鬼去吧——正义终将胜利,而英雄总是正义的!我会前往大城市打拼,挣得一笔财富,在房贷到期之前回来拯救你们!再见了,我的爱人——今天我含泪离你而去,但当我归来之时,房贷会偿还,你也会成为我的妻子!”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杰克,我的护花使者!”“艾咪,我的甜心!”“挚爱!”“达令!——还有别忘了珀金斯店里的戒指。”“噢!”“啊!”【落幕】
III 卑鄙的计谋 不过诡计多端的乡绅哈德曼怎能轻易罢休——村边上有几座年久失修的小屋,那里的居民们尽是些游手好闲的人渣,依靠干零活与偷盗为生。那位奸诈的恶棍在这里结识了新的同谋——两个歹毒的小人。于是在夜里,这三名恶人闯入斯塔布斯的老宅,绑架了淳朴的艾门嘉德,将她关进一间肮脏的茅屋里,并找来一个名叫玛利亚的丑陋老妖婆看管。老农斯塔布斯被整得晕头转向,试着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无奈一字一美分,所以只得作罢。但艾门嘉德十分坚强,并没有屈服于那恶棍的威逼。 “啊哈,我傲慢的美人,”他说,“你落在我的手心里啦,迟早我会让你在我的意志下屈服!想想你那可怜的老父母吧,他们一定正在挨家挨户、翻山越岭地找你呢!” “噢,放了他们,放了他们吧!”这位少女说道。 “绝不……哇哈哈哈哈哈!”暴徒邪笑。 于是日子在残酷的折磨中过去,而年轻的杰克·曼利对此一无所知,依然在大城市里搜寻着名利与财富。 IV 微妙的诡计 一天,当乡绅哈德曼正坐在他那如宫殿般奢华的豪宅前堂,进行他打发时间最喜欢的活动——咬牙切齿与挥舞马鞭——的时候,一股思绪如涌泉而来,使他豁然开朗。他狠狠地向漆黑的壁炉台上的撒但雕像高声骂去。 “我真是愚蠢!”他叫道,“为什么我要在这女孩儿身上浪费时间?我把房契一回收,那农场不就是我的了吗?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让她走人,接手农场,然后随便和哪个漂亮的城市女郎,就像上周在来村政大厅里表演的戏团里的领舞结婚不就成了!” 于是,他前往茅屋,向艾门嘉德致歉并把她放回了家,之后回家计划新的犯罪,钻研新的诡计。 日子渐渐过去,斯塔布斯一家因即将失去家宅且无人能助而显得十分沮丧。一天,一队从城里来的猎手迷了路,碰巧从老农场经过,其中的一员也发现了这里的黄金!为了不让同伴们察觉,他假装被响尾蛇咬伤,前去斯塔布斯的宅子求助。艾门嘉德前来开门,和他撞了个对面,而他看到了艾门嘉德的美貌,并当场下定决心要赢得她的芳心和地下的金矿。“为了我的老母我必须如此”——他自顾自地大声喊道,“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V 城里的来客 阿尔吉农·雷吉纳德·琼斯来自大城市,是一位精打细算的世故之人。在他精明的把玩下,我们可怜的艾门嘉德不过是一个孩子——这几乎让人信了她“芳龄十六”的声明。阿吉动手很快,但从不粗鲁。他用来迷惑小姑娘的手段完全可以给哈德曼上一课。所以仅仅在他出现在斯塔布斯家中,继而如险恶的毒蛇一般潜伏了一个星期后,就说服了我们的女英雄与他定下婚约!在夜里,艾门嘉德给双亲留下了一纸告别书,最后一次闻了闻沼泽那熟悉的味道,并和猫咪吻别——反正做了一些感人的事。在进城的火车上,阿尔吉农不敌困倦坠入梦乡,滑下了座椅,一张纸无意间掉出了他的口袋。作为未婚妻的艾门嘉德捡起了那张折好的纸,通读了其中散发着香水味道的内容——瞧!她差点就晕倒了!——这是来自另一个女人的情书。 “背信弃义的负心汉!”她向熟睡中的阿尔吉农低语道,“这就是你口口声声所谓的忠贞?!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说罢,她将他从窗口推下了疾驰的列车,然后躺下睡着了。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VI 独闯大城市 当嘈杂的火车终于在城里那黑暗的车站停下来后,可怜无助的艾门嘉德孤单一人,已然无钱购买返回霍格顿的车票。“噢,为什么呀?”她深感遗憾,天真地叹息道,“为什么我把他推下车之前没有顺走他的钱包呢?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得开始着急了!他将大城市的一切都告诉了我,那我应该很容易就能挣到回家的路费,甚至还能赚钱付清房贷呢!” 呜呼哀哉,对于我们这位毫无经验的小英雄来说,城里的工作并不好找,所以她被迫在公园的长椅上睡了一个礼拜,并排队领救济果腹。有一次,一个狡猾的坏人利用她的无助,把她带去一个荒淫奢华的夜总会去当洗碗工。不过我们的女英雄坚守着自己质朴的信念,拒绝在这种金碧辉煌的轻浮之地工作——特别是当她得知每周的工资只有三美元,而且只管饭不包住。她也试图联系旧日的恋人杰克·曼利,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其实他可能也完全认不得她了——贫穷的生活迫使她的一头金发变成了深褐色,而杰克只在上学时才见过褐色头发的艾门嘉德。一天她在公园里捡到了一个整齐昂贵的钱包,而在发现里面没什么钱以后,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将它还给了失主——一位贵妇人。具有贵族气息的范·伊提夫人因这位凄凉的流浪儿的诚实大受感动,当即收留了艾门嘉德以代替她在许多年前被人拐跑的孩子。“真像我可爱的莫德呀。”她叹道,看着艾门嘉德的头发从深褐色恢复往昔的金黄。于是几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年迈的父母在老家焦急地揪着头发,而邪恶的乡绅哈德曼则好似恶魔般连连暗笑。 VII 美满大团圆 一天,富家小姐艾门嘉德·S.范·伊提重新雇佣了一位二等助理司机。因他看上去似曾相识,艾门嘉德又仔细看了一眼,这使她大吃一惊。看啊!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被她推下火车的负心汉阿尔吉农·雷吉纳德·琼斯。他没死——这一点很明显,而且他后来与另一个女人结了婚,但她却卷走了家里的一切财物,和送奶工私奔了。如今身无分文,他来到我们的女英雄的面前祈求宽恕,告诉了她有关农场金矿的一切。艾门嘉德被此举深深地打动了,于是将他的月薪涨了一美元,并终于下定决心付清父母的房贷,以抚平这多日来难以抑制的焦虑。最终在风和日丽的一天,艾门嘉德驱车回到了霍格顿,并在乡绅哈德曼回收房产并将老两口赶出门的那一刻来到了这座老宅。 “住手,恶棍!”她喊道,同时亮出厚厚一大卷钞票,“你的诡计终于覆灭了!这是你的钱——现在走人,再也别回来骚扰我们平静的生活!” 接下来便发生了一起令人愉悦的重逢,而乡绅则在一旁拧着胡须与马鞭,困惑惊诧地看着这一切。但听啊!这是什么声音?老石子路上传来了阵阵脚步声,紧接着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英雄杰克·曼利——疲惫不堪,脸上却容光焕发。他立刻走向了那位失落的恶棍,说道: “老爷——行行好,借我十块钱,好吗?我带着我美丽绝伦的妻子布里奇特·格的斯·汀刚从城里回来,需要点儿钱在这片老农场里干些营生。”之后他转向了斯塔布斯一家,向自己没能履行之前的诺言付清贷款致以歉意。 “别提了,没事儿,”艾门嘉德说道,“我们有钱了,只要你不提我们儿时那可笑的荒唐事,我便可认定你已经将所有的债付清了。” 当这一切上演之时,范·伊提夫人正坐在汽车里等着艾门嘉德。但当她慵懒地向脸型独特的汉娜·斯塔布斯看去时,一股朦胧的记忆开始显现在她脑海中。一切突然真相大白,她尖声地向那位农妇责问道: “你——是你——汉娜·史密斯——我认识你!二十八年前你是我女儿莫德的奶妈,是你把她从摇篮里拐跑了!噢,我的孩子啊,你到底在哪儿呢?”突然,一阵思绪有如乌云密布的天空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猛地击中了她:“艾门嘉德——你说她是你的女儿……她是我的孩子!我的儿啊,命运又将你带回到我身边——我小巧的莫德!——艾门嘉德——莫德——回到你亲生母亲的怀抱里!” 但是艾门嘉德也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如果她在二十八年前被拐跑的话,那她怎么还能自称“芳龄十六”?况且,如果她不是斯塔布斯的女儿,那黄金永远都不会是她的。范·伊提夫人的确很有钱,但乡绅哈德曼更胜一筹。于是,她走向了那位沮丧的恶棍,向他施以最后的酷刑。 “乡绅,亲爱的,”她低声说道,“我重新想了想,我觉得我还是爱你和你过人的天资。现在、立刻、马上和我结婚,要不然我会让你因去年的绑架而吃官司。收回你的房产,和我一同享用你的才智所发现的黄金。亲爱的,来吧!”于是那可怜虫只好照办了。 (Setarium 译) 无名之城 The Nameless City
故事写于1921年1月,并且于1921年11月首次发表在《狼獾》上。洛夫克拉夫特很喜欢这篇作品,并且不断尝试让这篇文章发表在正规杂志上,但屡次遭到拒绝。最终,这篇文章出现在了1936年秋天的《稀奇传说》(Fanciful Tales )上,但存在着大量的印刷错误。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篇文章中拉夫克拉夫特首次提到了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并且首次引用了他“无法解释”的对句;他还借用了浅浮雕品来讲述一个外来物种的历史,这种表达手法在名篇《疯狂山脉》中被运用得更加娴熟。其中提到的“千柱之城埃雷姆”是直接引用于《不列颠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中的一个条目。
有洛夫克拉夫特手写修订的打字稿。“……冒着无聊的风险,附上我最新的——刚完成的、打字版的——《无名之城》”。(参见1921年1月26日洛夫克拉夫特写给法兰克·贝尔纳普·隆恩的信件) 当我逐渐接近这座无名之城的时候,我就知道,它被诅咒了。在月色下穿行于一条干枯龟裂的可怕河谷时,我远远地看到这座神秘的城市匍匐于黄沙之上,就像是从荒芜的墓地中露出的尸体残肢。这城是大洪水时期古老的幸存者,古老得足以成为历史最悠久的金字塔的曾祖母。在那些长年累月被磨蚀的石块中,我感到恐惧。有一种眼睛看不见的气息在排斥我,让我无法探究这里古老又邪恶的秘密。仿佛这些秘密不应为人所知,也无人敢于问津。 无名之城坐落于阿拉伯半岛的荒漠深处,残缺破败,被死寂所笼罩,它低矮的围墙几乎被岁月的风沙所遮盖。可以肯定的是,早在孟菲斯城奠定基石之前,早在修筑巴比伦城的砖石尚未被烘烤成块之前,它就已经矗立在这里了。没有一个传说老得足以追溯它的名字,也没有一个传说记载过它生机盎然时的光景。但在营火旁的窃窃私语中有它的身影,酋长帐篷中祖辈们的喃喃低语会让人记得它的存在,所有的部落都在没有完全明了原因的情况下对它的存在缄口不言。疯狂的诗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曾梦到过这个地方,并吟出了他难以言明的对句:
那长眠不朽的并非逝者,亘古中连死亡也会湮灭。
我本应该知道,阿拉伯人有充分的理由对无名之城闭口不说,这座城市被人们在离奇的故事中传颂,却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一睹它的真容,但我对世人的恐惧嗤之以鼻,便牵着骆驼深入了那人迹未至的荒地。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它。从那以后,当夜风穿过窗户的缝隙,发出咯咯的声音时,没有人像我一样因对它可怕容貌的恐惧而战栗。终于,我在恐怖寂静的荒漠腹地中与它邂逅,月色朦胧中它仿佛从永无止境的长眠中醒来,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我。当我回应它的目光,我忘记了发现这个传说的喜悦,只是与我的骆驼一起停留在原地,等待破晓。 等待持续了几个小时,直到星空逐渐暗灭,东方的天空泛起灰白,灰白又变成镶着金边的玫瑰色光晕。我听到了一声悲鸣,然后沙尘暴在古老的巨石间肆虐,这时天空依旧澄澈,沙漠广袤的边缘依旧清晰。突然间,在天与沙漠相连的地方,一轮红日漏出了燃烧着的边缘,穿过已经消逝的轻微的沙尘出现在我眼前。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我似乎感觉到从地表深处传来了音乐般的金属撞击声,欢呼着迎接这炽烈的圆盘,就像门农在尼罗河畔像致敬朝阳。那声音不断在我耳畔中回响,让我的想象力沸腾。我牵着骆驼缓缓地行过黄沙,走向这座沉默寡言的城市,走向这座比埃及和麦罗埃更为古老的城市。 在不成形的房基间来回穿梭漫步,我发现那里残存的古代遗物已经破败不堪,却没有发现任何雕刻和题词可以证明这里曾经有人居住,仿佛那些曾经建造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如果他们确实是人类的话。我渴望能够发现某些记号或者某种装置来证明这里确实是由人类所建。这里一些遗迹的比例和大小让我感到莫名得不适,让我非常不安。我用随身携带的工具开始对一些遗迹进行挖掘,可不但进程缓慢,而且也没有发现任何值得关注的线索。当月色伴随着夜晚回归大地,一阵冰冷的夜风给我带来了新的恐惧,让我不敢在这座城里多停留哪怕一秒。当我走出了古老的围墙准备休息时,一阵微型的沙暴在我身后聚集,叹息着拂过那些灰色的石头。这时月光依旧,沙漠的大部分也依旧沉寂。 拂晓之时,我从无尽的噩梦中苏醒,耳边回响着某种钟鸣般的金属声响。透过在无名之城肆虐的最后一缕风沙,我看到泛着红芒的太阳已经升起,照耀着宁静的大漠风景,如诗如画。我再次冒险走进这个令人沉思和恐惧的废墟,它在黄沙下隆起、膨胀,就像是床单下的魔鬼。再一次,我挖掘着这被遗忘种族的废墟,但一切都是徒劳。正午时分,我开始休息,到了下午我花费更多时间追寻那些墙壁和古老街道的历史,去描画那些溃不成形的建筑废墟。几乎可以肯定,这座城市有过曾经的辉煌,而我对它伟大的源泉感到费解和好奇。我在脑海里勾勒描绘出了它在那段卡尔迪亚王国也无法追溯的古老岁月中所拥有的光彩和壮丽。也想到了萨尔纳斯,那座在人类刚刚起源时就屹立在奈尔大陆之上的城市的毁灭。还有在那里,在人类诞生之前就存在的灰色石雕。 突然之间,我来到了一个地方,这里岩石刺破沙土形成了低矮的悬崖,我在这里惊喜地发现了一些线索,这些线索可能是让我对这里远古居民更进一步了解的希望。在悬崖表面粗糙地雕刻着一些建筑,那无疑是一些低矮的房屋和神庙。尽管沙暴已经抹去了那些暴露在天地之间的痕迹,但在这些建筑之中,很可能还保留着能解开那些深埋在无数岁月之中的秘密的蛛丝马迹。 尽管身边所有昏暗的入口都十分低矮而且被黄沙掩埋,我还是用铲子疏通了其中一条路,我拿着火把爬了过去,去寻找掩藏的秘密。置身其中,我发现这里竟然是一座神庙,而且这里还清晰地留存着早在这片大地还没有成为沙漠时,就在这里生存和祭拜的种族的痕迹。原始的祭坛,台柱和壁龛全都保存完好,一应俱全,但很奇怪的是,全都不足常人身体的高度。我没有看到任何雕刻和壁画,但四处矗立着很多孤立的被人为雕刻成符号和象征的巨石。这些被开凿出来的房屋都低矮得非常奇怪,我几乎不能在里面跪匐,但面积却十分庞大,我火炬所散发的光芒也只能照亮很少的一部分。一些远处黑暗的角落会让我会莫名地颤抖,因为那些黑暗的角落里都无疑会陈列着祭坛和石柱,提醒着我这里曾经举行过的可怕并令人难以理解的超自然仪式。同时也让我好奇,是出于人性的哪一面,才会让这里的人们修建并时常穿梭于神殿。当我看到了这里所有的角落后,我爬了出来,渴望发现其他神殿中会供奉着什么。 夜幕再次降临,月光斜射大地,无名之城的影子笼罩了我,但与初见时的惊吓不同,我曾经目睹的一切让我内心的好奇逐渐压过了恐惧,因此我没有逃走。借着月光,我又清理了一个新的洞口,点燃一把新的火炬,俯身爬了进去。尽管我找到了更多模糊不清的石头和符号,却没有比之前那个神庙中更有意义的线索。这里依旧低矮,却没有那么宽广。房间的尽头是一条非常狭窄的走廊,里面挤满了难以分辨的神秘神龛。当我正在仔细端详这些神龛的时候,风声夹杂着我骆驼的叫声打破了寂静,让我不得不去看一下到底是什么惊吓了这头畜生。 明月高悬于史前废墟之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沙尘组成的浓密阴云,似乎是被我前方悬崖吹出的一阵很强但也在逐渐减弱的风扬起的。我就知道是这寒冷的夹杂着沙尘的风惊扰了我的骆驼,于是我领着它去寻找一处更好的掩蔽所。但当我不经意地抬眼瞥向悬崖时,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风。这让我惊诧并让又开始感到恐惧,但一转念,我想起了先前在日落和日出时看到的局部性狂风,于是我判断这是这里的正常现象。我断定风来自于岩石裂缝深处的岩洞,并且仔细观察飞沙的走向企图寻找风的来源。很快我察觉到,风来自位于我南边很远处几乎位于视线尽头的一座神庙的黑色洞口。顶着令人窒息的风沙,我步伐沉重又缓慢地走向这座神庙。随着进入,我才发现它隐约比其他神庙庞大,而且入口也没有被表面结块的沙土堵住。从这里吹出的既冰冷又强大的风几乎可以吹熄我的火炬,风疯狂地从黑暗的门洞中倾泻而出,不祥地叹息着,卷起沙尘,在废墟中穿梭肆虐。很快,风就弱了下来,尘埃也逐渐落定,直到一切再一次归于平静。但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城市中光怪陆离的岩石间潜伏着,当我望向月亮时,它似乎也在颤抖,就仿佛投影在不平静的水面上一般。我感到难言的恐惧,但依旧不足以抑制我的好奇心。因此,当风平息之后,我进入了那黑暗的房间,那风的源头。 就像我在外面时构想的一样,这座神庙比我之前去过的庙宇都要庞大。而且很有可能是一个天然洞穴,因为狂风来自于它深处的某个地方。在这里我终于可以站直,但这里的石像和祭坛和其他洞穴中的一样低矮。在墙壁和屋顶我第一次见到了有关这个古老种族绘画后留下的痕迹,但古怪的、弯曲着的线条几乎风化褪色到无法辨认。我在其中两处祭坛上惊奇地发现了线条复杂但留存完整的雕刻品。当我将火把靠近到能够清晰地看到时,我才发现,与之相比天花板上的奇怪线条就显得太过普通了,我不禁好奇那些史前的雕刻者是用什么方法把它雕刻成这样的。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们在工程学上的造诣一定非常惊人。 这时,火把上闪烁的火焰照亮了我一直在寻找的通向那狂风涌出的深渊的入口。当我看到那明显是个人在坚硬岩石上开凿的小门以后,我感到身体变得虚弱。我把火炬探进去,看见一条漆黑的隧道。低矮的拱形天花板下是一条粗糙又陡峭的阶梯,窄小的阶梯一直向下蔓延,深不见底。我无数次在梦中见过这些台阶,直到我明白了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在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到到底应该称它们为阶梯或仅仅是陡峭向下的路上的立足之处。无数疯狂的想法在我脑海中飞舞旋转,那些阿拉伯先知的词语和警告似乎从人们熟知的土地上飘浮着横穿了整个沙漠,进入了这为人所知但无人敢涉足和探寻的无名之城。我仅仅犹豫了一瞬,就迈开步伐向前进发,走入门内,开始小心翼翼地顺着狭窄的阶而下。 一个人只有在药物带来的可怕错觉或者是精神错乱的谵妄中才有可能体会这样一段下坡的路程。狭窄的通路像是一口闹鬼的枯井一样无穷无尽,向下延伸,我手中火炬散发出来的光亮根本不足以照亮前方,照亮这使我亦步亦趋的深渊。时间的概念在我脑海中渐渐模糊,我也忘记了去抬手看表。但当想到自己已经走出的距离时,我感到毛骨悚然。通道在方向和坡度上都经常在变化,有那么一会儿,我走到一段狭长低矮的通道,不得不在岩石面上扭动双脚,尽力把火炬举过头顶前行。那个地方的高度都不够我跪立的。在那之后是更多陡峭的阶梯,而我也继续无止境地向下走,直到最后我的火把熄灭了。我不认为我立刻就注意到了火把的熄灭,因为当我发现时,我还把它举在头顶,好像它依旧在燃烧。一直以来,追寻未知和奇怪之事的天分让我心神不宁,让我在大地上四处游走,追寻并探索那些古老和被常人视作禁忌的地方。 在黑暗中,我脑海里闪过了某个我视为珍宝的邪恶传说中的片段,疯狂的阿拉伯人阿尔哈兹莱德口中的呢喃,大马士革真伪不明的可怖传说中出现过的段落,以及戈蒂埃·梅斯精神失常的作品《世界的形象》中声名狼藉的文段。我反复回顾这些荒诞离奇的段落,像同阿费拉昔牙卜一起在阿姆河漂流而下的恶魔一样低声呢喃,之后又一遍接一遍地重复着邓萨尼勋爵写就的故事《永不回荡在深渊里的黑暗》中的语句。当向下的路变得异常陡峭时,我背诵起托马斯·穆尔的诗句,直到我害怕得不能继续:
黑色容器里漆黑如墨,像女巫之釜,装满了在月蚀下提炼的迷药。迈步穿过那通向深坑的距离,倾身向下望去,我看到了,在下方,在目所能及的地方,那漆黑的一面,像玻璃一样光洁,就像黑暗在死亡之海上挣扎,抛弃在黏滑的海岸上。
当我的脚再次踏在大地之上时,时间仿佛已不复存在。我发现自己在一间略高一点儿的房间里,但也仅仅比之前那两座神庙里房间略高一些而已。而那两座神庙现在在比我头顶上不知道高多少的地方。我不能完全站直身体,但至少可以伸直膝盖了。在黑暗中,我拖着脚步漫无目的地胡乱摸索着。不久我发现自己处在一条狭小的通道里,两边的墙上镶嵌着木质且前端是玻璃制作的箱子。在这个位于地下深处的远古通道里,这些抛光的木箱和其上的玻璃可能蕴含的寓意让我感到毛骨悚然。这些箱子全部都是长方形的,无一例外,而且它们在通道两边墙上,是被等距排列在同一水平高度上,尺寸与形状让人联想起了棺材。当我尝试去挪动其中几个的时候,我发现它们是被牢牢固定住的。 我明白这会是一条很长的路,如果真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我的话,那么在通道中如此鲁莽地挣扎前行,将会是一件非常让人汗毛倒立的事情。于是,在前进过程中我频繁往返于两侧的墙壁之间,感受周围的事物,以此方法来确认通道两侧的墙体和其上陈列的箱子依旧是保持原来的样子向远处延伸。因为人类是如此习惯于将思想具象化,这让我一度忘记了深处黑暗当中,而是通过想象在自己眼前勾勒出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通道,还有两边简单装饰的木头与玻璃制成的、千篇一律的箱子,就好像我看到了它们一样。而后在一个瞬间,伴随着难以名状的情绪,我真切地看到了这一切。 我也无法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的想象与现实融为一体,但随着前行,我确实看到了前方有微弱的光亮逐渐变强。然后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确实看到了走廊和箱子昏暗的轮廓。它们被某种未知而隐秘的磷光照亮。有那么一会儿,一切仿佛都与我的想象一模一样,因为光亮实在是太昏暗了。但是当我机械性地继续跌撞着走进更亮的地方时,我发现自己的想象是在太过苍白无力。这里的墙不像之前地面上城市里的神庙中一样粗糙简陋,而像是一座异国的华丽壮观的工艺品纪念堂。那些连续的组合壁画用无法描述的线条和颜色,以及天马行空又丰富生动的设计勾勒出了整幅画卷。箱子由奇怪的金色木头制成,前端镶嵌着精美的玻璃,里面装着已经完全干化的尸体。观其模样,闻所未闻。即使在人类最怪诞混乱的梦中也不会出现。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想要把这种怪诞畸形的东西描述出来是不可能的。它们像是一类爬行动物,身体的轮廓与线条会让人想起鳄鱼,有时又像是海豹,但更多的是即使那些生物学家和古生物学家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样子。它们大小如同一个瘦小的人类,前肢上明显长有精巧的脚掌,但它们的形状很奇怪,类似人类的手掌和手指。最奇怪的还是它们的头部,呈现出的样子完全违反了任何生物学的原则。有那一瞬,我想用已知的动物与其作比较,猫、斗牛犬、传说中的萨堤尔又或者是人类,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与之相比。即便是主神朱庇特都没有像它们这么异常巨大和凸起的前额,它们脸上没有鼻子,头生犄角,还长着短吻鳄一般的下颚,这些特征使它们明显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物种。我不禁开始怀疑这些木乃伊的真实性,甚至假设它们是一种人造的圣像。但是,很快我就推翻了自己的这种假设,并且确定它们确实是某种古生物,是这座无名之城尚且生机盎然时曾经存在的一个物种。似是为了突出怪诞可笑的外形,它们大多被穿上了华美又价格不菲的纤维织物,并且戴满了黄金饰品、珠宝,还有未知的发光金属。 这些生物在天花板和四周墙壁上的那些构图疯狂的壁画中占据着重要位置,由此可见,它们在当时一定有着超凡的地位和意义。当时的艺术家们用无与伦比的技艺将它们以及它们生存的世界展现得淋漓尽致,在那里它们有着自己的城市以及符合它们身材体貌的服装。这让我不禁想到,这些图画中内容的寓意,也许反映着它们这个种族发展的历程。我对自己说,这种生物对于无名之城中的人来说,也许就像是母狼之于罗马人,又或者是某种野兽的图腾之于印第安人的意义。 保持着这种观点,我想我也许可以概略地追溯一些无名之城曾经拥有的奇妙历史史诗。故事讲述了一座早在非洲大陆从波涛中升起之前就存在的富饶强大的海滨城市是如何统治着世界,而后又如何在海水日益退却,沙漠蔓延生长,直至占领整个富饶山谷的日子里挣扎求存的。我看到了它所经历的战争与胜利,它的困扰和战败,而后在对抗沙漠的残酷斗争后,那里数以千计的人们——在这些壁画中被艺术家们象征性地描画为奇怪爬行生物——被迫以一种惊人的、不可思议的方式在他们脚下岩石的下方开凿出了一条通路,通往他们的先知告诉他们的另一个世界。这些壁画生动至极,怪诞但又富有现实主义气息,那里描画的向下通道是我亲自穿过并证明存在的,我甚至还辨认出了一些其他的通路。 随着我沿着通道继续爬向更加明亮的地方,我看到了这幅史诗壁画的后续部分——那个曾经在无名之城居住了千万年的种族告别了他们的城市和山谷,他们的灵魂不愿接受着背井离乡的场景,但他们的躯体却早已知道这个结果。早在地球尚且年轻时,他们就作为游牧民族定居在这里,从原始岩石中开凿出他们从未停止祭拜的神庙。现在光线更加明亮了,我可以更近距离、更清晰地研究这些壁画。我一直把这些奇怪的爬行动物看成是代表着无名之城中的未知人种,把其看成是无名之城中的某种传统。很多东西是鲜为人知并且无法解释的。这一文明,甚至还有其使用的一套字母表,看起来似乎比其后广大无边的埃及文明和卡尔迪亚王国都更高级,但其中还有一些奇怪的缺失。例如,除了有关战争、暴力还有瘟疫的壁画以外,我再也没有找到有关死亡和葬礼的记录。这让我不禁好奇,为何这个种族对待自然死亡是如此沉默寡言。他们仿佛被培养出了一个令其欢呼的错觉,认为自己是永生不朽的。 在临近通道尽头的地方,描画着极度栩栩如生和奢靡华丽的场景;将无名之城的毁灭和破败之景,与这里的民族在开掘岩石后抵达的那处奇异的新国度的场景,对比地展现出来。在这些艺术家们空灵得难以捉摸的描画下,画面中城市和沙漠覆盖的峡谷往往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破败的墙体上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其往日的荣光依稀可见。而那天堂似的城市中富丽堂皇的景象几乎让人无法相信。画中描绘着一处拥有着永恒白昼的隐匿世界,里面拥有着辉煌的城市以及仙境般的山峰与河谷。到了壁画的最后,我似乎看到了他们绘画技术的衰落。那些壁画的技巧不再娴熟,也比之前任何展现的场景更加荒谬怪诞。他们似乎记录了一个古老血统的衰败,而且对与外界那被沙漠覆盖的世界的态度也变得越来越凶残暴力。他们人民的形象尽管依旧是用那些神圣的爬虫代表,却日渐消瘦,而且在外界那些被月光照耀的废墟上盘旋逗留的灵魂也相应地增加了。消瘦的祭司穿着华丽的袍服,诅咒外界的空气以及呼吸着空气的人们;而最后一个恐怖的画面中展示着一个看起来非常原始落后的人——也许是古老的千柱之城埃雷姆的探索者——被这个古老民族的人民撕成碎片的场景。我依旧记得阿拉伯人是多么畏惧这座无名之城,并且也为之后的墙壁和天花板上空空如也感到欣慰。 看着这讲述历史的壁画盛宴,我几乎走到了这矮天花板大厅的尽头,并且看到了一扇巨大的门,所有照亮四周的磷光都是从这里透出的。向着它爬去,在看到了它之后的世界时,我整个人被前所未有的惊讶填满,并在惊异中大叫出声;在那扇大门之后并不是一间更明亮的房间,而是无边无际的充满光芒的无尽虚空。就像是站在珠峰上俯瞰海上阳光照射的迷雾一般。在我身后是低矮的、不能站直身体的通道,而在我面前则是一片没有尽头的地底强光。 一段陡峭的台阶由很多窄小的阶梯组成,就像我已经走过的那些黑暗的通道一样,一直从通道向下面的深渊之中延伸。但几步之后,发光的蒸气就遮蔽了一切。摇摆回旋之后,在通道左边的墙体上出现了一扇巨大的黄铜之门,难以想象得厚重,并且装饰着美轮美奂的浅浮雕。如果关上这扇大门,那么其中光辉的世界一定会被完全拒之门外,与那些地窖和岩石通道彻底隔绝。我看着那些台阶,一时间不敢继续向下前进了。我又尝试着推了推黄铜大门,却推不动。我贴近石质的地面,各种奇异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肆意横行,让我几近崩溃,即便是已经精疲力竭到快要死去也不能让其停止。 我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开始任由思绪发挥,很多在壁画中我之前仅仅是稍加关注的部分带着可怕的全新含义重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那些代表着无名之城全盛时期的场景,城市周围山谷中的植物,以及与这里有着贸易往来的远方大陆。普遍将城中居民的以类似寓言的方式比作那种爬行生物也让我感到万分不解,同样,我也为了他们能与所有画面中的重要历史有如此密切的联系而感到困惑。在壁画中的无名之城甚至将城市比例调整到与这些爬行生物相符,这让我不禁怀疑起这城市真实的比例以及其宏伟程度,并且在一时的回想间,我将这疑点与我之前在城中的所见联系了起来。我曾不止一次为那些原始神庙和地下通道的高度感到困惑,那似乎毫无疑问地表示了人们对爬虫神明的崇拜,尽管这样的高度会迫使崇拜者爬行,但也许那些特定的仪式中就涉及到了爬行的动作,以模仿他们的神明。但是没有一种宗教理论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些在地底深处的通道也会像神庙中一样低矮,甚至更加低矮,以至于我都不能跪在里面。当我想到那些距离我很近的已经木乃伊化的可怕爬行生物时,一轮新的恐惧将我包围。精神和思想上的关联是奇特的,当我发觉,除了那个在最后一幅壁画上被撕碎的可怜原始人类之外,我是唯一一个身处这些遗迹和种种符号之中的正常生命时,恐惧令我停止了联想。 但是就像在我奇异的流浪生涯中所经历的一切,好奇心很快就一如既往地驱散了恐惧。因为那发光的深渊以及那之中包含的一切都值得让像我一样的顶级探险家欲罢不能,想要去探索。让我深信不疑的是,在那些特别窄小的、蜿蜒向下的台阶尽头,一定存在着一个怪诞又神秘的世界,而且我期盼着可以发觉先前通道中的壁画上,那些远古的人们疏于记录的东西。那些壁画上已经记录了这个低矮的国度中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城市、山丘以及峡谷,这片曾经富有的巨大废墟正在等待着我,而我的思绪也在其中流连忘返。 事实上,对于其过去的恐惧要胜过我将要面对的东西。即使我现在身处的狭窄通道充满了已经死去的爬行生物以及四周令人毛骨悚然的远古壁画;即使这里已经处于我所熟知的世界地下几英里深,即使我面对着另一个被奇怪的光和迷雾笼罩的世界,这些源于实质的恐惧,都不及这里无法追溯的古老气息所带给我的深入灵魂的致命恐惧的万分之一。这里是那么古老,以至于任何测量工具都无法追溯。现在,有什么似乎正在无名之城中从原始的石台上和由岩石开凿城的神庙中带着恶意地瞥视我。这里最后一幅壁画中那惊人的地图中所展示的海域和陆地也已经被人们所以遗忘,仅有一些地方模糊的线条让人感到熟悉。没有人知道,这个憎恨死亡的种族在壁画没有记录的悠悠万古岁月中还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屈服于衰退与堕落的。在这些山洞中和远方的那个泛着光芒的国度里,生命一定有着其辉煌灿烂的时刻。但现在我独身处在这鲜活的、栩栩如生的遗迹中,一想到那些遗迹在一片死寂的荒芜中不眠守候的无尽岁月,就让我战栗。 突然间,自我第一次看到那笼罩在冰冷月光下恐怖的河谷和无名之城时起,间歇性侵袭我的恐惧爆发出了又一个高峰。尽管我现在已经精疲力竭,但我发现自己仍然不顾一切地保持着坐姿,并且近乎疯狂地回望着那连接着外部世界与此地的漆黑通道。我感受到了那种迫使我在夜间避开无名之城的感觉,不可名状,但又莫名其妙得异常强烈。下一秒,我又遭到了更加令我震惊的打击。这一次是一种清晰明确的声响,它第一次打破了这个墓穴般地下之地的绝对寂静。那是一阵低沉的叹气,就好像远处有着一大群被诅咒的鬼魂,而且它就从我凝视的方向传来。那音量迅速升高,很快就充斥了整个低矮的通道,令人恐惧地回响着。而与此同时,我感受到了持续增加的冰冷空气迎面而来,同样是从隧道以及上方的无名之城吹来。它冰冷的触感似乎帮我恢复了心神,因为我立刻就回忆起每当日出和日落时从深渊入口处突然吹出的狂风。同时也就是它为我揭示了这条隐藏着的通道。我看了看表,发现快到日出的时间了,于是我把身体撑牢来对抗那似是归巢的狂风。就像之前夜间呼啸而出一样,它又再次咆哮着返回了居住的洞穴深处。与此同时,我的恐惧也随着自然现象驱散笼罩在未知神秘上的迷雾而再次消退了。 越来越多的夜风尖叫着,疯狂地从裂口涌入地下世界。我再次卧倒,徒劳地试图抓住地板,害怕被狂风卷走,穿过那些打开的大门,进入那散发着磷光的深渊。我没有料到这阵狂风会如此汹涌狂暴,当我对自己滑入身后深渊的担忧逐渐增加时,无数对于未知的想象和不安化作恐惧包围着我。狂风所表现出的恶意唤醒了我心中无数不可思议的幻想,我再一次颤抖着将自己与那个在通道中被无名之族撕成碎片的可怜人类做了对比。因为这些旋转着的气流就像是凶恶的魔爪般抓挠着我。它们似乎也遵守着无名之族的恶意与愤怒,对一切比它更加强大的事物怀有报复性的愤怒,而又无能为力。在那嚎叫着的狂风快到结束时,我几乎快要发疯了,我想我也许疯狂地尖叫了起来,即便如此,我的叫声也会被那似是来自地狱的风之恶灵的哀嚎淹没。我匍匐在地,奋力对抗着那势不可挡的无形洪流,但是即使这样我也还是无法稳住自己,被无情的狂风缓慢推向那个未知的世界。我所剩无几的理智逐渐消逝,直至最后一丝也似脆弱的稻草般被无情地折断。我意识到自己开始一遍又一遍呢喃那个曾经梦见无名之城的阿拉伯疯子阿尔哈兹莱德所说过的那段令人费解的对句:
那长眠不朽的并非逝者,亘古中连死亡也会湮灭。
只有那些严酷阴郁的沙漠神明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它们才会知道我在黑暗中经历了怎样难以言表的挣扎与攀爬,也只有它们才知道是什么魔鬼指引我重获新生。在消亡或者其他更糟的东西带走我之前,我肯定会永远记得这一切,并永远在夜晚的风中战栗颤抖。这一切可怕的、违反常理的、令人惊异的事情全都超越了人类的想象,让人难以置信。一个人也只有在清晨那无法入睡的一小段该死的寂静时才会相信这样的荒诞。 我说过,那汹涌的狂风暴怒得犹如来自地狱的魔鬼,犹如来自深渊的邪灵。而在永恒荒芜的幽闭空间中,其声音更是令人毛骨悚然。而现在这些纷乱嘈杂的声音在我那已经被彻底击溃的大脑里回旋,分不清其来源和方向,只是清晰依旧。置身于这个地底墓穴中,处于这个在人类已经被黎明照亮的世界之下的、被死寂充斥了无尽岁月的古代遗迹中,我听到了魔鬼用奇怪的语调在诅咒和咆哮。而且我看到了原本在黑暗的通道中无法看到的东西,此时它们被深渊散发出的微光隐约地勾勒而出。我看到了那一群正在快速移动着的、宛如噩梦般的恶魔,它们因憎恨扭曲着,样子诡异至极。即便它们是若隐若现的,甚至是半透明的,也没有人会搞错它们是什么——正是无名之城中那些可怕的爬虫生物。 当狂风终于消散,我却已经陷入了那聚集着幽灵的地底深处的黑暗中。当最后一个生物进入那深渊之后,厚重的黄铜大门关闭了,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金属钟鸣声,关闭了。而那声音回荡着涌向了远处的世界,去迎接那初升的太阳,就像在尼罗河畔的门农,为初升的朝阳欢呼。 (战樱 译) 伊拉侬的探索 The Quest of Iranon
这篇写于1921年2月的《伊拉侬的探索》,被誉为是洛夫克拉夫特“邓萨尼式”作品中最深刻的一篇。作者曾在信中写道:“最近我在尝试一种新的写作形式,用悲伤的词句描绘出恐怖的情节。迄今为止,我最成功的一次尝试就是《伊拉侬的探索》。”但仅仅几年后,洛夫克拉夫特又转而批判自己的这篇文章“其寡淡无味又令人作呕”。事实上,这篇作品是对新教基督徒的伦理进行了尖刻的讽刺,小说里描绘了一座城市,里面的人们(即清教徒)工作的目的只是为了更多地工作。本篇小说完成十余年后才得以面世,首次发表在《帆船》杂志(Galleon )的1935年7月和8月刊上。
《伊拉侬的探索》的打字稿。 一位游荡的年轻人戴着藤条编织的王冠走进了花岗岩之城提洛斯,他金黄色的头发闪耀着没药的光辉,而他紫色的长袍被古老石桥尽头的瑟达尔克山脉中生长的荆棘划破。提洛斯城的人们居住在方形的房子里,他们阴郁而且严苛,皱着眉头询问这个不速之客的名字和来历。于是年轻人回答道: “我叫伊拉侬,来自艾拉,一座遥远的城市,对于那里我只有模糊的记忆,但我在寻求着回家的路。我在一座遥远的城市里学习并成为了一位吟游诗人,我的使命是用我童年时期的记忆去创造美的感受。梦和回忆是我的财富,我希望当晚风拂过,我可以在温柔的月光中,在忘忧树下歌唱。” 听到这些,提洛斯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因为在这座花岗岩之城中没有笑声和音乐。尽管市民们不喜欢这位年轻人破烂的长袍和颜色,不喜欢他头发上涂抹的没药,不喜欢他头上藤条编织的王冠,也不喜欢他如金子般轻盈的声音,但想到严苛的市民们只能把眺望卡尔提亚山丘的春色,或者畅想旅行者们口中遥远的欧奈的鲁特琴作为娱乐消闲,他们就吩咐这个旅者留下,并且准许他在米林塔前的广场上演唱。日落时分,他开始了歌唱,唱的是一位老者在祈祷,还有一个目不能视的人看到歌者头上的光环。听到这些,提洛斯城的人们嘲笑他,然后都打着哈欠回去睡觉了。因为伊拉侬的歌中没有任何有用的东西,有的仅仅是他自己的回忆、梦境和憧憬。 “我记得那暮色和月光,还有那轻柔的歌声,金色的光芒从我摇篮边的窗照射进来,大理石造就的房屋的影子在房间里跳舞。我记得月光洒下的那一方地面,那里的月光不同于其他,当母亲的歌声伴我入睡,幻影在月光下舞蹈。我亦记得,夏日里清晨的阳光照在彩色的山丘上,夹带着花香的南风吹过,大树沙沙地歌唱。 “哦,艾拉,绿萤石和大理石的故乡,你是多么的美丽!我是多么热爱你那温暖又芬芳四溢的小树林,它跨过澄澈的尼特拉河,我是多么热爱翠绿色山谷中流淌的柯拉溪。在溪谷中的绿荫下,孩子们为彼此编织着花环,黄昏时分我在亚斯树下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我看到脚下城市的灯光,蜿蜒的尼特拉河倒映着星宿的光芒,就像一条镶满钻石的绸缎。 “城市中有用有纹理的彩色大理石搭建的宫殿,它们有着金色的穹顶和彩色涂漆的墙壁,绿色的花园中有着蔚蓝色的水池和清澈的喷泉。我时常在花园中嬉戏,在池水中漫步,或者躺在树荫下的白色花丛中进入梦乡。日落十分,我有时会走过长长的起伏的街道,来到城堡前开阔的地方,俯瞰这座魔幻般的城市,这个绿萤石和大理石的故乡,这个闪耀着金色光辉的城市——艾拉。 “我是多么想念你,艾拉,当我离开你四处流浪的时候,我还是那么年轻;但我的父亲是国王,所以我终究还是会回到你的怀抱,这是我无法逃脱的命运。为了寻找你,我踏遍了七块大陆,终有一天我会拥有你的小树林和花园,你的街道和宫殿,唱歌给我的知音,他们不会嘲笑我,也不会转身离开。我就是伊拉侬,艾拉的王子。” 那一晚,提洛斯的人们把安排这个陌生人住在了马厩,第二天清晨,执政官来见他并让他去工匠阿托克的店里做一名学徒。 “我是伊拉侬,我是一位吟游诗人,”他说道,“我无心去做一名工匠。” “提洛斯的所有人都必须努力地工作,”执政官答道,“这是我们这里的法律规定的。” 伊拉侬说道:“人们努力工作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谋生或者让生活更加幸福吗?又或者努力工作只是为了能完成更多的工作,如果是这样幸福何时才能实现呢?您为了生存而努力工作,但没有美和歌曲的生活又怎么能称之为生活呢?如果你们之中没有吟游诗人带来的音乐,那么你们劳动的成果该如何记载并为人传唱呢?没有音乐的埋头苦干就像是一场疲惫辛劳又没有尽头的旅途。如果是这样的话,死亡或许才是更令人愉悦的选择吧?” 但是执政官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而且很生气地指责他道:“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年轻人,我既不喜欢你的样子,也不喜欢你的声音。你说的话简直是在亵渎神明,提洛斯的诸神曾经降下神谕——努力工作才是正途。我们的诸神承诺我们,在生的彼岸是一座充满光明的天堂,在那里我们将得到永恒的安逸,在那个清澈如水晶般的地方,没有人会因为任何事而烦恼,满眼都是美丽的景色。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去工匠阿托克的店里做一名学徒,要么在日落前离开这里。这里所有的人都必须工作,而唱歌才是愚蠢的行为。” 于是伊拉侬离开了马厩,走在黑暗的方形花岗岩房子之间狭长的石街上,他想在春天的气息中寻找一抹翠绿,但是提洛斯没有绿色,一切的一切都是石制而成的。街上的人们总是眉头紧皱,表情严苛古板。在沿着缓缓流动的祖罗河边的路堤上有一个小男孩,他忧伤地看着水中被融化的雪水冲刷下来的刚刚萌生绿色的枝桠。男孩对伊拉侬说: “您就是那位执政官所说的寻找传说中的大陆上那座遥远城市的人吧?我是罗姆诺德,出生在提洛斯,但我还没有习惯在这花岗岩之城的生活。日复一日,我每天都向往着温暖的小树林,向往着遥远未知的土地上美丽的景色和动听的歌曲。我在大人们爱恨交加的窃谈中听说,在比卡尔提亚山和欧奈更遥远的地方,有一座充满了鲁特琴声和舞蹈的城市。当我年龄大到可以踏上旅途,我将去到那里。你也应该去到那里,在那里歌唱,因为那里将有人聆听你的歌声。让我们一起离开提洛斯城吧,一起在春意盎然的大山中旅行。你将教给我旅行的方法,而我会在星星一颗一颗出现在夜空中,带给入眠者美妙梦境的时候倾听你的歌声。说不定鲁特琴声和舞蹈之城欧奈就是您所寻觅的艾拉呢,你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过它的消息了,它有可能已经更换了名字。哦,金发飘飘的伊拉侬,让我们一起去欧奈城吧,那里的人们将理解我们的渴望,并像迎接兄弟一样迎接我们,那里不会再有冷嘲热讽。”伊拉侬回答道: “那就这样吧,孩子。如果这座花岗岩之城中有人渴望美景,他必须到比大山更遥远的地方去探寻,而我不会留你的渴望在缓缓流动的祖罗河边憔悴。但你不要天真地认为你所期盼的愉悦与理解就住在卡尔提亚山脉的另一边,你所期盼的一切可能需要你花费几天、一年、五年乃至更长的时间去寻觅。当我像你一样小的时候,曾经居住在有寒冷的克萨利河流经的纳尔托斯山谷,在那里没有人会聆听我的梦想。那时的我告诉自己,当我长大了,我就会去坐落于南方丘陵当中的希纳拉,在市场上唱歌给微笑着的单峰驼背人听。但当我真的到了那里以后,我发现那里全是言谈粗俗的酒鬼,而且他们的歌曲与我的完全不同。因此我搭上一艘驳船沿河而下,来到了拥有缟玛瑙围墙的加仑。加仑的士兵嘲笑我并把我赶走,因此我开始了流浪于诸多城市之间的旅途。我曾经见过大瀑布下的斯特提罗斯,也看到过一个曾经有萨尔纳斯城邦坐落在那里的沼泽。然后,顺着蜿蜒的艾河一路前行,途经提拉、伊拉尼克、卡达瑟隆,来到位于洛玛尔之地的奥拉索尔,在那里住了很久。虽然我有时会得到一些听众,但他们的人数毕竟很少,因此我知道了,会欢迎我的只有我父亲曾经统治过的大理石与绿柱石之都——艾拉。所以,让我们去寻找艾拉吧!虽然去拜访一下远在卡尔提亚山脉另一边的那座被鲁特琴祝福的欧奈也很好,但我不认为它能与艾拉相比。艾拉的美远超常人想象,没人能平静而不兴高采烈地讲述有关它的一切,但那些骑骆驼的家伙却用斜眼看着欧奈,压低声音谈论着它。” 落日时分,伊拉侬和年幼的罗姆诺德一起离开了提洛斯,在翠绿的群山和清爽的森林里流浪了很久。道路难寻而且崎岖坎坷,他们一直未能接近那座鲁特琴与舞蹈之都欧奈。不过,每当天色渐晚,星光若隐若现,伊拉侬就会开始歌唱艾拉和它的美丽,而罗姆诺德则静静聆听,因此他们都非常幸福快乐。几年的时间匆匆滑过,他们吃了数不尽的水果和红莓,也忘却了时间的流逝。年幼的罗姆诺德已经不再像当初那么无知,深沉的嗓音取代了黄鹂般清脆尖细的童声,而伊拉侬却丝毫没有变化,用森林中找到的葡萄藤和芬芳四溢的树脂点缀着他的一头金发。终于有一天,那个伊拉侬在缓慢流淌的祖罗河岸边见到的盯着出芽绿枝看的小男孩儿,看起来竟比他还要大了。 而后在一个满月之夜,两位旅行者爬上陡峭的山峰向下看去,他们看到了欧奈的万家灯火。农民告诉他们已经距离欧奈不远了,同时伊拉侬也知道这里并不是他的故乡艾拉。欧奈虽然也是灯火通明,但它与艾拉还是有所不同。欧奈的灯光亮得那么刺眼,而艾拉则不同,那里的灯光就像伊拉侬的母亲晃动着摇篮、轻声哼唱哄他入睡时,那透过窗子斜照在地板上的月光一样,柔和地闪烁着魔幻般的光芒。但欧奈毕竟是鲁特琴与舞蹈之都,因此伊拉侬和罗姆诺德走下陡坡,去寻找那可能存在的,可以在他们的歌声和梦境中得到快乐的人。进入城市,他们看到了纵酒狂欢的人们戴着玫瑰花环走街串巷,人们斜靠在窗前和阳台上聆听着伊拉侬的歌声,并已鲜花和掌声回馈于他。有那么一瞬,伊拉侬相信,尽管这里的美丽不及艾拉的百分之一,但他终究还是寻到了知音。 当黎明降临,伊拉侬发现周围的一切让他感到惊讶和失望。欧奈的穹顶在阳光的照射下是凄凉阴郁的灰色,而并非金色。这里的人居民与容光焕发的艾拉人不同,他们因为纵酒狂欢而变得苍白憔悴,因宿醉而变得呆滞迟钝。罗姆诺德倾心于这座城市的欢乐,他把玫瑰和桃金娘花戴到了自己黝黑的头发上。而伊拉侬则因为人们向他抛撒鲜花,并赞赏他的歌的缘故,还是和罗姆诺德一起留在了这里。夜里,伊拉侬为狂欢的人们献唱,但他总是像以前一样,头上戴着从山上采来的藤蔓,想念着艾拉的大理石街道和澄净似镜的尼特拉河。在国王那画满壁画,并以镜子作地板的大厅里,他站在水晶台上歌唱。当他歌唱时,听歌的人看到地板上映出的竟不再是喝得满脸通红、不停撒着玫瑰的赴宴者们的样子,而是古老、美丽,半是源于记忆的图景。因此国王命令他脱下那破旧的紫色长袍,并给他换上了用金线和绸缎制成的华服,赐给他翡翠的戒指和彩色的象牙手镯,并让他住进涂金挂绸的房间、睡上用香木雕成的床,床上还覆以天盖和绣着花朵的丝绸床罩。就这样,伊拉侬在鲁特琴与舞蹈之都欧奈住了下来。 不知道伊拉侬在欧奈逗留了多久,有一天,欧奈之王从利拉尼沙漠请来了可以疯狂旋转的舞者,从东方的德利宁请来了肤色暗淡的长笛演奏家,从那以后,狂欢者们的鲜花和喝彩就不再青睐伊拉侬了,而是更多献给了舞者和长笛手。日子一天天过去,曾经的那个花岗岩之城提洛斯中的小男孩长大了,他喝了太多葡萄酒,品性变得粗俗恶劣。他越来越少做梦,也愈发不能在伊拉侬的歌声中得到快乐。尽管如此,伊拉侬还是没有停止歌唱,他又开始在歌声中诉说着梦中的艾拉,那座他魂牵梦绕的大理石与绿柱石之都。终于一个晚上,面色通红、体态臃肿的罗姆诺德裹着用罂粟装饰的丝绸,躺在宴会的长椅上挣扎着死去了。在他死去时,肤色白皙、身材苗条的伊拉侬正在远离他的角落中为自己歌唱。伊拉侬在罗姆诺德的墓前大哭一场,然后在上面撒满了罗姆诺德曾经钟爱绿色的嫩枝。他脱去丝绸和华丽而庸俗的首饰,重新换上了来时穿着的简陋紫色长袍,戴上了山中摘来的新鲜葡萄糖制成的花环,永远离开了这个鲁特琴和舞蹈之都。 伊拉侬在日落的晚霞中漫步流浪,寻找着他的故乡,但没有人能够理解并热爱他的歌曲。他走遍了塞达瑟里亚的所有城镇,穿过了位于布纳齐克沙漠彼方的都市,孩子们只会嘲笑他过时的歌曲和破烂的紫色长袍。然而,伊拉侬还是那样年轻。他在黄金色的头发上戴着藤冠,尽情地歌唱着艾拉,歌唱着过去的喜悦和未来的希望。 一天晚上,他来到了一个破旧简陋的小屋,那里居住着一位年老的牧羊人。他弓着身子,身上脏臭不堪,在靠近沼泽的多石斜坡上牧养着一群瘦羊。就像同其他人一样,伊拉侬对他说: “你能告诉我到哪里能找到艾拉吗?那座大理石与绿柱石之都,那里流淌着清澈透明的尼特拉河,柯拉溪上的瀑布在那里欢唱。那里山谷青翠,丘陵上丛生着亚斯树。”牧羊人听了他的问话以后,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伊拉侬,盯着这个陌生人的脸,盯着他金色的长发和他头上藤条做的王冠,好像在试着记起什么年代久远的事情。但他太老了,他摇了摇头,随后答道: “哦,陌生人,我确实说过艾拉这个名字。还有其他很多名字,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在儿时玩伴的口中听说过,源自于一个乞丐的儿子经常做的梦,他编纂了一个有关于月亮、鲜花还有西风的长长的梦境。我们曾经嘲笑他,因为他自出生以来就以为自己是一个帝王的儿子。他像你一样清秀,但却充满了荒唐怪诞的想法。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为了寻找愿意听他歌唱和讲述梦境的人而不知跑去了哪里。他还经常像我讲述那个不存在地方,还有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情。他的确说了很多关于艾拉的事情,那里有尼特拉河,还有柯拉溪上的瀑布。尽管我们从他出生起就与他相识,但他还是经常告诉我们他是一个王子。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大理石之城艾拉,也没有人会在那奇异的歌谣中找到快乐。这一切全都不存在,除了在我的儿时玩伴伊拉侬的梦里。” 暮色降临,星辰一颗颗出现在天际,月光投射在沼泽上,就像孩子在摇篮中看到的地板上摇晃的光辉。一个老态龙钟的人身着紫色长袍,头戴枯萎的藤叶花环,目光直视着前方,慢慢步入致命的泥沼,他梦中美丽城市的金色穹顶好像就在前方更远处召唤着他。那一晚,青春和美丽在年老的世界中死去了。 (战樱 译) 月之沼 The Moon-Bog
这篇小说写于1921年3月。当时,洛夫克拉夫特应邀到波士顿参加纪念圣帕特里克节的活动,为此专门写下这篇文章,用于公开朗读。几年后,这篇文章在1926年6月的《诡丽幻谭》中刊登。写作这篇小说时,邓萨尼勋爵的奇幻作品对洛夫克拉夫特的影响依旧很大,所以这篇文章也可以看作是作者向邓萨尼勋爵致敬的作品,和洛夫克拉夫特的其他作品相比,此篇的题材也是相对传统的。
如今狄尼斯·巴利音讯全无,但我猜,他早已身处某个偏僻未知的恐怖之所。但他尚在世间的那一夜我曾与他相伴——我亲耳所闻他非人的尖叫。梅斯郡的居民——上至警探下至农夫,均为此孜孜不倦地远搜近查,但终究一无所获。而现在,即便是塘沼中的阵阵蛙鸣,或是夜空中清冷的明月,都会使我寒意顿生、战栗不止。 当狄尼斯·巴利还在美国闯荡时,我便与他是挚友了。我看着他逐渐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产,最终用它买回了位于那平静的吉尔德里沼泽旁的古堡。对此我向他发出了由衷的祝贺——他的父亲便来自吉尔德里,而巴利也始终盼望能落叶归根,在祖宅中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财富。他的先祖曾经是吉尔德里的君王,为了统治这片土地建造了这座城堡;不过日久天长,随着家族的没落,几个世纪的荒废使它化为残垣断瓦的废墟。回到爱尔兰后,巴利向我写过许多信,生动地描述着这座灰色的堡垒怎样在他的精心照料下一砖一石地重现往日的辉煌。当地的农民皆因他动用海外之财使此地荣光重现而对他赞赏有加,蜿蜒的蔷薇也如数个世纪之前一般缓缓地爬上了新近修缮的城墙。但不久麻烦便接踵而至,农夫们不再高唱赞歌,如同躲避灾祸一般四散逃离。于是巴利向我发出了请帖,邀我至城堡内做客。他说,除了他从北方雇来的劳工与仆人以外,再也没有人能陪他聊天了。 我抵达吉尔德里时正是黄昏,夏季的余晖为山谷的苍绿又抹上了一笔金黄。远处,沼地中小岛上远古的遗迹在幽蓝色水面的衬托下闪着飘渺的白光,显得格外诡异。吉尔德里离铁道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巴利特意派他的司机来巴利罗火车站专程迎接。村民们看见他的车都远远地避开,似乎对那位来自北方的司机也怀有敌意。虽然黄昏无限美好,巴利罗的农户却告诫我不要对这美景太过留恋;当得知我此行的目的是吉尔德里时,他们个个神色慌张,面色苍白地向我低语道:邪恶的诅咒早已在那里降临。而也正因如此,当那些好似火焰镶边的高塔映入眼帘时,我不禁感到了阵阵不祥的寒意。 当我到达古堡时已经入夜,短暂的欢聚过后,巴利便向我道出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他说这附近的沼泽便是烦扰的源头——农户们从吉尔德里举家迁徙,全因为狄尼斯·巴利决定大兴土木,将这广阔湖沼中的水尽数排空。虽然他深爱故乡爱尔兰,但受美国文化熏陶的他无法容忍大好的土地无故闲置。即使风景秀美如画,在他眼里,那片泥沼就应该被连根清除,重新开拓,即使吉尔德里的种种迷信传说也无法使他动摇。当地人起先拒绝协助,而当在得知他心意已决后带着为数不多的家产,咒骂着迁至巴利罗时,他也仅仅付之一笑——取代他们的便是那些来自北方的劳工,在仆人们也相继离开后他又从北方雇了更多的人。不过,决心的代价便是孤独,他始终无法与异乡人舒心畅谈。对此他无可奈何,于是邀我前来,希望我的陪伴能化解他的愁闷。 在听闻那令当地居民避讳不及的恐惧后,我与巴利不禁笑出声来:这些传说暧昧模糊,加之天马行空的内容,畏惧它们无异于杞人忧天。这些可笑的无稽之谈皆与那沼泽有关。据说,我在前日黄昏中所见的小岛上栖居着一位严酷的守护之灵,就在那诡异的远古废墟里:每当月色暗淡时,岛上总有磷火上下翻飞;而在温暖的夜晚,阵阵阴风又会从岛上刮来。有人声称水面上会有白衣幽灵掠过,也有不少人猜测这沼地之下深埋着某个巨大城市的废墟。但这些怪谈中最令人称奇的还是那个诅咒:任何胆敢触犯这片棕红色辽阔沼泽的人都会招来灭顶之灾。当地人说,有些秘密是万万不可揭示的。它们源于那辉煌的史前之日,自从瘟疫降临在帕瑟兰的子民身上时便已存在。据《侵略者之书》记载,瘟疫过后,这位希腊人的子嗣被全数安葬于塔拉尔。不过,吉尔德里的老人们口中却流传着这样的故事:这里有一座城市无人顾及,只有月之女神给予它庇护;于是当尼米德率领三十艘大船自赛西亚远道而来时,周遭的山林便成了它的葬身之所。 这便是使村民们逃离吉尔德里的天方夜谭。听罢这一番话后,我对狄尼斯·巴利表示完全理解——他对流言置之不理并不奇怪。不过,他对古代史倒是颇有兴趣,便提议在湖沼排干后与我一道探索这片沼地。那小岛上的白色废墟他也曾多次到访,虽然年代久远,构造也与爱尔兰的遗迹大不相同,但多年的风雨早已使它难以辨识,更无法彰显往日的光辉。现在排水工程就要开始,来自北方的劳工们即将剥去沼泽那青色苔藓与红色石楠所织成的外衣,点缀着贝壳的小溪、灯心草环簇的恬静湖泊和那蔚蓝的湖水也将不复存在。 我们畅谈直至深夜,日间的奔波使我在这时感到无比困倦。一位侍从带我去了客房——一座可以远眺乡间全景的塔楼。当我从窗口望去,那片沼泽、沼泽旁宽广的平原,与城堡下的村庄统统尽收眼底。在这万籁寂静之时,我借着月光能够清楚地看到村内每间房屋的屋顶。村民们逃离此处后,北方的劳工接踵而至,将这些屋舍据为己有。我还能看见教区教堂那古朴的尖塔和那昏暗沼泽深处的远古遗迹。月光下,废墟中闪烁着飘渺的白光,显得无比诡异。就在我昏沉睡去之时,我听到远处隐约传来了某种微弱的声音,那声响好似野性十足的音乐,为我而后的梦境增添了一股莫名的悸动。梦中的景象炫美多彩,超越了那狂野的笛音,直到我醒来好一阵后才发觉这只是场梦。一定是那些传说的缘故,在梦中,我盘旋在葱郁的峡谷中某个宏伟城市的上空:大理石铺设的街道、精美的雕塑、宅院与庙宇之上的刻饰与雕文,无不诉说着独属于古希腊的辉煌。当我向巴利道出这梦中之景时,我们也都会心一笑,不过他却没我笑得开心——劳工们的精神状况始终使他无比困惑:最近他们总是醒得很晚,这已然是第六次了。即使他们向来早睡,每天醒来时也无不目光呆滞、缓慢异常,好像完全没有休息一般。 晚餐时,巴利告知我排水工程将于两日之内开始。对此我十分欣喜,尽管并不想看到苔藓、植被、小溪与湖泊被一扫而空,我却对那厚重淤泥下隐藏的上古之谜万分迷恋,希望能一探究竟。当晚,那充斥着狂野笛声和大理石列柱走廊的梦境突然迎来了结局,使我感到些许不安:我看到一场瘟疫降临在山谷中的城市,接着一阵骇人的山崩突如其来,将大街小巷与其间的死尸尽数掩埋,只有高耸于山顶之上的阿耳忒弥斯神庙幸免于难。年迈的月之祭司塞勒伊斯悄无声息地伏于庙中,精致的象牙头冠依然戴在他冰冷的额头上,藏匿于缕缕银丝之间。 我在一阵恐慌中惊醒。凄厉的笛声依旧在耳边楚楚作响,有一阵,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仍在梦中。但当我看到清冷的月光透过哥特式大窗的窗格投向地面时,我意识到自己方才从梦中醒来,必然身处吉尔德里城堡。楼下某个屋室内的钟敲响了凌晨两点的钟声,终于使我完全清醒。但那单调的笛声仍从远方飘来,狂野的韵律使我联想到农牧神们在遥远的梅纳琉斯山脉中的狂舞。它使我无法入眠,于是在焦躁中我跳下了床,在卧室内来回踱步。偶然中我来到北窗前,向那寂静的村落与沼泽旁的平原望去。我原本并无远眺之意,只希望睡意能再次回归,但身处那笛声毫无止境的折磨中,我只得以他法暂解其苦,又怎能知道当夜所见的会困扰我的余生? 明月之下,一场令人难忘的景象正在那宽广的平原上演。长笛之音在沼泽上空不断地回响,一群群形体随着这笛声无声无息地跳着诡异的舞蹈,正如在丰收之月的照耀下,旧时的西西里人与瑟娅尼一同向得墨忒耳狂舞一般。一望无际的平原、金色的月光、影影绰绰的舞者,和那单调刺耳的笛声冲击着我的感官,使我呆若木鸡。但在惊恐之余,我发现这群动作僵硬的舞者中约有半数是理应身处梦乡的劳工,另一半则是身着白衣的怪异形体,在空中轻盈地飘舞着。虽然它们模糊不清,形状却似传说中身居沼泽泉水中苍白的精灵。我不知究竟独自一人在高塔上看了多久,不久我便突然陷入了无梦的沉眠,直到白日高悬时才再次苏醒。 醒来后,我下意识里便想将夜间所见的一切,以及徘徊在心头的恐惧向狄尼斯·巴利倾诉。但从东窗窗格透入的阳光使我安心,认定夜间所见并非真实。我也曾经历过一些异境奇景,但从未有一次能使我信服。于是我定下心神,将村中的劳工逐一问过。他们称虽然睡得很晚,但仅模糊地记得梦中充斥着刺耳的音乐。正是这音乐使我困惑不已:难道那秋天的蟋蟀特意为了烦扰人们的梦境而已经提前现身?当天晚些时候,我在图书馆遇到了巴利。他正全神贯注地投入那宏大工程的计划之中,以确保明日动工时毫无偏差。我第一次感到了那驱使农户们逃出吉尔德里的恐惧——不知为何,惊动这沼泽,将它阴暗的秘密公之于众的念头令我感到一阵惶恐,不由自主地臆想到无尽的淤泥之下黑暗可怖的景象。此时,这一计划突然看上去并不明智,我也开始希望自己能编造一个借口,借此逃出城堡和村落。但最终,我所做的只是故作轻松地与巴利聊起此事,并在他底气十足的笑声中打消了这个念头。当太阳在远处的山岭中璀璨地落下之时,我已对此事只字不提,只是看着整个吉尔德里笼罩在黄昏金红色的光芒里,好似一场充满恶兆的大火在熊熊燃烧。 当晚所见究竟是真是还是虚幻,至今我仍不得而知。那景象超越了一切人类对自然和宇宙的认知,但除此之外,我还是无法以常理解释那些现今早已路人皆知的失踪事件。在那晚,我的心中充满了畏怯,早早便解衣就寝,却在出奇寂静的高塔中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夜空一片明朗,塔内却十分昏暗。此时月光暗淡,估计午夜过后才会有些许回转。这时,我想到了狄尼斯·巴利,又不禁由此联想到沼泽的下场。一股无名的恐惧突然侵占了我的脑海,几乎迫使我跳下床去,开着巴利的车夺路而逃,奔向巴利罗,奔入那茫茫的夜色中。但就在这思绪有机会变为行动之前,我已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在梦中注视着那山谷中的城市,那被可怖的魅影所缠绕的冰冷死亡之城。 很可能是那刺耳的笛声唤醒了我,但醒来后,笛声却无法吸引我的注意。我的床头背对着东窗,明月初升时,床脚处的墙上便会有月光闪烁。不过,这一次我却看到了另一番景观:缕缕光束的确在眼前的墙壁上舞动,但它们再也不是清冷的月光,而是血红色的光芒,此刻正透过那哥特式大窗投向屋内,鲜红的闪光跳跃在整间卧室内。面对此景,有故事中的人物能当即作出某种戏剧性的回应。我对这一切有些无所适从——我并没有望向窗外,而是在恐慌之中尽量克制自己不看着窗户,在一边想着如何脱身的同时手忙脚乱地套上外衣。我仍记得在慌乱中拿过帽子和手枪,但在一切结束之前我便丢了帽子,手枪也一弹未发就已不知弃于何处。最终,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在这充斥整座城堡与村落、这令人疯狂,永无休止的笛声中,我爬向东窗,望向这光芒的源头。 这阴森的血色光芒从那远方小岛上的远古遗迹里喷涌而出,犹如洪水一般倾泻在沼泽上空。我无法描述那遗迹的蜕变——我一定是疯了——此时,那遗迹高耸挺拔,完全没有损毁的痕迹,高大的石柱将其层层环绕,显得宏伟无比;洁白的大理石檐饰泛着火红色的光辉,如同山顶上的神庙的顶尖,笔直地刺向天空。阵阵鼓点伴着刺耳的笛声开始响起,就在我惊畏地看着这一切时,我发现似乎一群群跳跃着的人形在红光下翩翩起舞,在庙宇周围投下扭曲的怪影。我被这壮丽的景观惊呆了,几乎无法思考,而若不是那笛声在我身边越奏越响,我很可能会一直观望下去。我颤抖着走向了北窗,一方面出于恐惧,但也出于某种古怪的喜悦,向城堡下的村落和沼泽边的平原望去,那里的奇景远远超越了之前的超自然景观。我的瞳孔因这一连串的刺激而放大——在这鬼魅般的红光里,平原上正行进着一支宛如梦魇的队伍。 时而漂浮,时而滑翔,身着白衣的沼泽之灵缓缓地向湖中小岛上的遗迹中退去,好似跳着古老而又庄严的仪式舞蹈。伴随着从那无形长笛中奏出的可憎乐曲,它们挥动透明的臂膀,呼唤成群结队的劳工蹒跚而来。劳工们如同听话的狗,被一股笨拙但不可抗拒的魔力牵引着,痴呆盲目地挣扎前行。当精灵们接近沼泽时,另一队追随者歪歪斜斜地从高塔下的某扇大门中走出城堡,东倒西歪地摸索着穿过了前庭和村落与城堡接壤的部分,好似夜游的酒鬼,在平原上加入了劳工的队伍。我虽与他们有一段距离,但一眼便看出来他们是来自北方的仆人——队伍中的一员就是那位丑陋臃肿的厨师,现在,他容貌的可笑却成了无以言表的悲剧。可怖的长笛声飘荡在水面,而我又听见岛上的废墟里传来阵阵鼓响。之后那些寂静优雅的精灵们飘到了水边,一个接一个地溶入了古老的沼泽;一队队追随者毫无减缓之意,也笨拙地扑进了水中,相继消失在沼泽中央泛着肮脏气泡的漩涡里。刺眼的红光使我几乎无法看清这一幕,而当这可怜的夜行队伍的最后一员——那位臃肿的厨师——也终于重重地跌入墨一般的水中时,笛声与鼓声才渐渐平息。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影也戛然而止,留下这空无一人的村庄沐浴在新月惨淡的光芒里。 我随即陷入了一阵不可名状的狂乱,不知究竟头脑清晰或已然疯癫、仍在沉睡之中还是早已大梦初醒。最终,一阵仁慈的麻木拯救了我的心志。我记得自己做了许多可笑的事,诸如向阿耳忒弥斯、拉托娜、得墨忒耳、珀耳塞福涅、普路托祈祷,寻求庇护。恐惧激发了我内心最深处的迷信,童年所学的古典知识毫无阻拦地涌出我的双唇。我这时才发觉到自己目睹了一个村庄的覆灭,并意识到整座城堡内只有我和狄尼斯·巴利——正是巴利的鲁莽招致了这场灭顶之灾。而当我想到他时,一股新的恐惧感突然袭来,使我瘫倒在地。不,这并不是恐惧所带来的眩晕,而是无助的沉重——我再也无法承受这一切给我的绝望了。突然,一阵阴风从东窗刮入卧房,窗外的明月刚刚升起,我也听到塔下的城堡中传来了阵阵尖叫。很快,这尖叫声便使我无法忍受。我甚至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它。而现在,每当我回想起这尖叫声时,阵阵眩晕也会向脑中袭来。我只能说它来我曾经的挚友。 一定是这阵阵寒风中的尖叫声使我从麻木中觉醒。我依稀记得在漆黑一片的走廊中的狂奔,穿过重重屋室,最终冲出前庭,冲进那恐怖的夜幕中。次日清晨,巴利罗的居民发现了我,他们说我在近郊漫无目的地游荡,喋喋不休地说着某些恐怖之景。但我明白,真正使我疯狂的并不是种种之前所见的景象;在我走出那黎明前的黑暗时,口中低语着的是我在逃跑时看到的异景。对他人而言,这些模糊的印象毫无意义,但当我独处于沼泽之中,或伫立在月光之下时,它们仍会清晰地浮现于心头,久久挥散不去。 就在我从那可憎的城堡中飞奔而出,顺着沼泽的边缘夺路而逃时,我又听见了一种新的声音。这声音本应平淡无奇,但我从未在吉尔德里听过此声——就在那潭毫无生息的死水之中,聚集着成千上万只青蛙,个个肥硕肿胀,黏滑的外皮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绿光,似乎一齐朝着月亮望去,高声唱着与体型完全不符的鸣叫。其中最为肥硕的一只出奇丑陋,我顺着它的目光向上望去。所见之景彻底击碎了我的心智,随之而来的恐惧使我魂飞魄散。 岛上的遗迹与弯月之间横贯着一道微弱的光芒,在镜一般的湖面上却没有任何投影。接着,我在不安之中瞥见一团单薄的影子正在这苍白的光之小径上缓慢地蠕动;一团模糊的、扭曲的人影好似在某个无形恶魔的拉扯中挣扎不止,逐渐上升。终于,在一阵狂乱之后,我发觉那团骇人的阴影惊人的熟悉——那团令人作呕、难以置信的嘲弄——那有如渎神一般丑恶的肖像,正是这座城堡的主人——狄尼斯·巴利。 (Setarium 译) 异乡人 The Outsider
本文创作于1921年夏,后来发表在1926年4月份出版的《诡丽幻谭》上。由于洛夫克拉夫特的母亲在同年的5月24日因为胆囊手术后的并发症去世,因此本文也在一定程度上吻合了他当时抑郁的情绪。本文的风格明显受到了爱伦·坡的影响,例如《贝雷奈西》以及《红死病的面具》。此外也有很多评论家认为本文的另一个灵感来源是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
那晚的男爵梦到了许多苦痛;他的那些影子与面容,有如女巫、恶魔与硕大棺材蛆虫的英勇宾朋,也早已全都成了梦魇。
——济慈 对于一个人而言,倘若孩提时的记忆只能带给他恐惧与悲伤,那么他是不幸的;倘若回顾过去,只能忆起自己在那些摆放着一排排疯狂古书,悬挂着枯竭绞死者的阴森巨室里度过的孤独时光,或是在那些挂满蔓藤,由森森怪诞巨木组成的昏暗树林里看到的可怖景象,那么他是悲惨的。诸神给予我如此之多——它们给予了我迷茫与沮丧、贫瘠与破败。然而,当我的心智有望短暂地触及其他那些东西时,我却会奇怪地为自己已有的记忆感到满足,并且绝望地试图固守住这些逐渐枯萎的记忆。 我不知自己生于何处,只记得那座城堡极其古老,极其可怕。那里充满了幽暗的走道和高悬的穹顶。那些穹顶修建得如此之高,甚至眼睛也只能捕捉到上面的蛛网和无穷的阴影。那些风化剥落的走道里暴露出的石头似乎总是令人讨厌的潮湿。而某种可憎的气味,某种犹如死去的世代遗骸堆积起来散发的死尸味道,无处不在。那里从不见光明,所以,过去我偶尔会点亮一些蜡烛,从容地凝视着它们微明的火光寻求些许安慰;那里也不见户外的太阳,因为那些可怕的巨木向上延伸的高度已超越了我所能到达的最高的尖塔。仅仅有一座黑色的高塔超越林木之上,直插未知的外空,但是它已经部分崩塌了,无法向上行走——除非我一块石头接一块石头地爬上那几乎不可能攀援向上的垂直高墙。 我一定在那块地方生活了许多年,但我却无从衡量时间的长短。肯定有着某些生物在照料着我的需求,可我却无法回忆起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或者任何活物——只有那些无声的老鼠和蜘蛛。我想那些照料我的东西,不论到底是什么,一定已经极其古老了。我一开始对与活人的所有概念就是那些长相滑稽的像我,然而又如同这座城堡一般扭曲、干枯皱缩、正在衰颓的家伙。对于我来说,那些深埋在城堡地基中的某些岩石地穴里散落的骸骨并不是什么古怪少见的东西。我曾经难以置信地将这些东西与那些人们从事的日常事务联系起来,并且觉得它们要比我从那些发霉的古书里所看到的,有关活物的彩色图片更加自然、更加正常。我从那些带着彩图的书里学到了我知道的一切,没有哪个老师敦促或者指导我。我也不记得在所有这些年里,我曾听到过任何人类的声音——甚至就连我自己的也没有;因为虽然我能阅读那些词句,但我却从未想过要大声说出来。同样,我也从未思索过自己的模样,因为在城堡里没有镜子,所以我仅仅能通过本能的意识来认识自己,凭直觉认为自己应该类似于那些我在古书上看到的年轻人物。当时,我认为自己还很年轻,因为我脑海里积攒的回忆还是相当之少的。 我常常花很长时间躺着,梦见外面的世界,那些位于腐臭的护城河之外、黑暗沉默的巨木之下的世界;同时渴望地想象着自己正置身于那些位于无尽森林之外、被阳光普照的欢快人群之中。有一次,我试图逃出这片森林,但是我越是远离城堡,那些阴蔽就变得越发浓密,而空气里也越发充满了徘徊不去的恐惧;于是我发疯般跑了回来,免得在那黑夜般的死寂迷宫里迷失了方向。 所以,我只能在无尽的光暗交际中睡梦着、等待着,但我却不知道我究竟在等待着什么。然后,在那幽暗的孤寂中,我渐渐开始渴望光明,那种渴望是如此的强烈和疯狂,甚至让我无法再安睡下去。于是我向那座穿过森林、直插未知外空但却已经破败的黑色高塔举起了乞怜的双手。我决心要攀上那座高塔。虽然我可能会失败,但是即使瞥一眼天空而后死去,也要胜过营营一生却从未仰视过天空。 在一个阴湿的黎明时,我爬上了古老破旧的石质楼梯,一直来到它中断的地方。然后,我冒险黏附在那些细小的立足之处继续爬向上方。那死寂的、没有阶梯的巨石圆筒无比恐怖可怕;那里漆黑一片,荒废残破,充满了不祥的气息与因为受惊而无声飞过的蝙蝠。但是更让我恐惧的仍是我缓慢的进展。因为无论如何攀爬,头顶的黑暗却从未消退一丝一毫,同时新出现的寒意开始挥之不去地侵袭着我,令人生畏。我颤抖着思索着自己为何触碰不到光明。如果我有胆量的话,我一定会向下望去。我幻想着一定是黑夜突然降临在我四周,同时徒劳地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摸索着窗户留下的任何痕迹,那样我便能向外张望,然后试着判断我曾到达的高度。 攀附在那面凹陷、令人绝望的峭壁上,经历过一段仿佛永无止境的可怕却又什么也看不见的爬行之后,在一个瞬间,我觉得我的头触碰倒某个坚固的物体。我知道我一定已经爬到了塔顶,或者至少是某一层的顶端。在一片漆黑中,我伸出那只空闲的手试着触碰这堵障碍,却发现它是石制的、无法撼动。然后我环绕着高塔开始一次极其危险的探索,爬到任何这面黏滑泥泞的高墙上任何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直到找到能打开这堵障碍的地方。然后我又开始向上爬去,用上了自己的双手加入到这次可怕的攀登中,同时用头顶开了石头障碍上的那扇厚板或是门。上面没有光,当我手伸向更高处时,我意识到这次攀登目前已经到了终点。那扇厚板是某个孔穴上覆盖的天窗,孔穴之后是一个有着层层石头阶梯、比高塔下端更加宽大的空间——毫无疑问这里通向某些位于高处的、更加宽敞的瞭望室。我小心地爬过孔穴,同时尽力防止那块沉重的厚板落回到原来的位置,但直到最后,我仍然失败了。我筋疲力尽地躺在石制地板上,听着它摔落回原位时发出的可怕回响,希望在必要时还能再度将它撬起来。 我深信自己此刻已经置身在极高的位置上,远远高过了那些林木中受诅咒的枝丫。于是,我拖着身体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同时摸索着四周寻找窗户。也许,我能生平第一次仰头看到所有那些我从书里读到的天空、月亮和群星。但我的每一步摸索带来的都是失望,我能摸到的只有一座座巨大的架子,以及上面摆放着的坚硬而且尺寸大得令我困惑的长方形箱子——一些可憎的箱子。我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思索和揣测这座在亘古之前就与下方城堡割断了联系的房间里究竟可能寄居着怎样的秘密。然后,出乎意料,我的双手碰到了一扇门——它被安置在一个石头修建的入口里,上面布满了一些奇怪的凿痕,那让它显得相当粗糙。我推了推,却发现它是锁着的,但是自我身体里爆发出的一阵极其强大的力量让我克服了所有的阻碍,将它向内拉开了。当我如此做时,我感觉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最为纯粹的狂喜与迷醉——我看到光明平静地穿越一扇华丽的铁质栅门,从门后一条短小的石头通道里倾泻而下,那是满月的华光。在那之前,除了在梦境以及在那些我甚至不敢称为记忆的模糊印象里,我从未亲眼见过它。 想象着我已经位于整座城堡的巅峰之上,我开始快速跑上门后那几小节台阶;一片乌云遮挡住了月亮,让我不觉绊倒在地。我感觉我移动得比黑暗中更加缓慢了。直到我爬到栅栏边时四周仍非常昏暗。通过小心地试探,我发现栅门并没有上锁,但是我并没有打开它——因为我害怕自己会从我一路爬上来的这令人惊诧的高塔上摔落下去。这一刻,月亮又出来了。 此刻震惊中最为凶恶疯狂的部分来自于那些完全出乎我意料的错愕,以及那些难以置信的荒诞。我以往经历过的任何事情所产生的恐惧都无法与那一刻我所看到的景象,以及这番景象蕴含的离奇意义所带来的惊怖相比拟。那幅景象本身就如同它带来的惊骇一般简单,因为它仅仅如此——我没有望见一幅置身极高之处所应当目睹到的、令人眼花的树梢景象;反而看见自我四周,围绕着栅门,在同一平面延伸铺展开去的只不过是坚实的大地,以及铺设点缀其上的大理石平板与圆柱。这一切都笼罩在一座古老的石筑教堂投射下的阴影之中。而那教堂已经损毁的尖塔此刻正在苍白的月光中如同幽灵般闪烁着。 几乎是无意识的,我推开了栅门,跌跌撞撞地走上了那条延伸往两个不同方面的白色沙砾小路。虽然在那一刻我仍觉得昏乱眩晕,却还紧紧固守着那对于光芒的渴求;甚至即便我着魔地怀疑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未曾停顿我的脚步。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的经历究竟是否是痴妄错乱的幻觉、梦境,或者魔法;但我已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凝视那瑰丽的光辉与华彩。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什么,或者我可能置身何处;但当我持续不断地跌跌撞撞走向前方时,我开始意识到某一些可怕的、压抑隐藏起来的记忆使得我的举动绝非出于偶然。我穿过一道拱门,走出那那片满是厚板和圆柱的地方,开始在旷野上游荡;偶尔会沿着看见的小路前行,但偶尔却会奇怪地离开小路,踏过草甸。那些地方只有些许痕迹暗示着曾有过一条被遗忘的古道。其间有一次我甚至游过了一条湍急的小河——在那里我看到一些已经崩塌、覆满苔藓的石头遗迹,似乎暗示着曾经这里有一座已经消失了很久的小桥。 我肯定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才抵达那个似乎是此行目的地的地方。那是一座古老庄严、爬满常青藤的城堡,坐落在一片繁茂森林庭园之中。它让我产生了一种令我疯狂的熟悉感,同时却又令我困惑的陌生。我看到护城河已被填满了,一些我熟悉的高塔早已毁坏倒塌,同时新出现的厢房也混淆了我的视线。但主要吸引我视线,同时也是令我感到快乐的是那些敞开的窗户——那里面闪耀着华美的光芒,同时传出那只有最欢快的宴会才有的热闹声响。当我走进其中一扇窗户,向里看去时,我确实看见一群穿着古怪的人们,他们尽情欢笑,彼此之间爽朗地交谈。似乎,我以前从未听过人们的话语,只能模糊地猜想他们在说些什么。其中一些人脸上的表情似乎唤起了我内心深处极其遥远的记忆,而另外一些则对我来说相当陌生。 我跨过一扇低矮的窗户,走进了光线明亮的房间,从满怀希望、简单美好的瞬间一步步迈向绝望与顿悟带给我的最为黑暗、最为不祥的震撼。噩梦很快就降临到我的头上,因为当我迈出那一步时,我一生所经历过的、最令我恐惧的启示出现了。几乎就在我跨过窗台的那一瞬间,人群爆发出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这种强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扭曲了我见到的每一张脸;我所听过的最恐怖的尖叫几乎从我见到的每个喉咙里释放而出。逃跑是他们普遍的反应。在混乱和恐慌中,他们中的几个昏了过去,然后被疯狂逃窜的同伴拖走了。许多人用双手挡住了眼睛,笨拙而盲目地逃窜。他们踢翻了家具,在试图穿过房间里许多门中的一扇时,绊倒在墙上。 骇人的尖叫声回荡着。我独自一个人茫然地站在明亮的房间里,听着那些逐渐消散的回响,颤抖着思索附近究竟潜伏着怎样一个我看不见的恐怖怪物。乍看之下,他们已经抛弃这座房间了,但当我向一个门洞走去时,我意识到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东西——那扇金色拱门的另一边有一个与我所在的地方有些相似的房间,而那间房间里有些活动的迹象。当我走近那扇拱门时,我开始更加仔细和清楚地打量起拱门那边的东西;然后,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一声骇人的嗥叫,这声音几乎与导致我发出这声嚎叫的恶毒景象一样令我酸楚——我直直地看见了那个逼真得可怕的怪物,那个无法想象、甚至不可描述的怪物。它仅仅凭着自己的容貌就彻底将一伙欢乐的人群变成了一群癫狂的逃亡者。 我甚至无法描述它到底像是什么,因为它是一切肮脏、怪诞、嫌恶、畸形与可憎的混合体。那是一具古老、腐烂而又支离破碎的可怖形体,一个令人厌恶、歧视,腐液滴答的妖魔,一副仁慈的世人总会掩盖起来的赤裸躯壳。老天在上,它不属于这个个世界——或者至少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但令我恐惧的是,我看到了它那已被啃噬后露出骸骨的轮廓,那是一个对于人类身躯的拙劣模仿,一个令人憎恶的赝品;而在它身上那些已经支离破碎的发霉衣物却让我产生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正是这种感觉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 我几乎无法动弹,不过还没有僵直到让我无法做出逃离的举动;可是就算我踉踉跄跄地向后挪步,想要逃跑,也没能打破那只沉默而又无可名状的怪物施加在我身上的魔咒。那对混浊的、玻璃般的眼球对我的双眼施加了莫名的咒语,迫使我的双眼不得不紧紧凝视着它,无法闭上;可是,即便如此,我的眼睛在那一刻也开始仁慈地变得模糊起来,在经历过第一眼恐惧的一瞥之后便只能朦胧地勾勒出那可怕事物的形状。我试图举起手遮挡住我的视线,然而我的精神太过眩晕昏乱,甚至不能完全控制住手臂遵循自己的意愿。这个举动让我失去了平衡,令我不由得拖着身子向前踉跄几步避免摔倒在地。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突然痛苦地意识到那死尸般的东西是如此接近,甚至让我依稀幻想自己听到了它那空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吸声。在几乎就要疯掉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能腾出手来阻挡那只靠得如此之近的腐臭恶鬼;接着在那偶然发生的如同无穷噩梦、甚至地狱一般的灾难性一秒中,我的手指触碰到了那扇金色拱门后那只怪物向我伸出的腐烂爪子。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我没有尖叫,但在那一秒钟,所有那些随着夜风飘荡的可怖幽灵全都为我尖叫了起来,那一瞬间灵魂深处早已湮没的记忆如同山崩一般轰然涌出。在那一秒钟我意识到了所有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我回忆起了那些发生在恐怖城堡与阴森树林之前的事情;也认出了身边这座早已改变了样貌的建筑物;但最令我恐惧的是,当我飞快抽回那已经被它的手指所玷污的手时,我认出了这只站在我面前,凶恶又可憎的怪物。 在这个世界里,有苦涩就会有安慰,而那安慰就是忘却。在那极度恐怖的一秒,那些使我惊骇的东西被迅速忘却了,而那喷涌而出的不祥记忆也消散在由一系列反复回荡的想象交织而成的混乱中。在那个噩梦里,我从那座应当被诅咒的闹鬼建筑里仓皇逃离,飞快而又无声地奔走进了苍白的月光中。当我回到那片大理石墓地,走下栅门后的阶梯时,我发现那扇石制活板已经再也无法打开了;但我不会难过,我早已对这块石板下的古老城堡和阴森树林感到厌倦和痛恨。如今,我与那些讥嘲而又友善的食尸鬼一同乘着夜风出游,而在日间则潜藏在由尼罗河所冲刷出的那条封闭而又无人知晓的哈多斯之谷里,躲在那些属于纳菲恩·卡的茔窟里嬉戏。我知道,光芒并非为我而明,只有那照耀在奈卜石冢上的月光是属于我的;我知道,欢愉并非为我而生,只有那位于大金字塔下由尼托克里斯的狂欢盛宴是为我操办的。然而,在我那新获得的疯狂与自由中,我几乎要欣然接受那属于异乡人的苦涩了。 因为尽管忘却让我感到平静,但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我只是一个异乡客,一个存在于这个世纪里的异乡客,一个存在于那些依旧是人的人群之中的异乡客。自从那一天我将手指伸向巨大镀金框架后面那个令人憎恶的东西后,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自从那一天我伸出手指,却触碰到一面抛光的镜子那坚硬而又冰冷的表面后,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竹子 译) 外神 The Other Gods
这篇是洛夫克拉夫特早期作品中最后的经典“邓萨尼式”小说,写于1921年8月。作品试图模仿邓萨尼勋爵早期作品中所表达的核心,即宇宙主义。洛夫克拉夫特刻意将本篇小说和自己之前创作过的邓萨尼式作品联系到了一起,可以说,本篇小说中提到的潜伏在大地诸神背后的诸位“外神”,预示着之后的克苏鲁神话故事。本篇小说初次发表于《奇幻迷》杂志1933年12月刊。
《外神》的打字稿。 在地球的最高峰上,居住着大地诸神。它们不允许任何人类谈论说曾见过它们。诸神居住在高峰,而能够居住的山峰已经越来越少,因为居住在平原的人类能够攀登布满岩石和积雪的山坡,不断地将诸神驱赶到更高的山脉去,直到现在,它们的居所只剩下最后一座山峰。每次转移到更高的山峰前,诸神都会将原住地的痕迹全部抹去,但是据说,只有一次,它们离开之后在山峰的岩石上留下了一幅雕刻的图画,那座高山被它们命名为恩格拉内克。 如今,诸神已经全部转移到了处于冰冷荒漠中的未知地带——卡达斯,那里从未有人类踏入,是它们逃避人类追踪的最后避所,再也没有比这里更高的山峰。为了避免人类再次踏入它们的避所,它们禁止人类去往卡达斯,倘若万一有人到了那里,就不允许他们回去。人类最好对位于冰冷荒漠中的卡达斯毫不知情,因为一旦他们知道了它的存在,就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前来探索。 但是有时候,地球上的诸神也会思念曾经居住过的山峰,会在寂静的夜里悄悄地回到故土,在它们记忆中的山坡上试着像往昔那样游戏,可是人是物非,它们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人们感觉到诸神的泪水从白雪皑皑的图莱山上流下来,然而却把这泪水当作了雨水;人们也听到了诸神忧伤的叹息,日落时分从勒利昂山吹来。诸神经常会乘着云船去各地旅行,智慧的佃农们常常会向别人讲述各种各样的传说,告诫人们不要在多云的夜晚靠近某些高耸的山峰,因为诸神已经不像过去那般宽大仁慈。 在乌撒城中,斯凯河畔,过去曾居住着一位老人,他非常想要亲眼目睹地球上的诸神。为此,这位老人潜心研究了《玄君七章秘经》,对那本存在于遥远的苦寒之地洛玛尔的《纳克特抄本》也了如指掌。他就是智者巴尔塞,村民们直到现在还在口口相传着巴尔赛先生是怎样在那个奇怪的月蚀之夜登上了一座山峰,去找寻诸神的踪迹。 巴尔塞对诸神十分了解,他甚至能够判断出诸神的往来踪迹,并且猜测出诸神的许多秘密,因此人们甚至将他视为半神半人。正是他明智地劝告了乌撒城的居民,乌撒城才得以制订了那条举世瞩目的律法——乌撒城内禁止任何人杀猫;也正是他首先告诉年轻的祭司阿塔尔,黑猫们在仲夏节前夜到底去了哪里。巴尔塞读尽了关于地球上的诸神传说,难免心生好奇,十分渴望能够亲眼目睹诸神的颜容。他相信凭借自己对诸神的神秘了解,可以在触怒诸神之时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因此当他得知众神会在月蚀之夜到达山峰时,便下定决心在那一夜登上宏伟的哈提格—科拉山去一睹究竟。 哈提格—科拉山位于哈提格城外很遥远的石漠之中,名字也依城而取,就像一座沉默的神殿里矗立着的一尊岩石雕像。山峰周围环绕的雾气透出悲伤的气息,因为这雾气正是诸神悲伤的回忆——昔日诸神曾经定居于此,并且深爱这个地方。地球上的诸神如今还是会经常乘云船回到哈提格—科拉山,并在山坡上布下层层苍白的云雾,然后就在一轮皓月之下像过去那样在山巅上舞蹈。哈提格城的居民们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试图登上哈提格—科拉山,尤其不要在浓雾将山峰和月亮都遮蔽的夜晚去登山,那无疑是去送死;然而,巴尔塞先生从附近的乌撒城来到这里时却并未将此言论放在心上。陪他一同前来的是他的弟子,那位年轻的祭司阿塔尔。阿塔尔是客栈老板唯一的儿子,有的时候会感到害怕;然而巴尔塞先生的父亲是一位伯爵,曾经居住在一座古老的城堡里,因此他的血统里没有丝毫普通大众的迷信思想,便只是嘲笑这些担惊受怕的佃农。 巴尔塞先生和阿塔尔不顾佃农们的苦苦哀求,执意离开了哈提格城,进入了岩漠地区,夜晚到来的时候还在篝火旁边谈论诸神的事情。他们在路上走了很多天,终于远远地望见了哈提格—科拉山,以及环绕在山顶上的充满悲伤的雾霭。第十三天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到了哈提格—科拉山荒凉的山脚下,年轻的阿塔尔忍不住向巴尔塞先生述说了自己心中的恐惧。可是巴尔塞先生年高博学,毫无畏惧,他大胆地走在前面,登上了山坡,而这山坡自参苏时代以来便无人攀登过。《纳克特抄本》中曾用可怕的话语记载过那个时代。 通向山顶的路布满岩石,路上不断有峡谷、断崖和落石出现,让这一路充满了惊心动魄的危险。越往上爬,气温变得越低,周围的积雪也变得越多,尽管巴尔塞和阿塔尔借助登山杖和斧头艰难地开辟出向上的道路,步伐也很沉重缓慢,他们还是会时不时地滑倒、摔倒。终于,空气变得稀薄起来,天空也变了颜色,两人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但还是努力不停地向上登攀。他们为眼前奇特的景色感到惊讶,一想到自己即将登上山顶,当夜里月亮出来、山顶被苍白的雾气笼罩时,究竟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两个人更是感到恐惧万分,不禁浑身战栗。他们又花了三天时间,不断向上攀登,去到更高的、更加接近世界屋脊的地方。而后,他们开始野营,等待月亮出现、阴云密布的时刻到来。 他们连续等了四天四夜,每个夜晚都没有云朵出现,寂静的山峰周围也仅仅围绕了一层稀薄的雾气,月光穿过雾气冷冷地照射下来。到了第五个晚上,正是一个满月之夜,巴尔塞先生发现北方很远的地方出现了大片厚厚的云团,于是便和阿塔尔一起专注地望着这些云团不断向山峰接近,彻夜未眠。那些云团缓慢地、谨慎地向前移动,厚重又庄重,最后将哈提格—科拉山的山峰团团围住。巴尔塞先生和阿塔尔距离峰顶还有很遥远的距离,再加上云团的遮挡,已经完全看不到月光和峰顶了。在接下来漫长的一个小时里,两人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远方的云团,看着云团卷起漩涡,变得愈发厚重和浮躁。巴尔塞先生对大地诸神了解甚多,他屏息凝神地聆听着云团中发出的某些声音。而阿塔尔却只顾感受雾气带来的寒冷,并对夜晚感到恐惧,惊慌失措。很快,巴尔塞先生就开始向更高处攀登,并且急切地招呼阿塔尔跟上自己的步伐,可是呆若木鸡的阿塔尔很久之后才跟上来。 雾气实在是太浓厚了,导致呼吸困难、视线模糊,让攀登变得非常困难。尽管阿塔尔最后还是跟了上来,但是他也只能远远望着巴尔塞先生在雾气缭绕的月光下攀爬于山坡之上的灰色身影。后来阿塔尔被巴尔塞先生越落越远,仿佛巴尔塞先生空长了一大把年纪,登起山来竟然比小阿塔尔还要敏捷。巴尔塞先生并不惧怕已经变得极为险峻的地形,虽说这样的地形只有强壮而大胆的人才能越过;他也从不在面对那些宽阔的黑色地裂时止步不前,虽然这些裂口连阿塔尔也只能勉强跳过。两个人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攀登过了岩石和沟壑,时不时地跌倒,再爬起;时不时面对黑色的冰峰和沉默的花岗岩峭壁,敬畏其如此广漠和死寂。 突然之间,巴尔塞先生就从阿塔尔的视线里消失了,因为他已经爬过了前方一处可怕的峭壁,那块峭壁向前突起,威严矗立着,仿佛是要阻断任何没有得到诸神授意的来访者继续向上攀登的路。阿塔尔被巴尔塞先生远远地落在下面,正琢磨着自己如果也到达了那块峭壁,该如何爬过去。结果就在这时,他发现远处有一道奇妙的光线正在逐渐增强,仿佛预示着无云的山顶和被月光照亮的诸神的集会之地已经近在咫尺。当他向着突出的峭壁和明亮的夜空继续攀爬时,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没过多久,巴尔塞透着狂喜的呐喊声就穿过高处的浓雾,从他的视野之外遥遥传来: “我听见诸神的声音了!我听见大地诸神在哈提格—科拉山的山顶纵酒狂欢、载歌载舞的声音了!大地诸神的声音被我这先知巴尔塞知晓了!此刻雾气渐薄,月光明亮,我能清楚地目睹诸神在它们年少时热爱过的哈提格—科拉山上狂野地舞蹈!我,贤者巴尔塞的智慧,已经凌驾于大地诸神之上,诸神的咒语和障壁在我的意志之下皆归于无效,我将目睹诸神,目睹那些骄傲、神秘,且避人不见的诸神!” 可是阿塔尔并没有听到巴尔塞听到的那些所谓诸神发出的声音,这会儿他已经十分靠近那块突出的峭壁,他仔细观察,试图在峭壁上找到一块立足之地。这时,他再一次听到了巴尔塞先生的呐喊,这次的呐喊声音更大、也更加刺耳: “雾气已经非常稀薄,月亮在山坡上投下了阴影,大地诸神的声音高亢而狂野,它们惧怕贤者巴尔塞的到访,因为他比诸神更加伟大……月亮的光芒开始闪烁,大地上的诸神背对着月光舞蹈;我能够看到诸神在月光中舞蹈的模样,一边跳跃一边哀嚎……月光暗了下来,诸神开始陷入恐慌……” 就在巴尔塞先生大喊出这些言论的同时,阿塔尔感觉到空气中发生了一种玄妙的变化,就好像是大地上的法则向着更加伟大的法则屈服了一样。因为,虽然岩壁变得更加陡峭,但是向上的攀登反而开始变得容易起来,而且,简直容易得可怕。当阿塔尔试图去触及那块突出的峭壁时,竟然没有感到任何障碍的存在,而且他自己几乎是在朝那块峭壁突出的表面滑去。月光此时已变得出奇的暗淡,再加上四周云雾缭绕,阿塔尔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他在雾里继续不断地攀登,这时候黑暗中再次传来了贤者巴尔塞的呐喊声: “月光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诸神在夜晚舞蹈。天空中充满了恐惧,因为在月亮之上,沉寂着一片月蚀,而这片月蚀从来没有在任何一本人类或大地诸神的书籍中得到预言……哈提格—科拉山上一定存在着某种未知的魔力,因为惊恐万分的诸神发出的尖叫声如今已经变成了嘲笑声,而我踏上的这片由冰层覆盖的山坡正朝着黑暗的天空无尽地上升……嘿,嘿!终于!在这片暗淡的月光之中,我亲眼目睹了大地上的诸神!” 现在,阿塔尔头晕目眩,不停地向陡峭得不可思议的岩壁上滑去。他听到黑暗中传来令人厌恶的嘲笑声,这嘲笑中还夹杂着一个人的哀号。除了在混沌的噩梦中梦见的地狱火河之外,没有人听到过这种声音。那哀号仿佛是将折磨一生的恐怖和痛苦,全部注入到一个骇人听闻的瞬间: “外神!是外神们!这些来自外界地狱的神在保护着弱小的大地诸神啊!……扭过头去!……回去!……别往这边看!……别往这边看啊!……因为我目睹了来自无限深渊的复仇……那被诅咒的、可恶的坑洞……仁慈的大地诸神啊,我正在跌入天空里啊!” 阿塔尔闭紧双眼,捂紧耳朵,纵身向下跳去,以抵抗从未知的高空传来的、试图把他拉上去的可怕力量。哈提格—科拉山上回荡起了恐怖的雷鸣,惊醒了平原上善良的佃农们,还有哈提格镇、尼尔镇以及乌撒镇上的那些老实的议员们。他们都望向了浓密的云雾,也看到了那没有在任何书籍中得到预言的奇怪月蚀。不知过了多久,月亮终于再次出现,此时阿塔尔已经躺在了山峰低处的积雪上,安然无恙。他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大地诸神或者外神。 在那本发霉的《纳克特抄本》上记载着,在世界还年轻的时候,参苏曾经登上哈提格—科拉山,但他找到的只有顽皮又沉默不语的冰雪和山石。可是,当乌撒、尼尔和哈提格镇的人们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在日间登上了那座闹鬼的陡峭山峰,去寻找贤者巴尔塞的时候,他们却在山顶裸露的岩石上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印记,那个印记宽约五十腕尺,仿佛是独眼巨人用硕大的凿子雕刻在岩石上的。然而,这个印记跟学者们在古老得难以解读的《纳克特抄本》里读到的许多可怕的地方出现的印记十分相似。这就是人们找寻得到的所有痕迹。 人们后来再也没有找到贤者巴尔塞,也没有人能说服神圣的祭司阿塔尔为他灵魂的安息而祈祷。从此以后,乌撒、尼尔和哈提格镇的居民开始惧怕月蚀之夜,并且会在苍白的雾气遮住山巅和月亮的夜晚祷告。而在哈提格—科拉山的薄雾之上,大地诸神仍然会不时地像过去那样跳起满怀回忆的舞蹈,因为它们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它们也会乘着云船从未知的卡达斯来到这里游玩,就像过去那样,在地球还很年轻的时候,高峰还是人类无法逾越的障碍之时,在这里玩耍。 (战樱 译) 埃里奇·赞之曲 The Music of Erich Zann
本文创作于1921年12月,最初发表在1922年3月刊的《全国业余作家刊物》上。洛夫克拉夫特本人非常喜欢这个故事,这也是他创作过的唯一一个发生在法国的故事。文中所提到的“奥斯尔路”中的“奥斯尔”实际上是个法语词,意思是“在门槛上”。
1925年5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我非常仔细地查阅了这座城市的各版地图,却再也没能发现奥斯尔路。我知道地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所以我不仅翻阅了现在的地图,更深入地挖掘了这个城市的古老过去,并且亲自考察了任何与那条我所知道的奥斯尔路有可能吻合的街道——不论它现在叫什么名字。可令我感到丢脸的是,不论我如何努力寻找,我都找不到那座房子,也找不到那条街道,甚至都找不到那个地方。可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这个在大学里学习玄学的穷学生曾在那里偷听过埃里奇·赞演奏的乐曲。 脑中的记忆已经支离破碎,对此我从未否认;住在奥斯尔路的那段日子里,我的健康状况不论是生理状况还是心理状况,都糟糕透顶。我也记得自己没带任何一个熟人去过那里,虽然我认识的人也不多。但是,我仍然无法相信自己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的事实,因为那里距离学校不过半个小时的路程,而且有着与其他地方明显区别开来的古怪特征,任何去过那里的人都不会轻易忘掉。可即便如此,我从未遇见过任何一个见过奥斯尔路的人。 记忆中的奥斯尔路在一条黑色河流的对岸。那条河流的堤岸上全是砖石修建的陡峭仓库——上面有着若隐若现的窗户;河面上横跨着一条用暗色石材修建的笨重石桥。沿河的地方一直都笼罩在阴影里,仿佛附近工厂的浓烟永远地遮住了太阳一般。河水里也弥漫着我在任何地方都不曾闻过的邪恶臭味,这也许能让我在某一天重新找到那个地方,因为只要再遇到那股味道,我就肯定能立刻认出来。在桥的那一边都是些狭窄的鹅卵石街道,上面铺设着铁轨;再过去一点是一段上坡,起先很平缓,但是快到奥斯尔路的时候却变得不可思议的陡峭起来。 我从未见过哪条路像是奥斯尔路这般狭窄与陡峭。它几乎就像是一面绝壁,任何交通工具都无法在上面行驶。在有些地方,它甚至是由几段阶梯连接而成的。在斜坡顶端,整条街道的尽头耸立着一堵爬满了常青藤的高墙。街道的地面上铺砌着不规则的地砖,有时是石制的平板,有时是鹅卵石,而有时则是生长着顽强的灰绿色植被的裸露地面。街边的房子都非常高大,尖顶,年纪古老得不可思议,同时还疯狂地向前、向后以及向两侧倾斜着。偶尔会有隔街相对的两栋房屋全都向前倾过来,几乎要在街道上方相会,就仿佛是一座拱门一般;很显然,这些房屋遮挡住了大部分照向街道上的光线。此外,还有几架天桥从头顶悬跨而过,连接着街道两侧的房屋。 那条街上的居民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起先我以为他们全都悄无声息而又沉默寡言,但后来我认为他们应该全都非常非常衰老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搬到这条街上居住的,但当我搬过去的时候,有些身不由己。我曾经在许多穷困的地方居住过,而且总是因为钱的问题被赶走;直到最后,我找到了中风的布兰多特名下那栋位于奥斯尔路上行将倾塌的房子。从街道的顶端数起,它是第三栋房子,同时也是那一带最高的房子。 我的房间位于第五层楼上,由于房子几乎是空的,所以我的房间便成了第五层楼上唯一有人居住的房间。在我刚到的那天晚上,我听到头顶上尖尖的阁楼里传来了奇怪的音乐。第二天,我向老布兰多特问起这件事情时,他告诉我那是一个年老的德国低音提琴手在演奏。他是个奇怪的哑巴,签名的时候总是用埃里奇·赞这个名字。他每晚都在一个廉价剧院的管弦乐队里演出。老布兰多特补充说,赞因为希望从剧院里回来后能继续演奏才选择了那间位于高处、孤立隔绝的阁楼。这间阁楼的山墙上有一扇窗户,那是这条街上唯一一处能够越过坡道尽头的高墙、俯瞰见墙后景色的地方。 从此之后,我每天晚上都能听见赞的演出。虽然这一直让我无法入睡,但他音乐里透出来的离奇与怪诞却始终在我心里萦绕不去。我对艺术一无所知,却仍能肯定他所演奏的和弦与我以往听过的音乐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因此,我觉得他是个具有非常独特天赋的作曲家。我越是听他的演奏就越是入迷,直到一周之后,我决定去认识认识这位老人。 一天晚上,当他从剧院里回来时,我在走廊里截住了他,告诉他我想进一步了解他,并且在他演奏时陪伴在他左右。他是个矮小、瘦削、有些驼背的人,穿着寒酸的衣服,头几乎完全秃了,还有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和一张怪异的、有些像是萨特的脸孔。刚开始的时候,我的话似乎激怒、惊吓到了他,但是我明显直白的友善最终感动了他;赞不情愿地示意我跟着他,一同爬上那座黑暗、摇晃、吱呀作响的阁楼。这座陡峭的人字形阁楼上有两间房间,他的房间位于西侧。这间房间很大,同时由于它极端简陋而且疏于管理,所以看起来显得更加宽敞。房间里只有一张狭窄的铁床架,一只邋遢的脸盆架,一张小桌子,一张大书架,一只铁乐谱架,以及三把老式的椅子。盖在乐器上的防尘布胡乱地堆在地上。墙上都是裸露出来的木板,甚至可能从来就没刮过石膏;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让这地方看起来更加荒凉,更加不适居住。埃里奇·赞的美妙世界显然都藏在某些遥远的想象世界里。 在示意我坐下后,哑巴关上了门,插上了巨大的木制门闩,然后点亮了一只蜡烛,用来弥补他随身携带的那只蜡烛所散发的微弱光芒。接着,他将虫蛀过的盖布从低音提琴上挪开,拿起了低音提琴,以尽可能舒适的方式坐下来。他没有使用乐谱架,凭着记忆开始演奏。接下来一个多小时里,我沉浸在那种我从未听过的旋律中;那肯定是他创作的旋律。让我这样对音乐并不精通的人来准确描述它的特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那是一种赋格曲,中间夹杂着不断重复、极具迷惑力的章节。但对我来说这里面显然缺少了某些东西——在其他时候里,我待在下方自己房间时,曾听到过一些更奇异的曲调。 我记得那些让人难以忘怀的曲调,那就仿佛是经常在对着我哼唱,或对着我模模糊糊地吹着口哨一般,所以当演奏者最后放下琴弓时,我便询问他是否能演奏一些这样的曲调。当我这样要求时,埃里奇·赞那张满是皱纹、仿佛萨特般的脸上失去了他在演奏时一直表现出的厌烦与平静,并且似乎流露出了那种我刚开始向他搭讪时所表现出的、混合着生气与害怕的奇怪神情。有一会儿,考虑到老年人多少会有些反复无常的情绪,我想要说服他继续演奏;甚至试着用口哨吹出一小段过去夜间曾听到过的旋律,好让他从那种古怪的情绪里清醒过来。但我很快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当那个哑巴音乐家认出那哨音后,他的脸突然扭曲起来,流露出一种完全分辨不出是喜是怒的神情。同时他修长而又瘦骨嶙峋的冰凉右手堵住了我的嘴,止住了我粗劣的模仿。然后,他表现出了更加古怪的举动。他仿佛受了惊吓般瞥了一眼唯一一扇被窗帘遮着的窗户,像是害怕会有什么东西从那里闯进来一般——这一瞥实在荒唐可笑,因为这座阁楼矗立在高处,即便通过毗邻的屋顶也无法抵达,而那扇窗户是这条街上的最高处,看门人曾对我说过,只有在那里才可以看到坡顶高墙的另一边。 老人的一瞥让我想起了布兰多特的话。某些变化无常的念头让我突然想要到窗户那里去看一眼,看看位于山顶另一侧的景象——那幅由城市灯火与月光照亮的屋顶所组成的、令人目眩的广阔景色。要知道,所有居住在奥斯尔路上的居民里,只有这个乖张执拗的音乐家才能看到那幅景色。于是我走向了窗户,想要拨开那些难以描述的帘子。接着,那个哑巴房客像是受惊般地暴怒了起来,甚至要比之先前来得更加强烈。这一回,他一面把头扭向门边,一面神经质地用两只手努力将我拖向那边。这时,我开始彻底地讨厌起房间的主人来。我命令他放开我,并告诉他我立刻就离开。于是,他松开了抓着我的双手。看到我的厌恶与冒犯,他自己的愤怒似乎渐渐平息下来。接着他再次握紧了松开的手,迫使我坐回到一张椅子上,但这次却要友好、礼貌得多;然后,他带着一脸渴望的神情,绕过了脏乱的桌子。在那里,他拿着一根铅笔,用外国人才有的生硬法语写了许多东西。 他最后交给我的纸条是在请求我的忍耐与谅解。赞声称自己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很孤独,同时他的音乐以及其他一些东西所带来某些奇特的恐惧与精神错乱也一直困扰着他。他很高兴我愿意倾听他的音乐,并且希望我常来拜访,不要介意他的古怪举动。可是,他也声明自己不愿向其他人演奏那些怪异的和弦,甚至不愿意让其他人再听到这些东西;此外他还不愿意其他人碰他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在大厅会面之前,他并不知道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也能听到他的演奏,所以他问我是否可以与布兰多特商量一下,搬到位置较低一些、不会听到他夜间演奏的房间里去。他甚至在纸条上写明,他愿意垫付房租上的差价。 当我坐着开始解读这些糟糕透顶的法语时,我渐渐地对这个老人多了几分宽容。他和我一样,也饱受着身体和精神痛苦的折磨;我的形而上学研究教导我要仁慈、和蔼。这时,在一片寂静中,一些细碎的声音从窗户外传了进来——那肯定是百叶窗在夜风中刮擦时发出的声音,出于某些难以解释的原因,这让我几乎和埃里奇·赞一样惊跳起来。接着,我阅读完了剩下的部分,与房间的主人握了握手,然后像是一对朋友一般分开了。 第二天,布兰多特给我换了一间贵得多的房间。这间房间位于第三层,两旁分别住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贷款人和一个值得尊敬的室内装潢商。而第四层楼上也空无一人。 随后不久,我发现赞并不渴望我陪伴,至少不像是他说服我从五楼搬下去时表现得那么强烈。他并没有让我去拜访他,而当我去拜访他时,他总表现得心神不宁,演奏时也显得无精打采。我们总是在晚上见面——白天的时候他会睡觉,并且不会允许任何人进入他的房间。我对他的喜爱并没有加深多少,但上面的阁楼还有那种奇异的音乐却似乎对我有一种古怪的吸引力。而强烈的好奇心也让我渴望去看一看那扇窗户外的景色,看一看墙的那一边,看一看位于墙另一面我从未见过的山坡,以及其后延伸着的闪闪发光的屋顶与尖塔。有一次,我趁着剧场演出的时候爬上了阁楼,却发现门被锁上了。 但是我成功地偷听到了那个哑巴老人在夜间的演奏。起先,我会踮着脚尖爬回我以前居住的五楼,然后,我壮着胆子翻过了吱呀作响的楼梯,爬上了位于屋子尖端的阁楼。我经常溜到狭窄的走廊上,躲在那扇闩着的门外,靠着隐秘的钥匙孔偷听一些奇怪的声响。 这些声音会让我产生某种难以说清楚的恐惧感——这是在畏惧那些若隐若现的奇迹与那些徘徊不去的神秘。并非是那些声音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因为它们本身并不恐怖;但它们带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于地球上的任何东西,而且在那些声音中穿插的间隔似乎在暗示这音乐含有交响曲的性质,我很难想象,这能仅靠一名演奏者完成。我敢肯定,埃里奇·赞是一个有着狂野力量的天才。几个星期后,演奏变得愈发狂野起来,而那位老音乐家也变得越来越憔悴和鬼祟了。我觉得他看起来更加可怜了。到了这个时候,不论什么时间,他都不会再邀请我造访他的阁楼,甚至当我们在楼梯间相遇时,他还会有意避开。 而后,有一晚我躲在门外偷听时,我听见那低音提琴发出的尖叫声突然高声大作,变成一团闹哄哄的混乱声响;这种喧闹不禁让我怀疑起自己已经动摇的理智,那扇闩着的门后传来的一切难道不正哀怨地证明了里面正在发生某些恐怖的事情么?——那是只有一个哑巴才能发出的、口齿不清的可怕叫喊;那是只有在最为可怕的恐惧或痛苦的时刻才能发出的叫喊。我再三敲打着大门,却没有任何回应。于是,我只得等在黑暗的走廊里,伴随着恐惧与寒冷颤抖着,直到我听到那可怜的音乐家借着一张椅子的帮助无力地想要从地板上爬起来。我想他可能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于是我重新开始敲打大门,同时宽慰地大声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听见赞跌跌撞撞地爬向窗户,关上百叶窗与窗框,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边,迟疑着打开了门,邀请我进来。这一次,他看见我时所流露出的快乐与欣慰表现得颇为真实;因为当他如一个孩童抓住自己母亲的裙摆一般紧紧抓住我的衣服时,他扭曲的脸上显露出了一丝安慰。 老人可怜地摇晃着,迫使我坐进椅子里,然后自己坐进了另一张椅子;他的低音提琴和琴弓胡乱地扔在身边的地板上。他一动不动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古怪地点着头,露出一副既热情又受了惊吓般小心聆听的矛盾神情。而后,过了一会儿他看起来似乎感觉安全了,于是绕过了椅子写了一张简短的纸条,并交给我。然后,他又回到了桌子边,开始不停地飞快书写着一些东西。纸条上恳求我可怜可怜他,同时也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待在房间里等他用德语写下完整的讲述,好说清楚那些一直困扰着他的所有奇迹与恐怖。于是,我坐在那里等着,看着哑巴手里的铅笔飞快地书写着。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仍旧等待着答复,而老音乐家仍旧在一张张纸上飞快地书写着,纸条堆积得越来越多。而后,我看见他突然一颤,像是受到了某种可怕的惊吓。然后他动作明显地望向拉上帘子的窗户,似乎在发抖地聆听着什么。接着,我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听到某个声音,但那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声音,只不过是一种仿佛从无限远处传来的细琐低音音符,也许那是住在附近另一个演奏家在演奏,他可能正待在与我们毗邻的哪座宅子里,或者也可能住在高墙那边,那一片我一直都看不到的地方。不过,这对赞来说却似乎非常可怕。因为他突然扔掉了铅笔,突然站了起来,抓住他的低音提琴,开始用最疯狂的乐曲撕裂夜晚的宁静。除了那些躲在门后偷听的日子,我还从未亲眼看见他用琴弓演奏出如此疯狂的乐曲。 想要描述埃里奇·赞在那个恐怖的夜晚所演奏的音乐是完全徒劳的。那比我偷听到的音乐更加让我恐惧,因为这一次我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并且认识到他做出这些举动是因为赤裸裸的恐惧。他正在努力制造噪音,试图将某些东西阻挡在外,或是要用噪音淹没一些别的声音——虽然我能感觉到那肯定极其恐怖骇人的事物,但我却无法想象那究竟是何等的恐怖。接着,演奏开始变得奇妙、变得歇斯底里、变得癫狂错乱,同时却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我所认识的那个奇怪老人具备的卓越天赋。我认识那曲调——那是一种在剧场里非常流行的、狂野的匈牙利舞曲。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听赞演奏另一个作曲家的音乐。 音乐的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那只绝望的低音提琴开始尖叫与哀诉。不祥的汗珠开始从演奏者身上滴落,而他本人则扭动得像只猴子一般,不断地疯狂望向拉上窗帘的窗户。从他那疯癫的曲调里,我仿佛看到了一群幽灵般的萨特与巴克斯的信徒在由云雾、烟尘和光亮组成的翻腾深渊里疯狂地舞蹈和旋转。接着我听到了一个更加尖锐,更加雄浑的音符。那并不是由低音提琴发出来的声音,而是从西面的远处传来的声音。比起低音提琴那疯狂的曲调,它显得更加镇定、更加从容、目的明确同时又充满了嘲弄与不屑。 在这关头,百叶窗开始在呼啸的夜风中刮擦作响。而夜风则在屋外翻滚涌动,仿佛是在附和屋子里疯狂的演奏者。赞手中尖叫着的低音提琴这时所发出的声音已经超过了它所能发出的音域范围,我甚至从未想过一只低音提琴会发出这样的声音。百叶窗发出的声音变得愈发响亮起来,它挣脱了束缚,开始猛烈地撞击着窗户。接着,在频繁的撞击下,窗户的玻璃令人毛骨悚然地破裂开来。刺骨的寒风汹涌而入,吹得蜡烛劈啪作响,同时吹走了桌子上那厚厚一叠赞写着那些恐怖秘密的纸张。我看着赞,发现他不再有意地去看窗户。他蓝色的眼睛鼓胀起来,呆滞无神,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一般。那疯狂的演奏开始变成一种盲目、机械、难以辨认的放纵仪式,完全无法再诉诸文字。 接着,房间突然涌起了一阵比其他时刻更加猛烈的强风。它抓起手稿,向窗户边带去。我不顾一切地追向那些飞走的纸片,但在我赶到被破坏的玻璃窗边之前,它们就已经被狂风带走了。这时,我想起自己一直希望能站在这扇窗户边张望外面的景致,毕竟这扇窗户整条奥斯尔路大街上唯一一处能看见高墙那边的斜坡与之下延伸着的城市的地方。虽然这时候外面已经很暗了,但城市的灯光总是会亮着的,而我也期盼着看一看下方那风雨中的景色。房间里的烛火正滋滋响,低音提琴而伴随着夜风疯狂地呼啸着。在这一片声响中,我从那扇位于最高处的山墙窗户里望了出去,却没有看见下方绵延的城市,也望不到亲切的灯火从记忆里的街道上照射过来,我所能看到的只有一片无穷无际的黑色虚空;那是一片无法想象的空间,里面充斥着旋律变化与音乐曲调,与地球上的任何事物都毫无相似之处。当我站在那里,充满恐惧地向外张望时,夜风吹灭了古老尖顶阁楼里亮着的两只蜡烛。将我留在一片蛮荒、无法窥探的黑暗之中,我的面前只有混沌与喧嚣,而在我身后则是黑夜里低音提琴所发出的、魔鬼般的疯狂嗥叫。 我蹒跚摇晃着回到黑暗里,却无法点亮一盏灯光,只得茫然地撞着桌子,推翻一张椅子,最后摸索着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中。身边的黑暗尖啸着令人惊骇的音乐。但为了拯救我与埃里奇·赞,不论有什么力量在阻挡在前,我都起码要试一试。我感觉到有某些冰冷刺骨的东西从我身上擦过,于是我大声尖叫起来,但我的尖叫声听起来还不如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低音提琴声来得更大。突然,在黑暗中,疯狂划动的琴弓撞上了我,于是我知道演奏者应该就在我身边了。我感觉着,摸到了赞坐着的椅子的靠背,接着摸到了他的肩膀并开始摇晃他的肩膀试图让他重新恢复理智。 他没有回应,低音提琴仍旧尖啸着,没有变缓的趋势。我顺着他的身子摸到了他的头,停住了他机械晃动着的头。接着,我在他耳边大喊,告诉他我们必须逃离这些黑夜中的未知事物。但他既没有回应我,也没有停止演奏那难以言喻的疯狂音乐。这时,那些诡异的狂风开始灌进阁楼,仿佛在黑暗与喧哗中疯狂起舞。当我摸到他的耳朵时,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为何——直到我摸到那张凝固的脸,那张冰冷、僵硬、毫无呼吸的脸庞,还有那双呆滞、徒劳地向外鼓胀着的眼睛。之后,因为某些奇迹的庇佑,我摸到了阁楼的房门以及门上那只巨大的木闩,于是我疯狂地逃离了那个处在黑暗中、目光呆滞的东西;逃离了那应当被诅咒的低音提琴所发出的可怖哭嚎——甚至就在我逃跑的时候,那声音还在疯狂地增强。 我连滚带爬地冲下了那似乎永无止境的楼梯,穿过黑暗的房子;漫无目的地冲进了楼下那条狭窄、陡峭、拥挤着台阶与破旧房屋的街道;手忙脚乱地跑下台阶,踩过街道上的鹅卵石,穿过两岸耸立着墙壁的恶臭河流;所有那一切都变成了恐怖的印象紧紧跟随着我。而我记得,在我逃出来的时候并没有风,月亮也隐藏了起来,城市里的所有灯光都如常闪烁着。 尽管进行了仔细地搜索和调查,我却再也没能找到奥斯尔路。但我并没有感到那么失望与遗憾,不论是对于自己再也不能找到奥斯尔路的事实,还是对于那些写得密密麻麻却最后消失在那片难以想象的深渊里,唯一能够解释埃里奇·赞之曲的手稿。 (竹子 译) 赫伯特·韦斯特——尸体复生者 Herbert West-Reanimator
本文创作于1921年底或1922年初,最早以连载的形式发表在1922年2月至7月的业余文学爱好者杂志《自酿》(Home Brew )上。实际上,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并不喜欢这篇故事,之所以创作它完全是因为杂志社答应支付他每章五美元的稿费。这些稿费在当时并不算很多,而他那时也只不过是刚开始正式创作的业余写手。另外,由于是连载故事,洛夫克拉夫特不得不在每一章的开头都写上前情提要之类的内容,这使得整篇故事在完整发表出来时,给人一种重复啰嗦的感觉;同时,每个章节之间的联系也很松散,更像是五篇小故事的合集。值得一提的是,影史上留名的经典丧尸B级片《活跳尸》便是根据本篇小说改编而成的。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赫伯特·韦斯特——尸体复生者》的打字稿。 I 自黑暗中来 早在大学时期我就结识了赫伯特·韦斯特,而且在那之后就一直与他保持着朋友关系。然而一谈到这个人我就觉得毛骨悚然。我感到害怕并非仅仅因为他在不久前突然神秘失踪了。我畏惧的是他所投身的事业——早在十七年前,我们还在阿卡姆的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医学院里读大三的时候,我就已经感受过这种强烈的恐惧了。那时,他与我有密切的来往,而且他的那些实验所展现出的奇迹与邪恶也让我深感着迷,我是他最亲密的同伴。而现在,他已经失踪了,他的魅力也已经消散,但我所感受到的恐惧却变得更加强烈。记忆与那些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永远都比现实更让人不寒而栗。 我仍然记得我们共同经历的第一起可怕的事故,那是我一生中经历过的最为惊骇的时刻。实际上我非常不愿意再提起那件事情。我之前已经说过,那时候我们还在医学院里学习。当时韦斯特提出了许多疯狂的理论试图解释死亡的本质,并且宣称人类能够通过技术手段战胜死亡。这些理论让他成了臭名昭著的人物。他的观点本质上全都是用机械论来解释生命的本质,并且也提出了一些在自然的生理活动中止后,通过化学反应继续维持人类器官运转的方法。但这些观点被当成了笑柄在教员与其他学生间广为流传。他对各种赋予生命的方法进行了实验,杀死了大批兔子、天竺鼠、猫、狗与猴子,并尝试复活它们。到后来他已经成了学院里惹人嫌恶的公害。在这些实验中,他曾好几次观察到那些理论上已经死亡的动物出现了生命迹象;而且其中的许多起例子都表现出了非常激烈的反应;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为了完成这项技术——假设它真的能够完成的话——他必须穷尽一生的时间去进行相关的研究。此外,他发现为了进行更加专业、更加深入的研究,自己必须使用人类样本进行实验,因为同样的方法用在不同的生物身上时会得到不同的结果。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第一次与校方有了冲突,并且最终导致像是医学院院长这样的高层人物出面,中止了他后续的研究计划。颁布禁令的那位院长正是仁慈且博学的艾伦·哈斯利博士,所有生活在阿卡姆的老居民都应该记得他后来为抵御伤寒瘟疫所做出的杰出贡献。 但是我一直对韦斯特的理想容忍有加。我们经常在一起探讨他的理论,那些理论几乎能够衍生出无穷无尽的分支与结论。按照海克尔 (1) 的理论,所有生命都只是化学过程和物理过程的结合,所谓的“灵魂”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之中,因此我的朋友相信人为复活死者成功与否的关键,仅仅与尸体内组织器官的状态有关;只要尸体尚未开始腐烂,研究者就能采用合适的方法让一具拥有全套完整器官的尸体重新变成我们所知道的“活”的状态。然而韦斯特也清楚地意识到,即便只是死亡很短的一段时间也会使敏感的脑细胞出现坏死,而这些轻微的坏死肯定会对被复活生物的精神与智力造成损伤。所以他最初的设想是寻找一种药剂能够在死亡真正开始前恢复身体的活力,但动物实验的一再失败让他意识到自然的生命活动与人工创造的生命活动会相互排斥,无法融合。于是他开始挑选那些非常新鲜的样品进行实验,选择在样品的生命刚刚结束时立刻往血管里注入自己配置的药剂。但这样的举动让教授们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因为他们觉得韦斯特在这些实验里所使用的样本并没有真正死亡。但他们并没有停下来去理智而又仔细地检查整个实验过程。 被学院勒令停止研究后没多久,韦斯特便告诉我他决定想办法弄一些新鲜的人类尸体来研究,此外他还透露说,他仍在秘密地进行那些不能公开尝试的实验。他与我讨论过一些获得尸体的途径与方法,其中的很多内容都相当可怕,因为在学院里我们甚至都没有获得过属于自己的解剖标本。他注意到,每当太平间缺少尸体的时候,便会有两个本地的黑鬼带着些尸体来填补空缺,而且从未有人过问过这件事情。韦斯特是个矮小、瘦削、带着眼镜的年轻人,有着精致的五官、黄色的头发、浅蓝色的眼睛与柔和的声音。听这样一个人谈论克莱斯特彻奇公墓与波特墓地哪个更容易得手一些,实在让人觉得有些阴森神秘。我们最后选中了波特墓地,因为差不多所有埋在克莱斯特彻奇公墓里尸体都被涂过防腐香油;那会破坏韦斯特的研究工作。 那个时候,我被他的研究给迷住了。我非常热心地协助他的工作,并且协助他做出各种决定。我不仅要考虑尸体来源的问题,还想到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从事我们阴森可怕的研究。在位于麦铎山另一侧,那座废弃的查普曼农舍里建立实验室,就是我的主意。我们把农舍里位于地面上的那一层改造成了一个手术室和一个实验室。两个房间都挂上了黑色窗帘来掩盖我们在午夜时分进行的工作。虽然那个地方离四周的公路都很远,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也没有别的房子,但预防措施仍是非常必要的;如果那些在夜间游荡的人说自己看到了奇怪的光亮,那么必然会给我们的工作带来灾难。我们一致同意,如果有人发现了我们的工作场所,我们就告诉他那是个化学实验室。我们慢慢地给那座邪恶的科学小屋配上了各种原料,其中一部分是从波士顿买来的,还有些是从学校里悄悄借来的——所有的原料都经过伪装,确保除专家外没人能认出来——我们也备好了铁锹和铁镐,打算往后在地下室里挖掘坟墓埋藏实验后剩下的样本。以前在学院里我们会使用焚化炉处理尸体,但太贵了,我们这种未得到授权的实验室不可能供得起那样的设备。但尸体总是会带来诸多不便——即使是韦斯特在公寓中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开展秘密实验后剩下的小天竺鼠尸体,也需要小心处理。 我们像食尸鬼一样跟踪本地的死讯,因为我们对样本有着非常特定的需要。我们要的是死后立刻下葬的尸体,且不能经过任何防腐处理;死者最好没有任何致畸的疾病,并且必须保留了所有器官。所以因意外丧生的死者是最好的选择。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打听到合适的尸体;但我们依旧在不引起任何怀疑的前提下,尽可能频繁地向停尸房和医院打听消息,并且假装是学校委托我们来咨询的。我们发现在许多情况下,医学院总能获得一些优先选择的权利。因此,我们觉得等到夏天——学校只开设短期课程的时候——最好还是待在阿卡姆城。后来,我们总算走了运;因为有一天我们听说波特墓地里下葬了一具接近理想的尸体;有个身体结实的年轻工人那天早上在萨摩斯池塘里淹死了,于是人们用镇上财政的拨款安葬了他,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延误,人们也没有对尸体做防腐处理。当天下午,我们就找到了新的坟墓,并且决定在午夜的时候展开行动。 虽然当时的我们还不像后来那样对墓地怀有特殊的恐惧,但在那个漆黑的午夜里所做出的事情仍然让我觉得颇为厌恶。那天晚上,我们带着铁锹和油灯去了墓地——虽然在那个时候手电筒已经得到了大规模的投产,但还没有今天的钨丝电筒这么让人满意。挖开坟墓的过程非常缓慢,而且肮脏——如果我们是艺术家而非科学家的话,那肯定有一种阴森恐怖的诗意——当铁锹最终碰到木头的时候,我们都松了一口气。而等到松木棺材完全露出来后,韦斯特爬进了坟墓,打开了盖子,然后拖出了里面的尸体,接着将它支了起来。我俯下去,将尸体搬出了坟墓。然后我们两个人又卖力地把坟墓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整件事情让我们提心吊胆,所获得的第一具战利品那僵直的躯体与毫无表情的面孔更让我们觉得慌张,不过我们仍然想办法抹掉了所有的痕迹。在拍实了坟堆上的最后一锹土后,我们将实验样本装进了一只帆布袋子,然后带着它朝位于麦铎山另一侧属于查普曼的老农舍走去。 回到老农舍后,我们将实验样本搬到了一张临时搭建起来的解剖台上。在明亮的电石灯的光线中,样本看起来并不算阴森可怕。那是个身体壮实但显然缺乏头脑的年轻人——身体健康、平凡无奇的那一种。他有着高大的身材、灰色的眼睛和棕色的头发,就像是只没有什么精明思维的健康动物,而且很可能也有着最为简单和健康的生活方式。眼睛闭上的时候,它看起来不像是死了,反而更像是睡着了;但我朋友的专业诊断很快就确定了实验样本的状态。我们终于拿到了韦斯特渴望已久的东西——一具非常理想的人类尸体——而他只需要将经过精心计算、理论上对人类有效的溶剂注射进尸体就可以了。这个时候,气氛极度紧张起来。我们知道这次实验几乎没有可能获得完全的成功,但尸体可能会因为部分复活而产生一些怪诞的结果,这让我们不免感到毛骨悚然。人类个体的生命活动一旦停止,那些非常精细的大脑细胞就会立刻开始坏死,所以我们最担心的还是尸体复苏后的心智状况与情绪冲动。此外,我个人依旧相信一些传统的、关于人类“灵魂”的古怪概念,并且满怀敬畏地觉得从死亡中归来的人可能会向我们透露某些秘密。我想知道这个平静的年轻人在那个活人无法抵达的世界里看到了什么,也想知道他——如果完全复活过来的话——会说些什么。但我并没有完全沉醉在自己的好奇幻想中,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依旧享有与我的朋友相同的唯物论观点。不过,在整个过程中,我的朋友要比我冷静得多,他将大量液体注入尸体手臂上的一条静脉,并立刻包扎好了伤口。 等待的过程让人觉得害怕,但韦斯特从未表现出过半点儿犹豫。他不时用听诊器检查样本,而且泰然地接受了失败的结果。大约四十五分钟之后,尸体仍然没有一丁点儿生命迹象。于是他失望地宣布自己的药剂没有效果,并且决定在抛弃自己努力获得的可怕奖品前抓住机会更改药剂中的一种成分后再试一次。那天下午出发盗取尸体前,我们已经在地窖里挖出了一个坟,按照计划,我们必须在黎明时分将实验后的尸体填进去——因为房子里虽然装了一把锁,但我们仍然不愿意冒哪怕一丁点儿风险,免得有人发现房子里的恐怖景象。况且,即便我们能够将尸体留到第二天晚上再做实验,样本肯定也不新鲜了。所以,为了赶在处理尸体前再进行一次实验,我们将那位沉默的客人留在黑暗中的桌子上,提着房子里唯一的电石灯去了相邻的实验室,开始专注地配置起新的药剂来;韦斯特以一种近乎狂热的苛刻监督了整个称重与测量过程。 可怕的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而且完全出乎了我们的意料。当时,我正将一些东西从一支试管倒进另一支试管里,而韦斯特则忙着摆弄那盏我们用来在没通煤气的屋子里替代本生灯的酒精喷灯,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刚离开的那个漆黑的房间里突然传出了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如同魔鬼般的尖叫。我们从未听过那样的声音。就算是从突然打开的地狱深渊里传出来的、该被诅咒的苦难嚎叫也不会比我们所听到的可憎的混乱声音更加难以描述。那不可能是人类的声音——那不是人类应该发出的声音——我与韦斯特像是受到惊吓的动物,冲向了最近的窗户,压根儿就没有去想自己不久前做过的事情,或是我们可能发现的东西;我们打翻了试管、油灯还有蒸馏器,最后跳出窗口,朝那片漫天星辰照耀着的乡间夜色跑去。当我们发疯一般地逃向城市的时候,我认为我们大声尖叫过;但当我们真正跑进市郊的时候,我们克制住了自己的神色——表现得就像是两个豪饮作乐忘了时间,正跌跌撞撞赶着回家的狂欢者。 我们没有分开,而是一同回到了韦斯特的房间里,然后点着灯压低声音讨论到黎明时分。到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冷静了下来,对整件事也有了理性的解释,并且策划好了后续的调查计划。于是我们在白天睡了一觉——并翘掉了当天的课程。但那天晚上,报纸上两桩毫无关联的新闻再度让我们辗转反侧起来。其中一则新闻提到查普曼那座废弃的老农舍发生了不明原因的火灾,并且被烧成一堆废墟——我们意识到这肯定是因为我们打翻了灯。另一则新闻则声称是有人在波特墓地试图挖开一座新修好的坟,但却失败了,坟地上留下了一些抓扒泥土的痕迹,但却没有铁锹动土的迹象。这让我们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我们非常小心地拍实了那座坟丘。 而在那之后的十七年里,韦斯特经常会回头张望,抱怨说自己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而现在,他失踪了。 II 瘟疫的恶魔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十六年前的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夏天。那年夏天,伤寒如同一只从魔王宫殿里阔步走出来的恶毒魔鬼般,在阿卡姆城中狞笑肆虐。如今再回顾起那一年,绝大多数人最先想到的就是那场凶恶的天灾,因为真正的恐怖一直扑打着它的蝠翼,盘旋在克莱斯特彻奇公墓里重重叠叠的棺材堆上;但是,我在那段时候经历了一件远比伤寒瘟疫更加让人恐惧的事情——而现在,赫伯特·维斯特已经失踪了,知道那件事情的人也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那年暑期,韦斯特与我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医学院里从事一些毕业后的工作。那些尝试复活死者的实验已经让我的朋友变得声名狼藉了,因此当不计其数的小动物被他以科学的名义屠杀后,我们那位富有怀疑精神的院长——艾伦·哈斯利博士,下令禁止了那项恐怖的研究。但那也只是表面上的中止而已;韦斯特仍然在他阴暗的公寓房间里继续进行某些秘密的实验,并且在一个让人难以忘记的可怕夜晚从波特墓地偷走了一具人类尸体,并且将它带到了一座位于麦铎山另一侧的废弃农舍里。 当时,我与他在一起。我看着他将那管他觉得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恢复生命的化学与物理过程的药剂注射入了尸体静止的血管。事情有一个非常可怕的结果——我们刚开始几乎被吓得精神错乱,但后来却觉得那是因为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了——而韦斯特在那之后落下了一种逼人发疯的错觉,他总觉得有东西在侵扰和猎杀他。那具尸体并不是特别的新鲜;显然,想要让复活者拥有正常的心智,尸体必须非常的新鲜;随着老房子被大火烧毁,我们也没办法再把它重新埋进土里了。如果我们能知道它最后有没有被埋进土里,事情可能会好一些。 经历过那件事后,韦斯特在一段时间里停止了自己的研究;但热情最终还是慢慢地回到了这个天生的科学家身上,他开始重新纠缠学院里的老师,恳请他们提供一间解剖室和新鲜的人类样本,好让他继续那项他自认为无比重要的研究。不过,他的请求全都落空了;因为哈斯利博士的禁令执行得非常坚决,而且其他教授也都赞成领导者的决定。在他们看来,那些有关复活技术的理论基础,只是一个狂热的年轻人所作出的幼稚奇想而已——韦斯特是个身体瘦削、头发发黄的年轻人,有着一双带着眼镜的蓝眼睛与柔和的声音,这幅模样很容易让人忽略他那冷酷无情的头脑所蕴含的非同寻常——近乎恶魔般——的力量。我知道现在的他和那个时候没有区别——因此我感到不寒而栗。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面孔变得越来越坚定,但却没有显出老态。现如今,塞夫顿精神病院里发生了那桩不幸的灾难,而韦斯特也失踪了。 在我们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里,韦斯特曾因为一场口头争论极不友好地顶撞了哈斯利博士。然而由于好心的院长谦恭得体,那场争论反而让韦斯特陷入了难堪。那时候,他觉得自己不需要也没有理由延缓那项无比伟大的研究工作。当然,在毕业之后,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投身进那项事业,但他却希望趁着自己还能使用大学里的优质仪器时开始研究工作。由于那些恪守传统的老头们一再忽视自己在动物实验中取得的奇怪结果,并且始终坚持否定复活技术的可行性,作为一个讲究逻辑的年轻人,韦斯特感到了难以言表的厌恶与困惑。只有在真正成熟之后,他才能理解“教授—博士”这类人在思想上自我设限的习惯——那是被可悲的清教徒思想一代代熏陶出的结果;这些人心地仁慈,有良心,某些时候还会表现得文雅而和蔼,但却总是偏执、狭隘、束于传统,而且缺乏广阔的眼界。时代对于这些不够完整,但却有着高尚灵魂的人要仁慈得多,他们所能犯下的最糟糕的罪恶只是太过胆怯而已,而他们面临的最终惩罚也只是因为在知识理论上犯下的错误遭到大众嘲笑——像是托勒密的地心说,加尔文主义,反达尔文主义,反尼采主义以及各种各样遵守安息日的行为,还有禁奢令。年轻的韦斯特尽管有着非凡的科学知识,却对和善的哈斯利,以及他那些博学的同僚没有什么耐心;他渐渐地产生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愤恨,同时渴望用一种令人惊讶,富有戏剧性的方法向那些头脑愚钝的卓越人物证明自己的理论。和绝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沉溺在精心构思的白日梦里,想象着复仇和胜利,想象着自己宽宏大量地原谅了那些对头。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场瘟疫狞笑着走出了地狱里的噩梦洞穴,致命地降临到了阿卡姆城。当它开始蔓延的时候,我与韦斯特刚从大学里毕业,但却仍然参加了学校的夏季课程,做一些额外的工作,所以当瘟疫以魔鬼般的狂暴速度在城里爆发时,我们俩正好就在阿卡姆。虽然没有拿到行医执照,但我们已经有了学位,因此当患者数量开增加的时候,我们被立刻派到了公共卫生行业里。当时的情况几乎已经失控,接二连三的死亡已经频繁地超出了本地葬礼承办商的处理能力。许多尸体在没有经过防腐处理的情况下就被匆匆下葬了,甚至就连克莱斯特彻奇公墓的停尸窖里也临时摆满了装着未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的棺材。这一情况触动了韦斯特,他常常感到讽刺,那里有如此多的新鲜样本,却没有一具适合他去进行那些被学院禁止的研究!我们工作得非常劳累,糟糕的精神状态和紧张的神经让我的朋友病态地阴郁起来。 另一方面,这些让人悲伤消沉的工作也让那些温文尔雅,始终反对韦斯特的敌人们感到心烦意乱。学院只能暂时关门,医学系教员中的所有医生都去协助对抗伤寒瘟疫了。在所有人当中,哈斯利博士的无私奉献尤其令人尊敬。他全身心地将自己的高超技艺用在了那些因为太过危险——或者看上去不可能被治愈——而被人们放弃的病人身上。不出一个月,无畏的院长就变成了一个众人称道的英雄,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名气,依旧硬撑着继续工作,免得自己因为身体疲劳和神经衰竭而彻底崩溃。看到自己的敌人如此坚毅,韦斯特也流露出了一些敬意,但这让也他更加坚决地想要证明自己的惊人理论。趁着医学院与市政卫生规章制度一片混乱,有天晚上,他想办法将一具才死亡不久的尸体带到了大学的解剖室,当着我的面给尸体注射了经过修改的新配方。那具尸体真的睁开了眼睛,但仅仅是用一种极度恐惧神情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随后又变回到了没有丝毫生气的状态,而且再没有任何方法能够重新唤醒尸体。韦斯特说那具尸体不够新鲜——夏天炎热的空气让尸体太容易腐败了。在焚化尸体的时候,我们两个几乎被抓了个现行,这让韦斯特意识到在学院的实验室里再度进行胆大妄为的非法实验并不是个非常明智的主意。 八月份的时候,瘟疫发展到了顶峰。韦斯特和我差点送了命,而哈斯利博士则在十四日不幸去世了。学生们都参加了在十五日匆忙举行的葬礼,并且买了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大花圈——不过相比富有的阿卡姆居民与市政当局献上的悼念品来说,那个花圈根本不值一提。葬礼几乎变成了一场公共事件,因为院长生前的确是个公认的好人。葬礼后,我们这些学生都觉得有些消沉,于是去商业区的酒吧里待了一个下午。虽然主要对手的去世让韦斯特产生了些许动摇,但他依旧提到了自己那恶名昭著的理论。而那些理论让我们都觉得有些不寒而栗。随着夜幕逐渐降临,大多数学生都回家去了,或是忙其他事情去了;但韦斯特说服我协助他“好好利用这个晚上”。韦斯特的女房东在大约凌晨两点的时候看到我们回到了韦斯特的房间,并且注意到我们两个是架着另一个人回来的;她告诉她的丈夫,我们几个显然吃了一顿大餐,而且还喝了酒。 那个尖酸的妇人显然说对了;凌晨三点的时候,韦斯特的房间里传出了一阵尖叫,吵醒了房子里所有的人。当楼内的居民破门而入时,他们看到我们两个不省人事地躺在满是血污的地毯上,身上有被殴打、抓伤、虐待的痕迹,身边全是韦斯特放在房间里的瓶子和仪器设备,但都被打破了。敞开的窗户说明了袭击者的去向,但许多人都觉得有些困惑,因为那个袭击者显然是从二楼纵身跳到草坪上,然后竟顺利逃走了。他们还在房间里找到了一些奇怪的衣服,但当韦斯特清醒过来后,他说那并不是陌生人留下来的,而是他从其他病人那里收集来的衣服。他需要用这些衣服来做细菌分析,研究病菌的传播过程。他命令其他人尽快把衣服投到宽敞的壁炉里烧掉。在面对警察的询问时,我们一直表示不知道新近结交的朋友的身份。韦斯特紧张地说,他是我们在某个商业区酒吧里遇到的一个意气相投的陌生人,但具体的地方已经记不清楚了。我们之前聊得很高兴,因此我与韦斯特都希望警方不要追究那位粗暴好斗的朋友。 但那天夜里还发生了一起震惊整个阿卡姆的案件——对我来说,这件事情要比瘟疫本身可怕得多。克莱斯特彻奇公墓发生了一起可怕的杀戮:一名守夜人死了,是被爪子杀死的。死者的死状非常恐怖,让人难以开口描述,但却让人怀疑是人类所为。有人曾在午夜后见过死者,当时他还活着,但黎明时人们只发现了不忍言说的凶案现场。警方询问了相邻的博尔顿镇上一家马戏团的经理,但对方发誓说从未有野兽从笼子里逃出来过。那些发现尸体的人注意到现场有一条血迹一直延伸到了停尸窖里,然后在停尸窖大门外的水泥地上还有一小摊血迹,接着又有一条更模糊的血迹延伸进了树林里,但这条血迹很模糊,追踪一段后就完全消失了。 第二天晚上,魔鬼在阿卡姆城的房顶上跳起了舞来,异常的疯狂在风中嚎叫。这座热病肆虐的城市似乎被诅咒了,有人说那是比瘟疫更可怕的诅咒,有人传说那是这场瘟疫具现而成的魔鬼。某个不知名的东西闯进了八座房子,传播着血腥的死亡——那个游荡在外面,暴虐成性而又寂静无声的怪物留下共计十七具支离破碎,不成样子的尸体碎块。有几个人在黑暗里隐约看到了凶手的模样,他们说它是白色的,像是只畸形的猿猴或者具有人形的邪魔。它并没有在攻击后就立刻离开,因为有时候它会感到饥饿。那个东西杀死了十四个人;另外还有三具临时停放在房子里的病人尸体也一同遭了殃——他们在杀戮开始之前就已经死了。 第三天晚上,警方带领着几支搜捕队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校园附近科恩街上的一座房子里抓住了那个怪物。他们非常细致地组织好了这次行动,通过驻守在电话亭里的志愿者保持了密切的联络。当有人在大学区报告说听到一扇百叶窗边传来抓挠声后,电话很快就将消息传播了出去。依靠着公共警报与各种预防手段,在人们赶到现场前只有两人遇难,抓捕过程中也没有出现重大的伤亡。那东西在被一颗子弹击中后终于停了下来,但却没有死。随后人们在紧张与嫌恶中将它送进了附近的医院。 因为它曾是个人。尽管它有着令人作呕的眼睛,沉默无声的猿猴般的模样,还有魔鬼般的凶狠,但很显然它曾是人类。他们包扎了它的伤口,然后将它押送到了塞夫顿的精神病院。十六年来,它在那里一直用头撞击贴着软垫的单间墙壁——直到最近,那场灾难发生后,它在一个没人愿意提起的情形下逃走了。最让阿卡姆的搜索者感到恶心的是,当他们将怪物的脸洗干净后,他们发现那张脸令人难以置信地像是三天前下葬的那位博学多才、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烈士,大众的恩人,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医学院院长,已故的艾伦·哈斯利博士。 然而,在整件事情中,我与如今已经失踪的赫伯特·韦斯特所感受到厌恶与恐惧远比其他人更加强烈。如今,我想起这件事时仍会不寒而栗;甚至比那天早晨我听到韦斯特透过包扎着的绷带嘀咕着说“该死的,还是不够新鲜”时颤抖得更加厉害。 III 午夜的六枪 在只用一颗子弹就足够的情况下,突然对着目标射出转轮手枪里全部六颗子弹的举动似乎有些不合常理,但在赫伯特·韦斯特的生命里发生的很多事情都不合常理。例如,我们很少看到一个刚离开学院的年轻医生,想方设法地向其他人掩饰自己挑选工作与住家地点的基本要求,而赫伯特·韦斯特就是这样的人。从米斯克塔尼克大学里获得学位后,为了缓解生活花销上的窘境我与他开始像普通的医疗行业工作者一样开张了,但我们非常小心地隐瞒了自己选择那座房子当作住宅与办公室的真正原因——因为它是个非常偏僻,而且非常靠近波特墓地的地方。 不愿透露秘密的人大多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们也不例外;因为我们准备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一项显然非常不受欢迎的事业,而这项事业要求我们必须做出这样的选择。表面上,我俩都是医生,但私底下,我们在追求更加伟大、更加可怕的成就——因为对赫伯特·韦斯特来说,生活的根本意义就是探寻那些阴暗的、被视为禁忌的未知领域,他希望在那里能够找到生命的秘密,为墓园里的冰冷肉体赋予永恒的生命。这样的工作需要许多奇怪的材料,其中就包括新鲜的人类尸体;为了获得这些必不可少的东西,我们必须生活在一个既不会被打搅,同时又接近那些非正式下葬的坟墓。 我们俩是在医学院里认识的,我是唯一理解和同情他所做的那些恐怖实验的人。渐渐地,我变成了他形影不离的助手,因此等到从医学院毕业,我们俩选择继续共事。想要找到一个能够同时容纳两名医生的好地方并不容易,但依靠着大学影响力,我们最终在博尔顿找到了实习的机会。那是个工业城市,距离学院所在的阿卡姆城不远。那里的博尔顿毛纺厂是米斯卡塔尼克河谷地区最大的工厂,当地的医生都不太喜欢接待那些说着各式各样语言的工人。我们非常仔细地参观了许多房子,最后选择在靠近帕德街街尾的一座破旧小屋里安顿了下来;那座房子距离最近的邻居也隔了有五个门牌号码,但却与波特墓地只隔了一片草坪。一条非常浓密的南北向森林带在草坪中段穿过,将它划分为两段。虽然我们希望能靠得再近些,但那些靠得更近的房子都在墓地的另一侧,完全不在工厂区的范围内。不过,我们并没有感到气馁,因为从我们住的房子到那片能够获得邪恶实验材料的地方是一片空地,没有人居住。虽然路有些长,但我们能不受打扰地将那些不会发出声音的样本拖回房子里。 实习刚开始,我们工作量就大得惊人——来访的病人多得足以让大多数年轻医生感到欣慰,却会让那些兴趣在别处的学生感到厌烦和负担。工厂里的工人大多都有些暴躁的倾向;除寻常的医疗工作外,那些频繁的冲突和暴力斗殴也极大增加了我们的工作量。但我俩真正关心的是地窖里布置好的秘密实验室——那间实验室有电灯和长桌,凌晨的时候,我们经常会在那儿用注射器将韦斯特调配好的各类药剂注射进从波特墓地中挖出来的尸体;韦斯特疯狂地尝试各种各样的组合,试图找到什么,能够重新激活已经被我们所谓的“死亡”终止了的生命活动。对于不同种类的动物所需要的药剂肯定也是不同的——对天竺鼠能够生效的液体不一定能对人类生效,甚至针对不同的人种也需要较大的调整。 实验所需的尸体必须非常新鲜,否则最轻微的脑部组织坏死都会使得尸体无法完美地复活。事实上,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获得新鲜的尸体——韦斯特在学院里进行秘密实验的时候曾经用过一些非常可疑的方法来获得尸体。那些部分复活或者不完美复活的产物远比复活失败更加可怕。自从在阿卡姆城麦铎山上那座废弃的农舍里进行过第一次魔鬼般的实验后,我们一直都能感觉到某种徘徊不去的危险气氛;韦斯特这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虽然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个镇静、专注于科研的工作机器,但他也经常坦白说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跟踪自己,让他觉得不寒而栗。隐约觉得自己被跟踪,这是一种精神紧张导致的心理妄想;而另一个无法否认的可怕事实是,我们通过实验复活的样本中至少有一个还活着,这更加强了他的妄想,那个令人恐惧的肉食生物还被关在塞夫顿的软垫单间里。至于另一个被复活者——我们第一次实验所创造的生物——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它的命运。 生活在博尔顿的那段时间里,我们的运气不错——在那儿要比在阿卡姆城里更容易获得实验样本。我们刚安顿下来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听说有人因为事故丧生了。于是,我们在葬礼举行后的当天夜里就将尸体偷了出来。韦斯特的药剂让尸体睁开了眼睛,并且露出一副非常惊恐的表情,然后就失效了。那具尸体少了一条手臂——如果它保存得更完美些的话,我们可能可以获得更大的成功。从那时起到第二年一月,我们又弄到了三具尸体;一具完全失败,一具出现了肌肉活动,还有一具表现得相当让人毛骨悚然——它坐了起来,并且发出了声音。然后,我们的运气变糟了;葬礼的数量大幅减少,而那些下葬的尸体也病得太厉害,或者严重残缺,因此无法使用。但我们依旧在系统地追踪所有的死讯,并且尽力掌握每一位死者的具体状况。 在三月的一个夜晚,我们非常意外地获得了一具并非来自波特墓地的实验样本。在博尔顿,盛行的清教徒思想使当局将拳击定性成了非法的活动。于是工厂工人们经常会在缺乏正规管理的情况下偷偷摸摸地来上一两局,而且赛场上偶尔也会也引入一些下流卑鄙的手段。那个冬末的夜晚就有过一次这样的比赛,而且显然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两个胆小的波兰人找到了我们,语无伦次地低声恳求我们做一次非常秘密但又非常紧急的出诊。我们跟着他来到了一处废弃的谷仓,看见一群吓坏了的外国人正盯着一具安静躺在地上的黑色躯体。 参赛的一方是基德·奥伯恩——一个有着非常不像爱尔兰人的鹰钩鼻的粗笨年轻人,此刻他正在一旁哆嗦。他的对手是“哈莱姆黑烟”——巴克·罗宾逊。我们赶到时,那个黑鬼已经被打翻在地,而经过短暂的检查后,我们意识到他可能得永远那么躺着了。他是个惹人厌恶,有些像猩猩的家伙,手臂长得惊人,让我觉得那更应该被称作前腿。他的脸让我联想到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刚果秘密,以及一轮奇异月亮下传来的咚咚鼓声。那具尸体活着的时候肯定更加糟糕——但这世上有着许多丑恶之物。恐惧笼罩在那群可怜人的头上,因为他们不知道如果事情曝光的话自己究竟会得到怎样的法律制裁;而当韦斯特提议让他来悄悄地处理掉这件事情时,他们都非常感激——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因为我很清楚他想要做什么。 当时,明亮的月光正照耀着无雪的地面。但我们给尸体做好了伪装,然后扛着它走过了荒废的街道与草地。在不久之前的那个可怖夜晚里,我们也在阿卡姆城里扛着一个类似的东西做过类似的事情。我们没有走正门,而是穿过房子后方的空地来到了后门前,然后带着样本进入了后门,直接下楼去了地窖,然后做了些前期工作,为寻常的实验做好了准备。我们很害怕警察会突然出现在大门前,不过我们之前已经计算好了时间,并且避开了那一区的唯一一名巡警。 实验没有获得任何值得一提的结果,只是让人觉得疲倦不堪。虽然我们带回来的样本看起来颇为可怕,而我们也往那条黑色手臂里注射进了各种各样的药剂,但它却完全没有反应;因为过去的药剂全都是根据白人的标准配置的。随着时间逐渐接近黎明,事情暴露的风险变得越来越高,于是我们像处理其他样本一样处理了那具尸体——将它搬过草地,拖到树林靠近波特墓地的那一侧,然后尽我们所能地在冻硬的土地上挖了个坟墓将它埋了进去。虽然那个坟墓并不深,但却和用来埋前一具样本——就是那个坐起来发出了些声音的样本——的坟墓一样好。在昏暗的提灯光线里,我们小心地用叶子和死藤盖住了尸体。我们很确定警方肯定不会进入这样一座浓密而又阴暗的森林里进行搜寻。 第二天,我开始担心起警方的反应来,因为一个病人向我提起了一些有关非法斗殴致人死伤的传闻。韦斯特还有其他的事情需要担心,因为那天下午他被召去治疗一个病人,结果却陷入了非常危险的境地。一个意大利女人因为弄丢了自己的孩子变得歇斯底里起来,而且还发展出了一些其他的病症。考虑到她的心脏一直不太好,这是个非常需要警惕的情况。失踪的是名五岁大的男童,清晨的时候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直到午饭时候还没有回来。但仅仅因此就变得歇斯底里似乎有些愚蠢,因为那个男孩儿以前也经常从家里溜出去;不过意大利农民都非常迷信,而在那个女人看来,不论是事实还是一点点征兆都会让她感到心神不宁。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女人死了,她的丈夫气得发了疯,并且想要杀掉韦斯特,因为很多人都指责他没能救下那个女人。当时的情况非常可怕。丈夫抽出了一把短刺,但却被朋友给架住了。韦斯特离开的时候,那人一面野蛮地尖叫着,一面诅咒着,发誓要报仇。在这样的痛苦中,他似乎已经忘掉了逐渐低垂的夜色和仍然失踪的孩子。有人提议去树林里搜索,但大多数家族里的朋友都忙着打理那个死去的女人和不断高声尖叫的男人。总之,韦斯特感受到了极为巨大的压力。警方的消息和那个发疯的意大利人让他背上了沉重的负担。 我们在十一点的时候上床休息,但我睡得并不好。博尔顿这个并不大的镇子有着令人讶异的精良警力,而意识到前一天晚上的事情暴露后会引起多大麻烦,我就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这可能意味着我们必须关门歇业了——甚至我和韦斯特都可能会因此坐牢。那些流传在外,有关斗殴的传闻让我心烦意乱。三点钟后,月光照进了我眼里,但我只是翻了身,没有起身去拉窗帘。这时,我听到后门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 我静静地躺着,觉得有些头晕,但不久后就听见韦斯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房门。他穿着睡衣与拖鞋,手里拿着转轮手枪和手电筒。那只转轮手枪让我意识到他更担心那个发疯的意大利人,而不是警察。 “我们最好还是两个人一起去。”他压低声音说,“总之我们得去看看。那可能是个病人——就像那些总是想从后门进来的蠢货。” 所以我们踮着脚下了楼,却始终觉得惴惴不安。我们有非常正当的理由感到恐惧,但深夜这个古怪的时间段本身就会让人觉得有些不安。嘎吱嘎吱声依旧在继续,而且还变得更加响亮了。当我们走到门边时,我小心地拉开了门闩,然后猛地打开了门。如流水般照耀进来的月光为我们清晰地勾勒出了一个轮廓,也就是在这个瞬间,韦斯特做了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尽管他的举动很有可能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甚至会让警方调查到我们的头上,但我的朋友依然猛地举起了转轮手枪,冲动而又毫无必要地对着那个深夜访客连开了六枪——所幸我们俩的农舍实在太偏远了,这个举动才没有导致任何恶果。 那个访客既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警察。那个阴森耸立在鬼魅的月光中轮廓是个巨大而又畸形的东西,一个只会出现在梦魇里的东西——那是个几乎四足着地的墨黑色鬼怪,有着玻璃样的眼珠,满身结块的污血,还挂着些许泥土,树叶与蔓藤。他闪闪发亮的牙齿间还有一截可怕的雪白色的圆柱形东西,而那个东西的末端是一只小小的手。 IV 死者的尖叫 一个死人发出的尖叫声让我对赫伯特·韦斯特医生产生了强烈的恐惧。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恐惧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裂痕。当然,死人高声尖叫的情景本就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因为这显然不是什么普通寻常的事情,更不会让人觉得愉快;可实际上我已经有过好几次类似的经验,甚至有点儿习以为常了;但这一次我之所以感到恐惧完全是因为当时的情况非常特殊。我之前也说过了,让我感到恐惧的并不是那个死人。 长久以来,我一直担任赫伯特·韦斯特的助手,也是他的伙伴。他所从事的科学研究工作远远超过一个普通乡村医生的日常工作范畴。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博尔顿开始实习工作时会选择一座靠近波特墓地的偏僻房子当作工作和生活的居所。简单来说,韦斯特唯一感兴趣的就是秘密研究生命活动的种种表现与终结,从而希望能够使用某些刺激性的药剂让死者重新复活。为了进行那些令人恐惧的实验,他必须不断地收集非常新鲜的人类尸体;之所以需要使用新鲜的尸体是因为最轻微的器官衰竭也会对大脑结构造成无法挽回的破坏,之所以需要使用人类尸体,是因为我们发现针对复活不同种类的生物需要使用不同成分的药剂。我们曾经杀死并实验了几十只兔子和天竺鼠,但这些摸索全都没有结果。韦斯特从未真正地成功过,因为他始终没办法保证尸体足够新鲜。他所需要的是刚刚丧失生命力的尸体——因为这种尸体身上的细胞全都是完整,没有腐败,因而能够再次接受刺激并重新恢复我们所知道的那种生命活动。如果我们反复注射药剂的话,这种起死回生的人工生命甚至有可能会一直延续下去,但我们发现这类药剂对活着的普通生物没有作用。为了保证人工复苏的生命活动能够顺利进行,我们必须消灭样本的生命活力——因此样本必须非常新鲜,同时又必须是死的。 早年间在阿卡姆城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医学院里学习时,我与韦斯特第一次生动地意识到生命完全是物理与化学作用机械集合的结果,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开始了这项可怖的研究。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但韦斯特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变老——他依旧还是那个金发碧眼、带着眼镜、声音轻柔、胡子刮得很干净的瘦小男生,只有那对冷酷的蓝色眼睛里偶尔泛过的闪光能够显露出他变化——在那些可怕研究所带来的压力下,他的性格正变得越来越冷酷,越来越狂热。我们经常会经历一些极度毛骨悚然的事情;不完美的复活会带来可怕的结果,那些埋在墓园里的东西会在调配好的各种生命药剂地做用下显露出极不正常,同时也缺乏大脑指挥的病态举动。 在所有部分复活的实验样本中,一个发出了令人精神崩溃的尖叫;另一个猛地爬起来,打昏了我俩,随后制造了几起大屠杀并最终被关进了精神病院;还有一个——一个可怕而又令人嫌恶的非洲人——从自己浅浅的坟墓里爬了出来,并且犯下了一起可怕的罪行——韦斯特不得不开枪射杀了它。我们一直没办法弄到足够新鲜的尸体,能让复活者神志清楚,所以始终都只是创造出不可名状的恐怖怪物。想到还有一个或者两个怪物依旧活在这世上,就让我们觉得心神不宁——那种想法如影随形地困扰着我们,直到最后,韦斯特在非常可怖的情况下彻底失踪了。但当我们在博尔顿镇偏僻农舍的地下实验室里,听到那声恐怖的尖叫时,我们的脑里仍然思索着寻找新鲜实验样本的事情,因而并没有在意自己的恐惧。韦斯特比我更加急切地想要找到新的实验样本,因此我偶尔觉得他在看到体格强壮、身体健康的人时会隐约露出贪婪的神色。 1910年7月,在获取实验样本方面,我们的运气又变糟了。我回伊利诺伊州与父母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而等我回来的时候,发现韦斯特露出了非常奇怪的得意神情。他兴奋地告诉我,他试着用一个全新的角度来看待问题,而且找到了一种很有希望保证尸体新鲜程度的方法——那就是用人工的方法来保存尸体。我在此之前就已经知道他在研究一种极不寻常的新型防腐药剂了,因此并没有为这一进展感到惊讶;但当他向我解释了具体的细节信息后,我觉得有些困惑,不知道这样一种药剂能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什么帮助——因为实验样本的腐烂变质大部分都发生在我们拿到样品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接着,我意识到,韦斯特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个矛盾;所以他制造这种防腐药剂并非是为了解决眼前问题,而是为了解决未来可能遇到的问题,因为他相信命运会带我们找到一些刚刚死去、尚未埋葬的尸体,比如早在几年前我们就因为博尔顿的地下拳击赛得到了一个黑鬼的尸体。况且命运已经向我们招过手了,因为地窖里的秘密实验室里多了一具再绝不可能会有一丁点儿腐烂的尸体。韦斯特一直不愿意去预测这次复活的结果,也不愿意去推测他能否唤醒复活者的心智与思想,但这一次实验应该会成为我们多年研究的里程碑。他没有急着用那具新尸体做实验,而是一直等到我回来,这样我们就能以我们早已习惯的方式一同分享这一奇观了。 韦斯特向我讲述了他获得样本的过程。这是一个非常健壮的样本;他是个穿着得体的外乡人,刚坐火车抵达博尔顿,并且准备去博尔顿毛纺厂里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穿过镇子的路很长,因此当旅行者在我们的农舍前停下来询问去工厂的路时,他的心脏就已经负担不起了。虽然韦斯特建议他使用药物促进心脏跳动,但他拒绝了,并且在片刻之后突然跌倒在地停止了呼吸。可以想见,对于韦斯特而言,这具尸体几乎就是天降的礼物。在简短的谈话中,陌生人已经明确表示博尔顿镇上没人知道他的到来,而搜索过他的口袋后,韦斯特发现他的名字叫做罗伯特·莱维特,来自圣路易斯,因此显然不会有家庭成员立刻发现他已经失踪了。如果我们没能复活他,那么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实验。我们能把实验样本埋在房子与波特墓地之间的那座茂密的森林里。如果他复活了,我们会变得声名远播,而且永远被人们铭记。所以,韦斯特毫不迟疑地将防腐药剂注射进了尸体里,确保它能新鲜地保存到我回来后再进行实验。但韦斯特所提到的心脏问题让我有些担心,因为那可能会导致实验失败,但韦斯特似乎并不太在意。他希望自己最终能获得以前从未获得过的结果——恢复死者的心智,将它变成一个正常的活物。 因此,在1910年7月18日夜晚,韦斯特与我一同来到了地下实验室,看到了那具静躺在炫目弧光灯下的白色躯体。防腐药剂的效果好得不可思议,我出神地盯着那具躺在台子上的健壮尸体。它已经躺了两个星期了,但却没有一点点尸僵的迹象。我甚至靠上前仔细看了看它是否真的像韦斯特所保证的那样的确已经死了。随后我发现他所说的的确不假;同时也想起在使用复活药剂前我们必须仔细检查死者是否还有生命迹象,因为如果原有的生命活力还存在的话,药剂是不会生效的。当韦斯特开始进行准备工作时,新实验的复杂程度让我感到有些惊讶;这些程序是如此的复杂,以至于他完全不信任那些双手没有自己灵活的人能够做好这些工作。在告诫我不要接触尸体后,他先将一种药物从尸体手腕上之前注射防腐药剂时留下的针孔旁边注射了进去。他说这种药物能够中和防腐成分,并且让尸体进入自然松弛状态,以便随后注射的复活药剂可以正常地生效。稍后,死者的肢体出现了一些轻微的颤抖和改变,于是韦斯特用一个枕头样的东西猛地捂住了死者还在抽搐的脸,直到尸体完全安静下来,可以实施复活后才停止下来。那个面色苍白的狂热分子针对毫无生命迹象的尸体又做了一些例行性的检查,然后满意地撤了回来,最后将精确定量的生命药剂注入了死者的左手手臂。那份药剂是当天下午准备的,比起大学里我们刚开始摸索这项研究时所使用的药剂,这份药剂要细致精确得多。这是我们使用过的第一具真正新鲜的实验样本,我无法描述在等待结果时感受到的那种令人屏息的疯狂悬念——我们第一次有了理由去期待那具尸体会张开嘴说出某些有逻辑的话语,或许它会告诉我们它在无法逾越的深渊的另一边究竟看到了什么。 但韦斯特是个唯物主义者,他不相信灵魂的存在,并且将意识全都归结为身体活动产生的现象;所以他不相信死者会告诉自己那些存在于死亡这道屏障之后的深渊与洞窟里还藏着什么令人恐惧的秘密。在这一问题上,我并非完全赞同他的看法。我模模糊糊、出于本能地保持着我的祖先们流传下来的原始信仰;因此当我看着尸体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些许敬畏与胆怯的期待。此外,我也没办法摆脱那晚我们在阿卡姆城里的那座废弃农舍里第一次进行实验时留下的阴影——没办法忘掉那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尖叫。 片刻之后,我就意识到这次实验肯定获得了部分成功。一丝色彩很快就浮现在了尸体那白垩色的脸颊上,并且在那茂密的黄棕色胡渣下奇怪地扩散开来。韦斯特将手按在尸体的左手手腕上,试图找到它的脉搏。随后,他突然用力地点了点头;几乎在同时,倾斜在尸体上方的那面镜子上出现了一些雾气。随后,尸体出现了一些肌肉痉挛的迹象。接着我们听到了一声呼吸,并且看到胸口出现了起伏。我看着那双紧闭的眼睛,觉得好像看到了它们在颤抖。然后,它睁开了眼。那眼睛是灰色的,镇定,而且鲜活,但依旧没有灵气,甚至没有好奇的神色。 我突然间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便靠近它渐渐红过来的耳朵轻声问些问题;试图在它的记忆还未褪去之前询问有关其他世界的情形。虽然后来发生的可怖变故让我彻底打消了那些想法,但是我还记得自己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因为我在它的耳边重复了好几次。我问它:“你到过哪里?”我不知道它究竟有没有回答,因为那对饱满的嘴唇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非常确信自己在那一刻看到它薄薄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形成了一些像是发声的嘴形,我觉得那应该是“只有现在”——如果那个短语真的有任何意义或联系的话。正如我所说的那样,在那一刻我感到了一阵狂喜,因为我确信我们已经达成了一个伟大的目标;这是第一次有一具复活了的尸体能够在理性的指挥下说出清楚的词句。接着,尸体的下一个举动再度证明了我们的伟绩;毫无疑问,复活药剂第一次获得了彻底的成功,第一次让死者获得了有理性的人造生命——至少在当时是这样的。但随着成功一同到来的是最为令我胆寒的恐惧——我害怕的并不是那具尸体说出的话语,我害怕的是刚才就发生在我眼前的事情,那个与我同享事业前途的人。 因为那具非常新鲜的尸体终于恢复了完全的意识,并且显出了恐惧的神色。记忆里那些活着时最后经历的情景吓得它瞪大了眼睛,并伸出双手疯狂地挥舞着,像是在与空气展开殊死搏斗;接着,它在突然间静止了下来,最终彻底瓦解崩塌,再也无法复原了。但是,在最后时刻,它高声尖叫喊出了那句永远回响在我脑海里的话。 “救命!滚开,你这该死的黄毛小鬼——别拿那该死的针对着我!” V 阴影里的恐怖 许多人都曾讲述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发生的可怕事情,而出现在报纸上的就更多了。其中有些事情会让我觉得眩晕,还有些事情会让我因为极度反胃而抽搐,更有些事情会让我感到不寒而栗,并且越过肩头回望身后的黑暗;然而尽管我见识了其中最可怕的事情,但我仍然觉得自己能说出一件比那一切更令人恐惧的事——一个隐藏在公众认知之外、违反自然法则、让人惊恐,同时又难以置信的恐怖故事。 1915年的时候,我在佛兰德斯的一个加拿大军团里担任军医,并被授予了中尉军衔。在那个年代有千千万万的美国人早在政府参战前就已经陷进了这场浩大的战争,而我就是其中的一员。我并非是主动参军的。当广受尊敬的波士顿外科手术专家赫伯特·韦斯特医生应征入伍时,作为他不可或缺的助手,我自然也跟着进入了军队。韦斯特医生曾经迫切地渴望参加一场大战,成为一个战地外科医生,因此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理会我的反对,拖着我一同投入了战场。事实上,我很乐意让战争隔断我俩的合作关系;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讨厌与韦斯特来往,也讨厌与他一同行医治病,这当中有许多缘由。但当他前往渥太华通过一位同僚的影响力获得了医疗工作的委任令,并且被授予少校军衔后,他认为我应该继续用我那寻常的才能去辅助他的工作,而我没办法反驳他傲慢的劝说。 我之前说过,韦斯特医生在入伍参战这件事情上表现得非常热切,但我并非是暗示他天生好战,或是担心社会文明的安危。他永远都是一台冰冷而又聪明的机器;一台身体瘦弱、金发碧眼还带着眼镜的机器;而且我觉得他还经常在暗地里嘲笑我偶尔表现出的好战热情,以及我对那些懒散的中间派所做出的指责。但是,在两军严阵以待的佛兰德斯,有一些他想要的东西,而为了获得这些东西,他必须弄到一个军方的职务作为伪装。没有多少人会想要他所寻找的东西,这些东西与医疗科学中的一个离奇分支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一直在暗中从事相关领域的研究,并且已经获得了许多令人惊异——偶尔也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成就。事实上,他需要的是大量刚被杀死的人类尸体——被肢解成各种模样的人类尸体。 赫伯特·韦斯特想要新鲜的尸体,是因为他将毕生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复活死者的事业当中。虽然,那些在他迁往波士顿后帮助他迅速建立起自己名声的上流客户不知道他暗地里从事的研究,但我却对这些事了若指掌。早在阿卡姆城里的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医学院读书的时候,我曾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助手。早在大学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了那些恐怖的实验,最初的研究样本是各种小动物的尸体,后来就变成了通过各种令人惊骇的途径获得的人类尸体。他会向死物的血管里注射进一种药剂,如果那些尸体足够新鲜,它们就会做出奇怪的反应。为了寻找到合适的配方,他曾遇到过很多麻烦,因为他发现不同的生物都需要不同的刺激药物,因此他需要为每一种生物进行专门的配置。当回顾那些部分失败的成果时,他会感到恐惧在不断蔓延;不够完美的药剂与不够新鲜的尸体都会产生不可名状的后果。一些实验失败后的产物依旧还活着——其中一个被关在精神病院里,其他的都失踪了——而想起那些只存在于想象当中,实际上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时,虽然他还能保持一贯的麻木冷淡,但也不免偷偷打起寒战来。 韦斯特很快就意识到尸体的新鲜程度是用来衡量一具样本是否有用的基本要件;也正因为如此,他尝试过许多令人恐惧同时也违反自然伦理的临时手段来收集尸体。当我们还在医学院里读书的时候,以及在工厂城市博尔顿刚开始实习的时候,我对他非常崇拜和着迷;但随着他搜罗尸体的方法变得越来越大胆,我开始感受到了彻骨的恐惧。我不喜欢他查看健康活人时的眼神;再后来就有了那次发生在地窖实验室里、让我觉得毛骨悚然的实验,我发现他使用的那具样本在他进行实验前的例行检查时还是个活人。那是他第一次让复活的尸体具备了理性的思维;而这一次用可憎的代价换取来的成功让他变得彻底地冷酷无情起来。 在那五年的时间里,他为了获得新鲜的尸体试用了许多我不敢言说的方法。出于纯粹的恐惧,我依旧跟随着他,并且目睹了许多人类根本不敢去叙述的景象。渐渐地,我意识到赫伯特·韦斯特这个人远比他的各种行径更加可怕——因为我开始领悟到那种他曾有过的一心想要延长生命的科学热情已经悄悄腐化成了一种病态而又残忍的好奇以及对于阴森恐怖情景的暗暗欣赏。兴趣变成了一种可憎而又乖僻的沉迷,那些残忍而又令人厌恶的病态事物让他上了瘾;他会冷静而又幸灾乐祸地看着那些会把最健康的人当场吓死或恶心死的人造怪物;在那张苍白的知性面孔下面,他已经成了一个用实验作诗却难以愉悦的波德莱尔——一个统治着无数墓穴却阴沉倦怠的埃拉伽巴路斯。 面对危险时,他毫不畏缩;犯下罪行时,他无动于衷。我觉得当他证明了自己的观点,让复活的生命了具备理性思维后,这种疯狂发展到了顶峰,他开始试图征服全新的领域——用人工方法复活从尸体上分离的一部分肢体。他有了一些全新的疯狂想法——他试图证明从自然的生理系统上分离出来的器官细胞与神经组织也有着独立的生命力;并且实现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初步成果——他利用一只很难描述的热带爬行动物所产下的即将孵化的卵,创造了一些能够人工喂养并且不会死亡的组织器官。他迫切地想要证实两个生物学方面的命题——其一是在缺乏大脑控制的情况下,脊髓与各种神经中枢能否表现出任何的自我意识和理性行为;其二是除了细胞的物质联系外,用手术方法从一个活体生物上分离出的各个部分之间是否存在有某些无形的连接。所有这些研究都需要大量刚被杀死的新鲜人类尸体——而这就是赫伯特·韦斯特参加一次世界大战的原因。 真正难以言说的鬼怪事情发生在一所位于圣埃洛伊战线后方的战地医院里。那是1915年3月下旬的一个午夜。我至今仍然怀疑整件事情只是一场精神错乱的可怕噩梦。当时韦斯特在一座谷仓模样的临时建筑的东侧房间整理出了一个私人实验室,声称他要用那个实验室研究一种颠覆性的全新方法,治疗目前完全不可能恢复的伤残人员。在那个地方,他就像是在血淋淋的肉铺里工作的屠夫——他处置和归类某些东西时表现出的轻率随意让我难以适应。虽然他的确为伤员做过几次奇迹般的手术;然而,最让韦斯特得意的却是那些不那么公开也不那么仁慈的事情。战场上充满了各种糟糕透顶的嘈杂声音,可当韦斯特从事那些工作时经常会传出更加奇怪的响动,让他不得不找大量的理由来解释那些声音。在所有那些声音中,最经常出现的是转轮手枪的射击声——在战场上这种声音没什么奇怪的,但在一座医院里就有些不同寻常了。韦斯特医生并不打算长久保存自己复活的样本,更不打算让更多人见到它们。除开人体组织外,韦斯特也使用了许多他为了这一古怪目的特意培育的爬行动物胚胎组织。相比人体上的材料,这些胚胎组织能更好地维持那些没有器官的组织碎片的活力,这也是我的朋友使用它们的主要动力。他将满满一大桶爬行动物的细胞组织摆在了实验室阴暗角落里的一座奇怪的孵化炉上,并盖好盖子,让那些东西在桶子里自由膨胀、生长与繁殖。 那天夜里,我们得到了一具非常优秀的新样本——一个身体健壮,同时又非常聪明,拥有敏锐神经系统的男人。讽刺的是,他就是那个曾帮助韦斯特获得军队职务的军官;在那个时候他其实已经成了我们的助手。此外,他过去也曾在韦斯特的指导下秘密研究过一些尸体复活的理论。这个人就是少校埃里克·莫兰·克拉彭李爵士,我们部门最出色的外科手术医生。司令部得知前线战事吃紧的时候便匆匆将他派到了圣埃洛伊防区。来的时候,他搭乘勇敢的罗纳德·希尔中尉驾驶的飞机,结果在抵达目的地前被敌军击落了。当时的情况非常惊人和可怕;希尔的尸体已经无法辨认了,而那位著名的外科手术医生的头几乎被割了下来,但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很完好。韦斯特贪婪地抓住了那具曾经是他的朋友与同行的尸体;回到实验室后,他割下了尸体的头部,并将其放进那个装着多汁爬行动物组织的可怕大桶,留作将来的实验材料,然后他又将剩下的尸体摆上手术台,准备进行接下来的实验。看到这一切,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向尸体注射了新的血液,然后将没有了头部的脖颈上某些静脉、动脉,以及神经纤维连接了起来,再从一具穿着军官制服、尚未进行辨认的尸体上移植了一块皮肤盖住了那块可怕的创口。我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他想看看这具非常完好的尸体在没有头部的情况下能否表现出任何智力方面的行为,能让我们认出那还是埃里克·莫兰·克拉彭李爵士。作为一个曾经学习过尸体复活技术的学者,如今他所留下的这具沉默的躯干就要被可怖地唤起来证实他所学习过的那些东西了。 时至今日,我依旧觉得自己还能看见那天韦斯特在不祥的电灯灯光下将他的复活药剂注射进那具无头尸体的手臂时的情景。我无法描述那幅情景——如果我想要描述当时发生的事情,我肯定会昏厥过去,因为那个疯狂的房间里充满了让人觉得阴森恐怖的东西,黏稠的地板上覆盖着几乎能没过脚踝的血液和人类尸体残块,远处阴暗角落里亮着一盏不断闪烁着的蓝绿色鬼火,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畸形爬行动物组织则摆放在鬼火上不断烘烤着,恣意生长,冒出一个个气泡。 实验样本有着非常优秀的神经系统。韦斯特对它进行了反复的观察。大多数事情都在预料之中;当尸体开始出现一些细微的抽动时,我看到韦斯特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我觉得他已经准备好用这次实验来证明那个他越来越坚信的观点了,即意识、理智与个性能够在没有大脑的情况下独立存在。人体中不存在一个连接着各个系统的核心灵魂,它仅仅是一台具备神经系统的机器,其中每一个部分都或多或少是独立完备的存在。有了这一成功的证明,韦斯特就能将生命的秘密从神话那一栏里剔除出去了。没过多久,尸体开始更加剧烈地抽动起来,而且在我们贪婪的注视下,开始以一种恐怖方式挣扎起来。我看见它的双臂令人不安地扭动,它的双腿伸直了,各种肌肉都收缩紧绷地表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扭动姿态。接着,那具无头的东西猛地伸出了自己的双手,做出了一种明显是绝望无助的姿势——这种有智性的绝望表现显然足以证明赫伯特·韦斯特提出的所有理论。显然,神经系统在回忆那个人临死前的最后举动:挣扎着想要从一架即将坠毁的飞机里逃出来。 随后发生的事情,恐怕我永远都没法确切地知道了。德军毁灭性的炮火突然将我们所在的建筑夷为了平地,而我经历的那些事情可能完全是惊骇导致的幻觉——谁能否认呢,毕竟韦斯特和我是唯一被证实活下来的人。韦斯特在失踪之前也曾这样认为,但有些时候他又觉得那并非幻觉;因为我们俩同时产生幻觉是件非常古怪的事情。我经历的事情非常简单,但它背后的含义却颇为引人注意。 我看到那具躺在桌子上的尸体突然坐了起来,开始漫无目的地摸索着四周,让人毛骨悚然,随后我们听到了一个声音。不应该说那是人类的声音,因为它太可怕了。而那个声音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也不是这声音传达的信息——因为它只是尖叫着说:“跳,罗纳德,看在上帝的分上,跳!” 真正可怕的是它的源头。因为声音是从笼罩着黑暗阴影的可怕角落里,那只盖着盖子的大桶里传出来的。 VI 墓穴军团 一年前,赫伯特·韦斯特医生失踪的时候,波士顿的警方曾细致地盘问过我。他们怀疑我隐瞒了某些事情,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我不能告诉他真相,因为他们根本不会相信我。事实上,他们知道韦斯特牵扯进了某些普通人根本不会相信的活动;因为那些可怕的复活实验的规模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扩大到了无法完美掩盖的地步;但最后发生的那场令人魂飞魄散的灾难包含了一些魔鬼般的离奇幻想,甚至让我也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事情。 我并不是韦斯特最亲密的朋友,仅仅是他信任的助手。我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而且我从一开始就参与了他所从事的恐怖研究。他花了很长时间尝试完善一种药剂——只要将这种药剂注射进那些刚刚死去的尸体的血管里,就能够赋予尸体新的生命;这项工作需要大量新鲜的尸体,因而也需要研究者从事一些极度违反自然规律的活动。但某些实验造成的结果却更加令人惊骇——大量可怕的、已经死亡的血肉被韦斯特复活,成为了一些漫无目的、令人作呕的愚蠢活物。这是最常见的结果,如果想要复活死者的心智,实验样本必须绝对新鲜,确保精细的脑细胞不会出现腐败。 这种对新鲜尸体的需求摧毁了韦斯特的道德观念。新鲜样本很难获得,因此有一天他将一个依旧活着而且颇为健壮的人当成了实验样本。在经过一番挣扎,并且被注射过强效生物碱后,那个人变成了一具非常新鲜的尸体,随后的实验取得了短暂但却令人难忘的成功;但韦斯特的灵魂也因此变得支离破碎、麻木不仁。当他看见那些有着敏锐大脑和健壮体格的人时,他那双冷酷的眼睛偶尔会流露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算计眼神。到了后来,我开始害怕韦斯特了,因为他也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其他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但却注意到了我的恐惧;在他失踪后,人们又基于这一点做出了许多荒唐可笑的推测。 事实上,那个时候,韦斯特比我还要担惊受怕;这种恐怖的追求让他过上了鬼鬼祟祟的生活,每一处阴影都让他感到恐惧。有时候,他害怕警察找上门来;但在其他时候,他更担心一些深层的、难以捉摸的东西,他会略微提到某些被他注射过药剂并且获得了病态生命的难言之物,它们获得的生命并没有消失。他通常会用一把转轮手枪终结自己的实验样本,但有几次他的动作却不够快。第一具实验样本逃走后,它的墓穴上出现了爪子挖土的痕迹;还有一位阿卡姆城的教授的尸体犯下了许多起食人惨剧,人们最终抓住了它,并且不明就里地将它扔进了塞夫顿的精神病院,关押了十六年。其他可能幸存下来的实验结果都不宜再被提起——因为韦斯特的科学热情后来逐渐堕落成了一种不健康的古怪狂热,他不再复活整个的人体,反而开始用自己的技术复活一些独立的尸体碎块,或者一些与非人类的有机质连接起来的残缺肢体。在他失踪之前的那段日子里,这种实验变得更加残忍和令人作呕了;我甚至都不想去暗示大多数实验的内容。我们两个人都以手术医生的身份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这更加放大了韦斯特的那一面。 对于自己的实验样本,韦斯特抱有一种非常模糊的恐惧,我特别能够想象到那种复杂的情感。其中一部分原因仅仅是因为知道这些无可名状的怪物是真实存在的;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害怕在某些情景下,它们会对自己造成伤害——那些失踪的实验样本加重了这种恐惧。在所有存活的实验样本中,韦斯特只知道其中一个的下落,就是那个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的可怜怪物。除此之外还有些更加捉摸不定的恐惧——1915年,我们在加拿大军队里进行了一项古怪的实验,并且产生了非常离奇的后果。在一场激烈的战争中,韦斯特复活了少校埃里克·莫兰·克拉彭李爵士,一个对韦斯特的实验有所了解而且有能力重复这些实验的人。他的头被割了下来,韦斯特想通过这种方法研究躯干是否存在类似智性的意识。在一颗炮弹彻底摧毁整座建筑的瞬间,实验获得了成功。躯干做出了智性的举动;难以置信的是,我们很厌恶地确信实验室阴暗角落里那颗与身体分离的头颅发出了清晰可辨的声音。某种意义上来说,那颗炮弹是仁慈的——但韦斯特迫切地希望我们两个是仅有的幸存者。过去,他常常会思索一个了解复活技术的无头医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其中的一些猜测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在失踪之前,韦斯特住在一座充满高雅格调的古朴大宅里。那座房子能够俯瞰到波士顿的一座墓地。他选择这座房子纯粹是因为它的象征意义和一些奇异的美学原因,因为坟地里的大多数墓穴都是殖民地时期下葬的,因此对于那个想要寻找新鲜尸体的科学家而言没有多少用处。他从外面找来工人秘密建造了一个地窖当作实验室,并且安装了一个巨大的焚化炉用来安静并彻底处理掉那些病态实验或者邪恶娱乐活动留下来的尸体、碎块以及对戏仿自然生命的人造物。在挖掘地窖的时候,工人们发现了一些非常古老的石制构造;这座建筑肯定与老墓地有关,但它实在藏得太深,因此与人们知道的那些葬在坟地里的坟墓完全对应不上。在经过一番研究后,韦斯特觉得它肯定是某些位于埃弗里尔家族墓地下方的秘密隔间——在1768年后,墓地里就没有再新建过任何坟墓。他研究那些铁锹与锄头挖出来的潮湿盐渍墙面时,我也在那儿,而且兴奋地想要揭露出埋藏了几个世纪的墓穴秘密;但这一次——有史以来头一次——韦斯特心中那种新近发展起来的胆怯心理战胜了天生的好奇,他违背了自己堕落的本性,命令其他人不要再去碰那座石头建筑,并且用灰泥把它封了起来。所以直到那个恐怖夜晚降临前,它一直留在地下室里,其中一部分还构成了秘密实验室的墙壁。我之前提到了韦斯特的堕落,但必须补充说那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上的无形变化。表面上看,他和之前完全一样——镇静、冷酷、瘦削、有着一头发黄的头发,戴着眼镜的蓝眼睛,依旧是一幅多年来似乎从未变过的年轻面孔。就算是在思索那具留有抓扒痕迹的坟墓,或是偷偷往后张望,甚至回忆起那个依旧在塞夫顿精神病院的栅栏后面啃咬、拍打的食肉怪物时,他似乎仍然很镇定。 赫伯特·韦斯特出事的那晚我们都待在共用的书房里,他的视线始终好奇地在报纸与我之间来回切换。褶皱的报纸上刊登的奇怪头条吸引了他的注意。十六年后,一只难以言说的巨爪似乎终于落了下来。五十英里外的塞夫顿精神病院发生了一件恐怖而又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这让临近的街区倍感震惊也让警方颇为迷惑。在那天的凌晨,一伙人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医院,随后领头人叫醒了在场的员工。他是位让人害怕的军人,说话的时候嘴唇一动不动,而且他的声音是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大黑箱子里发出来的,几乎像是腹语术。他毫无表情的面孔非常帅气,几乎是容光焕发般英俊。但当大厅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时,负责人却觉得有些害怕——因为那是一张蜡做的脸,上面镶嵌着玻璃眼珠。这个人肯定经历了某些难以言说的事故。替他领路的人更加高大——那是一个看起来颇为令人嫌恶的大汉,那张略带蓝色的脸上有一大半似乎被都某种未知的疾病给侵蚀了。领头人声称要带走十六年前从阿卡姆城送来的某个食人怪物。在要求被拒绝后,他打了一个信号,并立刻引起了一场令人惊讶的暴动。那些魔鬼们击败、踩踏、啃咬了所有没能逃走的人;整起事件中有四人死亡,而那只从阿卡姆送来的食人怪物也逃走了。回忆起这起事件的时候,那些受害者们都歇斯底里地发誓说那些人的行为不像是人类,更像是一些被蜡脸领头人引导的、无法想象的机器人。等到援助人员抵达的时候,那一群人以及他们前来索要的疯子全都不见了。 从读到这条新闻到当天深夜,韦斯特一直坐在那里,几乎像是瘫痪了。深夜,门铃突然响起来时,他也恐惧地惊跳起来。由于所有的仆人都睡在阁楼上,所以我去开了门。正如我对警察说的那样,街上没有马车,只有一群模样古怪的人扛着一个巨大的方盒子。接着,其中一个人咕哝出一句非常不自然的话语“快递——货款已付”,然后他们就将那个大盒子放在了走廊上。之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迈着有些蹒跚的步伐走远了。我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并且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我觉得他们转身走向了那片与房子相邻的古老墓地。当我关上门的时候,韦斯特走下楼来,看着盒子。它两英尺见方,上面正确无误地写着他的姓名与目前的地址。货物标签上写着“圣埃洛伊,佛兰德斯,埃里克·莫兰·克拉彭李”。六年前,在佛兰德斯,那座被炮火击毁的医院倒塌的时候,克拉彭李医生的无头躯干以及分离开的头部——那个或许还曾发出过清晰声音的头部——全都被埋进了医院的废墟里。 韦斯特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兴奋。他的神色变得更加吓人了。他飞快地说,“就到这里了……不过,我们得烧掉—……这个东西。”于是,我们抬着那个东西走到了实验室。听着,我记不得其中的许多细节了——你能想象出我当时的精神状态——但是,如果有人说我放进焚化炉的那个东西是赫伯特·韦斯特的尸体,那肯定是个恶毒的谎言。我们没有打开那个木头箱子,而是把它直接塞进了炉子里,然后关上了炉门,接着通电。直到最后,盒子里都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在我们两个人中,是韦斯特最先注意到地窖紧靠着古老石头墓穴的那一侧,涂抹的灰泥掉落了下来。我当时想要逃跑,但他阻止了我。然后,我在墙上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小洞。墓穴里吹来了冰冷的阴风,然后我闻到了埋骨地深处腐烂泥土的味道。那里面没有人的声音。电灯突然熄灭了,接着我借着地下世界的某种磷光看到了一群东西的轮廓。它们悄无声息地忙碌着,只有疯狂——或者某些更糟的东西——能够创造那样的轮廓。那些轮廓中有些是人类的形状,有些则类似人类,有些与人类有一部分相似,还有些则完全不像是人类——那是一群离奇怪诞的混杂组合。它们安静地从有几百年历史的石墙上搬走了砖头,一块接着一块。接着,当洞口变得足够大时,它们排成一列进入了实验室;领在最前面的那个,有一个蜡做的英俊头颅。一只排在领头的后面、眼里透着疯狂的怪物抓住了赫伯特·韦斯特。韦斯特没有抵抗,甚至都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然后,它们冲了上来,在我的眼前将韦斯特撕成了碎片,并且带着那些碎片,重新走进了那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畸形怪物的地下墓穴。那个有着蜡制头颅的领头人带走了韦斯特的头。他穿着一件加拿大军官的制服。在他的头从我视线里最后消失的那一刻,我看见那双位于眼镜之后的蓝色眼睛里,令人毛骨悚然地燃烧着最初的那一丝丝显而易见的疯狂神情。 早晨的时候,仆人们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我。韦斯特失踪了。焚化炉里只有些不可辨认的灰烬。警探们询问我了,但我能说什么?他们认为发生在塞夫顿的悲剧与韦斯特没有什么关系;也与那些搬运木头盒子的人没有关系——实际上,他们认为根本没有什么木头盒子和搬运木头盒子的人。我向他们提到与实验室相邻的墓穴,但他们指着完好无损的灰泥墙壁大笑了起来。所以,我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们暗示说我是个疯子,或是一名凶手——或许我的确疯了。但如果那该诅咒的墓穴军团不是这样悄无声息的话,我或许就不会疯了。 (竹子 译) (1) 恩斯特·海克尔(Frnst Haeckel,1834—1919),德国生物学家,博物学家和哲学家。 修普诺斯 Hypnos
1922年3月,洛夫克拉夫特完成了《修普诺斯》的撰写,并于同年4月首赴纽约拜访塞缪尔·洛夫曼——这位命中注定的外乡友人。为此,洛夫克拉夫特将本篇小说献于他。《修普诺斯》是一则结合了超自然现实主义和邓萨尼宇宙主义(宇宙主义是洛夫克拉夫特创造并在作品中使用的文学性哲学词汇,认为在宇宙之中没有可辨认的神的存在,人类在巨大的星际空间中是微不足道的)的神话小说,主题思想在《翻越睡梦之墙》中可见一斑——睡梦为世俗世界之人打开了通向新世界的大门。1923年5月,《修普诺斯》在《全国业余作家刊物》中首次与世人见面。
图为1924年(5月至7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每夜之梦一如诡秘的冒险之旅,因人尚不知其中危险,故而有此滔天胆识夜夜勇闯梦境。”
——波德莱尔《火箭》 狡猾之世人能制醒神之药,意志之力也能唤人清明,此皆我所不欲,就让我永驻这梦之谷吧!若真有仁慈的诸神,我祈求他们替我守护梦中时光。死神是慈悲的,在他的手中,人们不必彷徨归途;黑夜深庭是他的归处,他面目苍白却通晓世事,但人们也因他而无法安眠。我竟一头扎进禁忌之河,踏足彼岸秘林,如此狂热,却又无比愚蠢。死神到底是弄臣还是神明?这个秘密本不应为人所知。死神——我唯一的朋友——在前方引导着我,却被恐惧湮没,或许我终将继承这份恐惧。 回想相遇那日,他在火车站里昏迷不醒、浑身抽搐、身体僵直,穿着一身黑衣,四周站满了围观群众。看他脸上皱纹深刻,两颊苍白凹陷,头发浓密卷曲夹杂着根根银丝,乌黑一片的短髯也泛着点点银星,我断定他四十岁不到,虽说如此,他那张鹅蛋脸依旧颇为俊俏。他的额头光洁得像潘特里斯山上的大理石,高耸饱满一如神明模样。这让身为雕塑家的我热血沸腾,这个男人简直就是一尊从神殿废墟中挖掘出来的古希腊农牧神像,不知怎么降临在这沉闷年代里,却饱受时代压迫,只得瑟瑟发抖。 他睁开了双眼,只见那双眸子乌黑深邃、炯炯有神,我虽从未有过什么朋友,但自那时起我便知道他将成为我唯一的朋友。那双眸子必能越过俗念与现实,看透那方世界的华丽与恐怖。我曾在幻想中将那世界视如珍宝,却遍寻无果。驱散围观人群后,我强烈要求他跟我回家,作我的老师,在未知的隐秘中引导我前行,而他未发一语,只默认了。后来我发现,他的声音极为动听,犹如低音六弦提琴与水晶球的敲击声交织而成的乐曲。我们总是秉烛夜谈,白日里我则独自雕琢他的塑像,还在象牙上刻他的肖像,试图将他那独特的气质永存。 我们所研究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道明的,因为毕竟都与人类世界关联甚少,人类更是无从想象。那些事情涉及更加广阔、更加可怕的宇宙,由黑暗的实体和意识构成,比物质、时间、空间更加深邃,那些仅仅存在于梦境之中的世界绝非常人所能及,即便是最富有想象力的人类在一生中也仅能梦到一两次。我们清醒时了解的世界正是从这种宇宙中诞生,就好像一个小丑从管子里吹出的泡沫,一个泡沫就是一个宇宙,只有当小丑一时兴起去吸吮制造泡沫的物质并吐出泡沫时,我们才能触碰到那些宇宙。有识之士倒是能猜出一点这种宇宙的事情,但他们大多都选择了无视。当智者试图去解释这些梦境的时候,神嘲笑他们;当一个长着东方眼睛的男人(此处应该是指爱因斯坦,他提出了相对论)说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是相对的,所有人又嘲笑他。可是那个长着东方眼睛的男人也只是做出了猜测,并无其他。我曾经试图做得比他更多,不止步于猜测,我的朋友也付出了努力,并且获得部分的成功。因此我们决定一起尝试,将我们自己关进古老的肯特郡的一座高塔,在塔里的一处隔间里吸食了各种异国的毒品,在毒品产生的幻觉里产生了很多恐怖和禁忌的梦境。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被各种各样的痛苦折磨,其中最主要的折磨是我无法清楚地发声说话。在那些不虔诚的窥探过程中,我所闻和所见之事切不可描述,即使是任何语言或者任何符号和暗示都不足以将其描述。我这么说是因为自始至终我们的探索与发现都只是自然产生的各种感觉,与任何正常人类的神经系统能够接受的印象都毫无关联。它们虽然都是感觉,但其中却蕴含着难以置信的时间和空间的要素,并且这些时空要素的最深处并没有任何明显的或者明确的存在。我们经历的这些感觉,如果用人类的语言去描述其大致特征,应该就是倒转或者猛冲。在得到启示的每一个阶段,我们精神的某一部分都会大胆地逃离一切真实和现实的存在,沿着骇人、黑暗、恐怖的深渊在空中疾驰,偶尔也会撕裂一些标记得很清楚、很典型的障碍物,那些障碍物就像是黏性的、令人不适的云朵或蒸气。在这些黑暗的、脱离躯体的飞行过程中,我和朋友时而各自独行,时而同行。当我们在一起飞行的时候,我的朋友通常飞在我前面很远的地方。虽然我们脱离了躯体、并不成形,我却能理解他的存在,并对他的模样留下图像化的记忆,就好像他的面庞出现在我眼前,被奇怪的光线照耀成金色,呈现出可怕的、诡异的美感,一如他那反常的、年轻的面颊,目光如炬的双眼,奥林匹亚人的眉毛,漆黑浓密的头发和胡须。 我们没有记录时间的经过,因为对我们而言,时间仅仅是不值一提的幻影。其中只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十分奇怪,那就是我们最终惊讶地发现,我们竟然没有在时间的流逝中变老。我们谈论的内容十分罪恶,时常包含着恐怖的野心——没有任何上帝和神灵敢去渴望那样的发现和征服,而这些都是我们在窃窃私语中计划好的。谈起那些事情的时候我不敢清晰地描述,而且会忍不住浑身颤抖。但是有一次,我的朋友把他害怕说出口的愿望写在了纸上,我看完后吓得浑身发抖,赶紧把那张纸烧掉,然后恐慌地望向窗外星光灿烂的夜空。我可以透露一点儿——仅仅是一点点——他想要获得我们可以观测到的宇宙,甚至支配更广阔领域的权力,随心所欲地操纵地球和群星,把一切生命体的命运都掌握在他的手中。我能够肯定——我发誓——我自己绝没有任何这样极端的野心。我朋友所说所写的任何事情都与我的意愿相违背,都是错误的。因为,我绝不是一个足够强大的人,强大到能够冒险独自一人在不可言说的领域中发动不可言说的战争,并取得成功。 有一天夜里,从未知的空间吹来阵阵晚风,围绕在我们身边,我们无法抵抗,被带进了超越一切思考和实体的无尽虚空。我们周围聚集了最令人发狂的感觉,无穷无尽,在那时剧烈地震撼着我们,带给我们阵阵狂喜。然而现在我已经丧失了一部分记忆,而另一部分记忆则不能够向别人说起。我们穿过一道又一道黏稠的、试图抓住我们的障壁,最终,我感觉我们到达了比过去所知的最远之处还要遥远的国度。我们一头扎进这片纯净的、令人敬畏的以太海洋,当时我的朋友在我前面很远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张记忆中的面庞,它非常年轻,漂浮着,发着光,露出阴险又得意的神情。突然之间,他的面庞变得暗淡,并且迅速消失,很快我就发现自己被投入进了另一道障壁,这道障壁和其他的障壁基本相同,但更为浓密,我根本无法突破。它处于非物质的领域,类似于有黏性的、又湿又滑的一团聚集物。 我的朋友在前面带领着我,他已经顺利穿过了这道障壁,但是我感觉自己似乎停滞在了这里。我刚想再尝试一次,药效就停止了,梦境也随之终结,我睁开了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屋内,发现我对面的房间角落里躺着我的朋友,他脸色苍白,身体僵硬,还在梦境中没有恢复意识。月亮把金绿色的光投射到他如大理石一般冰冷的身躯之上,他的面容憔悴,显得有些怪异,却有一种狂野的美。过了一会儿,他的身躯开始颤动起来。慈悲的上天啊,但愿我别再看到,也别再听到发生在我面前的一切。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我的朋友发出了怎样的尖叫,他漆黑的眼睛里投射出了怎样疯狂的恐惧,以及触不可及的深渊地狱是怎样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只能说,我当时立即昏了过去,直到后来我的朋友清醒过来,为了让我陪伴他摆脱恐怖和孤独而疯狂地将我摇醒,我才恢复神志。 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自愿去梦之谷探险的经历。我们俩瑟瑟发抖、胆战心惊、满心敬畏,我的朋友刚刚在梦里越过了那道障壁,现在警告我说,以后我们绝不能再去那些国度探险了。他不敢告诉我他在越过障壁后看见了什么,但是他明智地建议,我们必须尽可能地减少睡眠,即便是依靠药物也要保持清醒。很快我就发现他的建议是完全正确的,因为我一旦失去了意识,就会被难以名状的恐惧完全吞没。而每一次短暂但不可避免的睡眠过后,我都会觉得自己变老了,并且我朋友变老的速度更是快得惊人。亲眼目睹皱纹爬满自己的脸,头发变成花白简直是太可怕了。我们的生活习惯也已完全改变,据我所知,在此之前我的朋友是一名隐士,他从未对我说过他的本名和出身,然而现在他却极其害怕孤独。夜晚的时候他也不愿自己一人独处,必须要有几个人在他身边陪伴才可以平复他的情绪。唯有狂欢和庸俗的喧闹才能为他带来安宁,因此,只要是年轻又快活的人的集会,我们几乎没有不去的。在那些聚会中,我们的容貌与年龄总是很容易引起年轻人们的嘲笑,我很愤怒,但是我的朋友宁可遭到嘲弄,也不想孤单一人。他尤其害怕在星光闪烁的夜里独自出门,倘若他不得不出门,他就会不停地窥视天空,就好像天上有什么巨大而可怕的东西在追杀他一样。他不会一直窥视着天空的同一个地方,而是因季节而异,看向不同的方向。在春季的夜晚,他会看向东北方的低处;夏季的夜晚,移到接近天顶的地方;秋季看西北;冬季看东方,天亮之前的那几个小时对他来说是最可怕的,不过在冬至之夜,他倒完全不会感到恐怖。我试着用任何特别的东西来解释他在看什么,后来,仅仅用了两年,我就发现了他恐惧的事物,因为他总是窥视天穹中一个特定的位置,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换方向,那个方向就在北冕座附近。 现在我们俩待在伦敦的高塔隔间之中,形影不离,却从不谈论那些日子里试图探索非现实世界的秘密的事情。我们不断地嗑药,虚度时光,整日神经紧绷,因此变得愈发衰老和虚弱,我朋友那稀疏的头发和胡须也已经花白。我们愈发地无法摆脱长时间的睡眠,每次入睡之后陷入阴影之中,我们几乎撑不了一两个小时便向梦境屈服了,目前这阴影已变成了最可怕的威胁。时光流逝,雾雨交加的一月到来时,我们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很难买到毒品,我的所有雕像和象牙头像都已经卖掉了,也没钱再买新的原材料;即便是我有了原材料,也没有着手雕刻的精力了。我们都饱受痛苦的折磨。在一个夜晚,我的朋友陷入了一场呼吸沉重的昏睡,我无论如何也没法把他叫醒。时至今日我仍然能够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景象:高塔的阁楼里漆黑一片,无比荒凉,雨滴顺着屋檐打下来,孤独的大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我甚至想象着自己还听到了我们放在梳妆台上的手表的滴答声,正在这时,屋子那头传来了百叶窗转动的嘎吱嘎吱的声音,雾和空间包裹了城市的所有噪声。而最可怕的声音,还是我那躺在沙发上的朋友的呼吸声:沉重、平稳而不祥,他的精神仿佛正在经历极度的恐惧和痛苦,并且正在难以想象的、遥远得可怕的禁忌世界里彷徨,而他呼吸的节奏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地计量着这一切。 整夜不睡、神经绷紧的感觉变得愈发难以忍受,我的神经几乎已经错乱了,开始狂野地胡思乱想,各种琐碎的印象和联想不断涌现。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时钟敲响的声音,这肯定不是我们屋里的钟,因为它根本不是一款自鸣钟。我病态的想象力把这钟声当成了思绪重新开始神游的出发点,钟声——时间——空间——无限……当我的想象重回此时此处时,我感觉在屋檐、雾、雨、大气层的另一边,北冕座已从东北方冉冉升起。现在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这个我朋友惧怕的星座,那些排成半圆形的星辰一定在无穷的以太深渊中闪耀着。在药物的作用下,我耳边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在一片嘈杂声中,突然间,我狂热而敏感的耳朵似乎察觉到了一个新的、完全不同的声音。这个声音低沉而急迫,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像是低吟、吵闹、嘲笑或呼唤,而这声音发出的方向,正是北冕座所在的东北方。 可是,禁锢我的思想,并在我的灵魂上烙下永不磨灭的恐怖烙印的,并不是那从远方传来的哀鸣;不是令我发出惨叫,致使其他房客和警察破门而入的全身疯狂的痉挛;也不是那传来的声音。我的那些反应不是源于我所听到的声音,而是源于我所看到的景象。在那间漆黑一片、房门紧锁、窗帘严实的暗室里,竟有一道恐怖的金红色光束从黑暗的东北方角落射过来。这束光绚丽夺目,驱散了黑暗,却直直地照射到了正斜倚着昏睡的朋友的脸上。当我的朋友穿过障壁,到达那些存在于噩梦中的秘密的、最深处的、禁忌之地的洞穴时,一张我曾在深不可测的空间和不受束缚的时间构成的梦境中见过的、闪闪发光的年轻面庞,被奇异又可怕地复刻了出来。 这时,我看到朋友抬起了头,突然睁开了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漆黑又明亮的眼睛,眼神中充满了恐惧,薄薄的、陷在阴影里的两片嘴唇也大张开来,仿佛是要发出尖叫,但又由于极度的恐惧而失声。在黑暗中,那张可怕的、多变的面庞不断闪现,而那张脸下面竟然没有身躯。那张面孔既苍白又年轻,它带给我猛烈的、丰富的、震慑大脑的恐怖,比天地间任何东西曾带给我的都要大得多。远处传来的声音逐渐接近,但这声音里没有任何言语。那张记忆中的面容正在死死盯着那道被诅咒的光线的源头,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光束和低吟声来源于同一个地方。那一瞬间,我也看到了那张面庞的双眼所看见的事物,然后在癫痫中陷入痉挛,狂叫着跌倒在地。我的狂叫声引来了其他房客和警察。不管我如何努力,都没法说出我究竟看到了什么,以及那张僵硬的脸究竟看到了什么,但是我能肯定,他看到的东西比我多,只是他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我将永远远离嘲笑人类的、不知满足的修普诺斯,这位睡眠之神,远离夜空,远离知识和哲学的疯狂野心。 我对发生之事一无所知,不仅仅是因为奇异而可怕的事情剥夺了我的理性,还因为一切都已陷入遗忘,若不疯狂,那么一切皆无意义。我不知道人们是出于何种原因,说我从未有过任何朋友,我悲惨的一生里,只有艺术、哲学和疯狂充斥其中。那一夜,其他房客和警察不停地安慰我,医生也给我注射了有镇静作用的药物,但是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所经历的到底是怎样的噩梦。他们没有对我那饱受折磨的朋友表现出半点儿怜悯,但是他们在躺椅上发现了某个东西而对我大加赞赏,他们的赞赏令我作呕。如今我在绝望中放弃了所有名声,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我的头发也秃了,胡子也白了,皮肤皱巴,全身瘫痪,只能靠药物维持生命,精神不振,终日对着他们发现的那个东西崇拜、祈祷。 他们不承认我卖掉了最后一尊雕像,并且疯狂地迷恋他们发现的,那个被诡异的光照过之后,变得冰冷、僵硬、无声的东西。而那正是我朋友的遗体,正是他引导我陷入疯狂和堕落。他的头部犹如神祗一般,鬼斧神工只可能出自古希腊人之手,年轻的面容超越了时间,脸颊上生着美髯,唇边带有微笑,额头宛如奥林匹斯之神,头发茂密而卷曲,头上戴着罂粟花编成的王冠。他们说,这雕像肯定是我根据在心间萦绕的面容雕刻而成的,而那正是我自己二十五岁时的模样。但是在大理石雕像的基座上,却只有一个用阿提卡的字母刻成的名字——“ΥΠΝΟΣ”(修普诺斯)。 (战樱 译) 月光下 What the Moon Brings
本文写于1922年6月5日,后来与洛夫克拉夫特创作的《修普诺斯》一同发表在1923年5月份的《全国业余作家刊物》上。但本质上它并不是个完整的故事,而更像是一些写作练习的片段。和洛夫克拉夫特创作过的其他许多短篇故事一样,本文也是受到一个梦境启发而创作的。
我恨月亮——也害怕它——因为当月光照耀在某些熟悉与可爱的场景上时,它偶尔会让那些景象变得陌生而又毛骨悚然起来。 那是一个阴森的夏夜,当时我正游荡在一座月光照耀下的古老花园里;夏夜里充满了具有催眠力量的花朵和由枝叶组成的潮湿海洋,它们带来无数狂野而又多彩斑斓的迷梦。当沿着浅浅的清澈溪流漫步时,我看见了些许泛着淡黄色光芒、略微有些异样的涟漪,就好像某些无法抗拒的急流正在将这片平静的水域拖向某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奇异海洋。这片被月亮诅咒的水域显得安静而又闪耀,明亮却又险恶,匆匆忙忙地奔流向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而两侧那树荫遮蔽的堤岸上,白色的忘忧花在让人迷醉的夜风中一朵接一朵轻快地摆动着,接着又在绝望中随风飘落进流水里,惊恐地打着旋,从满是雕刻装饰的拱桥下穿行而过。它们那死去的平静面孔上带着一种不祥的顺从,直直地回望着我。 我开始沿着堤岸奔跑,那些未知事物带来的恐惧与花瓣死去的面孔所散发的引诱一直侵扰着我的思绪,让人发疯。不加留意的双脚无情地碾倒了沉睡中的花朵。然而,我发现月光下的花园似乎没有了尽头;因为那些在白天里应该是高墙的地方现在只留下一片继续延伸开去的全新景象——树林与道路,花朵与灌木,石头偶像与东方古塔。闪烁着淡黄色光芒的溪流蜿蜒扭动着穿过了绿草茵茵的河岸与用大理石修建起来的古怪石桥。那些死去的忘忧花张开双唇,悲伤地呢喃着,请求我跟着它们继续走下去,而我也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我跟随着溪流,看着它逐渐变成了小河,汇进了摇曳着苇草的沼泽,然后穿过满是闪亮沙砾的海滩,来到一片辽阔的无名汪洋前。 那可憎的月亮照耀在旷阔的海面上。刺耳的波浪中孕育着某些离奇诡异的芬芳。我看着那些忘忧花的面孔逐渐消失在海面上,期盼着能有一张网,那样我就能抓住它们,并从它们那里了解到那些月亮在黑夜里带来的秘密。但是,当月亮渐渐西沉,平静的潮水开始渐渐从阴郁的滩涂上退去时,我看见了那些笼罩在月光之中的东西。我看见了波涛几乎无法覆盖淹没的古老群塔,看见了被绿色海藻装点得色彩鲜艳的白色石柱。接着,我意识到这就是所有死者的归宿。这让我打了个寒战,并且不再希望与那些忘忧花的面庞对话了。 然后,我看见遥远的海面上有一只黑色的秃鹫从天空中缓缓降下,滑翔着寻找一块可供落脚的巨大礁石。我倒是很乐意问它一些问题,向它打听一些我曾认识、但早已过世的人。如果它不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我倒是很想问问它,但它实在太遥远了,甚至当它飞近那块巨大的礁石时,我几乎已经无法看见它了。 因此,我看着潮水在西沉的月亮下逐渐退去,看着那些尖顶、高塔以及这座不断滴水的死城的屋顶。当看着这一切的时候,世界死去时散发的恶臭逐渐征服了先前那种奇异的芬芳,我的鼻孔开始皱缩,试图抵挡住这种令人不快的气味;因为所有墓地里的一切血肉都汇聚到了这个不知位于何处、早已被遗忘的地方,供那些浮肿的蛆虫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此刻,那轮悬在这些恐怖梦魇之上的月亮已经垂得很低了,但那些海里的浮肿蛆虫却一点儿也不需要月光的照耀。我看着那些涟漪,意识到蛆虫正在水面之下翻滚扭动,不由得感觉到了一股新的寒意从比那只秃鹫曾翱翔过的地方更加遥远的世界里传了过来,仿佛我的身体早在我的眼睛发现某个恐怖怪物之前,抢先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但我的身体并非毫无缘故地战栗,因为当抬起眼睛望向远处时,我看见潮水已经退得非常低了,而那块我曾瞥见过它边缘的巨大礁石也因此显露出了大半。当看着那块礁石的时候,我发现那并不是礁石,而是一顶黑色玄武岩王冠。这只巨大的王冠扣在一尊令人惊骇的雕像上,而此刻雕像的前额正在昏暗的月光里泛着光泽。那尊雕像的丑恶蹄子肯定深深抓在下方数英里可憎的软泥之中。我一遍遍地尖叫着,唯恐雕像上那张隐在水下的面孔会逐渐从下降的水面上显露出来,唯恐当那轮睨视着我的狡诈月亮偷偷溜走之后,那双隐在水底的眼睛会探出水面直视我。 为了从这冷酷无情的东西面前逃走,我欣然迈向了那片散发着恶臭的浅滩,毫不迟疑。浅滩上,海中的蛆虫在满是水草的高墙与沉没的街道间狂欢盛宴,尽情享受着这个世界的死尸。 (竹子 译) 阿撒托斯 Azathoth
本篇小说是洛夫克拉夫特在1922年6月完成的,起初是作为他计划写作的某部小说的片段。他本人将此篇小说称为“怪异的瓦泰克式小说”,暗指威廉·贝克福德(William Beckford,1760—1844)所著的小说《瓦泰克》(Vathek ,1786)。《瓦泰克》是一部阿拉伯奇幻小说,洛夫克拉夫特读后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也谈到了这部作品。
随着时间在这世上的流逝,人们已经不再相信会有奇迹发生。当灰色的城市落于烟雾缭绕的天空之下,高塔变得冷酷又丑陋,在它们投下的阴影里,再也没有人能梦想着看到太阳,或者喝到春天里酿造的飘着花朵香气的蜂蜜酒。智慧将地球的美丽外套剥掉,诗人们只能吟唱着用模糊不清的、冷漠的双眼窥探到的扭曲的幻影。当这些事情都真实发生了,人类幼稚的希望便一去不复返。但是还有一个人,在生命之外的世界中旅行,追寻着逃离出这个世界的梦想,进入到另外的时空之中。 这人的姓名和住所并无过多记载,因为这些都存在于清醒的世界之中。也有传言说,在清醒的世界中他的记载也十分晦涩模糊。我们足够了解的是,他居住在一座高墙林立的城市里,那里的土地十分贫瘠,整座城市永远被薄暮笼罩。他就在这座城市里,整日立于薄暮的阴影和混乱中辛勤地劳作,到了晚上才回家。家里的房子只有一扇小窗户,这扇窗户没有开向田野或者小树林,而是开向了一处昏暗的庭院,庭院里还有很多其他的窗户,都在绝望地互相注视着彼此。从那扇小窗户向外望去,只能看得到各种各样的高墙和窗户。但是如果有时候把身体远远地探出窗户外面,就能看得到高空之中划过的点点繁星。如果只是整日面对着各种高墙和窗户,一定很快就会把一个饱读诗书又爱做梦的人给逼疯。于是,住在房子里的这个人就整夜整夜地将身体远远地探出窗外,去窥探高空之中划过的碎片,那些碎片存在于这个清醒的世界之外,存在于这座灰色的高墙之城之外。很多年过去了,他开始一个个地为天空中缓慢划过的星星们命名,然后想象着自己可以跟随着这些星星一起滑落,当最后星星们消失于自己的视线之外,他便感到万分遗憾。然而终于有一天,他的视野扩展到了存在很多秘密的远景,而这些远景是普通人的肉眼完全看不到的。一天夜里,一个巨大的海湾上架起了一座大桥,游荡着梦境的天空不断膨胀,一直膨胀到了这个孤独的守望者的窗前,从窗户进入到了他的房间里,跟他房间里的空气融为一体,并将他接纳为他们神奇的梦境中的一部分。 房间里狂野地涌入了紫罗兰色的夜,裹挟并闪烁着金色的灰尘。灰尘与火焰的漩涡旋转出了无限的空间,在清醒的世界之外,香气浓烈。沉睡的海洋倾泻进梦境的世界里,海面被阳光照耀得波光粼粼。这些都是普通人的眼睛永远都看不到的。在深不可测的漩涡里,奇怪的海豚和海中仙女们摇曳着身姿。无声无息、无穷无尽的漩涡围绕在他身边,无需触碰他的身体,便将他吹送出了他曾夜夜孤独地伸直僵硬的身体探出的窗户外面。很多天过去了,而这些天在凡人的日历上并不存在,漩涡缓缓地将他送入了他曾向往的梦境之中。那些梦境,是凡人们失而不得的。在漩涡的多次循环的过程中,他们将熟睡的他温柔地安放在一个有绿色日出的海边,绿色的海岸上有莲花盛开,点缀着红色的水生植物,香气四溢…… (战樱 译) 猎犬 The Hound
本篇作品写于1922年9月,因文中的过度描写而受到广泛诟病。然而,洛夫克拉夫特显然是故意以一种炫耀和自嘲的态度来写这篇小说的。值得注意的是,这篇小说中第一次提到了虚构的《死灵之书》,并在文中确认了作者是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作为洛夫克拉夫特的名篇作品,这部小说首次发表在《诡丽幻谭》1924年2月刊上。
《猎犬》的打字稿,上面有洛夫克拉夫特手写的修订。这种单倍行距的打字稿可能是洛夫克拉夫特在1922年末或1923年初完成的。本文是1923年4月末或5月初洛夫克拉夫特提交给《诡丽幻谭》的五篇打字稿之一。 I 远方某种巨大猎犬微弱的吠叫声,如噩梦般的呼呼声和拍打声在我的耳边不断地回响,令我备受煎熬。那不是梦,绝对不是,我害怕,甚至快要发疯了。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我现在对仁慈满心怀疑。圣约翰的尸体残破不堪,我知道那是如何造成的,也正因为如此,我知道自己也将面临与他同样的命运,而这带来的恐惧已经快要把我的脑子撑爆了。幻想中那没有灯光的可怕走廊里,无形的涅墨西斯的惩罚扫过黑暗,虎视眈眈,时刻企图让我自我毁灭,好与之融为一体。 愿上天可以原谅将我们一起引入如此荒谬的命运的病态和愚蠢!圣约翰和我都对平淡世界中老生常谈的事疲惫不堪,因为在那里,即使是浪漫爱情的欢愉和激情探险的刺激也会很快腐朽溃烂,因此我们开始满腔热血地追随所有美学革命和思潮,想要以此来缓解那几乎要将我们毁灭的无聊和空虚。解密符号背后隐藏的秘密以及拉斐尔前派的狂热都曾带给我们一段享受的时光,但每一个令人快乐的新奇事物及其吸引力都会很快地枯竭殆尽。只有那些阴郁的颓废哲学才能持续吸引着我们,而我们只有通过逐渐增加我们的渗透深度和分解能力才能延续这种力量。很快,波德莱尔和于斯曼也不能再让我们感到兴奋,直到最后,能留住我们的只有出乎意料的经历和探险,这种更加直接的刺激。正是这种可怕的情感需要,使我们最终走上了那一条可憎的道路,即使是在我现在的恐惧中,我也羞耻和愧疚地难以启齿,那就是人类暴行的可怕又可恶的极端——盗墓。 我不能透露我们令人震惊的探险活动的细节,也不能透露我们在大石草垒成的房子中修建的,用来陈列最糟糕的战利品的无名博物馆。我们在孤独中一同住在那里,没有仆人。我们的博物馆是一个不敬神明且不堪想象的地方,在那里我们以一种神经质般的古玩癖和撒但般的审美标准遴选了数量广博的恐怖和腐朽之物,以满足我们烦腻于现实的情感。那是一个深埋地下的秘密房间,那里,黑色玄武石和缟玛瑙雕刻而成的长有巨大翅膀的恶魔咧着大嘴微笑,诡异的橙色和绿色光芒从其口中吐出。藏于暗处的送气管道翻卷成万花筒般的死亡之舞,闪着阴森红色的裹尸布末端被纠缠着织入宽广的黑色帷幔之中。从这些管道中传出我们最渴望的味道,有时管子中散发出葬礼上百合花的味道,有时是那些想象中埋葬高贵死者们的东方神龛中焚香的味道,有时则是令人灵魂都要战栗的仿佛来自未掩埋的坟墓所散发的恶臭,回想起来就令我浑身颤抖。 环绕这令人讨厌的房间的墙壁上,有很多容器,里面交替放置着古老的木乃伊和被用来制作动物标本的方法填满和修复的栩栩如生的尸体,还有从世界上最古老的教堂墓地中抢来的墓碑。四处可见的壁龛中各种形状的头骨,以及溶解到不同程度和阶段的头颅。在这之中,既有著名贵族的腐烂头骨,也有闪烁着耀眼光泽的新下葬的孩童首级。这里所有的雕塑和画作都围绕着恶魔式的主题创作,其中还有一些是圣约翰和我亲自创作的。在一个用人皮包裹的公文包中,有着传说中戈雅从未敢公之于世的难以名状的画作。这里还有令人作呕的乐器,种类囊括了弦乐、铜管乐和木管乐,圣约翰和我有时会用他们创造出病态的不和谐音或者恶魔般可怕的噪声,同时在大量乌木镶嵌的橱柜中则安置着彰显人类所能达到的疯狂和变态极限的战利品——令人无法想象的不可思议的墓穴。我所不敢提起的正是这些战利品——感谢上帝我能早在毁灭自身前就鼓起勇气毁了它们! 我们为了收集那些不可名状的财富而进行的掠夺全都是令人难忘的艺术之旅。我们不像低级的盗墓者那样只追求利益,而是仅仅选择在特定的情绪、景观、环境、天气、季节和月光下工作。这些消遣对我们来说是最精致的美学表现,我们对其细节上的挑拣极为苛刻。不合适的时辰,不和谐的光照,甚至一块拙劣的潮湿草皮,都能完全毁掉我们在发掘那些不祥的、深埋于地下的秘密时所获得的狂喜。我们对于如小说中描写般的场景和足够有趣的条件的需求是狂热且永不知疲倦的。一直都是圣约翰打头阵,而也正是他带领我俩到达了那被诅咒的挖掘地点,从而迎来了我们可怖又不可避免的末日。 是怎样恶意的命运将我们引诱到那个可怕的荷兰墓园啊?我想应该是源于一个黑暗的谣言或传说。一位在当时的盗墓者从一处巨大的墓葬中盗取出了一件强有力的祭品,而随后这件物品又随他被埋藏了五个世纪。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可以回想起那个场景,苍白的秋月斜挂于坟墓之上,拉长了墓碑可怕的影子;扭曲的树木枝条无力又满怀阴郁地垂下来,倒映在无人照料的草地和支离破碎的石板上。异常巨大的蝙蝠逆着月光飞向远方;古老教堂的墙壁在常春藤下时隐时现,它矗立在那里就像怒指青灰色天空的手指;在遥远的角落里,散发磷光的昆虫在紫杉下飞舞着如死亡的青焰;霉菌、植被,以及难以形容之物的气味与夜间从遥远的沼泽和海洋吹来的风夹杂在一起;最糟糕的是,那深沉厚重的吠叫声似乎是从我们看不见、也无法知晓其方位的一条巨大猎犬口中发出的。听着这叫声,再联想起民间流传的传说中这种吠叫声所代表的事,我们就感到不寒而栗。因为我们曾经“寻找”到的那个人,似乎也曾处于相同的处境下,而他早在许多个世纪以前就被某种不知为何物的野兽撕扯得难以辨认。 我记得我们是如何用铁锹挖到这座盗墓者之墓中的,我也记得我们对当时所处的场景感到何种激动和战栗:那墓穴,那苍白的月光下,那古怪的树木,那些恐怖的影子,巨大的蝙蝠,古老的教堂,舞动着的磷火,令人作呕的气息,在空气中翻卷纠缠的夜风,以及那奇怪的、若隐若现的、我们几乎无法确定其存在又无法确定其方位的吠叫声。然后,我们挖到了一个比潮湿发霉的泥土更坚硬的东西,那是一个腐烂的长方形盒子,覆盖着长时间未被破坏的土地中沉淀着的矿物。尽管它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固程度和重量,但由于其年代实在太过久远,我们最终还是撬开了棺盖,近距离欣赏到了它所封存的东西。 令人感到非常惊讶的是,这座有着五百年历史的墓葬就这样被忽略了。这具骸骨虽然被那杀死他的动物的下颚压碎了,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坚硬程度;我们欣喜若狂地看着雪白颅骨上又长又坚硬的牙齿;还有那曾经闪烁着和我们同样阴森和狂热的目光,如今却是空空如也的眼窝。棺椁中还有一件设计奇异的充满异域风情的护身符,戴在亡者的脖子上。一种构造奇特的蜷缩着的带翼猎犬,或是有着类犬面孔的狮身人面兽,以精湛的东方雕刻技艺刻在小块的绿色翡翠上。它所表达的特质是非常令人反感的,能够令人立即联想起死亡、兽性以及怨毒。它的基座上铭刻着我和圣约翰无法辨认的字符,而在底部,雕刻着一个造型怪异且令人害怕的骷髅头,像是制造者的标记。 看到这个护身符的第一眼,我们就决心要得到它;仅仅是这一件宝贝就值得我们挖掘这座古老坟墓的所有辛劳。即使它的轮廓是我们所不熟悉的,但我们依旧强烈地渴望得到它,而且当我们更进一步仔细审视它时,发现它的轮廓也非完全陌生。这东西的确是所有正常或普通学者所了解的艺术和文学之中的另类,但我们却发现它曾在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禁忌之作《死灵之书》中被提及。这个可怕而恐怖的灵魂象征,代表着中亚地区那不可触及之地——冷原——中的食尸巫术。如他的著作中所说,这猎犬的轮廓反映了被其啃食致死之人生前最后一刻的模样。 取走那绿色的翡翠,我们最后看了一眼那苍白、眼窝深陷的骷髅,然后就将其坟墓恢复成了原样。当圣约翰将那块翡翠收入囊中后,我们就急匆匆地离开了那个令人厌恶的地方。临行前,我们好像看到了那些巨大的蝙蝠落在被我们劫掠后的土地上,似乎在搜刮着什么被诅咒的、不洁的滋养物。但因为秋日的月光是那么苍白无力,我们最终也没能看得真切。所以,当我们离开荷兰,出发驶向我们家的第二天,我们还以为自己又听到了背后远处传来了那只巨大的猎犬的微弱叫声。但秋风伤悲而暗淡地呻吟着,让我们依旧无法确定是否真的听到了什么。 II 在我们回到英格兰后不到一个星期,奇怪的事情开始发生了。我们像隐士一般,隐居在一个人迹罕至的阴冷荒野上一个古老的庄园里,没有朋友,也没有仆人,孤独至极。因此,我们很少被来访者的敲门声打扰。然而现在,我们却频繁被在夜晚发生的乱象所困扰,不仅是在门周围,还在窗户周围,不论是高处还是底层,有一次,我们感觉像是一个巨大的不透明的物体挡住了正照射在图书馆窗户上的月光,使一切变得昏暗,有时我们认为听到的是一个似是呼呼作响又似是拍打的声音,就在距离我们不远处。每一次的调查都无疾而终,因此我们开始把这一切现象归咎于想象,我们认为那是之前在荷兰墓园中认为自己曾听到的那个模糊遥远的吠叫声在耳畔的延续。那个碧玉护身符现在静卧于我们博物馆中的一个壁龛内,有时我们会对着它点燃带有奇异香味的蜡烛。我们在阿尔哈兹莱德的《死灵之书》中寻找有关其特性的资料,以及死者的灵魂与它所象征的生物之间的联系,而所读到的东西令我们感到十分不安。 而后,恐怖降临了。 在19××年9月24日的夜里,我听到了卧室外的敲门声。我以为是圣约翰,于是叫他进来,但回应我的却是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当我打开门看时,发现走廊中空无一人。我叫醒圣约翰,他声称对此毫不知情,我们都变得忧心忡忡起来。也就是在那晚,那个在荒野另一端模糊而遥远的吠叫声变成了令人恐惧的现实。四天后,当我们两人正躲在博物馆里的时候,一阵低沉又显得有些小心翼翼的抓挠声从通向秘密陈列室的唯一通道的楼梯大门传来。我们开始放松警惕,因为毕竟除了对于未知的恐惧,我们总是担心自己那些可怕的收藏会被发现。熄灭了所有的灯,我们走到门口,突然打开门,随之感到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气流,听到似乎在逐渐减弱的沙沙声、窃笑声,还有由喋喋不休的窃窃私语所组成的奇怪的声音组合。我俩都没有试着去分辨自己到底是疯了还是在做梦,抑或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我们只是意识到,那些窃窃私语所用的语言毫无疑问是荷兰语,而这让我们陷入了恐惧的最黑暗处。 在那之后,我们生活在不断增长的恐惧和迷恋中。我们一致认为是因为我们的生活长期处于一种非自然的兴奋中,导致我们一同发疯了。但更多时候我们更愿意生动地把自己描述成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厄运的受害者。奇异的现象已经多到无法计算,我们孤零零的房子似乎因为一些我们无法了解的邪恶存在而焕发了生机。每天晚上如恶魔般的吠叫声在狂风席卷过沼泽时愈发清晰响亮。10月29日,我们在图书馆窗外的软土地上发现了一串完全无法描述的脚印。它们就像是在古老的庄园中神出鬼没;那数量多到史无前例,像在不断增加的蝙蝠群一样令人莫名其妙又感到困惑。 11月18日,当圣约翰在天黑后从遥远的火车站走回家的途中,被某种可怕的食肉动物抓到并撕扯得不成人形时,我的恐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他的惨叫声我在屋中能听得一清二楚,而当我寻着声音快速赶到那可怕的现场时,刚好听到翅膀扇动时呼呼作响的声音,也看到了那个如黑色乌云般的影子被升起的月光所勾勒出的模糊轮廓。我的朋友就在我和他说话时死去了,垂死的他甚至都不能清晰地回答我的问题。他似是着了魔般地呢喃着一句话:“那个护身符……那个可恶的东西……”而后他整个人就坍塌了,变成了满地的血肉。 第二天午夜,我把他埋在一个被人忽视的花园中,并且喃喃自语着举行了他生前最喜爱的一种邪恶仪式。当我宣读完最后一句邪恶的致辞时,我听到远处的沼泽地上传来了某种巨大的猎犬发出的微弱吠叫声。月亮升起来了,但我不敢再多看一眼。当我的眼睛在昏暗的沼泽上捕捉到一个在土丘间徘徊游荡的云雾状阴影时,我赶紧紧闭双眼扑倒在地。不知多久以后,我颤抖着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跑进屋子,对着神龛内的护身符疯狂地叩拜行礼。 我再也不独自一人生活在这栋位于荒凉沼泽地中的古老房子里了,第二天便焚毁了老宅,把我们在博物馆中陈列的其他罪恶之物深埋地下后,我就带着那个护身符前往伦敦了。起初一切都好,但仅仅在第三天晚上我又听到了那遥远的吠叫声。一个星期过去了,每当夜幕降临,我都感觉很奇怪,就像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一直在黑暗中注视着我。一天晚上,当我漫步于维多利亚河的河堤,呼吸着新鲜空气时,我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遮住了路灯在水中的倒影。一阵明显更强劲的夜风席卷而过,我意识到,那个曾经抹灭了圣约翰的东西很快就要找上门来了。 第二天,我仔细包好绿翡翠护身符,乘船前往荷兰。虽然我不知道将它归还于那安静沉睡着的我们不认识的主人是否可以让我得到宽恕,脱离这可怕的一切。但我至少要尝试一下,因为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符合逻辑的、最有希望的方法。我必须要尝试一下。虽然那猎犬的真实身份和它追逐我的原因都尚不明了,但是第一次听到吠叫声就是在那荷兰墓园,而且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圣约翰死前的呢喃都指向了我们盗来护身符所引来的诅咒。因此,当我在鹿特丹的一家客栈里发现,盗贼们把我这唯一获得救赎的希望掠夺一空时,我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那天晚上,犬吠声十分清晰响亮。翌日一早,我在报纸上读到了一则新闻,在城市中最落后的地区,发生了一起无名的凶杀案,在那里居住的下等居民们都陷入了恐慌。因为这起发生在房屋中的案件就好像是血色死神降临人间,其血腥程度远远超过了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最恶劣的罪行。在肮脏的贼窝之中,一家人都被一种不知名的生物完全撕扯成了碎片,让人费解的是,这种生物还没有留下一丝可以追查的痕迹。周围的居民们宣称,在当天夜里,没有了平日里醉汉们吵闹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声音,好似是一种巨大的猎犬的吠叫声。 尽管丢失了翡翠护身符,我最终还是站在了那个破败的墓园中,苍白的冬月下扭曲的树木枝条无力又满怀阴郁地垂下,倒映在结霜的草地和支离破碎的石板上。古老教堂的墙壁在常春藤下时隐时现,它矗立在从冻结的沼泽和寒冷的大海席卷而来的疯狂的咆哮着的夜风里,就像怒向阴郁天空的手指。吠叫声已经变得很微弱了,并且在随我走向曾经亵渎过的古代墓穴时完全停止了,那些盘旋在古墓上方巨大到不正常的蝙蝠也似乎受到了某种惊吓而纷纷离去。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到那里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着那躺在坟墓中的白色骨骸不断地祈祷,同时急促地嘀咕着疯狂的话语去恳求其原谅。但是不管我的理由是什么,我开始疯狂而绝望地挖掘那已经冻得半硬的草皮。似乎除了我自己的意志之外,还有一种来源于外界的意志在掌控着我的身体。期间一只骨瘦如柴的秃鹰从冰冷的天空中俯冲而下,一直到我用铁锹把它打死前都疯狂地啄食着墓穴中的土壤,除去被这件奇怪事情的打断,挖掘比我想象中要容易得多。最后,我挖到了那里腐烂的长方形棺椁,并掀开了它潮湿的硝石棺盖。这是我所做出的最后一个理智的行为。 那个曾经被我和圣约翰掠夺的骨骸,被一群沉睡着的巨大而有力的蝙蝠簇拥着蜷缩在古老的棺材中。它不再是我们曾经看到的光洁干瘪的样子,而是覆满了鲜血以及丝丝缕缕奇异的血肉和毛发。它感应到了我的到来,凹陷的眼窝中泛着幽光,讥讽似的斜瞥着我,沾满鲜血的锋利尖牙从扭曲着咧开的嘴巴中露出,嘲笑着我不可避免的被毁灭的命运。当它嘲笑我时,低沉而富有讥讽意味的吠叫声传了出来,就是那种巨大猎犬的吠叫声。然后我看见,在它沾满鲜血的肮脏的爪子里拿着的,正是那个被盗走的、决定着我的命运的碧绿色护身符。我完全崩溃了,尖叫着想要逃离那里,但是很快,我的尖叫化为了歇斯底里的疯狂大笑。 疯狂乘着夜风在世间飘荡,古老尸体上的利爪和尖牙重新磨得锋利,魔鬼的神殿那漆黑废墟之上,徘徊的狂乱蝙蝠和横跨在这一切之上的鲜血和死亡……现在,那无形怪物预示着死亡的吠叫声愈发响亮,那被诅咒的诡异网状翅膀发出的拍击声逐渐接近之时,面对这不可名状的无名之物,我手中的左轮手枪是让我从这一切之中寻求遗忘、解脱和救赎的唯一途径。 (战樱 译) 潜伏的恐惧 The Lurking Fear
和《赫伯特·韦斯特——尸体复生者》一样,这篇故事也是《自酿》杂志委托洛夫克拉夫特而创作的,于1923年1月到4月间在杂志上连载。洛夫克拉夫特在1922年11月写下了这个故事,虽然故事每一段结尾都被要求加上一个“高潮”,洛夫克拉夫特还是成功创作出了一篇比《赫伯特·韦斯特——尸体复生者》更加浑然一体的故事。这篇故事将背景设在卡茨基尔,是对《翻越睡梦之墙》一文的回应;故事主题有关遗传性退化,使人想起他此前创作的《关于已故的亚瑟·杰明及其家族的事实》,并由此可以期待会有《墙中鼠》这样的作品问世。
故事最初写于1922年11月中旬至1922年11月末,在《自酿》出版后,1928年6月于《诡丽幻谭》再次发表。 I 烟囱上的影子 在一个雷声滚滚的夜晚,我前往风暴山山顶废弃的公馆,去寻找潜伏其中的恐惧。那时我虽然热衷于怪诞与可怕的事物,事业也由此被引向一连串对罕见于文献与生活中的恐怖事物的探索,但还没有因为这份热爱就鲁莽行事,故而此行我并非孤身一人。出发前,我召来两个忠诚又强壮的男人与我同行。在我骇人的探险活动中,他们与我合作已久,确属不二人选。 一个月前,死亡曾如噩梦般潜入村子里。这场妖异的恐慌发生后,一直有记者在此徘徊不去。为了不惊动他们,我们是从村子里偷偷出发的。此后,我曾想过,他们或许能够帮到我,但我当时并不想让他们一起来。上帝啊,我若是让他们一同进行那次探查该有多好,这样也许我就不用独守秘密这么久了。我之所以独守秘密不说,是害怕世人以为我疯了,即或不是以为我疯了,那事物的邪恶暗示也足以令听闻它的世人发疯了。现在无论如何我都打算把它讲出来,以免思想的负累将我变成一个疯子,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隐瞒过它。因为我,只有我,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恐惧潜伏在那座幽灵一样的荒山上。 我们开着一辆小汽车,在原始森林和山地间行驶了几英里,直到被一处林木茂密的上坡挡住前路。由于是在夜里,又没有平时会在附近成群出现的调查者,这一带令人感到凶险异常。我们顾不上使用灯光可能引起他人注意,经常忍不住用乙炔头灯来照明。夜色之下,这里的景象透出一种病态,而且我确信,就算我不知道有恐怖的事物在此潜伏,也会注意到这种病态。野生动物在这儿是一个也见不到的——它们都很聪明,知道死亡就在近处窥伺。那些被雷电劈伤的古树看起来异样得硕大扭曲,其他草木则异样得繁茂狂热。在野草丛生、坑坑洼洼满是雷击石的大地上,隆起了一座座诡异的土堆与小丘,像是膨胀到了巨大比例的蛇与死人骷髅。 恐惧在风暴山已经潜伏了一个多世纪。那场大灾难使这片地区首次成为万众瞩目之地,我就是从报纸上读到了相关报道。这地方是一块偏远孤寂的高地,坐落在卡茨基尔曾被荷兰文明短暂渗透过的那片地区。荷兰文明未能在此留下多少痕迹便消退了,只在身后剩下几栋荒废的公馆和一群堕落的棚户居民,他们可怜的小村子散落在几处孤零零的山坡上。在州警设立之前,极少会有正常人到访此地。即使是现在,也罕见州警到此巡逻。恐惧可以说是邻近村庄间流传的一项古老传统。这些可怜的混血杂种有时会离开自己居住的山谷,用手编篮子去换取一些生活必需品,因为他们不懂得怎样制作,也不懂打猎和养殖。在他们的简单交谈中,恐惧就是核心话题。 潜伏的恐惧盘踞在废弃的马登斯公馆中,人们对这座公馆避之不及。公馆位于风暴山山顶。这座山山势虽高,却是缓缓升起,由于时常受到雷雨侵袭,便得了“风暴山”这个名字。一百多年来,这栋古老的、林木环伺的石头房子,一直是那些狂野得令人难以置信又极端可怕的故事的主题。故事讲述了一种会在夏季出没,天罗地网般无声潜入的死亡。住在棚户里的人一面抽泣,一面仍执着地讲述恶魔会在夜幕降临后抓捕孤身旅人的故事。恶魔不是把旅人掳走,就是把他们啃咬得只剩下残缺不全的肢体。人们有时也会窃窃私语,说有血迹一路延伸到了远处的公馆。有人说,是雷声将潜伏的恐惧从它的居所召唤了出来,另一些人却说,那雷鸣本身就是它的声音。 在这片边远蛮荒的林区之外,没有人相信过这些彼此不同又互相矛盾的故事,这些故事用不合逻辑、荒诞不经的语言描述了一个无人窥见过全貌的魔鬼。但是对于马登斯公馆闹鬼这件事,当地所有的农夫和村民都深信不疑。在棚户居民讲述的一些格外生动形象的故事传出去后,有些调查者也曾到那栋建筑中去一探究竟,却什么闹鬼的证据也没有发现,但当地历史却不容人们对此有所怀疑。祖母们一代又一代讲述着关于马登斯幽灵的怪诞传说,关于马登斯家族本身、关于他们家族古怪的异色瞳遗传、关于它有悖人伦的漫长历史,还有使它受到诅咒的那场谋杀。 将我引到事发地点的是一场恐怖事件,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充满了不祥的气息,证实了山地居民间流传的最为狂野的传说。一个夏日的夜晚,在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雷雨过后,一个惊惶逃窜的棚户居民打破了乡村的平静,那绝不是单纯看到幻象所能引起的惊恐。可怜的当地人成群聚在一起,发出尖叫与哀鸣,他们确信无疑,那不可名状的恐怖事物已经降临到他们头上来了。他们还没有见到它,但却听到了从一处小村子里发出的嚎叫,他们一听便知,死亡已经潜入到这里来了。 清晨,市民与州警跟随着战战兢兢的山民,来到他们所说的死亡降临之地。死亡确实在那里。棚户居民的一处村落在遭到闪电击打后,地面发生塌陷,毁掉了几间散发着恶臭的棚屋。除此之外,一同被摧毁的还有一些活物,与之相比财产损失根本不值一提。在灾难现场居住的大概有75名居民,现在一个活人也看不到。凌乱的地面上满是鲜血和人体残骸,再清楚不过地显示出他们曾被恶魔用爪牙蹂躏过,却没有明显可见的踪迹从屠杀现场离开。人们很快达成一致,这是某种可怕的动物所为。当时没有一个人旧话重提,认为这次神秘的死亡事件只不过是常见于堕落社区的肮脏谋杀案。直到人们发现,现场发现的死尸比预计的死亡人数少了大概25人,才又提出这种说法。即便如此还是很难解释,这25人是如何杀死两倍于自身数量的人的。但事实就是这样,一个夏日的夜晚,一道闪电从空中划过,在身后留下一座死村,尸体都被毫不留情地摧毁、嚼碎、撕裂了。 虽然出事地点距离马登斯公馆超过三英里远,但是情绪激动的村民们还是一下子便将这次恐怖事件与闹鬼的公馆联系到了一起。州警对这种说法比较怀疑,只是到马登斯公馆随便调查了一下,发现它已经完全荒弃了,就没再管它。乡镇上的民众却把那个地方彻彻底底搜查了一番,把屋子里每样东西都翻了个底朝天,又在池塘和小溪中来回翻搅,还掀倒了灌木丛,就连附近的森林也仔细搜寻了一遍。但一切都是白费力气。降临此地的死亡除了杀戮本身,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搜索展开的第二天,这件事已经被各家报纸全面关注了,风暴山上上下下都是它们的记者。他们十分详尽地描述了这次事件,又做了许多采访,把当地老奶奶口中流传下来的恐怖事件的历史也一同报道了。对于恐怖事件,我称得上是个鉴赏家。这次事件最初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关注了一下后续报道,但一周之后,我从中察觉到一丝古怪的气氛,令我为之心动。因此在1921年8月5日这天,我同那些蜂拥而来的记者一样,在莱福茨科纳斯的旅馆登记入住了。莱福茨科纳斯是离风暴山最近的一个村庄,也是调查者们公认的大本营。抵达之后,我一直忙于对事件进行详尽地调查。直到三周后,那些记者终于散去了,我才得以放开手去进行一次可怕的探究。 于是在这个夏日的夜晚,伴着远方隆隆的雷声,我熄火下了车,和两个带着武器的伙伴徒步走过风暴山最后一段遍布土丘的地带。手电筒的光束从前方高大的橡树林间隙中穿过,照射在树后幽灵般隐现的灰色墙壁上。在这个病态的夜晚,在手电筒微弱单薄、来回晃动的光亮下,那座箱子似的巨大建筑以隐晦的方式示意它与引起人们惊恐的事物有关。但即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也无法揭示其间的联系。但我并没有犹豫,因为我是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到这里来验证一个想法。我认为,是雷声把死亡恶魔从某个可怕的隐秘处所召唤了出来。不管那恶魔是一个实体,还是虚幻的瘟神,我都要会一会它。 此前我已经彻底搜查了这片废墟,因此对自己的计划了然于胸。我选择扬·马登斯过去居住的房间作为我夜里蹲守的地点。他被谋杀一事在乡间传说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巨大阴影。我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这位昔日受害者的房间是实现我此行目的的最佳选择。这个房间大概有二十平方英尺,像其他房间一样,里面堆放着一些破烂家具。房间位于公馆二层的东南角,有一扇朝东的大窗和一扇朝南的窄窗,两扇窗户的玻璃和百叶窗都没有了。在大窗的对面是一座荷兰风格的高大壁炉,上面贴着绘有“浪子回头”故事的圣经瓷砖画,窄窗的对面则是一张内嵌于墙壁的大床。 听着低沉的雷声在树后滚滚作响,声音越来越大,我安排好了计划的细节。首先,我把带来的三条绳梯在大窗的窗台上并排固定好,我此前做过测试,知道绳梯可以够到外面草地上一个合适的位置。然后我们三人从另一个房间里拽过来一个有四根帷柱的大床床架,把它横过来紧挨着窗户放好。我们在床上铺满了冷杉树枝,都拔出自动手枪上床待着,三个人轮换休息,总留有一个人在守夜。不管那个恶魔从哪个方向来,我们都备好了退路。如果它从房子里面来,我们有窗户外的绳梯可以用;如果它从外面来,我们可以走门和楼梯。从此前发生的事件来看,即便是最糟糕的情况,我们也不认为它会追着我们跑出太远。 午夜到凌晨一点间轮到我守夜,尽管置身凶宅之中,旁边就是不设防的窗户,电闪雷鸣也渐行渐近,我却感到出奇地犯困。我待在两个同伴中间,乔治·班尼特在靠窗一侧,威廉·托比在靠近壁炉的一侧。班尼特已经沉沉睡去,很明显他和我一样被那反常的困意攫住了。因此,尽管看到托比也在频频点头、昏昏欲睡,我还是叫他接替我来值夜。想来奇怪,我竟会一直盯着壁炉移不开眼。 我定是被越来越响的雷声搅扰了梦境,在短暂的睡眠中,我看到了预示灾难将至的幻象。有一会儿我迷迷糊糊地有些醒了,可能是因为靠窗的人睡得不安分,突然把一只胳膊搭在了我的胸上,我当时并没有完全清醒到能看看托比是否还在放哨,但心中对这一点却升起强烈的不安。邪恶的存在从未带给我这般刻骨铭心的压迫感。后来我一定是又睡着了,因为当尖叫声将我从骇人的黑夜中惊醒时,我的意识正处在幻影重重的混沌状态。那尖叫声是我此前所经历或想象过的任何事物都无法企及的。 在那尖叫声中,潜藏于人类恐惧与痛苦最深处的灵魂在遗忘之境的乌木门上绝望疯狂地撕抓着。我在赤色的疯狂和魔性的嘲笑中惊醒,不可思议的景象正逐渐离我远去,它们带来的令人心生恐惧的明晰痛苦,时而退去,时而涌起。房间里没有灯光,但我从自己空荡荡的右边知道托比已经不在那里了,只有上帝知道他去了哪儿。睡在我左边的那位仍然把沉重的胳膊横在我胸口上。 这时,闪电毁灭性的一击撼动了整座大山,照亮了古老树林里最黑暗的墓穴,把虬曲盘旋的树木中最年迈的一株也劈成了碎片。在一颗巨大的火球恶魔般的闪光中,沉睡的人突然惊起,从窗外射进来的刺眼光线把他的影子清晰地投映在烟囱上,那烟囱就在我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移开过的壁炉上方。我仍然活着,而且没有发疯,这真是一个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奇迹。我想不明白,是因为烟囱上的影子根本不是乔治·班尼特的,也不是任何其他人类的影子,那是从地狱最底层的火山口里爬出来的一个畸形物,它的存在就是对神明的亵渎。这个不可名状的、不成形的丑恶东西,任谁的头脑也无法完全把握它,也没有谁能用文字把它全然描述清楚,哪怕只是部分的描述也做不到。下一秒钟,这栋被诅咒的公馆里就只有我孤身一人了,我浑身发抖,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胡话。乔治·班尼特和威廉·托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一丝挣扎的痕迹都没有。他们永远地消失了。 II 暴风雨中的过路人 在林木环绕的公馆里经历了这场可怕的遭遇后,我感到身心俱疲,在莱福茨科纳斯的旅馆房间里精神紧张地躺了几天。我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到了汽车那里,打火开车,又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悄悄溜回了村庄。除了枝杈蛮生的高大树木,雷声恶魔般的隆隆低鸣,以及卡戎 (1) 在这片地区星罗棋布的低矮土丘上投射下的阴影,我没有留下任何清晰的印象。 当我颤抖着思考那个影子时,我感到头脑都要炸裂了,我知道自己终于探到了这个地球上最为恐怖的事物中的一员——它是来自宇宙虚空的一种无法言说的毁灭力量,在人类疆域最边缘的地方,我们偶尔会受到它们恶魔般的轻微刮擦。幸亏我们自身眼界有限,才使我们免于它们的侵扰。我几乎不敢去分析或识别自己看到的那个影子。那个晚上,有什么东西挡在了我和窗户之间,只要我忍不住循着本能去分辨它到底是什么,就会浑身发抖。如果它当时只是咆哮、嚎叫,或是嗤嗤狂笑,都不会使我感到深不见底的恐惧。但它却是如此沉默。它把一只沉重的手臂或是前腿搁在了我的胸口上……很明显它是一个活物,或者曾经是个活物……扬·马登斯,我曾经侵入的那个房间的主人,被埋在公馆附近的墓地里……我一定要找到班尼特和托比,如果他们还活着……为什么它带走了他们,最后却把我留下了?……困意是如此令人窒息,梦境又是如此骇人…… 很快我就意识到,我必须把我的故事讲出来给人听,不然我就会彻底崩溃。我已经下定决心,绝不放弃对潜伏的恐惧的探寻,因为在我看来,与其处在一无所知的不确定性之中,不如把它探个明白,不管这个过程会带来怎样糟糕的后果。有了这个想法,我便开始在心中构思最佳的行动方式,考虑选择谁作为我值得信赖的同伴,以及该怎样追寻那个已经抹灭了两个男人并投下了一片噩梦般的阴影的东西。 在莱福茨科纳斯我主要认识的是那些易于接近又好说话的记者,他们中有好几个还留在这里收集那场悲剧的余音,我决定就从他们中间选一个作为我的同伴。在深思熟虑之后,我倾向于选择一个名叫亚瑟·门罗的人。他是一个肤色黝黑,身材瘦削的男人,年龄在35岁左右,不管是从他的教养、品味、智慧还是脾性来看,他都不像是会被传统观念与经验束缚住手脚的人。 在九月初的一个下午,我向亚瑟·门罗讲述了自己的故事。我从一开始便注意到他对此既感兴趣又充满同情。待我讲完之后,他又以过人的敏锐与判断力对那样事物进行了分析和讨论。此外,他还给出了十分切实可行的建议,他认为我们应该对历史和地理资料进行更加详尽地搜集,在我们准备充分之前,应暂缓在马登斯公馆展开行动。在他的主动带领下,我们对乡村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寻访,探听有关恐怖的马登斯家族的信息。我们发现了一个男人,他拥有一本祖传的日记,内容极具启发性,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在那场恐怖和混乱发生过后,有些山里的混血杂种还没有跑到更远处的山坡去,我们也和这些人详细谈了谈。我们的最终任务是在详细了解公馆历史的情况下,对公馆进行一次彻底且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调查。在此之前,对于棚户居民传说中发生过悲剧的几个地方,我们也要进行一次同样彻底而可靠的调查。 一开始,我们从这次调查的结果中得不出什么结论,不过我们根据调查结果制作的表格似乎还是揭示出一种十分显著的倾向: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恐怖事件,大多不是发生在那所令人避忌的房子附近,就是发生在能通过繁茂滋生到近乎病态的森林与房子相连的地方。确切来说,也有例外存在,那场把全世界的关注都吸引到这里的恐怖事件就发生在一个没有树的地方,既不在公馆附近,也不能通过森林与公馆相连。 至于潜伏的恐惧有着怎样的本质或外貌,从那些被吓坏了的愚笨棚户居民嘴里是一点都问不到的。他们同时给了它很多称谓,既说它是条蛇,又说它是个巨人,既是雷鸣怪,又是蝙蝠,既是秃鹫,又是一棵会走路的树。但是,我们自信有充分的理由断定它是个极易受到闪电雷暴影响的活物。虽然有的故事提到它有翅膀,但是从它不喜欢在开阔地带出现这一点来看,我们还是认为它是一种能在陆地上移动的生物的可能性更大。这个看法唯一不能解释的是,它必须能够迅速移动,才来得及做出所有归咎于它名下的事情。 对棚户居民了解更加深入后,我们发现他们在很多方面都古怪得可爱。他们是头脑简单的动物,由于不幸的血统和单调乏味的孤立生活,他们在进化程度上渐渐有些倒退。他们惧怕外来者,但是也慢慢习惯了我们的存在,后来在我们彻查公馆寻找潜伏的恐惧时,他们还帮我们把公馆里的灌木、隔断都砍倒拆除了,确实帮上了大忙。当我们要他们帮忙寻找班尼特和托比时,他们由衷地感到痛苦,尽管他们心中想要帮助我们,却明白,就像他们失踪的村民一样,这些受害者已经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实际上,他们中有很多人已经被杀死或是掳走了,这就像是野生动物长久以来所经历的灭绝一样。我们对他们说的话深信不疑,忧心忡忡地等着发生更多的悲剧。 到了十月中旬,事情仍然没有什么进展,我们陷入了僵局。由于夜间天气一直晴朗,恶魔的侵袭没有再发生过,我们对公馆和乡村的彻查也一无所获,这让我们差点儿以为潜伏的恐惧并没有实体存在。我们担心即将到来的寒冷天气会阻碍探查,因为人们一致认为那个恶魔基本不会在冬天出来活动。因此,当我们在冬天降临前的最后一个白天对恐怖事件发生的那个小村庄进行彻查时,难免心怀失望之情,行动也有些草率。 棚户居民出于恐惧,已经把那个小村庄遗弃了。这座命运悲惨的棚户村没有名字,但也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它坐落在锥子山和枫树山之间的裂隙里,虽然没有多少树木,却也能免于风雨侵袭。比起锥子山,村庄离枫树山更近一些,村民们一些鄙陋的住所根本就是在枫树山的高坡上挖了个洞。村庄所在的位置距离风暴山山脚大概有两英里,距离橡树环绕的公馆则有三英里。在村庄和公馆之间,靠近村庄的那边足足有二又四分之一英里都是开阔的旷野,除去一些呈蛇形隆起的低矮山丘,地势非常平坦,植被只有散生的野草。考虑到这样的地形,我们最终的结论是,恶魔一定是经由锥子山来的,它林木繁茂的南坡一直延伸到距离风暴山最西边的尖坡很近的地方。我们循着地面的隆起一路追到枫树山一处发生过滑坡的地方,那里有一株被劈裂了的高大孤树,霹雳击中了树身侧面,正是这道霹雳召来了恶魔。 我和亚瑟·门罗到这座孤立的村庄来了有二十多次,把这里每一寸土地都仔细探查了一遍,我们越到后来越感到气馁,同时也模糊地感到某种不同以往的恐惧。即便已经见惯了可怕离奇的事情,但在看到一场声势浩大的事件发生后,现场竟然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还是令人感到太不可思议了。我们在阴霾笼罩的天空下走来走去,空怀一腔悲壮的热情,却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之所以继续行动,只是出于一种明知徒劳却不得不为的复杂感情。我们的关注点变得十分细微:每个棚屋都重新进去过了,每个山洞都重新搜过有没有尸体,在附近每一个山坡荆棘丛生的坡脚,我们也都重新细查过是否有隐蔽的兽窝和洞穴,但是我们什么都没找到。然而就像我说过的,有一种模糊而全新的恐惧感,正带着威压在我们头顶上盘旋。这种感觉就好像生有蝙蝠翅膀的巨大狮鹫正隐去身形蹲坐在山巅之上,它们的地狱之眼曾见识过横穿宇宙的深渊,而现在,它们正用这双眼睛窥伺着我们。 过了中午,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想看清东西也越来越困难。此时风暴山上正酝酿着一场雷暴雨,我们听到它在隆隆作响。这样的声音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自然令我们心中感到躁动不安,不过还是比不上它在夜晚出现那般惊心动魄。事实上,我们迫切地希望这场暴风雨能够持续到入夜。心怀这样的期望,我们放弃了在山坡上继续漫无目标地搜查,打算转去最近一处有人居住的村庄找一位棚户居民协助我们进行调查。棚户居民固然胆小羞怯,但看到我们有备无患的领导方式,还是有几个比较年轻的人受到鼓舞,愿意向我们提供这类帮助。 但我们刚刚做好打算,倾盆暴雨便从天而降,雨下得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必须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天空的颜色黑极了,简直和夜里一样,我们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蹒跚而行,全靠我们对村庄的熟悉以及不时出现的闪电光亮为我们照亮前路,才很快找到那间不怎么漏雨的棚屋。这间棚屋是由一堆圆木和木板混杂在一起拼凑成的,屋子的门和唯一一扇小窗还都在,方向都对着枫树山。进屋之后我们拴上了门,把狂风暴雨挡在门外,我们已经在这里搜查了很多次,知道屋中哪里放着简陋的窗板,把它也找出来堵在窗户上。此时我们只能在一片漆黑之中坐在快要散架的箱子上,这般处境不免令人情绪低落,好在我们还可以抽抽烟斗,间或也用手电筒照亮四周查看一下。我们不时可以透过墙壁的缝隙看到闪电,在这个天色黑得不可思议的下午,每一道闪光看起来都格外鲜明。 在暴风雨中守夜让我想起了在风暴山上那一晚的可怕经历,一想及此,我仍然心有余悸。我的思绪又飘到了那个古怪的问题上,自从见过那个噩梦一样的东西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反反复复出现在我脑海中。我奇怪,不管那个恶魔是从窗户还是从房间内部接近我们三人的,在它被巨大的火球吓跑之前,为什么总是从边上的人下手,而把中间的人留到最后?不管它从哪个方向接近,我从顺序上来看都是第二个人,为什么它不按着受害者所处的位置依次来抓?它是用什么样的触手来捕猎的,才能够到远处?还是说,它知道我是三人中的头儿,才把我留到最后去承受比同伴们更为悲惨的命运? 在我陷入对这些问题的沉思时,上天就像是特意安排要加重我的思虑一般,在附近劈落一道可怕的闪电,紧跟着就是山体滑坡的声音。与此同时,狂风声起,好似恶魔在哭泣哀嚎。我们确信,枫树山上的那株孤树再次遭到了雷击。门罗想查看一下破坏程度,从坐着的箱子上站起身走去小窗那里,他把窗板一拿下来,狂风暴雨就以震耳欲聋之势啸叫着卷了进来,我根本就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在他探出身子,试图在自然的魔窟中一探究竟时,我只好在一边等待。 风声渐渐平息了下去,天空反常的暗色也消散了,一切迹象都显示这场暴风雨就要过去了。我本来期望暴风雨能持续到夜里,这样将有助我们开展探查,但是一道阳光从我身后的木孔中偷偷透了进来,看来我的期望是要落空了。我向门罗建议,即使还有大雨要来,我们也还是先让屋里透点儿光进来为好。说着我就解了门闩,把粗陋的门打开了。屋外的地上已经凌乱不堪,都是烂泥和水坑,刚才的轻微滑坡也带来了一些新鲜泥土堆积在这里。除此之外,我没发现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的同伴感兴趣到从窗户探出身子就一言不发看上许久。我走到他探出身子的地方,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他没有动。然后,我开玩笑似的晃了晃他,把他的身体转了过来。那一刻,我如同得了绝症一般,被恐惧的卷须扼住了喉咙。恐惧的根深深扎入无边无际的远古,扎入黑夜深不可测的渊薮中,不论是向过去还是向未来,都逃不出夜晚无边的黑暗。 亚瑟·门罗死了。在他被嚼碎抠烂的脑袋上,已经看不出脸了。 III 耀眼的红光意味着什么 在1912年11月8日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我借着提灯投下的阴森光影,一个人像白痴似的挖掘扬·马登斯的坟墓。下午那会儿,我看到雷暴雨将要来临,就动手挖墓了。到现在,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暴风雨突然作起,带得下面茂密的树叶发出一片怒吼,我真是太高兴了。 自从发生了8月5日那次事件后,我想我的精神已经有些错乱了。公馆里的恶魔之影,一直以来的紧张与失望,还有在十月的暴风雨里出现在村舍里的东西。门罗出事后,我为这个我怎样也想不清楚是如何死去的人挖了一个坟墓。我知道别人也一样想不清楚,所以就随他们认为亚瑟·门罗是自己走丢了。他们四处搜寻,却什么也找不到。这些棚户居民可能心中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我不敢明说,怕他们受到更多惊吓。从我自身来讲,感情上似乎变得异常麻木了。公馆里的那次打击对我的大脑造成了某些影响,现在我除了去寻找恐惧什么也不能想,恐惧在我的想象中已经膨大到了灾难性的地步。由于亚瑟·门罗的死,我发誓接下来的寻找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我要独自一人去做这件事。 就算只是看到我挖掘坟墓的场景,也足够把任何一个正常人吓坏了。不管是尺寸、树龄还是诡异程度都长到令神明也感到不敬的原始树木,好似是立在地狱般的德鲁伊教神庙里的柱子,向我投下饱含敌意的目光。树叶闷住了雷声,静默了狂风,只有一些雨点能够落进来。在我周围这些伤痕累累的树干后面,闪电透过来的微弱光线,照亮了废弃的公馆爬满常春藤的潮湿石壁。离我更近一些的地方是一座荒废的荷兰式花园,它的小径和花圃都被一种散发着恶臭的白色真菌一样的繁茂植被侵占了,这些植物从来没有接受到充足的阳光。而离我最近的地方则是一座墓园,里面生长着畸形的树木,它们像疯子一样上下摇动着枝桠,根茎把不洁的厚板都撬离了原位,扎入其下吮吸毒液。在古老森林的黑暗之中,在腐败溃烂的落叶形成的棕色遮覆之下,不时可以寻出一些低矮土丘的不祥轮廓,这是经常遭受闪电侵袭地区的地貌特征。 是历史将我带到了这座古老的墓园。历史,确实,当其余所有事情都在魔鬼充满嘲讽意味的行动中终结时,就只有历史剩给我了。我现在才认为,潜伏的恐惧并非具有实体的事物,而是一个长着狼牙、骑着午夜的闪电横行的鬼怪。基于我和亚瑟·门罗在调查中发掘出的大量当地传说,我还认为,那个鬼怪就是死于1762年的扬·马登斯的幽灵。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正像个白痴一样挖掘他的坟墓。 马登斯公馆是由赫里特·马登斯于1670年建造的,他是一个富有的新阿姆斯特丹商人,因为不满于殖民地转交英国统治后引起的社会秩序变革,便在一处偏远的林地山顶建造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邸。这里杳无人迹、不同寻常的孤寂景色正合他的心意,唯一的不足就是,这里一到夏季便到处都是猛烈的雷暴雨。当选择这座山峰修建他的公馆时,这位名叫马登斯的荷兰先生认为这些频繁爆发的自然现象只不过是当年特有的情况,到后来他才意识到,是这块地方本身极易受到雷暴侵袭。最后,当发现这些暴风雨对他的健康有害后,他又建了一个地下室,好在狂野的暴风雨把外面的世界变成魔窟时,他可以退避其中。 赫里特·马登斯的后代并没有像他一样留下太多信息,他们都是在对英国文明的仇恨中养育大的,从小就被教导在接受英国殖民者统治的同时要减少与他们的接触。马登斯家族的生活极度封闭,人们都说他们与世隔绝的生活方式造成他们在表达能力和理解能力上产生了困难。他们通过遗传继承了一种家族共有的外貌特点,两只眼睛的颜色不一样,一般来说,一只是蓝色的,另一只是棕色的。他们与社会的接触越来越少,到了最后,他们开始与庄园里为数众多的仆人阶层通婚。这个人员兴旺的家族里很多人都堕落了,他们横穿山谷,与混血人群相结合,生下的后代便是那些可怜的棚户居民。家族中没有迁移的人则神情阴郁地坚守在祖宅中,变得越来越排外和沉默寡言,还对频繁发作的雷暴雨产生出一种神经质的反应。 大多有关他们家族的消息都是通过年轻的扬·马登斯传到外界的。他在风暴山听到奥尔巴尼公约的消息后,在心中躁动的驱使下参加了殖民地军队。在赫里特的子孙中,他是头一个走出去看世界的人,当他经过六年的战争生活,在1760年重回风暴山时,尽管他的眼睛还是马登斯家族特有的异色瞳,他的父兄叔伯却都把他当作一个外人一样仇恨。他再也无法分享马登斯家族的那些怪癖和偏见了,山上的雷暴雨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能使他如痴如狂了,如今周围的环境只会使他感到压抑。他经常给一个在奥尔巴尼的朋友写信,谈及离开祖宅的计划。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1763年的春天,扬·马登斯在奥尔巴尼的朋友乔纳森·吉福德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到扬的来信了。吉福德对此感到十分担心,尤其是想到马登斯公馆里的情形以及扬与家人间爆发的争论时,他心中的担忧就更甚了。他骑马进山,决心亲自去拜访扬。他的日记上写着,他于9月20日抵达风暴山,发现那座公馆已经十分破败了。看到马登斯家族动物一样的肮脏外貌,吉福德感到十分震惊。这些生有古怪双眼的人们阴沉着脸,用粗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告诉他,扬已经死了。他们坚持声称,扬是去年秋天被闪电击中死去的,现在他被埋在疏于照管的低洼花园后面。他们带着拜访者看了墓地,坟墓上寸草不生,什么标识也没有。马登斯家族的一些举止态度令吉福德心生反感和猜疑,于是一周之后,他带着铁锹和锄头再次回到了这里,要去探一探扬的坟墓。坟墓挖开后,他看到了他所期望的结果,扬的头骨似乎受过暴击,被残忍地砸碎了。返回奥尔巴尼后,他公开指责马登斯家族谋害了他们自己的族人。 尽管没有法律依据,这个故事还是在乡间迅速传开了。也就是从那时起,马登斯家族受到了世人的排斥。没有人愿意和他们打交道,他们偏远的庄园也被看作受到诅咒之地,人们对那里避之不及。不知他们是怎样靠着自己庄园上的出产独立活了下来,遥远山间偶尔闪烁的微弱灯光向世人证明他们仍然活着。最晚在1810年,仍然有人见过那里的灯光,但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灯光已经不怎么出现了。 与此同时,大量有关公馆和风暴山的邪恶奇闻也传开了。人们加倍小心地避开了那个地方,口耳相传间,传说也掺进了谣言。那个地方一直无人问津,直到1816年,棚户居民们发现那里的灯光已经很久没有亮起来过了。当年,一群人去那里进行了调查,发现房子已经废弃,部分房屋受损严重。 公馆里没有发现骸骨,由此推断,他们更可能是自己离开了此地,而不是死在了这里。这个家族似乎几年前就已经离开这里了,公馆四周建造的穷困棚屋显示家族在迁徙前繁衍了不少人口。从腐烂的家具和散乱的银器可以看出,家族的文化水平后来下降到了很低的程度,在他们离开前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用过这些器物了。尽管可怕的马登斯一族已经离开了,人们对于这座闹鬼的房子仍然心存畏惧,每当有古怪的新故事在这些堕落山民间传开时,人们的恐惧就变得越发强烈。公馆就伫立在那里,人们遗弃了它,又畏惧着它,还将它与扬·马登斯复仇的幽灵联系到了一起。就在我挖掘扬·马登斯的坟墓那个夜晚,公馆依然伫立如故。 我之前形容自己这场漫长的挖掘是白痴一样的行为,因为从这个行为的目的和方式来看,确实像个白痴所为。我很快就挖出了扬·马登斯的棺材,如今里面只有尘土和硝石了。看到此我满怀怒气,失去了理智,又笨拙地往他躺卧之处下方更深处挖了下去,定要挖出他的幽灵来。天知道我到底期望挖出什么来,我只知道自己正在挖掘一个人的坟墓,这人的幽灵会在夜间无声潜行。 我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往下挖到了怎样骇人的深度,铁锹突然一铲子挖穿了地面,紧跟着我的双脚也一起陷了下去。在当时的情况来看,事情发生得太可怕了。这个地下空间的存在论证了我疯狂的推论。我向下掉得不多,掉落时提灯熄灭了,我改用手电筒照明,发现这是个窄小的水平隧道,隧道两端都向无限远处延展出去。隧道大小足够一个成人在里面匍匐前行,即便如此,在那种时候也没有哪个精神正常的人会尝试做这种事情。但我处在狂热之中,一心只想挖出潜伏的恐惧,早已丧失了理智,也浑然忘记了这里危险、肮脏的处境。我选择了朝着房子的方向,就不顾一切地爬进了狭窄的地洞。我迅速地扭动身体,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手电筒一直在我身前,但我几乎没有怎么用它来照明。 什么样的语言可以形容这样的场景:一个男人迷失在深不可测的地下,嘴里喘着粗气,用手扒着土,扭动着身体,疯狂地爬行在深陷地底的曲道那亘古的黑暗之中,全然丧失了时间、安全、方向的概念,也忘记了自己的目标。这实在有些骇人听闻,但我当时就是这样做了。我爬了太久,久到连人生都褪色成了遥远的记忆,我也成了活在幽暗地底的鼹鼠与蛆虫中的一员。事实上,在地下无休无止地爬行许久之后,我才无意间想起要把早被我忘掉的手电筒拧亮照一照,阴森恐怖的灯光照见洞壁是结块的黏土,地洞或曲或直地向前延伸着。 我打着手电筒爬了一段时间,快把电池用完了,这时通道突然向上陡峭爬升,我只好改变前进的方式。抬眼一瞥,我毫无防备地看到远处有两点恶魔一样的反光,那是我快要没电的手电筒发出的光反射了回来。这两点反光确定无疑透着恶毒,激起了令我发狂的模糊记忆。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大脑已经反应不过来要往后退。那双眼睛向我靠近了,但我还分辨不出拥有这双眼睛的是什么东西,只能看出它有一只爪子。但这是一只怎样的爪子啊!这时,从我头顶上方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微弱的轰隆声,我认出了这声音,这是山间狂野的雷鸣。雷声大了起来,散发着歇斯底里的怒气——我一定是往上爬行了一段时间,所以现在距离地面很近了。在雷声轰鸣作响的同时,那双眼睛仍然怀着空洞的恶意盯着我。 感谢上帝,我当时并不知道它是什么,不然我早就被它吓死了。在经历了一段可怕的对峙后,一声雷鸣把它召唤了过去,这才使我得救。在我无法得见的外界空中劈出了一道雷电,这是此地常见的那种雷电,我此前已经在不少地方注意到它们造成的恶果,它们翻搅地面留下裂隙,还有尺寸各异的雷击石。雷电带着独眼巨人般的激怒,撕裂了那个该死的坑道上方的地面,土石崩塌让我一时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但还不至于让我完全昏迷过去。 在塌方的混乱中,我在移动的泥土中无助地乱爬乱抓,直到感到雨水落在我的头上才镇静下来。我发现我已经在地面之上了,这里我很熟悉,是风暴山西南坡一处陡峭且没有森林覆盖的地方。闪电一道又一道打下来,照亮了崩塌的大地和古怪的低矮土丘的残余,这些土丘是从林木丛生的山坡更高处延伸下来的。但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没有任何东西能看出是我离开致命的地下墓穴的出口。我的大脑就像这片土地一样混乱无比,当南方的远处闪过一道耀眼的红光时,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经历过的是一场怎样的恐怖事件。 但两天之后,当棚户居民告诉我那耀眼的红光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我所感到的恐惧,因其背后隐藏的压倒一切的含义,比那个泥土覆盖的隧道以及我在其中看到的爪子和双眼所能带给我的恐惧还要更甚。在20英里之外的一间村舍里,将我带离地底的那道闪电引起了一阵狂乱的恐惧,一个不知名的东西从村舍上方的树上掉了下来,砸穿村舍脆弱的屋顶掉进了屋中。那东西搞了不少破坏,但它还没来得及跑走,处在狂怒之中的棚户居民就把棚屋点燃了。而它大闹之时,我那边正逢土地塌陷,砸在了我看到的有爪子、有眼睛的东西身上。 IV 眼中的恐惧 如果谁像我一样在知道了风暴山上的恐怖事件后,还要单枪匹马去寻找潜伏其间的恐惧,谁的思想就一点也不正常。即便至少已经有两个恐惧的化身被摧毁了,在这个妖魔横行的地狱里也只能为人们带来一些微不足道的身心保障。我仍然继续着我的探寻,随着发生的事件以及事件带来的启示变得越来越怪异,我探寻真相的热情也越来越旺盛。 在出现过恶魔眼睛和爪子的地下墓穴爬行历险两天后,我得知就在地道中的眼睛向我怒目而视的同一时间,在距离我当时所在位置二十英里之外,有一个东西也正满怀恶意地在那里徘徊不去,听到这个消息,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恐惧引起的抽搐。但这种恐惧的感觉并不单纯,其间还混杂了惊奇与诱人的怪诞,几乎可以说是某种令人愉悦的感受了。有些时候,在噩梦带来的阵痛中,看不见的力量将人卷住,从陌生的死城上空带到尼斯狞笑的深渊中,此时若能一边疯狂地颤抖,一边任由自己随着噩梦中的可怕漩涡被无底深渊吞入口中,该是一种怎样的解脱,甚至让人感到欢喜的事情。我对于自己在风暴山经历的这场醒不来的噩梦也抱有同样的感受。发现两只怪物在那里出没后,我从内心深处生发出一种疯狂的渴望,我要钻入这片被诅咒的土地,赤手空拳挖出那个死人,在这片有毒的土地里,每一英寸都有它饱含恶意的目光。 我尽快回到了扬·马登斯的坟墓,在我此前挖过的地方又徒劳地挖了下去。塌陷带来的影响不小,把地下通道的痕迹都抹去了,雨水也把大量泥土冲进了我此前挖掘的坑洞里,我已经无法判断自己那天到底挖了多深。我还到那个死亡生物被烧的遥远村舍走了一趟,这是一趟艰难的旅程,我的收获远远抵不过我为之付出的辛劳。在那间命中注定要被毁灭的村舍的灰烬里,我找到几根骨头,但很明显都不是那个怪物的。棚户居民们说那个东西只杀死了一个人,但我判断他们所说有误,因为除了一个完整的人类头骨之外,那里还有一些骨头的碎片,可以肯定它们属于另一个人的头骨。虽然人们看到那个怪物快速坠落了下来,但没有哪个人能说清那生物是个什么样子。那些在一瞥之间看到它的人只是简单地把它称作恶魔。我检查了它掉落之前潜身其上的那棵大树,但没能看出任何特别的痕迹。我也试过去黑暗的森林中寻找它的踪迹,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实在是受不了再看到那些粗大得有些病态的树干,也受不了那些巨蟒一样的树根先是在地上恶毒地扭曲盘踞着,而后才将身躯没入大地。 下一步,我要更加细致地重新检查那个曾经死了很多人的废弃村落,那也是亚瑟·门罗曾经看到了什么东西,却再没有命活着把它讲出来的地方。尽管我此前一无所获的调查已经十分细致了,但我现在又有了新的信息要去验证,经历了那次可怕的墓穴爬行后,我相信那个可怕的怪物在生长的过程中,至少有一个时期是生活在地下的。这一次探索是在11月14日,我的搜寻区域主要集中在锥子山和枫树山上那些能够俯瞰那个不幸村落的山坡上,尤其是对枫树山上发生过山体滑坡区域的松软泥土,我给予了特别的关注。 我下午的搜寻什么也没有发现。黄昏降临时,我站在枫树山上俯视那个村落,又顺着峡谷看向那一头的风暴山。绚烂的落日过去后,一轮圆月升了起来,银色的洪流倾泻在平原之上,照亮了远方的山坡和到处隆起的古怪矮丘。这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平和景色,但我对此却充满了厌恶之情,因为我清楚这样的景色背后隐藏着什么。我厌恶那面带嘲讽的月亮,那假作良善的平原,那溃烂生疮的山岗,还有那些险恶的土丘。在我看来,这里所有的事物都被恶心的传染病感染了,它们与某种隐秘的扭曲力量结成了邪恶联盟,并为此感到欢欣鼓舞。 过了一会儿,当我心不在焉地凝视月光下的种种景物时,我的目光被地貌呈现出的某种特征吸引了,地貌的类型和分布看起来有些异常。我对地理并没有什么确切的了解,最初只是对那片地区的古怪土丘和山岗有些感兴趣。我注意到,它们在风暴山四周分布的范围很广,不过从数量上来看,平原上的还是比靠近山顶处的要少很多。这种分布无疑是由于在史前时代,冰川对地貌鬼斧神工般的神奇改造在山顶遇到的阻力更加微弱才形成的。此时,月亮已然低垂,月光照耀在土丘上,在土丘背后投出长长的古怪阴影。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这些土丘所形成的各种点线排列,与风暴山的山顶有某种特别的联系。那个山顶绝对是一个中心,一座座土丘串成行或列,以山顶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开来,并无一定之规,就像是病态的马登斯公馆向四周伸出了不可见的恐怖触手。不知为何,触手这个想法让我感到一阵寒战,我停下来分析自己为何认为这些土丘是冰川运动产生的现象。 我越是分析,越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不对。基于地表的景象以及我在地底的经历,我脑海里逐渐形成了古怪可怕的类比,与我此前开放的想法完全不同。当我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正用狂乱的语气颠三倒四地自言自语,“我的上帝!……那些鼹鼠丘……这该死的地方一定像个蜂巢……有多少……在公馆的那个晚上……它们先是带走了班尼特和托比……从我们的两边下手……”我扑向离我最近的一座土丘,发疯一样挖了下去,我不顾一切地挖着,颤抖着,却又像是在经历一场狂欢。我不停地挖着,直到最后,我无处安放的情绪随着高声尖叫释放了出来,我挖到了一个隧道,或者是地洞,它就和我在那个可怕的晚上爬过的隧道一模一样。 事后回想起来,我当时手里拿着铁锹,惊恐地跑过月光照耀下、土丘清晰可见的草原,又穿过陡峭山坡上闹鬼的森林地狱。我一路蹦着、跳着、叫着、喘着跑向可怕的马登斯公馆。我记起自己毫无理性地把荆棘满覆的地下室各处都挖了个遍,只为了找出由邪恶的土丘形成的小天地的核心或中心在哪里。然后我还记起,当我偶然间发现那个通道时,我是怎样地放声大笑。通道的洞口开在那个古老烟囱的底部,洞口周围野草丛生。我身边正好带着一根蜡烛,在烛光照耀下,野草投下了诡异的阴影。我不知道在这地狱般的蜂巢里面还留下了什么,潜伏着、等待着雷声将它唤醒。已经有两个被杀死了,也许它们就此全完了。但我仍抱有熊熊烈火般的决心,要一探这恐惧最深处的秘密。我此时又回到了过去的想法,认为这恐惧是有形的实体生物。 到底是立即独自一人带着手电筒探索这条通道,还是试着召集一群棚户居民与我一起探索,就在我为此犹豫不决时,一阵疾风从外界突然刮了进来把我的蜡烛熄灭了,将我留在一片漆黑之中。上方的裂隙和孔洞中不再有月光透射进来,我清楚地听到了不祥的隆隆雷声越来越近,心中感到宿命难逃,充满了警觉。种种联想混成一团占据了我的大脑,我不由得摸索着退到地下室最远的角落里,但我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烟囱底部那个可怕的洞口。闪电穿透了外面的森林,照亮了墙壁上方的裂隙,我借着这微弱的光亮,瞥见了破碎的砖墙和病态的野草。每一时每一刻,我都被恐惧与好奇占据着心房。这场暴风雨会唤来什么?或者说,这里还有什么它能召唤的东西留下来吗?借着一道闪电的亮光,我在一丛茂密的植物后面隐下身形,我可以透过植物看到那个洞口,但外面看不到我在这里。 倘使上天仁慈,终有一天它会从我的意识里抹去我看见的场景,让我在心灵的平静中安度晚年。我现在已经无法在夜晚入睡,遇有雷声时还需服用镇静剂。事情来得十分突然,毫无预兆,从不可思议的坑洞深处传来了恶魔像老鼠一样急促奔跑的声音,还有一阵地狱般的喘气声和压抑的咕哝声,然后从那个烟囱底下的洞口突然涌出无以计数的像是患了麻风病的生物——凡人的疯狂与病态所能道出最黑暗的魔咒,也无法产生这般令人惊骇的景象,这是令人作呕的暗夜滋生出来的一道腐烂有机生物的洪流。这道洪流就像是群蛇分泌的黏液,沸腾着、焖炖着、汹涌着、冒着泡,从那个敞开的洞口翻卷而上,冲了出来。它像传染病一样蔓延开来,从地下室的每一个出口涌向外界,散布在被诅咒的午夜森林,播撒恐惧、疯狂与死亡。 天知道它们到底有多少——一定是数以千计了。在闪电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光亮中看到它们的洪流,实在令人深感震惊。当这道洪流逐渐稀疏到可以瞥见它们是一个个单独的有机物后,我看到它们是些矮小、畸形、满身毛发的恶魔或者类人猿,像是把猴子一族用讽刺夸张的手法进行妖魔化后的形象。它们沉默得令人发指。一只掉队的生物熟练地转身将一个更加弱小的同类吃掉了,它们对此习以为常,这期间几乎连声尖叫也没有发出。其余的生物把它吃剩的东西分抢到手,津津有味地吃掉了。我因为恐惧和恶心感到一阵眩晕,但我病态的好奇心战胜了这一切。当最后一个畸形怪从充满未知噩梦的地下世界中独自冒出来时,我拔出自动手枪,借着雷声的掩护向它开了枪。 汹涌奔腾的身影处在黏稠的血色疯狂之中,它们尖叫着、滑动着,一个追着另一个,穿过紫色闪电照耀的天空下被鲜血染红的无尽走廊……没有定形的幽灵和万花筒似的突变,这就是我记忆中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怪异繁茂的橡树林布满巨蟒一样的根茎,盘曲在被成千上万猎食同类的恶魔污染了的土地上,吮吸着地底不可名状的汁液;水螅一样上下颠倒的地底核心,在黑暗中探向地面,形成土丘样子的触手……疯狂的闪电照亮了爬满常青藤的邪恶墙壁,照亮了覆满真菌植物的恶魔拱廊……感谢上天让我在无意识的状态中,还能凭着本能跑到有人类居住的地方,跑到在晴朗天空的静谧群星照耀下沉睡的平静村庄。 我用了一周才恢复到能往奥尔巴尼送信的程度。我叫他们派一帮人过来,用炸药把马登斯公馆和风暴山整个山顶都炸毁,堵住所有能够发现的土丘地洞,并摧毁某些营养过剩、其存在本身似乎就会有辱神志健康的树木。当他们做完这一切后,我才能够睡下一小会儿,但只要我还记得潜伏的恐惧那无以名状的秘密,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安息。这件事会一直纠缠着我,因为谁敢说这次把它们彻底铲除了,而这世界上也不会有类似的现象存在?又有谁像我一样知道了这一切之后,在想到大地中存在的未知洞穴时,不会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感到噩梦般的恐惧呢?我一看到水井或是地铁入口,还是会感到浑身颤抖……为什么医生不能给我一些可以让我入睡,或是能够让我的大脑在雷鸣时真正保持镇静的东西呢? 在我向那个脱离队伍的无法言说的事物开枪射击后,我在手电筒的白光照射下所见到的真是太简单明了了,我甚至花了将近一分钟才反应过来,神志也为之发狂。那是一个令人作呕的、肮脏发白的大猩猩似的东西,它生着锋锐尖利的黄牙和乱蓬蓬的毛发。它是哺乳动物退化到极致的产物,是孤立繁衍、在地上地下靠同类相食获取营养的可怕结果,是一切潜伏在生命背后咆哮着的混沌和狞笑着的恐惧的化身。它死去时眼睛还一直看着我,这双眼睛唤醒了我阴郁的记忆,它们就像曾在地下盯着我的那双眼睛一样,有着古怪的特质。一只眼睛是蓝色的,另一只眼睛是棕色的。它们就是古老传说中马登斯家族的异色瞳。无声的恐惧压顶而来,我明白了在消失的马登斯家族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为雷声而疯狂的可怕家族。 (臧舟 译) ———————————————————— (1) 卡戎(Charon),希腊神话中冥河上摆渡亡魂去阴间的神,厄瑞玻斯和尼克斯之子。 墙中鼠 The Rats in the Walls
这篇故事写于1923年8月至9月,是洛夫克拉夫特写作生涯中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小说受到了萨宾·巴林—古尔德(S.Baring-Gould,1834—1924)的《中世纪怪奇传说》(Curious Myths of the Middle Ages ,1866)和菲奥娜·麦克劳德(Fiona Macleod,1855—1905)的《食罪者》(The Sin-Eater ,1895)中一些段落的启发,可以算是洛夫克拉夫特作品中关于遗传性退化主题的巅峰之作。洛夫克拉夫特将这篇小说投稿给《大船》杂志,后却因“太过可怕”而被拒绝发表,最后发表于《诡丽幻谭》1924年3月刊上。
1923年7月16日,等最后一个工人也完成了他手上的工作后,我搬进了艾格塞姆修道院。重建修道院是一项宏大而艰巨的任务,这座荒弃的建筑群除了空壳一样的废墟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来,但这里曾是我祖先的居所,因此我不计一切代价完成了这项任务。自詹姆斯一世统治以来,这个地方就再也没人住过了,当时发生了一桩十分可怕的惨案,房屋的主人,他的五个孩子,还有几个仆人都被杀死了。这场惨案的很多问题都无法解释,在一片猜疑与恐惧的阴霾之下,主人的第三个儿子被推了出来,他就是我的直系祖先,也是这个为人深恶痛绝的家族里唯一的幸存者。由于唯一的继承人被指责是杀人犯,这片房地产就归属国王所有了。被告人既没有尝试为自己开脱罪责,也没有想办法拿回自己的财产。他因为某些事情而深感恐惧,这种恐惧远远不是来自良心的谴责或法律的制裁带来的影响能够相比的。他只表达了一个疯狂的心愿,希望自己从此再也不要看见这座古老的建筑,并将其彻底忘记。沃尔特·德·拉波尔,也是第十一世伊克姆男爵,他逃到了弗吉尼亚,在那里组建了家庭。到了下个世纪时,他们一家已经以德拉普尔这个姓氏为人所知了。 艾格塞姆修道院后来也曾分配给诺里斯家族,但却一直无人居住。它独特的组合建筑风格吸引人们做过不少研究,几栋哥特式塔楼坐落在一个萨克逊式或罗马式建筑之上,而在此之下又是一种样式更早的底部建筑,或者是几种不同早期样式的混合体——如果传说所言属实的话,这些样式里有罗马式,甚至也有德鲁伊式或本土的威尔士风格。修道院的底部建筑可以说是独一无二,它的一侧和悬崖坚硬的石灰岩连成一体。修道院就建在悬崖边缘上,向下可以俯瞰安彻斯特村向西三英里外一个荒无人烟的山谷。建筑师和古文物研究者都喜欢到这座来自遗忘岁月的古怪遗迹进行考察,但乡下的人们却憎恶它。他们打从几百年前我的祖先们还居住此地时,就已经憎恶这座建筑了。而且他们现在也仍然憎恶它,任由它被废弃在那里,长满了苔藓和霉菌。在我知道自己出身于一个被诅咒的家族之前,我从未踏足过安彻斯特。这个星期,工人们已经炸毁了艾格塞姆修道院,正忙于抹去其底部建筑遗留的痕迹。 一直以来,我只了解祖辈们的一些简单情况,也知道我的第一位美国祖先抵达殖民地时正身陷重重疑云之中这一事实。至于事情发生的详细经过,由于德拉普尔家族对此一直闭口不谈,我也就无从知晓。与我们的种植园主邻居不同的是,我们很少向人夸耀参与过十字军东征的祖先,或是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家族里出过的那些英雄。我们家族也没有什么世代相传的传统,只除了一封密信里记载的内容,那是在南北战争之前,每一代的大家主都会把一个密封的信封交给自己的长子,并嘱咐在大家主死后才能打开。我们所珍视的只有家族移民美国后获得的荣誉,这是一个十分自豪且值得尊敬,但也有些保守、不善交际的弗吉尼亚家族的荣誉。 南北战争期间,我们家族运数殆尽。一场大火烧毁了我们位于詹姆斯河河畔的家园卡法克斯,这彻底改变了我们家族的生存境况。我的祖父当时年事已高,在那场肆虐的大火中亡故了,随他一同逝去的,还有将我们所有人与家族的过去束缚在一起的那个信封。直到今天,我还能记起自己七岁时亲眼目睹的那场大火,联邦士兵们的呼喊声,妇女们的尖叫声,还有黑人发出的哀嚎声和祈祷声也犹然在耳。我的父亲当时正在军中参与保卫里士满的战斗,母亲和我经过许多手续才得以穿过战线与他汇合。战争结束后,我们全家都搬去了北方,我的母亲就出身北方。在那里,我长大成人,又进入中年,最终变成了一个坐拥大量财产、冷漠固执的美国佬。父亲和我都不知道我们家祖传的那个信封里装了些什么,在我逐步融入马萨诸塞州沉闷的商业生活后,我就明显对潜藏在家族历史深处的秘密全然失去了兴趣。要是我对秘密的本质早有察觉,我定会高高兴兴地任由艾格塞姆修道院继续与苔藓、蝙蝠和蜘蛛网作伴去! 我的父亲死于1904年,他没有给我或我的独子阿尔弗雷德留下任何遗言。阿尔弗雷德那时已经失去了母亲,是个年仅十岁的小男孩,就是这个孩子逆转了我们家族信息的传递顺序。关于家族的过去,我能告诉他的只是一些玩笑话似的猜测之词,但在不久前爆发的那场战争中,他以航空军官的身份于1917年去了英国,之后他给我写信提及了一些有关我们祖先的非常有趣的传说。显而易见,德拉普尔家族有着一段精彩纷呈,可能还有些邪恶不祥的历史。英国皇家飞行队的爱德华·诺里斯大尉是我儿子的一位朋友,就住在离我们家祖宅不远的安彻斯特,他向我的儿子讲述了一些当地乡下人的迷信话。没有几个小说家能够写出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疯狂迷信,诺里斯自己自然没有把它们当真,但我的儿子对此却颇感兴趣。在寄给我的信中,阿尔弗雷德不止一次提及了这些迷信故事,写了很多关于它们的内容。这些传说将我的注意力明确无误地引向了我们家族在大西洋彼岸的遗产,并使我下定决心买下了这座祖宅,将其修复重建。诺里斯曾经带阿尔弗雷德去看过这座风景如画的荒宅,他还许诺开出一个叫阿尔弗雷德意想不到的合理价格,因为他的叔叔就是这座宅邸的现任房东。 我在1918年买下了艾格塞姆修道院,但紧接着我的儿子就因重伤致残而返家,打乱了我修复祖宅的计划。在他生命最后的两年里,我一心一意照顾着他,此外什么也不想,就连生意也全交给合伙人去打理。1921年,我痛失亲人,人生也变得没有目标,此时我发现自己只是一个不再年轻的退休制造商,于是决心将自己的余生都投注在新买的祖宅之上。我在当年的十二月到访安彻斯特,受到了诺里斯大尉的款待。诺里斯为人随和,是个胖乎乎的小伙子,对我儿子评价很高。他向我保证,会帮忙搜集祖宅相关的图纸和奇闻轶事,以便为即将进行的修复工作提供指导。我对艾格塞姆修道院本身并没有什么感情,在我眼里,这只是一堆摇摇欲坠的中世纪废墟,上面覆满了地衣,白嘴鸦在里面筑了许多鸟窝,把宅子弄得千疮百孔。宅子危险地高踞悬崖之上,除了几座独立塔楼的石墙之外,楼层和其他内部特征都已看不出来了。 随着我逐步将这座宏大的建筑复原至三个多世纪前我的祖先离开时的样貌,便着手雇佣工人进行修复。但不管我做什么,都不得不到外地去招人,因为安彻斯特的村民对这个地方有着让人几乎难以理解的恐惧和敌意。他们的这种情绪太过强烈,连带外来的劳工们也受到了影响,很多工人都因此逃走了。村民们的恐惧和敌意不仅仅是针对这座修道院,也针对居住其中的古老家族。 儿子曾经告诉过我,在他到这一带拜访时,人们因为他是德·拉波尔的后代而不愿与他接触。如今我发现自己也因为类似的原因遭到了当地人的轻微排斥,直到我说服这些农民自己对这份祖产几乎一无所知,他们对我的态度才有所好转。即便如此,他们仍然不喜欢我,对我还是一副阴沉的面孔,所以我只好依靠诺里斯在其间周旋,才搜集到了大多数村民间口耳相传的故事。当地人不肯原谅我,大概是由于我来这里竟是要重建一个让他们万分痛恨的象征,因为在他们眼里,不管这种说法合理与否,艾格塞姆修道院就是一个恶魔与狼人出没的凶宅。 我把诺里斯帮忙搜集的种种传说拼凑在一起,又根据几位专家对这处遗迹的考察意见进行补充,由此做出推论,艾格塞姆修道院建在一处史前神庙的遗址上,那座神庙一定是与史前巨石阵同时期的德鲁伊教或前德鲁伊教的庙宇。几乎无人怀疑这里曾经举办过某些无法言传的仪式庆典,还有令人不快的传言说,这些仪式后来又被移入罗马人引进的库伯勒崇拜的仪式之中。在修道院的地下室底层,还能看到诸如“DIV……OPS……MAGNA.MAT……”之类的铭文,它们毫无疑问是大母神玛格那玛特的标记,罗马时期曾经一度禁止市民对她进行神秘崇拜,但禁令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安彻斯特曾是奥古斯都第三军团的营地,这里的很多遗迹都能证实这一点。据说库伯勒的神庙曾经繁盛一时,崇拜者们应一位弗里吉亚祭司的邀请,蜂拥至此举行不可言说的仪式。传说中提到,神庙里狂欢纵欲的秘密祭神仪式并没有因为古老宗教的衰落而终结,信徒们后来虽然改变了信仰对象,但在祭祀仪式上却没有发生实质变化。类似的事情传说中还提到,祭神仪式并没有随罗马势力一同消亡,一些撒克逊人在神庙遗址上添砖加瓦,这才形成了这座建筑后来一直保有的基本轮廓。也是这些撒克逊人,他们将这座神庙打造成了一个教派的中心,七国时代中有一半的时间人们都对这个教派心存畏惧。大约在公元一千年,一本编年史里提及了这个地方。当时它是座十分坚固的石筑修道院,里面住着一个古怪又强大的修道会。由于民众对此地心怀畏惧,修道院四周的大片园地根本无需修筑围墙来防范外人进入。在诺曼征服发生后,这里定然衰落过一段时间,这从后来1261年亨利三世将此地赐予我的祖先吉尔伯特·德·拉波尔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即可看出。但随着诺曼征服而来的丹麦人,从来没能将盘踞在这座修道院里的势力彻底摧毁。 我的家族在此之前没有任何恶行被记载下来,但在那之后一定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1307年,一部编年史中提到一位德·拉波尔家族的人,说他“受到了上帝的诅咒”,与此同时,民间传说里却只提到这座在古老庙宇和修道院的基础上修建起来的城堡十分邪恶,以及人们对它近乎疯狂的畏惧之情,此外什么也没有说。所有传说中描述得最可怕的,要数人们围坐在炉火边时讲出来的故事,尤其是伴着讲述者那模糊不清的暧昧说辞,还有听众们因为恐怖的内容陷入沉默,故事听起来就更加令人毛骨悚然。这些故事将我的祖先们说成是世世代代的恶魔家族,在他们面前,吉尔·德勒兹和萨德侯爵只能算是彻头彻尾的新手。故事中还压低声音暗示,历经几代人一直时有发生的村民失踪事件,该由我的祖先们为此负责。 在这些传说中,最坏的人物明显是那些男爵以及他们的本位继承人,至少大多数传说都与他们相关。传说中提到,如果哪位继承人表现出一些更加健康正常的倾向,他就会早早地因为不明原因死去,好给另一位具有更加典型的家族气质的后代让位。这个家族内部似乎存在一个教团,教团由这座房子的主人担任主持,有时还会仅向家族中少数几个人开放。教团存续的根基显然在于成员的气质而非血统,因为有几位嫁入这个家族的人也加入了教团。来自康沃尔郡的玛格丽特·特雷弗小姐就是其中之一,她嫁给了男爵五世的次子戈弗雷。她的恶名传遍乡间,是孩童们最害怕的灾星。直到今天,在靠近威尔士边界的地区还能听到一首特别可怕的古老歌谣,里面就提及了这位女魔头。还有一个人的故事也同样通过歌谣的方式流传了下来,不过内容有所不同,这是关于德·拉波尔家的玛丽小姐的骇人故事,她在嫁给谢斯菲尔德伯爵后不久,就被伯爵和他母亲联手杀死了。这两名杀人犯向牧师忏悔了他们不敢对世人言明的内情,双双得到了赦免与祝福。 这些传说与歌谣就像典型的民间故事一样,充满了幼稚的迷信,但还是让我感到十分厌恶。它们流传了如此之久,编排了我们家族一脉如此之多的祖先,这真是太令人恼火了。关于我们家族有怪异习惯的污名,还让我十分不快地联想到了自己一位直系亲属的丑闻。那是我的堂兄弟,来自卡法克斯的伦道夫·德拉普尔,他从墨西哥战争中回来后一直和黑人走得很近,最后成了一位伏都教教士。 还有一些内容相对来说含糊不明的故事,它们对我造成的困扰要小一些。这些故事里讲到石灰岩悬崖下方饱受狂风侵袭的荒凉山谷会传出哀嚎痛哭的声音;讲到墓园在春雨过后会发出恶臭;讲到约翰·克拉夫爵士的马在晚上经过一片孤寂的田野时,一脚踩上了一个不断挣扎、还发出尖叫的白色东西;还讲到一个仆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修道院里看到了什么东西后发了疯。这都是些陈腐老套的鬼故事,而我当时是个立场鲜明的怀疑论者。那些关于失踪农民的叙述应该予以更多关注,但考虑到中世纪的风俗,这些事情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那是个好奇心会害死人的年代,不止一个人因此丢了脑袋,首级就悬挂在艾格塞姆修道院附近那些如今已经了无遗迹的堡垒上示众。 有几个故事讲得特别生动形象,让我听了都希望自己年轻时能够多学一些有关比较神话学的知识。比如,当地人相信在这座修道院里有一支生有蝠翼的恶魔组成的军团,它们每晚都会为巫师们的祭鬼集会提供守护。正是为了给这支恶魔军团提供给养,修道院周围的大片园地里才会种有远超过其本身消耗能力的大量粗劣蔬菜。这些故事里讲得最真实生动的,是一个有关老鼠的极富戏剧性的史诗一样的故事。在那场导致城堡最终遭人遗弃的惨案发生后三个月,这些下流害虫组成的上蹿下跳的军队从城堡里喷涌而出。这支精瘦、肮脏、贪婪的军队横扫面前的一切事物,吞食了家禽、猫、狗、猪和羊,在它们将暴怒发泄净尽之前,甚至还有两个倒霉的人类也被吞食了。这支令人难忘的啮齿动物大军分散进入了村庄的家家户户,随之而来的是无数诅咒与恐惧,因此围绕这支大军产生了一系列相关传说。 上面所说的这些,就是我怀着老年人特有的固执,一步步推动祖宅修复工程趋近完成期间令我倍感困扰的全部传说。这些传说时时萦绕在我的心间,对我当时的心境产生了很大影响。另一方面,诺里斯大尉和古文物研究者们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给我提供帮助,我时常从他们那里获得称赞与鼓励。当工程完成时,距离开工已经过去两年了,我看着那些富丽堂皇的房间、装有护板的墙壁、带有拱顶的天花板、饰有竖框的窗户,还有宽敞的楼梯,心中是怎样地骄傲,这份骄傲足以弥补我为修复工程花费的惊人巨资。中世纪建筑所应具有的每一处特点都被巧妙复原了,新修的部分也同建筑原有的墙壁和基础结构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父辈们的宅邸已经修复好了,我同时还满怀期望,作为我们家族这一脉的最后传人,我最终也能够挽回我们在当地的名声。从今往后我会一直住在这里,向人们证明,一个德·拉波尔家族的人不一定就要成为一个魔鬼(我已经重新使用我们家族姓氏最初的拼写方式了)。我心中之所以会感到这般宽慰,大概也是因为艾格塞姆修道院虽然是按照中世纪风格修复的,但它的内部实际上是全新的,完全摆脱了诸如旧日的害虫和古老的幽灵这类事物的侵扰。 像我之前提过的,我是在1923年7月16日搬入了祖宅。与我一同住进去的还有七名仆人和九只猫,后者是我尤其喜爱的动物。我的猫里年纪最大的叫“黑鬼子”,它已经七岁了,是从马萨诸塞州的博尔顿跟着我一起过来的。其余的猫都是我在修复祖宅期间与诺里斯大尉一家同居时先后养起来的。最初的五天时间里,我们在极度的平静之中展开了祖宅生活,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整理家族历史资料上面。现在我已经得到了一些有关那场最后的惨案和沃尔特·德·拉波尔逃亡的非常详尽的叙述,我想这些内情很可能就是我们家在卡法克斯的大火中遗失的祖传信件里所写的内容。我的祖先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令他极为震惊的事情,他的行为由此彻底改变,并在两周后趁着家人熟睡之际,伙同四名仆人将家里其余所有人都杀死了。但他到底发现了什么却无从得知,他可能向那四名帮助过他的仆人隐晦地透露过一些情况,但那四个人事后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在这场蓄意杀戮中,死去的包括凶手的父亲、三个兄弟和两个姐妹,但大部分村民都宽恕了这桩杀戮,法律对它的处理也十分宽大,凶手最后竟仍然能够保有自身的尊严,光明正大、毫发无损地逃到弗吉尼亚州。民间悄悄流传的说法是,他的所作所为将一种古老的诅咒从这片土地上驱除了出去,从而使此地得到了净化。我根本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发现能够激起他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沃尔特·德·拉波尔一定在惨案发生前很多年就知道关于自己家族的那些邪恶传说,因此这类信息不太可能让他产生行凶的冲动。那时,他是否在修道院或者附近的什么地方看到了某些令人震惊的古老仪式,或是无意间发现了某些泄露内情的恐怖象征?在英格兰,他一直被人看作是个具有绅士风度的腼腆青年。在弗吉尼亚州,他看上去也远不是个冷酷无情、满怀怨恨的人,而是有些疲惫与忧虑。另一位具有绅士风度的冒险家,来自贝尔维尤的弗朗西斯·哈利,曾在日记中将他称作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值得人们尊敬的正义明理之士。 在7月22日那天,第一件事情发生了,事发当时我对它并没有特别在意,但从此后发生的事情来看,这件事情却具有超自然的重要预示意义。事情很简单,几乎可以说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当时的情况下也不太可能注意得到,因为我所居住的这栋建筑除了墙壁之外所有的布置陈设都是全新的,我的身边还有一群神志健全的仆人,除了所处的地点之外,若要感到忧虑不安简直称得上荒唐。我事后记起来的只有这件事,我的老黑猫当时毫无疑问处于非常警觉和焦虑的状态,我对它的性情很了解,它当时的状态绝对不正常。它不停地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看上去烦躁不安,还不断用鼻子在墙壁上嗅来嗅去,这墙壁是曾经的哥特建筑架构的组成部分。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老套,就像鬼故事里总会出现的那只狗,在主人还没看见尸布包裹的身形前就会发出咆哮,但我还是没能像往常一样让老黑猫停下来别再这样做。 紧接着第二天,一名仆人跑到我的书房,向我抱怨说房里所有的猫都表现得烦躁不安。我的书房是一间位于二楼西侧的高大房间,装有交叉拱顶、黑橡木镶板,和一扇哥特式的三道窗,从窗口望出去,可以俯瞰石灰岩悬崖和荒无人烟的山谷。就在仆人向我抱怨的时候,我还看到黑鬼子乌黑发亮的身影正沿着西墙匍匐前行,他用爪子在新装的镶板上抓挠,而镶板之下就是古老的石墙。我对那个仆人说,这些古老的石头建筑一定散发出了某些特别的气味,人类的嗅觉感知不到,但猫即使隔着新装的木板也可以用它们灵敏的器官闻到。我十分相信自己的解释,当仆人提出可能有老鼠时,我说这里有三百年没有老鼠了,而且就算是周边乡村的田鼠也不太可能在这些高墙里出现,我从没听说过它们会离群跑到这种地方。那个下午,我拜访了诺里斯大尉,他向我保证,田鼠根本不可能像这样突然成群出现在修道院里,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没有贴身男仆的陪伴,独自一人在西塔楼的房间里就寝。这个房间是我选作个人使用的,从书房出发经过一道石筑楼梯和一条短的走廊就能到这个房间,那道石筑楼梯还保有过去的建筑部分,走廊则是完全重建过的。这个房间是圆形的,房顶很高,墙上也没有装护墙板,而是挂着我从伦敦亲自挑选的挂毯。看到黑鬼子跟着我一起进来了,我便关上沉重的哥特式房门,在一盏精巧地仿制成蜡烛外观的电灯灯光里睡下,最后关掉了灯,将身体陷在精雕细刻、带有顶盖的四柱大床上,那只庄严的黑猫就像他往常习惯的那样窝在我的脚边。我没有拉上窗帘,而是透过我面对的窄小北窗向外凝视。天空中似乎显现出了一丝曙光,光线柔和地勾勒出窗户上精美的装饰图案。 有一会儿时间我一定是安静地睡着了,因为我记得当黑鬼子从它休息的地方猛然起身时,我明显感到意识从离奇的梦境中抽离出来。我在微弱的曙光中看见它的头紧张地向前伸展,前爪踩在我的脚踝上,后腿直直地伸开。它紧盯着墙上的一个点,那是在窗户靠西的墙面上,这一点对我的眼睛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我的注意力现在已经完全被吸引了过去。当我注视那面墙的时候,我发现黑鬼子并非平白无故这般兴奋。我说不好那面墙上的挂毯是否真的动了,但我认为它确实动了,以极小的幅度动了一下。但我可以发誓的是,自己当时真真切切听到从挂毯后面传来了一声低沉清晰的跑动声,像极了老鼠匆匆跑过时发出的声音。就在这一瞬间,黑鬼子纵身跳到了遮挡着那处墙壁的挂毯上,它自身的重量把挂毯带到了地上,露出后面潮湿、古老的石墙,墙上东一块儿西一块儿都是复建时留下的修补痕迹,但没有任何啮齿类动物曾经在此行走过的痕迹。黑鬼子在地板上围着那处墙壁上蹿下跳,用爪子撕抓掉到地上的挂毯,时不时似乎还尝试着把一只爪子插入墙体和橡木地板之间。但它什么都没找到,过了一会儿它疲倦地回到了我脚边属于它的位置。我一直没有动,但是那晚却再也没能入睡。 到了早上,我询问了所有仆人,发现他们没人注意到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发生,只有厨师想起一只歇在她窗台上的猫行为有些古怪。这只猫昨晚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嚎叫起来,把厨师惊醒了,正好看到它向着什么东西飞奔出门,顺着楼梯跑下去了。中午时分,我昏昏沉沉地打了会儿瞌睡,到了下午才又去拜访诺里斯大尉,我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那件古怪的事情虽然微小却十分离奇,它调动起了诺里斯的想象力,从他的记忆里引出来好几个当地的鬼怪传说。我们着实对老鼠会在修道院出现感到十分困惑,诺里斯借给我一些捕鼠器和巴黎绿,我回到修道院后,把这些东西交由仆人们放在老鼠可能出没的地方。 那晚因为太困,我早早就睡下了,却一直被十分恐怖的梦境搅扰着睡眠。我似乎身处一个闪着微光的洞穴,洞穴的位置极高,我正从那里向下看。我陷在齐膝深的污秽里,一个魔鬼模样的白胡子猪倌也在洞穴里,他正赶着一群身上长满真菌、皮肉松弛的畜生,这些畜生的样子让我胸中充满无以言表的恶心。然后,就在那个猪倌停下手上的工作打起盹儿的时候,一群老鼠声势浩大地倾泻而下,落入臭气熏天的深渊里,将牲畜和人一同吞噬掉了。 黑鬼子像往常一样睡在我的脚边,它猛然间动了动,将我从这个恐怖的梦境中惊醒过来。这一次我不用问它为什么发出嘶嘶的怒吼声,也不用问它因何感到恐惧,它连把爪子掐进了我的脚踝里也没有意识到。这间屋子的每一面墙都颤动着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那是贪婪的硕鼠像害虫一样四处游走的声音。这一晚外面没有微光透进来能够让我看清挂毯的情况,之前掉落的挂毯已经被重新挂好了,但我还没有害怕到连灯都不敢开的程度。 当灯泡突然亮起时,我看到所有的挂毯都在惊惧地颤抖着,挂毯上略为独特的图样也跟着一同抖动起来,仿佛正在上演一场世所罕见的死亡之舞。这些动静几乎在一瞬间就消失了,声音也跟着一下子就没了。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用放在身边的暖床器的长柄戳了戳挂毯,又将其中一张挂毯挑开看看背后有些什么,但除了修补过的石墙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现。这时就连黑鬼子也放松了下来,不像之前意识到有什么异常存在时那样紧张。我检查了一下此前放置在房间里的一圈捕鼠器,发现所有的捕鼠器都合上了,虽然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有什么东西被捉到过或是从中逃走过。 想要再睡下去已经不可能了,我干脆点亮一根蜡烛,开门出去,穿过走廊走向通往我书房的楼梯,黑鬼子紧紧地跟在我脚后。但是我们还没走到石头台阶前,黑猫突然超过我飞奔出去,身影在古老的楼梯底部消失了。当我独自一人走下楼梯时,我突然听到从下方的大房间里传来的声音,这声音我绝不会弄错。橡木镶板覆盖下的墙壁正随着老鼠的动作颤动起来,它们飞奔着、乱转着,而黑鬼子却只能像受挫的猎人一样满怀怒气四处走动。我下到楼梯底部,打开了电灯,这一回噪音并没有随着灯光亮起而平息下来。老鼠们仍在骚动着,它们惊慌逃窜的动静很大,清楚到我最后能从中判断它们是在向着一个特定的方向运动。这些生物明显数量庞大、无有穷尽,它们正忙于进行一次惊人的迁移,从难以置信的高度奔向人们能够想象、或者根本无法想象的深渊之中。 现在我听到了走廊里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两个仆人就推开房间厚重的大门进来了。他们正在房子里找寻引起骚乱的源头,这源头是什么现在还不清楚,所有的猫都因此恐慌地怒吼起来,它们向下猛冲了好几段楼梯,跑到地下室紧闭的大门前蹲着嚎叫。我问两名仆人是否听到了老鼠的声音,但他们回答说没有。当我想要叫他们注意听镶板里的声音时,我才意识到噪音已经消退了。我和他们两个人一起下到地下室的大门前,却发现猫早就跑走了。我决定之后再到下面的地窖里去一探究竟,这会儿我只是把捕鼠器都查看了一遍。所有的捕鼠器都合上了,但每一个上面都空空如也。我有些得意于只有我和那些猫听到了老鼠的声音。我在书房里一直坐到了早上,一面思索,一面细细回忆我发掘出来的有关我居住的这栋建筑的传说。 上午的时候,我靠在一张舒服的沙发椅里睡了一会儿,即使我打算使用中世纪风格的家具,也无法舍弃这张舒服的椅子。稍晚一点,我给诺里斯大尉打了个电话。他听了电话后,来到这边帮我一起探索地下室的情况。我们在里面根本没有找到任何不吉利的事物,但发现这间地窖的建筑是出自罗马人之手,还是让我们不由得一阵激动。每一道低矮的拱门、每一根粗大的柱子都是罗马风格的,这些罗马式建筑绝不是笨拙的撒克逊人后来修建的低劣之作,而是凯撒时代严谨、和谐的古典风格建筑。实际上,墙壁上满是诸如“P.GETAE.PROP……TEMP……DONA……”和“L.PRAEC……VS……PONTIFI……ATYS……”之类的铭文,已经多次探索过此地的古文物研究者应该对这些铭文很熟悉。 看见这些铭文里提及阿提斯,不由得令我为之颤抖,我曾读过卡图卢斯的作品,从中了解到有关这位东方神祇可怕的祭祀仪式的一些情况,人们对他的崇拜与对库伯勒的崇拜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诺里斯和我借着提灯的光线,尝试解读几块不规则的长方形巨石上几乎已经磨得看不出来的古怪图案,但我们什么也没有认出来。大部分人认为这些巨石以前应该是作祭坛之用。我们记得有一个图案,某种光芒四射的太阳图案,学者们认为这图案并非源出罗马,它还表明这些祭坛也只是罗马祭司们从某些更加古老、可能属于当地原住民的神庙里承继下来的,那些古老的神庙就建在同样的位置上。其中一块巨石上有些棕色污迹令我心生疑惑。它是巨石中最大的一块,处在这个房间正中心的位置,这块石头朝上的一面留有某些特征,显示上面曾经有火燃烧,很可能是焚烧祭品。 这就是我们在那间群猫蹲在门前嚎叫的地下室里看到的情景。我和诺里斯决定在这里过上一夜,我们让仆人把沙发搬了下来,还告诉他们不要在意猫咪在夜晚的活动。只有黑鬼子被我们带下来一起过夜,既是给我们作伴,也是因为它也许能帮上忙。我们决定把地下室那扇橡木大门紧紧锁上,这门是个现代复制品,上面留有一些开口用来通风。我们把门关好后,就亮着灯歇了下来,等待即将发生的一切。 这间拥有拱顶的地下室位于修道院的地基深处,毫无疑问,它距离那个能够俯瞰荒凉山谷、向外突出的石灰岩悬崖地表也有一段距离。虽然我并不知道老鼠们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但我十分确定这里就是那些行动慌乱、令人费解的老鼠的目的地。我们满怀期望地躺在地下室里守夜,我发现自己不时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有时已经在做梦了,黑鬼子在我脚边不安的动作又把我从梦中搅醒。这些梦并非什么好梦,而是像我前一晚做过的那个梦一样可怕。我再一次看到了那个闪着微光的洞穴,还有那个猪倌和他那群让人说不出口的满身真菌、在污秽里打滚的畜生。当我看向他们时,他们看起来似乎离我更近了,也更清楚了,他们看上去是那么清楚,我几乎能够看清他们的样貌。之后我确实看到了这群畜生中的一只皮肉松弛的样子,就在这时,我尖叫着惊醒过来,把黑鬼子也吓得跳了起来,而一直没有睡着的诺里斯大尉却哈哈大笑。诺里斯要是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发出尖叫,也许会笑得更厉害,也可能笑不出来。但我要到后来才记起自己当时看到了什么。极端的恐惧常常会以一种仁慈的方式让记忆暂时瘫痪。 当发生状况时,诺里斯把我叫醒了。我又在做那个同样的噩梦,诺里斯轻轻地摇了摇我,将我从梦中唤醒,他要我听那些猫咪的动静。实际上,外面传来了很多声音,我听到在紧闭的大门之外,从石头楼梯的顶端传来猫的尖叫声和抓挠声,仿佛噩梦变成了现实。而黑鬼子完全不在意门外的同类,正兴奋地沿着裸露在外的石头墙壁跑来跑去,我听到石墙中正发出老鼠急促奔走的嘈杂声音,和前一晚搅扰到我的声音一模一样。 一阵强烈的恐惧感从我体内升起,因为这里正在发生的异常状况根本无法用正常的理由来解释。这些老鼠如果不是只有我和群猫出于疯狂的幻觉才感知到的生物,那它们一定是在罗马时代遗留下来的石墙中四处打洞游走,而我此前以为这些墙壁是大块实心的石灰岩组成的……除非是这种可能,水流经过十七个多世纪的不断运动,在石墙里侵蚀出了多条蜿蜒曲折的隧道,啮齿类生物又将这些隧道磨得干净又宽敞……即便如此想,如同见鬼一样的恐惧却一点儿都没有消减,因为如果它们真是些活生生的害虫,为什么诺里斯却没有听到它们令人恶心的骚动声呢?为什么他催我去看黑鬼子的动作,去听外面的猫发出的声音,还含糊其辞地胡乱猜测是什么惊扰了这些猫? 当我努力保持理智,告诉诺里斯我认为自己到底听到了些什么的时候,急促奔跑的噪声消散了,只在我耳中留下一些残存的余响。这最后的一点声音还是向着地下退去,退向了比这间地下室还要更深的地下,就好像这整个下面的悬崖都被四处探求的老鼠打出了洞。诺里斯听了我的讲述,并不像我预期的那么怀疑我的说法,而是被深深地触动了。他向我打了个手势,要我注意门边的那些猫已经不再吵闹,就好像放弃了追逐已经跑丢的老鼠,而黑鬼子却突然之间又再度烦躁不安起来,他正疯狂地抓挠位于房间正中的巨型石头祭坛的底部,那里离诺里斯睡着的沙发要更近一些。 此时我心中对于未知的恐惧变得十分强烈。有些令人十分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我看到诺里斯大尉,这个更加年轻、更加强壮,自然而然也应更加唯物主义的人,竟和我一样深受震动,这可能是由于他从小就一直听着当地的传说,对这些传说极为熟悉的缘故。现在我们除了看着老黑猫抓挠祭坛底部,什么也做不了。黑鬼子的热情渐渐消退了,它不时抬起头来冲我发出求助的喵喵声,那是它希望我为它做些什么的时候才会发出的叫声。 这时诺里斯拿起一盏提灯靠近祭坛,检查刚刚黑鬼子抓挠过的地方。他沉默地蹲下身子,用手刮去了几个世纪以来生长在此、将前罗马时期的巨石与棋盘纹路的地板连接在一起的地衣。但他什么也没有发现。就在他要放弃努力时,我注意到一处微小的细节,虽然这细节暗示的情况我已经想到了,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诺里斯,我们因为这个发现着了迷,一同全神贯注地查看这不易为人察觉的细节。放在祭坛近旁的提灯的火焰正随着空气的流动而微微摇曳,灯火闪烁虽然轻微却确定无疑,我们之前并没有发现这里有空气流动,气流定是从诺里斯刮开地衣后露出的地板与祭坛间的裂缝里出来的。 那天晚上剩余的时光,我们一直待在灯火通明的书房里,紧张不安地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做。发现在这座受到诅咒的建筑底部,竟有比已知由罗马人建造的最深的石室还要深的地窖,而且三个世纪以来,好奇的古文物研究者们竟然从未想过可能存在这些地窖,即便没有遇到种种不祥的事情、听闻种种不祥的传说,光是这一发现也足够我们感到兴奋了。此时,我们对这件事更加着迷,但接下来到底是听从迷信故事的警告,放弃我们的搜索并永远离开这座修道院,还是满足我们冒险的欲望,不论在未知的深渊里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样的可怕事物都去勇敢面对,我们心中仍有疑虑。到了早上,我们决定采取一个折中方案,先去伦敦召集一队善于处理这类神秘事件的考古学家和科学家。这里应该说明一下,我们在离开地下室前曾经尝试挪开中间的祭坛,我们认为它是通往尚未为人所知的恐惧深渊的大门,却没有挪动它。到底什么样的秘密才能打开这扇大门,要靠比我们更有智慧的人来发现了。 我们在伦敦待了好几天,诺里斯大尉和我向五位杰出的权威人士讲述了我们发现的情况,由此做出的推测,以及当地传说中提及的奇闻轶事。这几位专家都是值得信赖的人,我们相信不管在未来的探索活动中发现怎样的家庭秘史,他们都会给予相应的尊重。我们发现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嘲笑我们,而是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由衷的同情。我没有必要把他们的姓名都列在这里,但我还是要提他们中的一个人,威廉·布林顿爵士,他当年在特洛德的发掘工作可谓举世瞩目。当我们一齐乘着火车前往安彻斯特时,我感到自己正站在即将揭开可怕事物真面目的边缘上,此时在世界的另一端,许多美国人听闻总统突然逝世而陷入一片悲痛的气氛正好能够体现我的这种感觉。 8月7日的晚上,我们抵达了艾格塞姆修道院,仆人们向我保证在我们离开期间没有任何异常事件发生。几只猫,也包括老黑鬼子,都表现得十分平静,房子中安置的捕鼠器也没有合起来过。我把客人们都安置在配置齐全的房间里,等待第二天再开始探索行动。我自己仍然睡在塔楼里属于我的那个房间,黑鬼子也窝在我的脚边。我很快就睡着了,却一直被噩梦侵扰。我在梦中看到一场罗马盛宴,就像是特里马乔举办的那种宴会,而主菜的餐盘盖之下就藏着一道恐怖菜肴。接下来我又一次梦到了那个该死的猪倌和他肮脏的畜生们在闪着微光的洞穴里。当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楼下传来日常活动的正常声响。那些老鼠们,不管是活生生地存在着还是只是我的幻想,这一夜都没有打扰到我,而黑鬼子也在安静地睡着。在下楼的时候,我发现房子里四处都是这样宁静祥和的气氛。我召集来的几位学者中有一位名叫桑顿,对心灵的超自然能力很有研究,他却荒唐地认为我之所以能看到这样的情况,只是因为某种力量希望我看到这样的情况。 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在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我们全体七个人带着照明能力很强的探照灯和挖掘工具下到了地下室,并在进去之后把大门拴上了。黑鬼子也跟着我们一起,它显得很兴奋,调查者们对它的这种状态不敢轻视,也没有因此就不让它跟来,实际上他们十分希望黑鬼子能在场,以防出现一些人类感知不到的啮齿类动物的行踪时它能帮得上忙。我们只是简单记录了一下那些罗马时期的铭文以及祭坛上的未知图案,因为其中的三个学者已经见过它们了,而且他们所有人都清楚这些铭文和图案的特征。我们把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最重要的中央祭坛上,不出一个小时,威廉·布林顿爵士就成功地把它向后撬起来了,用某种我不太知道的方法保持住了祭坛的平衡。 如果我们毫无准备就看到祭坛下面藏着这样骇人的事物,一定会被没顶的恐惧彻底击溃。在铺有砖块的地板中间,有一处近乎方形的洞口,洞口里面延伸着一段不规则的石头阶梯,阶梯磨损十分严重,中间部分差不多就是个倾斜的平面,阶梯上面堆积着大量人类的骸骨,或近似人类的骸骨,场面极为阴森恐怖。那些保持还算完整的骷髅看上去姿态十分惊恐,而在所有这些骸骨之上都布满了啮齿类动物啃咬的痕迹。从头骨上来看,这些死者简直就是极度弱智和呆小症患者,或者有些像猿类的原始人。在这段扔满骸骨的地狱阶梯上方,横跨着一条向下延伸的通道,看起来就像是从坚硬的岩石里凿出来的,从通道里能够感到有空气流通。这气流不太像是打开一个封闭的地窖后突然涌出的有毒气体,而是带着些清新和凉意的微风。我们没有多作停留,就在颤抖中着手在阶梯上清理出一段能够往下行进的走道。那之后,威廉爵士检查了墙上雕刻的痕迹,发现一件有些古怪的事情,从留下的刻痕方向来看,这个走道一定是自下而上打通的。 我现在必须仔细考虑,措辞也要慎重。 从布满啮痕的骸骨之中清出几节向下的阶梯后,我们看见前方有亮光。那不是神秘的磷光,而是透进来的日光,这亮光只能是通过能够俯瞰荒凉山谷的悬崖上不为人知的裂缝射进来的。这些裂缝从外面看的话几乎不易察觉,这不仅是因为这个山谷完全没有人居住,还因为悬崖太高,又向外突出,只有乘坐热气球才能仔细研究悬崖的表面情况。又往下走了几步之后,我们被眼前的景象夺去了呼吸,那位心灵超能力调查员桑顿一下子就晕倒在他身后的人怀里,接住桑顿的人也因深受震惊而感到一阵眩晕。诺里斯那张圆圆胖胖的脸此时惨白一片、毫无生气,他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发出一声含混的尖叫。而我想自己当时所能做的就是倒抽一口凉气,发出嘶嘶的吸气声,并用手捂住自己的双眼。在我身后的人是这个团队里唯一一个年纪比我还大的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喊出了一句老套的惊叹,“我的上帝!”我此前从未听过像他这般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这七位教养良好的人士中,只有威廉·布林顿爵士还能保持镇定,更值得称赞的是,他带领着整个团队前进,一定是第一个看见那幅恐怖景象的人。 在我们眼前出现的是一个高大无比的闪着微光的洞穴,洞穴向远处延展开去,人眼根本看不到尽头,这是一个充满无数谜团和恐怖暗示的地下世界。这里有一些建筑物,还有些建筑的遗迹,在惊恐的一瞥之间,我看到许多古怪的坟墓,看到巨石以原始的方式围成了一个圈,看到一个穹顶低矮的罗马时期的建筑遗迹,一个平铺开的撒克逊建筑群,还有一个早期的英格兰大型木质建筑物,但所有这些在地面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面前都不值一提。离阶梯只有几步远的地方,铺开了一片混乱堆积的人类骸骨,或者至少是和阶梯上的那些一样差不多像是人类的骸骨。它们就像是泛着泡沫的大海一望无际,有些已经支离破碎,而剩下的还保持着完整的骨架,或保持了一部分完整的骨架。这些还能看出完整骨架的无一例外都维持着恶魔一般狂怒的姿势,不是在击退某些威胁到它们的事物,就是怀抱同类相食的意图正紧紧地抓着其他骸骨。 人类学家特拉斯克博士弯下身子辨认那些头骨的时候,他发现这些头骨存在着不同程度的退化情况,令他感到极为困惑。他们在进化程度上大多比皮尔当人还要低一些,但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肯定要算是人类。他们中有许多进化程度较高,还有一小部分头骨属于思维敏锐的高级进化类型。所有的骸骨上都有啮咬的痕迹,大多是老鼠留下的,但有些则是类人生物的齿痕。与它们混杂在一起的是一些老鼠的细小骸骨,这是那支致命大军遗落的成员,正是它们为这首古代史诗画上了句号。 我不知道在经历了那天令人毛骨悚然的发现之后,我们中还有谁能够精神健全地活下去。不论是霍夫曼还是于斯曼,他们都无法构思出比我们七个人曾在其间蹒跚而行的闪着微光的洞穴更让人无法置信、更令人发疯般地厌恶的野蛮怪诞的场景了。我们在一个又一个揭开的真相面前跌跌撞撞地行进着,尝试暂且不去想这些事情在三百年前,或是一千年前、两千年前,甚至上万年前发生时的场景。这里就是地狱的候客厅,当特拉斯克告诉桑顿有一些骷髅在最后的二十代或更多代里一定已经退化到四足兽的地步时,可怜的桑顿再一次晕了过去。 当我们着手去研究那些建筑遗迹时,恐惧在我们心中不断叠加。那些四足兽似的东西,和它们偶尔由两足类生物补充进来的新成员,都被圈养在石头筑起的牲畜棚里,在它们最后因为饥饿或对老鼠的恐惧而精神失常时,它们一定曾经冲破过这些石头围栏。它们曾经数量十分庞大,显然是由那些低劣的蔬菜养肥的,那些蔬菜的遗迹还能从一些比罗马时期更古老的巨型石头容器底部找见,不过只是一些有毒的青贮饲料罢了。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我的祖先会有那样大片的园地了,老天啊,我要是能忘记这一切该有多好!我根本就不用问为什么要养着这群牲畜。 威廉爵士提着他的探照灯站在罗马时期留下的废墟之中,他正大声解释迄今为止我所听闻过的最令人震惊的一种祭祀仪式,他还讲到库伯勒的祭司将寻找到的远古祭礼的食谱与他们自己的混合在了一起。诺里斯尽管是个见惯战争场面的人,当他从英格兰建筑中走出来时,却连路都走不直了。他想着那里应该是个屠宰场和厨房,但进去后竟然看到了他熟悉的英格兰式器具,读到了他熟悉的英文涂鸦,其中年代最近的涂鸦还是1610年留下的,这实在是让他无法接受。我无法走入那个建筑,发生在那栋建筑里的恶鬼行径正是靠着我的祖先沃尔特·德·拉波尔的一把匕首才终结的。 我敢进去的只有那座低矮的撒克逊建筑,这栋建筑的橡木大门已经脱落了,我在那里面发现了一排可怕的石筑牢房,牢房共有十间,上面还保留着生锈的栅栏。其中三间牢房里面还有居住者的遗骸,所有的骷髅都进化到了高阶,在其中一具骷髅的食指骨上我还找到了一个刻有我家族徽的图章戒指。威廉爵士在罗马式小教堂下面发现了一个地下室,里面有几间年代更加久远的牢房,但这些牢房里什么也没有。在这些牢房下面还有一个低矮的地窖,里面放着一些箱子,箱子里整齐地摆放着骸骨。在其中一些箱子上还有用拉丁文、希腊文以及弗里吉亚方言刻下的内容相似的可怕铭文。与此同时,特拉斯克博士掘开了一座史前坟墓,里面死者的头骨只和大猩猩的比起来更像人类一些,头骨上面还刻有难以形容的表意符号。面对如此之多的恐怖场景,我的猫一直保持着闲庭信步的姿态。有一回我看见它高高地蹲坐在一座骨头堆积而成的小山上,场面十分诡异,令我不禁疑惑在它琥珀色的双眼之后是否也藏着什么秘密。 这片闪着微光的区域曾经反复以噩梦的形式向我预兆它的存在,在约略掌握了它背后隐藏的可怕事实之后,我们转向了洞穴那一眼看去深不可测的漆黑深处,悬崖透进来的光线根本无法照亮里面。我们只往里走了很短的一段距离便停下来了,因为我们觉得洞穴深处隐藏的秘密不是人类应该知道的,我们将永远无法得知那里有着怎样一个不可见的幽冥世界张着漆黑的大口等待我们。虽然我们没有深入洞穴,不过就在我们身边便有许多事物足以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了。我们没有走多远,探照灯就照见了无数可憎的深坑。老鼠们曾在这些深坑里面享受盛宴,后来突然没有食物再补充进来了,这支贪婪成性的啮齿类大军就被逼去啃食那些饱受饥饿之苦却仍然活着的畜群,再之后,它们从修道院里喷涌而出,这便是当地农民永远无法忘记的那场历史性的毁灭浩劫。 上帝啊!这些令人作呕的黑暗深坑里都是被锯断剔净的骨头和打开的头骨!无数个世纪积累下来的猿人、凯尔特人、罗马人,还有英格兰人的骸骨充塞着这些噩梦般的深坑!这些深坑有一些已经填满了,没人敢说它们曾经到底有多深。剩下的我们用探照灯也照不见底,只留给我们不可名状的无尽幻想。我想起了那些在这可怕地狱的黑暗中四处摸索的倒霉老鼠,它们若是跌进了这样的陷阱里,会怎么样呢? 当时我在一个可怕的深坑边缘差点儿滑了一跤,就在那一瞬间我心中升起令人心醉神迷的惧意。我一定是陷入了良久的沉思,因为当我回过神来时,除了圆圆胖胖的诺里斯大尉,团队里的其他人都不见了。这时,从那漆黑无际的远方,比我所知还要更深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声响,我看见我的老黑猫就像一位生有双翼的埃及神明一样超过我向前飞奔出去,径直冲入了那个属于未知世界的无底深渊。我就跟在它身后不远处,因为片刻之后我就不需再犹豫了。那声响是魔鬼诞下的老鼠们急促奔走的可怕声音,它们总是在寻求新的恐惧,并决心将我一路引领到更深处,哪怕下面就是深处地心、咧嘴狞笑的洞穴,那是疯狂的无面神奈亚拉托提普随着两个没有形体的白痴笛子手的笛声漫无目的地嘶吼的地方。 我的探照灯没电了,但我仍在跑着。我听到一些声音、一些哀嚎,还有一些回响,但盖过这一切声音慢慢升起的是那邪恶又狡诈的疾步声,慢慢升起,升起,就像是一具僵硬、浮肿的尸体从油腻的河水中缓慢地浮了起来,河水穿过一座又一座玛瑙筑成的桥,仿佛永无止境,直到流入一片漆黑溃烂的大海。有什么东西和我撞了个正着,这是个软乎乎、圆滚滚的东西。这一定是那些老鼠,是那支像黏糊糊的凝胶一样、以死者和生者为食的贪婪大军……为什么这些老鼠不能像一个德·拉波尔家族的人食用不该吃的东西那样,吃掉一个德·拉波尔家族的人呢?……战争吃掉了我的儿子,他们都该死……还有那些扬基佬用烈焰吃掉了卡法克斯,烧死了我的祖父德拉普尔,也烧毁了我们家族的秘密……不,不,我告诉你,我不是那个闪着微光的洞穴里的恶魔猪倌!我在那个皮肉松弛、长满真菌的东西身上看到的也不是爱德华·诺里斯的胖脸!谁说我是德·拉波尔家族的人?……他活着,我的儿子却死了!……一个诺里斯家族的人怎么能够拥有德·拉波尔家族的土地?……我告诉你,这是妖术……那条身上有斑点的蛇……我诅咒你,桑顿,我要让你好好看看我们家族做了些什么,把你吓晕过去!……该死的,尔等臭不堪闻,我将教尔等乐享此般滋味……尔等可愿如此为我所伇?……玛格那玛特!玛格那玛特!……阿提斯……Dia ad aghaidh's ad aodann……agus bas dunach ort!Dhonas's dholas ort,agus leat-sa!……Ungl……ungl……rrrlh……chchch…… 他们说,三个小时后在黑暗中找到我时,我就在说着这些话。他们发现我在黑暗之中蹲伏在诺里斯大尉已经被吃掉一半的圆胖尸体上,我的猫正跳着撕扯我的喉咙。现在他们已经炸掉了艾格塞姆修道院,也把我的黑鬼子从我身边带走了。他们私下里悄声说着与我的世代承袭及经历有关的可怕传言,并因此把我关进了汉威尔这间有栅栏的屋子里。桑顿就在我隔壁的屋子里,但他们不允许我和他交谈。他们也尝试着压下有关那座修道院的大多数事情,禁止将其外传。当我谈起可怜的诺里斯时,他们就诅咒我怎么能犯下如此骇人之事,但他们必须知道那件事不是我做的。他们必须知道那是老鼠们做的,那四处游走、急促奔跑的老鼠们,它们蹦跳奔跑的样子使我永不得安眠。这些该死的老鼠在这间屋子填充着垫料的墙壁后互相竞走,诱我陷入比我所知所见更为深刻的恐惧。这些别人永远听不到的老鼠,这些老鼠,这些墙里的老鼠。 (臧舟 译) 不可名状 The Unnamable
此篇创作于1923年9月,发表在1925年7月的《诡丽幻谭》上。许多评论家将本文视作洛夫克拉夫特对于自己创作风格的一种调侃。这是洛夫克拉夫特创作的第一个将背景设定在阿卡姆的故事,也是他所创作的第一个与“伦道夫·卡特”有关的故事,虽然故事里并没有提到卡特的名字,但在另一个关于“伦道夫·卡特”的故事《银钥匙》里,洛夫克拉夫特表示卡特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小说家,便隐晦地暗示了这篇故事。而小说的另一位主角乔尔·曼顿,实际上是洛夫克拉夫特以自己的朋友莫里斯·W.莫为原型创作的。此人是虔诚的清教徒,经常会围绕类似的主题与洛夫克拉夫特展开争论。
一个秋天的傍晚,在阿卡姆的老墓园里,我们坐在一座早已荒废的十七世纪的坟墓上,思索着关于不可名状之物的故事。墓园的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柳树,它那粗壮的树干几乎已经完全吞噬了一块铭文早已模糊不清、难以辨认的古老墓碑。看着这颗巨大的柳树,我异想天开地谈论起了它雄伟粗壮的根茎从这片尸骸满地的古老泥土中汲取到的养料——那些阴森可怖、不宜提及的养料;朋友反驳了我的胡言乱语,并且告诉我在过去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从未有人在这座墓园里下葬,因此除了那些寻常的养料之外,这里已经没剩下什么东西可以滋养那棵柳树了。此外,他还补充说,我时常谈论的那些“不可名状”与“不宜提及”的故事也都极其幼稚,与我在作家圈子里低下的地位倒是非常相称。我过于喜好在故事的结尾用一些场景或声音将故事的英雄吓得目瞪口呆,无能为力;让他们再没有勇气、言语或是联想去述说他们所经历的事情。但朋友却告诉我,我们只能通过自己的五官,或是我们的宗教体验来感知事物;因此几乎不可能去谈论那些无法用可靠的事实,或是准确的神学教条——最好还是那些公理会教徒的信条,加上一切修正过的传统观念以及阿瑟·柯南·道尔爵士所补充的东西——进行清晰描述的事物或场景。 面对我的这位朋友,乔尔·曼顿,我总是疲于争辩。他是伊斯特高中的校长,在波士顿出生长大,并且像其他新英格兰人一样对于生活中出现的那些纤细而微妙的隐晦暗示视而不见,甚至还为此得意自鸣。他认定,只有那些真实客观的寻常经历才具备美学的意义,而艺术家们不应该侧重于通过行为、狂喜与惊异去唤起强烈的情感,应该通过对日常事务进行精确而又详尽的临摹来保持平和的兴趣以及对艺术的鉴赏力。他尤其反对我专注于那些神秘与不可思议的事物和情节;因为,尽管他比我更加相信那些超自然的事物,但是他却拒绝承认它们在文学创作中亦十分普遍。对于他那清醒、务实而又逻辑严谨的心智来说,一颗心灵倘若能从逃离每日繁重乏味的俗务中获得极大的快乐;倘若能在厌倦了实际存在所具备的陈腐式样后,抛去习惯与常态,对图像进行独创而又戏剧化的重组并从中获得无上的喜悦,那实在是几乎不可思议的事。在他看来,一切事物与情感都有着固定的尺寸、性质、缘由与结果;虽然他隐约知道人们的心智偶尔也会抓住某些几乎没有几何形状、无法归类、也毫无用处的幻想与感觉,但是他相信自己有理由画下一条武断的界限,将那些寻常市民无法经历也无法理解的事物排除在外。此外,他几乎敢肯定,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不可名状的”。但是,像他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观念,听起来可一点儿也不聪明。 虽然,我很清楚与一个始终生活在阳光里,并且安于现状的传统人士进行这些充满想象力的抽象争论是徒劳无功的;可是,我们身边的某些东西触动了我,让我变得比平时更加热衷争辩。那些崩塌的板岩墓碑,那些年长而可畏的森林树木,还有这座铺展在我们周围、一直被女巫侵扰着的古老小镇里的那些历史悠久的屋顶,全都一同鼓舞着我的精神,敦促我继续捍卫自己的工作;而我很快便将自己的主旨推进到了对手的领地。事实上,想要展开一次还击并不困难,因为我知道乔尔·曼顿实际上对许多老妇人口中的迷信思想——甚至是一些早已被那些久经世故的人所抛弃的观念——半信半疑;他相信那些身在远方的垂死之人会突然闪现,相信过去的先人会在那些曾映照过他们完整一生的窗户玻璃上留下自己的痕迹。为了让这些乡村老妪的耳语传闻变得更加可信,我此刻强调了另一个观念,坚称地球上存在某些幽灵般的东西——它们与相对应的物质实体是分离的,却同时又从属于其对应的物质实体。这个观点主张我们可以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着某些超越了一切寻常概念的奇异现象;因为如果一个死人能够将某些清晰可见,甚至可以触碰的自身形象传送到半个地球之外,或是将这些形象延续数个世纪之久,那么怀疑那些荒废宅邸里充满了奇异而又拥有知觉的事物,怀疑古老的墓园里拥挤着世代遗留下来、没有形体的智慧存在,又如何能算得上是荒谬可笑的事情呢?此外,既然灵魂为了让自己显灵能够不受任何物理法则的限制,那么凭着直觉去想象那些活着的死物所具备的模样——或者完全没有形状——又怎么能算得上是过分夸张呢?而且,对于那些观察它们的旁人来说,这些模样肯定是完全地、让人毛骨悚然地“不可名状”。同时,我怀着些许热情向自己的朋友担保,那些反映了此类主题的迷信“常识”仅仅是人们在缺乏想象力或者心智不够灵活时导致的愚蠢结果。 暮色渐渐逼近,但我们都没有停止讨论的念头。曼顿似乎对我的观点不屑一顾,同时也对自己的立场深信不疑——这无疑也是他为何能成为一位优秀教师的原因——他迫切地想要驳斥这些说法;而我却太过相信自己的立场,害怕被人击败,因此也不愿意停止回击。最终,夜幕降临,远方的一些窗户里开始隐约地闪现出灯火的光亮,但我们却没有动。我们在坟墓上寻到的坐处非常舒适,而且我也知道自己那位沉闷乏味的朋友肯定不会介意身后不远处那座根基松动的古老砖墙建筑上如同洞穴般的裂缝,更不会在意那座夹在我们与最近的光亮道路之间摇摇欲坠、早已荒废的十七世纪老宅中包藏的纯粹黑暗。于是,在黑暗中,在那座靠近荒废宅邸、早已开裂的坟墓上,我们谈到了“不可名状之物”。在朋友结束了对我的讥讽之后,我提起了那个最遭他嘲笑的故事,并且向他讲起了那些隐藏在这个故事之后的恐怖证据。 我的故事名叫《阁楼的窗户》,它被刊登在1922年1月的《耳语》上。在许多地方,尤其是美国南部与太平洋沿岸地区,书商们甚至会因为那些傻瓜懦夫的抱怨而特意将那期杂志从书摊上撤下来;但是在新英格兰,它却并没有引起轰动,人们只会为我的夸张叙述耸耸肩膀,不以为意。他们断言,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那个东西根本不可能存在;而这个故事仅仅是另一个疯狂的村野传说而已。当年容易受骗的科顿·马瑟牧师也曾愚蠢地将类似的传说编写进了他那本内容混乱的《基督徒在美洲的光辉事迹》中,然而这些传说缺乏根据和验证,他甚至都没敢将这桩可怖事件所发生的具体地点写下来。而我根据这些零星的古老神秘故事发挥创作时所用的手法也拙劣得让人无法忍受——完全是一个反复无常、观念抽象的三流作家才具有的文笔。马瑟牧师的确曾提到了那个东西出生时的情况,但是除了一些卑劣而又哗众取宠的人之外,没有人相信故事里的其他内容——例如,它后来长大了,并且会在晚上透过窗户望着房间里的人们;它的精神与肉体都隐匿在某座房屋的阁楼里;而数个世纪后的某一天,某个人看到了它出现在窗户边的模样,结果由于无法描述它的样子最后吓得连头发都变白了。所有这些桥段都是无法忍受的垃圾,就连我的朋友曼顿也都毫不犹豫地坚持这一点。于是,我告诉他自己曾找到过一本写于1706年到1723年间的古老日记,并且向他讲述了我在日记里发现的东西——这本日记是我在一堆家族文件中发现的,发现的地方距离我们坐着的位置不到一英里;同时我也告诉他,在我的家族里,的确有一位祖先的胸口上曾存在着日记里描述过的伤疤。此外,我还告诉他,其他人也对那一地区充满恐惧,而且这里世代流传着许多传说;甚至有毫无虚构的记录显示,在1793年的时候,曾有一个男孩进入了某座废弃的房屋,想要去检查一些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最后却发疯了。 这是件非常怪异的事情——也难怪那些敏感的学者们在谈到清教徒时期的马萨诸塞州时总会不寒而栗。几乎没有人知道在当时那副表象之下还暗涌着些什么——虽然鲜为人知,可像是这样阴森可怖的溃烂脓疮却会不时地在某些可怖片段中腐败地冒着气泡,翻滚上来。对巫术的恐惧像是一道可怕的光线,照在了人们那被镇压的脑海里翻滚搅动的思绪上,但即便如此,这也不过是些细碎琐事。那时没有美丽;没有自由——现在的人能够从建筑风格、家传遗物以及那些讲述狭隘神圣观念的恶毒布道中清晰地察觉到这些束缚。可是,在这件生锈的铁束衣中潜伏着胡言乱语的骇人恐怖、堕落扭曲与邪魔崇拜。事实上,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不可名状”的典范了。 任何人都不应该在入夜之后阅读科顿·马瑟所著的第六本书。在这册邪恶可憎的古籍中,科顿·马瑟丝毫没有委婉含蓄的意思,而是公然地诅咒起来。他的语气如同一个犹太人先知一般严苛,同时又简洁镇定得后人无可企及。他提到那头野兽的诞生,那个更像野兽而不是人的东西——那个长着一只污浊眼睛的东西;同时,他还宣称如果那些总是高声尖叫、酒醉不醒的可怜人有这样一只眼睛的话,肯定就会被其他人绞死。他只敢写下这些东西。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书里都没有一点暗示。也许,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却不敢将它们写下来。有些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没有人敢将它们说出来——他们常常悄声谈论某座房屋里有一扇挂着锁的大门通往阁楼的楼梯。那处房产属于一个膝下无子、生意破产而且深陷痛苦的老人,他曾在一座人们刻意回避的坟墓边竖起了一块空白的板岩墓碑。但是没有任何公开的线索显示他们为何要谈论这些东西,然而或许有人能追溯出足够的含糊传说,而所得到的真相足够让胆小的人血液冻结。 而我发现的那本先祖流传下来的日记记录了一切;那些悄声谈论的暗喻,还有那些鬼祟而含混的传说。那些传说提到人们会在窗户边看见一些长着一只浑浊眼睛的东西出现在夜色里,或是出现在靠近树林的荒废草地上。曾经那东西在一条阴暗的山谷小道上袭击了我的祖先,并在他的胸口上留下了犄角抵撞的伤痕,还在他的背上留下了像是猿猴爪子造成的抓伤;而当人们从那东西踩踏过的尘土中寻找足迹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些混杂的痕迹——其中有些像是裂开的蹄子,而另一些则隐约地像是类人猿的掌爪。还有个邮递员说他在黎明前月光稀疏暗淡的那段时间里,看见一位老人在草甸山上追逐、呼喊着一个可怖地大步行进、难以形容之物,而且有很多人相信他。1710年的一个夜晚,某个膝下无子、早已破产的老头被葬在了自家房子后面的墓穴里——就在那座空白的板岩墓碑附近。很显然,就在这个时候,一些奇怪的传说跟着流传了起来。他们从未打开通向阁楼的大门,而是将整座房子搁在那里。人们畏惧那座房子,将它完全荒置废弃了。有时那里面会传出一些声响,人们便会开始窃窃私语、战栗发抖;并且由衷地希望那只锁着阁楼房门的锁足够结实。后来,牧师公馆里发生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没有人生还,甚至没有留下一具完整的尸体,于是人们放弃了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传说逐渐蒙上了一层鬼怪的色彩——我觉得那东西,如果它是个活物的话,肯定已经死了。但关于过去的记忆却依旧令人毛骨悚然地徘徊不去——它如此隐秘,反而更加让人觉得阴森恐怖。 在我叙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朋友曼顿逐渐安静了下来。我意识到自己的叙述打动了他。当我停顿下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报以嘲笑,而是极其严肃地询问起了那个在1793年发疯的男孩——他可能也是我小说中主角的原型。我补充说这个孩子的确值得注意,并且向朋友讲述了那个孩子为什么会走进那座早已荒废而且被人们刻意回避的房屋——因为他相信窗户上会滞留一些难以察觉的影像,而这些影像就映射着那些曾在玻璃前坐过的人们。因此男孩爬上那座可怕的阁楼,想去看一看里面的窗户,因为有些传说称人们看见那扇窗户后面有东西,但他最后却发狂一般尖叫着从里面跑了出来。 当我讲述这一段往事的时候,曼顿依旧保持着若有所思的模样,但仍渐渐恢复到了他仔细分析时的那副神情。为了能继续讨论下去,他勉强承认世界上的确存在着某些不同寻常的怪物;但他同时也提醒我,即便是自然界中最为病态扭曲的产物也并不是“不可名状”的,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通过科学系统的方法进行描述的。我对他清晰的思路与固执的坚持表示钦佩,并且继续补充了一些我从年岁已高的长者们那里收集到的更进一步的发现。我坦白地告诉他,这些后来流传开的鬼怪传说与某些比任何生物更加骇人的幽灵有关。这些幽灵有着野兽般的模样,偶尔清晰可见,偶尔却只能通过触碰感知它们的存在。它们漂浮在无月的夜空之中,侵扰那栋古老的房子,侵扰房子后面的坟墓,也侵扰着那座位于房子附近、有着无字墓碑与新芽树苗的墓园。正如未经证实的民间故事所讲述的一样,不论这些幽灵是否真的抵撞——或是扼死过——任何人,它们都带来了一种强烈而持久的影像;最近的两代人早已忘记了大部分与之相关的故事——或许是因为没有多少人再去思索这些事情了——但是那些非常年长的当地人却依旧对这些幽灵怀有模糊的恐惧情绪。然而,从艺术的角度来考虑,如果人类心智所投射的灵体被怪诞地扭曲了,那么我们该怎么样用清晰的叙述来表达——或者描述——这种由恶毒与混乱的扭曲所创造的、如同膨胀的恶毒云雾一样的幽灵呢?它本身就是一种对于自然的病态亵渎。再进一步,倘若一个已经死了的、噩梦般的杂种怪物用它的大脑投射出了它的灵体,老实说,这样如同云雾般的恐怖不正是完美的、令人惊声尖叫的不可名状么? 时间已经非常晚了。一只安静得不可思议的蝙蝠擦过了我的身旁,而我相信它也碰到了曼顿,因为虽然我看不见他,但我觉得他抬起了自己的胳膊。不久,他说话了。 “可是,那座有着阁楼窗户的房子依旧荒废着,现在正耸立在某个地方?” “是的,”我回答说,“我见过那地方。” “你在那里发现任何东西了吗——在阁楼里,或是别的地方?” “在屋檐底下有些骸骨。那个男孩可能就是看见了那些东西——如果他太敏感的话,根本不需要任何残留在窗户玻璃上的影像,就足以把他吓疯了。如果那些骨头都来自同一个东西,那么这东西肯定是一个让人歇斯底里、疯狂错乱的畸形怪物。若将那些骨头留在这个世界上,那绝对是亵渎神明的罪过。因此我拿着麻袋又返回了那座房子,将它们带到了房子后面的坟墓边。我把它们扔进了一个洞口里。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你该看看那颅骨。它有着四英寸的角,但却有着一张和你我差不多的脸。” 终于,我感觉到曼顿的的确确打了个寒战。他已经靠得很近了,但他的好奇心却没有受到挫折。 “那窗户玻璃上呢?” “都不见了。一扇窗户连窗框都不见了,另一扇窗户的菱形窗孔里也看不到一丁点儿玻璃的痕迹。那些窗框的样式——是那种公元1700年之前的格子窗模样。我觉得这种没有玻璃的状态已经持续有一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了——也许是那个孩子打破了它们,如果他真能撑住的话;传说也没提到这些事情。” 曼顿又陷入了沉思。 “我想去看看那座房子,卡特。它在哪里?无论有没有玻璃,我都必须去那儿探索一番。还有你抛下那些骨头的坟墓,还有那一座没有铭文的坟墓——这整件事情肯定有点儿恐怖。” “你的确见过它——就在入夜之前。” 朋友的反应比我预料的还要紧张,因为在一点点无害的戏剧化叙述之后,他神经质地向后跳去,躲开了我,切切实实地呼喝出一种大口吞咽空气的喘息声。他的喘息释放了一缕先前的压抑。那是一阵非常古怪的呼喝,但更可怕的是,这阵呼喝得到了回应。因为,当那声音激起阵阵回音的时候,我听到沥青般的黑暗里传来了一阵嘎吱作响的声音,接着意识到我们身边那座被诅咒的老房子上的一扇格子窗被打开了。由于其他的窗框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脱落了,因此我也知道被打开的窗框一定是那扇依旧依附在可憎阁楼窗户上但玻璃早已完全脱落的窗框。 接着阴冷、作呕的空气汇成了一股有毒的气流,从那个可怖的方向吹了过来,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刺耳的尖叫声。那声音就在我身边不远,从那座埋葬着人与怪物、令人惊骇的、裂开的坟墓里传了出来。下一刻,某个体型无比巨大但却不知为何物的东西开始疯狂地冲撞着,将我从所坐着的可怕座位上撞了下来,让我四脚朝天地摔倒在这可憎的墓地里那片树根盘绕的泥土上;同时坟墓里传出了一阵闷声的喧闹,那其中有沉闷的喘息,有飕飕的风声,让我不由得幻想弥尔顿笔下那一大群堕入地狱里的畸形灵魂就居住在那处漆黑无光的阴暗里。令万物枯萎的冰冷狂风汇成了一个漩涡,接着松动的砖块与灰泥开始嘎嘎作响;但在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我已经陷入了仁慈的昏迷之中。 虽然比我年轻一些,但曼顿却有着更强的适应力;因为虽然他伤得更重,但我们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我们俩分别躺在两张相邻的病榻上,稍后不久我们便得知自己正躺在圣玛丽医院里。工作人员纷纷好奇地围了上来,告诉我们是如何被送到这里来的,盼望着能让我们恢复记忆。我们很快便从他们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经过——一位农夫在中午时分发现我们躺在草甸山后面一处偏僻的田地里,那地方距离老墓园有一英里之遥,据说过去曾有过一个屠宰场。曼顿的胸口上有两处严重的伤口,另外在背上也有几处不太严重的割伤或抓伤。我伤得并不严重,但全身都覆盖着一些令人困惑不解的伤痕,其中有些像是鞭子抽打的痕迹,有些则是挫撞造成的伤害——包括一个裂蹄的蹄印。很显然曼顿比我知道的要更多一些,但他没有向迷惑而好奇的医生们透露一字一句,却先问起了我们的受伤情况。在得知了具体情况后,他说我们被一头凶狠的公牛撞伤了——但是,他很难描述那只动物的位置和模样。 当医生与护士都离开之后,我怀着敬畏低声地问了一句: “老天啊,但那是什么?那些伤口——它像是什么样子?” 而当他低声地说出那个我隐约猜想到的东西时,我觉得一阵眩晕,甚至无力为此欢呼雀跃—— “不——根本不是那样。它到处都是——像是一团凝胶——一团淤泥——不过它还是有形状,一千种恐怖到没法记住的形状。我看到了眼睛——还有一块污点。它是地狱——大漩涡——终极的憎恶与亵渎。卡特,它是不可名状的!” (竹子 译) 盛宴 The Festival
洛夫克拉夫特曾在1922年12月去过马布尔黑德,并在1923年10月根据当时的经历写出了这篇阴森恐怖、神秘莫测的小说。虽然金斯波特这一城镇的名字最初出现在《可怕的老人》中,但是在这部小说中确定了其原型,也就是马布尔黑德。这篇作品则发表在《诡丽幻谭》的1925年1月刊上。
1925年1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恶魔的能力,可使无形之物化为有形,使人看见。
——拉克坦提乌斯 纵使远离了家乡,东方的海洋仍让我着迷。黄昏时分,在山的那边,浪花拍打着岩石,夜幕中升起了第一颗星星,柳树的枝条肆虐地舞动,大海就在那里。祖辈们叫我去那边的古城,就是那新雪铺满了陡升的道路,好似顶端就是毕宿五星闪耀的地方,我吃力地在不是很厚的积雪中前行,去往那座我素未谋面却一直心生向往的古城。 此时正是耶鲁节,虽然人们又称它为圣诞节,但他们很清楚这节日远比伯利恒、巴比伦、孟菲斯和人类的历史久远得多。就在节日当天,我终于来到了这座古老的海边城市。在盛宴被禁止的日子里,我和本族人来到这儿,要延续盛宴的传统;祖先要求我们每个世纪都要有一场盛宴,这样那原始的秘密就不会从记忆里消失。我的家族历史久远,三百年前就已到这片土地上定居。祖先是一群怪人,偷偷摸摸地从南方那令人沉醉的兰花园搬到这里,在学会那些蓝眼睛渔民的语言之前,他们的语言也是不同的。现在我的族人分布各地,唯一的共同记忆就是没有人能够理解的神秘仪式;那一晚,只有穷困又孤零的我,被过往的传说牵引着,来到了这座古城。 之后我到了山顶,被积雪覆盖的金斯波特在黄昏中显现;古旧的风向标、尖塔、屋梁、烟囱、码头、小桥、柳树、墓地,全都尽收眼底。狭窄的街道蜿蜒陡峭,像是没有尽头的迷宫,令人目眩;迷宫中央的高地上是一座教堂,似乎并没有受到岁月的侵蚀。另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宫则是由那些殖民时代建成的房屋构成,就像小孩子用积木搭起的一样,形状各异、分布散乱。房屋的外墙和斜顶也披上了雪白的装束,配上陈旧的模样,就好像张开了的灰白翅膀。黄昏的光亮下,一扇扇玻璃窗反射出光芒,融入了以猎户星座为首的历史久远的星辰队伍。海浪冲刷着朽烂的码头,沉默、永恒的大海就在那里,我的族人就曾经漂过大海,才来到了这片土地。 在通往山顶的道路旁,可以看见一座更高的山,在风中凄凉地耸立着。那是墓地,黑色的墓碑犹如巨人腐烂了的手指一般,阴森地透过雪地嵌在那里。没有他人足迹的小路显得万分孤寂,我想自己有时能听到远处骇人的嘎吱声,像是矗立于风中的绞刑架随风作响。1692年,我的四名族人曾因魔法事由被绞刑处死,但我并不知道执行地点在哪里。 小路沿着向海的斜坡蜿蜒而下,我留神倾听夜晚小镇应有的愉快声音,但毫无所获。考虑到当下的时节,感觉这些老辈的清教徒可能正在进行着我不熟知的圣诞仪式,以及那悄然无声的炉边祷告。这样想着,我便不再找寻欢乐之声,也不去探寻徒步旅者的踪迹,而是一直沿着灯火通明却又万籁悉寂的房屋,在幽暗的外墙下行走。微风夹杂着海水的味道,吹拂着老旧的商铺和海边的客栈。荒芜崎岖的小路旁,帘子遮挡着住户的小窗,借着那灯光,柱状门廊上的怪异门环反射着光亮。 我看过这里的地图,知道找寻本族人的路径。历史久远的传说应该会让族人知道我的到来,并对我表示欢迎。我加快脚步,穿过后街来到了圆形广场,铺满石板的小路上覆盖着新降下的雪,我踩着新雪走向青草巷。老地图很准确,一路上我畅通无阻;阿卡姆的人说这里通了电车,我想一定是说了谎,因为我头顶上没有任何电线。或者,就算是有轨电车,轨道也早被雪埋了。我很庆幸自己选择了步行,从山上放眼望去,这银装素裹的小镇景色分外美丽。现在我迫切地希望敲开族人的家门——青草巷左手边的第七户,有着古老的尖屋顶的二层小楼,早在1650年之前就已建造完备。 我来到楼前,室内亮着几盏灯,透过菱形的古老窗玻璃向里望去,屋内基本上还都保持着古老的状态。房屋的二楼悬垂在青草蔓生的街道之上,几乎要和对面房屋的二楼连在一起了,就像是一条隧道,下面石头堆砌的门阶完全未沾染上雪。虽然没有人行道,但许多房门建得很高,要走过两段带有铁栏杆的台阶才可以进屋。因为我对新英格兰还很陌生,这样的房屋建筑对我而言实在奇怪。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它是这般样式。尽管这景象令我欣喜,但如果一尘不染的雪地上有些足迹,街道上有些行人,帘子并未遮挡那么多的窗户,我也许会更加沉醉其中。 当我叩响古旧的铁门环时,那声音竟令我有些害怕,大概是因为我还对族里的传统有些陌生,又在这萧瑟凄凉的夜晚身处因怪异习俗而异常寂静的小镇吧。叩门声得到响应时,我竟感到毛骨悚然,没有听到丝毫的脚步声,门就开了。看见门口站着一位面色淡然,身穿睡袍和拖鞋的老人,我才渐渐安下心来。他打手势表明自己不会说话,在随身带着的蜡板上用尖笔写道:欢迎。字体古朴典雅,浑厚高雅。 随即他招呼我走进了一间构架较低,点着烛光的屋子,屋顶上有巨型的椽子,屋内只有几件十七世纪暗色系的家具。往日的风格在这屋内被完美地呈现出来。巨大的壁炉旁是一台纺车,虽说今天是节日,但仍旧有一位身穿宽松衬衣、头戴阔边女帽的老妇人背对着我,弓着腰安静地纺织。这地方非常潮湿,令人奇怪的是他们竟然不生火。屋子的左边有一把高背长椅,面向一排挡着帘子的窗户。虽然我也不是很确定,但椅子上面好像是坐着人的。眼里所见的一切都令我厌烦,之前平缓的恐惧变得更加强烈。越看老人那张平淡的面容就愈发令我害怕,他的双眸从不转动,皮肤酷似蜂蜡。我最终确定那根本不是人脸,而是一张像恶魔般巧妙的面具。但那松弛无力、戴着古怪手套的双手,却在蜡板上写下了和蔼的话语告诉我,在去往盛宴场所前,还得再等一会儿。 老人接着用手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堆书,然后便离开了房间。我坐下来准备读书的时候,注意到那尽是些旧得发霉的书籍,有老摩利斯特狂妄的《科学的惊奇》;约瑟夫·格兰维尔的惊恐书籍《对撒都该人的胜利》,1681年出版;女巫猎人雷米吉乌斯1595年里昂版的《恶魔崇拜》;其中最骇人的莫属疯狂的阿拉伯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死灵之书》,还是由奥洛斯·沃尔密乌斯所译的拉丁语版本,属于禁书。我之前从没读过这本书,但早就听闻了其中骇人的谣传。由于没人同我讲话,我甚至可以听到外面的标牌在风中作响,还有戴着软帽的老妇人安静纺织时轮子转动的呼呼声。这间屋子,以及屋里的人和书,在我看来都恢诡谲怪、令人心慌。但毕竟是祖辈们的传承将我召唤至此,我也决心融入其中,期待怪异事情的到来。我努力去读那本被人们诟病的《死灵之书》,结果出人意料,我竟在恐惧的伴随下沉迷于书中的内容,但是这内容对于充满理智和良知的人来说太过可怕。正在头脑中勾勒书中的情节时,我听到对着高背长椅的一扇窗户被关上了,可声音却像是被偷偷打开一般,那声音令人厌烦,打乱了我的思绪。紧接着又有呼呼的声音,但却不是老妇人的纺织机发出来的,老妇人在努力纺织的声音,以及陈旧的钟表不停摆动的声音几乎掩盖了那个声音。之后,我便觉得高背椅上的人不见了。老人穿着靴子和宽松的老式服装回来时,我正战战兢兢地读书,他进来后便坐在了长椅上,于是从我的位置就看不到他了。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是紧张焦虑的,手里拿着亵渎神灵的书令我更加不安。十一点的钟声响起之时,老人站起身,去位于角落里的一个有着雕刻图案的巨大衣柜处,拿出了两件连帽斗篷,老人自己披上一件,另一件围在了终于停下了乏味纺织工作的老妇人身上。两个人随后向外门走去,老妇人一瘸一拐地拖着脚步。老人拿起我一直读着的那本书,一边招呼着我,一边将头巾围在了那张冷淡的脸或是面具上。 从屋内出来,我们走进了暗无月色的夜空下,走进了这古老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古镇。天狼星在头顶上方俯视着一切,弯曲的小路呈网状遍布开来,窗帘遮挡着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围着头巾、穿着斗篷的人们悄然无声地从家家户户向外涌出,在这条街上组成了声势浩荡的队伍,一起走过嘎吱作响的标牌、历史久远的外墙、茅草盖的屋顶和菱形的窗户。穿越陡峭的小路,两旁破旧不堪的房屋相互交叠,路过广场和教堂墓地时,人们走路时照明的提灯摇摇晃晃,映出了一群可怕的“醉汉”。 在寂静的人群中,我紧紧跟在无声的老人身后。人们的肘部不断推搡着我、胸部和腹部的挤压也很强烈,但感觉起来却是异常柔软。整个过程中,都看不到任何人的面孔,所有人也都缄默不语。骇人的人潮长队一直蜿蜒而上,在小镇中心的一座高山上有一条小巷,一座不同寻常的白色教堂就在那里。人群靠近教堂时,便聚集在了一起。黄昏时分,我在路边山顶看向金斯波特小镇时,就见过这座白色教堂,但现在,毕宿五星好像正闪耀在骇人的塔尖上,这景象令我瑟瑟发抖。 教堂周围有一片空旷的场所,墓地的一部分矗立着幽灵般的墓碑,铺了一半的方形场地上大部分雪都被风吹散了,带有老式尖屋顶和突出外墙的旧宅排列在边上。死亡之火在墓穴上空跳跃,却异于寻常,没有投下任何影子,展现出恐怖的景象。走过墓地,就没有什么房屋了,虽然在这漆黑的夜晚根本看不清小镇的景象,但我还是望过山顶,看到了港口上空星星闪烁的微光。有那么一会儿,拿着提灯的人们为了赶上默然进入教堂的人群,在穿过曲折的小巷途中,摇晃的提灯映出的影子令人毛骨悚然。我在门口等着人群涌入漆黑的门廊,所有掉队的人也都跟了上来。老人拉着我的衣袖示意我进去,但我执意想最后一个进去。最终,我还是跟在阴险的老人和纺织的老妇人后面进入了教堂。一跨进门内,就进入了熙熙攘攘、充满未知黑暗的庙宇中。我扭头看了下外面的世界,墓地的磷光在山顶的小路上投射出了惨白的光亮。与此同时,我竟不禁打了个寒战。虽然由于刮风的缘故已经没留下什么雪了,但在门口附近的地上还有几处积雪。就那么瞥了一眼再看回屋内,我的眼睛像是出了问题一样,看到人们似乎抹去了我的足迹,或者说是故意要抹去我的足迹似的。 所有提灯产生的光亮在这暗无边际的黑暗中也只是萤萤之光,进入教堂的人们几乎都消失了。人们排着长队从教堂长椅之间走向墓穴的地板门——就在讲坛前面令人厌恶地开着个大口,人们正悄无声息地向里面蠕动。我一言不发地跟着人群走下众人踩踏过的阶梯,进入了阴冷潮湿、令人窒息的地下室。这群夜间行进者弯弯曲曲的队伍似乎很可怕,我看着他们参差不齐地进入古墓便觉得更加胆战心惊。人们从墓穴地板上的裂洞滑步下去,片刻之后,我们就在粗糙的石质楼梯处向下走,那楼梯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狭窄的螺旋梯不仅潮湿,还散发着极其难闻的味道。螺旋梯无休止地向下延伸直至山体的内部,一路途径滴水石块建成的单调石墙和脱落的砂浆。下行过程中人群鸦雀无声,充斥着恐惧。我注意到一段墙体和阶梯的构成材质发生改变后,不寒而栗,因为那好像是从坚石中雕刻出来的。最令我困惑的是,竟然丝毫听不到人群的脚步声,也更无回声可寻。更为漫长的下行路程之后,我看见了一些侧通道,或是从未知的漆黑深处连接至此的通道。这样的通道很快就多了起来,像是晦暗的、充满未知威胁的地下墓穴,其腐烂所发出的刺鼻味道令人难以忍受。我们一定是自上而下地穿过了整座山,并身处金斯波特小镇土地的下方了。这座古老小城竟由蛆虫在此隐秘之处造就了这般邪恶的洞穴,一想到这里,我就又不寒而栗起来。 我随后看见惨白的光亮在奇怪地闪烁,听到了黑暗中流水的声音。我不由得脊背发凉,因为我实在是厌恶黑暗所带来的一切,极度期望祖辈们不曾将我召唤到这古老的仪式中。随着阶梯和通道变得越来越宽阔,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微弱的长笛声发出的靡靡之音,哀婉幽怨;瞬间,山体内部广阔的景象展现在了眼前——菌类遍布了宽广的河岸、呈柱状喷射而出的火焰是病态的浅绿色;来自深海的一条宽广油腻的河流冲刷着海岸,流向远古海洋深处的黑暗海湾。 接下来所见的景象令我几乎晕厥——在那不洁的无边黑暗中,巨大的毒菌、喷射的火焰和黏滑的水流使我喘着粗气,披着斗篷的人群绕火焰柱围成了一个半圆。这就是耶鲁的仪式——比人类历史久远,也注定将比人类存在得更为久远;是至日和春季约定远离雪的原始仪式,是火焰与常绿、灯光和音乐的仪式。在地狱般的洞穴中,我眼看着他们进行仪式:敬拜病态的火焰柱,黏滞的植被在萎黄的强光中闪烁着绿色,人们将其剜出几把扔进水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同时,我还看到了在远离光亮的地方,有着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蹲了下去,吹奏着令人不悦的笛声。听着那笛声,我觉得里面仿佛夹杂着令人恶心的声音和隐约的颤动,这声音源于散发着恶臭的黑暗。所有景象中最令我心生畏惧的则是那燃烧着的焰柱——难以置信,它从深远的地下像火山般猛烈地喷薄而出,却又不像正常的火焰那般有影子投下,同时火焰里充斥着硝石以及肮脏有毒的铜绿;虽然它一直处于熊熊燃烧之中,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有的只是死亡和腐烂的阴冷。 引领我的老人正朝着那可怕的火焰旁蠕动,朝着他所面对的围成半圆的人群,做着僵硬的仪式动作。仪式进行到某个阶段时,人们会卑躬屈膝的行礼,特别是老人把带在身上的、让人厌恶的《死灵之书》举过头顶的时候;因为祖辈们的记载,我被召唤至这场盛宴,所以我也跟着做了所有的行礼。老人随后向黑暗中半隐半现的吹笛人打了个手势,那软弱无力的曲调就变成了另一种声音稍大一些的调子,突如其来改变了的曲调带来了难以想象、出乎意料的恐惧。切身感受着这种恐惧,我摔倒在长满了地衣的地上,令我惧怕的不存在于在这个世界或外面的世界中,而只存在于疯狂的宇宙的星辰之间。 令人恶心的冷焰光芒之后,是难以想象的黑暗,一条怪诞、平静、未知的油腻河流正从地狱的裂缝中涌来。一群杂种一般、经过训练后变得温顺并长有翅膀的东西有节奏地扑闪着。就算是极好的视力也捕捉不到其完整的样貌,抑或是极好的头脑也记不住其完整的模样。它们并不同于乌鸦、鼹鼠、秃鹰、蚂蚁、吸血蝙蝠,更不是已腐烂的人类躯干,而是一些我回忆不起来,也绝不能回忆起来的东西。它们柔软地飞落下来,用蹼状的脚和膜状的翅膀合力飞行。接近参加盛宴的人群时,围着头巾的人们会抓住并骑在它们的身上。沿着没有光亮的河段,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进入恐怖的地道,有着毒素的泉水从那里流向可怕的、察觉不到的海洋。 纺织老妇人已随着人群先行离开了,老人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我拒绝了他的指示——抓一只怪兽,像其他人那样骑行离开。我摇晃地站起来时,看见那个身影模糊的笛手消失在视线内,但那两只野兽还在旁边耐心地等候。由于我畏缩不前,老人拿出尖笔和蜡板写道,我的祖辈在这古老的地方创立了耶鲁敬奉仪式,而他则的确是我祖辈们的代理人;按照教令,我理应回来参与其中;而最神秘的仪式也会在接下来进行。他用苍老的手写下这些之后,我还在犹豫,为了证明所言属实,他从宽松的长袍里取出了一枚印章戒指和一块表,上面都有我家族的徽章。这绝对是骇人的证据,因为我之前从记载的旧资料中得知,那块表早在1698年就已经和我的高曾祖父埋葬在一起了。 老人随即摘下了头巾,指着脸上的某些家族特征,但是这对我来说除了恐惧外别无其他,因为我早就确信那张脸就是一个恶魔似的蜡制面具。那两只怪物开始暴躁地抓扯地衣,此时,我注意到老人也开始焦躁起来了。当其中一只开始摇摇晃晃、缓缓走远的时候,老人迅速转身拦下了它。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将原本充当他头部的蜡制面具给弄掉了。因为那噩梦般的怪物就位于我们来时的石梯上,我根本无法原路逃离。在我疯狂的叫喊声招来所有隐匿于这恶心深沟里的恐怖军团之前,我奋力跳入了那条油腻的、河流汩汩地流向海洋裂缝的地下河;奋力跳入了土地内部恶心的腐烂汁液中。 醒来时,我已身在医院。他们告知我,黎明时分在金斯波特港口附近发现我时,我的身体已经被冻得半僵,紧贴在偶然漂过的帆桅上。他们说,我昨天晚上,走错了一条山岔路,并跌下了位于橙点的悬崖,这都是他们从雪中发现的痕迹推测出来的。然而,我也没有辩解什么,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这里的一切都是错误的:透过宽广的窗户,能够看见成片的屋顶,但只有五分之一是老式建筑;我还能听到街道外面有轨电车和汽车的声音。他们坚称这里就是金斯波特,我也不能对此反驳什么。听他们说这家医院位于小镇中心的高地上,紧挨着教堂墓地附近时,我陷入了神志失常的状态。为了让我接受更好的治疗,他们把我送往了阿卡姆的圣玛丽医院。我确实喜欢那里,因为那里的医生十分慈悲。他们帮我借到了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图书馆内馆藏的阿尔哈兹莱德的《死灵之书》。他们说过一些关于“精神失常”的事情,并认同我应该忘掉脑中困扰着自己的痴念。 所以我再次读了那骇人的篇章,竟加倍地战栗,因为我多少已经知道了些里面所讲述的东西。我之前见过那场景,所留下的足迹也可以算是证据,我最好可以永远忘记之前所见过的一切。在清醒着的时候,没有人能够令我想起什么,但是我的梦中充满了恐惧,为此我不敢再具体写下来了。我只敢引用一段话,这段话是由糟糕的中古拉丁语所写,我将其译成英语如下: “最下方洞穴,所存之物不为眼所能视,因其怪异恐怖。受诅之地,死灵还生,附之身形,无头却有恶念居其中。智如魔法师伊本·斯查卡巴奥所述:幸之巫师之身无存于墓,幸之巫师之骨灰未撒于城镇之暗夜。古谣传,恶魔之魂不急于离其墓中尸骨,待大蛆啃噬尸骸为止。恶之生命从腐尸中出,愚之大蛆而后狡黠,胀至尺寸惊人,而使大地受灾。原大地之毛孔,而被暗凿大洞,原本爬行,而已学走路。” (张琦 译) 金字塔下(或与法老同囚)

Under the Pyramids or Imprisoned with the Pharaohs

本文写于1924年初,是洛夫克拉夫特与美国著名魔术师哈利·胡迪尼合作的一篇作品,连载于1924年5月、6月、7月的《诡丽幻谭》。当时,在《诡丽幻谭》老板J.C.亨内伯格的介绍下,哈利·胡迪尼结识了洛夫克拉夫特,并向后者讲述了一次自称是在埃及旅行时发生的真实历险。洛夫克拉夫特却对此毫无兴趣,甚至觉得那只是魔术师的胡编乱造。但是,由于胡迪尼向他支付了一百美元的预定金(这在当时并不是个小数目),洛夫克拉夫特最终还是把故事写了出来。作品完成后的署名原本是哈利·胡迪尼与H.P.洛夫克拉夫特两人,但J.C.亨内伯格认为,故事既然以第一人称叙述,若出现两个作者名可能会让读者感到混乱,于是在经过沟通后删除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名字。后来直到1939年本文再版时,编辑才将洛夫克拉夫特的名字重新放上去。哈利·胡迪尼本人非常喜欢这篇故事,之后继续给洛夫克拉夫特提供了一些合作的机会。在1926年,胡迪尼还曾打算邀请洛夫克拉夫特以及作者的朋友C.M.埃迪,一同合作一本揭穿宗教奇迹骗局的书籍《迷信之癌》,然而这一计划最终因为胡迪尼的意外去世彻底终止。本篇故事原名叫《金字塔下》,但是洛夫克拉夫特与妻子索尼娅·格林前往费城度蜜月时意外地将手稿遗落在了普罗维登斯的火车站。于是,他在蜜月期间用打字机重写了一份手稿,并最终换上了《与法老同囚》这个名字。
I 神秘的事物总会彼此吸引。自从表演那些不可思议的壮举而声名鹊起后,我便听说和经历了不少离奇怪异的事情——而由于职业的关系,人们总是试图将它们与我个人的兴趣和行为联系在一起。在这些事情中,有些琐碎无趣;有些引人入胜、充满戏剧性;有些则会召来一段危险而怪异的经历;还有一些事情更会让我潜心从事大规模的历史和科学研究工作。这当中的许多事情我都已向他人叙述过,而且今后也将一如既往地毫不讳言;但有一件事我却始终不愿提起,若非这家杂志的出版商从我的家人那里听来了一些模糊的传言,又对我进行了一番盘问与说服,我是决计不想再提起这件事情的。 这段让我至今依旧守口如瓶的经历发生在十四年前,在我非正式拜访埃及的那段时间。我有许多理由不愿再提起它。首先,我极不愿意向数以万计涌入金字塔的游客们揭露一些他们显然毫不知情,然而却又确凿无疑的事实——开罗当局不可能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但他们却一直在努力掩盖真相。其次,我不喜欢叙述一段由我自己的奇妙想象占主导地位的古怪经历。我所看见的——或者自以为看见的——一切显然并没有发生;那些东西应该发源自我在那段时候阅读的一些有关埃及历史与古文物的书籍,而当时我身处的环境也诱使我在这一主题上做出了许多无端揣测。不过,这种想象造成的刺激,在被一段实际经历的恐怖事件所带来的惊骇放大之后,无疑让那个许久之前的怪诞之夜显得恐怖至极。 1910年1月,在完成了英格兰的演出后,我与澳大利亚的几座剧院签订了巡演合约。在这趟旅途到来之前,我仍享有一段可供自由支配的日子,而我决定将其间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去自己感兴趣的地方旅行上;所以,在妻子的陪伴下,我愉快地横渡过海峡,登上了欧洲大陆,然后在马赛搭上了开往塞得港的“P.&O.马尔瓦号”客轮。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做了个决定,准备在最终动身去往澳大利亚之前,先去拜访位于下埃及地区的几处重要历史遗迹。 这是一段惬意的旅途,作为一名暂别舞台的魔术师,许多发生在我身上的趣事为整段旅途增色不少。为了能享受一段宁静的旅程,我本打算在旅途中隐姓埋名;但当看到一位同行焦躁地试图用一些寻常把戏取悦观众时,我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忍不住重复了他的表演,并做出了些许超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给我的化名旅程带来了毁灭性的破坏。我之所以要提起这件事情,是因为它带来了一连串的后果——当我在一船即将前往尼罗河河谷各个地区的游客面前揭露自己身份时,我本该预见到其中一部分后果的。在那之后,我不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认出来,而我与妻子所期望的那种平静而又默默无闻的旅行生活也跟着被一同剥夺了。我原本想要通过旅行体验那些新奇的事物,结果却常常被一群民众当成新奇的东西围观。 我们本指望能在埃及寻找到一些独特、神秘而又令人印象深刻的景象,但当客轮抵达塞得港,乘客们纷纷乘坐小筏子离船上岸后,眼前的景象却让我们大失所望。我们看到了一片低矮的沙丘,还有一串串飘在浅水洼里的浮筒,以及一座平淡无奇的欧式小镇——除了一尊巨大的德·雷塞普斯雕像外,几乎没有什么让人感兴趣的东西。这让我们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些更值得我们度过假期的地方。经过短暂的商量之后,我们决定立刻动身前往开罗与大金字塔,然后再北上旅行至亚历山大港——不论这座古老的都市会呈现给我们怎样一副古希腊—罗马式的风格,我们都会从那里搭乘客轮前往澳大利亚,不再多做停留。 去往开罗的铁路旅行尚算能够忍受,而且只花了四个半小时。在抵达伊斯梅利亚之前,我们时常能在窗外看见苏伊士运河。再晚些时候,我们还能从窗外那些修复后中王国淡水渠上尝到些许古埃及的风韵。接着,在旅途的终点,我们看到了在垂暮之中闪闪发光的开罗;那好像是一群闪烁的星辰,但当我们抵达巨大的中央车站时,所有闪烁的星辰全都融合成了一片绚丽的光辉。 然而,等待我们的依然是沮丧与失望。除了拥挤的人群和他们身上的服饰之外,我们视野所及之处全然是一幅欧洲的景色。一条普通寻常的隧道将我们带到了一片拥挤着四轮大马车、出租车与有轨电车的广场。四周高大建筑上的电灯将这座广场照得璀璨华丽。我看见了那座不久前才被重命名为“美洲寰宇”的剧场,我曾徒劳地想要在那里登场演出,后来却只能以观众的身份出席。我们坐在出租车中沿着合理规划出的旷阔街道一路飞驰,最终停在了在谢菲德酒店前;在饭店、电梯,以及随处可见的英美奢侈品的包围下,神秘的东方与悠久的过去似乎已经变得非常遥远了。 但是,第二天,我们却兴致勃勃地沉溺进了仿佛一千零一夜般的氛围之中;在蜿蜒的小路以及开罗那充满了异国风情的天际线中,那个被哈伦·拉希德统治着的巴格达仿佛又再度鲜活了起来。按着手里的旅行指南,我们沿着摩斯基街一路向东,穿过以西结广场,寻找到了本地人居住的区域。但是,不久之后,我们便被一个吵闹的导游给缠上了。他自称是这方面的行家——虽然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证明并非如此。我后来才意识到,我本该在旅馆里聘请一位有执照的导游。那个男人面容修整,有着一副奇特的空洞嗓音,是个相对干净整洁的家伙。他自称阿卜杜勒·里斯·勒·卓古曼,看起来就像是一位法老,而且似乎在他那类人中颇有威信;但是,后来警察却公然宣称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人,而且还告诉我们在他们这里任何有些权力的人都可以称为“里斯”,而“卓古曼”不过是当地的旅游团领队——“dragoman”——这个词的拙劣变体而已。 阿卜杜勒带我们参观了许多只会在书中,或是梦中才能看到东西。古老的开罗本身就是一本故事书,一场梦境——狭窄的街道组成的迷宫弥漫着芬芳的秘密;布满阿拉伯式花纹的露台与凸肚窗相会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充满东方风情的车水马龙所组成的大漩涡中夹杂着奇怪的叫喊、劈啪作响的鞭子、咯吱前行的马车、叮当碰撞的钱币、尖声嘶鸣的驴子;多彩的长袍、面纱、头巾与伊斯兰小圆帽组成了一个万花筒;运水车与托钵僧,猫与狗,算命者与理发师;除此之外,蜷缩在小室里的瞎子乞丐正在发出的声声悲鸣,而一成不变的深蓝色天空所精巧勾勒出的宣礼塔上,则传来了伊斯兰唤礼官呼喊出的洪亮颂歌。 那些搭着屋顶、更为安静的集市同样诱人。调料、香水、薰香、珠子、地毯、丝绸、黄铜——马蒙德·苏莱曼老人盘腿蹲坐在他盛粘胶的玻璃瓶前,而那些喋喋不休的年轻人则在一根老旧的古典石柱的凹陷顶端研磨芥子——那是一根罗马时期的科林斯式立柱,可能是从临近的赫利奥波利斯 (1) 带过来的,因为奥古斯都麾下的三支埃及军团中的一支曾驻扎在那里。历史的沧桑开始混合进了异域的风情。然后是清真寺与博物馆——我们拜访了这些地方,并努力让自己心中那些对阿拉伯风情的迷醉不要屈从于博物馆中那些无价珍宝所带来的阴暗魅力。这本该是我们旅行的最高潮,当时我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中世纪时期阿拉伯世界历代哈里发所留下的荣光之上——他们所修建起来的雄伟寺庙与陵墓在阿拉伯沙漠的边缘构成了一片光辉灿烂、犹如梦幻般的大墓地。 直到最后,阿卜杜勒带领我们沿着莫哈默德·阿里大街一路走向古老的苏丹·哈桑清真寺,来到有侧塔护卫的阿布·阿尔·阿扎布之门前。在这座大门之后,有着陡峭高墙的通道一直向上延伸到了雄伟的堡垒里——据说萨拉丁用从那些已被遗忘的金字塔上开采下来的石块修建起了这座堡垒。日落时分,我们爬上了陡坡,绕着近代修建起来的莫哈默德·阿里清真寺四下活动,并从让人目眩的宣礼塔上俯瞰了神秘的开罗——那些精雕细刻的穹顶、纤细优雅的尖塔以及仿佛燃烧般的花园全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在距离城市较远的地方是新博物馆那罗马式的穹顶;而在那之后——越过神秘莫测、孕育了世代王朝与亘古岁月的黄色尼罗河后——便是利比亚沙漠那若隐若现、充满了险恶意味的绵延黄沙。那里波澜起伏、五光十色,因为充满了更古老的秘密而显得邪恶莫测。鲜红的太阳逐渐低沉,带来了埃及黄昏时分那严酷无情的寒意;而当它平稳地停驻在世界边缘之上时,仿佛就像是赫利奥波利斯中供奉的神明——地平线之日,拉·哈拉克提——一般。我们看到它那朱红色的火焰勾勒出了吉萨大金字塔那黑色的轮廓——当图坦卡蒙在遥远的底比斯登上自己的金色王座时,这座金字塔已有一千年的历史了。接着,我们意识到在那与阿拉伯世界有关的开罗所展开的旅行已经到此结束了,我们必须去一睹古老埃及的深邃秘密——那个处于黑暗年代、有着拉与阿蒙、伊希斯与奥西里斯的古老埃及。 待到第二天早晨,我们便动身前往金字塔。我们搭乘一辆维多利亚式马车穿过了青铜狮子守护着的雄伟的尼罗河大桥;驶过了有着茂密乳香树丛的兹雷德岛;然后又跨过了通向西岸较为矮小的英格兰式桥梁。我们沿着河滨路,在成排乳香树的遮蔽下,穿过了巨大的动物园,来到了吉萨地区的郊外——后来那里又修建起了一条专门通向开罗的新桥。而后,我们沿着谢赫·阿尔·哈拉姆路转向内陆,穿过一片郊外的旷地,并且看到了一些乏味无趣的水渠与衣裳褴褛的当地居民。直到最后,我们望见此次旅行的目的地隐约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划开了黎明的薄雾,在路边的水塘上构成了反转的倒影。正如拿破仑对他手下士兵所说的一样,四十个世纪的时光正俯瞰着我们。 接着,道路开始陡峭地向上延伸,直到最后我们抵达了米纳酒店与电车车站之间的中转站。阿卜杜勒·里斯很能干,帮我们买到了参观金字塔的游览券,而且似乎对那些拥挤、叫喊、粗鲁无礼的贝都因人颇为了解。这些野蛮人居住在一个稍远些的肮脏泥村里,并且会颇为讨厌地袭击每一位旅行者,但阿卜杜勒·里斯却能将这些贝都因人阻挡住,让他们保持在体面的距离上,不会贸然接近。这位导游为我们弄到了一对相当不错的骆驼,而他自己则骑上一头驴子,并且将我们骑乘的动物交给了一群酬劳昂贵却没多少用处的男人与男孩儿牵着。需要横越的旷野其实非常狭窄,所以那对骆驼几乎没派上什么用场,但这段颇有些麻烦的沙漠旅行却并没有让我们感到遗憾。 金字塔群坐落在一块岩石高地上,与其南侧紧邻的则是许许多多帝王与贵族的坟冢。这些坟冢修建在孟菲斯——这座早已作古的首都——近郊,与金字塔一同位于尼罗河西岸,吉萨偏南的地界上。早在公元前3400年到前2000年,此地曾欣欣向荣一片繁华。大金字塔就坐落在现代公路边——它由基奥普斯,或者说胡夫法老修建,那四百五十英尺的高度垂直耸入云霄。从它的位置向南,紧随其后的便是第二金字塔。它由基奥普斯的子嗣,法老卡夫拉修建。虽然比大金字塔稍小,但由于所处的地势更高,所以看起来甚至比大金字塔更加雄伟。而由法老孟卡拉于公元前2700年修建起来的第三座金字塔则要比前两座小得多。在岩石高地的边缘,第二金字塔的正东方,竖立着巨大而可怕的斯芬克斯雕像——不过,它的面孔可能被替换成了修建者,高贵的卡夫拉法老的巨型肖像。这尊巨像缄默不言、面带讥讽,却睿智得超越了所有人类与记忆。 其他地方还有些较小的金字塔以及一些小金字塔被毁坏后残存下来的遗迹,整个高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陷坑,那里面埋葬着仅次于王室的显贵阶级。这些陷坑上面原本修建着石室坟墓,或是在幽深墓道上方修建着石凳般的建筑结构,就像其他那些在孟菲斯地区的坟墓里发现的一样——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的波纳德墓室里也展览过这些东西。然而在吉萨,这些露在地上能看得见的东西早已被时间与抢掠者清扫干净了;只有那些被沙子填满,或被考古学家清理出来的岩石墓道依旧证明它们过去还存在着。每个墓穴都连接着一个小的礼拜堂,那些祭司或是亲属会在此献上食物,并向那些盘旋翱翔着的卡,或者说死亡的真义,进行祷告。那些小的墓穴会在各自的石头墓室或上层建筑中设有附属的小型礼拜堂,但金字塔中停设法老尊贵遗体的礼拜堂却是一座独立的神庙,每一个都在它相邻金字塔的东面,并由一条堤道通向宏伟的入口礼拜堂,或是岩石高地边缘的入口。 连接着第二金字塔的入口纪念堂几乎已被风沙给完全掩埋了。而今,它低陷在斯芬克斯雕像东南面的地下,敞着自己的入口,露出一小部分的遗迹。一直延续下来的传统将它称为“斯芬克斯神庙”;倘若斯芬克斯的确象征着第二金字塔的修建者卡夫拉,那么这种称呼似乎也说得过去。但是,早在卡夫拉之前也曾有过一些与斯芬克斯有关,而且让人觉得颇为不快的传说——可是不论它过去有着一副什么模样,法老都将它替换成了自己的面孔,好让人们在望向它的时候不会感到恐惧。这座雄伟的神庙中曾出土过一尊由绿闪石雕刻而成的、真人大小的卡夫拉雕像——如今它已被转移到了开罗博物馆里——当我看见那座雕像时,顿时觉得肃然起敬。时至今日,我仍不敢肯定整座建筑的挖掘工作是否已经完成了,但早在1910年的时候,它的主体结构还被埋在地下,而且在夜晚,神庙的入口还会被严严实实地堵起来。当时的挖掘工作由德国人主持,但后来发生了战争,或者其他某些事让他们没有继续挖掘下去。考虑到我当时的经历,以及某些在贝都因人中秘密流传但开罗民众却并不知情,或是不愿采信的谣言,我本该对这里的发掘进展多留个心眼儿——尤其是那条被人发现古怪地并排放置着法老雕塑与一些狒狒雕像的横向走道,还有走道里的某口竖井——但我后来还是忘记了。 我们骑着骆驼路过了道路左侧的木头警舍、邮局、药店和商店,然后匆匆拐了个弯,径直奔向东南,沿着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道登上了岩石高地。直到最后,我们终于在大金字塔的荫蔽下再度看到了茫茫的沙漠。而后,我们又骑着骆驼沿着这座宏伟石头建筑的基脚绕到了东面,俯瞰了下方散布着小金字塔的河谷。阳光之下,河谷的东面那永恒流淌着的尼罗河静静闪耀着光亮,而河谷西面广袤的永恒沙海也跟着泛出了些许微光。三座大金字塔阴森地耸立在近处,没有任何遮罩,清晰地显露出它们那用巨石构成的雄伟躯体。四下里还残留有一些巧妙而又合身的覆盖物。在那个属于它们的时代里,这些遮盖曾让几座金字塔显得既完整又光滑。 不久,我们便向下走向了斯芬克斯雕像,并在那双不能视物但却令人畏惧的眼睛所投下的注视中安静地坐了下来。在这块巨大的石头野兽身上,我们模糊地辨认出了拉·哈拉克提的符号,这个符号过去曾让人们错误地以为斯芬克斯雕像是某个较晚王朝留下的遗物;虽然黄沙已经覆盖了巨大脚爪之间的石碑,但我们仍记得法老图特摩斯四世 (2) 在上面刻印下的图案,以及他在还是一名王子时曾做过的那个奇梦。也就是这个时候,斯芬克斯面孔上若隐若现的微笑开始让我们感到有些不快,并让我们不禁想起了那些声称这个可怕怪物身下藏有地底隧道的神秘传说。传说称这些通道一直向下,向下,向下,一直连接到无人敢提及的深渊——这些深渊牵连某些远比我们所挖掘到的埃及王朝还要古老的秘密,而且还与古老的尼罗河众神中出现的那些有着动物头颅的怪异神明们有着一种不祥的联系。那时候,这只是一个我在闲暇时刻自问自答的古怪问题,而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意并没有当即显露出来。 接着,其他游客开始陆续赶了上来,于是我们继续前进来到了东南面五十码外、被沙子阻塞住的斯芬克斯神庙。我之前已经说过,它其实是一座大门,神庙后的铺道径直连接着高地上第二金字塔中的墓室礼拜堂。当时,它的大部分结构还埋在地下,因此我们爬下了骆驼,沿着一条向下的现代通道抵达了它那铺设有雪花石膏的通道,还有那由巨大立柱支撑起来的大厅。虽然如此,但我仍觉得阿卜杜勒与当地的德国随从并没有向我们展现所有的东西。在那之后,我们遵循着惯常游览金字塔高地的线路继续前进,详细参观了第二金字塔以及它东面墓室礼拜堂所留下来的奇怪遗迹;然后是第三金字塔和位于它南方的小型附属建筑以及位于它东面早已被毁坏的礼拜堂;接着是那些修建于十四、十五王朝的石墓与蜂巢结构;最后则是著名的坎贝尔墓——它那阴暗的竖井垂直下降了五十三英尺,一直连接到一座不祥的石棺。我们拉着绳子经过一段头晕目眩的降落之后,抵达了墓穴之中,接着一个帮我们牵骆驼的埃及人扫去了那些积累下来阻碍去路的沙子。 这时,从大金字塔那边传来的叫喊声打扰了我们的清净。一伙贝都因人在大金字塔边纠缠上了一群游客,声称愿意带领他们通向顶端,或是表演独自一人攀上金字塔又爬下来的壮举以炫耀自己的速度。据说登上金字塔再爬下来的最快纪录是七分钟,但许多健壮的酋长以及酋长之子向我们担保,如果能慷慨地付上一些小费给予足够的动力,他们能把这个时间缩短到五分钟。但他们没有得到这样的动力。不过我们倒是让阿卜杜勒领着我们登上了金字塔,并且因此目睹了一幅前所未见的壮丽景象——那其中不仅有远处闪闪发光的开罗,头顶皇冠的堡垒,以及金紫色的群山背景,还包括了孟菲斯地区的所有金字塔——从北边的阿布·罗瓦希到南面的达希尽收眼底。那座位于塞加拉的阶梯金字塔清晰而诱人地耸立在远方的沙漠中——它象征了从低矮的石质墓室逐步演变为真正金字塔的历史过程。紧靠着这座演化纪念碑的地方便是坡纳伯墓——距离南方底比斯城图坦卡蒙法老长眠的石头河谷足足有四百英里之遥。纯粹的敬畏再一次让我缄默不言。这样古老的景象,以及似乎聚拢徘徊在每一块古老纪念碑上的秘密,让我充满了敬畏与一种其他事物不曾带给我的广漠感觉。 攀登活动让我们疲惫不堪,而那些行为举止似乎全无品味体面可言却又纠缠不清的贝都因人则让我们感到厌恶。在两种情绪的混合之下,我们放弃了通过狭窄的内部通道进入任何金字塔的想法,不过我们看到几个强壮勇敢的游客准备钻进卡夫拉那座最为雄伟的纪念碑,展开一段令人窒息的爬行之旅。待支付了酬劳与小费并遣散了当地的保镖后,我们随着阿卜杜勒·里斯顶着午后的太阳一同骑着骆驼回到了开罗——不过,放弃进入金字塔游览让我们觉得有些后悔;这些通道的入口曾被匆忙地阻塞过,而某些沉默寡言、发现这些通道并在此考察的考古学家也曾试图隐瞒它们的存在。当然,乍看下来,这些谣言似乎大多毫无根据;可想来奇怪,一直以来,当局总是禁止游客在夜间进入金字塔,也禁止游客进入大金字塔最底层的通道与地穴。或许后者是因为人们担心某些心理精神上的问题——例如,如果游客们意识到自己正拥挤在一座巨大的实心建筑之下,且他们只能通过狭窄得只能容人匍匐爬行的隧道重返外界,那么这可能会对他们的心理造成一些影响,更别提那些通往外界的隧道随时都可能会因意外或是某些险恶的用心被堵上。不过这些目的地看起来是如此的奇异与诱人,让我们不禁下定决心,以后要尽可能地把握住机会再次造访金字塔高地。然而对于我来说,这个机会远比我所预料的要来得更早。 那天晚上,与我们一同旅行的几名成员在白天繁重的活动后都有些疲倦,所以我一个人跟着阿卜杜勒·里斯外出散步。我们穿过了如画般别致的阿拉伯人居住区。虽然曾在白天看过这里的景色,但我更愿意细细品味这些沉浸在暮色中的小巷与集市——尤其当厚重的阴影以及圆润的灯光交错照映在它们那迷人的魅力与奇妙的幻影之上时。当地居民聚集而成的人群逐渐变得稀疏,但是当我们在苏肯纳贞——或者说铜匠集市上——遇到一伙狂欢作乐的贝都因人时,四周再度变得吵闹和拥挤起来。他们的领头人,一个蓄着浓密胡须、傲慢地竖着土耳其帽的年轻人注意到了我们;而且显然认出了我那位能干、但却无比傲慢、举止轻蔑的向导。那位年轻人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善意。我想,或许,他被向导脸上那种古怪的像是斯芬克斯式的蔑笑表情给激怒了——我也时常生气又好笑地注意到向导的这幅神情;或者,他也可能不喜欢阿卜杜勒那种空洞而阴沉的声音。不论如何,辱没先祖的言语交锋开始变得激烈而又尖刻起来;不久,阿里·西枝——我听到陌生人在不用其他诨名的时候这么叫他——开始用力拉扯起阿卜杜勒的长袍来。这个举动很快遭到了反击,进而演变成了猛烈的混战。参战两方扔掉了他们虔诚珍爱着的帽子,倘若我没有介入并拉开双方的话,这场争斗甚至有可能发展到更加惨烈的境地。 起先,混战的双方似乎都不欢迎我的干涉。但是,我的坚持最终换取了他们的休战。他们阴沉而好斗地压抑着自己的愤怒,打理好自己的装束;接着,几乎是在突然之间,他们摆出了一副在乎自己尊严的模样,定下了一个关乎荣誉的奇怪约定——不久之后,我便从他们那里得知这是一个在开罗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习俗——约定的双方会在最后一个夜间观光客离开许久之后爬至大金字塔的顶端,然后通过一场午夜拳击赛来解决他们之间的争端。每一位决斗者都能召集一位助手,而整场格斗将在午夜开始,依照最文明的方式,按回合进行。这一计划激起了我极大的兴趣。首先这场较量肯定独特罕见又引人入胜;其次,光是想想于后半夜登上那座古老的石头建筑、在亏缺的苍白月色中俯瞰着充满古老风情的吉萨高地时所能看到的景象,就足以耗尽我的每一分想象力了!于是,我向阿卜杜勒提出了要求,接着我发现他非常乐意将我召集为自己的副手;然后,整个前半夜我一直陪同着他前往城镇里那些最为无法无天的地盘,进出各式各样的贼窝赌窟——主要是那些位于以西结区东北面的地界。阿卜杜勒在这些地方一个接一个地挑选组建出了一伙强大而又有着同样目的的恶棍,并将他们当作了自己拳击比赛时的靠山。 九点过后不久,我们这支队伍便骑着一群毛驴出发了。这些毛驴的名字总让我想起某些法老或是过去的一些游客——像是“拉美西斯”“马克·吐温”“J.P.摩根”还有“明尼哈哈”等等。我们慢悠悠地穿过了东西方风格混杂的街道迷宫,然后从由青铜狮子守护的大桥上跨过了桅杆林立、泥泞肮脏的尼罗河,接着冷静地在乳香树的阴影下慢跑在通向吉萨的大道上。整趟行程花了大约两个多小时的时间。直到最后,我们遇到了最后一批兴尽而归的旅客,经过了最后一班返回城内的电车,然后伴着黑夜、过往,以及幽灵般的弯月继续前进。 不久,我们看到了耸立在大道顶端的巨大金字塔群。它们看起来阴森恐怖,而且平添了一份阴暗而又古老的险恶意味——这是我在白日之下似乎不曾注意到的。即便是它们中个体最小的,也透着一丝让人战栗的寒意——因为它下面埋葬的不正是生活在第十六王朝的尼托克里斯女王么?那位让人难以琢磨的女王当初曾热情地邀请了所有敌人在一座位于尼罗河下的神庙中共享盛宴,然后又放水淹死了他们。接着,我想起了阿拉伯人口中那些关于尼托克里斯的神秘传说,也想起阿拉伯人会在某一月相之下有意识地避开第三金字塔。托马斯·穆尔在创作诗歌来抱怨孟菲斯的船夫时,肯定垂头丧气地想起了她。
那地底的女神居于阴暗宝珠之间,藏于荣光隐匿之处——那金字塔中的贵妇!
虽然我们来得很早,但阿尔·西枝与他的同伙却赶在了我们前面;因为我们看到了位于卡非·阿尔·哈拉姆的沙漠高地勾勒出了他们骑过来的毛驴的轮廓;从这里开始,我们必须离开正常的大道,不再前往米纳酒店,而是就此转向一处靠近斯芬克斯雕像的肮脏的阿拉伯人营地——因为如果我们沿着大道继续走下去的话,或许会被一些昏昏欲睡、算不上称职的警察看到,并被阻挡下来。那些肮脏的贝都因人将他们的骆驼与驴子拴在了卡夫拉宠臣的石墓上,然后我们被领着攀上了岩石,越过大金字塔前的沙地,爬上岁月模式的金字塔侧边。阿拉伯人都聚集在此。攀爬时,阿卜杜勒·里斯依旧给予了我一些帮助,虽然我并不需要。 正如大多数旅行者所知道的那样,这座建筑原本的尖顶早已被磨蚀掉了,只留下一个十二英尺见方、尚算平坦的平台。人群在这个奇怪的尖顶上围起了一个圈。稍后不久,沙漠中那面带讥讽的月亮也开始从上空俯瞰睨视着这块战场——若不是缺了那些拳击近台区的叫喊声,这场战斗简直和那些发生在美国二流运动俱乐部里的搏击没什么两样。但当我开始观摩这场较量时,我觉得这里面有着某些我们不那么期望的东西;因为以我这双略有些经验的眼睛来看,这场拳击赛中的每一次出拳,每一次佯攻,每一次防御都贴着“拖延时间”的标签。较量很快就结束了,尽管对于这种方式还有些疑虑,但当阿卜杜勒·里斯被宣布为获胜者时,我依旧感到了一些专有的自豪。 调解过程显然极其迅速。接着他们开始唱歌,称兄道弟,痛快豪饮,甚至让我很难想象他们之前还发生过吵闹与争斗。更古怪的是,我发现自己似乎逐渐取代了敌人变成了他们的关注焦点;凭借着我那一知半解的阿拉伯语,我觉得他们在讨论我的舞台表演,以及逃脱任何手铐与拘禁的演出。他们的谈话不仅显示这些人出乎意料地熟悉我的作为,而且还透着一种明显的敌意,以及对我那些逃生表演的质疑。我逐渐意识到那些曾盛行埃及的古老魔法并没有完全消失无踪,某种离奇而隐秘的学识所留下的些许碎片以及绵延不断的礼祭仪式在这些农夫与流浪汉中秘密地幸存了下来。而在这种沿袭风俗的影响下,一个古怪的“hahwi”,或者说魔术师,所展现出的高超本领往往会招来人们的愤恨与争论。我想起我那位声音空洞的向导阿卜杜勒·里斯看起来多么像是一位古埃及祭司,或者法老,或者那窃笑着的斯芬克斯雕像……不由得疑窦丛生。 接着,某些在顷刻之间发生的事情证实了我的猜测,并让我不由得诅咒起自己的无知无觉来——正是因为这种迟钝,让我参加了这场夜间活动,却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他们逐渐揭露出来的、空洞而又恶毒的诡计。虽然看起来毫无征兆,但阿卜杜勒无疑已经发出了某种难以察觉的信号,而整群贝都因人突然向我冲来;他们手持结实的绳索,并且飞快地将我牢牢绑了起来。不论是舞台上,还是舞台下,我一生中从未被人如此结实地绑住过。起先,我试着挣扎,但很快便意识到,没有人能从这二十多个强壮的野蛮人面前逃脱出去。我的双手被紧紧地绑在身后,膝盖被笔直地绑着,手腕与脚踝则被坚固的绳索结实地绑在一起。接着他们将一块令人窒息的破布塞进了我的嘴里,并用遮眼布紧紧地遮住了我的眼睛。然后,这些阿拉伯人将我扛在他们的肩头上,开始摇摇晃晃地走下金字塔。我听见我的前向导在奚落我,用他那空洞的声音愉快地嘲笑我,并向我保证我那奇妙的“魔法力量”很快将会受到极大的考验——虽然完成欧洲人与美国人所提供的挑战让我极度自负,但接下来的考验则会彻底剥去这些骄傲与自负。他提醒我,埃及是个非常古老的地方;这里充满了隐晦的秘密与古老的力量,而那些没办法用手中装置困住我的行家里手,是无法想象与理解这些秘密的。 我不知道自己被扛着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向哪个方向;因为身边的环境让我完全没有办法作出精确的判断。不过,我知道他们走得并不远;因为那些抬着我的人走得并不仓促,而且我被人抬在肩上度过的时间也令人惊异得短暂。这段令人困惑的短暂经历让我不论何时,只要一想到吉萨与那块位于它地界上的石头高地就几乎要不由自主地颤抖——因为,一想到游客们每日经过的路线距离那些当时存在、现在也肯定存在着的东西是多么的近时,我便觉得无比的压抑与苦恼。 我将要提到的那些邪恶异状并没有立刻浮现出来。那些阿拉伯人将我放了下来,扔在一片沙地而非石头上。然后,这些人用一根绳索绑住了我的胸口,拖着我走了几英尺,将我拖到了地面上一个边缘粗糙不平的开口旁边。稍后不久,他们便开始粗鲁草率地将我吊了下去。之后的经历无比漫长,仿佛耗费了千百万年的时光,我只知道自己被吊着放进了一口从石头中开凿出来的竖井里,并反复而笨重地撞在不规则的石头井壁上。我本以为这是高地上无数墓道中的一条,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下降的深度开始变得令人惊讶,乃至不可思议起来,这让我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无从推断。 我就这样被吊着向下降去,恐惧每一秒钟都在加剧。我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在完全实心的岩石层中下降,穿过如此遥远的距离却仍没有抵达这颗星球的核心,也不知道为何人手搓成的绳索能够将我放入这个位于地下、似乎无法及底的不洁深渊。但这些想法实在太过怪诞,所以相比起接纳这些想法,去怀疑我那焦躁不安的感官反而要更加容易。直到现在,我仍不能确定当时的情况,因为我知道当一种或多种感官被蒙蔽,或者当生活环境发生变化时,时间观念会变得极不可靠。但我很肯定,直到那个时候,我还保留了些许逻辑清晰的自我意识;我的脑海里有着一幅奇怪的图像,它真实到令人毛骨悚然,但这可以解释为某种缺少实际幻觉的大脑错觉,至少,我没有在这幅景象中加入任何由想象催生出的离奇幻象。 但并非是这些东西促就了随后到来的眩晕感。那种可怕的折磨是逐渐积累起来的,而这种较晚显现的恐慌最早则源于我下降的速度——在某个时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察觉到下降的速度正在加快。他们开始飞快放松那条仿佛无限长的绳索,让我以疯狂的速度向下坠去,狠狠地刮擦着竖井粗糙而狭窄的井壁。我身上衣服早已被撕成了破布,而且我觉得自己全身都在滴血,这种感觉甚至都盖过了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折磨人的疼痛。一种几乎无法分辨的不祥气味侵入了我的鼻孔;那是一种因陈腐与潮湿而产生的臭味,令人毛骨悚然,却又古怪地不像是我之前闻到过的任何味道。而且,在这种臭味之中却又隐约夹杂着一丝香料与香薰的气味,让人有一丝被嘲弄的感觉。 接着,精神上的真正灾难降临了。这灾难恐怖至极——任何清晰明确的表达都无法形容这种恐怖,因为那是一种精神与灵魂上的恐惧,没有任何细节可以描述。那是梦魇中的癫狂,是一切邪恶与残忍的总集合。它来得非常突然,这种突然对我来说残忍至极,简直好似末日一般——前一刻我还在苦恼中下坠穿过仿佛生长着千万牙齿的狭窄深井,而下一刻,我却乘着蝙蝠膜翼翱翔在地狱的深渊中;自由俯冲摇荡过无边无际、泛着霉臭的空旷世界;令人眩晕地飞升到凛冽的苍穹之巅,然后再让人喘不过气地冲向那片充满了贪婪而恶心的虚空,并且不断吮吸着一切事物的天底……上帝保佑,那撕扯着的狂暴意识原本会动摇我的心智,并且像是鹰身女妖般将我的心灵撕得粉碎,但我却在那一刻昏迷了,而它们也全都因此被牢牢地关进了遗忘之中,不会再被记起!这段暂缓的歇息,虽然短暂,却给予了我足够的力量与理智去忍受接下来那些潜伏在前方、更加强烈与浩瀚的恐惧。 II 在怪诞中飞越过那阴森的世界后,我的意识恢复得非常缓慢。整个过程伴随着无比剧烈的疼痛,并且充满了离奇荒诞的怪梦——在那些梦境里,我被堵上嘴巴、捆绑起来的窘境得到了奇怪的体现。当我经历这些梦境时,它们明显是非常清晰与细致的;可当我摆脱了这些梦境后,关于这些梦境的记忆几乎是立刻便变得模糊含混起来,并且很快褪色成一个由一系列可怖事件——不论那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拼接起来的大致轮廓。我梦见我被一只巨大而又可怕的爪子紧紧握着;那只披着长毛的黄色五指利爪从地面中伸了出来,将我碾在其中。而当我停下来去思索这只爪子究竟是什么东西时,我觉得那似乎就是埃及。在梦中,我回顾起了这几个星期所经历的事情,并意识到某些游荡在尼罗河地区、极为邪恶与古老的巫术精魂正在一点一点,精巧而又难以察觉地引诱着我,让我身陷囹圄;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它们就徘徊在埃及这片土地之上,而且当人类消失之后,它们仍会停留在这里。 我看到了埃及的恐怖之处,还有它那令人反感的古老,以及它长久以来与墓穴以及崇拜死者的神庙所订下的可怖盟约。我看见如同幽灵一般,长着猫、公牛、猎鹰以及朱鹭等动物头颅的祭司排成的长长队列;看见那些幽灵般的队列绵延不断地行进过地下迷宫与巍峨通廊下的宽阔大道——站在那巍峨通廊的边侧,凡人渺小得如同苍蝇一般;我还看见这些长着动物头颅的祭司向一些难以用文字形容的神明献上无可名状的献祭。石头巨像在无尽的黑夜中阔步前行,驱赶着大群长着男人面孔、咧嘴窃笑着的斯芬克斯奔向蜿蜒的河岸——而这些不见尽头的长河里却淤积满了停滞不前的沥青。而在那之后,我只能看见原始巫术那无人胆敢言说的凶狠恶意。它那黑暗而又没有固定形体的身躯在我身后贪婪地摸索着,准备随时扼死任何胆敢通过模仿来嘲笑它的灵魂。我那沉睡的大脑里上演了一场讲述凶恶恨意与不祥追逐的情节剧。我看见埃及的黑暗灵魂将我挑了出来,用不可听闻的低语呼唤着我;召唤、引诱我不断行进,用一个阿拉伯风格的表象所散发出的璀璨与荣光带领我步步向前,却最后将我推进那些古老得会将人逼疯的茔窟,推向那颗早已死亡、深不见底的法老之心中所藏的恐怖事物。 接着,那些梦中的面孔逐渐显现出了人类的模样。我看到我的向导,阿卜杜勒·里斯——他穿着君王的长袍,脸上挂着那种曾显露在斯芬克斯面孔上的蔑笑。而我知道,那些容貌便是伟大的卡夫拉的容貌,是他修建起了第二金字塔,是他将斯芬克斯的面孔雕刻成自己的模样,也是他建造了那座巍峨的入口神庙——而现今的考古学家们却自信他们已经从神秘的黄沙与缄默的岩石中挖掘出了这座神殿的所有隧道。接着,我看到了卡夫拉的手;那双修长、纤细、僵直的手与我在开罗博物馆里看到的那尊绿闪石雕像——那尊他们在可怕的入口神庙中发现的雕像——上描绘得一模一样;同时,我不由得诧异为何当我在阿卜杜勒·里斯身上看到那双手时,会没有惊声尖叫出来……那双手!它们冷得令人毛骨悚然,它正在将我碾碎;那是石棺的冰冷与束缚……那无法再被记起的古埃及所带来的寒意与压迫……那就是黑暗、坟墓般的埃及……那黄色的爪子……他们低声诉说着那些关于卡夫拉的事情…… 但在这个紧要关头,我逐渐醒了过来——或者,至少,我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不像之前睡得那么沉的状态。我记起了那场发生在金字塔顶端的拳击赛;记起了那些奸诈的贝都因人以及他们转而袭击我的情形;记起了那段被绑在绳子上吊放进无底石头深渊的经历;还记起自己曾被吊在绳子上疯狂地摇晃,然后又一头扎进泛着芳香与腐烂的刺骨虚空之中。我觉得自己正躺在一块潮湿的岩石地板上。捆在我身上的绳索依旧紧紧地咬着我。周围非常冷,而且我似乎察觉到一股非常微弱但令人恶心的气流正在缓缓地扫过我的周围。石头竖井那参差不齐的岩壁给我留下瘀伤与创口让我觉得疼痛难忍,而某些混杂在那一缕微弱气流中的刺鼻味道让这种疼痛转变成了像是针扎或火烧般的刺痛。在这样的情形下,仅仅一个翻滚的动作便足以让我的全身伴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不断地抽搐。当我翻身的时候,我感觉到上端传来了一股拉力。这让我意识到,那条放我下来的绳索依旧连接着地表。但我不知道是否还有阿拉伯人在上面拉着它;也不知道我在地下多深的地方。我只知道周围是完全,或近乎完全的黑暗;因为没有任何月光能透过我的遮眼布;但我依旧不太愿意相信自己的感官,也不愿意根据下降时度过的那段漫长时光,得出我现在置身极深地底的推论。 不过,我至少知道自己在一个距离地表较远的空洞里,也知道空洞的正上方有一个从岩石里凿出来的开口。据此,我含糊地推测出这所囚禁着我的临时监狱可能是掩埋在地下的卡夫拉入口礼拜堂——也就是斯芬克斯神庙——或许,我正躺在神庙中的某条内部走道上,不过上午游览此地时,导游肯定没有带我经过这里;倘若我能找到一条路回到被封闭的神庙入口,那么我或许就能轻易地逃离眼下的困境。这个过程就好像是在一座迷宫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但并不会比我以前经历过的那些麻烦更加糟糕。逃亡的第一步便是摆脱掉捆在我身上的绳索,还有遮眼布与口塞;而这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因为在我漫长而又丰富多彩的职业生涯中,许多比那些阿拉伯人更加高明的专家曾试图用任何已知的方法来禁锢住我,但却从未能战胜我的脱身技艺。 接着,我意识到那些阿拉伯人如果找到了某些说明我或许已经挣脱束缚的证据——例如他们手中握着的绳子发生了明显的摇摆与搅动——那么他们可能会等在出口前,准备好继续攻击我。当然,这种顾虑的前提条件是我的确被囚禁在卡夫拉的斯芬克斯神殿里。即便我真的位于距离地表很远的地下洞穴,头顶上那个连通着外界的洞口——不论它藏在何处——也不会距离那个靠近斯芬克斯雕像、现在经常被使用的神庙入口太远;因为游客所熟悉的区域非常有限,一点儿也不大。在白天那段朝圣之旅中,我并没有注意到这样的洞口;但我也知道,人很容易忽略那些处在移动沙丘之中的细小事物。当被绑着蜷曲地躺在岩石地面上时,我一心思索着这些事情,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段深入无底深渊、在洞穴中摇晃不定、最后让我陷入昏迷的恐怖经历。我此刻一心想着如何智取那些阿拉伯人,因此决定要尽快挣脱身上的束缚,同时也要避免在竖直方向上做出任何拉扯,免得泄露我正在试图逃脱、或者至少可能试图逃脱的讯号。 然而,下定决心比实际行动起来要容易得多。在经过几次尝试后,我意识到自己几乎不可能在不采取较大动作的前提下完成这项任务;接着,在一次有力的挣扎后,我开始意识到之前悬在上端的绳索开始滑落下来,逐渐堆积在了我的四周与身上——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显然,贝都因人察觉到了我的动作,并且松开了绳子的末端;他们无疑是急着赶去神庙的真正入口,并准备在那里凶狠地伏击我。这一前景并不乐观——但是,我过去曾毫不畏缩地面对过更糟的情况,所以此刻的我也不打算就此畏缩。但是,说到底,我首先必须要从这些捆绑中挣脱出来,然后才能依靠自己的智巧从神庙里毫发无伤地逃离出去。想来奇怪,在那个时候,我一直坚信自己就在那座靠近斯芬克斯神像、用来纪念卡夫拉的古老神庙里,而且就在距离地表很近的地方。 但是,就在我冷静地计划脱身方案时,一件越来越恐怖,也越来越明显的事实粉碎了我的信念,同时复苏了所有关于这个古怪深渊以及那些可怖神秘事物的原始恐惧。我之前说过,掉落的绳索开始堆积在我周围。但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条自上方落下来的绳索在不断堆积,一直堆积到了任何普通长度的绳索都不可能堆积到的高度。绳索下落的势头越来越快,直到后来简直就像是山崩一般快速地坍塌下来。掉落下来的绳索不断盘卷在我的四周与身上,很快便将我完全地淹没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紧跟着,我的意识再次变得模糊起来,但我却仍在徒劳地试图击退眼前这绝望而又无法避免的危险。我之前忍受了非人的折磨——现在堆积起来的绳索又在逐渐碾碎我的呼吸与生命——但我所面对的威胁不仅于此,绳索那不合常理的长度所包含的深意,以及自知此刻身处地下未知无底深渊所带来的恐惧同样侵袭着我的神经。如此说来,我之前的确曾经历过一段仿佛永无止境的下降,也曾摇摆着飞越过充满鬼怪的虚空;而现在,我必定正无助地躺在直通这颗行星内部的某个无名洞穴之中。这种终极恐怖突然得到证实时所产生的震撼委实让人难以承受,因此,我再次陷入了仁慈的昏厥之中。 我所说的昏厥并不是指那种丧失意识、没有梦境的状态。相反,我离开清醒世界后经历了一连串恐怖得完全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梦境。老天!……要是我在踏上这片土地之前没有阅读那么多的埃及考古学著作该有多好!这片土地本身就是一切黑暗与恐怖的源泉。第二次昏厥将许多景象灌注进了我那熟睡的心智,让我不寒而栗地看清了这个国家,也看清楚了它包藏的古老秘密。某些可憎的意外让我的睡梦发生了离奇的转变,而这种转变恰好暗合了那些关于死者,以及他们的灵魂旅居在外而肉体逗留在这些更像是宅邸而非墓穴的神秘坟冢的古老观念。幸好我已不记得自己在梦中是怎样一副形体,我所能记得的只有埃及墓穴那奇异而又精致的建筑结构;以及那些令人骇然并且最终创造出这种建筑结构的奇异教旨。 这些人所关注的只有死者与死亡。他们构想出了一种缺乏想象力的刻板方式来试图复活这些尸体——这些古人怀着不顾一切的热情将尸体制作成了木乃伊,然后将所有重要的器官全都保存在了尸体近旁的礼葬瓮里。此外,除了肉体,他们相信死者还需要另外两个非常重要的元素:其中之一是灵魂,它在经过奥西里斯称重与准许之后便会移居至祝福之地继续生活;另一个则是晦涩难解而又凶恶不祥的卡,或者说“生命精华”,它以一种让人惊骇的方式在上层与下层世界中游荡——它偶尔会进入被保存起来的肉体,吃下那些由祭司与虔诚的亲戚放置在墓穴礼拜堂里的食物;偶尔,就像人们所谣传的那样,它也会返回自己的肉体或是总被埋在肉体身边的木头替身中,令人厌恶地昂首阔步走出墓穴,前去执行某些极为令人嫌恶的差事。 这些尸体会在华美的包裹中安息数千年之久。在那些卡没来拜访的岁月里,它们茫然地直视着上方,等待着某一天奥西里斯重新为它注入卡与灵魂,带领着那些僵直的亡者军团再度从他们长眠的沉没宅邸杀出。那会是一次光荣的重生——但并不是所有的灵魂都会获得这种嘉奖,不过也不是所有墓穴都能不受侵扰地保留下来,所以可以想见必然会有某些荒谬怪诞的错误,以及某些残忍可怖的畸变。直到今天,阿拉伯人依旧会私下嘟哝着某些不洁的集会,以及某些在被遗忘的地下深渊里举行的不净仪式——只有能飞行的卡与没有灵魂的木乃伊才能够拜访那样的深渊,并毫发无损地返回来。 或许,最让人战栗到血液凝固的东西,还是传说中那些为了堕落的宗教把戏而创造出来的邪恶产物——那些模仿古代神祇,用动物的头颅与人类的躯干及四肢人工拼接起来的混合木乃伊。埃及历史的每个时期都有着将神圣动物制成木乃伊的传统,因为人们想让那些神圣的猫、公牛、朱鹭、鳄鱼等等动物有一天能在更伟大的荣光中返回现世。但只有在埃及逐渐衰落的年代里,人们才会将人类与动物混合进同一具木乃伊里——只有在逐渐衰落的年代里,当人们不再理解卡与灵魂所享有的权利与特权时,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没有任何传说会提及这些混合木乃伊的结局——至少没有在公开的传说里提到过——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哪个埃及考古学家发现过这样的木乃伊。而那些在阿拉伯人中间流传的谣言实在太过疯狂,让人难以相信。他们甚至暗示说,老卡夫拉——斯芬克斯雕像、敞开着的入口神庙以及第二金字塔的所有者——就生活在地下的深处,并且与食尸鬼女王尼托克里斯共结连理,一同统治着那些既不是人也并非野兽的木乃伊。 我所梦到的就是这些东西——我所梦到的就是卡夫拉以及他的配偶还有他麾下那支由混合死者组成的奇异军队,这也是为什么我在意识到自己已忘记了“我”在梦中的形象后,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宽慰与高兴。我所经历的最恐怖的梦境牵涉到了白天我自问自答的那个无聊问题——当我注视着沙漠里那座神秘难解的雄伟雕刻时,我曾纳闷,那些靠近神庙的未知深渊会秘密地联系着怎样一些东西?这个问题在当时显得既天真幼稚又异想天开,而此刻却在我梦里增添了一份歇斯底里、精神错乱的疯狂意味……斯芬克斯最早被雕刻出来时究竟象征着怎样一些可憎而巨大的畸形怪物呢? 我的第二次清醒——如果我当时的确从梦里醒过来的话——留下了一段极度恐怖骇人的记忆。虽然我的生命里充满了绝大多数人不曾体验过的惊险故事,但回顾我所有的经历,除了紧随其后发生的事情外,没有什么能与这段记忆相提并论。我之前说过,绳索那难以想象的长度揭露出我正处在灾难性的地底深处,而如瀑布般下落的绳索迅速地掩埋了我,让我丧失意识昏迷了过去。可这个时候,随着知觉的逐渐恢复,我意识到整堆绳索的重量已经消失了;接着,在翻身过来后,我发觉自己依旧被绑着、塞着嘴、遮着眼,但某些东西已将那山崩般倾斜在我身上、让我几乎透不过气的绳索堆给移走了。当然,我只能渐渐地体会这种情况所蕴含的深意;不过,我觉得自己的神经早给折磨得疲惫不堪,已经没办法再度体会这新至的恐怖了,不然我肯定会再度昏迷过去。我只知道,我孤身一人……并且与什么东西一同待在这深渊里。 在我能构想出什么新的念头继续折磨自己的神经,或是继续尝试逃脱被束缚的困境之前,一些新的事情逐渐显露出了端倪。疼痛不再像之前那样啮咬我的手臂与腿脚,而我似乎被大量干涸凝结的血液包裹着。但我清楚自己之前的创口与瘀伤绝不可能流出如此之多的血液。同时,我的胸腔似乎被戳刺出了一百道伤口,就像某些极具攻击性的巨大朱鹭啄出来的一样。显然挪走绳索的东西并不友善,而且它在我身上戳刺出可怖伤口的时候,似乎被什么事情给阻止了。然而,这个时候,我的感觉却与正常的期望截然相反。我并没有任由自己陷入绝望的无底深井,而是鼓起了新的勇气,并且开始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因为这时我意识到这些邪恶的力量仍是有形的物体,在相同的情形下,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依然会遇到这些东西。 依靠这种想法带来的力量,我再次开始挣脱身上的束缚,就好像在聚光灯与群众的欢呼声中经常表演的那样,用上了我一生积累下来的所有技艺。我开始全神贯注地思索那些逃生过程中的熟悉细节,而由于长绳已消失不见,我隐约开始重拾之前的信念,再次试着相信那些最恐怖的东西不过都是些虚无的幻觉而已,相信从来都没有什么可怕的竖井、无底的深渊,或是无限冗长的绳索。难道我不正在斯芬克斯近旁的入口神庙里么?我无助地躺在这里的那会儿,那些鬼祟的阿拉伯人是不是已经悄悄溜了进来?不论如何,我必须摆脱束缚。我要挣脱绳索站起来,拿掉塞嘴布与眼罩,用眼睛去捕捉从任何光源露出的点点微光。我甚至乐意与那些邪恶而奸诈的仇敌们打上一架! 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才摆脱这些累赘,但这肯定会比我在公开表演时花的时间长。因为我此刻受了伤,精疲力竭,而且之前昏迷的经历也让我感到无比虚弱。当我最终重获自由,摘除掉眼罩与塞嘴物的阻隔,并深深吸入一口凛冽、潮湿、泛着邪恶香味但也变得更加可怕的空气后,我发现自己已经痉挛,疲惫得无法立刻行动了。于是,我躺下来,试图暂时花一点时间伸展自己被弯曲与碾压过的躯体,同时睁大眼睛捕捉任何可能的光线,期望能从中获得些许自己所处位置的暗示。 渐渐地,我逐渐恢复了之前的力量与灵活,但却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当我挣扎着站起来,努力凝视四周时,却只能看到一片乌黑的虚无。就像我被遮着眼睛时所猜测到的一样,这是一片旷阔的黑暗。我试着活动自己那穿在撕破的裤管里、被凝结的血痂包裹起来的腿脚,发现自己还能走动;然而却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显然,我不该随意走动,因为那可能会径直远离我应该寻找的出口;所以我停顿了下来,开始留意那股我一直能察觉到的、冰冷的、腐臭并泛着碱石味道的气流。我意识到它的来源可能是深渊的出口,因此便努力追踪着这一点点地标,不断地走下去。 倘若我有一盒火柴,甚至一把小手电筒该有多好;当然,我那经过剧烈摇晃、几乎已被撕碎的衣服口袋早就漏光了一切有些分量的东西。当我小心地走在黑暗中时,那气流变得越来越强,也越来越令人不快,直到最后,我觉得这股气流已经变成了一股由令人嫌恶的水汽组成的有形气流,从某些孔洞里灌了出来,就像是东方传说里渔夫打开瓶子令妖精脱身时冒出的黑烟。东方……埃及……的确,这孕育了文明的阴暗摇篮同样也是一口泉眼,正在不断涌出不可言说的奇迹与恐怖。我越是思索这股洞穴气流的成因,就越觉得焦虑与不安;尽管我之前认为它夹带的臭味至少是一个通向外界世界的间接线索,但这时我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这种污秽的味道根本不是利比亚沙漠的清新空气与其他什么东西的混合物,也与外界沙漠的空气没有任何联系,从本质上说,这味道肯定源自更低处的邪恶深渊里呕吐出的某些东西。因此,我一直都走在错误的方向上! 但在经过片刻的思考后,我决定继续前进,不再折返。周围几乎水平的地面完全没有任何清晰可辨的结构,因此一旦离开这股气流,我便失去了唯一的标记。相反,如果能跟上这股奇怪的气流,我无疑会抵达某个洞口,然后便可以摸索着洞口周围的墙壁走到这座雄伟大厅的另一端——除此之外,大厅里再没有任何可供导航的工具。我也清楚地知道,这个方法或许会失败。我意识到这里并不属于游客所熟悉的那个卡夫拉入口神庙。而且我有些讶异地觉得,或许连考古学家都不知道存在着这样一个奇怪的大厅,或许那些好管闲事又心怀恶意的阿拉伯人为了囚禁我才将我偶然扔进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果真如此的话,这里是否真的有通道连接着那个人们所熟悉的地下神庙,或是连接着外部世界? 的确,说到底,我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里还是入口神庙呢?那些最疯狂的推测在一瞬间又折返回了我的脑海,我觉得那一系列印象组成的栩栩如生的混杂体——下降、悬吊在空中、那绳索、我的伤口以及那些怪梦——全都只是梦。或许这是就是我生命的尽头?或者,如果这真的是生命尽头的话不是更加仁慈么?我没法回答脑海里的任何问题,但却继续前进,直到命运第三次将我掷向昏迷。这一次我没有做梦,因为事情的突然性令我一时间抛掉了所有有意识或是无意识的想法。在某个地方,那些令人不快的气流变得强烈起来,甚至形成了足以产生物理作用的实际阻力,而前方道路也出其不意地变成了向下的阶梯。这种变化让我突然一脚踩空,向下滚过巨大的石头阶梯,跌落进一个充满了无尽可怖梦魇的深渊。 在这之后,我居然还能继续呼吸,这简直是对健康人类机体固有的强韧生命力的最好颂词。每每回顾那晚,我总觉得这一次次的失去意识显得有些滑稽;它们的连续出现,就像是当时上映的粗制滥造的电影情节中的一段段转场。当然,或许这一连串昏迷根本就没有发生;那晚地底梦魇里的所有情景不过是我在长时间昏迷中经历过的一个个怪梦——这次昏迷自我在惊骇中坠入深渊开始,直到我再度回归外界空气那极具治疗功效的芬芳时才算结束。总之,直到最后,我在初升的太阳中发现自己伸展在吉萨的黄沙上,卧倒在雄伟的斯芬克斯那张面带嘲弄、被破晓曙光染红的面孔前。 我更愿意相信这种解释,因此我很高兴听闻警方发现卡夫拉入口神庙的栅栏松开了,而且还在依旧被掩埋着的某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通向地表的大裂缝。同样,我也很高兴地听到医生们告诉我,自己身上的伤口看起来全都是在扭打、捆绑、下降、挣脱束缚、从高处跌落——或许是跌进了神庙内部走廊中的一个陷坑里——以及拖着身子来到外部栅栏并从它中间逃出去等类似经历时留下来的……这真是令人安慰的诊断结果。然而,我知道,这其中还有某些东西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那段极限下降的记忆实在太过真实,让人很难释怀。而且也没人可以找出一个阿拉伯人能合乎我对向导阿卜杜勒·里斯·勒·卓古曼所作出的描述——那个嗓音空洞,微笑起来看上去像是卡夫拉法老的向导。 我已有些偏离了之前连贯的叙述——或许,我实在是徒劳地想要回避最后发生的事;那肯定是一场幻觉。但我已经许诺过会讲完它,所以我不想违背这个承诺。当我跌下那段黑暗的石头阶梯后,再度恢复——或者是我觉得自己恢复——意识时,我又和先前一样一个人待在黑暗中了。狂风中的臭味,之前就已经很糟了,但这时让人觉得如同地狱一般;然而,我早已熟悉了这股味道,此刻尚能泰然地忍受着。我开始眩晕地爬离腐臭狂风刮来的地方,并用我流着血的手摸索着用来铺设旷阔路面的巨大石块。期间,我的头撞在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上,而当我摸索着它的时候,我意识到那是一根立柱的基座——一根雄伟得难以想象的立柱——而立柱的表面则凿刻满了我能清晰触摸感觉到的巨大象形文字。离开立柱之后,我继续爬向前去,然后遇到了其他一些柱子。这些柱子之间的间隔宽得不可思议。而后,我的注意力突然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我分辨出了一些东西,不过早在我意识到这些东西之前,它们一定已经在潜意识里反反复复冲击着我的听觉了。 我听到一些声音从某个位于地底更低处的深渊里传了上来,那声音清晰缓慢却又颇有节奏,与我过去听到的任何声音都不尽相同。我的直觉告诉我,它们无疑源自某种非常古老的仪式;而埃及古物学方面的阅读经验让我将这些声音与长笛、萨姆布克琴、叉铃以及铜鼓联系了起来。在它们所发出的充满韵律的笛声、嗡嗡声、喀嚓声与打击声中,我感觉到了一丝不同于尘世间任何已知恐怖的惊骇——那是一种古怪地与个人的恐惧心理完全割裂开来的惊骇,甚至让人客观地为我们这颗小星球感到可怜——因为我们这颗小星球的深处埋藏着这样的恐怖,而这样的恐怖肯定就藏在那些仿佛潘神的狂欢盛会一样的刺耳杂音后面。那些声音逐渐增大起来,而我感觉它们正在逐渐接近。接着——愿往后所有万神殿里的一切神明联合起来将类似的东西排除在我的耳朵之外——虽然微弱而遥远,但我的确开始听到军团行进时发出的可怖的、数千年前的踏步声。 那些脚步截然不同,却完美地按照节奏一直行进过来,听起来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这些地心最深处的怪物肯定已经进行了数千年污秽不洁的训练……那些踩踏、敲击、行进、阔步向前、辘辘滚动、隆隆行驶、匍匐爬行……所有都按照那些嘲笑着的乐器所发出的不谐韵律。接着……老天请将那些阿拉伯人的传说排除在我的脑海之外吧!那些没有灵魂的木乃伊……那些游荡的卡集会在一处的地方……那群法老一般、存在有四十个世纪之久、被邪恶诅咒的死者……卡夫拉法老与他的食尸鬼女王尼托克里斯一同领着那些人与动物混合而成的木乃伊穿过了最深处的缟玛瑙裂缝…… 踏步声渐渐地近了——当它们逐渐显露出清晰的细节时,老天!请救我离开那些脚、爪、蹄、兽掌落地发出的声音吧!此刻,在那恶臭的狂风中,我看见这条幽暗地底大道的无限远处摇曳着亮起了一点微光。于是,我爬到了一根巍峨立柱的旁边,躲进这根雄伟圆周的阴影里,因为这样或许能暂时避开即将到来的恐怖——避开那由千百万只脚阔步前行,经过恐怖可憎古迹的巨大立柱,渐渐走向我的骇人恐怖。接着,闪烁的光点渐渐多了起来,踏步与不谐的刺耳韵律也逐渐变得令人作呕地响亮起来。在摇曳的橘红色光亮中,渐渐显露出一幅让人敬畏得呆若木鸡的情景。我喘着气,看着眼前这幅足以征服任何恐惧与嫌恶、完全不可思议的奇迹景象。我看到无数巨大立柱的底座——单单是立柱的腰部就已超出了人眼视线所能及的高度……仅仅是一根立柱的基座就让埃菲尔铁塔显得既低矮又微小……无法想象的大手在这个阳光只存在于悠远传说里的巨穴中刻下了那些象形文字…… 我不该去看那些进行过来的队伍。当听到它们咯吱作响的关节活动、那喷出硝石气味的喘息,以及那机械整齐的踏步时,我绝望地坚定了不去看它们的意志。现在想来,它们没有说话是件多么仁慈的事情……但,老天!它们那让人疯狂的火炬却将阴影投在了那些巍峨立柱的表面。老天在上,请拿走它!河马绝不该有着人类的双手,更不该拿着火炬……人类也不该有着鳄鱼的头部…… 我试图逃走,但那些阴影、那些声音、那些恶臭无处不在。接着,我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在半梦半醒的魇梦中常做的事情,于是开始不断地对自己重复道“这只是个梦!这只是个梦!”但这毫无用处,我所能做的只有闭上双眼,反复祈祷……至少,我想我是这么做的,因为当人处在幻觉中时,他根本无法肯定自己做了什么——但我知道自己只能如此。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再回到过去熟悉的世界。偶尔,我会试图偷偷睁开眼睛,希望能分辨出这地方的其他特征——但那里只有带着香料气味的腐败臭风,高不见顶的雄伟立柱,以及那些畸形恐怖事物投下的怪诞阴影。成倍出现的火把让噼啪作响的火焰光芒变得更加明亮起来。这时我意识到,除非这个地狱般可怖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墙,否则我很快就能看到这座建筑的某些边界,或是可以用来确定方位的地标。但当意识到那里聚集了多少这种东西时,我却不得不闭上眼睛——我瞥了一眼,看见一个东西在庄严而平稳地在前进,可它根本就没有腰部以上的身体! 这时,尸体们,或是死亡本身,汩汩地发出了一种仿佛吠叫的声音,为眼下的气氛——那弥漫着有毒的石脑油与沥青烟雾的阴森气氛——插入了一场由杂合的亵神之物组成的鬼怪军团所发出的整齐划一的合唱。我的双眼不听劝阻地颤抖着睁开了,朝着那幅任何人类若不是在极度恐惧与精疲力竭的情况下根本无法想象的情景看了一瞬。我看到,那些东西仪式性地向着作呕的狂风吹来的方向排列起了纵队。它们手中的火炬照亮了它们低垂着的头……或是它们所拥有的头……这些东西在一个喷出恶臭的巨大黑色洞窟前顶礼膜拜,那洞窟高得几乎超过了我视力所能触及的范围。我看见两条巨大无比的阶梯呈直角地侧立在洞窟的两边,而阶梯的底端则隐没在遥远的黑暗里。我无疑是从其中一条阶梯上滚落下来的。 那个洞窟的尺寸与这些雄伟的立柱颇为相称——一栋普通大小的房屋会完全迷失在洞窟中,任何寻常大小的公共大楼都能在这个洞窟里轻易地移进移出。它巨大得需要人移动自己的眼睛才能看全它的边界……如此的巨大,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如此夹杂着芬芳的恶臭……在这敞开的巍峨门户前,那些东西在扔着某些物件——根据它们的姿势来判断,那显然是一些牺牲品,或是某种宗教仪式上的贡品。卡夫拉便是它们的首领;面带蔑笑的卡夫拉法老,或者说阿卜杜勒·里斯,头带着金色的双重冠,用死者那空洞的嗓音吟诵着无穷无尽的咒语。在他的侧旁跪着美艳的尼托克里斯女王,我有一瞬间看到了她的侧脸,并注意她的右脸已被老鼠或其他食尸鬼吃掉了一部分。当我看清楚它们究竟将什么东西当作贡品扔入恶臭的洞穴,或是抛向可能栖居其中的神明时,我再次闭上了眼睛。 这场仪式如此的尽心竭力,让我不由得想到了那位隐匿起来、接受它们顶礼膜拜的神明一定极其重要。他会是奥西里斯、伊希斯、荷鲁斯、或者阿努比斯?抑或某个更加重要、更加超然、却完全不为世人所知的亡者之神?的确有传说称,那些可怕的圣坛与巨像全都是为一位早在一切已知神明被世人崇拜之前就已出现在埃及的未知神祇而竖起的…… 于是,我下定决心再度睁开眼,继续观看这些不可名状之物全神贯注地举行它们那阴森的崇拜仪式。然后,我的脑海里浮现起了一个逃亡的念头。这座雄伟大厅非常昏暗,而那些立柱间布满了厚重的阴影。那一堆只会出现在噩梦里的东西全都专注于在狂喜的膜拜之中,我有机会勉强爬到一条阶梯的最远端,然后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爬上去;相信命运与技能可以将我送到上端的平地上。我不知道,也没有仔细思索过自己到底在哪里——甚至,有一会儿,我为自己在梦中如此严肃地计划一次逃跑而觉得好笑。我不是正身处在卡夫拉神殿——那个世代被人称为斯芬克斯神殿的地方——下方某个隐匿的未知底层么?我没办法推断,但我决定活着并意识清醒地爬上去,如果我的智慧与肌肉能做得到的话。 我蠕动着腹部,开始焦急地爬向左手边那条阶梯的底部。因为在两条阶梯中,它看起来更可能爬上去。我无法描述爬行过程中发生的事情,或是爬行的感觉,但想象一下我必须一直盯着那些在风中摇晃的邪恶火炬光芒,好避开光亮地区不被发现的情景,或许就能猜出我的境况。我说过,阶梯的底端在非常遥远的阴影中;而且它没有任何回旋地一直上升到了巨型洞穴顶上那个高得让人眩晕的护栏平台上。这成为了我远离那些作呕的人群,继续爬行的最后一段旅程。但即便那场景在我右边很远的地方,却依旧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最后,我终于成功地爬到了阶梯的脚下,并开始向上攀;一路我都紧贴着墙壁,并在墙上看到了极为令人胆寒的装饰与雕刻。那些怪物则一直怀着专注乃至狂喜入迷的兴趣紧盯着鼓出恶臭的洞穴,紧盯着那些它们抛在洞前大道上的渎神贡品——这让我感到颇为安全。虽然那条由巨型斑岩石块修建起来的阶梯既巨大又陡峭,仿佛是为了巨人的双脚而准备的一般,但向上攀爬的过程却并非永无止境。新发现带来的恐惧连同运动撕扯伤口带来的二次疼痛让这次攀登成为了一段让人隐隐作痛的记忆。我原本打算只要一抵达洞穴上方的平台,就立刻沿着任何可以从那里通向上层洞穴的阶梯继续攀上去;绝不再多看一眼那些位于下方七十或八十英尺处、屈膝匍匐的畸形腐肉——然而,当我几乎就要爬到阶梯顶端的时候,下方那由尸体与死亡交织成的大合唱突然开始反反复复地欢呼雷动起来。这些突然增大的合唱依旧遵循着仪式固有的旋律,所以并不是我被发现的警报,因此我也停了下来,小心地爬到栏杆上,向下俯瞰过去。 接着,我看到有个东西从那座令人作呕的洞穴中探了出来,扑住了之前供奉在入口前的那些可憎贡品。而那些可怖的怪物正为此欢呼雷动。即便从我所在的高处看下去,洞里的东西也颇为巨大和笨重;这是个覆着长毛的淡黄色东西,并且动作强壮有力。它尺寸有一只大号的河马那么大,却有着非常奇怪的形状。它似乎没有脖颈,五个毛发蓬松、相互独立的头部并成一排突出生长在一个近似圆柱形的身躯前端;第一个头很小、第二个则要大得多,第三第四个最大,而第五个又相对要小一些,但却没有第一个那么小。每个头部的前端都刺出了非常奇怪的触肢。那些触肢是弯曲的,似乎非常坚硬。它们贪婪地罩住了洞穴面前极大的一堆难以形容的食物。偶尔那东西会昂起身子,偶尔则会以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倒退着回到自己的洞穴里。它的运动方式很不可思议,让我入迷地盯着它的一举一动,希望它能再次从我身下的巨型巢穴走出来一些。 然后,它真的走出来了……它真的走出来了!当我看到那一切时,我立刻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逃上了身后通向高处的阶梯;在没有视线、也没有逻辑理性的指引下,毫不留意地跑过难以置信的巨大台阶、爬上阶梯、奔过倾斜的路面。我肯定将所有一切都归为梦境世界里的情景,不需要任何的证实。那肯定是一场梦,否则我根本不可能在黎明时分发现自己正躺在雄伟的斯芬克斯雕像前的吉萨沙漠中,在那张面带嘲弄、被破晓曙光染红的面孔所投下的注视中大口呼吸。 老天!在这个有太阳庇佑的早晨的之前一天,我曾问过自己一个无聊的问题……这尊斯芬克斯雕像最早被雕刻出来时究竟象征着怎样一些可憎而巨大的畸形怪物呢?——那是巨大的斯芬克斯!老天!不论是不是梦境,我都会诅咒那那幅景象向我揭露的最终恐怖——那是无人知晓的亡者之神,它在未知的地底深渊里舔着自己巨大下颌,等待着那些不应存在的无魂怪诞献上令人毛骨悚然的佳肴……那五头怪物出来了……那和河马一样大小的五头怪物……那个五头怪物——仅仅是它的前爪…… 但我得救了,而我知道这只是个梦。 (竹子 译) ———————————————————— (1) 赫利奥波利斯(Heliopolis),尼罗河三角洲的古城,在今开罗的北部,曾是古埃及太阳神的朝圣中心。 (2) 古埃及第十八王朝第八位法老。传说他年轻时曾在斯芬克斯的头上做过一个梦,梦中的斯芬克斯告诉他,如果他能清理掉雕像身上的风沙并重新修复它,他就会成为下一任法老(当时斯芬克斯已经被风沙掩埋到了脖子的部位)。图特摩斯四世后来按照梦中斯芬克斯的意愿清理了风沙,并在斯芬克斯两爪之间安放了一块石板以证明他王位的合法性——这也就是后世所称的“梦碑”。 畏避之屋 The Shunned House
本文写于1924年10月下旬,洛夫克拉夫特在世时,此文并未在任何杂志上发表。不过在1928年,在朋友的支持下,这篇小说有幸以私印小册子的形式出版,发行了大约250册。1937年洛夫克拉夫特去世后,《诡丽幻谭》终于在同年的10月刊上发表了这篇故事作为悼念。创作这篇小说时,洛夫克拉夫特已经从普罗维登斯搬到了纽约居住。此文在一定程度上也掺杂了他对于普罗维登斯的怀念之情。他在文中提到那个地方(普罗维登斯市邦尼菲特街135号)是真实存在的,洛夫克拉夫特对那栋房子非常熟悉,因为他的姑妈曾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但是,“畏避之屋”的真正原型其实是一栋位于新泽西州伊丽莎白市的古屋——他在当地旅行时曾探访过那个地方,并且受到了很大的启发,后来他在给朋友的信件中表示那房子让他想要“创作一个发生在普罗维登斯,以巴比特夫人的房子为基础的新恐怖故事”。
《畏避之屋》的打字稿。 I 哪怕是最骇人的恐怖见闻往往也少不了让人觉得有讽刺的地方。有时候,这种讽刺的感觉来源于事件本身;另一些时候,只在偶然与事件中的人物或地点有所关联。古城普罗维登斯里发生的一件事情恰巧极为贴切地验证了后一种情况。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末,当埃德加·爱伦·坡徒劳地向才华横溢的女诗人惠特曼夫人大献殷勤的时候,他经常会在这座古城里逗留。坡通常会居住在邦尼菲特街上的公馆之家里(在改换店名之前,那里曾是招待过华盛顿、杰斐逊与拉斐尔的金球旅馆)。在散步的时候,坡总喜欢沿着这条街往北一直走到惠特曼夫人的家里,或是附近山腰上的圣约翰斯墓园旁——对他而言,那一大片竖立在墓园里的十八世纪墓碑总有一种奇特的魅力。 然而,这也正是事情最为讽刺的地方。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恐怖与怪诞文学大师沿着这条路走过许多次,而他每次散步都必定会经过一栋位于大街东面的屋子;那栋肮脏破旧的屋子就坐落在陡峭山坡上,屋子旁还有一片荒草丛生的大庭院——那个院子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这片地区还只是空旷荒野之时。坡似乎从未描写或谈论过这个地方,甚至也没有证据说明他曾留意过这里。然而,在另外两个掌握着某些信息的人看来,这栋屋子堪比——甚至能够胜过——那位经常在不知不觉间经过它的天才所创造出的最狂野的幻想。它荒凉地耸立在那里,不怀好意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仿佛是一切难以言说的恐怖凝聚而成的一个象征。 那屋子曾经是个很容易吸引好奇者注意的地方——事实上,它现在依旧有着这样的吸引力。那里原本是一座农舍,或是类似农舍的建筑,遵循着十八世纪中叶新英格兰地区常见的殖民地建筑风格——它有着颇为富贵的尖形屋顶,两层楼房,没开天窗的阁楼,乔治亚风格的门廊以及恪守当时品味的内部嵌板。屋子面朝南方,几扇位于一面山墙上的低矮窗户掩藏在向东隆起的小山下,而其余的窗户则全都暴露在地基之上,正对着街道。一个半世纪以来,为了让道路变得更直,坡度变得更缓,人们对与它相邻的街道进行了大量的改造工作,而它的建筑结构也随着邻近地区的改造工程一改再改。邦尼菲特街,最初名叫贝克街,原本是一条在早期殖民者的墓地间蜿蜒辗转的小道;直到人们将死者全都迁移到了北墓地后,它才能体面地横穿那些古老的家族土地,变成一条畅通无阻的大路。 起初,屋子朝西的墙壁坐落在高出路面二十英尺的陡峭草地山坡上;但在独立战争时期,居民们扩宽了街道,刨掉了屋子与街道间的大部分山坡,并将屋子的地基完全暴露了出来。于是,有人在地窖前修建了一面砖墙,为原本深埋地下的地窖打造了一个正对着新扩街道、拥有两扇窗户与一扇大门的门面。一个世纪前,人行道修建完成的时候,夹在公路与屋子之间的空地已经被完全刨掉了;因此,坡在散步的时候肯定只能看到一面与人行道齐平的陡峭暗灰色砖墙,以及搭建在十英尺高的砖墙上方的古老木结构房屋。 那片像是屋后农场的土地沿着山坡向上远远地延伸出去,几乎贴到了惠顿街的侧旁。而屋子的南面,那片挨着邦尼菲特街的土地,自然比现存的人行道远远高出一截,形成了一座梯台。由布满苔藓的潮湿石块堆砌而成的旱堤充当了围绕梯台的护墙。一条陡峭又狭窄的阶梯深嵌在旱堤里,被峡谷般的墙面挤夹着,向上延伸到了梯台的表面。那上面只有斑斑秃秃的草地,潮湿黏滑的砖墙以及无人照料的花园。花园里满是从木头三脚架上垮塌的残破水泥瓮坛与已经锈蚀的金属壶罐。其他类似的零星玩意则散落在饱经风吹雨打的正门边。正门上的扇形楣窗已经破损了,爱奥尼式立柱与三角形的楣饰如今早已蛀虫丛生、腐朽不堪。 小时候,我只知道这栋让居民们唯恐避之不及的屋子里死过很多人——多到足以让人紧张与焦虑。他们告诉我,正因为这个原因,房屋最初的主人在屋子建成大约二十年后也从里面搬了出去。也许是因为地窖聚集着湿气与真菌;也许是因为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也许是因为门厅时常有轻微的气流;抑或是因为井和泵出来的水有问题,总之这是个明显不太正常的地方。这些问题简直糟透了,而且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对这些说法深信不疑。只有伊莱休·惠普尔医生——我那位热爱收藏研究古物的叔叔——所写下的笔记为我详尽地披露出了一些更加阴暗与晦涩的猜想。过去,这些猜想曾在仆从与底层人群间形成过许多暗中流传的民间故事;但它们并没有得到广泛的传播,待到普罗维登斯变成一个有着许多流动人口的大都会后,这些猜测大多已经被居民们遗忘了。 事实上,社会上的中坚群体始终没有将它看成是一栋真正意义上“闹鬼”的屋子。有些故事谈论到了咔咔作响的锁链,冰冷的气流,熄灭的光芒,窗户上的人脸,但它们并没有得到广泛的传播。有些持有极端看法的人偶尔会认为那屋子“不太吉利”,可即便是他们也不会提出更加怪诞的观点。不过,有件事情是确定无疑的,死在那屋子里的人数量多得可怕——更准确地说,曾经有数量多得可怕的人死在了那屋子里——因为在六十年前,那里发生了一些怪事,所以这座建筑被彻底废弃了,因为不可能还有人愿意租借它。那些不幸送命的人并非全都有着某个特定的死因;实际上,他们更像是被什么悄悄地耗尽了体力,因此在遇到原本只会导致身体虚弱的变故时就早早地送命了。而那些活着的人也都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贫血或虚弱,偶尔还伴随有脑力衰退的迹象,这让那屋子显得非常不宜居住。必须要说明的是,相邻的几座建筑似乎完全没有表现出这种危害身体健康的情况。 过去,我只是知道这些情况,不过,由于我坚持不懈地追问,叔叔向我展示了他的笔记,而这本笔记最终促使我俩展开了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调查活动。自我的童年时代起,这栋让居民们畏避的屋子就一直空着。高高的梯台庭院里生长着满是瘤节、不结果实的可怕老树,纤细瘦长、颜色苍白得有些古怪的草地,以及畸形得让人厌恶恐惧的野草——就连飞鸟也不愿在那里逗留。那个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经常会跑过那个地方。我依旧记得自己在年幼时感受到的恐惧——我不仅害怕那些不祥草木所呈现出的病态异状;也害怕那种弥漫在这座荒废农舍周围的诡异氛围与气味。我们经常会从没有上锁的前门进去,展开一段令人胆寒的探索之旅。屋子上的小格窗户大多已经被打破了,松松垮垮的墙面嵌板,摇摇晃晃的室内百叶窗,剥离打卷的墙纸,脱落倒塌的灰泥,吱呀作响的楼梯,以及残存下来的破旧家具零件,始终萦绕着一种叫人难以描述的荒凉感觉。而灰尘与蛛网更为它们增添了几分恐怖;若是哪个孩子自愿登上通往阁楼的梯子,那绝对算得上是非常勇敢的举动——那需要他在屋梁底下走上很长一段路,而且在那个地方只有在山墙上闪耀的小小窗户可以提供一丁点儿照明。这条路上堆满了大量橱柜、椅子与纺轮留下的残骸——无穷岁月的积淀将它们包裹、装点成了许多可怕而又可憎的模样。 但说到底,屋子里最恐怖的地方并不是阁楼,而是阴冷潮湿的地下室。虽然它临街的一侧完全位于地面之上,而且与外边繁忙的人行道只隔着一堵开设有大门与窗户的薄薄砖墙;但不知为什么,那个地方总会让我们产生最强烈的抵触情绪。因此我们总会在地窖前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该沉浸在关于幽灵的幻想里走下去一探究竟,还是该避开它以保全我们的灵魂与心智。首先,在整栋屋子里,地窖是恶心气味最为浓烈的地方;其次,我们也不喜欢那些一到夏季多雨的天气就会从坚硬泥土地面下零散冒出来的白色真菌。这些蕈菌与生长在屋外庭院里的草木有着某种怪诞的相似之处,而且全都有着极为恐怖的模样。它们就像是在笨拙而又令人憎恶地模仿着毒蕈与印第安烟管 (1) ,我们从未在其他地方看过与它们类似的真菌。这些蕈菌腐烂得很快,并且会在某个阶段散发出微弱的磷光;因此在晚上经过屋子的人偶尔会声称自己在弥漫恶臭的窗户边看到残破的窗格玻璃后闪烁着女巫的鬼火。 我们从不会在夜晚进入地窖——即便是在万圣节情结最疯狂的时候,我们也不曾尝试过——但我们在白天进入地窖探险时,偶尔会看见那种磷光,尤其是在天色阴沉、空气潮湿的时候。此外,我们也经常察觉到另一些不太引人注意的东西——那是些非常奇怪的东西,不过,我们最多也只能察觉到一些痕迹。这是一种出现在泥土地板上、略微有些模糊的泛白图案——像是模糊、变幻的霉菌或硝盐沉积物。地下室的厨房里有一个巨大的壁炉,我们偶尔会在壁炉周围稀疏生长的真菌丛里察觉到这种痕迹。偶尔,我们会惊讶地发现那片痕迹不可思议地像是一个蜷曲起来的人形;不过,通常情况下,这些痕迹并不会勾起任何联想,甚至在很多时候,我们根本看不见这样的白色沉积物。在某个下过雨的午后,这种近乎幻觉的痕迹似乎变得特别明显,此外,我还幻想着自己瞥见那些硝石沉积物上腾起了一种闪闪发光的淡黄色稀薄蒸气,缓缓地飘进了敞开着的壁炉里。我向叔叔提起过这件事。他被我这种古怪的臆想给逗乐了,不过他的笑容里似乎也夹杂着一些回忆。后来,我在某些普通居民谈论的狂野古老传说里听到了类似的想法——有个故事同样提到了一些如同狼一般的恐怖幻影变成烟雾出现在大烟囱上,以及某些蜿蜒的树根穿过松动的基脚,钻进地窖里形成了奇怪的轮廓。 II 直到成年后,叔叔才向我展示了他收集的与那栋让人畏避的屋子有关的笔记与材料。惠普尔医生是个在头脑清楚、观念传统的保守派医生。虽然他对那个地方很有兴趣,但却并不喜欢鼓励其他年轻人研究这栋颇为反常的屋子。他简单地认为那屋子——那个地方——肯定格外肮脏污秽,所以才害得那些生活在屋子里的人生了病。但是,他不认为屋子本身有什么怪异反常的地方;不过,他也明白,屋子周围那些让他颇感兴趣的奇特景致会在孩童们那爱幻想的大脑里构建出各种各样阴森可怕的联想。 惠普尔医生没有结婚。他是个头发花白,胡子刮得很干净的老派绅士,也是个在本地小有名气的历史学家,并且经常与那些坚持传统同时又热爱争辩的人——例如,西德尼·S.莱德还有托马斯·W.比克内尔——发生争论。他与一个仆人居住在一座乔治亚式的农场里。那是一座有着门环与铁栏杆阶梯的大房子。它怪异地矗立在北科特街的一处陡峭山坡上,紧紧地挨着古老的红砖法院与殖民地大楼(他的祖父——1772年率众烧毁英王殿下的武装纵帆船“葛斯比号”的著名私掠船船长惠普尔先生的堂兄——就曾于1776年5月4日在这座大楼里参与了罗得岛殖民地独立的投票表决)。惠普尔医生在这座房子里开辟了一间低矮、潮湿的藏书室。那里面安装着笨重的雕花壁炉饰架,四周墙上的白色嵌板透着一股子霉味,而墙上的小格窗户上还影影绰绰地映着爬墙藤的影子。藏书室里存放着许多有关他古老家族的记录与遗物——而其中的许多收藏都与班尼菲特街上那栋让人畏避的屋子有着含糊的联系。当然,那座声名狼藉的建筑本身也在距离藏书室不远的地方,因为班尼菲特街恰好经过法院大楼上方,沿着陡峭的山坡一直攀升到最早期的殖民地所在的位置上。 随着我逐渐成熟懂事,加上多年坚持不懈的纠缠,叔叔最终还是将他收藏的我所感兴趣的知识告诉了我。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份非常古怪的编年史。虽然其中有些地方显得极其冗长啰嗦,充满了统计数据和乏味的宗谱知识,但那种消散不去的恐怖与超自然的恶意依旧在文件里留下一条绵延不断的线索。这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甚至比它给那位优秀的医生所留下的印象还要深刻。许多独立的事件都有着不可思议的联系,而一系列看起来毫无关联的变故却隐藏着令人胆寒的可能性。全新的、同时也更加热切的渴望开始生根发芽,相比之下,那些童年时期的好奇显得既苍白又幼稚。 这些发现让我进行了一次详尽彻底的调查,并最终让我们进行了那次让人心惊胆战的探险——事实证明,对于我和我的叔叔而言,这是一场灾难。因为,叔叔最后还是固执地加入了我展开的调查行动,并且在一个夜晚与我一同走进了那屋子——但是他并没有与我一同离开。他过世后,我一直觉得很孤单——他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绅士,漫长的一生里充满了荣誉、美德、善举,以及渊博的学识与高尚的品位。为了纪念他,我在圣约翰墓地——坡最喜欢的地方——安葬了一只大理石骨灰瓮。那是一片位于山坡之上、生长着巨大柳树的隐秘树林,坟冢与墓碑安静地蜷缩在由教堂、房屋与班尼菲特街的旱堤组成的古老建筑群中间。 打开这座由日期与历史组成的迷宫,我并没有在这屋子的早期历史里找到一丁点儿凶恶不祥的迹象——不论是它的建造过程,还是那个主持兴建它的显赫家族都显得非常稀松平常,没有丝毫异样。不过,灾祸的第一个征兆却很明显,而且征兆的数量很快便增加到了凶险不祥的地步。叔叔仔细地整理出了自1763年房屋兴建时起的所有记录,并且为这一主题补充了多得不同寻常的细节。据说,最初入住那栋畏避之屋的是威廉·哈里斯与他的妻子拉比·德克斯特,以及他们的四个孩子:1755年出生的埃尔卡纳,1757年出生的艾比嘉,1759年出生的小威廉还有1761年出生的露丝。哈里斯是个体格结实的商人,同时也是往返于西印度航线的水手。他与俄巴底亚·布朗以及布朗的侄子合办的商行有着密切的往来。1761年布朗死后,新商行尼古拉斯·布朗公司将他安排到了普罗维登斯建造的一百二十吨双桅横帆船“谨慎号”上担任船长职务,并且授权他修建一座新的住宅——这也是他自结婚以来一直期盼着的事情。 当时,位于拥挤的齐普赛街上方、沿着山坡延伸的新贝克街刚经历过一次改造,而哈里斯便将新宅的地址定在了一段新建成的直道边。这是个再好不过的位置,而且建筑本身与周围的环境也很搭配。对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来说,这是他们的最佳选择。当时,他的妻子正准备生下他们的第五个孩子,为了迎接这个全家期盼着的新生命,哈里斯匆匆忙忙地搬进了新房里。十二月份,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但却是个死胎。而且,在那之后一个半世纪里,屋子里没有诞生过一个活的婴儿。 到了第二年四月份,哈里斯家的孩子们纷纷染上了疾病。不出一个月,艾比嘉与露丝就夭折了。乔布·艾伍兹医生为孩子们进行了诊断,并将问题归结为某种儿童易感的热病;不过,其他人认为这仅仅是消瘦,或者虚弱导致的恶果。不论如何,这似乎是种有传染性的疾病;哈里斯家原本有两位仆人,但到了六月份,其中一个仆人汉娜·鲍恩也因为类似的原因去世了。剩下的那个伊莱·里德逊也经常抱怨身体虚弱,过度劳累;他原本打算返回瑞和柏斯,在自己父亲的农场里休养,但却因为突然爱上接替汉娜·鲍恩的新仆人梅海塔布尔·皮尔斯,最终还是留了下来。结果,到了第二年,他也死了——那是个让人悲伤的年份,因为在同一年,威廉·哈里斯也死了。由于职业的缘故,在过去的十年里,威廉·哈里斯花了很多时间待在马丁尼克岛上,当地的气候早已让他变得非常虚弱。 寡妇拉比·哈里斯一直没能从失去丈夫的哀痛中恢复过来,而两年后长子埃尔卡纳的过世给了她最后一击。1768年,她患上了一种较为温和的疯病,此后一直被关押在屋子的上层房间里;她那没结婚的姐姐玛西·德克斯特搬进了屋子,开始代管哈里斯家的事务。玛西是个淳朴、瘦削但却很有力量的女人;但在搬过来的那段时间里,她的健康状况也出现了明显的衰退。她全心全意地照料着不幸的妹妹,并且特别关爱自己仅存的侄子威廉——此时,他已经从一个壮实的婴儿长成了一位瘦削多病的小伙子。这一年,仆人梅海塔布尔也死了;另一个仆人,帕哲伍德·史密斯,辞职离开了,甚至都没留下一个条理清楚的解释——不过,他说到一些疯狂的传说,并且抱怨说他不喜欢那地方的气味。一时间玛西也招募不到其他的帮手,因为这屋子在五年里死了七个人,疯了一个,这些事情已经引起了许多的炉边传说,而且这些传说后来发展得更加离奇怪异。不过,她最终还是从城外请来了几个仆人;其中有安·怀特,一个来自北金斯顿某处(如今已经分离成为埃克塞特的镇区)的乖张女人,以及一个名叫泽纳斯·罗尔、非常能干的波士顿人。 然而,正是她雇佣的安·怀特让那些不祥的闲言碎语第一次有了明确的轮廓。在雇佣来自努斯莱克丘陵的居民前,玛西应该多做一些了解;在那个时候,那片偏僻的蛮荒林地流行着许多极度令人不安的迷信。而且即便到了现在,那里的情况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在1892年的时候,埃克塞特的一个社区还曾发掘出过一具按照某种仪式焚烧过心脏的尸体,似乎是有人想要阻止某些谣传中的灾祸危害公众的健康与平静。在1768年,持这种观点的人或许也会想到同样的做法。安是个多嘴的人,而且话多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没出几个月,玛西就辞退了她,并且又请了一个来自纽波特、名叫玛丽亚·罗宾斯的亚马逊人取代了安的工作。 与此同时,可怜的拉比·哈里斯变得更加疯癫了。她开始在疯病发作时谈论某些让人极度毛骨悚然的噩梦与幻想。有时,她会高声呼喊出让人无法忍受的尖叫,而在大多数时候,她会描述一些令人尖叫的恐怖事物——为此,她的儿子不得不临时搬到了位于新修的学院大楼一旁的帕斯特瑞安巷里,与自己的堂兄皮莱格·哈里斯住在了一起。在借宿过一段时间后,那个孩子的身体状况似乎有了改善;虽然玛西满怀好意,但如果她足够聪明的话,就应该将自己的侄子留在皮莱格身边,一直住下去。每每提到哈里斯夫人在疯病剧烈发作时高声呼喊的内容,传说就会变得格外含糊其辞;或者,人们觉得若是转述那些耸人听闻的言词,那么自己的故事就会因为太过荒诞悖常而变得毫无意义。一个仅仅接受过法语入门教学的女人为何会经常使用这种语言高声呼喊出粗俗、地道的词句?或者,一个单独囚禁、被人看守着的女人会狂乱地抱怨说有某个瞪着眼的东西在咬她?这样的叙述听起来肯定非常荒唐。1772年,仆人泽纳斯死了;而当哈里斯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她哈哈大笑起来,表现出了令人惊骇的愉快神情——这完全不像是她的作为。一年后,她也死了。人们将她安葬在北墓地里,与她丈夫的坟墓紧靠在一起。 1775年,美洲殖民地与大英帝国之间的战争爆发了。虽然威廉·哈里斯当时只有十六岁,是个身体羸弱的小伙子,但他还是设法通过了征兵审核,加入了格林将军手下观察兵团;从那时起,他的健康与声望开始与日俱增。到了1780年,他已经成了罗得岛兵团的上尉,驻扎在新泽西州,听从安吉尔上校的指挥。他遇见了来自伊丽莎白敦的菲碧·赫特菲尔德,然后娶了她。第二年,在荣誉退伍之后,他带着她回到了普罗维登斯。 年轻的士兵回到了故乡,但这并不完全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情。的确,那屋子依旧保存得相当完好;街道也已经得到了改造扩宽,而它的名字也从最初的“贝克街”换成了现在的“邦尼菲特街”。但玛西·德克斯特原本健康的身体却发生了令人悲伤的奇怪衰退,她变成了一个佝偻的可怜女人,说话的声音空洞含糊,脸色也苍白得让人担忧——玛丽亚,那个留下来的仆人,也极为异常地表现出了类似的情况。1782年的秋天,菲碧·赫特菲尔德在屋子里生下了他们的女儿,但却是个死婴。第二年五月十五号,玛西·德克斯特告别了她朴素、高尚同时也辛勤操劳的一生。 威廉·哈里斯最终意识到了问题,他确信自己的住处是个极度危害身体健康的地方。于是,他打算从里面搬出来,并且永远关闭这屋子。首先,他在新开张的金球旅馆里为自己与妻子寻找了一个临时的住处;然后,他又在威斯敏斯特大街上修建了一栋舒适的新房子。房子位于格雷德大桥的另一侧,属于镇子扩建后的新区。1785年,他的儿子迪提出生在他们的新家里;这家人一直住在那儿,直到后来商业活动占领了那块地方,于是他们被迫迁移回了河的这一侧,居住在了安吉尔大街的小山丘上。这里是新规划出的东部住宅区(1876年的时候,当时尚在人世的阿切尔·哈里斯还在那儿修建了他那座有着法式屋顶、极尽奢华却丑陋难看的豪宅)。威廉与菲碧全都死于1797年爆发的黄热病大流行,但迪提却被他的堂兄拉思伯恩·哈里斯,皮莱格的儿子,给带大了。 拉思伯恩是个务实的人,尽管威廉希望让那栋位于邦尼菲特街上的屋子一直空着,但他依旧将屋子租了出去。他觉得自己必须充分利用孩子的财产,这是他对被监护人应尽的责任。虽然死亡与疾病让屋子里的房客换了一拨又一拨,虽然人们越来越厌恶那座房子,但他却并不在意。恐怕他只在1804年的时候为屋子烦恼过一段时间——当时,有四个人在屋子里相继死亡,这引起了市民们的广泛讨论,有些人猜测这可能是由当时正在逐渐消失的流行性热病造成的,因此市议会命令他用硫磺、柏油和樟脑将整个屋子熏蒸一遍,彻底消毒。他们说,那地方有一种像是热病的气味。 另一方面,迪提也很少思索那屋子里发生的事情,因为他成为了一名私掠船上的水手,参加了1812年战争,并且在卡霍船长率领的“警戒号”上有着极其出色的表现。战后,他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家乡,并且在1814年结了婚,然后又在1815年9月23日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成为了父亲;那晚,海湾里的潮水在狂风的驱动下冲上了堤岸,淹没了半个镇子,还将一艘高高的单桅小帆船送上了威斯敏斯特大街——这艘帆船的桅杆几乎拍打到了哈里斯家的窗户,它以一种充满象征意味的方式宣告这个新出生的男孩,维尔康,是一名水手的儿子。 维尔康比父亲死得更早。1862年,他在弗雷德里克斯堡光荣牺牲。他和他的儿子阿切尔只知道那令人畏避的屋子是一处令人厌恶的地方,几乎不可能租借出去——他们觉得这可能是因为屋子长年无人打理,产生了大量霉菌与令人作呕的臭味,才落得这样的结果。事实上,在1861年,屋子里发生了一连串的死亡事件——这起最终的惨剧甚至让人们将激烈的战况抛到了脑后——而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愿意租住那屋子。而卡林顿·哈里斯,这位哈里斯家族的最后子孙,在听我叙述完自己的经历前,只把那屋子看成是一处聚集了许多传说、荒废已久、有点儿诱人产生幻想的地方。他原本打算拆毁那屋子,并在原地新建一栋公寓,但在听过我的叙述后,他放弃了原有的计划,决定把它留下来,加装上新的管道系统,然后再租出去。对他而言,想要招来房客并不是件难事。毕竟,屋子里的威胁已经消失了。 III 可以想见,哈里斯家族的历史给我带来了极为强烈的震动。我仿佛在这份连续的记录里寻见了某种纠缠不散的邪恶,它与我所认识的自然界里的一切事物都不相同;而且,这种邪恶显然与那屋子——而非那个家族有关。叔叔收集的许多没有经过系统整理的零散资料也证实了我的看法——这些资料中有从仆人们的闲言碎语里抄录下来的民间传说,也有相关事件的剪报,还有医生开出的死亡证明复印件等等。我没法完整地给出所有的材料,因为叔叔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古物收藏家,而且对那令人畏避的屋子有着极为浓厚的兴趣;但我或许能够给出一些较为重要的事——这些事曾反复出现在许多有着各式各样来源的报道里,因而显得格外引人注意。例如,那些流传在仆人间的传说几乎一致认定屋子下方那个长满真菌、弥漫有恶心臭味的地窖是最为邪恶的地方。有几个不愿意使用地窖里的厨房的仆人——特别是安·怀特——以及至少三则清晰可查的传说都提到地窖里有某种由树根和霉菌斑点组成的、像是人或者恶魔的奇怪轮廓。我对那些有关霉菌斑点的叙述有着浓厚的兴趣,因为我在童年时期就亲眼见过类似的东西;可另一方面,我觉得每一桩叙述里都掺杂进了许多属于本地鬼故事的常见桥段,因而它们所包含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变得模糊了。 而安·怀特,这个满脑子都是埃克塞特地区迷信观念的女人,提出了最为夸张同时也最为前后一致的传说:她声称那屋子下面肯定埋葬有一只吸血鬼——就是那种依旧保留着自己的肉体,以活物的鲜血和气息为食的死尸。传说,到了夜晚,这些怪物组成的可怖军团就会放出它们的尸体或精魂猎食活物。那些祖母辈的人说,若想要杀死一只吸血鬼,就必须将它从地下挖出来,然后烧掉它的心脏,或者至少也要用一根木桩刺穿它的心脏;所以,安一直孜孜不倦地要求对地窖下方的土地进行全面彻底的挖掘搜索,而这也是她被解雇的主要原因。 不过,她的故事依旧得到了广泛的关注。此外,由于屋子所在地曾是一片坟场,所以人们也很容易接受这种观点。在我看来,这些故事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倒不是因为屋子所处的环境位置,而是因为它们以一种贴切得有些诡异的方式印证了一些别的事情。比如,那位辞职离开屋子的仆人帕哲伍德·史密斯从未见过安,也从未听说过她的故事,却也抱怨说晚上总有某些东西“吮吸他的气息”;其次,由奇德·霍普金斯医生出具的1804年热病患者尸检报告中显示,四名死者都表现出了难以解释的贫血症状;此外,可怜的拉比·哈里斯在胡言乱语的疯话中也提到了某个目光呆滞、半透明的存在,以及它露出的尖利牙齿。 虽然我不想理会那些毫无根据的迷信观点,但这些事情仍让我有了某种古怪的念头。而另外两条关于畏避之屋内有人丧生的新闻报道也加强了这种念头。这两条新闻报道相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其中一条刊登在1815年4月12日的《普罗维登斯公报与乡村日报》上,另一条则刊登在1845年10月27日的《每日抄录》上——两条新闻分别详细描述了两起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但二者的内容却明显有着一些重叠的地方。其中,1815年死亡的是一位温和慈祥、名叫斯塔福的老太太;而1845年死亡的是一位名叫埃利埃泽·德菲的中年教师。根据新闻报道,两名病人死前都表现出了非常可怕的变化;他们瞪圆了自己混浊的眼珠,并且试图撕咬主治医生的喉咙。然而,那起最终让房屋租赁业务彻底停摆的事件却更加诡异——起先,一些居住在屋子里的人发了疯,他们纷纷开始狡诈地割开自家亲属的喉咙或腰腹,试图用这种方式夺走被害者的性命,而后这些疯子又因为贫血一个接一个地死掉了。 这件事情发生在1860年到1861年的那段时间里。那会儿,叔叔刚开始自己的医学实习工作;在赶赴前线之前,他从共事的职业医生前辈那里听说了不少有关这件事的议论。然而真正不可思议的却是事情的一桩插曲:由于屋子里弥漫着恶心的气味,还有着众所周知、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名声,因此除了那些愚昧无知的家伙外,根本不会有其他人来租用这屋子;然而,这些人在疯癫时却会操着一口法语喋喋不休地大声咒骂,即便他们根本不可能学习过这种语言。这不免让人想起了在一个世纪前生活在屋子里的拉比·哈里斯。这件怪事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叔叔,自战场上回来后不久,他便从切斯医生与惠特马什医生那里打听到了第一手的叙述,接着便展开了相关历史资料的收集工作。事实上,我知道叔叔曾深入思考过屋子里发生的事情,也知道我的关注让他感到备受鼓舞——毕竟我是一个思想开明同时也愿意赞同他观点的关注者,这意味着他可以与我讨论那些其他人只会付之一笑的东西。虽然他的想象不如我那样夸张,但他依旧觉得那屋子有着激发人们想象的潜力。这是非常罕见的,而且值得将它当作一个能够授予人们怪诞和恐怖灵感的地方多加注意。 就我而言,我更愿意严肃认真地看待整件事情。因此,我不仅回顾了已有的证据,而且还尽己所能地收集了新的证据。虽然年迈的阿切尔·哈里斯已于1919年去世,但他在世的时候,我曾与这位拥有屋子的老人有过多次交谈;此外,我还请他以及他那尚在人世、并未婚嫁的妹妹爱丽丝核对了叔叔收集的有关哈里斯家族的全部材料,从而确保了材料的真实性。可是,当我询问他们那屋子与法国,或者法语有什么关联时,两人均坦白地表示他们和我一样全无头绪,不知所以。阿切尔什么都不知道,而哈里斯小姐也只能说出一个可能有点儿关系的古老故事。那是她的祖父迪提·哈里斯从别处听来的传闻。迪提·哈里斯比他牺牲在战场上的儿子维尔康多活了两年。这位老水手本身并不知道这个传说;他只记得自己最初的保姆,年长的玛丽亚·罗宾斯,似乎隐约察觉到了某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或许为拉比·哈里斯胡言乱语的法语词句赋予了某种古怪的意义——毕竟,在那个不幸的女人过世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玛丽亚经常能听到那些疯癫的胡话。自1769年起,到1783年全家搬出屋子时,玛丽亚一直生活在那让居民们畏避的屋子里,而且她亲眼见证了玛西·德克斯特的死亡。有一次,她告诉年幼的迪提玛西辞世前曾出现过一个略微有些古怪的情景,但迪提很快就忘记了玛丽亚的叙述,只记得那情景略微古怪。况且,即便是这件事情,迪提的孙女爱丽丝回忆起来都很困难。至于那屋子,她与她的兄弟都表现得没有兴趣;屋子现在的物主,阿切尔的儿子卡林顿也没有太多的兴趣——在经历过那件事情后,我曾和他有过一次交谈。 从哈里斯家族那里搜刮完他们能提供的全部信息后,我将注意力转向了早期的城镇记录与契约证书。在这件事情上,我表现出了极大的热忱,甚至比叔叔在同一件事情上偶尔表现出的热情还要迫切得多。我想要获得那个地点自1636年有人定居以来的完整历史记录;或者,如果能够发现任何可以填补资料空白的印第安人纳拉干西特族传说,我甚至会将收集资料的范围扩展到更加古老的过去。起先,我发现那块土地曾是一块长条形的住宅用地中的一截。这块住宅用地最初授予了约翰·思罗克莫顿;这里曾规划过很多块和它相似的长条形区域,而这块区域从河畔的城镇大街起始,一直向上延伸,翻过小山,抵达一条与如今的霍普街勉强重合的分界线为止。当然,这块位于思罗克莫顿名下的土地后来又经历多次分割;我非常努力地追踪到了那块日后贝克街,或者说邦尼菲特街经过的土地。有些传闻说,那里是思罗克莫顿的墓地;但在仔细核对过记录后,我发现当地的坟墓在很早以前就全部迁往波塔克思特西路的北墓地了。 接着,我突然发现了能唤起我最大热情的东西——这件东西将整件事情中最为古怪的几个部分联系了起来。我通过一个非常罕见的机会找到了它,因为它并不属于记录的主体部分,而且很容易被人们忽略。这是一条关于土地租约的记录:1697年,一位名叫依蒂安·胡勒的人和他的妻子租下了一块土地。直到此刻,与法国有关的线索终于浮出了水面——除此之外,这个名字还让我联想到了另一条掩盖得更深的可怕线索,我曾阅读过许多怪异而又混杂的书籍,而这条线索就一直躲藏在这些阅读记忆中最阴暗的角落里——于是,我开始兴奋地研究起了在1747年到1758年贝克街部分改造与拉直工程展开之前绘制的当地区划图。研究的结果基本在我的预料之中,胡勒夫妇曾在一座单层带阁楼的农舍后规划出了自己的墓地,而那令人畏避的屋子就坐落在墓地所在的位置上,而且也没有任何记录表明有人迁移过墓地。事实上,文件的结尾部分显得十分混乱;因此,为了找到一扇由依蒂安·胡勒这个名字所开启的大门,我被迫彻底查阅了罗得岛历史协会与谢普利图书馆的档案。最后,我的确找到了些东西;这些东西有着模糊但却极为可怕的含义,因此我立刻开始了新的探险计划,准备进入那令人畏避的屋子,怀着兴奋的心情彻底检查它的地窖。 根据文件记录,胡勒夫妇于1696年从纳拉干西特湾西岸的东格林威治镇搬到了普罗维登斯。他们是从科德来的胡格诺教徒 (2) ,在普罗维登斯镇政委员准许他们定居下来前,他们曾遭遇过很多阻力。1686年,南特敕令 (3) 被废除之后,他们来到东格林尼治村,但那里的居民们很不欢迎他们,这让他们格外痛苦。有传闻说,他们遭人厌恨的原因并非只是种族歧视和国家歧视这么简单,也和英法移民展开殖民竞赛、并引起就连地方长官安德罗斯也无法调停的土地纠纷没有多大关系。不论如何,他们几乎是被东格林尼治村的居民给驱赶到了海湾的边上。不过,他们显而易见的凄惨状况,以及忠实热忱的新教信仰,还是博得了城镇官员们的同情。然而,根据某些闲话所说,他们对新教的热忱似乎有点儿过了头。政府官员们愿意为他们提供庇护;相比田园耕种,肤色黝黑的依蒂安·胡勒更倾向于阅读古怪的书籍与绘制奇异的图表,因此他被安排到了城镇大街最南端的帕顿·蒂林哈斯特的码头上,在一家仓库里从事文书工作。不过,那地方后来发生了骚乱——那大约在四十年后,老胡勒死后的事情——此后再也没有人听说过胡勒家族的消息。 似乎,在一个多世纪里,胡勒家族一直被人们当作新英格兰平静生活的鲜活插曲而牢牢记了下来,并且一再地被提起。依蒂安的儿子保罗是个乖戾的家伙,引起了许多的猜测,而他捉摸不透的行为可能就是引起骚乱并最终导致家族被消抹干净的原因;但普罗维登斯并不像它的清教徒邻居那样对巫术感到恐慌,而那些老妇人也会毫无顾忌地暗示说,他总会在完全不合适的时段、朝着完全不合适的物件进行祷告。老玛丽亚·罗宾斯所知道的传说,无疑就是以这些事情为基础发展而来的。而我完全能依靠想象力,或是将来的进一步发现,断定它们与拉比·哈里斯,以及那屋子里的其他居民疯癫呼喊的法语咒骂有什么关系。但我怀疑,那些知道此类传说的人当中有多少会察觉出它们还与另一些可怕的事情有着联系——即便我也是通过广泛的阅读才了解到这些事情的;在那些讲述病态恐怖的编年史里记录这一件极为不祥的事情,事情的主人公名叫杰库·胡勒,生活在科德,1598年,他被宣判了死刑,罪名是被魔鬼附身,但巴黎议会后来撤销了他的死刑,并将他关进了疯人院。据说,当时有一个男孩被两头狼杀死并撕碎了,而随后赶来的人们就在一处树林里发现了浑身是鲜血与碎肉的胡勒。同时还有人看见有一头狼毫发无伤地快步跑开了。这的确是个相当不错的炉边故事,而那个名字与地方也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不过,我觉得在普罗维登斯说闲话的人大多数都没听说过这个故事。如果他们知道了,姓氏上的巧合可能会造成某些非常惊恐的极端行为——事实上,是否就是那些并不全面的流言蜚语促成了最终的骚乱,并将胡勒家族从镇子里完全消抹掉了呢? 我开始越来越频繁地造访那受诅咒的屋子;研究花园里病怏怏的植物,检查建筑上的每一处墙面,同时详细审视地窖里每一英寸的泥土地面。最终,在得到卡林顿·哈里斯的允许后,我为地窖里那扇直通班尼菲特街的废弃大门配上了新的钥匙,准备采取更直接的方式在屋外和地窖里来回,不再需要经过黑暗的楼梯、一楼大厅、前门等别的地方。在这个潜藏着大量病态事物的地方,我花了许多个漫长的下午搜索、拨弄身边的一切。阳光漏过位于地面之上、满是蛛网的窗户,照亮了地窖。那扇没有上锁的大门让我距离平静的人行道只有几英尺的距离,这让我感到无比安全。但我的努力并没有换来任何新的奖赏——只有一如往常、令人沮丧的霉菌,微弱模糊的有毒臭味,以及硝盐水渍在地板上勾勒出的奇怪轮廓——我觉得,许多行人在路过破旧的小格窗户时都会好奇地看我一眼。 终于,在听取了叔叔的建议后,我决定进行一次夜晚探险;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用手电筒的灯光扫视那些发霉的地面,那些不可思议的轮廓,以及那些散发着微弱磷光、扭曲丑恶的蕈菌。那天夜晚,这个地方让我古怪地感到沮丧,而当我看见——或者说,我觉得看见了——那些发白的沉积物格外清晰地呈现出我童年时期猜想过的“蜷缩形状”时,我觉得自己几乎已经预料到了。它清晰得令人惊讶,我从未见过这样清晰的轮廓。看着它的时候,我似乎又看见了那种闪闪发光的淡黄色稀薄烟雾,在许多年前的雨后下午,它曾经让我无比惊恐。 那东西从壁炉边的人形霉菌图案上涌了起来;它抖动着,悬挂在潮湿的空气里,就像是一种若隐若现、令人作呕、几乎有些发光的蒸气,似乎逐渐发展出模糊而又令人惊骇的朦胧形状,然后逐渐收缩,如同云雾般消散开来,穿过大烟囱里的黑暗,并在经过的地方留下一股恶臭。那的确是非常骇人的景象,对我而言更是如此,因为那些我曾深入了解过这个地方。但我不愿就此逃走,执意看着它逐渐消散——注视着它的时候,我觉得它也转过身来贪婪地注视着我,那更像是一双想象中的眼睛,而非真实可见的。当我把这些事情告诉叔叔的时候,他显得很感兴趣;在经历了一个小时的反复思索之后,他做出了一个明确而极端的决定。在脑里考虑过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以及我们两人的关系后,他坚决主张我们应该一同进入那座被霉斑与蕈菌诅咒的地窖,轮流守上一夜,或者好几个夜晚,摆出一副进攻的姿态,去试探——并且摧毁,如果可能的话——那屋子里的恐怖事物。 IV 1919年6月25日,星期三,我与叔叔向卡林顿·哈里斯适当地透露了我们的计划,但却并没有向他透露我们计划在那里发现些什么。随后,叔叔与我将两把折椅、一张折叠式行军床,以及一些极为笨重复杂的科学设备搬进了那令人畏避的屋子。白天的时候,我们将搬进来的东西安置在了地窖里,接着用纸遮挡住了窗户,计划从晚上开始我们第一天的守夜。我们锁上了从地窖通往一楼的房门;由于事先准备好了地窖大门的钥匙,我们计划将那些昂贵而又精密——并且花了很大代价才悄悄准备好的设备一直留在地窖里,直到我们决定不再继续守夜为止。我们准备坐着熬夜到很晚的时候,然后轮流值班两小时到天亮。我是第一班,不需要值班的人可以在行军床上休息。 依靠着自己天生的领导才干,叔叔从布朗大学实验室与克兰斯顿街军械库调来了设备,并且出于本能制定了我们冒险的方向。这种才干绝妙地展现了这位八十一岁老人潜在的活力与韧劲儿。作为医生,伊莱休·惠普尔始终倡导卫生学方面的各种准则,并且身体力行地按照这些准则生活,但我们随后遇到的事情需要耗费他今天的全部精力。只有两个人——卡林顿·哈里斯和我——能够推测出那晚生在地窖里的事情。我必须告诉哈里斯,因为他是那屋子的主人,同时也有权知道有什么东西从屋子里离开了。当然,在开始探索前,我们也曾与他有过交流;而且我觉得,在叔叔去世后,他能理解并协助我发布某些极其必要的公开说明。在听过我的叙述后,他的面孔变得毫无血色,但哈里斯还是同意协助我,并且认定那屋子如今已经可以安全地租赁给其他人了。 如果我说,在那个下雨的夜晚,守候在地窖里的我们并不觉得紧张,那显得过于夸张和荒谬了。我曾说过,我们不相信任何天真幼稚的迷信,但科学研究与思考教导我们,已知的三维宇宙所包含的仅仅是一些小小的片段——由物质与能量构成的宇宙系统里的一块小小片段。若是这样,从无数真实可靠的来源那里获得的数不胜数的证据指明,世界上始终存在着某些无比强大——并且对于人类而言——异常邪恶的力量。因而,相信吸血鬼或狼人或许也是一种粗心而又概括的陈述。更准确地说,生命以及与之相关的物质的定义或许还存在着某些既未知又不可归类的特征,而我们并没有准备好否认这种可能性;而且,由于和其他的空间有着更为紧密的联系,它们很少出现在三维空间里,但却又足够靠近我们的边界,因此能够偶尔呈现给我们一些意象,然而在缺少合适机会的情况下,我们或许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些意象。 总之,在叔叔和我看来,一系列不容置疑的事实表明,某些东西仍在那令人畏避的屋子里徘徊;它起源于两个世纪前某个丑陋的法国殖民者,并且依靠某些罕见而又未知的原子、电子运动规律在屋子里继续运转着。与他们有关的历史记录证明,胡勒家族与实体世界的外缘——那些让普通人感到恐惧和厌恶的阴暗领域——有着某些不同寻常的联系。那么,十七世纪三十年代发生的那些骚乱可能让他们中一两个人——尤其是那个凶恶不祥的保罗·胡勒——在自己病态的大脑里构建了某些动态的模式,使得他们能在肉体被暴徒们消灭和埋葬后继续以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方式生存下来,并且存留在某个多维空间里——暴徒侵害造成的疯狂憎恨决定了这股力量的基本方向,而它们会按照这个方向一直运转下去。 根据新近发展起来的科学理论,包括相对论以及有关原子内部运动的理论,这样的事情,从物理学或生物化学的角度上来说,并非是完全不可能的。人们或许更容易想象这样的景象:那是一个由物质或能量构成的怪异核心,可能没有固定的形状,也可能有,它能够刺透其他那些我们更容易触碰察觉到的活物,吸食其生命力,或是身体组织与体液;甚至偶尔与这些生物的身体组织完全融合在一起。它可能会表现得非常主动并且充满敌意,也可能只是盲目地按照自我保护的本能行事。无论如何,在我们的认知体系中,这样的怪物必然是极端异常的闯入者;任何不愿与这个世界的生命、健康和理智为敌的人类都会将消灭它视为自己的首要任务。 然而,我们完全不知道自己会遇上什么模样的东西,这让我们非常困惑。从未有哪个神志清醒的人见过它,甚至只有少数几个人明确地察觉到了它的存在。它可能是纯粹的能量,虚无,而且完全不属于物质世界;或者,它也可能拥有部分的物质形态,例如某种可以改变形状、完全未知,同时也难以界定的团块,并且能够随意转变成固体、液体、气体或者空洞的非物质状态。地板上类似人形的霉菌斑点,黄色蒸气的形状,某些古老传说里提到的、由树根构成的轮廓,至少全都强调了它与人类的形状有着一种微弱但又诱人联想的联系;可是,这种形状上的相似能否具有代表性,又能持续多久?没有人能给出肯定的答案。 为了对抗它,我们准备了两种武器;如果我们要对付的敌人没有可以触碰的形体,并且只能依靠极具破坏性的以太射线加以对抗,那么我们有特别订制的大型克鲁克斯管,它由非常强力的电池驱动,并且配置了独特的屏幕与反射器;如果我们要对付的敌人有一部分是物质的,能够被物理方法摧毁,那么我们还找来了一对为世界大战设计的军用火焰喷射器,就像是迷信的埃克塞特仪式,我们准备好烧掉那个东西的心脏,只要它有心脏让我们烧毁。我们将所有的进攻性设备搬进了地窖里,小心地与行军床及折椅摆在一起。这些东西都很靠近壁炉,因为那里的霉斑会呈现出奇怪的形状。此外,当我们布置仪器与家具,以及夜晚回来开始守夜时,我们只能模糊地看到那些诱发许多联想的形状。有那么一会儿,我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过它更加明确清晰时的模样——然后,我想起了那些传说。 夜晚十点,我们在地窖里开始了守夜工作。日光缩短了守夜的长度,而且只要还有阳光,我们就没法确保获得任何进展。窗户外,饱受雨水摧残的街灯透过层层阻挡投射进暗淡的光芒;地窖里,令人憎恶的真菌散发着羸弱的磷光。两种光芒混合在一起,点亮了墙面上湿漉漉的石头。石灰粉刷的痕迹早已从石头上消失了;潮湿、腐臭、遍布点点霉斑的坚硬泥土地面上生长着令人厌恶的真菌;桌椅板凳以及其他老旧得不成样子的家具只剩下一堆堆渐渐腐烂的残骸;构成一楼地面的笨重木板与厚实横梁铺架在我们的头顶上;一扇破旧的木板门通向其他那些位于屋子下方的房间与贮藏室;摇摇欲坠的石头阶梯上还残留着毁坏的木头扶手;搭建壁炉的砖石早已被熏黑了,仿佛洞穴般的简陋炉膛里还保存着些许锈迹斑斑的铁片——那是弯钩、铁叉、吊钩、柴火架以及荷兰灶的炉门留下的痕迹。而我们将简朴的行军床、轻便折椅以及笨重而又精密的破坏性武器摆放在了这些东西的中央。 和前几次我独自探险时一样,我们没有锁临街的房门;如果无法击败显现出来的敌人,我们至少还有一条笔直的随时可用的逃生通道。按照我们的设想,不论屋子里潜伏着怎样的邪恶存在,如果我们连续好几个夜晚都出现在这里,或许就能将它吸引出来;在做好周全的准备后,只要有充足的时间辨认和观察它,我们就能按照预先准备好的计划彻底消灭它。但是,我们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引起这个东西的注意,也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彻底消灭它。我们都知道这次冒险并不安全;因为没人知道那个可能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东西会有多强大。但我们相信这是个值得冒险的猎物,因此我们在没有告知其他人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展开了行动;我们清楚地意识到寻求其他人的帮助只会遭来嘲笑,甚至还可能破坏我们的整个计划。交谈的时候,我们始终在思索着这些事情——直到深夜时分,叔叔开始昏昏欲睡起来,于是他躺了下来,并要求我在两个小时后提醒他换班。 凌晨时分,我一个人坐在地窖里。某种类似恐惧的东西让我觉得毛骨悚然。我之所以说“一个人”,是因为坐在一个熟睡的人身边,的确让人觉得无依无靠;或许比想象的还要孤立无援。叔叔的呼吸很沉,他深深的呼气与吸气声伴着屋外的雨声起起伏伏。而令人神经紧绷的滴水声从屋子的某处远远地传过来,不时打断了叔叔熟睡的呼吸声——即便是在干燥的天气里,这屋子依旧潮湿得令人厌恶,而在风暴里,这地方简直就像是个沼泽。借着真菌的磷光与透过纸糊窗户从街上悄悄漏进来的微弱灯光,我细细地研究起了四周墙面上古老而又松动的砖石结构;有一会儿,地窖里的恶臭空气让我觉得有些恶心,于是我打开了门,沿着街道来回打量了一番,让眼睛尽情地享受熟悉的景色,让鼻孔尽情地呼吸洁净的空气。在守候的这段时间里,我什么也没发现;于是,我开始频繁地打起了哈欠,疲劳也渐渐盖过了忧虑与恐惧。 这时,叔叔在熟睡中的骚动吸引了我的注意。在第一个小时的后半段,他开始在行军床上不安地翻来覆去;随后,他的呼吸也变得异常不规则起来,偶尔还会吃力地发出一阵叹气声,像极了窒息的人。我将手电筒对准了他,却发现他把脸转过去避开了光线。于是,我站了起来。走到了行军床的另一边,再次将手电筒的光线对准了他,想看看他是否表现出任何痛苦的神色。可是,考虑到一些相关的琐事,眼前的景象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让我立刻慌乱了起来。这肯定只是由于我们所在的地方,以及我们所执行的任务有着某些凶险不祥的性质,让我将任何古怪的情况都与其联系了起来。因为,当时的情况算不上恐怖,也不是那么怪异反常。我所注意到的只不过是叔叔脸上的奇怪表情,他无疑正被某些由眼前处境所激发出的古怪梦境纠缠着,脸上的表情同样也泄露了强烈的焦躁,而且一点儿也不像是他应有的模样。他原本总是一副亲切而又极富教养的镇静神情,然而此时却似乎有各种各样的表情在他脸上挣扎。总的来说,最令我感到不安的还是各种各样的表情变化。随着他越来越烦乱地喘气、辗转,甚至开始睁开眼睛,我的叔叔似乎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并且表现出一种与他本身不太相同的古怪特点。 突然之间,他开始小声嘀咕。而当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的嘴巴与牙齿反复运动的模样。起先,我没办法分辨他嘀咕的内容;然后——在极度惊骇的情况下——我从那些嘀咕里分辨出了一些词句。有那么一会儿,这些词句让我觉得毛骨悚然;随后,我想起叔叔曾接受过非常全面的教育,而且还曾翻译过无数刊登在《两世界评论》上的人类学与考古学文献,于是我感到了一丝宽慰。因为年高德劭的伊莱休·惠普尔正在用法语低声嘀咕,而且其中几个我能辨认出的短句似乎还牵扯上了某些他根据巴黎著名杂志改编而成的邪恶神话。 这时,熟睡中的叔叔的额头上突然渗出了豆大的汗滴。随后,他猛地跳了起来,露出一副半睡半醒的状态。含混的法语嘀咕也变成了一声用英语发出的高呼——他用嘶哑的嗓音兴奋地尖叫道:“我的呼吸,我的呼吸!”接着,叔叔完全清醒了过来,面部的表情也渐渐回归到了正常的状态。他抓住了我的手,开始叙述起自己的梦境。而我只能怀着几分惊惧的心情暗自揣度这个梦境中最核心的含义。 他说,他从一系列非常普通的睡梦渐渐飘进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景。这个场景是如此奇异,甚至和他读过的任何文字都不相似。他还在这个世界里,然而又不在这个世界里。那个地方在几何方向上有着一种模糊的错乱感觉,因而放眼看去,那些由熟悉事物构成的各个元素纷纷组成了许多极端陌生、极端令人心烦意乱的集合。有些迹象显示,那似乎是许多古怪扭曲后的图像一个接一个重叠起来的结果;在这种排列中,时间与空间的要素似乎都溶解了,并以一种毫无逻辑的方式混合在一起。在这个由幻影组成、犹如万花筒般的漩涡里,偶尔会涌现出一些特别清晰、内容却混杂得不可思议的图像,就像是快照,如果要用专业术语来描述的话。 有一会儿,叔叔觉得自己躺在一个匆匆挖出的露天深坑里。在他的周围,一张张眉头紧锁、头发散开、顶戴三角帽的面孔正愤怒地俯视着他。接着,他似乎又回到了一间屋子的内部——那显然是一间老屋子,但内部的细节与居住其中的居民却始终在变化,他一直无法确定某一张面孔,或是某一件家具,甚至他都无法看清房间本身,因为门和窗户也表现出了极其明显的变迁,就好像那些通常情况下比较容易挪动的物件一样。这很古怪——该死的古怪——我叔叔说话的时候显得有些局促,就好像隐约觉得我不会相信他的话一般,尤其当说到那些陌生的面孔中有许多都清晰无误地显露出哈里斯家族的特征时,他就变得更加窘迫起来。此外,他始终都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仿佛某种弥漫四周的幽灵已经分散游走进了他的身体,正在设法将他身体里的重要生理活动占为己有。当想到这些生理过程时,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经过连续八十一年的工作之后,它们应该已经过度劳损了,如今却还需要对付就连最年轻、最强壮的身体系统也可能会感到畏惧的可怕力量;但片刻之后,我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些噩梦。这些令人不安的幻觉充其量不过是叔叔对于调查冒险,以及预期目标的思考而已。这些东西最近填满了我们的大脑,将其他所有东西统统赶了出去。 与叔叔的交谈也渐渐驱散了我心中的异样感觉;最后,我开始打起哈欠,准备小憩一会。叔叔此刻似乎已经完全清醒了,尽管噩梦让他在既定的两个小时远未结束前就惊醒了过来,但他依旧非常乐意接过守夜的任务。我很快就睡了过去,并且立刻就被一些极端令人烦乱的噩梦给缠上了。在梦境里,我感到宽广无垠、深不可测的孤独;我躺在那里,被某个监狱牢牢地禁锢着,敌意从四面八方涌来裹挟住整个监狱。我似乎被捆绑着,并且塞住了嘴巴。远方有许多人在叫喊,他们渴求我的鲜血。那回响的吼叫不停地嘲弄着我。叔叔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相比醒着的那段时候,此刻的我产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联想。我还记得许多毫无意义的挣扎,以及试图尖叫的徒劳努力。那不是一段令人愉快的睡眠。甚至,有那么一会儿,当回响的尖叫劈开梦境的藩篱,将我投进突然而又惊骇的清醒中时,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后悔。我在尖叫声中惊醒了过来,所有客观存在的实物都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V 躺下的时候,我恰好背对着叔叔坐的椅子,因此在突然惊醒的片刻,我只看到了地窖中朝向大街的房门,向北的窗户,以及地窖北面的墙壁、地板与天花板。一种比真菌散发的磷光以及街上路灯光芒更加明亮的光线让所有的景物以一种鲜明得近乎病态的方式印刻进了我的大脑。那并不是一道很强的光线,甚至连较强也算不上;肯定没有强到能读书的程度。但它仍然在地板上投下了我与行军床的影子。而且它是淡黄色的,有种刺激并穿透肌肤的力量——这暗示着那东西要比单纯的光线更加强烈。在这一刻,我的耳朵里回荡着令人惊恐的尖叫,我的鼻孔里翻滚着地窖里弥漫的恶臭,两种感官都被猛烈地侵袭着,但是我仍然清晰而敏锐地感觉到了那种光线对我的影响,甚至敏锐得有些异样。与感官一样警觉的大脑立刻意识到了严重的异样;我几乎是自动地跳了起来,转过身去想要抓住摆放在壁炉前发霉地面上的破坏性武器。可当我转过身时,我有些害怕自己即将看到的东西;因为那是叔叔的尖叫声,而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对抗此刻的威胁,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他和自己。 然而,眼前的景象比我担忧的还要糟糕。那是超越了恐怖的恐怖,是一切人们能够梦到的恐怖梦魇的核心。长满真菌的地面上腾起了一股蒸气般的鬼火,那是一种病态的黄色磷火,鼓胀拍动着扩张到一个巨大的高度,显露出了一个半人半怪物的模糊轮廓。此外,我还能透过它看见后面的壁炉与烟囱。它全是眼睛——略带嘲弄、仿佛狼一般的眼睛——它的头部满是褶皱,犹如某种昆虫,而这颗头颅的顶端已经溶解进了一缕纤薄的迷雾之中。雾气恶臭地在四周缭绕,最后消失在壁炉的烟道里。虽说我看见了那东西,但我是在仔细回顾这个场景时才确切地想到了与它的外形类似的可憎比喻。在当时,我只觉得那是一团闪烁着微弱的磷光同时也散发着可憎真菌气味的云雾。它翻滚涌动着,缠绕在一个没有固定形状的可憎物体上,并且在逐渐溶解它。那个物体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它是我的叔叔——令人尊敬的伊莱休·惠普尔——他腐坏、发黑的面孔正睨视着我,对着我胡言乱语,并且伸出不断溶解滴落的爪子,试图依靠着那个恐怖事物带来的狂怒将我撕得粉碎。 按照既定计划执行下去的念头保全了我的心智,让我没有立刻发疯。为了应对这样的关键时刻,我曾进行过许多训练,而这种盲目的反复训练救了我的命。在认定物质或化学反应无法接触伤害那个不断鼓胀的邪恶后,我忽略了摆在左手边黑暗里的火焰喷射器,直接打开克鲁克斯管的电流开关,对准那幅不属于凡世的亵渎景象,启动了人类技艺从自然界的空间与运动中所能获取的最强以太射线。空气里出现了一道淡蓝色的薄霭,以及一阵疯狂噼啪声。随后,我眼前的淡黄色磷光渐渐变淡了。但我随后意识到这种暗淡只是相对的,机器的电磁波没有产生哪怕一丁点儿效果。 这时,在这魔鬼般的情景里,我发现了新的恐怖变化。这让我张开嘴唇大声尖叫了起来,并且手忙脚乱、跌跌撞撞地向没有上锁、通往安静街道的房门跑去,毫不理会自己将怎样的病态恐怖送进了这个世界,也不在乎人们如何议论和评价我。在那蓝色与黄色的混合云雾中,叔叔的身形已经逐渐融化成了一堆令人作呕的液体,再没有什么言语可以描述他的实质。他逐渐消失的面孔变化着从液体的表面掠过,只有疯子才能想象出那种面孔的转变。他是一个魔鬼,也是一大群人,是一处停尸所,也是一场盛大的游行盛会。在混合而又变幻的光线中,那胶质般的面孔呈现出了十二个——二十个——一百个——面孔;它咧嘴笑着,扭曲地模仿着一大群陌生然而又不那么陌生的面孔,从像是油脂般融化的身体上,沉向地面。 在那中间,我看到哈里斯家族的面孔,有男人也有女人,有成人也有孩童,还有其他面孔,或老或少,或粗俗或文雅,或熟悉或陌生。有一秒钟,那上面闪过的一个微小的面孔就像是在拙劣地模仿可怜的疯女人拉比·哈里斯——我曾在设计学院博物馆里见过她的画像;而另一个瞬间,我觉得我看到了骨瘦如柴的玛西·德克斯特——我曾在卡林顿·哈里斯屋子里的一幅画里见过她的模样。那是无法想象的恐怖;直到最后,一团混合了仆人与婴儿容貌的古怪脸孔摇晃着渐渐贴近了满是真菌的地面,在它的周围一洼淡绿色的油脂正在扩散,就在此时,那不断变幻的面孔似乎开始猛烈地抵抗自身,同时奋力形成了一个仿佛叔叔和蔼面孔的轮廓。我觉得,那一刻,叔叔还存在的,并且正在试图向我道别——我希望这是真实的。我似乎从自己干涸的喉咙里吼出了一声道别,同时跌跌撞撞地冲上了屋外街道;流动的油脂跟在我的身后,形成一股纤细的溪流,穿过房门,淌进了雨水浸湿的人行道。 余下的记忆既模糊又可怕。雨水浸泡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我不敢将这件事情告诉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我漫无目的地向南走去,经过学院山与普罗维登斯图书馆,沿着霍普金斯街走下去,穿越大桥走进了商业区。那里的高大建筑保护着我,就如同现代的物质文明保护着世界免遭远古不洁奇迹的侵袭一般。此时,灰色的黎明开始湿润地显现在了东面的天空中,勾勒出了古老的山丘与它上面的庄严尖塔。它召唤着我,示意我回去,因为我还没有完成那桩可怖的工作。最后,在清晨的阳光中,我没戴帽子、浑身湿透、头晕目眩地回到了那屋子前,走进了那扇位于班尼菲特街上的可怕房门。它半开着,一如我离开的时候,并且仍然在当地那些早起居民的注视下意味深长地晃动着。可我不敢向他们说起夜晚发生的事情。 油脂已经消失,因为生长霉菌的地面满是空隙,很容易渗透。壁炉前那个由硝盐勾勒出的巨大鼓胀轮廓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细细查看了行军床,各种设备,自己落下的帽子,还有叔叔那顶黄色的草帽。眩晕的感觉牢牢占据着我的大脑,我几乎无法回忆起究竟哪些是噩梦,哪些是真实。随后,思绪一点点地挤了出来,我渐渐意识到自己目睹的事情甚至比自己梦见的东西更加恐怖骇人。我坐了下来,试着像神志健全时那样猜测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我又该如何终结这个恐怖的怪物——假设它是真实存在的话。实际的物质武器似乎不起作用,以太也不行,凡人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东西似乎都无法消灭它。这时,我想到了另一件事情,除了那些散发出来的奇异光彩外,还有些什么呢?某种吸血鬼般的雾气,就像埃克塞特地区的乡下人所传说的那样,潜伏在某些墓园里的吸血鬼?我觉得这是一条线索,于是我再次查看了壁炉前的那块地方——因为霉菌和硝盐总会在那里勾勒出奇怪的形状。十分钟后,我坚定了信念,拿起帽子出门回家了。在家里,我洗了个澡,吃了些东西,然后打电话订购了一把鹤嘴锄,一柄铁锹,一张军用防毒面具以及六大罐硫酸,并吩咐卖家,于第二天早晨将这些东西运送到班尼菲特街上那栋令人畏避的房子前。在安排妥当之后,我试着睡一会儿;于是躺到了床上,阅读了些书籍,还斟酌了一些愚蠢透顶的诗句来安抚自己的情绪,打发掉余下的时间。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我开始了挖掘工作。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这让我觉得非常欣慰。我依旧是独自一人,虽然我害怕自己搜寻的未知恐怖,但我更害怕将整件事情告诉其他人。即便是后来,我向哈里斯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也只提了那些完全必要的部分,由于他曾从老一辈人那里听说过许多古怪的传说,所以他很少相信类似的故事。我渐渐挖开了壁炉前发臭的黑色泥土,并用铁锹斩断了白色的蕈菌。破碎的真菌缓缓地渗出黏滑的黄色脓浆。至于自己有可能挖出些什么,我已经有了模糊的猜想,而那些想法让我觉得不寒而栗。大地里埋藏着许多对人类有害的秘密,在我看来,自己所挖掘的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双手抖得厉害,但我并没有停下;不久,我挖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坑的面积大约有六平方英尺,随着它的深度不断增加,那种邪恶的臭味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我开始确信自己即将接触到那个魔鬼般的东西——在长达一个半世纪的岁月里,这屋子一直被它所散发出的气息诅咒着。我想知道它看起来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它会有着怎样的外形,怎样的质地,在依靠吮吸活人生命度过漫长岁月后,它变大了吗?最后,我爬出了深坑,扒开了周围堆积起来的泥土,然后将几大罐硫酸搬运到深坑的两侧。这样一来,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快速地将所有酸液全都倒进那个深坑里。在做好布置后,挖出来的泥土被倾倒在了深坑的另外两侧。我放慢了挖掘的速度,并且带上了防毒面具,因为四周的恶臭变得越来越强烈了。我知道自己正在接近某个埋藏在深坑底部、难以用言语来描述的东西——这种想法让我觉得有些慌乱,几乎丧失了继续下去的勇气。 突然间,我的铁锹接触到了某些比泥土更柔软的东西。我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做了个动作,仿佛想要从齐脖深的坑里爬出去。接着,勇气回到了我的身上,借着手电筒的光芒,我刮掉了更多的泥土。泥土下露出了一块有些浑浊却如同玻璃般的表面——像是某种已经凝固并且有点儿腐烂的胶冻,而且给人一种半透明的感觉。我又刮开了一些泥土,发现它有着一个确定的形状。那个东西是由折叠在一起的两部分,叠靠在一起的两个部分间还留着一道空隙。露出来的部分非常巨大,呈现出大致的圆柱形;就像是一个对折起来,巨大而又柔软的蓝白色套管。套管中最粗部分的直径约有两英尺。于是,我又刮掉了些泥土。接着,我猛地从坑里跳了起来,远远地逃离了那个污秽的东西;疯狂地打开沉重酸罐的盖子,将它们倾倒在地,让极具腐蚀性的液体一罐接一罐地灌进那个阴森的坑洞里,浇洒在那个不可思议的畸怪上——我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正是它巨大的手肘。 随着酸液源源不断地灌进坑中,由黄绿色的蒸气组成的灼目洪流狂暴地从深坑里涌了上来。居住在小山上的居民一直在谈论那天的黄雾,他们说那是工厂垃圾倒进普罗维登斯河后,腾起的可怕刺鼻气味,但我知道他们弄错了黄雾的源头。他们还谈论说同一时间从地下的水管或气体管道里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但他们又弄错了,我可以纠正他们,只要我敢将那些事情说出来。那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惊骇,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在倒空了第四罐硫酸后,我的确昏了过去,因为在那之前刺鼻的气味已逐渐突破了防毒面具的保护;但当我再度苏醒过来时,我发现深坑里已经不再散发新的蒸气了。 随后,我将剩下的两罐硫酸也倒进了坑里,但却没有产生什么变化。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已经能安全地将土填回坑里了。黄昏降临时,我还没做完手里的工作,但恐惧已经离开这屋子了。湿气中的恶臭已渐渐消散,所有的奇怪蕈菌全都枯萎了,变成了某种无害的灰白色粉末,被风吹散在地面上。大地深处的某个恐怖怪物已经被永远地消灭了;如果这世上有地狱,那么它终于收获了一个不洁怪物的可憎灵魂。我轻轻地拍实了最后一锹泥土,第一次痛哭起来,希望借此真诚地悼念我敬爱的叔叔。 到了第二年春天,苍白的草地与古怪的野草已经从这畏避之屋的梯台花园里消失了。不久之后,卡林顿·哈里斯将它租了出去。它依旧有些阴森,但它带来的奇妙感觉依旧让我着迷。后来,为了给一家俗丽的商店或是一栋低档的公寓大楼腾出地方,它最终还是被拆除了。知道这个消息时,我感到颇为宽慰,同时又古怪地觉得有些遗憾。庭院里那些原本不结果实的老树渐渐结出了甘甜的小苹果。去年,鸟儿已经开始在满是瘤节的树枝上做窝了。 (竹子 译) (1) 水晶兰在北美地区的别称。水晶兰是一种白色或粉色的植物,开花时类似真菌。 (2) 胡格诺派,法国基督教新教教派。 (3) 法国国王亨利四世曾在1598年签署颁布的一条敕令。这条敕令承认了法国国内胡格诺教徒的信仰自由,并在法律上享有和公民同等的权利,后来被称为南特敕令。后来路易十四世认为,要获得无上的权力,就必须统一法国人的宗教信仰,因此他在1685年废止了南特敕令,迫使大量胡格诺教徒移民国外。 雷德胡克的恐怖 The Horror at Red Hook
此篇小说写于1925年8月1日至2日,首次发表在《诡丽幻谭》1927年1月刊上。对洛夫克拉夫特来说,这次写作是一次挑战。事后来看,过于华丽的辞藻、超自然元素表现形式的缺失,以及种族歧视都是此篇小说的不足之处。当然,这也是一篇经典的作品。托马斯·马隆作为超自然侦探的人物形象,因早于《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案件》中的威利特医生而有着重要意义。另外,小说中希腊语和希伯来语的咒文取材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的相关词条。
在我们周围,圣事有着邪恶与神圣之分,我们生活且行走在一个我认为(相信)未知世界中,这其中有洞穴、有暗影,也有生活在暮色中的居民。人类有可能随着进化而退化,我相信,有种可怕的传说并未消亡。 ——亚瑟·马钦 I 几周前,位于罗得岛帕斯科格某一街道的拐角处,一名身材高大魁梧、朝气蓬勃的行人,由于行为上的一个小过失而引起了人们一阵猜想。看来,他是从切帕奇特的路上沿山而下;到达了一片建筑物密集的区域,然后左转进入了一条主干道,那里几栋朴实无华的商业大厦传递着些许城市的气息。就在这时,在没受到任何刺激的情况下,他却作出了令人诧异的行为举动:盯着眼前最高的那栋建筑几秒钟后,他似乎是被惊吓到了,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疯狂地跑窜,结果在相邻的路口处绊了一下摔倒了。路人将他扶起并为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发现这个男人的意识还算清醒,身体也没有受伤,显然已经从突发的精神崩溃中恢复过来了。他难为情地嘟囔着,解释称自己刚刚是过于紧张和焦虑了。他垂眼瞥了一下顺着切帕奇特往回走的路,便步履沉重地走掉了,连头也没有回一下。这男人身材高大,身体健硕,看上去极其正常,长相也还过得去,而这样怪异的事情竟然发生在了他身上。人群中的一个旁观者认出了他,说他寄宿在切帕奇特郊区一个出了名的奶场主家里,而此番言论丝毫没有减少大家心中的疑惑。 后来人们得知这个男人名叫托马斯·F.马隆,是纽约市的一名警探,现正处于一段长期的治疗中,原因是在一场可怕的当地案件处理过程中过度辛劳,而那场事故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参与的那次搜捕行动中,几栋陈旧的砖砌建筑轰然坍塌,其中犯人和警察大量伤亡,这起事件令他受到了强烈的刺激。结果,他现在患上了一种严重且异常的恐惧症,见到任何与倒塌建筑相似的建筑物,哪怕只是一丁点的相似,他都会感到恐惧。为此,心理专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要求他不要再看到类似的建筑物。一位在切帕奇特有亲戚的法医提出,那里殖民时期的别致小村庄是心理恢复的理想场所;所以,这位饱受折磨的警探就去了乡下,并承诺直到专家给出适当的通知前,他绝不会去稍大一些的乡镇,在街道上冒险。因此,此番为了买杂志去往帕斯科格确实是一个错误,他不仅违反了医生的嘱咐,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受到惊吓、身体擦伤,还丢了颜面。 切帕奇特和帕斯科格两地的这些谣传只透露了这些;而且最有学问的专家们也相信这些流言。不过在起初,马隆向专家讲述的可远不止于此,但当感受到人们对他彻头彻尾的怀疑之后,便不再继续讲了。从那以后,就算外界普遍认为扰乱了他神经平衡的是布鲁克林和雷德胡克内肮脏砖房的坍塌,以及诸多英勇警官接二连三的死亡时,他也会保持平和,不再去辩解。大家都说,他拼命工作,为了努力消除混乱和暴力的窝点,但是那不可预料的悲剧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是所有人都听得明白的极简解释,马隆是个聪明人,他明白这种解释就足够了。向缺乏想象力的人们暗示那种超过人类理解概念的恐惧——来自古老世界的邪恶如同麻风病和毒瘤沾染了房屋、街道和城市——马隆虽说有些神秘色彩,但他是个聪明人,说出这些话只会招来精神病医院的软壁小屋,而非带来此时平静悠闲的乡村生活。他对于怪异和隐匿的事物有着凯尔特人般的远见,也有着逻辑学家对于令人难以信服的表象表现出的敏锐眼力;这种特性使他在接下来的四十二年间远离了家乡,虽说他出生于凤凰公园附近一栋乔治亚的别墅中,还在都柏林大学读过书,可他也去了许多怪异的地方。 现如今,当马隆回顾他曾看到过、感知过、理解了的一切时,他很庆幸自己没有讲出那些秘密——那能将一名无畏的战士削弱成为一个战战兢兢的神经病;能够令满是旧砖堆砌的贫困之地和黝黑狡黠的面孔变成一场梦魇和骇人的预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迫隐藏自己的感受了——他潜入了纽约地下世界那混杂着多种语言的深渊,而这难道不是难以解释的怪异事件吗?有毒的大锅中混杂着各种腐败多年的渣滓和毒物,他要如何向乏味的人们讲述其中古老的巫术和怪异的惊奇呢?只有敏锐的眼睛才能够将其辨识,而这只会徒增人们的恐惧。在外表公开无暇、规避喧嚣和贪欲,实则却亵渎神明的秘密惊奇中,他曾目睹过恶魔般绿色的火焰。他所认识的每个纽约人都嘲笑他作为一名警察在工作时做的那些试验,而他都温和地回以微笑。市民们都情趣横溢,还好挖苦人,除了嘲笑马隆对于未知神秘的怪异追求,还保证说在纽约除了廉价与粗俗,别无其他。有一人还下了很大赌注——尽管《都柏林评论》上许多他所写出的作品有着不错的反响——赌他不可能写得出一篇真正有趣的关于纽约粗俗生活的文章;现如今,他回首过往,认识到这起讽刺性的事件着实证明了打赌之人的预言确有道理,而又秘密地驳倒了这些话语的表层含义。正如他最后瞥见的那种恐怖确实不能成为故事——正如爱伦·坡在书中引用的那句德文,其本身乃不可读之物 (1)II 马隆对于那些确实存在且潜伏着的神秘有强烈的感觉。年轻时,他就能感觉得到事物的隐藏之美并为之沉迷,因而还成为了一位诗人;但贫穷、悲痛以及背井离乡使得他的视线聚集到了更为黑暗的方向,每次提到全世界恶魔的非常话题,他就感到十分激动。日常生活对于他来说成了研究恐怖幽灵的幻境;如今正如比亚兹莱最好的画作——闪闪发光和媚眼的背后是隐匿的腐败;极为普通的外形和物体背后隐匿着恐惧——又如古斯塔夫·多雷微妙晦涩的作品。当多数明智的人嘲笑他内心的神秘时,他都会温和以待;为此,他争论道,如果聪慧的头脑与古老低微的邪教所存留的秘密充分连通,那么因此产生的反常情况不仅会毁灭世界,还会威胁到宇宙的整体性。毫无疑问,所有的这些反映都是病态的,但敏锐的逻辑和深深的幽默感巧妙地与其抵消了。马隆很庆幸自己的想法保留着些许隐秘,还能够与那些被禁止的内容互相愉悦;而歇斯底里的状态仅会在责任感迫使他披露真相时才会出现,出现得太突然、太隐秘,而无法规避。 有一段时间,马隆在布鲁克林的巴特勒街警局工作,就是在那时,他才知道了雷德胡克的事件。雷德胡克在总督岛对面,临近古老的海滨,是一个杂乱肮脏的巨型迷宫。同样肮脏的高速公路从山丘到更高的地方一路沿山而上,而后在高地上与克林顿街直通市政厅。那里的房屋多为砖砌,历史可追溯到十九世纪前十五年至十九世纪中期,一些阴暗的小巷和旁道依旧散发着独特诱人的韵味——传统的阅读积累会使我们称其为“狄更斯风格”。那里的人口极度混乱又神秘莫测;叙利亚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黑人之间相互影响,小部分斯堪的纳维亚人也与美国人的居住地带相距不远。这是一座充满喧闹和污物的巴别塔,所发出奇怪的叫喊声回应着拍打污秽码头的油腻浪花,以及港口哨声所发出的骇人吟唱。很久之前,这里还是一幅明亮的画面——大房子沿着山排列成行,眼眸清澈的水手在低处的街道和极具品味、布置妥当的家中。在形状排列整齐的建筑中,偶尔看见的典雅教堂、原始艺术和背景的细节,零星散落在各处——破旧的阶梯,受损的门廊,一对生了虫的柱子或壁柱,或是原本翠绿的草坪上方弯曲生锈的铁栏杆,人们只能从这些细节中探寻原本的美好。房屋普遍是硬石建筑,其中偶尔出现的多窗穹顶在向人们讲述船长家人和船主守望海洋的日子。 这种物质混乱和精神腐败中,百种方言形成的亵渎神明的话语扰乱着天上的神明。部分潜行者人群沿着小路和大道叫喊着、歌唱着,偶尔会有人偷偷伸出手突然关了灯、遮上了窗帘,来访者择路而过时,窗后黝黑、似罪恶深渊的面孔又急忙躲避起来。警察对于整顿秩序和推进变革深感绝望,宁愿寻求方法建造隔离带以保护外部世界不受此地的感染。幽灵般的沉寂回应着巡逻队员铿锵的脚步声,押送的犯人也从不善言谈。明目张胆的罪刑就如当地方言那般多种多样,范围广至从走私朗姆酒、通过非法手段抑制异域人、昏暗的谋杀恶习,到以最令人厌恶的伪装实施残杀行为一应俱全。这些显目的事件不会频繁发生在临近的地区,这样会有损临近区的声誉,除非掩盖犯罪痕迹是一种需要声望的艺术。与离开雷德胡克的人相比,来到这里的人更多——或者至少可以说比从陆地那端离开的人多——而且最容易离开的人往往是那些不善言辞的人。 马隆发现在这个州里,秘密的东西所散发的微弱臭气,要比市民所谴责的、牧师和慈善家所哀叹的任何罪刑都更为恐怖。作为一个将想象与科学知识相结合的人,他意识到现代人在日常生活中和庆祝仪式上,在没有法律的状况下,易于怪异地重复着本性中最黑暗的、原始的、半兽性的残暴模式;他经常以人类学家的惊奇看待事物——在凌晨天还漆黑的短短几个小时内,视线模糊、脸上长着麻点的年轻人所组成的队伍弯弯曲曲前行,一直吟诵着、念着咒语。经常会有人看见这群年轻人;有时在街角处斜着眼守夜;有时在门口用廉价的乐器演奏着怪异恐怖的音乐;有时在市政厅附近的餐桌上昏昏沉沉地打瞌睡,或者猥亵地交流;有时还会在摇摇欲坠、紧关着百叶窗的老房子的高门廊上,围着昏暗的出租车窃窃私语。他们令马隆不寒而栗而又深深痴迷,他不敢向警队中的同伴吐露太多,因为他看见在他们身上似乎也有巨大的秘密;警探发现了大量丑恶的事实、行为习惯和那些人常去的地方,并一一记了下来,以专业的姿态认真对待。一些如恶魔般神秘和古老、模样完全隐匿于在这些颓废的外表之下。马隆的内心深深感受到,这群人一定继承了某些骇人的原始传统;在比人类历史还要久远的异教团体和仪式中,延续着其腐败堕落之物。他们集体的联合及明确的行动都暗示着这一点,而且在其丑恶杂乱的外表下还隐匿着些许古怪的秩序感。他读过像默里女士 (2) 的《西欧女巫秘教》这类论文还派上了用场;并知道直至最近几年,广为流传的黑弥撒(崇拜撒但)和女巫狂欢聚会时常出现,这种形式可追溯至雅利安时代,且起源于黑暗宗教,而可怕又神秘的聚会和纵酒宴乐的作风,绝对是从当初的农民和神秘人群中流传下来的。这些残留下的亚都兰魔法和异教丰收崇拜至今已彻底消亡,他猜测了好久并时常好奇,比起他们所嘟囔的故事中最糟糕的部分,是否还会存在某些更为古老与黑暗的事情。 III 罗伯特·苏达姆的案件将马隆卷入了雷德胡克事件的核心。苏达姆是古老的荷兰家族中一名学识渊博的隐士,起初仅有勉强维持温饱的收入。他居住在弗拉特布什一套宽敞却疏于维护的公寓里,这房子还是他祖父当年建造的,那时这地方还只是个满是快乐群体的殖民房屋,周围有布满常青藤和尖顶的归正教会,围着铁栏杆的院子里还有荷兰式墓地。如今,那座房子孤零零地坐落于一个满是老树的院子里,与马谭斯街相隔一小段距离。六十年间,苏达姆一直在读书和冥思苦想,仅有一段时间他去旧世界航行,并在那里逗留了八年。他买不起奴隶,也只许很少的访客去他那绝对寂静的地方;他逃避建立亲密的友情,只接纳他罕有的“熟人”。在底层三个房间中的一个屋内是一番井然有序的景象:一个巨大的、高棚顶的书馆。室内墙壁上硬是塞满了破破烂烂的书,呈现着笨重、古老又略微让人厌恶的情景。苏达姆毫不在意小镇的发展和最终融入了布鲁克林区的事,而且他对于小镇的意义也越来越微弱了。那里的老人仍能在街上把他认出来,但对于近年来的人们来说,他只是个怪异的、发了福的老家伙——一头凌乱的白发、散乱的胡渣、锃亮的黑衣服,以及那只让人们会调皮地瞥一眼的金手杖,便再别无其他了。因为职责所在,马隆被调入办理此人的案件之后才知道了苏达姆的样貌,但此前听说过他在中世纪迷信方面是个渊博的专家,也曾无意间想要阅读他写的关于卡巴拉 (3) 和浮士德传奇的绝版小册子,因为一位朋友凭记忆引用过其中的内容。 苏达姆的远房、也是仅有的几个亲戚向法院申请裁决他精神有问题,由此苏达姆成为了一起“案子”。虽说这样的行径在外界看来事发突然,但确实是经过了长期观察与悲痛的争论才得出的结果。他们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主要有:苏达姆说话方式与习惯的怪异变化;毫无根据地提出即将发生的奇迹;频繁出没于布鲁克林声名狼藉的居住区。经年累月,他愈加衣衫褴褛,现在走来走去的就像个货真价实的乞丐;朋友看见他也会感到羞愧,有时看见他在地铁站里或在市政厅周围的长椅上和皮肤黝黑、长相邪恶的陌生人对话。当他张口说话时,总是在含糊地说着自己将要抓住无限的力量,并且斜眼重复着所知道的神秘词语或是名字:“质点”“阿斯莫德”和“萨麦尔”。在提交法院诉讼的过程中,人们才得知他将自己的财产都浪费在购买由伦敦和巴黎进口的怪异巨著及维护位于雷德胡克区的一个肮脏的地下公寓——他几乎每晚都在那里,接纳一群怪异混乱的流氓和外国团体。神秘的绿色百叶窗后面,显然在进行着某种宗教仪式。被指派跟踪他的侦探称,这些夜间仪式徐徐传来怪异的叫喊、吟唱以及阔步行走的踏步声。侦探们对于屋内怪异的狂喜心生畏惧,尽管奇怪且放纵的粗俗行径正在那个潮湿的房间内进行着,他们还是逃离了现场。然而举行听审时,苏达姆设法维护自己的自由之身,竟变得举止儒雅、行为合理,而且自愿承认了其怪异的举止和荒诞的言辞都是由于自己过度投入到学习和研究之中造成的。他声称自己参与了一项有关欧洲传统细节的调查,而这需要亲密接触异国群体以及他们的歌曲和舞蹈;而其亲属所宣称的低俗神秘团体正在侵蚀他,这显然是荒谬的,他很遗憾他们误解了自己及其所从事的事业。最终,苏达姆靠自己镇定的阐释赢得了这场诉讼,自由地离开了法庭。而苏达姆家族、考利尔家族和凡·布朗特家族雇佣的侦探也心生厌恶地撤诉了。 就是在此案中,马隆加入到了联邦观察员和警察之中。警方饶有兴致地看待苏达姆案件,而且私人侦探也多次请求法院予以援助。在此次工作中,他们发现苏达姆的伙伴尽是些在雷德胡克迂回的小巷中最黑暗、邪恶的罪犯,而且其中至少三分之一是臭名远扬的惯犯——偷窃、扰乱治安、输入非法移民。这位老学者特殊的圈子和最为糟糕、有组织的邪恶团体完全重合,这么说确实一点也不为过,这个小集团向陆地上走私一种不知名也不知类别的渣滓,而埃利斯岛一直是明智地禁止这类渣滓入境的。苏达姆的地下室就位于极其拥挤混乱的帕克街区,在那里有着一群异常、难辨类别的人,他们斜着眼角,同样使用阿拉伯字母,但大西洋街道上的诸多叙利亚人却坚决抵触这些人。他们本可以由于缺少证明文件而被全部驱逐出去,但法律进程缓慢,除非有公众的施压,否则没有人愿意去招惹雷德胡克的人。 这些家伙会定期去一个破败不堪的石砌教堂,每周三都把那里当成舞厅,教堂竖起的哥特式扶壁临近滨水区最邪恶的地方。教堂名义上是天主教的,但是布鲁克林所有的神父都否认这一点,警察们晚上都听到过教堂中发出的噪音,也因此相信神父们的话。教堂内空无一人,一片漆黑,独自矗立着,马隆时常觉得自己听到了地下深处隐藏着的风琴所发出的可怕的粗哑低音;而所有的目击者都惧怕那引人注目的宗教仪式所发出的尖叫声和反复撞击的声音。问及苏达姆此事时,他认为那仪式是带有西藏萨满教色彩的基督教残迹。他推测称,大多数人是蒙古血统,源于库尔德斯坦或附近的什么地方——马隆不禁想起库尔德斯坦是雅兹迪教的土地,而雅兹迪人则是波斯地区崇拜恶魔的人中最后的幸存者。然而,这可能是因为有关苏达姆的调查确实引起了混乱,因此可以肯定,未经批准的新访客正大量涌入雷德胡克地区;他们经由秘密的海域而来,那是缉私官员和港口警察管辖不及之地;他们大批出没于帕克区并迅速向山上扩散而去;区域内形形色色的栖息者,出于兄弟般的古怪情谊欢迎着他们的到来。他们矮胖的身材、独特的斜眼外貌、风格奇特又俗艳的美国服饰,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市政厅区域的闲荡者和流浪匪徒之间;直到最后,政府认为有必要估算其数量,确定其来源及日常活动,并寻找是否有何种方式能将他们聚集起来并送至合适的移民局。联邦和城市警员都指派马隆参与此项任务,他开始寻访雷德胡克时,衣衫褴褛的罗伯特·苏达姆就是他恶魔般的对手,但马隆竟还对即将来临又不可名状的恐惧泰然自若。 IV 警察的办法总是各式各样,又极为巧妙。低调的漫步闲逛,看似随意实则仔细斟酌的问话,后裤兜里及时备好的酒,以及让人闻风丧胆的犯人审慎的对话,马隆通过这些方式了解到了许多关于这场风波鲜为人知的事实,而这场风波不安的前景已变得来势汹汹。这些不速之客的确是库尔德人,但却说着晦涩的方言;相比精准的语言,这些话让人困惑、难以理解。这些人多数以码头工人和未经批准的小贩工作维生,也频繁地在希腊餐馆中提供服务以及照料街角处的报摊。然而,大部分人都没有什么明确的维生手段,因此显然从事了犯罪活动,其中最难以形容的就是走私和贩卖违禁品。他们搭乘蒸汽船而来,那显然是不定期货船,然后偷偷地在一个了无月光的夜晚再换乘划艇,接着在某一个码头偷偷潜入,随着一条隐匿的河道去向一所房屋的秘密水池中。向马隆提供消息的人记忆极为混乱,因此马隆无从知晓码头、河道及房屋的确切位置,就连最有能力的消息人也无法准确传达这些潜入者的语言;马隆也不知道这种有序的输入行为背后的原因。他们绝口不提所来之处的确切地点,也不会大意到透露出引领他们的中间人。被问及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时,他们会表现出类似极度恐惧的情绪。而其他种类的匪徒也同样缄默不言,收集到最多的信息则是某一个神或伟大的神职人员向他们允诺称,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有着他们闻所未闻的力量、超自然的荣耀以及强大的统治者。 新访客和固有的匪徒都会定期出现在苏达姆壁垒森严的夜间会议中,而警察很快了解到,这位往昔的隐士还租用了其他的公寓,为这类仿佛知道密码的人提供住处;最后,他租用了三栋房子为这些怪异的同伴提供永久的庇护。因而,他现在很少回弗莱特布什的住所了,就算回去也只是为了拿书、还书;而他的面孔和行为方式都达到了令人震惊的狂怪程度。马隆曾对他进行过两次询问,但每次都被粗鲁地拒绝了。他说,他不知道任何神秘阴谋或迁徙行为;也不清楚库尔德人如何能够入境或是他们想要得到什么。他称其工作就是不受干扰地研究区域内所有移民的民俗;而警察也无权干涉这项工作。马隆提及苏达姆撰写的老旧小册子上卡巴拉和其他神话,并深表赞赏,但老人的缓和也只是片刻的,马上又恢复了强硬的态度。他感觉受到了侵犯,并且毫不犹豫地驱逐了马隆;最后,马隆厌恶地放弃了继续与他交谈的想法,转而去寻求其他途径的信息。 如果马隆那时继续致力于这桩案件,他会发现些什么?我们无从知晓了。当时,城市和联邦当局之间爆发了一场愚蠢的冲突,这期间警探们忙于其他任务而将此调查暂停了数月。马隆虽然被调任到其他任务中,但他对此案件的兴趣从未消减,也一直对于罗伯特·苏达姆身上开始发生的变化感到困惑。一场绑架和失踪案的风波令全纽约城骚动不安,就在那时,不修边幅的学者蜕变成了全新的模样,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人们同样感到震惊。一天,人们在市政厅附近看见他,脸腮打理得光洁、头发梳理得整齐、身上穿着干净雅致的服装,从那以后,每天他的身上都会有些说不清楚的改变之处。他开始持续保持自己崭新的形象,眼睛里也开始闪烁着异常的光芒、就连讲话都变得干脆利落,并开始逐渐摆脱长久以来毁坏他身型的肥胖问题。现在,人们经常会误认为他要比实际年龄小得多,他步伐轻快、举止充满活力地配合着自己全新的形象,并且那头蓬乱的白发竟怪异地重新变黑了,不知为什么,总之那头发显然不是染色而成的。数月过去,他还修葺并重新装修了弗莱特布什公寓,这令其新朋友深感震惊。他甚至开放了公寓用作一系列活动的招待场所,把所有记得的熟人都叫来,而且完全原谅了之前想要剥夺他自由的亲戚,并欢迎他们至此。有的来客是出于好奇,有的则是出于职责;但所有人都醉心于这位先前的隐者所展现出的温文尔雅的态度和文质彬彬的礼仪。他称自己已经完成了应做的大部分工作;最近又从几近被遗忘了的欧洲朋友那里继承了一些财产,并要将自己余下的岁月过成更加愉悦的第二春,安逸、关怀和节食对于他来说都已成为了真切的现实。从那以后,人们很少能在雷德胡克见到他,他越来越多地周旋于与他匹配的社会阶层。警察们注意到,匪徒们愈加频繁地聚集到那座老旧的石砌教堂,而不是去帕克区的地下公寓了,但依旧还有许多邪恶的物种在那座地下室和其附属建筑里面游荡。 之后发生了两件大事,虽然两者之间差距较大,但却都与马隆所预想的案件有着莫大的关联。一件是于《鹰报》低调刊登的罗伯特·苏达姆与贝塞德的柯妮丽娅·格里森小姐订婚的消息,这位年轻的女士有着极好的社会地位,而这位上了年纪的准新郎实在是与她相去甚远;另一件是警察收到报告,称有人透过地下室的一扇窗户,看见了被绑架的孩子的面孔,而后警察在教堂舞厅发动了搜捕行动。马隆也参与其中,并在屋内进行了仔细的查看。事实上,警察来袭的时候,建筑物已经被完全废弃了,结果一无所获,但马隆敏锐的凯尔特人思绪却被室内的许多东西扰乱了。镶板上粗糙的绘画令他厌恶,上面画着一张张神圣的面孔,却带着愤世嫉俗的表情,面露讥讽。这幅画哪怕是极为平凡的信徒都难以认同,都会认为它过于随意。此外,他也不喜欢布道坛上方墙体上的希腊语题词,那是一种古老的咒语,他在都柏林读大学的日子里曾偶然见过,其字面翻译的意思就是:
“哦,夜幕中的朋友和同伴,你们之中,欣喜于犬吠与流血的人,漫步G于坟墓之间暗影中的人,嗜血及给凡人带去恐惧的人,歌果王后,摩门教徒,千面之月,会称赞我们的献祭!”
读到这些时,马隆不寒而栗,然后依稀想起有那么一个夜晚,他觉得自己听到了教堂下方传出的粗哑低沉的风琴曲调。随后,看到讲坛上金属盆的边缘锈迹斑斑,他禁不住又打了个寒战。他的鼻子似乎察觉到了从邻近的地方传来的一种怪异、恐怖的恶臭。风琴的声音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为此,在离开之前,马隆兢兢业业地去查看了地下室。那地方令他尤为厌恶;然而,那些亵渎神明的镶板和题词只是无知者所犯下的粗糙之罪,还是有着什么其他含义? 苏达姆婚礼之时,频繁的绑架案已经成为了丑闻,被报纸广泛地传播开了,人尽皆知。虽然受害者多数是社会底层阶级的小孩子,但失踪数目的不断攀升也激发了公众强烈的愤怒。报刊极力呼吁警察采取行动,为此巴特勒街警局再次派人去往雷德胡克搜寻罪犯和蛛丝马迹。马隆很欣喜又一次踏上了搜捕之路,并且参与搜捕了苏达姆一间位于帕克区的房屋,这令他颇为自豪。尽管流传着诸多听到屋内尖叫声的谣言,以及在地下室空地上发现的红色腰带,但也只有这些了,这次搜捕并没有发现任何失踪的孩子;但多数房间内脱落的墙体上的绘画和粗糙题词,以及阁楼上原始的化学实验室,都使侦探相信他正在追踪一些惊人的东西。那些绘画令人深感不安——恐怖的怪物形状各异、大小不一,拙劣地想要模仿人类的轮廓。题词用红色书写而成,文字包括阿拉伯文、希腊文、罗马文和希伯来文。马隆读不出太多内容,但他所解译出的那部分已经足够不祥且充满卡巴拉的含义了。一句频繁重复的格言是由一种希伯来式的希腊语书写的,并且暗示了亚历山大帝国没落时期最为恐怖的恶魔召唤:
HEL*HELOYM*SOTHER*EMMANVEL*SABAOTH*AGLA*
THTRAGRAMMATON*AGYROS*OTHEOS*ISCHYROS*ATHANATOS*IEHOVA
*VA*ADONAI*SADAY*HOMOVSION*MESSIAS*ESCHEREHEYE.
圆形和五芒星赫然耸现在四面八方,毫无疑问是在诉说着肮脏地生活在这里的人的怪异信仰和渴望。然而,搜捕队员在地下室发现了最为怪异的事情——一块儿粗麻布随意地盖在了一堆货真价实的金锭上,在金锭闪闪发亮的表面上方,同样怪异的象形文字被镶在墙体上。在搜查期间,警察们仅遭遇了一群斜眼东方人的消极抵抗,他们成群地从每一扇门中蜂拥而来。由于没有找到任何相关证据,警察不得不全部离开;但警察分局的队长给苏达姆留了一张便条,鉴于公众不满情绪的日益增长,建议他看管好自己的房客和门徒。 V 六月的婚礼如期而至,随之而来的还有巨大的轰动。大概正午时分的那一小时,弗莱特布什充满着欢乐,插着小旗的汽车挤满了古老荷兰教堂附近的街道,教堂上方的遮篷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公路上。苏达姆和格里森的婚礼无论是氛围还是规模,在当地都是史无前例的,陪同新娘和新郎去往丘纳德码头的人群,就算不是衣着最漂亮的,至少也足够在社会名人录中留下重要的一页了。五点钟的时候,人群挥手告别,笨重的客轮缓缓驶出了长长的码头,慢慢将船头调向了大海,扔下固定船只的链条,驶向了更为开阔的水域,正通往满是惊奇的旧世界。到了晚上,外面的海港都清理干净了,迟到的乘客们看着清澈的海面上空,群星闪烁着光亮。 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是不定期的客船还是尖叫声先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也可能是同时发生的,但计较这个也毫无意义。尖叫声从苏达姆所在的特等客舱里传出,破门而入的船员要不是立即就疯了的话,就可以描述一下那骇人的东西了,但他确实疯了,他比第一个目击者尖叫得更厉害,后来,就在船舱里不停地边跑边傻笑,直到人们将他抓住并锁了起来。船上随行的医生进入客舱之后,稍停留了一下才打开灯,并没有发疯,但是也没有同任何人讲起他看到了什么,直到后来,在他和住在切帕奇特的马隆的通信中才提及此事。这是一场谋杀——窒息死亡——但他心里清楚,苏达姆夫人喉咙上的勒痕不可能来自她丈夫或是别的什么人之手;白墙上一闪而过的、令人惧怕的红色铭文,之后回想起来,就是用最可怕的亚拉姆语写下的“莉莉斯” (4) 。医生没有提及这些,因为很快就在脑海中消失了,至于苏达姆,医生至少能够先隔离其他人,再想好怎么做。医生明确地向马隆保证,自己没有看见“它”。在他开灯之前,舷窗外有过短暂的某种鬼火似的阴沉,外面的夜空里好像响起了一阵回声,像是恶魔般的微弱窃笑;但他并没看到什么确切的轮廓。医生指着自己的脑袋表示精神正常,以示证明。 随后,这艘不定期的客船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客船放下一只小船,然后一群恶劣的、粗鲁的流氓穿着军官服饰,挤上了临时停靠的“丘纳德尔号”。他们想要苏达姆或者是他的尸体,他们知道他的这次旅行,并且出于某种原因,他们相当确信他已经死了。船长室内简直像阎王殿般乱作一团,因为在那个瞬间,来自客舱的医生在报告所发生的事情,而长途跋涉到这里的人群也在叫嚣着,就连平日里最严肃、充满智慧的水手也想不出能做些什么。突然,来访的水手头领——长着令人厌恶的黑人标志性的嘴唇的阿拉伯人,他拿出一张肮脏褶皱的纸递给了船长。上面有苏达姆的签字,写着怪异的留言:
如果我遭遇突发事故出了意外或死亡,请将我或我的尸体交给送信人及其同伴的手中。我的一切,也可能包括你的一切,都取决于绝对的服从。以后会向你作出解释,现在请不要放弃我。
罗伯特·苏达姆 船长和医生面面相觑,随后医生对船长低声说了些什么。最后,他们相当无望地点了点头,让开了前往苏达姆客舱的路。医生打开门的时候示意船长看向别处,然后让那些怪异的船员进去了。之后,直到这些人莫名其妙地准备了好久,才抬着担子出来,医生也才松了口气,开始平静下来。尸体由铺位上的铺盖裹着,没有露出尸体的轮廓,医生感到很欣慰。不管怎样,这群人上船得到尸体后,就去往他们的客船了,在此期间尸体一直是盖着的。“丘纳德尔号”继续起航,医生和船上的殡葬承办人搜寻了苏达姆的客舱,去看看他们最后还能做些什么。可当他们来到船舱的时候,医生又一次保持沉默,甚至还说了些谎言,因为那里又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殡葬人员问他为什么放干了苏达姆夫人的血时,他申明自己并未那样做;他也没有指明架子上原本放着瓶子的地方空了,或者是瓶子里原有的液体就随意地倾倒在了水槽里,从而散发出了味道。那些人的衣服口袋里——如果他们是人的话——在离开船的时候都鼓得厉害。两个小时后,人们通过广播获悉了这场应该为人所知的可怕的事件。 VI 同样是那个六月的一天晚上,马隆忙碌地穿梭于雷德胡克的小巷之中,对海上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晓。当时,这里充斥着突如其来的混乱,居民们满心期待地聚集在教堂舞厅周围和帕克区的房子处,好像要被告知什么极其非凡的“小道消息”。近来又有三个孩子失踪了,都是古瓦斯区对面街道上的蓝眼睛挪威人——传言称那片区域有一伙儿由健壮的维京人组成的犯罪团伙。几周以来,马隆都在催促同事对违法行为进行一次大规模清理;最后,他们同意进行一次最终的打击行动——与一个都柏林人的臆测相比,推动他们此番决定的显然是逐渐明朗的发展前景。这个夜晚的骚乱与威胁成了决定性的因素,大约在午夜时分,从三个警局补充来的参与打击的警力突抵帕克区及其周围的地方。警察破门而入,逮捕了掉队的人,荧着烛光的房间迫使一大群人露出脸来——其中有形形色色的外国人,他们穿着带有图案的礼袍,或是戴着主教冠,更有些其他难以描述的装扮。但多数人都在混乱中逃脱了逮捕,因为他们掉入了一口竖井中,而突然点火产生的刺激性气味也削弱了能够让他们暴露出来的臭味。然而飞溅的鲜血随处可见,马隆看见火盆或是祭坛上袅袅上升的烟时,都会为之战栗。 马隆想立即多去几个房间搜寻,但也是不可能的,送信的人来报告,称破败不堪的教堂舞厅已经完全空荡了,他决定去苏达姆的地下室公寓一探究竟。他认为那个公寓一定有着关于这个异教的什么线索,而且很显然的是,那位神秘的学者成为了异教的中心和头领;马隆彻底搜寻了霉烂潮湿的房间,也当真是在预料之中,他发觉那里如停尸房般的模糊气味,又仔细察看了被粗心散落在各处的怪异书籍、乐器、金锭,以及带有玻璃塞的瓶子。一只瘦骨嶙峋、黑白相间的猫在他脚下徘徊移动,几乎绊倒了他,与此同时还打翻了一个装有半瓶红色液体的杯子。这些对马隆造成了极大的冲击,至今,他也不确定自己所见的一切;但在梦中,他仍然描绘着那只猫变化成骇人的怪异模样急忙逃走的情景。随后,他来到了锁着门的地窖前,想找些什么东西将其砸开。附近正好有一把沉重的椅子,结实的座椅砸坏那块古老的木板绰绰有余。一条裂缝很快就被砸开了,随即扩大成了窟窿,然后整个门就都被打开了——但却是从里面打开的,不知从哪里来的冷冽寒风呼嚎着涌出,随之而来的还有无底的深坑散发的所有恶臭,一股可感知的吮吸力缠绕在僵直的侦探身上,这股力量不为地球所有,也更不是来自天堂,就这样拖着他穿过了洞穴,坠到了一片无边际的地方——那里充满了窃窃私语、哀嚎悲叹以及阵阵耸人的嘲笑声。 当然,那只是一场梦,所有的专家都这样告诉他,而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去证明这是真的。事实上,他倒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那么老旧的砖砌贫民区,和那些黝黑的外国人的面孔,就不会如此深地侵蚀其灵魂了。但那时的一切都真实得让人惧怕,什么都不可能抹去那晚的记忆——那些漆黑的地下室,那些巨大的拱廊,那些半成型的魔鬼拿着吃了一半的东西寂静地阔步向前,而它们紧握着的东西——依旧存活的肢体,尖叫着祈求宽恕或是疯狂地大笑。焚香和腐烂的气味聚集在一起,令人恶心,眼睛能看到黯黑的空气飘浮着,空气阴沉,大体无形的自然力又若隐若现。黑色黏稠的水流不知在何处拍打着漆黑的码头,沙哑的铃铛声颤抖着发出响亮的声音,回应着一个裸体、发着磷光的东西的疯狂傻笑。随后,它游入马隆的视线之内,爬上岸,然后爬上了后面雕刻着金色的基座上,蹲坐在那里,斜眼看着外界。 无尽黑夜下的街道似乎向四面八方散去,直到有人怀疑这里是某种感染的根源,这毒素注定会使城市慢慢腐坏并将其吞噬,散发着恶臭的混合瘟疫也会吞没这个民族。无尽的罪恶进入了这里,而这种罪恶又被加强了,亵渎神明的仪式开始咧嘴嗤笑着前进,这种死亡是要将我们腐烂至真菌般的畸形,可怕到连墓地都不愿容纳。撒但在这里建造了他的巴比伦庭院,在孩童纯洁无瑕的血液中,发着磷光的莉莉斯冲刷着她不洁的肢体。梦魇和魔魅咆哮着颂扬月阴女神赫卡忒,无头的怪胎在向地母神哀诉。山羊跳向微弱的、受诅咒的笛声飘来的地方,潘神越过扭曲的似肿胀的癞蛤蟆般的岩石,无休止地追逐畸形的农牧神。摩洛神和恶魔亚斯她录也在这种场合现身;因为在所有诅咒的典范中,意识的边界已经毁坏了,这个世界自然根本无法对抗从黑夜的井中汹涌袭来的东西;当圣人拿着可憎的钥匙无意间进入金库里面——这里面锁着满溢的流传下来的恶魔传说,此时就没有任何神迹或祷告能够遏制这场已经发生的巫术骚乱了。 刹那间,一束有形的光亮射透了这些幽灵,马隆听到本该已经死了的亵渎神明之物中间发出了划桨的声音。随后,船首挂着灯的小船冲进了视线内,将船绑在了石砌码头覆有黏液的一个铁圈上,而后,几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抬着一个裹着铺盖的长形重物跃出了小船。他们将其抬到有着雕刻的金色基座上那个裸体发着磷光的东西面前,基座上的那个东西嗤笑着,然后用爪子扒拉铺盖。随后,那些皮肤黝黑的男人解开铺盖,将尸体笔直地撑在基座前,老人那肥胖、坏疽的尸体,胡子拉碴,一头白发随意地散乱着。发着磷光的东西又开始窃笑,然后人们从口袋里拿出来了几个瓶子,用那里面红色的液体涂在了老人的脚上,然后又将瓶子递给了那东西,它就这样喝下了其中的液体。 突然,从一条没有尽头的拱廊里发出了恶魔般嘎吱的声音,那是亵渎神明的风琴在呼哧作响,来自地狱般的嘲笑声嘶哑着,那讥讽的低音足以令人窒息,轰鸣的声音就这样向外传来。瞬间,所有移动的实体好像受到了电击一般;并即刻形成了一支仪式队伍,恶魔般的群体蜿蜒前行,朝着声音传来的尽头摇摇晃晃地走去——其中有山羊、塞特、潘神、梦魔、魔魅、狐猴、扭曲的蟾蜍、无形的元素、长着狗面发出吼声的东西以及在黑暗中无声阔步前行之物——这些都是由蹲坐在有着雕刻的金色基座上的、令人厌恶的那个裸体且发着磷光的东西所引领的,现在,它胳膊里夹着肥胖老人那目光呆滞的尸体,粗鲁地阔步前行。皮肤黝黑的怪异人群在它的身后舞动,整个队伍也以酒神节的狂热蹦蹦跳跳。马隆神志混乱、意识模糊,在人群后面踉跄地走着,相距几步之远,他甚至怀疑自己身处在另一个世界。之后他转过身,蹒跚着无力地倒在了冰冷潮湿的石头上,大口地喘息并颤抖着;而恶魔般的风琴正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狂热人群的吼叫声、嗡嗡声和叮叮声正逐渐地衰弱、渐渐远了。 马隆模糊地意识到了遥远之处喊叫的怪物和令人震惊的低沉沙哑声。仪式献祭的哀号和怨诉通过拱廊,传到了马隆耳中,最后还传来了他曾在教堂舞厅的讲道坛上面读过的骇人希腊咒语。 “哦,夜幕中的朋友和同伴,你们之中,欣喜于犬吠(令人惊悚、可怕的吼叫声)与流血(难以名状的声音与病态的尖叫声掺杂在一起)的人,漫步于坟墓之间(哨声似的叹息)暗影中的人,嗜血及给凡人带去恐惧的人(无数的喉咙中发出短促、尖锐的叫喊声),歌果王后(作为回应重复着),摩门教徒(狂喜地重复着),千面之月(叹息声及笛声音调),会称赞我们的献祭!” 吟唱结束时,共同的叫喊声更为强烈了,那嘶嘶声几乎淹没了沙哑的风琴发出的低沉轰鸣。随后,许多喉咙发出了喘息声,沸沸扬扬地尖叫哀诉着:“莉莉斯,伟大的莉莉斯,看这位新郎啊!”然后是更多的叫喊声,一场嘈杂的骚乱由此产生,接着是一个人奔跑着,其脚步发出刺耳的咔哒声。脚步声逐渐接近,马隆用胳膊撑起来身子向那边望去。 地下室的光亮近期曾一度衰弱,而如今又明亮了些许;在那恶魔般的光亮中出现了一个逃离的身影,但那身影本不该逃离的,因为那是胖老头目光呆滞、坏疽了的尸体,现在,它竟不需任何支撑就容光焕发,这都归功于那刚结束的仪式所发动的地狱魔法。雕刻支柱上那裸露着身子、散发着磷光、一直窃笑的东西紧紧跟随在尸体后面,更远处则跟着那些皮肤黝黑、气喘吁吁奔跑着的人,还有那些令人深感恐惧的东西。那具尸体与其追赶者之间的距离逐渐逼近,它似乎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绷紧了自己的每一块腐败的肌肉向那个金色雕刻的支柱冲去,那地方的巫术显然意义重大。它随即到达了目标之处,而后面的人群也开始狂热地加速前进。但他们太迟了,因为那最终爆发的力量一块块地撕扯开了尸体的肌腱,那些散发着恶臭的躯体以散落的胶状物的形式沉重地摔在了地上,瞪着眼的、那具曾是罗伯特·苏达姆的尸体最终实现了它的目标,并取得了胜利。尸体的最终冲力极其巨大,但支柱还是抵抗住了;推动支柱的尸体垮掉时,变成了一滩泥泞的腐烂污迹,同时,基座也因受到的推力而摇摇晃晃、渐渐倾斜,最终脱离了缟玛瑙的地基,倾入了下方黏稠的海水中,沉重地坠入到冥界下方难以想象的深渊中时,雕刻的金色留下了离别之际的片刻闪烁。那一刻,所有的恐怖场景都在马隆眼前消失了;在基座垮塌时的轰鸣之中,马隆晕了过去,那轰鸣的声响似乎遮盖住了整个邪恶的世界。 VII 充分经历了这场梦境之时,马隆还不知道苏达姆的死讯,也不知道他在海上就被转移走了;案件中的某种怪异现实竟古怪地佐证了他的梦境,但这也不能成为人们信服他的理由。帕克区的三栋老房子无疑随着岁月流逝历经衰败,虽然难以从外表察觉,但已经腐朽不堪了。因此当一半的搜捕成员和多数犯人在房子里时,它就毫无明显征兆地坍塌了;双方多数人员当场丧命。只有在地下室和地窖里的成员才幸免于难,马隆当时则位于罗伯特·苏达姆房子的下方深处,着实幸运。他的确就是在那里,根本就没有人否认这一点。人们是在一滩黑色池水边发现了已经失去意识的马隆,离他几尺远的地方,有一大堆怪诞而又骇人的腐烂之物和骨头,经牙医辨认,那是苏达姆的尸体。案件很明朗,因为这便是走私者们的地下沟渠所通向之处;这些人将苏达姆的尸体从船上带走,并将其带回了他的家。人们再也没见过这群人,至少再也没有人认出过他们;船上的医生对于警察所给出的简单结论仍不满意。 苏达姆显然是大规模走私活动的领头人,附近一带有着几条地下运河和隧道,而其中的一条就位于他房子的下方。有一条隧道连通着这座房子和教堂舞厅下面的一处地窖;若从教堂里面到达这处地窖,就只能通过北墙里面一条秘密的狭窄通道,而且人们在地窖内发现了一些异常而又可怕的东西。低沉作响的风琴就在那里,还有一座广阔的拱顶小教堂,里面陈设着木制长椅和刻画着怪诞图案的祭坛。地窖的墙体由十七个小隔间分离开来——复述那场面都让人恐惧——所有的囚犯被单独关押在隔间里面,由链条锁着,并处于一种完全弱智的状态,这其中还包括由四位母亲养育着的面貌怪异的婴儿。这些婴儿暴露在光线中很快便死了;医生们倒是觉得这样的情形更为仁慈。在众多检查他们的人中,只有马隆想到了一个神学家老德里奥提出的沉痛问题:“恶魔是否真的存在,而他们与凡人结合是否会孕育后代?” 在填堵所有的沟渠之前,首先对其进行了彻底的疏通,由此清理出了大量被锯断劈开的骨头,其尺寸各异、大小不一,数量多的以至引起了轰动。绑架案风波显然也追寻到了源头,虽然只有两名活着的犯人从法律途径上与此案有着些许联系。如今,由于他们没能为自己开脱谋杀犯帮凶的罪名而被关进了监狱。马隆经常提及的、有着重要神秘意义的雕刻金色基座,或是王座,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尽管在苏达姆房子里沟渠的下面发现了一口深井,但井太深了,难以进行挖掘查看。当在那里修葺新房子的地窖时,深井就被填堵并在井口砌上了水泥,但是马隆常怀疑那下面隐匿着什么东西。警察很满意此番粉碎了一伙由狂热分子和人贩子所组成的危险团体,将未能定罪的库尔德人移交给了联邦当局。这些库尔德人最终被发现属于施行恶魔崇拜的雅兹迪教,因而被驱逐出境。尽管那些愤世嫉俗的警察准备再一次打击走私和偷运朗姆酒的行径,但不定期的货轮及上面的船员依然是个难以捉摸的迷。马隆认为这些警探们实在是井底之蛙,因为他们对诸多难以阐释的细节和整个案件所影射出的晦涩之处缺乏探索;他同样对于新闻报纸也不甚满意,认为记者只知道可怕的轰动事件及一个小小的虐待狂便洋洋得意;而他会将这类事件称为源自宇宙中心的恐怖行径。但是马隆很满足于在切帕奇特安静地休养,缓和自己的神经系统,并祈祷时间的流逝能够将现实领域的可怕经历转变成图画般、带有些许神秘色彩的遥远领域的记忆。 罗伯特·苏达姆葬于绿林墓地,永远沉睡在他的新娘身边。没有人为他那堆松散的有些怪异的骸骨举办葬礼,他的亲戚们对于这突来的、让人们遗忘掉案件的死亡备感欣慰。事实上,从未有合法的证据宣扬这位学者到底与雷德胡克的恐怖事件有什么关联;既然他的死亡阻断了他即将会面临的审问,也就没有人再过多提及他的死讯,苏达姆家族的人也希望其后人回忆起他时,只记得他是位和善的隐士,喜欢涉猎没有恶意的魔法和民间传说。 至于雷德胡克——它依旧一如往常。苏达姆来了又走;恐惧感聚集了又消散;但黑暗和肮脏种群的恶魔精神一直在旧砖墙房屋里的杂种之间游荡。徘徊着的团伙仍然暗中进行着无从知晓的行径,经过窗边时,灯光和扭曲的面孔莫名地显现又消失。由来已久的恐怖是一个长着千颗头颅的蛇怪,对于黑暗的狂热崇拜深深地根植于亵渎神明的行径中,这远比德谟克利特的虚空 (5) 更为深邃。兽的灵魂无所不在,耀武扬威;雷德胡克军团的青年们目光游离、脸上带有麻点,他们仍旧吟唱着、诅咒着、嚎叫着、列着队从一个深渊走向另一个深渊,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被他们可能从不知道的生物法则盲目地驱动前行。一如既往,来到雷德胡克的人远比在陆地那边离开的人多,而且已经有传言称新挖通的沟渠从地下流经至某个中心区域,那里贩卖着酒精和一些不值一提的东西。 教堂舞厅现在几乎完全就是个舞厅了,夜晚时分,怪异的面孔又会出现在窗边。最近,一名警察说他相信填堵了的那个地窖被挖开了,这其中的原因绝不简单。我们所要与之对抗的、比历史和人类本身更加古老的毒害到底是什么呢?在亚洲,猿猴随着那些恐怖的毒害起舞,社会毒瘤也安全地潜伏起来,并扩散至腐败的残垣瓦砾所隐匿的秘密之处。 马隆的震惊是有原因的,就在不久前的一天,一位警官在地下室的空地前听见一个皮肤黝黑、斜着眼的老巫婆在低声地教一个孩子某种方言。他侧耳仔细听了听,觉得那些话极其怪异,她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哦,夜幕中的朋友和同伴,你们之中,欣喜于犬吠与流血的人,漫步于坟墓之间暗影中的人,嗜血及给凡人带去恐惧的人,歌果王后,摩门教徒,千面之月,会称赞我们的牺牲!” (张琦 译) ———————————————————— (1) 此句德文原文为“es lässt sich nicht lessen”,出自爱伦·坡的名篇《人群中的人》。 (2) 玛格丽特·默里(Margaret Alice Murray,1863—1963),英国著名人类学家和研究埃及的学者。 (3) 卡巴拉(Kabbalah),是与犹太哲学观点有关的思想,用来解释永恒的造物主与有限的宇宙之间的关系。 (4) 莉莉斯(Lilith),苏美尔神话中的人物,被认为是撒但的情人,夜之魔女,也是拥有强大能力的女巫。 (5) 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前460—前370或前356),古希腊自然派哲学家,认为世界的本质是原子和虚空。 他 He
本篇写于1925年8月,后发表在1926年9月的《诡丽幻谭》上。当时,洛夫克拉夫特花了整整一个晚上在纽约闲逛,然后在第二天早晨七点搭渡轮到了新泽西州的伊丽莎白市,并在该市的公园里写下了这篇小说。1924年初,在与索尼娅·格林结婚后,洛夫克拉夫特就搬到了纽约,与妻子一同在布鲁克林区安顿下来。而本文真实地反映了他在纽约时的心情变化:初到纽约,他对新生活充满希望,并在书信里将纽约描述为“如同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的城市”;但没过多久,妻子的生意就遇到了困难,人也病倒住进了疗养院;而作者本人也不得不搬去租金便宜且人种混杂的雷德胡克街,终日为找工作而忙碌。最终,随着希望的逐渐破灭,他对纽约的怨恨也日益增长。这些情绪后来主要体现在了《他》与《雷德胡克的恐怖》这两篇小说中。
《他》的打字稿。 遇见他,是在一个不眠的夜晚。那时我正绝望地游荡在城里的街道上,试图挽救自己的灵魂与梦幻。来到纽约是个错误的决定。这座城市里的古老街道没完没了地蜿蜒扭曲,连接了无数早已被人们遗忘的庭院、广场与码头,而那些巍峨的现代高塔与尖顶则如同巴比伦城一般阴森地耸立在亏缺的月亮下。虽然我也曾在那些街道交汇的拥挤迷宫里寻找过令人酸楚的奇迹与灵感,但置身在新月下的高塔尖顶之间时,我只感受到一种恐怖而压抑的感觉,这种感觉恐吓着我,威胁要彻底掌控我,禁锢我,消灭我。 美好的幻想是一点点破灭的。初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我曾站在横跨水面的雄伟大桥上,欣赏过它在日暮时分的风景。我看见那些难以置信的尖峰与棱锥如同花朵一般,亭亭玉立地高耸在层层叠叠的紫色雾气中。雾气轻轻涌动,与天空中燃烧着的金色云彩以及最早升起的几颗星辰嬉闹在一起。而后,在波光粼粼的潮水上,窗户一扇接一扇地透出了灯火,渐渐点亮了这座城市。无数提灯在潮水边摇曳着,闪烁不定。低沉的号角吹响了奇异的和音。于是,整座城市变成了梦境世界里的璀璨苍穹,仙子乐曲中的甜美芬芳,像是汇聚了卡尔卡松、撒马尔罕、黄金国以及一切仿佛存在于传说中的辉煌城市所拥有的美好奇迹。稍后,我被领着穿过了那些古老的小径。在我的想象里,它们是如此的可爱——在那些狭窄、曲绕的小巷与走道两侧,耸立着一排排乔治亚式的红色砖墙建筑,那些竖着立柱的门廊正对着往来的闪亮轿车与嵌板车厢,而在门廊上面装着小格子窗的楣窗则闪闪地眨着眼睛——意识到长久以来一直向往的事物就在眼前,我兴奋地涨红了脸。在这种最初的兴奋中,我觉得自己真的发现了某些珍宝——并终有一日会因此成为一位诗人。 但是,等待我的却不是成功与幸福。在刺目的日光下,城市仅仅显露出了它污秽肮脏、古怪异样的一面。那些攀缘蔓延的石块在月光下或许还流露着些许可爱与古老的魔力,但在耀眼的日光下,它们就像是象皮肿一样令人作呕。混乱喧闹的人潮拥挤在如同水槽般的街道上。他们是一些黝黑矮胖、面孔冷漠、眼睛狭小的陌生人,一些既没有梦想也与周边景物毫无联系的狡黠外来者。对于一个有着蓝色眼睛并在内心深深热爱着整洁茵绿小径与洁白新英格兰村庄的老派人士来说,他们毫无意义。 因此,我没有寻见自己期待的诗篇,只感受到了令人战栗的空白与无法言喻的孤独;最终,我察觉到了一个可怖的真相。过去甚至没有人胆敢低声说出这一事实——这是秘密中秘密,是不能低声言及的秘密——人们一直认为这座城市乃是旧纽约留下的有知觉的永续,就像是伦敦之于旧伦敦,巴黎之于旧巴黎,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它已经死透了。甚至,它的尸体都没能得到妥善保存,一些异样的东西正在它躺卧的尸体上生机勃勃地孽生繁衍——这些东西与活着时的它没有任何关联。在发现了这一切后,我再也无法安稳地入睡了;但是,我依旧设法寻回了些许认命后的平静与安宁,因为我渐渐养成了习惯,学会在白天时远离街道,仅仅在入夜后才冒险走到户外去——在一天中的这段时候,黑暗会唤起些许如同鬼魂般徘徊不去的过往,而那些古老的白色门框也让人回忆起了那些曾经从它们中间穿行而过的健壮身躯。在这样的安慰下,我甚至还写了几首诗,并且始终压抑着渴望返回家乡、融入我熟悉的人群的念头,免得自己像是个失败者一般卑贱狼狈地爬回家去。 于是,在一次不眠的夜间散步时,我遇见了那个人。当时我正走在格林尼治村里的一处隐匿而怪诞的庭院中——由于自己的无知和愚蠢,我将住所安置在了那一地区,因为我听说那里是诗人与艺术家天然的家园。那里的古老小径与旧时住宅,以及小块意想不到的庭院和广场,的确让我颇为高兴;可我随后便发现那些所谓的诗人与艺术家只不过是些大嗓门的僭妄之辈,他们的古怪行径庸俗艳丽、华而不实,而他们的生活便是否定一切真正称得上诗篇与艺术的纯粹美丽。但是出于对那些可敬古迹的热爱,我依旧住了下来。我幻想着它们全盛时期的模样,幻想着格林尼治还只是个宁静村落、尚未被城市完全吞噬时的景色;而在黎明之前的几个小时里,当那些寻欢作乐者全都悄悄溜走之后,我常会沿着它们间的神秘蜿蜒独自游荡,忧郁地沉思着肯定经由好几代人沉淀积累下来的古怪奥秘。这让我的灵魂得以存活,并给予了我些许梦境与幻想,容我大声呼喊出了深藏其中的诗句。 我在八月的一个多云的夜晚遇见了那个男人。当时是凌晨两点,我正行走在一系列相互独立的庭院中;过去,这些庭院曾属于一处由风景秀丽的街巷交织而成的、绵延不断的道路网,可如今只有穿过建筑物之间的漆黑走道才能抵达这些地方。我从一些含糊的传闻里得知了它们的存在,并意识到它们肯定不会被标注在现今的地图上;但这种遗忘却让我愈发喜爱向往这些地方,于是我怀着加倍的热切搜寻起了它们的踪影。而当我找到它们后,我的渴望再度翻了一倍;我从它们的排列方式中察觉到些许线索,并模糊地意识到这些庭院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还有许多类似的地方正藏在别处。那些阴暗而沉默的相似场地可能正暗暗地楔在没有窗户的高墙之间,或是荒废破旧地躺在某座公寓后面,抑或躲藏在某些拱道后的无灯黑暗里。一群群说着外语的陌生人没有泄露它们的存在;或者那些鬼祟拘谨、所作所为见不得光也不能公之于众的艺术家们正默默看守着这些地方。 虽然我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但那个男人依旧对着我说话了。当我专注于研究几级铸铁栏杆台阶之上、带门环的大门时,从花饰楣窗中透出的苍白光线模糊地照亮了我的脸,而他也因此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与表情。不过,那个男人的脸却藏在阴影里,他戴着一顶宽檐帽,不知为何,这件帽子的样式与他身上那件过时了的斗篷倒是非常相称;不过,在他向我说话之前,我已然有些惴惴不安了。他的身形非常纤细,消瘦得就像是具尸体;他的声音也令人惊讶地轻柔与空洞,但却又不是特别的低沉。他说,他好几次注意到我在周围游荡;并推测我与他一样热爱着那些旧时残留下来的痕迹。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在从事着类似的探险研究,并且挖掘出了许多有关当地的知识——任何一个明显是初来乍到的新面孔都不可能获取这样深深埋藏起来的知识——所以,我怎能拒绝这样一个人所提供的指引呢? 在他说话的时候,我借着从一扇孤单阁楼窗户里漏出来的黄色光线短暂地瞥见了他的面孔。那是一张上了年纪的面孔,样貌颇为高贵,甚至有几分英俊;此外,这张面孔还显露出了些许高贵的血统与修养——在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地方,这些品性实属罕见。可是,尽管他的面孔让我觉得非常欣喜,他流露出某些特点也让我感到几乎同等程度的焦虑与不安——可能是因为他太苍白了,或者是因为他太过漠然、面无表情,抑或是因为他那种与这片地区格格不入的模样;总之,在他的面前,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轻松或自然。不过,我依旧跟随着他;因为,在这段枯燥的日子里,只有不断寻访旧时美景、挖掘古老秘密才延续我灵魂的生命。此外,这个人也在追寻着同类的东西,而且他的探索远比我更加深入,所以我觉得这次相遇便是命运的恩惠。 午夜里的某些东西让这个穿着斗篷的男人一直沉默寡言。他领着我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可除了必不可缺的言语外,他没再多说一个字;他只用最简短的解说介绍那些古老的名称、日期与变迁,并且绝大部分时候只用手势为我指明行进的方向。就这样,我们挤过狭小的缝隙,踮着脚穿过走廊,攀登翻越过砖墙,甚至还曾手膝并用地爬过了一条低矮的石头拱道——尽管我试图留意自己的地理位置,但这条蜿蜒扭曲、永无止境的拱道却抹去了一切关于地理方位的记忆。我们看到的东西全都非常古老,绝妙非凡——至少,当我借着些许散射的光线欣赏这些景色时,它们看起来是这样的。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些摇摇欲坠的爱奥尼柱式立柱;那些带沟槽的扶壁柱;那些瓮头铁栅栏;那些灯火摇曳的楣窗;还有那些精美装饰的扇形顶窗。随着我们在这座充满陌生古迹、无穷无尽的迷宫里越行越深,这些事物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古色古香,越来越奇妙陌生起来。 我们没有遇见任何人,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有光亮的窗户也越来越少。我们最早遇见的街灯是烧油的,上面雕刻着样式古老的菱形花纹。后来,我注意到有些街灯换成了蜡烛;直到最后,当向导用他戴手套的手牵着我走进一座没有光亮的可怕庭院,穿过一段完完全全的黑暗,来到一扇开在一面高墙上的狭窄木门前时,我们走进了一段残遗下来的小巷,此时我才发现,这条巷子是靠着每隔七户便在门前挂一盏灯笼的方式来照明的——那些马口铁灯笼是古老得不可思议的殖民时代样式,有着一个锥形的尖顶与四侧开口的炉身。这条小巷陡峭地向着山上延伸过去——我还以为在纽约这片地区已没有这样陡峭的山坡了——巷子的上端被一座私人宅邸那爬满常青藤的围墙直直地堵住了。借着天空中模糊的光亮,我能看见那堵围墙后面露出了一座苍白色的圆顶阁楼,以及些许摇曳不定着的树梢。围墙上留有一扇小巧的拱门,拱门的弧度很低,并且安装着布满饰钉的黑色橡木大门。接着,那个男人向前走去,用一把笨重的钥匙打开了木门。进入拱门后,他又领着我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走了一段路——似乎是走在一条碎石铺设的小路上——然后终于来到了一座房屋正门前的几级石头台阶边。随后,他为我打开了大门。 我们走了进去,紧接着一股因严重发霉腐朽散发出的恶臭扑面而来。我顿时觉得有些头昏。那肯定是几世纪的污秽与腐烂所孽生的恶果。招待我的主人似乎并不在意这种气味,因此我也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谦恭有礼些。在他的引领下,我登上一段弧形楼梯,接着穿过一座大厅,然后走进了一间房间。进入房间后,我听见他跟着走了进来并转身锁上了房门。随后,我看见他拉开了遮在三扇小格玻璃窗上的窗帘——借着微亮的天空,我能勉强看清楚那些窗户。在这之后,他走到了壁炉饰架边,拿起了燧石和钢刀点着十二叉枝形大烛台上的两根蜡烛,然后做了个手势示意可以开始一段言语轻柔的谈话。 在微弱的光辉中,我发现我们正处在一间布置考究、空间宽敞的书房里。书房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纪上半叶,内部布置着嵌在墙内的书架,奢华的三角楣饰,惹人喜爱的多利安式飞檐,以及一座雕刻华丽、摆放着卷轴与瓮坛的壁炉饰架。在拥挤的书橱上方每隔一段距离便悬挂着一幅做工精细的家族画像;画像里的人物都蒙着一层神秘莫测的晦暗,并且与眼前这个男人有着不容置疑的相似之处。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可以坐在一张雅致的齐本德尔式方桌旁的椅子上。随后,他来到方桌的对面,准备坐下。但在入座之前,房间的主人停顿了一会儿,仿佛是有些窘迫;接着,他缓缓地脱下了手套、宽檐帽与斗篷,站在那里露出了一套仿佛戏剧演员般的行头。他的打扮完全像是个十八世纪下半叶的人,不仅头上留着辫子,脖子旁围着花边,还穿着齐膝马裤与绸缎紧身裤,以及一双我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的老式搭扣鞋。接着,他慢慢地坐进了一张靠背装饰着镂空七弦琴图案的椅子里,开始专注地看着我。 脱掉帽子后,他的面孔看起来非常衰老——在这之前,我几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但我觉得自己在刚遇见他时感到忐忑不安并不是因为这种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古怪的长寿样貌。当他最终开始说话的时候,那种小心压低嗓音说出的、柔和而又空洞的声音总是颤抖不已;有些时候,我很难听清楚他的话语,不过我一直抱着一种惊奇、警惕与有些怀疑的兴奋情绪仔细聆听着——而且那种兴奋的情绪每时每刻都在增强。 “您瞧,先生”,招待我的主人说,“在您这般有智慧又好古玩的人跟前,我虽然性情古怪,倒也不必为这身装束道歉辩解。回想当初那段快活日子,我既不需知晓他人习俗,也不必改从他人服饰与礼仪。若不是刻意张扬,我这嗜好也不会冒犯什么人。能保住祖上的乡间地产实属幸事。先后曾有两座城市想将之据为己有。早先,1800年后,格林尼治便修到了附近,后来,1803年前后,纽约也伸到了此处。但家族希望附近保持早前的情形。其中有许多缘由;而职责如此,我亦不能怠慢。容我从头说起。1768年有个乡绅继承了这片土地。此人曾研究过某些技艺,也寻着了某些发现。其间的研究与发现皆与此地有密切牵连,故需严密守护。如今,我愿将这些技艺与发现所产生之部分古怪功效展示于你,切记紧守秘密,勿要传扬;好在我尚能识人,不至怀疑您的兴趣与忠诚。” 他停顿了下来,但我只能跟着点了点头。我曾说过,自己有些警惕与怀疑。然而对于我的灵魂而言,没有什么会比纽约城在日光下展露出的有形世界更加致命。因此,不论他是一个没有恶意的怪人,还是掌握危险技艺的凶徒,我都没有选择,只能跟随他继续下去,看看他能展示些什么秘密,并满足我旺盛的好奇。所以,我继续听了下去。 “祖上——”他继续轻声地说,“拥有人类意志中某些非凡特质;此特质无疑可以驾驭自我与他人之举止,亦能作用于自然,掌握一切事物与力量之变化,更可支配诸如元素及维度等常人以为超越自然之物。在我而言,他曾藐视诸如时空等伟大事物之圣洁,也曾赋予那些个杂种印第安人举行的仪式以古怪用途。这些个杂种印第安人曾居于此处丘峦之上。当年此处修建屋宅之时,他们一度暴躁如雷。每每满月之时,印第安人便执意进入此地。若是寻得机会,他们每月必翻墙入院,行鬼祟之事。如此反复,也延续了好些年月。1768年,那乡绅刚到此处便撞见他们在行鬼祟之事。他在一旁见证了此事,随后便与这些个印第安人做了交易,允诺他们自由出入自家院落不受阻碍,但必须将他们所为之事其中本由说于他听。这些个印第安人便告诉他,有些仪式是自他们祖上学来的,有些却是从一个荷兰人那里学来的。那乡绅颇为恶毒,我想他定然拿许多糟糕至极的朗姆酒招待了这些个印第安人,有意无意,得知内情后不出一周,便只剩乡绅一人掌握这些秘密了。先生,你便是头个听说这里有秘密的外人。若你不这般热衷于过往事物,我也不会透露于你;若是我——用那力量——过多干预,或被撕裂也未可知。” 他逐渐健谈起来,熟悉地说起了那些发生在另一个时代里的事情,而我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时,他继续说: “但你也该晓得,先生,那乡绅很有学识,而自那些个杂种奴才手里弄来的秘密相较起来不过九牛一毛而已。他去过牛津,学了好些东西;也在巴黎与一个上了年纪的炼金术士兼星相学者谈过许多。总之,他慧眼明察,明白世界不过是由我等凭借智力创造的轻烟;乡野村夫或许无力掌握其中奥秘,可智慧之人却能将之吸进呼出、吞云吐雾,就像是上好的弗吉尼亚烟草。凡是我等想要的,便将之留在身旁;凡是我等不愿的,便将之驱离除去。我不说这全是真的,可也真到足够偶尔为我等提供一幅绝妙景象。我知你想见见其他时代的风景,比你所思所想更妙的风景;如此,待我展现给你时,万勿恐慌。来窗户边,莫要出声。” 在这间弥漫着异味的房间中较长的那一面墙上开着两扇窗户,房间的主人拉起了我的手,领着我来到了其中一扇窗户边。初次接触他未带手套的手指,我感觉有些寒冷。他的肌肤虽然干燥而结实,却给人冰块般的感觉;我几乎想要甩开他的引导。可是,我旋即又想起了现实的可怕与空洞,于是只能任由他领着,鼓起勇气准备好面对出现在我眼前的任何东西。来到窗边后,他拉开了黄色丝绸窗帘,引导着我的视线望向外面的黑暗。起先,除了无数在远方跃动着微小光点外,我什么也没看见。而后,房间主人的手开始轻微而又难以察觉地活动起来;紧接着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阵电光,仿佛是在回应他的动作一般。随后,我看到了一片繁茂树叶汇成的海洋——那些树叶清洁纯净,未受污染,而那普通人期望看见的屋顶海洋更是毫无踪影。我看见哈德逊河在自己的右侧居心叵测地闪耀着粼粼的波光,看见一片旷阔的盐沼在无数胆怯萤火那繁星一般的点缀下反射着病态的朦胧光亮。接着,电光消失了,身边年长巫师那蜡像般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个邪恶的笑容。 “此乃我之前的年代——亦是那乡绅之前的年代。让你我再试一回。” 我有些眩晕,甚至比看到这座该诅咒的城市展现出的无数可憎现代事物时更加眩晕。 “老天啊!”我低声说,“任何时间都行?”他点了点头,露出了那些黄色牙齿脱落后留下的黑色牙根。我紧紧抓住了窗帘,免得跌落下去。但他用冰冷而可怕的爪子扶住了我,再一次做起了那些难以察觉的手势。 接着,电光再度闪现——但这次出现的不再是完全陌生的风景。那是格林尼治,过去的格林尼治。其中的几处房顶,或是几排屋宅,现在依旧看得见。但这个格林尼治却有着可爱的茵绿小巷、动人的葱翠田野以及几处青草繁茂的公园。那片盐沼依旧在远方闪动着微光,但在更远的地方看见了当时纽约所拥有的全部尖塔;三一教堂、圣保罗教堂、红砖教堂高高地俯视着它们的姐妹,木柴燃烧的烟雾汇拢成一团模糊的薄霾笼罩在整个景象上。我觉得喘不过气来,倒不是因为景象本身,而是因为我的想象恐怖地在脑海里浮现出了无数的可能。 “你能,你敢,走得更远些吗?”我怀着敬畏继续问道。我觉得他也显露出了片刻的敬畏,但随后又咧嘴邪恶地笑了起来。 “更远?我所见所闻必叫你魂飞魄散,呆若石塑!回去,回去——往前,往前——瞧,你缺乏智慧,定会因此呜咽哭泣。” 他一面低声咆哮,一面再度做起了手势;天空中出现了一道新的电光。这电光要比之前的两次闪电更加刺眼。因此我在整整三秒钟的时间里短短地瞥见了那幅无比混乱的景象。但这几秒钟内看见景象将永远在睡梦中折磨我的神经。我看见满是飞虫的天空中飞行着奇怪的生物;而在这些生物之下,有一座由巨型石头梯台组成的可憎黑色城市;在这座城市里,蔑视神明的金字塔纷纷野蛮地拔地而起,耸向天空中的月亮;无数窗户间透出邪恶的火光。我看见,这座城市的居民,那些肤色发黄、眯着眼睛的人类穿着橘黄与赤红的袍子,令人嫌恶地拥聚在空中回廊间,疯狂地舞蹈着。与之相伴的有狂躁半球铜鼓敲击出的砰砰声,放荡的响板碰撞出的哒哒声,以及嘶哑号角吹出的癫狂嗥叫,这些绵连不绝的凄凉曲调如同不洁的沥青海洋中的波浪一般起伏摇曳。 我说,我看见了这景象,并用心灵的耳朵听见了那座与之相伴的刺耳杂音融汇聚集的亵神深穴。这座死尸般的城市曾用在我的灵魂深处激起过许多恐惧,但这幅景象令人惊骇地唤起了整座城市能带给我的全部恐惧。虽然房间主人曾要求我保持安静,但我忘记了这些禁令,开始一遍又一遍的尖叫,仿佛我的神经已经崩溃,周围的墙壁正在颤抖。 这时,电光消散了,我看见房间的主人也在颤抖;我高声的尖叫让他暴跳如雷。他的面孔如同毒蛇般扭曲变形,同时又隐约浮现出了一些震惊的恐惧。他踉跄了几步,像我之前一样抓住了窗帘,疯狂地扭动着他的头颅,像是一只正被猎杀的动物。上帝才知道他带来了什么,因为当我高声尖叫的回音逐渐消散之后,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个声音带来了残酷恐怖的蕴意,我只能依靠已经麻木的情绪才能保住自己的理智与意识。那是一阵从锁着的房门后的楼梯上传来的持续、鬼祟的吱呀声,就像是赤脚或蒙着皮肤的蹄子踏在上面时发出的声响;随后在微弱烛光下闪闪发亮的黄铜门闩发出了一阵小心谨慎同时又目的明确的嘎嘎声。老人一面摇晃着先前抓住的黄色窗帘一面伸手抓住我,隔着满是霉味的空气向我啐了一口,从喉咙里咆哮出了些话语: “满月——你这该死的——你……你这瞎叫的畜生——你唤来了它们,它们现在冲我来了!那些个穿鹿皮鞋的脚——死人——是上帝的惩罚,你们这些个红魔鬼,我不曾在那朗姆酒里下毒——我不是保全了你们那邪巫术么?——你们自个儿要喝个烂醉,诅咒你们,你们硬要怪罪那个乡绅——松手,你们!莫要动那门闩——我这儿没你们要的东西——” 这时,房门嵌板后传来了三声缓慢而又从容不迫的敲打声。疯癫的巫师嘴角泛起了白沫。他的恐惧变成了面色铁青的绝望,这给他留出些许余力再度将狂暴的怒气对准我;他蹒跚地向着我支撑身体的桌子边缘走了一步,伸出手想要抓住我。但与此同时,他的右手依旧紧紧地抓着窗帘。于是,窗帘越拉越紧,最后终于从高处的支架上扯了下来;在此之前,明亮的天空已预示了这是一个满月之夜,因此当窗帘落下来时,满月的光辉顿时如洪水般涌了进来了。在那灰绿色的光辉中,蜡烛立刻暗淡了下来,接着,腐烂的外表开始在房间中扩散显露了出来——嵌板里爬满蛀虫,地板弯曲下沉,壁炉饰架老旧破损,家具摇摇晃晃,壁毯破烂不堪。接着,这种腐烂的外表也蔓延到了老人的身上。不知是月光照耀的原因还是因为老人本身的恐惧与愤怒,当他倾身迈步,伸出秃鹰般的爪子试图撕碎我的时候,我看见他迅速地枯萎了下去,变得黝黑起来。只有他的眼睛还保持着完整。虽然双眼周围的面颊逐渐焦黑、皱缩,但那眼睛却越瞪越大、放射出了执着的白炽目光。 急促的敲门声再度响了起来。这一次显得更加执着,并且夹杂上了金属撞击的声响。那个面朝着我的焦黑东西如今仅剩下了一具镶着眼睛的头颅,却依旧趴在下陷的地板上无力地向着我蠕动,并偶尔饱含着不死者的恶意、软弱无力地吐出些唾沫。门外的敲打开始迅猛地袭向腐坏的嵌板,将它们破裂开来。我看见一柄印第安人战斧劈穿了裂开的木头,露出了闪亮的刃口。我没有动,因为我根本动弹不了;只能眩晕地看着房门破裂成碎片倒塌下来。接着,一团巨大没有确定形状的漆黑事物瞪着饱含恶意的闪亮眼睛涌了进来。它密集地倾泻了进来,就像是洪水般的焦油冲破了腐朽的护岸堤一般扩散开来,翻倒了一张椅子,冲下方流过了桌子,穿过房间,来到了那具依旧瞪着我的发黑头颅边。接着,它在那头颅边汇拢了起来,将头颅完全吞没了进去,接着逐渐退去;顺带裹走了那具已经看不见的战利品,却没有碰我分毫。随后,它再度流回了黑色通道,向下淌过了看不见的楼梯,像之前一样发出了咯吱作响的声音,只是越来越远了。 这时,地板终于支撑不住垮塌了下去。我喘着气滑进下方漆黑的房间。厚厚的蛛网让我觉得透不过气来,几乎要在恐惧中完全昏迷过去。绿色的月亮依旧透过窗户放射着光辉,告诉我大厅的门是半开着的;我从满是石膏的地板上站了起来,扭着身子试图从下陷的天花板间脱逃出去,这时,一股可怕的黑色洪流从那中间扫了过去,而那洪流里还闪动着几十只明亮的眼睛。它正在寻找通向地窖的门,当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后,它便消失在了那里面。这时,我觉得低层的地板也像上方房间一样逐渐向下倾塌,期间上面传来了一声破裂声,然后某个东西的西面窗户垮塌了下来。我觉得那肯定是圆顶阁楼上的窗户。在残骸中重获自由后,我冲过了大厅,奔到了前门;却发现自己无法打开它。于是我抓起了一只椅子,打破了一扇窗户,不顾一切地爬到了无人照料的草坪上。此时,月光正在足足一码高的野草上翩翩起舞。围墙很高,所有的门全都锁着;但我在墙角堆起了许多箱子,并设法爬到了顶部,抓住了高处安置着的一个巨大石瓮。 在精疲力竭之余,我看见周围只有陌生的高墙、窗户与古老的复折式屋顶。我来时的那条陡峭小巷已经不见了踪影,尽管月光明亮,但仅剩一点的景象也迅速地消失在河流里涌起的薄雾中。突然,我抱着的石瓮开始松动,仿佛是感受到了我致命的眩晕;接着,我的身体向下扎进了未知的命运中。 发现我的人说,虽然身体多处骨折,但我肯定爬了很长一段路——因为一条血迹一直延伸到了他不敢去看的地方。聚集的雨水很快便抹去了这条通向我苦难之地的痕迹。报告只能说我是从某个未知的地方逃出来的,这个地方的入口就在佩里街后面的某个漆黑小院里。 我再也没有尝试折返那些黑暗、阴沉的迷宫,也不会指引任何神志正常的人前去那里——假如我真能指引出一条路的话。我不知道那个古老的东西是谁,或是什么;但我需要重申,这座城市已经死了,并充满了无法料想的恐怖。我不知道他去了何处;但我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新英格兰地区那些夜晚吹拂着芬芳海风的纯净小巷中。 (竹子 译) 地窖中 In the Vault
本文于1925年9月18日完成,最早发表在1925年11月的《试验》杂志上。洛夫克拉夫特在开篇时致谢的C.W.史密斯便是《试验》杂志的出版人兼主编。根据洛夫克拉夫特自己的叙述,这篇故事的大纲基本都来自于史密斯的建议,而自己仅仅构思了布奇从地窖里逃脱后的情节。起初,洛夫克拉夫特将这篇故事投稿给了《诡丽幻谭》杂志,但编辑觉得故事过于阴森恐怖,可能无法通过印第安纳州的审核,因此拒绝发表。于是,他才转而将此文发表在《试验》上。1926年,他又将此文投稿给了《鬼故事》杂志,但依旧被拒稿。后来在朋友的劝说下,洛夫克拉夫特于1931年再次将此文投给了《诡丽幻谭》杂志,并最终如愿以偿地发表在了《诡丽幻谭》的1932年4月刊上。
1932年4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献给C.W.史密斯
小说的主要情节皆来自他的建议
普罗大众们在接触其他事物时似乎往往习惯于做出一些朴素和正常的联想。可在我看来,没有比这种联想更加荒唐的事情了。如果有人提起在新英格兰的田园乡村里有一个神经粗大、笨手笨脚的乡下丧葬承办商因为粗心,在一座坟墓里遇上了一件倒霉事,普通读者所能想到的不过是一段欢快又怪诞的喜剧。可是,只有老天才知道,这个在乔治·布奇死后我才能够说出来的平淡故事还有着某些特别的地方。与这些特别之处相比,我们所知道的某些最为黑暗的惨剧也变得轻松和容易接受起来。 1881年的时候,布奇遇到了事业的瓶颈,接着换了份工作。然而除非避无可避,否则他绝不会谈论这个话题。他以前的医师,一年前过世的戴维斯医生,也不愿意提起这件事。大多数人只知道布奇在派克谷墓地的停尸窖里非常倒霉地摔了一跤,并且在那里面被锁了九个小时,最后只得用上非常粗鲁和暴力的方法才逃了出来。他的苦恼和惊吓全都是因为这件事。虽然这些事情全都是真的,但那一天还发生了另一些更加骇人的事情。过去,他在醉得胡言乱语时曾经悄悄地向我说起过整件事的经过。由于我是他的医生,所以他才愿意向我说起这些事情,也可能是他觉得在戴维斯死后需要再找个人来倾诉自己的秘密。说到底,他是个单身汉,又没有任何亲戚。 在1881年以前,布奇是派克谷地区的丧葬承办商。我听说过他的一些作为。要是放在今天,那全都是些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起码在城市里没人会相信;倘若派克谷的居民要是知道,这位丧葬承办商在面对某些极富争议的问题时如此忽略伦理道德,恐怕也会打个寒战——例如,尸体身上那些被棺材盖遮着的地方往往就没有昂贵的寿衣了,而他也并非总会一丝不苟、庄重肃穆地将那些毫无生机的死者摆好姿势、放进棺材里。很显然,布奇是个懒散、迟钝、在殡葬行业里很不受欢迎的家伙;不过,我依旧觉得他不是个坏人。他只是性情毛糙,举止粗鲁而已——正如那件很容易就能避免的意外所暴露的那样,这是个轻率、粗心、酗酒的人,而且缺乏那一点儿能够将大多数普通人挡在某条底线之外的想象力。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讲述布奇的故事,因为我不是个会说故事的人。不过,我觉得我应该从1880年那个寒冷的12月说起。那时候地面都冻住了,因此掘墓工们只能等到第二年春天才能开掘新的墓穴。幸运的是,村里的居民并不多,在那个月过世的人就更少了,所以布奇将所有待安葬的尸体全都停进了那座单独修建的古老停尸地窖里。在恶劣的天气里,丧葬承办商瞌睡得厉害,而且比以往更加粗心大意。他从不去钉那些难看的薄板棺材,也不去理会地窖大门上生锈的门锁。在开关地窖大门时,他总是显得非常不以为意。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最后,春季融雪的时候终于到来了。人们费尽力气为冬天里被冷酷死神带走的九位居民挖好了墓穴。虽然布奇很讨厌从地窖里迁出尸体并将它们入土安葬的工作,但他依旧选择在四月里一个阴沉的早晨开始了这项工作。不过,一场大雨让他的马受了惊,于是他在快中午的时候停下来。这时他才仅仅安葬了一位死者。那天下葬的是墓穴位置靠近地窖的达瑞斯·派克,一个九十岁的老头。布奇打算第二天先下葬小老头马修·费纳,他的墓穴也在地窖边上;不过这件事被拖延了三天,直到十五号的受难节才正式开始实施。布奇不是个迷信的人,所以他完全没有理会这个特殊的日子;但是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再也不会在意义非凡的周五做任何重要的事情。可以肯定的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彻底地改变了乔治·布奇。 4月15日那个星期五的下午,布奇备好了马和马车,准备转移马修·费纳的尸体。他后来承认,那个时候他不是太清醒;不过在那个时候他还不会像后来那样为了忘记某些事情而喝得烂醉如泥。他只是觉得昏昏沉沉、心不在焉,并且惹恼了他那匹感官敏锐的马——当布奇粗暴地把马拉到地窖边时,马开始嘶鸣,反复刨着地面,并且甩起头,就和上一次下雨受惊时一样。那天的天色很晴朗,不过刮着大风;因此打开铁门进入山腰的地窖时,布奇很高兴他能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其他人或许不会喜欢一个潮湿恶臭而且胡乱摆着八具棺材的地窖;但那个时候的布奇没有这么多顾虑,他关心的只是把正确的棺材放进正确的坟墓里。他还没忘记汉娜·比克斯比亲属的指责和辱骂——那些人在搬家的时候想把汉娜的棺材一同迁移到城里去,打开墓穴却发现汉娜墓碑下埋着的是凯普威尔法官的棺材,后来的结果可想而知。 虽然地窖里的光线很昏暗,但布奇仍然看得很清楚,他没有错拿阿萨夫·索耶的棺材,虽然那两具棺材看起来非常相似。实际上,那原本就是为马修·费纳准备的棺材;但由于它实在做得太薄太粗糙,而布奇没来由地回忆起了那个小老头在自己破产的五年里曾经如何友善和大方地对待自己,不由得产生了些许奇怪的伤感情绪,所以他最后还是没有用那具棺材。他尽全力为老马修做好了一具新棺材,并且非常节约地留下了那具不用的棺材,后来在阿萨夫·索耶死于急性热病后将之派上了用场。索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有许多传闻都说他是个几乎毫无人性的恶毒小人,而且还固执地记恨一些真实或幻想出来的事情。对他而言,把这样一具粗制滥造的棺材安排给索耶用,布奇没有任何良心上的不安。他推开了那具棺材,开始继续寻找费纳的棺材。 当他认出老马修的棺材时,一阵大风突然关上了地窖的门,让地窖变得更暗了。大门上狭窄的气窗只能透过一些极为微弱的光线,而头上用来通风的烟道根本漏不进光线;所以他只能跌跌撞撞地在长棺材间小心地摸索着,走向门闩。在阴森的微光中,他晃了晃生锈的门把手,推了推铁门,奇怪地发现面前的厚重大门突然变得如此难开。微光中,他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并且大声地嚷了起来,就好像外面的马能够为自己做些什么,而不是毫无同情心地嘶鸣。那个一直忽略的门闩显然是坏了。粗心大意的丧葬承办商被困在了地窖里,他的疏忽害了他。 这件事情发生在下午三点半。布奇是个迟钝而又现实的人,所以他没有花多少时间大声嚷嚷;他转身开始摸索起那些他记得放在地窖一个角落里的工具。虽然我很怀疑布奇会因地窖里的恐怖与诡异感到哪怕一丁点儿害怕,但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他被困在了一个远离人们日常活动范围的地方,这让他感到极度的恼火。白天的工作被很不幸地中断了,而且除非有哪个闲逛的人碰巧路过,否则他可能要在地窖里待上整整一晚或者更长的时间。他很快就摸到了那一堆工具,并且从当中挑选出了锤子和凿子。随后,布奇经过一具具棺材,回到门边。空气已经变得极度污浊,但当布奇凭着感觉开始敲凿已经锈蚀了的笨重门闩时,他并没在意这些细节。他很希望自己有一盏提灯,或者一只蜡烛;但地窖里没有这些东西,所以他只能在几乎看不见的情况下笨拙地进行尝试。 随后他绝望地发现门闩完全没有松动的迹象,起码他不能在既没有工具也没有照明的情况下完成这项工作。于是,布奇四下瞥了瞥其他可能的出口。地窖建在半山腰,所以头顶上那条狭窄的通气烟道要穿过好几英尺的泥土才能通联到外界,因此完全不能作为逃生的出口。不过,如果他干得再卖力一些,门楣上方那扇开在砖砌墙面里的、像是狭缝一样的气窗应该能够扩成一个出口;因此他一面盯着气窗,一面思索着可以够到那里的方法。地窖里没有像是梯子一样的东西,而放棺材的壁橱也都布置在两侧和后方的墙壁——布奇通常懒得用它们来装棺材——它们也没办法提供一个能让他爬到门上方的落脚处。只有那些棺材似乎是可以一用的垫脚物,因此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布奇立刻开始计划如何把棺材按照最佳的方式堆放起来。按照他的估计,三个棺材的高度应该就能让他够到门上方的气窗;但如果能够堆上四个,接下来的工作会容易许多。那些棺材都很平整,能够像木块一样堆起来;所以他开始计算如何用现有的八个棺材堆出一个四个棺材高,而且可以攀爬上去的平台。当他考虑这些事情时,他不由得希望自己当初能将这些东西做得更结实一些。至于是否曾希望那些棺材里没有存放尸体,恐怕布奇就没有想得那么多了。 最后,他决定将三具棺材并排放在一起,一端靠墙当作基底,然后在上面搁两层,每层都并排放置两具棺材,最后再将最后一具棺材放在顶端,当作平台。这种排列方法能让他尽可能轻松地爬上去,同时又有足够的高度。不过,他打算只用两具棺材来支撑上方的结构,仅将第三具棺材当作爬上去的垫脚物。万一逃脱的通道需要更高的垫脚物,他还能将第三具棺材摆在最上面增加高度。地牢里的囚徒在微光里忙碌了起来,他几乎没有做什么仪式就搬动了那些静悄悄的尸体,一具棺材接着一具棺材地堆起了他的小号通天塔。其中的几具棺材在压力下裂开了,所以他准备将马修·费纳那具结实的棺材堆放在顶端,这样他在打理气窗时就能站在一个尽可能稳固的平面上。在昏暗中,他只能凭感觉去挑选正确的棺材,事实上他几乎是误打误撞地选对了棺材,因为他不经意地将那具棺材放在了第三层的另一具棺材边,然后在某种古怪意志的作用下又摸到了它。 最后,他堆好了高塔,然后坐在自己可怖造物最底层的阶梯上,休息了一下自己酸痛的手臂。随后,布奇带着自己的工具小心地爬上高塔,站在最高一层的顶端。这时,气窗刚好和他的肩膀平齐。窗口的边框全是砖头,而且他确定能够凿出一个能让自己穿过去洞。当他开始抡锤子的时候,外面的马跟着嘶鸣了起来,那声音有些像是在嘲笑,又有些像是在鼓励。但不论它的意味如何,那都与布奇面临的状况相得益彰;因为那些砖石结构虽然看起来很容易对付却出乎意料的牢固,这无疑是对凡人自负妄想的嘲弄,同时也意味着布奇需要所有可能的激励。 待到夜幕降临后,布奇依旧在卖力地敲打着气窗。这时,新聚集起来的云团已经遮挡住了月亮,所以他很大程度上只能凭着感觉行事了;虽然工作进展得很缓慢,但气窗底部与顶部扩大的开口给予了他不小的激励。布奇相信,等到午夜,他就能从地窖里逃出去了。他并没有思索什么离奇恐怖的念头,因为他这个人的性格就是这样。他没有理会那些因为时间、地点,以及他踩在脚下的东西而产生的压抑想法,而是冷静地开凿着石头砖墙。当碎石弹到脸上时,他会大声咒骂;而当有岩屑惊扰到越来越紧张的马,让它在柏树林里踱步时,他又会哈哈大笑。后来,洞口变得更大了,甚至能让他不时地试图从洞穴里往外钻。而当他活动的时候,脚下的棺材开始摇晃起来,发出破裂的声音。他发现自己不需要将脚下的棺材垫得再高一些就能钻过凿开的洞口;因为等到他把洞口凿到合适的大小时,通道底边的高度正好在合适的位置上。 等布奇最终觉得自己可以钻过气窗的时候,至少已经是午夜了。虽然休息了很多次,他仍然大汗淋漓,而且疲惫不堪。布奇爬到了地面,坐在最底层的棺材上,积蓄些力量,准备钻过气窗跳到地面上。饥饿的马反复嘶鸣,几乎有些不祥,他开始隐约希望马会停下来。奇怪的是,近在眼前的逃生出口却让他高兴不起来。他几乎不想继续用力开凿了,因为他早年间的懒惰生活养出了一身肥肉。当他重新爬上那些开裂的棺材时,布奇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体重;特别是当他爬上最高处的棺材时,他听到了很响的开裂声,那预示着所有的木头都裂开了。虽然他用上了最结实的棺材当作平台,但他的打算似乎仍然落空了;因为当他爬上那口棺材时,腐烂的棺材盖就裂开了,让他摇摇晃晃地踩进了另一块他根本不愿意去想的地方。破裂的声音,或是涌进开阔空间的恶臭吓坏了外面的马,它甚至都没有嘶鸣,而是直接发出尖锐的叫声,拖着嘎吱作响的货车,疯狂地冲进了夜色里。 陷在骇人处境里的布奇突然发现自己站的位置太矮了,没法轻易地爬上扩大的气窗;但他依旧鼓起了力气决定全力一搏。他抓住了孔洞的边沿,将自己拉了上去,这时他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古怪地拖住他双脚的脚踝。紧接着,他突然慌张起来。在这个晚上,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恐惧;因为虽然他费力挣扎,却始终没办法摆脱那个抓着他的东西。那个东西没有丝毫的放松。挣扎造成了严重的伤口,可怕的疼痛沿着他的小腿窜了上来;恐惧与坚定的唯物主义信念在他脑里混搅在一起,他坚信那只是破掉的木头棺材碎片、松散的钉子或者其他东西困住了他。或许他尖叫了。至少,他开始不由自主地疯狂踢脚和扭动,而他自己也几乎半晕过去了。 本能指引着他扭动着穿过了气窗,然后笨重地摔在了潮湿的地面上。他似乎没法走路。在渐渐浮现的月光下,他拖着自己流血的脚踝爬回了坟墓的小屋;他愚蠢而匆忙地往前爬去,手指抓进黑色的土壤里,但他的身体反应却慢得令人发狂,就像人在被噩梦中的幽灵追逐时一样。但是,显然没有东西在追他,因为当小屋的看门人阿明顿听到门外传来软弱无力的抓挠声,并打开房门的时候,布奇还活着,而且只身一人。 阿明顿帮助布奇躺到一张闲置的床的外侧,并且让他的小儿子埃德温去找戴维斯医生。那个饱受折磨的人已经完全清醒了,但却没有说出任何有意义的话来;只是嘀咕着说“噢,我的脚踝!”“放手!”或者“关在坟墓里”。随后,医生带着他的医药箱赶了过来,干净利落地询问了几个问题,然后脱掉了病人的衣服、鞋子与袜子。两只脚踝的跟腱部分都被可怕地撕裂了。检查过伤口后,老医生起先觉得颇为困惑,但很快就变得惊恐起来。他的问题渐渐脱离的医学的范畴,而当他包扎布奇受伤的部位时,双手一直在颤抖;他包得很快,就好像希望尽快将那些伤口全都藏起来一样。 作为一个公事公办的医生,当戴维斯开始不遗余力地试图从虚弱的丧葬承办商那里挤出整段恐怖经历中的每一个细节时,这种满怀敬畏、甚至有些险恶不祥的反复询问渐渐让人觉得有些怪异了。他非常迫切地想知道布奇能否确定——完全确定——摆在那一堆棺材顶端的那具棺材里究竟躺的是谁;想知道布奇是如何选择的,如何在昏暗中确定那就是费纳的棺材,以及如何区分那个有些类似但做工粗糙用来装恶棍阿萨夫·索耶的棺材。费纳的棺材会这么容易开裂吗?戴维斯在村子里做了许多年的医生,他自然参加了那两人的葬礼,事实上他也曾在两人重病时照料过他们。在索耶的葬礼上,他就曾奇怪那个恶毒的农民为何会被直直地塞进一个和小个子费纳的灵柩那么相似的棺材里。 整整两个小时后,戴维斯医生离开了,并且告诫布奇要一直坚称自己的伤口全都是被松动的钉子与开裂的木板给划伤的。他还补充说,除开这种解释还可能会有什么解释呢,或者又有谁相信其他的说法呢?但是他也建议布奇最好还是尽可能地少谈论这件事,也不要让其他医生来处理伤口。在这之后,布奇一直严遵医生的建议,直到他最后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了我;而当我看见那些伤口——那些古老发白的伤口时,我觉得他的做法是非常明智的。在这件事后,他一直有些跛,因为他的大肌腱受了很严重的损伤,但我觉得最严重的伤口还是在他的心里。他抛掉了那种冷淡而又充满逻辑的思维方式,变得担惊受怕起来,而且再也没有恢复过来,说起话来也不那么连贯了;当有人提及像是“星期五”“坟墓”“棺材”和其他一些不那么容易引起联想的词时,他的反应实在让人觉得可怜。他那匹受惊逃走的马最后还是回来了,但被吓坏的布奇始终没有恢复过来。他换了生意,但有些东西似乎一直在折磨着他。那可能只是恐惧,也可能混合进了某种为过去的愚蠢行径的而感到懊悔的古怪、陈旧的情绪。自然,他酗酒的行径让原本会缓和抚平下来的局面变得更严重了。 那晚离开布奇的小木屋后,戴维斯医生拿了一盏提灯去了停尸窖。月光洒在散落的砖头碎块与毁坏的地窖正门上,大门的门闩从外面很容易就推开了。在解剖室经历过严酷锤炼后,医生的心智已经非常坚定了,他走进了地窖,四下里看了看,眼前的景象与周围的气味让他从生理与心理上全都感到恶心反胃。他曾高声尖叫了一次,随后又猛抽了一口凉气,变得比之前惊叫时更加恐慌起来。接着,他从地窖里逃了出来,跑回了小屋里,打破了自己行业里的所有规矩。他摇醒了自己的病人,飞快地对着他说了一连串令人发抖的耳语。这些话像是硫酸一样严重地灼烧了还在困惑中的病人。 “那是阿萨夫的棺材,布奇,就和我想的一样!我知道他的牙齿,他上颚的门牙掉了——老天在上,永远不要像其他人展示那些伤口!尸体已经毁坏得很严重了,但如果我看过任何的脸——哪怕是尸体的脸——上有那样的恶毒……你知道他是个多么记仇的人——他当初在和雷蒙德发生过一点边界纠纷,结果在三十年后最终毁掉了老雷蒙德,还有去年八月他是怎么踩住那只咬过他的小狗的……他就是魔鬼的化身,布奇,我觉得他以眼还眼的愤怒甚至能战胜死神。老天,那种愤怒!我可不想让他把怒气对准我! “你为什么这么做?布奇?他是个无赖,我不怪你给他一个劣质的棺材,但你总是做得太过分了!节省点是没错,但你知道费纳是个多么矮小的人。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没办法忘掉那幅景象。你踢得很厉害,因为阿萨夫的棺材已经落在地上了。他的头摔破了,所有的东西都散架了。我见过那种景象,但有件事实在太吓人了!以眼还眼!老天,布奇,你这是活该。那头骨让我反胃,但另一件事情更加让我害怕——你为了把他塞进马修·费纳的劣质棺材里,居然把他的脚踝也锯掉了!” (竹子 译) 寒气 Cool Air
本文写于1928年2月前后,洛夫克拉夫特原本打算把这篇作品投稿给他经常发表小说的《诡丽幻谭》杂志,却被编辑拒稿,后不得不转投给了稿酬更低的《魔法与神秘故事》杂志(Tales of Magic and Mystery ),并最终于1928年3月发表。当时洛夫克拉夫特正居住在纽约,文中提到的“拿不出任何像样的租金”和“只得开始在一家家廉价的隔板房之间飘荡”正是他当时落魄生活的写照。另外,本文的“叙述者”对于寒气的恐惧是洛夫克拉夫特对自己的一种调侃——由于幼年体弱多病,他对于寒冷格外敏感。
你问我为何会害怕遇到寒冷的气流;为何在进入一间冰冷的房间时,我会比其他人颤抖得更厉害;为何当夜间的寒冷悄然渗进秋日温和的暖意时,我似乎会表现出恶心和排斥的表情?有些人认为我厌恶寒冷,就如同其他人厌恶那些恶心的气味一样。对此我并不否认。而我接下来所要做的就是向你叙述那段我有生以来遇见过的最为恐怖的情形,并留给你自己去判断这究竟能不能为我的怪癖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 人们一直都幻想恐怖与黑暗、与死寂、与孤独之间存在着某些纠缠不清、难以割裂的关系,但这是错的。我也曾在喧闹都市中的一座简陋而又普通的出租公寓里发现了它的存在。当时正午的阳光正明亮刺目,而我身边还站着一位平凡无奇的女房东与两个健壮的男人。那是1923年的春天,我在纽约只找到了一些枯燥乏味且收益微薄的杂志社工作,因而也就再拿不出任何像样的租金。为此我只得开始在一家家廉价的隔板房之间飘荡,试图寻找到一个环境尚且干净、家具配备还能让人接受,而且价格也算合理的房间。就这样,事情很快便发展到了我只能在各种不同的糟糕处境中择一将就。但在这之后不久,我又在西十四号大街找到了一间新的房子,比起之前体验过的那些地方来说,这里要让我舒心得多。 那个地方是一座用红棕色砂岩修建的四层大楼,显然是近四十年才修建起来的建筑,里面还安装着不少木制品与大理石。这些东西所展现出的那种已经污损的荣光说明它曾经属于那些有品位的富裕阶层,但如今已经衰落了。那些又高又大的房间里装饰着让人难以忍受的墙纸与华丽得荒唐的灰泥屋檐;不过房间的地面却都很干净,日用织物的更换也算规律,还能让人接受,热水也不是经常性地变冷或停掉,所以我准备把它当成一个暂时能够接受的寄居场所,直到我再找到一个能够真正安顿下来的地方为止。女房东名叫赫雷罗,是一个衣着邋遢、几乎像是长着胡子的西班牙女人。不过她并没有说长道短地来烦扰我,也没有因为我居住的三楼大厅的电灯最近被烧坏了的事情而指责啰嗦;屋子里的其他租户也与人们所期望的那般安静与不善交际,他们大多数都是西班牙人,社会地位也只比那些最粗俗野蛮的人稍微高一点点。只不过,房间下方大街上汽车往来的喧闹声构成了一个极其让人恼火的问题。 在那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之前,我已在这里住了约有三个星期的时间。一天晚上大概八点钟的时候,我听到地板上传来了液体滴溅的声音,并且突然意识到自己正闻着一股刺鼻的氨水臭味。当我环顾四周时,突然发现天花板已经被浸湿了,正在往下滴水;渗水的地方显然是从靠街的一个墙角那里开始的。因为急于从源头上堵住渗漏,我匆忙跑进地下室告诉了房东太太,并且得到了她的保证,说那个问题很快就会被解决。 “是穆兹医生,”她冲在我前面奔向楼上,一面大声地对我说,“他又在摆弄他的药了。他病得太重,没办法治好自己——而且一直病得越来越重——但他又不让别人来帮他。他的病非常奇怪——整天用带臭味的水洗澡,而且情绪不能很激动,总是冷冰冰的。他所有的工作都在房子里进行——他那间小房间里摆满了瓶子和设备,而且他不像其他医生那样工作。不过他以前很出名——我在巴塞罗那的父亲曾经听说过他——而且在不久前他才帮意外受伤的水管工治好了一条胳膊。他从来不出门,只待在楼上。我家小孩伊斯特堡会给他送去食物、换洗的衣服、药品还有那些化学品。老天!这都是那家伙用来保持低温的铵盐。” 而后,赫雷罗夫人爬上通向四层的楼梯,离开了我的视线,于是我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时氨水已经不再滴落,等我清理干净那些被浸湿的地方、打开窗户透气时,我听到房东太太那沉重的脚步声在我头顶响起。除去一些像是某种汽油发动机发出的声响外,我还从没有听到过头顶上传来过穆兹医生的响动,因为他的脚步既轻柔又文雅。有一会儿,我不由得好奇到底是怎样的特殊苦恼正在困扰着这个人,或者他那顽固地拒绝外来帮助的举动是否仅仅是因为自己毫无根据的怪癖。我当时只是简单地觉得,那些曾在世界上声名显赫,后来却潦倒衰落的人总会有无穷无尽的苦恼。 如果不是那天上午我坐在房间里撰写文章时突然心脏病发作,我也许永远也不会认识穆兹医生。以前曾有医生跟我说过这种病发作起来会有多危险,所以我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可浪费了;想起房东太太提到过楼上的病医生曾帮助了一位受伤的工人,于是我拖着身子来到楼上,无力地敲响了位于我房间正上方的木门。一个奇怪的嗓音从门后右侧的某个地方传了出来,回应了我的敲打声。他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询问我的名字以及有什么事情。当我向他说明来意后,挨着我面前这扇门右边的另一扇门打开了。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冰冷的空气。虽然那时正是六月下旬天气最热的时候,可当我跨过门槛走进那间宽大的公寓房间时,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虽然周围贫穷而肮脏,这间房间却显现出了令我惊异的富丽堂皇与高雅品位。一张折叠的长椅此刻正被当作沙发摆在一边,而那些红木家具、那些奢华的壁挂、那些古老的绘画,以及那些满满的书柜都预示着这是一位绅士的书房,而非一个暂居寄宿的卧室。我这时才明白那个位于我房间正上方的厅室——那个赫雷罗夫人口里所谓的“摆满了瓶子与机器的小房间”——不过是这位医生的实验室罢了。而他主要的起居生活都在这个相邻的宽敞房间里进行,这里便利的壁橱与相邻的宽大浴室足够他藏起所有的衣服和那些粗陋实用的东西。很显然,穆兹医生是个出身显赫、有修养同时也很有品位的人。 站在我面前的男人并不高,但身材的比例却很匀称。他的身上穿着某种裁剪得完美而又合身的礼服,一张彰显着高贵血统的脸上流露着一种骄傲但却并不狂妄自负的神情。他的脸庞上围着一圈铁灰色的络腮胡子,一副老式的夹鼻眼镜架在鹰钩鼻上,遮挡住了那双突出的漆黑眼睛。那鼻子给人一种像是摩尔人的感觉,而其他的地方则显然都是凯尔特人的特征。高高的前额上,一头浓密而又修剪整齐的头发优雅地分作两拨,说明他有严格按时请理发师的习惯;而整副样子则说明他是一个极其聪明而且也有着良好血统与教养的人。 就这样,我在那股冰冷的气流中看到了穆兹医生,同时也感觉到一种没来由的抵触情绪。可是我却无法从他的外貌上找出任何端倪来说明我的反感情绪来自何处。也许是那偏铅灰色的肤色与冰凉的触感让我有些反感,但考虑到他疾病缠身的状况,这也是可以理解与原谅的;只是那种冰冷的触感在一个炎热的夏天里是如此怪异,而这些怪异的感觉则总会带给人厌恶、不安甚至是害怕。 但是很快,由衷的钦佩之情就令我将那些反感的情绪忘在了脑后。尽管医生那毫无血色的苍白双手冰冷而又颤抖,但他高超的技术同样也立刻彰显无遗。仅仅随意一瞥,他便立刻明白我的需要,并且以专家的熟练手法一一完成。他用一种空洞、冷淡但却优雅顿挫的古怪声音安慰着我,他告诉我他是死亡不共戴天的仇敌,并且一生都在致力于进行一项得以阻碍和根除死亡的奇怪实验,为此他投入了自己的所有财富,并且因此疏离了所有的朋友。他心中似乎有着某种狂热的善意,当他聆听我的胸腔并混合起某些他从那个略小的实验室里拿来的合适药剂时,医生的漫谈达到了近乎喋喋不休的地步。显然,他也发现在周围这个邋遢的环境里,能找到一个有着良好出身的人进行交流是一件相当稀有的新鲜事。甚至,他都逐渐将话题转移到记忆中那些他经历过的美好时光上了。 他的声音虽然有些奇怪,但起码能令人宽慰;可当那些句子温文尔雅地从他嘴中流出时,我甚至都无法察觉到他的呼吸。他试图靠谈论他的理论和实验将我的注意力从这些古怪的地方转移开。我还记得他巧妙地安抚了我的情绪,坚持告诉我意志和意识要比有机的躯体更加强大,因此即便躯体受到了最严重的损伤与缺陷,甚至某些特殊的器官丧失了活力,只要躯体原本是健康的而且得到了小心的保存,就可以通过某些能够增强自我意志和意识的科学方法来保持神经系统的活性。他半开玩笑地说,也许某天他会教我如何在没有心脏的情况下继续生活——或者至少保持自己的意识。但他现在正被一些疾病的并发症所困扰,需要非常精确的理疗方法,其中也包括保持低温。任何显著的温度升高,如果持续时间较长,对他来说都是致命的;他居所的低温——大约华氏五十五度或五十六度——全靠着一台氨水制冷系统来维持,我经常在下方房间里听到的汽油发动机声正是它的泵工作时发出的。 我很快便放下了心中的疑虑,离开了那个寒冷的地方,并成为了这位才华横溢的隐居者的忠实追随者。在那之后,我经常穿着厚厚的外套大衣去拜访他,听他讲述那些秘密的研究以及那些近乎可怖的研究成果。当我查看起那些罗列在他书架上古老得令人惊讶的异端典籍时,不由得有些颤抖。但我必须得说,在他的帮助下,我几乎已完全治好了身上的疾病。他似乎并没有对中古史学家所书写的咒语嗤之以鼻,因为他相信这些神秘的咒语包含有罕见的精神刺激作用,因而会对那些机体脉搏已经消失的神经系统产生奇特的作用。他讲述的有关巴伦西亚地区托里斯医生的事迹打动了我:那位医生曾与他一同进行过早期的实验,并且在十八年前的大病中细心地照料过他——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病痛就一直在他身上纠缠不去。托里斯医生在拯救了他的同僚后不久便向他终生抗争的仇敌屈服了。也许是太过疲劳的缘故,穆兹医生只是低声讲述了一些事情——但并没有讲得太具体——他只是说那种治疗方法极其非同寻常,中间的某些过程和场面恐怕也不会受到那些年老而保守的加伦派医生的欢迎。 时间一周周过去,我惋惜地发现,正如赫雷罗夫人所言,我的新朋友的身体状况的确在缓慢但却毋庸置疑地变糟。他铅灰的面色变得越来越差,声音也开始变得愈发空洞和模糊,他的肌肉活动也变得不那么协调了,就连他的精神与意志力的恢复和活力也比不上之前了。对于这种令人悲伤的变化,他却似乎一点儿也察觉不到。渐渐地,他的表情与谈话中呈现出一种阴森可憎的讽刺意味,这使得我又重新感觉到最初我曾感觉到的那种难以捉摸的厌恶感。 他开始变得奇怪而又反复无常,并且喜欢上了异国的香料与埃及的薰香,直到最后弄得他的房间闻起来就像是帝王谷里那些埋葬着法老的地窖一般。同时,他对寒冷的需求也越来越强烈。在我的帮助下,他扩大了自己房间的氨气管道,调整了那些气泵与制冷机的进料口,让温度能保持在华氏三十四度或四十度的水平——甚至到了后来更降低到华氏二十八度。当然,浴室与实验室则没那么寒冷刺骨,否则水可能会结冰,而某些化学反应也可能无法正常进行。与他毗邻的租户开始抱怨那些从两侧相接的门内扩散出来的刺骨寒气,所以我又帮着他装上了厚重的挂毯来消除这些麻烦。某种越来越强烈的恐惧似乎牢牢地摄住了他,这种恐惧强烈得超乎寻常,甚至有些病态。他不停地谈论起死亡,可当我们温和地提到像是安葬与葬礼安排这类事务时,他却又空洞地大笑起来。 最重要的是,他开始变成了一个令人不安、甚至有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同伴;然而,出于对他悉心治疗的感谢,我也无法把他留给他身边的那些陌生人,只得裹着特别为此买的厚重外套每天为他打扫房间,并专注于他的各种需要。我同样还为他买了不少东西,并且总为他从药商和实验室供应处订购的某些化学品倍感困惑与惊讶。 他的房间周围似乎弥漫着一种无法解释但却越来越强烈的恐慌气氛。我曾说过,整个房子都笼罩在一股发霉的气味里;但那味道在他的房间里却变得更加难闻——即便这间房间里使用过各种薰香和香料,而且还弥漫着他独自药浴时散发的那股刺鼻化学品味道。我觉得这肯定和他身上的疾病有关,而当我思索着究竟什么样的疾病会产生这样的结果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赫雷罗夫人每次看到他的时候总在胸前画十字,并且毫不客气地把他留给了我去照料;甚至都不让她的儿子伊斯特堡再去为医生跑腿。当我暗示他去找其他医生看看时,他便大发雷霆,仿佛遭到了戏弄。显然,他很担心强烈的情绪活动对身体造成的影响,可他的意志与动力却变得更强硬了,并且拒绝老实地躺在床上。他早前生病时的困倦这时已经被他强烈的决心所取代。他似乎要奋起抵抗死亡,即便疾病这古老的敌人已经抓住了他。到最后,他甚至放弃了一直以来奇怪得仿佛程序般的饮食习惯。似乎只有精神力还在支撑着他,使他免于完全崩溃。 他开始书写一些长长的文档并小心地密封起来,要求我在他死后将它们转交到那些他罗列出的人手上——大多数的信件都是寄往东印度的,但也有一封投寄给了某位法国医生——这位医生曾经声名显赫,只是目前大家都一致认为他已经死了,而且还流传有一些有关他的、极其令人难以置信的传闻。于是,我烧掉了那些没有拆封并无法送达的文件。与此同时,他的面容和声音也开始变得令人恐惧,甚至就连他的存在都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九月的一天,一个赶来给他维修台灯的人意外瞥见了他,结果导致癫痫发作,以至于修理工后来强烈要求把他完全隔离在自己的视线之外。说来也怪,这人曾经历过一次可怕的世界大战,却从未像那天那般惊骇过。 然后,到了十月中旬,最为恐怖的事情出乎意料地突然降临了。一天晚上,大约十一点的时候,制冷机的泵突然发生了故障,于是在三个小时内,利用压缩氨气制冷的过程完全停顿了下来。穆兹医生重重地敲打着地板召我立刻上来。而我只能在他用一种干枯并空洞得难以言述的声音大声诅咒时,绝望地试图修理好泵损坏的地方。然而,我半吊子的努力却毫无用处;直到我从邻近的一家通宵营业的车库里领来一位技工时,我们才得知等到早上能弄到一个新的活塞前什么事情也干不了。那位垂死的隐士所爆发出的狂怒与恐惧迅速扩张到了怪异离奇的程度,就仿佛要将他即将倒下的躯体撕得粉碎。后来一阵痉挛令他飞快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冲进了浴室里。当他再次摸索着走出来时,脸上已经紧紧地缠上了绷带,而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的眼睛。 公寓房间里的寒意开始明显地逐渐褪去。等到早晨五点的时候,医生退到了浴室里,命令我为他找来所有能在通宵营业的药店与自助餐厅弄来的冰块。当我每次气馁地从外面折返回来,将收获的战利品放在紧闭的浴室门前时,总能听到浴室里传来无休止的泼溅声,以及一个含混的声音在嘶哑地咆哮说:“我要更多——更多!”最终,温暖的白昼到来了,商店也一个个开始营业。我让伊斯特堡在我寻找一个泵用活塞时帮忙搜罗更多的冰块,或者在我寻找冰块的时候去找一个活塞来。可是由于他母亲的命令,他完全拒绝了我的请求。 最后,为了腾出时间去努力寻找一个泵用活塞,并雇佣能干的技工来装好它,我只得找了一个我路过十八号大道转角前往小商店为病人寻找冰块时遇到的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来继续我手头的工作。我一轮又一轮拨打徒劳无用的电话,面红耳赤地询问过一个又一个地方,搭乘地铁和汽车四处奔走。而当自己意识到时间就在这些饿着肚子、气喘吁吁的工作间悄悄溜走时,我几乎变得和生病的隐士一样怒不可遏。大约中午的时候,我在远离市中心的地方找到了一家合适的日用品商店。然后等到大约下午一点半的时候,我带着所有必需的设备和两名强壮老练的技工回到了我租住的公寓前。我觉得我已经尽力了,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然而黑暗的恐怖已然先我一步。公寓已经陷入了大骚乱,在人们畏怯地喋喋不休中,我听见有人压低声音不停地祷告。空气里飘荡着恶魔般的气味,当房客们发现这臭味是从医生那紧闭着的门下方散发出来时,他们开始捻着手里的念珠埋头祈祷。我雇佣的那个流浪汉似乎在他第二趟将冰送过来后就尖叫着发疯一般地跑了出去;这也许仅仅是他过于好奇的结果。当然,他并没有锁上自己身后的门;但现在这门却似乎已经被人从里面拴死了。除了一种缓慢、无法形容的模糊水滴声外,门里再没有其他任何声音传来。 尽管我灵魂深处仍被恐惧噬咬着,但在简短地与房东太太以及两名技工商量过后,我建议撞开大门;不过房东太太在门外通过细线用某种方法扭开了门后的钥匙。在走进那扇门前,我们打开了那一层楼其他所有房间的门,并把所有的窗户都推到了顶端。然后,我们用手帕捂着鼻子,颤抖着进入了南面那间被午后温暖的太阳所照亮的被诅咒的房间。 一条暗色、带有黏液的痕迹从打开着的浴室门后延伸出来,一直延伸到大厅的门前,然后又折返回了桌子那边,最后在那里汇聚下一小摊可怖的黏液。一只可怕的手曾用铅笔盲目地在一张被严重弄污的纸张上潦草地写过什么东西,正是这些潦草笔记匆忙地叙述了最后的遗言。然后,那条痕迹延伸到了长椅上,最后以一种难以言述的方式结束了。 至于长椅上的东西,或者说长椅上曾有过什么东西,我实在不敢再提。房东太太和两名技工疯了一般狂奔出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冲向最近的警察局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他们那语无伦次的故事;而我则根据那张黏糊、脏污的纸上所写的内容猜测出了事情经过。接着,我划燃了一根火柴将它烧成了灰烬。在午后金黄的阳光中,伴着下方十四号大街上汽车与卡车传来的喧闹声,那些令人作呕的文字所记载的内容几乎让人无从相信,然而我承认,在当时我的确相信了那上面的一切。至于现在,我自己是否仍会相信它们,我已经完全不知道了。那是一些最好不要再去妄加揣测的东西,我只能说,我痛恨再闻到氨气的气味,而一遇到明显的寒冷气流就几乎会昏厥过去。 那恶臭的潦草笔记上写着:“到此为止了,没有冰块了——那个人看了一眼,然后跑掉了。每分钟都在变得更暖和,血肉已经无法再维持下去。我想你知道——我说过的,意志与神经系统还有保存完好的身体能够在器官停止工作后仍继续运作。这是个好理论,却不能一直持续下去。我没有预见到会发生逐渐的恶化。托里斯医生知道这件事,但那次惊吓杀死了他。他没有办法忍受那些他必须要做的事情——当他留意到我的信,并将我带回来时,他必须在一个黑暗而奇怪的地方找到我。可是器官永远也无法再工作了。事情必须要按我这样来做——人为地保存好一切——你是知道的,十八年前的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竹子 译) 克苏鲁的呼唤 The Call of Cthulhu
这篇故事于1928年刊登在《诡丽幻谭》杂志上。小说完成于1926年的夏天,但事实上洛夫克拉夫特早在1925年8月便想出了情节梗概,直到返回普罗维登斯后,才执笔将其写下。此篇拥有重要地位——它开启了一系列人造架空的神话,即后来的“克苏鲁神话”体系。人们提出,这个故事受到了一些前人的文学作品的影响——从居伊·德·莫伯桑的《奥尔拉》到亚伯拉罕·梅里特的《月池》,再到一些神智学作品——可洛夫克拉夫拉特博采众长,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流派。
1928年2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我们可以设想,世间也许还有些强大的力量和存在……是从远古时期残留下来的……在当时,意识这种东西也许已在某些造物和形态之上显现,但它们早在人类出现很久之前便已销声匿迹……只有在诗歌和传说中还保留着一丝关于这些造物和形态的回忆,称它们为神灵、妖魔,以及各种各样的神秘存在……” ——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 I 黏土的恐惧 我觉得,这世上最仁慈的事,莫过于人类的头脑无法将自己所知的信息统统联系起来。世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我们生活在其中一个名为“无知”的平静小岛上,而且不应该去远方游荡。既存的种种科学,都只是向各自的方向发展着,目前为止还没怎么给我们造成损害;可总有一天,当知识碎片都被拼凑到一起时,通往恐怖现实的窗口就会打开,让我们看清自己的处境是何等可怕。届时,我们要么会被真相吓疯,要么会逃离真相的光芒、躲进一个平静而安全的黑暗新世纪。 神智学者们已经猜测过,宇宙以宏大而壮丽的方式循环着,而我们的世界、我们人类这一种族的存在,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偶发事件。他们暗示世上还有一些怪异的远古残留造物,若我们没有被盲目的乐观遮蔽双眼,就会为这些造物而胆寒。可这回,令我瞥见那禁忌的远古纪元、一思及此就寒毛倒竖的,并不是那些神智学者。我之所以得以瞥见真相,就和所有瞥见可怕真相的人一样,只是因为偶然将一些零碎的信息拼凑到了一起——具体而言,这些信息是指一些旧报纸和一位已过世的教授的笔记。我希望世上再没有别人会凑出这幅完整的拼图了;当然,如果我能活下来,也绝不会有意替这条丑陋的信息链提供任何一环线索。我认为教授的本意也是想隐瞒他知道的那部分信息,若非突然死于非命,他应该也会毁掉自己的笔记。 我之所以接触到这些信息,肇始于1926和1927年之交的冬季,我叔祖父乔治·甘默尔·安格尔的去世。他是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的布朗大学的闪米特语系名誉教授。安格尔教授是享有盛名的古代碑文权威专家,各大著名博物馆的负责人时常向他求教。所以,也许还有很多人能回忆起他92岁逝世那年的情景。当时当地,人们主要关注的地方在于,他的死因并不明确。据目击者称,教授在下了从纽波特回来的轮船后,在归家的途中受到袭击,被一个看似是海员的黑人推了一把——海边陡峭的山坡上有几条古怪的阴暗小道,其中一条是从海滨到教授位于威廉街的住宅间的近路,黑人便是从那里冒出来的——然后教授猛地摔倒了。医生没能发现任何肉眼可见的伤口,但经历一番困惑的讨论后,他们得出结论:教授作为一位高龄老人,却快步攀登了如此陡峭的山坡,使心脏机能受到某种不明的伤害,最终导致死亡。当时我没有理由质疑这个判断,可最近我不由得怀疑起来——不只是怀疑。 由于叔祖父是个无子无女的鳏夫,我便成了他的继承人和遗嘱执行人,照理要彻底仔细地翻阅一遍他的各种文件。因此,我把他的所有文档和箱子搬到了我位于波士顿的住所。其中很多被我联系到一起的材料,后来都交由美国考古学会公开发表了,但有个箱子让我觉得特别困惑,并且不愿意拿给别人看。箱子是锁起来的,我没有找到钥匙,直到想起应该看看教授衣兜里的钥匙串。然后,我真的成功打开了箱子,可这只让我遇上了一个看似更大、更难以跨越的理解障碍。我发现的这个古怪的黏土浮雕是什么东西?上面满是杂乱的笔画、涂鸦和雕刻。莫非我的叔祖父人到晚年,反而变得轻信,上了这种最肤浅的赝品的当?我决心找出制造这块古怪浮雕的人,因为这玩意儿显然打破了老人晚年的平静心境。 这块浮雕大致呈长方形,不到一英寸厚,长约六英寸、宽约五英寸,显然出自现代人之手。不过,它的设计从气质到内容来说,都丝毫不像现代的产物。因为,尽管立体派和未来派艺术也有许多古怪疯狂之处,但它们不像史前文字那样潜藏着神秘的规则性。而且,这浮雕上的涂鸦肯定是某种文字,尽管我对叔祖父的论文和收藏品非常熟悉,但搜遍记忆,都想不起这到底是哪种文字,甚至连稍微有点儿亲缘关系的文字都没印象。 在这些看似是象形文字的涂鸦的最上头,有一个显然是图画的形象,尽管刻画得很笼统,看不出任何细节。它似乎是某种怪物,或者是象征某种怪物的符号,一种只有身陷病态幻想的人才可能构思出来的形象。如果我发挥自己过度旺盛的想象力,形容这只怪物既像章鱼、又像龙、还像漫画人物的话,倒也算抓住了它的神髓。它有颗烂糊的、长着触手的脑袋,底下是奇形怪状、布满鳞片的躯体,上面长着发育不全的翅膀。然而,这东西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给人的整体印象。这图形的后面,隐约看来是一片巨石建筑的背景。 和这东西放在一起的,除了一叠报纸上剪下的文章之外,是安格尔教授本人最近写下的文字,这些文字非常直白,毫无卖弄文采的意图。其中看起来最重要的一篇手稿,题名大写加粗写着“克苏鲁邪教”,仿佛生怕这么一个没人听过的词语会被念错似的。手稿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的标题是“1925年——梦境及H.A.威尔科克斯的梦境研究,托马斯街7号,普罗维登斯,罗得岛州”,第二部分则是“叙述者:约翰·R.勒格拉斯,比安维尔街121号,新奥尔良,记于1908年美国考古学会会议——关于同一问题,韦伯教授的记录”。其他的手稿上全是简短的笔记,其中一些记录了不同人的奇怪梦境,一些是他们从神智学书籍和杂志中引用的段落(尤其是W.斯科特—埃利奥特的《亚特兰蒂斯和失落的雷姆利亚》),剩下的则是一些关于从远古流传下来的秘密会社和隐秘教团的评论,当中提到了一些神话学和人类学的文献,例如弗雷泽的《金枝》、默里小姐的《西欧女巫秘教》。而那些剪下来的报纸,大多是在讲1925年春天爆发的那场不寻常的群体性精神疾患。 最主要的那篇手稿的前半部分讲了一件非常奇特的事。事情发生在1925年3月1日,一个又黑又瘦、神经兮兮的年轻人带着一块黏土浮雕,激动地找到了安格尔教授。当时,那块浮雕还非常潮湿,像是刚挖出来的。他的名片上写着亨利·安东尼·威尔科克斯,叔祖父认出他是一个非常杰出的家庭的幺子,因为以前对他们略有耳闻。他知道这个幺子在罗得岛设计学校学习雕塑,且独自住在学校附近的百合公寓里。威尔科克斯以早慧闻名,但为人相当不同寻常,从小就经常讲述一些奇异的故事和怪梦,引起别人的注意。他自称“精神过分敏感”,但这座老牌商业城市的古板居民们觉得他只是“古怪”而已。他从不和同行交际,于是渐渐变成了社交圈子中的透明人,如今只有其他城市的一小群艺术家知道他的名字。就连普罗维登斯艺术俱乐部都觉得他无药可救,生怕自己的传统被他侵害。 教授的手稿中写道,这位前来拜访的雕塑家唐突地向他求助,想借助他的考古学知识来识别浮雕上的象形文字。他说话时恍恍惚惚、呆板僵硬,显得矫揉造作、心不在焉;而我叔祖父的回答也有点尖锐,他说这块浮雕如此的新,和考古学沾不上边。但年轻的威尔科克斯的反驳深深打动了叔祖父,以至于将他的话一字不落地记住并写了下来。这些话透着一股狂热的诗意,而这种诗意一定也贯穿了他所有的话,而且我后来发现,这股诗意简直就是他的个人标志。他说:“它确实很新,因为是我昨晚梦见一些奇怪的城市时,把它刻出来的。而那些梦比阴森的提尔,深思的斯芬克斯,或者花园环绕的巴比伦更为古老。”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从这里开始,他突然讲起了梦中的回忆,一个漫无边际的故事,并且赢取了我叔祖父的兴趣。那天的前一晚曾经发生轻微的地震,算是新英格兰多年以来震感最明显的一次了,而威尔科克斯的想象力受到了强烈的激发。他一就寝,就做了个前所未有的梦,梦中有用巨型砖石和高耸入云的岩块砌成的宏伟巨石城,而一切都涌着绿色黏液,隐隐透着邪恶恐怖的气息。所有的墙面和柱子上都覆满了象形文字,然而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称不上声音的“声音”:一股混沌的感观刺激,只能凭想象将其转化为声响,他试着用一串几乎无法拼读出来的混乱字母,把这声音表记了出来:“Cthulhu tagn”。 正是这串奇怪的音节引起了安格尔教授的关注,令他不安起来。他用科研般的严谨态度质问了这名雕塑家一番,又以狂热的专注研究起了这块浮雕——一天夜里,那年轻人突然从梦里醒来,困惑地发现自己一身寒意、只裹着睡袍,而手里正在刻这东西。威尔科克斯后来说,我的叔祖父自责年老糊涂了,才没有一开始就认出上面的象形文字和图画。在这年轻人看来,他提的许多问题似乎非常离谱,特别是还问他和一些古怪的异教或社团有没有瓜葛。他还重复保证,如果威尔科克斯是某个广泛散布的神秘异教团体的成员,他一定替威尔科克斯保密,这让后者摸不着头脑。当安格尔教授终于相信,威尔科克斯确实对任何神秘教团组织都一无所知时,他转而要求后者将来做了梦也要向他报告。他得到了稳定的反馈,因为继初次询问之后,手稿还记录了这名年轻人后来每天的访谈。其间他提到了夜间令人发指的梦境,梦中他总是看见一幅可怕的场景,那里布满黑暗的、湿淋淋的巨石;还有一段来自地下的声音,或是智慧生物单调重复地呼喊着难以理解的内容——这内容只能用不成音节的乱语记下来,其中重复得最多的两个音,被写作了“Cthulhu(克苏鲁)”和“R'lyeh(拉莱耶)”。 手稿继续写道:3月23日,威尔科克斯没有来。叔祖父找上他住的公寓,才知道他突然莫名发起高烧,被送回了位于沃特曼街的家中。头天夜里,他曾经发出高声的叫喊,吵醒了楼里的好几位其他艺术家,接下来要么是昏迷不醒,要么是精神错乱。叔祖父立即致电威尔科克斯家,此后也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状况,叔祖父打听到托比是负责的医生,时常打电话到他位于塞耶街的办公室询问。威尔科克斯那高烧不退的脑子显然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占据了,医生事后谈起时,不禁不寒而栗。他不仅又看见了过去在梦中见过的场景,还疯疯癫癫地提到了一种“高达数英里”的巨物在拖着沉重的步伐四处游荡。他从未完整地描述过这种东西,只偶尔狂乱地冒出一些词句来。托比医生复述了这些词句,令教授坚信,他说的这个东西一定就是他在梦中雕刻出来的那尊无名怪物。医生补充道,威尔科克斯一看见那尊怪物,就会陷入昏迷。奇怪的是,他的体温并没有高出正常范围太多,可他的症状却和真的陷入高烧一般,而不像精神错乱。 4月2日大约下午3时,威尔科克斯的症状突然彻底消失了。他径直从床上坐起,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在家中,且对于3月22日那晚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印象。3天后,医生宣布他没有大碍,他便返回了自己的公寓。可对安格尔教授来说,他不再有用了。他一恢复,那些怪梦便销声匿迹,叔祖父在连续听他讲了一周毫无意义且毫无关联的普普通通的夜梦之后,就不再记录了。 手稿的第一部分到此为止,可一些相关的零散记录给我更多的思考空间——事实上,我根深蒂固的怀疑思想,导致了我对威尔科克斯的不信任。这些令人不解的笔记全是对不同的人梦境的记录,发生的时间都和年轻的威尔科克斯做怪梦的时间段一致。看来,我的叔祖父大费周章地做了广泛的调查,把周围问起来不至于显得鲁莽的朋友问了个遍,让他们汇报夜里做了什么梦,以及前段时间有没有哪天看见过什么值得注意的幻象。他收到的答复多种多样,起码那数量肯定不是哪个没有秘书的普通人能独自处理过来的。别人答复的原始信件没有被保存下来,但他用笔记做了详尽的摘要。 社会各行业的普通人——新英格兰传统社会的中流砥柱们——的答案几乎都是否定的,但在3月23日到4月2日之间的夜里,有不同地方的寥寥数人产生过莫名不安的体验。这段时间,也正是年轻的威尔科克斯发疯的时候。搞科学的人感到情绪波动的稍多一些,有四人含糊地提及他们在一瞬之间看见了奇怪的景象,其中一人还说到了对某种不同寻常的事物的恐惧。 但艺术家和诗人给出的答复最切题,而且我知道,若是他们彼此间交流了,一定会爆发恐慌。当时,由于没有原始信件,我有些怀疑是叔祖父提了诱导性问题,或是他根据潜意识中期望的结果改动了记录。因此我仍然觉得,是威尔科克斯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我叔祖父过去的研究数据,然后刻意找上了这位资深科学家。这些文艺工作者们的答复令人十分不安。从2月28日到4月2日间,这些人大都梦见了非常古怪的东西,而且在雕塑家发狂的那段期间,这些怪梦的活跃程度更是远超过其他时段。在表示自己做了怪梦的人当中,超过四分之一都梦见了和威尔科克斯所述相似的那些场景和不成声音的怪声。还有一些人承认自己在梦中感到了强烈的恐惧,而恐惧源自某种巨大的无名之物。其中,有一起加了重点符号的记录还很可悲。这则记录的主人公是位著名的建筑师,向来对神智学和神秘主义感兴趣,在威尔科克斯陷入昏迷的同一天,他陷入了极度的癫狂,不停地尖叫求救,说某种从地狱逃出来的东西要害他,持续几个月后,他撒手人寰。要是叔祖父在做记录时能点名道姓,而不是仅用数字编号,我早就展开个人调查、上门求证了。不过,我还是成功地找出了寥寥几位受访者,我问的这些人全都证明记录为实。我时常好奇,是不是教授调查的所有人都和这几人一样一头雾水。他们永远得不到解释了,这未尝不是好事。 如我前面所说,那些新闻剪报都涉及同一时间段内发生的种种恐慌、狂热和怪异事件。安格尔教授一定是雇佣了一支专门的剪报小组,因为他收集的新闻数量巨大,而且遍布全球。伦敦夜间发生过一起自杀事件:某个独居的人在睡梦中发出恐惧的惨叫,然后跳出了窗户。类似的还有某个头脑狂热的人写给南美洲某报纸编辑的信,内容不着边际,说他通过幻视看见了可怕的未来世界。一份加利福尼亚州的电讯报道说,神智学者们建起了一片聚居地,统一穿上白袍,等待某种从未到来的“光荣完结”降临。此外,在3月22日至23日,印度的一些新闻以谨慎的措辞提到当地爆发了几场严重的骚乱,海地的巫毒教狂欢成倍增加,非洲也出现了一些不详的传言。驻扎在菲律宾的美军发现当地某些部落骚动不安,纽约的警察在3月22日至23日夜里遭到了一群歇斯底里的地中海人的袭击,爱尔兰西部也满是疯狂的谣言和传说。巴黎有个名叫阿杜瓦—博诺的异想天开的画家,于1926年的春季沙龙挂出了一张名为《梦境》的画作,内容堪称渎神。此外,各地疯人院也爆发了数不胜数的骚乱,医学界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些事件之间的奇怪关联,为此困惑不解,只能说是个奇迹。总而言之,都是些奇怪的报道。事到如今,我简直不忍回视自己当时那种麻木不仁的理性主义,竟对那些信息视而不见。但那时,我深信年轻的威尔科克斯早就知道教授以前研究过这一类的东西。 II 勒格拉斯警探的故事 这份长长的手稿的后半部分则是关于一些陈年旧事的,也解释了为什么在叔祖父看来,威尔科克斯的梦以及那块浮雕如此重要。看样子,安格尔教授曾经见过那只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名怪物的轮廓,也琢磨过那种未知的象形文字的含义,并且听过那串姑且只能用“Cthulhu”来记录的不详的音节。于是,当他发现年轻的威尔科克斯的梦跟这些东西有着可怕的联系时,会追着他提问、要求他报告新的梦境也就不足为怪了。 叔祖父最初接触到这些东西,始于1908年,即17年前美国考古学会在圣路易斯召开年度会议之时。安格尔教授作为业界翘楚,在所有的评议活动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所以,当一些业外人士特意赶到会上咨询一些问题,希望专家为其答疑解惑时,教授成了他们首先找上的人之一。 这帮业外人士中为首的是一名外表平凡的中年男人,他在整场会议期间短暂地成为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他专程从新奥尔良赶来,为的是寻求一些在当地无法查到的特殊信息。他叫约翰·雷蒙德·勒格拉斯,是一名高级警探。他带来了自己想要咨询的东西,一尊奇形怪状、令人厌恶,看上去非常古旧的石雕,连他也搞不明白这尊雕像的年代。别误会,勒格拉斯警探对考古学毫无兴趣,他之所以想问清这回事,纯粹是出于工作需要。这尊雕像——或是迷信崇拜用的偶像,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是他们在新奥尔良时,突袭一场在沼泽森林里举办的巫毒教集会时得到的,并且,跟它相关的那场仪式实在诡异丑恶,令警方不得不意识到:他们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未知的黑暗邪教,而且这个教团的可怖程度甚至超过了最邪恶的非洲巫毒教。警方逮捕了一些成员,逼问他们,但除了一些古怪又难以置信的故事之外,关于这个教团的来源,警方什么也没问出来。因此,警方才急着求助古文物专家来判断这尊可怖雕像的来源,好通过它追踪那个邪教的源头。 勒格拉斯警探没有料到,他带来的东西引起了轰动。参会的科学家们一看见这东西,便陷入紧张与激动中,立即把警探团团围住,围观起雕像来。这座小型雕像极其怪异,透着一股难以测量的古老气质,让人不禁猜想它属于某个尚未被发现的远古文明。这尊可怖石雕的风格不属于任何一个已知的流派,难以判断年代,但从其暗淡发绿的表面来看,它仿佛已经存在几百甚至几千年了。 最终那尊雕像被人们手把手地挨个传看,仔细研究。它的高度约有七到八英寸,做工精致讲究,轮廓看上去是个类人猿一般的怪物,但头部却像章鱼,脸庞长着一大团触角,身体则布满鳞片、质感韧如橡胶,前足和后足上有着巨大的爪子,身后还有修长狭窄的翅膀。这东西一看就充满了可怖且超凡的恶意,似乎还有些发肿膨胀,它险恶地蹲坐在一块长方形的砖块——一个基座上,上面刻着无法辨识的文字。它翅膀的底端垂到了基座的后沿上,身子占据基座中央,那对长着利爪的后足则蜷曲着扣住前沿,还向基座底部伸出了四分之一长。它那酷似头足类动物的脑袋往前躬着,庞大的前足扣在屈起的双膝上,脸上的触角则摩挲着前足背面。这尊雕像透着一股怪异的真实感,而由于它的来源未知,更是令人莫名生畏。毫无疑问,它经历过久远得难以计量的年月,却没有迹象显示,它属于人类文明长河中任何一种已知的艺术风格——哪怕是史前的风格。这雕像的存在完全是孤立的,就连它的材料究竟为何物也是个谜团:这块石料滑溜溜、黑中透绿,表面有金色和闪光的斑点条纹,目前的地质学和矿物学研究中并没发现过类似的岩石。基座上的文字也同样令人困惑,在场学者尽管囊括了全球古文字领域的半数专家,却无一人能指出它是什么语言,或者哪怕是稍稍与它邻近的语言。这些文字就和石像所呈现的怪物以及石料本身一样,来自某个距离人类遥远得可怕的世界。那个世界仿佛存在着古老、丑恶的,堪称渎神的生物,我们的世界、人类的思维远远无法想象。 然而,尽管学者们纷纷摇头,坦承无法帮上警探的忙,在场却有一人表示这尊怪物和这些文字有一丝眼熟。虽然他自己也拿不太准,但还是把他知道的一些古怪杂闻讲给了众人听。这人便是如今已故的威廉·钱宁·韦伯,普林斯顿大学考古学教授,一个没什么名气的探险家。过去的四十八年里,韦伯教授一直在走访格陵兰岛和冰岛,寻找某种北欧古文字铭文,却没能成功。当他登上西格陵兰岛沿岸的高地时,曾经遭遇一支堕落的爱斯基摩人部落,或者说是教团,这群人信仰一种宗教——一种怪异的恶魔崇拜,其邪恶嗜血、让人反胃的程度,令韦伯教授不寒而栗。这种宗教连其他爱斯基摩人部落都知之甚少,提起它来,只会令他们战栗,说它源自古老得可怕的、创世之前的遥远纪元。这些人除了拥有不可名状的习俗、举办活人献祭之外,还会进行一种代代相传的古怪仪式,祭祀一位至高无上的远古恶魔,或称之为“托纳苏克” (1) 。韦伯教授小心地记录下了一名年事已高的爱斯基摩巫医的话,尽量用罗马字母表示出这个词语的发音。但最重要的一点是,那群教众崇拜的偶像——当时,极光高高飘浮在冰山悬崖上空,而他们在围着那尊偶像跳舞——如教授所言,正是一块非常粗糙的石质浮雕,上面刻着丑陋的图画和一些神秘的文字。在他看来,如今摆在众人面前的这尊可怕东西的主要特征,和当时那块雕像略为相似。 在场众人听到这个信息后半是疑虑半是惊喜,而勒格拉斯警探更是倍感激动,立即追问起韦伯教授来。警方在沼泽地带逮捕了那些邪教信众之后,曾经记录了一份他们的仪式咒文,而现在,勒格拉斯警探则恳求韦伯教授尽可能回忆一下那些爱斯基摩人中流传的咒文。在一番费力的仔细对比之后,警探和教授都对他们得出的结论惊讶得张口结舌:在两个相隔千山万水的地方举行的两场可怖仪式,竟然使用了相同的咒语!不论是爱斯基摩巫师,还是路易斯安那州沼泽的祭司,都对着他们相似的偶像,念诵着基本如下的咒语——词与词之间的分隔,是根据他们吟诵时惯用的停顿来猜测的:
“弗纳古鲁伊,木古鲁纳弗,克苏鲁,拉莱耶,瓦格纳,弗达根。”
勒格拉斯还比韦伯教授多知道一点——他逮捕那些混账邪教徒之后,他们把这句话的意思告诉了他,这是过去的年长祭司教给他们的。这句话大致是这个意思:
“在拉莱耶的宅邸中,死去的克苏鲁等候入梦。”
接着,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勒格拉斯警探尽量详尽地复述了沼泽邪教徒事件的始末。我能看出,叔祖父十分重视这个故事,它简直吸取了神话创作者和神智学家们最疯狂的梦境的精华,显示出一个惊人的事实:谁能想到,那些底层渣滓竟然拥有这样的宏大幻想能力。 1907年11月1日,新奥尔良警方接到了来自南方沼泽和泻湖地区的紧急报案。那一带的居民大多是拉菲特的后人,本性简单且善良,近来他们陷入了严重的恐慌,因为有种未知之物时常在夜里偷他们的东西。事情显然是巫毒教干的,但这次是比他们过去所知的任何巫毒教徒都更凶残的一拨人。最近,当地人从不敢踏足的那片黑暗森林里响起了持续不断的可怕的手鼓声,而且自那以来,他们中就有些女人和小孩失踪了。林中还传出了癫狂的喊声和撕心裂肺的惨叫,以及令人胆寒的吟诵声和跳动的鬼火。前来报警的人补充道,当地人再也无法忍受了。 于是,二十名警察搭乘着两辆马车和一辆汽车,带着一名瑟瑟发抖的当地人向导,朝沼泽出发了。车辆到了可通行大路的尽头,他们便下车,在向来不见天日的可怖柏树林里,沉默地跋涉了几英里。寄生藤在他们四周垂下丑陋的根系和不怀好意的吊索,路上时不时还会出现一堆潮湿的石头,或是一截断壁残垣,显示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而每一棵畸形的树和每一丛真菌都令这病态的环境更显压抑。最终,当地人的聚居地——一片可悲的棚屋——出现在了视野中。一群歇斯底里的当地人立即冲出来,围住提着灯笼的警察。遥远的前方,隐约传来了微小可闻的手鼓声,而当风向改变时,会间或送来一两声令人血液凝固的惨叫。夜幕之下,在一望无际的林间小径的尽头,疯长的树丛间似乎还透着一股红光。尽管这些当地人不愿再被独自留下,但谁也坚绝不肯再踏近那片不洁的祭祀之地哪怕一英寸了。所以,勒格拉斯警探只好带着他的十九名同事,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冲进了那片他们从未踏足过的黑暗可怖的林间道路。 警方进入的这片区域向来以邪恶闻名,几乎没有白人探索过这里。传说,这林中有片凡人看不见的隐藏的湖泊,其中盘踞着一只巨大的、无形的白色水螅般的怪物,它还长着发光的眼睛。当地人私下传说,每逢午夜,地底的洞穴里就会飞出长着蝙蝠翅膀的恶魔,来祭拜这只怪物。他们说,早在伊贝维尔来此之前,在拉萨勒来此之前,在印第安人来此之前,甚至早在丛林中所有的飞禽走兽来此之前,这个怪物就已盘踞在此了。它就是噩梦的化身,凡是见过它的,必难逃一死。但它会潜入人们的梦中,这样人们就起码知道该远离它。这场巫毒聚会其实仅仅是靠在了禁区的边缘上,但这个位置已经足够糟糕。所以,也许比起那些吓人的噪音和失踪案件,最令当地居民害怕的,其实是这个地点本身。 当勒格拉斯等人冲过那片黑色的沼泽地,扑向那团红光和手鼓的闷响时,他们一路听见的声音只有用诗、或者疯狂的想象才能形容。这世上有的声音发自人,有的声音发自野兽,但当你听到其中一种声音从另一种喉咙中发出来时,实在令人毛骨悚然。嘶吼声和狂喜的尖叫声充满动物般的狂怒和纵欲式的狂欢,穿破夜空,在丛林中回荡,恍如恶魔的呼喊,恍如来自地狱深渊的肮脏暴风雨。时不时地,这股混乱的吠啼声会暂停,中间能听见有人用粗哑的嗓音齐声吟唱那段可怕的语句,或是咒文:
“弗纳古鲁伊,木古鲁纳弗,克苏鲁,拉莱耶,瓦格纳,弗达根。”
这时,警察们已经抵达树木相对稀疏的地带,突然冲进了仪式的现场。他们当中有四人产生了眩晕,一人昏倒,还有两人吓得疯狂尖叫起来,好在尖叫声被更为疯狂的仪式的杂音给盖住了。勒格拉斯浇了些沼泽水在晕倒之人的脸上,而所有警察都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几乎被恐惧摄去了心魄。 沼泽中有一个长满草的岛,大小约一英亩,上面没生树木,且相当干燥。此刻,这岛上有一大群人正扭曲着身子跃动,构成一幅更加难以表述的变态画面,恐怕只有西姆 (2) 和安加罗拉 (3) 才描绘得出来。那群混血杂种嚎叫着,低吼着,绕着一团怪异的环形篝火翻滚打转。透过时而露出缝隙的火苗,可以窥见篝火中央伫立着一整块巨大的花岗岩,高约八英尺,顶部却放着一个小得极不相衬的东西,正是那尊令人生厌的雕像。以这块被火焰包围的岩石为中心,四周有十台绞刑架,以相等的间隙环成了一个大圈,架子上倒挂着那些之前失踪的当地人的尸体,尸体上布满了奇怪的伤痕。在绞刑架围成的圈内、尸体和环状篝火之间,那群举行仪式的人又跳跃又咆哮,大抵是从左向右挪动着,无休止地进行着酒神节般的狂欢。 也许只是出于想象,也许只是听见了回声,警察中有一名西班牙人觉得他仿佛听到了一股吟唱声在回应眼前的仪式,那声音来自这充满古老传说和恐怖故事的丛林深处,来自某个不见天日的遥远所在。那人名叫约瑟夫·D.加尔韦斯,我后来找他问过话,而他看来是个想象力天马行空的人。他甚至说,当时依稀听到了巨大的翅膀扑闪的声响,还在遥远树林的尽头瞥见了闪烁的眼睛和如山峰般高耸的白色巨躯,但我觉得他只是听了太多当地的迷信。 事实上,这些警察虽被吓得不能动弹,但这只持续了短短一阵子,任务第一。而且,虽然参与祭祀的混血乌合之众有近百人,但警方凭着手里有枪,还是毅然冲进了这片令人作呕的乱象。接下来的喧闹混乱持续了五分钟,场面简直难以描述。警察大力地挥拳,开了枪,有些人逃跑了。但最后,勒格拉斯成功逮捕了四十七名嫌犯,这些人死气沉沉,被逼迫着穿上衣服,排成一列夹在两队警察之间被押走了。五名邪教徒当场毙命,两名受了重伤,警察临时搭好担架,让其他嫌犯把他们一起抬走。当然,那块巨石上的雕像被勒格拉斯小心翼翼地取下,带了回去。 经历这趟劳心费力的抓捕之旅后,警察们在总部审问了这群嫌犯,证实了他们全是身份下贱的混血人种,而且精神都不太正常。大部分是水手,有几个黑人和黑白混血,还有很多西印度人或者佛得角岛屿的布拉瓦葡萄牙人,让人觉得这支异教团体有几分巫毒教的色彩。可没问几个问题,警察就发现这事涉及某种远比黑人的巫毒崇拜更加深奥、更加古老的东西。这群人尽管堕落又无知,但在关于他们那可恶的信仰的中心思想上,他们的说辞倒是一致得叫人意外。 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所崇拜的是旧日支配者,生活在比人类出现之前还要遥远得多的时代,且是从天空降临到这个年轻的世界的。如今,旧日支配者们已经离去,要么隐入地心,要么沉入海底。可它们死去的尸身仍会在人类先民的梦中出现,诉说它们的秘密,于是他们建起了一个代代相传、生生不息的教派。那些嫌犯说,他们的教团正属于此,它隐藏在全世界的各个偏僻废土和阴暗角落,自古有之,并将永远存续下去,直到某天,伟大祭司克苏鲁从它那位于水下的全能之城拉莱耶的黑暗宅邸中升起,重新支配整个地球。总有一天,当群星就位时,它会发出召唤,而秘密教团的人会时刻待命,等待解放它。 除此以外的事情,他们绝不可说出口。有个秘密,就算身受严刑他们也不能吐露。人类绝非地球上唯一有意识的生灵,因为一些存在曾从黑暗中涌现,造访这少数信徒。但这些存在并不是旧日支配者。没人目睹过旧日支配者。那雕像呈现的是伟大的克苏鲁,但没人敢说其他旧日支配者与它是否相像。没人读得懂那古老的文字,一切都通过口耳相传。他们吟诵的那段咒文并非那个秘密——那个秘密从未被大声讲出口,只被悄声诉说。咒文仅仅是这个意思:“在拉莱耶的宅邸中,死去的克苏鲁等候入梦。” 只有两个嫌犯的精神够清醒,被判了绞刑,其余的都被送进了各种各样的机构。这些人全部否认为仪式而杀了人,且一口咬定杀人的是“黑翼者”——它们古老的聚集地就位于那片可怖的林子中。但关于他们所说的这支神秘同伙,警方没能问出连贯一致的东西来。警方得知的信息,大多是从一个名叫卡斯特罗的年事已高的麦士蒂索人嘴里套出来的,后者自称出海去过一些奇怪的港口,还在中国的山里和该教派永生不死的头目说过话。 老卡斯特罗记得一些零星的传说,其可怖程度能令神智学者的想象黯然失色,显得人类和这个世界的存在短暂得如过眼云烟。曾几何时,地球被他者统治,它们坐拥宏伟的城市。他说,那永生不死的中国人告诉他,它们残留的痕迹至今仍然可以找到,就是太平洋岛屿上那些巨大的石块。早在人类出现的许多纪元之前,它们就已死去,但当群星回归正确的位置、重新开始永恒之循环时,用一些方法便可以将它们唤醒。它们的确是从群星上而来,并且带来了它们的雕像。 卡斯特罗继续道,旧日支配者们并非血肉之躯,它们有形有态——这座雕像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但这种形态并非以物质构成。当群星处于正确的位置时,它们便能穿越天空,从一个世界跃至另一个世界;可当群星的位置错误时,它们便不能存活。然而,尽管它们不再活着,但也永远不会真正死去。它们都静卧在宏伟之城拉莱耶的宅邸中,处于强大祭司克苏鲁之咒语的庇护之下,等候群星和地球再次就位、迎接它们归来时,便会光荣复生。可那时仍然需要一些外部力量来将它们唤醒。克苏鲁用来保护它们的咒语,同时也有不让它们自行活动的功效,所以它们只能躺在黑暗中沉思,眼睁睁看着数不尽的岁月流逝。它们知道宇宙中发生的一切,因为它们不需凭借对话交流,而是凭借思想。即便此时此刻,它们仍在墓穴中交谈不息。经历无限的混沌时光后,人类先民出现,旧日支配者便操纵他们当中感觉最灵敏的人的梦境,与其对话,因为只有这么做,他们那血肉构成的哺乳动物的大脑才能理解它们的语言。 然后,卡斯特罗低声说,那些先民围绕着旧日支配者给他们看的高大偶像,建立起了教团。这些偶像来自蒙昧的纪元、黑暗的群星。在群星归位之前,该教团绝不会灭亡,直到教团的秘密祭司将伟大的克苏鲁请出它的坟墓,进而唤醒它的臣民,在地球上重掌大权。至于那是什么时候,不难得知,因为到那时人类会变得和旧日支配者一样:自由,狂野,超越善与恶,将法律与道德抛到一边,所有人都嘶吼、杀戮,沉醉在这片狂欢中。然后,被解放的旧日支配者会教他们新的方式去嘶吼、杀戮、狂欢作乐,而整个地球会被狂喜与自由的燔祭之焰包围。在此之前,教团必须通过适当的仪式,将古老的狂欢方式记在心中,向世人昭示它们终将回归。 古时,被选中的人们通过梦境和墓中的旧日支配者谈话,但后来,意外发生了。参天巨石和坟墓随着宏伟石城拉莱耶,沉入了水波之下,而在深海中充满了原始的神秘力量,就连思维也无法穿透,于是人与旧日支配者间的精神通话被切断了。可记忆没有死去,高级祭司们宣称,当群星就位时,石城会重新升起。那时,地底会涌出幽暗腐朽的大地之灵,来自被遗忘的海底洞穴的混沌传说也将遍布大地。但说到这里,老卡斯特罗不敢多讲,他赶紧住嘴,任人怎么劝诱都不肯再透露一点儿信息。关于旧日支配者的体型,他也神神秘秘、不愿明言。不过他说,他认为教团的中心位于阿拉伯、人迹罕至的沙漠千柱之城埃雷姆,那里完好无损地藏着那些梦境。教团和欧洲的巫术团体没有关系,除了教众以外鲜有人知。没有一本书正面暗示过它的存在,尽管那永生不死的中国人说,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的《死灵之书》其实有双重含义,持书人能自行解读,尤其是那组争议颇多的对句:
那不朽的并非逝者,亘古中连死亡也会湮灭。
勒格拉斯深受震撼,且一头雾水,徒劳地追问了一番这个教团的历史渊源。卡斯特罗说这一切都是保密的,此话显然不假。杜兰大学的专家们对该教团或那尊偶像都一无所知,所以现在,警探来向全国最权威的学者们求教,却仅仅从韦伯教授那里打听到了格陵兰岛的故事。 勒格拉斯的话激起了在场众人的狂热兴致,雕像又证明了它切实可信,一些参会者之后互通信件时还说起了这事儿,不过正式的学科出版物中,鲜有人提及,毕竟这些学者时不时会遇上骗子和赝品,所以事事谨慎为先。勒格拉斯把雕像借给了韦伯教授一阵子,但后者去世时,雕像便被返还给他,此后一直待在他手中,而我前不久才在他那里瞧过它。那玩意儿确实很恐怖,而且毫无疑问,它和年轻的威尔科克斯在梦中刻出的东西很相似。 难怪叔祖父在听到威尔科克斯的话后,会那么激动了。他从勒格拉斯那里听说了教团的事,而一个敏感的年轻人不仅梦见了雕像和象形文字——跟沼泽里发现的偶像、格陵兰岛上的碑刻如出一辙,还在梦中听见了至少三个准确的词语,和那些爱斯基摩拜魔教徒以及路易斯安那州的混血杂种们在仪式上用的咒语一致。安格尔教授会立刻为此发起最彻底的调查,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了。不过,那时我仍然怀疑,是年轻的威尔科克斯从侧面听说了教团的事,然后故意编造了一系列的梦,好迎合我叔祖父的幻想,捉弄他。当然,安格尔教授收集的梦境记录及新闻剪报都真实确凿,但我的思维过于理性,这一切又太荒唐不经,以至于我选择相信了我以为最合理的结论。所以,我又从头研究了一遍那份手稿,把其中有关神智学和人类学的内容与勒格拉斯讲过的教团的传说对照起来,然后出门去了普罗维登斯,准备造访威尔科克斯,合情合理地面斥他一顿,因为他厚颜无耻地欺骗了一位年迈的博学老人。 威尔科克斯仍然独自住在托马斯街的百合公寓,那是一座可怕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大楼,风格模仿17世纪的布列塔尼建筑,前墙涂过灰泥,在这一片古老山丘上的、可爱的殖民地时期的房屋中尤为扎眼,坐落在全美国最精致的乔治式尖塔的阴影里。我在威尔科克斯的房间里见到他时,他正在工作。从散落在他周围的创作样品看来,他确实天赋异禀,我相信,有朝一日,他会被誉为最伟大的颓废派艺术家之一。因为亚瑟·马钦曾用散文,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曾用诗句和绘画展现出的噩梦与幻想,他如今用黏土展现了出来,且终有一天,还会用大理石刻画它们。 他看起来阴郁又虚弱,有些不修边幅。听到我敲门时,他有气无力地转过身,也没起来,只问我有何贵干。当我说明自己的身份后,他表现出了一些兴趣来:因为我叔祖父曾经要求记录他的怪梦,让他好奇不已,但直到最后也没对他解释过这项研究的目的。在这方面,我也没向他提供什么信息,只是巧妙地套了套他的话。没过多久,我便深信不疑:这人所言句句属实,因为看他说起自己梦境的样子绝对错不了。那些怪梦,及其在他潜意识中留下的痕迹,对他的艺术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给我看了一尊可怕的雕塑,而那东西的形状让我产生了黑暗的联想,几乎不禁战栗。除了在他做梦时亲手刻出的那块浮雕上,他想不起曾在任何其他地方见过这东西的原型,可这雕塑就是莫名其妙地在他手下成形了,毫无疑问,它就是他在精神错乱时曾经语无伦次地提到过的那个怪物。而且,我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确对那个秘密教团一无所知,除了叔祖父曾不懈地追问他是不是某教团成员之外。再一次地,我拼命想搞明白,通过什么样的渠道,他脑子里才可能留下对那些奇怪玩意儿的印象。 他说起那些梦时,带着一股怪异的诗意,让那些场景出现在我眼前,逼真得可怕:潮湿的巨石城,石面上布满了滑溜溜的绿苔——他古怪地加了一句,那些石头的几何结构完全不正常——地底不断传来可怖的呼声,半是在耳边响起、半是进入意识:“克苏鲁,弗达根”“克苏鲁,弗达根”。 那句恐怖的咒语意为,死去的克苏鲁在拉莱耶的石头墓穴中一边做梦,一边观察着一切,而这几个字正是咒语的一部分。尽管思维向来理性,此刻我也深深动摇了。我确定,威尔科克斯是从别的什么正常方式听说过这个教团,只不过他自己看过大量的同样奇怪的故事、充满了同样奇怪的想象,所以转眼就把这事和前面两样搞混了。后来,由于这事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它作为潜意识通过梦境、通过那块黏土浮雕、通过此刻我眼前的这尊雕像表现了出来。所以,他糊弄了我叔祖父,却不是故意的。这名年轻人有一点情绪化、有一点粗鲁无礼,绝不是我可能喜欢的类型,但我很乐意承认他天赋异禀、为人诚实。我态度友善地跟他告了别,并祝福他的才华能大放光彩。 教团的事仍旧令我着迷,有时候,我还幻想自己因为调查出了它的来头和渊源而一举成名。我去了新奥尔良,和勒格拉斯还有当时参与突袭的其他警员谈了谈,看了那尊吓人的雕像,甚至找到尚在人世的混血囚犯问了话。不幸的是,老卡斯特罗已在多年前去世了。这回,我亲耳听当事人讲述了一切,尽管这只不过是把已在叔祖父的手稿中读到过的详细经过再确认一遍,但它令我再次兴奋起来,因为我确信自己正在追查一个非常真实、隐秘、古老的宗教,而这一发现能让我成为著名的人类学家。我仍然秉持着绝对的唯物主义态度,而我多么希望自己如今还能这样啊。至于安格尔教授的怪梦记录及各种剪报上存在的巧合,我则以连自己都费解的刚愎态度无视了。 有那么一件事,我开始起了疑心,而现在,我恐怕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我叔祖父的死因很不正常。他失足跌落的狭窄山道,刚好通往外国混血人种聚居的古老海滨,而且他还是被一名黑人水手不慎推倒的。我还记得,路易斯安那州的邪教徒也是混血人种、也有水手,如果说他们掌握某种秘密的法术和仪式,我也不会奇怪。勒格拉斯和其他警察确实是毫发无损,但在挪威,有个窥见他们秘密的海员死掉了。会不会是叔祖父看见那尊雕像后,进一步开展调查,结果被某些邪恶势力发觉了?我想,安格尔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抑或是因为他很快就要知道太多了。我已经了解至此,还应不应该像他那样深究下去,目前我还不能决定。 III 来自海洋的疯狂 假如上天愿意恩赐我一点儿好运,那最好是让我从来没机会看见架子上那张散放的报纸。它极为平常,放在平时,也许随随便便就忽略过去了,因为它不过是份老旧的澳大利亚报纸,1925年4月8日的《悉尼公告报》。它发行的时候,叔祖父为调查而雇佣的剪报小组正劲头十足地收集各地的报道,然而竟把它错过了。 当时我基本已经放弃追查安格尔教授所说的“克苏鲁教团”,转而去了新泽西的帕特森,拜访一位博学多识的朋友。他是当地一家博物馆的馆长,也是位著名的矿物学家。一天,我在博物馆的一间里屋,浏览随意摆放在储物架上的矿石样品时,视线被铺展在石头下面的一张旧报纸吸引了,因为上头有一幅奇怪的图片。那报纸正是我前文提到的《悉尼公告报》,毕竟我那朋友在能想到的世界各地都有广泛的影响力。而那幅图片是一尊丑陋雕像的照片,那东西就和勒格拉斯在沼泽地里发现的偶像几乎一模一样。 我仔细地阅读起这份报纸来,迫切地想弄清这珍贵的内容。然而,我失望地发现这篇报道的篇幅并不长。不过,它的内容对我那进展不顺的调查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我立即把它从石头底下扯了出来。报道如下: 海洋中发现神秘的弃船 “警戒号”抵达了港口,与其同来的还有一艘丧失了动力的新西兰武装艇,艇上有一名幸存者及一位死者。幸存者陈述,他在海上目睹了令人绝望的战斗和死伤情况。这名获救的海员不肯详谈他的奇特经历。人们发现他持有一尊罕见的神像。该事件尚有待调查。 莫里森公司旗下的货船“警戒号”之前于瓦尔帕莱索出发,今晨抵达悉尼达令港,同时带回了一艘全副武装、但经过战斗已丧失动力的蒸汽艇——新西兰达尼丁“警报号”。有人于4月12日在南纬34度21分、西经152度17分处见过这艘船,如今该船上只有一名生者和一名死者。 “警戒号”于3月25日从瓦尔帕莱索起航,4月2日因特大风暴和惊涛骇浪偏离航线,向南方偏了相当远的距离。4月12日,“警戒号”看见了这艘破船;尽管它明显被遗弃了,但他们登船后,发现上面有一名处于半癫狂状态的幸存者,以及一具死亡时间显然已超过一周的男性尸体。活着的那人手里攥着一尊无人认识的可怖的石头神像,该神像高约一英尺,悉尼大学、皇家学会和大学街博物馆的权威专家里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头,幸存者说他是在蒸汽艇上一间样式普通的小型雕刻神龛里发现这尊雕像的。 这人在恢复神志后,讲了一个异常古怪、关于海盗和屠杀的故事。他名叫古斯塔夫·约翰森,是个有点儿头脑的挪威人,曾在奥克兰的双枞帆船“艾玛号”上担任二副,这艘船于2月20日载着11名船员驶向了卡亚俄。他说,“艾玛号”被3月1日发生的巨大风暴拖延了航期,且偏离了航线,然后于3月22日在南纬49度51分、西经128度34分遇到了“警报号”,后者上面有一群古怪且凶神恶煞的卡纳卡人及欧亚混血儿。蒸汽艇蛮横地要求柯林斯船长立即返航,但他拒绝了。接着,毫无预警地,艇上的古怪船员们朝他们狂暴地开起火来,且武器是一门重火力铜炮,这台炮构成了蒸汽艇装备的一部分。幸存者说,“艾玛号”的海员们进行了反击。尽管他们的帆船被击中,开始沉到吃水线以下,但他们还是成功靠在了敌船旁边,并且登上甲板,和野蛮的蒸汽艇船员们扭打起来,最终不得不将他们赶尽杀绝——对方搏斗的招式笨拙但格外丧心病狂,好在“艾玛号”船员占了微弱的人数优势。 “艾玛号”死了三个人,包括柯林斯船长和格林大副。剩下的八人在约翰森二副的带领下,将抢夺过来的蒸汽艇沿着先前的航向驶去,为的是瞧瞧为什么那些人要求他们返航。结果,次日他们抵达了一座小岛前——尽管据他们所知,这一带海域上并没有岛屿——登了岸,然后有六个人不知为何死在了海岸上。奇怪的是,约翰森不肯详谈这段经历,只说这些人是掉进了一条岩石裂缝里。后来,他和他的同伴似乎又回到了船上,想开船离开,却被4月2日的风暴困在了附近。接下来直到4月12日获救,这期间发生了些什么,约翰森几乎没有记忆。他甚至想不起他的同伴威廉·布里登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了。布里登身上查不出明确的死因,只能说他很可能死于过度激动或者受冻。达尼丁方面的报道显示,“警报号”在当地颇有名气,是艘从事对岛屿贸易的商船,在沿岸地区尤其臭名昭著。它的主人是一群古怪的欧亚混血人,他们时常聚会、在夜间进入森林,为此招惹了不少好奇的议论。当3月1日爆发地震,海上骤起风暴后,他们匆匆出了海。一名奥克兰记者给予了“艾玛号”及其船员高度的评价,说约翰森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理性之人。从次日起,海军部将就整个事件组织讯问,届时他们将尽一切努力,让约翰森把之前没说的话说出来。 以上就是文章的全部,另附有一张图片,內容是那尊骇人的神像。但仅凭这些,就在我头脑中激发了一连串的想象!这是关于克苏鲁教派宝贵的新资料,证明它不仅在陆地上有关联者,对海洋也有奇特的兴趣。当那些混血船员带着丑陋的神像航行于海上时,他们是出于什么动机要求“艾玛号”返航的呢?“艾玛号”六名船员丧生于此、约翰森讳莫如深的那个无名岛屿,又是什么地方?海军部经过调查得知了哪些结论,关于达尼丁的那个邪恶团伙,人们还知道些什么?而最不可思议的一点是,我叔祖父悉心记录下来的各种事件发生的时间,与该事件中的几个重要日期之间存在对应关系,这当中是否蕴含着无法否认的可怕意义呢? 在3月1日——或者2月28日,取决于你在国际日期变更线的哪一侧——地震与风暴爆发。这时,“警报号”及其凶神恶煞的船员们仿佛受到召唤一般,迫不及待地从达尼丁出发;在地球的另一侧,诗人与艺术家们开始梦见古怪而潮湿的巨石城,与此同时,一名年轻的雕塑家在梦游时完成了一尊可怖的克苏鲁雕像。3月23日,“艾玛号”于一座无名小岛登陆,并在那里损失了六名船员;同一天,那些精神敏感之人做的梦变得极为真实生动,且出现了一个怀有邪恶意图的巨大怪物,令梦境愈加黑暗可怖;此外,一名建筑师在那天发了疯,而雕塑家突然陷入了精神错乱!4月2日发生了风暴——同一天,所有关于那座阴湿城市的梦境都终止了,威尔科克斯也从那场来得古怪的热病中无恙康复,这意味着什么?这一切——老卡斯特罗透露的信息,包括那些来自群星、沉入海底的旧日支配者以及它们即将降临的统治,属于它们的教团、它们那操纵梦境的能力,和这些事件又有什么关系?我是不是快要踏进一个充满宇宙奥秘的领域,而其可怖之处人类根本无力承受?若真如此,那种可怖也只是精神上的恐怖,因为不论那股对人类的灵魂施加了攻击的巨大邪恶力量是什么,4月2日它总算停止了。 那天晚上,在为各种联络和安排忙了一整天后,我跟朋友告别,乘坐火车前往旧金山。不到一个月,我便去了达尼丁。但是,虽然那些古怪的邪教成员曾经在海边的老旧酒馆里流连,但我在那里并没有打探出多少关于他们的消息。毕竟,沿海地区恶棍太常见,并不值得特别注意。不过,的确有人大概提到,那些混血人曾经前往内陆,那时候,有人听见遥远的山丘地带传来了隐约的鼓声和红色的火光。在奥克兰我了解到,约翰森在悉尼经过了一场敷衍行事、不了了之的审问之后,一头黄发竟变成了白发,此后,他卖掉了位于西街的房子,带着老婆回了奥斯陆的老家。关于他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他讲给朋友听的并不比告诉海军部的多,而他朋友能帮上我的,也就只有告诉我他在奥斯陆的住址了。 然后我去了悉尼,和当地的海员及海事法庭的成员们谈了话,却徒劳无功。我去看了“警报号”——它现在已被售出,在悉尼湾的环形码头作为商用——但对着这个没长嘴巴的庞然大物,我也没获得什么信息。至于那尊长着章鱼般的头颅、龙般的躯体、覆满鳞片的翅膀,蹲伏在刻有象形文字的基座上的神像,如今被保存在海德公园的博物馆里。我长时间端详它,发现它的做工极其精致,且古老得可怖、完全看不出来历,所用材料也神秘古怪,这些都和勒格拉斯那尊较小的雕像如出一辙。博物馆长告诉我,地质学家也对这尊雕像大为不解,因为他们发誓说地球上不存在这样的石料。然后,我想起老卡斯特罗向勒格拉斯讲过的关于旧日支配者的事,不禁不寒而栗,“它们来自群星,而且带来了它们自己的雕像。” 我仿佛经过了一场前未所有的精神革命,战栗不已。我决定去奥斯陆造访约翰森二副,于是下了驶向伦敦的船,改乘通往挪威首都的船只。在一个秋日,我抵达了笼罩在艾格伯格堡阴影之下的整洁海岸。我发现,约翰森家的地址位于国王“无情者哈拉尔”建立的老城里,在奥斯陆作为更伟大的“克里斯蒂安尼亚”城而存在的那段历史时期,该区域仍然保留着“奥斯陆”这一名称。 我乘出租车走完了最后一段短短的路程,然后来到了一栋粉刷过的古朴整洁的建筑前,心情忐忑地敲响了房门。应门的是一位身穿孝服、面色愁苦的女子。令我大感失望的是,她用磕磕绊绊的英语告诉我,古斯塔夫·约翰森已经不在了。 他回挪威后不久就去世了,他的妻子说,因为1925年在海上发生的一切击垮了他。他跟公众讲过些什么,告诉她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不过,他留下了一册长长的手稿,自称是关于“技术问题”的,然而手稿用英语写成,显然是为了预防她随意翻阅。一天,当他从哥德堡码头附近的一条狭窄小道经过时,一扇阁楼窗户中突然坠下一捆纸,将他砸倒了。两名印度水手立即把他扶起,可没等救护车赶来,他便咽气了。医生没能发现明确的死因,只将他的猝死归结于心脏问题和体质虚弱。这时我预感,时刻噬咬着我心房的黑暗恐惧再也不会离开我了,直到我也死去——出于“偶然”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我说服这名遗孀,自己和她亡夫在“技术问题”有关系,因此有权享有那份手稿。于是我拿走手稿,在回伦敦的船上读了起来。 手稿的内容简单、杂乱,是朴实的海员在事后写下记录,努力回顾上一趟可怕旅程中的每一天。因为这记录有时模糊晦涩、有时冗余重复,我无法在此逐字将它写出,但概括它的要旨,会让你足以理解为什么此刻我如此不堪忍受海水拍打舱壁的声音,以至于要用棉花堵住耳朵了。 感谢上帝,约翰森知道的不多,尽管他亲眼看见了那座城市,以及那个东西。可是,一想到在宇宙生命表象之下潜藏着永恒不灭的可怖之物,一想到来自群星、堪称亵神的怪物在海底沉眠,而人间有一群噩梦般的教徒在殷切地盼望地震再起、巨古城浮出水面重见天日,从此释放那些怪物,我就再也无法安睡了。 约翰森那趟旅程的开头部分,和他告诉海事法庭的没有出入。“艾玛号”于2月20号以空船状态从奥克兰出发,在海面上遭遇了地震引起的风暴的高潮——一定也是这场风暴翻腾起了来自海底的恐惧,使之在人们的梦中弥漫。当船员们恢复对船的控制之后,他们顺利地照既定航向行驶,直到3月22日遇上“警报号”,而当大副写到“艾玛号”被炮火击沉时,我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他的痛惜。当他描述起“警报号”那些肤色黝黑的邪教恶徒时,语气里充满了恐惧,这群人的身上洋溢着一股格外令人憎恶的气息,以至于他们几乎觉得自己好像有责任出手消灭这帮人。所以,当约翰森在法庭上被指控为“过度残忍”时,他简直无法理解。然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们驾驶着抢夺过来的船,在约翰森的指挥下继续前行,直到他们望见一根凸出海面的巨大石柱,然后,在南纬47度9分、西经l23度43分处,他们发现了一片由黏土、烂泥以及布满海草的巨石构成的海岸,这些巨石正是地球上最可怖的存在,实实在在、触手可及——噩梦般的尸骸之城拉莱耶,在数不尽的纪元之前,历史没有书写的时光里,由源自黑暗星辰的可怕庞然大物建成。伟大的克苏鲁及其同类便沉睡于此,潜藏在生满绿色苔藓的黏滑石室里,在经历无数的纪元后,终于向外界释放出它们的思维,进入神思敏感之人的梦中散布恐惧,高傲地召唤忠信于它们的教徒前来朝圣、解放并唤醒它们。约翰森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些,可天知道,他很快就要目睹些什么! 我推测,那地方其实只是一个类似山顶的高点——一座丑陋的巨型石堡,伟大的克苏鲁就葬身其中——从海底冒出来了。一想到这底下还可能潜伏着什么东西,我就几乎恨不得马上杀了自己。面对这片冒着黏液、由远古魔神留下的宏伟庄严的罪恶之城,约翰森和他的手下惊畏不已,尽管没受任何人指点,他们一定也猜到了:这地方不属于地球、或者任何一个正常的行星。在大副满怀恐惧写下的一字一句间,我能深切地体会到他的惊畏:对于那些庞大得难以置信的绿色石块,对于那座高得令人眩晕的巨型石堡,对于那些巨大的雕像,以及在“警报号”神龛中发现的刻着古怪神像的浮雕——它们代表的东西令人震惊。 约翰森并不知道未来主义是什么,但他在描述这座城市的时候,用的文字颇得未来主义之神髓,因为他没有直接描写任何具体的建筑或构造,而是仅仅翻来覆去地陈述自己对这地方的整体印象:那些巨大的棱角和石块的表面——这些石块的表面过于庞大,在地球上不可能为任何正常人类所用,且上头刻满了骇人的图画及象形文字。我之所以提及这段关于“棱角”的内容,是因为威尔科克斯在跟我讲述他的噩梦时,曾提及类似的东西。他说,他梦见的那个地方的空间角度很不正常,丝毫不符合欧氏几何学,令人不禁毛骨悚然地联想到不属于我们世界的遥远空间与维度。现在,一个未受过教育的海员在亲眼见识那可怕的现实后,也产生了相同的感受。 约翰森和手下们登上了这座巨大古城的泥泞坡岸,冒着滑落的危险,顺着湿漉漉的巨石向上攀爬——这东西绝非凡人使用的阶梯。这座浸在海中的堕落之城的上方弥漫着瘴气,连来自天空的阳光都仿佛为之扭曲了。而那具形态和构造难以捉摸至极的石雕透着威胁和神秘的气息,让人第一眼看过去仿佛是凹面,第二眼看去又成了凸面。 尽管这帮探险者除了岩石、软泥和海草外还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但近乎恐惧的情绪已在他们中间散布开来。若不是担心遭其他人的白眼,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恐怕都逃之夭夭了。于是,他们只是漫不经心地搜寻着能够带走的战利品,不过,最后证明这纯属徒劳。 其中一名葡萄牙人罗德里格斯爬到了那块庞然巨石的脚下,然后发现了什么,大喊起来。其余人闻声跟了上去,然后惊讶地发现那地方有一扇巨大的石门,上面刻着他们已经熟悉的雕纹:那个章鱼与龙的混合体。约翰森说,它看起来就像一扇巨型谷仓的门,而他们之所以都认为这是门,是因为它周围有雕饰华丽的门楣、侧柱和门槛。不过,他们说不准它是像活板门那样平铺在地,还是像户外的地窖门那样斜立着。正如威尔科克斯所描述的,这地方的空间构造全然不对。你甚至无法确定海面和地面是不是水平的,因此,其他一切物体的相对关系似乎也变得飘渺不定。 布里登在石门上的多个位置推了推,都不见反应。接着,多诺万沿着门的边缘仔细地摸索,每摸到一个点就用力按一按。他继续沿着石头门框向上攀爬——假如这门不是水平铺在地面的话——而所有人心里都在疑惑,这世上为什么会存在如此巨大的门。然后,非常轻缓地,这扇约一英亩见方的巨门的顶部开始下沉,最终停稳了。多诺万又沿侧柱滑了下来——或者是平地跳了过来,回到同伴们的身边。接着,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这巨门诡异地向后退去,在这如棱镜折射的光一般扭曲的奇幻空间中,它古怪地沿着对角线方向挪动,打破了一切物质和透视法的定律。 门后的黑暗浓重得仿佛有了实体一般。但幸亏有这片黑暗,他们才没能看清里面墙壁上的某些东西。那些东西像烟雾般从封闭了亿万年的牢笼中迸发而出,拍打着薄膜翅膀,窜向扭曲缩小的天空,霎时间遮天蔽日。刚刚敞开的深洞里腾起一股令人不堪忍受的气味,最后,耳朵灵敏的霍金斯说他听到底下有阵令人恶心的、液体泼溅似的声响。每个人都侧耳聆听,只听见那东西发出滴水的声音,缓缓而笨重地进入了他们的视野,然后摸索着将它那绿色的庞大身躯从黑色甬道中挤了出来,暴露在了这片疯狂之城充满毒性的污秽空气里。 从笔迹可以看出,可怜的约翰森写到这里时几乎支撑不住了。有六人没能逃回船上,而他认为其中两人在这个受诅咒的瞬间被吓死了。那东西无法用笔墨描述——没有哪种语言足以描写这种令人尖叫、丧失神志的场景,描写这种违反一切物质、力量定律及宇宙规则的可怕之物。就像一座轰隆隆行走的山峰。上帝啊!难怪有位建筑家为此发了疯,难怪威尔科克斯在遥遥感应到这一刻的时候陷入了狂乱。那些雕像的本尊,来自群星的黏糊糊的绿色怪物,此刻已经苏醒,准备收回它的主权。群星已经归位,那个古老邪教费尽心机想要完成的使命,却被一群无辜的海员在无意中达成了。经历数不清的纪元之后,伟大的克苏鲁终于重获自由,迫不及待地要纵情享乐。 在场之人还来不及转身逃命,已有三人被软乎乎的爪子卷了起来,假如这宇宙中还存在任何安宁的话,愿上帝让他们安息。丧命的是多诺万、格雷拉和昂斯特伦。当另外三人不顾一切地爬过布满绿苔、仿佛无边无际的巨石,朝船狂奔而去时,帕克摔倒了——约翰森发誓说,他被一个本不该存在的石角给吞没了,那个角表面是锐角,可从结果看,实际上却是钝角。所以,只有布里登和约翰森逃回了船上,不顾一切地驾驶“警报号”离岸,而与此同时,那巨大如山的怪物笨重地爬下黏滑的石块,在水边停下了脚步,踌躇不前。 尽管之前所有人都上了岸,但他们并没有关掉蒸汽机,因此二人狂乱地飞速操作了几下船舵和引擎,“警报号”就立即启动了,缓缓地,在他们目睹了不可描述的场面后的扭曲恐惧中,它开始搅动这片危险致命的海水。这时,在那片阴森可怖的海岸上,石块上那来自群星的巨大怪物一边淌着口水,一边用非人的语言喋喋不休起来,仿佛独眼巨人在咒骂驾船逃跑的奥德修斯。然后,伟大的克苏鲁比故事中的库克罗普斯表现得更为勇敢,它滑下了水面,开始追赶他们,释出的浩瀚能量激起了滔天的巨浪。布里登回头看了一眼,于是便疯了,尖声狂笑起来,之后他也时不时地持续狂笑——直到后来的一天晚上,他死在了船舱里。约翰森则神志不清地四处游荡着。 可约翰森还没有放弃。他知道,当“警报号”的蒸汽耗尽时,那东西一定会赶上来,于是决心孤注一掷地赌一把:他将引擎开到最大,然后闪电般地冲向甲板的另一头,将舵向反方向转去。恶臭的海水上被搅起了巨大的漩涡和泡沫,而随着蒸汽越来越旺,这名勇敢的挪威人驾着船,直冲那团追赶他的怪物而去——它在污浊的海水泡沫中抬起了身体,看着就像一只巨型帆船的船尾。那颗章鱼脑袋上翻腾的触须几乎要碰上“警报号”那结实的船尾斜桅了,但约翰森仍然不屈不挠地继续驾驶。接着,它就像气囊般被戳爆了,像只被劈开的太阳鱼般流出黏糊糊的恶心之物,释放出的臭气有如一千座坟墓被同时挖开,发出一阵连历史学家都无法用文字书写的声响。有那么一瞬间,船体被辛辣得几乎要刺瞎人眼的绿色雾气给笼罩了,之后雾气退去,只有船尾还残留着沸腾的毒液,可那地方——老天在上!——那只来自天空的无名怪物虽已被撕裂,却在黏糊糊地重塑它那令人厌恶的躯体。与此同时,“警报号”在火力全开的蒸汽机的驱动下,渐渐与它拉开了距离。 事情到此告一段落。自那之后,约翰森要么对着舱室里的神像沉思,要么是给自己和旁边那个只会傻笑的疯子找些食物。在上一次大胆的出击之后,他没有再尝试过驾船,因为那个举动已经掏走了他的一部分灵魂。然后,4月2日发生了风暴,他的意识也翻江倒海,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幽灵般的存在,打着旋儿穿越无限的海水漩涡;它坐在彗星的长尾上,令人目眩地穿过旋转的宇宙星系;它歇斯底里地从深渊猛扑向月球,又从月球猛扑回深渊——这些幻觉自始至终伴随着齐声哄笑,发出这声音的是扭曲而欢腾的远古神祗,以及那些来自地府深渊,生着蝙蝠翅膀、充满嘲弄的绿色小鬼。 梦境结束,他获救了——“警报号”,海事法庭,达尼丁的街道,返回奥斯陆老家的漫长旅途。他不会把这段经历告诉别人,因为别人会以为他疯了。在死神降临前,他会写下自己所知的一切,但绝不能让妻子起疑心。如果死亡能消除这段记忆的话,那能死真是福气。 以上就是我读到的手稿内容。现在,我把它装进了一个铁盒里,和那块浮雕以及安格尔教授的文件放在一处。我把自己的笔记也放了进去——它是我心智正常的证明,其中我把各种破碎的线索拼凑到了一起,但真心希望以后再也没人这么做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在我看来都令人恐惧,就连春日的天空和夏日的花朵,以后在我眼中也一定与毒蛇猛兽无异吧。但是,我自知命不久矣。我会死去,就像叔祖父一样,就像可怜的约翰森一样。我知道得太多了,而那个邪教仍然存在于世。 克苏鲁也依然在世,我想,它又回到了自太阳初生之际就庇护着它的石缝中。它那受诅咒的城市再次沉没,因为四月的风暴过后,“警报号”还从那附近驶过,并未发现异常。可它在地上的代理者仍然于荒僻之地,围绕着顶部放有神像的巨石咆哮、狂欢、杀戮着。它一定是被困在了沉没之城中的黑暗深渊里,否则,这世界早就被恐惧和狂乱的尖叫声吞没了。谁又能料到最后的结局呢?升起的可以再沉下,沉下的也可能再升起。可憎之物在深渊中一边等待、一边做梦,而人类风雨飘摇的城市中,腐朽在蔓延。某个时代终将到来——可我不能去想,也不敢去想!我只能祈祷,若我因这份手稿而死,但愿处理我身后事的人足够谨慎、不要鲁莽行事,但愿再没有人读到这些文字。 (敬雁飞 译) ———————————————————— (1) 指因纽特人(即爱斯基摩人如今的通称)神话体系中的一位天空之神,被19世纪西方恶魔学著作《地狱辞典》列为一名恶魔。 (2) 西德尼·西姆(Sidney Sime,1865—1941),英国画家,以奇幻题材的画作闻名。 (3) 安东尼·安加罗拉(Anthony Angarola,1893—1929),意大利裔美国画家,画作常常表现人在异文化中挣扎求存的主题。 皮克曼的模特 Pickman's Model
此文约写于1926年夏末或初秋,这篇小说具有相对传统的超自然故事情节,并以洛夫克拉夫特探寻波士顿北角区的经历为故事背景。波士顿北角区是当地最为古老的区域之一(考普山墓地就位于此处),而且那时有大批意大利人移民此地。洛夫克拉夫特在那里有一处真实的房屋,但一年之后他很窘迫地发现大部分地区都已被夷为平地。文章的一部分明确表达了洛夫克拉夫特在《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中所阐述的恐怖小说理论。这篇小说出版于《诡丽幻谭》1927年10月刊。
1927年10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你别以为我疯了,艾略特。很多人有着更为过分的怪癖,奥利弗的祖父还拒绝乘车出行呢,你怎么不去嘲笑他?就算是我不喜欢那该死的地铁,也是我自己的事儿;而且不管怎样,我们乘坐出租车也更快就到达了这里。我们要是乘地铁的话,还要从帕克街那里走上山来。 我知道自己比你去年见我的时候更神经质了,那你也没必要为此对我进行诊断啊。天知道,我变成这样的原因太多了,而我认为自己还能一直保持理智就已经很幸运了。为什么你还要步步紧逼,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好追根究底的。 好吧,如果你非要听的话,我也说不出什么你不该听的理由。也许你应该知道,不管怎样,自从你听说我很少去艺术俱乐部并远离了皮克曼时,你就像个悲痛的父亲一直给我写信。既然现在他消失了,我才偶尔去那儿转转,但我的神经还是没有恢复好。 不,我并不想知道皮克曼怎么样了,也不想去猜。你可能猜想我是得到了什么内部消息而将皮克曼离弃了——就是这样的,因此我才不想他到底去了哪里。就让警察尽力去找吧,他以彼得斯这个名字在老北角区租用过房子,警察们连这都不知道,怕是也查不出什么了。我也不确定自己还能否找到那房子——哪怕是在大白天,我可不会试着去寻找!是的,我知道,或者说我恐怕知道皮克曼为什么要租下那所房屋。我就要说到了,你听好。等我说完你就会理解我为什么没将此事告诉警察了。他们会叫我带路,即使我知道路,也绝不会再去那地方了!那里有不寻常的东西——就是因为那东西,我如今不再乘地铁了,不再去地下室了也(你可能会嘲笑这个,也许你早就嘲笑过了)。 我竟然认为你已经知道了我离开皮克曼的理由,我和那些像挑剔的老妇人似的里德博士、乔·迈诺特或是博斯沃斯截然不同。皮克曼病态的艺术并没有使我震惊,不管他的作品是何种取向,我都倍感荣幸能够认识他这样有才华的人。理查德·厄普顿·皮克曼是波士顿地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画家。我一开始就这样说,现在也坚持这么说,就算他向我展示那幅《摄食食尸鬼》时,我的这种想法也丝毫没有改变。那幅画,你还记得吧,迈诺特就是为此才与皮克曼绝交的。 你知道,这需要深刻的艺术功底以及对自然的深刻洞察,才能生成皮克曼的那种作品。任何一个出版社随便雇来的文人都能在封面上挥挥洒洒地画上几笔,然后称其为“噩梦”“巫师集会”或是“恶魔肖像”,但只有伟大的画家才能令这类画作达到恐怖而生动的效果。这是因为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懂得对于恐怖的实际剖析,谙晓恐惧的生理机能——他们能够用精准的线条和比例连接我们潜伏的本能或是因袭下来的恐怖记忆,恰当的色彩对比和光亮效果能够刺激我们内心隐匿的陌生感。也不用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富泽利的作品能够让人战栗,而廉价的鬼故事插画只会博我们一笑。那些艺术家们把握住了一些超乎生命的东西——以此,他们能够令我们体会一二。这种东西,多雷、斯密以及芝加哥的安格罗拉都抓住了。皮克曼也抓住了这种东西,而且是前无古人的——上帝保佑,也绝无后来者。 不要问我那些画家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你知道,通常来讲,在艺术领域,艺术家们从大自然或原型中汲取的重要、鲜活的东西与那些小角色的商业画家坐在光秃的工作室中循规蹈矩、一气呵成那矫揉造作的、不值钱的东西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好吧,我应该说真正奇怪的美术家能将幻想视为原型,能从自己生活的幽冥世界中召唤出几近真实场景的东西。总之,他设法证明画家们的梦境与那些假冒画家道貌岸然的梦境截然不同,就像依照实物绘画的画家与函授学院教育出的漫画家的差距一样大。如果我曾看过皮克曼所见的东西,噢,不,还是算了吧!我们还是先喝杯酒再继续谈吧!天哪,我要是真看见了那个人——如果他算是个人的话——所看见的东西,我就不会活着了! 你可以回想起皮克曼善于画面孔。自戈雅以后,没有人能将一系列面部特征或是扭曲的表情画成完全地狱般的模样。而在戈雅之前,就只能追溯至中世纪的那些家伙了,他们将滴水兽和喀迈拉画在了巴黎圣母院和圣米歇尔山的建筑上。他们相信诸如此类的事物——他们可能见过这些东西,毕竟中世纪有着古怪的时期。我记得你在走之前的那一年问过皮克曼,他到底是从哪儿获取的这类灵感和幻想。他只是用狡黠的笑回应了你。就是因为那个笑脸,里德才与他绝交的。你知道的吧,里德那时学习了比较病理学,并时常吹嘘自己所学的那些知识,说是各种精神和身体上的症状都有着生物或进化方面的意义。他说自己每天都更加厌恶皮克曼,最后甚至到了害怕他的程度——皮克曼的面部特征和表情正逐渐地发生变化,他一点也不喜欢那种改变;那根本不是人类应有的变化方式。他还说了很多关于饮食的事情,并坚称皮克曼一定是极度反常且古怪的。如果你和里德在通信中提及过此事,我想你应该告诉过他不要惧怕什么,因为他只是被皮克曼的画作搅扰了神经或是困扰了想象力。我知道自己那时就是这样同他讲的。 但你要记住,我并不是因为这种事情才与皮克曼绝交的。相反,我对他的钦佩之情与日俱增;因为那幅《摄食食尸鬼》真的是一幅伟大的作品。你是知道的,俱乐部不会展出它,美术馆也会拒绝它的赠与;并且我敢说没人会买下它,所以皮克曼就将其放置在自己的家中。皮克曼消失之后,他父亲就把画带到了塞勒姆——你知道的,皮克曼有着老塞勒姆人的血统,他还有个祖先是巫师,在1692年被绞死了。 我时常拜访皮克曼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特别是我为了给一篇有关奇怪画作的论文积累笔记之后,这种习惯更是坚固了。我之所以要写这样一篇论文,可能是他的作品给了我灵感,总之,我发现在写论文的过程中,皮克曼就是一个能提供资料和建议的宝库。他向我展示了所有的画作,其中还包括一些钢笔素描,我着实确信,要是俱乐部的成员们看到这些,一定会将他剔除出去的。不久以后,我就相当痴迷于皮克曼的讲解,会像个小学生那样听一些绘画理论和哲学思辨,而且一听就是几个小时,他的那些讲解都足以令人将其送进丹弗斯疯人院了。我对皮克曼有着英雄般的崇拜时,其他人开始逐渐远离了他,这使他完全信任了我;而后,一天晚上,他向我暗示称,如果我能够保守秘密且内心足够强大的话,他将给我看些不寻常的画作——要比他房子里所陈设的更为强烈。 “你知道的”,皮克曼说,“纽伯里大街并不适合展示某些东西——在这儿就有些不合适的东西,总之,是些超乎想像的东西。我的工作就是捕获灵魂的弦外之音,而在人造土地上,位于矫揉造作的街道上的暴发户中,是没有这些东西的。后湾区根本算不上属于波士顿——它还没有成型,历史过短,还没有时间获取记忆,也没有吸引当地的灵魂。就算这里有鬼魂的话,也只是些盐沼和浅滩中温顺的鬼魂。而我追寻的是人类的鬼魂——存在的鬼魂有着极高的组织性,他们看见过地狱,也知道他们所见之物的含义。 “适合画家居住的地方就是北角区。真挚的唯美主义者为了获取汇聚的传统,甚至会住在贫民窟那样的地方。天哪!难道你就没意识到那样的地方不仅仅是被创造出来的,实际上更是逐渐形成的吗?一代又一代人在这里居住、感受、死亡,那些日子里,人们也根本不会惧怕在这里居住、感受、死亡。你知道在1632年的时候,考普山上面还有一座磨坊,然而现在的街道多半都是1650年铺设的了。我能向你展示哪些房子拥有两个半世纪的历史;那些房子见证过现代化房屋是如何坍塌成一堆碎石瓦块的。现代人关于生命及其隐含的力量知道多少?你说塞勒姆巫术是一种迷惑之术,但是我敢保证,若我那曾曾曾曾祖母还活着的话,定会告诉你些特殊的事情。但她被绞死在了绞架山上,当时,科顿·马瑟就道貌岸然地站在一边看着。马瑟那该死的家伙,若是有谁能够逃脱那单调说辞被诅咒的牢笼——我真希望有人能够将咒语用在他身上或者在夜晚吸干他的血! “我能告诉你马瑟那家伙的住所,尽管他嘴上尽说着不实之词、夸夸其谈,我也能告诉你另一桩他不敢踏足的房子。他根本就不敢将他所知道的事情如实地写在那本愚蠢的《基督徒在美洲的光辉事迹》和《隐形世界的奇观》中。看这儿,你知道吗,整个北角区过去曾有一系列的隧道在其地下,某些人可以通过隧道去往其他房屋、墓地和大海。就让地上面的人互相告发,互相残害吧——在他们到达不了的地方,事情依旧每天都在发生着,夜晚的笑声响起,他们根本就寻不到根源! “哎呀,你看,我发誓只要你找到十栋建造于1700年之前的房子,而且自那以后就没动过的,我就能在其中八栋屋子里的地下室中找到些奇怪的东西。每个月你都会在报纸中得知工人们在拆毁老房子,会发现一些被砖堵住了的拱门或是深井,却又无从得知那是通向何处的;去年的时候,你从高架铁路看过去还能看到亨奇曼街道附近还有一栋这样的房屋。过去巫师是存在的,他们的咒语所召唤出的东西也是存在的;海盗是存在的,他们从海中带回的东西也是存在的;还有走私者和私掠船船长也都是存在的——而且你要知道,那时的人们也知道如何生存、如何扩大生命的界限!每个有勇有谋的人都知道这里并不是仅有的世界。呸!反之,你再看今天的人们,尽是些头脑单纯的家伙,如果一幅画作的内容超越了灯塔街上琐细的情感,都会将一群俱乐部的假想画家们吓得瑟瑟发抖、抽搐不止! “当今仅有的可取之处,便是细究过去变得蠢透了。从北角区的地图、记录和导游书中,你能真正地了解到什么呢?呸!凭猜测,我能够领你在王子街北边逛上三四十条小巷,还能向你讲述巷子的分布,除了挤在巷子中的外国人,活着的人里不会有超过十个能够了解它们的。那些外国佬又知道它们的含义吗?他们当然不知道了,瑟伯,这些古老的地方是华丽的梦境、充满了惊奇和恐怖,还有从老生常谈中逃离出的东西,然而并没有任何活着的人能够理解这些、受益于这些了。准确地说,至少还有我,起码我对于过去的探索并非一无所获! “喂,我知道你对这些事情感兴趣。我要是告诉你,这里有我的另一间画室,怎么样?在那里我能够捕捉到黑夜幽灵的古老恐怖,也能画出些我在纽伯里大街根本想不出的东西。我当然不会对俱乐部那些可憎的、妇人之见的家伙们说起此事——尤其不会同里德讲起,那可恶的家伙竟然嘀咕着说我是正在走下坡路的退化的怪物。是啊,瑟伯,我很久前就决定,一个人必须像绘画生命中的美好那样去绘画恐怖,我有理由知道存在着恐怖的地方,因而在那里做了些调查。 “我最后找到了一个地方,真不敢相信,那里除我之外,竟然只有三个还活着的北欧人。从距离上讲它距高架铁道并不远,但其灵魂却走出了几世纪之外。我选择了这里是因为地下室的那口怪异的古老砖砌深井,我之前同你讲过那种地下室的。那间小屋子几乎就要塌了,也没人住在那儿,我都不愿提自己用多便宜的价格得到的。窗户是用木板围起来的,由于我所做的事情不想要阳光,反倒觉得这样更好。我在地下室里作画,那地方最能给我强烈的灵感,但也在一楼的房间里摆放了些家具。这房子归属于一个西西里人,而我是用彼得斯这个名字租下来的这处房子。 “现在你要是还很勇敢的话,我今晚就带你去那儿。我觉得你会喜欢那些画作的,正如我所说的,在那里,我会更放纵自己的思绪。距离并不远,有时候我都步行前往,在这样的地方打车难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我们可以在南站乘坐公车到巴特利街,然后走一会儿就到了。” 艾略特,经过他那一番高谈阔论,我能做的就只有不让自己奔跑着出去,而是淡定地走向了看见的第一辆空出租车。我们在南站换乘上了高架铁道,大约十二点的时候我们走下了巴特利街的台阶,随后沿着老码头区走过了宪法码头。我不记得走过了哪些十字路口,也不知道最终是到了哪一条路,但我确定那不是格里诺巷。 当我们拐进一条小巷时,那是要爬过一条我所见过的最古老、肮脏的废弃小巷——看似要倒塌的山形墙和那破败的小菱形窗,以及半破裂的古老烟囱向着月空矗立着。我觉得视线内就看到了三栋比科顿·马瑟时期晚的房子——当然,我还瞥见了至少两栋屋檐悬垂的房子,我曾一度觉得自己看到了那种复式斜顶之前的尖顶屋檐,人们怕是几乎都忘了那种房屋构造,尽管古物学家们称波士顿并没有遗留下那种老房屋。 在昏暗的小巷中,我们向左拐进了一条同样寂静、毫无光亮,却更为狭窄的巷子;没多久,我觉得我们在黑暗中朝右面拐了一个钝角的弯。没多久,皮克曼就打开了手电,在光亮下看见了一个极其陈旧的十块镶板组成的门,但已经被虫子腐蚀得不成样子。皮克曼打开门锁,催我进入了一个空荡的门厅,看得出那里曾经也是用极好的暗色橡木板镶成的。虽然构造简单,却惊恐地透露出安德罗斯、菲普斯和巫术时期的氛围。随后,他领我进了左边的门,点亮油灯,并告诉我随意一些。 好了,艾略特,我也被那些路人称为强硬的男人,但我得承认看到那个房间里的墙面时,的确把我吓坏了。那上面都是皮克曼的画作,你知道的,就是那种他不会在纽伯里大街上绘画或展出的作品。他之前说过的“随意地作画”看来是对的。来,再喝一杯吧,我可是得再喝一杯了! 我再怎么努力向你描述那些画都是徒劳的,我只是简单地接触了那些画,其中充斥着糟糕的、亵渎神明的恐怖,难以置信的厌恶感以及那股品性所发出的恶臭,那景象实在没法用语言去描述。画中丝毫没有西德尼·斯密的异国绘画技巧,也没有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用来展现终极恐怖的外星景色和苍白的菌类。皮克曼画作的背景多是老教堂墓地、幽深的树林、海边的悬崖、砖砌的隧道、镶嵌板的旧房间或是简单的石砌地窖。距离那所房子没多远的考普山墓地则是他极为喜欢的场景。 画作的前景里尽是些疯狂、畸形的人物形象——皮克曼病态的绘画很大程度上就是恶魔的肖像画。这些人物很少有完整的人类外形,但通常却带有不同程度的人类特性。多数人物的躯体都大概有两只脚,身体前倾,模模糊糊地看去就像一条狗;多数形象的质地就像是令人厌恶的胶皮。啊!那些东西现在依旧历历在目!他们所在的位置——好了,还是别让我说得这么详细了。我也不会说他们都在吃些什么。他们有时成群地出现在墓地或地下通道里,也经常出现在追捕猎物的混战中,倒不如说,那是他们发现的宝贝。皮克曼有时给那些恐怖的猎物画出看不见的面孔,这是多么可恶的含义啊!画作的场景有时是——那些东西在夜晚跳进敞开的窗户里,或者蹲坐在熟睡之人的胸前,撕扯他们的喉咙。还有一张油画,展示出它们围着绞架山上那个被绞死的女巫,一直狂叫,而那死了的女巫的面孔竟和它们极为相似。 但你可别以为是这种恐怖的主题和场景就将我吓晕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而且这种东西我之前可是见多了。吓到我的,艾略特,是那一张张该死的脸,那些面孔斜着眼,向画布外流着口水,就像鲜活的生命体一样!天哪,我真真切切地相信它们那时就是活着的!那个恶心的男巫师用颜料唤醒了地狱之火,而他的画笔则变成了播散噩梦的魔杖。艾略特,快把那酒瓶给我! 有一幅画名为《课》——我的天哪,别怪我,我竟然看了它!听好了——一群不知名的像狗一样的家伙竟然在教堂墓地里围坐成一圈,教导一个小孩子像它们那样进食,你能想象出这样的场景吗?我想那就是偷换孩子的代价——你知道那个古老的传说吧,怪异的家伙将其幼儿留在人类摇篮里,换来他们偷窃的人类婴孩。皮克曼绘画出了那些被偷来的孩子发生了怎样的故事,画出他们是如何成长的——那个时候,我才明白那些似人非人的家伙有着怎样的恐怖关联。皮克曼用他那病态的渐变色一一展现出了真诚的非人类和鄙俗的人类,在二者之间建立起一种讽刺的关联和进化。原来那些狗一样的东西竟也源自人类! 对此,我刚好想要知道,它们的幼儿以偷换的形式留在了人类的世界,又会过得如何,就看到了一幅回答此疑问的画面。画中是一间古老清教徒的房屋内景——粗大的梁柱支撑着房间,格子状的窗户,靠背长椅和笨重的十七世纪家具,一家人都坐在屋内,父亲在诵读着《圣经》。所有人的脸上都显现着高尚和虔诚,只有一个人的脸上露出地狱般的嘲笑。那个年轻人显然就是虔诚父亲的儿子,但究其本质,他只是那些邪恶之物的宗亲。那是它们偷换的孩子——并且怀着极具讽刺精神的是,明显可以察觉出皮克曼将那孩子的脸画得和自己十分相似。 此时,皮克曼点亮了隔壁房间的灯,并且礼貌地为我把住开着的门;问我是否想看看他的“近代习作”。我没能给他什么建议——我实在是害怕,并厌恶地说不出话来——但我觉得他应该充分理解了我的感受,同时他自己也为此而感觉是受到了极高的称赞。艾略特,现在我想再次向你保证,我绝不是个稍见背离常态之物就吓得尖叫的懦夫。我已人到中年,历经世事,你在法国时也了解我,我绝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击倒的。你还要知道,我只需要稍加平复一下心绪,就能够适应那些可怕的画作——将新英格兰殖民地变成了某种附属于地狱的国度。 可是,即使看过这些画作,隔壁房间内的东西最终还是吓得我发出了尖叫声、不得不抓住门框不让自己瘫坐在地上。刚刚那个房间里展现的是一群肆虐于我们祖先世界中的食尸鬼和女巫,而这个房间内的画作则是将恐惧带进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中。 天哪,皮克曼是如何画出那种东西的!有一幅名为《地铁事故》的习作,画中一群肮脏污秽的东西从未知的地下墓穴中爬出,通过博伊尔斯顿街地铁站的一个裂缝,袭击了站台上拥挤的人群。另一幅画则是在当今时代背景下,考普山墓地上的一场舞会。还有很多画都是以地下室为场景,怪物们通过洞口和石砌建筑的裂缝爬出,蹲坐在木桶或火炉后边狞笑着,等待第一个受害者走下楼梯。 还有一幅令人作呕的画似乎描绘了灯塔街的巨大横截面,散发着恶臭的怪物们是像一群蚂蚁似的军团,拥挤在千疮百孔的地面进进出出。现代墓地中的舞会画得十分随性,但在所有剩下的画作中最令我震撼的则是一个未知的地下室里面的场景——成群的怪兽围成一团,中间的那个拿着一本有名的波士顿导游书,很显然,它正在大声朗读。所有的怪兽都指着同一个段落,随后扭曲的脸上露出了癫狂的笑,而且笑声就那样回荡着,我几乎觉得自己听到的是恶魔的回声。那幅画题为《霍姆斯、罗威尔和朗费罗葬于奥本山墓地》。 我逐渐平复下来,重新适应这第二间满是恶魔和病态的屋子,并忍着厌恶开始分析画作的要点。首先,我对自己说,这些画令我抵触的原因是它们的无情与残忍展现了皮克曼也具有同样的特性。这家伙一定是所有人类的敌人,竟在头脑和肉体的折磨及凡人的身体退化中获取欢愉感。而后我又想到,这些画作之所以惊恐,那是因为它们正是伟大的作品。这些画作就是能够令人信服的作品——我们看这些画时,看到了恶魔本身,并为之而深感恐惧。而奇怪的是,皮克曼的绘画能力并不是源自选材和其怪异的内容。画作中并没有模糊扭曲的画面或用传统方式处理作品;所画的轮廓都是轮廓清晰、栩栩如生的,就连细节也都是费力勾画的。尤其是他笔下的面孔! 我们所看到的并不仅是画家的阐释;用简洁客观的手法绘出的画作如水晶般清透,而其本身正是魔窟。天哪,就是这样的!皮克曼根本就不是个幻想家,亦不是浪漫主义者——他从不会给我们恍惚的、短暂的多彩梦境,而是冰冷又讽刺地表达某种稳定、机械和牢固的恐怖世界——他已经充分地、聪颖地、直率地、坚定地理解了那个世界的含义。上帝才知道那个世界是怎样的,或者他是在哪儿瞥见了在那个世界中奔跑、行走、爬行的亵渎之物的样子;不管他的画作灵感来源有多么令人不解,但有一件事是清楚明了的。在所有意义上——在构想和表现手法上——都是一个全面的、勤勉的,也几乎是一个科学的现实主义者。 皮克曼正领我走进地下室中他真实的画室,而我正在为那些未完成画作的恐怖效果而振奋着自己受惊的精神,并宽慰自己。我们到了潮湿阶梯下面的时候,皮克曼打开手电,照向附近的一个角落,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圆形的砖砌井栏,很显然那是一口在土地上直接凿出的井。我们走到跟前,那井口足足有五英尺宽、墙体厚度超过一英尺,高出地面六英寸——要是我没估摸错的话,那应该是十七世纪的牢固做工。皮克曼说,那就是他之前一直在说的东西——在山下挖掘的隧道网的一个洞口。我无意间发现那井口并没有用砖封死,只是上面放了个沉重的木头盖住了。如果皮克曼那些异想天开的示意不只是浮夸矫饰,那这口井一定与之有着什么关联,想到这些,我又打了个寒战;随后跟着他上了台阶,穿过一道狭窄的门后,就进入了一个相当宽敞的房间,木质的地板,家具也都装修成了一间画室。煤灯供给着绘画时所必需的灯光。 画架上或立在墙边的那些未完成的作品,和楼上那些成品一样恐怖,都展现出了画家娴熟的绘画技巧。画面景象的轮廓被勾勒得十分细心,铅笔线条无不透露着皮克曼正确的见解和对比例的掌握。直至今天,尽管我已对他了解颇深,也会说他是个伟大的人。我注意到桌子上有一架很大的照相机,随后皮克曼说那是他用来拍摄背景场景的,这样他就可以在画室里照着照片来画,而不用背着绘画设备在镇上到处采景了。他觉得在长时间创作中,照片的效果和真实的场景或原型是一样好的,他也因而常采用这种绘画方式。 房间里到处都有令人厌恶的钢笔素描和未完成的怪物画作,着实让人不安。而就在这时,皮克曼突然揭开了蒙在一张巨大画布上的东西,而那幅画在远离灯光的一边,我随即控制不住地尖叫了起来——这是那天晚上我发出的第二次尖叫。我的尖叫声在这古老的、满是硝石的地下室中,在那昏暗的拱顶下一直回荡着;而我只能强忍住想要歇斯底里地狂笑的内心。慈爱的造物主啊!艾略特,我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狂热的幻想了。但是我想这地球上根本容纳不下那样的梦啊! 那是个身形巨大、闪着光亮的红色眼睛,衬着不可名状的亵渎之物,皮包骨的爪子抓着一个生前是人的东西,像小孩舔棒棒糖一样蚕食着人头。它像是蜷伏在那里,看到的人都会觉得它可能随时会扔掉手里的猎物而奔向更可口的新猎物。但可恶的是这一切惊恐的源头甚至并不是那地狱般的主题——也不是长着尖耳朵、眼睛充满血丝、扁平鼻子、嘴里流着口水的那个有着狗一样面孔的东西。更不是长着鳞片的爪子、块状的身子、半只蹄子的脚——尽管这些当中的任何一样都足以将一个易受刺激的人逼疯,但却都不是那幅画作中恐怖的根源。 答案是皮克曼的绘画技巧,艾略特——那种受了诅咒的、亵渎的、超常的技巧!我活了这么久,从没见过画布中能够充满如此鲜活的生命。那怪物就在那儿——它瞪我一眼,接着转头蚕食猎物,瞪我一眼,又接着去蚕食猎物——我知道了,一定是自然法则出了什么漏洞,才能使一个人在没有原型的情况下画出这样的东西——除非他是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地狱的恶魔,才能够瞥见了那里的景象。 图钉将一张满是皱痕的纸别在了一幅画布的空处——我想,那可能是皮克曼想要用来画作如噩梦般恐怖的背景时所需的参照照片。我伸出手去抚平它,想要看一下时,皮克曼竟如受到了枪击一般突然跳起。自打我的尖叫声唤起了黯黑地下室中怪异的回声时,皮克曼就一直在留心倾听着什么,现在他好像也被什么给吓到了,虽然他并没有我被吓得严重,但显然其身体所受的惊吓要大于精神方面。随即他便拿出一把左轮手枪,并示意我保持安静,走向了主地下室,出去时还随手关上了门。 我想自己当时是吓得浑身瘫软了。我也学着皮克曼留神倾听,觉得自己听到了微弱的四处疾跑的声音,还有不知来自何处的一连串尖叫声与哀诉声。我由此想到了巨型老鼠,不禁浑身战栗。之后响起一种克制着的叩响枪支的咔嗒声,这令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种声音像是隐秘的、摸索着发出的,我确实不知道该如何用准确的话语来形容。就像是一块重木掉落在石头或砖上的声音——木头掉到砖上——你能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 随即又传来了更响的声音,那震感就好像木头比之前掉落得更深。而后又响起了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皮克曼不知道喊叫了些什么,左轮手枪的六发子弹全部打出去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响,就像是训狮者会为了震慑效果而对空开火。紧接着,是一阵压抑的尖叫声、粗粝的叫声,和砰的一声,更多的木头和砖撞击发生声响,顿了一会儿,门就被打开了——我承认这把我吓得开始暴戾起来。皮克曼拿着冒烟的枪回来了,嘴里一直咒骂那些出没于那口古井的大老鼠。 “鬼知道他们是吃些什么长大的,瑟伯,”他咧嘴笑着说道,“那些古老的隧道连接着墓地、巫师的巢穴以及海岸。但不管它们吃的是什么,一定是快要耗尽了,因为它们如今异常地着急出来。我想是你的尖叫声刺激了它们。在这古老的地方还是小心为妙——我们这些啮齿类朋友是这里的一个缺点,但我有时候觉得它们对氛围和色彩的搭配还是很有用的。” 好了,艾略特,那晚的冒险到这里就结束了。皮克曼答应过给我看那地方,他也确实领我看了。他似乎是带我从另一个方向走过了交织的小巷,因为当我们看到路灯时,我们正走在一条些许熟悉的街道,公寓和老房子单调地排成纵列。那原来是查特街,但我走得太过匆忙,没有注意到是从哪里走上去的。那时已经很晚,我们也赶不上高架铁路了,就只好穿过汉诺威街走回市区。我记得接下来的路,我们从特里蒙特街走向灯塔街,然后在乔伊街的转角我就转弯与皮克曼分开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同他说过话。 我为什么会抛弃他?不要急,我先叫杯咖啡。我们今天真是喝够酒了,但我得喝点东西才能继续说。不,我与他断绝关系并不是因为那些画作;但我保证,在波士顿的住家和俱乐部中,他要是带着那些画去了,十之八九都会被赶出去,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排斥地铁和地下室了。而我与他不来往的真正原因,则是我第二天早上在衣服口袋里发现的东西。你知道的吧,我说过的那张褶皱的被钉在画布上的纸,我将它取了下来,本以为是皮克曼用作绘画怪物的场景照片。可能当时无意间将它放在了我的口袋里,我拿出那张纸并展开,那是皮克曼给我带来的最后的恐怖。咖啡来了,艾略特,就这么喝,什么也别加。 是的,我就是因为那张纸抛弃皮克曼的;理查德·厄普顿·皮克曼,我所知道的最伟大的画家——也越过了生命的界限,进入了传说和疯狂的深渊,成为了最邪恶的存在。艾略特,老里德说得没错,皮克曼完全不是个人。要么就是他出生在奇异的暗影中,要么就是他找到了打开禁忌之门的方法。现在也都一样了,反正他已经消失了——回到他喜欢出没的、难以置信的黑暗中去吧。来,我们还是继续喝酒吧。 别让我解释那张纸上的东西,我将它烧了,你也不必去猜。也别问我,那像鼹鼠般出没的,皮克曼执意谎称是老鼠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你知道的,有些秘密可能是从塞勒姆时期沿袭下来的,而且科顿·马瑟甚至讲述过更为怪异的东西。你也知道,我们都好奇皮克曼的画作原型到底从何来,竟能让他的绘画如此逼真。 好吧,其实那张纸根本就不是用来做参考背景的照片,而是皮克曼画在那骇人的画布上的怪物啊。那就是他绘画所参照的原型啊,而那怪物身后的背景,就只是他画室中的墙体,连最细微的地方都毫无二致。但是,天哪,艾略特,那是一张鲜活的生命体的照片啊! (张琦 译) 银钥匙 The Silver Key
本篇小说写于1926年夏末或初秋,内容是根据发生在《梦寻秘境卡达斯》中“伦道夫·卡特梦境之门”事件的后续,描述卡特遗失了梦境钥匙。小说总体读起来更像是一篇寓言或是隐晦的格言,如卡特为避免无聊和茫然而探索的一系列生活方式。然而,结束部分描写卡特返回故居的情节,主要取材于洛夫克拉夫特于1926年10月造访罗得岛西部——他先祖的生活区域的经历。小说发表于《诡丽幻谭》1929年1月刊。
1929年1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伦道夫·卡特在三十岁那年遗失了梦境之门的钥匙。在此之前,他都会在夜晚来临之际,去探索奇怪、古老而且超越了现在时空的城市,还能穿越非世俗的海洋逛一逛可爱的、让人难以置信的花园——他一直以这种方式弥补着枯燥生活的空虚;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时到中年竟令他觉得这些愉悦的自由正在不知不觉中溜走,直到最后完全与之隔绝。他再也不能穿过斯兰镀金的尖顶建筑,或在奥克拉诺斯河上扬帆远行了;也不能驱赶着象群商队徒步走在科莱德弥漫着芳香气息的丛林中——科莱德那里有着被人遗忘了的宫殿——乳白色的柱子依旧纹路清晰,衬着月光完好无损地沉睡着,呈现出迷人的景象。 他读过许多这样的东西,也同许多人谈论过天地。好心的哲学家们曾告诉他要窥视事物之间的逻辑关系,分析自己的思想以及幻想的塑造过程。疑虑就此消失了,他忘记了所有生活都只是存在于头脑中的一组画面,这些图片之中,源于真实场景的或是源于梦境的都如出一辙,也没有理由要去估算哪一种更具价值。然而社会习惯一直在向他灌输对那些真实的、客观存在的事物应有的迷之崇拜,并令他认为秘密地游荡在幻想中是一种羞耻。所谓的智者说他那些幻想是不切实际、极为幼稚的,卡特知道他的幻想的确如此,也认为这些话不无道理。但是他却忘记那些现实中的行为也是同样愚蠢和不成熟的,甚至更加荒谬可笑——那些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们坚持认为幻想是充满目的和意义的,但事实上这个盲目的宇宙正漫无目的地运行着——从虚无到世间万物而后又从世间万物到虚无,从未留心过、也不知道黑暗中时不时闪现的希望以及那些智慧的存在。 他们将他束缚在这些事情上,然后阐明这些事物的运行方式,直到最后这世上并无神秘可言。这时,他开始抱怨如此乏味的生活并渴望逃入那个朦胧王国——在那里,魔法能将他脑海中栩栩如生的片段和有价值的思想形成一种扣人心弦的期待而且难以磨灭的喜悦景象。然而,那些人此时便会将他的注意力转向新发现的科学惊奇,让他寻找原子漩涡和天空范围内的神秘缘由。若是他没能从这些已经知道且可测量的事物中发现什么有意义之物,便会说他缺乏想象力、极为幼稚,这只是因为他更倾心于梦境中的幻象,而不是我们自然界创造的万物。 所以,卡特努力像其他人那样去做事,并假装那些现实想法的普通事情和情感要比稀有的幻想和精致有趣的灵魂更为重要。人们告诉他在现实中一只被宰杀的猪或是一个患有胃病的农夫所遭受的痛苦,远比他依稀记得的梦中绝世美景——纳拉斯和它那数百个雕刻图案的大门及玉髓的完美坡面来得更为重要,他也对此并无异议,而且在他们的这种引导下,他竟费力地培养出了怜悯和悲剧的意识。 尽管这样,他还是偶尔会不禁想象人类的欲望是有多么浅薄、易变而又毫无意义,而且与我们所宣称的那些浮夸理想背道而驰的真正冲动又是多么虚无。这时候,他都会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这是人们教他用来应付过度而又虚假的梦境的;在他看来,我们世界中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同样夸张和虚假的,不仅缺乏美感、还愚蠢地拒绝承认其缺失缘由和目的,因此丝毫不值得尊重。就这样,他成了某种幽默作家,但他不明白在这个缺失任何前后一致或矛盾标准的愚蠢宇宙中,就连幽默都是空虚的。 在最初被束缚的几天里,父祖们天真地轻信他能够喜欢上虔诚的教堂信仰,他便开始将自己的注意力投入其中;从那时起,这些额外的神秘方法似乎有些规避生活的希望。他只有在近处时,才会留意到匮乏的幻想和美丽、陈腐和单调的平凡、看似聪慧的肃穆以及有关真理的荒谬主张,在那些声称真理的人之中,绝大多数都厌烦地、无法抵抗地奉行着那套理论;或是充分感知到窘迫,虽然本来是要追求活泼生机的,就好像是面对未知事物时滋生的恐惧与猜疑。卡特实在厌倦了看着人们每当神话与他们追求真理的进程背道而驰时,就试图将那些古老的神话与这世间的现实分离开;然而他们的认真劲实在是用错了地方,这抹杀掉了他与古老教条之间的纽带,而这些让他们满足的古老教条会在其虚无幻想的真实伪装下,提供响亮的仪式和情感的宣泄途径。 但当他开始仔细端详那些抵触古老神话的人时,却发现他们要比那些信从神话故事的人更加丑陋恶劣。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美是寓于和谐之中的,而且在茫然的宇宙中,生活的可爱之处更是没有标准可言的;它只会与梦境和以往的感受保持和谐,而且在余下的霍乱之外,盲目地塑造了我们生活的小范围。他们根本不知道善恶美丑都只是观赏产物,而其仅有的价值就是与联系着引发我们父祖思考和感知的际遇,以及所有种族和文化细微的区别。反之,他们或者是全盘否定这些事情,或者将其转嫁成原始的、模糊的天性,而这种天性则与野兽和农夫的天性如出一辙;所以他们就这样在痛苦、丑恶和失衡中苟延残喘,还能满怀着荒唐的骄傲——认为自己终于能够避开那些呈病态的东西,而事实上仍旧约束着他们的东西才是最为病态的。他们对神明的恐惧是错误的,对其所表现出的虔诚也是盲目的,竟还以此换来了那些肆意放纵的行为和社会的混乱。 卡特并未深刻体验这些所谓的现代自由;因为他们的廉价和肮脏让一个只钟情于美好事物的灵魂深感厌恶;而他抵触那些站不住脚的逻辑的理由,正是因为它们的捍卫者试图用这种逻辑来掩盖他们从其抛弃的幻想中剥夺来的神圣性。他看见他们中的大多数,和那些他们所嫌恶抛弃的神职者一样——都逃脱不了一种错觉——生活只有远离人们所梦到的东西才有意义;除去那些美丽的,他们也同样摆脱不了道德和义务的肤浅观念,尽管所有人都根据他们的科学发现叫嚣着它是无意识的、也客观地没有道德性的,都毫无作用。他们已经曲解且盲从了那些有关正义、自由和协调性先入为主的错误观念,因而抛弃了那些古老的传说、古老的生活方式与古老的信仰;也从不会停下来思考那古老的传说和生活方式,那些可是他们现在的思想和判断的唯一缔造者;在这毫无意义的宇宙中,并没有确定的目标或是牢靠的参照点,而那也是唯一的指引和标准。失去了这些人为的设定背景,他们的生活也就逐渐迷失了方向、失去了激动人心的乐趣;直到最后,他们努力地让自己忙于事物从而消除烦忧,并且佯装过得充实、热闹且激励人心,他们会肆无忌惮地炫耀以及享受身体的愉悦。久而久之,这些都会变得乏味、令人沮丧或者是由于心生厌恶而令人恶心,因而都变得爱挖苦又充满怨恨,并开始责难于社会秩序。他们从不会意识到自己那些毫无理性的根基就和其先祖的神明一样起伏不定、充满矛盾——此刻的满足感随时会变成下一刻的烦恼之源。永恒的美只会出现在梦中,然而当人们崇拜真实的时候,抛弃了童年和天真的秘密,与之一同被这世界所遗弃的还有安宁和这慰藉之物。 在这满是空虚与不安的混乱中,卡特试图像个适合这社会生存的人——有着敏锐的思想以及优良的血统。到了可笑的年龄,他的梦也逐渐衰退枯萎了,他不再相信任何事,但和谐之爱仍旧使他不自觉得靠近他的同类和生活场所。他麻木地走过城市中的人群,深深地叹了口气,因为眼前的景象似乎都不是真实的;金灿灿的阳光将每一束光亮都投在了高高的屋顶上,夜晚最初亮起的灯光下,看向围着栏杆的宫殿的每一眼如今都会让他想起曾知道的梦境,同时也会令他怀念那里非尘世间的领域,而如今他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寻到。旅行简直就是个笑话;尽管他参加了(法国军队中)外国军团,就算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也没有惊扰他丝毫。有一段时间,他找到了朋友,但很快就厌倦了他们肤浅的情感以及千篇一律而又粗俗的幻想。他所有的亲戚都开始疏离他,并和他断了联系,他竟为此感到了一丝欣慰,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理解他的精神生活。也就是说,除了他那早已去世了的祖父和叔祖父克里斯托弗,再也没人能够明白。 之后他又开始写书,他中止了写作还是在他第一次失去梦境时。但此时,这里也不再有乐事与成就;因为他还一直挂念着尘世的喧嚣,也不能像往昔那般记起那些美好的事物。讽刺性的幽默将他在梦中竖立起的暮光中的尖顶摧毁了,而世俗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摧毁了他幻想花园中所有精致美好的花朵。世俗伪装的怜悯之情造成了他个性的感伤;而具有重要现实意义的神话、有意义的人类活动和情感都将他高尚美好的幻想贬损成模糊的寓言和廉价的社会讽刺。他新作的小说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因为他现在知道取悦那些空虚的人群需要的是怎样的空洞,他后来将它们都烧毁了,并停止了写作。那都是些行文优美的小说,他在其中优雅地嘲笑了那些概述的梦境;但他发现人们的老于世故已经将生活中的乐趣都消磨干净了。 在此之后,他开始审慎思量自己的幻想,并开始涉猎怪诞、异乎寻常的观念,将其作为陈腐社会的一种治愈良药。但是没过多久,大部分观念就开始显露它们的贫瘠和荒芜;他也知道受欢迎的神秘学教条就和那些科学一样枯燥无味、僵硬死板,然而甚至没有救赎他们的、任何关于真理的辩解。粗俗愚蠢、虚假以及混乱的思绪,这些都不是梦;也不可能从庸俗的生活中提升至一个心智更成熟的水平。所以卡特买了各种奇闻怪志的书籍,想要了解更加高深、了不起的、博闻强识之人所拥有的想法;他钻研鲜有人涉足的意识领域的奥秘,同时学习生命、传说以及无从追忆的古老内容的神秘所在,以至于这些事情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困扰着他。今后,他决定以更高的水准生活,随即装修了在波士顿的家以符合自己改变的心境;每个房间的色彩都搭配合适,书籍和摆设都陈列妥当,甚至配有适宜感官的光亮、热度、声音、品味及味道。 他曾听说在南方有个男人,他在一些陈旧的书籍和经由印度及阿拉伯走私来的泥板文献上阅读些亵渎神明的东西,因而人们都对他避之不及且极其恐惧。卡特随后便去拜访了这个人,与他共同生活、共享研究长达七年;直到一天午夜时分,在不知名的古老墓地中,恐怖突然向他们袭来,结果他们二人中只有他一人活着回来了。随后,他便返回了阿卡姆——位于新英格兰,他的父祖们曾生活在这里、一个萦绕着女巫的古老小镇;夜晚时分,他体会到了在这一片古老柳树与摇摇欲坠的复斜屋顶之间的感受,这令他将一位头脑疯狂的祖先留下的日记——其中几页永远的密封上了。但这些恐惧仅仅是将他拉向了现实的边缘,也并不是他年轻时所知道的那个真正的梦想国度;因而在他五十岁的时候,对这个世界里的任何宁静与满足深感绝望,这世界变得太忙碌而忽略了美;太狡黠而忽略了梦。 最后,他深知真实事物的空虚与无益,卡特选择用隐居的生活方式度日,回想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年轻时拥有的梦境。他觉得如此这般费尽心力地活着真是愚蠢,就从南美洲的一位友人那里要来了一种古怪的液体,想以此免遭痛苦地得到解脱。然而,惰性和习性使然,他决定推迟这一想法;他又犹豫不绝地逗留在那些过去的回忆中,从墙上取下怪异的挂饰,然后将房子重新整修成童年时的样子——紫色的窗玻璃片、维多利亚时期的家具,以及所有的一切。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为自己当时的迟疑徘徊感到欣慰,因为他年轻时的记忆以及与尘世的隔绝,竟使得庸俗的生活和精于诡辩之事变得遥远且虚幻;这种感觉十分强烈,以至于一点魔法和遗失了的梦境又回到了夜晚的睡眠中。这些年来,那些睡梦就和所有人知道的一样,尽是些日常生活扭曲的映像,但如今又充满了一些摇曳着的怪异和疯狂的东西;某种略微恐怖的、内在的东西——梦境极清晰地呈现着他昔日的童年时光,让他想起了早已遗忘却十分重要的内容。他经常从在睡梦中醒来,呼喊着他的母亲与祖父,但他们都已经死了二十五年之久了。 有一天晚上,他的祖父向他提及了一把钥匙;那位老学者头发灰白,梦境中的样子与在世时一般栩栩如生,认真地细细讲述着他们的家族血统以及那些心思细腻、敏感之人常有的奇怪梦境。他谈及了一位眼睛明亮的十字军——撒拉逊人俘虏了他,就这样他从那里知道了许多疯狂的秘密;也谈到了伊丽莎白女王时期,第一任伦道夫·卡特爵士,他那时研究过些魔法。他也说到了埃德蒙·卡特——他在塞勒姆巫师事件中逃脱了被绞死的下场,并且将一把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重要的银钥匙放在了一个古董盒子里。卡特还在睡着的时候,这位和蔼的来访者告诉了他该去哪儿寻得这把钥匙;那个古老的、雕刻着纹饰的橡木盒子,已经有两个世纪没人打开过那怪诞的盖子了。 卡特最终在一个满是灰尘、黑暗的宽阔阁楼里找到了那个盒子——它在一个高柜子的抽屉后面已经被遗忘了许久。那盒子约有一英尺见方,上面哥特式的纹饰是如此的可怕,他也因而明白为什么自埃德蒙·卡特之后便再没人敢打开它了。卡特摇晃盒子也没有听见任何声响,但却很神秘地有一股不知是什么香味。那里面有钥匙的事儿还纯属是个模糊的传说,就连伦道夫·卡特的父亲都不知道存在着这样一个盒子。它由生锈的铁包裹着,也没什么方法可以打开那个结实的锁。卡特依稀明白了他会在那里面找到某种钥匙通向梦境遗失的门,但祖父并没有告知他该在哪里以及如何使用它。 一个老仆人硬生生地用蛮力打开了那个带有纹饰的盖子,他也摇晃了那个盒子试图猜出里面有着什么东西,当他这样做的时候,黑色木头上面的恐怖面孔仿佛在斜睨着他,并让他感到了一种想不起来的熟悉感。在盒子里面褪色了的羊皮卷里面裹着一把巨大的,却失去了光泽的银色钥匙——上面刻着神秘的阿拉伯式图案;但却没有任何清晰可辨认的阐释。那是个大部头的羊皮卷,上面写着些不知道是何种语言的怪异象形文字。卡特认出那文字他曾在某个纸莎草纸卷轴上见过,还是属于南部那位恐怖学者的,虽然他那晚在无名的墓园中消失了。每当那个男人读到这份卷轴的时候都会为之战栗,现在轮到卡特了。 但他还是擦拭了那把钥匙,晚上就将其放在散发着香味的古老橡木盒子里,搁置在自己的身边。与此同时,他的梦境变得更加生动,尽管没有向他展示任何过去曾出现的奇异城市和难以置信的美妙花园,却也呈现着一种明确的特征,其效果是绝不会错的。这些梦境都在令他回忆那过去的岁月,而且父祖们融合的意愿都在将他拉向某种隐秘的先祖源头。之后,他知道自己必须深入过去并与那些古老的东西相融合,日复一日,他想到了去往北面的群山——那里有闹鬼的阿卡姆、奔腾的米斯卡塔尼克以及乡村中族人们曾置办下的房产。 在火光暗沉的秋天,卡特开始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前行,沿途经过此起彼伏的山路曼妙的路径以及石墙围成的牧场,路过远处的溪谷和斜坡上的林地,路过弯曲的小路和半隐半现的农场以及米斯卡塔尼克那水晶般蜿蜒的小路,简朴的木质或石质小桥随处可见。在一个拐弯处,他看见一片巨大的榆树林,而他的一位先祖就曾在一百五十年前怪异地消失在了那里面;此时,好像有阵风故意地穿过林中一般,卡特竟不禁为之战栗。之后他还看见了老女巫古蒂·福勒摇摇欲坠的农场——令人厌恶的小窗户而且背面屋顶的斜坡几乎要触碰到地面了。途径此处的时候,他加快车速匆匆驶过,一直到了山顶才放慢速度;他的母亲与其出生前的父祖们都曾在那里,那座白色的老房子依旧挺立在山顶,越过公路骄傲地俯视着岩质斜坡和翠绿峡谷那令人窒息的秀丽全景;还有那远处在地平线上金斯波特镇的尖塔以及最遥远的背景中模糊地古老的、满载着梦境的海洋。 之后车行驶到了一个陡峭的斜坡,而那里就是老卡特已经四十多年未曾见过的住所。当他到达山脚下时,下午已经快过去了;驶至半山坡的一个拐弯处时,便停下来仔细地看着西落的太阳倾出魔法,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壮丽地笼罩了整个乡村。他近期梦境的所有古怪和期望似乎都在此刻出现在了这寂静的、非尘世的景色中;随即他又想到了其他星球那难以知晓的孤寂与荒凉,因为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天鹅绒般的草地上空无一人,依旧在残垣断壁之间层层叠起地闪耀着光亮;仙境般的树林衬托着远处绚烂群山的轮廓显得分外秀美;而树木繁密的幽深峡谷渐渐延伸至潮湿山谷的暗影之中;在那山谷之中,河流浅浅地吟唱着、汩汩作响地流经那树木扭曲隆起的根茎。 总有些东西让他觉得汽车并不适合出现在他所寻找的那个领域,所以就把车留在了森林边上,并将那把重要的钥匙揣进衣服口袋,径直走上了山。他现在完全位于树林的深处,但他知道那房子是在山的更高处,而且那小山丘除了北面的树木,其余的都被清除了。自从他的叔父克里斯托弗三十年前去世,又由于他的忽视,那地方就一直空着没人照料,因而他很想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小时候,他长期来此处玩乐并极喜爱此地,还在果园外的树林中发现了许多怪异的惊奇之事。 黑夜临近,他周边愈加黑暗。树林在右侧留了一道间隙,这样他就能告别几里格之外暮色中的草地并再看一眼金斯波特镇中心山上的老公理会的教堂尖顶——今天落日洒下的最后一抹红晕将塔尖染成了粉色,小圆窗户上的玻璃闪烁着反射的光芒。随后,他又一次陷入了深邃的暗影之中,他突然想到瞥见那教堂尖顶的事一定是来自他童年的记忆,因为那白色的老教堂早就被拆毁以腾出空间建造公理会医院了。他曾经饶有兴趣地从报纸上读到过,山下面的岩石中出现的怪异洞穴和通道。 他还在疑惑的时候,传来了一阵尖叫声,他又一次惊讶于相隔多年,竟还能如此熟悉这声音。那是老本杰加·科里——曾是他叔父克里斯托弗家的雇佣,在很久前卡特小时候来玩时,他就已经很年老了。算起来至今,他应该有一百多岁了,但那尖锐的声音不可能是别人。虽然他一个字都没听清,但那说话的腔调一直萦绕在卡特脑海,万万不会错的。他心想着,那“老本尼”竟还活着! “伦迪先生!伦迪先生!你在哪里?你要直接把你玛莎姑姑给吓死吗?她就没告诉你下午的时候应该在房子周围,天黑之后一定要回家吗?伦迪!伦……迪!……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淘气的孩子,跑出树林那么远;这么晚还在树林里那个‘蛇窝’的附近!……嘿,你,伦……迪!” 伦道夫·卡特在一片漆黑中停了下来,用手揉搓着自己的眼睛。他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他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偏离他要去的地方太远了,现在也无毫无疑问地迟到了。他那时没有注意金斯波特镇塔尖上的时间,虽然能够利用便携望远镜轻松地看到;但他知道此番的迟到十分蹊跷,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他不确定自己是否随身带了那个小望远镜,就把手伸进了上衣口袋一探究竟。结果根本就没有找到,但却发现了那把大钥匙——他之前在其他什么地方的一个盒子里寻来的。克里斯叔叔曾告诉了他一些怪异的事情——关于装在未启封的盒子里有一把钥匙的事情,而玛莎姑姑却突然打断了,说这种东西不应该告诉一个孩子,他脑子里面早已经装满了奇怪的幻想。他试着回忆自己在哪里找到的这把钥匙,但一些事情似乎极为混乱。他猜测应该是在波士顿家中的阁楼里,并依稀记得自己曾用了半周的津贴贿赂帕克斯,让他帮忙打开那装有钥匙的盒盖子并对此保密;但当他记起此事时,帕克斯的面孔竟变得极其怪异,就好像累积多年的皱纹突然出现在了那个精神饱满的小伦敦佬脸上了。 “伦……迪!伦……迪!嘿!嘿!伦迪!” 在漆黑的拐弯处,老本杰加手提摇晃着的灯出现了,随即又沉默了下来,并对眼前来者的模样深感困惑。 “该死的,小子,你在这儿呢!你就没听到什么声音吗,怎么都不回应一句?我已经这样喊了有半小时,你一定早就听到了!你知不知道玛莎姑姑因为你这么晚还没回家已经坐立不安?你就等着你克里斯叔叔回来时,我好好向他告上一状吧!你应该知道这个时间可不该在这片树林中晃悠!就像我祖父告诉我的,这外面的东西可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来吧,伦迪先生,要不汉娜过会儿就不再准备晚饭了!” 所以伦道夫·卡特沿路向上面走去,令人惊奇的星星透过秋天树木高大的枝条依旧闪烁着光亮。远处拐角那里,昏黄的灯光透过小菱格的窗户照了出来,而狗一直在叫个不停;昴星团的光芒透过开阔的小山丘不停地闪耀着,而巨大的复式斜顶房屋衬着黯黑的西面孤寂地矗立在山顶。玛莎姑姑就站在门前,而此时本杰加将卡特推进了屋里,姑姑也就没太斥责他这个闲荡者。她知道克里斯叔叔相当期盼着能发生这种彰显他具有卡特家族血统的事情。伦道夫没有拿出那把钥匙,而是一言不发地吃了晚饭,只是在该睡觉的时候表现出了一些抗拒。他有时候醒着时会梦得更加清晰,而且他想使用那把钥匙做些什么。 第二天,伦道夫早早地就起来了,克里斯叔叔抓住了他并强迫他坐在椅子上吃了早饭,不然的话,他就跑去那片茂密的树林了。他不耐烦地环顾着这个屋顶缓缓倾斜着的房间——铺着的碎呢地毯以及露出来的房梁和角柱,在看到果园中树木的枝干有的已经碰上了后面的窗玻璃时,露出了唯一的笑容。那些树木和群山好像与他很亲密,为他形成了一道通往超越时间的国度的大门,而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国度。 随后,没人管着他时,他摸索着衣服口袋里的那把钥匙;确信它还在那里后,就偷偷地溜过果园去向了远处的高地,他这次顺着茂密的树林爬向了更高的地方,甚至高出了寸木不生的小山丘。森林的地表长满了苔藓,怪异得让人难以理解;昏暗的光线下,布满地衣的巨型岩石形态各异地矗立在地表之上,就像是那些圣林里隆起的、扭曲的树干之间竖起的德鲁伊独石柱。在他继续向上前行时,伦道夫跨过了一条湍急的溪流——不远处流动着的瀑布所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正在向隐匿着的农牧神、伊吉潘和德律阿德斯(森林女神)吟唱着神秘的咒语。 随后,他来到了森林斜坡上一个怪异的洞穴中,村里的居民都忌惮那蛇窝,唯恐避之不及,而且那地方已经距本杰加警告他的安全范围很远了。洞穴里面很深,这深度已经超乎了所有人的猜测,结果却是在伦道夫意料之中的;因为他曾发现最里面的黯黑角落中有个裂缝,那裂口通向了外面一个更高处的岩洞——那是个阴森恐怖、恶灵萦绕的地方,花岗岩的墙体使人的意识好像受到引诱而产生了奇妙的错觉。这一次,他继续慢慢地朝里面蠕动,并用在家里客厅的火柴存放盒中顺手偷来的火柴照亮了前行的路,最后迫切地爬过了仅剩的一个洞穴缝隙,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迫切感。他也说不来为何自己会如此自信地靠近这远处的石墙,又或者为何自己会本能地拿出那把大钥匙,但他确实已经这样做了。等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地回到家中时,并没有为自己的晚归而找什么借口,也丝毫没有留意因为错过午餐和晚餐而招来的责备。 现在,伦道夫·卡特所有的远亲都认为在他十岁那年,不知是什么事情增强了他的想象力。他的堂兄,芝加哥的欧内斯特·B.阿斯平沃尔律师比卡特整整大十岁;他还清楚地记得1883年秋天过后,那孩子身上所发生的改变。伦道夫那时能够看到极少数人能够看见的虚幻场景,而更奇怪的则是他对一些世俗之物所表现出的品行。总之,他似乎是习得了一种奇特的预言天赋;并对一些在那时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情反应过激,但后来那些异常的想象确实得到了佐证。在之后的几十年里,随着历史书里接连出现的新发明、新名词以及新事件,人们总会时不时地惊讶于卡特那些年漫不经心说出的词语竟千真万确地与遥远的未来相关联。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些词语的含义,也不知道为何某种东西就会让他产生某种情感;但想象着一定是某种记不起来的梦应受归咎。早在1897年,一些旅行者提到法国的贝卢瓦昂桑泰尔小镇时,他突然面色苍白,而且朋友们也想起来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在外籍兵团中参加战争几乎受到了致命伤。 因为卡特最近的失踪,亲戚们最近都在谈论此事。他的小老头仆人帕克斯——在他行为异常的那几年一直心平气和地默默承受着,他最后见到卡特是在一天早上,当时他驱车带着那把最近发现的钥匙独自离开了。是帕克斯帮他从那古董盒子里取出的钥匙,盒子上怪诞的刻画图案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怪异特性,实在让他感觉不可思议。卡特离开时,他说是要去阿卡姆附近拜访他古老先祖的故土。 在榆树林的半山腰上,去往老卡特房屋遗址的途中,人们发现了他的车完好无损地停放在路边;镇上的人们无意间发现了车上的木头盒子——上面不仅刻画着图案,还在散发着芳香的味道;而那盒子上的图案却着实吓坏了这些人。盒子里面只有一张诡谲的羊皮纸,而那上面的文字,就连语言学家和古文字学者都无法辨别或解释含义。雨水的冲刷已经抹去了任何可疑的足迹,但波士顿的探员称在卡特住所倒塌的房梁中发现了那里曾经被人扰乱过的证据。他们断言确实是有人近期在那片废墟中找寻过什么东西。人们在远处小山坡上的森林岩石中发现了一块普通的白色手帕,但也无从确定那就是属于卡特的。 伦道夫·卡特的继承人之间进行了一场关于财产分配的谈话,但我相信他还没有死,我会坚决反对这一行径的。时间和空间以及幻境和现实之间一直交叉缠绕,只有一个幻想家才会洞察其中的奥妙;据我了解卡特,我认为他只是找到了穿梭于这些迷宫之间的方法。我也无从知晓他是否还会回来。他想要寻回自己遗失的梦境,并且迫切地向往童年的时光。然后,他就找到了钥匙,不管怎样,我都相信他能够用那把钥匙获取奇妙的优势以达成心愿。 等见到他时,我真应该问问他,因为我期望我们能够在某一个过去曾一同出没的梦境中相遇。据传言在乌撒—斯凯河的另一边,一位新的君王坐在了埃莱克—瓦达的猫眼石王座上开始了他的统治;那城镇上满是角楼,就位于空中的玻璃栈道上,它就在那儿俯视着暮光中的海洋;而在那海洋中,长着胡须和鱼鳍的格罗林建造了他们自己的迷宫,而我相信自己知道如何解释这一谣言。毫无疑问,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眼那把大钥匙,因为盒盖上那神秘的刻花纹饰可能正象征着关于盲目客观的宇宙所有的猜测和神秘。 (张琦 译) 雾中怪屋 The Strange High House in the Mist
这篇小说写于1926年11月9日,其中细腻优美的故事情节复兴了洛夫克拉夫特在1919年至1921年期间创作的邓萨尼式散文,但这篇故事则是描写了一个关于自我发现的敏感故事。主人公托马斯·奥尔尼在迷雾中的怪异房屋里丢了灵魂,但其身体的躯壳又重新返回了单调乏味的正常生活。金斯波特镇作为故事发生背景首次出现于《盛宴》。洛夫克拉夫特称“马格诺利亚的巨大悬崖峭壁”(马萨诸塞州沿岸)是故事发生背景的部分灵感来源。此篇文章于1931年10月发表于《诡丽幻谭》。
清晨时分,茫茫的雾霭从金斯波特镇远处的悬崖下、无垠的海面上徐徐升起。从深处升上来的软绵绵的白色雾霭——满载着梦境、潮湿草地上的秘密和海怪洞穴的奇幻一直上升到它兄弟般的云朵当中。随后,轻柔的夏季雨水滴落在诗人陡峭的屋顶上,而云朵也带来少许梦幻并将其洒落在人们的脑海中;那些诗人的生活中应有古老、怪异的秘密传说以及夜幕降临之际群星间互相讲述的美好奇异之事。在特里同的洞穴中、满是海藻的城市里海螺壳吹奏着从旧日支配者那里习来的粗狂曲调,而故事传说就在其中愈演愈烈;这时,漫天的大雾热切地带着传说升到空中,而这时候若是有人在岩石处望向大海,映入眼帘的就只有一片令人敬畏的白雾,好像那悬崖的边缘就是这世界的边界,好像海面上航标庄重的钟声在以太仙境上恣意地回响。 如今,古老的金斯波特镇北面,悬崖峭壁巍峨高耸、层层起伏,景象极为奇妙;那悬崖一直延伸至最北面,仿佛是风起云涌时直入云霄的灰色冰封画面。光秃的顶部凄凉地独自伸向了无尽的空间,就在那里,海岸线突然改变了方向,形成一片尖角区——伟大的米斯卡塔尼克河流穿越了阿卡姆地区奔涌着流向平原,与此同时,还夹携着森林中的传说和新英格兰山丘间稍有些离奇古怪的记忆。其他地方的渔民抬头就可以仰望到北极星,而金斯波特镇的渔民却只能仰望到那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晚上则通过它遮挡或露出大熊座、仙后座和天龙座的情况判断时间。群星之间,那巍峨的悬崖也同样是苍穹的一员,确实如此,每当雾霭遮住了群星和太阳时,它也会一同隐匿消失。渔民们很喜欢其中的一些悬崖,就像人们因一座悬崖那怪诞的横截面而称其是“父亲尼普顿”,又比如那座呈柱状阶梯的悬崖——人们将其定义为“堤道”;但人们却惧怕这座悬崖,因为它实在是距离天空太近了。葡萄牙船员们航行至此处,第一眼见到它时,便用手在自己身上画着十字以祈求上帝保佑;然而上了年纪的美国人却认为爬上这座悬崖是件比死亡更为恐怖的事,如果真能有人爬上去的话,那的确如此。然而,那座悬崖上却有栋古老的房子,夜晚时分,人们能够透过小窗户看到里面的灯光。 那座老房子一直就在那儿,而且据人们所说,住在那里的房主会在清晨同深海中升上来的迷雾对话;当悬崖的边缘成了世界的边界、海面上航标庄重的钟声在以太仙境上恣意地回响之时,他可能看到了海洋中某些奇异的东西。这些也都是谣传,因为那地势险恶的悬崖还从未有人上去过,而当地人甚至都不愿用望远镜去看上一眼。夏天来暂住的游客确实用双筒望远镜得意地仔细瞧了它,但却只看到了原始的、用木瓦覆盖的灰色尖屋顶、房檐几乎要与灰色的房屋底座挨上,以及黄昏时,屋檐下那些小窗户中所发出的暗黄灯光。这些夏季游客根本不相信会是同一个人在这座老房子里住了几百年,但他们的这种异说却无法动摇那些实实在在的金斯波特本地人。就连那个恐怖的老人——对着瓶子中摆动的铅锤说话、用数百年历史的西班牙金币购买杂货;在沃特街有间陈旧的小屋——院子里面摆放着许多石头雕像;也只能说悬崖上的那些东西在他祖父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是现在这般模样。而他所说的时间一定已经久远得难以想象了,那时这里还是英王陛下所统治的马萨诸塞湾省,而其总督很可能是布里奇、雪莱、伯纳尔或者伯纳德中的某一位。 之后的一个夏天,金斯波特镇来了一个名为托马斯·奥尔尼的哲学家,他在纳拉干西特湾附近的一所大学教授毫无趣味的课程。他是和发胖的妻子及嬉戏喧闹的孩子们一同过来的;这么多年来他实在厌倦了每天面对同样的事物、想着同样井井有条的想法。他在“父亲尼普顿”的王冠上看着雾霭升起、也试着沿“堤道”巨大的石阶走进那神秘的白色世界。每天早上他都会躺在悬崖上,眺望着远处神秘的以太仙境的世界尽头,倾听着幽灵般的钟声以及可能是海鸥所发出的狂放的喊叫声。随后,雾霭慢慢消散,大海上面充满了汽船的浓烟、孤寂地露出了原形,这时,他就会叹着气走回镇里——他喜欢在那儿走过往昔狭窄的小路,上山下山;也喜欢研究不牢固的、摇摇欲坠的山形墙以及古怪支柱所支撑着的门廊——它曾庇护了多少个世代身体强壮的渔民。他甚至还同那位从不喜欢陌生人的恐怖老人进行了交谈,甚至受邀进入了他那可怕的陈旧小屋——天花板构架很低,虫蛀的镶板在午夜后能够听到令人不安的自言自语声。 毫无疑问,奥尔尼必然会注意到空中那间从未有人到访过的、灰色瓦盖的房屋,它就矗立在北面险恶的悬崖——其高度可以与上升的浓雾和苍穹相提并论;它长久以来一直屹立在金斯波特上空,当地人常会在弯弯曲曲的街头巷尾悄声议论着它的神秘所在。那位可怕的老人喘息地讲着他父亲告诉他的故事——有一天夜晚,一道闪电从那所尖顶小屋的房子喷射而出,径直射向了高空中绵延的云层;奥纳奶奶的复斜屋顶的小房子坐落在船街上,而且房屋布满了苔藓和常春藤,她曾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讲述着其祖母间接听来的事情:东部浓雾中飞出的幻影直接冲进了那遥不可及的房屋仅有的一扇窄门;那房门靠近面向海洋的悬崖边,只有在海上的船只中才能瞥见。 奥尔尼渴望新奇怪异之事,又毫不畏惧当地人对那里的恐惧,也没有夏季游客普遍的懒惰。虽然一直接受着传统教育的耳濡目染,又或者正因如此,那种一成不变的单调生活才滋生了他对于未知事物的迷恋渴望;终于,他下定了可怕的决心——郑重起誓要避开北面陡峭的悬崖去探访那间屹立于空中异常而又古老的灰色小屋。他更为理智的自我意识则认为:居住在那房子里的人一定是从米斯卡塔尼克河口边沿着平缓的海岭自内陆而来;这样的说法看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他们可能知道金斯波特人不太喜欢他们的居住地,便在阿卡姆进行贸易往来;又或是由于金斯波特那边的悬崖过于陡峭,他们根本就走不下来。奥尔尼走了出去,沿着更为平缓的悬崖走向那趾高气扬地跃向云霄与空中之物结伴的巨崖,并且十分确信凭借人力根本不可能上下于南面悬垂的斜坡。东面和北面的崖壁高达几千英尺,都是从水面笔直竖立而起,因此,若想爬上这座悬崖就只能从朝向阿卡姆所在的内陆西侧前行。 八月的一天早上,奥尔尼出发去寻找道路以通向那难以接近的巅峰。他沿着一条宜人的小路向西北而行,途经胡珀家的池塘以及老旧的砖砌炸药库;而后走到了山脊上的牧草地,米斯卡塔尼克河就在下面汩汩流淌,还能俯视到相距几英里河流与草地之外的阿卡姆优美的景色,还有那乔治亚风格的白色尖顶教堂。他在这里找到了一条通往阿卡姆的林荫小路,但却根本没有他所期望的、能够通向海边的路。森林和田野堵住了河口处高高的河岸,根本就没有任何人类出没的迹象;就连石墙或者是离群的奶牛也根本毫无足迹可寻,只有苍劲的杂草、峻拔的大树以及交织杂错的荆棘——可能第一批着陆的印第安人看到的就是这片景象。他继续向东缓缓攀登,距离他左边的河口就越来越远,而距离海洋越来越近,与此同时,他发觉前行的路愈加难走;后来,他十分疑惑住在这讨厌的地方要如何能够接触外界,他们又是否常去阿卡姆买东西。 又走了一会儿,树木变得稀疏,在他右边身后很远的地方,他看到了金斯波特的山丘、老旧的屋顶以及教堂的尖顶。从这个高度望去,中心山已经变成了个侏儒,能够辨认得出的只有公理会医院旁的古老教堂墓地——有谣言称在那下面隐匿着些可怕的洞穴和地道。前面就是稀疏的草丛以及矮小的蓝莓灌丛,稍远的地方就是那座悬崖光秃秃的岩石以及那可怕的灰色小屋的尖房顶。现在,山脊变得十分狭窄,而奥尔尼因其独自在这穹顶之下而深感眩晕。他的南面是金斯波特上方可怕的绝壁,北面的峭壁径直地一落千丈、距离河口处将近一英里。刹那间,他的前方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足足有十英尺深,而他不得不躬下身子,四肢并用地爬下了倾斜的地表,随后谨慎细微地爬向对面崖体中的一条天然隘道。这就是那离奇房屋中的人们在天空和大地之间通行的道路! 等他从裂缝中爬出来时,晨雾已经聚集起来了,但他依旧清晰地看到了前方耸立着的、邪恶的房屋;其墙体如岩石般暗灰,尖顶醒目地矗立在奶白色的海水蒸气中。随后他意识到,房门不在朝向陆地的这面,这里只有几扇镶着铅格子的肮脏小天窗,还都是十七世纪时期的流行样式。他置身于云层与混沌之间,向下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视线所及之处就只有无垠空间内的一片苍白。他在这苍穹之中,茕茕孑立,与之相伴的只有这所诡异又令人不安的房屋;他随后侧身行走,绕到了房屋前面,却发现墙体与悬崖边缘是齐平的,因而由于那虚空的以太之境,根本就不会有人能进入那唯一的窄门;异常的恐惧感向他袭来,而其中的原因并不全是身在如此高悬之地。尤为怪异的是覆盖屋顶的木瓦被蠕虫啃噬得如此严重,却仍能保持完整;还有那几近瓦解的砖头却依旧构建着直立的烟囱。 雾气越来越浓,奥尔尼蹑手蹑脚地查看了北面、西面和南面的窗户,试图从中爬进去,却发现都被锁住了。对此,他竟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因为他越是看那所房子,就越是不想进入其中。随即响起一种声音令他吓呆了;那是门锁的咔哒声以及门闩被划开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就像是沉重的房门被小心翼翼地缓缓打开了。房门是在面向海洋的那边,奥尔尼根本就看不到,狭窄的门在弥漫着浓雾的天空中被打开了,面向着海平面上方数千英尺的虚无空间。 随后,房屋里响起了不慌不忙的、沉重的脚步声;奥尔尼听见窗户被打开了的声音,此时他正站在小屋的南面,而首先打开的则是北面的窗户,其次是拐角处的西面窗户。下一个就会轮到南侧这面窗户——就在他所站立着的、巨大而又低矮的屋檐下;不得不说,他一想到那所令人厌恶的房屋还有它面向着虚无的高空,就感觉异常不舒服。当屋里的人摸索着走到附近窗扉前时,他又蹑手蹑脚地向西面转过去,在已经打开了的窗户前紧紧地贴着墙面。很显然是房屋主人回来了;但他既不是从陆地方向而来,也没有乘坐任何可想象得出的气球或是飞艇。又响起了脚步声,奥尔尼沿着房屋的边缘向北面移动;但还没等他找到一个妥当之处,就听见了轻柔的声音,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下必须要面对这房屋的主人了。 伸出西侧窗外的是一张满脸大黑胡子的面孔、眼睛里闪耀着磷光——好像是看到了什么前所未见的景象而给他留下的印记。但其声音极其温柔,说话的方式还带着昔日的那种优雅,因而当老人伸出被晒得黝黑的手拉他越过窗台,进入构架较低的房间时,他并没有心生恐惧,房屋内墙体都是黑色的橡木板、还摆放着些雕刻了纹饰的都铎式家具。房屋主人穿着十分古老的服装,周围还缠绕着年代久远的大海传说和西班牙大帆船的梦境。他所讲述的诸多怪异之事,奥尔尼都记不起来了,甚至忘了他的名字;但却记着那房主为人怪异但很和善、充满了遥不可知的时间和空间的魔法。小屋子里昏暗的光亮似乎是绿色水光,奥尔尼注意到东面离得较远的窗户没有打开,而是用厚重模糊就像是旧瓶底似的玻璃将雾气笼罩的以太之境隔在了外面。 房主虽然长着胡子,但似乎很年轻,然而眼睛里却透露出不符合其年纪的古老神秘;从与他相关的古老惊奇的传说中看来,村民们的猜测一定是正确的——自从下方的平原之上有村庄、人们开始看着他沉默寡言地居住在上面以来,他都一直在同海面上升起的浓雾和天空中的云朵交流。一天就要过去了,奥尔尼还在倾听着昔日遥远领域的流传:狡猾的亵渎之物从海底的裂缝中逃出,而亚特兰蒂斯王是如何与之战斗;午夜瞥见由支柱支撑着、杂草丛生的波塞冬神庙,迷航的船只就知道自己偏离了航线。他还想起了泰坦时期,但他讲到诸神和旧日支配者诞生前的昏暗、混沌年代;以及在距离斯凯河很远的、乌撒附近乱石纵横的废墟中,哈提格—科拉山顶之上其他诸神翩翩起舞之事时,竟变得有些畏怯。 这时候,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是那扇钉着钉子的古老橡木门,门外则是白云弥漫的深渊。奥尔尼开始惊慌了,但房主示意他不要乱动,然后轻声地走到门前,从一个狭小的窥视孔向外望去。看来是他不喜欢看到的东西,因此用手捂住嘴,轻声轻气地绕着房间关上了所有的窗户,之后才坐在了客人旁边那把古老的高背椅上。奥尔尼随后看见一个怪异的黑色轮廓依次徘徊在每一个昏暗的、半透明的小方窗户前,这位访客在离开前,好奇地围着房子转了一圈;他很庆幸房主没有应声去开门。在那巨大的深渊之中有着一些怪异之物,而寻求梦境之人一定不要打搅或是遇见什么邪恶体。 随后,阴影开始聚集在一起;最开始少量阴影秘密地藏匿于桌下,然后显著的大块阴影出现在镶板围成的黑暗角落中。大胡子男人开始做神秘的祈祷手势,然后点燃了制作精良且怪异的黄铜烛台上的长蜡烛。与此同时,他频频地看向房门,就好像是在期待着谁的到来;终于,他焦灼的视线仿佛得到了回应,门外响起了一阵异乎寻常的敲门声——那声音一定是遵循了某种古老而又神秘的暗号。这一次,他甚至都没有窥视门孔,就直接转动巨大的橡木门闩、拔掉了沉重木门的栓子并将其面向着星辰与浓雾直接敞开。 接下来,随着一阵模糊的悦耳乐声,世间所有沉没的众大能者的梦境和回忆一并从深渊之中飘进了屋内。金色的火焰恣意地在其蓬乱的发丝间嬉戏玩耍,以至于奥尔尼向他们表示敬意的时候,不由得头晕目眩。来到此处的有:手拿三叉戟的尼普顿、变种的特里同和梦幻的海中女神们;海豚们的脊背上稳稳地背着一个巨大的扇形贝壳,在那里面的就是巨大深渊之主——最伟大的诺登斯,他头发灰白且形态庄重。特里同用海螺吹奏着怪异的乐曲,海中女神们敲击着黯黑海洋洞穴中未知的潜伏者的怪诞贝壳,发出了怪异、洪亮的声响。头发灰白的诺登斯伸出一只衰老干瘪的手,帮助奥尔尼和房屋主人进入了巨大的贝壳,随即,海螺壳和鸣锣发出了狂热又令人心生敬畏的喧闹声。这让人难以置信的行列摇晃着进入了无尽的以太之境中,他们所发出的喧闹声也被淹没在了雷电的回声中。 金斯波特镇的人们整晚都在看那巍峨的悬崖,由于风暴和浓雾的原因,人们只能瞥见一丁点的景象;接近午夜时分,那些透着窗玻璃亮着的昏暗微弱的灯光熄灭了,人们开始悄声地说着会有什么可怕之事或是灾难。奥尔尼的孩子们和肥胖的妻子此时正向浸礼会的那个温柔正派的神明祈祷,如果雨到早上还没停的话,希望这位游者能够借到伞和橡胶靴。黎明从雨雾缭绕的海平面上缓缓而至,航标上的钟声在白茫茫的以太之境庄严地响起。而正午时分,精灵的号角声在海洋上响起的时候,奥尔尼浑身没有半点雨水、步伐轻快地从悬崖上爬了下来,就这样回到了金斯波特,但他的眼睛好像一直在注视着远方。他想不起来自己在高空中的小屋里都梦到了些什么,而那位隐士的名字仍然不为人们所知,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如何爬下那座无人涉足的悬崖。他只将那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那位可怕的老人,而那老人此后就由长长的白色胡须遮挡着,嘟囔着些怪异的事情——他郑重宣称从那座悬崖上下来的人已经不完全是上崖的那个人了;而在那小屋灰色尖顶下的某处、抑或是在那难以置信能够抵达的、邪恶的茫茫白雾之中,一定还逗留着曾是托马斯·奥尔尼所遗失的灵魂。 从那以后,这位哲学家经年累月地过着枯燥无趣的生活,白发也日益增多;他工作勤勉、按时吃饭、准点睡觉,豪无埋怨地做着一个公民应做的事。他不再向往远处山丘的魔力,也不再为海洋底部绿色暗礁般的秘密而叹息。日复一日的生活没有再令他心生悲伤,循规蹈矩的思想已经占据了他的想象。他善良的妻子愈加发胖,孩子们也越来越大、愈加平淡,也更加有帮助,在有需要的场合,奥尔尼都会得体地露出骄傲的微笑。他的眼神中不再有不安的目光,只有在晚上,以往的梦境萦绕在脑海中时,他才会听到庄严的钟声或是精灵的号角。他再也没有去金斯波特看过,因为他的家人不喜欢那间怪异古老的房子,还抱怨那里的排水太差劲了。他们如今在布里斯托高地有一处整洁的平房,那里没有巍峨耸立的悬崖峭壁,而且邻居们也都是现代的城市人。 但在金斯波特,怪异的传说广为人知,就连那位可怕的老人也承认他的祖父并没有讲过这样的故事。如今,每当狂风从北面而来,刮过矗立在苍穹中的那所房屋,就会打破以往金斯波特海边村民的灾难——那座房屋恐怖不祥的沉默。老村民们说听到那屋里传出了悦耳的声音和歌声,还有超越世间、充满愉快的笑声;还说到了晚上,那低矮的小窗户会透出比以往更加明亮的灯光;猛烈的极光更加频繁地出现在悬崖顶端,在北方的天空中如冰雪世界一般闪耀着蓝色的光亮;而在强烈光芒的衬托下,那悬崖和小屋在夜幕中呈现出梦幻般的景象。晨曦的雾霭要比以往更为浓厚,而水手们也不确信那海中沉闷的响声是否来自那庄重的航标。 最糟糕的是,在金斯波特的年轻人心中,原有的恐惧开始逐渐瓦解,他们更倾向在夜晚聆听北风带来的遥远而又微弱的声音。他们担保说,那座悬崖顶上的房屋里一定没有任何伤害或痛苦;因为随北风而来的声音都是些欢快的节拍,与之相伴的还有笑声与音乐。他们不知道那些海洋升起的浓雾将怎样的传说带去了最北面萦绕着幽灵的那座崖顶,但他们渴望寻得些许线索——云层最浓密时,到底是什么东西敲开了崖顶那座房门。德高望重的老人们唯恐这些年轻人会在某一天,陆陆续续地去往空中那难以到达的顶峰一探究竟,并知道隐匿于贴着木瓦的尖顶之下几百年的秘密——那是岩石、星辰以及金斯波特古老恐惧的一部分。他们确信这些喜好冒险的年轻人一定会回来,但认为他们眼中的光芒会消散殆尽、意志会从心中消失。他们也不希望古雅的金斯波特与其上坡的小路和古老的山形墙一起随着岁月流逝而垮塌下去;然而在那个未知而恐怖的崖顶小屋中,自海底而来的雾气以及雾之梦境在上升至空中的途中,经停此处稍作歇息,但越来越多的笑声使得那合唱变得愈加震撼、奔狂。 老人们不希望年轻人的灵魂离开老金斯波特宜人的炉边以及复式斜顶的小酒馆;也不希望那座岩石高地上的笑声和歌声更加响亮。就像到来的声音从海洋和北面崖顶新出现的灯光那儿带来了新的雾气,因而他们认为其他声音也会带来更多的雾气和光亮;他们还担心旧日诸神(他们只会悄悄地说到它们的存在,以防被公理会的教长听到)会从深渊之中腾空而起,又或是未知的卡达斯会从寒冷荒芜之境袭来,将那悬崖上的邪恶之地据为己有,但那地方距离平缓的小山丘和峡谷,以及静谧而又淳朴的渔民太近了。他们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对于他们这样平凡的人来说,并不欢迎那些非人世间的东西;此外,那位可怕的老人经常想起奥尔尼说过——那位独居者所惧怕的敲门声,以及他透过怪异的、半透明的铅格小玻璃窗看到的黑色轮廓——当时它正向屋里好奇地窥视。 然而,所有的这些事情,可能就只有旧日支配者能够裁决;与此同时,晨雾依然会上升至那座孤寂、高耸而又陡峭的崖顶,缠绕在那所古老的房屋周围;没人能看到那间尖顶、低房檐的灰色房屋,但每当夜晚来临之际,那里依然会亮起神秘的灯光,北风也会诉说着那里怪异的狂欢。雪白而又飘渺的雾气从海洋深处涌向它的云层兄弟那里,满载着潮湿草地的秘密和海怪洞穴中不可名状的传说。特里同岩穴中的故事传说琼堆玉砌,满是海藻的城市里海螺壳吹奏着从旧日支配者那里习来的粗狂曲调;这时,满载着传说的雾气迫切地上升至高空;而金斯波特则不安地依偎在较为平缓低矮的崖体上,那座令人心生敬畏、仿佛瞭望塔上的哨兵一般的岩石就在它上方悬挂着;而这时候若是有人望向大海,映入眼帘的就只有神秘莫测的茫茫白雾,就好像悬崖的边缘就是这世界的边界,好像海面上航标庄重的钟声正在以太仙境上恣意地回响。 (张琦 译) 梦寻秘境卡达斯 The Dream-Quest of Unknown Kadath
这部较短的长篇小说开始写于1926年秋季,完成于1927年1月22日。洛夫克拉夫特对该文的写作进程有清晰的规划,因为写《梦寻秘境卡达斯》的同时,他还写了《银钥匙》一文。这是洛夫克拉夫特最后一次探究邓萨尼主义,但这一次他针对邓萨尼反其道而行之,表明了伦道夫·卡特寻求的“日落之城”并不存在于幻梦境,而是存于他位于波士顿的真实生活中。洛夫克拉夫特自我感觉这部作品仅是习作,没有发表的打算;1943年,该文被发表于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选集《翻越睡梦之墙》中。
伦道夫·卡特梦见过那座壮丽绝伦的城市三次,而三次都只是站在城外高高的台地上,就突然醒了过来。那座城在阳光底下闪烁着优美的金光;墙壁、庙宇、廊柱、拱桥均由纹理鲜明的大理石建成;宽阔的广场与芬芳的花园中遍布以白银为池、洒出五光十色水柱的喷泉;宽广的街道两旁排列着雅致的树木、花团锦簇的瓮缸、闪闪发亮的象牙雕像;城北的陡坡上坐落着一层层的红色屋顶和老式的尖顶山墙,其间交织着青草点缀的鹅卵石小径。那座城是诸神的狂欢之地:超凡脱俗的喇叭声在此炫耀般地奏鸣,不朽的铙钹声在此喧闹地击打碰撞。神秘感笼罩着它,就像云雾笼罩着从未有人踏足的圣山。卡特站在装有栏杆的护墙后,几乎无法呼吸,一股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为几乎消失殆尽的回忆而生的伤心与挂念,为失去之物而生的痛苦,还有一阵令人发疯的冲动——他必须重新找到某个美好而具有重大意义的地方。 他知道,那座城对他而言一定有非比寻常的意义,尽管他也说不清自己曾在哪个轮回、哪具躯体中认识了它,抑或当时是在做梦还是清醒。它隐约唤起了一段遥远的、已遭遗忘的早年记忆,那些神秘的日子里充满了奇迹与喜悦,无论黄昏还是薄暮,都回响着热烈的笛音与歌声,如先知预言般指示着前方,开启通往更加壮丽的奇景的仙境之门。可每一夜,当他站在高高的大理石台地上,身处奇异的花缸与雕栏之间,俯瞰那座城静默的日落美景,体会它那不似尘寰的氛围时,都能感受到专横的梦境诸神施加于他的束缚。因为他无法离开那片高地,即便眼前就有无穷无尽的宽阔阶梯,通往那些透着古老魅力、仿佛在诱人前往的四通八达的街道,他也无法迈步下去。 第三次,他仍是来不及走下阶梯、前去游赏那片寂静的日落之城就已醒来。这时,他向隐而不现的梦境诸神做了一次漫长又殷切的祷告——在无人踏足的冰冷荒漠之中,他们变幻莫测地凌驾于秘境卡达斯的云层之上。可梦境诸神既未答复,也没有放松束缚的迹象。他又在梦中向诸神祈祷,通过蓄胡须的祭司纳什特与卡曼—塔进行献祭——二位祭司的洞窟神庙饰有火焰状的廊柱,就位于通往清醒世界大门的不远处——但仍未获得任何祥瑞之兆。然而,他的祈祷似乎收到了相反的效果,因为在初次祷告之后,他就彻底梦不见那片壮丽的城市了,仿佛过去三次得以窥见它,也只是偶发的意外,出于神灵的疏忽,实则违背了诸神的安排或意愿。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无论是在落日余晖下闪闪发亮的街道,还是于古老的铺瓦屋顶之间若隐若现的山间小径,都令卡特无比渴望,备受折磨。不管是梦是醒,这些画面都挥之不去,于是他最终下定决心,将开启一段从未有人尝试过的大胆求索之旅,勇闯黑暗的冰冷荒漠——云封雾锁的秘境卡达斯就坐落在那里,空中悬挂着人类未曾想象过的群星,山上藏匿着秘密以及诸神那夜色笼罩的缟玛瑙城堡。 在浅眠之中,他走下了通往火焰洞窟的七十级阶梯,把这个计划告诉了蓄胡须的祭司纳什特与卡曼—塔。二位祭司摇晃着戴了红白双冠的脑袋,发誓说这么做只会害死他的灵魂。他们指出,诸神已经彰显了它们的意志,继续纠缠实属不妥。他们还提醒道,不仅从未有人去过神秘的卡达斯,就连它在哪个空间也没人猜测过;它究竟位于我们星球周围的幻梦境,还是某个环绕在南鱼座α星或毕宿五星周围的幻梦境,无人知晓。倘若它在地球的幻梦境中,尚有到达的可能;但是,自太初以来,仅有三个纯粹的人类灵魂曾经穿越黑暗且充满诅咒的深渊,去往其他星球的梦境然后返回,且三人中有两人都发了疯。那样的旅程沿途尽是不计其数的危险,而且,在有序的宇宙之外,连梦都无法抵达的地方还有最为可怖的危险造物以不可言说的方式呓呓乱语着。这个没有固定形体的终极祸害就在混沌的最深处,一切无限的中心,一边咒骂一边翻滚沸腾——它就是无边无际的“魔神之首”阿撒托斯,其名无人敢提及。在超出时空之外、凡人难以想象的无光之所,在令人发疯的邪恶鼓声与尖细单调的受诅咒的笛声中,它饥饿地啃噬着;伴随这股可憎的鼓笛声,还有巨大的至高神们——盲目、喑哑、蒙昧、愚痴的外神——以缓慢、笨拙、荒唐的步伐舞动着,它们的灵魂与信使即是“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 祭司纳什特与卡曼—塔对卡特谆谆劝告,可为了再次见到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回想起它的一切,走进它,卡特仍然决心前往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寻找诸神,不论它在何方。他知道,这趟旅程必将诡谲而漫长,诸神也会横加阻挠;但他在幻梦境待得够久,积累了许多颇有用处的经验与手段,总能帮到自己。于是,告别时他请求祭司们给予他祝福,然后便一边精心规划着路线,一边勇敢地迈下了通往深眠之门的另外七百级台阶,朝迷魅森林走去。 扭曲的林木构成了交织的隧道,低矮的巨大橡木枝杈彼此纠缠着摸索延伸,上面长着奇异的真菌,闪烁着暗淡的磷光。这些小径上居住着鬼鬼祟祟、举止神秘的迷魅鼠。迷魅鼠知道幻梦境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对清醒世界也略知一二,毕竟迷魅森林中有两处与人类世界接壤,不过,如果言明这两处的位置,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但凡有迷魅鼠出没的地方,总会存在一些难以解释的传言、离奇之事和失踪案件,好在它们无法离开幻梦境太远。可在幻梦境周边的土地上,它们能来去自如,小小的棕色身躯避人耳目地飞掠而过,把耸人听闻的传言带回心爱的林中居所,以消磨时光。它们大多住在地穴里,但也有一些以巨树的树洞为宅;尽管它们基本以真菌为食,可传闻说,它们也有那么一点爱吃肉——不论是实体之肉,还是精神之肉——毕竟,确实有许多入梦者进入迷魅森林后就再也没出来。不过,卡特倒不怕这个,因为他有多年的入梦经验,已经学会了它们那拍打般的语言,还与其缔结过几次协约:过去,在它们的帮助下,他找到了位于塔纳利亚丘陵之外、欧斯—纳尔盖山谷中的壮丽城市塞勒菲斯——那儿每年有一半的时间由伟大的王者库拉尼斯统治,而他在现实世界中叫的是另一个名字。库拉尼斯正是那三个穿越星际深渊然后又折返回来的灵魂中的一个,而且他是唯一一个仍然保持头脑清明的。 巨大树干之间由树枝纠缠形成的低矮通道散发着磷光,卡特穿梭其间,效仿迷魅鼠的样子发出颤动的声响,然后聆听回音。他记得,在森林的中央附近有一个迷魅鼠村庄,那儿有一圈布满苔藓的巨石,圈内是一片空地,曾经居住着更古老、更可怕但已被遗忘的造物。于是,他加快脚步朝那儿走去。沿途他看到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真菌,而越是靠近古老造物曾于其间舞蹈、祭祀的可怖巨石圈,真菌似乎就越是养分充足、欣欣向荣。最后,粗大的真菌散发出的明亮光线照亮了一堵不祥的绿灰色巨物,它拔地而起、高耸着穿过森林的顶部,一眼望不到头。这便是巨石圈中最近的一块巨石了,而卡特知道,迷魅鼠的村庄已经近在咫尺。他继续发出颤动的声响,然后耐心地等待;终于,他得到了回应:他感到周围浮现出许多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那正是迷魅鼠,在你看见它们滑溜溜的棕色瘦小身躯之前,往往先会发现它们古怪的眼睛。 迷魅鼠从隐蔽的地穴和蜂窝状的树干中成群结队而出,直到整片光线晦暗的空地上聚满了它们一族。一些脾气较冲的迷魅鼠令人不快地蹭过他的身体,有一只甚至可恶地轻咬了他的耳朵,但它们中的长者很快便制止了这些不守规矩的小辈。智者议会的成员认出了来客,于是拿出发酵过的树汁,请他饮下——这种汁液出自一棵与众不同的树,是由月亮上的人播下的种子长成的。然后,卡特一边彬彬有礼地喝着树汁酒,一边与它们展开了一场非常怪异的对话。不幸的是,迷魅鼠也不知道高山卡达斯在哪里,它们甚至拿不准冰冷荒漠是在我们的幻梦境之中,还是位于别的梦境。四面八方均传来过关于梦境诸神的消息,可以这么说,比起谷地,你更容易在高山之巅看见它们,因为当明月悬空、云彩飘在脚下时,诸神会在山顶跳起怀旧的舞蹈。 接着,一只年事已高的迷魅鼠回忆起了一桩不为人知的往事。它说,在斯凯河对岸的乌撒城中,至今仍然保存着世上最后一部《纳克特抄本》——该抄本古老得超乎想象,出自清醒世界已被遗忘的北方王国之人的手笔。后来,当体表多毛、嗜食人肉的诺弗刻人攻陷庙宇之城奥拉索尔、杀光了洛玛尔大陆上所有的英雄时,这些抄本被带进了幻梦境。它说,抄本中讲述了许多诸神的事迹;此外,乌撒城还有人目睹过神迹,甚至有一名老祭司曾经攀登上高山,只为亲眼看见它们在月下的舞姿。他失败了,不过与他同行之人成功了,却遭受了不可言说的灭顶之灾。 于是伦道夫谢过迷魅鼠,它们也朝他发出了友善的颤音,并且又给了他一杯月亮树汁液酿成的酒。然后,他便穿过被磷光点亮的森林,向另一头出发了。在森林的对面,斯凯河沿着雷利安山的山坡汹涌直下,而哈提格山、尼尔城与乌撒城点缀着平原。一些好奇心作祟的迷魅鼠潜伏在暗处,偷偷摸摸地跟在后头,只因想知道他会遭遇些什么,好回去把故事讲给同族听。离开村庄愈远,周围的巨大栎木就愈是粗壮,然后他细心留意起了一块林地,那里的栎木格外细弱,要么虽未倒下却已枯死,要么是在茂密得反常的真菌、腐烂的霉菌与倒下的糊烂死树之间慢慢死去。只要看见那块林地,他就会远远避开,因为那里放置着一块巨大的石板,所有壮着胆子靠近过这块石板的人都说,它上面有一圈约三英尺宽的铁环。迷魅鼠们会联想起那片覆满苔藓的古老巨石圈,以及石圈可能是为何种目的而立,因此从不在带铁环的巨石板附近逗留,因为它们知道有些东西虽已被淡忘,却未必已经死去;况且,它们可不想看见这块石板缓慢又从容地升起。 卡特恰如其分地绕开了这地方,同时听见身后回荡着胆子较小的迷魅鼠受惊的颤音,但并没有大惊小怪,因为他知道它们会跟踪自己。毕竟,你总会习惯这些小东西喜欢窥伺的怪癖。当他到达森林边缘时,天色半明半暗,但正渐渐转亮,故而他知道现在是破晓时分。延伸向斯凯河的沃野之上,一道道房屋烟囱中正冒着滚滚烟雾。放眼望去,这片处处是篱笆、耕田和茅草屋顶的土地一派祥和。有一次,他在一间农舍的水井边停下,舀了杯水喝,这时,所有的狗都对着他身后恐惧地吠叫起来,因为几只迷魅鼠正偷偷摸摸地从草地中爬过来。在另一栋农舍前,主人刚刚起床,他便向他们打听了诸神之事,以及他们是否常在雷利安山的顶峰跳舞。可农夫与其妻子只是比划了个旧神之印,然后告诉他怎么去尼尔城与乌撒城。 中午时分,他穿过了尼尔城宽阔的主街,他曾来过这里一次,也因此成了有史以来朝这个方向走得最远的入梦者。没过多久,他便踏上了横跨斯凯河的宏伟石桥,一千三百年前人们建造这座桥时,曾在中央的桥柱里封入活人作为祭品。过桥之后,猫儿频频映入眼帘,说明这里已是乌撒城的地界了(这些猫发现了跟踪他而来的迷魅鼠,纷纷弓起了背),因为这座城市有条古老的重要法律:任何人不得杀猫。乌撒城郊区风光怡人,有绿色的小巧房屋,用整齐的篱笆围起来的农田;但城区本身也很迷人,有老式的尖顶和高层的悬檐,数不尽的烟囱帽,还有狭窄的山间小径——若是那些优雅的猫群在小径上腾出些空位,你还能看见路上铺着古老的鹅卵石。若隐若现的迷魅鼠引走了一些猫,于是卡特正好从中穿过,径直朝朴素的旧神之庙走去。那里便是传说中的祭司以及古老卷宗所在的地方。它位于乌撒城的最高峰,是一座覆满常青藤的圆形石塔,而他一进塔,便找上了长老阿塔尔——他曾经登上位于砾石沙漠中的禁地、哈提格—科拉山的顶峰,并且活着归来。 在旧神之庙,顶部雕有纹饰的圣殿中,阿塔尔静坐于象牙讲坛之上。他已有足足三百岁高龄,却依然思维敏捷、记忆清晰。从他口中,卡特得知了许多关于诸神的事情,可主旨无外乎几点:它们其实仅是地球的神灵,只能以绵薄的力量统治地球的幻梦境;在别处,它们便既无能耐也无领地了。阿塔尔说,它们在心情好的时候,或许还会留心一下人类的祷告;可凡人绝不能妄动一个念头——进入冰冷荒漠、登向它们位于卡达斯之顶的缟玛瑙城堡。幸亏没人知道卡达斯伫立在何处,毕竟,攀登卡达斯之人会付出惨痛的代价。阿塔尔的同伴、贤者巴尔塞仅仅因为爬上了众所周知的哈提格—科拉山的峰顶,就一面尖叫一面被一股力量拽进了天空。换作秘境卡达斯——若有人找得到它的话——后果只会更加严重。因为,尽管凡人有时能战胜地球诸神,但他们还受到外来之神的庇护,对后者人们更是不谈为妙。有史以来,外来之神至少两度在地球原始的花岗岩上留下了印迹:一次是在远古时代,这是人们依据《纳克特抄本》中老旧得难以辨识的章节中的一幅图画作出的猜测;另一次,则是贤者巴尔塞为目睹诸神在月下起舞、从而登上哈提格—科拉山顶时看见的。因此,阿塔尔说,除了向诸神发出得体的祷告之外,人们最好不要打扰它们。 卡特被阿塔尔泼了冷水,又没能从《纳克特抄本》及《玄君七章秘经》中获得多少帮助,很是失望,但并未心灰意冷。他先是问了问老祭司,是否知道自己曾站在栏杆后、从台地上望见的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心想兴许不借助诸神的帮助也能找到那里,可阿塔尔也无可奉告。阿塔尔说那地方很可能是他独有的梦境,而非多数人熟知的通常的幻梦境;由此还可以设想,它或许位于另一个星球。若真如此,即便地球诸神乐意,也无法为他指引方向了。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他关于那地方的梦境戛然而止了,这显然说明该地是地球诸神不愿他找到的存在。 接着,卡特干了件捣蛋的事,给这位心地单纯的主人灌了大量从迷魅鼠那儿得来的月亮树汁佳酿,结果老人变得不负责任地长篇大论起来。可怜的阿塔尔失去了戒心,滔滔不绝地讲起了禁忌的话题:一些旅行者说,他们发现在南海奥瑞巴岛的恩格拉内克山中,坚硬的岩石上刻有巨大的雕像,并暗示这些石像兴许是地球诸神过去在山巅于月下起舞之时,照着自己的样貌刻下来的。他还打着嗝说,石像刻画的样貌非常古怪,极易辨识,无疑就是正统神族的外貌特征。 卡特立刻想到,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寻找诸神的踪迹。人们知道,地球诸神中年纪较轻的常以人类女子为偶,故而在卡达斯所在的冰冷荒漠的边境,居住于那一带的农民必然都拥有他们的血脉。既然如此,要找到冰冷荒漠,就必须先看看恩格拉内克山上的石像,认清它们的特征;然后,就在人群中仔细地辨认寻觅这些特征。如果在某一群村民中,这种特征尤其普遍,那诸神必然就栖居在附近,而该村周围的砾石荒地里一定伫立着卡达斯。 在那样的村子里,也许能打探到不少诸神的消息,而那些继承了他们血脉的人,或许也具备些许对寻神者有用的回忆。他们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因为神灵不喜欢被凡人认出,因此你找不到任何一个有意目睹过它们真容的人。早在卡特产生攀登卡达斯山的念头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这些人往往抱有易被周围人误解的古怪而崇高的想法,会传诵某些哪怕在幻梦境中也与众不同的遥远之地与花园,因此被普通人嘲笑为愚蠢。而透过他们的言行,他也许能打探到卡达斯的古老秘密,或是关于被诸神藏匿起来的那座壮丽日落之城的线索。此外,在某些情况下,你兴许还能挟持某位神灵的爱子作为人质,甚至趁某位年轻的神乔装居住在凡人之中、以某位秀丽可人的少女为妻时,抓到它本尊。 不过,阿塔尔也不知道去哪儿找奥瑞巴岛,只是建议卡特沿着于桥梁下汩汩歌唱的斯凯河去往南海。乌撒的居民谁也没去过奥瑞巴岛,但那边时有商人划着船或是驾着骡子拉的大篷车和二轮马车过来。岛上有一座名为狄拉斯—利恩的大城市,可它在乌撒名声不佳,因为有一种黑色的三排桨帆船常去那里,出售来自无人知晓的海岸的红宝石。乘这些帆船来和珠宝商交易的客商都是人类,或者说基本是人类,可从来没人瞧见过船上的桨手。在乌撒人看来,和来历不明、桨手见不得人的黑船做生意可不是什么好事。 说完这些,阿塔尔已经昏昏欲睡,于是卡特轻轻将他扶到了嵌饰乌木的卧榻上,还替他把长胡子端庄地拢在了胸前。当他继续上路时,发现身后已经没了刻意压低的颤音,不免觉得奇怪:那些迷魅鼠怎么放弃窥探了?接着,他注意到乌撒城里毛皮油亮、悠然自得的猫全都在津津有味地舔着自己的脸,然后回想起当他专心致志地与老祭司谈话时,曾隐约听见神庙底层传来怒叫与猫儿咆哮的声音。他还想起,之前在外面的鹅卵石街道上,一只格外无礼的年轻迷魅鼠曾用饥饿而邪恶的目光打量一只黑色幼猫。他在这世上最爱的莫过于黑色幼猫了,于是趁毛皮锃亮的乌撒猫洗脸时,俯身温柔地抚摸了它们。想到好打听的迷魅鼠不能陪伴他接下来的旅程了,他也并不伤心。 如今已是日落时分,于是,在一条从高处俯瞰城市的陡峭小巷上,卡特找了间古老的旅舍落脚。他走到屋外的阳台上,俯视由红色屋顶组成的海洋、鹅卵石铺就的道路以及远处赏心悦目的原野,在斜晖中,一切都显得甜美而充满魔力。他敢发誓说,若非记忆深处有座更伟大的日落之城在激励他探究未知的危险,也许他真愿意在乌撒城驻留一辈子。薄暮之中,那些刷成粉色的山墙被映成了神秘的紫罗兰色,而昏黄的小小灯火开始在老旧的格子窗里一盏接一盏浮起。山上的神庙响起悦耳的钟声,斯凯河对岸的草原上方,第一颗星闪烁起了柔弱的光辉。夜幕降临,歌声随之飘来——在乌撒城镶嵌金丝的阳台与铺成棋盘花纹的庭院对面,一些琵琶演奏者正在歌颂古老的时光,卡特朝他们点头致意。也许,就连乌撒的猫儿叫唤起来也是甜美动人的,可大部分猫儿不知在哪儿大吃大喝惯了,既肥胖又不爱出声。一些猫会偷偷前往只有它们知晓的秘密国度,村民们说那地方位于月亮的暗面,而猫儿是从高高的屋顶上跳过去的。但是,一只黑色小猫爬上楼,跳上卡特的膝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与他玩耍起来。最后,当他垫着填有令人昏昏欲睡的香甜草叶的枕头,在小小的长椅上躺下,它便在他的脚边蜷起了身体。 清晨,卡特加入了一伙乘大篷车前往狄拉斯—利恩的商旅,他们准备贩卖乌撒的纺羊毛以及产自本地农场的卷心菜。接下来的六天里,伴随着叮叮当当的车铃,他们沿着斯凯河畔的平坦道路前行,夜幕降临后,有时在古色古香的小渔村旅店留宿,有时就在星空下安营扎寨,聆听平静的斯凯河上飘来船夫们断断续续的歌声。这一带的乡间风景曼妙,满眼皆是绿油油的树篱与丛林,还有优美如画的尖顶小屋与八角形风车。 第七天,前方的地平线上腾起了一团烟雾,然后,狄拉斯—利恩的黑色高塔映入眼帘。这座城主要由玄武岩建成,从远处看去,那些细瘦而棱角分明的高塔有点儿像巨人堤,阴暗的城市街道也并不怎么吸引人。那里有无数座码头,每座码头附近都有许多阴沉的海边酒馆,城里也挤满了来自地球上每一块陆地的古怪水手,还有一些水手甚至据说来自地球以外的地方。卡特跟身穿古怪袍子的水手打听了奥瑞巴岛上的恩格拉内克山,发现他们对该地颇为熟悉。奥瑞巴岛上有个叫巴哈那的港口,船都从那儿驶来狄拉斯-利恩,而再过一个月,这里便有艘船要返航了。抵达那码头后,只需再骑斑马走两天就能到恩格拉内克山。但没几个人见过诸神的石像,因为它位于恩格拉内克山极难攀登的一侧,底下只有悬崖峭壁与充满险恶熔岩的山谷。过去,诸神曾被居住在山那一侧的凡人触怒,并向外神诉了苦。 在狄拉斯—利恩的海边酒馆里,从那些商人与水手口中打探出这些消息可不容易,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更爱偷偷谈论那些黑色的桨帆船。再过一周,就该有一艘黑色桨帆船载着来自未知海岸的红宝石抵达这里了,而本地人都害怕它靠岸。从那种船上下来的商人长着夸张的阔嘴,包裹的头巾在额头上方有两处隆起,显得品位恶劣。而且放眼生物界,也再找不到比他们更小、更古怪的脚了。可最诡异的是,谁也没见过划船的桨手。这种黑船上的三排桨运作得十分迅速、精准、有力,让人感到异样;况且,商人们下船做生意的期间,这船要在港口停靠数星期,却没人见过桨手的踪影,这实在不对劲儿。这对狄拉斯—利恩的酒馆老板,还有杂货店老板和肉贩也不公平,因为他们没能往船上卖出一丁点儿货。黑船商人们只要金子,以及来自斯凯河对岸的帕格的矮胖黑奴。是的,金子,还有按斤两买的来自帕格的矮胖黑奴,那些外形令人反感的商人以及看不见的桨手只会带走这些,却从不向肉贩子和杂货店主购买任何东西。而且,当南风吹过港口,从那些桨帆船上飘来的气味简直无法形容。哪怕是老旧的海边酒馆里忍耐力最强的人,也要靠不断抽着最浓烈的烟草,才扛得住那股味儿。若是能从其他地方获得同样的红宝石,狄拉斯—利恩必然不会再容忍那些黑色桨帆船,可惜寻遍地球的幻梦境,你也找不到出产同等宝石的地方了。 卡特耐心等待来自巴哈那的船只期间——那船也许能带他前往奥瑞巴岛,岛上伫立着高大而荒芜的恩格拉内克山,山上就有神的石像——狄拉斯—利恩城见多识广的人们通常就在闲聊这些。他也没忘记前往那些远方来客经常出没的场所,打听一切关于冰冷荒漠中的卡达斯的传闻,或是问他们有没有听闻过那个坐落在台地之下、拥有大理石墙壁与银色喷泉的壮丽日落之城。不过,在这方面他一无所获。但有那么一回,当他说起冰冷荒漠时,他觉得某个斜眼的年迈商人露出了若有所知的古怪神情。听人们说,这个年迈商人常与可怖的石头村落做生意,后者位于冷原的寒冷沙漠之中,从未有哪个心智健康的人去过那儿,而到了夜里,还能远远望见那地方燃着邪恶的火光。传言甚至还说,他跟石头村落里一位不堪描述的高级祭司有来往,后者脸上蒙着一张黄色的丝制面具,孤身住在一座建于史前的修道院里。毫无疑问,这人既然能与那样的角色打交道,或许也去过冰冷荒漠,可卡特很快发现,向他打听也是徒劳。 接下来,伴随着南风吹来的奇特恶臭,散发着异域气息的黑色桨帆船静悄悄地驶过玄武岩防坡堤和高耸的灯塔,滑入了港口。不安的窃窃私语声在海边酒馆里散布开来,没过多久,头巾隆起的黑皮肤阔嘴商人便迈着短腿,成群结队地鬼鬼祟祟上了岸,找珠宝集市去了。卡特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番,发现瞧得越久,就越是厌恶这些家伙。后来,他看见他们带回了帕格的矮胖黑人,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黑人赶上了桨帆船。他不禁好奇,这些可怜的肥家伙是要被送去哪一方土地做苦工——又或者,根本就不是任何一片土地。 黑色桨帆船在此停留的第三天晚上,一名令人心生不适的黑色桨帆船商人跟他搭了话,一边露出诡秘邪恶的笑,一边暗示他在酒馆里听说了卡特在打听什么。他似乎知道些不宜在公共场合谈论的秘密,所以,尽管他的声音无比令人反感,卡特还是觉得不该错过这么一个来自远方之人的消息。于是,卡特请他到楼上自己上锁的房间小坐,并且拿出了最后一点迷魅鼠酿的月亮树汁酒,好让他放下戒备畅所欲言。这名陌生的商人大喝特喝起来,但酒精丝毫没能打乱他脸上的笑容。然后,他取出了自带的奇异酒瓶,卡特发现它由一整块红宝石挖空做成,上面还刻着奇妙的无法理解的古怪花纹。他请卡特喝上一杯,而虽然卡特只抿了一小口,却感到天旋地转,体内产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混乱与燥热。与此同时,他的客人一直在笑,嘴咧得越来越开。在卡特陷入一片黑暗前,最后看见的场景,便是那张黝黑龌龊的脸因为邪恶的狞笑而抽搐着,还有,那橘色头巾由于癫痫发作般的狂笑而被抖垮了,于是他额前隆起的包露了出来,是某种相当可怕的东西。 卡特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身处一艘船甲板之上的天篷底下,周围恶臭盈鼻,而南海沿岸壮美的景色正以异乎寻常的高速从旁飞掠而过。他没有被绑起来,但附近站着三个皮肤黝黑的商人,正讥讽地咧嘴笑着。一看见他们头巾上鼓起的包,他就几乎要昏过去,正如从阴暗船舱里渗出的恶臭也令他头晕一样。他看见了从旁掠过的美妙的土地与城市,在过去的旧时光里,一位和他同样来自地球的入梦者——古老的金斯波特出身的灯塔看守人——经常谈及这些地方。他还认出了扎尔那庙宇林立的梯台,那里是被遗忘之梦的居所;认出了臭名昭著的撒拉伦城的尖塔,这座属于魔神的千妙之城由精灵拉西统治;认出了阴森的修罗花园,那是人们失之交臂的欢愉的归宿之地;还有水晶质地的双子海角,它们在空中合为一道光辉夺目的拱门,守卫着索纳—尼尔港口,那片受祝福的幻想之地。 在船底那看不见的桨手们异常有力的划动下,这艘恶臭之船不祥地掠过了所有那些曼妙的土地。天黑之前,卡特意识到舵手只可能是冲着一个方向去的:西方的玄武岩柱。虽然一些头脑简单之人说玄武岩柱的背后是灿烂辉煌的克修利亚,但聪明的入梦者都明白,它其实是通往一处巨大瀑布的门。在门后,地球幻梦境的海洋将直落而下,坠入虚无的深渊,穿越空无一物的太空,去往其他世界与星球;在那位于有序宇宙之外的可怖虚空里,“魔神之首”阿撒托斯在混沌之中饥饿地啃噬着,周围萦绕着鼓声与笛声,外神也围绕他跳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舞蹈,盲目、喑哑、晦暗、愚痴,他们的灵魂与信使奈亚拉托提普亦伴随在此。 尽管这三名面带冷笑的商人不肯透露自己的企图,但卡特很清楚,他们必然和那股试图阻止他寻找梦中城市的势力是同伙。众所周知,在幻梦境,人群中混杂着不少外神的代行者,他们或者是人类,或者与人类略有差别,全都热衷于执行“盲目愚痴之神”的旨意,以换取他们那丑恶的灵魂及信使——“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青睐。所以卡特推断,这些头巾上鼓着包的商人一听说他在寻找卡达斯城堡中的诸神,便决心抓走他、把他献给奈亚拉托提普,以换取某种难以名状的奖赏。至于这些商人的故土在哪里,是在我们熟悉的这个宇宙,还是外面的可怖空间,卡特无从推测。他也无法想象,这些商人会在何等可怖的场所与“伏行之混沌”会面,以交付他换取回报。但他知道,凡是与人类近似的造物,都没有胆量靠近“魔神之首”阿撒托斯在无形虚空中央的终极黑暗王座。 日落时分,商人们舔着长得过分的嘴唇,露出饥饿的目光。然后,其中一人去了底下的船舱,从某个令人作呕的隐蔽舱室中取来了一个罐子和装满盘子的篮子。接着,他们彼此紧靠着蹲坐在天篷底下,相互传递着熏肉大吃起来。他们还分给了卡特一块,但他发现这东西无论大小还是形状都让人倍感恐惧,于是趁无人留意的时候,将它扔进了海里。然后,他再次想起了船底那些看不见的桨手,好奇他们究竟是从何种可疑的食物中吸取营养,才产生了如此超人的体力。 当桨帆船穿过西方的玄武岩柱时,天已经黑了,而前方不祥地涌来了终点的巨大瀑布的声响。瀑布的水汽奔腾而上,遮蔽了星空,湿润了甲板。在水流湍急的瀑布边缘,船体颠簸起来。但伴随着一声奇怪的鸣笛,船体猛地往前一冲,跳跃起来。卡特感觉了噩梦般的恐惧,仿佛整个地球都在坠落。巨大的船体无声地一划而过,像彗星般飞进广袤的太空。以前他从不知晓,整片以太中都潜伏着无形的黑色造物,它们雀跃腾跳、胡乱摆动着肢体,不怀好意地睨视路过之人,咧嘴狞笑,若有哪个活动的物体令它们好奇,它们还会伸出黏糊糊的爪子乱摸。它们是外神没有名字的幼崽,与它们同样盲目愚痴,体内只充斥着饥渴之欲。 不过,这艘可恶的桨帆船的目的地并没有卡特担忧的那么远,没过多久,他便看出舵手是直奔月亮而去的。此时的月亮是轮新月,随着他们靠近,明亮的月球表面越来越大,令人不快的古怪的陨石坑与山峰映入眼帘。桨帆船朝新月的边缘飞去,他很快就发现,它的目的地显然是月球那神秘未知的暗面,它永远都背对着地球,从未有哪个纯种的人类——也许入梦者斯尼尔瑞斯—科除外——曾经目睹它。船体越接近月球表面,上面的景象就越是令卡特不安。这里遍布着废墟,其大小与形状都让他反感。从山上那些废弃庙宇的外观看来,它们曾经供奉的对象绝不可能是什么健康得体的神明。而且,在那些对称分布的破败廊柱间,似乎潜藏着某种让人不欲深究的黑暗而深邃的信息。至于古时候这里的崇拜者长成什么构造、体形有多大,卡特始终不敢去推测。 当桨帆船绕过新月的边缘,向人类从未目睹过的大地驶去时,这片古怪的地貌中呈现了生命存在的迹象。在一大片奇形怪状的发白的真菌之间,卡特看见了许多低矮而宽阔的圆形屋舍。 他注意到这些屋舍都没有窗户,且形状让人联想起爱斯基摩人的小屋。然后,他看见下面是一片波涌缓慢而滞重的油状海洋,于是明白接下来又要在水上行驶了——或者至少是在某种液体之上。桨帆船落在海洋表面时,发出奇特的声响,而底下的波浪以富有弹性的古怪方式接住了船体,令卡特很是困惑。接着,他们再次飞快地航行起来,途中经过了另一艘形状类似的桨帆船朝它致意,但此外就几乎没见过别的东西了,视野中唯有尽管灼热的阳光直穿而过,却依然一片黑暗、散布着点点繁星的天空。 前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一片锯齿状的山丘,出现呈鳞状的海岸,然后卡特看见了一座城市,城中满是令人心底不适的密集的灰色塔林。它们倾斜、弯曲,密密丛丛地簇拥在一起,并且没有一扇窗户,令卡特十分不安,不禁埋怨自己不该喝下头巾鼓着包的商人给的怪酒,为自己的愚蠢默哀。海岸越来越近,那座城市散发出的恶臭也愈发浓烈,他看见岸边锯齿状的山丘上覆满了森林。卡特认出了那种树,它们和地球上迷魅森林中的那颗孤零零的月亮树是同类——身材瘦小的棕色迷魅鼠们正是用它的树汁酿出了特殊的酒。 现在卡特能够分辨出,前方恶臭的码头上有些身影在移动。而他看得越清楚,便越是感到恐惧和厌恶,因为它们根本就不是人类,甚至连接近人类都谈不上,只是某种庞大的灰白色物体,浑身滑溜溜的,可以自如地膨胀与缩小。尽管它们的形状经常变化,但基本接近没有眼睛的蟾蜍,只是依稀像是口鼻的圆钝部位上长着一团粉色的短小触须,并古怪地颤动着。那些东西在码头上忙碌地摇摆蹒跚而行,用超人的力量搬运箱子、盒子和一捆捆物件,有时还用前爪撑着长桨、跳上或者跳下某艘停靠在岸的桨帆船。时不时地,其中一个家伙会押着一群步伐笨重的奴隶走过,后者的外形与人类相似,但长着一张阔嘴,和在狄拉斯-利恩做生意的商人颇像,只不过它们没戴头巾、赤身裸足,所以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类。还有些奴隶——肥胖的那些,它们还会被监管人测试似的掐几下——被从船上卸下来,钉在木条箱里,然后被推进低矮的仓库或是装上行动迟缓的大货车。 当一辆货车被装满、拉走时,卡特看见了拖车的东西,它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尽管已经见识了这个可憎之地的其他怪物,他还是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时不时地,会有一小群与皮肤黝黑的商人穿戴相同的奴隶被赶上桨帆船,后面则跟着一大群船员,都是那种表皮湿滑的灰色蛤蟆怪,充当着船长及其副手、领航员与桨手。卡特还发现,那些类人生物被分配到了奴隶中最卑微的劳役,即不需要力量的活儿,比如掌舵、掌厨、跑腿取送东西、跟地球或其他有生意往来的星球上的人讨价还价。这些生物在地球上活动起来一定比较方便,因为它们只需套上合适的衣服、小心地穿好鞋子戴好头巾,就能在店铺里与人谈生意而不会引起尴尬,也不必向好事者解释什么。但是,除了身体瘦弱或长相丑陋的,大多数类人生物都被剥光了衣物装进木条箱里,然后让庞然大物拉动的笨重大车载走。偶尔也有其他种类的生物被卸下船、装进箱子,其中一些很像那种类人生物,一些不那么相似,还有一些差得甚远。他不由得好奇,那些可怜的帕格矮胖黑人是不是也要被卸下船、装箱,用臭烘烘的车子运进内陆。 桨帆船停泊在了一片看起来油腻兮兮的多孔岩石构成的码头边,然后,一群数量大得吓人的蛤蟆怪摇摇摆摆地走出了舱门,其中两个把卡特拽上了岸。岸上这座城市的气味与外观简直不堪描述,卡特只能捕捉住一些零碎的印象,比如歪斜的街道、黑色的门廊以及无穷无尽且没有窗户的垂直灰墙。最后,他被拖进了一处低矮的门廊,被迫在浓稠的黑暗中攀爬起了漫无尽头的阶梯。显然,对于那些蛤蟆怪而言,黑暗与光明并无分别。这地方散发的臭气令他不堪忍受;蛤蟆怪将他锁进房间后便离开了,这时,他只剩下最后一丝力气在室内爬一圈、确定这地方的形状与大小了。房间是圆形的,直径约有二十英尺。 接下来,时间的概念消失了。每隔一阵都会有食物被塞进来,但卡特连碰也没碰。自己的命运会如何,他无从知晓;但他觉得自己之所以被关起来,是为了迎接可怖的外神之灵魂及信使——“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降临。最后,也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时辰或日头,那扇巨大的石门再次晃开了。然后,卡特被推下楼梯,进入了这座可怕城市红光照耀的街道。这里处于月亮上的夜晚,城中到处都有手持火炬的奴隶把守。 在一个令人作呕的广场上,十只蛤蟆怪与二十四名手持火炬的类人生物排成了队列:后者在左右两边分别有十一名,一前一后还各站了一名。卡特被安插在队列的中央,前后各有五只蛤蟆怪,一左一右还有各有一名类人生物拿着火炬。一只蛤蟆怪手持刻有丑恶雕饰的象牙长笛,吹奏着让人嫌恶的声响。伴随着这股邪恶的笛声,队列走出了倾斜的街道,进入了夜色笼罩的平原,那里长满了形貌可憎的真菌。队伍继续前进,很快就爬上了城外一座低矮而平缓的山丘。卡特毫不怀疑,在某片可怖的斜坡或者不祥的高原之上,“伏行之混沌”正在等候,而他真希望这个悬念能赶紧结束。邪恶的笛声呜呜咽咽,丑恶至极,此刻,要是能用某种勉强算是正常的声音取代它,他愿意付出整个世界;然而那些蛤蟆怪没有声音,奴隶们也一声不吭。 接下来,繁星点缀的黑暗中,果真传来了一股正常的声音。它从高山上奔涌而下,夹在参差不齐的群山山顶之间,回荡成一片乱哄哄的嘈杂大合唱。那是猫儿在午夜时分的嚎叫,而卡特终于意识到,原来那些老村民们的瞎猜是歪打正着了:他们说世上存在只有猫们知晓的秘密国度,且猫中长老会趁夜从高高的屋顶跃起,偷偷前往那里。确实,它们去的是月亮的暗面,在月表的群山中跳跃嬉戏,与古老的阴影对话。此时此刻,卡特身处恶臭逼人的行列中,却听见这亲切友好的叫声,不由得想起家乡的尖顶房屋、温暖的壁炉与明亮的小小窗户。 伦道夫·卡特懂得不少猫儿的语言,于是,在这个可怕而遥远的所在,他发出了恰当的猫叫声。但这其实是多此一举,因为他刚刚张开嘴,就听见那股大合唱越来越响亮,正朝他靠近。然后,他看见了不计其数的一大群猫儿,它们那优雅的小小身体从一个山头跳向另一个山头,敏捷地划过星空而来。它们的部族已经收到召唤,而这只邪恶的队伍还来不及产生畏惧,一大团令人窒息的茸毛以及密密麻麻、杀气腾腾的尖爪便如狂风暴雨般扑面而来。笛声戛然而止,夜色中回响起惨叫声。濒死的类人生物在尖叫,而猫儿们大喘着粗气,低吼又咆哮。但那些蛤蟆怪一声没吭,只是垂死冒着臭烘烘的绿色脓液,滴在了布满孔洞、长着丑陋真菌的地面上。 火炬照耀下,这个惊人的场景持续着,而卡特毕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猫——黑猫,灰猫,白猫,黄猫,老虎斑纹的猫,还有杂色的;普通的猫,波斯猫,无尾猫,西藏猫,安哥拉猫,埃及猫——全都投入了狂暴的战斗,且它们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丝深邃而不可侵犯的圣洁,而正是这份圣洁令它们位于布巴斯提斯的女神无上伟大。它们狠狠地扑向类人生物的咽喉,或是蛤蟆怪那长着粉色触手的口鼻部,野蛮地将其按倒在布满真菌的平原上,然后数不胜数的同伴便会一拥而上,在狂乱而神圣的战怒中,将尖牙利爪插进敌人的身体。卡特从一名被打倒的奴隶手里夺来了火炬,但很快就被他那蜂拥而至的忠实守卫者们压倒在地。接下来,他只是在纯粹的黑暗中聆听着铿锵的战斗声、胜利者的叫声,感受着他打斗中的朋友们那柔软的脚垫在他周身踩上踩下。 最后,讶异与疲惫让他闭上了眼睛,当他再度睁眼时,一片奇异的场景映入眼帘。地球如同一个发光的巨大圆盘,有我们平时看到的月亮的十三倍大,它升到了空中,将奇异的光芒倾泻在月球的大地上;放眼望去,在蛮荒的平原与锯齿般参差不齐的山丘之上,猫儿们整齐有序地蹲坐着,排列成了一片无穷无尽的猫之海洋。它们围成一圈又一圈,其中有两三只领头猫走出队伍,舔起了他的脸庞,发出安慰的呼噜声。死去的奴隶及蛤蟆怪已经不见了踪迹,但卡特似乎看见,在他和猫儿队伍之间的空地上,离他不远的位置上有一截骨头。 于是卡特用猫儿的轻柔语言和它们对起话来,然后才得知他和它们一族的古老友谊十分有名,在猫儿聚集的地方时常被传颂。当他经过乌撒时,它们便留意到了他;而那些皮毛光滑的老猫回忆起,当它们把对一只小黑猫虎视眈眈的饥饿迷魅鼠料理完毕之后,他是如何爱抚它们的。它们还想起,他在旅馆里是如何招待那只非常幼小的猫崽的,以及他在清晨离开之前,还给幼猫留下了一碟浓浓的奶油。眼前这只大军的首领正是那只幼猫的祖父,它在远方的山丘上望见了邪恶的队列,并且认出了队列押送的囚徒,正是它们一族在地球与幻梦境的莫逆之交。 远方的山巅上传来一声号叫,而老猫戛然止住了话头。那里有猫儿大军的一处岗哨,坐落在最高的峰顶,用以戒备地球猫最可畏的死敌之一——体形巨大且古怪的土星猫。出于某种原因,土星猫也被我们的月亮暗面之魅力所吸引。它们与那些邪恶的蛤蟆怪缔结了协约,且因仇视地球猫而臭名昭著。因此,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和它们碰上面会产生严峻的问题。 几名将军进行一番简短的磋商后,猫儿们起身排成了一支更紧密的队伍,将卡特簇拥在内进行保护,然后准备一举从太空跃回地球幻梦境的屋顶。年老的陆军元帅建议卡特放松自己,任由毛茸茸的猫儿大军在跳跃中全程负担着他,还教他在大军起跳时该如何起跳,当大军落地时又该如何优雅地着陆。它还提出,可以送卡特去任何他想去的位置,于是卡特决定回到黑色桨帆船离开的城市——狄拉斯—利恩,因为他打算从那儿坐船去奥瑞巴岛,参观恩格拉内克那刻有诸神雕像的山顶。此外,他还想提醒狄拉斯—利恩的市民别再和黑色桨帆船打交道了,如果他们可以设法巧妙而谨慎地与那些家伙断绝往来的话。接下来,在一声号令之下,猫儿们把卡特安全地拥在当中,全体优雅地跳离地面;而与此同时,在远方一座邪气萦绕的月球山峰上的黑暗洞穴里,“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特普仍在徒劳地等待。 猫儿一跃而起,很快便穿越了太空。在同伴们的簇拥之下,他没有看见那些在深渊中潜伏、雀跃、闹腾的巨大黑色无形之物。还未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便已经回到狄拉斯—利恩城中旅馆那熟悉的房间里,而友善的猫儿们则悄悄从窗户中流泻而出。来自乌撒城的领头老猫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卡特与它握爪告别时,它说自己在天亮前就可以到家。黄昏降临时,卡特下楼,这才知道自他被抓走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前往奥瑞巴的船还有将近两周才会到来,趁着这段时间,他竭力把黑色桨帆船的恶劣行径广而告之,奉劝当地人抵制它。城里大部分人都相信他,然而珠宝商人们太过喜欢那些上等红宝石了,所以谁也没有言之凿凿地说再也不会和那些阔嘴商人做生意。在未来,若是这种交易给狄拉斯—利恩带来任何灾厄,那也怪不得他了。 一星期以后,他望眼欲穿的船终于驶过黑色防波堤与高高的灯塔靠了岸。卡特很高兴见到它是一艘属于正常人的船,两侧刷过漆,拥有黄色的大三角帆,还有一位身穿丝袍的灰发船长。这艘船所载的货物是来自奥瑞巴内陆树林的芬芳的树脂、巴哈那的艺术家烧制的精美陶器,还有用恩格拉内克的古老熔岩雕刻的古怪的小小人偶。他们用这些东西来换取乌撒产的羊毛、色彩斑斓的纺织品以及河对岸的帕格黑人们雕刻的象牙。卡特和船长商量好了要乘船去巴哈那,然后被告知这趟路得花费十天。在等待启程的这一周里,他和来自恩拉格内克的船长聊了许多,船长告诉他,极少有人目睹过山上的神像,只不过,大多数旅客都喜欢从老人、熔岩采集者与人偶手艺人那儿打听它的传说,等他们回到遥远的故乡之后,就告诉别人自己亲眼见过那尊雕像。船长甚至不确定是否有活人见过那神像,因为山上雕像所在的那一侧贫瘠险恶、极难攀援,还有传言说山顶附近的洞穴里住着夜魇。可关于夜魇,船长不愿多提,因为人们知道:谁常常想着那种畜牲,它们便会锲而不舍地侵扰谁的梦境。然后,卡特向船长打听起了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还有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但这位正派的男人对此真的一无所知。 一天清晨的退潮时分,卡特乘船离开了狄拉斯—利恩,遥望着第一缕阳光照耀在这座阴郁的玄武岩之城的棱角分明的细塔之上。接下来的两天,他们沿着绿色的海岸向东航行,时常看见岸上坐落着赏心悦目的渔村,红色屋顶与烟囱帽顺着陡峭的地势一路上升,底下则是睡梦中的古老码头以及晾着渔网的海滩。可到了第三天,他们骤然转弯向南,南边的海域波涛汹涌起来,且没过多久,视野中便看不见陆地了。第五天,水手们变得紧张兮兮,但船长为他们的恐惧表示了歉意,说本船即将驶过一座沉没的城市。这座城由于年代过于久远而无人记得,城中满是海藻缠绕的断壁残垣。当海水清澈时,你能看见深处游荡着许多影子,所以那些头脑简单之人很讨厌这地方。此外,他承认有许多船只在那片海域失了踪——它们在非常接近水下城市的地方跟别的船打过招呼,之后便销声匿迹了。 那一夜的月色格外明亮,所以你能够看见水下很深的位置。空中几乎没有风,海洋平静无波。卡特倚栏俯望,只见底下百十米深的地方是一座巨大庙宇的穹顶,而庙前是一条陈列着古怪的人面狮身像的大道,通往一片曾经是公共广场的地方。海豚在废墟之间从容自在地游进游出,鼠海豚也四处嬉戏撒野,时而浮出水面、跃至空中。桨帆船从上方驶过的短暂期间,只见海底的地势渐渐上升,冒出许多山丘,你还能清晰地看到随着地势上升的古老街道,以及不计其数的小小房屋那饱受冲刷的墙壁。 接着,城郊进入视野,只见一栋壮观的楼宇矗立于山峰之上,建筑风格相较其他房屋更为简洁,维护状态也好得多。它黯黑、低矮,呈四方形围合,每个角上皆有一座塔,中央是铺地砖的庭院,楼上布满了小小的怪异的圆形窗户。尽管大部分地方都缠绕着海藻,还是能看出这栋建筑大概由玄武岩建成;考虑到它遗世独立于远山之上,也许不是寺庙就是修道院。楼内有种发着磷光的鱼,故而小小的圆窗户里透着一层光,所以卡特也不奇怪那些水手为此心惊胆战了。然后,在如水的月光之下,他注意到中央庭院的中心有一块高耸的古怪巨石,上面还绑着什么东西。他从船长室借来望远镜,这才看清绑在那儿的是一名身穿奥瑞巴丝绸长袍的水手,他低垂着头颅,没有眼睛。这时,风势渐大,把帆船带去了相对安宁的海域,令他倍感庆幸。 次日,他们和一艘紫罗兰色帆布的船进行了对话,后者满载着色彩奇异的百合花球茎,正驶向扎尔,被遗忘之梦的归宿地。第十一天,奥瑞巴岛进入视野,岛上遥遥耸立着锯齿般参差的恩格拉内克山,山顶白雪皑皑。奥瑞巴其岛十分庞大,它的港口巴哈那是座宏伟的城市。巴哈那的众多码头由斑岩修成,其后是层层叠叠升起的巨石台地,整个城市就坐落其上。城中的建筑时常横跨在街道上方,楼与楼之间也常常有桥梁相连。地下有一条穿城而过的花岗岩水渠,它通往内陆湖亚斯。亚斯湖的彼岸有一座由巨型黏土砖修成的远古城市的废墟,古城的名称已年久失传。桨帆船于夜晚驶进了港口,双子灯塔索恩与塞尔散发出了表示欢迎的光芒,而巴哈那台地上的数百万扇窗楹间也渐次地、静静地升起了柔和的灯光,与此同时,天上的群星在暮色中渐渐显露,直到这座陡峭上升的海港城市变幻为一片闪耀的星座,悬挂在漫天星辰与映在无波海面上的星辰倒影之间。 登陆之后,船长邀请卡特到他位于亚斯湖畔的小屋做客——城市的后半部分渐渐下沉,最后坐落在了湖边。船长的妻子与仆人为他呈上了奇异而美味的食物,令他很是欢喜。接下来的几日,卡特把熔岩采集者与人偶手艺人常去的酒馆与其他公共场所走访了个遍,四处打听关于恩格拉内克山的传闻,却没遇上一个曾经登上那座高峰或是见过那尊雕像的人。恩格拉内克山极难攀越,因为可攀援的路径只有它背面那片可憎的山谷;此外,谁也不敢肯定所谓的夜魇仅是传说虚构的。 船长再度朝狄拉斯—利恩出发后,卡特找了间临街的古老客栈住下,外面就是老城区一条布满阶梯的小巷。老城区也是由砖块建成,很像亚斯湖彼岸的那座废墟。卡特根据从熔岩采集者那儿打听来的路线,在客栈里定下了攀登恩格拉内克山的计划。客栈的老板是名年迈的老人,听过许许多多相关的传说,对卡特助益良多。他甚至还带卡特去了这座古老客栈的楼上房间,给他看了一名旅客在黏土墙上草草刻画的一幅图。这幅图诞生于久远的往昔时光,那时人们胆子更大,也没那么忌惮攀援恩格拉内克山的高峰。年迈的客栈老板从他祖父那儿听说(他祖父又是从自己的祖父那里听说的),刻下这幅图的旅客曾经爬上恩格拉内克山并见识了那尊雕像,所以特意把它画在这里供人观瞻。然而卡特看得非常疑惑,因为墙上较大的粗略的形象画得很是潦草仓促,且完全被附在旁边的一群小小身影抢去了重点——这些东西长着角、翅膀、爪子以及卷曲的尾巴,形象品位极其恶劣。 最后,等把可能在酒馆和其他公共场合收集到的信息都收集完毕时,卡特租了匹斑马,于一天清晨从亚斯湖畔出发,前往岩石嶙峋的恩格拉内克山所在的内陆。他的右侧是起伏的群山、赏心悦目的果园以及小巧整洁的石砌农舍,令他联想到斯凯河两岸的肥沃原野。入夜时分,他已经来到亚斯湖彼岸的无名远古废墟附近。尽管熔岩采集者警告过别在此地扎营过夜,他还是把斑马拴在了一根古怪的柱子上,柱子后面是一道已经开始坍塌的墙壁。然后,在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角落,他铺下了毯子,而毯子上方的墙上雕刻着一些东西,内容已经无法分辨。他又往身上裹了层毯子,毕竟奥瑞巴的夜很寒冷。夜里他醒过一次,因为仿佛觉得有什么昆虫的翅膀在脸上蹭过,然后他拉上毯子蒙住脑袋,继续平静地睡去,直到远处出产树脂的林间传来玛格鸟的叫声,将他吵醒。 阳光刚刚照上这片广袤的坡地。这里坐落着一片远古砖石砌成的地基、剥蚀的墙壁,其间偶尔点缀着坍塌的柱子与基座,荒凉地向亚斯湖畔延伸而去。卡特去找他前夜拴好的斑马,却张口结舌地看见那头温驯的畜牲瘫倒在了那根古怪的柱子旁边。当他发现它已经死去良久,且全身血液都通过喉部的一处伤口被吸干了的时候,更是大为光火。他的行李被翻乱了,里面一些闪闪发亮的小饰物也被偷走了,而且四周的泥地上布满了有蹼的庞大脚印,至于这来自什么生物,他毫无头绪。他突然想起了熔岩采集者讲述的传说以及他们的警告,不禁回想昨夜在他脸上蹭过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然后他将行李背上肩,大步朝恩格拉内克山走去,但当他沿着大路穿过废墟时,看见一座老旧庙宇的墙根处如血盆大口般裂着一道拱门,门内是朝下延伸的阶梯,消失在了目力不能及的黑暗深处——靠近这拱门时,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脚下的道路朝山上爬去,沿途是更加蛮荒、部分覆盖着森林的乡野,视线所及处,只有烧炭人的屋舍与采集树脂之人的营地。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芬芳,玛格鸟一边在阳光下挥动着七色的翅膀,一边发出无忧的欢唱。接近日落时分,他又遇见了一个熔岩采集者的营地,这些人背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刚从恩格拉内克山较低的山坡上返回。于是他也在这里扎营住下,听这些人吟唱歌谣、讲故事。这时,他偷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说他们有名同伴失踪了。那人为了摘到头顶一大块上好的熔岩,向山的高处爬去了,然而直到天黑,他也没有和同伴会合。第二天,他们只找到了他的头巾,在悬崖底下也没发现他曾失足摔落的痕迹。他们没有继续搜查,因为他们中的老人说再找也是徒劳。凡是被夜魇带走的东西,谁也找不回来,尽管人们也不确定这种野兽是否真实存在。卡特问他们,夜魇是不是吸血,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而且会留下带蹼的脚印。可他们只是摇着头,似乎对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害怕。卡特发现他们不愿多讲,便不再追问,而是裹上毯子睡觉去了。 次日,他和熔岩采集者们同时起身,然后互相道了别。他们要朝西走,他则从他们那儿买了匹斑马,打算往东行。老人们祝福了他,也给了他一些警告,让他最好别在恩格拉内克山上爬得太高。他由衷地谢过他们,却没有听从劝阻。因为他仍然觉得自己必须找到秘境卡达斯的诸神,从他们那里赢得前往那座令他魂牵梦萦的壮丽日落之城的方法。他沿着漫漫山路爬了许久,中午时分,他遇见了一些废弃砖房组成的村落。这是过去住在恩格拉内克山附近的山民们的村子,他们曾以用光滑的熔岩雕刻人偶为业。在那名年迈客栈老板的祖父生活的年代,山民们依然在此居住,但从那时起,他们就开始觉得自己的存在不受欢迎了。他们一度在高处的山坡建立房舍,但越往高处修,日落时分他们失踪的人口就越多。最终,他们断定最好彻底地离开这里,因为人们有时会在黑夜里瞥见一些东西,而没人能对其做出乐观的解释。所以,他们最后都迁往了海边,在巴哈那定居下来。他们聚居在一个非常古老的片区,教授子孙如何用熔岩刻人偶,至今仍然薪火相传。卡特在巴哈那的酒馆搜寻线索时,正是从那些背井离乡的山民的子孙那里,打听到了关于恩格拉内克山的最有用的传说。 卡特越接近目标,恩格拉内克山那贫瘠荒凉的一侧就在他头顶耸立得越高。山坡的低矮处长着稀疏的树木,再往上是贫弱的灌木,接下来便是光秃秃的丑陋岩石,它直耸入天,层次分明如同光谱:先是覆着霜、然后是冰、最后是终年不化的雪。卡特能看见阴沉的岩石上裂缝横生、崎岖不平,打心底地不想沿着它攀爬。有些地方绵绵不绝地冒着熔岩的蒸气,山坡与岩架上还点缀着一堆堆火山渣。九百万亿年前,诸神尚未在这座山的尖顶起舞时,它曾用火来言语,以山体内的雷鸣之声咆哮。如今它只是沉默而阴郁地巍然矗立,隐秘的一侧刻着传说中的巨大雕像。山上还有许多空荡荡的洞穴,里面唯有古老的黑暗,抑或是凡人不敢想象的可怖造物——如果传言非虚的话。 坡地倾斜而上,延伸向恩格拉内克山麓,上面覆盖着一层稀疏的矮栎树与白蜡树,还零星散布着岩石、熔岩与古老的火山余烬。坡地上有许多被烧焦的营地残骸,因为熔岩采集者曾经常常在此停留;此间还有一些简陋的祭坛,不知其修筑目的是供奉诸神,还是抵挡他们梦中那些居住在恩格拉内克山高处及迷宫般的洞穴中的东西。入夜时,卡特抵达了最远端的那堆营地残骸,准备在此扎营过夜。他将斑马拴在了一棵小树上,紧紧裹上毯子,便入睡了。远方不知何处的隐秘池塘边,一只巫尼蛇彻夜咆哮着,但卡特并不害怕这种两栖类怪物,因为人们言之凿凿地告诉他,甚至没有哪只巫尼蛇胆敢接近恩格拉内克的山坡。 在早晨清澈的阳光中,卡特开始继续他漫长的登山之旅。他一路驱使斑马,直到狭窄的山路变得过于陡峭,这头畜牲没法再往上爬了,才将它拴在一棵白蜡树上。这之后,他就独自继续向上爬。一开始,他穿过一片森林,林间有一带被荒草淹没的空地,上面是几处古老村落的废墟;接下来,他跋涉过一片崎岖的草地,这里四处丛生着贫弱的灌木。走出灌木丛后他有些后悔,因为这里的山坡十分险峻,一看就让人头晕。最后,他发现整片乡野都在自己脚下朝四面八方铺展开来:人偶匠人废弃的小屋,产树脂的森林以及采树脂之人驻扎的营地,五色斑斓的玛格鸟在其间栖息、歌唱的林子;他甚至还能隐约望见亚斯湖畔,还有那片名字遭人忘却的古老禁忌废墟。他觉得还是不要四处张望为妙,于是继续向上,爬了又爬,直到灌木变得无比稀疏,最终手能抓住的只剩下野草。 接下来,土壤越发稀薄了,只见大片光秃秃的岩石拔地而起,石缝中时不时地安放着秃鹫的巢。最后,这里除了裸露的岩石外已别无他物,若非这些岩石饱经风霜、凹凸不平,他简直已经无法继续攀登。不过,岩石上圆形的突起、尖柱般的隆起还有岩架帮了大忙;另外,当他时不时地看见熔岩采集者在这些易碎的岩面上刻下的笨拙标记,心里便很是欣慰,因为他总算知道这地方有其他正常人捷足先登了。接下来,又出现了一些人类来过的痕迹:在需要借力攀援的地点,有人在石壁上凿出了便于手扶与脚踏的地方;在上好的岩脉与熔岩蒸气所在之处,还有小型的采石场与挖掘现场。在某一处,上山的主道上凿出了一条狭窄的支道,专程通往远方一片格外丰沃的矿脉。有那么一两次,卡特鼓起勇气环视一番,然后几乎因脚下广袤蔓延的景色而惊厥。整个岛屿都映入他的眼中,海岸线一览无遗,不论是巴哈那的岩石台地,还是远方那些烟雾缭绕、尽显神秘的烟囱。还有无穷无尽的南海彼岸,那充满稀奇古怪的秘密的所在。 远方的山势曲折起伏,因此刻有雕像的那一面仍然隐匿在视线之外。现在,卡特看见一条山脊向上延伸、又朝左转去,于是朝那个方向爬去,祈祷这条路线能够走通。十分钟以后,他确定了这条路果真不是死胡同,而是一条持续上行的险峭拱弧;除非它中途戛然而止或者转向,他只需顺势爬上几个小时,就能抵达这座山不为人知的南坡,那里俯瞰着荒芜的悬崖以及受诅咒的熔岩山谷。一片全新的乡间景色在他脚下铺展开来,他发现,它比他先前跨越的沿海之地更加荒凉、也更加广袤。高山另一侧的风光也有所不同:这里布满了稀奇古怪的断崖与孔洞,而他离开的那条较为笔直的路线上则没有这些。它们有的在他的头上,有的在他脚下,但全都位于垂直的绝壁之上,凡人绝对无法踏足。此地已是高处不胜寒,但攀爬本身太过艰难,以至于他根本不在意冷热了。只是稀奇古怪的洞穴越来越多,令他不安;他想,也许正是古怪的环境令其他登山者分心张望,结果从这些危险的山路上失足跌落,才引发了关于夜魇的荒诞传说——人们想借此解释那些登山者的失踪。这种传说并没有让他多害怕,反正他有一把上好的弯刀,可以应对任何麻烦。他一心只想见识那尊雕像、从此踏上寻找秘境卡达斯之巅的诸神的正轨,任何次要的想法都被抛诸脑后了。 最终,在冰寒可畏的上层大气里,他终于完全绕到了恩格拉内克山的隐秘面,看到了脚下那些望不见底的深坑,那些低处的断崖与寸草不生的熔岩深渊,诸神古老的愤怒在其间翻滚。放眼望去,还能看见广袤的大地朝南延伸,但那是一片荒漠,其间既无良田沃土,也无房舍炊烟,且看似无边无际。从这个方向望不见海,毕竟奥瑞巴是一座庞大的岛屿。在这片完全垂直的绝壁上,依然布满了大量的黑色洞穴与古怪裂缝,可没有哪一处容得登山者攀爬。来到这里,卡特只见头顶笼罩着一片巨大的突出岩壁,遮挡了他向上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卡特怀疑这条路是否还走得通,不禁心生动摇。在离地数英里高处的寒风中,他饱受惶恐的折磨,身体一侧只有空气与死亡,另一侧只有滑溜溜的岩壁,这一刻,他深刻地明白了为何别人不愿意攀登恩格拉内克山的隐秘面。他无法回头,然而夕阳已经斜下。倘若前方无路,夜里他便只能趴在原地,而日出时他便会不知去向了。 但他及时发现前方有路。唯有最老练的入梦者才用得上那些隐秘难察的踏脚点,不过对卡特而言它们够用了。攀上那块向外突出的岩石后,他发现上方的坡道远比下面的容易攀爬,因为巨大的冰川曾在此融化,侵蚀出了一片黏土与岩架构成的广阔区域。他的左侧是笔直的悬崖峭壁,抬头不见顶、俯首不见底,上方刚好够不着的位置有一个洞穴,张着黑暗的大口。不过,离开这里后,山体就大大向后倾斜,甚至给了他一些停靠休息的空间。 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知道肯定是接近雪线了,于是抬头望向那些在红彤彤的夕阳底下闪闪发亮的山顶。可以肯定的是,头顶数不清多少英里的位置有白雪覆盖,其下有一块突出的巨崖,就和他之前攀上的那块差不多;那块巨崖亘古不变地悬在彼处,黑色的轮廓在冰封雪冻的白色山顶的映衬下格外醒目。当他看清那块悬崖时,不禁大吼一声,敬畏地抓紧了起伏不平的岩石。因为,那块突出的巨崖并非大地原初时的天然之态,而是在夕阳底下散发着奇异的红光,上面是一幅精心雕刻打磨而成的神像。 夕阳下,那尊神像仿佛在燃烧,闪耀着严厉可畏的光芒。它有何等巨大,人脑简直难以思量,可卡特立即便看出,这尊雕像绝非人力可造。它是诸神亲手凿出的肖像,以高傲威严的姿态俯瞰着寻觅它的人。传闻曾说它很古怪,凡人一眼便可确凿无疑地认出它来,而卡特发现的确如此,因为它那狭长的双眼,修长的耳垂,瘦削的鼻梁,尖细的脸颊,无不昭示着它并非凡胎,而属神种。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这也正是他要找的东西,卡特仍然被敬畏之情压倒,只能紧抓着险峻的高崖。毕竟,神灵的相貌之奇壮远超人类所能预料,何况这尊神像比宏伟的庙宇更加巨大,由古老的神力以深色熔岩铸就,在这崇山峻岭之上,在这日落时分的神秘寂静中,它俯视着一切,透出的奇异壮丽之感无人能抗拒。 与此同时,他还奇妙地顿悟了一件事:为了找到容貌像诸神的神灵子孙,他曾计划寻遍整个幻梦境,但此刻,他意识到自己不必这么做了。毫无疑问,山上那尊巨大雕像所刻的神灵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因为他时常在海港城市塞勒菲斯的酒馆里看见类似的面孔,那座城位于塔纳利亚丘陵之外的欧斯—纳尔盖,由库拉尼斯王统治,而卡特在现实世界中曾与他相识。每一年,都有长着这一类脸孔的水手驾着深色船只从北方驶来,用缟玛瑙交换塞勒菲斯的翡翠雕刻、金丝以及会唱歌的红色小鸟。显然,这些水手无疑就是他想找的半神。他们住在哪里,附近必然就有冰冷荒漠,而秘境卡达斯与诸神栖居的缟玛瑙城堡就位于其中。所以,他必须前往塞勒菲斯,而它远在奥瑞巴岛的千里之外,这意味着他得一路返回狄拉斯—利恩、溯斯凯河而上、跨过尼尔城的桥梁、再次进入迷魅鼠所在的迷魅森林。 到了那里,他就得改道向北,穿过河神奥克拉诺斯打造的遍布花园的大地,前往满是镀金尖塔的斯兰城,在那里,他兴许能搭上开往塞雷纳利安海的大帆船。 可暮色已深,阴影之中,那尊俯瞰众生的巨大神像显得愈发面色严厉了。入夜后,卡特停靠在了岩架上。一片黑暗中,他既不敢前进亦不敢后退,只能站在原地,紧抓着山体,在狭窄的立脚处瑟瑟发抖,等待白昼来临。他祈祷自己能保持清醒,否则一旦睡着、手上放松,便会堕入不知深几里的迷雾,跌进悬崖、摔在那片饱受诅咒的山谷之底的尖锐岩石上。群星于空中浮现,可除了它们,他眼中只剩一片漆黑的虚空。这片虚空是死亡的伴侣,后者正在召唤他,而他抵御它的唯一方式只有紧抓岩石、身体后仰,以尽量远离那看不见的边缘。他所见到的最后一抹属于地球的存在,是于薄暮时分,贴着朝西的绝壁呼啸而过的一只秃鹫。它在接近那个他刚好够不着的洞口时,尖叫一声,猛地逃走了。 突然间,毫无预警地,卡特感到黑暗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悄抽走了他腰间的弯刀。接着,他听见它咣当撞在了底下的岩石上。然后,在他和银河之间,他仿佛看见了一种异常可怕的身影,它瘦削得令人厌恶,长着犄角、尾巴和蝙蝠翅膀。还有别的东西,它们渐渐遮挡住他西侧的群星,就好像那里有一团模糊的形体,正挤得密密麻麻地拍打翅膀、从绝壁上那够不着的洞口中悄无声息地飞出。随后,一只橡胶似的手臂攫住了他的脖子,又有别的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腿。接着,他便被毫不体贴地拎起,在半空中晃荡起来。一分钟后,群星消失了,而卡特知道,自己落进了夜魇的手里。 它们将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他拖进了绝壁上的山洞中,拖过里面一道道可怖的迷宫。一开始,当他发自本能地挣扎时,它们便手法精准地胳肢起他来。它们自身不会发出一丝声响,甚至连那薄膜质的翅膀都寂然无声。它们冰冷得可怕,湿漉漉、滑溜溜,用可憎的爪子揉捏着他。须臾之间,它们便向下狠狠俯冲,如同一股散发着坟墓般湿冷气息、令人作呕的气流,打着旋、转着圈穿过了凡人难以想象的深渊。卡特感到,它们正喷发成一股由尖啸与魔鬼般的疯狂混合而成的究极漩涡。他一再地放声尖叫,可每当他开口,那些黑色的爪子便用更加精准的手法胳肢起他来。然后,他看见周围出现了某种灰色的磷光,于是猜测它们是要前往可怖的地下世界的深处。关于那里,他听过一些隐晦的传说。那地方唯一的光源便是苍白的死火,它令恐怖的空气以及填满地心洞穴的原始迷雾都更加恶臭了。 最终,他看见下方依稀出现了一些轮廓,是一片灰蒙蒙、透着不祥气息的山峰,而他知道,那一定便是传说中的索克山了。群峰矗立在永无天日的幽怨晦暗与亘古不变的深渊之中,一派阴沉可怖。它们高得远超凡人所能想象,还有着一道道可怕的山谷,可憎的巨噬蠕虫就在其间蠕动、打洞。可是卡特宁愿去看那些蠕虫,也不愿面对抓走他的东西——它们确实长相吓人,是一群粗蠢的黑色东西,有一身鲸鱼般光洁油滑的表皮,长着倒人胃口、互对着朝内弯曲的犄角,拍打起来悄无声息的蝙蝠般的翅膀,可以抓握的丑陋爪子,还在空中无所事事、令人不安地挥舞着长有倒刺的尾巴。最糟糕的是它们从不说话、大笑或微笑,因为它们压根儿就没有脸,只长着一个黑乎乎、本该是脸的部位。它们会做的就是抓东西、飞来飞去、胳肢猎物,这便是夜魇的生存之道。 索克山的灰色群峰巍然伫立在四面八方,从上方低空飞过时,他能清楚地看出,在这片漠然矗立于无边昏暗中的花岗岩山间,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在更低处,空气中的死火已经燃烧殆尽,除了那些像妖精般高耸的瘦削山峰,只能看见一片原始的黑暗虚空。没过多久,群峰便被抛开了老远,四周只剩下夹带着地底洞穴潮气的急遽狂风。终于,夜魇们停落在了地面,这里铺着一层东西,看不清是什么,但感觉像是骸骨。然后,它们把卡特独自扔在了漆黑的谷底。将他带到这里,是守卫恩格拉内克山的夜魇的责任;完成这个使命后,它们便悄无声息地振翅离去了。卡特想要追踪它们飞离的方向,却发现无能为力,因为就连索克山的群峰都从视野中消失了。除了黑暗、恐惧、寂静与骸骨,这里什么都没有。 根据过去听过的某个传闻,卡特知道眼下他所在的位置是纳斯山谷,即巨型蠕虫们匍匐打洞的地方;可他并不知道会看见些什么,毕竟没人见过巨噬蠕虫,甚至没人猜想过那种东西长成什么模样。关于它们,世上只有模糊的传言:它们在骨骸堆成的山中弄出沙沙的声响,在蠕动过地方留下黏滑的痕迹。它们只在黑暗中爬行,所以谁也看不到它们。卡特可不想碰上巨噬蠕虫,因此,他小心聆听着周遭不知深几许的骨堆里的动静。即便在这么可怕的地方,他也有了主意和目标,因为往日里他曾和某个人无话不谈,那人对纳斯的传闻与规矩颇为熟悉。简而言之,这里很可能就是现实世界中的所有食尸鬼抛弃残羹剩饭的地方。万一他走运,兴许能偶然找到一座比索克山诸峰更高的巨崖,从那里开始便是食尸鬼的地盘了。他知道哪里的空中会抛洒下大量的骨头,哪里便是他要找的地方,到时他便可以喊话让食尸鬼放梯子下来。说来有些奇怪,但他和那些可怕的造物之间,的确存在那么一丝特殊的联系。 他在波士顿有个熟人——一名专作古怪图画的画家,在某个邻近坟场、古老而不祥的小巷中有间画室——那人当真与食尸鬼们结交成了朋友,还学会了它们一部分简单的语言——它们的语言由令人嫌恶的“咪普”声和“叽咕”声构成。那人最后失了踪。卡特不确定是否会在这里遇上他,倘若遇上,他就要有生以来头一回在梦境里使用英语(这种属于遥远的现实世界的语言)了。不管怎样,他觉得自己有把握说服一只食尸鬼带他离开纳斯。而且,比起遇上他看不见的巨噬蠕虫,他宁可遇上看得见的食尸鬼。 于是卡特摸黑跋涉起来,当他听见脚下的骨堆里仿佛有些响动时,就撒腿奔跑。有一次,他撞在了一片坚硬如石的斜坡上,于是知道这里一定就是索克山诸峰的山脚了。然后,他终于听见上方遥远的空中传来一阵嘎吱碰撞的可怖声响,随之便确信,自己已经来到食尸鬼居住的巨崖附近了。站在崖下数英里深的谷底,他拿不准崖上能否听见他的声音,但转念一想,地心世界的法则本就怪异。沉思之际,一截飞来的骨头砸中了他——这玩意儿很重,想必是一颗颅骨。这时,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身处那座可怕的巨崖底下,于是便操起食尸鬼的呼唤用语,扯开喉咙朝上头“咪普咪普”地喊了起来。 声波传递得很慢,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一句回应的“叽咕”。但他好歹还是得到回音了,而许久以前他听说过,接着上面就会放下一道绳梯。等待绳梯的过程中,他紧张万分,因为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嗓子有没有惊动骨堆里的什么东西。果不其然,很快他就听见下方的深处传来一阵隐约的沙沙声。有东西在小心翼翼地靠近,而他也愈发不安。他不想离开这个位置,因为梯子会从这里放下来。最后,当他终于焦急得难以忍受、想要落荒而逃时,他听见了除沙沙声之外,旁边还传来了砰的一响,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地面刚刚堆起的骨堆上。是梯子。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分钟,才把绳梯抓到手中绕了绕。可沙沙声没有停息,甚至当他往上攀爬时,还跟了上来。等他爬到离地足足五英尺的位置,那声音才明显地消退了;但当他爬到十英尺高时,有东西在下面摇晃起了绳梯。到达十五或者二十英尺高的位置时,他感到一条凹凸不平、滑溜溜的巨型蠕动之物从他的整个身侧蹭过,于是开始疯狂地往上爬,急于摆脱这条没人能看见的、因过度进食而肥满的巨噬蠕虫,摆脱不堪忍受的恶心摩擦。 他用酸痛的手臂、磨起了水泡的手掌爬了几小时,再度看见了灰色的死火与索克山令人倍感不适的群峰。最后,他终于发现上方出现了一片突出的边缘,正是食尸鬼所居的巨崖之沿;眼下,他还看不到那道巨崖垂直的崖壁。数个钟头后,他瞧见崖边伸出了一张探头探脑的脸,长得就像巴黎圣母院护墙上的滴水兽。他险些晕厥过去,手也差点儿松开,可一瞬之后,他便恢复了镇静。毕竟,那位失了踪的朋友理查德·皮克曼曾给他讲过食尸鬼的事,因此他很清楚它们长着犬科动物的脸庞、消瘦颓败的身体,还拥有让人难以启齿的习性。所以,当那个丑陋的东西把他从令人眩晕的虚空中拉到巨崖上方时,他把持住了自己,即使看见旁边有一堆吃剩的“残食”,还蹲着一圈一边磨牙、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他的食尸鬼,也没有尖叫出声。 目前,他来到了一片光线晦暗的平地之上,唯一的地貌特征就是巨大的砾石与不少的地洞。食尸鬼们总体而言彬彬有礼,只有一只试图伸手掐他,其余的仅是对他投以探究的目光。他耐心地发出叽咕声,向它们打听起了那位消失的旧友,然而却被告知那人已经变成一名颇有地位的食尸鬼,居住在更加靠近清醒世界的深渊里。一只浅绿色的年老食尸鬼主动提出,带他去皮克曼现今的居所。于是,尽管本能地感到嫌恶,他还是随它钻进了一条宽阔的地道,在霉臭熏人的漆黑中,跟在它后头匍匐前进了几个小时。出地洞时,他们来到了一片光线昏暗的平地上,这里散布着来自地球的古怪废弃物——古旧的墓碑,破瓮破缸,还有奇形怪状的纪念碑。卡特有些怀念地意识到,他极可能来到了清醒世界的附近,自他走下从火焰洞窟到深眠之门的七百级台阶以来,这也许是他最靠近清醒世界的一次了。 在一座标着1768年、从波士顿谷仓墓地偷来的墓碑上,坐着那位曾是艺术家理查德·乌普敦·皮克曼的食尸鬼。它赤身裸体,皮肤宛如橡胶,形貌已经高度食尸鬼化,看不出多少人类的影子了。但它还记得一点英语,能够用咕哝声和单音节词汇跟卡特对话,时不时地用食尸鬼的叽咕语加以辅助。当它听说卡特想去迷魅森林,再从那儿出发前往塔纳利亚丘陵之外、位于欧斯—纳尔盖的塞勒菲斯城时,似乎非常犹豫;因为清醒世界的食尸鬼从不在梦境上层的墓地里行动(那地方就留给在死城里繁衍、脚上长蹼的蛙怪吧),而且,它们栖居的深渊与迷魅森林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包括古革巨人的可怖王国。 古革巨人身形庞大且多毛,迷魅森林里的巨石圈就是它们昔日堆建而成的,用途是向外神及“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进行某种古怪的献祭,直到某一晚,它们的恶行传入了地球诸神的耳朵,才被驱赶进了地下的洞穴。在地球食尸鬼居住的深渊与迷魅森林之间,连接两地的唯有一道巨大的活动石门,门上有一只铁环。由于门上设有禁咒,古革巨人们从不敢打开它。也从未有人设想过,会有凡间的入梦者穿过古革巨人的洞穴地盘、从那道门离开地下,因为古革巨人曾以凡人为食,甚至直到今天,它们还津津乐道着凡人入梦者是何等美味——尽管自从被赶到地下之后,它们仅能以妖鬼果腹。妖鬼这种令人反胃的造物生活在辛之墓室,像袋鼠一样用后腿跳来跳去,且一见光就死。 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于是建议卡特要么从萨尔科曼德离开深渊——那座废弃城市位于冷原下方的谷地中,城里有一道道黑硝石建成的阶梯,将幻梦境的上层与下层的深渊连接在一起,由生有羽翼的闪长岩狮子守卫;要么通过某处墓地返回清醒世界,然后重新走下通往浅眠的七十级台阶去往火焰洞窟,再走下通向深眠之门与迷魅森林的七百级阶梯。然而这些方案都不适用于卡特。他不知道怎么从冷原前往欧斯—纳尔盖,也不愿意从梦中醒来,因为那或许会导致他忘记这一路上获得的所有信息。假如他忘记那些从北方来到塞勒菲斯城中买卖缟玛瑙的水手、忘了他们那种威严而神圣的长相,忘了他们是神之子息、能够指出诸神栖居的冰冷荒漠与卡达斯的方位,那对他的追寻之旅而言无疑是场灾难。 经过卡特的好一番劝说,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终于同意带他穿过高墙环绕的古革巨人之国。在巨人们胡吃海喝后、待在屋里睡觉的一个小时内,卡特有机会悄悄穿过那个圆形石塔林立的晦暗国度,抵达刻有科斯之印的中央之塔。那座塔上有一条向上的阶梯,正通往迷魅森林中的那道活动石门。皮克曼甚至答应借给他三名食尸鬼当帮手,它们会带一块墓碑作为撬棍替他顶开活动石门;毕竟古革巨人有些害怕食尸鬼,当他们撞见后者在自己的巨型墓园中大快朵颐时,常常转身就逃。 他还建议卡特干脆假扮成一只食尸鬼:剃光他那肆意生长的胡须(因为食尸鬼不长胡子),赤身裸体在泥里打滚、好让皮肤看起来像模像样,用颓废的姿态轻飘飘地走路,把衣服裹成一团拿在手中、假装那是他随手从坟里掏来的一点儿零食。只要选对地道,他们就能抵达古革巨人的城市——那里毗连着整个古革王国——从阶梯所在的科斯之塔的附近钻出地面。不过,他们必须小心墓地旁边的一处庞大洞穴,因为那是辛之墓室的入口,满腔仇恨的妖鬼随时守候在那里,杀气腾腾地等着来自深渊上部的住民,因为后者猎杀它们为食。古革巨人入睡以后,妖鬼们便会试图出来。它们既爱攻击古革巨人又爱攻击食尸鬼,因为它们没有能力分辨二者。妖鬼是种非常原始的造物,会以同胞为食。古革巨人在辛之墓室的狭窄处安排有一名哨兵,但它经常打瞌睡,有时会突然被一大群妖鬼来个奇袭。妖鬼不能在真正的光亮中存活,但在深渊中的灰暗光线里,它们可以耐受几个钟头。 于是,卡特最终和三名食尸鬼帮手一起爬过了漫无尽头的地道,它们抬着一块从塞勒姆的查尔特墓地撬来的墓碑,上头写着“尼希米亚·德尔比上校,卒于1719年”。当他们再次进入昏暗的光亮里时,周围是一片布满青苔的巨石组成的森林。这些巨石高得一眼望不到头,正是古革巨人常用的墓碑。他们扭身钻出地洞,向右侧望去,是一条巨石列成的廊道,其尽头是超乎想象的惊人风景:一片巨大的圆形石塔耸立在地心的灰暗空气里,仿佛正无限地朝上延伸。这便是古革巨人的宏伟城市,所有的门都有三十英尺高。食尸鬼常光顾这里,因为找到一具入土的巨人尸体,就足够乡亲们吃上一整年了,即便这么做格外危险,但挖掘古革巨人的尸体也比刨凡人的墓划算。这下子卡特总算明白,在纳斯山谷的时候他为什么会摸到那么多的巨型尸骨了。 他们的正前方,恰好是墓地的出口,一座垂直的峭壁拔地而起,峭壁底下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可怖洞穴。食尸鬼们让卡特尽量远离那个洞穴,因为它就是不祥的辛之墓室的入口,古革巨人们就是在洞内的黑暗中猎杀妖鬼的。果不其然,它们的提醒很快就被证实了:一只食尸鬼刚想溜向那些塔群,瞅瞅古革巨人是否按时入了睡,这时,幽暗的巨大洞穴内便亮起了一双橙红色眼睛,接着又是一双。这意味着,古革巨人刚刚损失了一名哨兵,且妖鬼们的嗅觉实在灵敏极了。于是,那只食尸鬼退回了地洞中,打手势示意同伴们保持安静。他们最好别招惹那些妖鬼,而且或许它们很快就会撤退,毕竟刚在黑暗的墓室里解决掉一名巨人哨兵,现在一定很累了。没过一会儿,洞里便跳出一只如小马般大的玩意儿,跃进了灰暗的光线中。看见那卑劣不洁的怪物的模样,卡特不禁感到恶心:它长了张莫名像人类的脸庞,上面却没有鼻子、额头以及其他重要的细节部位。 接着,又有另外三只妖鬼跳出洞穴,跟上了同伴。一只食尸鬼轻声用叽咕语告诉卡特,这些妖鬼身上没有战斗留下的伤痕,这不是个好迹象:这说明它们并没有和古革巨人哨兵对战,而是仅仅趁它熟睡时从旁边溜了过去,所以它们还完好地保存着体力与野蛮劲儿,直到遇上某个受害者,把力气都撒在他身上。它们的数量很快就达到了十五只,纷纷在地上刨来刨去,像袋鼠一样,跳向耸立在灰暗光线中的巨塔与巨石。这些畜牲的外表丑陋不堪且比例失调,令人望而生厌;但更可厌的是,它们还用咳嗽般的粗嘎妖鬼语彼此交谈着。然而,尽管它们已经够吓人了,可怕程度却比不上跟在它们后头、突然从洞穴中冒出来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只爪子,足足有两英尺半宽,上面生着可怖的尖趾。随后,洞里又伸出另一只爪子,接着露出了一截覆满黑毛的粗壮胳膊——那两只爪子都生在这截胳膊上,通过两段短短的前臂与之相连。然后,两只粉红的眼睛亮了起来,正是苏醒过来的古革巨人哨兵,它摇摇晃晃地探出了大如水桶的头颅。它的眼睛分别位于脑袋的两侧,突出了两英寸高,围有骨状的隆起物和粗糙的毛发。但脑袋上最可怕的还是那张嘴,它从脑袋的顶部开裂到底部,垂直而非水平,长着黄色的尖牙。 然而,不幸的古革巨人还未及爬出洞穴、站直足足高达二十英尺的身子,恶毒的妖鬼便朝它发动了进攻。有那么一瞬间,卡特真担心它会大声示警,惊醒同胞们,但食尸鬼低声叽咕着告诉他:古革巨人不会发声,仅能通过面部表情交流。接下来的这场战斗实在惊心动魄。狠毒的妖鬼从四面八方凶猛涌来,扑向了仍然匍匐在地的巨人,用它们的口器对他又撕又咬,还用又尖又硬的蹄子残暴地踢打它。整个过程中,它们一直兴奋地嘎嘎叫着,当巨人那张竖直的大嘴偶尔咬中某只妖鬼时,它们便集体尖叫。所以,若不是古革巨人渐渐朝洞中退去、战场转移得越来越远,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惊醒整座沉眠中的城市。就这样,混战很快就退出视野、消失在黑暗里,只有偶尔传来的邪恶的声响表明它仍未停息。 然后,最警觉的那只食尸鬼比划了一下,示意其他人上前,于是卡特便跟在步伐懒散轻飘的三只食尸鬼后头,走出巨石之林,进入了这座可怕城市里黑黢黢、臭烘烘的街道。这里的圆塔均由巨石砌成,高高耸向视线不可及之处。他们静悄悄地跋涉过高低不平的铺石路面,一路上听见黑色巨门之后隔墙传来令人嫌恶的难听鼾声,这说明古革巨人仍在大睡。食尸鬼们想到时间紧迫,总算加快了行进的步伐,可即便如此,赶这趟路也快不了,毕竟古革巨人的城市规模太大、路太远。好歹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一片开阔的空间,面前矗立着一座巨塔。它比其他塔更高更大,巨型门廊的上方用浮雕刻了一个可怕的符号,即使不懂其意义,光是看见它便令人不寒而栗。这便是刻有科斯之印的中央之塔,透过晦暗的光线,刚好能分辨出塔上有一道巨大的石阶,正是通往幻梦境上层及迷魅森林的阶梯的起始部分。 于是,在彻底的漆黑中,他们开始了无休无止地攀爬。这个过程异常艰难,因为台阶是依照古革巨人的身材打造的,每一级都有将近一米高。卡特数不清自己爬了多少级,因为他很快就精疲力竭了,而食尸鬼不知疲倦、能够迅速恢复体力,不得不出手帮扶他。整个漫无边际的攀爬过程中,他们随时面临着被发现、被追杀的危险,因为,尽管古革巨人都顾忌诸神的诅咒、不敢抬起通往森林的石门,但塔与阶梯却不受此限制,那些逃出的妖鬼就时常被他们追到楼梯顶端。古革巨人的听觉异常灵敏,倘若整个城市是醒着的,有人光手光脚在阶梯上攀爬的动静也能轻易被捕捉到。且不说巨人们步幅宽大,还拥有在辛之墓室猎杀妖鬼而练就的于黑暗中视物的能力,很快就能赶上巨石台阶上又小又慢的猎物。他们总是悄无声息地追来,不发出丝毫动静,突然间从黑暗中扑向爬阶梯的人。一思及此,着实令人胆寒。古革巨人平时要忌惮食尸鬼三分,但在这样的特殊环境下,也指望不上这一点了,毕竟它们占有太大的优势。还有部分危险来自那些行动诡秘、生性酷毒的妖鬼,它们常趁古革巨人熟睡的那一个小时里跳上塔来。假如巨人们睡过头,而刚才那群妖鬼干完了洞穴里的勾当,那些令人嫌恶的坏家伙轻易就能闻到爬阶梯之人的气味,若是这样,卡特他们恐怕还不如被古革巨人吃掉呢。 接着,在攀爬了仿佛无限久之后,上方的黑暗中传来了一阵嘎嘎声,意味着事情出现了意外的严峻转折。显然,早在卡特及其向导到达之前就有妖鬼——甚至可能还有别的东西——溜进塔里了。眨眼之间,带头的食尸鬼已经把卡特推到了墙边,并指示另外两名同胞守在了最有利的位置。它们举起老旧的石头墓碑,准备一见到敌人就砸下去。食尸鬼能在黑暗中视物,所以有它们在场,情况比卡特独自一人要乐观得多。转瞬之后,前方响起一阵蹄声,显然是有至少一头野兽正从阶梯上方朝下跳来,于是举着墓碑的食尸鬼们摆好姿势,准备发起致命的一击。现在,黑暗中出现了一双橙红的眼睛,除了蹄声,他们还听见了妖鬼的喘气声。它刚跳到紧挨着食尸鬼的台阶上,后者便用惊人的臂力挥动古老的墓碑,于是妖鬼只发出一声喘息、一阵窒息般的声响,便倒了下去,瘫成令人厌恶的一团。这头畜牲似乎没有同伴,于是食尸鬼们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然后便轻拍卡特,示意他继续前进。和之前一样,它们义无反顾地帮助他,而他很庆幸能离开这个血案现场。尽管看不见,但那只妖鬼粗鄙不堪的尸体毕竟还瘫在这团黑暗里。 最后,食尸鬼让卡特停下脚步,然后伸手在上方摸索起来。卡特意识到,他终于抵达了那道活动石门。要推开这样一扇庞然大物简直超乎想象,不过食尸鬼仅想将它抬起一小截,只要能把墓碑塞进去撑住足以让卡特从门缝里钻出去了。它们自己则打算走下阶梯、穿过古革巨人的城市原路折返,因为它们擅长来无影去无踪,况且也不知道该如何从幻梦境上层前往幽秘的萨尔科曼德城——那座城中,有狮子把守的通往深渊的大门。 三只食尸鬼开始用惊人的臂力抬举头顶的石门,卡特也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帮忙。它们判断,台阶顶部一旁的那条门边是应该使力的正确位置,于是动用它们凭借不可告人的方式获得营养的肌肉,铆足劲儿推了起来。没过多久,一道光亮映入眼帘,于是卡特执行起交付给他的任务,把古老墓碑的一头塞进了门缝。接下来,它们猛力抬举,进展却十分缓慢。每当他们试图转动墓碑、撑开石门却遭遇失败时,自然就得从头来过。 突然间,他们的绝望感陡增了一千倍,因为下方的阶梯上传来了一阵声响:那不过是死掉的妖鬼长着蹄子的尸身滚下台阶的砰砰撞击声,然而,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它移位、朝下滚去,都足以让人万分不安。食尸鬼们很了解古革巨人的习性,因此像疯了般拼尽全力推了起来。在短得令人诧异的片刻之后,头顶的门就被抬到了足够高的位置,让它们能够撑稳门板,卡特则转动墓碑、撑开一道宽敞的门缝。接着,食尸鬼让卡特爬上它们橡胶般的肩膀,然后,当他抓住门外的幻梦境上层那受神灵保佑的泥土时,它们稳住他的双脚,把他推了出去。一秒之后,它们自己也钻出门外,一脚踢掉墓碑,关上了巨大的活动石门,而到这时,它们已经能够听见底下传来的喘气声。由于诸神的诅咒,古革巨人永远无法通过这道石门,于是卡特深深感到如释重负,放松下来,静静躺在了迷魅森林里长势繁茂、奇形怪状的真菌当中。他的向导们则以食尸鬼特有的休息姿势在附近蹲坐下来。 尽管这片他已经走过无数次的迷魅森林很诡异,但与他们刚刚逃脱的深渊相比,这儿简直令人心旷神怡。这一带没有活着的居民,因为迷魅鼠出于恐惧会避开这扇神秘的石门。紧接着,卡特就和食尸鬼商量起了它们的返回路线。它们已经不敢从塔里折返了,而清醒世界对它们也没什么吸引力,因为卡特告诉它们,要去那里就必须经过祭司纳什特与卡曼—塔的火焰洞窟。于是,它们决定通过萨尔科曼德城中的深渊大门返回,虽然它们全然不知如何前往那里。卡特回忆起,那座城位于冷原底下的山谷中,还想起了在狄拉斯—利恩时,他曾见到一名阴险的斜眼年迈商人,传言说他常在冷原上做生意。于是他建议食尸鬼们穿过原野前往尼尔城,再沿着斯凯河直走到河口,去狄拉斯—利恩寻找线索。食尸鬼们立刻决定就这么办,然后一点儿没耽搁,迈着轻飘飘的步子出发了,因为暮色渐浓,接下来还要赶一整夜的路呢。卡特和这些令人倒胃口的野兽握了握爪子,感谢它们倾力相助,还请它们替他谢过那只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但当它们离去后,他不禁庆幸地叹了口气。因为食尸鬼毕竟是食尸鬼,往好里说,也实在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旅伴。然后卡特找了个森林里的池塘,把在地下世界沾的一身泥洗了个干净,接着就穿上了一直小心翼翼带着的衣服。 此时,这片长满古怪巨木的可怖森林已被夜色笼罩,但因为林中到处是磷光,赶起路来仍和白天一样容易。于是,卡特从他的熟悉路线朝塞勒菲斯出发了,目的地是位于塔纳利亚丘陵之外的欧斯—纳尔盖。走着走着,他想起了在仿佛亿万年前、在遥远的奥瑞巴,他把坐骑斑马拴在了恩格拉内克山里的一棵栎树上,于是很想知道那些采熔岩的人有没有放了它、给它喂食。他还想知道,如果他有一天返回巴哈那,赔偿那头夜间在亚斯湖畔的古老废墟里死去的斑马,那名老迈的旅店老板是否还会记得他。重新回到幻梦境上层后,他的脑海中不禁浮起如此种种思绪。 但此刻,一棵巨大的空心树中传来一阵声响,令他停下了脚步。眼下他不想跟迷魅鼠打交道,所以刻意避开了巨石圈附近的地带。可从这阵独特的颤动声判断,迷魅鼠这回换了个地方召开它们的重大会议。他走近了些,可以听出它们正在进行紧张激烈的讨论,而不一会儿,他便发现它们讨论的问题在他看来十分紧要。因为,迷魅鼠的最高议会正在商讨要不要对猫族发动战争。事情的由头,就是那群偷偷跟踪卡特去了乌撒、结果命丧黄泉的迷魅鼠,它们动了不该动的念想,于是被猫族就地正法了。这件事一直令迷魅鼠一族怀恨在心,所以元帅们做出决定,要在至少一个月里对猫族全体发动一系列奇袭,出其不意地攻击落单的猫或者猫群,就算是乌撒城里不计其数的那些猫,也不给它们留一点操练和动员的机会,这就是迷魅鼠的计划。而卡特意识到,在继续自己浩大的寻觅之旅之前,他必须挫败它们。 因此,伦道夫·卡特静悄悄地溜到迷魅森林的边缘,朝着星光照耀下的原野发出了猫儿的呼声。附近一座村舍里的老雌猫接下了他的信息,然后传递给了起伏不平的草原上的猫族成员们,后者又传给了庞大的、娇小的、黑的、灰的、虎纹的、白的、黄的、杂色的猫族战士。他的口信回荡到了尼尔城、斯凯河之外,甚至传向了乌撒城。乌撒城中数不尽的猫儿发出齐鸣,集结起了队伍。所幸此时月亮还未升起,所以这些猫儿全都在地球上。它们敏捷而无声地跃起,从家家户户的壁炉和屋顶之上跳下,汇聚成一片毛茸茸的辽阔海洋,流过原野,朝向迷魅森林的边缘而去。卡特正候在那里,迎接它们。对于刚在深渊里见识过一些东西,还跟一些东西同行过的他来说,此刻看到这些线条优美、生机蓬勃的猫儿,当真赏心悦目。他很高兴与一位德高望重的朋友重逢——乌撒城分遣队的头领,曾经救过他一次的那只猫。它油亮的脖颈上戴着象征地位的项圈,胡须竖立着,显得勇猛果敢。更令他高兴的是,这支军队中有一名年轻而干练的中尉,而它不是别人,正是许久以前在乌撒城中的那个早晨,卡特曾在旅店里用浓奶油喂过的那只幼猫。如今它已是一只高大健壮、前途光明的猫了,跟它的朋友握手时,它发出了呼噜声。它的祖父说,它在军中一直表现优异,再经历一场战事的磨炼,也许就能升职为上尉了。 接下来,卡特大致描述了猫族目前面临的威胁,作为回应,四面八方的猫儿们都从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声表示感激。他和猫族将军们商议了一番,然后制定了一个计划:立即发起行动,朝迷魅鼠议会以及其他已知的据点出发,抢在它们动员军队、发动侵略之前展开奇袭,制伏敌人。于是,洪流般的猫儿大军一刻也没耽搁,立即涌向迷魅森林,冲刺着包围了议会所在的空心树和巨石阵。敌人们一见到这些不速之客,便迸发出了恐慌的高昂颤音。鬼鬼祟祟、好奇心重的棕色迷魅鼠们几乎没有进行任何抵抗。它们明白自己已经不战而败,于是放弃复仇的念头,转而考虑如何保全小命了。 现在,一半的猫儿围坐成了一圈,中间放置着迷魅鼠俘虏。圈上留出了一条过道,方便其他猫儿将从森林其他部分抓获的俘虏押送进来。它们进行了漫长的谈判,其间卡特充当了翻译的角色。它们最终议定:迷魅鼠一族可以保留自由的现状,前提是必须每年向猫族贡奉大量林中出产的松鸡、鹌鹑和野鸡。迷魅鼠的名门望族还需交出十二名贵族少年作为人质,它们将被关押在乌撒城的猫之神庙中。猫族还把话说得很明白,倘若有任何一只猫在迷魅鼠的地盘附近失了踪,迷魅鼠一族都要承担灾难性的后果。处置完毕后,猫儿大军便解散队伍,允许迷魅鼠们一个一个地各自返家,后者则一边匆匆溜走、一边闷闷不乐地回头偷瞥。 接着,年老的猫族将军提议要护送卡特走出森林,直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因为将军认为,卡特挫败了迷魅鼠发动战争的企图,后者很可能对他怀恨在心。卡特满怀感激地接受了这个提议,不仅因为这样能保障安全,更是因为他喜欢有这些优雅的猫儿陪伴在侧。于是,在这片令人愉快、活泼有趣的大军的包围中,伦道夫·卡特昂首挺胸地穿过了充满魔力、磷光闪烁的巨木之林。猫儿大军在成功地执行任务之后,身心轻松,卡特于是给老将军及其孙子讲起了他这一路的经历,其他的猫儿则有的狂喜地欢跳着,有的追逐着被风吹动、在原始大地上的真菌之间飞舞的落叶。然后老猫说,他曾经听说过许多关于冰冷荒漠上的秘境卡达斯之事,但不知道它在哪儿;至于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他更是闻所未闻。不过,要是以后他听到任何相关的消息,他很愿意告诉卡特。 他还把一些具有重大价值的幻梦境猫族的秘密口令告诉了卡特,并且特别推荐他去找塞勒菲斯的猫族老首领——塞勒菲斯正是他当前的目的地。卡特依稀听过一些那只老猫的传言,知道它是一只尊贵的马耳他猫,且在各个领域都有重大的影响力。当他们到达既定方向的森林边缘时,已是黎明时分,而卡特不得不与他的朋友们道别了。他曾经认识的幼猫、如今的年轻中尉倒是很想随他去,但老将军不允许它这么做,这名严厉的族长坚持认为,为猫族与军队服务才是它的职责所在。所以,卡特独自朝着金色的原野出发了,这片神秘的土地沿着一条河流向远处延伸,河畔长满了柳树。猫儿们则返回了林中。 卡特对这片坐落在森林与塞雷纳利安海之间的园地颇为熟悉,于是轻松愉悦地沿着汩汩鸣唱的奥克拉诺斯河朝着目的地行进。太阳升到了这片遍布果园与草坪的微斜坡地的上方,照亮了点缀着每座山丘与谷地的千色繁花。一片圣洁的薄雾笼罩着这一带,比起其他地方,这里浸润了更多的阳光,也弥漫着更多的夏日鸟语蜂鸣。所以,当人们穿过这一带时,感觉恍如置身仙境,体验到的愉悦与奇妙远超记忆所能承载。 中午时分,卡特抵达了斯兰的碧玉台地,它朝着河畔倾斜而下,上方则坐落着秀丽的神庙——埃莱克—瓦达王每年都会乘坐金色轿舆、从他位于暮光之海的遥远国度前来参拜这座神庙,向奥克拉诺斯河神祈福。年少之际,他曾居住在河畔的一座小屋中,当时河神时常对他歌唱。神庙通体由碧玉打造而成,围墙、庭院及七座尖塔绵延一英亩,其内的神龛底下,河水经由隐藏的水道流过,河神则在夜间柔声歌唱。当月光照耀这些庭院、台地与尖塔时,这里也曾有许多次回响起奇异的音乐,但那究竟是河神的歌声,还是神秘祭司的咏唱,除了埃莱克—瓦达王,恐怕无人知晓了。毕竟,他是唯一进过神庙、见过那些祭司的人。此刻,在这昏昏欲睡的白昼里,精雕细琢的神庙一片沉寂。在令人意醉情迷的日光中,卡特前进着,只能听见大河的汩汩流动与鸟语蜂鸣。 整个下午,在芳香弥漫的草原上,在河畔平缓的山丘间——这里的背风处伫立着一座座宁静的茅屋,在供奉着碧玉和金绿玉雕就的和善神祇的神殿之间,这名朝圣者不停地漫步着。有时他会走到奥克拉诺斯河的岸边,朝着清可见底的水流中活蹦乱跳的七彩鱼儿吹口哨;有时他会在喁喁细语的灯心草丛中停下脚步,凝视对岸那片黑暗的巨大树林,其间的一些树枝低垂到了水边。在过往的梦境中,他曾看见古朴而笨重的伯泼斯兽慢悠悠、怯生生地从树林中走出,来到岸边喝水,但现在一个也瞧不见了。有一回,他驻足观看了一只食肉鱼捕捉食鱼鸟的经过:那食肉鱼在阳光底下显摆着自己诱人的鳞甲,引诱长着翅膀的猎人俯冲而来,然后张开大嘴扣住了鸟喙。 夜幕将至时,他登上了一片长满野草的矮丘,而此刻在他眼前展开的,是斯兰城那上千座镀金尖塔,其光耀之盛仿佛在夕阳下熊熊燃烧。那座美妙城市的雪花石膏城墙高大得令人难以置信,它们朝着山顶倾斜而上,结合成牢固的一整块,其建造手法无人可知,因为它们的历史远比人的记忆更古早。这片高耸的城墙上遍布着一百道大门与两百座塔楼,而城里还有一片片比城墙更加高大的塔群,它们拥有金色的塔尖,下面则通体雪白。在平原上的人们看来,这些塔直插天穹,时而清晰地闪着光,时而塔顶云雾缭绕,时而云气盘踞在低一些的位置,而最高的塔尖则破云而出、光芒耀眼。斯兰城的城门都开在大理石砌成的宽阔码头上,华丽的西班牙大帆船载着芬芳的雪松与黑檀,轻柔地在此靠岸。船上的水手留着式样古怪的胡须,坐在标有遥远国度的象形文字的酒桶和一捆捆货物上。墙内的陆地是以农为业的乡野,白色小屋在这里低缓的山间做着梦,狭窄的道路上点缀着石桥,优雅地在河流与花园间蜿蜒。 傍晚,卡特漫步着穿过脚下青翠的土地,眺望淌向斯兰城壮丽的金色尖塔的河流,只见河上已浮起暮色。傍晚时分,他来到了南边的城门前,被身穿红袍的哨兵给拦下了,直到他讲了三个叫人难以置信的梦境,证明自己作为资深入梦者够格踏上斯兰城陡峭而神秘的街道,在城中的集市中闲逛——那些华丽的西班牙大帆船载来的货物就在此销售。然后,他便穿过城门,进入了这座美妙的城市——城墙十分厚实,因此门洞深如隧道。接着,他拐进弯弯曲曲的狭窄街道,穿梭在直插天穹的塔群之间,朝着城市深处蜿蜒而去。一扇扇带格栅和阳台的窗户中透着光亮,鲁特琴和管乐的声响隐隐约约从内庭的方向传来,那里还有大理石砌成的喷泉在冒泡。卡特知道该怎么走,于是缓缓穿过黑暗的街道,朝河边行去。河畔有一座古旧的海滨酒馆,在那里,他找到了自己在过去无数个梦境中结识的众多船长与水手。他付了船钱,准备搭乘大帆船前往塞勒菲斯,然后就在酒馆里过夜了。入睡前,他和酒馆里那只德高望重的老猫谈了一番严肃的话,而后者坐在庞大的壁炉前眯眼打着瞌睡,梦着古老的战争与被遗忘的诸神。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翌日清晨,卡特登上了驶往塞勒菲斯的大帆船,在船首坐下了;与此同时,水手们解缆开船,通向塞雷纳利安海的漫长航行就此开始。船行了数十里,两岸的风景都与斯兰城中别无二致:右侧的远山上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座奇特的庙宇,岸边则是昏昏欲睡的村落,有许多红色的陡峭屋顶与晾晒在阳光底下的渔网。卡特一心想着此行的目标,向身边的所有水手都打听了一遍他们在塞勒菲斯城里见过些什么人,其中有没有双眼狭窄、耳垂修长、鼻梁瘦削、脸颊尖细的古怪男子——他们乘坐深色船只从北方而来,为的是用缟玛瑙换取塞勒菲斯的翡翠雕刻、金丝还有会唱歌的红色小鸟;若有,他们叫什么名字,在哪里活动?然而水手们对这些人知道得不多,只是似乎对他们颇为敬畏。 这些人来自名叫因堪诺克的遥远地界,没多少人敢去那儿,因为那是一片寒冷而幽暗的土地,据说还靠近令人望而却步的冷原。在传说中冷原所在的区域的边界上,有一带难以攀越的高山。然而,那座伫立着可怕的石头村落与不宜言说的修道院的邪恶高原是真的在山的另一头,还是胆小之人在夜里望见月下巍然矗立着一片黑暗可怖的高山屏障从而编造出了这个谣言,没人能断言。当然了,人们可以途经不同的大洋抵达冷原。这些水手并不了解因堪诺克其他方向的边界的情况,关于冰冷荒漠与秘境卡达斯,他们也仅听过依稀的传闻,并不知其所在。至于卡特寻找的那座壮丽日落之城,他们就闻所未闻了。于是卡特也不再追问,只是盼望能与来自寒冷而幽暗的因堪诺克的怪人们交谈,因为他们就是恩格拉内克山上所刻神灵的子孙。 傍晚时分,大帆船驶入一片蜿蜒的河道,穿过了克雷德芳香四溢的丛林。卡特真希望能在这儿下船,因为这片热带森林中沉睡着奇妙的象牙宫殿群,它们遗世独立却完好无损,曾经居住其中的是一些来自名字已被遗忘的土地的伟大君王。旧神的咒语守卫着此地,保护宫殿不受侵害也不腐坏,毕竟根据书上的记载,有朝一日,这些宫殿也许还能派上用场。一些大象拉的大篷车队从附近经过时,曾在月下遥望此地,却无人胆敢靠近,因为他们畏惧那些保护这里不受玷污的卫士。可大帆船只是继续向前航行。薄暮很快驱尽了白日的喧嚣,天边最先冒出的星辰开始闪烁,与岸边早早飞出的萤火虫一唱一和,与此同时,丛林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只留下一股余香在缅怀它的存在。整个夜晚,大帆船都毫不停歇地飘然而过,对河畔的种种神秘之地视而不见、毫不挂怀。一个放哨的人报告说,看见东边的山上起了火。可昏昏欲睡的船长说,最好别盯着那地方看,因为你根本不知道点火的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 翌日早晨,河面变宽了许多。卡特看见沿岸的房屋,便知道他们已经靠近塞雷纳利安海上巨大的贸易之城希兰尼斯了。这些房舍的墙壁是粗糙不平的花岗岩,屋顶呈尖尖的悬梁式,山墙刷了灰泥。希兰尼斯的城民比幻梦境内任何地方的居民都更接近清醒世界的人类。外人很少造访这里,除非是为了做买卖。不过,这座城因盛产可靠的工匠而备受赞誉。希兰尼斯城的码头是用栎木修建的,大帆船在此停靠,因为船长要去海滨酒馆里做生意。卡特也上了岸,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遍布车辙的街道,看着木制的牛车笨重地经过、亢奋的商人在集市上徒劳地大声叫卖他们的货品。海滨酒馆都坐落在码头附近,脚下是铺了鹅卵石的道路,上面还有涨潮时浸染的盐渍。这些酒馆拥有低矮的天花板、黑色的横梁、淡绿色的同心圆纹窗玻璃,年头看似非常久远。酒馆里的老水手们说了许多远方港口的故事,还给他讲了不少关于幽暗之地因堪诺克的怪人们的事,不过,这些他基本都已经听大帆船的海员们说过了。然后,大帆船装载完一批又一批的货物,便朝着落日余晖之下的海洋再度起航。希兰尼斯城那些高高的墙壁及山墙在他们身后渐远渐小,而白昼投下最后一缕金光,让他们见识了任何人力都无法营造出的奇异之美。 两天两夜,大帆船都在塞雷纳利安海上航行,一路上没看见半点陆地的影子,只和一艘船打过照面。第二天的日落时分,阿然山冰雪覆盖的顶峰巍然耸立在了他们的上方,山坡的低矮处则生长着摇曳生姿的银杏树。卡特知道,他们就要抵达欧斯—纳尔盖以及壮丽的塞勒菲斯城了。这座美妙城市的景色很快就扑面而来:熠熠生辉的宣礼塔,纤尘不染、带有青铜雕像的大理石城墙,还有纳拉克萨河入海口的宏伟石桥。接下来是城市后方起伏低缓的青色山丘,山上布满树林与常春花花园,小型神庙与屋舍掩映其中。更远处幻化为背景的,则是塔纳利亚丘陵那紫色的山脊,望之巍峨又神秘。丘陵后更远处,就是通往清醒世界以及幻梦境其他区域的禁忌之路了。 港口里泊满了涂彩的桨帆船,有的来自大理石云城塞拉尼安,它位于海天交接处的虚无缥缈空间;有的来自切实存在于幻梦境诸海中的码头。舵手驾着船穿行其间,朝弥漫着香料芬芳的码头驶去。一片暮色中,大帆船停靠在了这里,此时城中的百万盏华灯业已初上,在水面上熠熠生辉。这座景色壮丽的不死之城仿佛亘古常新,因为时光的力量无法玷污或者损毁它。这座城自古至今始终是神灵纳斯—霍尔塔斯掌中的绿松石,八十名穿戴兰花之环的祭司即是一万年前建造它的人。宏伟的青铜大门闪耀依旧,缟玛瑙铺成的道路从不见磨损和毁坏之处。城墙上硕大的青铜雕像俯视着来来往往的商贩与骑骆驼的人,这些人的出生时间比神话还古早,分叉样式的胡须中却没有一丝灰白。 卡特没有立即去庙宇、宫殿或城堡中搜寻,而是在一片面朝大海的城墙下停下了脚步,因为这里有许多的商旅与水手。当天色太晚,不便继续打探消息之时,他便找了家熟悉的老旅馆,梦着他寻找的诸神与秘境卡达斯沉沉睡去。第二天他搜遍了所有的码头,寻找古怪的因堪诺克海员,却被告知这些人一个也没来,而他们本该从北方驶来的桨帆船已经迟到整整两周了。但是,他找到了一名索拉本尼亚水手,这人曾去过因堪诺克,还在那片幽暗之地的缟玛瑙采石场里干过活儿。这名水手说,因堪诺克人烟稠密的区域的北边确实有一片沙漠,但似乎所有人都对那儿惧而远之。索拉本尼亚水手觉得,人们之所以害怕那地方,是因为沙漠的尽头有一片不可逾越的高峰,即可怖的冷原的最外缘。他也坦言当地还流传着一些含糊的传闻,比如那里存在着邪恶之物,还有无名的守卫。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神话中的冰冷荒漠、是否坐落着秘境卡达斯,可不管怎样,倘若那些邪恶之物以及守卫当真存在,它们似乎不太可能平白无故地守在那里。 第三天,卡特沿着柱廊之街而上,去往绿松石神庙与高级祭司们交谈。尽管纳斯—霍尔塔斯才是这座城市崇拜的主神,但这里的日常祷文中仍会提及所有的诸神,而高级祭司还算熟知诸神的脾性。就和遥远的乌撒城中的阿塔尔祭司一样,他强烈地不赞成卡特去觐见诸神。他表示,诸神性情暴躁、反复无常,还从来自天外、盲目愚痴的外神那里受到某种奇怪的保护——外神的灵魂与信使,即是“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诸神嫉妒般地将壮丽的日落之城藏匿了起来,这摆明了它们不愿卡特找到它;至于对于妄图前来觐见、当面恳求自己的人,它们会持什么态度就更加不好说了。过去从未有凡人找到过卡达斯,所以将来最好也没有。关于诸神的缟玛瑙城堡还有一些传言,而那些话只会让人更加不安。 卡特谢过戴兰花花环的高级祭司,离开神庙,去往了羊肉贩子所在的集市,因为塞勒菲斯猫族那名皮毛油亮的老首领就安适地住在那里。这只姿态庄重的灰猫正在缟玛瑙铺就的路面上晒太阳,卡特靠近时,它只是慵懒地伸出一只爪子。可当卡特报出乌撒猫族的老将军传授的口令后,这只毛茸茸的长老变得热情健谈起来,告诉了卡特许多秘闻,这些原本只有住在欧斯—纳尔盖朝海的山坡上的猫儿才知晓。最棒的是,它还讲了一些因堪诺克的怪人们的事,都是居于塞勒菲斯海滨的胆怯猫儿们偷偷摸摸告诉它的,且没有哪只猫敢爬上这些怪人的黑船。 怪人们的身上似乎环绕着一股超脱尘世的氛围,但猫儿不肯上他们的船倒不是因为这个。真正的原因在于,因堪诺克笼罩着一种猫儿不堪忍受的阴影,所以在那一整片阴冷的幽暗之地,人们听不到哪怕一声欢快的呼噜声或是闲适的喵喵声。这究竟是因为越过不可攀爬的高山、从传闻中冷原的方向飘来的东西,还是因为从北方沙漠上流下来的东西,没人说得清楚,但事实就是,那片遥远地带笼罩着某种不属于地球的气息,令猫儿们敬而远之——对那种东西,它们比人类要敏感得多。因此,猫儿们绝不会爬上驶往因堪诺克的玄武岩码头的黑船。 这位猫族的老首领还告知卡特去哪儿寻找他的朋友库拉尼斯王;在卡特近来的梦境中,库拉尼斯王总是交替统治着两地——塞勒菲斯城内以玫瑰水晶打造的七十喜乐之宫,以及浮于天际、塔楼耸立的云城塞拉尼安。但目前,他似乎对这两个地方失去了兴趣,反而对自己年少时生活过的英格兰山崖及丘陵草原产生了强烈的渴望。在那儿,睡梦中的小小村落里,格子窗的后头飘荡出英格兰的古老歌谣;在那儿,遥远山谷中的青葱草木中,灰扑扑的教堂塔楼冒出头来。在清醒世界中,他已经回不去了,因为肉身已死;可他退而求其次,成功梦出了一小片这样的乡间土地,它就位于塞勒菲斯城以东的区域,优美的草原从海滨悬崖一直起伏延伸至塔纳利亚山麓。这里有座面朝大海的哥特风格灰色庄园,他就居住其中,并尽量把它当成古老的特雷弗塔,即他的出生之地,也是他家的十三代先人祖祖辈辈呱呱坠地的所在。在附近的海岸上,他还建造了一座小小的康沃尔郡渔村,村里有陡峭的鹅卵石路。他将长相最有英国特色的人们安置其中,并一直努力把谨记在心的康沃尔郡老渔民的口音教给他们。在不远的山谷中,他还建了一座诺曼式修道院,院中高塔从他的窗口就能望见,周围则是教堂墓地,灰色的墓碑上刻着他家先祖的名字,还长着苔藓,恰似老英格兰的苔藓。因为,虽然库拉尼斯在幻梦境中贵为王者,坐拥一切他能够想象出来的盛大奇迹、壮丽美景、狂欢喜庆、新鲜刺激,他却情愿彻底将一切权柄、奢华与自由拱手让人,只为换自己变回那个单纯的男孩,在纯洁安谧的英格兰度过美好的一天。那个他挚爱的古老的英格兰塑造了他,他也必将永远属于它。 所以,卡特与灰毛的猫族老首领告别后,并没有前往玫瑰水晶宫殿所在的台地,而是出了东边的城门,穿过雏菊盛放的原野,朝一座高耸的山墙走去,前方是一片通往海边悬崖的山坡,山墙在坡上的栎树林中若隐若现。最后,他来到了一片高大的树篱和一扇带有小型砖砌门房的大门跟前。按下门铃后,应门的并不是身穿礼服、涂油抹膏的宫廷男仆,而是一个穿着罩衣、胡子拉碴的小个子跛脚老头儿,他开口说话时,尽量操着老派的康沃尔郡口音。接着,卡特穿过了一段竭力模仿英国风格的林荫道,爬过了一片遍布着安妮女王时代的花园的台地。他来到了房门前,门的两侧拱卫着老式的石猫,一名留着胡须、衣着得体的男仆在此迎接,立刻带他去了库拉尼斯王的藏书室:库拉尼斯王正心事重重地坐在窗边的一张椅子里,望着他那小小的海滨村庄,渴望他的老保姆能走进来训他一顿,因为他没有收拾妥当、好去参加教区牧师家举办的可恶的草地聚会,而马车已经等候在外,他的母亲也快不耐烦了。 库拉尼斯王穿着晨袍,款式是他年轻时伦敦的裁缝们偏爱的那种。他殷切地起身迎客,因为见到一名来自清醒世界的盎格鲁—萨克逊人对他而言难能可贵,哪怕这个萨克逊人的老家是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而非康沃尔郡。他们促膝长谈,追忆旧时光;两人都是老练的入梦者,对各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神奇地点颇为熟稔,所以有大把的话题可聊。库拉尼斯甚至去过群星以外的那片终极虚空,而且据说,他是唯一一个从那里回来且没有丧失神志的人。 卡特最终提起了此行的目标,向主人抛出了问过很多人的那个问题。而库拉尼斯并不知晓卡达斯或者壮丽的日落之城位于何处,但他的确知道诸神是十分危险、不宜探究的存在,且外神以某种奇特的方式保护着他们,使他们不受无礼好奇之人的打扰。他在游历遥远的太空时,对外神增进了不少了解,尤其是在那片不存在有形之物的空间——那里充斥着彩色的气体,它们观想着最深的奥秘。紫色雾气希纳克对他讲述了“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可怖之事,警告他绝对不要接近虚空的中央,因为“魔神之首”阿撒托斯就在那片黑暗中饥饿地啃噬。总之,凡人最好别与诸神产生瓜葛,尤其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既然他们始终不许卡特再梦见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那他最好就别去寻找它了。 库拉内斯还怀疑,即便卡特真能抵达那座城,他又能否从中获得任何好处。库拉尼斯本人就曾长年对美丽动人的塞勒菲斯城与欧斯—纳尔盖魂牵梦萦,因为他渴慕这里的自由和色彩,渴望摆脱了一切束缚、规矩与愚昧的超凡人生。可如今,他已抵达这座城、这片土地,甚至成了这里的王者,却发现所谓的自由与光鲜很快就失去了魅力,而他只是一味地渴望着任何与他曾经的感情与记忆相关的东西。他是欧斯—纳尔盖之王,这一切对他而言却已毫无意义。他只是终日垂头丧气地怀念着旧日的英格兰,怀念那些塑造了年轻的他的熟悉事物。他愿意交出整个王国,只为再次听到康沃尔郡的教堂钟声响彻丘陵地带;他愿意放弃塞勒菲斯城的千座尖塔,只要能换来他家附近那座满是朴实的陡峭屋顶的村庄。因此他告诉卡特,那座神秘的日落之城里未必有他寻求的幸福,或许,就让它停留在一段光辉而模糊的记忆才是最好的选择。过去在清醒世界里,他时常造访卡特,所以对卡特出生的那片风景怡人的新英格兰坡地颇为熟悉。 他非常肯定地说,最后卡特一心向往的,只会是他记忆中最初的那些风景:灯塔山夜间的亮光,古色古香的金斯波特城里的教堂高塔与蜿蜒的绕山街道,年头久远的老式复折屋顶与女巫作祟的阿卡姆,蔓延数里、风景宜人的草地与山谷——其间散布着石墙,还有白色的农屋山墙从浓绿的树影中探出头来。他如此劝说卡特,后者却仍然不改初衷。于是,他们各自坚信着心里的判断,最后道了别。卡特通过青铜大门返回了塞勒菲斯城,沿廊柱之街而下,再次来到古老的防波堤边,一边在这儿与更多来自远方的海员们相谈,一边等候着从冰冷幽暗的因堪诺克驶来的黑船——那艘船将载来长相奇特、专做缟玛瑙生意的水手,他们的身上流淌着诸神的血液。 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当灿烂的灯塔光芒照亮整个港口时,他翘首以盼的那艘船来了。接着,相貌奇特的水手与商人一个个、一群群地出现在了防波堤沿线的古老酒馆中。再次见到这些酷似恩格拉内克山中神像的人们,着实令人兴奋,但卡特没有急着上前跟这些沉默寡言的水手搭讪。他不清楚这些诸神子孙是否高傲、是否对秘密讳莫如深,或者是否拥有与神相关的模糊记忆。但可以肯定的是,还是不要向他们提起他的诉求,或者围绕他们幽暗故乡北面那片寒冷的沙漠问得太多,这样比较明智。这些人很少与古老酒馆中的其他客人聊天,而是常常和自己人在偏僻角落里聚成一团,自顾自地唱着来自未知远方的余音绕梁的歌曲,或是用幻梦境中其他地方的人都很陌生的口音念诵着长长的故事。那些歌曲与故事一定极为罕见、十分动人,因为旁人可以从听众的脸上猜出,他们正为其惊叹不已。可在普通人听来,那只不过是些古怪的腔调和令人费解的旋律罢了。 整整一周,这些古怪的水手都停留在塞勒菲斯的酒馆中,或是在集市上做买卖。在他们起航离开前,卡特搭上了他们的黑船,自称是名缟玛瑙矿工,想在他们的采石场上干活儿。黑船被打造得相当精美巧妙,整体由柚木建成,配有乌木配件与金制窗格,乘客用的舱室装饰着丝绸与天鹅绒帷缦。潮流改变方向的一天早晨,黑船扬起帆、收起锚启程了,而卡特站在高耸的船尾,看着永恒的塞勒菲斯城那旭日照耀下的城墙、青铜雕像和金色宣礼塔渐渐远离,阿然山的雪顶也越来越小。中午时分,他的视野中便只剩下塞雷纳利安海那片温柔的蓝色了,此外唯有远处一艘涂彩的桨帆船,正朝着海天相接处的云中国度塞拉尼安驶去。 夜幕降临,灿烂的繁星探出头来,而黑船朝着北斗七星与小熊座驶去,这二者正绕着北极星缓缓旋转。水手们唱起了属于未知国度的古怪歌谣,然后,趁着瞭望者们喃喃念着古老而忧伤的颂词、趴在栏杆上俯视闪光的鱼儿在海水下的阴影中嬉戏时,他们一个个悄悄溜去了前部水手舱。午夜时分,卡特上床睡觉了,次日又在崭新的光辉清晨中醒来。他注意到,太阳的位置相比平时似乎偏南了一些。而且,在这一天中,他成功跟船员们套起了近乎,让他们一点点讲起了自己那寒冷而幽暗的故乡,那座曼妙的缟玛瑙城市。他们还说,很害怕阻隔在传闻中冷原所在地之前的那片高不可攀的山脉。他们告诉卡特,没有一只猫儿愿意待在因堪诺克,他们为此非常遗憾,并且认为这都要怪隐藏在附近的冷原。唯有冷原以北的那片砾石荒漠,他们不愿意提及。出于某种原因,那片荒漠令人很不安,而人们干脆觉得最好不要承认它的存在。 后来的几天里,他们谈起了卡特说想去干活儿的采石场。因堪诺克有许多采石场,因为那里的城市全由缟玛瑙建成,此外他们还把打磨过的巨大石块出口至里纳尔、奥格罗萨恩和塞勒菲斯,也出售给本土的瑟纳、拉尔内克和卡达斯尔隆的商人,用来换取那些美妙的码头出产的漂亮货物。在遥远的北边,十分接近因堪诺克人不愿承认其存在的那片荒漠的位置,有一片规模超群却无人开采的石场。在早已被遗忘的时光里,曾有人从中采走了许多硕大无朋的石块,而它们被凿去后留下的空洞,今人哪怕只看一眼都会胆战心惊。是谁采去了这些体积超乎想象的石块,又将它们运往了何处,无人知晓。可人们都认为,最好别冒险去那片采石场:可以想象,那地方或许萦绕着某种不属于人类的记忆。就这样,采石场被独自留在了幽暗的暮光中,只有渡鸦和传说中的夏塔克鸟才会在那片广袤的空间徘徊。当卡特听说这座采石场时,内心触动极深,因为在他听过的古老传说里,幻梦境诸神位于秘境卡达斯中的城堡正是由缟玛瑙建成的。 日复一日地,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愈发低了,头顶的雾气也越来越浓。两周以后,他们已经完全见不到阳光,头上只有一片终古不变的云团形成的穹顶,透着怪异的灰色暮光;到了夜间,云团底下则散发出冷冰冰的磷光,没有星辰。第二十天,他们望见远方的海面上耸立着一块锯齿状的巨大礁石,自从阿然山的雪顶被帆船甩在身后以来,这还是他们头一回看到陆地。卡特问船长那片巨礁叫什么,却被告知它没有名字,而且从未有哪艘船想靠近它,因为一到夜里,那地方就会发出怪声。接下来,天黑以后,那块锯齿状的花岗岩礁石上果然传来了连续不断的阴沉嚎叫,于是卡特很庆幸船没在那儿停靠,也庆幸那礁石没有名字。水手们在祈祷、诵经,直到嚎声淡出了听觉范围。凌晨时分,卡特在幻梦境中做了可怕的梦。 又过去了两个早晨,遥远的前方以及东边浮现出一连片的灰色山峰,山顶消失在了暮光世界终古不变的云团间。一见到这些山,水手们便唱起了欢快的歌谣,一些人还跪在甲板上祷告起来。于是卡特明白,他们即将到达因堪诺克,很快就会泊入与这片土地同名的城市的玄武岩码头了。正午将近时,一片深色的海岸映入视野,不到下午三点,北方便出现了一片圆鼓鼓的半球形房屋,还有缟玛瑙之城的怪异尖塔。这座古老的城市伫立在城墙与码头之上,外表罕见又奇特,一切均为黑色,有黄金镶嵌而成的精美的涡形卷饰、沟槽与阿拉伯式花饰。这里的房屋高大,开着许多窗户,每一面墙上都雕有对称的花朵与纹饰——这些深色的花纹散发着一种凄楚的美感,比光亮更加耀眼。一些房屋呈梯台形的金字塔状,上头聚集着一丛丛尖塔,展示着各式各样的怪奇想象。城墙挺矮,上面有很多扇门,每扇门都顶着远远超出城市建筑平均高度的巨大拱顶,上面刻着神像,其手法就和遥远的恩格拉内克山上的巨大神像如出一辙。城市中央的山丘上是一座十六边形的塔,高度足以俯瞰其他所有建筑。它的基座是平顶的半球形,上头则是一座巍然高耸的尖顶钟塔。水手们说,这即是梦境诸神之庙,由一位年迈的高及祭司统领,他严肃阴郁,满怀深沉的秘密。 每隔一会儿,这座缟玛瑙城市的空中就会回荡起一阵奇怪的钟声,然后响起一阵由号角、维奥尔琴、诵经声汇合而成的神秘乐曲与之呼应。神庙高高的平顶上是一圈眺台,陈列着一排三脚支架,每隔一阵就会迸发出火焰,因为城里的祭司与人们熟知上古传说,一直诚笃地持守着卷轴中记载的诸神之节律,而那些卷轴甚至比《纳克特抄本》还古老。当黑船驶过宏伟的玄武岩防波堤、进入港口时,乐声显得更响亮了。卡特注意到,码头上有许多奴隶、水手与商人。水手和商人们拥有神族的奇异相貌特征,可奴隶却是长着斜眯眼的矮胖家伙,听传言说,他们是从高不可逾的山峰后头的冷原上流浪过来的,具体不知是通过什么方法、是穿过来还是绕路而来。码头在城墙之外延伸得很远,尽头堆着数量庞大的缟玛瑙,有雕刻过的、也有未经雕琢的,正等着被运往里纳尔、奥格罗萨恩和塞勒菲斯的遥远市场。 黑船在岩石码头旁抛锚停泊时,天色尚未入夜,所有水手与商人都鱼贯上了岸,穿过拱门进了城。城中的街道均由缟玛瑙铺成,有的笔直而宽阔,有的则蜿蜒而狭窄。靠海的房屋比靠内陆的建筑低矮,且拥有古怪的拱顶门廊,上头用金子刻着某种标志,据说是为了向各家各户较小的守护神表达敬意。船长带卡特去了海边的一处老酒馆,这里聚集着来自各种离奇有趣的国度的海员。他还答应卡特,第二天就领他去参观这座幽暗之城的奇妙景观,然后再带他去北边城墙下缟玛瑙矿工们聚集的酒馆。夜幕降临后,一盏盏青铜灯台亮起,酒馆里的水手们也唱起了属于远方的歌谣。可当城中最高的那座塔上的巨钟长鸣响彻全城,由号角、维奥尔琴及人声混合而成的神秘乐曲也与之呼应时,所有人都停止了歌唱,也不再讲故事,只是静默地鞠躬,直到这股混响的最后一道回音也散尽。毕竟幽暗之城因堪诺克具有某种神秘而怪异之处,所以人们都不敢在仪式上有所懈怠,唯恐触发无疑就潜伏在附近的某种灾祸。 在酒馆偏僻处的阴影里,卡特看见了一个令他反感的矮胖身影:毫无疑问,那人正是许久以前,他在狄拉斯·利恩的酒馆里遇见的年迈斜眼商人。据说,他和冷原上可怖的石头村落做买卖——身心健全之人绝不会去那地方;在夜里,还曾有人远远看见那儿冒着邪恶的火光。传言还说,他甚至和可怖得不宜言说的高级祭司有往来,后者以黄色丝绸面具覆盖整张脸,独自居住在一座史前建成的石头修道院里。当卡特向狄拉斯—利恩的商旅打听冰冷荒漠与卡达斯之事时,斜眼商人的眼神古怪地一闪,仿佛知道些什么。而不知为何,他又出现在了昏暗阴森的因堪诺克,离北面那块古怪的地方如此之近,着实教人不安。卡特还未及找上他,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视野。后来,水手们不知这人具体来自何方,只知他是坐着牦牛拉的大篷车而来,还带着传说中的夏塔克鸟那巨大又美味的蛋,用以交换商人们从拉尔内克带来的精巧的碧玉高脚杯。 次日清晨,船长领着卡特穿过了因堪诺克的缟玛瑙街道,阴沉的天空下道路一片黑暗。镶金嵌银的房门与饰有花纹的房屋外墙,雕花露台与水晶凸肚窗,无不散发着一股幽暗而凄美的光芒。时不时地,街道间会出现一片广场,上面有黑色柱子、柱廊,还有人类及神话生物的古怪雕像。穿过笔直修长的街道望去,透过侧巷看去,越过圆鼓鼓的半穹顶、尖塔、阿拉伯式屋顶望去,举目皆是无法言喻的诡异而美妙的景象。但是,没有什么比城中央那座高大无比的诸神之庙更加壮丽了,它拥有精雕细琢过的十六个面、平坦的穹顶、巍峨的尖顶钟楼,俯瞰着其他建筑,不论从哪一面望去都雄伟壮观。再远眺东方,城墙以外的遥远之地,蔓延数里的草原的彼端,则耸立着那片荒凉的灰色山体,那些高不见顶、不可攀越的山峰,另一头据说就是骇人听闻的冷原。 船长带卡特前往了宏伟的诸神之庙。它坐落在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中央,塔底是围墙环绕的花园,周围的道路像车轮的辐条一般射向四面八方。花园有七座拱门,每扇门的上方都雕刻着一张神灵的面孔,与城门上的如出一辙,且随时敞开着。人们随意地漫步而来,虔敬地走下铺砖的道路,穿过两侧竖有奇形怪状的界碑与位阶较低之神灵的神龛的小径。园中有喷泉与池塘,皆由缟玛瑙修成,水中倒映着高处露台上的三脚架那频繁燃起的火光,还游弋着闪闪发光的小鱼,都是那些惯在深海阴影中潜水的人带来的。当神庙那深沉的钟鸣响彻花园与城市时,号角、维奥尔琴与人声汇成的回音也随即从花园七道大门旁的门房里传出。接着,神庙的七道大门中分别涌出了一道长长的纵列,均由身穿黑衣、头戴面纱与兜帽的祭司组成。他们伸直胳膊举着硕大的金碗,碗中冒着古怪的蒸气。七只纵列的祭司昂首阔步地鱼贯而出,迈步时踢直了腿,朝着花园大门各自的七座门房走去,消失在了屋内,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门房与神庙之间有地下通道相连,那些排成长队的祭司就是从中返回了庙里;也有人说,那是一道道通往地底的缟玛瑙台阶,尽头是无人听闻过的神秘事物。可还有一些人暗示说,那些头戴面纱与兜帽、排成纵列的祭司根本就不是人类。 卡特没有进入神庙,因为普天之下能获准入内的唯有蒙面王。但在他离开花园之前,又到了钟鸣的时辰。他听见震耳欲聋的钟声在头顶咣咣颤动,花园门房内也传来了号角、维奥尔琴与人声混合的鸣响。接着,七道宽敞的大道上,列成长队的持碗祭司各自迈着阔步走来,令卡特莫名感到一阵恐惧,而人类祭司是不会给他这种感觉的。等行列中的最后一名祭司也消失在视野内,卡特准备离开花园,途中却注意到,祭司持碗经过的铺石道路上有一个印记。而就连船长都不喜欢那个印记,直催他赶紧离开,好前往蒙面王的宫殿所在的那座山,那里遍布着穹顶,妙不可言。 蒙面王及其同伴通常骑牦牛或乘坐牦牛拉的二轮马车上山,除了他们走的那条曲折的大路之外,所有通往那座缟玛瑙宫殿的道路都陡峭而狭窄。卡特和船长走的是一条布满台阶的小巷,两侧皆是山壁,壁上嵌着古怪的金制符号;头顶则是露台与凸肚窗,当中不时地飘来一阵阵轻柔的音乐,或是充满异国风情的香气。前方,巨墙与扶壁巍然耸立,圆鼓鼓的穹顶房屋聚集成片——蒙面王的宫殿正以此闻名。最后,他们终于抵达一座宏伟的黑色拱门之下,来到了蒙面王用以游乐的花园跟前。卡特不禁驻足,因为眼前的美景令他目眩神迷:这里有缟玛瑙台地与一排排柱廊;有赏心悦目的花草庭院与构成美妙树蓠的开花树木;有黄铜制的大缸及刻着精巧浮雕的三脚架,有置于基座之上、用脉纹分明的黑色大理石刻成的栩栩如生的雕像;有基底为玄武石的环礁湖,有瓷砖铺就、发光的鱼儿游弋其间的喷泉;有修在雕花柱子顶端的小小神殿、色彩斑斓的鸟儿歌唱其中;有美妙的带涡卷形装饰的青铜门;还有鲜花怒放的藤蔓攀遍了每一寸磨得光亮的墙壁,这一切编织成了一幅超乎现实的美丽景象,即便在幻梦境中,它都显得如梦似幻。在透着幽暗暮光的灰暗天空底下,这片花园像海市蜃楼般闪着微光,前方是布满穹顶与回纹饰的壮丽宫殿,右边则是那片不可攀越的遥远高山的巨大剪影。小鸟与喷泉在不断地鸣唱,稀有的花卉散发着异香,如薄纱般笼罩着这座妙不可言的花园。除了二人,这里再没有别的身影,为此卡特感到庆幸。然后他们便转身返回,通过缟玛瑙台阶构成的小巷朝山下走去,因为宫殿并不允许外人进入。另外,你最好别久久盯着宫殿中央那座巨大的穹顶,因为有人说那里养着传闻中的夏塔克鸟的古老始祖,它会朝好奇之人送去古怪的梦境。 下山后,船长将卡特带到了城北的大篷车门,那里有许多牦牛贩子和缟玛瑙矿工聚集的酒馆。在一家有着低矮天花板的矿工旅店里,二人挥手告别,因为船长还有生意在召唤,卡特则迫不及待地想和矿工们打听北方的那些事了。旅店里有许多人,没过多久,卡特就和当中一些搭上了话;他自称是采缟玛瑙的老矿工,现在急于了解因堪诺克的采石场。可除了以前就知道的东西,他没有打探到什么新消息,因为只要一谈起北方的寒冷沙漠以及那片无人踏足的采石场,这些矿工就变得胆怯退缩、言辞闪烁起来。他们畏惧来自传说中冷原所在之地外面的那片山峰的神秘使者,以及住在遥远北方那些散乱砾石之间的邪恶之物与无名哨兵。他们还窃窃私语,传说中的夏塔克鸟是不祥之物,凡人最好还是永远不要亲眼看见它(对于养在蒙面王的穹顶宫殿里的那只夏塔克始祖鸟,人们总是在一片黑暗里给它喂食)。 翌日,卡特说希望亲自去看看各个矿场、走访因堪诺克零散分布的农庄和古老的缟玛瑙村落,租了一匹牦牛、一副庞大的皮制鞍囊启程了。出了大篷车门便是一条笔直的大路,路侧都是耕地,其间散布着许多修着低矮穹顶的奇特农舍。卡特在其中一些农舍跟前驻足询问,有一次发现一位屋主格外严肃缄默,且莫名洋溢着一股威严的气息,恍如恩格拉内克山上的巨大神像。于是他确定,这回他是遇上了一位混居在人类当中的真神,或者是拥有九成神灵血统的人。在这名严肃而缄默的屋主面前,卡特小心翼翼地说着诸神的好话,把它们曾经赐予他的所有福气都歌颂了一遍。 当天夜晚,卡特在路边的草地安营扎寨,并且把牦牛拴在了帐篷上方的一棵里伽斯树上。次日清晨,他又继续启程向北。十点钟左右,他抵达了满是小型穹顶屋的维尔格村,缟玛瑙商人和矿工一般都在此聚集,讲述各自的经历。于是,卡特在村中的旅店中小憩,逗留到了中午。笔直的大路一直从大篷车门延伸到这里,然后便陡然西转,朝瑟纳去了,但卡特仍然沿着采石场的路继续向北走。整个下午他都在前进,只见地势逐渐升高,原先的宽阔大道变成了窄路,两侧不再是耕地,而是布满了岩石。傍晚时分,他左侧的矮丘已经变成了高大的黑色峭壁,因此他知道,自己已经接近矿区了。路途中,那片不可逾越的荒凉巨峰一直矗立在他右侧的天际,而越是向北,他从不时偶遇的农民、商人和缟玛瑙货车赶车人那儿听到的关于这片山的传言就越是耸人听闻。 赶路的第二天晚上,他在一处黑色巨崖的阴影里扎了营,牦牛则拴在了打进地里的一根桩子上。他发现,在这靠北的地界,云中透出的磷光更亮了。他还不止一次地觉得,似乎看到云朵上飞过了一些阴影。第三天清晨,他终于看见了第一处缟玛瑙采石场,并跟那些拿着尖嘴镐和凿子干活儿的男人打了招呼。入夜前,他统共路过了十一个采石场。道旁已经寸草不生,全然成了缟玛瑙峭壁与巨砾的领域。黑色土地上只有散落的巨大石块,而那片不可逾越的灰色山峰始终荒凉阴森地矗立在他的右侧。第三天夜里,他在一处矿工营地里落了脚,这里燃着跳跃的篝火,火光将古怪的阴影投射在了西侧那光滑的峭壁上。矿工们唱了许多歌谣,讲了许多故事,似乎对古老的旧时光与诸神的习性拥有奇特的洞见,于是卡特能看出,他们在潜意识中对自己的先祖——即诸神——怀有不少记忆。他们询问卡特要去哪里,并提醒他别朝北走得太远。可卡特只是回答,他在找搜寻新的缟玛瑙峭壁,而且除了一般勘探者会去的地方,他不会冒险踏足。早晨,他与矿工们道别,准备继续向越来越黑暗的北边走去。矿工们警告过他,那座无人问津、令人胆寒的采石场就坐落在前方,远比人类古早的某种力量曾从那里挖走巨石。可当他转身最后一次挥手告别时,发现了一件令人不快的事:他好像看见了那个身材矮胖、鬼鬼祟祟的斜眼老商人正在靠近营地——在狄拉斯—利恩时,有传言说此人与冷原互通贸易。 又经过两个采石场,便进入因堪诺克无人居住的区域了。在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山壁之间,道路愈发狭窄陡峭,最终变成仅容牦牛攀爬的小径。右侧的远方,那片荒凉的山峰始终巍然矗立,而卡特越是深入这片人迹罕至的腹地,便越是觉得周围更加昏暗阴冷了。很快,他留意到脚下的黑色小径上已经全然不见鞋印或蹄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踏入了一片属于古老时光的被遗弃的诡异山路。每隔一会儿,头顶便会掠过一只哑声嘶叫的渡鸦,一些山石后头还会不时传来振翅的声响,令他不舒服地想起传说中的夏塔克鸟。可总的来说,与他一路相伴的只有这匹毛皮蓬乱的坐骑。而卡特注意到,这头可靠的牦牛越发不情愿往前走了,且路边传来的任何一丁点儿动静都能令它发出恐惧的喷鼻声,这让他很是不安。 道路在反光的黑色山壁之间越收越窄,坡度也比先前更加陡峭。地上洒满了砾石,很难站稳,牦牛老是踩在上头打滑。两小时后,卡特望见前方出现了一座绝对高于周围的顶峰,其后除了单调的灰色天空便别无他物了。这是个可喜的兆头,说明前方要么是平地、要么就是下坡路了。然而,要抵达顶峰并非易事,因为脚下的坡度已接近垂直,而松动的黑色沙砾与小石子更是给攀登平添了危险。终于,卡特下了坐骑,牵着犹疑的牦牛往前走。每当这头畜牲止步不前或者绊倒时,他都得十分用力地拉拽它,同时还得尽量稳住自己的下盘。接着,当他突然抵达山顶,眺望前方时,眼前的景色令他不禁倒抽了口凉气。 果不其然,前方的路笔直地延伸着,微微向下行;两侧同之前一样,仍然是天然的绝壁。可在左手边,山壁上被挖出了一片广约数亩的巨大空间,传说中由某种古老的力量劈开天然的缟玛瑙山壁、辟出的巨型采石场,无疑就是它了。它是开凿在这片坚固峭壁上的一道巨大无朋的深槽,朝地心深处伸去,向下裂开了许多坑洞。这不是人类的采石场,且峭壁的凹面上还残留着许多数米见方的方坑,显示着曾有无名的巨手与斧凿从这里采走多么大的石块。在峭壁参差不齐的顶部边缘上方,渡鸦哑声叫着振翅而过;而下方的深不见底之处隐约传来飕飕的声响,说明在那无底的黑暗中,出没着蝙蝠、维尔哈格或者某种更加不堪描述的存在。卡特立在昏暗的天光中,脚下是一条崎岖而狭窄的下坡路;右侧是高耸的缟玛瑙峭壁,在他目力可及的范围内无限地延长;左侧的峭壁被凿开了一大块,辟出了一片诡异可怖的采石场。 突然间,牦牛发出一声惨叫,猛地挣脱缰绳、从他身旁冲过,恐慌地朝北奔去,径直消失在了狭窄坡道的尽头。它甩动蹄子踢飞的石子越过采石场的边缘,在黑暗中销声匿迹,没有传来任何触底的声响。可卡特顾不上眼前这条窄路有多危险,只能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奔着,追向那头落跑的坐骑。没过多久,左边的峭壁又恢复了原貌,这意味着窄路的两侧又都有了峭壁。卡特继续大步追赶牦牛留下的蹄印,这些蹄印间隔得很开,说明了它奔逃得多么不顾一切。 有一回,他仿佛听见了那头受惊的畜牲的蹄声,受此鼓舞,他加倍了追赶的速度。他跑了一里又一里,前方的道路渐渐开阔起来,直到他发现,自己一定是要到达那片寒冷可怖的北方沙漠了。右侧的峭壁之上,天际那片不可逾越的高峰再次浮入视野,而前方是遍布岩块与巨砾的空地,显然已经到了黑暗而无垠的高原的门口。又一次地,蹄声在卡特的耳际响起,且比之前更加清晰了。但这回他感到的不是鼓舞而是恐惧,因为他意识到,这蹄声并不属于他那头受惊逃跑的牦牛。它听上去坚定无情、目标明确,而且来自他的身后。 卡特原本是在追赶牦牛,如今却落得要从某个视线以外的东西那里逃命。因为,尽管他不敢回头看,却能感觉到后头的那东西绝非善类。牦牛一定是先他一步听见或者感觉到了那东西的存在,至于它是从人类出没的地界就跟上了他,还是从采石场的黑暗坑洞里蹦出来的,他不愿细想。他夺路而逃,将峭壁渐渐甩在了身后,夜幕降临时,周围已变成一片沙子与鬼魅般的岩石构成的荒原。脚下,一切的道路都消失了。他看不见牦牛的蹄印,可始终能听见后头那阵可恶的蹄声。现在,他还能听出蹄声中不时伴有杂音,仿佛是巨大的拍翅声与呼啸声。他悲伤而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利。他知道自己无望地迷失在了这片仿佛被轰炸过,布满毫无意义的石头与沙子、渺无人烟的荒漠中。唯有右侧那片不可逾越的遥远高峰给他提供了一丝方向感,然而随着灰暗的暮光退去、云间病态的磷光取而代之,就连那片山峰也不再清晰可见了。 接着,在北方缭绕的晦暗薄雾中,他瞥见了一个可怖的东西。有那么几回,他以为那只是一片黑色的山脊,可此刻,他看清了它远不止如此。笼罩穹顶的云团洒下的磷光照亮了它,在微微闪光的蒸气中,就连其后部的轮廓也清晰可辨。他说不准它离得有多远,但敢肯定一定非常远。它高达数千尺,身躯弯成了一个巨大的拱形,从东边那片不可攀越的灰色山峰处一直向西延伸,长度超乎想象。而在过去,它确实曾是一片巨大的缟玛瑙山丘。可这些山丘已经不再是山丘了,因为某种远比人类强大的力量改造了它们。它们静默在蹲坐在世界之巅,形同狼群或食尸鬼,头顶着云团与迷雾,永世守卫着北境的秘密。这些像狗一样的山丘被刻成了巨大无朋的守护雕像,它们围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全部举着右手,威慑着人类。 云团中闪过一道光,令人产生了这些双头兽在动的错觉,可卡特继续蹒跚前行时,看见从它们暗影笼罩的膝部升起了一些庞大的造物:那些造物在动,这不是错觉。它们拍打翅膀、呼啸而来,一分一秒地渐渐变大,而卡特意识到,自己已是穷途末路了。它们不是地球和幻梦境中人熟悉的任何一种鸟或蝙蝠,因为它们的个头超过了大象,脑袋还极像马头。卡特知道,它们就是恐怖传说中的夏塔克鸟。自己终于见识到了这些邪恶的守卫与无名的哨兵,也难怪人们对这片北方的砾石荒漠敬而远之了。当他最终投降、停下脚步时,也终于有了勇气回头一望。在他的身后渐渐逼近的,正是那个恶名昭著的矮胖而年迈的斜眼商人。他跨坐着一匹瘦弱的牦牛,朝卡特咧嘴冷笑,屁股后面跟着一大群令人厌恶的夏塔克鸟——这些鸟的翅膀上仍然沾带着来自地底深坑的结晶和硝石。 尽管被这种传说中才有的,长着马头和翅膀、噩梦般的生物团团围住,伦道夫·卡特依然没有失去意识。这些高大可怖的怪兽巍然俯瞰着他,斜眼商人则跳下牦牛,冷笑着站在了俘虏跟前。然后,斜眼商人挥手示意卡特爬上一头令人恶心的夏塔克鸟,当卡特出于厌恶而挣扎不前时,他便出手推了他一把。爬上这玩意儿并不容易,因为它身上覆盖的并非羽毛、而是鳞片,且这些鳞片非常滑。卡特刚坐稳,斜眼商人便跳到了他的身后,任由瘦弱的牦牛跟着另一头吓人的巨鸟朝北边那半圈巨大的雕像走去了。 接下来,他们的坐骑便以丑陋的姿态从这块寒冷土地的上方呼啸而过,愈升越高,无休无止地朝着东方那片不可逾越的荒凉灰色山峰飞去,山峰的后头据说便是冷原。他们飞越云层,高高地凌驾其上,直到因堪诺克人看不到的传说中的山顶也被他们压在脚下——这些山顶总是高高在上,隐匿在微光闪烁的雾气漩涡中。山峰在脚下掠过时,卡特清楚地打量了一番,只见山顶有许多古怪的洞穴,令他不禁联想起在恩格拉内克见过的山洞。可他没有跟斜眼商人打听它们的来头,因为他注意到,不论是斜眼商人还是长着马头的夏塔克鸟似乎都挺怕那些山洞,这点颇古怪。飞过洞口时,他们显得非常紧张,直到将其远远甩在后头,才放松下来。 之后,夏塔克鸟降低了飞行高度,他得以看清云幕下头是一片平坦而灰暗的不毛之地,隔着遥远的距离,其上稀稀拉拉地燃着几团微弱的火光。他们朝着这片平原降落,途中能看见底下零星地分布着孤单的花岗岩石屋,以及光秃秃的石头村落,而村屋的窗户中散发着暗淡的光。石屋和村落中回响着单调刺耳的管乐与令人反胃的响板击打声,这说明因堪诺克人关于这一带的传闻不假。过去的旅人曾听到过这种乐声,知道它只可能来自身心健全之人从不踏足的寒冷的高原荒漠,也知道这片邪恶而神秘的阴森荒地即是冷原。 一些黑影正围着昏暗的火光跳舞,而卡特很好奇这些舞者是哪一种生物,因为健全之人绝不会造访冷原,只会遥望此地的火光与石屋。这些身影缓慢、笨拙地跳跃着,以有碍观瞻的方式疯狂地扭动、弯腰。所以,卡特觉得也难怪那些模糊的传说将它们描绘成邪恶可怖的存在了,也无怪乎整个幻梦境都对这冰冷可憎的高原心存畏惧。随着夏塔克鸟越飞越低,这些令人反胃的舞者在卡特心中激起了一种可怕而确切的熟悉感。卡特用力瞪大眼睛,搜肠刮肚地回忆着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些东西。 它们跳动着,然而双足是蹄子,而非脚掌。它们似乎戴着假发或头巾一类的东西,上面竖着小小的角,除此之外一丝不挂,但浑身上下毛发颇多。它们的屁股后面长着短小的尾巴,而每当它们仰头张望,他都能看出它们的嘴巴奇宽无比。这时,他反应过来这些玩意儿是什么了,也意识到它们根本没戴什么假发或头巾。在狄拉斯—利恩城贩卖红宝石的黑色桨帆船上住着令人不安的商人,而冷原的神秘居民就与他们同属一族。那些商人并非人类,而是月亮上可怖怪兽的奴隶!毫无疑问,它们正是许久以前将卡特拐上恶臭的桨帆船的黑暗造物。在受诅咒的月上城市中,在那些不洁的码头上,卡特还曾看见它们的亲朋被成群结队地驱使着,瘦弱的卖力劳作,肥满的则被装进箱子,送往它们那无形烂肉似的主人处,满足后者的其他需求去了。此刻,他明白了这些造物来自何方,又想到冷原必定也是月亮上那种形状不定的恶心怪物的势力范围,不禁战栗。 可夏塔克鸟掠过了火堆、石屋与那些非人的舞者,飞越过寸草不生的灰色花岗岩丘陵的上空,以及光线晦暗、冰雪覆盖的砾石戈壁。天快亮了,低空云层里的磷光开始消退,北方雾气朦胧的幽暗天光渐渐取而代之,但这只鄙陋的鸟仍在奋力拍着翅膀,在寒冷而静默的空气中穿梭。时不时地,斜眼商人会用一种听起来凶恶又粗嘎的语言对坐骑说些什么,后者则用嗤笑般的叫声回应,声音刺耳得仿佛锐物划过玻璃。与此同时,地势越升越高,最后他们飞到了一片狂风扫荡的台地上,这里简直宛如曾经饱受冲击、现今无人居住的世界屋脊。在寂静寒冷的暮光中,一座低矮而无窗的建筑孤零零地矗立着。它由粗莽的石头修成,周围树立着一圈蛮荒的巨石。这里的整体布置毫无人类的气息,而卡特根据以前听过的传说推测,自己是来到了世上最可怖也最传奇的地点——那座偏远的史前修道院,里面孤身住着一位不可描述的高级祭司,他戴着黄色丝绸制成的面具,向他神以及他们的使者“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祈祷。 令人作呕的夏塔克鸟在地上降落,而斜眼商人跳下鸟背,一脸兴奋地把他的俘虏扶了下来。卡特现在几乎很确切地猜到他的目的了:这斜眼商人显然是黑暗力量的代行人,迫不及待地想把某个企图寻找秘境卡达斯、在诸神的缟玛瑙城堡中当面向神祈祷的凡人拽到主子的面前。看样子,他先前在狄拉斯—利恩被月亮上的怪物的奴隶抓走,也是拜这斜眼商人所赐。上一回,他的阴谋被前来救援的猫儿们挫败了,而这回他打算再来一次,把卡特送到骇人的奈亚拉托提普跟前,报告主子他有多么大胆、竟敢企图寻找秘境卡达斯。冷原与因堪诺克北面的寒冷沙漠一定相当靠近外神,在那儿就有通往卡达斯的路,而且防守重重。 斜眼商人身形瘦小,但那头庞大的马头鸟对他唯命是从,所以卡特只好随着他,穿过那圈树立的巨石,走进了无窗的石头修道院的低矮拱门。修道院里没有灯,但邪恶的斜眼商人点燃了一盏小小的陶土灯台——上面刻着病态怪异的浮雕——然后催促他的囚徒前行,穿过了一片由蜿蜒的狭窄走廊构成的迷宫。走廊的侧壁上画着一些史前的可怕场景,其笔法恐怕地球上的考古学家无人见识过。历经了数不清的纪元,壁画的颜料鲜明如故,因为丑恶的冷原这寒冷干燥的空气能够保存住许多原始的东西。在移动中的昏暗灯光下,卡特浮光掠影地瞥过这些壁画,它们讲述的内容令他不寒而栗。 透过那些古老的壁画,冷原的编年史缓缓展开。那些头上长角、足上生蹄、嘴巴奇宽的类人生物在被遗忘的城市中跳着邪恶的舞蹈。画中描述了古老的战争,冷原的类人生物与来自附近山谷的膨胀的紫色蜘蛛打斗着。画中还讲到了黑色桨帆船从月球而来,烂肉般瘫软无定形的渎神之物从船上跳下,肢体乱摆地蠕动着,而冷原的居民向其表示臣服。那些滑溜溜的灰白色渎神怪物被它们奉为神明、加以祭拜。它们一族中最为健全丰满的雄性被成群结队地押上桨帆船送走,而它们对此毫无怨言。可怖的月兽在一座海岸线呈锯齿状的岛上驻扎下来,而卡特能从壁画中判断出,那座岛正是他乘船来因堪诺克时,途中曾望见的那块礁石。那片整夜响彻着令人嫌恶的嚎叫声、所有因堪诺克水手都避之不及的受诅咒的灰色巨礁。 壁画中还出现了伟大的海港城市,类人生物的首都。它由柱子支撑,傲然伫立在悬崖与玄武岩码头之间,城中有高大的神殿与布满雕饰的建筑,蔚为壮观。从悬崖以及各扇顶着六座狮身人面像的城门处,都有柱廊排列的街道和巨大的花园通往一座宽敞的中央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对生着双翼的巨大狮子,守卫着一段通往地下的阶梯的入口。这两头巨狮反复出现,在灰暗的白日天光与云中洒下的夜间磷光中,它们那闪长岩的翅膀微微闪烁。卡特跌跌撞撞地经过频繁重现的画面,最后他终于明白了它们的意义,也知道了在黑色桨帆船到来之前的远古时代,这座曾由类人统治的城市的真面目。他很确信这个结论,因为幻梦境中相关的传说数不胜数。毫无疑问,那座原始的城市正是传说中的萨尔科曼德,早在第一批真正的人类看见曙光之前,那座城市的废墟就已历经百万年的风霜,城中的双生巨狮则亘古不变地守护着通往大深渊的阶梯。 其他的画中则出现了将冷原与因堪诺克分隔开来的荒凉的灰色山峰,丑恶的夏塔克鸟在半山腰以上的岩架上筑巢。画中还描绘了顶峰附近的那些古怪洞穴,以及最勇猛的夏塔克鸟是如何尖叫着躲开它们的。卡特从空中飞过时,一度眺望过那些山洞,也注意到了它们与恩格拉内克山上的洞穴很像。现在他明白了,这种相似并非偶然,因为他在壁画中看到了住在这种山洞的可怕造物:它们长着蝙蝠的翅膀、蜷曲的犄角、带倒刺的尾巴、能抓取的爪子,身体表面光滑如橡皮,这一切在他看来都不陌生。他遇见过这种悄无声息、四处飞动、抓来抓去的生物,它们是大深渊蒙昧盲目的守卫,就连诸神都畏之三分;它们不敬拜奈亚拉托提普,而是奉须发灰白的诺登斯为主。它们就是可怖的夜魇。它们从不大笑或微笑、只因没有面孔。在纳斯山谷与通往外部世界的通道之间的黑暗里,它们永无休止地扑腾着。 斜眼商人推着卡特来到了一个宽阔的穹顶空间,这里的四壁上皆刻着触目惊心的浮雕,中央有一个血盆大口般豁开的圆坑,六座沾着可怕污渍的祭坛绕其边缘围成一圈。这个充溢着阴邪气味的巨大地下祭堂里没有灯,而邪恶商人手里的小小灯盏实在太微弱,卡特只能一寸一寸地辨认周遭环境的细节。房间的另一头有一座高高的石坛,从底到顶有五级台阶。而一个金色的王座上,坐着一个臃肿的身影,它裹着黄红相间的丝袍,脸上戴着黄色的丝绸面具。斜眼商人朝它比划了一番手势,作为回应,这个潜伏在黑暗中的造物伸出裹着丝绸的爪子,举起了一只刻着令人反胃的雕饰的象牙长笛,在飘动的黄色面具底下吹起了让人恶心的曲调。这场对谈继续了一会儿,而卡特意识到,这股笛声还有这个恶臭之地的气味,都透着一种可恶的熟悉感。他不禁联想起了一个弥漫着可怕红光的城市,以及从城中穿过的令人生厌的队列;此外,还有在友好的地球猫赶来援救之前,他费力爬过月球表面的糟糕经历。他知道,石坛上坐着的造物无疑就是那名不可描述的高级祭司。哪怕关于它的传言尽是些狰狞变态的东西,但此刻直面着它,卡特仍然不敢去想象这个可憎的高级祭司的真面目。 接着,它的一只爪子上的丝绸稍微下滑了些,露出了底下的灰白色表皮,卡特便知道这个令人恶心的高级祭司是什么了。有那么可怕的一秒,冰凉的恐惧席卷了他,催促他采取一个理智之人绝不敢采取的行动。他备受冲击的意识中只剩下一个狂乱的念头:从蹲坐在金色王座上的那个东西身边逃走。他知道,在他和外面的寒冷台地之间还横亘着令人绝望的石头迷宫,而且就算到了台地上,也还有可憎的夏塔克鸟候在那里。但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股迫切的需要,那就是摆脱这团蠕动的、裹着丝袍的怪物。 斜眼商人把那盏奇异的灯台放在了大坑边缘一块沾着邪恶污迹、形似祭坛的高大岩石上,自己往前走了点,以便和高级祭司通过手势“对话”。卡特迄今为止一直处于绝对的被动,此刻恐惧却令他迸发出了全身的力量、拼命地往前一推。斜眼商人顿时一头栽进了血盆大口般的地洞里,据传言说,这地洞连接着地狱般的辛之墓室,即古革巨人在漆黑中猎杀妖鬼的地点。几乎在同一瞬间,他便攫走了祭坛上的灯台,朝外头那涂满壁画的迷宫冲去。他顾不得方向,只知一路狂奔,尽量不去想后面隐约传来的软趴趴的爪子拍打着石头的声响,也不去想身后那片黑暗无光的廊道里,那东西无声地蠕动、爬行的模样。 没过多久,他就后悔自己这么一时冲动、没头没脑地瞎跑了。他真该根据壁画的内容原路折返的。那些画面的确含混凌乱、常常重复出现,给不了他太大帮助,可他还是希望自己至少试了试。眼下他看见的壁画甚至比之前的更加恐怖。而且,他知道自己走的路线并不通向外面。后来,终于确定后方没有追赶者时,他稍稍放缓了脚步,但没能放下心来舒一口气,因为他面临着新的危险:灯光越来越弱,他很快就会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看不见东西,也没有任何指示线索。 灯彻底熄灭后,他一边在黑暗中慢慢摸索,一边向诸神祈求助佑。他时而感到地势在上升,时而又在下降;有一回,他被一级台阶绊倒了,而它出现在这里完全莫名其妙。卡特走得越远,周围似乎就越潮湿。每当他摸索到交叉路口,或是发现侧面有岔道时,总是选择朝下坡度最小的那条路。但他认为,整体而言自己仍是在往下行;这里散发着墓室般的气味,油腻的墙壁与地面上结着硬壳,无不警告着他:自己正钻入不祥的冷原台地的地底深处。可他最终的遭遇来得毫无预兆。当那一刻来临时,他感到的只有恐惧、震惊与令人窒息的混乱。上一瞬间,他还站在大体算是平地的地方,徐徐摸索着滑溜溜的墙面,可下一瞬间,他便晕乎乎地栽进了一个黑暗的地洞,几近垂直地向下滚去。 他说不准这段骇人的滚落持续了多久,但感觉就像过了几个钟头,期间他一直处于恶心眩晕与极度狂乱的状态中。最后,他意识到自己停了下来,而头顶是北境夜间的云团,正散发出阴郁的磷光。周围尽是坍塌的墙壁、破裂的柱子,他所躺的铺石地面上也冒出了蔓生的野草,一些地方灌木与树根破石而出。他的身后,一座玄武岩峭壁直插天际、高不见顶,黑暗的山壁上雕着令人反胃的图案,中间豁开了一个雕饰拱门,门里一片黑暗,而他正是从中滚出来的。眼下,有两排柱子向前方延伸,那些残缺的柱体与基座说明这里曾经有条宽阔的街道。而沿路摆放的花缸与花槽告诉他,它曾是一条美妙的花园街。在柱子遥远的另一头,似乎曾是一座巨大的圆形广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夜云磷光之下,一圈柱子围绕的广场之上,高耸着一对骇人的庞然大物。那是两只生有双翼的巨型闪长岩狮子,它们之间是一片深黑的暗影。狮子的脑袋奇形怪状但保留完好,身长足足有二十英尺,在一片废墟之上发出嘲讽的咆哮。卡特立即明白了它们的身份,因为在他听过的传说中,再也没有第二对这样的狮子。它们正是大深渊亘古不变的守卫者,而这片黑暗的废墟就是上古城市萨尔科曼德。 卡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坍塌的墙壁碎块与散落的残骸把峭壁上的那道拱门堵了起来。他祈祷敌人不会从冷原上那座可恨的寺庙追来,因为漫漫前路上潜在的危险已经够他应付的了。至于该如何从萨尔科曼德前往幻梦境有人烟的领域,他一无所知;就算他朝下去往食尸鬼的地底世界,恐怕也无所助益,因为食尸鬼们知道的不比他多。曾带他穿过古革巨人之城、来到外部世界的三名食尸鬼要返乡时,也不知该如何前往萨尔科曼德,只好计划去狄拉斯—利恩,跟那里的资深商旅打听。他没法想象自己重返古革巨人的地下国度,不愿再冒险进入阴森可怖的科斯之塔、踏上塔中通往迷魅森林的巨大阶梯。然而,假如别的路都行不通,他觉得自己也只能这么一试了。他可不敢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登上冷原、经过那座遗世独立的寺庙,因为那高级祭司肯定有许多手下,而且毫无疑问,夏塔克鸟或许还有别的什么造物还在后头等着他。倘若他能搞到一艘船,也许能绕过那块边缘呈锯齿状的可怖巨礁、走水路返回因堪诺克,因为在修道院迷宫的壁画上,他曾看见萨尔科曼德的玄武岩码头就在这个骇人的地方附近。可是,在已被废弃千百万年的古城中,他不大可能找到船,看样子他也永远无法自己造一艘出来。 伦道夫·卡特的脑海里飘过这些想法,同时,他有了新的发现。之前,他只见传说中的萨尔科曼德尸体般的广阔废墟在眼前展开,夜云病态的磷光下矗立着黑色的断柱残墙、坍塌的人面狮身像大门与生着双翼的巨型狮子。而现在,他望向遥远的前方,发现右侧有一道光亮,不像是云团照耀出的。于是他知道,在这座寂静的死城中,他并非孤身一人。那团光亮时而升腾、时而下落,泛着绿色,令人倍感不安。他穿过遍地废墟的街道,钻过断壁残垣之间的窄缝,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团光。这时,他意识到那是码头附近燃烧的一团篝火,周围黑压压地聚着许多模糊的身影。而且,那里散发着一股致命的浓烈恶臭。篝火的后头,滑腻的海水拍打着港口,岸边则泊着一只大船。当卡特看清那艘船正是来自月亮的可怖桨帆船时,不禁在冰冷的恐惧中停下脚步。 然后,他正打算悄悄地远离那团可憎的火光,却看到那些影子中起了一阵骚动,又听见一道特别的声响,一道他绝不会听错的声响。那是受惊的食尸鬼发出的咪普声,而下一瞬,那声音中又平添了痛楚的成分。卡特藏身在巨大的废墟中,还算安全,于是他任由好奇心战胜恐惧,没有退却,而是再度偷偷摸摸地朝火光接近。途中经过一个开阔的十字路口时,他只能像蠕虫一样匍匐前进;还有一次,他得踮起脚尖,才能避免在一堆倒塌的大理石碎块中弄出动静。但全程中,他都成功地避人耳目。没过多久,他便在一根巨大的石柱后找了个位置,就近观察绿色篝火的情况。那堆丑陋的篝火以令人恶心的月球真菌为燃料,周围蹲坐着一圈恶臭逼人、形如蛤蟆的月兽,以及它们的类人奴隶。一些奴隶正在跳动的火焰上烤着奇形怪状的铁矛,每隔一阵,它们便拿起尖端烧得通红的铁矛,戳向被绑得严严实实、躺在月兽脚下痛苦扭动的食尸鬼。卡特见月兽圆钝口鼻部上的触手在挥舞着,能看出它们非常享受眼前的这一幕。而突然间,当他认出那阵狂乱的咪普声时,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他意识到,被折磨的食尸鬼正是护送他安全走出深渊的忠诚三人组,它们后来从迷魅森林出发,准备找到萨尔科曼德、从城中的大门返回地下的家乡。 围着绿色火堆的臭烘烘的月兽数量繁多,所以卡特明白,自己没法救下之前的三名同伴。他不知道食尸鬼是如何被俘的,只能猜想,也许它们在狄拉斯—利恩打听前往萨尔科曼德的路线时,被那些灰色的蛤蟆似的渎神怪物听见了,后者不希望它们接近可憎的冷原与那名不堪描述的高级祭司,于是先下手为强。他沉思片刻,盘算自己该怎么行动,然后回想起,通往食尸鬼的黑暗王国的大门就在附近。眼下最明智的做法,显然是悄悄溜回东边那对狮子矗立的广场,立刻往下进入深渊,在那儿他就算会遇见一些可怕的东西,也必然不比上头的这些东西更可怕。然后,他也许能迅速找到其他食尸鬼,它们会急切地拯救同胞,说不定还能铲除掉那些黑色桨帆船里下来的月兽。他又想到,狮子之间的阶梯可能跟深渊的其他入口一样,都有成群结队的夜魇守护。但如今,他不再害怕那种没有面孔的生物了。食尸鬼曾告诉他,夜魇与它们一族之间存在某种庄严的盟约,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还教了他一些夜魇能听懂的叽咕语口令。 于是卡特开始偷偷地穿过废墟,缓缓朝中央广场及其生有双翼的狮子移动。这趟路并不好走,但月兽们正忙着找乐子,即使卡特有两次在散乱的石堆里不慎弄出了轻微的响动,它们也没听见。最后,他终于来到了空地上,在那里的矮树和灌木间择路穿行。夜云投下的病态磷光中,那对巨狮咄咄逼人地耸立在他的头顶。可他仍然勇气可嘉地继续靠近,悄悄绕向了其脸庞所在的一头,因为他知道,它们守卫的那片浩瀚黑暗就在那里。这对面带嘲讽之色的闪长岩狮子森然蹲伏在巨石底座上,彼此隔着十英尺的距离,底座上则刻着骇人的浮雕。它们之间是一块铺砖的庭院,中央的空地曾经围绕着缟玛瑙栏杆。空地上豁开了一个黑暗的井口,卡特立即明白,自己已经抵达深渊的入口了,下方就是结着硬壳、散发着霉臭的石头阶梯,直通往充满噩梦的地穴。 这段下行之路相当可怕,数个钟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其间卡特一直摸黑在滑溜溜的陡峭阶梯上行走,在旋转的楼梯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这些石阶年久失修又相当狭窄,还因地底冒出的液体而油滑不堪,以至于卡特完全不知道自己何时会骤然跌落、滚下无底的深坑。同样的,他也不确定守卫这里的夜魇会在什么时候、以哪种方式猛扑上来——如果这段古旧的通道上驻扎有夜魇的话。四周充斥着地底深渊令人窒息的臭气,让他觉得,这呛人的地下空气实在不是给人类呼吸的。后来,他渐渐变得麻木而困倦,只是出于机械的本能继续走着,而非有意识地行动了。就连某个东西从后头一把攫住他,令他的前行戛然而止时,他也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他感到自己飕飕地在空气中飞掠而过,身上还传来一阵恶毒的抓挠,这才意识到是守卫这里的夜魇抓了他。 卡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落入无脸的夜魇那冰凉潮湿的爪子后,立即在一片风声和混乱的飞行动作中,扯着喉咙大喊出了食尸鬼传授的口令。尽管人们都说夜魇没有脑子,但这一招立即奏了效。因为它们顿时停止了抓挠,还马上给他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卡特因此信心大增,又试着朝它们做了番解释,说明月兽俘虏并拷打了三只食尸鬼,需要马上集结一群人马前去救援。夜魇虽不会言语,但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它们马上选定了方向、加速飞行。转瞬之后,浓稠的黑暗被地底的灰色幽光所取代,前方出现了一片寸草不生的开阔平地,正是食尸鬼们喜欢蹲坐着啃点什么的场所。散落的墓碑与骸骨碎片透露了此地居民的身份。卡特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咪普,表示紧急召唤,然后几十个地洞里就冒出了许多一身硬皮、形状像狗的生物。夜魇们降低飞行高度,放下了卡特,接着稍稍退后,弓身在地上围成了一个半圆。同时,食尸鬼们上前来迎接卡特。 卡特面向这群古怪的造物,简明扼要地说了他的来意,于是四只食尸鬼立即分头钻进不同的地洞,准备将消息散布给其他人,好集结起尽可能庞大的救援队伍。等了许久,一名地位看似颇高的食尸鬼出现了,并朝夜魇们比划了一些意义重大的手势,随后两只夜魇立即起飞,消失在黑暗中。这之后,弓着背的夜魇便源源不断地飞来平原,直到这块湿滑的土地变得黑压压一片。与此同时,新来的食尸鬼也陆续从地洞里钻出,纷纷激动地叫唤着,在夜魇的附近大致地排成了战斗队列。最后,那名骄傲尊贵、影响重大的成员,曾是名为理查德·皮克曼的波士顿艺术家的食尸鬼到场了,卡特则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再次见到卡特倍感意外,似乎也很受感动。这里集结的队伍越来越庞大,它和其他诸位首领便去了稍稍靠边的位置,开了场会议。 最后,首领们谨慎地扫视着眼前的队伍,然后发出一声整齐的咪普,向食尸鬼与夜魇大军发号施令起来。一大拨长着犄角的夜魇立即消失在了空中,剩下的则两只为一组,修长的前肢跪地,等待食尸鬼一只只爬上背来。每只食尸鬼登上分配给自己的坐骑后,便立刻起飞,投入黑暗。最后,集结在此的队伍都离开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卡特、皮克曼和其他首领,还有几对夜魇。皮克曼向卡特解释说,夜魇既是食尸鬼的前哨,又是它们的战马,而这支大军正前往萨尔科曼德对付那些月兽。随后,卡特和食尸鬼首领们便走向等待他们的坐骑,被它们用湿滑的爪子送上了后背。须臾之间,他们便纷纷呼啸着划过黑暗,不断地上升、上升、再上升,朝生有双翼的狮子守护的大门以及上古之城萨尔科曼德那幽灵般的废墟飞去。 许久之后,卡特再次望见了萨尔科曼德那散发着阴郁磷光的夜空,然后看见辽阔的中央广场,上面挤满了食尸鬼与夜魇组成的大军。他很确定,白天已经快要过去了,但这支兵马如此强大,没必要依靠奇袭取胜。码头附近的绿色篝火仍在微弱地闪烁,可已经听不见食尸鬼的咪普声,看样子对它们的折磨暂时告一段落了。食尸鬼们低声朝坐骑以及前方那群没有载人的夜魇发出指令,接着只见一大片队列腾空而起,呼啸着越过废墟,朝那团邪恶的火光飞去。卡特与皮克曼并肩飞在大军的队首。接近那团令人反胃的篝火的过程中,他看见月兽们正处于毫无戒备的状态。三名囚犯被捆绑着,一动不动地躺在火堆旁。类人奴隶们正在酣睡,就连哨兵也没坚守岗位,它们一定是觉得,在种地方放哨做做表面功夫就行了。 最后,夜魇与食尸鬼们猛地俯冲下去,于是,每一只蛤蟆状的灰色渎神怪物及它们的类人奴隶尚未发出一点声响,就被夜魇给擒住了。当然,月兽没有声音,但就连那些奴隶也未及尖声叫唤就被橡胶般的爪子扼住咽喉、没了动静。当夜魇轻蔑地抓着那些肉冻似的庞大渎神之物时,后者疯狂地扭动起来,但对夜魇的黑色利爪而言,这点反抗不值一提。如果哪只月兽挣扎得太厉害了,夜魇便去扯它那颤动的粉色触须。这么一来月兽似乎十分吃痛,会立即消停下来。卡特本以为会目睹大军大开杀戒,结果却发现食尸鬼们的计划要精妙得多。它们朝制住俘虏的夜魇叽咕了几句简单的指示,然后便听之任之了。很快地,夜魇便静悄悄地把倒霉的俘虏送去了大深渊,公平地分配给了巨噬蠕虫、古革巨人、妖鬼以及黑暗世界的其他居民——它们的摄食方式都会给盘中餐造成一些痛苦。与此同时,三名被绑的食尸鬼重获自由,而大获全胜的同胞正对它们进行安抚。其他一些队伍在附近搜索,以防还有残余的月兽。一些队伍登上了泊在码头边、散发着邪恶气息的黑色桨帆船,以确保没有漏网之鱼。确凿无疑的是,抓捕工作进行得十分彻底,因为它们没有找到一名漏网分子。卡特急需返回幻梦境其他区域的交通工具,于是恳求它们不要凿沉那艘桨帆船。食尸鬼们很感激卡特通报了同胞受难的消息,对他的要求欣然应允。在桨帆船上,卡特发现了许多非常古怪的物件与装饰品,当即就把其中一些扔进了海里。 现在,食尸鬼与夜魇自行分成了两组,前者朝得救的同伴问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样子,这三只食尸鬼根据卡特指的方向,从迷魅森林出发,途经尼尔城与斯凯河,前往了狄拉斯—利恩。它们从一间孤零零的农舍偷了些人类的衣物,还尽量模仿人类的样子迈步。到达狄拉斯—利恩后,它们古怪的举止和面容引得人们议论纷纷,但它们锲而不舍地四处打听去萨尔科曼德的路线,直到最后,一个知情的老练旅人给它们指了路。它们得知,只有开往勒拉格—勒恩的船只才能载它们抵达目的地,于是便准备耐心等待那艘船。 然而,无疑有邪恶的探子报告了它们的动向,因为没过多久,一艘黑色桨帆船便驶进港口,那些阔嘴的红宝石商人出现在一家酒馆里,邀请食尸鬼们共饮。他们的酒,是装在一种用整颗红宝石刻成、透着邪恶气息的古怪瓶子里的。后来,和卡特之前的经历如出一辙,食尸鬼们发现自己成了黑色桨帆船的阶下囚。不过这一回,看不见的桨手们没把船划向月亮,而是朝远古城市萨尔科曼德驶去。显然,它们是要把俘虏送给那名不堪描述的高级祭司。它们曾登上北方海洋里那片因堪诺克水手避之不及、边缘呈锯齿状的礁石,而正是在那里,食尸鬼们看见了这艘船真正的主人:尽管食尸鬼颇为冷酷麻木,但那些没有固定形状、散发着可怖恶臭的极其丑陋的造物还是令它们感到恶心。同样是在那儿,它们目睹了蛤蟆怪的驻扎部队那不堪描述的邪恶消遣——正是这种消遣,导致了令人们畏之丧胆的彻夜哀嚎声。之后,桨帆船便在萨尔科曼德的废墟靠了岸,开始折磨俘虏,直到救兵赶到,阻止了这一切。 大家商讨起了下一步计划。三名食尸鬼提议进攻锯齿状礁石,铲除那里的蛤蟆怪驻扎部队。不过,夜魇表示反对,因为它们可不乐意在海面上飞行。大多数食尸鬼倒是赞成,可没有会飞的夜魇相助,它们不知该如何实行这个计划。卡特见它们不会驾驶停泊在岸的桨帆船,便提出教它们使用那一排排船桨,它们欣然接受了。灰蒙蒙的白昼到来后,在铅色的北方天空下,一只选拔出来的食尸鬼分遣队鱼贯登上了令人生厌的桨帆船,在桨手的位置坐下。卡特发现它们学得很快,而夜幕降临前,它们已经大着胆子绕着港口试航好几次了。但是,卡特认为还得再练三天,它们才能安全地踏上征途。于是三日后,桨手们训练完毕,夜魇也被妥善地安置在了前舱内,分遣队最终出发了。皮克曼和其他首领则聚集在甲板上,商讨着战略战术。 第一天夜里,他们就听见了从那块礁石传来的惨叫。那声音令船上的所有成员都明显地颤抖起来,但其中抖得最厉害的,当属那三名获救的食尸鬼,因为它们很清楚这阵嚎叫意味着什么。在夜间发起进攻并不明智,于是桨帆船停在了透着磷光的云团下,等待灰色的黎明来临。当天色足够亮,惨叫声也消停了以后,桨手们继续开始划动,桨帆船渐渐地靠近了那座锯齿状礁石,它的花岗岩顶峰如爪牙般狰狞地伸向阴沉的天空。礁石的侧壁十分陡峭,但各处岩架上都能看见一种古怪的无窗房屋,其墙壁朝外鼓起;高处的步道上则围着低矮的栏杆。从未有哪艘人类的船只如此靠近这片礁石,或者至少可以说,没有哪只船在靠得这么近后还离开过。但卡特和食尸鬼们毫无惧意地固执前进,绕过礁石的东面侧壁寻找码头——据获救的食尸鬼说,码头位于礁石的南面,就在几个陡峭海角形成的港口之间。 那些海角是礁石主体的延伸部分,彼此间离得非常近,只能容一艘船通过。海角的外缘似乎没有哨兵,于是桨帆船大胆地穿过这水槽般的海峡,驶入了里头的港口里那滩恶臭的死水。不过,港口内倒是一派繁忙的模样。好些船停泊在一处令人望而生畏的岩石码头边,岸旁还有几十个类人奴隶与月兽,要么在处理木箱与盒子,要么正驱使着可怖的无名怪物拉动笨重的货车。码头上方那垂直的峭壁上被凿出了一个岩石城镇,其间有一条弯曲的道路迂回而上,消失在了高处的山脊后头。那座令人惊叹的花岗岩山峰里存在着什么,谁也说不准,可外面这些东西已经让人心生退意了。 一见到即将靠岸的桨帆船,码头上的群怪便显露出了盼望的神色。有眼睛的,都热切地注视着这边,没眼睛的,则期待地挥舞着它们的触须。当然,它们没有意识到这艘黑色桨帆船已易了主。因为食尸鬼们乍看挺像长着犄角与蹄子的类人奴隶,而夜魇都藏在底下的船舱里呢。截至目前,首领们已经做了充分的规划,准备一靠岸就立即放出夜魇,然后直接驾船离开,把现场完全留给那些没脑子的造物,任由它们发挥本能了。这些生着犄角的飞兽被困在岛上,首先会抓住一切它们可抓的活物。接下来,除了不可抑制的渴望回家的本能以外,它们便没有别的东西可想了,于是会忘记对水的恐惧,迅速地飞回深渊。而且,它们会带回可恶的猎物,将它们送往黑暗世界中恰当的目的地,而一旦到了那儿,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活着出去了。 现在,桨帆船离那些臭烘烘的不祥码头越来越近了,与此同时,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去了舱底,准备向夜魇们传达简单的命令。岸边的群怪中突然起了一些骚动,卡特意识到桨帆船的举动刚刚引起了它们的怀疑。看样子,是桨手们没能把船划去正确的码头,也极可能是对方的哨兵注意到了丑陋的食尸鬼与它们取而代之的类人奴隶的差异。它们一定是悄悄地传开了某种警报,因为,几乎在转瞬之间,便有一群恶臭的月兽从那些无窗房屋的小小门洞里冒了出来,沿着右侧蜿蜒的山路而下。桨帆船的船头一靠岸,就有一阵雨点般的标枪出其不意地投了过来,击倒了两名食尸鬼,还让一名受了轻伤。可正当此时,所有的舱门齐齐弹开,一大团黑云般的夜魇呼啸而出,蜂拥向岛上的镇子,宛如一群长着角的巨型蝙蝠。 肉冻般的月兽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根巨柱,正企图把入侵的桨帆船推开,不过,一旦夜魇开始发动攻击,它们便没空做这个了。这些没有面孔、肤如橡胶、爱抓爱挠的生物消遣作乐的场面实在非常可怕。它们如浓云般弥漫过整个镇子,越过迂回的山路升腾而上,这一场景也蔚为壮观。有时候,会有几只夜魇不慎松开俘虏,导致蛤蟆怪从高空中跌落。这些倒霉虫摔得血肉迸裂,令人不忍卒睹,且恶臭无比。等最后一只夜魇也飞离桨帆船后,食尸鬼首领发出了撤退的命令,于是桨手们开始静悄悄地将船划出灰色海角之间的港口,而与此同时,岛上仍在上演着混乱的征战。 皮曼克食尸鬼准备给夜魇几个钟头,等待它们那原始简单的头脑做好决定,克服对海上飞行的恐惧,所以,它们把桨帆船泊在了锯齿状礁石一英里以外的位置。它一边等待,一边为受伤的同伴处理伤口。夜幕降临,灰色的幽光被低矮云层投下的阴郁磷光所取代,而首领们一直望着那座受诅咒之岛上的高峰,搜寻着夜魇腾空而起的影子。清晨将至时,它们看见一个黑点怯生生地在最高的顶峰之上盘桓,没过多久,黑点就变成了一团涌动的黑影。破晓之前,那团黑影似乎散开了些,一刻钟后,它便彻底消失在了遥远的东北方。有那么一两回,变疏变淡的黑影中坠下了一些东西,落进了海里。但卡特并不担心,因为据他观察,那些形似蛤蟆的月兽并不会游泳。最后,夜魇全部启程返回了萨尔科曼德,把它们注定下场凄惨的“行李”带回了大深渊,食尸鬼们对此很满意,于是再次将船驶入了灰色海角之间的港口内。丑陋的食尸鬼大军集体登了陆,在这片光秃秃的礁石上好奇地漫步,查看着坚固岩石上凿出的塔、房屋与堡垒。 在那些邪恶的无窗暗室中,他们发现了可怕的秘密。这里有许多原主人未及完成的消遣所留下的残留物,并且已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变质。看见某些勉强算是活物的东西,卡特都离得远远的,对于他感觉不太妙的其他玩意儿,他也都避之不及。这些恶臭盈鼻的房屋里大多摆着奇形怪状的凳子和长椅,均由月亮树雕成的,墙上还涂着难以名状、令人发疯的纹饰。另有数不清的武器、工具以及摆件,其中有一些红宝石刻成的硕大偶像,刻画的都是些地球上闻所未闻的形象。这些玩意儿用料虽珍贵,但没有谁会想要顺手牵羊,或是哪怕多盯它们一会儿。然后,卡特不嫌麻烦地把其中五尊砸成了碎片。他收集了一些散落在地的矛与标枪,经皮克曼首肯后,把它们分配给了食尸鬼。这群长得像狗、步伐懒散轻飘的造物不熟悉这些武器,但因其相对简单,只需给些扼要的指示,它们便能轻易掌握用法。坐落在高处的建筑更多是庙宇,而非私人房屋,在石壁上凿出的大量房间里,他们发现了雕饰过的可怖祭坛,以及染着可疑污迹的洗礼盆与神龛,其祭拜对象可比卡达斯之巅的温和神灵要骇人多了。在一座巨大庙宇的后堂里,有一条向下延伸的黑色通道。卡特举着火把往里走了一截,发现自己进入了一间无光的穹顶大厅。这里的一切都比例巨大,穹顶上覆满了魔鬼般的雕饰,而大厅中央豁开了一口恶臭难闻的无底之井,颇像冷原上那座令人惊骇的修道院——那里独自蹲守着一名不堪描述的高级祭司——地下的那口井。在暗影笼罩的另一头,令人反胃的井口的对面,似乎还有一扇由青铜铸成的古怪的小门。可出于某种原因,一想到打开这扇门,或者哪怕是靠近它,他就感到莫名恐惧。于是卡特匆匆转身,穿过地道,回到了那群并不可爱的同盟身边。后者正四处大摇大摆,看起来惬意又放纵,而卡特丝毫没有这样的心情。食尸鬼们已经发现了月兽没消遣完剩下来的东西,且已大饱口福。它们还找到了一大桶浓烈的月亮酒,在地上滚着推向码头,准备带回家去以备外交用途。不过,三只获救的食尸鬼还记得在狄拉斯·利恩时,这种酒发挥过什么样的威力,所以警告同胞们一点儿也别尝。礁石上还有大量采自月亮的红宝石,有原石也有打磨过的,都贮存在海边的一个地窖里。可食尸鬼们发现它们不能吃,便丧失了兴趣。卡特对于开采这些宝石的造物太过了解了,所以也没有带走哪怕一块的打算。 突然间,码头上的哨兵发出了激动的咪普声,这些正在翻找食物的令人生厌的食尸鬼们便全部停下手中活计,扭头望向海边,然后朝岸边集结而去。在那对灰蒙蒙的海角之间,一艘新来的黑色桨帆船正迅速靠近,用不了多久,甲板上的类人奴隶就会发觉岸上的镇子被入侵了,然后通报底下船舱里的怪物。幸运的是,食尸鬼们仍然拿着卡特分发的矛与标枪。在皮克曼的支持下,卡特指挥着它们排成了战斗队列,准备阻止新来的黑船登陆。这时,黑船上爆发出一片喧哗声,说明船员已经发现岛上出了事。黑船还立刻停了下来,证明它们留意到了食尸鬼数量众多,并在思考对策。黑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便无声地掉头,又从海角之间撤走了。但食尸鬼们没有哪怕一刻的幻想,认为它们可以避免一场恶战。那艘黑船要么是去搬援兵了,要么就是打算从其他位置登陆。于是,食尸鬼们立即派遣出一组侦察兵奔向山顶,准备摸清敌人的动向。 没几分钟,便有一名食尸鬼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报告:月兽及类人奴隶正从靠东的那座锯齿状灰色海角的外侧登陆,通过一些连山羊都难以下足的隐秘小径和岩架爬上岸来。几乎就在它刚说完的瞬间,那艘黑船就在水槽似的海峡中一闪而过,又再度消失了。接着,仅在几分钟后,又一名探子气喘吁吁地从山上跑下来,说还有一队人马从另一座海角上登陆了。这两队人马加起来,数量远远超过了那艘黑船乍看的容量。而此刻,黑船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一排桨,正缓缓移动着,片刻之后,它出现在了海角的峭壁之间,最终在恶臭的港口里停下了,仿佛打算观望接下来的战斗,并随时准备增援。 这时,卡特与皮克曼已经将食尸鬼分成了三组,两组分别应对一拨企图登陆的敌军,一组留守镇中。头两组即刻攀上峭壁,朝各自负责的方向奔去,第三组则又分成了两支小队,一支负责陆地、一支负责海上。海上小队由卡特指挥,他们登上了泊在岸旁的桨帆船,朝着那艘人手不足的后来的黑船划去;此时,黑船开始从海峡中后退,朝着开阔的海面撤去。卡特没有立刻追上前,因为他知道,镇上也许还有更紧迫的事情需要他去做。 与此同时,月兽与类人奴隶的分遣队已经跋涉到了海角的顶部,它们的身形在灰色的幽暗天际映成了骇人的剪影。属于这些入侵者的尖利难听的笛声开始响起,而这支队伍有半数的成员没有固定的形状,散发出一种令人恶心的整体印象,正如来自月球的渎神怪物散发出的恶臭。接下来,分成两队行动的食尸鬼们涌入了视野,进入了这片由剪影构成的全景中。标枪开始从双方的阵营中飞出,食尸鬼的咪普声在高涨,类人奴隶凶残的嚎叫声也渐渐混入了那可怖的笛鸣,汇成一股狂乱而不堪描述的混沌,如魔神般阴森而刺耳。时不时地,会有些身影从海角狭窄的岩架上跌入海中,或是坠入港口之外,或是掉进港口内侧;若是后者,跌进海里的身影会被某种潜伏在水底的东西迅速吸下去,而只有硕大无朋的水泡说明了那种东西的存在。 这场在天际愈演愈烈的双线作战持续了半个钟头,直到西边峭壁上的入侵者被彻底歼灭。可是,在东边的峭壁上,月兽的头领似乎在战斗,而食尸鬼们占下风,正缓慢而得体地朝顶峰下的山坡撤去。之前,皮克曼很快就把留守镇上的人马派去增援了,这只援军在战斗的早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接下来,西方峭壁上的战斗收工后,幸存的胜利者们便火速赶去增援正在艰难抗敌的战友了。它们很快就扭转了战势,逼敌人沿着海角陡峭的岩架退了回去。截至此时,类人奴隶们早已被戮光,但最后一拨形似蛤蟆的可怕怪物用它们那有力而丑陋的爪子握着巨大的标枪,仍在负隅顽抗。现在,用标枪作战的阶段也结束了,目前战场上的双方大都在以手肉搏,极少有标枪兵能爬上狭窄的岩架对打。 战斗双方越来越狂热、不顾一切,失足跌进海里的也越来越多。掉进港口内的都被吐出水泡、看不见的水底之物带走,死法难以名状,但落在开阔海面的有些还能游至岸边,爬到峭壁脚下或是潮汐拍打的礁石上。在外面徘徊不去的敌船也救起了一些月兽。礁石上的峭壁除了月兽谁也无法攀登,所以爬到岸边的食尸鬼都没能重新返回前线,它们有的被敌船或上方的月兽投来的标枪刺死了,但有的坚持到了获救。眼见陆上的战队已胜券在握,卡特便命令桨帆船朝海角之间驶去,将敌船赶到了外边的开阔海面。中途他们还停下来,救起了峭壁脚下或是仍漂在海中的食尸鬼。有几只月兽被冲到岸边或暗礁上,都被他们迅速消灭了。 最后,月兽的桨帆船终于被赶到了安全距离之外,攻上岸的敌军也被集中到了一个地方,之后,卡特派遣出一支数目可观的人马从东侧的海角登陆,包抄了敌军的后部。这之后,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恶臭的怪物腹背受敌,乱摆着肢体,很快就被碎尸万段或者推进海里,直到食尸鬼首领最终宣布岛上的敌人已被肃清。敌人的黑船也消失了。但卡特他们决定,在月兽带来压倒性的大批援军进行反击之前,他们还是先撤离这片邪恶的锯齿状礁石为妙。 傍晚时分,卡特和皮克曼将所有的食尸鬼集结起来,仔细清点了一番,发现白天的战役令他们损失了四分之一的同伴。受伤的食尸鬼被安置在了船舱里,因为皮克曼不赞同食尸鬼杀死并吃掉受伤的同胞的旧俗。其余的身体无碍的食尸鬼则被安排到了桨手或是其他合适的岗位上。桨帆船行驶在散发着磷光的低矮夜空之下,而卡特对即将离开这座充满阴暗秘密的礁石并不遗憾。那个无光的穹顶大厅、无底的深井以及令人反感的青铜门仍然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夜晚,桨帆船抵达了萨尔科曼德废弃的玄武岩码头,一些夜魇哨兵仍然在此等候,蹲伏在这座城市中残破的滴水嘴兽像与坍塌的人面狮身像中间——早在人类诞生的纪元以前,这座城市便已存在并已死去。 食尸鬼在萨尔科曼德坍塌的石头间安营扎寨,又派出一名信使,去带回足够的夜魇充当坐骑。皮克曼和其他首领对卡特的帮助感激不尽,于是卡特开始觉得,他的计划进展得不错,也许这些可怖的盟友不仅能助他逃脱幻梦境这片可怕的地界,还能在他孜孜求索的终极目标上助一臂之力——他要寻找卡达斯之巅的诸神,以及诸神莫名其妙从他梦夺走的那座壮丽日落之城。因此,他向食尸鬼首领们说起了自己的目标,讲起了坐落在冰冷荒漠上的卡达斯、骇人的夏塔克鸟,以及守卫着卡达斯、被凿成双头巨怪的山体。他告诉它们,夏塔克鸟害怕夜魇,那种巨大的马头鸟每次越过那些黑色洞穴——它们位于分隔因堪诺克与可憎的冷原的那些灰色荒凉山脉的顶峰——都会尖叫着飞走。他还告诉它们,在不堪描述的高级祭司盘踞的无窗修道院的壁画上,他看到了夜魇的一些事迹:就连诸神都畏惧它们;它们并不受“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统治,而是屈服于大深渊之主,须发灰白、年代古早的诺登斯。 卡特用叽咕语把这些悉数讲给了聚在面前的食尸鬼听,然后大致阐述了他的想法,而且,考虑到他刚刚为这些皮似橡胶、外貌如狗、惯于大步慢跑的造物做的贡献,他认为自己的请求并不过分。他说,自己非常希望有足够多的夜魇帮他一把,驮着他平安地飞过夏塔克鸟的领域,越过洞穴密布的山峰和从未有其他凡人平安归来过的冰冷荒漠。他渴望飞向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之巅的缟玛瑙城堡,向诸神请愿,恳求他们把从他梦中夺走的日落之城还给他。他很肯定,夜魇可以畅行无阻地将他带去那里:从充满危险的高原的上空,从那些被雕刻成哨兵、亘古不变地蹲伏在灰色薄暮中的山体的丑陋双头之上,带着他高高地飞过。因为,这些长着犄角、没有脸庞的造物不会受到任何来自地面的威胁——就连诸神都对它们畏惧三分。而且,就算遇上他神——他们似乎监管着力量不及自己的地球诸神——派来的出人意料的生物,夜魇也不必害怕。因为这些表皮光滑的沉默生物对天外的地狱丝毫不关心,它们并不奉奈亚拉托提普为主,只对古老而强大的诺登斯俯首称臣。 卡特继续说,只需十到十五只夜魇,就足以让夏塔克鸟不敢靠近了,无论它们的数目如何。不过,也许再跟来几名食尸鬼帮忙管理这些夜魇比较妥当,因为它们比人类了解自己的盟友。食尸鬼与夜魇把他带进传说中的缟玛瑙城堡的城墙之内后(如果那里有墙的话),可以在某个方便的位置放下他,当他冒险进入城堡、在地球诸神面前祈祷的同时,它们就待在暗处,要么等他归来,要么等他发出信号。倘若有食尸鬼愿意护送他进入诸神的觐见室,他会非常感谢,因为有它们在场,他的请愿就能多一些分量。不过,对后一点他并不强求,只是希望能够借助它们往返位于秘境卡达斯之巅的城堡而已。他还希望它们送他最后一程,或者是前往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如果诸神应允了他的祈求的话,或者是向东回到迷魅森林中的深眠之门——如果祈求无果的话。 卡特诉说之际,所有的食尸鬼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与此同时,随着时间流逝,天空变得黑压压一片,因为信使带着大批的夜魇回来了。这些生有翅膀的可怖生物在食尸鬼大军四周围成了一个半圆,毕恭毕敬地等待着,而外貌像狗的食尸鬼首领们正在考虑卡特的请求。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严肃地与同伴商讨起来,而最后,卡特得到的许诺远比他敢想象的更多。因为他曾帮助食尸鬼们征伐月兽,食尸鬼们也将助他一臂之力,带他前往从未有人返还过的领域。它们不仅仅是要借给他一些夜魇,而是驻扎在此的整只大军——包括能征善战的食尸鬼老兵和刚刚在此集合的夜魇,只留下一只小型卫戍部队,以便看守它们夺来的黑色桨帆船及来自锯齿状礁石的战利品。只要他愿意,它们随时可以升空出发,而且到达卡达斯之后,一只规模得当的食尸鬼队伍会陪同他进入缟玛瑙城堡,在诸神面前祈愿。 卡特无比感激,喜悦得无以言表,于是围绕他大胆的旅程和食尸鬼首领们探讨起了计划。他们决定,大军会高高飞起,越过可憎的冷原、上面那座难以名状的修道院以及邪恶的石头村落。他们只会在那片巨大的灰色山峰稍作停留,那些峰顶上分布着蜂巢般的洞穴,里面居住着让夏塔克鸟畏惧的夜魇。他们准备向那些夜魇寻求建议,再选定前往秘境卡达斯的最终路线:要么是通过因堪诺克北方那片雕像山体所在的沙漠,要么是从令人厌恶的冷原的北部边境飞进去。尽管食尸鬼长得像狗,夜魇没心没肺,但它们对那片杳无人迹的荒漠上可能冒出来的东西毫无畏惧,想到缟玛瑙城堡孤零零地巍然矗立在卡达斯之上,它们也不会感到敬畏、心生退意。 大约正午时分,食尸鬼与夜魇们做好了起飞的准备:每只食尸鬼都选了一对合适的夜魇为坐骑。卡特排在了皮克曼旁边的那列纵队的前头,在整支大军的前面,则由两排没有骑手的夜魇作为先头部队。皮克曼发出一声干练的咪普,整只惊人的大军便像可怖的云层般腾空而起,凌驾在了萨尔科曼德残破的柱垣与坍塌的狮身人面像之上。它们越飞越高,直到远古城市那宏大的玄武石峭壁消失在了视野之外,寒冷而贫瘠的冷原的台地外围映入眼帘。这些黑色的坐骑仍在继续升高,整片高原随之在脚下越缩越小。他们一路向北,越过狂风扫荡过的可怖高原,而卡特再次看见了那道由粗莽的巨石围成的圆圈,还有那座低矮的无窗修道院——正是在那里,他险些没能逃过头戴丝绸面具的可怕渎神之物的魔爪——不禁战栗。这一回,大军没有降落,只是像蝙蝠一般掠过那片寸草不生的土地,高高越过了那不祥的石头村落里的微弱火光,也没有停下来瞥一眼足下生蹄、头有犄角的类人奴隶无休无止的舞蹈与鸣笛。有一次,他们看见一只夏塔克鸟在平原上方的低空飞着,可它一瞧见他们,便惨叫一声,无比恐慌地拍着翅膀朝北飞去了。 薄暮时分,他们抵达了因堪诺克边缘的屏障——那片参差不齐的灰色山峰——并且在峰顶处的古怪洞穴上空盘旋起来,因为卡特记得,夏塔克鸟十分畏惧这些山洞。食尸鬼首领们坚持不懈地发出咪普声,终于,每一个高处的洞口里都冒出了一排长着犄角和翅膀的黑色生物。食尸鬼及它们带来的夜魇和当地的夜魇用丑陋的手势进行了一番详尽的交流,不多时,它们便明白,前往目的地的最佳路径是飞过因堪诺克北部的寒冷沙漠,因为冷原的北方地带充满了难料的隐患,就连夜魇也不会喜欢。那里弥漫着险恶的气息,中央则是一些建在古怪山丘之上的白色半球形建筑,而民间传说常常令人不快地将其与外神及“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联系在一起。 住在峰顶的夜魇对卡达斯几乎一无所知,仅仅知晓北方一定存在某种强大的神奇之物,而夏塔克鸟与那些雕像之山的职责正是守卫它。它们暗示,传说在那渺无人烟的遥远地界之外,有一些巨大的超常之物;它们还回想起,有隐晦的传言说,那里存在一个驻留着亘古永夜的国度。可它们给不出任何确切的信息。于是,卡特与伙伴们衷心地谢过这些夜魇,然后便越过最高的花岗岩顶峰,朝着因堪诺克的天穹飞去。他们贴在透着磷光的夜云底下飞过,遥望着蹲伏在远方的那些可怖的滴水嘴兽——它们曾经是山峰,其间的山石原本无人触碰过,后来却被某只巨手雕刻成了骇人之物。 这些雕像在蹲伏在彼处,森然可怖地围成一个半圆,兽足踏在沙漠之上,拼接在一起的双头直插发光的云层:这些邪恶的双头怪像狼一般,脸庞上带着狂怒,右爪举起,注视着人类世界的边缘,守护着不属于人类的寒冷北方世界,散发着阴郁、邪恶、骇人的气息。从双头怪丑陋的膝头上,硕大无朋的夏塔克鸟振翅飞起,然而,它们一见到夜魇组成的先头部队在雾气笼罩的天空中浮现,便发出疯癲嗤笑般的叫声,落荒而逃。卡特所在的大军越过滴水嘴兽,朝北飞去,之后又飞越了广袤无涯的昏暗沙漠,始终不见任何地标拔地而起。云层散发的磷光越来越暗,直到最后,笼罩在卡特周围的只剩下黑暗。但夜魇的振翅声中听不出一丝犹豫,它们生长在地球最黑暗的深渊,不靠双目视物,而是用湿滑的表皮来感受周遭。他们继续向前飞翔,穿过夹杂古怪气味的风与透着可疑含义的声音。卡特从未体验过比这更浓厚的黑暗,从未穿越过比这更广袤的空间,以至于他开始怀疑,它们是否依旧置身于地球的幻梦境里。 接着,倏忽之间,云层变得稀薄,天上闪烁起了幽灵般的群星。苍穹之下仍是一片漆黑,可那些繁星如灯塔般,仿佛突然具有了某种意义与指向性,这是它们在别处从未有过的。这并非是说,那些星座的形状和位置与平时有了什么不同,而是同样的形状在此刻显露出了一种重大的意义,一种它们从未明示过的意义。星光闪烁的天空中,一切都朝着北方聚焦:每一道曲线,每一簇星群,都变成了一幅巨大的设计图的一部分,目的是要先吸引住某个观察者的视线,再指引他去往一个隐秘而可怕的终点:一切汇聚的焦点,朝着前方无限延伸的冰冷荒漠的尽头。卡特朝东望去,那里矗立着那片屏障般的山峰,它们沿着因堪诺克全境延伸,构成了一片锯齿般参差的剪影,连绵不断地横亘在群星之下。此刻望去,它们显得更加破碎了,有血盆大口般的裂缝,也有稀奇古怪、错落不定的峰峦。卡特仔细打量着那片山脊奇形怪状的轮廓,看着它们充满暗示性的起伏与坡度,觉得它们似乎也和群星一样,在微妙地催促他们飞向北方。 他们风驰电掣般地飞过这一切,以至于卡特得绞尽目力,才能看清沿途的细节。就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在那片高耸的山峰之上,有一个物体正以群星为背景移动着,而它移动的方向恰好与他们这只古怪的大军完全一致。食尸鬼也瞥见那东西了,因为他听见它们在周围窃窃私语。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那东西是一只巨大的夏塔克鸟,只是体积比它的同类宏伟很多。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发现这个想法站不住脚了。因为山顶那东西的形状与马头鸟毫无相似之处。它的轮廓在群星下映现,尽管自然是模糊不清,却明显像是某种巨大的双头物体,或是一对被无限放大的头颅。而且,它飞速前进时上下颠簸着,似乎并没长翅膀。卡特无法分辨它究竟位于山的哪一侧,但很快意识到,它在山体之下还有一部分身躯,因为,在经过一处深深凹陷的山间裂缝时,它的躯体遮挡住了裂缝里全部的星辰。 然后,在丑陋而蛮荒的冷原与冰冷荒漠接壤的山脊上,出现了一道沟壑——那是一道低矮的山口,群星在其中散发出暗淡的光芒。卡特密切地注视着那道山口,心知在这里,在天空的映衬下,他也许能看见在山顶颠簸疾行的庞然巨物的下半部分。现在,巨物已经稍稍超在了他们前头,而大军里的每一双视线都紧锁在低陷的山口之上,等待那东西现出全身轮廓。渐渐地,山顶的庞然巨物离山口越来越近,并微微地放慢了速度,仿佛意识到自己已经把食尸鬼大军甩得太远了。接下来的一分钟,悬念是如此强烈,然后,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巨物展现了它的全貌,这令食尸鬼们发出了一记惊讶的、窒息般的咪普声,其中充斥着巨大的恐惧;也令卡特的灵魂深处泛起一股刺骨的寒意,尽管这股寒意从未彻底离开过他。因为,山脊上那个上下起伏的巨物仅仅是一颗头颅——一对拼接在一起的双头——而在其之下,是一具可怕的巨躯,它肿大、骇人,正阔步慢跑着。这尊巨大如山的怪物行走起来悄然无声,巨型的类人身躯如鬣狗般扭曲着,黑压压的一片,缓步在天际踱过。那对令人反胃的脑袋顶端呈圆锥形,几乎直插穹顶。 卡特没有失去意识,甚至没有大喊出声,因为他是一名老练的入梦者。可当他惊恐地回头望去,不禁战栗起来,因为他看见后方的山脊上也有数个巨型头颅的剪影,它们正静悄悄地跟在第一颗脑袋后头,上下颠簸着。更靠后的地方,还有三头如山巨怪的全身剪影映衬在南方的星空之上,像狼一般蹑手蹑脚地笨拙前行,巍峨的双头在数千英尺的高空中上下晃动。看样子,因堪诺克北部的那些山体雕像并没有蹲伏在原地,纹丝不动地保持着围成半圆、举起右手的姿势。它们有职责在身,且不会疏忽大意。可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们静悄悄的,连走路都不会发出丁点声音。 这时,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对夜魇发出了命令,于是整只大军飞得更高了一些。这只稀奇古怪的队列涌向群星,直到周围的天空中再也看不到其他物体,无论是静止不动的灰色花岗岩山脊,还是行走的双头山体雕像。振翅翱翔的大军直奔北方,他们的底下唯有一片黑暗,四周只剩呼啸的风,以及隐藏在以太之中的无形笑声。阴魂萦绕的荒原上再也没有冒出其他东西追赶他们,无论是夏塔克鸟,还是别的什么更加不堪描述的造物。他们飞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快,直到速度令人眩晕,仿佛已经快过了机枪的子弹,接近一颗沿轨道运行的行星。卡特想不通如何能快到这种程度,地球竟然还在他们的脚下。可他知道,幻梦境自有其古怪的法则。他确切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进入一个属于永夜的国度,还觉得头顶的星座仿佛在微妙地朝着北方聚集,似乎要把这只翱翔的大军抛向北极所在的虚空中,就像一只袋子在朝上收拢,好把当中的每一丁点东西都甩出去一样。 然后他恐惧地发现,夜魇已经停止了扇动翅膀。这些长着犄角、没有脸庞的坐骑收起了薄膜双翼,只是静静地、被动地飘在混乱的风中,任由嗤笑的旋风席卷自己。一股不属于地球的力量已经攫住了这支大军。这股洪流疯狂而不懈地将他们朝北拉扯——从那个方向,从未有凡人归来过——然而在它的面前,食尸鬼与夜魇都束手无策。最终,一道孤零零的苍白光芒浮现在了地平线的上方,之后随着他们渐渐靠近,光芒一直稳定地不断上升;它的下方,则是一片遮蔽了群星的巨大的黑暗物体。卡特想,那一定是座山上的灯塔之类,因为从这样的高空望去,唯有山岳才可能如此惊人地巍然高耸。 那道光芒与下方的黑暗越升越高,直到半个北方天空都被那片参差不齐的巨大的锥形物体所遮蔽。尽管大军飞得极高,那座苍白阴森的灯塔却比它们更高,巍然凌驾在地球上的所有山峰、人间的所有忧惧之上,品尝着没有原子、唯有神秘的月亮与疯狂的行星旋转其中的以太。眼前的这座高山不是人类所知的。高空的云层只是低矮地环绕在它的脚下,令人眩晕窒息的顶层大气才位及它的腰间。它是架在地与天之间的桥梁,黑压压地伫立在永夜之中,蔑视一切、宛如幽灵,头戴一顶由未知的星辰构成的红白双冠,而他们愈是靠近,它那意味深长的可怖轮廓就愈加明显。食尸鬼看见红白双冠时,发出一声惊畏的咪普,卡特则因畏惧而颤抖起来,唯恐这只朝前猛冲的大军即将撞上那座坚硬的缟玛瑙巨峰,粉身碎骨。 那道光芒越升越高,直到与穹顶中最高的星辰混为一片,并朝着底下随风飞舞的大军嘲讽地眨着眼,令人毛骨悚然。此刻,它底下的整个北境一片漆黑,崎岖可怖的黑暗山体从无限之深延伸向无限之高,唯有那盏苍白闪烁的灯塔端坐在一切视野之巅,那么的高不可攀。卡特更加仔细地端详它,最后终于看出,它那浓黑如墨的山体在星空上究竟映出了什么样的轮廓。那座巨大无朋的山巅上,有许许多多座塔:可怖的圆顶高塔数量之巨、楼层之多,简直不可估量、令人生厌,远超过人类可能梦想着造出的任何事物。那些城垛、露台散发着危险的奇妙气息,以群星构成的红白双冠为背景——后者位于视野范围的最高缘,散发着包含恶意的光——勾勒出了小小的、隐约的黑色轮廓。在最高不可测的那座山峰之顶,坐落着一座超出了任何凡人的想象的城堡,里头散发出魔神般阴森的光芒。于是伦道夫·卡特知道,他的寻找之旅结束了,在前方的高处,就是一切禁忌之步伐与大胆之狂想的终点——位于秘境卡达斯之巅的,传说中那超乎想象的诸神之家园。 即使意识到了这一点,卡特同时却也发现,他们这支被狂风席卷的无助大军改变了方向。他们陡然上升起来,显然是朝着那道苍白灯光所在的缟玛瑙城堡飞了过去。上升的过程中,他们离黑色的巨峰近得几乎是擦身而过,速度令人眩晕,而一片黑暗中,他们根本看不清山上的任何东西。峰顶那座夜色笼罩的缟玛瑙城堡的黑色塔群在空中越变越大,而卡特能看出,其规模之巨几乎堪称渎神。它的石料很可能是由不知名的工匠从因堪诺克以北的山间那片可怕的深渊里采来的,而城堡的体积之大,一个凡人站在它的门槛前,就如同一只蝼蚁站在地球上最宏伟的堡垒的一级台阶前。未知星辰组成的红白双冠在无数座圆顶塔楼的上空闪耀着,散发出昏黄羸弱的光,给光滑而黑暗的缟玛瑙墙壁也笼上了一层幽暗的暮光。现在,他们已能看出,那座暗淡的灯塔,其实位于最高的一座塔的顶部,是唯一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这支无助的大军离山顶越来越近,而卡特似乎发觉周围广漠的昏暗空间中,有一些令人不快的阴影轻飘飘地飞过。而那扇窗户拥有古怪的拱顶,是他在地球上从未目睹过的造型。 现在,坚固的山石让位给了骇人城堡的巨大地基,而卡特一行人的飞行速度似乎放缓了些。广阔无垠的墙壁飞快地拔地而起,卡特一行人被风吹着,只见自己嗖地穿过了一扇巨门。门后是黑夜笼罩的广漠庭院,然后,又一座巨大的拱门吞没了这支队列,而拱门内的黑暗甚至更加浓厚。湿冷的狂风旋转、呼啸,刮过漆黑的缟玛瑙迷宫,而卡特根本猜不出在自己打着旋儿穿过的漫无边际的空间中,哪里是静寂无声的巨型阶梯,哪里又是走廊。他们只是在黑暗中一个劲儿地向上猛冲,吓得魂飞魄散,且没有一丝听觉、触觉或者视觉上的信息能稍稍打破这神秘的局面。这只由食尸鬼与夜魇组成的军团固然庞大,却淹没在了不属于尘世的城堡内的广袤虚空中。最后,一道苍白的光亮骤然包围了他们。他们终于抵达了塔楼高处唯一点着灯的窗户——就是被他们当作灯塔的那扇窗——后头的房间。这时,卡特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遥远的墙壁及高远的天花板,意识到自己当真不再处于那片无边无际的室外空气中了。 伦道夫·卡特原本希望以体面的姿态进入诸神的觐见室,有食尸鬼在他的两侧与身后排成令人钦叹的仪仗队,然后他能像入梦者中的一代大师那样,从容不迫地呈上祷告。他早就知道,诸神的力量并未超出凡人能够应对的范畴,也曾寄希望于运气——在过去,若有凡人到地球诸神的家中或山上寻找他们,外神及其使者“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往往会帮诸神一把——但卡特希望在这关键的一刻,它们碰巧不会来增援。而且,他还有些期待,有这些丑陋的护卫在场,就算外神来了,自己也能与之分庭抗礼,因为他知道食尸鬼不奉谁为主,夜魇信奉的也不是奈亚拉托提普,而是古老的诺登斯。可眼下,他目睹了超然矗立于冰冷荒漠上的卡达斯,意识到这里确实存在着黑暗的奇异之物与不可名状的守卫者,也明白外神在保护弱于他们的地球诸神时是如何的警惕有加、不遗余力。这些来自外太空的盲目、无形的下流之物尽管并非食尸鬼与夜魇的主人,必要时却能控制它们;所以,当伦道夫·卡特和食尸鬼一起进入诸神的觐见室时,他并没能像入梦者中的大师一样从容不迫地呈上祈祷。这支大军是被群星发出的噩梦般的风暴席卷而来的,途中还遭到来自北方荒原的看不见的可怖之物尾随,像俘虏一样无助地飘在惨淡的光线中,最后,这阵可怕的狂风似乎收到了某种无声的命令、四散而去,他们才麻木地摔在了缟玛瑙地板上。 在伦道夫·卡特的面前,并没有金色的神坛,也不见任何头顶王冠与光环、双目狭窄、耳垂修长、鼻梁瘦削、脸颊尖细的存在——就像恩格拉内克山上的雕像,以证明他们正是入梦者应该呈上祷告的对象——在此庄严肃穆地围着一圈。除了高塔上的这个房间,卡达斯之巅的缟玛瑙城堡一片黑暗,它的主人并未在此。卡特终于抵达了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却没能找到诸神。然而,这个体积几乎不小于外部空间的高塔房间依旧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光,它的四墙与天花板是那么的遥远,几乎消失在了迂回缭绕的薄雾中。诚然,地球诸神不在这里,可这地方必然少不了其他某种更玄妙、肉眼更难看见的存在。柔弱的诸神不在场,外神却并没有撒手不管;毫无疑问,这座缟玛瑙城堡绝非空无一人。至于隐藏在此的可怖之物会以何种骇人的方式现身,卡特无从猜想。他感觉对方早就料到了他的来访,还想知道这一路上,“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究竟是如何密切地监视着他。那群形如海绵的月兽侍奉的主人正是奈亚拉托提普,拥有无限多种形态的可怖之物,外神那可畏的灵魂与信使。卡特还想起,在那座锯齿状的海中礁石上,当他们扭转战局、打败形似蛤蟆的怪物时,那艘黑色桨帆船便消失了踪迹。 一回想起这般种种,他就几乎站不稳,险些在形貌可怖的同伴中摔倒在地。就在这时,这个亮着苍白光芒、广阔无垠的巨厅里毫无预警地响起了一阵魔神现世般的可怖的小号声。骇人的号声如同刺耳的尖叫,重复了三遍,而当第三遍号声那咯咯低笑般的回响也消散殆尽时,伦道夫·卡特发现这里只剩下他自己了。食尸鬼与夜魇是出于何种原因、以何种方式在眨眼之间被带去了哪里,他无从猜测。他只知道自己突然成了孤身一人,且无论此刻讥讽地潜伏在他周围的无形力量是什么,它都不属于地球那友好的幻梦境。现在,从这间巨厅最遥远的深处,传来了一个新的声音。那仍然是富有节奏的小号声,却和之前令他的可怖同伴消失的三道刺耳号声相差甚远。这阵低回的号角齐鸣中充溢着奇妙之感,旋律如同缥缈的梦境;每一道奇异的和弦、每一段透着微妙的陌生感的抑扬顿挫,都令人仿佛看见一种幻象,那里满是异域情调,以及从未有人想象过的美妙场景。芬芳之气伴随着这阵金子般的音符;然后,头顶上方乍现了一道强烈的光,其色彩并不属于地球的光谱,且配合着号声不断变化,莫名地和谐。远方亮起火把的光芒,鼓点声在充满紧张悬念的空气中跳动着、逐渐接近。 从渐渐稀薄的迷雾及奇异的香气聚成的云烟中,走出了两列体型庞大的黑奴,都裹着色彩斑斓的丝绸缠腰布。他们头上绑有头盔似的火炬,由闪闪发亮的金属制成,上头燃着不知名的香膏,散发着缭绕成团的芬芳烟气。他们右手握着水晶权杖,尖端被雕成了眯眼睨视的奇美拉,左手则攥着长而细的银制小号,并且轮番吹奏着。他们戴着黄金臂环与脚镯,脚镯之间有金色的锁链相系,故而只能以庄重的步态行进。卡特立即看出,他们确实是地球幻梦境里的黑人,但他们进行的仪式、穿戴的服饰却并不属于那个地方。两列黑奴在距离卡特十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且当其止步时,每一个人都突然将小号举到了厚实的嘴唇前。接下来响起的,是一阵纷乱而狂喜的吹奏声;而更加狂热的,是接着黑奴们不知以何种奇妙技巧发出的与之应和的尖利叫声。 接下来,在两只纵列之间,一个孤零零的身影踱步而出:它高大、纤细,长着一名古代法老年轻时的脸庞,穿着五光十色的长袍,戴着由内而外透出光芒的金制红白双冠,洋溢着一股明艳之气。这名王者般的人物阔步来到了卡特跟前,它那高傲的仪态、黝黑的外貌散发出一股吸引力,而这样的吸引力要么属于黑暗的神灵、要么属于堕落的大天使。它的眼中蕴藏着一丝慵懒的光芒,透着变化无常的光泽。它开口时,甘醇的话音间流淌出了柔美的乐曲,恍如忘川之水。 “伦道夫·卡特,”它说道,“凡人不可见诸神,而你却偏偏来了。哨兵们早已汇报这个消息,而外神一边不满地咕哝,一边在盘踞着无人敢高声言其名的‘魔神之首’的黑暗终极虚空中,应和着尖利的笛声、盲目无知地翻滚闹腾。” “为了一睹诸神在月下的云端起舞、啸叫的场景,贤者巴尔塞则登上哈提格—科拉山,从此没能踏上归途。外神在那里,而他们所行之事实为意料之中。阿弗拉特的辛尼格企图前往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而他的颅骨如今被做成了戒指,戴在了我无需言其名的那一位的小指头上。 “可你,伦道夫·卡特,勇敢面对了幻梦境中的一切阻碍,求索之心仍在熊熊燃烧。你并非为好奇心而来,而是为达成使命之心而来;你也从未对孱弱的地球诸神失却敬意,尽管是它们将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从你的梦中隐去,且它们这么做纯粹是出于自身微不足道的贪欲。实话说,它们贪恋那片由你的幻想生出的奇异美妙之地,于是立誓除了那座城,它们今后绝不以别的地方为住所了。 “它们离开了位于秘境卡达斯的城堡,迁往了你的壮丽日落之城。白昼里,在那些由布满脉纹的大理石筑就的宫殿中,它们终日狂欢作乐;日落时分,它们则来到芳香四溢的花园,观赏由庙宇和柱廊、拱桥与以银为池的喷泉反射出的金色光环;还有那些宽阔的街道,两侧摆放着一列列花团锦簇的瓫缸与象牙雕像,其上微光闪耀。夜幕降临后,它们便登上露水沾湿的高阔台地,坐在斑岩雕成的长椅上瞭望星空,或是倚靠着苍白的栏杆,凝望这座城市北面的陡坡——那里有着许多老式的尖顶山墙,上面的小小窗户一扇接一扇亮起了家用蜡烛那柔和宁静的昏黄光芒。 “诸神爱上了你的壮丽之城,从此不再以诸神的方式行事。它们忘记了地球上的那片高地,以及陪伴过它们年少时光的那些山。地球上不再有可称为神的神了,只有来自外太空的外神监管着被遗忘的卡达斯。伦道夫·卡特,忘乎所以的诸神正在你自己度过童年的那座遥远山谷中嬉戏。贤明的卓越入梦者哟,你梦得太妙了,妙到让梦境诸神走出了由全人类的想象共同构建出的幻境世界,进入了只属于你自己的幻境。你用自己童年时代的渺小幻想,建造出了一座曼妙程度超过了有史以来所有幻想之总和的城市。 “地球诸神任由它们的宝座遍布蛛丝,任由领地被外神以其固有的黑暗手段掌控,这着实不妙。伦道夫·卡特,外神很乐意将混乱与恐惧施加与你,因为你就是它们苦恼的源头。然而,它们也知道,只有你能将诸神送回原来的世界。在那片属于你的半梦半醒的幻境之中,哪怕来自最深沉之夜的力量也无力插手。只有你能温和地将自私的诸神请出你的壮丽日落之城,令其穿越北方的幽暗天光,回到位于冰冷荒漠之中、秘境卡达斯之上它们惯于居住的地方。 “因此,伦道夫·卡特,以外神之名义,我饶你一命,并令你服从我的旨意。我命你找到属于你的日落之城,将昏昏欲睡、逃离职守的诸神送回正翘首等待着它们的幻梦境。你可以利用这些线索,它们并不难找:诸神那玫瑰色的狂热之气,超凡脱俗的号声、不朽的铙钹鸣击声;还有那个不论在清醒的世界、还是睡梦的深渊中,都在你的脑中挥之不去的神秘所在——它以消失的记忆留下的蛛丝马迹、失去重要而美妙之物的痛苦折磨着你——也不难找。它是你那些充满奇迹的日子的象征与遗迹,要找到它并不难,因为确凿无疑的是,它是那些奇迹凝聚而成的永恒的宝石,它的光芒照亮了你夜晚的道路。留心!你的这趟寻找之旅无需穿越未知的海洋,而是要回顾你熟悉的时光,回首婴儿时代那些明快而陌生的事物,回顾那些浸透了阳光和魔力、开拓了你年幼时的视野的旧日场景。 “因为你要知道,那座奇妙的黄金与大理石之城,仅是你少年时所见与所爱的一切的总和。它是美好的荣光,来自波士顿在夕阳下闪耀的山坡屋顶与朝西的窗户;来自花香四溢的公共用地、山间的巨大穹顶,还有山墙与烟囱交错、多座桥梁横跨其上的查尔斯河昏昏欲睡地流淌其间的紫罗兰山谷。它来自你的所见,伦道夫·卡特,当护士第一次在春日里用小车将你推到户外时,你看见的场景;而它们也将是你在生命尽头最次一次带着爱意、用记忆之眼回顾的事物。还有长年荫翳笼罩的古老的塞勒姆,幽灵般的马布尔黑德那层层上行、爬进往昔几百年旧时光的岩石峭壁;还有从马布尔黑德的牧草地隔着港口迎着夕阳遥遥望去时,塞勒姆那些塔楼与尖顶映出的光辉。 “还有普罗维登斯,它古雅而倨傲地坐落在蔚蓝港口上方的七座山丘之上,层层叠叠的绿色台地通往堪称活古董的教堂尖塔与城堡;还有纽波特,它像生魂一般从如梦如幻的防波堤向上攀爬。还有阿卡姆,它拥有覆着青苔的复折屋顶以及城后崎岖起伏的草原;还有古旧的金斯波特,那里有老掉牙的一簇簇烟囱、废弃的码头与悬垂的山墙,由高高的峭壁与雾气缭绕、浮标漂于其上的海洋构成壮美的景观。 “康科德那些凉爽的山谷,朴茨茅斯的鹅卵石小巷,新罕布什尔那些衰落的乡村公路——路侧有巨大的榆树林,掩映着白色的农舍墙壁与嘎吱作响的吊桶杆。格洛斯特的盐码头(注:可能是用于盐贸易或相关产业的码头)与特鲁罗那迎风飘扬的柳树。遥望北岸区一带的山丘之外,能看见由尖顶房屋构成的镇子与更多的山丘;还有位于罗得岛偏远地区那些巨岩背阴处的寂静无声的石头坡道、青藤覆盖的低矮小屋。海洋的气息与原野的芬芳;黑暗树林的魅力,以及黎明时分的果园与花圃的赏心悦目。伦道夫,这些就是你的城市:因为它们就是你。新英格兰孕育了你,将流淌不休、永不消亡的美妙注入了你的灵魂。这种美妙经过长年回忆与梦想的铸造、结晶、打磨,化作了你那座由层层台地构成、欲现还休的奇妙日落之城。若要寻找那些配有奇异的瓮缸、雕花栏杆的大理石护墙,最终走下漫无尽头的扶手阶梯,去往那座拥有宽阔的广场、五光十色的喷泉的城市,你只需在脑海与想象中回顾自己那令人感念的少年时期。 “看吧!透过那扇窗户,就能看到永夜的群星在闪耀。即便此时此刻,它们也在你早就熟悉并珍藏于心的风景的上空发着光,吸收着那些地方的魅力,好让自己能在梦中的花园上方闪耀得更加明艳动人。其中有心宿二正在特里蒙特街的屋顶上方眨着眼,从你位于灯塔山的窗户就能看见它。在那些星辰之外,是豁开大口的深渊,我那盲目愚痴的主人就是从那里派出我的。有朝一日,你或许也会穿越那些星辰,不过,倘若你是明智之人,就该当心避免这种愚蠢的行为。因为,在所有曾经去过那里并且返回的凡人当中,只有一人在目睹了虚空中砰砰撞击、张牙舞爪的可怖之物后,仍然没有神志失常。那些狰狞可怖的渎神之物彼此噬咬,只为争夺空间,其中体形较小的那些,邪恶程度甚至超过了体形庞大的。有些家伙曾经试图把你送到我的手中,但你该明白我本人对你并无恶意;其实,若非我在别处有事缠身,并且相信你一定自有方法,我必定早已对你施以援手了。所以,你要回避那片外太空的地狱,一心想着少年时代美好宁静的事物。去寻找你的壮丽之城吧,逐出变节的诸神,温和妥当地将其送回属于它们自身年少时光的地方,后者也正不安地等候它们归来。 “我替你准备好的方法,甚至比追溯模糊的回忆更加容易。看好!这里来了一只巨大丑陋的夏塔克鸟,牵引它的是一名奴隶,为你的神志健全着想,奴隶隐形了。骑上去,准备好——对!黑人尤加什会扶你爬上这只遍体鳞片的怪物。朝着南边那颗紧挨天顶、最明亮的星辰去吧——它是织女星——两个小时后,你就将抵达日落之城的台地的正上方。朝那颗星去,直到你听见高空的以太中传来一阵缈远的歌声。它的源头比潜伏着疯狂的高空更高,所以一旦听见第一个音符,你就要立即勒住夏塔尔的缰绳,然而回望地球。这时,你会看见伊雷德—纳永不熄灭的祭坛之火正从神圣的庙宇之顶发出光亮。那座神庙就位于你朝思暮想的日落之城中,所以,在你被歌声引诱、迷失方向之前,直奔向那火光吧。 “当你靠近那座城时,去往那道高处的护墙,你曾经站在那里瞭望底下延伸开的美景。同时,你要用力戳夏塔克鸟,让它大叫出声。坐在芳香四溢的台地上的诸神会听见这叫声,认出它来,然后心生乡愁。它们此刻看不到卡达斯上那阴森的城堡,看不见空中由永恒的星辰构成的红白双冠,而你那座城市的所有美景加起来也抚慰不了这份失落。 “然后,你必须骑着夏塔克鸟降落在它们当中,让它们看见、摸到这令人生厌的马头鸟。与此同时,你要把秘境卡达斯的情况详述给它们听:你刚刚离开那个地方,那些无边无际的巨厅是多么孤独、黑暗无光,而它们过去常在那里带着超凡的狂喜跳舞、纵欢。夏塔克鸟也会以自己的方式对它们倾诉,但这么做只能唤起诸神对旧时光的回忆,并不能劝服它们。 “你必须一遍又一遍地向离家出走的诸神讲述它们的故乡与青春,直到它们泫然欲泣,问你如何找到它们已经遗忘的回家之路。这时,你就可以放开在旁等候的夏塔克鸟,让它发出思乡的叫声、朝天空飞去。诸神听见这叫声,就会发出古老的欢笑,雀跃而起,以神灵特有的姿态昂首阔步地跟在那可憎的鸟儿身后,穿过天上的深渊,朝卡达斯那些熟悉的高塔与穹顶建筑而去。 “之后,壮丽的日落之城就归你了,你可以永远珍惜它、居住在那里。地球诸神将再度从它们惯有的位置上统治人类的梦境。现在出发吧——铰窗已经打开,群星正在外等候。你的夏塔克鸟已在不耐烦地呼哧作响、吃吃大笑了。穿过黑夜,奔向织女星。但听见歌声时,就务必调头。切莫忘记我的提醒,否则不堪想象的恐怖会将你吸进充满尖叫与恸哭的疯狂深渊。谨记外神的存在:它们伟大、盲目而可畏,潜伏在外太空的虚空中。像它们这样的神灵,你最好避开。 “嘿!Aa-shanta' nygh!启程吧!将地球诸神带回秘境卡达斯之上的栖息地,然后向整个宇宙祈祷:你再也不要遇上我的千种化身之中的任何一种!别了,伦道夫·卡特,此外要当心:因为我是奈亚拉托提普,伏行之混沌!” 于是,伦道夫·卡特头晕目眩地紧抓着丑陋的夏塔克鸟,一边尖叫一边腾入空中,飞向北方散发着蓝色寒光的织女星。他只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密集而混乱的塔群,那噩梦般的缟玛瑙城堡,那扇窗户仍然在地球幻梦境的大气与云端之上,寂静而孤独地散发着惨白的光芒。巨大的息肉状的可怖之物在一旁的黑暗中滑过,许许多多看不见的蝙蝠在他周围振翅,但他依然紧拽着长满鳞片、令人厌恶的马头鸟的鬃毛。群星正嘲讽般地起舞,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变换位置,组成苍白的象征着灭亡的形状,而这些形状过去也许从未有人见过并为之胆寒。就连以太构成的风呼啸而过时,都带着来自宇宙之外的缥缈的黑暗与孤独。 这时,在前方闪闪发光的天顶上,似乎要出现什么征兆似的陷入了寂静。所有的风和可畏之物都悄悄溜走了,就像黑夜的造物会在黎明来临前隐去。一团星云诡异地浮现在视野中,颤抖着发出波浪般的金色光束,其间怯生生地响起一段依稀的旋律。那缥缈的曲调低回地嗡鸣着,全然不属于我们的星系与宇宙。旋律越来越响亮,夏塔克鸟则竖起耳朵,猛地向前俯冲。卡特也不禁俯身倾听着每一段音符。那是一首歌,却并非出自任何造物的嗓门。歌唱它的,是黑夜与众多天体;在太空、奈亚拉托提普与外神诞生之际,它就已经很古老了。 夏塔克鸟越飞越快,卡特的腰也越弯越低,沉醉在了来自陌生深渊的奇迹当中,在来自天外的魔力的透明漩涡中打起了转儿。他想起了奈亚拉托提普的警告,却为时已晚:那名魔神的使者曾轻蔑地提醒他,要当心这阵致人疯狂的歌声。奈亚拉托提普向他指明了通往安全之地、通往壮丽的日落之城的道路,却只是为了捉弄他;黝黑的魔神使者向他透露了出走的诸神的秘密,却只是为了嘲弄他,因为它自己就能轻而易举地引导它们踏上回家之路。毕竟,只有疯狂与虚空的狂乱复仇,才是奈亚拉托提普送给肆意妄为之人的唯一礼物。尽管卡特拼命让令人恶心的坐骑调头,夏塔克鸟却只是眯着双眼、吃吃笑着,不屈不挠地兀自往前冲。它沉浸在恶毒的喜悦中,拍打着光滑的巨型翅膀,朝着不洁的深坑飞去,而那里是任何梦都未曾触及过的地方:最低处的混沌中,终极的、没有固定形体的毁灭者在无限的中央翻腾冒泡、恶毒咒骂着,它正是盲目愚痴的“魔神之首”阿撒托斯,其名讳无人敢说出声来。 凶恶的怪鸟只是一味服从着邪恶使者的命令,不停朝前猛冲。它穿过了一群群在黑暗中潜伏、跳跃的丑陋怪物,以及一群群徒然漂浮着张牙舞爪、胡乱抓挠的东西,它们都是外神的无名幼崽,与他们一样盲目愚痴,饥渴是其唯一具备的感受。 来自黑夜与天体的塞壬之歌变成了一阵咯咯低笑与歇斯底里的声音,布满鳞片的可怕怪物则背负着无助的卡特,一边发出可笑的吃吃声,一边坚定不渝、不屈不挠地继续向前飞。它风驰电掣般地划破最外层空间的边缘,跨越最缈远的深渊,将群星和属于物质的国度甩在了身后,如流星般穿过荒凉的无形之地,朝着时间之外那不可想象、漆黑无光的场所而去:在那里,在低沉模糊、令人发疯的邪恶鼓声与尖利单调、受诅咒的呜咽般的笛声中,黑暗而无定形的阿撒托斯在贪婪地啃噬着。 向前……再向前……穿过尖叫声、咯咯狂笑与充斥着黑暗造物的深渊——接着,福至心灵一般,一个来自缥远的距离之外的念头传进了面临末路的伦道夫·卡特的脑海。奈亚拉托提普捉弄他的计划过于周密,反而留下了破绽:因为他曾提起有那么一种存在,没有任何冰冷的恐惧可以将其抹去。家乡——新英格兰——灯塔山——清醒世界。 “因为你要知道,那座奇妙的黄金与大理石之城,仅是你少年时所见与所爱的一切的总和……它是美好的荣光,来自波士顿在夕阳下闪耀的山坡屋顶与朝西的窗户;来自花香四溢的公共用地、山间的巨大穹顶,还有山墙与烟囱交错、多座桥梁横跨其上的查尔斯河昏昏欲睡地流淌其间的紫罗兰山谷……这种美妙经过多年回忆与梦想的铸造、结晶、打磨,化作了你那座由层层台地构成、欲现还休的奇妙日落之城。若要寻找那些配有奇异的瓮缸、雕花栏杆的大理石护墙,最终走下漫无尽头的扶手阶梯,去往那座拥有宽阔的广场、五光十色的喷泉的城市,你只需在脑海与想象中回顾自己那令人感念的少年时期。” 向前,向前,再向前,头昏脑涨地穿过黑暗、奔向终极的毁灭,沿途都是盲目的触手在胡乱挥舞、黏滑的口鼻在乱拱,还有无名的造物在连绵不断、此起彼伏地嗤笑。可那个印象、那个念头已经浮上脑海,伦道夫·卡特非常清楚,自己是在做梦,仅仅是在做梦,而且,在作为幻梦境背景的清醒世界的某个地方,属于他早年的那座城市依然存在。那句话又在耳边回荡起来:“你只需在脑海与想象中回顾自己那令人感念的少年时期。”回头——回头——四面八方皆是黑暗,但伦道夫·卡特仍然可以回头。尽管奔涌的浓厚黑暗攫住了他的感官,但伦道夫·卡特可以回头、移动。他可以动,而且只要他愿意,就能从奉奈亚拉托提普之命背着他冲向灭亡的夏塔克鸟的身上跳下去。他可以不畏惧下方那属于夜晚、张着大口的无底深渊,纵身一跃——那里虽然充满可怖之物,但也可怕不过潜伏在混沌中央等候着他的不可名状的灭顶之灾。他可以回头、挪动、往下跳——他可以——也会这么做——他会的—— 面临毁灭的入梦者不顾一切地从巨大的马头怪物背上纵身一跃,坠落时穿过了无穷无尽的虚空,其中充斥着具有感知力的黑暗物质。一个个纪元翻腾而过,一个个宇宙诞生又死去,恒星变成星云,星云化作恒星,而伦道夫·卡特仍在充满有感知力的黑暗物质的无穷虚空中下坠。 然后,在缓慢爬行的永恒进程中,宇宙的终极循环再一次徒劳无果地“完成”了,接着,万物便又变回无数劫之前的状态。物质与光再度重生,在宇宙中一切如初;彗星、恒星与行星雨后春笋般地涌现、迸发新生,但没有任何存活下来的造物来告诉它们,它们曾经存在又消失、存在又消失过,永远地周而复始,回到不是原点的原点。 然后,不断坠落的卡特的视野中再度出现了天穹,出现了风,还有一道耀眼的紫光。这里有诸神,有各种存在,有种种意志;有美与邪恶,还有被夺走了猎物的恶夜发出的嘶吼声。因为,卡特关于童年的念想与幻象熬过了未知的终极循环,现在,一个新的清醒世界与备受珍爱的旧日城市已被重建,好承载这份念想与幻象。是紫色雾气希纳克从虚空中替他指了路,古老的诺登斯也从无迹可寻的深渊中发出低哮,为他指引了方向。 星辰膨胀、化作拂晓,拂晓中又喷涌出金色、绯红与紫色,而卡特依然在下坠。彩带般的光束击退了来自外太空的恶敌,嚎叫声随之撕裂了以太。奈亚拉托普斯快要追赶上猎物,却被阻挡在外,它那些无形的可怖爪牙都被强光灼烧成了灰色的尘埃,与此同时,须发灰白的诺登斯发出了胜利的咆哮。终于,伦道夫·卡特真切地降落在了通往他的壮丽之城的宽阔大理石阶梯上,因为他再度来到了孕育他本人的美丽的新英格兰。 清晨的管风琴发出无数道奏鸣,山间议会大厦的巨大金色圆顶投下黎明的耀眼光辉、穿过紫色的窗玻璃,在这片旋律与光芒中,伦道夫·卡特大叫着跳起,在他位于波士顿的寓所中醒来。鸟儿在看不见的花园中鸣唱,他祖父一手栽种的葡萄藤架上飘来了令人怀念的芬芳。经典式样的壁炉架、雕花的飞檐与纹样奇特的墙壁无不散发着美妙与光芒。一只皮毛油亮的黑猫本在炉边沉睡,却被主人的惊叫声搅了美梦,起身打了个哈欠。而在无限遥远的距离以外,穿过深眠之门与迷魅森林,越过塞雷纳利安海与因堪诺克夜色笼罩的旷野,在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之巅,“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闷闷不乐地大步迈进了缟玛瑙城堡,正傲慢无礼地斥责着柔弱的地球诸神——它已亲自出手,将正在壮丽的日落之城中狂欢作乐的它们一把抓了出来。 (敬雁飞 译) 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 The Case of Charles Dexter Ward
这个故事创作于1927年年初,但直到洛夫克拉夫特去世都不曾将它发表。最后被稍加删节并刊登在1941年5月与7月的《诡丽幻谭》上。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并不太喜欢这个故事,认为它是一个“絮絮叨叨,顾影自怜的怀旧之作”。在这个故事里,洛夫克拉夫特展现了自己对于家乡普罗维登斯的热爱之情——故事中的多数人名与地名都有史实可考,对于那些生活在新英格兰,熟悉当地历史的读者而言更有一种别样的魅力。
1941年5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妥善准备与保存的动物的精盐,如此一来,一个充满创造力的人便可以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摆进整整一艘诺亚方舟,并且能随意地从动物的灰烬中唤起它完好时的模样;而通过相似的方法利用人类灰烬中的精盐,一个哲人或许能够,在不借助任何罪恶的死灵巫术的情况下,在尸体被焚化的地方从灰烬中召唤出任何一位死去的祖先的模样。” ——勃鲁斯 终结与序幕 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市附近有一家收治精神病人的私立医院。不久前,有一个非常古怪的人在医院里失踪了。人们都管这个人叫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他那悲痛欲绝的父亲曾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的反常症状从一点点儿的怪癖逐渐发展成了某种阴暗恐怖的躁狂症——最后他的儿子不仅表现出了潜在的行凶倾向,而且就连脑中的思想也一同发生了极为怪异而巨大的改变——所以,这位伤心的老人不顾儿子的强烈抵触,将他送进了医院,严格控制了起来。而医生们也纷纷承认这一病例让他们感到颇为困惑,因为病人不仅在心理上显示出了许多反常,而且还在整个生理状态上也表现出了很多异状。 首先,虽然文件证明病人只有二十六岁,但古怪的是,他看起来要年长得多。的确,精神障碍会让人迅速衰老;但这位年轻人的面孔上却显露着一些通常只有特别年长的人才会拥有的细微特征。其次,他的一些生理机能也表现出了某些反常的迹象,甚至过去的医学经验中也没有记录过类似的情况。他的呼吸与心跳令人困惑地缺乏规律;由于已经失声,他没办法发出任何比喃喃耳语更大的声音;他的消化系统也不可思议地缓慢无力,对标准刺激所表现出的神经反射行为既不同于正常的反应,也不同于病理学上的记录,甚至与迄今为止所有的医学记录都全无关联。患者的皮肤呈病态的冰凉与干燥。组织内部的细胞结构似乎变得极端夸张地粗糙简陋,相互的连接也变得相当松散。甚至那原本留在他右臀上的一大块橄榄色胎记也消失了,却从胸口上生长出了一颗之前全无迹象可循的古怪黑痣,或者黑斑。总之,所有医师一致认定,瓦德的新陈代谢活动已经迟缓到了一个前所未闻的水平。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查尔斯·瓦德的情况也非常独特。他的疯癫症状与各种记录在案的病例毫无相似之处,甚至在最新、最详尽的医学论文中也没有发现与之相近的论述。不仅如此,他的疯病还发展成了一种独特意志力,如果这股意志力没有被扭曲得如此奇异怪诞的话,它完全有可能让瓦德变成一个天才或领袖式的人物。瓦特的家庭医师——威利特医生——也作证实,他为病人在不疯癫时对事物的反应进行了评估,并表示病人的智力自疯癫症状发作之后便表现出了明显的进步。的确,瓦德始终都是一名学者兼古物收藏家;但是他在接受精神病医生的最终测试时所显露出的令人惊异的理解力与洞察力却大大超出了他过去的表现,甚至他在早期完成的最为杰出的工作也未能反映出这些才能。事实上,这个年轻人的心智看起来是如此强健与清醒,甚至很难将他合法地交给医院进行治疗;最后他的家人们还是通过其他人提供的证据,以及他所表现出的那种不同寻常的大量知识缺失(这与他不俗的智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才最终将他拘禁了起来。直到他消失之前,瓦特一直是一个涉猎广泛的阅读者。并且只要他那可怜的嗓音能够允许,他也会变得非常健谈;那些敏锐的观察员们虽然没有预见到他的逃跑,但也纷纷坦率地预言即使没有这起事故他也很快就能脱离监禁。 只有威利特医生——这个负责接生查尔斯·瓦德,并且一直看着他身心成长的家庭医生——似乎为瓦德将来可能重获自由的想法感到担忧。他曾有过一段非常可怕的经历,并且发现了一些非常恐怖的事情——但他却不敢将这些发现透露给那些始终持怀疑态度的同僚们。事实上,就这件事情而言,威利特也给人们留下了一个小谜团。在病人逃跑之前,他是最后一个见过瓦德的人。在最后那场谈话结束后,他带着一种混杂着恐惧与解脱的表情离开了病房;而部分人也还记得,就在他离开病房的三个小时后,医院方面就发现瓦特已经逃跑了。对于韦特医生所管理的医院来说,这场逃亡行动本身亦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谜题。如果只打开一扇位于垂直墙面上、距离地面足有六十英尺高的窗户是几乎不可能从病房里逃出去的;可是在与威利特交谈之后,这个年轻人却逃走了。威利特并没有就此事公开做出说明,但古怪的是,在逃亡事件发生之后,他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不少。事实上,许多人相信,如果威利特觉得会有一定数量的听众愿意相信他的解释,那么他或许会乐意透露一些事情。他在病房里与瓦德见过面,但在他离开后不久,医护人员便徒劳地锁上了病房的大门。而当他们再度打开房门的时候,病人却不见了踪影——房间的窗户打开着,四月寒冷的微风吹起了一团难以察觉、几乎让他们感到窒息的细微蓝灰色尘土,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的确,在那段时间里,看门犬曾咆哮过一阵子;不过那时候威利特还在病房里,并且它们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而在之后,它们没再表现出任何的骚动。在发现瓦德失踪后,医院方面立刻通过电话告知了他的父亲,但老人的反应似乎更多的是感到悲伤而非惊讶。而当韦特医生亲自拜访威利特医生的时候,威利特医生与他交谈了一段时间,同时坚持称自己并不知道瓦德在计划逃离医院,更没有与他有过串通。有些人从几个威利特极为信赖的朋友以及老瓦德那里得到了一些暗示,可是这些暗示太过疯狂荒诞,没有得到广泛的采信。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人发现任何与那个失踪的精神病人有关的线索。 查尔斯·瓦德从小就热爱收藏和研究古物。毫无疑问,身边这座庄严古朴的小镇熏陶了他的品位,而他双亲名下那座位于小山顶端珀斯帕特街上的古宅里那些摆放在房间角落里的旧时遗物更培养了他的鉴赏力。年复一年,他对于古老事物的热爱有增无减;因此历史、宗谱以及与殖民地时期的建筑、家具和手工制品有关的研究工作最终都被揽括进了他的兴趣范围。考虑到他的疯癫症状,这些爱好非常值得重视;虽然它们并没有成为疯病的核心,但它们以最为表面的形式在疯癫症状中占据着显著的位置。他对很多信息一无所知,而精神病医生们发现,他所缺失的信息与知识全都与现代事物有关;作为补偿,他始终掌握着许多关于过往事物的知识,相对而言甚至多得有些奇怪了——尽管这些知识表面上是被历史掩盖隐瞒了起来,但是瓦德却通过巧妙的质疑与询问技巧将它们统统挖掘了出来;因此,有些人或许会觉得这位病人凭借着某些自我催眠的法子,真正穿越到了过去的某个时代。可奇怪的是,瓦德似乎对那些他已经了若指掌的古代事物丧失了兴趣。由于太过熟悉了解,他渐渐不再关心它们;到了最后,他显然在努力学习掌握那些毫无疑问已从自己脑海中完全抹去的知识——也就是那些现代社会里的寻常事实。为了掩饰这种大范围的知识缺失,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是,所有那些曾看望过他的人都会在瓦德身上察觉到一种迫切而焦虑的渴望,这种渴望显然决定了他阅读与交流的全部走向——他渴望学习了解那些与自己生活有关的信息,还有那些二十世纪里的普通生活经验与文化背景,可是他出生在1902年,也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学校里受过正规的教育,因此所有这些东西本应该是他早已习得了的知识。考虑到他的知识缺口实在太过宽大,精神病医生们此刻不由得开始怀疑这个逃离了医院的病人如何才能适应眼下复杂的现代世界;不过,大多数人相信,他可能始终“潜伏”在某个简陋而又容易生存下去的地方,直到他积累了足够的现代知识,将自己变成一个普通人后才会重新融入社会。 另一方面,精神病医生们一直在争论瓦德的疯癫病症到底始于何时。波士顿市的著名专家莱曼医生将病症的起点划在1919年或1920年——也就是这个年轻人在莫斯布朗中学就读的最后一个学年——那个时候,他的兴趣突然从历史研究转移到了神秘学研究上;此外,瓦德还拒绝了大学的入学资格,因为他打算去从事某些更加重要的个人研究工作。莱曼医生的论断有着不少确实的证据,在这段时间里,他的习惯发生了变化,再加上他当时还在反复查询城镇档案并且出入一些古老墓地,试图寻找出某座在1771年修建起来的坟墓——这座坟墓里埋葬着约瑟夫·柯温,他家族里的一位祖先。据说,柯温在斯丹普斯山上的奥尔尼庭院中修建了一座宅子,并且是这间宅子的主人,而瓦德则宣称他在这座古老宅子中的某块墙体镶板后发现了一些属于约瑟夫·柯温的文件。坦白地说,1919年到1920年的那个冬天,瓦德身上的确发生了一些无可辩驳的巨大变化;他因此突然中断了自己一贯的古物收藏与研究活动,开始不顾一切地投身进了国内外的各种神秘学课题研究之中,而这一切的变化仅仅是因为他非常古怪地坚持试图寻找到自己祖先的坟墓。 然而,威利特医生却极为反对这种观点;他对病人有着连续而密切的了解,并且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还展开了某些可怕的调查,并得到了一些令人恐惧的发现。基于这些证据,他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另一方面,这些调查与发现也在他身上打下了烙印;因此,每当他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声音会止不住地哆嗦,而当他试图写下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双手也会止不住地颤抖。威利特承认1919年到1920年间发生的变化通常来说应该标志着瓦德开始逐渐走向堕落,而这段堕落之路最后演变成了1928年的那种可怕而又不祥的异化;但是,根据他的个人观察,精神病医生们需要对这个病例进行更加清晰的区分。他们坦率地承认这位年轻人总是变化无常,让人捉摸不定,而且在面对身边的奇异事物时,也很容易做出过度敏感与热情的反应;但是威利特却拒绝承认这种古怪的早期变化标志着瓦德正在逐渐从清醒走向疯狂;他没有相信瓦德自己的陈述,而是发现,或者重新找到了某些会对人类思想产生严重影响的东西——这些东西所造成的影响几乎可以称得上奇迹一般,而且带来的结果也相当深远。威利特医生很确定,真正的疯癫应该始于一次更晚些的变故——瓦德曾经发现了柯温的肖像与那些古老手稿;也曾旅行去国外,拜访了一些奇怪的地方,并且在某些怪异而又隐秘的情境下吟诵了一些可怕的祈祷;他还曾明确表示这些祈祷得到了某种回应,而且在某些极度痛苦而又不可思议的情况下匆忙、焦躁地书写了一封书信;他还涉嫌一系列吸食鲜血的案件,并在波塔克西特地区引起了一些不祥的流言蜚语;但这都发生在那场变故之前。甚至在变故发生之前,病人就已经开始逐渐忘记那些同时代的知识了,同时也渐渐失去了发音的能力,并且就连身体外貌也在经历着许多难以察觉的细微变化——许多变化直到后来才渐渐被人们注意到。 威利特极为敏锐地指出,只有在那场变故之后,那种噩梦般的可怖特质才毫无疑问开始出现在瓦德身上;而那个年轻人曾声称自己有了至关重要的发现,而医生也相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的说辞——这一点更让医生觉得不寒而栗。首先,约瑟夫·柯温的古老文稿被发现的时候,恰巧有两个非常聪明的工人目击了整个过程。其次,那位年轻人也曾向威利特医生展示过这些文稿与一页柯温留下来的日记,而这些稿件看起来非常真实,并不像是赝品。瓦德声称自己在一个墙洞里发现了这些东西——而他所提到的墙洞就在一个长久以来人们一直都能见到的地方;而且威利特曾经在一个非常特别的情况下,让人信服地最后瞥了一眼这些东西——当时他身边围绕着许多让人难以置信、同时可能也永远无法再进行证实的事物。再次,就是哈钦森与奥恩的信件中出现的奇异巧合与难解谜团,还有柯温的笔记问题,以及那个侦探到底揭露了艾伦医生的什么秘密;这些事情,还有威利特在经历过那段令人惊骇的事件、再度恢复意识时,在自己口袋里找到的那张用中古字体书写的可怕消息。总之,这一切都为瓦德的叙述提供了充足的证据。 然而最具决定性的证据还是医生在最后一次研究调查时,通过某一对符咒所获得的两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这些答案实际上证明了那些文件的确是真迹,也证明了它们所透露的可怖蕴意的确真实可靠——而在证明这些事情的同时,那些文稿也被永远地从人类所掌握的知识集合中抹掉了。 在此,我们必须回顾查尔斯·瓦德的早期生活。如同古代历史一样,他也深切热爱怀念着那一段早已逝去的时光。1918年的秋天,瓦德在离家不远的莫斯布朗中学开始了第三学年的生活,并且对当时的军事训练活动展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校园里那座建于1819年、历史悠久的主教学楼一直牵动着他心中年轻的考古热情;而学院所坐落的那座宽阔公园也在呼吁着他锐利的双眼去寻找全新的风景。他几乎没有什么社交活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或者四处闲逛,或者完成课业与训练,或者前往市政厅、州政府、公共图书馆、普罗维登斯图书馆、历史学会、布朗大学的约翰·卡特·布朗图书馆与约翰·哈尔图书馆以及在班利菲特街上新开设的谢普利图书馆查阅考古资料与家族宗谱信息。在那个时候,我们或许能将他描述成这样一个人:瘦削、高挑、一头金发、有着一双求知好学的眼睛、略微有些驼背、穿衣不太讲究,总给人留下一种笨拙羞怯的无害印象,并不引人注意。 他总是在散步时踏访古迹展开冒险;通过这些冒险,他设法从这座迷人古城所残留下的无数遗迹中再现了一幅连贯的、反映了数世纪之前城市生活的生动画卷。他的家坐落在那座几乎垂直矗立在河流东面的小山顶端。那是一座乔治亚时期的雄伟豪宅;这座豪宅有着纷繁错杂的侧厅,而从这些侧厅的后窗望出去,瓦德能眩晕地俯视着下方那些丛生的尖塔、穹顶与屋脊,还有那些下城区里的摩天大楼以及绵延在远方乡野里的紫色群山。他就出生在这座豪宅里;还曾坐在摇篮里被保姆推着穿过豪宅的砖墙正面那可爱的古典门廊,经过那座已有两百年历史、早在小镇繁荣兴盛之前就矗立在这儿的白色小农舍,沿着树荫下奢华的街道向着庄严的学院一路走去。路的两旁,古老而四方的砖石宅邸与较小一点的木头房屋分别卧在属于自己的宽敞庭院与花园中,不受侵扰地做着美梦。 他也曾坐在摇篮里,被推着走在睡意蒙眬的康登街上。这条街道位于陡峭小山上较低的地方,而它东面的所有住宅全都修建在高高的山腰梯台上。平均来说,矗立在这儿的矮小木屋有着更加悠久的历史,因为这座逐渐扩张的城镇就是从这里慢慢爬上小山的。而这些坐在摇篮里的远足让他从一座古雅的殖民地时期村落那引人入胜的风光中吸收到了一些营养。保姆常常会停下来,坐在珀斯帕特梯台公园里的长凳上,与警察闲谈上几句;于是瓦德脑中那些孩提时代的最初记忆里便有了这样的景象: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他从竖着栏杆的巨大堤台上望出去,看见西面那一片由屋脊、穹顶、尖塔与远山组成的朦胧海洋,在那燃烧着如同天启般混杂了鲜红、金黄、淡紫,甚至还有一点奇异绿色的落日下,所有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蓝紫色的神秘氛围。州政府那巨大的大理石穹顶耸立在这一大片模糊的轮廓之中,而一片横断在燃烧天空之中、染着色彩的层云裂开了一条缝隙,为那座安置在州政府穹隆顶端的雕像戴上了光环。 待他再长大一些的时候,瓦德便开始了他那众所周知的散步习惯;先是拖着他那不耐烦的保姆,然后渐渐独自开始了如梦幻一般的冥思。在那座几乎垂直耸立着的小山上,他一次次地冒险,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低;每一次都会触及这座古老城市中那些更加老旧、更加古雅的层面。他犹豫着小心谨慎地沿着竖直的吉奇斯街走向前去,经过街道侧旁的堤墙与那些早在殖民地时期修建起来的古老山墙,来到林荫遮蔽的邦尼菲特街的街角;在他的前方有一座木头古迹——它有着一对修建着爱奥尼式立柱的门廊,而在他的侧旁是一座陈旧、而且遗留着一点儿早期农场庭院影子的复折式屋顶,以及那座属于大法官德菲的房子——它还残存着些许乔治王朝时的庄严堂皇。从这里开始就是一片贫民窟了;但那些巨人般的榆树纷纷投下使人宽慰的荫影,覆盖在这片街区上,因此这个孩子过去常常会闲逛着向南经过那一排排修建于独立战争之前、竖着巨大的中央烟囱、留有老式正门的古旧住宅。那些修建在东面的住宅都坐落在高高的地基上,通过两段带栏杆的石头阶梯与街面连接起来。年幼的查尔斯还会用画笔描绘出过去,这条街道刚被修建起来时那些房屋所呈现出的模样,并且为图画里的三角墙画上红色的高跟鞋与假发——这些穿着样式的含义现在已变得显而易见。 西面,山坡几乎和上方一样陡峭,一直直降到过去那条“镇中大道”上。1636年的时候,这座城市的建立者们在小河的岸边铺下了这条古老的街道。不计其数的小巷从这里游走散开,通向四方。那些古老得无法想象的倾斜房屋蜷缩在一起,耸立在小巷的两侧;虽然深感着迷,但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穿过那些古老陈旧的巷子,因为他害怕它们会变成一场幻梦,或是变成一座通向某些未知恐怖的大门。不过,他发现了另一条不那么可怕的线路,因此他会继续沿着邦尼菲特街走下去,经过那些围绕在隐匿的圣约翰墓地外边的铁栅栏,接着绕过那座1761年修建的殖民地大楼的后院,然后再经过金球旅馆那座行将倾塌的大屋,来到华盛顿街中止的地方。在弥廷路——这条路在其他时期也被称作下吉尔巷和金街——他若望向东面,便会看见一级级台阶组成的拱形阶梯——街道不得不借助这种方法才能爬上陡峭的山坡;而他若望向西面,便会瞥见殖民地时期修建起的古老校舍正朝着街对面的莎士比亚头像微笑——在独立战争之前,后者曾印刷和发行过《普罗维登斯公报》与《国家日报》。继续向前就会来到那座修建于1775年、精致典雅的第一浸礼会教堂——那些无可匹敌的吉布斯式尖塔,以及那些翘立在教堂之上的乔治亚式屋檐与圆顶阁楼,无不彰显着它的奢华。从这里开始往南的临近街区要和善得多,并且最终发展繁荣出了一片精美绝伦的老式豪宅;但是那些古老的小巷依旧在悬崖之下向着西面延伸,从它们那满是山墙的古旧中透出阴森的气息,并渐渐浸入一片五彩缤纷、纷繁错杂的衰败之中。这一片邪恶而古老的水滨地带被逐渐朽坏的码头与眼睛浑浊的杂货商人围绕着,独自沉浸在各个国家传播来的恶习与污秽中,追忆着那段荣耀的东印度时代——那些幸存下来的小巷还沿用着过去的称呼,像是“口袋”“金条”“金子”“白银”“硬币”“多布隆”“君主”“荷兰盾”“美元”“十分币”和“美分”。 待他长得再大一些也更富冒险精神的时候,年轻的瓦德偶尔会冒险进入这一片由摇晃房屋、破旧横窗、倒塌台阶、扭曲栏杆、黝黑面孔与无名怪味杂糅成的混乱地带;迂回地沿着南中央大道走到南沃特街上,找出那些渡船与完好的汽轮依旧会停靠的码头,然后转向北面地势较低的地方,经过那座建于1816年、有着陡峭屋顶的大仓库与格雷德大桥前的宽阔广场——在那个地方,那座建于1773年的交易所依旧靠着自己古老的拱形结构坚实地耸立着。他会在广场停留片刻,欣赏这座古老小镇那令人眼花的美丽——看着它耸立在东面的悬崖上,用两座乔治亚时期的尖塔当作装饰,并且将新基督科学派教堂那巨大的穹顶当作王冠戴在头上,就像伦敦将圣保罗教堂的穹顶当作王冠一样。他最喜欢在接近傍晚的时候抵达这片地方,在这个时段,倾斜的阳光会为交易所以及山坡上那些古老的屋脊与钟楼涂上一层金色,并在码头周围洒下奇妙的魔法——过去,那些普罗维登斯的大商船曾在这些码头边下锚靠岸,但现在它们都陷入了长长的睡梦之中。在长长地凝视过后,他会像是个诗人般深深地爱上这幅美景,并怀着这种爱慕近乎眼花缭乱地站起来;然后,他会在暮色中爬上回家方向的山坡,经过古老的白色教堂,登上那些狭窄而陡峭的道路。而路边那些窗户上的小窗框,以及那些高高地安装在带有古怪锻铁栏杆的双层阶梯之上的楣窗,纷纷开始透出黄色的灯火光亮。 再大一些的时候,他有时候去会寻找那些鲜明生动的反差。他会花上一半的散步时间走进那些他家北面日渐崩塌的殖民地时代城区;在那儿,山坡会向下连接着斯丹普斯山上一处较矮的高地,犹太区与黑人区扎堆地聚集在这片地方,而在独立战争之前,开往波士顿的驿站马车也常常是从这里发车的。同时,他也会花上另一半的时间待在南部那些典雅优裕的街区,像是乔治街、毕纳瓦隆街、珀瓦街、威廉斯街之类的地方,那儿的古老山坡依然如故地保存着那些完好的住宅、些许带围墙的花园以及陡峭的绿茵小巷。无数芬芳的记忆依旧都留在这片地方,不愿离去。这些散步活动,加上散步时勤勉地研究与观察,显然解释了查尔斯·瓦德为何会具备如此之多的考古知识——甚至多到最终将整个现代世界挤出了他的脑海;此外,这些活动也构成了一片精神土壤,让那些——在1919年到1920年的那个决定命运的冬季里——落进这片土壤的种子长出了如此怪异与可怖的果实。 威利特医生很确定,直到那个发生了第一次转变的不祥冬天之前,查尔斯·瓦德的考古热情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病态的征兆。对那时的他来说,墓园——除开那种古色古香的气氛与重要的历史价值之外——并没有特别的吸引力;至于那些暴力、野蛮的本能更与他彻底绝缘。后来,他不知不觉地开始古怪地续写起了自己在一年前考察时寻获的宗谱成果;当时他在自己母亲的家族里发现了某个特别长寿的人——这个人叫做约瑟夫·柯温,他于1692年3月从塞勒姆来到了普罗维登斯,据说他的身边围绕着一系列极端奇怪而又令人不安的故事。 瓦德的曾曾祖父维尔康·坡特于1785年迎娶了某个名叫“安·蒂林哈斯特”的女人,据说她是“詹姆斯·蒂林哈斯特船长的后人——伊莉莎夫人——的女儿”,但是家族中却没有留下任何与他父亲有关的线索。可到了1918年,这个年轻的宗谱学家在查阅一卷手抄的原始市镇档案时发现了一条有趣的线索:案卷上有段叙述登记了一次通过法律程序变更姓名的申请,根据案卷的叙述,在1772年,一位伊莉莎·柯温夫人——约瑟夫·柯温的遗孀——带着自己七岁的女儿安,申请恢复使用她的娘家姓——“蒂林哈斯特”;这一申请的理由是“她丈夫死后的某些事情使得她的夫姓已经成为了一种公开的耻辱;这些事情证实了一些古老而普遍的谣言,虽然这位忠贞的妻子在一开始并没有相信这些谣言,但直到所有事情真相大白、再无任何疑问时不得不接受了现实”。发现这条记录纯属偶然,当时他在不经意间分开了两张粘在一起的书页,然后找到了这段叙述——那两张书页被非常小心地粘在了一起,并且有人还更改了页码,试图将它们当作完整的一页来处理。 查尔斯·瓦德立刻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他过去一直都不知道的曾曾曾祖父。由于他之前曾听过、读过一些与此人有关的含糊报道和零散暗示,所以这个发现令他加倍地兴奋起来;除开那些在现代已经完全公开的材料外,这个人并没有留下多少公众可以追查寻获的记录,就好像是存在着某种阴谋,想要刻意地将此人从记忆里涂抹掉一般。而且,那些显露出来的线索全都非常奇怪,充满挑逗意味,让人不由得去好奇地猜想那些殖民地时期的记录者究竟急切地想要隐瞒和忘却些什么东西;同时也让人不由得怀疑他们是否有足够正当的理由来删除掉这些信息。 在发现这条记录之前,瓦德对于这位老约瑟夫·柯温的浪漫想象全都是些无所事事的空想,而且他对这种状态也非常满意,并不多做关心;但是在发现自己与这位显然被“掩盖”的人物有亲属关系后,他开始尽可能系统地搜寻任何自己能找到的、与这位祖先有关的信息。通过这种兴奋刺激的追寻,他最终获得了超乎自己想象的成功;他在普罗维登斯当地那些满是蜘蛛网的阁楼里找到了许多古老的信件、日记以及一捆捆未出版的回忆录,此外,他还在其他一些地方找到了一些富有启发意义的片段——那些作者可能觉得这些信息不值得他们花时间去掩盖销毁。其中有一则重要的启示是他在纽约发现的,因为弗朗西斯酒馆里的博物馆中依旧保存着一些殖民地时期的罗得岛州书信。但是,最重要的还是那些他于1919年8月在奥尔尼庭院里那座行将倾塌的房子中的墙体嵌板后发现的东西,根据威利特医生的观点,这也一定是导致了瓦德眼下情况的祸根。毫无疑问,它打开了那些阴暗的景象,而这些景象的终点远在比地狱更深的黑暗中。 祖先与恐怖 根据瓦德探听和发掘到的那些杂乱无章的传说,约瑟夫·柯温是一个神秘而又极为令人惊讶、甚至还隐约有些让人害怕的家伙。由于他一直保持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而且还在从事着某些非常古怪的化学或炼金术实验,所以在巫术大恐慌刚开始的那会儿,他由于害怕被人告发,便从塞勒姆逃到了普罗维登斯——因为这片土地一直是怪人、自由民以及其他不同意见者所通用的庇护所。他当时大约三十岁,是个看起来面无血色的男人。来到普罗维登斯后,他很快便获得了认可,并且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留在了普罗维登斯;后来,柯温在格雷戈里·德克斯特家的正北面、靠近奥尔尼街街尾的地方购置了一处地产。他将房子修建在了镇大街西面的斯丹普斯山上,那个地方后来变成了现在的奥尔尼庭院;1761年的时候,他又在原址上扩建了一座更大一些的房子——直到现在,那座房子还耸立在小山上。 约瑟夫·柯温的第一点古怪之处在于他的年龄——自他抵达普罗维登斯之后,柯温似乎一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衰老迹象。他投身进了船运事业,买下了靠近迈尔—恩德湾的码头,并且于1713年协助了格雷德大桥的重建工程,还在1723年与其他一些教徒共同建立了山上那座公理会教堂;但在这些年里,他却一直保持着自己那副平凡无奇的模样,而且看起来始终像是个三十、或者三十五岁出头的中青年人。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奇怪的特质开始引起了广泛的注意;但柯温总是解释说他继承了勤劳祖先的传统,始终过着一种非常简单朴素的生活,所以并没有因为生活而疲倦衰老。但是镇上的人们一直都不太明白这种“简单朴素的生活”是如何与这个神秘商人的种种费解举动,以及他房间里彻夜不灭的奇异灯光相互协调统一的;因此他们更倾向于提出另一些理由来解释他的长寿与青春常驻。大多数人都相信,柯温一直在混合、煮沸某些化学药剂,而这些药剂与他的秘密有着莫大的关系。有些流言传说他用自己的商船从伦敦和印度群岛带回来了许多奇异的东西,还有些传闻则声称他从纽波特、波士顿以及纽约购进了大量古怪的材料;而当来自里霍博斯的杰贝兹·鲍文医生在格雷德大桥对岸挂上“独角兽与研钵”的招牌,开了一家药店之后,便始终有传闻称那个沉默寡言的独居者在不停地向他买入与订购药物、酸以及金属。于是,人们纷纷猜测柯温私底下肯定有着极为出色的医术,因此各式各样的病患纷纷赶来向他寻求帮助;虽然他似乎不置可否地认可了这种观念,并且总是用一些颜色古怪的药剂打发那些求医者,可是,根据大家的观察,他向其他人提供的帮助极少有灵验的时候。终于,当人们意识到这个异乡人在普罗维登斯过了五十多年,可他面孔与体格看起来却只发生了不超过五年的变化时,谣言开始变得更加阴暗邪恶了;此外,超过半数的人开始想要将那些他经常出现的地方隔离孤立起来。 此外,许多同时期的日记与私人书信也揭示了大量其他的理由——可以用来用来解释为何人们会对约瑟夫·柯温感到惊讶、恐惧,并且最后像是瘟疫一般对他唯恐避之不及。他对墓园有着极端强烈的喜好,这种热爱甚至已经达到了臭名昭著的程度——人们曾在各种时间、各种环境下瞥见他出现在墓园里;可是却没人看见他做出过任何可以被称为阴森恐怖的事情。此外,柯温在波塔克西特路上有一座农场,他通常会在那儿度过夏天;不过人们也常频繁地在白天或是夜晚中的各个古怪的时间段里看见他驾着车赶向那里。除了一对面色阴沉的纳拉干西特族印第安人夫妇外,人们从未在农场里见过其他的工人——这对夫妇兼任了仆从、农夫与看门人的所有职务;那位丈夫是个哑巴,身上还有着奇怪的伤痕,而妻子的模样也特别让人厌恶——可能是因为混有黑人血统的缘故。柯温在这座房子旁的单坡棚里设立了一间实验室,并且在那里面从事大部分的化学实验工作。有时候,他会雇佣一些搬运工和赶车人将许多瓶罐、麻袋与箱子运送到单坡棚里的小红门前,而这些好奇的工人们常常会谈论起他们在那个摆放着低矮架子的房间里所看到的奇妙烧瓶、坩埚、蒸馏锅与火炉;而且他们还会压低声音做出预言,声称这个沉默寡言的“化学师”——他们实际指的是炼金术士——用不了多久就能发现哲人石了。而那些最靠近农场的邻居——距离农场四分之一英里远的芬纳家族——却有着一些更加古怪的故事。他们说,夜晚的时候,柯温的农场里会持续不断地传出某些声音。根据他们的描述,那是一些叫喊声,以及持久不息的嚎叫声;此外,他们也不喜欢看见那一大群属于柯温的家畜拥挤着出现在牧场里,因为对于一位孤单的老人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仆从来说,他们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的家畜来供肉、挤奶和修剪羊毛。但是,柯温仍然会从金斯敦的农夫那里购入新的牲畜,所以家畜的组成似乎也在随着时间不断变化。再者,农场里还有一座用石头修建起来的巨大附属建筑——这座建筑上只留着一些又高又狭长的裂缝当作窗户——看起来格外地让人憎恶。 而那些游荡在格雷德大桥附近的闲人中也流传着许多有关柯温的流言蜚语,而其中的很多传闻都与镇子里那座属于柯温名下、修建在奥尔尼庭院中的房屋有关;相比之下,与那座在1761年——这个男人几乎有一百岁年纪时——修建起来的新房子有关的传闻要少一些,大多数传闻都是在谈论那座有着低矮复折式屋顶、无窗阁楼以及木瓦墙面的老房子。在拆毁那座老房子的时候,柯温极端警惕地烧掉了所有从老房子里拆下来的木材。的确,这儿没有那么神秘;可是,人们却常看见房子在入夜后还会亮上好几个小时,房子里仅有的两个男仆全是皮肤黝黑、举止鬼祟的外国人,而那个年老得不可思议的法国女管家常会口齿含混却又让人毛骨悚然地喃喃自语,另外人们常看见大量的食物被送进了那座里面只居住着四个人的老房子,还经常在极为不合适谈话的时段里听见房子里传出一些模糊不清的交谈声——所有这些,再加上那些与波塔克西特农场有关的流言蜚语,给这座房子带来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名声。 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柯温的家也是众人讨论的焦点;身为一个逐步融入镇教会与商人圈子的外来者,他自然认识了不少上流人士,而与这些上流人士做伴和交谈时也显得如鱼得水。他有着很高贵的出生,因为在新英格兰地区,柯温家族——或者说塞勒姆的柯温家族——是不需要人引荐的。人们纷纷认为约瑟夫·柯温在年轻的时候经常旅行,去过很多地方,而且他曾在英格兰生活过一段时期,还曾至少两次坐船去过东方;当正式发言的时候,他的说话方式像是一个博学而又有教养的英国人。但出于某些原因,柯温并不热衷于社交。虽然他从未有意地冷落过任何一个访客,但是柯温始终都在自己面前竖着一道含蓄克制的高墙,以至于很少有人能想到可以和他说些什么话题却又不会显得自己空洞无聊。 此外,他的行为举止里似乎也潜藏着某些隐秘而又不屑的傲慢与自大,仿佛他曾与某些更加古怪也更加强大的存在打过交道,并且发现所有的凡人都非常乏味无趣。1738年,当风趣智慧而又赫赫有名的查克理博士从波士顿调来担任国王教堂教区牧师的时候,他曾刻意地拜访了这位他在不久之后将会经常听人提起的怪人;但查克理博士只在柯温家中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便起身告辞了——因为他从主人的谈话中察觉到了某种险恶不祥的暗流。查尔斯·瓦德与自己的父亲在一个冬天的傍晚讨论起柯温的种种事迹时曾告诉父亲——他非常想知道这个神秘的老人到底对那个精力充沛的神职人员说了些什么,但所有留下日记的人都一致声称查克理博士根本不愿意复述他听到的任何内容。这位好牧师被吓坏了;虽然他以举止欢快得体闻名,但他回忆起约瑟夫·柯温的时候却从未表现过丝毫的高兴与文雅。 不过,另一位有品位有教养的先生回避这个傲慢隐士的理由却要明确得多;1746年,一位在文学与科学方面颇有见识的英国老绅士,约翰·梅里特先生,从纽波特搬到了镇子上——因为当时普罗维登斯的地位已飞快地超过了纽波特。他在奈克街——也就是现在最佳住宅区的中心地段——修建了一座漂亮的别墅,并且过起了极为时尚而舒适的生活。梅里特先生最早在镇子里用上了四轮马车和穿着制服的仆从。此外,他还为自己拥有的望远镜、显微镜以及大量精选出的英文和拉丁文藏书感到非常自豪。在得知柯温拥有全普罗维登斯最好的图书馆后,梅里特先生早早地拜访了他。而柯温接待他的时候,也远比接待其他访客时要亲切热诚得多。梅里特先生对房子主人那宽敞而又丰富的书架大加赞赏——这些书架上除了摆放有希腊文、拉丁文以及英文写就的古典名著外,还同样摆放着一系列引人注目、论述哲学、数学及科学的著作,包括了帕拉塞尔苏斯、阿格里科拉、范·海尔蒙特、西尔维厄斯、格劳伯、波义耳、布尔哈夫、比彻以及史塔等人的著作。梅里特先生的赞赏让柯温感到非常高兴,于是他进而邀请客人去他的农场和实验室去看一看——在这之前,他从未邀请任何人去过那里;等两人达成一致之后他们便立刻坐上了梅里特先生的四轮马车出发了。 梅里特先生始终坚持称自己并没有在那座农舍里看到任何恐怖的东西,但是他说自己参观了一间柯温用起居室改造出的特殊图书馆——图书馆里收录的都是些与奇术、炼金术和神学有关的著作——光是那些著作的名字就足够激起了他持久的嫌恶和厌恨。然而,或许藏书拥有者在展示这些书籍的时候所流露出的神情也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这种偏见。虽然这些藏书中也有着大量寻常普通的著作——这些书籍并不让梅里特先生觉得担忧焦虑,反而有些嫉妒——但除此之外,柯温还有着大量离奇怪异的收藏。这些奇异的藏书几乎涵盖了人们所知道的一切与犹太神秘主义学家、恶魔学者以及魔法师有关的典籍;就占星学及炼金术等惹人怀疑的领域而言,这里的藏书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座知识宝库了。这里有梅纳尔版的《三重伟大者赫耳墨斯》《哲人集会》、贾比尔的《研究册》,还有阿特法兹的《智慧之匙》;除此之外,犹太神秘哲学中的《光明篇》、皮特·吉米那一全套的《大阿尔伯特集》、赞斯特版拉蒙·柳利所著的《终极而伟大的艺术》、罗吉尔·培根所著的《化学的宝藏》、弗拉德的《炼金术之匙》、特里特米乌斯的《哲人石》也紧紧地靠在它们的侧旁。此外,这里还有着大量中世纪的犹太文献与阿拉伯文献。而当梅里特先生拿出一本显眼地标注着《伊斯兰习俗》的完好典籍时,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因为他发现这本书实际上是那本由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编著的禁书《死灵之书》——几年前当人们发现马萨诸塞湾行省金斯波特市下面一个古怪小渔村里在举行某些无名仪式后,梅里特先生曾听说了一些关于这本书的可怖传闻。 但古怪的是,这位杰出的绅士承认,这一微小的细节让他感到了难以解释的极度不安。在巨大的红木桌子上,书面朝下地摆放着一本勃鲁斯的副本。这本被严重磨损的书籍上满是柯温留下的神秘旁注与笔记。书正翻到中间的部分,其中有一段神秘的黑体字下重重地画着一条抖动铅笔线,这让访客不由自主地扫视了一眼。梅里特先生不知道这段话本身就被摆在一个突出强调的位置,还是那条重重的铅笔先让这段话变得突出了;但这种结合对他产生了非常糟糕同时也非常古怪的影响。他一直将这段话记在心里,直到当天结束后,他又将它写进了日记里,并且试着将它背给自己的密友查克理博士听——直到他意识到这段话已让这位温文尔雅的教区牧师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与焦虑。那上面写着: “……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妥善准备与保存的动物的精盐,如此一来,一个充满创造力的人便可以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摆进整整一艘诺亚方舟,并且能随意地从动物的灰烬中唤起它完好时的模样;而通过相似的方法利用人类灰烬中的精盐,一个哲人或许能够,在不借助任何罪恶的死灵巫术的情况下,在尸体被焚化的地方从灰烬中召唤出任何一位死去的祖先的模样。” 不过,在所有与约瑟夫·柯温有关的传说中,最为糟糕可怕的还是那些生活在镇中大街南部、码头附近的人们口中所咕哝的闲言碎语。水手都是些迷信的人;不管是那些满载着朗姆酒、奴隶与糖蜜的单桅纵帆船上的老道水手,还是那些私掠船上的放荡海盗,或者布朗家族、克劳福特家族以及蒂林哈斯特家族的双桅大帆船上的海员,只要有人看见那个顶着一头金发、略有些驼背、看似年轻的瘦削身影走进多布隆街上属于柯温的仓库,或是站在柯温的商船频繁往返的长码头上与船长及押运人交谈,他们就会偷偷做出奇怪的手势来保护自己。就连柯温自己的雇员和船长也对他又恨又怕,而他所有的水手都是些从马提尼克岛、圣尤斯特歇斯、哈瓦那和罗亚尔港召来的杂种贱民。这些水手总是频繁地被新的船员替换掉,从某种方面来说,也造就了人们对于这个老人最强烈,也是最实际有形的恐惧。在获准离船的假期里,这些海员们往往会一哄而散,其中一些船员有时也会被指派上各式各样的差事;而当他们再度集合起来的时候,几乎一定会少上一两个人。而柯温指派给他们的许多差事大多与波塔克西特路上的农场有关,而很多人都记得,再也没有人看见其中的一小部分水手从那个地方折返回来;因此,渐渐地柯温开始很难再招揽到足够的、组成混杂到有些古怪的手下。只要船员们在普罗维登斯的码头上听说过这些流言蜚语,很快便会出现几个擅离职守的逃跑者,而对于这个神秘的商人来说,想在西印度群岛再招募到人手填补上空缺已经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等到1760年,约瑟夫·柯温实际上已经被人们驱逐了。人们怀疑他与某些含混不清的恐怖有关,又或者有着魔鬼的同盟,而由于他们无法言说、理解,甚至无法证明这些事情,所以这一切反而显得更加险恶恐怖了。而造就这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许与1758年那些失踪的士兵有关。那年三月到四月间,有两个皇家步兵团被调派到了新法兰西。他们经过普罗维登斯的时候被分成了四支队伍,然后在经历过一个不可思议的过程后,这支军队因为远远超过正常水平的逃兵率而迅速溃散了。根据谣言的详细描述,当时的人们经常看见柯温与那些穿着红色制服的陌生人交谈;然后当有些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之后,人们想到了那些发生在柯温的水手身上的事情。如果军队没有接到命令继续前进的话,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与此同时,这个神秘商人的国际事务却变得兴旺发达起来。镇子里硝石、黑胡椒以及肉桂的贸易实际上已经被他垄断了。在黄铜制品、靛青、棉、羊毛、盐、索具、铁器以及各种英国货物的进口贸易上,他也轻易地领导了除了布朗家族以外的其他所有船运企业。那些零售商人,像是经营齐普赛大象店的詹姆斯·格雷,在桥对面经营金鹰店的罗素家族,或者在咖啡厅附近经营煎锅与鱼店的克拉克和南丁格尔,几乎完全仰赖他供应货物;而且他与当地酿酒商、纳拉干西特族养牛人与牧马人以及纽波特的蜡烛制作商也有合作关系,这让他成为了殖民地里几个主要出口商中的一员。 虽然被人们排斥,但是他却并不缺乏某种意义上的公民精神。殖民地大楼被烧毁的时候,他气派地购买了政府的彩票,资助了那座于1761年修建起来的新砖石大楼——直到现在它还耸立在老中央大道上广场的最前端。同年,在十月那场狂风灾害之后,他又协助重建了格雷德大桥。他还为公共图书馆补偿了许多在殖民地大楼大火中被焚毁的书籍,购买了大量彩票资助泥泞的市场大厅,在满是深深车辙的镇中大街铺设上大块鹅卵石,并且在中央修建上一条砖石人行道——或者说“人行堤道”。在这段时间,他还修建了一座简单却极为舒适的新房子,那座房子的门廊至今为止也算得上是雕刻艺术的杰作。当1743年,怀特菲尔德的信徒与康顿博士的小山教堂断绝来往,跟随斯诺执事在桥对面建立起新教堂时,柯温也与他们站在了同一战线;不过他的热诚很快便消退了,渐渐地不再出席。不过,他后来又再次表现出了虔诚;仿佛是要驱散那些使得他陷入孤立困境的阴影——如果不是被戛然而止的话,这阴影很快便要毁掉他的商业收入了。 这个肤色苍白的古怪男人无疑是个可悲、可鄙同时也引人注意的家伙。他有着一副几乎刚刚跨入中年的面孔,却又肯定有着不下一百岁的年纪。然而,到了最后,他终于开始尝试摆脱那些投射在他身上、太过模糊而让人无法确定或分析的恐惧与嫌恶。财富与表面上做出来的姿态起了作用,轻微地缓解了周围人对他所表现出的厌恶情绪;尤其当他手下的海员突然之间不再飞快地莫名失踪后,这种舒缓也就变得更加明显起来。此外,他探索墓园的时候肯定也变得极度谨慎和隐秘起来,因为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在墓园里游荡;而有关波塔克西特农场里传出神秘声响的谣言,以及往波塔克西特农场调派人手的举动也都相应地减少了。不过,他消耗食物的速度与替换家畜的频率却依旧高得有些异样;但是直到现代,直到查尔斯·瓦德在谢普利图书馆里检查过他所留下的一系列账本与票据之前,从未有人察觉到一个邪恶而又不祥的反差(或者,可能有一个痛苦忧伤的年轻人察觉到了)——直到1766年前柯温从几内亚进口了大量的黑奴,但是他却向格雷德大桥上的奴隶贩子,或是纳拉干西特村里的种植园主,真正出售的奴隶数目却少得让人不安。很显然,一旦意识到有必要让其他人不再起疑的时候,这个让人憎恨的角色就变得不可思议地狡诈与灵活起来。 但是,当然这些迟来的补救工作必然收效甚微。人们依旧怀疑柯温,同时也刻意地避开他;事实上,仅凭一个事实——他在一大把年纪时却依旧保持着年轻人的活力与容貌——就让其他人有充分的理由躲开他;而他也明白,到了最后,他的财富也可能得到同样的遭遇。但是,他显然需要大量的资金才能继续维持那些复杂精细的实验与研究——不论那到底是什么;另一方面,由于境况的改变可能会让他完全失去在商业贸易上积累起来的优势,因此在那个时候,即便他可以重新进入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行业可能也无法从中获得任何利润。所以,他需要修复自己与普罗维登斯居民之间的关系,让镇上的人们不会再因为他的出现而突然安静下来,或是寻找借口和差事前往别处;也希望让他们不再会因为自己而感到约束与不安。他所招募到的职员已只剩下了一些身无分文也没人愿意雇佣的无能渣滓,这让柯温深感烦恼;此外,他只能依靠一些精明的手段——例如一份抵押贷款、一张期票,或者一点儿与他们的切身福利息息相关的消息——才能继续控制住自己手下的船长与大副。许多日记作者们满怀畏惧地在记录中提到,柯温在挖掘其他人的家族秘密用于行使不当之事时,曾多次展现出一种近乎巫师般的能力。他在生命的最后五年里曾绘声绘色、信手拈来地讲述了很多事情,而其中的一部分更是仿佛只能通过直接与那些作古已久的死者进行交流才有可能发掘出来的历史。 这时,那个狡诈的学者突然想到了一个最后的权宜之计,他打算孤注一掷,重新在这一地区站稳脚跟。在此之前,他完完全全过着隐士般的生活,但是他现在打算建立一段对自己有利的婚姻关系;如果他能迎娶到一位有着尊贵地位、不容置疑的女士,那么任何试图排斥、驱逐自己家庭的行为全都不可能实现了。或许还有某些更深层的原因让他希望完成一次联姻;这些原因远远超出了人们熟知的领域,人们只能通过一些在他死去一个半世纪之后才被发现的文献去揣测这些原因;但即便如此,依旧没人能得出任何确定的结论。自然,他意识到如果自己按照寻常手段向女方求婚很可能会让对方家庭感到憎恶与愤怒,因此他物色了一些特定的候选人——确保自己能向女方的家长施加适当的压力,迫使他们能答应这桩婚事。然而,他发现想要找到这样的候选人一点儿也不容易;因为他在女方的美貌、成就以及口碑方面有着特别挑剔的要求。最后,他将自己的目标缩小到了一户人家——这家的主人是他手下那几位最好也是最年长的船长中的一员,此人名叫迪提·蒂林哈斯特,出身高贵、清白,已是个鳏夫;而他唯一的女儿伊莉莎似乎有着一切他能想象得到的优点——而且,她还将会成为这个家族的女继承人。那时候柯温完全掌控着蒂林哈斯特船长;因此,在柯温那座位于小山上波瓦斯巷里的圆顶屋中经过一番可怕的会面之后,船长同意了这桩邪恶的婚姻。 伊莉莎·蒂林哈斯特当时只有十八岁。虽然整个家族日趋式微,但她的父亲依旧尽可能地为她提供了一个温和文雅的成长环境。她在法院大楼对面的斯蒂芬·杰克逊学校上过学;而她的母亲,在1757年死于天花之前,也一直都在勤恳地教导她一切与艺术及家庭生活中的文雅礼节相关的知识。罗得岛州历史协会的陈列室里还保留着一件她于1753年——九岁大的时候——完成的一件作品。在母亲过世之后,伊莉莎仅在一个年老女黑人的协助下继续照料着家族的房子。她与她父亲肯定就柯温求婚一事展开了极为不快的争吵;但是我们已找不到任何与争吵有关的记录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最后恭顺地中止了与年轻人伊兹拉·韦登——克劳福德邮船企业的二副——的婚约。1763年3月7日,许多极其尊贵、甚至让整个镇子都引以为荣的客人在浸礼会教堂见证了她与约瑟夫·柯温的结合;这场典礼由较年轻的塞缪尔·温莎主持。《公报》非常简单地提到了这件事情,但大多数存留下来的报纸备份似乎都被可疑地裁剪或撕扯过。在细致地搜索过一位私人剪报收藏者保存的档案后,瓦德喜悦地看到了这段毫无意义、充满都市风格的文字。 “上个星期一傍晚,本镇商人约瑟夫·柯温先生迎娶了迪提·蒂林哈斯特船长的女儿,伊莉莎·蒂林哈斯特小姐。新娘有着真正的美德,同时还是位美人。祝两位新人婚姻美满,百年好合。” 但是,查尔斯·瓦德在发生第一次转变之前——也就是人们所认为最早开始发疯之前——曾从乔治街上梅尔维尔·F·彼得斯先生的私人收藏里找到了德菲与阿诺德的往来书信。这些信件记述了那场婚礼,并且还透露了一些婚礼前的情况。信件里生动地讲述了这场不相配的结合给公众带来的愤慨与震惊。但是蒂林哈斯特家族的社会影响力不容否定;而约瑟夫·柯温也再一次看到人们开始频繁地拜访自己——在这之前,若只靠柯温引诱劝说,是绝对无法让这些人迈进他家大门的。然而,人们并没有完全地接纳他,而他的新娘也因这场被迫的冒险举动在社交活动中吃尽了苦头;但无论如何,之前那堵完全阻隔在柯温与镇民之间的高墙稍稍出现了一点儿倒塌的痕迹。另一方面,这位古怪的新郎也对新婚妻子表现出了极度的体贴与礼貌,甚至让她与整个镇子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座在奥尔尼庭院里修建起来的新房子也完全没有流传出任何令人不安的谣言,柯温也很少再去波塔克西特农场——而他的妻子更是从未去过那里——在这几年里,柯温比他长长一生中的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市民。只有一个人依旧会公开表露对他的敌意,这个人便是曾与伊莉莎·蒂林哈斯特有过婚约的那位年轻船员。伊兹拉·韦登坦率地扬言要报复柯温;虽然人们一直觉得他是个安静、性格普通而温和的人,但这个年轻人此刻却在仇恨的酝酿下执拗地确定了一个目标——对于篡夺了他未婚妻的柯温来说,这预示着一个不好的兆头。 1765年5月7日,柯温的独女安出生了;由于夫妇二人分别从属于公理会与浸礼会,为了调和这一矛盾,在结婚后不久他们两人便开始双双在国王教堂内受领圣餐,因此国王教堂的约翰·格雷乌斯牧师为新生儿施行了洗礼。但是,和两年前的婚礼一样,有人涂改了大多数教堂和城镇的年鉴副本,抹去了新生儿的出生记录;在发现那名遗孀变更姓名、并意识到了柯温与自己的血缘关系后,查尔斯·瓦德在确定这两桩事情时遇到了极大的困难,但他同时也对整件事情产生了狂热的兴趣——也正是这种兴趣最终导致了他的疯癫。事实上,瓦德非常古怪地在检查保守党人格雷乌斯博士的几位继承人互通的信件中找到了有关婴儿出生的记录;似乎在独立战争爆发后,格雷乌斯博士辞去了牧师职务,同时还带走了一份教堂记录的副本。而瓦德之所以想到要从这个地方入手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曾曾祖母安·蒂林哈斯特曾经是个圣公会教徒。 对于女儿的出生,柯温表现出了极大热情——这与他一贯表现出的冷淡态度截然相反;而在女儿出生后不久,柯温突然决定要留下一幅画像。为此他找来了一个极有天赋的苏格兰人——这个人名叫科兹莫·亚历山大,当时他正住在纽波特,后来他因为做过吉尔伯特·斯图尔特的早期教师而声名鹊起。这幅肖像据说被画在一块墙体镶板上,保存在奥尔尼庭院中那座房子的图书室里;但是两本老日记都没有提到它,因而也就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可供揭示它最终的处置结果。在这段时期里,那个古怪的学者显露出了一副少有的心不在焉的模样,并且把尽可能多的时间都花在了波塔克西特路上的那座农场里。根据他人的陈述,他似乎正压抑着某种兴奋或焦躁的情绪;仿佛正在期盼着某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或是触碰到了某些奇异发现的边缘。化学或炼金术似乎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因为他将大量与这一主题相关的书籍从家里搬到了农场中。 另一方面,他在面对社会活动时假装出来的热情也没有出现消退的迹象。他把握机会,协助斯蒂芬·霍普金斯、约瑟夫·布朗以及本杰明·怀斯特等领袖人物努力提升镇子上的文化气息——因为对比同时期的纽波特,当时镇子里对于人文科学的赞助要低得多。他在1763年帮助丹尼尔·吉奇斯开设了自己的书店,并且在那之后成为了吉奇斯最好的主顾;同时还将这种帮助延伸到了当时正挣扎求存、于每周三在莎士比亚书店印刷发行的《公报》上。在政治方面,他热切地支持霍普金斯州长对抗盘踞在纽波特的瓦德党主要力量;甚至在1765年,瓦德党从州大会中发起一场投票试图将北普罗维登斯分割成一个独立的城镇时,柯温还在哈奇斯礼堂发表过一场颇为雄辩有力的演说,公开反对这一提案——没有什么能比这一举动更好地消融针对他的偏见了。但是,一直严密监视着柯温的伊兹拉·韦登对这种表面上的积极活跃报以愤世嫉俗的嗤笑;并且坦率地发誓说这只是他的一张面具,用来掩饰他与阴间那些最黑暗的深渊所达成的无名交易;此外,韦登还会在入夜后带着一条小渔船待在码头边守上好几个小时,等待着柯温的仓库里亮起灯光,然后跟踪上那艘偶尔会悄悄离港、驶出海湾的小船。此外,他还尽可能密切地注意着波塔克西特农场的动静,甚至有一次还被那个老印第安人放出的几条看门狗给狠狠地咬伤了。 1766年,约瑟夫·柯温出现了一个决定性的转变。这次转变发生得非常突然,并且在好奇的镇民间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因为在此之前那种焦躁与期盼的神态一直犹如老旧斗篷般终日披在他的身上,可是几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这种神态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因为获得了完美成功而沾沾自喜、难以掩饰的愉快神情。在这件事上,柯温似乎很难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总是希望向公众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发现或发明;可另一方面,保密的需要显然遏制住了这股渴望分享喜悦的冲动,因为他始终都没有做出过任何解释和说明。这次转变发生在七月上旬,而在那之后,这个邪恶的学者开始频频做出惊人之举,显示出他掌握了许多似乎只有那些过世很久的先人才能吐露的信息。 但是,转变发生之后,柯温所热衷的秘密活动却没有一丁点停止的迹象。相反,这些活动甚至有越来越频繁的趋势;因此在柯温以破产和恐吓——这几乎和破产一样有效——为要挟的情况下,船长们开始掌管起了越来越多的船运生意。他完全放弃了奴隶交易,并且断言这一行的利润会不断下降。此外,只要有可能,他就会待在波塔克西特农场里;不过也有些传闻宣称他偶尔会出现在一些虽然不是很靠近墓园但是却与墓园有着密切关系的地方,这也不由得让那些深思熟虑的人心生怀疑——这个年老的商人真的完全改掉了过去的那些习惯吗?由于需要随船出海的缘故,伊兹拉·韦登用来监视的时间必然非常短暂,而且断断续续并不连贯,但是这个年轻人在复仇的驱使下展现出了其他那些务实的镇民与农夫所不具备的坚持与毅力;并且针对柯温的事务展开了前人从未做过的周密调查。 由于《糖业法》中的部分条款阻碍了一条重要的生财之道,因此殖民地里的每位居民似乎都下定决心要与这一法律抗争到底。而在这动荡的局势中,这个古怪商人手下的船只自然也采取了很多古怪的策略。在纳拉干西特湾里,走私与偷税已变作了不成文的规定,夜间登岸的非法货物随处可见。但韦登依旧夜复一夜地跟踪着那些从镇中大街码头上的柯温仓库里悄悄起航的驳船与单桅小帆船,并且很快发现这些鬼鬼祟祟的货船并非只是在躲避英王殿下的武装监察船。在1766年的转变发生之前,这些船里大多数时候都装满了戴着锁链的黑人——这些货船会载着黑人横穿海湾,然后在波塔克西特农场以北海岸上的某个神秘地点靠岸;而当货船靠岸之后,那些黑人会被赶上悬崖,接着穿过乡野,前往柯温的农场,最后被锁进那座只有五条狭长裂缝当作窗户的石头外屋。可是,在那次转变发生之后,整个过程都发生了变动。进口黑奴的生意同时也停止了,柯温在一段时间内放弃了自己的午夜航运活动。接着,到了1767年的春天,事情出现了新动向。那些驳船再一次频繁地从漆黑寂静的码头悄悄起航,但这一次它们会顺湾向下驶出一段距离,大概一直开到纳奎特角,接着这些驳船会在这里与一些尺寸巨大、模样千变万化的古怪货船汇合,接收下一部分货物。然后,柯温的税收会在老地方靠岸,卸下船上的货物,经陆路转移到农场里;锁进那座之前用来关押黑奴的神秘石头建筑。货物大多数都是些箱子与盒子,其中很大比例都是长方形的轮廓,非常沉重,而且总是让人不安地联想起棺材。 韦登始终专心致志、坚持不懈地监视着农场的动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会每晚造访那里,而且就算无法每晚监视,他每星期也会去至少看上一眼,极少例外——除非地面上堆满了会暴露行踪的积雪。而且就算是下雪天,他也常常会沿着很多人走过的大道,或是邻近的结冰河面,尽可能地靠近那里,查看其他人留下的足迹。在意识到出海航行的工作会中断自己的监视计划后,他雇佣了以利亚撒·史密斯——一个在他在酒馆里结识的朋友——在自己出海时继续展开调查工作;这两个人搜集到了许多信息,足以制造出一些非同寻常的传闻来。但是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宣传开来,必然会惊动自己的猎物,让进一步的行动化为泡影。相反,他们更希望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先掌握住一些确切的东西。他们所掌握的信息必定非常让人震惊,因为查尔斯·瓦德曾多次告诉自己的双亲——他为韦登后来烧毁自己笔记的举动感到非常惋惜。而现在,想要知道他们到底发现了什么,就只能通过一本由以利亚撒·史密斯草草写下的、条理混乱的日记,以及那些被其他日记作者与书信人不断胆怯复述的最终解释来推测揣摩了——而根据这些记录,那座农场仅仅是一个外壳,它掩盖着某些无比巨大而又令人憎恶的危险,其涵盖的广度与深度都太过深奥、虚无,仅能让人有一个模糊的理解。 在搜集了大量信息后,韦登与史密斯做出了最初的猜测——他们相信农场的地下延伸着一系列隧道与墓窟,而且这些隧道与墓窟里还居生活住着数量可观的工人——但这不包括那个老印第安人与他的妻子。那座房子是一座从十七世纪中期遗留下的尖顶遗迹,有着无数集束式烟囱与菱形格子窗,而柯温的实验室则是房子侧旁一座朝向北面的单坡棚,棚子的屋顶延伸得很低,一直垂到了接近地面的地方。这座建筑与农场里的其他房屋离得很远;然而在某些古怪的时间段里,他们偶尔会听到建筑里传来各种各样的人声,根据这一点来看,它的下方必然有着一些连接到别处的秘密通道。在1766年之前,房间里传出来的人声都是些含糊的嘟哝、黑人的耳语以及疯狂的尖叫,同时还伴着一些奇怪的吟诵或咒语。然而,到了1766年之后,他们开始怀疑那里面聚集着一堆非常奇怪与可怕的人,因为房子里传出过各种各样的声音,从愚笨顺从的低沉嘟哝,到极度恐慌或狂怒的强烈爆发;从寻常交流的含糊言语到恳切哀求的哭诉哀嚎;从极度渴望的喘息到强烈抗议时的叫喊。这些声音似乎包含着好几种不同的语言——不过都是柯温知道的语言——而他那刺耳的口音也频繁地出现在这些声音当中,似乎在回答、斥责或者威胁着什么人。偶尔,房子里似乎有好几个人——柯温、某些囚犯,以及看管这些囚犯的守卫。此外,尽管韦登与史密斯均知道许多国外的地方,但他们还是在这些声音中听到了某些之前从未听过的嗓音,而他们似乎认为其中的许多嗓音都是属于某些民族的范畴。这些谈话似乎总是以某种一问一答的形式展开的,仿佛柯温正在从某些恐惧或反叛的囚犯那里压榨勒索某些信息。 韦登曾在自己的笔记里逐字逐句地写下了许多他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其中用到了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全都是他知晓的语言;但是,韦登的记录并没有保存下来。不过,他声称除了少数有关普罗维登斯当地家族过往历史的可怖对话外,大多数他能理解的问答对话都与历史和科学有关;偶尔还会牵涉到一些非常遥远的地方,或是非常久远的过去。比如,有一次,柯温用法语向一个不断在暴怒与阴沉间交替变化的人问起了1370年黑太子在利摩日展开的屠城举动,就好像他有理由相信回答者应该知道这件事情一样。柯温询问囚犯——如果那真的是一个囚犯——当时下达屠城命令的真正原因究竟是因为军队在大教堂下方古代罗马地窖里的圣坛上找到了山羊印记,还是因为奥特维安的邪恶之人说了那三个词。在索要答案无果后,讯问者似乎采取了某些极端手段;因为在安静、喃喃低语以及一阵碰撞发出的声响之后,房子里传出了让人恐惧的尖叫声。 没有人亲眼见过这些谈话活动,因为房子的窗户总是被厚重的布帘遮挡着。但是有一次,当房子里的人使用某种陌生的语言说话的时候,韦登在窗帘上看到了一个影子。这个影子让韦登感到极度惊恐;并且让他想起了自己于1764年秋天在哈奇斯礼堂观看演出时看到的一个木偶——当时一个来自宾夕法尼亚州杰曼敦市的人展示了一场巧妙的机械奇观,并且打出广告: “来吧!看一看举世闻名的耶路撒冷城,那些耶路撒冷城的象征,所罗门神殿,他的王座,那些著名的高塔和山丘,还有我们的耶稣基督从客西马尼园到他的十字架上的受难之路;一件高超的雕像作品,值得好奇地来看一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爬向传出对话声音的前庭窗户的偷听者打了个激灵,也惊动了那对年老的印第安人夫妇。接着,印第安人夫妇放出了看门狗。而在那之后,他们再没听到房子里传出过对话声,因此韦登与史密斯推测柯温可能将谈话的地点转移到了地下。 或许的确存在着这样一个地下区域,而且似乎有很多事情都清楚地证实了这一点。偶尔,在远离所有地面建筑的地方,会有一些模糊的叫喊和呻吟明白无误地从坚实的泥土下方传上来;而且他们还在农场后方,高地陡峭下降连接着波塔克西特河河谷的堤岸上找到了一扇橡木做的拱形木门——这扇被灌木丛遮盖着的拱门安装一道由石头修建起来的厚实门框上,而那后面显然是一条通向山下洞穴的通道。韦登不知道这些地下墓窟是何时,或者如何修建起来的;但他频繁地强调说只要有那些从未有人见过的工人们在河谷里动工,想要完成这样一项工程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约瑟夫·柯温肯定在各个不同场合都用上了他手下那些低贱的海员!1769年春天下起滂沱大雨的时候,两个监视者依旧放亮眼睛盯着那段陡峭的河岸,希望能看到一些地下的秘密在雨水的淋洗中大白天下;而作为勤劳监视的回报,他们在那些被积水冲刷出的深沟里看到了大量人类和动物的骸骨。自然,有很多合理的解释都能说明为何一个家畜农场的后方会出现这样的东西,尤其考虑到这片区域还常常能看到印第安人的老墓地——但是韦登与史密斯却推断出自己的结论。 1770年1月,韦登与史密斯还在徒劳地争论他们究竟应该如何解释,或应对这一系列令人困惑的事情;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堡垒号”事件。由于前一年夏天“自由号”税务船在纽波特被人焚毁的事情激怒了当局,海关舰队在海军司令华莱士的率领下开始针对所有古怪的船只展开报复行动;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英王殿下的武装纵帆船“小天鹅号”于一天清晨在查尔斯·莱斯利船长的指挥下经过一段短暂的追击之后俘虏了一艘来自西班牙巴塞罗纳港的平底帆船“堡垒号”。根据船上航海日志的记录,当时“堡垒号”正遵从曼纽尔·阿鲁达船长的指挥,从埃及的大开罗开往普罗维登斯。而当海军登船搜查违禁货物时,所发现的情况却让他们大惊失色——平底船货舱里堆放着的货物全都是来自埃及的木乃伊。根据记录,收货人的名字叫“水手A.B.C”——他将与“堡垒号”在纳奎特角外会合,并将所有的货物转移到一艘驳船上去。不过出于道义的考虑,阿鲁达船长拒绝透露收货人的真实身份。纽波特的海军中将在这件事情上没了主意——因为货物并不属于走私品,但另一方面整件事情又充斥着非法的保密行为——最后,他听取了收税员罗宾逊的建议,做出让步,下令放行了那艘船,但禁止它停靠罗得岛水域的任何一个港口。后来有些谣言称有人在波士顿湾里看见了那艘船,不过它从未公开地驶进过波士顿港。 这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在普罗维登斯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而且多数人也都相信这些木乃伊货物与邪恶的约瑟夫·柯温有所牵连。大家都知道他在从事某些奇异的研究,并且一直在进口古怪的化学物,同时大家也都在怀疑他对墓园有着一种强烈的喜好与热爱;因此,不需要花费多少想象力就能察觉到他与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进口货物间存在着某些必然的关联——况且人们也想象不出镇子上还有谁会去进购一些这样的东西。在察觉到这种自然而然的观点后,柯温特意在一些场合里随意地谈论某些在木乃伊上发现的香脂有着各式各样的化学用途;或许他觉得这能让整件事情看起来不那么怪异特别;然而,当需要他承认自己的确参与了这件事情时,柯温又止住了话头。当然,韦登与史密斯对这些东西所具备的任何重要意义都深信不疑,并且恣意地针对柯温以及他那可怖的工作提出了许多极端狂野的猜想。 接下来的春天和前一年一样,依旧是淫雨霏霏;两个监视者依旧仔细地关注着柯温农场后方的河堤。雨水冲刷走了一大片泥土,他们也发现了一定数量的骸骨;但是他们却从未瞥见任何实际存在的地下建筑或洞窟。不过,波塔克西特河下游一英里远的村庄里却传出了一些流言。在那儿,河水聚成了瀑布冲刷在一块石头平台上,然后汇流进平静的内陆山凹中。几座古雅的村舍从乡间的小桥边一直爬到了山丘上,而那些捕鱼用的小帆船则停泊在昏昏欲睡的码头上。然而就是在这里,传出了一则模糊的目击报告——有人看见一些东西顺着河水漂下来,然后在瀑布上一闪而过。当然,波塔克西特河是一条很长的河流,蜿蜒着绕过了许多定居点,也经过了大量的墓地,而且这一年的春雨也特别的大;但桥边的渔民却一点儿也不喜欢其中一个东西冲入下方静止水域时瞪着他的疯狂模样,更不喜欢另一个几乎是在高声大叫着的东西——虽然它的模样状况与那些能发出叫喊的平常事物相去甚远。由于韦登当时正在出海,这条流言让史密斯一个人急急忙忙地赶到了农场后面的河岸上,因为那儿显然会有大规模坍陷的证据。然而,他却没有在那里看到任何曾存在有一条隧道的证据;那里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塌方,只留下一道从高处冲积下来、混杂着泥土与灌木的实心土墙。史密斯在堆积区试着进行了一些挖掘工作,但最后仍因为一无所获而放弃继续挖下去——或者,也可能他害怕真的会挖出一些什么东西来。让人感兴趣的是,倘若固执己见、复仇心切的韦登没有出海的话,那么他会做些什么。 到了1770年秋天,韦登觉得是时候向其他人讲述他们的发现了,因为他掌握了一连串相互关联着的事实,而且还有着另一个目击者作为支持,即便有人可能会指控他因为妒火中烧、报复心切而催生出了一系列幻想,他也能利用史密斯的证词加以驳斥。他首先将这些秘密透露给了邮船企业里的詹姆斯·马修森船长——因为马修森船长非常了解韦登,对他的诚实品性深信不疑;此外,他也有着足够的影响力,能让镇里人愿意尊敬地聆听他的故事。这次密谈发生在码头附近的萨宾酒馆,而且史密斯也参加了谈话,并且几乎是证实了韦登的每一句陈述;马修森船长看起来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在镇子里,几乎每一个人都对约瑟夫·柯温有过一些阴暗的怀疑,马修森船长也不例外;因此只需要一点证实和扩大就足以让他确信不疑了。会谈结束后,他变得非常严肃起来,并且严格地命令两个年轻人保持沉默。他说,他会将这些信息分别转达给十来个普罗维登斯镇中最博学、最显赫的人物;探听清楚他们的观点,并且严格遵照任何他们可能给出的建议来处理此事。不论如何,保密是最基本的要求,因为这不是依靠镇里的警察或民兵能够处理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不能让那些容易冲动的民众得知真相,以免在这种已经颇为麻烦的时局下再度上演那场可怕的塞勒姆恐慌——在不到一个世纪前,正是那场恐慌将柯温带到了这里。 他相信自己能找到合适的人透露这些消息,像是本杰明·怀斯特博士——他关于未来金星凌日的小册子证明了他是一个杰出的学者与敏锐的思想家;还有刚从沃伦搬过来的大学校长詹姆斯·曼林牧师,他此刻正暂住在新国王街上的校舍里,等着小山上帕斯特瑞安巷里的新房子完工;还有前州长斯蒂芬·霍普金斯,他住在纽波特的时候还曾是哲学学会的一员,有着非常开阔的见识;《公报》的出版商约翰·卡特;还有布朗家的四个兄弟,约翰、约瑟夫、尼古拉斯、摩斯——他们是当地颇受尊敬的商业大亨,此外约瑟夫还是个业余的科学爱好者;还有老医生杰贝兹·鲍文,他有着渊博的学识,而且还对柯温的古怪买卖有着第一手的了解;加上亚伯拉罕·惠普尔船长,一位勇猛果敢、精力充沛的私掠船船长,如果要采取任何主动措施的话,他是个值得信赖的领导者。如果可能的话,这些人或许最后会聚到一起进行细致的集体商议;他们有责任决定是否要在采取行动前先通知殖民地的州长,来自纽波特的约瑟夫·沃顿。 马修森船长的工作非常成功,甚至超过了他最好的期望;因为,尽管有一两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仍有些怀疑韦登故事中的恐怖一面,但是所有人都认定他们有必要联合起来采取某些秘密的行动。很显然,对于镇子与殖民地来说,柯温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之根除。1770年9月下旬,一群地位显赫的镇民在史蒂芬·霍普金斯的家中举行了一次集会,并商讨了一些临时性的措施。马修森船长仔细地朗读了韦登转交给自己的笔记,然后他们又传唤了韦登与史密斯提供关于细节的证词。在会议结束前,某种非常像是恐惧的情绪牢牢地摄住了与会的成员;可是虽然恐惧,他们依旧达成了一个严肃可怕的决定——其中尤以惠普尔船长那直率而又洪亮地不敬话语表达得最为确切。他们不打算通知州长,因为他们需要采取行动已经不仅仅是法律程序可以解决的了。柯温显然掌握着某些隐秘的力量,而且没有人能确定这些力量的程度大小,因此没有办法在不担当任何风险的情况下,仅仅凭借警告就能让他离开镇子。他必定会采取某些无可名状的报复行动;甚至即便这个邪恶的老人接受了他们的要求,这样的驱逐也不过是将一个污秽不洁的负担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而已。那时候还是个目无法纪的年代,在责任的驱使下,这些胆敢长年蔑视英王税收的居民们并不会因为某些比反抗税收更严重的事情而退缩不前。他们准备从私掠船上召集一大群经验丰富的水手,组织起一支突击搜捕队,在波塔克西特农场出其不意地突袭柯温。如果他是一个疯子,用尖叫与不同声音的幻想对话来自娱自乐,那么他会被严格地限制管束起来。如果事情变得更加严峻,如果那片土地下真的躲藏着某些恐怖事物,他以及所有跟随着他的人都会被处死。他们会不动声色地处理掉这件事情,甚至都不会告诉那位寡妇与她的父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可当他们还在讨论这些严肃步骤的时候,镇子里发生了一件非常恐怖而又不可思议的事情,甚至在一时间方圆几英里内再没了其他值得一提的新闻。那是一个有着明亮的月光的一个夜晚,地上落着厚厚的积雪。在午夜的时候,一连串令人惊骇的尖叫声突然从河谷里回荡而出,响彻山丘,让许多睡意蒙眬的脑袋纷纷从每一扇窗户里探出来;居住在韦波斯特角附近的人们看见一个巨大的白色物体沿着土耳其角前面草草清理过的空地疯狂猛冲向远处。起先远处还传来过一阵狗吠声,但当那阵吵醒整个镇子的喧闹变得清晰可闻的时候,那些狂吠很快便平息了。人们纷纷提着灯笼与滑膛枪冲出家门,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却什么也没有找到。然而,第二天早晨,一些人搜索到了阿博特蒸馏房侧旁、那座靠近长码头的格雷德大桥,并且在南面桥墩下淤积的碎冰里发现了一具巨大、强壮、一丝不挂的尸体。尸体的身份引起了人们无尽的猜测与闲话。但是低声议论的大多都是老一辈而非年轻人,因为这张双眼因恐惧而鼓胀的僵硬面孔拨动了长老们的记忆。他们颤抖着,充满迷惑与恐惧地偷偷嘀咕着;因为那些僵直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容貌特征全都不可思议地像是一个人——一个早在整整五十年前就已经死掉的人。 发现尸体的时候,伊兹拉·韦登也在现场;而且他还记得前一天晚上的那阵哀嚎是沿着韦波斯特街,从泥码头桥对面传过来的。这让韦登有了一种古怪的期盼,而当他赶到定居区边缘、街道与波塔克西特路交汇的地方时,他毫不诧异地在雪地里发现了一些非常古怪的踪迹。根据这些踪迹,那个赤身裸体的大个子曾被许多穿着靴子、赶着狗的人追赶过;更重要的是,这些猎犬以及它们的主人打道回府时留下的踪迹依旧清晰可溯。显然,这些追击者们追到镇子附近时便放弃了追赶。而当一支草草组建起来的支队追踪着那些脚印开往它们的源头时,韦登更是阴险地笑了。正如他预料的一样,队伍来到了约瑟夫·柯温的波塔克西特农场边;他本可以挖掘出更多东西来,可是农场的院子里充满了让人混乱的踩踏痕迹,让队伍没法继续追踪下去。可即便如此,他仍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表现出太多的兴趣。于是韦登第一时间找到了鲍文医生,并且报告了自己的发现。鲍文博士对那尊奇怪的尸体进行了一次尸检,并且发现了一些让他彻底迷惑不解的古怪情况。尸体的消化系统似乎从未被使用过,而它的表皮上也有着一层几乎无法描述的粗糙松散结构。老人们纷纷低声议论说尸体非常像是早已过世的铁匠丹尼尔·格雷——而他的曾孙爱伦·霍平正是柯温手下的一名押运人——而韦登留意到了这些议论。他随意地询问了些问题,打听到了格雷下葬的地方。接着,那天晚上,一支十个人的小队造访了赫伦德巷对面的古老北墓地,并且挖开了一座坟墓。结果正如他们所预料一样,坟墓是空的。 在那段时候,邮递员们早已收到了命令,开始拦截约瑟夫·柯温的信件;而在那具赤裸的尸体出现之前不久,他们发现了一封由杰迪戴亚·奥恩从塞勒姆寄来的信件——这让那些联合起来的市民们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信件的一部分被抄录并保存在史密斯家族的档案里——查尔斯·瓦德发现了它——上面写着: 我很高兴听说你在按照自己的方法继续收集那些古老的东西,并且觉得自己在塞勒姆村的哈钦森先生那儿做得并不好。我敢断言,虽然H.君从收集到的仅仅一部分碎片中唤起来了东西,但那东西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活生生的恐怖。你的句子没有生效,不知道是因为缺少了什么东西,还是我说错了你的词句,或是你抄错了你的词句。我现在一个人,不知所措。我的化学技艺不能够跟上勃鲁斯;《死灵之书》的第七卷也让我感到混乱。但我希望你注意,他们说过,我们要注意唤醒的对象,因为你很清楚马瑟先生在那本《大……》里写下的的内容,也能判断关于那个可怖事物的描述是否真实。我再对你说一次,不要唤醒任何你没办法镇压下去的东西;我是说,任何能够反过来反抗你的东西,你最强大的手段可能会没有用处。询问较小的,以免较大的不愿意回答,不受你的控制。我听说你知道本·扎瑞尔马特米克的乌木盒子里装了什么之后,我感到很恐惧,因为我意识到肯定有谁已经告诉你了。我再次要求你不要将我的名字写成杰迪戴亚而不是西蒙。在这个社会里,人不应该活得太长,你已经知道我的计划,装成自己的儿子回来。我很渴望你能告诉我,黑人在罗马墙下的地穴里从西尔韦纳斯与卡索提斯那里学到了什么,如果你把之前提到的那个MS.借给我,我会非常感激的。 另一封来自费城、未具姓名的信件也同样引起了人们的深思,特别是下面这一段: 鉴于只能用你的船发送报告,我会留意你所说的话,但不是总能确定该在什么时候期盼它们的到来。就提到的事情来说,我只需要再多拿到一件东西;但希望我确切地理解了你的意思。你告诉我,如果希望达到最好的效果,绝不能缺少任何一部分,可你不得不说这很难办到。要拿走整个盒子,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危险和负担,而且几乎没办法在镇里(也就是圣彼得、圣保罗、圣玛丽或基督教堂)办到。不过,我去年十月唤醒了一个,也知道它的不足,我也知道在1766年你想到正确的方式之前,消耗了多少个活的样本;所以会遵照你的指示处理所有事情。我等你的双桅横帆船等得不耐烦了,天天在比德尔先生的码头上打听。 第三封让人生疑的信件是用某种未知的语言书写的,甚至使用了一套没人见过的字母表。查尔斯·瓦德在史密斯的日记里找到了一份将字符笨拙抄录下来、多次重复组合而成的抄本;布朗大学的专家认为文本使用了阿姆哈拉语或者阿比西尼亚语的字母,但他们不认识其中的词句。柯温并没有收到这些重要的书信;但根据记录,当普罗维登斯人悄悄地采取了某些措施之后不久,塞勒姆的杰迪戴亚·奥恩便失踪了。宾夕法尼亚州历史协会也保留着一些希普恩博士收到的奇怪信件——这些信件里提到费城里有个令人生厌的怪人。可是,部分决定性的环节依旧悬而未决;但夜晚时分,那些经过宣誓与考验的水手们与忠实的老私掠船船员在布朗的仓库里组成了秘密的队伍——我们必须意识到这是韦登的揭发工作导致的主要结果。虽然缓慢但可以肯定的是,人们正在暗中计划发起一场运动,准备将约瑟夫·柯温那些令人嫌恶的秘密清理干净,无迹可寻。 尽管做了全面的防备措施,柯温显然还是察觉到了一些苗头;因为人们注意到他的神色开始变得不同寻常的焦虑。不分昼夜,镇民们都能看见的他的马车出现在镇子里,或是行驶在波塔克西特路上。虽然他之前为了缓和整个镇子对他的偏见,曾被迫表现和蔼亲切的模样;但这个时候,那种亲善的姿态也一点点地消失了。与他的农场距离最近的那家邻居——芬纳家族——曾在一个晚上注意到那座窗户又高又极其狭窄的神秘石头建筑的屋顶上的某个孔洞里射出了一束强光,直插天际;这件事情很快就传达到了普罗维登斯的约翰·布朗耳朵里。布朗先生当时正主管着这个为了根除柯温的势力而秘密组建的团体,于是他通知芬纳家族他们打算采取一些行动。考虑到芬纳家族将不可避免地目击他们最终展开的突击搜捕行动,因此布朗先生认为有必要事先告诉他们;不过他在解释这一举动时撒了些谎——他们谎称柯温实际上是一名由纽波特的海关官员派出的间谍,而普罗维登斯的每一位船长、商人与农夫都公开或秘密地反抗着他。我们不知道这些已经见识了颇多怪事的邻居是否真的完全相信了布朗的计策;但不论如何,芬纳家族都不愿与这个举动如此离奇怪异的人有任何邪恶的联系。布朗先生将监视柯温农舍的任务托付给了他们,要求他们定期报告在那里发生的每件事。 那道古怪的光束暗示着柯温可能也保持着戒备,并且正在尝试某些不同寻常的事情,这导致那些严肃认真的公民们不得不非常仔细小心地策划着最终的行动。根据史密斯的日记,1771年4月21日,星期五晚上十点,大约一百多名成员聚集到了大桥对面韦波斯特角上那家挂着金狮招牌,由瑟斯顿经营的酒馆里。领导队伍的那群显赫人士中除了首领约翰·布朗外,还有鲍文医生,他带来了装满了手术器械的医疗包;校长曼林,他脱掉那顶著名的巨大假发(整个殖民地里最大的一顶);州长霍普金斯,他裹着那件暗色的斗篷里,还带了从事航海事业的兄弟伊塞克——他在最后时刻获得了其余人的同意,加入了这支队伍;还有约翰·卡特、马修森船长,以及实际领导搜捕队伍的惠普尔船长。首脑们在后方一间被分割开的单间里进行了简单的商议,之后惠普尔船长回到了队伍聚集的大房间里,让聚集在一起的水手们进行了最后的宣誓,并下达了命令。以利亚撒·史密斯与首脑们一同坐在后方的单间里,等待着伊兹拉·韦登的到来——后者负责跟踪柯温,并且在他的马车离开宅邸前往农场后,及时向队伍传达情报。 大约十点三十分的时候格雷德大桥上传来了笨重的轱辘声,紧接着一辆马车出现在了外面的马路上;这时,无需等待韦登的报告,人们已经知道这个大祸临头的男人已经动身离开宅邸——而这也将是他最后一晚进行那些污秽的巫术。过了一会儿,当渐渐远去的马车在微弱的咔嗒声中越过泥码头桥之后,韦登出现了;接着搜捕队员们,背着自己带来火枪、猎枪或是捕鲸叉,遵照军事命令安静地开进到了街上。韦登和史密斯与队伍一同行动,而那些策划这一事件的首脑们中,担任领队、仍在服役的惠普尔船长,以及伊塞克·霍普金斯船长、约翰·卡特、校长曼林,马修森船长与鲍文医生也都参加了搜捕活动;此外摩西·布朗虽然没有参加酒馆里的准备会议,但却在十一点的时候也加入到了队伍之中。这些自由人以及他们麾下的百余名水手开始了漫长的进行之旅——他们没有丝毫延误、没有沮丧不快、甚至没有一丁点焦虑的感觉,就这样冷静地从泥码头后方出发,沿着伯德街那平缓的上坡走向波塔克西特路。经过长者斯诺教堂后不久,一些人转过头来回望了一眼铺展在春季星空下、渐渐远去的普罗维登斯。尖塔与山墙阴暗而陡峭地耸立着,带着些咸味的微风从大桥北面的海角边温柔地吹了过来。织女星缓缓地爬在河水对岸的雄伟山丘上,山丘顶端的树林破开了一个缺口,露出了尚未完工的大学校舍的屋脊线。在那座山丘的脚边,以及山坡上逐渐抬高的狭窄巷子周围,这座古老的小镇沉沉地睡在梦中;而为了老普罗维登斯的安全与理智,他们将要彻底捣毁一场恐怖骇人而又规模巨大的亵渎活动。 和之前计划的一样,一个小时又一刻钟后,搜捕队抵达了芬纳的农舍边;并在那里听取了最后一次有关他们突击目标的报告。柯温在半个多小时之前已经抵达了农场;而他抵达后不久,那道奇怪的光束便再一次照射进了天空中,但建筑物外墙上那些能看见的那些窗户里却没有任何的光亮。最近总是这样。甚至,当搜捕队员们听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另一束强烈的光芒正在射向南面的田地。参与搜捕的人们渐渐意识到某些非同寻常、令人叹为观止的场景的的确确正在不远处等着他们。惠普尔船长将搜捕队分成了三支小队;其中以利亚撒·史密斯带领二十个人越过河去袭击对岸,并驻守在登陆地点准备抵抗任何可能前来增援柯温的队伍,同时也作为预备队等待信使的召唤,随时准备投身到情况紧急的战斗中去;伊塞克·霍普金斯船长则带领另外二十个人偷偷进入河流的洼地,绕道柯温农场的后方,用斧子或火药捣毁掉那扇修建在陡峭堤岸高处的橡木大门;而第三支队伍则直接包围农场里的住宅与其他毗邻的建筑。这只小队中三分之一的人由马修森船长带领,占领那座窗户又高又窄的石头建筑,另三分之一跟着惠普尔船长围攻农场里的主建筑,剩下三分之一分散成一个包围圈,环绕在建筑群周围,等待最后的紧急讯号。 沿河绕到农场后方的队伍会在听到一声汽笛后直接捣毁山坡上的木门,然后等在周围,准备好逮捕任何可能从门后通道里跑出来的东西。如果听到两声汽笛,他们将会进入洞穴向敌人发起进攻或者加入其他能遇上的搜捕分队。包围石头建筑的分队会听从类似的讯号展开行动;先暴力打开一个入口,然后向下走进任何可能找到的通道,参加预计会在洞穴里展开的大规模或最终战斗。第三个讯号,或者说紧急讯号由三声汽笛组成,它会召唤守在农场里的预备队放弃笼统的警戒任务;这二十个人在听到这一讯号后会平分成两队,分别冲进农舍和石头建筑里,向着未知的地下深处发动进攻。由于惠普尔船长相信地下绝对存在着某些墓窟,因此在制定计划的时候他也将这个因素考虑了进去。他自己随身带着一只响亮而又刺耳的汽笛,所以并不担心信号会被人误解或被其他声音扰乱。当然,最后一支驻守在登陆处的预备队隔得太远,几乎听不见汽笛的声响;因此如果需要召唤他们的帮助就必须派出一名特定的信使。莫斯·布朗与约翰·卡特会与霍普金斯船长一同前往河岸边上,而校长曼林被指派与马修森船长一起包围石头建筑。鲍文医生与伊兹拉·韦登依旧留在惠普尔船长的队伍里跟着一同猛击那座农舍。只要霍普金斯船长派出的信使赶到惠普尔船长的队伍里,告诉他们河岸上的埋伏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就开始正式发动进攻。这时,领队会拉响一声嘹亮的汽笛,接着三支分属各处的队伍将同时会对三个地点展开猛烈的进攻;一支驻守在登陆地,另一支寻找到河谷洼地中位于山坡上的木门,第三支则再细分做三队,冲向柯温农场里的那些实实在在的建筑物。 陪同预备队在岸边登陆地点执行警戒任务的以利亚撒·史密斯在自己的日记里记录了当时的情况。他们平安无事地进行了一段路,然后在河湾边的峭壁上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他们被打搅过两次,先是远处隐约传来了汽笛的讯号声,后来又从同一个方向上传来一连串模糊不清,混杂着嚎叫、哭喊与一次炸药爆炸的声响。不久,有一个人觉得他听到远处传来了几声枪响,又过了不久,史密斯自己都感觉了如同雷鸣般响亮无比的词句在天空高处回响时产生的悸动。在黎明之前,一个憔悴的信使独自出现在了队伍面前。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疯狂的神色,而衣服上似乎也散发着一种虽然不知从何而来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臭味。他命令预备队解散,并且要求所有队员安静地返回各自的家中,再也不要回想或谈论这天晚上的事情,或是有关约瑟夫·柯温的一切。信使的言行举止里透着一种无法单靠话语就能传递的说服力;因为虽然很多人都认识这个水手,但他的灵魂里似乎模糊地添加或缺失了某些东西,让他自此往后变得再也不似从前了。在这之后,他们又遇见其他几个曾深入过那片恐怖地带的老相识,而他们的情况和那位信使一模一样。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像是丢失或是获得了某些无法估量也无法描述的东西。他们看到、听到或是感觉到了某些人类不该察觉的东西,并且再也无法将这些东西抛置脑后。这些人从未透露过任何信息,因为即便那些最为寻常普通的凡人本能也依然有着某些可怖而且不能逾越的边界。在听了那一个信使所传达的消息后,驻守在岸边的队伍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敬畏,几乎让他们牢牢地封住了自己的嘴。他们之中只流传出了极少数的谣言,而在这一段自星空下的金狮酒馆开始的清荡行动之后,以利亚撒·史密斯的日记也成为唯一一份幸存下来的书面材料。 不过,查尔斯·瓦德在新伦敦找到了一些属于芬纳家族的书信——因为这个家族的另一条分支曾在那里生活过——这些书信从侧面模糊地反映了那晚发生的部分事情。由于芬纳的房子能远远地望见那座厄运临头的农场,因此他们一家人看到了几列搜捕队出发前进;然后非常清楚地听见了柯温家的狗狂怒吼叫的声音,紧接着是地一声刺耳的爆炸声,标志着突如其来的攻击正式展开。爆炸之后那座石头建筑里反复出现了巨大而强烈的光柱,紧接着,在下令大规模侵入的第二个讯号迅速地响起之后,传来一阵不太响亮的火枪射击声,在那之后又是一声非常可怖的咆哮——卢克·芬纳在自己的书信里用一个词“Waaaahrrrrr-R'waaahrrr”来表达他听到的声音。 不过,这声尖叫却饱含着一种无法仅仅依靠文字就能传递的感觉,信件里提到他的母亲因为这声音而完全地昏厥了过去。之后,它又重复了一次,但却更远了一些,也没有之前那样大声了,被接踵而至的枪声淹没了,连同着一声响亮的爆炸声一齐从河的方向传了过来。一个小时后,狗开始可怕地咆哮起来,大地开始模糊的隆隆作响,明显到甚至让烛台也摇晃着倒在了壁炉台上。他们注意到了一股强烈的硫磺臭味;卢克·芬纳的父亲还说他听见第三个讯号——也就是紧急讯号,但其他人并没有听见汽笛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模糊不清的火枪射击声,然后又传来了一阵低沉、穿透力并不太强,但却比之前更加可怖的尖叫声;这是一种沙哑、恶心、刺耳咳嗽声或咯咯声,听起来却像是尖叫一样——这倒不完全是因为它实际的音量有多大,而是因为它听起来连绵不断,同时也让人在心理上将之与尖叫等同了起来。 接着,芬纳一家人看见柯温农场所在的位置上出了一团熊熊燃烧着的东西,并且听见了绝望与恐惧的人们哭喊出的尖叫声。火枪不断发出闪光与噼啪的声响,接着那团燃烧着的东西倒在了地上。然后又出现了第二团熊熊燃烧着的东西,人们发出的尖叫声开始变得清晰可闻起来。在信中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芬纳甚至写下了几句在极端激动时才会喊出的词句:万能的主!救救您的羔羊!之后响起了更多的枪声,接着第二个燃烧着东西倒了下来。然后安静了大约四十五分钟的时间;最后,小阿瑟·芬纳——卢克·芬纳的兄弟——声称自己看见了“一团红色的雾气”从远处被诅咒的农场里一直上升到了星空之中。除了这个孩子之外,没有人证实看到过这一情形,但卢克承认当时发生了一些意味深长的巧合——在同一时间,当时处在房间里的三只猫恐慌地在某种突然降临的惊吓中弓起了背脊,竖起了毛发。 五分钟后吹起了一阵刺骨的寒风,而空气里也弥漫起了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恶臭,只有海上吹来的强烈新鲜气味才保护了岸边的预备队,以及波塔克西特村里那些软弱的人们,隔绝开了那种恶臭。芬纳家族的人从未遇见过这样的臭味。同时它还产生了一种无形的恐惧将人紧紧摄入其中,甚至比墓穴或是停尸间等地方带来的恐怖更加强烈。在它之后便是一阵可怖的声响——那些无助的听众永远也无法将那声音忘记。它如同末日一般在天空轰鸣,甚至当它的回声渐渐消散的时候,窗户依旧在咯吱摇晃。它深沉而又如同音乐一般;如同一名男低音那样雄浑有力,却又像是那些阿拉伯人书写的禁书一般邪恶污秽。没人知道它到底说了什么,因为那声音使用的是一种未知的语言,但卢克·芬纳写下了一些音节用来描绘那段恶魔般的语调:“DEESMEES JESHET BONE DOSEFE DUVEMA ENITEMOSS”。 直到1919年之前,没有人能将这段粗陋的抄录与任何凡人所掌握的学识联系起来,但米朗多拉曾浑身战栗地将一段咒语指斥为黑魔法咒语中最终极的恐怖,而当查尔斯·瓦德认出了这段咒语时,不由得变得面色惨白起来。 不知名的恶臭裹挟着另一种同样让人无法忍受的气味弥漫开来,而那从柯温农场里轰鸣而出的险恶奇迹也得到了回应——那明显是一阵由人类发出的叫喊声,或是众人齐声发出低沉惊呼。一种与那些叫喊截然不同的哀嚎紧接着也爆发了出来,接着此起彼落的痛哭声将这阵哀嚎延续了下去。有时,它几乎像是要表达什么意思,但是没有一个听众能分辨出一个明确的词句;甚至在有一刻,它似乎不再是一种哀诉,更倾向是某种魔鬼般歇斯底里的笑声。而后,一种只有完全沉浸在极度恐惧与纯粹疯狂中才能发出的嚎叫从二十几个人的咽喉中挣脱出来——尽管那叫喊肯定是从地下爆发出来的,但却显得嘹亮而又清晰;在这之后,黑暗与死寂统治了一切事物。呛人的烟雾打着螺旋向上升去,遮蔽了星空,但却看不见火焰,而接下来的一天里也没看到哪座建筑消失不见,或是所有损毁。 黎明时分,两个惶恐不安的信使敲响了芬纳家的大门。这两个人的衣服上浸透了某些不知源头为何的可怕气味。他们买了一小桶朗姆酒,并且付给芬纳可观的报酬。其中一个人告诉芬纳全家约瑟夫·柯温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并且吩咐他们不要再提起晚上发生的事情。虽然这个命令显得有些傲慢自大,但看到传令者这副模样,芬纳家里的人也没有了怨恨,并且将这一命令视为可畏的官方禁令;因此,卢克·芬纳只在这些信件里鬼鬼祟祟地记述了他们看见、听见的事情——此外,他还曾敦促那位生活在康涅狄格州的亲戚尽快销毁这些信件。不过那位亲戚并没有听从他的主张——因此这些书信最终还是被流传了下来——所以这些事情最终还是没能被时间遗忘湮没,这实在是不幸。查尔斯·瓦德曾详细盘问过那些生活在波塔克西特地区的居民,向他们询问了一些先辈们的生活习俗,并最终为整件事情添加了一个细节。村里的老查尔斯·斯洛克姆向他讲述了一个广为人知的传闻——据说在约瑟夫·柯温的死亡被公布的一周后,他的祖父在田地里发现了一具扭曲变形、烧得焦黑的尸体。而这个传说之所以能一直流传下来,是因为他们都说那具尸体虽然烧得焦黑扭曲变形,但却既不是人也不完全像是任何波塔克西特人曾见过或听说过的动物。 不论如何引诱劝说,那些参加过这场恐怖搜捕行动的人都不愿意吐露与这场事件有关的一字一句,而所有残存下来、模糊不清的零碎资料全都来自于那些没有参加最终战斗的队伍。那些实际参加过行动的搜捕者谨慎小心地毁掉了每一块与整件事有关的碎片——哪怕它们只起了丁点的暗示——这让人觉得有些恐怖。有八个水手死了,虽然人们从未发现过他们的尸体,但有人告诉他们的家庭这些人死于一场与海关人员发生的冲突——而且死者的家庭均认同了这一说法。他们还用同样的说法掩盖了出现大量伤者的事实——陪同队伍参加行动的杰贝兹·鲍文医生为伤者们进行了大规模的包扎与治疗。最难解释的还是那些黏附在搜捕队员身上的莫名怪味——这件事情被人们议论了好几个星期。在那几个队伍的领导者中,数惠普尔船长与莫斯·布朗伤得最为严重,根据他们的妻子所留下的书信,这些女人感到非常困惑——因为他们始终一言不发,而且在包扎的时候还有人严密看守着。每个参与者的心智都变得成熟稳重了,但同时也变得担惊受怕起来。幸运的是他们都是些身体强壮、头脑简单、传统信教的行动派,因为如果他们哪怕有一丁点自省与复杂的念头,那么这些人必定会变得一蹶不振。校长曼林受到的影响最为严重,但他还是走出了最黑暗的阴影,并在祈求祷告中将这段记忆深深地掩埋起来。这些领导者在往后的几年里依旧活跃地在各个方面发挥着自己的影响力,这或许也是件幸运的事情。在一年之后,惠普尔船长率领着一群暴民烧毁了“葛斯比号”税收船,在这次勇敢的行动中,我们或许能看到他正在逐渐将那些污秽不洁的记忆清除忘却。 他们将一个样式古怪、严格密封起来的铅灰色棺材交给了约瑟夫·柯温的遗孀,并且告诉柯温夫人,她的丈夫就躺在里面。棺材显然是现成的。他们解释说,柯温在一场海关冲突中被杀,至于冲突的细节他们说最好还是不要透露为好。除此之外,再没有人说起过约瑟夫·柯温的死,而查尔斯·瓦德也只能通过一条暗示推导出他的猜想。这条线索只是一条划线——那是一条摇晃颤抖着的下划线,出现在那封由杰迪戴亚·奥恩寄给柯温却被没收的信件的一份副本中——伊兹拉·韦登抄录了其中的部分内容。这份信件副本由史密斯的后人保存着;可能在事情结束后,韦登将这条下划线当作一条与那些可怖异常事件有关的无声线索交给了自己的同伴;或者,更可能的是,史密斯之前就已经拿到了信件副本,并且通过聪明的猜测与巧妙的盘问从他朋友那里套出了一些信息,然后根据这些信息自己加上了那条下划线。被下划线标注的章节如下: “我再对你说一次,不要唤醒任何你没办法镇压下去的东西;我是说,任何能够反过来反抗你的东西,你最强大的手段可能会没有用处。询问较小的,以免较大的不愿意回答,不受你的控制。” 根据这一段文字,再考虑到那个被打败的人在最危急的关头可能会去尝试召唤出某些不宜言说的盟友,查尔斯·瓦德曾一度怀疑约瑟夫·柯温可能并非死在那些普罗维登斯居民的手上。 然而与这个死人有关的一切记忆都被刻意地从普罗维登斯人的日常生活与编年历史中抹掉了。搜捕队的首脑们所具备的影响力在很大程度上协助了掩盖工作的展开。起先,他们并没有打算做得这么彻底,并且不打算向那位遗孀以及她的父亲与孩子透露整件事情的真实情况;但蒂林哈斯特船长是个聪明人,他很快就探听出了许多的谣言——这些谣言让他感到恐惧,因此他要求自己的女儿与孙女改换自己的名字,烧掉家中的藏书与剩余的文件,并且凿掉约瑟夫·柯温坟前墓碑上的铭文。他很了解惠普尔船长,而且可能还从那些直率的海员与其他任何了解这个可憎术士结局的人那里收集到了更多的线索。 从这时开始,他们开始越来越严格地清除任何与柯温有关的记忆。最后,在获得普遍同意的情况下,他们甚至将这种清除工作延伸到了城镇记录与《公报》的文件上。这情形在社会潮流中的影响就像是当年的奥斯卡·王尔德——当他的耻辱被曝光之后,整整十年都不曾有人提及过他的名字;而他们清除的力度更像邓萨尼勋爵笔下那位罪孽深重的伦纳扎尔之王所遭受的最终宿命——根据诸神的判决,他不仅消失了,而且从未存在过。 柯温的遗孀——在1772年后改名成了蒂林哈斯特夫人——卖掉了位于奥尔尼庭院的宅邸,搬到了波瓦斯巷的家中与自己的父亲一起生活,并最终于1817年去世。位于波塔克西特的农场则一直空置着,每一个活人都会刻意回避那个地方,任由那些建筑逐年累月的腐朽倒塌;房屋垮塌的过程也快得不可思议。到了1780年,只有些石头与堆砌的砖块还耸立在那片土地上,而到了1800年,这些东西就倒塌成了一堆堆看不出原来形状的废墟。没有人会冒险深入那些丛生在河岸上、盘根错节的灌木,因为那座曾开在山坡上的小门就位于这些灌木的后面;也没有人尝试构想,在约瑟夫·柯温离开之后,他精心修建起来的恐怖地窟里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偶尔,有一些警觉的人曾无意听到强壮的惠普尔船长嘟哝着自言自语,“帕图科下面那——但他没道理在尖叫的时候放声大笑。就像是该死的——他的袖子上有些东西,为了半克朗我必须烧掉他的——家。” 搜寻与召唤 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查尔斯·瓦德最早在1918年发现了自己与约瑟夫·柯温的关系。因此,我们也不难想象他为何立刻就对和这个往日谜团有关的一切事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为,对于身体里流淌着柯温血液的他来说,自己探听到的每一条与柯温有关的含糊流言都变得至关重要起来。任何一个情绪高昂、富有想象力的宗谱学者都会像他一样立刻开始热切而系统地收集与柯温有关的一切资料。 但是,他早期的探究举动却看不出丝毫隐瞒、保密的迹象;因此莱曼医生在界定疯病起点的时候也觉得有些犹豫,并且认为这个年轻人在1919年年底之前还是清醒正常的,并没有发疯的迹象。那个时候,他常随意地与家人谈论自己的发现——虽然他的母亲对于拥有一个像是柯温这样的祖先并不感到多么高兴——此外他也曾坦率地向那些在自己经常拜访的图书馆与博物馆里工作的员工们说起这些事情。倘若他觉得某个家族保留着相关的私人记录,查尔斯也会直接向他们提出请求,而且对自己的目的也毫不掩饰;此外,如果他从这些古老日记的作者与写信人所留下的叙述中得出了某些有趣的推测,他也会与其他人一同分享这些发现。他经常热切地表示自己非常想知道一个半世纪之前的波塔克西特农场里到底曾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情;也想知道约瑟夫·柯温到底做过些什么事——而且,他还曾徒劳地尝试确定波塔克西特农场究竟在什么地方。 后来他偶然发现史密斯的日记与档案,并看到那封由杰迪戴亚·奥恩寄来的书信,于是查尔斯决定去一趟塞勒姆,查一查柯温在搬到普罗维登斯之前曾从事过的活动以及与那座城市的联系——而且在1919年的复活节假期里,他真的去了一趟塞勒姆。过去他曾在这座迷人古镇里旅居过几次——那片地方满是清教徒时期留下来的破败山墙与簇拥成片的复折式屋顶——而在这几次旅居过程中他渐渐熟悉了埃塞克斯学院。而当查尔斯于1919年的复活节假期再度拜访塞勒姆的时候,他在学院里受到了非常亲切的接待,同时也在那儿发现了大量与柯温有关的资料。他发现自己的祖先生于儒略历1662或1663年2月18日在距离城镇七英里外的塞勒姆村——也就是现在的丹弗斯——里出生;在他十五岁那年,柯温离家出走跑去了海边,直到九年后才回归故里。而当他回来的时候,柯温的言语、穿着、举止都变得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回到故乡后,他便定居在了塞勒姆镇里。那时候,他与自己的家族鲜有往来,而是将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一些他从欧洲购回的古怪书籍上。此外,他也花了许多时间研究某些通过货船从英国、法国、荷兰等地运来的古怪化学药剂。他曾多次旅行前往乡下,而其中的几次旅行在当地还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关注与好奇。人们纷纷交头接耳,将这些旅行与一些山丘上出现古怪野火的含混传言联系在了一起。 柯温只有两个很亲密的伙伴。一个是塞勒姆村里的爱德华·哈钦森,另一个则是居住在塞勒姆的西蒙·奥恩。人们经常看见他与这两人出现在公园周围,商量讨论某些问题;此外,他们之间的往来也非常频繁。哈钦森有一座位于林地外的房子,但那些敏感的人们并不太喜欢这座建筑——因为经常有人在晚上听见那里面传出一些声响。人们都说他在款待某些古怪的客人,而且从他的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也会经常变换颜色。哈钦森的许多举动都显示着这个人知道许多早已去世的人,或是早已被遗忘的事;而这种学识在他人看来显然也是非常邪恶不洁的。于是,在巫术恐慌刚发生的那会儿,哈钦森就消失不见了,而且再也没有人听说过他。那个时候,柯温也离开了塞勒姆,但当地人很快便得知他搬去了普罗维登斯。西蒙·奥恩在塞勒姆一直居住到了1720年,直到他始终年轻、不见衰老的模样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此后他也失踪了。不过,三十年后,一个与他长得极为相像、自称是他儿子的人回来继承了奥恩的财产。这位杰迪戴亚·奥恩在塞勒姆一直居住到了1771年,后来普罗维登斯的居民写了一些书信寄给了托马斯·巴纳德牧师与其他几个塞勒姆镇居民,不久后杰迪戴亚·奥恩又悄悄地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在埃塞克斯学院、法院以及事务登记处里都能查阅到一些与这几个怪人有关的文档,以及他们留下的部分文件。其中有些是平淡乏味的寻常文件,像是地契和买卖票据,有些则是更加惹人留意的秘密片段。在那些审讯巫师的记录中存在着四五处明显牵涉到他们的文字:1692年7月10日,一个名叫海普吉芭·劳森的人在霍桑法官的审判法庭上发誓说,“四十个女巫与黑人经常在哈钦森先生家后面的树林里集会。”8月8日,一个名叫艾米特·郝的人在一场集会中向格德尼法官宣称,“G.B.先生(乔治·柏洛兹牧师)那晚指认布丽姬特·S.,乔纳森·A.,西蒙·O.,迪利维伦斯·W.,约瑟夫·C.,苏珊·P.,梅赫得博·C.与黛博拉·B.有魔鬼的印记。”此外还有一份目录记载了人们在哈钦森失踪后从他房屋里搜查出的不洁藏书,以及一份没有完成的手稿——人们轻易地认出了他的笔迹——但是稿件是用一种密码写成的,因此没有人知道里面到底记载了什么。查尔斯复印了一份稿件,并且在拿到副本之后立刻开始仔细地破解起其中的密码来。接下来的八月,他一直在认真而狂热地研究着那些密文。根据他的言辞和行为,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在十月或十一月前找到了密文的关键。但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说明自己是否成功破解了密文。 但在那个时候,他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与奥恩有关的材料。由于对那封从塞勒姆邮寄给柯温的信件非常熟悉,因此查尔斯只花了些许时间就证实了一件事情:西蒙·奥恩的笔迹与那份书信上的笔迹完全相同的;也就是说西蒙·奥恩和那个所谓的奥恩之子其实是同一个人。正如奥恩在信中所说的那样,他很难安然无恙地在塞勒姆生活上很长一段时间,因此他决定旅行去国外居住三十年,暂时放弃自己的地产,最后再以下一代的身份回来继承这些财富。奥恩显然曾非常谨慎地销毁了自己的大多数信件,但那些收到了普罗维登斯的来信并于1771年展开搜捕行动的镇民们依旧发现并保存下了少量的书信与文件——这些东西也让他们感到颇为困惑和好奇。文件中有许多的神秘的咒语与图表,有些出自奥恩之手,有些则出自他人之手。查尔斯仔细地抄录了这些东西,还为其中一些拍下了照片。此外,这个搜寻者还在事务登记处的档案里找到了一封极为神秘的信件,并且认出信件上的文字绝对出自柯温的手笔。 虽然没有注明是哪一年,但柯温的这封来信显然不是针对那封由奥恩寄过去却被普罗维登斯居民没收的信件而写的回信;根据它所提到的内容,查尔斯觉得它应该是在1750年前后写成的。在这里还是给出这封信件的全文较为合适,可以将它当作一个样本来反映这个有着阴暗恐怖历史的人在书信时的大体风格。信件的收信人一栏原本写着“西蒙”,但又被一条线划去了(但是查尔斯不知道到底是柯温还是西蒙画了这一条线)。 普罗维登斯,5月1日 我尊敬的老朋友,向赐予你永恒力量的他献上我的崇敬与最诚挚的祝愿。考虑到之前遇到的危险境地以及在面对那种情况时的应对办法,我突然想起一些你应该知道的事情。由于年纪的缘故,我没有跟着你一同离开,而且普罗维登斯人也并不像海湾边的居民这样热衷于搜捕那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并将之送去审判。我在试着经营船运与货物生意,因此不能像你那样做,况且你知道我那座波塔克西特河边的农场下面藏着什么东西,它可不会等着我装成另一个人再回来接手那一切。 但是对于那些糟糕的事我也不是全无准备,我之前告诉过你,我又花了很长的时间研究在最终之后再回来的方法。昨天晚上,我突然想到了你用来唤起犹格·索托斯的词句,然后第一次看到那张脸说起了伊本·斯查卡巴欧在——。它说,《断罪之书》的第三章诗篇中包含着钥匙。当太阳进入第五宫,土星在三分一对座时,画下火的五芒星,说出第九个咒语三次。这个咒语在十字架节与万圣节之夜各重复一次;而那个东西会在天穹之外繁衍养育。 过去的种子由某个回溯历史的人来承担,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不过,如果没有继承人这一切都无法实现,如果他手上没有盐,或者没有做盐的方法,那么这一切也无法实现;我将会在这里弄到一切,我还没有采取必要的手段,或找到太多。这个过程非常难以实现;它需要许多的样本,我几乎没法弄到足够的数量,即便我能从西印度群岛召到一些水手。周围的人开始觉得好奇了,但我还能对付得了。绅士比普通百姓要糟糕,他们的叙述要详细得多,而且也更容易让人相信他们所说的东西。教区牧师和梅里特先生都说了一些,我很担心,但事情目前还没有什么危险。化学物很容易弄到。镇上有两个不错的化学家,鲍文医生和山姆·克鲁。我正在按着勃鲁斯所说的继续深入,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的第七卷书也提供了不少帮助。不论我得到什么,你都会有一份。同时,不要放弃使用我在这里给你的那些词句。我的是正确的,但如果你想要见到他,用上——这一页里的内容,我已经把它放在信封里了。在每个十字架节和万圣节之夜说咒语;如果你的血脉没有消失,有人会在很多年后回顾历史,使用你留给他的盐,或是做盐的原料。《旧约·约伯记》14:14。 我很高兴你又回到了塞勒姆,希望在不久之后能见到你。我有了一匹不错的公马,而且想弄一辆四轮马车。普罗维登斯已经有一辆马车了(是梅里特先生的),不过公路状况还是很糟糕。如果你愿意旅行,不要错过我这里。从波士顿走邮政路,穿过戴德姆,伦瑟姆和阿特尔伯勒,这些镇子里都有上好的酒馆。路过伦瑟姆的时候在博尔科姆先生的酒馆里停一停,那里的酒水不错,但在其他旅馆里吃饭,因为他们的饭菜要更好些。在波塔克西特瀑布旁拐进普罗维登斯,路边会经过塞勒斯先生的酒馆。我的房子就在镇中大街旁、以拜尼土·奥尔尼先生的酒馆对面,奥尔尼庭院北面的头一个。距离波士顿石大约四十五英里。 至此,以阿摩西恩—梅塔特隆之名,我是你真正的老朋友与仆人。 约瑟夫·C. 西蒙·奥恩收 塞勒姆,威廉斯巷 查尔斯最早是从这封极为古怪的书信里了解到了柯温家在普罗维登斯的准确位置,因为他之前遇到的所有记录全都没有详细说明这个问题。由于有迹象表明柯温于1761年新修建的那座房子仍在原来的地址上,所以这一发现加倍地让人激动——这意味着查尔斯过去在斯丹普斯山上散步访古的时候曾经见过这座于1761年修建起来的房子,而且对它非常熟悉。他知道这座房子现在已经腐朽衰败成了一栋破旧不堪的建筑,但却依旧挺立在奥尔尼庭院里。实际上,这个地方距离他那位于山丘更高处的家只有几个街区的路程。现在有一户黑人家庭居住在那里,他们从事着临时清洗、打扫房屋以及照看炉火等工作,广受人们的好评和尊敬。而当查尔斯在遥远的塞勒姆市里突然发现这个熟悉的贫民窟对于他自己的家族历史有着如此重要的意义时,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并且决定一回到普罗维登斯就立刻着手考察那块地方。但是他对信件中那些神秘离奇的内容感到极为迷惑,并且将它们当作某种夸张的象征主义说辞;不过,他激动而好奇地注意到了其中所引用的《圣经》段落——《旧约·约伯记》14:14——也就是那著名的诗句,“人若死了岂能再活呢?我只要在我一切争战的日子,等我被释放的时候来到。” 在塞勒姆之旅结束后,年轻的查尔斯愉快而兴奋地回到了普罗维登斯,并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里对奥尔尼庭院里的那座房子进行了长时间的详细研究。这块地方从来都没有修建过一座豪华的宅邸,现在更因为岁月的磨蚀而显得摇摇欲坠;那儿只有一座简单朴素的木结构住宅,两层半高,所采用的建筑风格是那种在普罗维登斯地区常见的殖民地时期样式:有着简单的尖形房顶,巨大的中央烟囱,三角形的山墙,整齐的多利安式立柱以及精美雕刻的门廊和安装着放射式窗格的楣窗。建筑的外部做了极少量的改造,而当看着它的时候,查尔斯觉得这座房子与自己所追寻的不祥事物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 他认识现在居住在这座房子里的黑人一家。而老阿萨与他发胖的妻子汉纳也非常亲切地将他领进了房子的内部。相较住宅的外表,房子内部的变化则要大得多。而查尔斯也非常遗憾地发现半数用来摆放卷轴与瓮坛的精致壁炉饰架,以及外表精心雕刻过的柜橱衬板都不见了;许多护壁板和凸出线脚都被污损、劈开、凿穿或者完全覆盖上了便宜的墙纸。总之,这次考察得到的信息并不像查尔斯之前想象的那样丰富;不过,约瑟夫·柯温这个可怕的怪人毕竟曾在这里居住过,因此仅仅是站在这些古老的墙体之间就足以让他感到兴奋与激动了。接着,他看到了一只古老的黄铜门环,并且发现其中一个花押被仔细地擦去了——这让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从这时起一直到那个学期结束,查尔斯始终都在照着哈钦森密文的影印本破解密码;此外他也用心收集了许多与柯温有关的本地材料。虽然前一项工作始终没有结果;但他倒是在后一项工作中收获颇丰,由于有许多线索显示在其他地方也保存着类似资料,因此他计划在七月份前往新伦敦与纽约,循着线索去查阅那些古老的书信。这趟旅行成果丰硕,因为他拿到了芬纳家的书信,并且从那里面了解到了他们对那场发生在波塔克西特农场里的突击搜捕做出的可怕描述。此外,他还在南丁格尔与托伯特互通的书信里了解到柯温书房的某块嵌板上绘着一幅他的肖像画。查尔斯对这幅肖像画特别感兴趣,因为他非常想知道约瑟夫·柯温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因此他决定去奥尔尼庭院里的那座房子中再检查一遍,看看是否能在那些日渐剥落的厚厚油漆与破旧发霉的层层壁纸下发现部分与那些古老面孔有关的线索。 就这样,查尔斯于八月上旬又去那座老房子里检查了一遍。这次他非常细致地查看了每一间尺寸合适、有可能被那些邪恶的建造者当作书房来使用的房间,并且认真地研究了所有房间的墙面。在检查时,他还特别留意了那些位于壁炉饰架之上、依旧完好的巨大嵌板。接着,在大约一个小时后,查尔斯变得极度兴奋起来——因为他在住宅第一层的一间宽敞房间里发现了些异样。透过几层日渐剥落的漆壳,他注意到一处位于壁炉上方的宽大墙面要比房间内其他地方的漆色,或是油漆之下的木头颜色更暗一些。而当他用一把薄薄的小刀仔细试探之后,瓦德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一幅尺寸巨大的油画肖像。如同一个真正的学者一般,年轻人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并没有立刻揭开涂抹在这幅隐蔽油画上的覆盖,唯恐小刀会对画面造成破坏。他离开了那间房间,转而寻求起了专家的帮助。三天后,他带着一位经验丰富的艺术家,沃特·C·德怀特先生(他的工作室就在学院的山脚边),回到了那幅油画前。这位修补油画的画师立刻工作了起来,而查尔斯也始终守在一旁用合适的方法与化学物提供协助。老阿萨与他的妻子甚至比这两个古怪的访客还要兴奋,此外查尔斯也为自己侵占他们家壁炉的举动做出了适当的补偿。 日复一日,修复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看着这些被人们遗忘了许久的线条与色彩逐渐显露出来,查尔斯·瓦德的兴趣愈发地浓厚起来。德怀特的修复工作从底部开始;由于这是一幅四比三的肖像画,因此肖像的面部在短时间里并没有显现出来。画上的人物是一个身材匀称的瘦高男子,穿着暗蓝色的外套、刺绣马甲、黑色的绸缎衬衣与白色的丝绸长袜。他坐在一张精雕细刻的椅子上,背后是一扇可以看到码头与船只的窗户。当人物的头像显露出来的时候,查尔斯看到了一顶整洁的阿尔拜马尔式假发,与一张瘦削、镇定、平凡无奇的面孔——但对于查尔斯和从事修复的艺术家来说,这张脸却让他们产生了些许的熟悉感觉。直到修复工作趋近尾声的时候,修复者与他的客户才惊讶地注意到了那张瘦削而又苍白的面孔所透露出的细节,并且怀着一丝敬畏之情惊叹起遗传所展现出的戏剧性魔术来。在最后用油淋洗一次,并用精细的刮刀细致刻画之后,那副被隐藏了数个世纪的面孔终于完全地呈现了出来;而茫然困惑的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却发现,自己的面容特征生动地出现在了他那令人畏惧的曾曾曾外祖父的面孔上。 之后不久,查尔斯便带着自己的双亲一同参观了自己所发现的奇迹。虽然这幅肖像绘在一块固定的墙体嵌板上,但他的父亲还是立刻决定买下这幅画。尽管画中人的面容较为年长,但是他与这个男孩的相似程度仍然高得令人难以置信;似乎通过某种隔代遗传的魔法,约瑟夫·柯温的身体轮廓在一个半世纪后找到了一个精确临摹出的副本。瓦德夫人与她祖先的相似程度一点儿也不明显,但她却记得一些亲属与自己的儿子和已故的柯温有着类似的面部特征。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发现,并且告诉自己的丈夫最好还是烧掉这幅画,而不是将它带回家去。她强调说,它有些污秽邪恶;不仅仅是因为它本质上就是邪恶的,而且它与查尔斯非常相似的特点也显得非常不祥。不过,作为一个在波塔克西特河谷的雷文庞特有着大量磨坊的棉纱制造商,瓦德先生是个有影响有地位又务实的人,因此全然不会听取女人的顾虑。肖像与儿子的相似之处让他印象深刻,也让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应当获得这样一份礼物。就这一点来说,查尔斯也非常赞同父亲的看法;于是几天之后,瓦德先生找到了房子的主人——一个长得像是老鼠一般、口音带着严重喉音的小矮个;而当所有者准备虚情假意地讨价还价时,瓦德先生直接以一个唐突的一口价结束了这场交易,买下了整个壁炉架与上方画着肖像的壁炉架饰。 接下来的工作便是将那块嵌板取下来,运回瓦德的家中。另一方面,瓦德家中已经做好了准备,等肖像一运到就会对它进行完全的修复,并且将它与一座用电灯模拟的装饰壁炉一同安装到三楼那间被查尔斯用来当作工作室和书房的房间里。对于查尔斯来说,他的任务便是监督这次搬迁工作能顺利完成。八月二十八日,他陪同着两名克鲁克装修公司的专业工人来到了奥尔尼庭院里的住宅里;在此之前住房里的壁炉架与装着肖像的壁炉饰架已经被非常仔细、精确地拆离了墙体,等待着公司的卡车执行运输任务。当嵌板被移开之后,墙面上露出了一块标示着烟囱走向的砖墙结构,而年轻的查尔斯在这一砖墙结构中发现了一个大约一立方英尺的凹陷。凹陷的位置恰好就在肖像画头部的后方。查尔斯很好奇这样一个空洞究竟意味着什么,或是装着什么东西,因此这个年轻人爬上去向里看了一眼;接着,他在尘土与油烟包裹之中发现了一些松散泛黄的纸页,一本厚厚的简陋笔记本,以及少数发霉的织物——可能是将其他东西绑在一起的丝带。吹掉厚厚的尘土与烟灰后,他拿起了那本笔记,看了一眼印在它封皮上的黑体题字。早在埃塞克斯学院里,他就已经认识了这种笔迹,而这些熟悉的笔记写着“普罗维登斯种植园,约瑟夫·柯温先生的日记与笔记”。 这一发现让瓦德高兴得忘乎所以,于是他向身旁两个好奇的工人展示了自己发现的书本。这两位工人的证词完备地叙述了发现物的特点与真实性,而威利特医生也根据这些证词确立了他的新观点,即这个年轻人刚开始表现出他主要的怪异行为时并没有发疯。一同发现的其他文件也都是出自柯温的手笔,而且其中一件东西看起来还特别的危险不祥,因为它上面写着“致继往开来者,当如何超越时间与空间”。另一份文件也是用密码写成的;查尔斯希望它和那份一直让他困惑不解的哈钦森密文用的是同一种密码。最让搜索者欢欣鼓舞的是第三份文件,那似乎是一份破解密文的密匙;第四份与第五份文件各自标署名为“持盾徽者,爱德华·哈钦森”与“杰迪戴亚·奥恩先生”“或他们的继承者,继承者们,或代表继承者的人”。第六与最后一封文件写着“约瑟夫·柯温在1678年到1687年间的生活与见闻:他航向何方,居于何处,见过何人,习得何事”。 一些更加学院派的精神病医生都倾向于将这个时刻界定为查尔斯·瓦德精神失常的起点。在发现了那些文件和笔记之后,这个年轻人立刻看了几眼手稿与书本的内页,而且显然看到了某些让他极端印象深刻的内容。事实上,在向两个工人展示那些书名的时候,查尔斯便表现出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古怪态度,就好像正在保护着那些文稿一般。接着,他开始焦躁地劳动起来——即便这发现具备有重要的古物学与宗谱学意义,但这依然难以解释他的焦躁情绪。回家之后,他几乎是在局促不安中宣布了这个新发现,仿佛他希望能在不展示证据的前提下告诉其他人这个发现具备着极端重要的意义一般。他甚至都没将书名展示给他的父母,而是简单地告诉他们自己发现了某些约瑟夫·柯温写下的文件,但“大多数都是密文写成的”,需要非常仔细地研究后才能了解它们真正的意义。如果不是那些工人表现出了藏不住的好奇心,他似乎也不太可能将自己的发现展示给工人们。他无疑希望在这件事情上保持特别的沉默,避免展示那些发现,也避免其他人更多地谈论这些事情。 那天晚上查尔斯·瓦德一直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阅读着新发现的书本与文件,直到第二天天亮,他仍旧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当母亲喊着他的名字上楼想看看出了什么差错的时候,查尔斯迫切地要求她将自己的膳食都送到楼上来;到了下午,当工人们赶来在他的书房里安装柯温的画像与壁炉架时,他短短地露了一会面。第二天晚上,他披着衣服稍稍地睡了一会儿,然后又兴奋地努力试图解决那份密文写成的手稿。第三天早晨,查尔斯的母亲看见他依旧在研究那份影印版的哈钦森密文;但当她问起这件事的时候,查尔斯说柯温的密文并不能用在这份密文上。那天下午,他抛下了自己的研究,入迷地看着工人们完成最后的装配工作。那些工人将肖像与木制画框安装在一根巧妙仿真、布设有电线的原木上,然后再将仿真的壁炉与壁炉架安装在距离北墙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地面上——仿佛壁炉与北墙之间真的隔着座烟囱一般,接着他们又用与房间相配的嵌板将仿真壁炉与墙面之间的空间围隔起来,完成了装饰。柯温的肖像画被挂在正前方的嵌板上,并且还安装上了铰链,让人可以将柜橱安置在画像后的空间里。当工人们离开之后,他将自己的工作又搬进了书房,并且在它面前坐了下来,不时地看看那些密文,又不时地看看那幅肖像画。肖像画则直直地回盯着他,如同一个长了些年纪并且总让人追忆起数世纪前岁月的倒影。 他的父母后来回忆他在这一时期的行为举止时,提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细节——他隐瞒自己工作的方式非常特别。在仆人面前,他很少掩盖自己研究的文件,因为他正确地估计到这些人根本无法理解柯温笔下那些错综复杂的密码与古老过时的笔迹。但是,在父母面前,他就谨慎得多了;除非正在研究的手稿是用密文写成的,或者全是大批的神秘符号和未知标识(像是那个标题为“致继往开来者”的文件似乎就是如此),否则他便会用就近的纸张盖住研究的文件,直到拜访者离开为止。晚上的时候,他会把文件锁起来,并将钥匙放在他自己的一个古董陈列柜里;此外,不论何时,只要他离开房间,他也会将钥匙放在那里面。他很快就继续开始了完全正常的作息与习惯,只是那些长时间的外出散步与其他户外活动都中止了。开学——他的第四个学年——似乎让他感到非常厌烦;他好几次宣布自己决定不去上大学了。他说,他要从事某些非常重要的研究调查工作,而这些研究将会为他提供一条通向知识与人文科学的宽敞大道——但任何一所足以让整个世界引以为傲的大学都无法提供这样一条宽敞大道。 自然,在这样一条路上,只有一个或多或少有些好学、怪异而又孤僻的人才不会引来多少注意。而查尔斯天生就是一个学者与隐士;因此父母对他所采取的严格限制措施与保密举动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惊讶,而是觉得有些遗憾。与此同时,他没有向父母透露一丁点自己所珍惜的宝贝,更没有说起过任何与自己解译工作有关的事情,这让他们都觉得有些古怪。查尔斯解释说,他希望能等到相互关联起一些新的发现后再宣布这些事情,但随着时间一周周过去,年轻人却并没有再做出任何进一步的揭示。渐渐地,某种隔阂开始在年轻人与他的家人之间生长起来;由于他的母亲反对任何与柯温有关的深入研究,因此这种隔阂在他与他母亲之间变得更加严重了。 到了十月份,查尔斯又开始拜访图书馆了,但他却没有再去查阅过去一直关注的古籍与历史。相反,他开始关注巫术与魔法,神秘主义与恶魔研究;而待他发现自己无法在普罗维登斯的图书馆里获得更多信息时,查尔斯便会坐着火车赶到波士顿,利用起那些更大的图书馆来——像是科普利广场上的大图书馆,哈佛的怀特纳图书馆,或者布鲁克兰的锡安研究图书馆(那里可以找到某些与《圣经》有关的稀有典籍)。此外,他也广泛地购置了大量书籍,并且安装了一整套额外的书架来摆放这些他新获得的、与某些邪恶主题有关的著作;在圣诞节假期,他还外出旅行了一段时间,前往塞勒姆,到埃塞克斯学院去查阅了某些记录。 1920年1月中旬,查尔斯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胜利在握的得意表情,但他却从未做出过任何解释。接着,其他人发现他不再研究哈钦森的密文了。相反,他开始一面进行化学研究一面寻找起更多的记录来;他在房屋空置的阁楼里布置了一间实验室,并且为实验室配备了大量的设备,同时还频繁地出入普罗维登斯内所有存放人口统计资料的场所。那些供应药物与科学设备的商户,在被询问到时,纷纷给出了许多古怪得令人惊讶却又毫无意义可循的货物清单来说明他购买的化学物与设备;但州议会、市政大厅以及各式各样图书馆里的职员都很明确地表示,他的第二兴趣有着很明确的目标。他热切而又兴奋地寻找着约瑟夫·柯温的坟墓,因为老一辈的人们非常明智地从板岩墓碑上抹去了他的名字。 渐渐地,瓦德的家族开始确信这之中出了一些问题。查尔斯过去也曾表现得怪异难解,也曾改变过自己的小爱好,但即便是他也不太可能这样越来越秘密地行事,或者不断学习掌握那些古怪的知识。所谓的课程作业不过是个借口;虽然他没有出现过考试不及格的情况,但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他已完全不像过去那样专注用功了。他有了其他的侧重;查尔斯经常待在新实验室里,翻阅着那一大堆早已过时的炼金术典籍;而不在实验室的时候,他要么对着城市中心的老墓地资料沉思,要么就待在自己书房里对着那一本本记载神秘学识的典籍——而约瑟夫·柯温那张相似得惊人(甚至让人觉得来越来越相似)的面孔则挂在北墙那巨大的壁炉饰架之上温和地盯着他。 到了三月下旬,瓦德不仅在搜索档案之余又多了新的举动——他时常会在城市各处的古老墓地里漫步,这着实令人恐惧。不久,人们才知道这一举动背后的原因,一个市政大厅的职员说瓦德可能找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他所寻找的目标突然从约瑟夫·柯温的坟墓变成了某个名叫纳斐塔里·费尔德的人的坟墓;在检查过他查阅的文件后,这种转变得到了解释,调查人员发现有一条记叙着柯温墓地的零散记录逃脱了当时的大规模清除,而这条记录上称那只古怪的铅质棺材被埋葬在“纳斐塔里·费尔德墓偏南十英尺,偏西五英尺”。不过残存下的记录并没有说清楚这座坟墓具体位于哪一片墓地里,这让搜寻的难度大大地增加了;而且纳斐塔里·费尔德的坟墓似乎和柯温的坟墓一样不受人欢迎;不过当时的居民并没有系统地消抹与他有关的记录,因此即便记录已经完全消失了,搜寻者依旧有可能在墓地里游荡时碰巧找到他的墓碑。于是,瓦德开始在各个墓园里漫步闲逛起来——但是圣约翰墓地(也就是过去的国王墓地)与位于天鹅地公墓中那座古老的公理会墓地并不在他的搜寻范围之内,因为有些资料显示唯一一位可能符合要求的纳斐塔里·费尔德(卒于1729年)是个浸礼会教徒。 五月份,应老瓦德的要求,威利特医生详细了解了瓦德家人在查尔斯举止正常的时候零散搜集起来的所有与柯温有关的资料,并决定与这个年轻人好好谈一谈。但这次谈话没有什么效果,更起不到什么决定性作用;因为威利特觉得查尔斯在交谈时表现出了优秀的自控能力,而且也能颇有条理地处理那些真正重要的事务;不过,此次谈话倒是迫使这个鬼鬼祟祟的年轻人拿出了一些合理的理由来解释他最近的种种举动。在交谈的时候,查尔斯那苍白、冷漠的面孔上表现出了一种并不常见的窘迫神情。他似乎很乐意谈一谈近来的搜寻举动,但却又不愿意透露这些举动背后的目的。他说那些自祖先传下来的文件里包含了许多牵涉某些古老科学知识的惊人秘密——而其中的大部分都是用密文记载的——这些秘密明显涵盖了非常宽泛的范围,足以与修道士培根所作出的发现相提并论,甚至可能超越了他的发现。但是,除非他能找到某个曾掌握着这些过时学识的死者,并且将这些秘密与过世学者的尸体关联起来,否则所有一切都毫无意义;也正因为如此,如果在而今这样一个完全倚仗着现代科学的世界里直接公布这些秘密,那么它们无疑会变得毫无可取之处,显露不出任何深刻的意义。为了生动地展现这些秘密在人类历史中所占据的位置,查尔斯觉得必须有一个熟悉它们演进背景的人来将这些秘密相互串联起来,而这也正是查尔斯致力从事的工作。他正在试图尽快学习掌握这些可能早已被世人忽略与遗忘的古老技艺——因此他必须找到一个能真正解译柯温资料的东西,并且希望能够及时做一份对整个人类与思想世界极有裨益的完整通告与陈述。他宣称,这将对现代人所掌握的事物观念产生革命性的深远影响,甚至就连爱因斯坦所造成的影响也不足以与之媲美。 当谈到他搜寻墓地的举动时,查尔斯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目的,但却没有讲述搜寻过程中的细节情况。查尔斯说他有理由相信约瑟夫·柯温那块被毁坏的墓碑上留有某些神秘的符号——这些符号是按照他根据遗嘱雕刻出来的,但那些抹除他姓名的镇民由于不知道这些符号的意思因此并没有将它们一同抹去——如果想最终破解柯温留下的密码体系,这些符号绝对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他相信,柯温希望采用非常谨慎的方法来保护自己的秘密;因此他用这样一种极度古怪的方式分散了所有的资料。但当威利特医生要求看一看那些神秘的文稿时,查尔斯却变得极不情愿起来,而且希望用哈钦森密文的影印件以及奥恩的咒语与图表等东西蒙混过关;不过,到了最后,查尔斯还是向威利特医生简单展示了一些真正属于柯温的文件——多数只是让他看了看封面——像是“日记与笔记”,密文(标题也是密文写成的)还有那些满是配方记录的“致继往开来者”;此外,他还打开了那些用晦涩符号写下的文件,让医生瞥了一眼其中的内容。 他还打开了一本日记,仔细摘选了一页无关痛痒的内容,让威利特瞥了一眼柯温在书写英文时所使用的连笔笔迹。威利特医生非常细致地查看了那些复杂难解、无法辨认的字母。尽管日记作者生活在十八世纪,但日记的笔迹与所使用的文风却依旧弥漫着那种盛行于十七世纪的气息。因此,医生很快便确定这份文件的确是真实的。但是,日记的内容相对而言较为琐碎,因此威利特也只能回忆起一些片段: “1754年10月16日,星期三。单桅船‘警醒号’自伦敦返航,已于今日入港。其在印度群岛所结识之新手业已随船抵达。其中自马提尼克募得西班牙人数名,自苏里南募得荷兰人两名。荷兰人曾听闻与冒险有关之不祥传闻,已生退意,望其能听从诱劝停留此地。予‘男孩与书’店铺之莱特·迪克斯特先生一百二十件羽纱、一百件阿斯德仿驼毛呢、二十件蓝色厚毛粗呢、一百件斜纹薄呢、五十件卡拉曼科亚麻布,森所勒及哈姆哈斯各三百件。予‘象’店铺之格林先生五十加仑加托斯、二十热潘尼斯、十五烤加托斯、十对烧火钳。予伯利高先生一套皮革钻。予南丁格尔先生五十件上好维美斯大页纸。昨晚呼唤沙巴阿三次,却未见有人现身。望闻居于特兰西瓦尼亚之H先生有何见解,然路途遥远难通书信。其所用之法已延续数百年之久,却不愿告知我,甚是奇怪。五周以来未见西蒙回信,甚盼。” 当阅读到这里时,威利特医生翻过一页,准备继续读下去。但查尔斯却飞快地阻止了他的举动,几乎是硬生生地从他手里把日记给抢走了。医生仅有机会在新打开的一页里瞥见一小段句子;但这些句子非常怪异,始终固执地残留在他的记忆,挥之不去。那上面写着: “五个十字架节与四个万圣节之夜皆已吟诵《断罪之书》之诗句,望其在天穹之外繁育生息。若吾能留下后人,则此物会牵引继往开来者,而受牵引之人亦将追溯过往之事,回顾此时岁月。需备好精盐,或留下精盐制作之法。” 威利特没看到更多的内容,但不知为何,这短短一瞥让他对油画里那张属于约瑟夫·柯温的面孔——那张在壁炉饰架之上温和俯瞰着下方的面孔——隐约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恐惧。从此往后,他一直怀抱着一种古怪的想象,觉得壁画里的那双眼睛——即便没有真正地活动——却仍在期盼着能转动目光随着年轻的查尔斯·瓦德在房间里四处游走。当然,凭借着自己出色的医学知识,威利特医生很确定这只是一种幻想而已。在离开之前,他靠近画像仔细观察了一会,并为画中人与查尔斯的相似程度感到惊叹讶异。他记下了这张神秘的苍白面孔所呈现出的每一个微小细节。他觉得,作为一个画家,科兹莫·亚历山大完全配得上他的祖国——那个曾诞生过画家雷本恩的苏格兰;更不愧是教出了吉尔伯特·斯图尔特这样杰出弟子的老师。 医生向瓦德家族保证查尔斯的精神状况一切正常,同时也告诉他们,这个年轻人正忙于研究某些东西——而且这些东西最终可能被证明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在得到医生的确认后,家人们的态度开始有所好转。甚至第二年六月份,当这个年轻人明确表示自己不愿进入大学读书时,家人的表现也比寻常情况下更加宽宏仁慈。查尔斯向家人宣布,他要探寻追求某些更加关键重要的事情;并且暗示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他想要到国外去寻找某些位于美国之外的资料源头。老瓦德拒绝了他的后一个请求,因为对于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年轻人来说这种要求实在太过荒唐;但在是否进入大学读书的问题上,他默许了儿子的意愿;因此,在一点儿也不光彩地从莫斯布朗中学毕业之后,查尔斯又花了三年时间从事紧张的神秘学研究与墓地搜寻活动。人们开始将他当作怪人来看待。而相比过去,他更是完全地从家族朋友的视线里消失了。他一直在努力地从事研究工作,只是偶尔会旅行去其他城市请教一些费解的记录。曾有一次他去了南方,寻找到了一个他从一张印着奇怪文章的报纸上看到的黑白混血儿,并且向他请教了某些问题。此外,他还拜访了一个位于阿第伦达克山脉的小乡村——因为有报道称那儿举行着某些非常奇特的葬礼仪式。此外,他依旧非常渴望前往旧世界展开旅行,但他的父母却一直禁止他这样做。 1923年4月,查尔斯正式成年。由于之前从外祖父那里继承了一小部分财产,因此在成年之后,查尔斯最终下定决心不顾家人过去的反对,执意前往欧洲展开旅行。他并没有详细说明自己制定的行程表,只是简单地解释说自己的研究工作要求他前往许多地方;但他答应在整个旅行过程中自己会一直忠实地与父母保持通信。当查尔斯的父母发现自己无法劝阻儿子后,他们便不再反对,反而开始尽可能地提供帮助与方便;因此这个年轻人于六月份在父母的陪同下赶到了波士顿,然后带着他们临别时的祝福踏上了前往利物浦的航船——而他的父母则站在查尔斯敦的白星码头上对他挥手道别,目送儿子远去。很快查尔斯便寄来了信件,告诉父母自己已平安抵达,然后又向他们描述了自己在伦敦大罗素街找到的上好公寓;他打算住在那里,避开家族里的其他亲朋好友,直到他研究完大英博物馆内某一个领域内的所有馆藏为止。他很少在信中记叙自己每日的生活,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写进信里的东西。他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研究与实验上,并且还在信中宣布他在自己的一个房间中搭建了一座实验室。虽然他的身边铺展着一座古老而迷人的城市,绵延着由旧式穹顶与尖阁组成的诱人天际线;虽然城市里那些错综复杂的街道与小巷里充满了神秘的曲折回旋,而那些突然展现的街景在会在引诱与惊奇之间来回变换;但是他却从未在信中提起任何有关散步访古的事情,而他的父母也将这当作一个指标,用来反映查尔斯究竟是多么全神贯注地沉迷在他的新兴趣里。 1924年6月,查尔斯写了一张便条简短地告知父母自己已经离开伦敦,前往巴黎。而在此之前,为了去法国国家图书馆查阅某些资料,他曾坐飞机去过这座城市一两次。之后的三个月里,他只是寄回了一些明信片。他在明信片里留下了一个名叫“圣雅克街”的地址,告诉自己的父母他正在拜会某个未透露姓名的收藏家,并且在他的藏书室里专门研究一些非常珍贵的手稿。他有意避开了所有熟识的人,因此从巴黎旅游回来的人纷纷表示从未见过他。接着,通信中断了一阵子,然后查尔斯的家人在十月份收到了一张从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寄来的照片。随照片一同到达的叙述表明查尔斯正在那座古老的城镇里,而且打算拜会某个非常非常年老的人,并与他商讨一些问题——据说那个老人掌握着某些非常诡异的中世纪资料,而且是最后一个知晓这些信息的活人。他留下了一个位于诺伊施塔特的地址,并且宣布到来年一月前都不会离开那里;后来,他又从维也纳寄来了几张卡片,告知父母自己正途经那里前往更东面的地区——因为一些与他有通信往来的人以及研究神秘学方面的同僚都在邀请他过去。 接下来的一张卡片来自特兰西瓦尼亚的克卢日—纳波卡,卡片上说查尔斯已经抵达了他的目的地。他将要去拜访一个名叫“费伦奇男爵”的人,此人的庄园位于拉库斯东面的群山里。此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父母都没有收到任何来信;事实上,直到五月份,他才开始回复双亲频繁的来信——因为老瓦德准备在那个夏天前往欧洲旅行,而他的母亲则计划与儿子在伦敦、巴黎或罗马见上一面,可查尔斯写信劝阻了母亲的计划。他说,手头的研究让他暂时无法离开眼下的住处;而费伦奇男爵城堡的状况也不太欢迎有客人来访。因为这座城堡修建在一处峭壁之上,四周环绕着满是黑森林的群山。另外,由于当地的村民总是刻意回避这块地方,因此这儿也常会让普通人不自觉地感到紧张与不安。而且保守、得体的新英格兰绅士也不太可能会喜欢这位男爵。他的容貌与举止都极端怪异,而他的年纪已经非常非常大了,甚至会让人觉得不安。查尔斯说,父母最好还是等着他返回普罗维登斯为好;因为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了。 然而,直到1926年5月,他才返回家中。当时这个年轻的流浪者先寄回了几张卡片预告了自己的归来,接着他搭乘“荷马号”海轮悄悄地溜回了纽约,然后坐上驶向普罗维登斯的长途汽车,开始了这一段百十英里的漫长路程。一路上,他贪婪地享受着那些绵延起伏的茵绿山丘、花团锦簇的芬芳果园以及春天康涅狄格州里的白色尖顶小镇。将近四年的时间里,这是他头一次品味到新英格兰的美妙风情。当长途汽车在暮春午后那仙境般的金色美景中穿过波卡塔克河,进入罗得岛州的地界时,他的心跳加快了。虽然他曾钻研进那些禁忌学识的深渊之中,但相比之下沿着雷兹怀大道与艾尔姆伍德大道延驶向普罗维登斯的过程依旧是一段令人屏息的绝美旅途。在伯德街、韦波斯特与帝国街交汇的大广场上,他望见前方与山下那些古镇中令人愉悦、记忆犹新的房屋、穹顶与尖塔都笼罩在如火的夕阳之中;而当汽车冲下山去、驶向毕特摩大楼之后的终点站时,他的脑海也开始跟着奇怪地眩晕起来——他看到了河对岸古老小山上的巨大穹顶与显露着屋顶的娇嫩树冠,也看到在陡峭山崖那娇嫩春色的映衬之下,充满魔力的霞光将第一浸礼会教堂那高大的殖民地时期尖塔涂抹成了可爱的粉红色。 古老的普罗维登斯!正是这片土地与它绵延不断的漫长历史所拥有的神秘力量造就了他的一切;引领着他通向那些任何先知都无法确定其边界与范围的秘密和奇迹。或许,这里蕴藏着神秘、奇妙或恐惧,而这些年的旅行与专注早已让他做好了迎接它们的准备。一辆出租汽车载着他绕过了邮局广场,短暂地掠过河畔的风景、老市场与河湾的尖端,然后沿着沃特曼街那曲折陡峭的坡道渐渐上升,驶向珀斯帕特街。在路的北面,基督教科学会教堂那巨大闪光的穹顶与被落日染红的爱奥尼式立柱正引诱召唤着他的注意。随后经过的八个街区全是他幼时便已熟悉的古老高级住宅,以及他那幼小的双脚曾反复踏过的典雅砖石行道。最后,他的右面突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白色农舍,而左面便是那段经典的亚当式门廊与巨大砖石宅邸那带隔间的端庄正面——他就出生在这座建筑里。此刻正值迟暮,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回到了家中。 一群不如莱曼医生那样学院派的精神病医师倾向于将此次欧洲旅行界定为查尔斯真正发疯的起点。他们承认在开始旅行的那段时间里查尔斯还是神志正常的,但他在回家时所表现出的举动暗示着这其中发生了某个灾难性的变化。不过,威利特医生甚至都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他坚持说查尔斯的疯病始于更晚些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在那段时间里表现出的怪异举动是因为他在实践某些从国外学来的仪式——可以肯定,那是一些极端古怪的仪式,但却并不意味着仪式的参与者就是精神错乱的人。虽然查尔斯看起来变得成熟冷酷了,但是他平常所表现出的反应依旧是正常的;而且在几次与威利特的谈话中也表现出了一种任何疯子——甚至哪怕是疯癫早期的人——都无法始终伪装出的平衡和协调。这段时间里,他将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了阁楼的实验室里。由于不分昼夜都有人听见那里面传出奇怪的声响,因此人们开始认为他已经精神错乱了。在那些声音里有吟诵念咒和反复嘟囔,还有按着不祥韵律发出的、雷霆般的大声朗诵;虽然那全都是瓦德的嗓音,但是那些声音,以及诵念咒文的口音里却有着一种别样的东西,让人觉得前所未有的寒毛竖立、浑身冰凉。有人留意到,尼格——家中那只举止端庄、惹人喜爱的黑猫——在听到某些音调的时候,甚至会明显地弓起自己的背脊,竖起全身的毛发。 此外,实验室里还会不时地飘荡出一些气味,也让人觉得极端的古怪。有些气味令人作呕,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某种难以捉摸、萦绕不去的香味——而且这种芳香仿佛还有着某种催生奇妙幻想的力量。那些闻到这些气味的人有可能会短暂地瞥见一片由广袤景色组成的蜃影,蜃影里有着奇怪的山峦,或是两侧矗立着斯芬克斯与鹫马、延伸向无穷远方的无尽大道。查尔斯没有再重拾过去散步访古的习惯,而是勤勉地阅读着那些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古怪书籍;同时也卖力地在自己的住处从事着同样离奇怪异的研究;他解释说这些在欧洲收集到的原始资料极大地增加了他工作的可行性,并且保证用不了多少年就会给出许多惊人的揭示。他年长几岁的容貌愈发地像是实验室里挂着的柯温肖像,甚至到令人惊异的程度;威利特在接到召唤后,经常会在肖像前停顿一会,为那种实实在在的相似感到惊叹,并且觉得现在仅能依靠肖像右眼上方那一小处塌陷才能区分出这个活生生的年轻人和那个早已过世许久的巫师之间的差别。威利特的这几次拜访都是在响应老瓦德的请求,但拜访的过程都非常古怪。查尔斯从未排斥拒绝过医生的拜访,但后者却发现自己永远无法进入这个年轻人的内心深处。此外,他还频繁地注意到了出现在身边的奇怪事物;像是一些摆在桌子或架子上、用蜡制作的怪诞图案塑像,以及用粉笔或炭笔在宽大房间中央清理出的空地上画出来的圆环、三角与五芒星——但所看到的图像都是些草草擦掉后留下的残余部分。晚上的时候,房间里总是传出雷鸣般轰响的韵律与念咒声,直到后来,瓦德家族甚至很难继续挽留仆人,或是隐瞒禁止那些宣称查尔斯已经发疯的闲言碎语。 1927年1月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怪事。一天午夜,查尔斯正在诵念着仪式,而那诡异的韵律令人不快地回响着传到了下方的房间里。突然,海湾边刮来了一阵刺骨的强风,同时那些居住在邻近地区的人们还注意到地下也传来一阵模糊且难以察觉的震动。与此同时,家猫明显地表现出了一种恐惧的姿态,而几乎一英里之内的狗都狂吠了起来。这一切都预兆着一场突然降临的雷暴——在这个季节里实在是极为反常的情况——随着雷暴而来的还有一阵轰隆巨响,这让瓦德夫妇感觉房屋被击中了。他们冲向楼上,想看看房屋的损坏情况,但查尔斯在阁楼的门前挡住了他们;他面色苍白、坚决果断、得意不凡,还带着一种混杂着胜利与严肃、几乎让人有些恐惧的表情。他向父母保证,房子并没有被击中,而这场风暴很快就会过去。两夫妇停了下来,透过一扇窗户向外望去,接着便发现他的确说对了;因为闪电越来越远了,而树也不再在从水上刮来的奇怪刺骨狂风中摇晃弯曲。雷声渐渐变成了一种低沉嘟哝的轻响,然后渐渐消散。星星再度显露了出来,而查尔斯·瓦德脸上胜利的表情却凝固成了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 在这件事之后的两个多月里,查尔斯不再像过去那样足不出户地将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他开始对天气的变化表现出了一种古怪的兴趣,而且经常颇为古怪地询问春季冰雪融化的具体日期。三月下旬的一天,他在于午夜之后离开了家,并且直到接近清晨时分才折返回来;当时他的母亲正醒着,并且听到车道的入口传来了一阵隆隆的汽车声。接着她又分辨出了一阵模糊不清的咒骂。于是瓦德夫人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窗户边。接着她顺着查尔斯的方向望过去,看见四个漆黑的身影从卡车上搬下了一只长方形的沉重箱子,并将它抬进了侧门里。然后她又听见吃力的呼吸声与笨重的脚步声,最后阁楼里又传来了一声沉闷的碰撞;在那声碰撞之后,又传出了走下楼的脚步声,那四个人又出现在了外面,坐着卡车离开了。 第二天,查尔斯又开始完完全全地躲进了阁楼里,放下了实验室窗户的深色遮罩,似乎是在摆弄某些金属物质。他不向任何人开门,坚决地回绝了所有送上来的食物。大约中午的时候,人们听见了一阵挣扎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可怕的尖叫,接着又有东西跌落在地上,但当瓦德夫人敲打房门的时候,她的儿子终于微弱地作出了回应。查尔斯告诉她事情一切正常:此刻涌出来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又难以形容的臭味绝对没有任何危害,而且很不幸是完全必须的;他目前所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一个人待着,但他会晚些时候下来吃晚饭。那天下午,锁着的房门后传来了一阵古怪的嘶嘶声,接着他终于出现了;这时瓦德的面孔看起来极度的憔悴,并且禁止任何人以任何借口进入实验室。的确,这象征着查尔斯采取了一套全新的保密措施;因为在此之后,他禁止任何人进入那间神秘的阁楼工作室,也禁止进入工作室隔壁他清理出来的储藏室——他将这间储藏室草草地布置了一遍,将那儿当作自己卧室,当作不容侵犯的私人领地。他一直住在那里,并且将下方书房里的书都搬进了房间,直到后来他买了一间位于波塔克西特的平房,并且将自己所有的科学实验都搬到那里去。 晚上的时候,查尔斯抢在其他家庭成员前拿到了报纸,并且用一个明显的意外损毁掉了其中的一部分内容。后来威利特医生从其他家庭成员那里核实了当时的日期,然后从杂志社那里找到了完整的报纸,并看到那块被损毁的部分上印着一则简短的新闻: 北墓地惊现夜间挖掘 北墓地守夜人罗伯特·哈特今晨在墓地北面最为古老的区域遇见了数个陌生人和一辆卡车。但那些陌生人显然受到了惊吓,在达成目的前就匆忙逃走了。 当时是凌晨四点,哈特听到他的住所外传来了一阵汽车声音。在检查之后,他看到几杆远的主干道上有一辆大卡车;但还没等他走上前去,踩在砂石上的脚步声就暴露了他的行动。几个人匆忙地将一只大箱子搬上了卡车,赶在被人追上之前沿着路把车开走了;由于没有发现任何已知的墓穴遭到了损坏,哈特相信他们可能是希望将那只箱子埋藏起来。 在被发现之前挖掘者肯定已经挖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哈特发现阿马萨坪中、一处距离公路非常远的地方多了一个极为巨大的洞坑。洞的大小和深度像是一座坟墓,但却是空的;墓地档案中也没有发现与洞坑位置相符的埋葬记录。 第二警局的莱利警官检查了现场,可能是一群精明可怕的私酒贩子挖出了这个洞坑,当作一个不太可能被发现的储存地私藏酒精。在回答提问时哈特声称自己记得那辆逃跑的卡车朝着罗尚博大道开走了,但他并不敢肯定。 之后的几天里,查尔斯的家人几乎没有看见他的踪影。自从将卧室搬到他的阁楼领地后,他一直都独来独往,让其他人将食物送到门边,并且直到仆人离开后才将食物拿进房间。每隔一段时间阁楼里就会传来吟诵单调咒语的嗡嗡声以及咏唱出的奇异旋律,而其他时候人们会不时地听见玻璃器皿碰撞时的叮当声,化学药剂的嘶嘶声,流动的水声,以及气体火焰的嘶鸣声。阁楼的大门边时常环绕着某种无法仔细分辨的臭味,而且与人们之前注意到的那些气味完全不同;此外,不论何时只要这个年轻的隐士冒险外出,身上总是笼罩着一种紧张的气氛,这也引起了人们强烈的怀疑与推测。他曾为了查阅一本书而匆匆忙忙地去了一次普罗维登斯图书馆,还曾雇了一名信使帮他去波士顿取一本非常古怪难解的著作。整个情形都充满了不祥的悬念,不论是查尔斯的家人还是威利特医生都坦白地表示自己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是想些什么。 接着,4月15日,事情出现了奇怪的发展。虽然情况看起来并没有出现什么实质上的变化,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切非常可怕地变本加厉起来;而且不知为何,威利特医生这天的变化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那天恰好是受难节——仆人为营造节日气氛做了许多的准备工作——但许多人都很自然地将之当作一个无关的巧合,轻易地放了过去。这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年轻的查尔斯开始用一种不同寻常的高音反复诵念起某一段咒语来,与此同时,他还点燃某些极端刺鼻的东西——那种气味甚至逃出了锁闭的阁楼,扩散到了整座房子里。查尔斯的嗓音相当嘹亮,即便是站在反锁房门外的大厅里,也能清晰地分辨出那些咒语;因此当瓦德夫人焦躁地等在外面聆听着这些咒语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记下了它们的内容——后来她依照威利特医生的要求写下了听到的词句。看过这些词句的专家们告诉威利特医生,他们能在“埃利法斯·莱维”的神秘主义著作中找到一些非常类似的句子——据说这个神秘的人物曾偷偷穿过禁忌之门上的裂缝,瞥见了其后虚空中的骇人图景——而瓦德夫人所听到的内容如下所示:
“Per Adonai Eloim,Adonai Jehova,Adonai Sabaoth,Metraton On Agla Mathon,verbum pythonicum,mysterium salamandrae,conventus sylvorum,antra gnomorum,daemonia Coeli Gad,Almousin,Gibor,Jehosua,Evam,Zariatnatmik,veni,veni,veni.”
这种声音一直持续了两个钟头,没有变化也没有停歇。在此期间,在邻近地区活动的狗也纷纷跟着喧闹地嗥叫起来。这些嗥叫传得很远,甚至上了第二天的报纸新闻;但在瓦德的家里,这些嗥叫却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因为一种紧随而来的气味完全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让那些喧闹的叫声变得黯然失色起来;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味弥漫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不过房子里的人从未闻过这种气味,而且自此之后也再没遇到过。在这有毒的恶臭汇聚而成的洪流中,出现了一道如同闪电般明亮可见的光芒,所幸当时正值白天,否则这道光芒足以令人眼花目盲,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在那道光芒之后,人们听到了一个永远无法忘记的声音,它自远方如雷霆般轰响而至,它强大得不可思议,同时它又与查尔斯·瓦德的嗓音有着极为怪异的不同之处。它摇动了整座房子,甚至盖过喧闹的狗吠。至少有两户邻居听到了这段轰鸣。瓦德夫人这时正站在实验室反锁的房门外绝望地听着门里的动静,而当她分辨出这些恐怖可憎的字句时,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因为查尔斯曾经向她提起过这些字句在那些神秘可怖典籍中的邪恶名声,并且还告诉她——根据芬纳家族的信件——在约瑟夫·柯温被消灭抹杀的那个晚上,这些字句曾如同雷鸣一般回响在在劫难逃的波塔克西特农场之上。这一梦魇般的词句绝不会被认错,因为在过去——查尔斯还愿意坦诚讲述自己调查柯温的进展的那段时间里——他曾极其栩栩如生地描绘过这个景象。然而,它仅仅是一段早已被遗忘的古老语言的碎片:“DIES MIES JESCHET BOENE DOESEF DOUVEMA ENITEMAUS”。 虽然距离日落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但紧随着那道雷霆之后,天光突然短暂地一暗,接着又涌起了一股新的气味——虽然它与之前的气味完全不同,但却同样让人难以忍受,也无法分辨出究竟是什么东西散发出的气味。随后,查尔斯再次开始吟诵起来,而他的母亲听到了一些音节像是“Yi—nash—Yog—Sothoth—he—lgeb—fi—throdog”结尾的时候还伴随着一声高呼“呀!”那呼喊中的狂热力量渐渐攀升,甚至达到了几乎将耳朵劈开来的高音。接着,在一秒钟之后,门里又传来了一阵新的声响,并且让人们之前所记住的那些怪状全都变得黯然失色起来——那是一阵恸哭般的尖叫声,它如同剧烈爆炸一般迸发了出来,然后渐渐转变成了爆发式的笑声,一种魔鬼般、歇斯底里的大笑。恐惧与母性本能所产生出的盲目勇气混杂在瓦德夫人的脑海里,她跑上前去,惊恐地敲打着隐藏起来的嵌板,却没有得到任何形式的回应。于是她再度敲打起来,但却在第二声尖叫爆发出来时无力地停顿了片刻。第二声尖叫非常的熟悉,那无疑是她儿子发出来的,但在尖叫的同时还爆发出了另一个声音发出的纵声大笑。不久,她便昏了过去,但是直到现在她也无法回忆起究竟是什么样的直接原因导致了她的昏迷。记忆偶尔会仁慈地清除掉那些危险的部分。 六点一刻,瓦德先生从商业区返回了家中,但他却没有在楼下见到自己的妻子。那些恐惧不已的仆人告诉他,瓦德夫人可能正守在查尔斯的房门边,而且那房门里传出了许多比听过的那些响动更加离奇怪异的声音。于是瓦德先生立刻跑上了二楼,看见妻子正直直地躺在实验室外的走廊地板上;意识到她已经晕厥后,瓦德先生赶紧从邻近壁龛里的套碗里倒了一杯水,将冰凉的水泼在妻子的脸上后,他振奋地注意到妻子立刻有了反应,随后他注视着妻子困惑地睁开了眼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阵寒意弥漫过他的全身,差点将他也变成了妻子之前的那副样子。因为那座听起来寂静无声的实验室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安静,在那座门后面传出了一些朦胧低语,这些低语像是模糊不清、情绪紧张的交谈,虽然声音不大会让人完全无法分辨所涉及的内容,但却有着一种让灵魂深感不安的可怖力量。 当然,他们对查尔斯诵念咒语时的低声呢喃已经见怪不怪了;但从门里传出来的呢喃声却与诵念咒语的声音完全不同。那显然是一种对话,或者模仿两人对话时才会发出的声音,有着规律的声音变化,就像是在提问与对答,陈述与回应。其中一个声音明显是查尔斯发出来的,但另一个声音却极为深沉空洞——哪怕这个年轻人在仪式上穷尽他最好的模仿能力,也完全无法产生相似的效果。那个声音中有着某些令人毛骨悚然、污秽亵渎、不同寻常的异样;西奥多·豪兰·瓦德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始终夸口说他从不会被吓昏过去,但在此刻,若不是刚恢复意识的瓦德夫人发出了一声叫喊,清醒了他的意识,唤起了他自我保护的本能,瓦德先生可能就没法继续维护他那值得夸耀的勇敢了。就这样,他用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妻子,在她注意到那些让自己极度恐惧不安的声音之前,迅速地将她带到了楼下。然而,即便如此,他的动作仍然不够快,因为在远离那种令人不安的声音之前,他已经抓住了其中的某些东西,让他拖着自己的负担危险地踉跄了几步。很显然,除了瓦德先生之外,还有人听见了瓦德夫人的叫喊,那扇紧紧锁着的房门后面传来的几个清晰可辨的词句——这是那场模糊不清、令人恐惧的对话中最早出现的几个清晰可辨的词句。那声音仅仅是一声激动的提醒,听起来是查尔斯的嗓音;但不知为何,对于无意间听到它们的父亲来说,这几个词句的含义却充满了无法言语的恐怖。瓦德先生听到的词句只是:“嘘!——写给我!” 晚餐之后,瓦德先生与瓦德夫人商讨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前者决定在当晚与查尔斯进行一次强硬而严肃的对谈。不论他所从事的研究有多么重要,瓦德先生也不会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因为最近一段时间的事态发展已经超出了一个神志健全者的底限,并且对整个家庭的秩序与精神平和构成了严重的威胁。这个年轻人肯定已经完全抛掉了自己的判断能力,因为只有一个完全癫狂的疯子才会发出那种狂野的尖叫声,只有一个彻底疯狂的病人才会像白天那样用假装出来的声音进行想象中的对话。这一切必须停止,否则瓦德夫人可能会生病,而家里也不可能再挽留下任何仆人。 瓦德先生在接近送饭的时候站了起来,开始上楼走向瓦德的实验室。然而到三楼的时候,他因为听见了一些声音而停了下来。声音是从他儿子已经废弃的那间书房里传出来的。瓦德先生听见像是抛散书本的声音,还有纸页快速翻动时疯狂的沙沙声。他走到了门前,看见那个面容苍白而憔悴的年轻人正待在书房里,兴奋地收聚起了满满一抱各种大小与形状的文学书籍。听到父亲的声音,他猛地一惊,手里的书统统掉落到了地上。随后,他顺从地按照老瓦德的命令坐了下来,并且安静地聆听了一会儿自己在很久之前就应该听从的劝告与教诲。他没有争吵。在责备结束之后,他同意了父亲的看法,并且承认自己的喧闹、喃喃低语、念咒吟唱以及化学气味全都是遭人厌烦、不容宽恕的行为。他同意保持安静,不再发出可疑的声响,但却坚持要继续延长自己那种极度秘密的举动。他说,不论如何,他往后的大部分工作都是些书面的研究;而以后如果必须要进行这样吵闹的仪式,他会在其他地方另寻一个住处。得知自己的行为让母亲受到惊吓并且昏厥后,他表现出了强烈的悔意,同时解释说父亲后来听到的对话其实是一部分精心设计好的象征主义行为——因为他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创造某种心理环境。他使用了许多艰深的专业术语,这让瓦德先生感到有些迷惑,但在他看来,查尔斯虽然因为极度的严肃而显得有些难以理解的紧张不安,但总的来说他依旧有着无可争辩的理性与镇静。整个对谈实际上并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结果,而当查尔斯捡起那满满一抱的书籍离开房间时,瓦德先生几乎不知道这次谈话到底达成了些什么。此外还发生了一件同样神秘难解的事情,家中那只可怜的老猫尼格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有人于一个小时之前在地下室里发现了它僵直的身体,它死前双眼圆瞪,嘴因为恐惧而扭曲得变了形。 在某种模糊的窥探本能的驱使下,迷惑不解的父亲开始好奇地扫视着空空的书架,想看看自己的儿子到底把什么书带上了阁楼。由于年轻人的书房原本经过明确而严格的分类,因此只需扫上一眼就能知道哪些书,或者哪一类书被抽走了。这时,瓦德先生惊讶地发现,除了之前已经拿走的那些书之外,查尔斯并没有再拿走任何与神秘学或考古学有关的书籍。新拿走的书籍全都与现代事物有关;历史、科学论文、地理学、文学指南、哲学著作以及某些现代的新闻报纸与杂志。考虑到查尔斯·瓦德最近一直钻研的方向,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转变。随后,越来越混乱的困惑与席卷而来的陌生感觉让这位父亲停顿了下来。那种感觉非常强烈,当他努力试图搞清楚周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的时候,那种古怪陌生的感觉甚至像爪子一样抓挠着他的胸腔。这里肯定出了什么问题,不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都是如此。自从他走进这间房间起他就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直到最后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 北墙上依旧立着那座从奥尔尼庭院里搬运来的古老雕花壁炉饰架,但那幅满是裂缝、保存得并不完好的柯温肖像画却遭了殃。时间与不均衡的加热最终还是起了破坏作用。自上次被打扫过之后,书房里发生了一件极为糟糕的事情。随着油彩不断从木头上剥落,卷曲得越来越紧,油画肯定在某个安静无声的瞬间最终崩裂成了无数细碎的小块。约瑟夫·柯温的肖像画中那张与年轻人相似得有些怪异的面孔终于不再瞪眼监视着这座房间了——那幅肖像画现在散落在地板上,就像是一层薄薄的蓝灰色细尘。 异变与疯狂 经历过这个让人难以忘怀的受难节之后,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查尔斯·瓦德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家人的面前。他开始接连不断地将各类书籍从自己书房搬运到阁楼的实验室里。在这段时间里,查尔斯的所有举动都表现得既安静又理智,不过他常表现出一种像是在搜寻什么的鬼祟神态,令他的母亲感到颇为讨厌。此外,根据他提出的膳食要求来看,这个年轻人还发展出了贪婪得让人难以置信的食欲。威利特医生听瓦德的家人讲述了星期五的喧闹与变故,并且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二与这个年轻人在那间不再被肖像盯着的书房里进行了一次长谈。和之前一样,这次谈话依旧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结果;但威利特依旧愿意发誓说这个年轻人是理智正常的。查尔斯在谈话时承诺会尽早揭示一部分内容,同时还声称自己需要在别处寻找一个实验室。至于柯温肖像损毁一事,他并没有特别的伤心与惋惜——考虑到他过去对画像的热爱程度,这实在有点儿古怪——相反,这个年轻人似乎还觉得画像的突然崩碎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受难节后的第二周,查尔斯开始长时间外出活动。有一天那个可靠的老黑人汉纳过来帮忙进行春季大扫除的时候,她提到这个年轻人而今会经常拜访奥尔尼庭院里的那座老房子——他过去的时候总是会带着一个大号的旅行袋,而且常在地窖里从事一些非常古怪的挖掘与搜索工作。在汉纳与老阿萨面前,查尔斯表现得很慷慨,但却似乎也比过去表现得更烦恼和忧郁;这让老汉纳非常伤心,因为她是看着查尔斯出生长大的。另外,还有人看见他在波塔克西特河附近活动。有几个家族的朋友时常会在远处看见他,次数之多令人惊讶。他似乎经常在波塔克西特路上的罗得斯大楼与度假地附近游荡。威利特医生后来也在当地进行了一些问询与调查,并且得知他一直在设法翻过竖着篱笆的河岸。他经常沿着篱笆往北走出很远,而且要消失很长一段时间才再度出现在他人的视线里。 五月下旬,阁楼里那种举行仪式的声音又短暂地复活了一段时间。因为此事,瓦德先生严厉地责备了查尔斯,而年轻人也有些心不在焉地向父亲保证他会改正的。这件事发生在一天早晨,当时阁楼里似乎又传出了一段假想的对话——就像人们在那个喧闹混乱的受难节里听到的一样。对话中,年轻人似乎在与自己进行激烈地辩论和抗议,因为阁楼里仿佛争吵一般突然爆发出了一连串的呼喊与嚷嚷——这些叫喊出自两个完全不同、可以清晰分辨开来的声音,就像是在交替地要求与拒绝一般。听到动静后,瓦德夫人跑到了楼上,贴着门旁听了一会儿。不过她只能听到一些包含了少数清晰词句的只言片语,像是“必须要红上三个月”。而当她敲门的时候,所有的声音在瞬间都停止了。后来父亲询问查尔斯的时候,他解释说自己在用几种不同的思维方式自言自语地冲突和争论,只有依靠高超的技巧才能避开这些问题,不过他保证自己会试着将这些冲突转移到其他领域上去。 六月中旬的一天夜晚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那天的傍晚楼上的实验室里传来了一些响动和重物捶击的声音,而当瓦德先生正准备上楼查看的时候,那些声响突然停止了。接着,到了午夜,待一家人全都休息了之后,管家来到了屋子的正门前,准备锁上大门。这个时候,根据他的陈述,查尔斯突然有些摇晃踉跄而又狐疑不定地出现在楼梯脚边,做着手势表示自己想要出门去。年轻人没有说一个字,但这位令人尊敬的约克郡人望了一眼他那双兴奋发红的眼睛,接着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随后,管家打开了门,让年轻的查尔斯走了出去;但第二天早上查尔斯变回了原样,恭顺地听从着瓦德夫人的吩咐。管家说,查尔斯注视着他的时候似乎表现出了某种邪恶的神色。可一个年轻的绅士绝对不应该用那种神情盯着一个诚实的人,正因为如此,他觉得自己没法再在这间屋子里待下去,多怕只多一晚的时间。瓦德夫人同意了管家的辞呈,但却没有太重视他的叙述。这种认为查尔斯在晚上变得粗鲁野蛮的想法实在非常荒谬可笑,因为瓦德夫人醒着的时候一直听见楼上的实验室里传来隐约的响动声:其中仿佛有呜咽哭泣、来回踱步以及一声从绝望的最深处发出的长长叹息。随着时间的推移,瓦德夫人已渐渐习惯在入睡时聆听楼上传来的声音,因为儿子的秘密已飞快地驱走了其他事情,牢牢地占据了她的脑海。 第二天傍晚,就像大约三个月前的那天一样,查尔斯·瓦德早早地抢走了报纸,然后意外地损毁了报纸的大部分内容。这件事情当时没有人放在心上,直到威利特医生开始收集调查那些零碎的细节,寻找各个事件之间失落的联系时才被人们再度回想起来。医生后来在出版社里找到了查尔斯毁掉了的那部分内容,并且找到了两则可能有价值的新闻。它们的内容如下所示: 更多的墓穴被掘 北墓地守夜人罗伯特·哈特今晨发现又有盗墓者在墓地的老园区活动。盗墓者挖开了一座坟墓,并将之洗劫一空。根据已经翻倒并被粗暴砸碎的墓碑记载,墓穴中埋葬的是伊兹拉·韦登(生于1740年,卒于1824年)。盗墓者从附近的工具棚里偷了一把铁锹,用它挖开了整座坟墓。 坟墓里埋葬了一个多世纪后剩下的所有物件均被盗走,只剩下部分腐烂的木头碎片。附近没有车轮的痕迹,但警方在邻近地区发现了一组脚印,并进行了测量。留下脚印的是一个穿着靴子、修养良好的男性。 哈特倾向与将这一事件与三月份发现的挖掘活动联系起来。当时有一群人乘着卡车进入墓园,挖出了一个深洞,然后因为事情败露而逃跑了;但第二警局的莱利警官没有采信这一说法,并且指出两件事情之间存在着关键性的区别。三月份的挖掘地并不存在任何已知的墓穴;而这次的挖掘对象却是一处明确标记、精心照料的墓地。盗墓者有预谋地洗劫了所有的证物,而且表现出了非常古怪的恶毒行径——其砸碎了之前还是完好无损的墓碑。 得到消息后,韦登家族的成员表达了他们的震惊与遗憾;同时也完全想象不出有什么敌人会想要破坏他们祖先的坟墓。安吉尔大街598号的哈兹德·韦登回忆起了一则家族内部的传说,称伊兹拉·韦登在独立战争前不久牵涉进了某些非常古怪,同时也不太光彩的事情;至于现在有什么宿怨或秘密,他表示完全不知情。坎宁安督察被指派负责此案,他表示希望能在近期发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波塔克西特地区狗群骚动 今天凌晨三点波塔克西特地区有许多狗突然异常地狂吠不止,当地大量居民被吵醒。骚动的中心似乎是在波塔克西特路罗得斯大楼正北面的河边。根据大多数听到骚动的居民的叙述,狗群嚎叫的声音非常古怪,不同寻常;罗得斯大楼的守夜人弗雷德·勒丁宣称骚动中混杂着其他一些声音,有些像是人在极度恐惧与痛苦时发出的尖叫声。随后,一场突然降临而且非常短暂的雷暴袭击了河岸附近的某处,最终结束了这场骚乱。许多人同时还闻到了一种古怪而且令人不快的气味,可能来自海湾边的油罐;很可能是这些气味引起了狗群的兴奋吠叫。 渐渐地,查尔斯的面孔变得越来越憔悴,越来越忧虑。每每回顾起这件事,所有人都一致同意他此时或许也希望能陈述,或者坦白一些自己掩盖起来的、极度恐怖的内情。他的母亲每晚都会病态地倾听楼上传来的声音——这些声音显示他经常会借着夜色的掩护离开家门,外出活动。如今,大多数较为学院派的精神病医师都联合起来一致指控他当时可能参与了那些令人厌恶的吸血案件——报纸曾经大肆渲染过这些案件,但却从未有人明确地发现任何已知的罪犯。由于这些案件刚发生不久,而且又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因此没有必要再详细地加以说明;但需要指出的是,这些案件的受害者涵盖了各个年龄段、各种身份,而且似乎全都明确地集中在两个地点;城市北角区瓦德家附近那座小山上的住宅区,以及波塔克西特河附近、克兰斯敦市境内的郊区地带。被袭击者不仅包括晚上赶路的旅人,还有睡觉时开着窗户的居民,那些活下来的人统一提到有一个目光如炬、瘦削、轻盈、跳跃着的怪物,声称它会用牙齿紧紧咬住受害人的咽喉或上肢,贪婪地疯狂吸食。 但是即便如此,威利特医生依然拒绝将这段时期定为查尔斯·瓦德发疯的起点。他非常谨慎地设法解释这些恐怖的事件,并且宣称自己拥有一些理论可以解释这些怪事;可他仅仅是反驳了那些猜测,并没有做出更多的说明。他说:“我不会说明我觉得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制造了这些袭击与凶杀,但我坚持查尔斯·瓦德是无辜的。我有理由确信他并没有尝过血液的味道,事实上他不断的贫血与越来越苍白的面色胜过任何言语上的争辩。瓦德插手了某些非常可怕的事情,但他已经得到了惩罚,而且他绝不是个怪物或恶棍。至于现在——我不想再去思考这些了。事情发生了变化,我同意那个我们熟悉的查尔斯·瓦德随着变化一同死掉了。至少,他的灵魂已经死了,而那个从韦特的医院里逃走的疯子有了新的灵魂。” 威利特向当局反映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经常去瓦德家照料因为极度紧绷而开始有些神经崩溃的瓦德夫人。瓦德夫人在夜晚倾听楼上声音的习惯逐渐衍生出了某些病态的幻想。她曾犹豫着向医生透露这些可怕的幻想,而后者则嘲笑了她的荒唐想象——可是当独自一人的时候,医生却常因这些妄想而陷入深深的沉思。这些妄想总是牵涉到某些她觉得是从阁楼实验室与卧室里传来的微弱声音,而且常常强调说那些地方会在最不可能发出声响的时间段里传来模糊不清的叹气与哭泣。七月上旬,为了让病人更好的康复,威利特医生要求瓦德夫人去大西洋城居住一段时间,并且告诫瓦德先生与面色憔悴、难以琢磨的查尔斯只能写一些内容轻松愉快的信件给她。而这一次带有强迫性质、让瓦德夫人极不情愿地避让很可能最终会救下她的性命,并且让她得以继续神志健全地生活下去。 在母亲前往大西洋城后不久,查尔斯·瓦德便开始找人协商购买房屋的事宜。他要购买的是一座位于波塔克西特地区的小平房。它高高地坐落在人口稀疏的波塔克西特河河堤上,位于罗得斯大楼上游不远处。这是一座肮脏破烂的小型木结构建筑,并且附带有着一间由混凝土修建的车库;但由于某些古怪的理由,这个年轻人就是认准了这座小屋,再无别的选择。为了买下这座房子,他将房产中介商们搅得鸡犬不宁,直到最后,一名代理商只好帮他用高价从有些不太情愿出售的物主那里买下了这处地产。而待房子空出来之后,他立刻借着夜色的掩护,准备用一辆车门紧紧关着的厢式货车将自己阁楼实验室里的所有东西全都搬运进木屋里——包括那些他从书房里拿走的怪异典籍与现代书刊。他在漆黑的凌晨时分将所有东西全都装进了厢式货车里。货物被运走的那晚,他的父亲只记得在昏昏欲睡时听见了一些压低声音的咒骂与重重的脚步声。在那之后,查尔斯又回到了自己位于三楼的卧室,并且再没有去过阁楼。 查尔斯将他在自己的阁楼领地里从事的秘密活动全都转移到了波塔克西特地区的那间平房里,不过,这时似乎还有另外两个人参与了他的秘密:其中一人是个面目狰狞的葡萄牙混血儿,他是查尔斯从南中央大街的水滨区找来的,看行为举止像是年轻人的仆从;另一人则是个颇有学者派头的瘦削陌生人,带着深色的眼镜,脸上留着短茬的络腮胡子,显然是年轻人的同僚。邻居曾试着和这些怪人们搭话,但却完全徒劳无功。混血儿戈麦斯只会几句简单的英语,而那个络腮胡子的男人——他自称艾伦博士——也自愿地跟着前者一样沉默寡言。但查尔斯却尽力让自己的态度显得和蔼些,但也只能用有关化学研究的闲谈挑起他人的好奇心而已。不久,当地流传起了一些奇怪的故事,声称整晚都能看见光芒在燃烧;又过了些时候,在燃烧的光芒突然停止之后,当地又流传出了一些更加奇怪的故事,有些提到他们会从屠夫那里订购多得与人数不相称的肉;另一些则声称有人听见一些模糊不清的叫喊、朗诵、带节奏的吟诵以及尖叫——人们猜测这些声音是从当地地下某些非常深的地窖里传出来的。毫无疑问,生活在邻近地区、诚实守信的中产阶层极端憎恶讨厌这家新搬来的古怪住户,无怪乎这些邪恶的闲言碎语会进一步与当时大量出现的袭击吸血案及谋杀案联系起来;尤其当这些灾祸似乎完全集中到了波塔克西特河及毗邻的那些属于埃奇伍德的街区后,这种关联与猜想就变得更加流行起来。 查尔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座平房里,但偶尔也会回家睡觉。因此,他仍被当作生活在他父亲屋檐下的一员。他曾两次离开城市,进行了长达一个星期的旅行,但没有人知道这些旅行的目的地在何处。另一方面,他变得比过去更加苍白消瘦了,同时在向威利特医生重复他那有关重要研究与不久后揭示真相的陈腐故事时也丧失了部分过去曾有过的自信。威利特经常在查尔斯父亲的家里挡住查尔斯,因为老瓦德为自己的儿子感到极为忧虑与困惑,并且希望为儿子——这个独立而又鬼祟的成年人——安排到尽可能多的健康照料。但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医生依旧坚持认为年轻人是理智清醒的,并且列举了许多场谈话的内容来论证他的观点。 大约九月份的时候,袭击并吸食人血的案件出现了下降的趋势。但在第二年的一月份,查尔斯差点牵扯上了极为严重的麻烦。在那个时候,人们纷纷谈论夜晚的时候会有卡车进出那座位于波塔克西特的木屋,而就在这个节点,一场预料之外的事变暴露了那些卡车上所装载的货物——至少是其中的一种货物。一伙经常从事拦路抢劫等卑鄙勾当的武装匪徒为了打劫船运的酒精,在靠近霍普谷的一处偏僻地点策划了一次抢劫行动,可这一次这伙匪徒却注定将会遇上某些更加令他们惊骇的事情。因为当打开抢来的货物后,这些匪徒发现这些长方形的箱子里装着一些极度恐怖、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事实上,这些货物如此骇人甚至在下层社会的居民间掀起不小的波澜。窃贼们匆忙地掩埋了他们发现的东西;但州警局随后听到了些风声,并进行了一场详细的搜索行动。一个不久前被逮捕的流浪汉,在警方保证不会以新的罪名起诉他后,最终同意率领一支队伍前往匪徒掩埋货物的地点;接着,他们在那个草率掩埋的地点挖掘出了一件非常恐怖而又可耻的东西。如果这支极度惊恐的队伍将他们的发现公之于众,将会给整个国家——甚至国际上——的荣誉带来极为不好的影响。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没有任何争论与误解,即使那些不学无术的官员也表示了赞同;接着人们急切而慌张地向华盛顿发送了电报。 这些箱子的收货地址上写的是查尔斯·瓦德的那间位于波塔克西特地区的平房,因此州官员与联邦官员立刻态度强硬而严肃地传唤了他。见到查尔斯时,他们发现这个年轻人面色苍白而焦虑,身边还带着两个古怪的同伴。查尔斯向他们陈述了一些事情,似乎是在为整件事情提供一个合理正当的解释与说明,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他声称自己的研究项目需要某些解剖学样本,所以他会列出所需样本的种类与数量,并且向那些他自认为应当可以合法供应这些东西的代理商下了订单。他那位带胡子的同僚——艾伦博士——在查尔斯陈述的过程中提供了坚定的支持。而博士那空洞得有些古怪的嗓音甚至比他自己那紧张的语气更有说服力;因此官员们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而是谨慎地记下了查尔斯提供的供应者名字与位于纽约的地址作为进一步搜查的基础——不过随后的搜查却一无所获。需要补充的是,那些样本很快便被安静地转移保存在了合适地方,而普通大众也将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亵渎神明的烦恼。 1928年2月9日,威利特医生收到了一封由查尔斯·瓦德寄来的书信。他认为这封信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并且经常会与莱曼医生争论信件的内容。莱曼相信这封信的内容明确地反映出一例病症得到发展的早发性痴呆症;但另一方面,威利特却认为它是这个不幸的年轻人所做出的最后一段完全神志健全的叙述。他特别强调了这封书信的笔迹特征;虽然它们的一些迹象显示写信人处在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下,但不论如何,信上的笔迹明显是查尔斯自己写下的。这封信的内容如下: 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市 珀斯帕特街100号 1928年2月8日 “亲爱的威利特医生: 我觉得终于到了自己揭露一切的时候了。我已经向你许诺过很久了,而你也多次追问过我。我很感激你能耐心地等待,也感激你一直坚信我的心智健全、正直诚实,并且将永远对这一切表示感激。 “既然我准备说出真相,我就必须羞耻地承认我永远也无法获得自己所梦想的成功与胜利了。我没有胜利,相反我发现了极为恐怖的事情,因此我不会在见面的时候为胜利自吹自擂,我在此恳求你的帮助与建议,希望能从一个全人类都无法想象与估计的恐怖前拯救我自己,同时也拯救整个世界。你应该还记得芬纳家族的信件中所提到的那场发生在波塔克西特河边的古老搜捕行动。事情必须要再重演一遍,而且要快。我们担负着无法用言语表述的沉重责任——所有文明,所有自然法则,甚至可能整个太阳系与宇宙的命运都危在旦夕。我发现了一个可怖的畸形怪物,但我是为了寻求知识而发现它的。而现在,为了一切生命与整个自然界,你必须帮助我再度将它推进黑暗里。” “我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波塔克西特的房子,我们必须彻底消灭那里的一切东西,不论是死的还是活的。我不能再去那里了,如果有谁告诉你我还在那儿,切勿相信他的谎话。我会在见到你之后告诉你其中的缘由。我已经回家了,而且将一直待在家里。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如果你能空出连续五六个小时的时间来听我讲述这些事情,那么请立刻来找我。我需要花那么长的时间才能说清楚这一切——我告诉你,你永远不会有任何比这件事更加需要你专业知识的任务了,请相信我。事情已经命悬一线,而我的性命与理智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环。” “我不敢告诉我的父亲,因为他无法理解整件事情。但我已经告诉他我正处在危险之中,而他从一家侦探事务所里找来了四个帮手看守房子。我不知道他们能起多大帮助,因为他们要对付的东西非常强大,甚至就连你也几乎无法想象或承认它的存在。所以如果你还希望见到活着的我,希望听到如何能拯救宇宙不完全陷入地狱的方法,请快点过来。” “任何时间都可以——我不会离开房子。不要提前给我打电话,说不准会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试图阻拦你。让我们向所有神明祷告,希望不要有任何事情阻碍这次会面。 最庄重、最绝望地敬上 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 另,若见到艾伦博士,立刻开枪杀掉他,用酸溶掉他的尸体。不要烧掉! 威利特医生在上午十点三十分收到了这封信。在读过信之后,他立刻腾出了整个下午与傍晚的时间用来进行这次意义重大的会面,如果必要的话,他甚至准备好让这次谈话一直延续到夜晚。他计划四点钟左右抵达查尔斯家;而在此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各式各样的古怪疯狂的想法挤占了医生的全部思绪,让他只能极端机械呆板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如果换成一个陌生人,这封信的内容听起来或许有些癫狂,但威利特已经见识过太多查尔斯·瓦德做出的怪异行径了,因此他不能将之当作彻头彻尾的胡言乱语视而不见。他深信查尔斯身边徘徊着某些非常难以捉摸、历史悠久、耸人听闻的东西;而且,考虑到那些流传在波塔克西特地区议论查尔斯·瓦德身边那位神秘同僚的流言蜚语,有关艾伦博士的建议似乎也可以理解了。威利特医生从未见过那个男人,但却听说了不少关于他容貌和胡渣的传闻,并且不由自主地开始怀疑那副让人议论纷纷的深色眼镜下面到底隐藏着怎样一双眼睛。 四点刚到,威利特医生便出现在了瓦德家的门前。可他却恼火地发现查尔斯并没有恪守自己始终待在家里的诺言。守卫们还待在房子里,但他们说那个年轻人的胆子似乎变大了。一个侦探说,他那天早晨曾对着电话又是争吵又是抗议,明白地显露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向电话那头未知的声音回应着——像是“我很累了,必须要休息一会”“我暂时没法见任何人,你必须得原谅我”“请推迟决定性的步骤,等到我们能相互折中达成共识再行动”,还有“我很抱歉,我必须抛下所有事情完完全全地放个假;过些时候我会和你谈一谈的”。接着,在进行过冥思苦想之后,他显然又找回了些勇气,悄悄地溜了出去——他的动作非常安静,没人看见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甚至在他回来之前都没人知道他已经出去了。大约一点钟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地从外面走进房子里,然后又上了楼。在上楼之后,困扰他的恐惧似乎又在一瞬间涌了回来;因为在进入书房时,有人听见他极为恐惧地尖叫了起来,接着又渐渐拉长变成了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喘息。但是,当管家跑上去询问出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出现在了书房的门边,满脸勇敢无畏的神情,并且沉默地做了个手势遣走了前来查看的管家——他的举动让管家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但后者还是听从了他的命令。在管家离开后,他显然又重新整理了自己的书架,因为书房里紧接着便传来了一阵响亮的碰撞、摔落及木头咯吱摇动的声音;随后,他再度走出了书房,并立刻离开房子。威利特问其他人查尔斯是否留下了什么口信,但却被告知没有任何口信。查尔斯的模样与举止中似乎透着某些古怪,这让管家感到莫名的不安——他还热切地询问医生查尔斯的精神错乱是否还有药可救。 威利特医生待在查尔斯·瓦德的书房里徒劳地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其间,他环顾着满是灰尘的书架上书籍被搬走后留下的大片豁口,接着对着北墙壁炉装饰架上的那块嵌板冷冷地笑了——早在一年之前,老约瑟夫·柯温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孔还在嵌板上温和地盯着下方的房间。随着时间的推移,阴影逐渐聚拢了上来,日落时的愉快心情逐渐变成了一种逐渐滋长的模糊恐惧——在夜幕降临之前,这恐惧如同阴影一般在房子里盘旋。终于,瓦德先生回到了家中,在得知自己的儿子已经离开后,老人表现得极为惊讶与愤怒——毕竟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找来了保护儿子的帮手。他不知道查尔斯的约见安排,同时也向威利特保证,待年轻人回来后他便会通知医生。在送别医生的时候,瓦德先生表示自己对儿子的情况已经完全没了头绪,并且向拜访者强调他愿意尽一切努力让儿子恢复平时的镇定与安宁。离开书房后,威利特感到了由衷的庆幸,因为那里面似乎萦绕着某些可怖而又不洁的东西;仿佛那幅早已消失的画像在房间里遗留下了一个邪物。他从未喜欢过那幅画像;即使现在,纵然他有着粗壮的神经,但那块空白的嵌板上似乎还是隐含着某些力量,让他迫切地想要尽快离开那里,呼吸外面的清洁空气。 第二天早晨,老瓦德给威利特带来的了新的消息。他告诉医生,查尔斯依旧没有回家;此外,艾伦博士曾与他通过一次电话,并在电话里称查尔斯将会在波塔克西特地区逗留一段时间,让他不要担心。这样的安排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艾伦自己突然因为某些事情需要离开一段时间,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返回,所以查尔斯必须要留下来进行长时间的监管研究工作。他替查尔斯表达了最良好的祝愿,并且告诉瓦德先生,那个年轻人为计划的唐突改变而带来的麻烦深感抱歉。这是瓦德先生第一次听到艾伦博士的声音,但这个声音似乎在瓦德先生的脑海里搅起了某些难以捉摸的模糊记忆——他没办法准确地判断这些记忆到底与什么有关,但却觉得它们令人不安得有些可怕。 面对着这些自相矛盾而又令人困惑的报告,坦白地说,威利特医生已经有点儿不知所措了。毋庸置疑,查尔斯的来信里的确表露出一种紧张慌乱的急切与认真,然而谁又能想到这封信的作者刚刚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随后就做出了与之相反的举动来?年轻的查尔斯在信中说自己的研究已经变成了一项亵渎神明、危险可怕的工作,并且请求医生不惜一切地毁掉他的工作与他那位蓄着胡子的同僚,同时还强调说自己永远不会再回去那个地方;然而根据最新的消息,他已经忘记了所有在信里说过的话,又重新忙活起那些秘密来。依常识来讲,医生觉得应该不再理会那个年轻人,任由他继续这种反复无常的举动;然而某些深层次的本能却拒绝忽视那封慌乱急切的书信带给自己的第一印象。于是威利特又读了一遍查尔斯的来信。虽然信里既充满了言过其实的啰嗦空话又缺少完整的暗示,但它给医生的基本感觉却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空洞与疯狂。它表现出了极为强烈而真实的恐惧,再结合上医生已经知道的那些事情,这一切不由得让人联想起了一些不能够用恶意揣测解释的言外之意——某些让人联想起时空之外丑恶怪物的生动暗示。某些不可名状的恐怖事物正在外面游荡;而且不论对它们的了解有多么少,人们都必须时刻准备好采取任何形式的举动来对付这一切。 接下来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威利特医生一直在思索着这个似乎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困境,并且越来越觉得有必要亲自前往那间位于波塔克西特的平房与查尔斯见上一面。年轻人的朋友中没有一个人曾冒险闯进过那座被视为禁地的隐居处,甚至他的父亲也是通过他选择性给出的叙述来了解房间内部情况的;但威利特仍然觉得有必要与自己的病人进行一些直接的谈话。瓦德先生曾收到了一些自己儿子寄来的、用打字机打印的、不置可否的简短信件,并表示说在大西洋城静养的瓦德夫人也没有更好的消息。有鉴于此,医生最终决定采取些实际的行动;尽管约瑟夫·柯温的传说以及查尔斯·瓦德最近的揭示与警告让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但他依旧大胆地向着那座位于河岸峭壁上的平房出发了。 威利特之前曾经拜访过那个地方,但当时纯粹只是因为好奇。当然,他过去从未进入过那座房子,或是通告过他的到来;不过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该走哪条路。二月末的一天午后,他开着自己的小汽车沿着伯德街出发了。一路上他古怪地想起了一百五十七年前的那支队伍——他们也曾神色严峻地走在这条道路上,准备着投身一场可能永远也没人能够理解的可怕行动之中。 穿过城市衰落郊区的旅程很短暂,不久整洁的埃奇伍德与昏昏欲睡的波塔克西特就出现在了前方。威利特转向右边驶进了洛克伍德街,接着在那条乡间道路上开出了尽可能远的距离,然后下了车,开始徒步走向北面。在那里,那堵悬崖正高高地耸立在可爱的河湾与其之上,俯瞰着更远处雾气缭绕、绵延不断的丘陵。这里的房屋还很少,所以医生绝不会认错那座位于他左手边一块高地上、附带着混凝土车库的孤单平房。他轻快地踏过疏于照看的砂石小径,用结实的手敲了敲房门,接着那个邪恶的葡萄牙混血儿将门打开了一条缝,于是医生不带一丝颤抖地说话了。 他说,他有至关重要的事必须立刻见到查尔斯·瓦德。他不会接受任何借口,如果遭到拒绝他就会将整件事情全都报告给老瓦德。混血儿依旧有些迟疑,而当威利特试图推开门的时候,他用手抵住了门;但是医生抬高了声音,又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要求。接着漆黑的房间内部里传来了一阵沙哑的低语。听到声音的医生彻底地感受到了一股寒意,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害怕。“托尼,让他进来”,那声音说,“我们从来都能好好地谈一谈。”虽然这阵低语已经足够让人不安了,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却更加恐怖。随着地板发出的嘎吱声渐渐靠近,说话人出现在了医生的视线里——医生看到那个有着古怪、浑厚嗓音的人正是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 威利特医生极尽细致地回忆并记录了那个下午的谈话,因为他认定这个特殊时期有着非同寻常的重要意义。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承认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的心理状态发生了极为重大的转变,而且他还相信此时说出这些话的那颗头脑与二十六年来他看着长大的那位年轻人之间存在着某些无可救药的差别。与莱曼医生的争辩迫使他不得不非常具体地探讨探讨问题,而他明确地将查尔斯·瓦德发疯的时间划在了他开始用打字机给自己的父母写信的时候。那些书信并不是查尔斯平常使用的风格,甚至与他最后一封写给威利特的慌乱书信也相去甚远。相反,它们看起来既奇怪又复古,就好像大量写信者在孩提时期访古研究时无意识地累积下来的偏好与印象在他心智猛然崩溃的时候突然翻涌了上来。书信的字里行间看得出作者的确曾试图让文字变得更现代些,但信件的精神内核,以及偶尔出现的词语,都显得非常古老。 就连查尔斯在那座阴暗的小平房里接待医生的时候,他的语气与姿势里也处处透着过去的痕迹。他向访客鞠躬致敬,示意威利特坐下,然后开始唐突地用那种古怪的低沉声音说起话来——他觉得自己应该一开始就解释清楚这种奇怪的声音。 “我得了肺痨,”他开始说道,“这该诅咒的河边空气。你务必原谅我的言语。我料你从我父亲那里来,想看一看我有什么烦扰。望你的报告莫要惊扰到他。” 威利特极度仔细地了琢磨那种沙哑的语调,并且更加细致地观察了说话者的面孔。他察觉到了一些问题;同时,他还想起查尔斯的家人曾告诉他那个约克郡管家有一晚上被吓坏了的事情。他希望房间里不要那么昏暗,但却并没有向房间的主人要求打开任何一扇百叶窗。相反,他只是询问查尔斯为何他的表现与大约一周前写下的那封慌乱来信有着如此之大的差别。 “那正是我预备提及之事,”房间的主人回答道,“你需知道,而今我的精神状况颇为糟糕,会说出、做出一些无法解释之奇怪举动。我常与你说,我就要发现一些非常重大的事情,其伟大之处让我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思维举止。任何人都应当会为我所发现之事感到惊骇恐惧,但我不会推迟太久。住在家里那样被看守着让我像一个蠢材;因为已经走了这么远了,这里才是我的领地。那好刺探的邻居说了我许多不好的话,软弱或许使我相信了他们关于我的坏话。只要行使得当,我所做之事对任何人都毫无损害。务必好心等待六个月,我所展示的东西是不会让你白费耐心等候的。” “你或许还知道,我有方法从一些比书本跟确切的东西那里了解古老的事物,我将让你自行判断我通过这些门径将在历史、哲学与艺术方面取得多么重大的进展。我的祖先掌握着这一切,可那些鼠目寸光、偷偷窥探的暴民们却赶来谋杀了他。这一次不能再有事情发生了,尤其不能让那些害怕我所作所为的傻子再做出什么事来。先生,我请求你忘掉这一切,勿要再害怕这个地方,勿要再害怕这里面的东西。艾伦博士是正人君子,我说过他的坏话,但我要因此向他道歉。我希望他不用抽调去别处,但他在别处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对于所有这些事情,他有着与我相同的狂热,我猜当我害怕这些事的时候,我也会害怕他——毕竟在整件事情中,他对我的帮助最大。” 接着,查尔斯停了下来,而医生却几乎不知道该说些,或做些什么。他几乎能从那张否认信件内容的镇定面孔上感觉到一些傻气;然而他依旧牢牢谨记着一个事实——他此刻正在进行一场离奇、怪异而且无疑极度疯狂的对话,而那封悲惨的信件却显得更加自然并且更像是他所知道的那个查尔斯·瓦德。于是,威利特试图将话题转向更早前的一些事务,并试图让年轻人回想起一些往事,找回熟悉的气氛;然而他只得到了更加离奇怪诞的结果。后来尝试过这种方法的精神病医生也都无一例外地得到了相同的结果。查尔斯·瓦德脑中用来储存记忆的某些重要部分——主要是那些与身边现代事物以及自己个人生活有关的部分——被无缘无故地抹掉了;那些他在年轻时候积累下来的众多古物知识纷纷涌了上来,在潜意识里形成了某种深刻的见解,同时也吞噬了关于当代与自我的部分。这个年轻人对于那些古老事物有着完整而细致的了解,甚至会让人觉得有些反常和不祥,而且他也在尽最大努力掩饰这种了解。当威利特想要谈论一些年轻人在少年访古时较为喜爱谈论的话题时,他却经常完全意外地听到了一些按理来说没有任何凡人可能知道的见解;而当这些绘声绘色的典故从年轻人嘴里不经意地滑出来时,医生感到了一阵寒战。 查尔斯提起了1762年2月11日那个星期四,在国王街上道格拉斯先生的表演学院里出演一场戏剧时,那个肥胖的治安官向后斜靠到假发掉落下来的模样;此外还提到那些男演员严重地删节了斯蒂尔的《清醒的爱人》的剧本,甚至让其中一个男演员几乎有些高兴地看到被浸礼会控制的立法机关在十四天后关闭了剧院。然而一个正常的凡人绝不该知道得如此之多。那些古老的书信很可能会抱怨托马斯·赛宾那辆开往波士顿的长途汽车“该死的不舒服”;但有哪个正常的古物研究学者能回忆起以拜尼土·奥尔尼的新招牌(那个他在将自己的酒馆称做皇冠咖啡屋后安装上的华而不实的皇冠)咯吱作响的声音正像是波塔克西特当地所有电台都在播放的新爵士乐片段的头几个小调? 然而,查尔斯并不会长时间的回应这种形式的问答测试。他非常概括地将与当下和个人有关的话题拨到了一边,而在面对那些和古老事物有关的谈话时,他也很快地表现出了显而易见的厌倦神情。他的目的非常明显——他希望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访客感到满意,并且就此离开,不再打算回来。为此,他提议带威利特参观整座房子,并且立刻带着医生巡视了从地窖到阁楼的每一间房间。威利特看得非常仔细,并注意到那些露在外面、可以看见的书籍实际上少得可怜,根本填不满家中查尔斯书架上宽阔的豁口;而那空荡荡的、所谓的“实验室”只是个完全不足为信的障眼法。显然在别处还有一个书房和实验室;但到底是在那里,却完全无从推测。威利特说不出自己到底在找什么,也完全见不到他想找的东西,最终他离开了平房,在傍晚前回到了镇子上,并向老瓦德报告了发生的一切。他们都同意这个年轻人肯定已经精神崩溃了,但却觉得现在还没必要采取任何激烈的措施。最重要的是,除了查尔斯寄去的古怪打印书信外,瓦德夫人必须对自己儿子的情况一无所知。 于是,瓦德先生决定去亲自拜访他的儿子,而且是做一次突击访问。就这样,一天晚上,威利特医生用他的车载着瓦德先生一直开到了能看见平房的地方,接着目送他走进了平房,然后在外面耐心地等着他回来。他们在平房里谈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当那位父亲再度走出平房时,显得极度的悲伤与困惑。瓦德先生受到的接待与威利特的遭遇大同小异,只不过他硬闯进平房大厅后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见到查尔斯,而后者出现之后立刻便用命令般的口吻遣走了那个葡萄牙人;叛逆儿子的举止间看不到丝毫的亲情。房间的灯光很昏暗,但就算这样,年轻人还是抱怨说那些光线亮得过分,让他头晕眼花。他根本没有大声地说话,只是表示说自己的喉咙状况非常糟糕;但他嘶哑的低语却有着一种让人隐约觉得不安的力量,瓦德先生甚至没办法将这种感觉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就这样,瓦德先生与威利特医生明确地结成了同盟,决定尽一切努力寻找解救年轻人精神障碍的办法。他们开始着手拼凑整个事件所能提供的每一片零星信息。他们最先研究了那些流传在波塔克西特的流言蜚语——因为他们的朋友中不乏生活在当地的居民,所以这项收集工作相对来说较为简单。比起面对传闻主角的父亲,人们在威利特面前要公开坦诚得多,因此大多数流言蜚语都是医生收集起来的。而根据自己听到的所有内容进行推测,他敢说年轻人查尔斯的生活方式已经变得非常古怪了。在一般人的口里,他和与他生活在一起的那些人依旧与前一年夏天发生的吸血袭击事件脱不了干系;而卡车在夜间出入他家也让许多人有了一些阴暗的推测。当地的商人提到那个面貌邪恶的混血儿带来的古怪订单,其中最古怪的就是他们从邻近地区的两家肉贩那里买下的多得不合常理的肉和鲜血。对于一间仅仅生活着三个人的平房来说,如此之大的肉类消耗实在显得荒诞难解。 另一件事情便是那些从地下传出来的声音。关于这些事情的传闻很难做出确定结论,但所有的模糊暗示全都符合某些最基本的事实。那儿肯定存在着某些举行仪式时发出的声音,有时还是在平房里完全没有光亮的情况下传出来的。当然,它们可能是从那个已知的地窖里传上来的;但是谣言坚持说那里藏着某些更深也延伸得更广的地穴。威利特与瓦德先生非常在意这方面的流言蜚语,因为他们还记得那些有关约瑟夫·柯温建造地下墓穴的古老故事,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查尔斯之所以选择这座小木屋是因为某些肖像画后的某些文件揭露出那儿过去曾是柯温的住所;此外,他们还多次寻找那扇古老文件里所提到的、位于河岸上的木门,但却没有什么发现。对于那几个生活在平房里、各不相同的几个人,民众们也表现了不同的态度,医生很快便了解到,人们厌恶那个来自布拉瓦的葡萄牙人,害怕那个留着胡子、戴着眼镜的艾伦博士,并且极端地不喜欢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学者。在过去的一两个星期里,查尔斯有了明显的变化,他不再做出亲切和善的态度,而他偶尔冒险离开平房的时候也只会用一种沙哑却古怪得让人嫌恶的低语声说话。 这就是他们从各处搜集来的零散材料;而根据这些资料,瓦德先生与威利特医生进行了许多次长时间的严肃会谈。他们努力地推演、归纳及建设性地假设了资料所包含的信息,尽力将所掌握的信息扩充到最大;并且将查尔斯近来生活上的各种已知事实——包括那封医生后来展示给年轻人父亲的疯狂书信——与能找到的和老约瑟夫·柯温有关的稀少文件材料联系了起来。他们非常重视那些医生在扫视查尔斯发现的文件时获得的信息,因为解开年轻人发疯之谜的关键就是他从那个古老巫师及其所作所为中发现了些什么。 可是到头来,瓦德先生和威利特医生并没有针对这一离奇的情况采取进一步的动作。一片阴霾阻碍并混淆了医生与父亲的思绪——这片阴霾无影无形,让人无法对抗——因此他们不安地停顿了下来;而与此同时,年轻的查尔斯邮寄给双亲的打印信件也开始逐渐减少。到了下月一号,按照惯例进行财务调整的时候,在某些银行里工作的员工开始古怪地摇着头相互通起了电话。一些以往曾与查尔斯·瓦德见过几面的银行员工纷纷赶到了平房里,询问起同一个问题来:为何他在这段时间里签收每张支票的笔迹看起来都像是笨拙的模仿和伪造。于是,年轻人声音沙哑地解释说他的手最近因为一次神经性休克而受到了影响,已经没办法进行普通的书写工作了。员工们本该会为这个解释而安下心来,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查尔斯还说,除非花上很大力气进行模仿,否则他完全没办法再用自己特有的笔迹进行签字;为了证明这个说法,他告诉那些员工自己最近被迫使用打字机打印所有的信件,即便是邮寄给父母的信件也是如此——而他们也可以证实自己的说法。 但是让前来调查的职员困惑迟疑的并不单单因为这一个情况,这算不上什么前所未闻的改变,也不会让人从根本上起疑;甚至,即便有一两个职员探听到些许来自波塔克西特的传闻,但他们也没有多加怀疑。可是那个年轻人混乱的话语却让他们感到为难,它暗示着年轻人实际上已经完全失去了有关金融事务的重要记忆——虽然仅仅在一两个月前,他还对这些知识了若指掌。这其中必然出了一些问题;尽管他说起话来连贯而又充满逻辑,但却绝对没有任何寻常的理由能够解释这种在关键问题上出现的、难以掩饰的空白。而且,虽然没有一个人与查尔斯有深入的往来,但他们也都不自禁地留意到了他在语言与举止上的变化。他们曾听说他是个古物研究者,但即便最无可救药的古物研究者也不会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太多过时的短语与姿势。总之,嘶哑的嗓音、颤抖的双手、糟糕的记忆以及言语举止的变化加在一起肯定表示着某些真正严重的紊乱或疾病,这种疾病无疑构成了那些流传甚广的谣言的基础;于是,在离开之后,这一群银行职员决定务必要与老瓦德进行一次会谈。 于是,1928年3月6日,瓦德先生在自己办公室里举行了一次长时间的严肃会议。会议结束后,彻底迷惑的父亲无助地叫来了威利特医生,顺从地听取他的意见。威利特查看了支票上笨拙而又不自然的签名,并在脑里与他见过的最后那封语气慌乱的书信做了笔迹上的对照。很显然,查尔斯身上发生了一种根本性的深刻变化,然而这种新的笔迹之中却又透着某种可憎的熟悉感觉。它非常潦草,并且有一种极其古怪的复古倾向,似乎按照一种与年轻人过去常用的书写笔画完全不同的新笔画写下来的。它很奇怪——但医生到底在哪里见过这种字迹呢?总之,查尔斯的精神失常已经变得非常明显,确定无疑了。现在看来,他似乎不太可能处理好自己的财产,或是再继续应付外部世界的其他事物,因此他们必须尽快处理好查尔斯的监护事宜,并寻求可能的治疗方法。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找来了许多精神病学家,例如普罗维登斯的佩克医生与韦特医生以及波士顿的莱曼医生。瓦德先生与威利特医生向他们提供了尽可能详尽的病史材料。而这些医生最终也在那间年轻病人不再使用的书房里进行了磋商,并检查了他留下来的那些书籍与文件,以便对他通常的心理角色有更详细的概念。在浏览过材料并检查了那封寄给威利特的不祥书信后,他们一致同意查尔斯·瓦德的研究足以颠覆任何正常的心智——或者至少也会扭曲正常的心智——并且由衷地希望他们能看到更多与病人更密切相关的书卷与文件;但他们知道,即便有可能看到那些书籍,也需要他们拜访平房之后才有机会考察。威利特紧张而热切地回顾了整段病史;也就是这段时间里,他得到了那几个亲眼目睹查尔斯发现柯温文件的工人所作出的陈述,并且在报社寻获了那些被查尔斯意外损毁的报纸,同时对那些报纸上所报道的新闻事件进行了对照。 三月八日,星期四,威利特医生、佩克医生、莱曼医生与韦德医生在瓦德先生的陪同下郑重其事地拜访了那个年轻人;他们没有隐瞒来访的目的,并且极为详尽地询问了这位被他们当作病人的年轻人。虽然医生们在房间里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看到查尔斯,而当他最终焦虑不安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还环绕着一股古怪而又作呕的实验室气味,但这个年轻人的态度却并不执拗;他坦率地承认,由于过分专注某些深奥的研究,自己的记忆与平衡受到了一些影响。而当医生们坚持要求他转移到其他住处时,年轻人也没有多做反对;事实上,除开糟糕的记忆力外,他表现出了非常高的智力水平。而且,他的行为举止差点唬住了来访者,让他们就此迷惑地打道回府——但是年轻人言语间反复流露出的复古倾向,以及他意识中那些明显取代了现代观念的古老思想,都明白无误地表示着他已经不再是个正常人了。至于自己的工作,他向这些医生透露的信息并不比他告诉自己家人与威利特医生更多。而谈到那封他上个月寄出的、语气慌乱的书信时,他仅仅将之解释为精神紧张与歇斯底里发作的结果。他坚持说这间阴暗的平房里并没有暗藏其他的书房与实验室——而且医生可以自由地参观房间里所有的书房与实验室,并且故作深奥地解释那种浸透了自己衣服、却并没有出现在房间里的古怪气味。他将那些在邻近地区传播的流言蜚语解释为一种在好奇而困惑的情况下创造出的廉价故事。此外,他表示自己没法随意地准确说出艾伦博士的下落,但却向他的问询者们保证,如果有必要,那个留着胡子、戴着眼镜的男人是会回来的。最后,查尔斯向那个一直抗拒回答任何问题的布拉瓦人支付了工钱,关闭了这座似乎埋藏许多黑暗秘密的平房。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紧张的迹象,而医生们仅仅留意到他好像稍稍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聆听某些非常模糊和难以察觉的声音。他的脸上明显地流露着一种平静镇定的顺从,仿佛自己只不过暂时离开一会儿,只要一劳永逸地做好布置与安排,便只会造成一丁点微不足道的麻烦。虽然扭曲的记忆、反常的行为以及发音与书写能力的缺失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但他显然相信自己那依旧极为敏锐的思维与智力足以解决他遇到的任何困难与窘迫。大家一致同意不将这一变化告知他的母亲;而是由他的父亲借用他的名字继续邮寄用打字机打印的信件。瓦德被安置在了一家平静祥和、风景如画的私人医院里。这座医院位于海湾中的科南尼科特岛上,所有参与此事的医生都聚集到了这里,准备对病人进行密切的检查与问询。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医生们注意到了他身体上的古怪;衰弱的新陈代谢,变化的皮肤以及紊乱的神经反应。在所有检查者中,最为烦躁不安的便是威利特医生;因为他是看着查尔斯长大的,而且他本可以凭借着极度的敏锐洞察力意识到查尔斯身体紊乱的程度。他臀部那块熟悉的橄榄色胎记消失了,而他的胸口多出了一颗从未见过的巨大黑痣、或者黑痂——这让威利特怀疑这个年轻人是否曾被打上过“女巫印记”,据说人们会参加某些在偏远荒地上举行的夜间集会时打上这样的印记。过去那段没有秘密的日子里,查尔斯曾经向医生展示过一些他从塞勒姆镇抄来的女巫审判记录——而现在,这些记录一直盘桓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上面说:“G.B.先生那晚指认布丽姬特·S.,乔纳森·A.,西蒙·O.,迪利维伦斯·W.,约瑟夫·C.,苏珊·P.,梅赫得博·C.与黛博拉·B.有魔鬼的印记。”此外,查尔斯的面孔也让他觉得极其恐惧不安,直到最后,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所恐惧的东西。因为年轻人右眼多了些他之前从未注意到的东西——那是一小块伤疤或小坑,与约瑟夫·柯温那幅剥落的肖像画上所描绘的一模一样,这或许说明了他们两个人在从事神秘学研究的某个特定阶段均接受了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标记仪式。 当所有医生都待在医院里为查尔斯感到迷惑不解的时候,其他人开始极为严格地检查起了所有邮寄给查尔斯或艾伦博士的信件——瓦德先生命令将所有送给他们的信件都递送到了自己的家中。不过威利特预计这一举动不会有太多的发现,因为送信人可能会私下调换掉那些至关重要的书信,防止落入他人之手;但在三月的下旬,有一封从布拉格寄给艾伦医生的书信还是让医生与查尔斯的父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信件的笔迹潦草难辨,透着非常古老的书写风格;虽然它很明显不是由一名外国人书写,但信件的风格却与查尔斯这个年轻人说话时的言语特征非常类似——全都古怪地反映出一种不同于现代英语的特点。 克兰斯特拉瑟大街11号 布拉格,阿尔特施塔特区 1928年2月11日 我阿摩西恩—梅塔特隆之下的兄弟: 近日已读到你的来信。信中提到你从所送去的盐里得了些东西,然所得之物并非如我所料。可知巴拿巴帮我寻到样品时墓碑已被调换。常有此种境况发生,你定然有所察觉——像是1769年你在国王教堂墓地中寻获之物,以及,1690年H.君在老墓地中所作所为,他可能也命丧于此。我曾于七十五年前在埃及得了些东西,最后留给我一块伤疤。1924年那少年过来时也曾见过这伤害。我有言在先,万勿唤起你无法驱离之物;无论是从死盐里,或是从天穹之外。随时备好那些咒语,若你不知所面对者何人,勿要继续。时至今日,墓地十有八九已调换所有墓碑。在询问前,你永远没法知道。近日,收到H.君之书信,他与士兵有些摩擦。匈牙利向罗马利亚割让特兰西瓦尼亚一事令他颇为不快,若城堡里没有那样多的东西,其或许会另寻住所。自然,他定与你提及过此事。下次,我会送来些在东方一山丘墓穴中寻获的东西,你定会非常高兴。此外,勿要忘记,我仍盼望见到B.F.,倘若你能寻见他,我将不胜感激。你比我更熟悉费城的G.君。若你愿意,可先拜访他,然勿要过于紧逼,以免其心生不满。我最后还需再拜会他。 犹格·索托斯尼伯罗·辛 西蒙·O. 普罗维登斯 J.C.先生收 在这封明显依旧有些疯狂的书信面前,威利特医生与瓦德先生均陷入了完全的混乱。他们一点一点地读懂了书信的内容。如此看来,艾伦博士——而非查尔斯·瓦德——才是波塔克西特平房里的重要人物?为何信件会在收信人那一栏里将那个留着胡须带着眼镜的怪人称作“J.C.先生”?虽然没有可靠的推论,但是事情有可能变得非常古怪恐怖。谁是“西蒙·O.”?四年前查尔斯在布拉格拜访的那个老人?或许如此,但在一个多世纪之前,还曾有另外一个“西蒙·O.”——那个居住在塞勒姆,并且于1771年失踪的西蒙·奥恩。他曾经化名西蒙·杰迪戴亚。而且威利特医生还准确无误地认出了他的奇怪笔迹——因为查尔斯曾向医生展示过一份奥恩书写的配方的影印件。在时隔一个半世纪之后,究竟是怎样的一些恐怖与神秘、矛盾与违反自然的事物在侵扰着这簇拥着尖塔与穹顶的老普罗维登斯呢? 在完全手足无措的情况下,父亲与年长的医生只得赶到医院里再度拜访了查尔斯。他们向年轻人巧妙地询问了一些问题,试图搞清楚有关艾伦的信息,以及布拉格之旅的详情,还有年轻人究竟从塞勒姆的西蒙或杰迪戴亚·奥恩那里得知了什么秘密。但年轻人礼貌却不置可否地回避了所有的问题,仅仅用他嘶哑地低语回答说,他发现艾伦博士与过去的某些灵魂有着非同寻常的精神联系,倘若这个留着胡子的男人收到了来自布拉格的信件,那么很可能是由有着类似天赋的人寄出来的。离开的时候,瓦德先生与威利特医生懊丧地意识到自己就像是面对着教义问答书的教众;这个被禁闭起来的年轻人没有透露任何重要的信息,反而巧妙地用布拉格来信上的内容搪塞了他们。 但是佩克医生、韦德医生与莱曼医生却并不觉得这封寄给查尔斯同伴的古怪信件有多么重要,因为他们知道病人总是倾向于和拥有类似怪异偏执心态的病人聚在一起,他们相信查尔斯或艾伦不过是发现了另一个身在国外、与他们情况相似的病人——这个人或许曾见过奥恩的笔迹,并且在写信时刻意地模仿了他的笔迹,假装自己是死者的转世。艾伦的情况或许也有些类似,甚至他可能还说服了年轻人,让他相信自己就是那个早已过世的柯温所遗留下的一个化身。医生们之前也遇见过类似的情况;基于同样的考虑,虽然威利特在研究那些通过各式各样的途径无意获得的手稿时越来越觉得查尔斯·瓦德此时的笔迹有着某些让他不安的特点,但那些头脑冷静的医生们却不以为然。直到最后,威利特终于意识到了那种古怪的熟悉感源自何处——他发现这些字迹隐约有些像是那个早已死去的老约瑟夫·柯温所留下的手笔;但是其他的精神病医生则将这一情况看作是某种特定的模仿行为——此类躁狂症常会出现这种情况。总之,不论喜欢或不喜欢,他们都不觉得这是个重要的变化。在意识到同僚们的平淡态度后,威利特建议瓦德先生私自留下了第二封寄给艾伦博士的书信。这封信是四月份从特兰西瓦尼亚的拉库斯镇寄来的,信上的字迹与那份哈钦森密文简直一模一样,甚至父亲与医生在拆开印泥看到书信时,也不由得惊异地停顿了下来。信上的内容如下: 费伦奇城堡 1928年3月7日 亲爱的C.君: 二十个士兵上门来说起那些乡野小民的闲言碎语。还需挖得深些,免得闲人听见。这些罗马尼亚人教我苦不堪言。原本一顿吃喝便能换来一个马札尔人,如今这里却好管闲事又挑剔。上月M.君在雅典卫城帮我寻到了五凤石棺,我唤来的那人说它就在那里,还有三个说那里面不是人。我已将其直接送往布拉格的S.O.,而后转交与你。它很难对付,然你知如何应对。你已不如往日聪明;如今无需时刻备好整个守卫,吃掉它们的头,若是如此,遇到麻烦时会暴露得更多。你已知道这情形。如有必要,你可移居他处继续试验,免得落下凶杀麻烦,然盼望没有事情逼迫你进行如此麻烦的过程。听闻你不再频繁与那些外面的东西打交道,这让我颇为欣慰;这一举动始终包含极大风险,倘若它不愿提供你索取的保护,你知它会如何反应。在获取配方方面你胜我百倍,因此有人说他们已经成功,然勃鲁斯相信,倘若持有正确之咒语,事情不当如此。那少年可曾反复使用它们?他变得如此拘谨挑剔着实教我遗憾。当初他在城堡生活十五月有余,我便担心他会如此。我想你应该知道如何处置他。你不可用咒语驱除他,因为那咒语只能用于其他咒语从盐中唤起之物;然你有一双手,一把刀,一支枪,坟墓并不难挖,酸液亦可用来销毁。O.君说你与他约下了B.F.,我之后必拿到他。B.君不久将便会拜会你,他或许会给你孟菲斯之下的黑暗之物。小心你唤起之物,留意那少年。一年之内便会有地底的军团,而我们将无所束缚。相信我的承诺,你当知道,这些事情,我与O.君比你多商讨了一百五十年。 纳菲恩—卡·奈·哈德思 爱德华·H. 致普罗维登斯的J.柯温先生 虽然威利特与瓦德先生没有将这封信展示给其他的精神病医生,但这并不阻碍他们私下根据这封信采取行动。再多的学术诡辩也无法解释这一连串的事情。查尔斯曾在那封语气慌乱的书信里将艾伦博士视为一个可怕的威胁;而这个蓄着古怪胡须、带着眼镜的怪人还在与两个令人费解的家伙进行着邪恶不祥的通信——根据书信的内容,查尔斯在外国旅行的时候曾拜访过这二人,而他们还坦白地自称是柯温在塞勒姆时结交的同伴,或者他们的化身;此外艾伦博士本身也被认为是约瑟夫·柯温的转世,而且他还准备——或者至少被建议——谋杀某个“少年”。目前看来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少年”正是查尔斯·瓦德。显然,这些人正在进行一场有组织、有准备的可怖活动;而且不论发起者是谁,到了这个时候失踪的艾伦肯定已经参与其中了。因此,感谢老天,查尔斯已经被安全地关进了医院里,瓦德先生更抓紧时间雇佣侦探尽可能地收集与那个蓄着胡子的神秘博士有关的一切信息;瓦德先生要求侦探们确定他的去向,并且从波塔克西特的居民那里收集有关这个人的信息,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还要弄清楚他的下落。由于查尔斯已经上交了平房的钥匙,因此瓦德先生将其中一把钥匙交给了那些侦探,并敦促他们搜索艾伦留下的空房间——因为病人的所有物均已打包,所以侦探们能很容易辨认出博士的房间;从那些他可能留在房间里的个人财物中寻找可能的线索。瓦德先生在儿子的老书房里与侦探们进行了长谈,而当他们最终离开那间阴郁房间的时候,所有人都明显地感到一阵轻松;因为这个地方似乎笼罩着某种难以捉摸的邪恶氛围。或许这是因为他们都曾听说那个臭名昭著的老巫师,也知道这个巫师的肖像曾一度被装在壁炉饰架的嵌板中,阴森地凝视着整个房间;抑或这只是某些别的、毫无关联的东西。但不论如何,他们全都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邪恶气息;这些无形的气息聚集在那个来自古老住房的残余画版上,时隐时现,有时甚至涌起成为一种有形的灵气。 梦魇与灾变 这段令人毛骨悚然的经历在马里努斯·比克内尔·威利特的灵魂深处烙下了无法抹去的恐惧印记,同时也让当时已经显得有些早衰的年轻人看起来又年长了十岁。在这段事情过去之后,威利特医生找到瓦德先生进行了详细的商议,并就一些他们觉得会被其他精神病医生斥为笑谈的问题达成了共识。面对现实,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正发生着某些可怕的事情,而且这些事情无疑牵涉到了某种甚至比塞勒姆巫术更加古老的死灵法术。可以肯定,至少有两个活人——以及一个他们不愿意去想的人——掌握着某些可以追溯到1690年,甚至1690年之前的思想与人格。然而所有已知的自然法则都证明这是几乎无法实现的。根据截获的书信以及从整起事件中过滤出来的各种新老信息来看,这些可怖的家伙——以及查尔斯·瓦德——的作为和目标均非常清晰明确:他们在洗劫各个年代的墓穴,甚至包括这世界上最伟大、最睿智的人的坟墓,希望通过这种方法从过去的灰烬里取回些许曾经鼓舞、影响过这些逝者的观念与知识。 这些可怖的掘墓者正在从事着一项恐怖的生意,他们就像学童们的交换书本一样冷静镇定、精打细算地交易那些著名的骸骨;可以预见,他们从那无数世纪的灰尘中搜刮出了超越一切的力量与智慧——在过去,整个宇宙中从未有哪一个人或哪一小群人身上汇聚了如此之多的智慧与力量。他们发现了某些能够保证自己的大脑一直存活下去的邪恶方法,可以让自己的大脑始终存活在同一具躯体中,或者在不同的躯体中进行调换;此外,他们还收集聚拢了许多死者,而且显然找到了一种方法来探听这些逝者的意识。异想天开的老勃鲁斯曾记录过一些方法,教人将哪怕是最为古老的遗骸制作成“精盐”,并且从“精盐”里唤起死去已久的活物的幽影——现在看来,他的叙述包含了一部分的真相。人们可以通过某种符咒唤起这样一个幽影,同时还有另一个符咒能够将它安抚回去;这套方法非常完美,甚至能被成功地教授与传递下去。但唤醒者必须要留意他所召唤的对象,因为立在古老坟冢上的墓碑并不总是准确无误的。 当结论被一个接一个地推导出来时,威利特与瓦德先生不由得战栗了起来。就像从坟墓里唤起死人一样,这些人还能从某些不为人知的地方唤来其他东西——这些东西会在召唤者面前现身,或是用声音等方式回应召唤者的呼唤——但在实施这一过程时必须非常小心谨慎。约瑟夫·柯温无疑唤来了许多被视为禁忌的事物,至于查尔斯——究竟该怎样考虑他的作为呢?他究竟在约瑟夫·柯温的那段历史里注意到了怎样一些来自“天穹之外”的力量,并因此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些被遗忘的往事上?他在一些力量的引导下发现了某些指导与说明,而且他也曾遵循过这些指导与说明。他曾与那个生活在布拉格的可怖之人有过谈话,并且还与那个居住在特兰西瓦尼亚群山里的家伙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最后,他肯定找到了约瑟夫的坟墓。报纸上的新闻与他母亲在夜间听到的声音都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意义。然后,他肯定召唤了某些东西,而那些东西也应之而来。受难节那天从高处传来的洪亮声响,还有那从被锁着的阁楼实验室后面传来的不同嗓音就是证据。而那些低沉而空洞的声音像是什么呢?那个令人畏惧的陌生人艾伦博士与他阴森的嗓音是否也透露着某些可怕的暗示?是的,那正是瓦德先生在电话里唯一一次与这个人——如果他还是个人——对话时隐约让他感到恐惧的东西! 当查尔斯·瓦德在那扇紧锁着的门后举行仪式时,究竟是怎样的可憎意识或声音,怎样的病态幽影或存在,出现并回应了他的呼唤?那争吵时的声音——“必须红上三个月”——老天在上!那不正是吸血案件爆发之前的时候么?洗劫伊兹拉·韦登的古墓,还有稍后出现在波塔克西特的尖叫声——是谁在计划复仇?是谁在计划寻回那个藏有古老亵渎事物并且遭人回避的地方?然后就是那间平房与那个蓄着胡子的陌生人,还有那些流言蜚语,以及那些恐慌。不论是父亲还是医生都没法解释查尔斯最终的疯癫情况,但他们肯定约瑟夫·柯温的意识已经重回这个世界,并且依旧在继续着自己的病态行径。难道恶魔附身真的是有可能的?艾伦必定与之脱不了干系,而侦探们必须找出是谁在威胁那个年轻人的性命,并且找出更多与他有关的信息。与此同时,既然那座平房下面毫无疑问地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地窖,那么他们就必须找到那个地方。考虑到其他精神病医生的怀疑态度,威利特与瓦德先生在他们最后一次商议时决心要展开一次空前全面的秘密搜索行动;并同意在第二天早晨带着行李及某些合适进行建筑搜索与地底勘探的工具和设备在平房里碰面。 4月6日上午,两个探险者在平房边碰了面。瓦德先生带来了钥匙,于是他们开门进了平房,并作了粗略的调查。艾伦博士的房间非常的凌乱,这显然意味着那些侦探已经来过这里;后到的两个搜索者希望他们能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当然主要的工作还在地窖里;于是他们没有多做拖延便直接走下了地窖,又在里面仔细查看了一圈。那个发疯的年轻人还住在平房里的时候也曾带他们这样参观过,但却一直没有什么结果。短时间里,一切东西看起来都让人困惑,泥土地板与石头墙壁的每一英寸看起来都无比结实,不值得怀疑,几乎无法想象那下面会敞着一个洞口。而后,威利特突然有了新的想法:既然早前在挖掘地窖的时候,平房的建筑者并不知道房屋下面埋藏有任何的地下墓道,那么连接墓道的入口应该完全对应着年轻人查尔斯与他的协助者后来展开挖掘的位置——他们肯定通过某些远远谈不上普通正常的方法得知了关于古老地窖的传闻,然后探查到了它的真正位置。 医生努力将自己摆在查尔斯的位置上去思索这个挖掘者可能会怎样行动,但却没能从这个方法里获得多少灵感。接着他决定采取排除法来展开工作。医生仔细地检查了整个地下建筑的内面——包括竖直的墙壁与水平的地板——努力试图独立地分析自己看到的每一英寸表面。很快,他便大大地缩小了范围,并最终将目标锁定到了洗衣盆前的那一块小平板上。他之前也曾试过这处地方,但却徒劳无功。不过,这一次他尝试了任何可能的办法,并且使上了双倍的力气。直到最后,他发现这块平板能够绕着一根安装在角落的转轴水平地转到一边。平板的下方是一小块整齐的混凝土表面,上面开着一个铁制的出入孔。于是,瓦德先生立刻兴奋而激动地冲了过去。入口的盖子并不难打开,因此查尔斯的父亲飞快地挪开了这道障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威利特注意到他的脸上出现了古怪的神色。瓦德先生摇晃了一下,接着眩晕地垂下了头——随后,医生察觉到了一股从下方黑暗深坑里涌上来的有毒空气,于是他立刻就意识到了问题的原因。 威利特医生迅速地将昏迷的同伴拖到了楼上,接着用凉水泼醒了他。瓦德先生微弱地作出了回应,但威利特还是意识到那从下方地穴里涌上来的有毒空气依旧在一定程度上严重地影响了他。由于不想再冒任何风险,威利特飞快地赶到了伯德街上,叫来了一辆出租车。虽然患者发出了微弱的声音表示反对,但医生仍然迅速将他转移到了家中;在那之后,他掏出了一只手电筒,用一条消毒的纱布蒙住了鼻孔,然后再一次地进入了新发现的深坑。难闻的空气如今已稍有散去,威利特打开了手电筒,向着阴森的深洞投下了一道光束。随后,他看见在洞口下方大约十英尺的范围内是一条垂直向下的圆形竖井,竖井的墙壁是由混凝土修砌的,上面安装着铁制的梯子;在那之后,竖洞似乎连接上了一段古老的石头阶梯——这段阶梯之前肯定是通向地面的,而它原来的出口可能就在现在这座建筑的西南面。 威利特坦率地承认,有那么一会儿,记忆中那些关于老柯温的传说让他有些抗拒独自一人爬下那条恶臭深井的想法。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卢克·芬纳所描述的那个令人胆寒的最后一夜。但职责唤醒了威利特,他爬进了深井里,随身带上一只巨大的行李箱以便拿走任何可能证明极端重要的文件。由于年龄已大,他动作缓慢地爬下了梯子,踏上了黏滑的阶梯。借着手电筒的光亮,他发现这是一段非常古老的石头建筑;而那些滴水的墙面上也覆盖着累积了好几世纪的污秽苔藓。他沿着台阶一步步向下走去;一路上并没有遇到螺旋,只不过出现了三处突兀的转弯;这段通道非常狭窄,即便两人并行也有些困难。他一边走着一边数着数字,而当他数到三十的时候,威利特突然听到了非常微弱的声音;接着他便不愿再继续数下去了。 那是一种邪恶、亵渎的声响;是那种不应该存在的,自然界中诡诈隐晦的暴行。可以将这声音称作一阵阴沉的哭诉,带来厄运的哀号,或是饱受折磨与痛苦、毫无心智的肉体齐声发出的绝望嚎叫,但这种比喻仍旧忽略了它那极度令人憎恶的本质以及足以让灵魂战栗的蕴意。查尔斯离开的那天是不是就在聆听这种声响?这是威利特听过的最令他惊骇的声音,而且它还一直持续不断地从某个无法确定的方向上传播过来。在它的伴随下,医生走到台阶的底部,并拿着手电筒扫视了两侧高耸的长廊墙壁、巨大的拱顶以及身边数不胜数的黑色拱门。如果算上中部穹顶最高的地方,他所置身的长厅约有十四英尺高,十到十二英尺宽。长厅的地面上铺着不规则的大块砂岩,而周围的墙面与房顶则是由砖石堆砌修建起来的。他估计不出厅室的长度,因为房间一直向前延伸到了无限远处的黑暗里。而且长廊两侧的拱门也不尽相同,有些拱门上还安装着殖民地时期常见的六嵌板式老旧大门,有些则什么也没有。 在克服了因为气味与哀嚎引起的畏惧后,威利特开始一扇接一扇地探索起了那些拱门。拱门后都是一些中等大小、有着石质穹棱结构的房间。这些房间显然都有着某些非常古怪的用途。大多数的房间都有壁炉,而壁炉烟囱的走向肯定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工程学课题。在他的身边,许多器械像是器械的东西透过一个半世纪积累下来的掩埋尘土与层层蛛网若隐若现地露出了些轮廓,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器械。许多房间似乎最近都没有人出入,这肯定代表着约瑟夫·柯温最早展开实验的那段时期——它们显然已经被主人给废弃了。最后,他遇上了一间现代得多的房间,或者说至少最近被使用过的房间。这间房间里摆放着油浴、书架、桌子、靠椅与贮物橱,以及一张高高堆积着文件的书桌。桌上的文件显露出了不同程度的老旧迹象,显然分属于几个不同的时代。房间的几处地方还摆放着烛台和油灯;在随手找到了一盒安全火柴后,威利特点燃了那些已经备好、能够直接使用的照明器具。 经过更细致地审视之后,威利特发现这里只不过是一间查尔斯·瓦德最近使用过的书房。房间里的许多书籍都是医生过去见过的,而且有很大一部分家具也是从珀斯帕特街上的大宅子里搬过来的。四下里有不少威利特非常熟悉的东西,而这种熟悉感是如此的强烈甚至让他渐渐忘记了身边的恶臭与远处的哀嚎。不过,比起刚走下阶梯的时候,这些恶臭与哀嚎现在要清晰明显得多了。按照之前的计划,他的第一要务便是寻找并带走任何看上去非常重要的文件;尤其是过去查尔斯在奥尔尼庭院的肖像画后发现的那些不祥的文件与笔记。但当威利特开始搜寻查阅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这将是一桩无比浩大的工程;因为这些文件里塞满了纸张,上面书写着古怪的笔迹与诡异的图案,若想要进行完全的解译与编辑,他可能得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期间,他找到了一大袋盖着布拉格与拉库斯地区邮戳的书信,并且清晰地辨认出那上面正是奥恩与哈钦森的字迹;于是他把这袋信塞进了自己的行李箱中,准备将它们全都带出地窖去。 最后,威利特找到了一只紧紧锁着、原本摆放在瓦德家大宅里用来装饰的红木贮物橱,并且在里面发现了一批属于老柯温的文件;这还是威利特凭借几年前查尔斯不情愿地让他瞥上一眼时留下的记忆认出来的。自发现了这些文件之后,年轻人显然一直都把这些文件摆放在一起,因为除了那些需要转交给奥恩与哈钦森的文件以及那份密文和密匙外,所有工人们能回忆起来的文件与笔记都摆放在贮物橱里。威利特将这些东西全都放进了行李箱中,然后开始继续检查起其他的文件来。由于年轻人查尔斯眼下的状况是最有待解决的问题,因此威利特最密切关注的还是那些明显最近才书写使用过的东西;然而查阅过那一大堆新近完成的手稿后,威利特注意到了一件极为令人困惑的怪事。这件怪事与查尔斯常用的书写笔迹有些关系,事实上在近两个月的手稿里完全看不见那种他常用的书写笔迹。另一方面,他还发现海量字迹潦草晦涩的符号、符咒、历史笔记与哲学评论——虽然它们毫无疑问是新近完成的作品,但上面的字迹却几乎与约瑟夫·柯温过去使用的古老笔迹一模一样。显然,仔细学习临摹那个老巫师的笔迹已经成为查尔斯近来工作的一部分,而且这个年轻人似乎在这件事情上做到了完美得令人惊异的程度。另外,威利特并没有看到第三种——即,可能是由艾伦留下的——字迹。如果他真的成为了这里的领导者,那么他肯定在逼迫查尔斯做自己的书记。 在新发现的那些材料里反复出现了一个,或者说一对神秘的符咒。这对符咒出现的频率如此之高,甚至让威利特在搜索进展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将它牢记在心了。它由并列的两栏组成,左边那一栏上画着被称为“龙之首”的古老符号——它常被用在天文年历里表示着升交点;而右侧那一栏上则画着被称为“龙之尾”——也就是降交点的——符号。整个符咒看起来就像是这样,而医生几乎是下意识地注意到,除开最后那个单音节的词以及那个古怪的名字“犹格·索托斯”外,左右两部分的符咒仅仅相互颠倒了两段音节。随后,他渐渐认出了那个名字“犹格·索托斯”——他曾在许多与这桩可怖事件有关其他文件里见过这个名字的各种变体。符咒的第一部分在医生的脑海里古怪地搅起了一些令他颇为不快的潜在记忆;后来,当他重新回顾起去年那个可怖的受难节里所发生的事情时,他终于意识到了当时回想起的究竟是什么。总之,那段咒符如下所述——这里记录得非常精确,因为威利特有充足的时间去证实它。 这对符咒一直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加之他又极端频繁地见到它们,以至于医生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默默地复述它们了。不过,到了最后,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出了所有目前能够看懂的文件;所以,他决定不再继续检查下去,并且准备以后再带着那些持怀疑态度的精神病医生一同回来,再进行一次规模更大、也更系统的搜查。而眼下,他还需要找到那间被隐藏起来的实验室,所以他将自己的行李箱留在了亮着灯光的房间里,再度走进了充满恶臭气味的黑色长廊中。而那种阴沉而可怖的哀号依旧永不停息地在长廊的穹顶间反复回响。 之后他走过的几间房间全都废弃了,或者它们的目的仅仅是用来安置一些腐烂的箱子与看上去颇为不祥的沉重棺材;但一想到约瑟夫·柯温过去经营着如此之大的地下建筑,依旧让他觉得印象深刻。他想起了那些下落不明的奴隶与水手,又想到了世界各地被亵渎挖掘的坟墓,接着又想象起了过去那支搜捕队伍最后踏进这里时所看见的景象;然后,他觉得还是不要再去思考这些事情为好。随后,他的右手边出现了一条向上的宽敞阶梯,他觉得过去这里肯定通往某一座位于柯温名下的附属建筑——假如他下来的那段阶梯原本连接着那座建有陡峭屋顶的农舍——那么这段宽敞的阶梯可能就通往那座臭名昭著、只在高处开着裂缝般窗户的石头大屋。突然,前面的墙壁似乎消失了,而那些臭味与哀嚎也变得更加明显起来。紧接着,威利特走进了一片极为宽敞的开阔地。这个地方非常巨大,甚至连他的手电筒都没法照亮对面的情况;而当他继续前进的时候,他看到了许多支撑着房顶拱梁的结实立柱。 过了一会儿,他遇到了一圈排列成环形的立柱——这种排列方式,让他想起了那些耸立在巨石阵中的独石。在这一圈立柱的中央修建着一个三层阶梯高的底座,底座上方则安放着一张精雕细刻的大型祭坛;祭坛上的雕刻看上去有些奇怪,于是威利特上前两步,准备借着手电筒细细地研究一番。但当他看清楚那些雕刻的时候,威利特立刻颤抖着退到了一边,没有停下来再去研究那些沾染了祭坛表面的暗色污渍,以及从侧面流淌下来的不规则深色细线。相反,他找到了远处的墙壁并沿着它绕了一个大圈。这圈环形的墙壁上开着许多漆黑的拱道,并且还向内凹陷出了无数阴暗的小室。小室里安装着铁制的栅栏以及用锁链固定在石室后方凹坑里的手铐与脚镣。所有的小室都是空的,但那种可怕的臭味与凄惨的呻吟依旧萦绕不去,而且变得前所未有地引人注意起来;甚至有好几次,这些恶臭与呻吟似乎还随着某种若有若无的重击声发生了变化。 现在,威利特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那些可怖的恶臭与神秘的噪音上。相比别处,这间宽敞的立柱大厅里的恶臭与噪音要清晰明显得多。而且,虽然这里已经是充满秘密的黑暗地下世界,但那些气味与声音却让人隐约觉得是从下方更深处传上来的。在探索任何引向下方的漆黑阶梯拱道前,医生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先扫视了一遍大厅里方石铺就的平坦地面。铺设的石板排列得非常松散,并且在其中一些石板上还打着小洞。这些打着孔洞的石板不规则地分布在大厅里——看不出明显的设计与安排。在大厅的一处地方安装着一条向下延伸的陡峭梯子。这段梯子很长,更古怪的是,那种包裹了一切的可怖恶臭在这里变得格外浓烈,仿佛牢牢地黏附在了这条长梯上一般。当他慢慢地在那周围来回走动的时候,威利特突然察觉到那些声音与恶臭似乎无比强烈地直接从那些凿着古怪孔洞的石板下方钻了上来,仿佛这些石板是一些简陋的活板门,连通着更深处的恐怖世界。于是,他跪在一块石板旁,用手拉了拉带有孔洞的石头,发现自己居然能非常艰难地挪开它。但是,当他触碰到石头的时候,下方的呻吟似乎变得更大声了;于是他在极度惶恐不安的情况下,继续向上抬起了那块沉重的石头。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从下方涌了上来,于是医生头晕目眩地向后靠在了石板上,打开手电筒向下探去,照进了那块暴露出来、足有一平方码的漆黑空洞中。 他期盼着能找到一段阶梯通向充满了可憎事物的巨大深渊,但结果却让威利特大失所望了;因为在恶臭与粗哑的哀嚎中,他只分辨出了一段圆柱形竖井那砖石修砌的顶部。竖井的直径约有一码半宽,但却没有任何梯子或其他可供人爬下去的方法。当光线照下去的时候,那些哀嚎突然变成了一系列可怖的咆哮;紧接着,威利特又听见了一阵声音,像是有东西在盲目徒劳地摸索以及含混不清地碰撞。查看者不禁感到战栗,甚至都不愿意再去想象那深渊里可能潜伏着怎样邪恶恐怖的东西;但过了一会儿,他又鼓起了勇气,想要趴在粗糙切割出来的石头边缘往下仔细窥探一番;于是,威利特伸直身体趴了下来,拿着手电筒往下探了一个手臂的距离,以便能看清楚下方的情况。起先,他瞅见了覆盖着苔藓、看起来颇为黏糊的砖墙,这圈砖墙无限地向下延伸,沉进了那片黑暗、污秽、充满了苦痛狂躁、几乎可以触碰到的迷瘴里;接着,他看见狭窄的竖井底部有些暗色的东西在笨拙而狂躁地跳跃着,爬上爬下——那儿距离他趴着的石板地面肯定有二十到二十五英尺的高度。虽然手里的手电筒有些颤抖,但他还是再看了一眼,想知道这古怪深井的黑暗里究竟囚禁着怎样的活物;自查尔斯被医生们带走后,它已经被留在下面饿上近一个月了,而且这只是一个,显然还有为数众多的东西被囚禁在临近的高墙里——根据那些密集散布在这座巨大拱顶洞穴地面上的带孔石头就可以推测出来。不论那东西是什么,它们都没法躺倒在自己狭窄的囚室里;自从它们的主人置若罔闻地将它们抛弃后,这些东西已经蜷曲着在井底,哀嚎,等待,无力地蹦跳着度过了好几个星期的可怖时光。 但这第二眼让马里努斯·比克内尔·威利特感到无比的悔恨;虽然他是个外科医生,同时也是解剖室里的常客,但这一眼依然改变了他。为何单单看一眼某个存在于可测量空间里的有形实物会让人如此震动,并发生彻底的改变?这是一件很难解释的事情;我们只能说某些轮廓与物体存在有一种象征与暗示的力量,会可怕地影响一个敏感的思考者的观点,并向他轻声低语起一些恐怖的暗示,揭开那些普通视角所看到的保护性假象,露出下方那隐晦而宽广的联系与不可名状的现实。在第二眼中,威利特看到一个轮廓或是物体;而后,在接下来短暂瞬间里,他无疑像那些关押在韦特医生私人医院里的囚犯一样陷入了纯粹的疯癫状态。由于肌肉脱力或是神经错乱的原因,他松开了握着手电筒的手,也没有注意下面传来的咬牙声——那些咯吱作响的声音揭示了电筒在坑底的最终命运。他只是用一种自己从来没听过的恐惧尖音一遍又一遍地尖叫着;虽然他没法抬起自己的腿,但他在惊惶绝望中连滚带爬地翻过阴湿的地面;而铺设地面的下方,好几打连通着地狱的深井也纷纷竭尽全力地喷涌出哀嚎与咆哮回应着他疯狂的尖叫声。他的双手被粗糙松动的岩石划伤了,他的头好几次撞上了林立的石柱,但他依旧竭力向前奔去。直到最后,他渐渐在恶臭与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恢复了意识,开始重新注意到了那些嗡嗡的哀嚎声——之前爆发出的咆哮已经渐渐平息,消散在这些哀嚎之中。他被汗水浸透了,而且还没办法弄出一丁点光亮;极度的黑暗与恐怖折磨着他,让他恐惧不已、无法镇定,无法消抹的记忆碾碎了他的神经。在他下方还有好几打东西也在活动着,而且还有一座竖井上的盖子已经被他挪开了。不过,他知道,自己所看到的东西永远也无法爬上那黏糊的墙壁,然而当他想到可能存在着某些隐秘的落脚点时,他不由得战栗了起来。 他永远也不会说出自己看到的东西。那东西像是那座可憎圣坛上的某些雕刻,但它却是活着的。自然界永远也不会创造出这样的轮廓,因为它根本就是没有完成的作品。它所缺少的东西着实让人惊惶,而那身体比例中的病态更是难以言述。威利特只能说,那些东西肯定代表着那些查尔斯从不完美的精盐里唤起的东西,而查尔斯肯定留着它们当作奴隶,或是在仪式上使唤它们。它们肯定有着某些重要的意义,否则这些东西不会被雕刻在那块可憎的石头上。不过,这并不是那块石头上描绘的最糟糕的东西——但威利特再也没有打开过其他的深坑。当时,他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连贯的念头便是他在很久之前从柯温留下的文件里读过的一段没有根据的文字;西蒙或杰迪戴亚·奥恩在写给那位作古术士、却最终被收缴的不祥书信里曾经这样写道:“我敢断言,虽然H.君从收集到的仅仅一部分碎片中唤起来了东西,但那东西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活生生的恐怖。” 接着,他回忆起了一些历久犹存的古老传闻——这对整幅图景来说,那更像是一种补充而非扰乱——在搜捕柯温事件发生了一个星期后,有人曾在田野里发现了一些扭曲变形、烧得焦黑的东西。查尔斯·瓦德告诉医生,老斯洛克姆曾说起过那个东西,说它并不是完全的人类,也不完全像是任何波塔克西特人曾见过、或听说过的动物。 医生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不时蹲坐在覆盖着硝盐的地板上。与此同时,有一些词句在他的脑海里嗡嗡作响。他试图将这些东西赶走,并不断地诵念着主祷文,最终那些词句缩减成了一堆杂烩般的记忆,就像是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创作的现代派诗歌《荒原》;随后,这些记忆终于变成一对他不久前在查尔斯的地底藏书中反复看到的符咒:“Y' ai ' ng' ngah,Yog-Sothoth”,等等直到最后那强调的“Zhro”。这些字句似乎让他感到宽慰,过了一段时间,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他一面为在恐惧中弄丢的手电筒而感到苦痛与哀伤,一面在掌握一切的寒冷黑暗中疯狂地寻找着一丁点的闪亮的灯火。他不想去想象,但却瞪大了眼睛四处寻找着微弱的光亮,或是他在书房里留下的照明反光。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隐约看到无限远处出现了一点儿光亮。于是在恶臭与哀嚎中,他极度谨慎、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他一直在感觉着前面的空间,唯恐撞上了那些耸立着的立柱,或是直接摔进了没有盖上的可憎深坑里。 期间,他摇晃着的手指触碰到了某些东西,他知道那肯定是通向可憎圣坛的台阶,于是他充满厌恶地从那里倒退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摸到了那块被自己挪到一边的有洞石板,这时他谨慎得几乎有些可怜起来。但他最终没有遇到那个可怕的孔洞;也没有任何的从孔洞里爬出来的麻烦过来纠缠他。那些下面的东西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或骚动。显然,啃咬那个掉落下去的手电筒对它来说不是件好事。手指每触碰到一块打着孔洞的石板,威利特就会不寒而栗、哆嗦颤抖。当他爬过一些石板的时候,下面的呻吟会跟着变得剧烈起来,但大多数时候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因为他的动作非常安静。在他爬行的时候,有好几次前方的光线都出现了明显的减弱。他意识到自己点燃的油灯与蜡烛正在一只接一只地熄灭。想到自己将会在没有火柴的情况下彻底迷失在完全的黑暗里,迷失在这个噩梦迷宫组成的地下世界里,他开始迫使自己站起来大步向前跑去。他知道自己现在能安全地跑动了,因为他已经爬过了那个打开的深坑;他也知道,一旦灯光熄灭,自己就只能指望瓦德先生在发现自己长时间失踪后派出后继队伍来搜寻自己了。然而,不久后,他便从开阔地带冲进了狭窄的长厅里;接着,他准确地找到了右边那扇透着光亮的大门。医生跑到了门边,再一次踏进了年轻人查尔斯的秘密书房。直到此刻,他才颤抖着放松了绷紧的神经,看着领他来到安全地带的火焰在最后一盏油灯上滋滋燃烧着。 随后,他匆忙地用之前注意到的备用油添满了已经烧完的油灯。当房间再度明亮起来后,他四下看了看,希望能找到一盏提灯进行接下来的探险。虽然饱受恐惧的折磨,但倔强的责任感依旧占据着主要位置;因此他下定决心要排除万难找出查尔斯·瓦德离奇疯病背后的可怖真相。但是,他没有找到提灯,于是只能拿走那盏最小的油灯;此外他还在自己的口袋里装满了蜡烛与火柴,并且带上了一加仑的灯油——如果他穿过那片布置着不洁圣坛与无名深井的开阔地,并且在后面找到任何秘密实验室的话,他就能将这些灯油当作备用油来使用。对于威利特来说,想要再度穿越那片空地需要极大的毅力,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幸运的是,那座可怕的圣坛与地面上被打开的竖井都与环绕着这片地下区域、开凿了许多囚室的旷阔墙壁相隔很远,而那些分布在墙上的漆黑神秘拱道也正是理想的下一个探索目标。 于是,威利特回到了那座由巨大立柱支撑起来、充满了窒息恶臭与痛苦哀嚎的大厅;同时也放低了手里的油灯,免得自己又瞥见了远处那座可憎的圣坛,或是那口被他打开的深坑与放一旁带着孔洞的石板。大多数的漆黑拱道仅仅连接着一些狭窄的小室——这些房间中有的空空如也,有的则显然是被当作储存室来使用;在其中几间储存室里,他发现了几堆由不同物件累积起来的古怪杂物堆。有一间储存室里堆着一大包盖满尘土、已经腐烂的无用衣物,而当他发现这堆破布无疑都是一个半世纪前穿着的服饰时,探险者顿时觉得不寒而栗起来。在另一间房间里,他发现了大量零散廉价的现代服饰,仿佛有人为了给一大群人提供衣物而有意逐渐收集起来的一般。但他最不喜欢的还是那些偶尔出现的巨大铜桶;那些铜桶以及铜桶里的污垢,都让他觉得无比的厌恶。相比之下,他勉强还能忍受那些装饰着诡诞浮雕的铅碗——即便它们的边缘也淤积着那些令人憎恶的污垢,即便它们周围的恶心臭味要比地窖的其他地方更加明显。当他绕着墙壁走了半圈之后,他找到了一条与入口相仿的长廊,并看到长廊里同样敞开着许多扇大门。于是他走进了长廊开始了进一步的探索;他接连进入了三个中等大小的房间,却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而后,他最终走进了一间宽大的长方形房间。这间房间里有条理地摆放着水箱与桌子,火炉与现代仪器,偶尔还有一些书本与几张放满了瓶罐、长得几乎没有止境的架子。所有的一切都预示着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查尔斯·瓦德的秘密实验室——而且,毫无疑问,在查尔斯之前,约瑟夫·柯温也用这间房子做过自己的实验室。 他在房间里找到了三盏已经加满油的油灯,于是一一点燃了它们。接着,威利特医生怀着强烈的兴趣检查了整个房间以及房间内的所有陈设;从架子上各种化学试剂的相对数量来看,年轻人查尔斯关心的主要领域肯定是有机化学的某些分支。总的来说,房间里的科学设备——包括一张看起来颇为恐怖的解剖桌——并没有透露出多少有用的信息;因此,检查完房间后医生觉得有些失望。那些书籍之间夹着一份勃鲁斯文献的破旧副本。而威利特查看这本由黑体字抄誊完成的副本时,奇怪地注意到查尔斯用下划线划出了一段文字——在一个半世纪前,柯温也用下划线强调过同一段文字,而且当梅里特先生拜访柯温的农舍时,曾因为这段下划线而感到极为不安。当然,更早的抄本以及柯温的神秘学实验室肯定在最后那场围剿里全都被销毁了。实验室里开着三道拱门,医生依次进去查看了一番。经过仓促的调查,他发现其中两道拱门通向两间较小的储藏室;谈到这些东西时,威利特表现得很谨慎,只是说那是一堆损坏程度不同的棺材,并且在辨认出两三张棺材板时剧烈地战栗起来。此外,这些房间里还储藏着许多衣服,以及几只紧紧钉起来的新盒子——但他在这些盒子面前停了下来,并没有继续深入的检查。或许,最有意思的还是一些古怪的小物件,他估计这都是老约瑟夫·柯温的实验器具。这些东西遭到了搜捕队员的破坏,但依旧勉强地能认出是一些乔治亚时期使用的化学仪器。 第三道拱门通向一个尺寸不小的房间。这间房间被一行行的架子给排满了,只在房间中心留下了些许空间,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两盏油灯,于是威利特点亮了它们,然后借着它们散发出的明亮光线研究起了身边那些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架子。虽然有些架子的上层是空的,但大多数架子上都摆着一些看起来非常古怪的铅制罐子。这些罐子大体上分成两类:一种很高大,没有把手,像是古希腊式的细颈瓶或油壶;另一种则有着一只把手,从比例上看更像是法勒隆式壶。所有的罐子都盖着金属塞子,并且以浅浮雕的形式铸着一些模样古怪的符号。接着,医生注意到那些罐子都有着非常严格的区分;所有类似细颈瓶的罐子都放在房间同一侧,并且在上面挂着一个大号的木头标志,写着“守卫”;而所有的法勒隆式壶则被摆放在另一侧,并相应地挂着一个标志,写着“材料”。除了一些架子上层没有摆放东西的位置外,每一个铅罐或铅瓶上都摆放着一张硬纸板做成的标记。标记上有不同的数字,显然与某个目录上的记号有关;威利特决心过会儿要将那份目录给找出来。但现在,他对这种陈列方式的用意更感兴趣;为了得到粗略的整体印象,他随机挑选了几个细颈瓶与法勒隆式壶,并试着打开了它们。但所有的结果都一样。两类铅罐全都装着少量的同类物质;一种重量很轻、非常微细、呈暗淡中性色的粉末。各种粉末之间颜色变化非常小,没有明显的办法进行区分排列;而且装在细颈瓶与法勒隆式壶里的粉末并没有明显的区别。一份蓝灰色粉末的边上可能放着粉白色的粉末,而且细颈瓶里也能找到与法勒隆式壶里完全相同的粉末。这些粉末最独特之处便是它们并不黏着。威利特曾将一些粉末倒在自己的手上,然后又将它倒回原来的瓶子;而在这样做过之后,他发现自己的手掌上没有一丁点的残余。 两种标志的意思让他感到颇为迷惑,他不明白这一系列化学品为何会与实验室中那些装在玻璃瓶里的化学品如此彻底地区分开。这些用拉丁语写成的标志,“守卫”与“材料”——这时,一些记忆飞快地闪过了威利特的脑海,他在与这可怖的秘密扯上关系之前曾经见过“守卫”这个词。是的,就是在那封据说是由老爱德华·哈钦森在不久之前寄给艾伦博士的信件里;那段话是这样说的:“如今无需时刻备好整个守卫,吃掉它们的头,若是如此遇到麻烦时暴露得更多。”这究竟预示着什么?等一等,在阅读哈钦森的信件时,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曾在别的地方也看到过一些有关“守卫”的事情。在过去那段没有秘密的日子里,查尔斯曾经说起过一件事情——以利亚撒·史密斯用日记记录着史密斯与韦登在柯温农场里侦查时经历过的事情。而根据这本可怕的记录,他们曾在老巫师将自己的勾当完全转移到地下之前无意偷听到了一些对话。史密斯与韦登坚称,他们看到柯温人影所在的地方正在举行一场可怖的对话,其中一部分是他的囚犯,还有一部分是看管囚犯的守卫。根据哈钦森或是哈钦森化身的说法,这些守卫被“吃掉了它们的头”,所以现在艾伦博士不需要再时刻备好整个守卫。如果不需要备好整个守卫,那么是不是可以保存成“盐”呢?这伙巫师不是一直都在尽可能地将大批人类尸体或骷髅精制成某种“盐”么? 如此说来,这些细颈瓶里装着的东西就是它们了;这些通过污秽仪式与行径获得的可怕成果!它们那亵渎神明的主子是不是一直在用某些可憎的咒语将这些东西召唤了起来,要求它们的帮助,或是恐吓它们服从自己的意志,进而保护自己,或是拷问那些不太愿意合作的囚犯?想到自己曾将那些东西倒在手里,然后又倒了回去,威利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有那么一会儿,医生甚至想惊惶失措地从这座摆满了恐怖架子的地窖里逃出去,远远地逃离那些沉默与甚至可能还在监视着他的哨兵。接着,他想起了那些“材料”——那些装在法勒隆式壶里、摆放在房间另一边的东西。它们也是盐——如果它们不是“守卫”的盐,那么它们是什么的盐呢?老天!摆放在这里的会不会是各时代伟大先哲的遗骸呢?在整个世界都以为他们安然无恙的时候,某些最为老练的盗墓者已从墓穴里抢走了他们。现在他们全都听命于那些疯子,而这些疯子正在吸取他们的知识用于实现某些更加疯狂的目的——按照可怜的查尔斯在他那封语气慌乱的书信里透露的说法,这些目的的最终结果将牵涉到“所有文明,所有自然法则,甚至可能整个太阳系与宇宙的命运”。而马里努斯·比克内尔·威利特在不久前还用自己的手筛过他们的灰烬! 这时,他注意到房间的远端还有一扇小门,于是医生冷静了下来,靠了过去,审视起门上那个被凿出来的简陋标志。那个标志只有一个符号,但这个符号却让他隐约感到了一种精神上的恐惧;曾经有一个经常做梦、有些病态的朋友在纸上画过这个符号,并且向他透露了这个符号在睡梦的黑暗深渊里所表达的一部分意思。这是科斯之印。那些做梦的人会看见某座孤单耸立在微光中的黑色高塔,而这座高塔的拱门上方就安置着这个符号;威利特的朋友伦道夫·卡特曾经提起过这个符号的力量,而医生一点儿也不喜欢他谈到的内容。但过了一会儿,医生便将这个符号抛在了脑后,因为他在充盈着恶臭的空气里察觉出了另一种新的刺鼻气味。那不是动物的臭味,而是一种化学品的气味,而且明显是从门后的那个房间里传进来的。此外,这种气味无疑就是那天医生们带走查尔斯·瓦德时,他身上衣物所散发出的气味。这么说来,当他们最后一次走进平房里拜访查尔斯的时候,那个年轻人正待在这个地方?他的反应明显比老约瑟夫·柯温要聪明,因为他没有抵抗。考虑到自己已经勇敢地决定要探遍这个地底世界所包含的一切奇迹与梦魇,于是威利特抓起了那盏小油灯,跨过了门槛。紧接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扑面而来,但他没有产生别的古怪念头,也没有听从直觉的驱使。因为房间里没有什么能够伤害他的活物,而他也不愿意站在那里远远地查看那些怪异可怕的阴暗角落——这些朦胧的阴影早已将他的耐心吞噬殆尽。 门后是一个中等大小的房间,里面并没有布置多少家具,只有一张桌子,一张简单的椅子与两组非常奇怪、带有夹具与轮子的设备。威利特很快便意识到这是两组设备是中世纪使用的刑具。门的一边放置着一张摆放着可怕刑鞭的支架。支架上方还安装着一些搁板——上面摆放着好几排空的高脚浅底铅杯,这些杯子的模样让人联想起了古希腊时代的酒杯。门的另一边安置着桌子;桌子上面摆放着一盏大功率的阿尔干灯,一本便笺簿,一根铅笔,还有两只从外边架子上拿进来的细颈瓶。这两只盖着塞子的细颈瓶摆放得很随意,像是被人临时匆忙拿进来的。威利特点燃了阿尔干灯,然后仔细地查阅了便签薄的内容,想看看年轻的查尔斯被打断时正在草草记录什么东西;但便签薄上的潦草字迹看起来像是柯温的手笔,而他也只读懂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对于整件事情来说似乎完全没有助益。那上面写着:
“B.君没有逃进墙里,发现了那处的地下。“见老V.说了沙巴阿,知道了方法。“唤起犹格·索托斯三次,次日已递送。“F.君曾力求抹去一切唤起外来之物的法子。”
当阿尔干灯散发的明亮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后,医生也注意到两组位于角落的刑具之间那面正对着门的墙壁上钉满了钉子。钉子上挂着一批看起来颇有些丧气的黄白色丑陋长袍。相比之下,更让威利特感兴趣的是空出来的两面墙壁。那两面光滑的石砌墙面上简陋地凿刻着密密麻麻的神秘记号与咒符。此外,潮湿的地面上也覆盖有雕刻过的痕迹;稍加观察,威利特便辨认出房间中央雕刻着一颗巨大的五芒星;而在房间的四个角落到中央五芒星之间的位置上还分散着四个三英尺宽的清晰圆环。其中一个圆环,临着一件粗心掉落下来的淡黄色长袍,中间摆放着一只希腊式的浅底酒杯——与那些摆放在刑鞭支架上方几排搁板里的杯子是同一种款式;圆环的外边摆放着一个从外面房间的架子上拿过来的法勒隆式壶,壶上面的标号是118号。这个壶没有盖塞子,经过仔细察看,威利特发现它是空的;可是,探索者随后便哆嗦着发现那只希腊式的酒杯里还装着东西。酒杯那浅浅的杯底里盛着一层薄薄的淡暗绿色粉末,而这肯定是从壶里倒出来的。由于这座幽静的地下建筑里没有空气的流动,所以那些粉末基本没有被吹散。随着威利特一点一点将这个场景里的几个元素与之前发生的事情拼凑起来时,一些隐晦的暗示穿过了他的脑海,让他几乎昏厥了过去。那些刑鞭与刑具,“材料”壶里的盐或灰烬,“守卫”架子上的两只细颈瓶,淡黄色的长袍,墙上的符咒,便签薄上的笔记,书信与传说中的暗示,还有那些折磨着查尔斯·瓦德双亲及朋友的无数窥探、怀疑与猜想——当医生看着地板上那只高脚铅制酒杯里盛着的干燥淡暗绿色粉末时,所有这一切夹杂着恐惧如同潮水般滚滚涌来,将他吞没其中。 不过,威利特努力控制住了自己,转过身去,开始研究起了那些凿刻在墙上的符咒。有些留着积垢与盐壳的符号显然是在约瑟夫·柯温时期凿刻下来的;对于那些读过不少柯温手稿,或对魔法史有深入研究的人来说,这些文字多少会有些隐约的熟悉感觉。医生清楚地认出了其中一个咒语——瓦德夫人在一年那个不祥的受难节里,曾听见自己的儿子吟唱过这段内容;有一个专家告诉医生,这是一段非常可怕的祷文——用来向某些位于普通星球之外的隐秘神明进行祷告。记录在墙上的文字与瓦德夫人记忆中的咒语有些出入,也与那位专家向医生展示的那几页埃利法斯·莱维所著的禁断文字不尽相同;但它依旧有着毋庸置疑的特点,当搜索者看到沙巴阿、梅塔特隆、扎瑞尔马特米克等等词句时,他感到一阵寒意,并意识到无穷无尽的可憎事物就近在咫尺。 这些文字凿刻在进门的左手边墙壁上。此外,右手边的墙壁上同样密密麻麻地雕刻着文字,而当威利特看到那一对不久前在书房里反复见到的符咒时,他开始找到了一点头绪。粗略说来,它们是一样的东西;而且就像查尔斯留下的那些潦草笔记一样,这对符咒前也雕刻着“龙之首”与“龙之尾”这一对古老的符号。但符咒的拼写与现代的版本有着很大的区别,仿佛老柯温在用另一种方法记录声音,或者后来的研究开发出了一些将这类祷文变得更有效、更完美的方法。医生努力试图将那些凿刻下来的祷文与那个一直待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的符咒进行调和,最后发现这是件很困难的事情。记忆里由“Y' ai' ng' ngah,Yog-Sothoth”开始的地方,在这段铭文里却变成了“Aye,ngengah,Yogge-Sothotha”;这严重地干扰了他对于第二个词的划分。 对比自己记忆里那段在不久前读过的符咒,这两者所展现出的差异让他觉得有些烦乱不安;他发现自己正在大声吟诵着咒符的前半部分,并努力按照脑海里的想象让发出来的声音与所发现的雕刻字母吻合起来。他的声音在这座亵渎神明的古老深渊里回响着,听起来怪异而又充满了险恶的意味;它的读音轻重对应着一种低沉单调的咏唱,这种咏唱不仅贯穿在那过去与未知的咒语之中,也贯穿在那种从深坑里传来的、阴沉而又亵渎神明的哀嚎之中——那些并非由人发出的声音抑扬顿挫地起伏着,透过恶臭与黑暗在远处听起来仿佛也有着某种韵律一般。
“Y' AI ' NG' NGAH,YOG-SOTHOTHH' EE-L' GEBF' AI THRODOGUAAAH!”
当咏唱开始时,突然涌动起了一股冷风。那是什么?油灯的火苗哀伤地摇曳起来,阴影渐渐拢聚变厚,就连墙上的文字也几乎淡出了视野。与此同时,房间里漫起了一股烟雾,呛人的气味几乎完全掩盖了从远方深井里飘来的恶臭;这气味与他之前闻到的味道非常相似,但却要强烈得多也刺鼻得多。于是,他把视线从文字上移开,转而看向房间的其他地方。接着,他注意到了地板上那只盛着不祥粉末的浅底酒杯里涌起了一股浓密的墨绿色云雾——这云雾混浊不清,而且大得惊人。那粉末——老天在上!那从“材料”架子上拿出来的东西——究竟怎么了?什么东西引起了这种变化?他之前咏唱了符咒——那对符咒的前一个咒语——龙之首,升交点——耶稣在上!难道…… 医生觉得一阵眩晕,那些曾见过、听过、读过有关约瑟夫·柯温与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的破碎片段疯狂地穿过了他的脑海。“我再对你说一次,不要唤醒任何你没办法镇压下去的东西……随时备好那些咒语,若你不知所面对者何人,勿要继续。还有三个说那里面不是人……”老天保佑!究竟是什么东西藏在那团渐渐分离的烟雾后面? 除开某些同情并支持自己的朋友外,马里努斯·比克内尔·威利特从不奢望会有人相信自己故事里的任何内容;因此除了那些最为亲密的朋友外,他从不会向其他人吐露这个故事。只有少数几个外人曾听旁人复述过这个故事,而听者中大多数都会付之一笑,并评论说医生肯定是老了。有些人建议他去休个长假,以后也不要再接手精神障碍方面的病人了。但瓦德先生知道这个经验丰富的医师所说的话就是恐怖的真相。他自己也曾在平房的地下室里见到过那个恶臭的入口。那个阴郁不祥的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正是威利特将虚弱无力的自己送回了家中。那天傍晚,他还曾徒劳地给威利特打过电话,而且在第二天又打了一次,但全都无人应答。于是,他只得在第二天中午开车回到了平房边。在搜索过房子后,他发现自己的朋友毫发无损但却昏迷不醒地躺在楼上的一张床铺上。威利特当时正喘着粗气。于是瓦德先生折回车里倒了一杯白兰地给他灌了下去。稍后不久,医生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紧接着,他剧烈地颤抖起来,尖叫着,大声喊道:“那胡子……那眼睛……上帝啊!你是谁?”早在医生的童年时代,瓦德先生就已与他相识,对于这个蓝色眼睛、举止端庄、胡子刮得很干净的绅士来说,这些举动实在颇为反常。 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平房里一切如旧。除了一些污渍与膝盖部分的磨损外,威利特的衣物依旧穿戴得很整齐,并不显得凌乱;只不过他身上还残留着一些微弱但刺鼻的气味——瓦德先生记得儿子被带去医院的那天也曾在他身上闻到过这种气味。医生的手电筒不见了,但他的行李箱却还好好地摆在那里,里面空空如也——就和他带来时的一样。在做出任何详细的解释前,威利特头晕目眩地站起来,明显是费力强撑着走到了地下室里,试了试洗衣盆前那块至关重要的平板。但它却牢牢地卡在那里,并没有移动。于是他穿过房间拿起了前一天没有派上用场的工具包,从里面找出了一把凿子开始一块块地撬起了那些坚固的厚木板。平板下方那条光滑的混凝土依旧清晰可见,但却再也看不到任何开口或孔洞了。这一次再没有什么洞穴吐出毒气迷惑跟随医生一同走进地下室的瓦德先生了;厚木板之下只有平整的混凝土——没有吐出剧毒气体的深井,没有充满恐怖事物的地下世界,没有秘密书房,没有柯温的文件,没有散发着恶臭与哀嚎的竖坑,没有实验室,没有架子,没有凿刻在墙上的符咒,没有……威利特医生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紧紧地抓住了比自己稍稍年轻的同伴。“昨天,”他轻声地问,“你看到它在这……你闻到它了?”待因畏惧和迷茫而呆若木鸡的瓦德先生最终鼓起勇气点了点头表示肯定后,医生发出了一声介乎叹气与喘息之间的声音,同样点了点头。“那么,我会告诉你的。”他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们都待在楼上能找到的最为阳光明媚的房间里。医生喃喃低语着将那个可怖的故事告诉了迷茫的父亲。当说到那团墨绿色烟雾从放在地上的浅底酒杯里升腾出来时,除了描述那团涌现出来的形状外,再没有别的什么可以讲述了;威利特太疲惫了,没办法再去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两个人全都困惑而徒劳地摇着头,其间瓦德先生冒昧地低声提出了一个建议,“你觉得再挖下去会有什么用处吗?”医生没有说话,当未知世界的力量如此极端地越过大深渊侵入进这一侧的世界时,任何人类的头脑似乎都没办法再回答这样的问题了。于是,瓦德先生继续问到。“但它去哪了呢?你知道的,它把你带到了这里,而且它还用某种方法封上了洞口。”但威利特依旧让沉默代替自己回应瓦德先生的问题。 但说到底,这并不是事情的结局。在起身离开前,威利特医生伸手掏出了自己的手绢,这时他的手指碰到了口袋里的一张纸片——这张纸片与他从消失的地下室里拿到的蜡烛及火柴放在一起,但他记得口袋里原本没有纸片。这是一张普通的薄纸,显然是从地下那个可怕的房间里的廉价便签薄上撕下来的;纸片上有一段用普通铅笔留下来的字迹——这肯定也是用便签薄旁的那只铅笔写下来的。纸片被草草地折在了一起,上面还微弱地残留着那种弥漫在神秘房间里的刺鼻气味,但除此之外纸片上并没有留下任何属于其他世界的印记,那纸上所有东西全都是属于这个世界。但纸上的文字却透着令人困惑的秘密;因为那并不是在普通年代里使用的字体,而是那种只会在中世纪的黑暗时代里才会使用的、矫揉造作的字体。对于这两个瞪大眼睛努力辨认的外行人来说,这种字体几乎无法阅读;不过某些符号的组合方式倒是让他们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于是这两人立刻坚定地走出了房子,回到了瓦德先生的车上,命令司机先去寻找一处能够安静用餐的地方,然后再开往小山上的约翰·海依图书馆。那张简短但潦草的便条如下所示,而它包含的秘密也给这两位饱受惊吓的老人指明了新的方向。 想在图书馆里找到与古文书学有关的优秀指南并不困难,因此那两个人在成堆的指南间一直忙到了路边大枝形吊灯亮起了傍晚灯光的时候。直到最后,他们找到了需要的东西。这些字符的确不是异想天开的发明创造,而是历史上一段非常隐秘的时期里使用的普通书写体。它们是流行于公元八或九世纪的尖头撒克逊小体字。这不由得让人回忆起了那段粗鲁而野蛮的时代——当时有许多古老的信仰与仪式在基督教这张崭新的皮壳下悄然涌动;偶尔,在不列颠的苍白月光见证下,人们会出没在卡利恩与赫克瑟姆地区的罗马遗迹中,或是哈德良长城的破败高塔边,举行着离奇怪异的仪式。这些词句是用那个野蛮粗俗的时代还能记得的片段拉丁文书写完成的,它的内容是: “Corvinus necandus est.Cadaver aq(ua) forti dissolvendum,nec aliq(ui)d retinendum.Tace ut potes.” 可以将之粗略地解译为:“柯温必须死。其尸首必须溶在镪水里,不得有任何存留。保持沉默,勿要言语。” 这个结果让威利特与瓦德先生张口结舌,不知所措。他们遇见了完全没有料到的情况,虽然两人都隐约觉得自己应该对此有所表示,却根本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绪做出反应。特别是威利特,此刻他接纳新的畏惧感觉的能力已几乎被消磨殆尽了。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安静而无助地坐着,直到闭馆时间才被迫离开了图书馆。之后,他们无精打采地坐在车里回到了珀斯帕特街上那座属于瓦德家族的老宅里,然后漫无目的地一直交谈到了深夜。医生休息到了第二天早上,但却一直没有回家。甚至直到星期天中午,被派去打探艾伦博士下落的侦探们打来电话的时候,医生还待在瓦德家的宅子里。 那天中午,瓦德先生穿着一件晨衣正一面紧张地踱着步子,一面亲自答复着侦探的电话;当听到侦探们表示自己的调查报告已接近完成的时候,他命令这些人第二天一早就赶来向他汇报。看到这方面的事情有了进展,威利特与他都觉得很高兴;因为不论是谁写下了那张小体字的便条,那个必须被杀死的“柯温”无疑就是那个蓄着胡须、带着眼镜的陌生人。查尔斯也曾非常害怕这个人,并且还在那封语气慌乱的信件里要求医生一定要杀死他,并且将他的尸体溶解在酸液中。此外,一些居住在欧洲的古怪巫师在给艾伦寄信的时候也会用“柯温”这个名字;甚至他可能也将自己看成是那个早已死去的死灵巫师所留下的化身。而现在,又有一个新的、完全未知的东西留下信息要求他们杀死“柯温”,并且将他的尸首溶解在酸液里。这之间的联系太过明白确定,不太可能是虚假伪造的;况且,那个自称是“哈钦森”的家伙不也在唆使艾伦策划杀死查尔斯么?当然,那个蓄着胡子的陌生人永远也不可能收到那封信;可读过信中文字的叙述便不难发现,艾伦已萌生了对付那个年轻人的念头——倘若他变得过分“拘谨挑剔”的话。毫无疑问,艾伦必须被逮捕拘押起来;即便不用采取严格的管理监视,但他们依然必须限制他的活动,以免其对查尔斯·瓦德造成任何伤害。 那天下午,父亲与医生赶到了海湾边的医院里,再度拜访了年轻的查尔斯,怀抱着一丝希望,试图从唯一一个他们能找到的消息来源那里再获取一些关于核心秘密的零散信息。威利特严肃而简略地向他讲述了自己发现的一切,同时也注意到自己每多描述一部分发掘出的真相,查尔斯的脸就多苍白一分。当描述到那些盖着的竖井与关在里面无可名状的杂种怪物时,医生尽可能地调动起了戏剧效果,试图看到查尔斯表现出恐惧退缩的神情。但查尔斯并没有退缩。于是威利特顿了顿,开始愤慨地述说那些被关在竖井里的东西忍饥挨饿的惨状。他斥责年轻人毫无人性、令人震惊,但对方只是用一阵令他毛骨悚然的讥笑回应了他的谴责。查尔斯已经彻底放弃了“地窖并不存在”的虚伪托词,而且还从这件事情里看出了某些阴森恐怖的玩笑来;他仿佛被某些事情给逗乐了,开始沙哑地低声窃笑起来。接着,他用加倍可怕的粗哑嗓音低声回应了威利特的叙述。“该死的家伙,它们的确吃,但它们不需要吃!这才是稀罕的地方!你说一个月没有食物?先生,您太谦虚了!你知道么,这就是为什么可怜的老惠普尔和他义正词严的夸夸大话那么可笑了!他会杀掉一切东西么?外面来的声音已经让他几乎聋了,他根本没有看见或者听见井里的东西!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它们就在那里。让它们见鬼去吧!从柯温死掉算起,这些该诅咒的东西已经在那下面嚎叫一百五十七年了!” 可是,除了这几句话,威利特没能再从年轻人那里探听到其他的信息。不过,他依然觉得毛骨悚然,并且差点就相信了年轻人的话——虽然这与他的意愿完全不合。随后,他继续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希望其中的某些事情能惊吓到自己的听众,让他不再摆出那种泰然自若的愚蠢姿态。看着年轻人的面孔,最近几个月带来的变化让他不由得感到了某种恐惧。的确,这个年轻人曾从天空中唤来过无可名状的恐怖。但当医生提到那间写满符咒、摆放着绿色粉末的房间时,查尔斯头一次表现出了些许的反应。当听说了威利特在便签簿上读到的文字时,年轻人的脸上渐渐显露出了一种狐疑的神色。他谨慎地做出了温和的回应,说那些笔记全都是过去留下来的,对于任何不曾深入了解魔法历史的人来说,它们都不可能有任何重要的意义。“但是”,他补充说,“你如果知道咒语去唤起我倒在杯里的东西,那你就不可能站在这儿向我说起这些事情了。那是118号。如果你在另一个房间里看过我的目录册子,我相信你肯定会大受震动。我从没唤起过它,但那天你们来平房把我带到这里的时候,我正准备这么做。” 于是,威利特讲起了自己诵读过的咒语,接着又提到那股涌起来的墨绿色烟雾;当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第一次看见查尔斯·瓦德的脸上显露出了真正的恐惧神情。“它来了,而你还活着?”当查尔斯嘶哑着大声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嗓音似乎挣脱了束缚,就像坠进了洞穴深渊一般发出了奇异的共鸣。这时,一个灵感突然闪过了威利特的脑海。他相信自己看清了局势,用自己在一封信上看到的警告回敬了对方。“118号,你说?但你忘了,墓地十有八九已调换所有墓碑。在询问前,你永远没法知道!”接着,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他抽出了那张用小体字书写的便条,将它展现在了病人的眼前。对方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还要强烈,因为查尔斯·瓦德立刻昏了过去。 当然,这场谈话是在极度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否则医院里的精神病医生肯定会指责父亲与医生在纵容鼓励一个精神病人的妄想。所以,威利特医生与瓦德先生在无人协助的情况下将昏过去的年轻人搬了起来,安置在了躺椅上。在恢复的过程中,病人多次咕哝着说自己必须立刻找到奥恩与哈钦森;因此,看到他的意识完全恢复后,医生警告查尔斯这些奇怪的家伙中至少有一个对他怀有强烈的敌意,而且还曾向艾伦博士建议要杀死他。但医生的警告并没有产生明显的效果,而且早在医生揭示出这件事情之前,他们的病人就已经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了。在这之后,他不再说话,于是威利特与父亲很快便告辞了;在走之前,他们告诫他要小心蓄着胡子的艾伦,但年轻人只回答说那个人被非常安全地看护着,即便他有伤害人的念头也无法付诸实现。说这话的时候,查尔斯发出了一种近乎邪恶的轻笑,让人听了不由得觉得颇为悲痛。他们不担心查尔斯会写信给那两个居住在欧洲的可怕怪人,因为他们知道医院方面会拦截所有寄出去的信件进行审查,并且不允许邮寄任何语气疯狂或看起来离奇怪诞的信函。 但是,关于奥恩与哈钦森的事情——如果他们的确是被流放的巫师——有着奇怪的后续。在这段时间经历过许多恐怖之后,威利特有了某些模糊的预感,他找到了一家国际剪报社,让他们收集这段时间里在布拉格与东特兰西瓦尼亚发生的任何值得注意的犯罪与事故;于是,在六个月后,他意识到自己从收集并翻译过的各种剪报中找到了两条非常有价值的新闻。其中一条新闻报道了一起发生在布拉格的建筑坍塌事故:有一座位于布拉格市最古老城区里的建筑在晚上完全地倒塌了,与此居住在这座建筑里的邪恶老头也失踪了——此人名叫约瑟夫·纳德卡,自人们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独自居住在那座房子里。另一条新闻则报道了一场发生在拉库斯东部、特兰西瓦尼亚山区里的大爆炸:这场爆炸彻底摧毁了声名狼藉的费伦奇城堡,同时也消灭了所有收容在里面的居民——当地的农民与士兵均对城堡的主人有着非常糟糕的议论,倘若不是这一事件终结了城堡主人那比任何普通人记忆更加漫长的一生,他很快便会被召至布加勒斯特接受严肃的问讯。威利特坚信那个留下小体字便条的人肯定有着更为强大的武器;在将柯温留给医生处理后,写下便条的人可能亲自去寻找、对付奥恩与哈钦森了。至于他们的最终命运,医生一直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再去设想。 第二天早晨,威利特医生匆忙赶到了瓦德的家中,以便能在侦探抵达时出现在汇报现场。他觉得自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艾伦——或者说柯温,如果认定那种心照不宣的转世论是合理的话——消灭或拘禁起来。而且,在坐着等侦探们过来的那段时间里,他也向瓦德先生透露了自己的想法。这一次,他们俩都坐在楼下,因为家人们已逐渐开始回避楼上的那些房间——那里始终模糊地萦绕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古怪感觉;一些年长的仆人认定这种嫌恶的感觉肯定与那张消失了的柯温肖像所留下的某些诅咒有关。 九点钟的时候,三个侦探赶到了房间里,并立刻汇报了所有需要讲述的事情。遗憾的是,他们并没能按照约定找到布拉瓦人托尼·戈麦斯,也没能找到任何与艾伦博士的过去或而今下落有关的线索;但他们设法在当地收集了大量与这个沉默寡言的陌生人有关的个人印象与事实。波塔克西特的居民大多都将艾伦看作是一个隐约有些不太自然的家伙,而且人们普遍相信他浓密的淡茶色胡子是染过的假胡子——后来侦探们在平房中属于他的房间里找到了一顶类似的假胡子与一副墨镜,这也不容争辩地证实了这种说法。他的声音有着一种让人无法忘却的低沉与空洞——与他有过一次电话对话的瓦德先生也可以充分地证明这一点;而且即便透过那副漆黑的角质架墨镜,他的视线仿佛仍旧透着恶意。一家零售店的商人在与艾伦进行协商的时候,曾见过他的笔迹,商人说那字迹看起来非常潦草和古怪;侦探们也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些看不出写了些什么的铅笔便条,并交给那个商人进行了辨认,核实了这一情况。当谈到前一年夏天发生的吸血攻击案件时,大多数闲言碎语都把艾伦而非查尔斯说成是真正的吸血鬼。此外,侦探们还询问过一些官员——那些因为卡车抢劫案的可怕后续而特地前往平房进行问讯的调查人员——并从他们那里获得了另一些说法。这些人并不觉得艾伦博士有多么邪恶,而且他们还认为艾伦博士才是那座阴暗古怪农舍里的实际领导者。由于会面的房间非常阴暗,他们没办法看清楚艾伦博士,但他们知道,如果再见到那个人自己一定能认出来。他的胡子看起来有些古怪,而且他们觉得他带着黑墨镜的右眼上方还留着一点儿伤疤。当侦探们搜索艾伦房间的时候,他们没有找到什么有明确价值的东西——仅仅收获了一个假胡子、一副墨镜和几张铅笔写的潦草便条。但是,威利特看到便条后立刻发现这些便条与柯温留下的古老手稿有着相同的笔迹,也和他在那座消失的恐怖地下洞窟里找到的、在不久前由查尔斯写下的大量笔记有着相同的字迹。 随着汇报工作逐渐展开,威利特医生与瓦德先生开始触及到一种深刻、微妙并且暗暗加剧的强烈恐惧。而当随之而来的、模糊却疯狂的想法同时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时,两个人几乎是止不住地哆嗦起来。墨镜与假胡子——潦草的柯温笔迹——古老的肖像画与画上的细小疤痕——那个现在关在医院里、性情大变的年轻人就有着这样一个疤痕——还有电话里那个深沉空洞的声音——瓦德先生记得,自己的儿子当初在房间里大声咆哮的不正是这种可怜的嗓音么?他还曾声明说会减少这种腔调。有谁见过查尔斯与艾伦同时出现?是的,那些官员们见过一次,但后来呢?艾伦一离开,查尔斯不是就立刻抛掉了自己逐渐增长的恐惧心理,完全搬进平房里生活了?柯温——艾伦——查尔斯——究竟通过怎样一种亵渎神明、怪异可憎的方式让两个不同的时代以及两个不同的人融合在了一起呢?那幅肖像与查尔斯之间那令人憎恨的相似之处——它不是曾死死盯着房间里的一切,让视线随着那个年轻人游移么?为什么艾伦和查尔斯都在模仿约瑟夫·柯温的笔迹,即便一人独处,没有人看守的时候也是如此?还有那些人从事的可怖行径——那个装满恐怖事物、最终消失不见的地窖让医生一夜之间老了许多;那些关在恶臭深井中饥肠辘辘的怪物;那些可怕的符咒与它们造就的难以名状的结果;威利特口袋里发现的那张小体字便条;那些始终在谈论坟墓、“盐”与发现的书信与文件——这一切都通向哪里?到了最后,瓦德先生想到了最为理智的举动。在意识到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时,他坚定了决心,交给侦探们一件东西,让他们展示给那些之前见过艾伦博士的小店店主,那个不祥之人。那件东西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他那不幸的儿子,而瓦德先生用墨水小心地在照片上画上了侦探们在艾伦房间里找到的那副笨重的眼镜与尖尖的黑色胡子。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瓦德先生与医生一直待在气氛压抑的宅邸里,等待着侦探们的消息。那块空空如也的嵌板一直在楼上的书房里狞笑着,恐惧与邪恶的氛围渐渐在房子里聚拢起来。随后,侦探们赶了回来。是的。经过修饰的照片与艾伦博士的确有几分相似。瓦德先生的脸变白了,而威利特也跟着用自己的手绢擦了擦被冷汗浸透的眉头。艾伦——瓦德——柯温——将这些人放在一起考虑时,事情就变得令人毛骨悚然起来了。那个孩子究竟从虚空里召唤来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又对他做了什么?从头到尾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这个因为查尔斯太“拘谨挑剔”而想要除掉他的艾伦究竟是谁?为什么他准备除掉的目标会在那封语气慌乱的书信里附言要求医生必须用酸液完全溶解消灭对方?为什么那张没人敢去想象来源何处的小体字便条也要求他必须用同样的方式消灭“柯温”?当最终阶段到来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转变?威利特收到查尔斯那封慌乱书信的时候——年轻人整个早晨都非常紧张,然后事情发生了一个转变。他在没人注意到的情况下偷偷地溜了出去,然后又醒目地回到了家里,大摇大摆地经过了那些雇来保护他的人。他是在什么时间出去的呢?或者,等等——是什么东西找到了他?那个在没人看见他出去的情况下,大摇大摆走进来的东西——是否说明一个怪异恐怖的“影子”正在试图寻找到那个担惊受怕、实际上从未踏出房门一步的本人呢?管家不是说他也曾听到过一些奇怪的声音么? 威利特立刻摇铃召来了管家,低声向他询问了些问题。可以肯定,结果不是什么好事。管家听到了些声音——尖叫、窒息、某种类似喀嚓声、咯吱声或者重物撞击的响动,或者全都有。接着,当查尔斯先生一言不发大步走出去的时候,他已经显得不一样了。当说起这些的时候,管家颤抖了起来,嗅着从楼上打开的某些窗户里飘下来的污浊空气。恐怖已经进驻了这座房子,只有务实的侦探们才无法完全体会到它的存在。但即便是他们也感到了焦躁不安,因为这桩案件的背景里隐约有某些让他们极端厌烦的东西。威利特飞快而仔细地思索着,出现在脑海里念头也都非常的可怕。好几次,当医生脑中闪过一连串新的、可怕的、越来越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件时,他几乎失声到喃喃低语起来。 接着,瓦德先生做了个手势中止了整个会议。除了他与医生之外,所有人都离开了房间。此时刚到中午了,但这座被幽灵困扰着的宅邸却被阴影给吞没了,仿佛即将入夜一般。威利特开始非常严肃地与房屋主人交谈了起来,他要求瓦德先生将大量的后续调查工作都留给他来进行。因为,他预计这其中会有某些非常可憎、令人不快的元素;作为一个朋友而非查尔斯的家人,医生觉得自己能更好地承受住它的影响。作为家庭医生,他必须有自主的权力,而他要求的第一件事便是独自不受打扰地在楼上那间废弃的书房里待上一段时间——书房里那件古老的壁炉饰架已逐渐在自己周围产生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恐怖氛围,甚至比约瑟夫·柯温的肖像还停留在墙体嵌板上狡诈凝视着房间的那段时候更加强烈。 怪诞的病态想象与将人逼疯的联想如同洪水般从各个方向倾倒进瓦德先生的脑海。在这些汹涌泛滥的思绪中,他觉得头晕目眩,只能默许了医生的提议;半小时后,医生将自己反锁进了那间人人回避的房间,与从奥尔尼庭院里搬运来那块墙体嵌板待在了一起。查尔斯的父亲一直在外面静静地听着房内的动静。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听到了一些移动器物、翻箱倒柜的摸索声音;最后,他听见了撬动的声音以及一些嘎吱嘎吱的响动,仿佛有人正在打开一扇卡得很紧的碗橱门。接着,里面传来了一阵压低声音的惊叫,然后是某种带有鼻息的呛声,接着之前打开的东西又被砰的一声匆匆关上了。几乎是同一时间,门里传来要钥匙的响动,接着威利特出现在了大厅的门边。面容憔悴苍白的他向瓦德先生要了些木头,准备在房间南面那座真正的壁炉里点起炉火。他说火炉并不够用;而安置着电线的原木也排不上什么用处。虽然满心疑惑,但瓦德先生却不敢多问问题,而是配合地下达了命令。一个仆人抱来了一些粗壮结实的松木,走进书房将它们放进了炉栅后的炉室里。接触到书房里污秽的空气时,仆人明显地颤抖了起来。与此同时,威利特来到了楼上那间废弃的实验室里,从里面拿走了一些六月份搬家时遗留下来的杂物。所有的东西都被装在一个遮盖着的篮子里,因此瓦德先生从未看到他拿走了些什么。 接着,医生又将自己锁进了书房里。过了一会儿,穿过窗户的烟囱里冒出了滚滚的浓烟,于是人们意识到他在里面点起了炉火。之后,书房里又传来了一阵摆弄报纸时发出的响亮沙沙声,接着又传出了那种古怪的橇动声与嘎吱嘎吱的响动;紧接着,门后传来了一声沉闷的跌落声——这让所有的偷听者不由得心头一凛。接着,威利特压低声音惊呼了两声,随后里面又传来了一阵拖动东西时传出的沙沙声——那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可憎感觉。最后,烟囱口被风吹散的烟雾变得漆黑呛人起来,那些奇怪的味道如同窒息,像是有毒的洪水一般泛滥开来,所有人都由衷地希望天气变化能帮助他们驱散这些烟雾。瓦德先生觉得有些头晕,于是几个仆人结成了一小群监视着那可怕的黑烟,预防它突然猛袭进房间里。在等待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之后,烟雾似乎变薄了,闩着的门后又传来了一些难以辨认的刮擦声、清扫声,以及其他细碎的响动。直到最后,在砰地关上了门里的某个橱柜后,威利特重新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他面容苍白,显得既悲伤又憔悴,手里还提着那只他从楼上实验室里拿下来、一直用衣服遮盖着的篮子。他把窗户打开了,大量纯净、健康的空气涌进了那间曾被诅咒过的房子,与一种新的、有些古怪的消毒剂味道混合在了一起。那件古老的壁炉饰架依旧安放在原来的位置上;但萦绕在上面的邪恶似乎已被驱除,如今它安静而庄严地挺立在那块洁白的墙体嵌板上,仿佛约瑟夫·柯温的画像从未存在过一般。夜幕渐渐降临,但这一次,阴影里不再潜伏着恐怖,仅仅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郁。医生从不告诉其他人自己做了些什么。他对瓦德先生说:“我不会回答任何问题,但我告诉你,这世界上有许多种魔法。我做了一个大净化仪式,这对那些睡在这座房子里的人更好一些。” 威利特医生的“净化”简直是一场磨难,几乎和在那座消失了的地窖里漫步时一样让他的神经饱受撕扯。最明显的证据便是年老的医生一到家就完全瘫倒了。之后那三天里,他一直待在房间里休息,但后来有些仆人嘟哝说听见他在星期三的下半夜悄悄出了门——当时外门被轻轻地打开了,然后又轻轻地关上了。幸运的是,仆人的想象力总是有限的,不然星期四《晚间公报》上的一条新闻将会遭来不少的闲话。 北角区盗墓者再现 自韦登家族的墓场惨遭卑鄙地蓄意破坏算起,北墓地已经平静了十个月的时间,但今日凌晨这种平静被再度打破。守夜人罗伯特·哈特在今日凌晨又发现了一名夜间窃贼。事情发生在凌晨两点左右。当时他从自己的住处向外扫视时,看到一盏提灯或手电筒发出的光芒出现在西北角不远的地方。开门后,哈特看到不远处的电灯光线清晰地勾勒出了一个拿着小泥铲的人影。他立刻开始追赶,并看见对方仓促逃到了主干道上。但在接近或抓住对方之前,嫌犯已跑进了街道里并消失在了阴影中。 与去年发生的第一起盗墓案类似,这个闯入者在被发现之前并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损害。瓦德家族墓场中的一处空地上留下了一点点被浅浅挖掘过的迹象,但挖掘的大小完全达不到坟墓的尺寸,也没有打扰任何已下葬的坟墓。 哈特无法描述窃贼的模样,只知道他是一个个子矮小的人,可能还留着络腮胡子。他认为三宗挖掘事件都有着一个共同的源头;但考虑到第二起事件极端野蛮粗暴——嫌犯不仅掘出了一个古老的棺材还暴力地粉碎了坟墓的墓碑——第二警局的警官有不同的看法。 第一起事件发生在去年三月,当时有人尝试在地下埋藏一些东西,但却被挫败了。警方当时认为私酒贩子在挖掘一个储存私酿的地窖。莱利警官认为第三起事件可能属于类似的情况。第二警局将尽全力抓捕这伙再三犯下暴行的恶徒。 星期四,威利特医生休息了一整天,仿佛是为了从某些已经过去的事情里恢复过来,又像是在为某些即将到来的事情鼓起勇气。入夜的时候,他写了一封信给瓦德先生。这封信在第二天早晨送到了瓦德先生的手上。有些眩晕的父亲在看过这封信后陷入了长长的沉思。自星期一听取了令人困惑的报告,经历险恶不祥的“净化”后,饱受惊骇的瓦德先生一直没管工作上的事。但在看过医生寄来的信后,他仿佛找到了某些能够让自己镇定平静下来的东西——可在其他人看来,这封信似乎预示着绝望,而且似乎还道出了全新的谜团。 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市 巴恩斯街10号 1928年4月12日 亲爱的西奥多: 我明天将要做一件事情。而在做这件事情前,我觉得有些话必须先与您说清楚。我所做的事情将为我们这一段恐怖经历画上句号(因为我觉得不会再有人挖到我们所知道的那个可怕地窖了);但是,如果我不特意告诉您这件事情是千真万确的话,恐怕您不会为此感到丝毫宽慰。 你我的交情可以追溯到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因此,当我暗示你某些问题最好还是留在一边、不去探索时,我想你不会不信任我的判断。你最好不要再去思考与查尔斯有关的任何事情,务必不要告诉他母亲任何超出她猜测之外的事情。明天我拜访你的时候,查尔斯会从医院里逃走。这就是所有人需要记住的事情。他已经疯了,而且已经逃走了。当你不再用他的名字打印信件给他母亲时,你可以逐渐地将发疯后的这部分事情和缓地说给她听。我建议你去大西洋城和她会面,权当给自己放个假。在这件令人震惊的事情过去后,你会需要一段时间休息,而我也会休息一段时间。我会去南方过上一段时间,好让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打起精神。 因此,当我拜访你的时候,不要再问任何问题。有些事情可能会出错,但如果出现了差错,我会告诉你的。不过,我不觉得它会出错。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查尔斯会非常非常安全。他现在已经很安全了,比你想象得更安全。你也不需要再去担心艾伦,不要去思索他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他的存在和约瑟夫·柯温的肖像画一样,也是过去了的事情。当我拉响你家门铃的时候,你或许会肯定地相信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你或你的家人将永远不再为小体字便条上的内容感到困惑了。 你必须坚强起来、不再悲伤,让你的妻子也一同坚强起来。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对你来说,查尔斯的逃跑并不意味着他将会恢复正常。他染上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疾病——看到他的生理及心理上的转变,你肯定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此外,不要奢望能再见到他。记住,他绝不是一个魔鬼,甚至都不曾是一个真正发疯的病人;他只是一个热切、勤奋而又好奇的孩子;对于历史与秘密的热爱最终害了他——记住这些,这是唯一值得你宽慰的事情了。他碰巧发现了一些凡人不应该知道的东西,触碰到了任何人都不应该去触碰的历史;一些东西从那段历史里扑了出来,吞噬了他。 说到接下来的事情,我请求你必须无条件地相信我。事实上,查尔斯的命运早已注定。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比方说,大约一年后想出合适的说法解释这个结果;因为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你可以在你位于北墓地的家族墓场里给他立一块墓碑——就在你父亲坟墓西面十英尺的地方,面向着同样的方向——那块墓碑可以象征着你儿子真正安息的地方。你不需要担心它下面埋葬着任何怪物或调包者。那个坟墓里埋葬的骨灰将来自于你那尚未转变前的骨肉——真正的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你从小看着长大的婴儿——那个臀部有橄榄色胎记,胸口与前额上不曾打上邪恶女巫印记的查尔斯。查尔斯从未做过任何真正的恶事,却因为他的“拘谨挑剔”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内容。查尔斯将会逃走,一年之后,你便可以为他立上墓碑。明天不要问我问题。请记住,你家族的荣耀就如同过去一样,从未被玷污过。 致以最深切的慰问,劝您保持坚毅、平静与顺从。 我永远是你最诚挚的朋友 马里努斯·B·威利特 于是,1928年4月13日,星期五的早晨,马里努斯·比克内尔·威利特来到了科南尼科特岛上属于韦德医生的私人医院,并在房间里拜访了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虽然年轻人并没有要回避来访者的意思,但却摆出了一副愠怒的阴沉表情;他似乎不愿意说话,即便威利特明白地表达出了试图与之交流的意愿。威利特发现地窖的那段可怕经历显然在他们之间产生了新的难堪,因此在不自然地客套了几句后,两个人都表现出了明显的犹豫。接着,查尔斯发现医生那张面具般的脸孔后似乎隐藏着从未有过的可怕意图,于是两人之间又多了一分新的局促不安。病人显露出了恐惧的神色,意识到自上次到访之后事情出现了变化,因此这个一直关切挂念他的家庭医生如今变得冷酷起来,执著地想要向他复仇。 查尔斯的脸色变白了。接着,医生首先开口说话了。“我们发现了更多东西,”他说,“我必须开诚布公地警告你,这是你应得的惩罚。” “继续挖,遇到了更多挨饿的可怜宠物了?”年轻人讥讽地回答道。显然他在最后关头仍然试图继续虚张声势。 “不,”威利特缓缓地回答道,“这一次,我们不需要继续挖下去。我们让人去寻找艾伦博士,而他们在平房里找到了一副假胡子和墨镜。” “好极了,”焦虑不安的病人努力机智地回敬道,“我相信它们比你现在有的胡子和眼镜更和你相配。” “它们或许和你非常相配,”医生一面思索着一面平静地回答道,“事实上,它们的确曾和你非常相配。” 当威利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仿佛乌云遮住了太阳;但地面上却并没有任何的阴影。查尔斯冒险回答道:“这就是你为什么怒气冲冲地要找我算账?或许有人发现偶尔装成两个身份会非常有用处呢?” “不,”威利特严肃地回答,“你又错了。如果有人想要扮演两个角色,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问题;只要他有权利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要他不杀掉那个将他从虚空中召唤出来的人。” 查尔斯惊跳了起来。“好吧,先生。你寻得了何物?欲意何为?” 在继续回答前,医生停顿了片刻,仿佛在挑选组织自己的词语,给予一个更有力的回应。 最后,他面无表情缓慢而严肃地回答道:“我在一个原本安置着一幅画的古老壁炉饰架后面的橱柜里发现了一些东西。我烧掉了它,把剩下的灰烬埋葬在了属于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坟墓里。” 疯子突然噎住了,从坐着的椅子上弹跳了起来。 “我诅咒你,你还曾与谁提及此事?——在整整两个月之后,我还活着,有谁会相信那是他。汝欲意何为?” 虽然个子不高,但当威利特用一个手势让病人镇定下来时,却显露出了一种公正的威严气势。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不是普通的事情——这是超越了时间的疯狂,是从世界之外而来的恐怖。没有哪名警察、没有哪名律师,没有哪个法庭,也没有哪个精神病医生能彻底明白和解决这个问题。感谢老天在我的身体里闪现了一丁点儿想象力的火花,让我在想通整件事情时才不会误入歧途。你骗不了我!约瑟夫·柯温!因为我知道,你那当诅咒的魔法是真的!” “我知道你编织的魔法这些年一直徘徊在世界之外,牢牢地抓住了这个与你一模一样的子孙;我知道你如何将他引诱进过去的历史,让他从遭人厌恨的坟墓里唤起了你;我也知道他一直将你藏在实验室里,而你也一直在研究现代的事物,并在夜晚像个吸血鬼一样在外游荡。你戴上了胡子和眼镜,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你与他之间那亵渎神明般的相似之处了!当他终于因为你洗劫世界各地坟墓的可怕举动而与你大吵大闹时,我知道你决定做些什么,我也知道你计划之后要做些什么,而且我知道你已经做到了。” “你摘下了自己的胡子与眼镜,骗过了房子周围的警卫。他们以为是他回来了,当你勒死并藏起他的尸体后,他们以为是他从房子里走了出去。但你没有估计到你们两个的脑子里装着的是不一样的思想。你是个蠢货!柯温,你以为一点点视觉上的相似就足够了。你为什么没有想到语言,声音和笔迹的差异呢?你知道的,这是完全行不通的!谁留下了那张小体字便条,这一点你比我清楚,但我警告你那张字条不会白费的!有些令人憎恨的亵神之物必须被消灭,我相信那个留下这些话的人会去处理奥恩与哈钦森的。你们中的一个曾经说过‘万勿唤起你无法驱离之物’。过去,你曾被阻止过,或许用的是那种方法,而现在,你自己的邪恶魔法或许会再次阻止你。柯温,一个凡人不能够践踏自然法则却不受任何限制,你所编织的一切恐怖会反过来将你彻底消灭。” 但医生被打断了,他面前的东西突然发出了一声拼死的嚎叫。他现在孤立无援地待在海湾里,没有武器,而且知道任何的肢体暴力举动都会召来许多护工协助医生。于是约瑟夫·柯温转而向他的一位古老盟友寻求帮助,用食指划起了一系列秘教动作,同时抛掉了假装出来的嘶哑,用他那低沉、空洞的声音咆哮出了一个可怖符咒的前几个词:“PER ADONAI ELOIM,ADONAI JEHOVA,ADONAI SABAOTH,METRATON……” 但威利特却要比他快得多。狗群开始在外面的院子里咆哮,一道凛冽的寒风突然从海湾吹了过来;就在此时,医生开始用严肃、缓慢而又有节奏的声调开始了他始终在背诵的词句。这是以眼还眼——用魔法还以魔法——让结果来说明他在那座深渊里到底学到了什么!于是,马里努斯·比克内尔·威利特用清晰的声音开始那段曾唤起小体字便条作者的符咒。这次他吟诵的是符咒第二部分——那段以“龙之尾”,也就是降交点起始的咒语。
“OGTHROD AI' FGEB' L-EE' HYOG-SOTHOTH'NGAH' NG AI' YZHRO!”
当第一个词从威利特口中吟诵出来时,率先吟诵起咒语的病人突然顿住了。那怪物突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臂疯狂地继续舞动着;接着,他的双手也被牢牢地制住了。当“犹格·索托斯”这个可怖的名字被说出来的时候,事情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那不仅仅是在溶解,更像是在转化和重现;威利特闭上了自己眼睛,唯恐还没来得及诵念完剩下的咒语就先一步昏厥了过去。 但他没有昏倒,那个有着数世纪不洁历史、并掌握着无数禁断秘密的人再也不会侵扰这个世界了。那超越了时间的疯狂已经退却,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也画上了句号。在步履蹒跚地走出这间可怖的病房前,威利特医生睁开眼睛最后看了一眼。他看到自己一直谨记在脑海中的东西并没有差错。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他已经不需要用酸液完成最后的工作了。就像一年前那幅应该被诅咒的肖像画一样,约瑟夫·柯温最终瓦解摊洒在了地上,只剩下一层蓝灰色的细微粉末。 (竹子 译) 异星之彩 The Colour out of Space
在洛夫克拉夫特于1926年至1927年间创作的大量小说中,这部中篇小说写于1927年3月,是这一时期内所创作的最后一篇。许多评论家都在猜测查尔斯·福特对此文的影响,因为他的作品提及了许多陨星和相似源头的外星生物入侵情节,而洛夫克拉夫特是直到3月底才开始阅读福特的《诅咒之书》(1919年)。本篇小说中,洛夫克拉夫特大幅拓展了对新英格兰地形地貌的想象,将这次小说的背景设置在乡野。埃德蒙·威尔逊通常不看好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但这次发现书中所描述的原子辐射对生物影响的情节极具价值。后来,洛夫克拉夫特将此文直接提交给了《惊奇故事》(Amazing Stories ),该杂志主编痛快地接受了这篇小说,却仅支付洛夫克拉夫特25美元。
阿卡姆西部地区,群山高耸,山谷中森林茂密,林中深处还从未有人涉足。幽深狭窄的山谷中,树木倾斜得厉害,缓缓流淌的狭窄溪流从未触及过太阳的光晕。缓坡上坐落着古老破败的农场,低矮又布满苔藓的农舍在岩脊的背风处永久地沉思着新英格兰的古老秘密。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归于空无,粗大的烟囱崩裂坍塌,贴木瓦的两侧危险地垂在低矮的斜折屋顶下面。 古老的居民早已离去,外来人也不愿在此居住。法裔加拿大人曾尝试过在此定居,意大利人也尝试过,波兰人来了又走。究其原因,并不是因为某些看得见、听得到或能够解决的东西,而某些想象中的东西才是症结所在。这里总会给人不好的联想,就连晚上也不会让人有个安稳的梦境,外来者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一直对此处敬而远之吧。老阿米·皮尔斯所记得的那些有关奇异日子的事情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他的脑子这些年来一直有些奇怪,但他却是唯一一个仍然留在这里,也是唯一曾提及过那些奇异日子的人;而他之所以敢这样做,是因为他家紧挨着一大片旷野和环绕阿卡姆的公路。 山上曾经有一条公路穿过山谷,径直通向那片现在被称为枯萎荒野的地方。但人们现在已经不用那片土地,而是新修了一条蜿蜒向南的道路。旷野里杂草丛生,却也能够依稀找到原有小路的痕迹,毫无疑问,即使一半的凹陷处注满水从而成为新的储水池,也仍然会有一些遗迹保留下来。那时,这片阴暗的森林将会被伐尽,清澈蔚蓝的水面倒映着蓝天,荡漾着粼粼的波光;而那片荒凉的草原将会永远被埋在深深的水底。那些怪异日子里的秘密也会同古老的海洋传说,以及原始星球上所有的秘密一起埋藏在水底。 当我进入这片山地和山谷去考察新水库时,人们告诉我此乃邪恶之地。而在阿卡姆时,人们就已经同我这样讲过。这里是一个充斥着女巫传说的古老小镇,因此我认为,数个世纪以来,这里邪恶的事情一定是祖母们悄悄向孩子们讲述而流传下来的。“枯萎荒野”这名字对我来说是非常古怪和夸张的,都不知道它是怎样变成这些清教徒的民间传说的。但是后来当我亲眼看到杂乱、向西延伸的幽暗山谷和斜坡时,除了那些古老的神秘传说,我不再怀疑这里的一切。我看到这片荒地时,正值清晨,但树木的阴影一直潜伏在那里。树木长得过于茂密,枝干过于庞大,根本不适合作为健康的新英格兰木料。昏暗的山谷之间异常寂静,地面上布满潮湿的苔藓,多年的腐败物铺在了上面,因此地面都是软绵绵的。 在开阔的区域,主要是旧公路沿线附近的山坡上坐落着一些小农场;有时会看见农场建筑依旧矗立着,有的地方只有一两座农场,而有些地方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烟囱以及逐渐被埋没的地下室。野草和荆棘丛生,鬼鬼祟祟的野生动物在灌木丛中穿梭,发出沙沙的响声。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不安和压抑的阴暗之下;所有的触觉都感受到了虚幻和怪异,似乎视角的某些要素或是色彩的明暗对比都被扭曲了。我不再惊讶外来者拒绝居于此处,因为这里根本无法让人入睡。这里像极了萨尔瓦托·罗莎的风景画;像极了恐怖传说中某个被禁止打开的木版画。 即使如此,这一切远不及枯萎荒野那般糟糕。当我偶然来到宽阔的山谷底部那一刻,我终于理解了这怪异的名字——因为实在没有其他名字能够适合这里了,也没有其他地方能够称得上这个名字;就好像是诗人目睹这里后而特地撰造的名字。视线所及之处,我想这一定是火灾肆虐后的结果;五公顷的暗灰荒地仰面朝向天空,就像森林和田野里被酸性物质蚕食而形成的大块斑点,但为什么这块荒地上再也没有长出新的生命?它主要位于古老公路沿线的北侧,略微占据了南面的一小部分。我竟莫名地不愿意接近这片土地,但最终因为我的工作需要,还是穿过了这里。这片广阔的荒地上没有任何植被,只覆盖着一层灰色的粉尘和灰烬——似乎从未有风将其吹散。靠近这片荒野的树木呈现出病态、发育不良的样子,枯死的树干或竖立着、或溃烂在荒地边缘。当我快速地走过这片区域时,看到右面的地上散落着旧烟囱坍塌后的瓦砾以及一个古老的地下室,还有一口深不见底的幽暗废井,从那里面飘出的污浊蒸气与太阳的光线怪异地嬉戏着。即使远处那片广阔、漆黑的林地与这里相比起来,也更易于接受;而我也不再惊异于阿卡姆人那些恐怖传说。附近没有任何房屋或是建筑遗迹,即使是在过去,这也一定是个孤僻荒凉之地。黄昏时分,我害怕再次穿过这片不祥之地,便沿着南面那条弯曲的小路迂回到小镇。我茫然地希望天空上能够聚拢一些云朵,因为对于头顶那空荡深邃天空的恐惧早已深入了灵魂。 晚上的时候,我向阿卡姆地区的老人们询问了那片枯萎荒野,以及很多人闪烁其词悄声说着“奇异日子”指的是什么。我只知道这些神秘的事情远比我想象得时间近很多,除此之外,我未能得到任何满意的回答。这并非是古老的传说,而是那些讲述者有生之年所经历过的。事情发生在八十年代,有一家人突然失踪或是被杀害了。讲述者的话可能并不准确,因为他们都告诉我不要在意老阿米·皮尔斯那些疯狂的故事。听说他独自住在古老破旧的农舍——而那是树木最先开始变得浓密的地方,第二天,我就去找到了他。那里古老得竟令人感到害怕,并且已经从中渗透出历经岁月的老房屋特有的难闻味道。我敲了很长时间的门,他才终于听到,当他拖着脚步怯怯地走向门的时候,我能判断出他并不想见到我。他没有我所预料的那般虚弱;但他的眼睛怪异地低垂着,不整洁的衣着和灰白的胡子使他看起来非常憔悴和消沉。由于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讲述他的那些故事,我便假装为公事而来;告诉了他有关我的调查事项,并含糊地询问了他一些关于该地区的问题。他远比我以为得要机智和渊博,他和我在阿卡姆地区交谈过的所有人一样,能够很快就明白我所说的内容。他和这个即将建成水库的地方的乡下人并不一样。他并不反对周围数英里的古老森林和农田即将要被清除掉,不过若不是他的房屋位于即将改造成湖泊的地域范围之外的话,也许他也会抱怨不满的。他在这古老幽暗的峡谷已经居住了一辈子,而如今面对着这里即将被毁灭的命运,他所表现出来的却只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它们最好现在就沉没在水底——最好自那些奇异的日子就被淹没。说出这句话后,他原本就沙哑的声音更加低沉了,而此时他的身体前倾着,右手的食指也开始颤抖地指点着,令人印象非常深刻。 就在那时,我听到了这个故事,他杂乱的声音时而尖锐,时而细语,即使当时正值夏天,我也听得一遍遍地战栗。在他杂乱的讲话中,我经常要打断他,使他回到话题当中;他还会说些科学性的问题,而这些见解则是他凭着对专家们谈话内容的残留记忆得来的;或者在他叙述的逻辑感和连贯性出现问题的时候,填补上这些空缺。当他讲完之后,我便不再怀疑为何他的大脑会有些错乱,也不奇怪为何阿卡姆地区的人们会对那片枯萎荒野言之甚少了。在日落之前,我匆忙地赶回酒店,因为我不想头顶星辰之际行走在外面;第二天,我回到波士顿辞去了工作。我无法再次走进那片昏暗混乱的古老森林和斜坡,也无法再次面对那个枯槁的枯萎荒原了,以及分崩离析的碎石旁那口幽暗的深井。现在,很快就要开始修建水库,而所有古老的秘密都将会永远安全地被埋藏在这片水域下。但即便如此,我相信我再也不会深夜去探访那地方——至少,不会在那些不祥的星星悬挂在天空时去造访;而且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去喝阿卡姆地区这座新城的水。 老阿米说,一切都是从那块陨石的坠落开始的。此前,自女巫审判后便再无任何疯狂传说,这片西部森林的骇人程度还不及米斯卡塔尼克地区那个小岛的一半——邪灵在一块奇异的、比印第安人还古老的石头祭坛旁进行的女巫审判。在那些奇异的日子到来之前,这片森林中从未萦绕着鬼魂,黄昏时分虽说怪异却也未曾那般骇人。一天中午,天空中浮现了白色的云朵,紧接着,空中响起了一连串的爆炸声,森林深处的山谷中升起了一股浓烟。夜晚之际,阿卡姆地区内所有的居民都听说了有一块巨石从天空坠落而至,落在了内厄姆·加德纳房屋的水井旁。那栋整洁的、坐落在肥沃的花园和果园中的白色房子,正是后来的枯萎荒野所在之处。 内厄姆来到小镇上,把天降石头的事告诉了村民,又顺便去造访了阿米·皮尔斯的家。阿米那时才四十岁,对一切怪诞离奇的事情都非常感兴趣。第二天早上,内厄姆和他的妻子同来自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三位教授匆匆地前去查看那个从未知星球来的“奇怪来客”,令他们惊讶的是,内厄姆说那个东西显然没有前一天那般庞大了。它变小了,内厄姆边说边指着裂开地面上那个巨大的褐色土堆,以及他前院古井附近那片被烧焦的草坪。教授们解释称石块并没有缩小,而且一直保持着它的热度,内厄姆说到了晚上时,这块石头还会发出微弱的光亮。教授们用地质专用的小锤试探了一下石头,发现它异常柔软,就近似于塑料的质地;随后,他们并未削下石块,而是凿出了一小块准备带回学校进行检测。他们从内厄姆的厨房中借了个旧桶来装石块样本,因为样本虽然很小,它还丝毫没有冷却。在回程的路上,他们在阿米家歇了歇脚,而皮尔斯太太发现那个石块样本变得越来越小,并把水桶底部给烧坏了。的确,石块样本并不是很大,但可能采集样本时就比他们所认为地少了些。 第二天——所有的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1982年6月——那几位教授再次兴致勃勃地出发了。他们途径阿米的住所时,告诉了阿米那块样本所发生的怪事——石块样本放在玻璃烧杯之后,便完全消失了,就连烧杯也一起不见了,这几位学识渊博的教授们还说这块怪异的石头与硅元素有着吸引力。在井然有序的实验室里,样本石块所发生的反应令人难以置信,把它置于木炭上加热时,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从中释放出任何气体;置于硼砂珠中又是完全呈阴性;很快又证明它在任何温度下都不会挥发,包括氧氢吹管中的高温;将其置于铁砧,则会表现出极高的延展性,并会在黑暗中发出明显的光亮。但在整个过程中始终没有冷却下来,这份样本很快让整个大学陷入了兴奋之中;而且,加热后放在分光镜下,呈现出了很多不同于已知正常光谱上的颜色。大家激动地谈论着所发现的新元素、奇怪的光学反应,以及科学家们面对未知事物感到困惑时常说的那些内容。 尽管它非常热,实验者还是将它置于坩埚内用各种试剂对其进行试验。水对它未产生任何作用,盐酸也是一样。硝酸甚至是王水与它作用时也仅是在表面嘶嘶作响、液体四溅,还是未能将其攻破。在回想这些事情时,阿米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但当我提到一些常用溶剂的使用顺序时,他还是回想到了。他们那时使用了氨水、氢氧化钠、酒精、乙醚、气味难闻的二氧化硫以及其他各种试剂;但是,尽管随着时间的流逝,石块质量逐渐变轻,温度也略微有所降低,但不变的是,各种溶剂仍然无法将其攻克。毫无疑问,它属于一种金属。首先,它具有磁性;将其浸入到酸性液体之后,在铁陨石上似乎留下了魏德曼花纹的模糊痕迹。在冷却到一定程度后,就将该实验转移到玻璃烧杯中继续进行加热时,把所有的石块碎屑全部放入其中。第二天早上,石块样本和烧杯都消失不见了,只有木架上一块烧焦了的痕迹显示出它们原本存放的位置。 这些都是专家们路过阿米家时告诉他的,而且这次他再次与教授们一道去看了那块“星外来客”,这次他的妻子并没有一同前往。此时,陨石明显缩小了,即使是那些睿智的教授也无法质疑这一事实。逐渐缩小的石块所处的褐色空地周围都已经凹陷了;它前天还足足有七英尺长,如今只剩下不足五英尺了。石块还在散发着热量,教授们仔细观察了它的表面,并用锤子和凿子取下了另一块更大的石块。这次,他们凿得很深,当他们将一小块石头取下时,发现石块的中心与其他部分并非同一材质。 他们发现,似乎有一个巨大的彩色球体镶嵌在石块之中。球的颜色类似于某些奇特的陨石光谱的条纹,几乎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他们只是通过类比才将其称之为“颜色”。球体质地光滑,轻轻敲击感觉似乎很脆,而且中间是空的。其中一名教授用锤子猛烈地敲打了一下,球体突然发出砰的一声就碎裂开了,然而里面并没有喷出任何物质,球体被戳破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在陨石中间留下一个约三英尺的球形空心,大家都认为随着石块外围逐渐消失,还会有更多的小球被发现。 然而,这一猜测是白费心思的,他们试图通过钻孔的方式寻找其他球体,但却毫无所获。最后,教授们便再次带着新凿出的那块样本离开了;而这块样本和之前实验室中那块一样令人不解——几近可塑性、会散发热量、具有磁性、能够发出微光、在强酸性溶液中会微微冷却、具有未知光谱、在空气中会逐渐消失、遇到硅化合物时两种物质最终会同时消失,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其他已知物质的特征;实验的最后,大学的科学家们不得不被迫承认,他们无法确定陨石的属性,只知道它并非地球之物,而是外太空的一块碎片;它具有外太空的此般属性,并遵循着外太空的规律。 那天晚上,当地下起了一场雷暴雨。第二天,当教授们再次赶到内厄姆家后,所见景象令他们非常失望。由于这块石头一直具有磁性,内厄姆又说它一直在持续地“吸引闪电”,因此它一定具有某种特殊的导电性能;一小时之内,闪电击中前院的犁沟六次之多,而且暴雨结束后,古井旁只剩下了一个凹凸不平的坑洼,周围陷落的泥土将其堵上了一半,除此之外,地上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挖掘没有得到任何结果,科学家们证实石块确实彻底消失了。一切行动都失败过后,科学家们便只好回到实验室再次对正在消失的、被小心翼翼包裹在铅制容器里的剩余碎片进行实验。这块碎片维持了一周的时间,直至它消失的最后,科学家们也并未获得任何有价值的发现。碎片消失后,并未留下一点残余物。霎时间,教授们都几乎不敢确定他们是否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来自深不可测的外太空的神秘残余物;那个来自其他宇宙或是其他不同物质、力量与实质构成的领域所留下的怪异信息。 阿卡姆地区的报纸在学校的资助下,自然对此事进行了大篇幅的报道,并派出记者与内厄姆及其家人就此进行交谈;至少有一家波士顿日报也同样派来了新闻记者,因而内厄姆很快便成了这个地区的名人。当时他大约五十岁,身材清瘦、性情和蔼,与妻子和三个儿子共同生活在山谷舒适的农庄里。内厄姆夫妇与阿米夫妇有着频繁的来往;这些年的交往下来,阿米一直对内厄姆称赞有加。他似乎对自家能如此受到瞩目颇为骄傲,并且在接下来的数周内经常谈论着这块陨石。那年的七八月份非常炎热,内厄姆在他那片横贯查普曼斯布鲁克的十英亩牧场上辛劳地收割干草;他的运货马车嘎吱作响,在阴暗的小路间轧出深深的辙印。相比往年,今年的劳作让他感到格外的疲惫,而他也真正体会到了岁月催人老。 随后,到了收获水果和庄稼的季节。梨子和苹果渐渐成熟,内厄姆声称他的果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水果个头儿大得惊人,而且色泽异常,由于产量巨大,内厄姆又额外订了些木桶预备盛装即将收获的水果。然而,水果渐渐成熟,随之而来的却是巨大的失望,因为那些外表光鲜貌似香甜的水果中没有一个是能吃的。一股苦涩和恶心的味道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原本香甜可口的梨子和苹果中,即使是咬上一小口,都会让人一直恶心反胃。各种瓜类和番茄也是如此,内厄姆就这样悲伤地看着自己的作物全部损失掉了。他迅速地将事联系起来,认为是那块陨石污染了土壤;然而幸运的是,他将大多数的农作物都种在了公路沿线的高地上。 那年冬天来得早,又异常寒冷。阿米见到内厄姆的次数比以前少了些,而且发现他开始面露忧色。他的家人也是如此,似乎都变得沉默寡言了;也不再像过去一样定期去教堂做礼拜或是参加各种乡村社交活动了。虽然他们一家人偶尔会说身体越来越不好,心里总是莫名地感到不安,但却始终找不出这种沉默和忧郁的理由。而内厄姆自己给出了最明确的说法——他说自己被雪地里的一些脚印扰乱了心绪,这些脚印只不过是冬天里常见的红松鼠、白兔和狐狸所留下的,但这位忧虑的农民却声称自己看到了与大自然规律不相符的东西。他也从没有说清那是什么,却认为它们并没有松鼠、野兔和狐狸应有的习性特点。阿米本来对他所说的东西毫无兴趣,直到一天夜里,他坐着雪橇从克拉克街角返回内厄姆家的路上。当时皓月当空,一只野兔突然窜过了马路,兔子跳跃的距离似乎比阿米或是他的马还要远,而且倘若当时没用缰绳勒紧那匹马,它就会被吓得跑掉了。自那之后,阿米便开始相信内厄姆所讲述的一切了,但却很好奇为何加德纳家的狗早上总会是那副害怕的模样、甚至瑟瑟发抖;到后来,更是连吠叫的精神都没有了。 二月份,来自梅多山的麦格雷戈家的孩子们正在外面猎杀土拨鼠,在距离加德纳家不远处的地方抓到一个非常怪异的土拨鼠。它的身体比例似乎发生了些许难以名状的变化,而土拨鼠脸上正呈现着不该有的表情。孩子们被吓坏了,立即将它扔了出去,而这个奇怪的故事很快就传到了村镇中。但是,马匹都会避开内厄姆家的房子走,这已成了公认的事情,而构成这一连串传说的要素就这样快速成型了。 人们声称内厄姆家附近的积雪融化速度比其他任何地方的都快,而且早在三月份的时候,人们在位于克拉克街角的波特杂货店里讨论着惊恐的事情。斯蒂芬·赖斯早上经过加德纳家的时候,发现森林附近泥土中冒出的臭菘都长到了公路对面。在这之前,人们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臭菘,那颜色更是怪异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们的外形极为奇特,所散发的恶臭令马接连地喘着粗气、更是令斯蒂芬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当天下午就有几个人来看这些生长得异常的植被,他们都认为健康的世界中绝不应该存活此类植物。人们常常提起秋天时结的那些坏果子,内厄姆家的土地有毒素的消息就这样广泛地流传开来。当然这一切都归咎于那块陨石;几个农民想起大学里的那几位教授曾发现这块石头有些蹊跷,便将此事告诉了他们。 教授们在某一天造访了内厄姆,但并不是由于那些疯狂的故事和传说——这些与他们所推断和从事的领域是相违背的。这里的植被确实很古怪,所有臭菘的形状、气味和颜色都有些奇怪。这或许是由于陨石中的某种矿物元素渗入土壤造成的,但这些物质很快就会被冲刷掉。关于那些脚印和受惊的马匹——当然,这也只是些乡野粗谈,关于陨石现象的讨论势必会由此展开。关于这些民间流言,那些科学严谨的人也无能为力,因为那些迷信的乡下人什么都谈论,什么都相信。因此,在那段怪异的日子里,教授们一直轻蔑地旁观着这一切。只有一位教授,一年半之后为警局分析两小瓶灰尘样本时才回想起,臭菘怪异的颜色与大学分光镜下陨石碎片所展现出来的异常光带很相似,而且与镶嵌在陨石中心的那个球体的颜色也很相似。这份样本分析中,最初也呈现出了相同奇怪的光带,后来却都消失了。 内厄姆家附近的树木都较早发了芽,夜晚时分,树枝都在风中不详地摇曳着身姿。内厄姆家今年才十五岁的二儿子撒迪厄斯发誓称,没有风吹拂,那些树木也都会肆虐地舞动;但就算是流言都不会传播这么不可信的东西。然而,空气中的确弥漫着不安的感觉。加德纳全家人都养成了偷听的习惯,虽说不是去听那些可以名状的声音。事实上,更确切地来说,偷听似乎是在他们意识不那么清晰的时候所产生的。不幸的是,这种情况愈发严重,直到后来大家都说“内厄姆一家有点不太对劲”。刚刚长出的虎耳草也呈现出另一种奇特的颜色,虽然和臭菘的颜色不同,但明显是相互有关系的;人们对此也是同样前所未见的。内厄姆采了些花来到了阿卡姆,并将其展示给报社的编辑看,但这位要员只是写了篇文章来委婉地嘲笑了那种植物,而那其中确是深深地隐匿着村民们的恐惧。内厄姆认为那些数量庞大、生长过快的蛱蝶的行为与虎耳草之间有着某种联系,而他将这一切告诉给了一个无动于衷的城里人,事实证明这种决定是错误的。 到了四月,村民们掀起了一股狂热之风,他们开始不经过内厄姆家的那条公路,最终使得这条公路被完全弃用。原因是那些植被,所有的果树都开着颜色怪异的花,就连石质土壤和邻近的牧场上也都是那种怪诞的花,只有生物学家才能将其与本地区应有的植物群落联系起来。除了绿色的草地及枝叶,到处都充斥着病态的色彩;随处可见浓密、色泽鲜艳的植被,地球上任何地方都寻不到这种颜色的踪迹。兜状荷包牡丹成了一种不祥的威胁之物,血根草在扭曲的色彩中恣意地生长。阿米和加德纳一家人觉得大多数色彩都有种熟悉感萦绕心头,不禁想到了陨石中那个易碎的球体。内厄姆在他那十英亩的牧场和高地上耕种,但却将自家房子附近的地空了出来。他知道在那儿播种也是徒劳的,而且,他希望夏天长出来的那些怪异植物能将土壤中的毒素完全吸收掉。他现在几乎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也习惯了周围那些等待他去倾听的感觉。邻居们都绕着他家走,这让内厄姆很受折磨;然而他的妻子更是备受煎熬;孩子们每天都在学校,情况还要好一些;但对于那些传言,也会不禁感到恐惧。撒迪厄斯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为此受到了最为严重的影响。 五月悄然而至,各种昆虫开始出没,内厄姆的住所俨然成了一个充斥着爬行动物和嗡嗡声的噩梦。大多数生物的外形和移动方式都非比寻常,而且它们的夜间活动习性也与之前人们所掌握的规律大相径庭。加德纳一家开始在夜间进行观察——随意观察任何方向寻找着什么……但他们也说不出是在观察什么。就在那时,他们才承认撒迪厄斯关于那些摇摆着的树木的说法是正确的。加德纳夫人是第二个从窗口看到这一现象的,她看到了一棵枫树在月色下那臃肿的枝干。那夜根本没有风拂过那些枝条,而树枝确实是在舞动着;那一定是树木排出汁液而产生的结果。一切生长着的东西都开始变得诡异起来。但下一个发现怪事的可不是内厄姆家的人,他们已经对那些诡谲之事见怪不怪了。一个来自博尔顿怯懦的木材商人瞥见了他们没有看到的东西,那天晚上他无视乡村的谣言,经过了内厄姆家。阿卡姆地区的报刊用简洁的篇幅概括了商人所讲述的事情;包括内厄姆在内的所有村民也都是首先从报纸上得知的消息。那晚夜色朦胧,只有马车上微弱的灯光,但在山谷中一处农场附近——大家都知道那一定是内厄姆的家,夜色却没有那么昏暗。远处昏暗的亮光似乎是从草地、枝叶、花朵等植被中散发出来的,然而刹那间,一小簇磷光悄悄地在谷仓附近的院子里移动。 直到那时为止,草地似乎还未受到影响,奶牛也自由地在内厄姆家附近的草场上吃着青草,但到了五月底的时候牛奶就开始变质了。内厄姆随即将牛群赶到了高地上去,由此才解决了这一问题。不久后,草地和树叶的变化显然可见。所有青翠的草木逐渐变成灰色,而且异常脆弱。如今阿米成了唯一会来访的客人,但他来得次数也越来越少了。而自从学校放假后,加德纳一家就彻底与外界隔绝了联系,只是偶尔会让阿米替他们到镇上办点事。他们的身体健康状况愈发糟糕,精神状态也萎靡了许多;因而当大家听到加德纳夫人发疯的消息后,也并没有感到诧异。 这事发生在六月,距那块陨石坠落此地大约过去了一年的光景,这个可怜的女人对着空中漂浮的某种东西大吼大叫。她的胡言乱语中尽是些动词和代词,连一个具体的名词都没有。有东西在移动、在变化、在漂浮,耳朵在声波脉冲作用下隐隐作痛,而这些脉冲又并不全是声音。某种东西要被拿走了——她体内的某种东西被消耗殆尽——有种不该出现于此的东西牢牢地附着在了她身上——必须有人来阻止——夜里没有任何东西是静止的——墙和窗户都在移动。内厄姆并没有将她送到当地的精神病院,而是让她在房子附近一带活动,只要她不伤害自己和其他人。即使她的神色有所改变,他也无动于衷。但孩子们开始对她产生恐惧,撒迪厄斯被她做的鬼脸差点吓晕,内厄姆这才决定将她锁在阁楼里。到了七月份,她就不再说话,而是开始用四肢爬行,那个月还没结束时,内厄姆竟产生了奇怪的念头——他的妻子在黑暗中发着微光,他现在清晰看到的情形就和当初附近那些怪异植被一样。 此前不久,马儿就焦躁不安、受惊逃窜。夜间的某种东西惊扰了它们,使其在马棚里剧烈地嘶鸣和踢打着。似乎任何东西都无法使他们安静下来;当内厄姆打开马棚门时,它们就像受惊的野鹿那般蹿了出去。内厄姆花了一周的时间才寻回全部的四匹马,然而,这些马匹相当失控,而且已经毫无用处。某种东西潜入了它们的大脑,为了不让马遭受痛苦,内厄姆只好将其如数射杀。内厄姆向阿米借了一匹马来运干草,但却发现那马匹不愿意接近谷仓。它惊恐地嘶鸣着、退缩着,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就将马赶到了院子里,几个人合力将沉重的四轮马车拖到干草蓬附近,以便晾晒干草。在此期间,植被始终在逐渐变灰、变脆,树上结的果实也是灰色的,果实非常小且食之无味。紫苑和黄花开出了灰色畸形的花朵,前院的玫瑰、百日草以及蜀葵长势邪恶,仿佛是亵渎神明的东西,因而内厄姆的大儿子泽纳斯将它们都连根拔起了。那些怪异肿胀的昆虫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死去的,就连离开巢穴、飞往树林中的蜜蜂也都难逃一死。 到了九月,所有的植被都迅速化成了灰色的粉末,内厄姆担心在土壤中的毒素被吸收殆尽之前,树木就会死掉。他的妻子现在常会发出惊恐的尖叫,以至于他和孩子们的神经一直都紧绷着。现在,他们规避了人群,孩子们再也没有去学校。阿米也不常来到访,有一次却第一个意识到井水已经变质了——充斥着一股邪恶的味道,既不是恶臭也不是咸味,因而阿米建议内厄姆在高地上重新挖一口井,直到土壤恢复正常为止。然而,内厄姆却无视了这一忠告,因为他那时已经对这般奇怪而且不愉快的事情变得麻木了。他和孩子们继续冷漠而又机械地饮用着被污染了的井水,吃着匮乏而又难吃的饭菜。在一个个漫无目的的日子里做着那些乏味而又徒劳的事情。他们都在麻木地听天由命,就好像他们的半个灵魂已然行走在另一个世界——两边无名的士兵把守着那明确而又熟知的归途。 撒迪厄斯在九月份的时候去过一次水井,随后便疯掉了。他是提着一个水桶去的,回来时水桶却不见了,就只是尖叫着挥舞着手臂,疯癫地傻笑或是小声嘟囔着“井下有移动着的颜色”。一家人中有两个都疯掉了,但内厄姆却对此表现得很无畏。他放任撒迪厄斯四处乱跑了一个星期,直到他开始跌倒且会伤到自己的时候,才将他关在了阁楼里的一个房间中,仅和他母亲隔着一个走廊。他们在各自上了锁的房间里恐怖地互相尖叫着;小莫文被这情形给吓坏了,他幻想着他们正在用一种不属于地球的可怕语言交流着。莫文的想象力变得异常丰富,哥哥曾经一直是他最好的玩伴,而哥哥被关起来之后,他就变得更加不安了。 几乎与此同时,家畜也开始死亡。家禽先是变成灰色,很快也死了,切开后会发现它们的肉质又干又硬,还散发着恶臭的味道。猪也长得异常肥硕,随后就突然开始发生了一些令人发指的变化,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它们的肉自然也没法食用,内厄姆对此也黔驴技穷了。同村的兽医都不愿意靠近他家,而自阿卡姆赶来的兽医也坦白对此症十分困惑。随后这些猪的颜色泛灰,且变得非常脆弱,最后渐渐衰弱而死,它们的眼睛和嘴鼻都严重变形。这些都无从解释,因为这些猪并没有食用过那些受感染的植被。之后,轮到奶牛遭殃了;一些地方的奶牛肢体或是全身开始变得异常萎缩干瘪,随后就令人惊恐地散架了。最后的结果——就只有死亡了——它们和那些猪一样,经历着变灰、变脆的过程。由于以上所有的情况都发生在被封锁密闭的谷仓里,因此不可能是毒物所致。那些四处游荡的生物也无法通过叮咬来传播病毒,因为地球上没有什么猛兽能够穿过如此坚硬的屏障。那就一定且只能是自然疾病了——但人们无法猜出到底是什么疾病能造成如此后果。收获的季节来临之际,那地方无一动物幸存,因为家畜和家禽都已经死了,而狗也跑得无影无踪。总共有三只狗,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从此音讯全无。家中的五只猫也早已离开,但根本没人注意到它们的消失,因为那地方似乎连老鼠都没有了;而此前这里只有还没疯掉的加德纳夫人宠着那些猫。 10月19号这天,内厄姆步履蹒跚地来到阿米家,并带来了可怕的消息。可怜的撒迪厄斯死在了阁楼的房间里,而且死亡的方式难以名状。内厄姆在农场后面围着栅栏的家族空地上挖了个墓,将儿子的尸体放了进去。应该没有东西从外面进入儿子的房间,因为铁栅栏窗户和锁着的门都完好无损,就和发生在谷仓里的事情一样。阿米和妻子尽最大努力安慰了饱受打击的内厄姆,但与此同时又因害怕而战栗不已。一种强烈的恐惧感似乎萦绕着内厄姆一家以及他们所接触的一切。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来自未知领域的气息,难以名状或是根本就不可名状。阿米极不情愿地陪着内厄姆回到家中,并尽力安抚哭得歇斯底里的小莫文。泽纳斯倒是不需要什么安慰,只是他最近什么也不做,就目光空洞地凝视着前方,任由父亲差遣;见此光景,阿米觉得命运对自己太仁慈了。有时,小莫文的哭喊声得到了微弱的回应,那个声音来自阁楼。内厄姆回应困惑的阿米说,他的妻子现在已经变得非常虚弱了。夜幕降临后,植被中开始闪着微光,树木在无风的情况下摇曳着身姿,阿米成功地脱身了;即使是出于深厚的友谊,也无法让他再待在那个地方。阿米确实很幸运,因为他并没有变得更爱幻想,即便如此,他的思维较以前也稍差强人意了;但他若是将周围的一切迹象相互关联起来,并且认真思量这些事,那他也一定难以逃脱变成疯子的宿命。夜幕时分,他急忙赶回家中,那个疯女人和那个焦躁孩子的尖叫声在他耳边骇人地回荡着。 三天后,内厄姆一大清早就闯进了阿米家的厨房,但阿米当时不在家,内厄姆便断断续续地向皮尔斯太太讲述了那件恐惧的事情,着实把皮尔斯太太给吓坏了。这次是小莫文出事了,他失踪了,昨天夜里他带着提灯和水桶出去提水,但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这些日子以来,莫文身体一直很虚弱,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就是对着所有东西大吼大叫。那时内厄姆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尖叫,还没等到他跑过去孩子就已经不见了。当时,内厄姆认为灯和桶也都一起消失了。但天亮时,在树林和田野里搜寻了一整夜的内厄姆拖着沉重的步伐回来时,他在水井附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很明显那是一堆铁的熔化物,而且肯定就是那盏提灯;旁边是手柄和弯曲的铁环,它们都呈半熔状态,似乎在暗示着这就是那个水桶的残迹。这就是整件事情的经过,内厄姆陷入了想象之中,而皮尔斯太太却是大脑一片空白;阿米回到家后听说了此事,也没能给出任何猜测。莫文消失了,就算告诉周围的人也没有用,而且他们如今都躲着加德纳一家;告诉阿卡姆的城里人就更没有帮助了,他们都在嘲笑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撒迪厄斯死了,现在莫文也失踪了,某种东西正在蹑手蹑脚地侵入,等待着被人感知发现。内厄姆知道自己也将死去,但如果他的妻子和泽纳斯能活下来的话,他想拜托阿米照顾他们。这一定是某种审判;虽然他也想不出是什么,因为他一直都在按照上帝的指示而问心无愧地前行。 阿米已经有两周多没有见过内厄姆了;他担心内厄姆发生了什么事,克服了自己内心的恐惧后便来到了加德纳家。大烟囱上并没有烟冒出,就在那时,阿米意识到这里发生了最糟糕的事情。整个农场的状况令人震惊不已——灰色枯萎的草和树叶铺满了地上,从古墙体垂下的藤蔓就只剩下脆弱的枯枝,光秃秃的大树满怀恶意地伸展在九月惨白的天空下,阿米能感觉得到这种恶意来自倾斜的树枝中某种微妙的变化。万幸的是,内厄姆还活着。他身体十分虚弱,躺在低矮的厨房的沙发上,但意识却很清醒,还能向泽纳斯作出些简单的指示。屋里冷得要命,看到阿米冷得直打哆嗦,内厄姆便哑着嗓子叫泽恩斯多加点儿柴火。这里确实急需柴火;那个宽大的壁炉里面什么都没有,沿着烟囱吹进来一股冷风,吹得煤烟灰到处乱飞。后来,内厄姆问阿米多添了些柴火是否感觉舒服了些,阿米这才细看了内厄姆的状况。最终结实而粗壮的绳子也会有断了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农夫显得万分可怜。 阿米巧妙地向内厄姆询问着,但也没能得到关于泽纳斯的确切信息。“在井里——他住在井里——”这是从他那个脑子混乱的父亲那里所能得知的一切。随后,阿米突然想起内厄姆发疯的妻子,于是他便转而询问他妻子的信息。“娜比?问她做什么?她就在这里啊!”可怜的内厄姆的回答令阿米惊讶不已,阿米很快意识到他必须亲自去寻找了。离开沙发上胡言乱语的内厄姆之后,阿米去取了挂在门旁钉子上的钥匙,爬上嘎吱作响的楼梯来到了阁楼。那上面空间狭小且鸦雀无声,让人感到极为压抑。映入眼帘的有四扇门,只有其中一扇门是锁着的。阿米用拿到的钥匙逐一试验着,在试到第三把钥匙的时候门被打开了,一阵摸索过后,阿米推开了那扇低矮的白色房门。 由于窗户很小,而且被粗木质栏杆给堵上了一半,因此屋里光线十分暗,阿米根本看不清铺着木头的地板上有什么东西。房间里有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味,阿米只好退到另一个房间,透了口气才折返回这个房间继续前行。他再次踏进这个房间时,看到墙角处有某种黑色的东西,而看清楚那东西的同时,他就被吓得尖叫了起来。此时,他觉得一团阴影瞬间遮住了窗户,片刻之后,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可恶的气流给撞了一下。各种奇怪的颜色在他眼前跳跃着;倘若不是当前的恐惧让他失去了知觉,他一定会想到陨石里那个被地质专用锤敲碎的球体,以及那些春天里萌生的病态植被。然而他当时脑子里想的全是面前亵渎神明的怪物,很明显这个怪物与年轻的撒迪厄斯和那些家畜遭遇了同样难以名状的命运。但更糟糕的是,这个可怕的东西在瓦解的同时还在缓慢地移动着。 阿米没有再向我细述这一场景,而墙角处那个会移动的东西再也没有出现在接下来的叙述中。有些东西是不能提及的,有些时候人性的行为会遭到这种定律残酷的审判。我想那个阁楼的房间里并没有什么会移动的东西了,任何负责的人都不会将那种东西留下,那只会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恐怖之境。面对这种情形,除了阿米这个愚钝的农夫外,任何人都会被吓得晕厥或是疯癫了。阿米意识清晰地穿过那扇低矮的房门,将那个被诅咒的秘密锁了起来。现在要去看望内厄姆了;他需要吃饭、再收拾一下,然后将他送到某个能够得到照料的地方。 阿米刚要走下楼梯的时候,就听到下面砰的一声,他甚至认为是突然被打断的尖叫声,他紧张了起来,想起刚才在楼上那个恐怖的房间里擦过他身边的湿冷水蒸气。他当时的喊叫声以及进入房间内的举动是唤醒了什么?一种无名的恐惧油然而生,阿米停住了脚步,他听到楼下仍有响动。很明显是一种沉重的拖拽声,让人感到非常恶心黏腻,就像是某种凶猛的、不干净的物种吮吸的声音;杂乱的感觉到了极致,令阿米不由得联想到在楼上所看到的东西。天哪!他到底误入了一个何等恐怖的世界啊?阿米此时既不敢后退也不敢前进,吓得站在狭窄的楼梯上瑟瑟发抖。整个场景的每一处细节都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声音、可怕的预感、阴影、陡立的狭窄楼梯——仁慈的上帝啊!……他看到视线内所有的木质构架明显地发着微光;阶梯、边角、暴露在外的车床,以及房屋横梁全都如出一辙! 突然,外面的马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嘶叫,随即就是一阵惊慌而逃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马和马车的声音都听不到了,阿米惊慌地站在黯黑的楼梯上猜测着究竟是什么把马给吓跑了。但事情还没完,又响起了另一种声音;好像是一种液体飞溅的声音——是水——一定是那口井。他刚刚把“英雄”留在了井边,而且没有用绳索拴住。一定是马受惊逃窜时,马车的轮子撞到了旁边石头而落到井里发出的声音。那些古老得令人厌恶的木质构架依然闪着苍白的磷光。天啊!这座房子得有多久了!房屋主体建于1670年以前,而复斜式屋顶则是建于1730年之前。 此时,楼下的地板上依然可以清晰地听见一种微弱的刮擦声,阿米紧握着一根从阁楼里捡来的粗重木棍以发生什么不测。他慢慢地鼓起勇气走下了楼梯,然后大胆地朝厨房走去。但是他停在了半路上,因为他所寻找的已经不在那里了。它朝阿米过来了,勉强地维持着生命。阿米也说不出来它到底是自己爬过来还是被外力拖拽而来的;但事实是它即将死亡了。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刚刚的半小时内,但崩溃、灰化、瓦解的过程早就开始了。它脆弱得吓人,身上干燥的碎片甚至不时地在脱落。阿米无法触碰它,只能恐惧地望着那张扭曲的面孔。“那是什么,内厄姆——那是什么!”阿米小声问道;内厄姆张着他那龟裂、肿胀的嘴唇吃力地回答: “没什……没什么……那颜色……燃烧起来了……又湿又冷……但是却燃烧了……它在井里……我看到了……是一股烟……就像去年春天的那些花……夜间在井里发光……撒迪、莫文和泽纳斯……从所有事物中汲取生命……在那块陨石中……它一定是来自那块石头……摧毁了一切……不知道它想要什么……大学的那些教授在石头里挖出的球形物……他们将它粉碎了……它们的颜色一样……那些花和植物的颜色一样……一定有更多的种、种子在这里生长……我在这个星期第一次看见它……它一定是在泽纳斯身上获得了力量……泽纳斯……是个精神饱满的大小伙儿……它能摧毁你的思想,然后……将你燃烧……在井水里……你说得对……井水坏掉了……泽纳斯再也没从井边回来……他脱不了身了……有什么吸引住了你……你知道什么东西要来了……但是没用……自从泽纳斯被它抓走之后,我经常看到它……阿米,娜比呢?……我的脑子不行了……不知道多久没喂她了……要是我们不小心点儿,她会被抓走的……只是个颜色……到了夜里,她的脸上会出现一样的颜色……它在燃烧着、吮吸着……它来自与这里完全不同的地方……其中一个教授就这样说过……他是对的……阿米,你要当心,它还会吞噬更多……直到把所有的生命都吸干……”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说话的那个东西无法继续了,因为它已经彻底地瓦解了。阿米将一块红色的格子桌布盖在了那堆残迹上,然后摇摇晃晃地从后门走向了田地。他爬上通往十英亩牧场的山坡,沿着北面的公路又穿过树林,步履蹒跚地回到了家中。他不敢经过那口吓跑马匹的水井;他曾透过窗户观察过那个水井,没发现井口边缘缺少石块。而且当时那辆马车被马拖走时,并没有掉下来任何东西——水花四溅的声音一定是来自其他什么东西——那东西杀死了可怜的内厄姆之后,又钻回了井里…… 阿米回到家时,马匹已经拖着马车先到了,因而他的妻子一直都很担心他。阿米都没来得及安抚自己的妻子,便即刻动身前往阿卡姆,向有关当局告知了加德纳一家都已死亡的事。他没有详细讲述所有过程,鉴于人们已经知道了撒迪厄斯死亡的消息,便仅提到内厄姆、娜比的逝世;他还说,他们死亡的原因似乎与促使家畜死亡的怪异疾病相同。除此以外,还称莫文和泽纳斯都已经消失。阿米在警局接受了大量的询问,最后被迫无奈又答应带领三名警察去往加德纳农场,随同的还有一名验尸官、法医和一名曾治疗过患病动物的兽医。阿米极为不情愿,因为当时已经是下午,他害怕晚上到达那个受诅咒的地方。但毕竟有这么多人和他一起,让他感到有些许宽慰。 这一行六人乘坐了一辆双座敞篷马车跟在阿米的马车后面,大约下午四点钟左右抵达了灾害肆虐的农场。虽然各种骇人的场面对警察们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但看到阁楼上和楼下红色格子桌布下面发现的东西时,没人能够保持镇静了。整个农场呈现着枯槁荒凉的景象已经很恐怖了,但那两个破碎的东西却超越了所有的人类设限。没人敢长时间地盯着它们,甚至连验尸官都承认这里没什么好检验的。但他自然还是可以取些样本回去分析的,所以他便忙着采集样本——那两个装有粉尘的小瓶送到大学实验室之后,便产生了一个令人非常困惑的实验结果。在分光镜下,两个样本都呈现出一种未知的光谱,这其中有很多令人困惑的光带与去年那块奇怪的石头产生的光带极其相似。释放光谱的这种特性在一个月后就消失了,之后灰尘样本就主要含有碱性磷酸盐和碳酸盐两种物质了。 倘若阿米知道他们打算当场探个究竟,他就不会把那口水井的事告诉他们了。太阳就快要落山了,他焦急地想要离开此地,但又忍不住紧张地望向那个石头井栏,一个警察见状便向他询问水井的问题,他便说出内厄姆一直在害怕井里的某些东西——害怕到他从未想过去那附近寻找莫文和泽纳斯的下落。之后,他们立即将井里的水排干,并开始了彻底地勘察,他们将一桶一桶散发着臭味儿的水拖上来,然后泼在了旁边潮湿的地面上,阿米只好畏惧地等在一边。警察们忍着井水那股恶心的味道,直到最后再也坚持不住,便都捂住了鼻子。这个过程所耗费的时间并没有像他们预计的那么久,因为这口井的水位非常低。也没必要详述他们所发现的东西,莫文和泽纳斯确实都在井里,尽管还只剩下些骸骨;同时还发现了一头小鹿和一只大狗的残骸,以及许多小动物的骨架。不知为什么,井底的淤泥和黏腻物似乎能够透水,而且还在不断地冒着泡。其中一人手里拿着长杆插到井底的淤泥中试了一下,无论将木杆插得有多深,都没有触碰到任何坚硬的物体。 夜幕将至,灯被移至屋外,但井里看似没什么东西可以发掘了,于是大家就都回到了屋里,坐在古老的客厅里商谈着什么。此时,天上悬挂着一轮幽灵般的半月,而月光闪烁的光亮笼罩在外面枯槁的荒野上。大家面对整个情形感到困惑不已,并且无法找到令人信服的理由证明这口井与那些奇怪的植被状况、家畜和人类所感染的未知疾病,以及莫文和泽纳斯在井里离奇死亡有什么关系。他们听说过这个流传在坊间的谣言,但是他们仍旧无法相信任何违背自然规律的事情发生。毋庸置疑的是那块陨石污染了土壤,但那些未曾吃过土壤里长出的东西的人也患病了,这就是另一方面的问题了。难道是那井水的缘故吗?非常有可能,这样看来,对井水进行采样分析或许是个好主意。但究竟是怎样的疯狂才会使得两个孩子都跳进了井里?他们的行为太相似了——那些碎片表明,他们都曾经历过变灰、变脆直至死亡的过程。为何所有的东西都会呈现灰色而又变得如此脆弱不堪呢? 验尸官坐在窗户附近一直看着院子,他率先注意到井里闪烁着的光亮。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这片土地,可恶的地面上似乎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但这并非是来自闪烁着的月光,而是一种更加明亮的光线;似乎是从那口幽暗的井里照射出来的,照映着地上那些从井里排出的废水洼。这束光线的颜色异常奇特,正当大家都聚集到窗前张望时,阿米被惊吓得猛烈颤抖。因为这种灰蒙蒙的瘴气所发出的怪异颜色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他看到过这种颜色,现在恐惧地去想这一现象意味着什么。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他曾在陨石中那个邪恶易碎的球体内看到过这种颜色;在春天里那些长势疯狂的植被中看到过;而且早上在那个发生了怪事的可怕阁楼里,他似乎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从那个装有木栏的窗户里也看见过这种颜色。而后一股湿冷、令人厌恶的水汽便和他擦身而过,接着,内厄姆就被带有那种颜色的东西夺走了生命。内厄姆在死前也是这样说的——是那球体和植被。内厄姆死后,院子里的马便挣脱逃跑了,而且井中传来了水花四溅的声音。现在,那口井又在这黑夜里喷射出那如恶魔般苍白的光。 多亏了阿米头脑警觉,在这样紧张的时刻还能进行科学性的思考。他竟然想到了白天看到的湿冷水蒸气,以及夜晚水井处闪着磷光的水汽,显然它们是同一种色彩。这是不符合常理的——与自然规律背道而驰——接着,他想到了遭遇不幸的内厄姆的恐怖遗言,“它来自与这里完全不同的地方……其中一位教授也曾这样说过……” 拴在屋外枯树上的三匹马此时正在疯狂地嘶叫和踢打着,马夫准备开门去做些什么,但阿米却将颤抖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不要出去,”他小声说道,“外面正发生着更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内厄姆说过,井里的东西会将人吸干。还说那东西来自一个球体,就像去年六月份坠落在这里的陨石中的球体。它吮吸生命然后燃烧,其颜色就像现在外面那道光的颜色一样,你几乎看不见也无法描述那到底是什么。内厄姆认为它靠吮吸一切活物为生,并在不断地变强大。他上周还见过这东西,就像去年大学教授所说的一样,它从遥远的太空坠落于此。它形成和运作的方式都与这个世界截然不同,它是自远处而来到这里的。” 正当屋内的人们犹豫不决之际,井里喷射出的光线变得愈加强烈,被拴着的马匹也愈加疯狂地踢打及嘶鸣着。那一刻确实骇人之极——这座古老又受了诅咒的房子本身就极其恐怖,四具怪异的残骸还摆放在屋后的柴火棚中——两具是从房屋中发现的,而另外两具则是从水井中打捞上来的;而房屋前面那口黏腻的水井中正喷射着未知的邪恶彩虹。阿米冲动地制止了马夫的行为,但他忘记了自己在那个阁楼里被那湿冷的彩色水汽擦身而过后并未受到任何伤害,但或许他这样做也是正确的。没人知道那晚外面到底游荡着何物;虽然这一来自遥远世界的亵渎神明的东西还尚未伤害任何意志坚强的人,但很难预料在最后时刻它会做出些什么。随着它的逐渐强大,被云层遮住了半边月光的天空下,它实现自己目标的日子指日可待。 突然,窗户附近的一个警察急促地倒吸了一口气,其他人都望向他,随即他们迅速循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在那某个地方他们闲散的目光被突然攫取住了。无需用语言赘述所见的景象,同时再也不必质疑那些流传在坊间的谣言,后来所有人都同意永远不会在阿卡姆地区提起有关那些奇异的日子所发生的一切。有必要说明的是:当晚那个时间并没有起风。虽然在不久后确实刮过一阵风,但那时绝对没有任何风拂过。甚至连枯萎发灰的芥菜叶子,以及四轮马车顶篷的穗子都丝毫未被扰动。但就在这扣人心弦的时刻,院中所有树木的枝条都在摆动着,它们如痉挛般病态地抽搐着,在月空的云层下如癫痫般剧烈地抖动着;在有毒的空气里无力地张牙舞爪,像是地下有某种外来的无形之物在恐怖地缠绕拉扯着那些黑色的树根。 在那个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随后,一片乌黑的云朵遮住了月亮,那些张牙舞爪的树枝顿时安静了下来。但此时大家却同时大叫了一声;叫喊声中夹杂着深深的恐惧,十分低沉沙哑,其整齐划一的程度就像是一个人喊出来的。恐惧感并没有因树枝的安静而削弱,就在这可怕的黑暗瞬间,人们看见树梢上蠕动着成千上万个光点,喷射着昏暗而邪恶的光线,就像圣艾尔摩之火一样簇聚在树梢,或是圣灵降临节上从门徒头顶滚落的火焰。这些非自然光线簇聚在一起,就像是一群食腐萤火虫围着一块受诅咒的沼泽地跳着恶魔般的萨拉班德舞;阿米认得并惧怕这些光,其颜色和那个无名的入侵者是一样的。井里散发出来的磷光变得愈发明亮,这令蜷缩在屋里的人们有一种世界将要灭亡的感觉,而这种感觉远远超越了人类能够创造出的所有想象。那些光亮不再像之前那样照射出去,而是喷薄而出;那道怪异的无形光束从井里喷射而出后,似乎直接涌向了天空。 兽医被吓得瑟瑟发抖,他走到门前将一块多余的沉重门闩加在了门上。阿米也在颤抖,他希望大家能够注意到那些树的亮度正在不断增强,由于惊吓过度,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拉住别人并用手指给大家看。外面马匹的嘶吼与踢打变得异常恐怖,但这座老房子中根本没有人愿意为了任何回报而前去冒险。随着时间的流逝,树木上的光亮愈加强烈,而那些躁动的枝干似乎越来越向竖直的方向伸展。此时,水井处的木头也开始闪烁着光芒;一名警察缄默不语地指向西面石墙附近同样开始闪耀着光亮的木棚和蜂房。不过他们的那辆四轮马车似乎并未受到影响。紧接着,道路上突然传来了一阵疯狂的躁动和马蹄声,为了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阿米立即将灯熄灭了,随后便意识到是那些狂躁的马匹折断木桩,并拖着马车逃走了。 发生了如此震惊的事情后,大家反而开始尴尬地轻声交流起来。“它已经开始吞噬附近一切活物了。”验尸官低声说道。却没人回应,但那个曾经下到井里的人暗示说一定是他当时拿着的那根长棍搅动了井下某种无形之物。“太可怕了”,他补充说,“那水井根本就没有底,尽是些淤泥和气泡,感觉有什么东西隐匿在下面。”阿米的马仍在外面的道路上嘶叫踢打着,而当阿米畏缩地讲出自己杂乱的思绪时,那些马匹发出的震耳欲聋声几乎将其主人微弱的声音给掩盖住了。“它来源于那块石头……在井中成长……它以万物为生……以他们的思想和身体为食……撒迪、莫文、泽纳斯、娜比……最后的内厄姆……他们都饮用了井里的水……它因他们而变得强大……它来自外遥远的彼方,那里的东西与此处不同……现在它要回家了……” 这时,突然爆发了一束异常强烈的未知色彩的光芒,将自己交织扭曲成某种奇怪的形状——每位目击者之后对此的描述都截然不同;正当此时,可怜的“英雄”发出了一种人们自古往后从未听过、也不会再听到的马叫声。在低矮的客厅里,每个人都用手堵住了耳朵,而阿米既害怕又感到恶心,便转身离开了窗口。语言根本无法表达所发生的一切——当阿米再次望向窗外时,发现那匹不幸的马蜷缩在洒满月光的地面上纹丝不动了,四周还散落着马车的残骸。人们第二天将它埋葬了,而这就是“英雄”的最终宿命。但此刻没有时间悲伤,因为就在此时,一个警察轻声地叫大家注意那恐怖的东西已经深入到了屋里。因为没有灯光,能很清晰地看到整栋房子中都弥漫着微弱的磷光。木质地板、破地毯的碎片,以及小窗户的棱框上都开始发光。磷光在裸露着的角柱上恣意游荡着,在搁板和壁炉上闪烁着光亮,所有房门和家具也都无一幸免。亮光在不断地增强,如今大家都很清楚,为保住性命一定要离开这栋房子了。 阿米带着他们来到了后门,一行人沿着那条小路穿过山野,通向了那块十英亩的草场。他们似在梦中一般步履蹒跚地走着,直到走至远处的一块高地上,才敢回头望了一眼。他们很庆幸有这样一条小路,如此就不必经过那口井从前路离开了。若是还要经过那个发光的谷仓和木屋就简直太可怕了,还有那些有着恶魔般外形、粗壮多节的果树也在闪着光芒;但幸运的是,它们的枝干总是在高处扭曲缠绕。当他们穿过查普曼河上的粗面桥时,几块浓黑的云朵正好遮住了月亮,因此大家是摸索着走到那片开阔草场的。 当他们回头望向那座山谷以及远处加德纳的住所时,他们看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整座农场都闪烁着骇人的未知色彩;树木、建筑物,甚至是那些还未完全变灰变脆的草地和药草全都散发着光芒。树枝正朝向天空舒展着,枝头则簇拥着邪恶的火焰;骇人的火焰同时也蔓延至房屋、谷仓以及木棚。这场景简直就是富泽利画作中的景象;井中喷射出的神秘毒素形成了一束怪异的虹光,发着光亮的无形之物笼罩在一切事物之上——以它所在的宇宙不可辨识的韵律沸腾着、感知着、跳跃着、闪烁着、伸展着,邪恶地冒着气泡。 随后,那骇人的东西就像是火箭或流星一样径直地射向天空,没有一点预兆;人们还没来得及有个喘息或大喊的机会,它就已经毫无痕迹地消失在夜空中,同时在云层中留下了一个规则的圆洞。在场的人永远都不会忘却这一场景,阿米这时茫然地注视着天鹅座的星群,那些未知的色彩就在天津四闪烁的地方融入了银河系之中。但是他的目光很快就被山谷中噼噼啪啪的响声吸引到了地面上,然而在场的目击者称那绝不是爆炸声,就只是木头撕裂而产生的噼啪声。不管怎样,结果都是相同的:在那个眼花缭乱的狂热瞬间,那座惨遭厄运、被诅咒的农场里非自然的火花和物质突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光芒;几个目击者的视线顿时变得模糊,爆炸产生的浓烟夹杂着颜色怪异的碎片直冲云霄,我们的宇宙一定是抵触这些东西的;它穿过迅速聚成一团的水汽,沿着刚才那束虹光留下的轨迹,同样转瞬即逝了。人们身处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根本没有人敢再次回到农场一探究竟;仿佛源自星际太空的狂风无情地呼啸着,而且咆哮得愈加强劲,不断地肆虐着、疯狂地鞭打着田野与扭曲的树木。瑟瑟发抖的人们意识到,这种天气状况下没法借着月光看看内厄姆的农场到底怎么样了。 受到了过度的惊吓以至于大家都未提出任何见解,那七个颤抖的人沿着北面的公路朝阿卡姆蹒跚而去。阿米要比其余人的状态更差,他祈求他们先将自己送回家中,而不是直接回到镇上。他不想再一个人穿过那片漆黑的、狂风呼啸的树林。他很惊讶大家能够幸免这场灾难,但他却一直被萦绕在心头的恐惧永久地折磨着,而且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从未提及此事。在那座狂风肆虐的山上,其他人冷漠地转过头时,阿米看了一眼那个被阴影笼罩的荒谷中他不幸的朋友曾居住的地方。就在那时,他看到有什么东西虚弱地从地面升起,然后又沉入了那个地方——那正是不久前那个巨大无形的恐怖之物冲上云霄的地方。那只是一道色彩——却绝不是属于天上人间的色彩。因为阿米认得那颜色,而且知道那些坠落的微弱残余物一定还潜伏在井里,阿米自此再也没有安宁度日过。 阿米再也不会靠近那个地方;那件恐怖的事情距今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但阿米从未再去过那里,而且他很欣慰新建的水库将会把那里彻底埋没。对此我也应该高兴,因为我不喜欢经过那口废弃水井时,看见井口周围阳光色彩被改变的样子。我希望水库的水永远都是深的——但即使如此,我也永远不会饮上一口那里的水,而且从此以后,我也绝不会再来阿卡姆了。那天和阿米一同的那群人中有三个人第二天一早便回到农场看那片废墟,但那称不上是废墟——只剩下烟囱上掉落的砖块、地窖上的一些石头、散落在各处的矿物和金属的垃圾,以及那口邪恶水井的井沿。阿米那匹死去的马被他们拖走掩埋了,随后又将阿米的马车返还给他,如今此处万物俱灭、毫无生机。剩下的只有一块淹没在灰尘之下的五英亩骇人荒地,而且从那之后这块荒地上就再也没有生长出任何东西。时至今日它仍在天空下蔓延伸展,就像树林和田野里被酸性物质腐蚀的一大块斑点,尽管民间一直流传着与之相关的谣言,但几个曾经瞥见过这里的人将它称为“枯萎荒野”。 流传在坊间的谣言总是十分怪诞,但是如果那些城里人和大学里的化学家有兴趣分析那口弃井中的水,或是分析那些似乎不会被风吹散的灰色粉尘,这些流言就会变得更加古怪。植物学家也应该研究一下那片土地边缘植株矮小的植被,或许这样他们就能解释为什么枯萎会循序渐进地不断蔓延,可能一年仅一英寸。人们说,每值春天来临之际,附近药草的颜色就会有点不对劲,而且冬天的雪地上也常会留下某些野生生物奇怪的足迹。那块枯萎荒野之地的积雪似乎也没有别处的厚。在这个汽车盛行的时代,少有的几匹马也会在那死寂的山谷中受到惊吓;而且猎人们也不能指望让他们的猎狗接近那片灰色荒地。 人们说,此事给人们的心智也带来了极大的创伤。内厄姆死后的几年里,许多人变得很古怪,但却一直缺乏勇气离开此地。后来那些意志坚定的人都离开了,只有些外来者试图居住在这个破败的古老农庄里。尽管他们也没能留下来;他们有时感到很诧异——那些奇怪的荒野魔法故事到底给予了人们怎样的洞察力。他们声称在那个怪异的乡村里,他们经常会做一些骇人的噩梦;那片漆黑的荒野当然会让人产生几近病态的联想。旅行者们在这些幽深的沟壑里都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画家一边打着哆嗦,一边用画笔描绘着那片异常浓密的树林——其神秘之处不仅在于视觉上的冲击,更多则是精神上的冲击。我对自己那次单独跋涉所产生的感受十分惊奇,当时阿米还没有向我讲述这个故事。夜幕将至,我茫然地期望着空中的云朵能够聚拢在一起,因为头顶上那深邃无垠的夜空产生的恐惧感已经沁入我的灵魂。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经过,不要问我的想法,我也不知道。只能去问阿米;因为阿卡姆地区的人不会再谈起那段怪异的日子,而且那三位曾目睹过陨石和其中彩色球体的教授都已与世长辞了。一定还存在着其他球体,那个获取了能量的球体逃走了,但也许还有一个没来得及逃脱的。毫无疑问它还在井底——当我看到那口毒害的井口上方的太阳光时,我就知道那阳光的色彩并不正常。村民说,每年都会有一些土地枯萎,所以至今为止那里也许还有什么东西在生长着、同时需要营养的供给。但不管那鬼东西到底是什么,它都必须依附于某物或是其他什么易于传播的东西身上。难道它缠绕在了那些向着天空张牙舞爪的大树根部吗?如今流传在阿卡姆地区的一个流言就是那些粗壮的橡树一反常态地在午夜摇曳着枝条、闪烁着光芒。 天知道那是什么,根据阿米的描述那东西应该是一种气体,但它却并不是遵循我们这个世界的规律。这种东西并非是我们在天文台记录下的底片或是望远镜下闪现的那些宇宙和恒星,也不是天文学家们能够测量出的空中轨迹和维度。它只是外太空的一种色彩——这骇人的访客来自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无形领域——那里的存在向我们揭示了一个黯黑无际的外域深渊,同时令我们头晕目眩、四肢麻木。 我很怀疑阿米是否在有意欺骗我,但我不认为这些故事像村民之前告诉过我的,仅是些疯狂的胡言乱语。一些恐怖的东西随着那块陨石一起来到了山谷之中,尽管我不知道有多少——却仍然存在于此。我很欣慰新的水库将要将此处掩埋,同时我也希望阿米能够安然无恙,他目睹了太多骇人的场景——它所产生的影响都是潜移默化的。阿米为什么不能离开这里?他清楚地记得内厄姆死前说的话——“逃不掉的……它吸引住了你……你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是没用……”阿米是一位如此善良的老人——等水库施工队开始施工时,我一定要给总工程师写封信让他多留意一下阿米。我可不想他会变成灰色、扭曲、脆弱的怪物,这场景可是一直萦绕在我心头、令我难以入睡。 (张琦 译) 后裔 The Descendant
这是一篇未完成的作品,可能作于1927年春,因为洛夫克拉夫特在那时声称要“对伦敦进行详尽的研究”。这篇文章当时仅被收录于《死灵之书》中,后于1938年首次由R.H.巴洛在《草叶》(Leaves )杂志上出版。
每当伦敦教堂钟声响起时,一个男人就会歇斯底里地尖叫。他独居在格雷客栈,伴他左右的仅有一只条纹猫,人们都说他是个“无害的疯子”。他的房间里装满了最单调乏味、最为幼稚的书籍,但他会长时间地沉浸在那些脆弱的纸张中;而他从生活中所寻找到的全部经验就是不要思考。出于某种原因,思考对他来说是一件极恐怖的事情,而且遇到任何能够刺激他想象的东西就好像是瘟疫来临,他都会刻不容缓地逃离消失。他身材瘦弱、头发灰白、满脸皱纹,但有些人说他实际上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老。恐惧将狰狞的爪子搭在他的身上,一种声音就会令他吓得突然跳起、目光呆滞、额头布满汗珠。他不想回答任何关于此事的问题,因而避开了自己的朋友和同伴。以往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曾是个学者和唯美主义者,而如今成了这个样子,他们深感惋惜。多年前,他就与这些昔日友人断绝了来往,也就没人确定他是否离开了这个国家,还是只躲起来潜心研究着某一个冷僻领域。迄今为止,他已经在格雷客栈住了十年之久,只字不提自己曾经去过何处,直到那晚,年轻的威廉姆斯带来了《死灵之书》。 威廉姆斯年仅二十三岁,是个幻想家;而他一搬进这所古老的房子,就察觉到隔壁房间那个皓首苍颜的人有一种奇异感和宇宙气息。威廉姆斯强迫自己和他交朋友,就连他的那些老朋友都不敢如此;而且对于压制着这个枯瘦、憔悴的观察者和聆听者的恐惧深感惊叹。他一直都在观察、倾听,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他不只是用耳、眼来观看及聆听,而是用思维,他几乎一直都在无休止地阅读钻研那些欢快、无趣的小说,想以此克制心中的某些东西。但只要教堂钟声一响起,他就会堵住耳朵,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而陪伴他的那只灰猫也会同时哀号,直到最后的钟声回荡着、逐渐消失殆尽。 尽管威廉姆斯努力地想让其邻屋说出些有深刻意义或是隐秘的事情,他都缄口不言。老人做不到像他那样的仪貌,但也会挤出笑脸、轻声说话,也会兴奋狂热地闲聊些琐事;他的声音时时刻刻都会增大、变得低沉,直到最后变成一种尖锐、不连贯的假声。他的研习深刻且全面,就连最琐碎的摘要附注都记录地清楚明白;当威廉姆斯听说他曾在哈罗及牛津学习过时,也并没有感到惊讶。后来得知他正是诺瑟姆勋爵,而他在约克郡沿岸拥有一座古老的、世袭的城堡,关于那地方有许多怪异的传言;但威廉姆斯试图谈论那座城堡以及其罗马起源时,他拒不承认那地方有什么异于寻常之处。谈论到有传言称在那里的地下室中凿出了形成于北海的坚硬崖体时,他甚至尖声嗤笑起来。 事情就这样一直持续着,直到有一天晚上,威廉姆斯带回来一本臭名昭著的《死灵之书》,此书是由疯狂的阿拉伯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所著。他十六岁时便知道了这本骇人的书籍,那时他正对奇异之事逐渐展露喜爱之情,这使得他向钱多斯街书店中一位弓着背的老书商问了许多奇怪的问题;他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人们一提及此书就惊慌失色。老书商告诉他,由于牧师和立法者颁布法令,反对此书流通于市面,因而这本书如今仅有五本尚存;并全都由那些曾经敢于阅读里面可憎的黑色字体的看管者担惊受怕地藏匿起来了。但如今,威廉姆斯不但得到一本,还以极其荒唐的低价将其购入。这是在克莱尔市场所管辖的一个肮脏区域内,一家犹太店铺购买的,他之前常来买些稀奇的玩意;而且当他发现这一宝贵之物时,几乎可以想得出那位沧桑的老利未人在胡须的掩饰后面笑着的样子。这本书的皮革封皮极为厚重,上面还有醒目可见的黄铜扣子,而且价格简直低得荒唐。 他只瞥了一眼标题,就足以令他欣喜若狂了,模糊的拉丁文本中有一些图解更是令他在头脑中回忆起最为紧张不安的记忆。他觉得十分有必要将这本厚书买回家解译其中含义,因而当他匆忙地带着这本书走出店门时,那个老犹太人在他背后令人不安地暗自发笑。但当最后安然无恙地返回自己的房间时,他却发现,自己虽然身为语言学家,也对那些黑体字和掺杂的方言无能为力;为此,他只能不情愿地去找那位陌生的、受了惊吓的朋友求助,来帮他解读这些邪恶的中世纪拉丁语。诺瑟姆勋爵当时正对着他那只条纹猫愚蠢地傻笑,那年轻人一进去,他被吓得猛然跳了起来。然后,他看到了那本书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而当威廉姆斯念出书名的时候,他就彻底地晕厥了。他再度恢复意识时,便讲述了自己的故事;疯狂地低声讲出了令他发疯的、不可思议的臆想,唯恐他的朋友不赶快烧掉那本可憎的书,然后将它的灰烬撒出去。 诺瑟姆勋爵低声说道,在一开始就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要不是他探索地那么远,那东西就不会对他的头脑产生影响。他是家族中第十九代男爵,要是注意到那些模糊的传说,那这一家族的历史渊源真是久远的令人不安而又难以置信;这个家族的传说自撒克逊时代前就开始流传,那时,第三奥古斯塔军团随后又驻扎在罗马治下的不列颠中的林敦姆,某个名叫路奈乌斯·伽比尼乌斯·卡皮托的护民官因为参加了某种与任何已知宗教无关的仪式,而被兵团立即驱逐。据传言,伽比尼乌斯偶然间发现了一个悬崖边的洞穴——怪异的种族聚集在这里并在黑暗中结起了旧神之印;不列颠人对这些异族人只有恐惧,还知道他们是西方已经沉没了的一块伟大土地上最后的幸存者;而那座岛上就只剩下了围墙、环状建筑以及神殿,其中最雄伟的就是巨石阵。有传说称,当然其真实性还无法确定,伽比尼乌斯在那个被禁的洞穴上面建造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还设法拥有了一个皮克特和撒克逊、丹麦人和诺曼人都没有能力摧毁的家族;又如一些不言而喻的猜想——这个家族中涌现出了一位黑王子敢作敢为的同伴、同时也是他的中尉,并被爱德华三世授予诺瑟姆男爵头衔。这些事情都不能够确定,但仍旧广为流传;并且实际上,诺瑟姆堡垒的石砌建筑竟与哈德良长城的石造建筑惊人地相似。诺瑟姆勋爵小时候在城堡中较为古老的那部分区域睡觉时,常会做一些奇怪的梦,并养成了始终如一的习惯——回顾自己对于梦境的记忆——若隐若现的场景、图案以及印象,然而他的生活经历中从未有过此类景象。他因此成为了一个幻想家,愈发觉得生活枯燥乏味且难以令人满意;也成为了一个探索家,寻找着现实世界领域中并不存在的奇幻领域与曾经所熟悉的某种关联。 诺瑟姆年轻时,头脑中的想法尽是:我们这个真实有形的世界,只是一个巨大的、不详的构造中的一颗微粒;而未知的领域正在各方面推进并渗入这个已知的现实世界;成年之后他也依次吸取了正规宗教与玄妙的神秘之事。然而,这些都不能使他寻得安逸与满足;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的乏味与限制愈发地令他抓狂。九十年代期间,他开始涉猎撒但教,自此一直贪婪地痴迷于所有教条和理论,只要那看似有希望能够摆脱狭隘的科学阐释与一成不变、枯燥乏味的自然定律。他饶有兴致地阅读书籍,诸如伊格内修斯·唐纳利对于亚特兰蒂斯的虚幻描述一书;尽管晦涩难懂,却依旧痴迷于查尔斯·福特先驱理论的奇异现象。他会踏上几里格的征程去追随异常惊奇的神秘乡村传说,也曾走进阿拉伯半岛的沙漠寻找一个从来没人见过的、仅在传闻中出现过的无名城市。他的心中升起一种热切的信念——在某个地方一定存在着一扇能够随意进入的大门,只要能够找到它,就会让他随意进入外部的深渊,而正是那里的回声一直在他记忆深处隐隐作祟。那扇门可能就在现实的世界中,也可能只存在他的思想和灵魂中。也许他未完全探索的头脑中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这能够唤醒他在被遗忘的领域中年老时及其未来的生活;能够将他与群星、无限的时空以及超越一切的永恒相连接。 (张琦 译) 《死灵之书》的历史 History of the Necronomicon
本文写于1927年9月,灵感来自于罗伯特·W.钱伯斯的小说集《黄衣之王》。此文原本是洛夫克拉夫特作弄罗伯特·W.钱伯斯的恶作剧,虽然以论文的形式书写而成,但事实上全部都是虚构的内容。1937年,本文以小册子的形式发表。
《〈死灵之书〉的历史》的手稿。 《死灵之书》原名《阿尔·阿吉夫》——阿拉伯人常用“阿吉夫”这个词指那些出现在夜晚,被怀疑是恶魔们的哭嚎与咆哮的声音(也指那些晚间由昆虫发出来的声音)。 此书由也门萨那的一位名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的疯子诗人编著。据说此人在倭马亚王朝(大约公元700年前后)享誉盛名。他曾走访过古代巴比伦的遗迹以及一些位于孟菲斯城地下的秘密地点,并在阿拉伯南部的大沙漠独居了十年的时间,古时候人们称那片地方为“鲁卜哈利”,即“虚空”,而现在人们称那里为“达哈玛”,即“深红”。据说那片沙漠里生活着许许多多恶灵守卫与致命怪物。那些自称曾经穿越过这片沙漠的人常常会讲述出许多沙漠里出现的难以置信的怪异奇景。在晚年的时候,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到大马士革定居,并在那里完成了《死灵之书》的编写工作,随后于公元738年死亡(也有人称他消失了)。书中记载了许多恐怖且自相矛盾的事情。生活在十二世纪的传记作家伊本·赫里康声称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最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个看不见的怪物抓住,然后被活生生地吞噬掉了,有一大群被吓得目瞪口呆的路人目击了此事。有许多事情都能体现他的疯癫。此人自称见过埃雷姆——传说中的千柱之城,而且还在某个无名沙漠小城的地下发现了一个比人类还要古老的种族所留下的令人震惊的秘密与历史。然而,他终究只是个默默无闻的穆斯林,崇拜着某些他称之为“犹格·索托斯”与“克苏鲁”的未知存在。 在公元950年前后,《阿吉夫》一书已经在当时的哲人们之间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但这些传播都在暗中展开,并未公开。君士坦丁堡的特奥多鲁斯·菲利塔斯将其翻译成了希腊语,并命名为《死灵之书》。在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里,有些实验者受它的鼓动进行了一些可怕的尝试,最后牧首米哈伊尔下令查禁并焚烧了此书,从此之后关于它的传闻一直晦暗不明。但是中世纪1228年,奥洛斯·沃尔密乌斯编译了一份拉丁文译本,这份译本曾两次印刷出版——其一是15世纪的哥特字体版(有证据证明是在德国印制的),其二则是17世纪版(可能是在西班牙印制的),两个版本都没有任何的识别标志,只能根据内文的排版印刷方式来推测印刷的时间与地点。在拉丁语译本出现后不久,1232年罗马教皇格里高利九世查禁了此书的拉丁语版本与希腊语版本,这也引起了部分人的注意。根据沃尔密乌斯所做的序言记载,此书的阿拉伯文原版早在他那个时期就已经遗失。有人曾在某个塞勒姆镇居民的图书馆里看到过此书于1500年至1550年间在意大利印制出版的希腊语译本,但1692年那座图书馆被付之一炬,而从此之后就再无人见过。迪伊博士曾将此书译为英语,但从未付印,现存的文本只有从他的手稿里复原的一部分残本。其拉丁文版本尚有副本留存于世。其中,大不列颠博物馆里锁藏了一本十五世纪印行的版本;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中存放了一本十七世纪印行的版本;另外哈佛大学怀德纳图书馆,阿卡姆镇的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图书馆,以及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图书馆中则各保存有一本十七世纪印行的版本。可能还有为数众多的副本仍被秘密地收藏着。据称一位著名的美国百万富翁收藏了一本十五世纪印行的版本。另一个真假不明的谣传宣称,塞勒姆的皮克曼家族保留有十六世纪的希腊文本,即使这个谣传属实,该书也与艺术家R.U.皮克曼于1926年初一同失踪了。大多数国家和所有有组织的教会分支都严格查禁了此书,阅读此书会导致可怕的后果。相对较少的一部分公众知道,罗伯特·W.钱伯斯的早期小说《黄衣之王》就是从这本书的传言中得到的灵感。 (竹子 译) 远古的民族The Very Old Folk
洛夫克拉夫特于1927年万圣节之夜读了维吉尔所著的《埃涅阿斯纪》(1921年),这篇“小说”就是他因此书而做的一场梦。本文是摘自洛夫克拉夫特于1927年11月2日写给唐纳德·旺德雷信中的内容,文中回忆罗马历史内容的构词严谨慎重,令人印象深刻。旺德雷可能是在允许《科学快照》(Scienti-Snaps ,1940年夏)出版此文时,将其标题拟为《远古的民族》的。
1927年11月3日星期四 亲爱的梅尔莫斯: ……所以你还在钻研令人厌恶的那个年轻的亚洲人瓦瑞乌斯·阿维图斯·巴西安努斯阴暗模糊的过去吗?啊!我所讨厌的人中没有几个能比得过那只该死的叙利亚老鼠! 我最近精读了詹姆斯·罗兹所翻译的《埃涅阿斯纪》——此前,我从未读过这个版本,这要比我看过的其他任何版本的诗篇——包括我那已经去世了的叔父克拉克博士未经出版的译文,都要更忠实于普布利乌斯·马罗所要传达的原意。维吉尔的这篇作品以及万圣节前夜山上的巫师集会事件带给我的幽灵般思想,使得我在上周一晚上做了个关于罗马时期的梦——梦境极其清晰、栩栩如生,还预示着隐匿的巨大恐怖;我着实确信自己应该哪天把这写进一篇小说中。小时候,我还会经常梦到罗马时期的故事——我曾作为一名军事保民官跟随神圣的尤利乌斯一晚上走遍高卢——我已经很久没做过这种梦了,而现今的这个梦境却以非凡的感染力打动了我。 那是一个傍晚,隶属于州的庞培罗小镇中,落日的余晖如烈烈燃烧的火焰一般,此处就位于近西班牙的比利牛斯山脚下。那时一定是共和国晚期,因为仍旧是元老院的地方总督管辖该行省,而不是皇帝特使;日期则是十月三十一日(十一月初一的前一天)。小镇北边的山丘笼罩在了夕阳绯红和金色的光辉中,西下的太阳透着微红的光晕,神秘地撒在了粗劣新建的石砌建筑及灰泥建筑上,还有灰尘遍布的广场,以及东边稍远些地方的环形木头墙。成群的居民——爱好广泛的罗马殖民者、毛发粗糙的罗马化土著,以及明显的二者混血,都穿着相似的廉价羊毛长袍——少数戴着头盔的几个军团士兵混在其中,以及居住在附近身披粗制斗篷、胡须黑亮的巴斯克族民——都挤在少数铺着小路的街道和广场上,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拘束局促地前行着。我刚下了轿子,是由伊利里亚的轿夫们一路抬着从伊贝鲁斯南面的卡拉古里斯匆匆而来。我是一个名为L·凯里乌斯·鲁弗斯的省级财务官,地方总督普布利乌斯·斯克利波尼乌斯·利波将我召来此地,而他也只是前几天刚从塔拉哥纳来到这里任职的。士兵们都是来自第十二军团的第五步兵队,听命于军事保民官塞克斯图斯·阿塞里乌斯的指挥;而负责整个区域的副将——巴尔布提乌斯也是从卡拉古里斯的永久驻地而来的。 这次军队聚集在此的原因是笼罩在群山间的莫名恐怖。所有的小镇居民都对其恐慌不已,因而请求卡拉古里斯向此处派遣军队。此时正值秋季里最可怕的时节,山里的野人们正准备着可怕的仪式,虽然目前来说,这只是村落里流传的谣言。他们是一支非常古老的民族,居住在山上的高地,说着一种巴斯克人都不理解的、没有条理的语言。人们很少能见到他们;一年中有几次,他们会派一些矮小的、黄皮肤的斜眼通讯员(看着像斯基泰人)下山,用手势表明想要与商人做交易;每年的春季和秋季,他们都会在山顶举行邪恶的仪式,发出的嚎叫声和祭坛熊熊的火焰会使小镇陷入一种恐怖状态。长久以来一直如此——每年的五月初一和十一月初一的前夜,都会有镇民消失,从此音讯全无。当地的牧羊人和农夫并不是出于恶意地低声议论着那个远古的民族——在这两个骇人的集会前夜,远不止一个茅草屋会自此人去屋空。但今年的恐惧尤为强烈,因为人们知道那个远古的民族如今对庞培罗勃然大怒。三个月前,五个矮小的斜眼交易者下山来到这里,在市场中发生了争吵,结果有三个人被杀害了。余下二人一言未发地回到了山里——而这个秋天,一个镇民都没有消失。这种豁免更是一种威胁,根本就不像是那远古的民族在集会日赦免了他们的祭品。这简直是好得超乎寻常,因而镇民们恐惧之极。好几晚,山上都会传来沉闷的鼓声,最后民政官提贝里乌斯·安内乌·斯提尔波——他有一半的当地血统,决定派遣巴尔布提乌斯从卡拉古里斯带领一个大队于集会的那个恐怖夜晚将其一举消灭。然而,巴尔布提乌斯冷漠地拒绝了,他认为镇民们的恐惧是毫无根据的空谈,而且山上族人们那令人厌恶的仪式也与罗马人毫无关系,除非我们的镇民遭受了危险。尽管我似乎是巴尔布提乌斯亲密的友人,却反对他的说法,并坚称自己深入研究过黑暗的禁忌传说,而且我认为那个远古的民族有能力将难以名状的毁灭迁怒于小镇——那毕竟是罗马人的居所,还居住着众多我们的镇民。 在申诉的是民政官的母亲希尔维娅,她是个血统纯正的罗马人,父亲名叫M.希尔维乌斯·辛纳——曾随西庇阿的军队来到过此地。因此,我派了一个名为安提帕特的奴隶去给总督送了封信,那奴隶可是个敏锐的希腊的小家伙,结果总督留意了我的请求,遂命巴尔布提乌斯调用第五步兵队,由阿塞里乌斯统领去往庞培罗;并于十一月初一的前夜黄昏时分进入山中,无论发现何种不知名的秘密祭神仪式,全部剿灭——如果可能的话,将这些犯人送至塔拉哥纳的地方长官法庭。然而,巴尔布提乌斯还是反对此决议,随后就有更多的信件接踵而至。我给总督写了多次信件,他也因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最终决定亲自走进那恐怖的山中一探究竟。最后,他带着随从和侍者行进至此地;那里的谣言已经足够让人难以忽视且心神不宁了,因此,他坚决要下令剿灭这次集会。总督希望能和一个研究过此类问题的人共同商榷,因而命我与阿塞里乌斯的步行大队同行——而巴尔布提乌斯也坚持他的反对意见,他实在是认为,极端的军事行动会在巴斯克部落与安居者之间引发危险的情绪波动。 所以,秋天披着神秘的落日余晖的群山中,我们都在这里了——老斯克利波尼乌斯身着他的托加·普莱泰克斯塔长袍,夕阳金色的光芒照在他闪亮的秃头以及长满了皱纹的凶狠的面孔上;巴尔布提乌斯的头盔和胸铠闪闪地反射着光亮,他双唇发青、沉默的紧闭着,能看得出他在抵触此番行动;年轻的阿塞里乌斯胫甲擦得发亮、露出优越的冷笑;还有好奇的人群——镇民、军团士兵、部落族人、农夫、扈从、奴隶以及侍从。我自己好像穿着一件普通的托加,上面也并没有什么可辨识的特征。恐惧感席卷了小镇,小镇居民和村民都不敢大声说话,而利波的随行人员已经到了近一周,好像也发觉了些难以名状的恐怖。老斯克利波尼乌斯看起来十分忧郁,而我们这些后到来的人还在尖声叫嚣着;而那喧闹的声音仿佛与这地方格格不入,就像是在一个死亡之地又或是某种神秘神灵的庙宇。 我们走进总督的帐幕中,进行了一次严肃的会议。巴尔布提乌斯坚持自己的反对观点,阿塞里乌斯虽然极其蔑视所有的土著,但也认为大举进攻刺激到他们并不妥当。两位士兵都坚称,我们可以通过不作为的方式与少数殖民者和文明的土著僵持,也要好过清剿那可怕的仪式,从而遭到一大群部落族民和村落群起而攻的危险。但一方面,我再次请求采取行动,并主动提出会在行动中一直与步兵大队随行。我指出,这些野蛮的巴斯克人极其狂暴且性情不稳定,无论我们如今采取何种措施,与他们的小规模冲突迟早是难以避免的;而且过去的时间可以证明他们对我们的军团来说,并不是危险的对手;而罗马人民的代表们一味地容忍这些野蛮人是不妥当的,也不应该只寻求于共和国所要求的、通过公正和威望的判决对其进行干涉。更何况,另一方面,一个行省成功的管理主要取决于文明居民的安全和善意,他们将商业和繁荣的任务寄托于当地的管辖机关,而且他们流动的血液中夹杂着大量我们意大利的血统。这些人,尽管从人数上来讲,是一小部分群体,但却是我们能够永远依靠的坚实臂膀,他们的合作将会使行省牢固地束缚在元老院统治权及罗马人民的统治之下。此次向罗马人民提供保护是我们刻不容缓的责任,也会令我们从中受益;即使行动要受到一点阻碍、遇到一点小困难(说到此处时,我讽刺地看向了巴尔布提乌斯和阿塞里乌斯),而且这也只是中断了一下卡拉古里斯帐幕里的饮酒作乐和斗鸡。我毫不怀疑自己的研究,小镇和庞培罗居民即将遭遇真切的危险。 我读过许多出自叙利亚、埃及以及神秘的伊特鲁里亚小镇的卷轴,还曾在内米湖毗邻的森林中,在狄安娜神殿里与残忍的祭司们长谈。在那集会的山上,可能会有令人震惊的灾难被号召而至,而那灾难本不该出现在罗马人民的领土上;若是我们此番已经知道了却还纵容他们的集会,就背离了我们祖先的传统作风——A.波斯图米乌斯执政官曾经处死了许多举行酒神节的罗马公民;此事一直记录在《元老院禁酒神令》 (1) 中,且刻在了青铜石碑上,以儆效尤。若不及时遏制,在仪式的进程中可能会召唤出什么强大的东西,那时就连罗马兵团的铁标枪都难以抗衡;而且若是提前准备攻击,一个大队的力量足以制服那些参与仪式的人。我们仅需逮捕那些实际参与的人,放过绝大多数的旁观者,这样会有相当多赞同仪式的村民减轻愤懑之情。总之,无论是何种原则和策略都需要我们坚定地采取行动。我敢肯定,普布利乌斯·斯克利波尼乌斯牢记自身对罗马人民尊严的保证及义务的履行,才会坚持派兵出征,还要求我随行,尽管巴尔布提乌斯和阿塞里乌斯一直在持反对意见——他们那般说话的样子哪像是罗马人,更像是个粗野之人,可能他们的观点看似是不错的选择。 西下的落日现在已经非常低了,整个小镇都鸦雀无声,仿佛笼罩在了虚幻而又邪恶的魔法之中。总督普布利乌斯·斯克利波尼乌斯对我的话语表示了赞同,并命我临时担任百人队的队长;巴尔布提乌斯和阿塞里乌斯都同意了,前者要比后者显得更加有气量。黄昏的余晖洒在荒凉的秋季山坡上,整齐而又恐怖的鼓声从远处的山上传来,韵律怪异而又可怕。为数不多的几个士兵被吓坏了,但还是在严厉的命令下,列队前行;整个军队很快就走到了小镇东边的宽阔平原。利波和巴尔布提乌斯坚持和大队一起前进,但我们还是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当地人都不愿来引领我们走向上山的道路。最后,一个名叫维凯利乌斯的年轻人答应至少带我们走过山麓丘陵,他可是个血统纯正的罗马人。随后,我们开始在暮色中行进,一轮弯弯的细月在我们左手边的森林上空一直摇晃着。而最令我们不安的则是巫师集合会即将举办的事实。大队到来的消息一定已经报告到山上了,即使那时还没有得出最终决策,但大军来袭的谣传却丝毫没有对他们产生影响——不祥的鼓声一如以往,就好像参加仪式的人们有着某种特殊的理由,无论罗马人是否朝他们进军,也都置若罔闻。 我们进入山中上升的隘口时,那鼓声愈加震耳,两边陡坡上的树林将我们围在了一片狭小的空间内,树干在我们摇晃的火把发出的光亮下,显得怪异而荒诞。除利波、巴尔布提乌斯、阿塞里乌斯、两三个百人队长和我之外,其他的人都在徒步前进。后来,道路变得既陡又狭窄,骑马的人也被迫下马徒步行走。尽管在这样一个恐怖之夜,不太可能会有匪帮出没,但还是留下了十人组成的小队看守马匹。有时,我们好像是看到了附近树林中躲藏的人影,但爬了半小时之后,陡峭、狭窄的山路给这样一大队人——总共有三百多人——的继续前行造成了极大的困难。随后,完全出乎意料的恐怖之事发生了——我们听到下面响起了十分可怕的声音,就在拴着马匹的地方,它们尖叫着……不是嘶鸣声,而是尖叫……那里没有一丝光亮,也没有看守马匹的士兵的声音,因此我们无从得知那些马到底为何会这样。与此同时,前方几座山顶的篝火都燃烧了起来,所以,恐惧似乎早已在我们的前后隐匿好了。我们这时要找年轻的向导维凯利乌斯,却发现他在一摊血泊中蜷缩着、面色狰狞,手中拿着一把短剑——那是从副百人团长德奇米乌斯·维布拉努斯的腰带上抢走的;他脸上的表情异常惊恐,就连勇敢的老兵看了一眼之后都吓得面色苍白。当马匹尖叫起来的时候,这个小伙子就已经自杀了……他这辈子自从出生就生活在这里,也知道人们关于那些山中的流言蜚语。这时,所有的火光开始变暗,士兵们由于恐惧发出的叫喊声与拴着的马匹的嘶鸣声混作一团。明显地可以感觉到空气变凉了,要比正常的十一月末的气温突变很多;而这种气温的骤降好像是由什么可怕的震动引起的,我不禁由此想到了巨大翅膀的扇动。现在,整个军团都立在原地,火光逐渐地消失;而此时,我觉得自己透过银河幽灵般的光亮,看到了天空中那不可思议的暗影轮廓——他经过了英仙座、仙后座、仙王座以及天鹅座。倏然,天空中所有的群星都失去了光亮——即使是前方明亮的天津四和织女星,以及在我们后面孤零零的牵牛星和北落师门。与此同时,所有的火把都一起熄灭了,整个军团的人都因此被吓坏了,不停地尖叫着;而此时,就只剩下高耸的山顶上那令人厌恶的、可怕的祭坛圣火还在熊熊燃烧;那地狱般猩红的火焰现在正幻化成疯狂的、难以名状的巨型怪物——就算是在弗里吉亚的祭司或是坎帕尼亚的老太婆之间广为流传的所有秘密传说中,也未曾出现过如此的怪物。黑暗中,恶魔般的鼓声愈发升高、响彻天际,甚至盖过了人们的尖叫声和马匹的嘶鸣声;夹杂着恐惧感的冰冷寒风蓄意地从那禁忌的山顶向我们袭来,无情的冷风缠绕着每一个人;大队中的所有人都在黑暗中挣扎着、尖叫着,就像拉奥孔和他们的儿子们 (2) 。好像就只有老斯克利波尼乌斯·利波默默接受着这一切,他在尖叫声中表达出的话语,至今仍在我的耳边回荡着——“古老的邪恶——那古老的邪恶……出现了……终于出现了……” 之后,我便醒了。这是近些年来我所做过的最为生动的一场梦,源自潜意识深井中那长期被触及、被遗忘了的部分。那个大队的最终命运并无记载,但至少那座小镇是保住了——百科全书中记载:庞培罗至今犹存,它如今的西班牙名称是潘普洛纳…… 您的哥特式文学巨头 盖乌斯·朱利斯·威勒斯·马克西米努斯 (张琦 译) ———————————————————— (1) 罗马元老院于公元前186年发布命令,在全意大利禁止酒神节。 (2) 此处指特洛伊祭司拉奥孔与他的儿子被海蛇缠绕而死。 伊比德 Ibid
本篇小说写于1928年,洛夫克拉夫特将此文放入信中一起寄给了莫里斯·W.莫,1938年,莫里斯在业余杂志《渊源河流》(The O-Wash-Ta-Nong )中发表了此文。小说的引语很可能是摘自莫伊高中学生的真实文章,引出了整篇文章的内容。然而,真正讽刺的焦点并不是无知学生的愚笨行为,而是学者的骄傲自大。本篇小说写作手法有点古怪,是洛夫克拉夫特继《回忆塞缪尔·约翰逊博士》《老臭虫》与《甜美的艾门嘉德》之后的第四篇幽默小说。
“……正如伊比德在其著名的《诗人传》中所说。”
——摘自一位学生的作文 认为伊比德是《诗人传》作者的错误思想时有发生,即使在那些自认为学识渊博的人之间也是如此,这一点谬误有必要在此修正。本文中常识性问题应均由Cf.负责。另一方面,伊比德的巨作就是著名的《前揭书》——书中完备地罗列出了潜在的希腊罗马式表达;尽管作者当时年岁已高,但所述内容的精准程度仍令人称赞。有一篇不实报告——近代书籍中常会重述这一错误观点,甚至要早于冯·施维因克普夫不朽的鸿篇巨作《意大利的东哥特史》——书中称伊比德是个罗马化的西哥特人,于公元410年随阿道夫游牧部落定居在了皮亚琴察。再怎么强调其谬误性都不为过;自冯·施维因克普夫以后,利特维特和贝特诺尔都用不可辩驳的要点证明,这位独立的人物显而易见是个纯正的罗马人——或者,至少也是在那个衰败、血统混合的时代产生的一位真正罗马人——他就像吉本所描述的波伊提乌斯,称“他是最后一位加图和西塞罗能够承认是同胞的人”。他就像波伊提乌斯、就像他所处时代所有杰出的人士一样——出生自伟大的阿尼奇安家族,而其血统能够准确地、洋洋得意地追溯至共和国时期的所有英雄。他完整的名字——遵从那个时代的风俗,因而既冗长又浮夸,遗失了古罗马人简洁命名法的三名法历史——据冯·施维因克普夫所阐述是盖乌斯·阿尼奇安·马格努斯·弗里斯·卡米卢斯·埃米利安努斯·科尼里乌斯·瓦勒里乌斯·庞培伊乌斯·尤利乌斯·伊比都斯;而利特维特却认为其中的“埃米利安努斯”应替换成克劳狄乌斯·德奇乌斯·尤尼安努斯;但是,贝特诺尔却彻底反对以上说法,他认为伊比都斯的全名应该是马格努斯·弗里斯·卡米卢斯·奥里留斯·安东尼努斯·弗拉维乌斯·阿尼奇安·佩特罗尼乌斯·瓦伦提尼安乌斯·埃吉都斯·伊比都斯。 他是位杰出的批评家、传记作家,于公元486年出生在高卢——克洛维结束罗马统治不久后。尽管他在雅典的学校接受了修辞学与哲学的训练是不争的事实,但罗马与拉文纳却还在一直争夺他出生地的荣誉,而在一个世纪前被狄奥多西所镇压的运动范围明显经由公众给肤浅地夸大了。公元512年,在东哥特国王狄奥多里克的开明统治下,我们认为他是在罗马教授修辞学的老师,并于公元516年和庇里乌斯·努曼提乌斯·波姆巴斯特斯·马西利努斯·迪奥达姆图斯共同担任执政官。公元526年,狄奥多里克去世,伊比都斯便从公众生活中退出,并开始创作他的鸿篇巨著(他纯正的西塞罗写作风格是古典作家文体的一种复兴,就像在伊比都斯之前一百年享誉盛名的克劳狄乌斯·克劳迪亚努斯使用的格律),但随后又被召回皇室,作为一名宫廷修辞学家教授狄奥多里克的侄子狄奥达图斯。 维蒂吉斯篡夺皇室政权时,伊比都斯失去了宠信,而且曾一度被囚禁在监牢之中;但由贝利萨留斯统率的拜占庭—罗马军队到来之际,很快便恢复了他的地位及荣誉。整个围攻罗马的过程中,他一直英勇地服役于防卫军队之中,之后又跟随贝利萨留的鹰旗去往阿尔巴、波尔图以及奇维塔韦基亚地区。法兰克人围攻米兰之后,伊比都斯被选派陪伴学识渊博的达提乌斯主教共同前往希腊,并于公元539年与他共同居住在科林斯。大约公元514年,他移居至君士坦丁堡,并在那里得到了查士丁尼大帝及查士丁二世的宠信。他年龄虽高,提贝里乌斯和莫里斯两位皇帝却一直向其表达尊敬之情,并对他的不朽做出了极大贡献——特别是莫里斯皇帝,令他高兴的是伊比都斯将其出身追溯至古罗马,而事实上他是出生于卡帕多西亚的阿拉比苏斯。在这位诗人101岁的时候,莫里斯皇帝确认将其著作用作帝国学校的课本,这一荣誉给老修辞学家带来了压力,此后不久,他便在圣索菲亚教堂附近的家中安然逝世,那一天是公元587年,九月初一的前六日,享年102岁。 尽管意大利时局动荡,他的遗体仍被送回至拉文纳的克拉瑟郊区进行了埋葬,之后却被伦巴族人斯波莱托公爵挖出对其进行嘲讽,并将伊比都斯的头盖骨献给了奥赛里斯国王用作饮宴杯。这一头盖骨在伦巴底族的国王中骄傲地世代相传,一直到公元774年,查理曼大帝占领了首府帕维亚,他的头骨才从败寇德西德里乌斯手中抢走,接着落入法兰克征服者手中。罗马教皇利奥正是用这个英雄的头盖骨盛装油膏,主持神圣的罗马皇帝加冕仪式的。查理曼将头盖骨带回了位于艾克斯的都城,不久后将其赠送给了撒克逊教师阿尔昆;公元804年,阿尔昆逝世,头骨就被送至他英格兰的亲属那里。 征服者威廉发现这个虔诚的阿尔昆家族将头骨安置在一个修道院的壁龛里(他们认为这头骨的主人,是个用祷告摧毁了伦巴底人的圣者),而且他对这年深日久的头骨十分尊崇;然而,那些克伦威尔的粗暴士兵于1650年毁坏了爱尔兰的巴利罗夫修道院(1539年,亨利八世破坏英格兰的修道院时,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将头骨秘密地送到了这里),但他们却没有毁坏这神圣的遗物。 一位哭泣的霍普金斯列兵将头骨据为己有,而不久之后,他又为了一口新产的弗吉尼亚香烟而将头骨换给了安歇在耶和华中的斯塔布斯。斯塔布斯在1661年时,送其儿子则鲁巴贝尔去往新英格兰寻找发迹的机会(因为他认为王政复辟时期的氛围对一个虔诚的年轻自耕农来说很不利),并将圣伊比德——或者更应该说是伊比德兄弟,因为斯塔布斯厌恶天主教的一切——的头骨作为护身符给儿子带走了。一抵达塞勒姆的岸上,则鲁巴贝尔就在靠近城镇水泵的地方建造了一间不太大的房屋,并将头骨放在了靠近烟囱的碗柜中。然而,他还是没能完全幸免于王政复辟时期的影响;在此期间,他痴迷上了赌博,并最终将头骨输给了从普罗维斯登来访的自由民以拜尼土·德克斯特。 德克斯特的房屋位于小镇北部——今天的北大街和奥尔尼街的交叉区域,而他赢来的那具头骨就放在了屋内。菲利普王战争期间,科诺彻特值此之际于1676年3月30日袭击了这栋房屋,这位精明的酋长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庄严又高贵的头骨不是平凡之物,而他此时正与康涅狄格州的一个佩克特派系谈判,便将其作为结盟的象征赠予了他们。4月4日,科诺彻特被殖民者抓获并被即刻处死了,而伊比德那庄严的头骨却自此又开始了一番颠沛流离的漫漫长路。 佩克特人在之前的一场战争中已经兵力受损,因此无法给予正在遭受侵袭的纳拉甘西特人任何帮助;1680年,一位来自奥尔巴尼的荷兰皮货商彼得鲁斯·范沙艾克,只花了两盾便收购了这个高贵的头骨,而且他认出了刻在上面几近磨没的细小伦巴底字迹,并由此得知了其价值(他认得古字体的能力,也许可以解释为那是17世纪新尼德兰皮货商的重要成就之一)。而那上面的文字正是罗马修辞学家伊比都斯: 不幸的是,一个法国商人让·格勒尼耶从范沙艾克那里偷走了这件圣物;这个法国商人是一名狂热的天主教信徒,一直在母亲膝下被教育要尊敬圣伊比德,因此能够认出那头骨。一个新教徒占有这件圣物令格勒尼耶心生愤恨,于是在一天夜晚用斧头敲碎了范沙艾克的头,并带着缴获物一路向北方逃去;然而,却被混血的船夫米歇尔·索瓦尔谋害了性命、夺走了圣物头骨——没有文化的索瓦尔没能认出这件圣物,只把它放在了相似的藏品当中,但那些藏品都是些近期的物件。 1701年,索瓦尔去世后,他的混血儿子皮埃尔将头骨与其他东西一起交换给了索克人和福克斯人的几名使者,此后这件圣物就被挂在了酋长的圆锥形帐篷外;历经了一个世代之后,来自朗格拉德岛的查尔斯——在威斯康星的格林湾建立了交易场所,对这件圣物怀着尊崇的态度,便花费了许多玻璃念珠将其赎回;在他之后,伊比德的头骨几经易手,有时会在温纳贝戈湖前的殖民地中进行买卖,有时会出现在门多塔湖附近的部落中;19世纪初期,在梅诺米尼河岸与密歇根湖畔的密尔沃基市新设立的一处交易场所中,一个名叫所罗门·朱诺的法国人最终将它收入囊中。 随后,头骨又落入另一个名为雅克·卡博什的殖民者手中,1850年,在一场象棋还是扑克牌赌局中,他将头骨输给了一个新来的殖民者汉斯·齐默尔曼;齐默尔曼自此一直把头骨用作酒杯,直到有一天他沉醉于杯中之物,鬼使神差地将酒杯扔到了自家门前台阶下的草地小路上——结果,却在那儿滚进了一个土拨鼠洞中;等他清醒过来时,怎么也找不到那神圣的头骨了。 世世代代都过去了,这位罗马的执政官、诸位皇帝的宠臣,又是罗马教会的圣徒——盖乌斯·阿尼奇安·马格努斯·弗里斯·卡米卢斯·埃米利安努斯·科尼里乌斯·瓦勒里乌斯·庞培伊乌斯·尤利乌斯·伊比都斯神圣的头骨就这样被埋没在发展着的城市土壤之中。起初,土拨鼠都会心怀崇敬的用黑暗仪式祭拜它;随后,这些低下、拙劣的挖洞者在雅利安人入侵之前,就完全不顾那头骨仓皇而逃了。地下修建了排水管,却绕过了它;房屋拔地而起——2303栋或者更多——最终,在一个命运之夜,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微妙的大自然心醉神迷般剧烈地颤动,就像是在那个地区曾经的饮料中翻起了泡沫一样,贬低了高贵者、抬高了低劣者——然后,快看啊!玫瑰色的黎明中,密尔沃基的市民们醒来时发现,曾经的草原变成了高地!宽广无垠的区域如今都已隆起,埋藏在地下多年的奥秘终于能够重见天日。在那里,整个嵌在裂开的路面上,那泰然自若、泛着白色的神圣之物——有着执政官般的威势、犹如穹顶般形状的——正是伊比德的头骨啊! (张琦 译) 敦威治恐怖事件 The Dunwich Horror
《敦威治恐怖事件》完成于1928年夏季,最早刊登在1929年4月的《诡丽幻谭》杂志上。这篇氛围渲染得极好的故事是洛夫克拉夫特前往马萨诸塞州中部的漫长旅行的直接产物。他先是去阿瑟尔镇拜访了W.保罗·库克,然后被H.华纳·穆恩带去了“熊窝”(现实中存在的一处岩石耸立的瀑布),接着前往威尔布拉汉镇拜访了伊迪丝·米尼特,这地方地理上十分靠近敦威治村。不过,该故事情节的许多元素脱胎自其他人的作品,如亚瑟·马钦的《伟大的潘神》、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的《温迪戈》等等。小说在读者中受到了极大的欢迎。
1929年4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蛇发女怪,九头蛇,还有喀迈拉——那些关于塞拉伊诺与鹰身女妖的可怕故事——迷信之人也许会在头脑中编造出它们来,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它们只是某种文字记录,是种象征,而原型就在我们之间,这点从未改变。否则,为什么但凡清醒之人都明白它们的故事是虚构的,却偏偏都要受其影响?我们天生就会对这些造物感到恐惧,是因为觉得它们能对我们造成肉体上的伤害吗?噢,并非如此!这种恐惧根植于更古老的土壤。它们先于身体而存在——抑或说,就算没有身体,它们的存在也不受影响……我们在此提及的这种恐惧纯粹是精神性的——它没有实在的对象、却很强大;即使在我们纯洁无辜的婴儿时期,它也占据了我们的大脑——这几点都很难解,而要解释它们,也许能让我们洞悉世界形成前的历史,至少,得以一窥人类存在之前的幽暗时光。” ——查尔斯·兰姆《女巫及其他暗夜恐惧》 I 如果有人在马萨诸塞州中北部旅行,在艾尔斯伯里高速公路上迪恩地区附近的岔道口走错了方向,他就会来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古怪乡镇。这里有一条曲折的土路,上面车辙密布,两旁则是荆棘缠绕的石墙,随着地势变高,道路也越来越窄。这里到处可以看见森林,其中的树木大得有些反常,而野草及荆棘生长之繁茂,在经过开发的定居点颇为罕见。但另一方面,这里的庄稼地却全是一副贫瘠的模样;稀稀疏疏分布其间的房舍风格也统一得惊人,全都显得老旧、肮脏又破败。在墙皮剥落的门廊前、散布着石块的倾斜草地上,时不时能瞥见几个面容苍老、神情孤僻的人在探头探脑地看着你,不知为什么,行人会不太愿意向他们问路。这些人一声不吭、鬼鬼祟祟,仿佛你和他们说话就会触碰到什么禁忌似的,最好还是远离为妙。地势一路抬高,道路延伸进了茂密森林上方的群山间,在这里,那股莫名令人不安的氛围更加强烈了。那些山峰的形状圆得过分、对称得过分,太不自然,令人倍感不适。那些山顶上大都围绕着一圈圈古怪的高大石柱,有时候,你能看见那些石柱在天空中映出格外清晰的剪影。 沿路上,深得可怕的山涧与峡谷纵横交错,还有一些制作粗糙、看上去摇摇欲坠的木桥。当路势再次转为下坡,周围成了一片片沼泽地——这地方令人本能地生厌,在夜里,当北美夜鹰在看不见的地方鸣叫,多得反常的萤火虫蜂拥而出,随着牛蛙断断续续、古怪嘶哑的鼓噪声起舞时,这地方甚至叫人害怕。米斯卡塔尼克河的上游河段窄细而波光粼粼,在头戴圆冠的山峰脚下如巨蛇般诡异地蜿蜒着,又朝山间攀爬而去。 随着山峦越来越近,比起围绕着石柱的山顶,森林繁茂的山体侧面变得更加引人注目。这黑暗而陡峭的山体仿佛压顶而来,令行人不愿靠近,可又没有别的路可以绕开。穿过一座有屋顶的桥后,你会看见在河流与圆山那近乎垂直的山壁之间挤着一处小村庄,村里的一座座房屋有着腐朽的复斜式屋顶,建筑风格一看就比邻近区域更古早,让人惊讶。走近一看,你也不能放下心来,因为这些房屋大多已被废弃、摇摇欲坠,而一所拥有破尖塔的教堂成了邋遢破旧的商业设施。你会害怕穿过那条阴暗的桥上通道,可又别无选择。一旦过了桥,你就很难不闻到村庄街道那股隐约的令人不适的味道,仿佛沉积了数百年的腐朽发霉之气。当你离开这个地方,沿着一条窄路绕过山脚、穿过邻近的乡野,重新回到艾尔斯伯里公路上时,一定会感到如释重负。以后,你可能会发现,这村庄就叫敦威治。 外乡人总是尽量不去敦威治,而且,从过去某个恐怖的历史时期开始,人们就把通往该地的路标统统拆掉了。按照一般的审美标准,敦威治的风景其实非常优美,然而,这里却没有蜂拥而至的艺术家或避暑的游客。两个世纪以前,当你还能一本正经地讨论女巫血统、撒但崇拜以及森林里的精怪的时候,人们惯常以这些东西为借口,对该地敬而远之。在我们这个崇尚理性的时代——1928年的敦威治恐怖事件发生以后,一些人心系该地区及全世界的福祉,把相关消息封锁了起来——人们则出于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因,刻意回避着该地。也许有这么个原因——尽管不适用于对它一无所知的外乡人——同大多死气沉沉的新英格兰穷乡僻壤一样,当地的居民在退化的道路上走得太远,如今已堕落得令人生厌。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自己的种族,因为堕落和乱伦,在生理和心理上都生出了明显的缺陷特征。他们的平均智力低下得可怜,此外,他们的历史充斥着公然的道德败坏,半公然的谋杀、乱伦及各种简直不可言说的残暴邪恶行为。当地的旧贵族,也就是1692年从塞勒姆乔迁徙而来的两三家名门,比起堕落的一般人,多多少少还保持着较高的水准;不过,这些家族的许多支系也已深陷平民肮脏的泥潭,他们身上与出身门第有关的也就只剩下早被他们辱没的姓氏了。维特利和毕晓普家族的一些人倒是仍会送他们的长子去哈佛或米斯卡塔尼克求学,但这些长子中,几乎没人会再回到自己及先辈出生的这片腐朽的复斜式屋顶之下了。 没有人能讲清敦威治究竟发生过什么,哪怕是对之前那场恐怖事件有所了解的人。不过,有古老的传闻说,曾有一些印第安人在那里搞过亵渎神灵的仪式和秘密结社,从巨大圆山的阴影中召唤出了禁忌的造物,而且,他们进行纵欲狂欢式的祝祷时,地底还传来了轰隆隆的崩裂巨响作为响应。1747年,阿拜贾·霍德利教士刚刚调到敦威治的公理会教堂时,曾以撒但及其鬼怪爪牙就潜伏在附近为题,进行了一场令人难忘的布道,当时他如此说: “我们必须承认,那些亵渎神灵的地狱恶魔的存在,已是不可否认的常识:阿撒泻勒、布泽勒尔、别西卜、彼列,现存于世的许多可信之人都曾亲耳听见他们受诅咒的声音从地下传来。不到两周之前,就连我本人都察觉到,自家屋后的山里透出了明显的邪恶能量。那里嘎嘎躁动、轧轧作响,还有呻吟声、尖叫声、嘶嘶声,全非地上的造物可以发出的声响。那些声音必定来自唯有黑暗魔法才能发掘、唯有魔鬼才能开启的洞窟。” 进行这场布道之后不久,霍德利先生便销声匿迹了。但后来,那篇布道以文章的形式于斯普林菲尔德发表,至今仍可查到。之后,年复一年都有人报告说听见山里发出了怪声,这桩事至今仍是地质学者与地文学者眼中的未解之谜。 有其他传言说,石柱圈围绕的山顶附近会飘来恶臭的气息,而当你站在谷底的某些特定位置时,能够隐约听见如疾风呼啸般的声响。还有些人想弄清“魔鬼舞场”到底是如何形成的——那是一片受诅咒的荒凉山腹地带,没有树木、灌木,甚至寸草不生。此外,这里有大量的北美夜鹰,一到温暖的夜晚就鸣叫不停,令当地人闻之色变。当地人发誓说这种鸟是死神的化身,它们在等待死人的灵魂出窍,当垂死之人挣扎着苟延残喘时,它们便配唱般发出诡异的齐声嘶叫。若是它们抓住了逃逸而出的灵魂,便会立即拍翅而去,同时发出魔鬼狞笑般的啁鸣;但如果它们失败了,就会渐渐地陷入一片失望的死寂。 当然了,这些传说既老套又荒谬,因为它们是从古老的时代流传下来的。敦威治确实古老得离奇——它比方圆三十英里内的所有社区都拥有更长的历史。住在村子南部的人至今仍然能望见毕晓普古宅的地窖墙壁和烟囱,那房子建于1700年。另外,瀑布下面的那处废弃的磨坊修建于1806年,已经是这地方能看见的最现代的建筑物了。这村子发展不起工业,19世纪的产业革命运动在这儿只是昙花一现。最古老的要数山顶上那一圈圈雕工粗糙的巨型石柱,但人们普遍认为它们不是后来的定居者建造的,而是出自印第安人的手笔。在那些石柱圈里,以及哨兵岭上那块形如桌台的巨石四周,堆积着累累白骨,于是人们大都相信那些地方曾经是普克姆塔克部落印第安人的坟场。不过,许多人种学者认为这种说法荒诞不经,坚信这些骨骼属于高加索人种。 II 1913年2月2日,一个星期天的清晨五点,威尔伯·维特利出生在敦威治地界上一座只有部分房间住了人的大农舍中,那地方位于村外四英里的山脚下,距离其他任何村屋都有一英里远。人们之所以记得这个日期,是因为那天正逢圣烛节——不过古怪的是,敦威治村民是以另一种名义庆祝这个日子的;此外,那天附近的群山中响起了怪声,而且头一天夜里全村的狗都通宵达旦地吠个不停。鲜为人所知的是,他的母亲出自维特利家族堕落的支系,是个有些畸形、毫无魅力的白化病患者,当时三十五岁,跟她那半是疯疯癫癫的年迈父亲住在一处。她父亲年轻的时候,村里有些极为可怕的小道消息说他沾染了巫术。据其他人所知,拉维尼娅·维特利没有丈夫,但这一带的风气一贯如此,所以她也没有抛弃这孩子。不过,关于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村民们便恣意发挥想象。奇怪的是,她似乎对这个肤色黝黑、长相酷似山羊的婴儿颇感自豪——他与她那病态的苍白皮肤与红色眼睛形成了鲜明对比。有人曾听见她絮絮叨叨着古怪的预言,说这孩子有不同凡响的力量,将来必成大器。 拉维尼娅会念叨这种话并不让人意外,因为她本就是个独来独往的怪人,常常在暴风雨中于山间徘徊,还想阅读她父亲那些气味难闻的大部头古书——这些书是两百年间在维特利家族中代代相传下来的,如今已老化散碎、蛀满虫洞。她没有上过一天学,但老维特利给她灌输了满脑子支离破碎的古代学问。由于老维特利有鼓捣黑魔法的恶名,人们向来畏惧这座偏僻的农舍;再加上拉维尼娅十二岁时,维特利太太因未知的原因惨烈地死于非命,令这地方愈发地不受欢迎了。由于被其他村民孤立,又受到父亲各种古怪的影响,拉维尼娅喜欢沉溺在宏大的白日梦以及不同寻常的消遣中。况且,她闲暇时几乎不用打理家务,毕竟这地方很久以前就没有一个整洁有序的规矩样儿了。 威尔伯出生的那天夜里,人们听见了一声可怕的尖叫,那声音甚至盖过了群山的噪鸣与犬的吠叫,但是,没人听说哪个医生或者稳婆去为他接过生。邻居们也对他的降生毫不知情,直到一周之后,老维特利驾着雪橇穿过雪地进入村里,语无伦次地把这事儿讲给了聚在奥斯本杂货店的那帮闲人听。这个老头儿变得不同往常了——他那混沌的脑子里似乎多了些鬼鬼祟祟的秘密;他平时是旁人害怕的对象,此刻却仿佛在害怕别的什么——然而,他并不是那种会为了寻常家务事烦心的男人。而自始至终,他都流露着一丝自豪的情绪,正如他女儿后来那样。关于孩子的父亲,他说过一番话,事隔多年后仍有一些人记得。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要是拉维尼娅的儿子随他爸,他就会长成你们想象不到的模样。你们别以为他爸只可能是这附近的人。拉维尼娅读过些书,见过一些你们大多数人只在故事里听过的东西。我估计,她男人是你们在艾尔斯伯里公路这头能找到的最棒的丈夫了。关于那些山啊,要是你们知道得有我那么多,就不会在乎什么教堂婚礼啦,她也不会。告诉你们吧,总有一天,你们这些人会听见拉维尼娅的儿子在哨兵岭上呼唤他父亲的名字!” 在威尔伯后出生后一个月内就见过他的人,只有老泽卡赖亚·维特利——尚未堕落的维特利家族的一员,以及厄尔·索耶的同居“老婆”玛米·毕晓普。玛米之所以登门拜访他们,纯属出于好奇,后来从她那儿放出来的种种传闻也说明她不虚此行。但泽卡赖亚去那儿,完全是为了送去老维特利从他儿子柯蒂斯那儿买的两头奶牛。打那以后,人口稀少的威尔伯一家便开始不断地买牛,直到1928年才停止。正是那一年,敦威治恐怖事件开始又结束了;不过,维特利家那摇摇欲坠的谷仓里似乎从未出现过挤满牲畜的情况。有一段时间,人们实在好奇,于是偷偷去数了他家到底有多少只牛——那些牛通常在老农舍后面的陡峭山坡上吃草,看起来挺危险——结果却发现,无论他们怎么数,那些牛也不超过十或十二只,且每只苍白虚弱、仿佛患了贫血一般。他家的牛群当中显然蔓延着某种瘟疫。也许是因为放牧地的草不干净,也许是它们吃了那间肮脏谷仓里某些致病的菌类和草料,结果就是维特利家牲畜的死亡率格外高。人们发现那些牛身上似乎有些奇怪的伤口或溃疡,乍看有些像切口;而在最初的几个月里,有那么一两次,个别访客觉得在头发花白、没剃胡子的老维特利,还有他那邋邋遢遢、一头卷发的白化病女儿的脖子附近,他们疑似看见了相同的疮痕。 威尔伯出世后的那个春天,拉维尼娅又继续像往常那样在山间游荡了,而且总是用不成比例的畸形胳膊抱着她那肤色黝黑的孩子。自从村里的大多数人都见过那孩子之后,他们对老维特利一家子的兴趣也就渐渐淡了。尽管那孩子似乎每天都以肉眼可见的飞快速度成长着,人们也懒得多嘴说些什么。威尔伯的生长势头确实惊人,不到三个月,他的体形和肌肉力量达到了普通一岁小孩很少达到的水平。他的动作和声音里,也透露着一股普通婴儿身上极其罕见的克制与审慎,所以当他七个月大,开始能够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迈步行走的时候,没人真的感到意外;这时他的步伐还有些蹒跚,但一个月后就变得稳健了。 在那之后不久——万圣节的那天——午夜时分,哨兵岭的峰顶腾起了一团巨大的火焰,那地方正是古代坟场中央的那块像桌台一样的古老岩石的所在之处。塞拉斯·毕晓普——他是尚未堕落的毕晓普家族的一员——提到,在火光出现的一个钟头前,自己曾看见威尔伯步伐坚定地登上了那座山,后面跟着他母亲。他的话激起了纷纷议论。当时,塞拉斯正在把一只走散的小母牛赶回牛群,却在昏暗灯笼的照耀下瞥见那两个人影一闪而过,令他一时间忘了手上的活计。他们几乎悄无声息地匆匆穿过矮树丛,塞拉斯看得瞠目结舌,因为他觉得他俩似乎是一丝不挂的。但后来他又不确定那男孩是否裸着身子,因为他可能围了一条流苏带子,还穿了一条短裤或长裤。后来的日子里,只要威尔伯是活着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他总是穿戴整齐、扣子扣得严严实实,但凡别人导致他衣衫不整或者险些衣衫不整,似乎都能让他大为光火、如临大敌。在这一点上,他与他那邋遢的母亲与祖父大相径庭,实在令人印象深刻——直到1928年的恐怖事件发生后,人们才猜到了最合理的原因。 第二年的一月,村民又对他们产生了不大不小的兴趣,纷纷议论说“拉维尼娅的黑皮肤耗崽子”才十一个月大就会说话了。他说话的样子有些不同寻常,一来是因为他的口音和这一带的人普遍不同,二来是因为他说话时完全不存在幼儿那种稚拙的口齿不清——一般哪个三四岁的小孩能说得这样好,就是值得骄傲的事了。这男孩挺沉默寡言的,但当他开口时,话里似乎总透着一股难以捉摸的、敦威治居民丝毫不具备的东西。这种怪异感并不在于他说话的内容,甚至和他运用的简单词语无关,而是隐隐约约与他的腔调,或者与体内的发声器官有着什么关系。他的面部特征也一样,尽管他像母亲与外祖父那样下巴过短,却过于早熟地长着高挺的鼻子,再加上那双大而深黯、神似拉丁人的眼睛,令他看上去就像成年人,还透着一股几近不可思议的智慧。尽管外表出类拔萃,他却显得特别丑:那对厚嘴唇,那毛孔粗大、泛黄的皮肤,粗糙的卷发,还有那过分长的耳朵,都几乎令人联想到山羊或是别的什么动物。没过多久,他被当地人讨厌的程度就毫无疑问地超过了他的母亲和外祖父,所有关于他的猜测,都牵涉到老维特利当年沾染过的巫术,以及他是如何站在那圈石阵中央,一面尖声呼喊着犹格·索托斯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一面在手里摊开一本巨书,引起地动山摇。狗特别憎恶这男孩,每次面对它们充满恨意的吠叫,他都不得不采取各种各样的自卫措施。 III 这段时间,老维特利继续不断地买牛,尽管他家的牛群并没有显著地扩大规模。他还砍伐木材,修缮了自家农舍平日里没有使用的部分——这座尖顶房子空间宽广,后半部分几乎快被掩埋在岩石耸立的山体中,而在以往,一楼那三间保持得最完好的屋子就足够他和女儿使用了。这样一个老迈之人竟能完成如此繁重的活计,不得不说他体力惊人;而且,虽然他有时仍会疯疯癫癫地念念叨叨,但手下的木工却似乎是精心考量后做出的成果。早在威尔伯诞生之初,他就开始动手,突然就把诸多工具棚中的一间整理就绪,给它装上墙板,还挂上了一把结实的新锁。之后,他在修复楼上的废弃房间时表现得更加一丝不苟。他甚至用木板封住了重修的房间的所有窗户,这显得太狂热了——不过许多人说,瞎费工夫去修葺那些房间本身就是疯了。相对好理解一点的是,他专程重修了楼下的一间房给刚出世的外孙用——有好几位访客都见过这间房,不过,他没让任何人接近楼上那些用木板遮得严严实实的房间。他在这间屋子的墙边装上了高大结实的书架,仔细地按照顺序在上面摆满了他所有的腐烂古书,还有平时里散乱堆放在各个房间角落里的那些书。 “这些书对我起过些作用。”他在生锈的炉灶上做好糨糊,一边修复一页黑体字写成的书页,一边这么说,“但对这孩子会更有用。等他能读了,就会需要它们,因为他以后要学的东西就全是这些啦。” 当威尔伯一岁七个月大时——当时是1914年9月——他的体形和能力简直都叫人惊惧了。他有四岁小孩那么高,口齿利索且流露着令人难以置信的智慧。他能在田野与山间奔跑自如,且在他母亲四处游荡时总是陪着她。在家时,他就埋头苦读外祖父书里那些古怪的图片和图纸,在一个个漫长又寂静的下午接受老维特利的教导和盘问。这时房子的修葺也快完成了,见过它的人都不免疑惑,为什么楼上的窗户要封上坚实的厚木板门?那扇窗户位于房屋背侧东面山墙的末端,紧挨着山体;而且,他还修了一条从地面通向这窗户的加固过的木头走道,没人能想象这玩意儿究竟有何用。这项工程快完成时,人们留意到,那座威尔伯出生时曾经紧锁、加了硬木板的无窗旧工具棚如今又被弃置了。棚屋的门只是无精打采地开着,而有一次厄尔·索耶去老维特利家卖牛时,曾经偶然走了进去,然后闻到了一股十分令人恶心的气味——他斩钉截铁地说,除了在山顶上的印第安人坟地一带,自己此生再也没闻过那样的恶臭,这气味绝对不是任何正常的、地球上的东西能散发出来的。不过话说回来,敦威治居民向来就不以家室整洁、气味清新闻名。 接下来几个月平静地过去了,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所有人都发誓说,山间那些神秘的怪声近来慢慢地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1915年的五朔节 (1) 时,地面发生了震动,甚至连艾尔斯伯里的居民都感觉到了;当年的万圣节,地下又传来了古怪的咆哮声,哨兵岭的峰顶还随之燃起了火焰——人们说,这是巫师老维特利一家在搞鬼。威尔伯继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着,等他四岁时,外表看起来已经和十岁的男孩无异。现在的他常常如饥似渴地独自阅读,话比以前少了很多。他越来越矜持寡言,而自他出生以来的头一回,人们开始刻意地议论起他那张形似山羊的脸庞,说那张脸上渐渐显露出了邪恶的气质。他有时会蹦出一两个意义不明的陌生词汇,还用古怪的韵律吟诵,令听者莫名地不寒而栗。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狗特别讨厌他这件事。如今,出于安全起见,他穿过乡间时不得不随身携带手枪。由于开过几次枪,他在本地的养狗人家当中更加不受欢迎了。 为数不多的几个访客前往老维特利家时,常常遇见拉维尼娅独自一人待在楼下,而楼上回荡着古怪的叫喊声和脚步声。她从来不肯告诉别人,她的父亲和儿子在楼上做什么,不过有一回,当一个卖鱼的小贩半开玩笑地试图打开通往楼上的紧锁之门时,她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后来,小贩告诉聚在村里杂货店的那些闲人,说他好像听见了楼上有马蹄踏地板的声响。那帮闲人陷入了思考,联想起那扇门及走道,联想起迅速消失的牛。然后,他们想起了关于老维特利年轻时代的传闻,还有相关的传说——只要你在恰当的时间向某个异教神祗献祭一头小公牛,就能从地底召唤出一些诡异之物,不禁寒毛倒竖。在此之前不久,人们已经发现村里的狗不仅是极度厌恶威尔伯本人,而是对整个老维特利家的宅子都又憎又怕起来。 1917年战争爆发之际,乡绅索耶·维特利作为当地征兵委员会的主席,发现就连在敦威治青年中凑齐够格送去训练营的人都很困难。政府对这种区域性体质退化的兆头感到担忧,于是派遣了一队官员与医学专家前往调查——当时读过新英格兰的报纸的读者也许还记得这件事。正因为那次调查见了报,才引起其他媒体的注意,让他们追踪起维特利一家的事迹来。《波士顿环球报》和《阿卡姆广告报》刊登了周末专题报道,天花乱坠地描绘了小威尔伯的早熟,老维特利的黑魔法及其满书架的怪书,还有古老农舍被封锁起来的二楼与整个敦威治地区的怪事、群山发出的怪声。当时威尔伯年仅四岁,外表却已如同十五岁的少年。他的脸颊与唇上长出了黝黑的粗糙绒毛,声音也开始变粗变哑。 这两家媒体的记者和摄影师都是厄尔·索耶亲自带去维特利家的,他还提醒他们留意那股奇特的恶臭——当时他们发现,恶臭似乎来自被封锁的二楼。他说,那味道就和当初农舍修葺完毕时,他在废弃的工具棚里闻到的气味如出一辙,甚至和他偶尔在山上的巨石圈附近隐约嗅到的臭气很相似。当敦威治的村民读到这些故事时,不禁为文章中出现的各种明显错误而不屑嗤笑。他们同样很不解的是:老维特利买牛时付的钱是极为古旧的金币,那些写报道的人为什么要对此大惊小怪。老维特利一家在接待媒体人士的过程中毫不掩饰对这些人的厌恶,但他们毕竟不愿招致更多的注意,所以也没有粗暴地赶走记者或者拒绝采访。 IV 接下来的十年时间,维特利家历年的所作所为和当地村民普遍的病态习惯难以分割——当地人有古怪的风俗,坚持在五朔节和万圣节狂欢庆祝。每年的这两天,他们都会在哨兵岭峰顶点燃火堆,这时山岭便会发出越来越剧烈的咆哮。而一年四季,他们都在那所遗世独立的农舍里干着诡异又不祥的勾当。每当这种时候,如有访客上门,便会听见被封锁的楼上传来声响,可明明维特利一家人都在楼下,人们难免好奇:他们献祭一头牛的过程通常有多快,或者说有多慢。还有人议论说要向防止虐待动物协会投诉,但这事不了了之,毕竟敦威治村民向来不喜欢招惹外界的注意。 大约在1923年,威尔伯十岁了,而他的头脑、声音、体形以及长了胡子的脸庞无一不像成年男子。这时,老旧的农舍开始了第二轮大改造。这回的修葺都是在房舍内部进行的,而根据弃置在外的木料,人们得出结论:威尔伯及其外祖父把屋内的所有隔断都拆卸了,甚至包括顶层的地板,从而使一楼和尖顶合为了一整个巨大的开阔空间。他们同样拆掉了庞大的中央烟囱,并在锈迹斑斑的排烟口里重安了一根薄锡皮做成的火炉烟囱。 次年春季,老维特利留意到,每逢夜里,从冷春谷飞到他窗前的夜鹰越来越多了。他似乎认为这个征兆具有重要意义,告诉奥斯本杂货店的那些闲人说,他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 “它们在应和着我的呼吸鸣叫呢,”他说,“我猜,是准备好来抓我的魂魄了。他们知道我的魂儿快出窍了,可不想错过。等我去了,伙计们,你们就会晓得它们得没得逞。要是它们得逞了,就会唱个没完、笑个没完,直到天亮。要是没得逞,它们就会安静下来。我在等着它们呢,有时候它们为了捉个灵魂也得狠狠地打上几架啊。” 1924年的收获节 (2) 之夜,威尔伯·维特利鞭打着家里仅剩的一匹马,穿过黑暗的村子,到奥斯本杂货店里打了通电话,邀请艾尔斯伯里的霍顿医生紧急出诊。医生到时,发现老维特利已经处于弥留之际,无论心跳状态还是那沉重艰难的呼吸,都说明他大限将至。他那畸形的白化病女儿和古怪的长着胡子的孙子就站在床边,同时,头上那深邃空洞的二楼传来了令人不安的声响——那是一阵节奏分明的涌动与拍打声,宛如波涛在冲刷平坦的沙滩。不过,最让医生心神不宁的,还是外面那一阵阵鸟叫:那里似乎聚集起了庞大无比的一群夜鹰,它们不依不饶、反反复复地嘶鸣着,诡谲地呼应着将死之人微弱的呼吸。霍顿医生接到紧急电话后,极为不情愿地出了诊,到这里后,他觉得这整个片区都太不自然、太离奇了。 快到一点时,老维特利醒了过来,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息,一边对他的外孙挤出了几句话。 “要更多的空间,威尔,赶紧准备更多的空间。你在长大——而它长得更快。它很快就能服侍你了,孩子。用完整版第751页上的那段长咒,打开通往犹格·索托斯的门,然后一把火烧了那监牢。地球上的火现在已经烧不坏它了。” 他显然已经疯得不轻了。他稍稍屏息,这时外头的夜鹰群随着他放缓的呼吸齐齐改变了鸣叫的节奏,远处的山间也似乎传来了躁动的怪声,而他又补充了一两句话。 “要按时给它喂食,威利,注意量要给够。但别让它长得太快,连这地方都容不下了。要是你还没打开通往犹格·索托斯的门,它就撑破了这地方,或是跑了出去,这事儿就完了,白忙活了。只有从天外来的那几位才能让它繁殖、发挥用处……只有它们,旧日支配者,当它们想回来的时候……” 但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再次喘起了粗气,外面的夜鹰则学着他的节奏鸣声一变,吓得拉维尼娅尖叫起来。他就这样喘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嘶哑地抽出了最后一口气。外头鸟群的骚乱在不知不觉中褪成一片死寂,而霍顿医生抚下死者缩拢的眼睑,遮住了他呆滞无神的灰色眼睛。拉维尼娅抽泣起来,威尔伯却只是咯咯笑出声,与此同时,群山深处也回响着隐约的鼓噪声。 “它们没抓到他。”他用低沉的嗓音喃喃道。 这时,威尔伯在他专注的领域内已经堪称真正博学多闻的学者了,而且,由于经常与遥远外地各种藏有珍稀古老禁书的图书馆有书信联系,在图书馆员之中他也相当有名了。当地发生了几起儿童失踪案,他显然又是最大的嫌疑人,所以敦威治的居民对他的厌恶与恐惧与日俱增;但是,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他手上那些年代久远的金子,人们对他的质疑声都沉默了下来。说到金子,他外祖父在世期间就一直定期用金子购买越来越多的牛,他现在仍是如此。如今他外表已经非常成熟了,身高甚至达到了正常成人的极限,而且看似还有超越这个极限的趋势。1925年的某天,米斯卡塔尼克大学一名与他有过书信往来的学者登门拜访了他,离开时脸色苍白、不知所措,而那时,他已经足足有六又四分之三英尺高了。 这些年里,威尔伯越来越看不起他那有点畸形的白化病母亲,最终不许她在五朔节及万圣节跟他一起进山了。而1929年,这个可怜的女人向玛米·毕晓普诉苦,说她害怕他。 “我知道他的很多事,但都不能告诉你,玛米。”她说,“但现在,有很多事情连我都不知道了。我对天发誓,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或者准备干什么。” 那年的万圣节,群山的躁动声比往年都更加响亮,哨兵岭上也一如既往地燃起了火光。可人们的注意力更多是被一大群夜鹰吸引了,今年它们异常地迟迟没有南迁,且似乎都聚集在了维特利家黑灯瞎火的农舍附近,并且有节奏地尖叫着。午夜过后,它们高亢的鸣叫猛然变成了一种极度嘈杂的狂笑声,响彻整个乡间,直到黎明时分才安静下去。之后它们便散去,匆匆飞往南方了,而它们本该在一个月前就南迁的。直到后来,人们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村里似乎没有任何人死掉,不过那天以后,就没人再瞧见过可怜的拉维尼娅,那个身体畸形的白化病人。 1927年夏季,威尔伯修缮了农场里的两座棚屋,并开始把他的书本和财物搬过去。没过多久,厄尔·索耶便告诉奥斯本杂货店的那些闲人说,维特利家的农舍又开始新一轮的改造加工了。威尔伯正在封锁一楼的门窗,而且似乎要把这一层的内墙都拆掉,正如他外祖父在四年前拆除了二楼的所有隔断一样。他住进了其中一座棚屋,而索耶觉得他看似异常地焦虑不安、心惊胆战。人们普遍认为,他多少知道他母亲是怎么失踪的,如今也没几个人会踏近他家附近了。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七英尺,且并没有停止增长的迹象。 V 接下来的冬天,发生了一件大怪事:有生以来头一回,威尔伯出了敦威治村。他虽与哈佛大学的怀德纳图书馆、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大英博物馆、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以及阿卡姆的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图书馆通了书信,却没能借到他极其渴望的那本书,于是,他最后亲自出发,就这么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的,操着粗野的口音,前往离他最近的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去查看那本书了。那时他身高已近八英尺,肤色黝黑、面如山羊,仿佛是一只石像鬼。他拎着从奥斯本杂货店新买来的廉价行李箱,于某一天出现在了阿卡姆,希望查阅一本由大学图书馆加锁保护起来的可怖书卷——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著、奥洛斯·沃尔密乌斯翻译,于17世纪在西班牙出版的《死灵之书》的拉丁语版本。他以前从未参观过城市,可除了径直走进大学校园外,他全然没有别的打算。进校门时,看门犬对他流露出了异常强烈的愤怒与敌意,对他狂吠不已,龇着白牙、狂躁地冲向他,却被扯紧的锁链束缚住,但他只是不以为意地走了过去。 威尔伯手头有一本外祖父传下来的迪博士译著的英文版《死灵之书》,它价值连城,可惜残缺不全。当他一接触到拉丁文版,便开始对照两个版本,好找出他那残本缺失的第751页上的某个段落。这一点他没法客客气气地隐瞒图书馆长——正是那位曾去农场拜访他的饱学之士,亨利·阿米蒂奇(米斯卡塔尼克大学文学硕士,普林斯顿大学博士,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文学博士),现在,他礼貌地问了他一些刺探性的问题。威尔伯只得承认,他在寻找某种包含了“犹格·索托斯”这个可怕名字的公式或咒语,却发现两本书之间有矛盾、重复以及意义暧昧不明之处,令他摸不着头脑,判断起来十分困难。当他终于选定一段话,将其抄下时,阿米蒂奇博士不禁越过他的肩头,看向那翻开的书页:他左手边的书上,有一段内容极其危险,简直能令人丧失平静、精神错乱的拉丁文。 “不可思议,”阿米蒂奇在脑海中翻译了那段话,“人类并非地球最古老的主人,亦非最后的主人,亦非唯一行走于地上的生命与物质形式。旧日支配者昔在此,今在此,未来亦将永在此。它们并非位于我们所知的空间,而处于空间之间。在我们视而不见之处,它们行走无声,行走于原初之态、行走于异元之间。犹格·索托斯知晓何为门。犹格·索托斯即为门。犹格·索托斯既为钥匙,又为守门者。过去,现在,未来,皆于犹格·索托斯合而为一。它知晓旧日支配者曾从何处破壁而来,亦知晓它们将再度从何处破壁而来;它知晓它们曾于何处踏足地上,亦知晓它们仍踏足于地上何处,以及为何无人能目睹它们行走之姿。人类偶尔能嗅得气息,从而知晓它们在近处,却无法见识其身形。唯有它们在人类中留下的子嗣身上,能窥见其形貌特征。然而其人类子孙种类繁多,有的形似人类的幻象,有的从形象到质地与它们毫无相似之处。在咒语被念诵、按时举行呼嚎仪式的偏僻肮脏之处,它们无形无迹地穿行着。风中是它们喋喋的语声,大地呢喃着它们的意志。它们压垮森林,碾碎城市,森林与城市却看不见摧毁它们的手。冰冷荒漠中的卡达斯识得它们,而人类何曾识得卡达斯?南方冰漠与海洋中的沉没岛屿中有石头,上面雕刻着它们的印记,可有谁见过深海中的禁忌之城,或是被海草与藤壶缠绕的封印之塔?伟大的克苏鲁是它们的表亲,却也仅曾隐约窥见它们。呜呼!莎布·尼古拉丝!闻见污秽臭气,你便知它们来了。它们的手掌已扼住你的咽喉,你却毫无觉察。它们的居所就在你戒备森严的家门之内。犹格·索托斯是开门的钥匙,是诸多空间交汇之处。人类如今支配的所在,是它们曾经支配的所在,而它们即将支配人类如今支配的所在了。夏去冬来,冬去夏来。它们耐心地强势以待,终有一日将统治此间。” 阿米蒂奇博士读着这段话,联想起了他听过的关于敦威治及该地有可怖幽灵的传闻,还有威尔伯·维特利身上那股阴暗、恐怖的气质——这来自他那可疑的出生及弑母传闻——然后感到一阵刺骨的恐惧扑面而来,犹如涌自墓穴里的黏稠冷风。眼前这个弯腰伏案、形如山羊的巨人仿佛是另一个星球或次元的产物:他看上去只有一部分属于人类,而和他有亲缘关系的,是某些潜伏在黑暗深渊中、如巨大的幻灵般无边蔓延的东西,其存在超越了力量与物质、时间与空间。这时,威尔伯抬起了头,开始用古怪而洪亮的腔调讲起话来,仿佛他的发声器官不同于人类。 “阿米蒂奇先生,”他说,“我想我得把这本书带回家。里面有些东西,我得在特定环境下才能弄懂,在这儿却不行。如果要用那些繁琐规矩来阻止我,那就是天杀的罪过了。让我把书带走吧,先生,我发誓别人不会发现的。我不必说您也知道,我会好好保管它的。这本迪博士版本会破成这样,并非我的错……” 他在图书馆长的面庞上看见了坚定的反对,于是止住话头,自己那张山羊似的脸也流露出了一丝狡猾。阿米蒂奇本已打算任由他复印所需要的部分书页,但突然间想到了这可能导致的后果,不禁又在心里叩问了自己一遍。要把通往这样一个亵渎神灵的外层空间的钥匙交给这样一个家伙,责任实在太过重大。维特利看出了他心有疑虑,于是故作轻松地回道:“好吧,既然你不肯就算了。也许哈佛不会像你这么小题大做。”他不再多话,起身便走出了大楼,弯腰穿过了每一扇门。 阿米蒂奇听见那只体型庞大的看门犬狂暴地吠了起来,然后透过窗户,注视着维特利像只慢跑的大猩猩一样穿过他视野中的一小片校园。他想起了自己曾听过的一些疯狂的传闻,又忆起了《广告报》曾刊登过的那些周末专题故事:那些东西,还有他造访敦威治时从那儿的乡巴佬村民口中偶然得来的传闻。不属于地球的无形之物——或者,至少它们不属于三维空间的地球——散发着恶臭,气势汹汹地游荡于新英格兰的幽谷中,并在山巅令人憎恶地徘徊不去。长久以来,他都感觉传闻所言非虚。而现在,他似乎能察觉到那入侵而来的可怖之物的某个部分就在他的附近,而自己仿佛瞥见了一个曾经沉寂的远古噩梦卷土重来,可怖的黑暗即将支配一切。他毛骨悚然地哆嗦了一下,将《死灵之书》重新锁好,可房间内仍有一股来历不明的不祥恶臭。“闻见污秽臭气,你便知它们来了。”他念叨着书里的话。没错——这股气味就和不到三年前他在维特利家农舍曾嗅见的气味一样,当时令他几欲作呕。再回想起威尔伯,他那山羊似的脸、浑身不祥的气息,阿米蒂奇不禁嘲笑起敦威治村里那些关于他父亲的传言来。 “乱伦?”阿米蒂奇自顾自地喃喃出声,“上帝啊,那帮蠢货!即便把亚瑟·马钦的《伟大的潘神》给他们看,他们也只会觉得那仅仅是桩敦威治常见的伤风败俗之事!可又是什么——那个在这三维空间地球之上或者之外,却能对这里施加影响的受诅咒的无形之物——威尔伯·维特利的生父,又是什么?他在圣烛节出生,刚好是1912年五朔节的九个月后,那时人们纷纷议论地下涌出了怪声,就连阿卡姆都能听见——五朔节之夜,在山顶上行走的到底是何物?十字架节那天究竟出现了什么可怖之物,将它自身捆绑在了一个半人半怪物的血肉之躯上?” 接下来的数周里,阿米蒂奇博士开始四处收集一切能收集到的关于威尔伯及敦威治的无形幽怪的信息。他和艾尔斯伯里的霍顿医生取得了联系,后者曾在老维特利弥留之际上门看病。医生复述了老维特利临死前说的几句遗言,令阿米蒂奇陷入了深思。他又去了敦威治一趟,却没获得任何新鲜的消息。不过,他仔细研究了一番《死灵之书》,特别是威尔伯迫不及待要找到的那一部分,似乎从中发现了一些可怕的新线索,直指向冥冥中威胁着这个星球的陌生邪恶势力,以及它的本质、手段还有欲望。他和波士顿的好几位研究古老传说的学生聊过,又写信咨询其他地方的学者,结果陷入了越来越深的迷惘,而这种迷惘渐渐地变为警觉,又缓缓地转化成了极为强烈的精神恐惧。夏日将至,他隐约感到,针对潜藏在米斯卡塔尼克山谷上方的可怕之物,以及世人称为“威尔伯·维特利”的这个骇人的存在,他必须得做点儿什么了。 VI 敦威治恐怖事件本身发生在1928年的收获节与秋分日之间,而阿米蒂奇博士正是它可怕开端的见证者之一。另外,他也听说维特利古里古怪的剑桥之行,以及他拼了命地想从怀德纳图书馆借走《死灵之书》。不过他的努力都以徒劳告终,因为阿米蒂奇已经用最强烈的语气向所有负责保管那本可怕古籍的图书馆员发出了警告。威尔伯在剑桥时神经质得吓人:他焦虑地渴望着那本古籍,可又同样焦虑地渴望回到家中,仿佛害怕离家太久会造成某种后果似的。 八月上旬,事件发展出了意料之中的后果:8月3日凌晨,阿米蒂奇突然被大学校园里那条狂野的看门犬暴躁凶猛的吠声给吵醒了。它时而发出低沉、可怖的咆哮,时而发疯似的嗥叫,音量一波高过一波,但中间不时会出现长长的停顿,令人恐惧。接下来,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喉咙里传出了一声尖嚎——这嚎声几乎惊醒了阿卡姆半数的睡梦中人,恐怕还会成为他们一生的噩梦——这样的叫声,绝不可能发自地球上的生物,甚至不可能发自地球上的任何东西。 阿米蒂奇赶紧胡乱套上衣服,匆匆穿过通向学校大楼的街道和草坪,沿路看见还有一些人赶在了他的前头,并听见图书馆方向依然回荡着防盗警报的尖啸。一扇窗户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仿佛月光下张开的血盆大口。不管不速之客是谁,它的确已经成功闯了进去:因为犬吠声和尖叫声越来越弱,混成一股低啸和呻吟,而此刻毫无疑问正是从屋里传出来的。一种直觉警告阿米蒂奇:目前发生的场面,不宜让心理承受能力弱的人看见,于是,当打开前厅的门锁时,他以管理者的身份挥手示意围观的人群向后退去。在这些人当中,他瞧见了沃伦·赖斯教授和弗朗西斯·摩根博士。之前,他曾将自己的推测和担忧告诉过这两人,于是他招手让这他们陪同他进了门。屋里的声音已经基本平静下来了,只剩下看门狗那警觉、低沉的呜呜声,可阿米蒂奇此时注意到,灌木丛里的夜鹰突然开始齐声高鸣,且鸣叫的节奏有规律得可怕,仿佛是在模仿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呼吸声。 大楼里充斥着臭气,一股阿米蒂奇教授太过熟悉的臭气。三人快步穿过大厅,冲向一间小型家谱类图书阅览室,那股低沉的呻吟声的源头。有那么一秒钟,谁也不敢打开灯,然后,阿米蒂奇鼓足勇气,猛地按下了开关。三人中的一人——不知是哪位——在看见眼前这堆乱七八糟的桌子和翻倒的椅子中间,四仰八叉地倒着的那团东西时,惊声尖叫起来。赖斯教授则表示,当时他有一瞬间完全失去意识,只不过没有跌倒在地罢了。 那团东西几乎有九英尺高,侧卧着蜷缩在一汪黄绿色的恶臭黏稠脓液中。狗撕掉了它身上所有的衣物,还扯下了一部分皮肤。它还没有死,只是无声地抽搐着,胸脯痉挛似的重重起伏着,节奏与外头那些蠢蠢欲动的夜鹰疯狂的尖叫声整齐划一。皮鞋和衣物的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而屋里靠近窗户的地方有个空空的帆布袋子,显然是被扔在那儿的。中央的桌旁落了一把左轮手枪,弹夹空空却没被卸下,这后来也解释了为什么它的主人没有开火。不过在眼下,那团东西本身吸引了所有的注意、令人忽略了其他的一切。要说人类的笔墨无法描述眼前的场面,这说法恐怕有些陈腐老套又不够贴切,但我们可以换个更合适的方式形容:凡是对外貌和轮廓的概念囿于地球及三维空间的普通生命形式的人,都无法生动地想象出那东西的模样。毫无疑问,它部分是人类,有着非常像人的双手和脑袋,以及那张山羊似的、没有下巴的脸,一看就是维特利。可它的躯干和下肢令人难以置信地古怪畸形,若不是套着肥大的衣物,它行走在外时必然早就被人拦下来消灭了。 它腰部以上的部分有一半像人类,除了胸口——此刻,看门犬仍然警觉地把尖利的爪子搭在那里——该处的肤质如同那种长有裂纹的鳄鱼皮革。它的背部是驳杂的黄色与黑色,令人隐约联想到某种覆满鳞片的蛇皮。然而,腰部以下才是最糟糕的部分:因为从这里开始,一切类人的特征都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怪诞。此处皮肤上浓密地覆着一层粗糙的黑毛,且腹部以下长着约二十条长长的灰绿色触须,末端还伸着红色的吸嘴,此刻疲软地耷拉着。这些触须以古怪的方式排列着,仿佛遵照了某种对称关系,但这种关系出自地球乃至太阳系都不知晓的宇宙几何学。它的髋部两侧各有一圈粉红色纤毛围成的椭圆,仿佛是一对形态原始的眼睛;它没有尾巴,却长了一根象鼻或是触手似的东西,上面长有一圈圈紫色的环形纹路,而种种迹象显示,这是一只未发育完全的口器或咽喉。它的下肢,除了长着黑毛以外,和史前的巨大蜥蜴颇为相似,足底既非蹄、亦非爪,而是长着棱纹的肉趾。随着这东西呼吸的节奏,它的尾巴与触须也规律地变幻着颜色,似乎对它那非人的一部分血统而言,这是一种正常的体液循环现象。触须上的绿色明显地越来越深;同时尾巴上的紫环之间,原本的黄色正渐渐变成病态的灰白。这东西没有真正的血迹,只是涌出黏稠而恶臭的黄绿色脓液,在地板上流淌出了一道痕迹,而它本身正古怪地褪着色。 三人赶到场后,这垂死的东西似乎被惊醒了,它没抬起脑袋或转过头,嘴里却喃喃念着什么。阿米蒂奇博士虽未对它的话做任何书面记录,但信誓旦旦地断言它说的不是英语。最初的几个音节完全不像地球上的任何一种语言,但它说到最后,断断续续地蹦出了几个词,显然出自《死灵之书》,也就是它一直求而不得的那本亵神之作。它的话音越来越低弱、消失无声,与此同时,外头夜鹰有节奏的尖鸣却越来越高昂,透着一股邪恶的期待和雀跃。 它的喘息终止了,看门犬则仰起头,发出一声悠长而悲怆的嚎叫。瘫倒在地的这团东西那山羊般的黄脸起了些变化,大大的黑色眼睛凹陷了下去,令人毛骨悚然。窗外,夜鹰刺耳的鸣声戛然而止,而围观人群喁喁议论的话音之上,又传来了鸟群受惊乍起的呼啸声与拍翅声。月影之上,这群长了羽毛的观望者如黑云般飞腾着掠过,狂热地追赶它们守候多时的猎物去了。 突然之间,看门犬猛地立起来,发出叫人心惊胆战的一吠,然后焦急地从它之前进来的那扇窗户一跃而出。外面的人群中起了一阵喧哗,而阿米蒂奇博士冲着他们喊道,在警察或验尸官到达之前,任何人都不得入内。他庆幸的是那扇窗户太高,人们无法窥见里头的情况,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拉上了所有的深色窗帘。这时,两名警察到达了现场。摩根博士在前厅接待了他们,出于替他们着想的缘故,他劝他们在法医来到、盖上尸体之前,暂时别进那间充斥着臭气的阅览室。 与此同时,地板上发生了可怖的变化。那尸体在阿米蒂奇博士与赖斯教授的眼前收缩、瓦解了,那场面和速度简直难以言述。不过,这么说应该没错:威尔伯·维特利的身体除了脸与手之外,一定几乎没有什么属于人类的成分。等验尸官到达时,被玷污的地板上只剩下一团黏糊糊的发白的物体,而那股可怕的恶臭也几乎消失了。维特利显然没有颅骨,也没有其他骨骼——至少,没有任何真正的、稳定成形的骨架。这一点,他应该是像他那不为人知的父亲。 VII 然而,这只是敦威治恐怖事件的序幕。官员们迷惑不解,走完了关于事件的一道道程序,适当地对媒体和公众隐瞒了一些异常的细节,并派人前往敦威治和艾尔斯伯里调查威尔伯·维特利的财产,并通知他可能存在的继承人。他们发现敦威治乡间陷入了相当大的骚乱,一是因为那些圆形石阵围绕的群山地底的躁动越来越厉害了,二是因为维特利那木板封锁的农舍里,透出了愈加严重的罕见臭气,传来了越来越大的涌动声与拍打声。维特利出门期间,是厄尔·索耶在替他照管马和牛,可怜后者如今患上了严重的恐惧症。官员们找了足够的理由,没有进入那间恶臭的封闭宅第,只去死者生前起居的地方——即最近才修葺过的那几间棚屋——进行调查,且仅仅去了一次。他们向艾尔斯伯里的法院提交了一份沉闷冗长的报告,而关于死者继承权的归属问题还在漫长的争议解决过程中,毕竟在米斯卡塔尼克河谷上游,姓维特利的人——堕落的,还有没堕落的——多得数不胜数。 在被维特利用作桌子的老旧橱柜上,官员们发现了一件令人十分困惑的东西:一篇用古怪文字写成的冗长手稿,记在一本大块头账簿上头,根据中间的间隔、墨水及笔迹的变化,官员们判断它为某种日志。经过一周的争论之后,这本手稿和死者的其他古怪藏书被一起送往了米斯卡塔尼克大学,供学者研究及尽可能地翻译。然而,就连最优秀的语言学家也很快意识到,这些文字的意义是难解的谜团。然而,威尔伯和老维特利常常拿来付账的古老金子,却没人发现它们一丝一毫的踪迹。 9月9日的夜晚,恐怖事件终于爆发了。傍晚时分,山间便响彻了那种怪声,夜幕降临后,狗疯狂地吠叫起来。10日,早起的人们发现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异样的臭气。七点左右,乔治·科里家的年轻雇工卢瑟·布朗清晨赶牛前往十亩草场,走到冷春谷一带时,却发疯似的冲了回来。他跌跌撞撞走进厨房的时候,几乎已经吓得身体痉挛;外面院子里的那些牛也没好到哪里去,又是用蹄子挠地,又是惨兮兮地哞哞叫唤——它们是跟着这男孩一路跑回来的,同他一样吓得魂不守舍。卢瑟气喘吁吁、结结巴巴地试图把事情的原委讲给科里太太听。 “科里太太,往山谷上头去的那条路上有怪东西!那玩意儿难闻极了,而且路边的灌木和矮树都被压倒了,就好像有座房子从路上碾过去了一样。这还不是最恐怖的。路上还有脚印,科里太太,很大很大的脚印,有桶底那么大,全都深深陷在地里,就像是被大象踩过似的,但踩出这脚印的东西看起来绝不止四条腿!我逃跑之前,看清了一两个脚印,每个上头都有从一点发散出去的线条,就像很大的蒲扇——有任何蒲扇的两三倍大——被重重按在了地上。还有,那股气味太糟糕了,就和巫师维特利家附近的差不多……” 说到这里,他犹豫着停下了,战栗不已,仿佛刚才将他吓得逃回家的东西仍让他记忆犹新。科里太太无法从他口中问出更多的东西,于是开始打电话给左邻右舍,就这样,在恐怖事件进入主题前,它的序曲奏响了。当她打给萨莉·索耶时,角色却从报信人变成了倾听者——萨莉·索耶是塞斯·毕晓普家的管家,而后者的宅子离惠特利农舍最近。事情是这样的:萨莉·索耶的儿子琼西昨夜没睡好,第二天早早去了维特利家后头爬山,而当他看到那宅子,又看见毕晓普先生当天通宵放牧在附近草地上的牛群后,顿时吓得拔腿冲回了家。 “是啊科里太太,”萨莉那颤抖的嗓音透过电话线传来,“琼西刚刚跑回来,吓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他说老维特利家被炸飞了,木料散落得到处都是,就好像屋里放过炸药似的。只有底楼没被炸光,但到处都盖了一层焦油似的东西,难闻极了,而且还顺着被炸断的檩条边缘往地上滴。院子的地上还出现了一种可怕的印子,比野猪的脑袋还大,上面也盖着黏糊糊的东西,就和被炸飞的屋子上头的玩意儿一样。琼西说这印子一路延伸到了草场上去,在草上碾出了一道很宽大的痕迹,还有个大谷仓也被压垮了。那印子路过的地方,连石头墙都全倒下了。” “他还说啊,科里太太,说他尽管吓坏了,但还是想着要替塞斯照管牛。然后他在山谷上头、靠近魔鬼舞场的那片草地上找到了那些牛,但它们的样子可怕极了。有一半的牛不见了,剩下的近一半血都快被吸干了,身上还有疮口,就像拉维尼娅生下那黑崽子以后,惠特利家的牛身上一直都有的那种疮口。塞斯刚刚出去瞧他的牛了,但我敢打包票,他绝对没胆量靠近巫师维特利家的房子!那一大条碾痕出了草场后通往哪儿,琼西没来得及细看,但他说,他觉得那东西是朝山谷里通向村子的那条路上去了。 “我跟你说吧,科里太太,有些不该出来的东西出来了。而且我就觉得威尔伯·维特利那个黑小子就是搞出它的祸根。那家伙已经得了应得的报应。而我一直都告诉所有人,他根本不是人类。我觉得,他和老维特利一定是在那木板钉死的房子里头养了什么东西,而且那东西甚至比他更不像人类。敦威治向来都有人看不见的东西在到处走动——活着的东西,既不是人,人眼也最好看不见!” “昨晚,地下又出了怪声,而且琼西听见冷春谷的夜鹰吵吵嚷嚷地闹到了天亮,所以一点儿没睡着。然后,他仿佛听见巫师维特利家附近也隐约传来了一些动静:类似撕开或者拉扯木头的声响,就好像远处有个大木板箱子被扯开了。就这么被闹腾着,他直到天亮都没睡着。但他必须去维特利家附近,瞧瞧是怎么回事。告诉你吧,这下他瞧够了,科里太太!这事儿很糟糕,我觉得全村的男人该集合起来做点儿什么。我知道这附近有可怕的东西在晃荡,还觉得自己的死期快到了,不过,只有上帝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你家卢瑟有没有注意到,那一大条碾出来的痕迹通向哪儿去了?没有?好吧,科里太太,如果那些印子是在山谷这一头的路上,而且现在都还没到你家,我估计它们是朝山谷里头去了。一定会的。我一直都说,冷春谷不是什么干净正经的地方。不管夜鹰还是萤火虫,它们表现得都不像上帝的造物。而且人们说,如果你站在谷里合适的位置上,‘岩石瀑布’和‘熊窝’之间,就能听见奇怪的东西呼啸还有说话的声音。” 中午时分,村里整整四分之三的男人和男孩集结起来,巡视起了刚刚变成废墟的维特利农舍和冷春谷之间的路段与草场。他们心惊胆战地查看了那些巨大的恐怖脚印,惨遭残害的毕晓普家的牛群,古怪而臭气熏天的农舍废墟,还有草场和路边被碾压过的植被。不论被释放到这个世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毫无疑问,它已经去了那巨大而阴森的山谷的底下:因为那里路旁的所有树木都被碾弯,而陡峭悬崖边缘的灌木上也被压出了一道巨痕,仿佛有一座房子遭遇了雪崩,从几近垂直的峭壁上的茂密草木中滑了下去。崖底一片寂静,只飘来一股隐隐约约、难以分辨来历的臭气。所以,也难怪这些男人都只愿待在崖边争论这是怎么一回事,而不愿下到崖底、去那未知的巨石阵怪物的巢穴里挑战它了。他们带上的三只狗起初叫得十分张狂,可靠近山谷时,却仿佛胆怯起来,不肯再前进。有些人打了电话给《艾尔斯伯里抄本》,可该报纸的编辑对敦威治的荒唐传说已经见怪不怪,只不过就此事撰写了一篇幽默文章,没过多久,美联社还转载了这篇报道。 当晚所有人都回了家,而各家各户都尽可能地把房门与谷仓严防死守起来。不必说,谁家都没把牛放养在外面的草地上了。凌晨两点左右,埃尔默·弗赖伊一家被狂乱的狗叫声与一股臭得骇人的气味惊醒了。他家就位于冷春谷的东沿,而全家人一致觉得,他们能听见一阵模模糊糊的飒飒涌动声从外面的某处传来。弗赖伊太太提议打电话给邻居们报信,埃尔默正准备照做,却被一阵木头迸裂的声响打断了思路。那声响显然是从谷仓传来的,而紧接着,那里又响起了牛群凄厉的尖叫声和踩踏声。屋里的狗淌着口水,紧紧蹲靠在早已吓呆的一家人脚下。埃尔默在习惯的强迫下点亮了一只灯笼,但他很清楚,如果此时出门去那黑暗的农场,只有死路一条。女人和孩子们低声呜咽着,一种残存的莫名的自保本能告诉他们:如果大哭出声,他们就性命不保了。最后,牛群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弱,变成一股可怜的呻吟。接下来,又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声音——喀嚓喀嚓的折断声,砰砰的碰撞声,以及噼里啪啦的声响。弗赖伊一家人在客厅里抱成一团,一动不敢动,直到最后的回声也消失在了远方的冷春谷底。然后,在马厩里传来的阴森呻吟声和深夜谷中夜鹰狰狞的尖叫声里,塞利娜·弗赖伊踉踉跄跄地走到电话跟前,竭力把最新的可怕进展广而告之,这也意味着恐怖事件进入了第二阶段。 第二天,整个村子都陷入了恐慌。人们战战兢兢地聚集到一起,沉默着来回巡视了那可怕之物曾经出现过的地方。从山谷到弗赖伊家的农场间新增了两条巨大的碾痕,光秃秃的地表上到处都是可怕的印子,而那座红色老旧谷仓的一侧则已完全塌陷。仓内的牛只剩下四分之一是能数出来的。其中一部分已被扯成了稀奇古怪的碎片,且存活下的牛都只能射杀掉了。厄尔·索耶提议去艾尔斯伯里或者阿卡姆求援,可其他人固执地认为这么做也是徒劳。老泽布伦·维特利提了个阴暗疯狂的建议,说他们应该在山顶上举行某些仪式。这人来自一户徘徊在正经与堕落之间的维特利家分支,这家人很注重传统,而他所记得的在巨石阵中颂咒的仪式,跟威尔伯及其祖父的那些巫术并没有关系。 在这座深受冲击的村子里,人们太过消极被动,根本无法有效自保,而黑暗降临了。有那么几回,关系较亲近的几家人选择聚在同一个屋檐下度过阴沉的黑夜;但大多数时候,人们只是日复一日地在夜间严守门户,徒劳地持着上了膛的火枪,再把干草叉放在容易拿取的地方而已。不过,除了山间依然传来怪声之外,什么也没发生;而每当白昼来临,许多人都盼望那新来的可怖之物就这么迅速消失了,正如它来得如此突然一样。还有些胆大之人,甚至提议主动出击、去山谷底下一探究竟,不过大部分人都不肯行动,他们也没敢身先士卒地做个表率。 夜幕再度降临,各家各户再次把门窗堵得严严实实,不过,已经没那么多人害怕得要拥作一团了。第二天早晨,弗赖伊和塞斯·毕晓普两家人都说昨夜他们养的狗躁动不安,且远处还传来了隐约的声音与臭气。清晨,人们出门去查探,然后恐惧地发现,哨兵岭周围的一圈路上出现了新的巨型碾痕。和之前的情况一样,道路两侧的植被也被压坏了,这意味着那怪物的体型庞大得惊人;此外,从碾痕能分辨出,那巨大如山的怪物朝两个方向移动过,仿佛它来自冷春谷,又几乎沿着原路折返了。在哨兵岭的山脚下,人们看见陡壁上的灌木丛中被劈开了一道宽达三十英尺的碾痕,直通向山顶;当人们发现,哪怕最接近直角的极陡峭的位置,都没能躲开这道不可阻挡的碾痕时,不禁纷纷倒抽凉气。不论那怪物是什么,它竟然能爬上几乎与地面呈90度的岩石峭壁。前往探查的人们通过更安全的路线登上了山顶,这时他们看见,碾痕在这儿走到了头——或者不如说,是从这里调头返回了。 正是在这里,每逢五朔节前夜和万圣节,老维特利一家会在这块形似桌台的石头上点燃地狱魔焰般的篝火,举行他们那可怕的仪式。而现在,以这块石头为中心,那巨大如山岳的怪物划着大圈横冲直撞,它留下的压痕上覆盖着黏稠恶臭的残留物,和残留在维特利农舍废墟里的那种黏着的焦油如出一辙,而怪物正是从那地方逃脱的。人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然后,他们朝崖底看去。显然,那怪物几乎是沿着上来时的路线下去了。猜测也徒劳无益,事情至此,理智、逻辑以及正常的动机思路都不适用了。只有老泽布伦可能对眼下的情况做出些可靠的分析,或是提出还算合理的解释,不过,他并没有和这些人一同前来。 星期三的晚上像以往一样开始,但结束的方式就远远没那么乐观了。那晚,山谷里的夜鹰嘶吼得异常不依不饶,以至于很多人都无法入睡,而凌晨三点左右,所有的共线电话都颤抖着鸣叫起来。接起电话的人都听见另一头传来了夹杂着恐惧与疯狂的尖叫声:“救命!噢,上帝!……”一些人仿佛听见惊叫声退去后,另一头紧接着响起了碰撞声。然后,便是一片死寂。没有人敢采取任何行动,也没有人知道电话是谁家打出的,直到第二天清晨。接了电话的人家开始给线上的各家各户打电话,最终,他们发现只有弗赖伊家无人接听。一小时后,当一队匆匆集结起的村民手持武器奔往位于山谷尽头的弗赖伊家时,真相揭晓了。现场很恐怖,但这也并不意外。地上出现了更多的碾痕和巨大的脚印,可房屋已经不在了,它已完全塌陷,像个蛋壳一样,而废墟之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残留着恶臭与黏稠的焦油。埃尔默·弗赖伊一家自此从敦威治蒸发了。 VIII 与此同时,在阿卡姆一间房门紧闭、书架环绕的屋子里,恐怖事件再次暗暗地揭幕,进入了一个不那么喧嚣、但更加骇人的新阶段。威尔伯·维特利那本奇怪的手写本记录或日记之前被送往了米斯卡塔尼克大学供人翻译,然而不论古代语言专家还是现代语言专家,都对其又是困惑又是担忧。就连这本手稿用的字母属于哪种语言,都没有一个权威人士能给出答案,尽管人们认为,它大体上类似美索布达米亚平原上使用的那种杂糅了各种成分的阿拉伯语。语言者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些文字是由生造的字母表写成的,为的是达到加密的效果;不过,任何已知的密码学手段似乎都不能解密这段文本,哪怕他们已经假设手稿可能是用任何一种既存的语言写成的,并以此为基础进行过各种尝试。至于从维特利家搬来的那些古籍,虽然它们读来十分有趣、引人入胜,在某些方面似乎还能给哲学家及科学家提供一些崭新却可怕的研究思路,但在解读那份手稿上没起到任何作用。其中有一本自带铁制搭扣的古书,又是用另一种未知的字母写成的——这种字母与手稿的字母大不相同,且很像梵文。老旧的手稿最终被交给了阿蒂米奇博士全权处置,一来是因为他在整桩维特利事件中扮演了特殊的角色;二来是因为在古代及中世纪的神秘学用语领域,他拥有广博的语言学知识与技能。 阿米蒂奇想到了,这种字母表可能是某种被禁的教团秘密使用的文字,流传自古老的时代,且从萨拉森巫师那里继承了不少仪式与传统。不过,他没把这一点当回事:毕竟,他推测这种字母在此只是被用来给某种现代文字加密而已,因此没必要追究这种符号本身的来源。他认为,考虑到这本手稿是大部头,其作者应该不会自找麻烦,用母语以外的语言来写下它,更别提使用什么特殊用语和咒文了。于是,他一开始就假设作者用的是英语,以此为基础来尝试破解手稿。 见到同行们屡次受挫,阿米蒂奇博士明白,这个密文相当艰深复杂,简单的手段不可能破解它,连尝试的价值都没有。整个八月下旬,他都一头沉浸在庞大的密码学知识里头,查遍了他所在的图书馆里的所有资料,夜以继日地埋头于各种艰深的书籍中,包括特里特米乌斯的《密码术》,吉安巴蒂斯塔·德拉·波尔塔的《书写中的隐蔽字符》,德·维吉尼亚的《密码条约》,福尔克纳的《秘密信息之艺术》,戴维斯与希克尼斯写于十八世纪的论文,以及其他公认的当代权威学者如布莱尔,冯·马滕还有克吕贝尔的《密码学》他一边研读这些书,一边尝试破解手稿,最后,他总算确信摆在自己眼前的是世上最精妙机巧的密码,它由一组组像乘法表一样排列、相互对应的字母构成,搭配任意的密钥以传达信息,但这些密钥只有最初编写它的人才知道。在阿米蒂奇阅读的那些书籍中,似乎古书比近现代的书更具有参考价值,于是他得出结论:手稿采用的密码拥有非常悠久的历史,无疑是由一群神秘学实验者历经久远的时光传承下来的。有好几次,他似乎快要看见真相的曙光了,却都遭遇了始料未及的障碍,以挫败告终。接着,九月将近时,终于有了拨云见日的兆头。有些字母总是出现在手稿的某些位置,如今他可以毫无疑问地确定它们的真面目了;此外,手稿的确是以英文写成,这点已经显而易见。 9月2日晚,阿米蒂奇博士终于攻破了最后一道重大障碍,接着,头一次通读了一段威尔伯·维特利的笔记。正如所有人推测的那样,这东西确实是本日记,从其笔调一看,写下它的古怪之人显然具有渊博的神秘学知识,在一般意义上却教育程度低下、文墨不通。阿米蒂奇破解的第一段长文写于1916年11月26日,读来简直让人极为惊惧不安。他记得,在那时,这段文字的作者是个实际年龄为三岁半,外表却像十二三岁的孩子。 “今天学了召唤千军万马的阿克罗咒语,”手稿是这样写的,“不喜欢这个,山丘有反应,空气没反应。楼上的比我长得快,比之前想的还快,而且好像没长地球的脑子。伊拉姆·哈钦斯的柯利牧羊犬杰克想咬我,我打死了,伊拉姆说如果他可以会杀了我。我想他不会。祖父昨晚一直让我说Dho咒语,我好像看见两个磁极之间的内部城市。等清理地球的时候,我得去那些个磁极,如果到时我还不能用Dho-Hna咒语突入的话。拜祭仪式的时候,空气里的它们告诉我,还要很多年我才能清理地球,我想到时候外祖父都死了,所以我应该把从Yr到Nhhngr的所有平面所有角度还有所有咒语都学会。外来的它们会帮我,但没有人血,它们没法显形。楼上的看起来会成形不错。当我比划出维瑞之印,或者对它吹出伊本加泽粉,就能看见它一点点,它几乎有些像五朔节夜里山丘上的那些。另一张脸可能渐渐磨损,我想知道等地球清理光了,没有地球生物了,我看起来会是什么模样。千军万马阿克罗咒召出来的它说我也许会变形,因为外面有很多事要做。” 清晨来临时,阿米蒂奇博士已是一身冷汗,沉浸在狂乱的恐惧中而毫无睡意。他整夜都没有离开那份手稿,一直伏案于电灯下,用颤抖的双手一页接一页地翻过书页,尽量迅速地破解着密文。他已经给妻子打过电话,紧张不安地告诉她今晚不回家了,而次日当她为他送来早餐时,他几乎一口也未能下咽。整个白天,他都在阅读手稿,唯有需要再次用上那复杂的密钥时才停下来。送到眼前的午餐与晚餐他也仅仅动用了少量。第三天将近午夜时分,他在椅子里睡着了,可很快就被一连串的噩梦惊醒了,那些梦正如他刚刚揭开的真相以及围绕人类的危险之物一样可怕。 9月4日上午,赖斯教授与摩根教授坚持要来探望他,然而离开的时候,两人都瑟瑟发抖、面如死灰。当晚,他上了床休息,却整夜半梦半醒。星期三——也就是第二天——他接着翻看起手稿,并且着手做了大量的笔记,既针对他正在破译的段落,也针对业已破解的部分。当晚凌晨,他在办公室里的安乐椅上小憩了片刻,但没等天亮又开始动工了。午后的某个时候,他的医生哈特韦尔上门看他,执意让他停止手头的工作。他拒绝了,还告诉医生,读完这份手稿对他而言极其重要,并保证等到时机合适,他会做出解释。 当晚,暮色四合时,他总算细细读完了这份可怕的手稿,筋疲力尽地瘫在了椅子里。妻子为他送来晚餐时,发现他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然而,当他看见她的视线正朝他的笔记游移时,还是足够清醒地厉声叫了出来,让她走开。他还剩力气走回家,可显然需要医药治疗,于是哈特韦尔医生被立即召来了。医生扶他上床的时候,他只能不断地喃喃重复一句话了:“可是,上帝啊,我们又能做什么?” 阿米蒂奇博士入睡了,可第二天,他半是陷入了谵妄状态。他没有对哈特韦尔作出任何解释,可在稍微清醒些的时候,他表示自己必须和赖斯及摩根进行一次长谈。他还有更狂乱的表现,着实把人吓得不轻,包括狂热地呼吁人们立即摧毁某间农舍被封锁起来的二楼里的某个东西,以及荒唐地指出,一支来自异元空间的可怖古老种族将要杀光地球上的一切人类、动物与植物。他叫嚷说这个世界正处于险境,因为旧日支配者想将它扫荡一空、将它拖离太阳系乃至物质构成的宇宙,拽进另一个位面或者相位与实体中,而数百万个纪元以前,它就是从那里坠落而来的。有些时候,他又唤人取可怕的《死灵之书》以及雷米吉乌斯的《恶魔崇拜》过来,似乎对这两本书抱有希望,想从中找出咒语以制止他幻想出来的危险之物。 “阻止它们,阻止它们!”他如此大喊着,“维特利家的人想放它们进来,那后果不堪设想!告诉赖斯和摩根,我们必须有所行动——我们的肉眼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知道怎么制作那种粉末……8月2日以后,从威尔伯在这儿死掉的那天起,就没人喂过那东西了,凭它那速度……” 可是,尽管阿米蒂奇已达73岁高龄,身子骨却很硬朗。睡过一夜后,他的症状已经消退,人也没发高烧。他在星期五苏醒,头脑清明,可脸色沉重,因为恐惧噬咬着他,同时他还感觉自己肩负着重大的责任。周六下午,他一有力气便去了图书馆,并且召集赖斯和摩根来此会合。那天下午和晚上,三个男人绞尽脑汁做出了种种最狂野的猜想,展开了最绝望的辩论。从书架上,从平时严加看管的库房中,他们取来了大量古怪而可怕的书籍,又发狂般匆匆抄下了多得令人瞠目结舌的图示和咒文。他们心头丝毫没有怀疑。毕竟,就在这栋楼的某个房间里,这三人都亲眼看见了威尔伯·维特利倒在地上的尸体。只要见过那场面,任谁也不会觉得那本手稿的内容只是疯子的胡言乱语,哪怕只是分毫的怀疑。 在是否要向马萨诸塞州警察报案这件事上,他们的意见有所分歧,但最终决定不报警。这件事情中牵涉了一些东西,人若非亲眼见证过,绝对不会相信——这一点,也已经在威尔伯一事的后续调查中得到了证实。三人讨论到当天深夜才散场,然而并没有得出定论。但星期日一整天,阿米蒂奇都在忙着对比配方、勾兑从大学实验室里取来的化学品。他越是回想那份令人胆寒的日记,就越是怀疑对威尔伯留下的那东西发动任何物理上的攻击都没有作用——他一无所知的是,那个威胁着地球的东西,再过几个小时就会冲出来,造成令人难忘的敦威治事件了。 星期一来了,阿米蒂奇博士也不过是重复着星期日的过法而已,因为手头的工作需要他进行没完没了的研究与实验。每重翻一次那本可怖的日记,他就可能要对计划进行一下调整,而他明白即便如此,事到临头仍会存在很多的变数。到星期二,他终于拟定了一系列行动计划,并觉得自己能在这周内前往敦威治一趟。然而,星期三时,一件令人震惊的大事发生了。在《阿卡姆广告报》某个容易被忽略的角落里,挤放着一则转自美联社的故意逗乐的小幅报道,说敦威治走私酒横行的社会风气终于孕育出了一个旷古烁今的怪物。阿米蒂奇很是吃惊,只能打电话给赖斯和摩根。当晚他们讨论到深更半夜,第二天则各自风风火火、手忙脚乱地进行了一通准备。阿米蒂奇知道他即将招惹上一些能力强大的可怕之物了,然而除了这么做,他想不出有什么别的法子来赶走其他人招惹来的更加强大、更加可怖的东西。 IX 星期五一早,阿米蒂奇、赖斯与摩根便乘汽车去了敦威治,于下午一点左右抵达了村子。那日天气不错,可即使明媚的阳光照耀着这片饱受折磨的地区,那古怪的圆形山顶与阴影笼罩的幽深山沟上方,似乎依然盘旋着一股寂静而可怖的不祥之兆。时不时地,在天空的映衬下,你能瞥见一些山顶上围绕着一圈圈荒凉的石头。在奥斯本杂货店,当他们发现这里弥漫着一股缄默的恐惧时,便知道一定有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很快,他们便得知埃尔默·弗赖伊一家惨遭灭门了。他们花了整个下午,开着车走遍了敦威治村,向当地人打听这里发生的一切。当他们亲眼看见那些场景时,心中的恐惧不由得陡升:弗赖伊家阴沉的废墟以及残留不散的焦油般的黏液,他们家院子里那些亵渎神灵的脚印,塞斯·毕晓普家受伤的牛,还有出现在各处植被上的巨大碾痕。在哨兵岭攀上爬下的那两道碾痕在阿米蒂奇看来更是具有可怕的意义,另外,他久久凝视了山顶那块形似祭坛的阴邪的石头。 最后,三人决定找到今天早晨从艾尔斯伯里赶来的州警察——他们是接到弗赖伊家惨案的报警电话后过来的——尽可能地和他们交换一下意见。然而,他们发现这事想得容易、做起来难,因为他们压根儿没能在任何地方找到这几名警察的踪迹。警方共来了五人,可眼下,弗赖伊家院子里的废墟旁只停了一辆空车。当地人都和这些警察谈过话,一开始,他们也和阿米蒂奇一行人同样困惑不解。然后,老山姆·哈钦斯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用手肘推了推弗莱德·法尔,指向附近那片朝天空张着大口的阴湿幽深的空谷。“上帝啊,”他抽了口凉气,“我跟他们说过别下那山谷去,没承想有人看见那两道印子、闻到那股味儿,大中午的听见夜鹰在底下叫成那个样子,居然还敢下去……” 在场的不论当地人还是外来客,听了这话都不寒而栗,且每个人似乎都不自觉又紧张地倾听起什么来。阿米蒂奇这下真正见识了那可怖的怪物及其骇人之行,自觉的责任感令他颤抖起来。夜幕终会降临,届时,那巨大如山的怪物就会沿着它可怕的路线轰隆隆地爬来。Negotium perambulans in tenebris……老图书馆长在心中演练了一遍他早已背下的咒语,同时捏紧了手中纸,上面写着一些他尚未背下的备用咒语。他检查了下手电筒,确保它能用。他旁边的赖斯则从小旅行包中抽出一瓶金属装的喷雾杀虫剂;与此同时,摩根从盒中掏出了一把大猎枪,尽管他的同行已经提醒过,任何物理武器对那东西都无效。 阿米蒂奇读过那可怕的手稿,因而痛苦地熟知他们将会看见什么样的东西。可他没有透露任何信息给敦威治的村民,免得增添他们的恐惧。他只盼望能够一举解决掉那玩意儿,省得让外界知道这种可怖怪物的存在,哪怕是丝毫。暮色四合,当地人便开始四散回家去了。他们急着把自己关在屋里,哪怕之前的例子已经证明,那个能压折树木、碾碎房屋的怪物只要想出手,任何人类的锁具和门闩都无法阻挡。见三名外来客打算驻守在山谷附近的弗赖伊家废墟,他们纷纷摇头,当他们离开时,几乎已经做好这是最后一次看见这三人的心理准备了。 那天晚上,群山之底响起了咆哮声,夜鹰也令人胆战心惊地嘶叫着。冷春谷里间或吹来一阵阵风,给凝重的夜间空气增添了一股股难以言喻的恶臭。这股气味,三名访客倒是曾经闻到过,当时,他们就站在那个以人类的形态活了十五载半的濒死怪物身边。可他们预想中的怪物并没现身。不论山谷底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此刻它选择了按兵不动,而阿米蒂奇告诉同伴们,若在黑暗中尝试发起攻击,就和自杀无异了。 微弱的晨曦降临了,夜晚的噪声随之停止。这是灰暗而荒凉的一天,空中不时降下淅沥小雨,而西北方向的群山之巅堆积起了越来越多的云。从阿卡姆来的三人拿不准该怎么做了。弗赖伊家有几座建在主宅之外的棚屋幸免于难,他们便在其中一座底下避雨,讨论是该明智地原地等待,还是该主动出击,进入山谷去追踪那只无名的巨大猎物。滂沱大雨倾盆而下,远方的地平线处隐约传来了雷鸣,一片电光在云后闪烁,然而一道分叉的闪电于近在咫尺的地方劈过,仿佛落进了那受诅咒的山谷。天空变得十分昏暗,三人只盼望这场风暴来得猛去得快,雨后天晴。 外面仍然阴森黑暗,一个小时后没多久,路的另一头不知为何响起了嘈杂的人声。片刻过后,十几个惊魂未定的男人冲进了他们的视野。这些人一边跑,一边叫喊,甚至歇斯底里地呜咽着。其中一个领头的开始哭喊出了一些话,当他总算能说出完整的句子时,阿卡姆来的三人大惊失色。 “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挤出了这么几句话,“它又来了,这回是白天!它出来了,出来了!现在就在外面走动,只有天知道它啥时候会找上我们所有人!” 这人喘得说不下去了,但另一人接上了他的话。 “差不多一个钟头前,泽布·维特利听见电话铃响了,结果是科里太太打来的,她是乔治的老婆,就住在路口那边。她说家里的雇工卢瑟看见大闪电后,就出门去赶牛回家,免得它们遭遇暴风雨。接着,他就看见山谷口的树木全都折倒了——山谷的另一头——还闻见了恶息,就和上周一早晨那些大印子上发出的臭气一样。科里太太说,卢瑟说他还听见了波浪涌动似的沙沙声,肯定不是那些弯折的树丛和灌木发出来的。突然之间,路边的树全部朝同一个方向倒下了,泥地里还出现了可怕的脚印、泥水飞溅。但是,告诉你们吧,卢瑟压根儿没瞧见那里有什么东西,只是看见树和灌木弯倒了。 “接着,经过毕晓普溪的方向,溪上的桥可怖地嘎吱嘎吱响了起来。他说,他能听出那桥上的木头都快崩裂了。这从头到尾,他都没看见什么东西在那儿,只见树林和灌木都弯折了。这时候,那股沙沙响的声音走远了——是朝巫师维特利家和哨兵岭的路上去了——卢瑟胆子大,跑到一开始发出那声响的地方看了看。地上全是泥和水,天空也暗沉沉的,雨水也把地上的印子冲得差不多了,但山谷口附近,树木折倒的地方,地上还有很多吓人的印子,就和周一他看见的那种一样大。 这时,头一个说话的村民又激动地插起嘴来。 “可眼下的麻烦不是那个——那只是个开头。泽布拔出电话后,所有人都在线路上听着,这时候,塞斯·毕晓普家的电话插进来了。他的管家萨莉做好厮杀的准备了——她刚刚看见路旁的树林弯折了,还说听见一阵含糊的声响,就像一头大象正喷着气、踏着重步朝她家走来。然后她站起身,说突然闻到了一股可怕的气味,而她的儿子琼西尖叫起来,说这气味就跟他周一在维特利家废墟附近闻到的一模一样。这时候,几只狗全都又是狂吠、又是呜咽。 “接着她发出了一声吓人的尖叫,说路旁的棚屋塌陷了,仿佛是被风吹垮了似的,但当时的风势根本没有那么大。每个人都屏息听着,我们能听见很多人都倒抽了口凉气。突然间,萨莉又叫了起来,说前院的尖木桩栅栏就这么碎掉了,可他们压根儿没看见是什么把它弄坏的。然后,线上的所有人都听见琼西和老塞斯·毕晓普也叫出声来,萨莉还尖叫着说,有什么很重的东西撞上了房子——不是闪电之类的,而是房子前面的什么东西,一遍又一遍地撞上来,可透过前面的窗户,你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然后……然后…… 每个人脸上都浮现起了更深的恐惧。阿米蒂奇尽管内心动摇,还是鼓起足够的勇气催促这人说下去。 “然后……萨莉大叫道‘噢救命,这房子要塌了……’我们从电话里听见了可怕的巨响,还有一连串的尖叫……就和埃默尔·弗赖伊家被攻击的时候一样,只是更惨……” 这人住了嘴,另一人又开口了。 “就是这么多了,电话里再没传来别的动静或者叫声,一切就像静止了似的。我们这些接到电话的人开着汽车、马车,尽可能把身体健全的男人都集合起来,去科里家看了看。然后我们来这儿,就是想问问你们觉得怎么做最好。我只是觉得,这就是上帝对我们做了坏事的惩罚,没有凡人可以阻挡它。” 阿米蒂奇认为,主动出击的时机已经到了。他毅然对这群犹豫不决、胆战心惊的乡下人说道: “我们必须找到它,孩子们。”他尽量用上了最可靠的语气,“我认为,我们有机会铲除那个东西。你们知道那家姓维特利的是巫师——这么说吧,那东西就是巫术搞出来的,也只有用同样的手段才能摧毁它。我看过威尔伯·维特利的日记,还读了他以前读过的一些奇怪的古书,然后我觉得我找到了正确的咒语,可以驱除那东西。当然,这种事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值得一试。那东西是隐形的——我早就知道——但我在这个远距离喷雾器里装了药粉,也许能让它显形一秒钟。待会儿我们就试试看。那东西十分可怕,但假如威尔伯没有死,他恐怕已经招来了更加可怕的怪物。你们根本想象不到,这个世界差点儿遭遇了多大的危机。眼前,我们只需要对付这一个就行了,而且那东西没法繁殖。不过,它确实有很大的危害性,所以我们必须毫不犹豫地解决它。” “我们必须找上它——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它刚刚摧毁的地方开始跟起。选个人领路吧,我不熟悉你们这儿的路,但我想应该有近路可抄。怎么样?” 这群人互相推诿了一阵子,然后厄尔·索耶小声开口了。在越来越小的雨中,他伸出一根脏污的手指,指了指方向。 “我想,你们走那儿去塞斯·毕晓普家最快——穿过那底下的草地,趟过低处的小溪,然后爬过卡里耶家的牧草地和外头的木材厂。出去以后上面有条路,那儿就离塞斯家很近了,就在路对面不远处。” 阿米蒂奇与赖斯、摩根开始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这群当地人则大多慢慢地跟了上来。天空比之前亮些了,昭示着风暴已经渐渐消退。当阿米蒂奇不经意地偏离方向时,乔·奥斯本提醒了他,并迈到前头,带他往正确的路走去。人们渐渐显出勇气和自信来;不过,在他们抄的近路的尽头,那覆满林木、几近垂直的陡壁处暮光沉沉,而他们需要像登梯般攀援那些巨大的古木,这对他们的勇气和自信着实是种严峻的考验。 当他们最终爬上一条泥泞的大道时,发现太阳已经破云而出了。这儿离塞斯·毕晓普家还有一小段距离,但已经出现了弯折的树木以及他们绝不会看错的可怕碾痕,说明那东西曾在此经过。被压弯的树木附近就是屋子的废墟,他们只花了几分钟来查看它。弗赖伊家的灾祸在此完全重演了,坍塌的住宅与谷仓里都找不到任何活人或尸体。没人愿意在这恶臭的空气与焦油般的黏液中间久留,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朝一个方向走去:那道可怕的印记通往的地方,正是维特利家农舍的废墟,以及顶部坐落着祭坛的哨兵岭。 当这群人路过维特利家的废墟时,都明显地不寒而栗,他们的热情似乎也重新夹杂起了犹疑。要追踪一个庞大如山的隐形怪物,且它还怀有魔神般歹毒的恶意,这事绝非玩笑。在哨兵岭山脚的对面,那道印记离开了大路,而峭壁上则新出现了一道碾压的痕迹,就在它之前上下山顶留下的宽阔碾痕的旁边。 阿米蒂奇拿出一只放大倍数颇高的袖珍望远镜,眺望那绿色的陡峭山坡。然后,他将望远镜递给了摩根,因为后者的视力更好。盯了一会儿后,摩根尖声惊叫起来,把望远镜给了厄尔·索耶,然后指了指山坡上某个特定的位置。索耶和就大多数没用过光学设备的人一样,笨拙地拨弄了它好一会儿,但最终在阿米蒂奇的帮助下对准了焦。接着,他发出了比摩根更加惨烈的叫声。 “全能的上帝啊,那里的草和树在动!在往上挪——慢慢地挪动,朝山顶爬去,天才知道是为了什么!” 于是,恐惧的种子似乎在人群中散播开来。追踪那无名怪物是一回事,但找到它跟前去则是另一回事。那些咒语也许有效——但万一它们无效呢?一些人开始质疑阿米蒂奇是否真有那么了解那怪物了,而他好像也给不出令人满意的答复。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正在接近大自然最禁忌的,完全不属于清醒的人类应该体验的那部分领域。 X 最后,只有来自阿卡姆的三人上了山——须发尽白的老阿米蒂奇博士,头发已呈铁灰色的敦实的赖斯,还有相对年轻、身材瘦长的摩根博士。他们耐心地传授了一番望远镜的调焦和使用方法,把它交给了留在大路上的胆怯的村民。当他们往山上爬去时,村民们则交替使用望远镜,紧紧地观望着他们。山路崎岖难行,阿米蒂奇不止一次需要别人帮扶才能继续。在艰难跋涉的三人的上方远处,一道巨大的碾痕在蠕动,昭示着那只怪物正如蛇般谨慎地蜿蜒上行。 来自尚未堕落的维特利分支的柯蒂斯·维特利拿到望远镜时,只见阿卡姆三人组绕了个大弯,远离了那道碾痕。他告诉其他人,那三人显然打算登上一处比山顶略低的高峰,而灌木丛上的碾痕还要经过相当的距离才能抵达那里,届时他们就可以俯瞰它。结果证明,他说得对。三人爬到稍高的地方后,没过多久,那隐形的怪物就从底下经过了。 望远镜传到韦斯利·科里手中时,他大叫出声,说赖斯正端着那瓶喷雾器,而阿米蒂奇在调节它,接下来一定有事要发生了。人群不安地骚动起来,因为他们想起了那瓶喷雾器的作用,是让那可怕的隐形怪物极为短暂地显形。有两三人闭上了眼睛,但柯蒂斯·维特利一把抢回望远镜,把倍数调到了最大。他看见赖斯站在制高点之上、碾痕的后方,有很可观的机会洒下那功效强大的粉末,达到极好的效果。 在没有望远镜的人看来,山顶只是瞬间乍现了一团灰云而已,体积与一栋普通的大宅相当。柯蒂斯则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扔掉手中的望远镜,让它落进了路上深及脚踝的烂泥里。他踉跄着要倒下,若不是旁边的两三个人及时抓住他扶稳,他已经跌到地上去了。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声细如蚊地呻吟道:“噢,噢,伟大的上帝啊……那个……那个……” 人们嘈嘈切切、七嘴八舌地追问起来,只有亨利·惠勒想到把望远镜抢救起来,将上面的污泥擦干净。柯蒂斯已经无法用连贯的语句讲话了,就连一点一点地回复都困难。 “比谷仓还大……全身都是蠕动的带子……可怕的家伙,形状有点像鸡蛋,但大得吓人,长着几十条桶一般粗的腿,走动的时候有一半都不用迈步……那东西形状不是固定的,跟肉冻一样,就是一团紧紧缠在一起的蠕动的带子……身上到处都是凸出的眼睛……长着十几二十只说不清是嘴还是鼻子的东西,从四面八方伸出来,就跟火炉管一样粗,全都摇来摆去,一会儿张开一会儿闭上的……全身都是灰色,还长着蓝色或者紫色的环形纹路……老天在上啊,最上头还有半张脸!” 回想起刚才的画面无疑给柯蒂斯造成了严重的伤害,他来不及再说什么,就彻底地昏了过去。弗雷德·法尔和威尔·哈钦斯将他抬到路边,放在了湿漉漉的草地上。亨利·维特利一面发抖,一面将捡起来的望远镜对准了山头,想看清上面的东西。透过镜头,他能辨认出三个小小的人影正在陡峭的山坡上拼命朝山顶跑去。只有这些,再没别的了。接下来,每个人都听见后方的幽深山谷中,甚至从哨兵岭的灌木丛中,腾起了一阵古怪而不合时宜的声响。那是数不清的夜鹰在尖叫,它们刺耳的齐鸣中似乎潜藏着一丝紧张,还有一丝邪恶的期盼。 厄尔·索耶取过望远镜,报告说三个人影已经站在了山脊的最高处,几乎跟那块形似祭坛的石头一样高,却隔着相当远的距离。他说,其中一个人影似乎正以固定的节奏将手挥到头顶上方;而且,索耶描述的同时,人群仿佛听见远方传来了一阵类似音乐的声响,就像他正配合手势在高声吟唱似的。他们在遥远的山顶上形成了古怪的剪影,必定是道无比怪诞又震撼人心的奇观,可眼下没人有心思欣赏。“我猜他是在念咒语。”惠勒一边悄声喃喃道,一边抢回了望远镜。夜鹰疯狂地嘶鸣着,奇怪的是节奏时快时慢,和远方人有节奏的手势全然不同。 突然间,阳光好像暗淡了下来,尽管空中并没有肉眼可见的云层。这现象十分奇怪,显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这时,群山之底似乎也酝酿起了隆隆的咆哮声,与一阵明显来自天空的轰隆声遥相呼应,古怪地混杂起来。闪电在空中划过,而惊奇的人群寻找着风暴将至的迹象,却一无所获。阿卡姆来的三人念的咒语清晰起来,而惠勒透过镜头,看见他们全都一边有节奏地诵咒,一边挥举着胳膊。远方农舍的方向传来了狂野的犬吠声。 天光继续暗淡下去,而人群则惊疑地注视着地平线。天际的蓝色渐渐加深,变幻成了一片紫色的暗影,朝隆隆低啸的群山压顶而来。闪电再次划过,似乎比先前的更明亮了,而在它的照耀下,人们仿佛看见远方那块形似祭坛的石头旁边显出了一团雾蒙蒙的东西。此刻,没人再看望远镜了。夜鹰继续不规律地鸣叫着,而敦威治的村民们感受到大气中仿佛充满了某种难以衡量的恶意,不禁警觉起来。 没有任何预警,周围忽然响起一阵阵深沉、嘶哑、刺耳的语声,但凡听见过这种声音的人,恐怕一辈子也摆脱不了这段可怕的记忆了。这声音绝非出自人的喉咙,因为人类的器官不可能发出这样扭曲反常的音色。要不是能确切地听出这声音来自山顶那块祭坛似的岩石,人们肯定会以为它是从地狱传来的。其实它几乎不该被称为“声音”,因为它的音色比最低的低音还低沉可怕,直击意识的底层,直击人心中远比耳朵更敏感的恐惧;然而,你又不得不称之为“声音”,因为它隐隐约约又无可争辩地夹杂着一些语句。这声音比回荡在上空的咆哮声与雷鸣声都要响亮,人们却看不见它的来源在哪里。凭借想象,山脚下的人们推测这里可能存在一群看不见的东西,于是面容痛苦地抱作一团,仿佛他们即将受到什么攻击似的。 “耶格那依……耶格那依……斯弗斯科纳……犹格·索托斯……”空中回荡起了可怕而沙哑的声音,“伊布斯克……赫耶——恩格科德勒……” 那强劲的语声进行到这里,突然变得断断续续,仿佛空中正发生着一场精神力的交战。亨利·惠勒全神贯注地盯着望远镜,可仅仅看见山顶之上、天幕映衬之下,那三道诡异的人影全在疯狂地挥舞胳膊,比划古怪的手势,同时他们吟诵的咒语正逼近高潮。而那股夹杂着词语的雷鸣般的沙哑声音,究竟是来自人心中如地府暗渊般的恐惧或其他感情,来自外太空未经探明的意识体,还是来自人们模模糊糊、长期潜伏的原始本能?眼下,它们开始重聚起力量,再次变得连贯起来,进入彻底的终极的狂热状态。 “厄—牙—牙—牙—牙——厄牙牙牙牙……厄啊……厄啊……救……救……救命!救命!……父—父—父亲!父亲!犹格·索托斯!……” 但语声戛然而止了。村民们面如死灰地站在路上,仍为那几个毫无疑问是英语的词句震惊不解,它们方才如滂沱的雷雨般,从那块可怕的祭坛状岩石处狂热地倾泻而下——尽管那里空无一人——然后,没人再听见一句英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仿佛要撕开群山的可怖爆裂声,吓得所有人原地跳起。这阵震耳欲聋的灾难般的巨响究竟是来自地心还是天空,没有一人能够分辨出。紫色的穹顶闪过一道闪电,直劈向那块祭坛状的石头,接着,一股浪潮般的无形能量与无法言述的臭气从群山中奔流而下,涌向乡间的四面八方。树木、草地、灌木纷纷狂怒般地摇曳起来,而山脚下那群胆战心惊的村民则被致命的臭气熏得差点儿窒息,几乎要倒在地上了。远方的犬在狂吠,绿草和绿叶都枯萎成了一种古怪而病态的灰黄色,而田野上、森林间,到处都撒满了夜鹰的尸体。 臭气很快就消退了,但那些草木再也没有恢复原状。这天,这座可怕的山丘之上以及附近的植物都透着古怪又不祥的气息。柯蒂斯·维特利刚刚恢复意识时,只见阿卡姆来的三人正从山坡上缓缓走下,沐浴在恢复了明亮与洁净的阳光中。他们沉默而肃穆,仿佛因为回忆起刚才的场面而深受冲击——他们所目睹的,甚至比把山脚下这群当地人吓得战战兢兢的场景更加可怕。面对人群七嘴八舌的提问,他们仅仅是摇头,然后重复强调了最关键的一个事实。 “那东西已经彻底消失了,”阿米蒂奇说,“它原先是由什么东西组成的,就分崩离析成了什么东西,而且再也没法重组了。正常的世界不可能容下这种东西的存在。只有它身体最小的组成部分,才是我们的常识能理解的物质。它就和它的父亲一样——而且,它身体的大部分也回它父亲身边去了,那是在我们物质世界之外的某个未知的领域或者维度,某个未知的深渊——之前那些亵渎神灵的人类通过最卑劣的仪式,才召来了它们,在那些山上短暂地显了形。” 短暂的沉默之后,可怜的柯蒂斯·维特利本已四散的碎片般的意识渐渐拼凑了回来,于是他发出一声呻吟,双手抱住了头。方才消退的记忆似乎重新涌现了,之前吓垮他的可怕场景再次令他迸发出恐惧的叫声。 “噢,噢!我的上帝啊!那半张脸——那东西顶上有半张脸……上头长着红眼睛,还有白化病人一样的卷头发,而且没下巴,就和维特利家的人一个样……那东西像章鱼、像蜈蚣、又像蜘蛛,但头顶有半张人脸,长相和巫师维特利一样,只不过巨大无比……” 他精疲力竭地停了下来,这时全体村民都盯着他,他们还没有理解他的话,因此比起恐惧,更多的是感到困惑不解。只有老泽布伦·维特利迷迷糊糊地记得一些陈年往事,只不过他之前一直保持着沉默。此刻,他开口了。 “十五年前,”他说道,“我听老维特利说过,总有一天,我们会听见拉维尼娅的孩子在哨兵岭的山顶上呼喊他父亲的名字…… 可乔·奥斯本打断了他,继续向阿卡姆三人组追问。 “那它到底是什么?小巫师维特利又是怎么把它凭空召唤出来的?” 阿米蒂奇小心地斟酌着他的回答。 “它——这么说吧,基本是种能量,而且并不属于我们这个宇宙。那种能量能够依据某些自然规律活动、生长、成形,但那些规律并不属于我们所在的自然。我们不该把这种东西从外面召进来,只有一些特别邪恶的人和特别邪恶的教团才想这么做。威尔伯·维特利体内也有一点儿这种成分,多到足以让他成为一个魔鬼、一个发育极快的怪物,也是因此,他的死状特别可怕。我准备烧掉他那本受诅咒的日记,而你们如果够明智,也该炸掉山顶那块祭坛形状的石头,还要把周围一圈圈的石头全部拆掉。就是那种东西,召来了巫师维特利家最感兴趣的怪物——他们出于未知的目的,计划把那些怪物引来这个世界、显出形体,然后摧毁所有人类,再把地球拖到某个未知的空间去。 “可是,我们刚刚赶回去的这个家伙——是维特利家养大的,因为它将在他们可怕的计划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它长得又快又大,原因就和威尔伯长得又快又大一样——但它比威尔伯更甚,因为它体内有更多属于另一个空间的成分。你不必问威尔伯是怎么把它凭空召唤出来的,他没召唤它。它是他的孪生兄弟,只不过比他更像父亲。” (敬雁飞 译) ———————————————————— (1) 5月1日被称为“五朔节”,是欧洲庆祝春天到来的最古老并且最重要的节日之一。 (2) 英国和一些英语国家将每年的8月1日视为收获节。 暗夜低语者 The Whisperer in Darkness
本篇小说首次发表在1931年8月出版的《诡丽幻谭》上。小说写于1930年2月24日到同年9月26日,作品的起源可以回溯至1927年甚至更早以前,那时洛夫克拉夫特平生第一次到访佛蒙特州,他深深沉醉于那里未被破坏的美好景象,于是有感而发,写下了一篇意味深长的文章《佛蒙特州的最初印象》,这篇文章后来便被编入了本篇小说之中形成一体。小说的背景设定是主人公亨利·埃克利的农家住宅,他的朋友韦什特·奥顿和亚瑟·古迪纳夫也住在那里。在本篇小说中,洛夫克拉夫特巧妙地将冥王星的发现融入到故事中去,事实上在洛夫克拉夫特开始撰写这个故事之后的一个月,冥王星的发现才被正式公之于众。
1931年8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I 我还牢记着,直到最后那一刻,我也没有看到任何实际存在的恐怖场景。如果说我的这一推论是源于我的内心冲击——也就是那根最终压垮我的稻草,逼迫我逃离孤独的埃克利农庄,在黑暗中驾驶着一辆别人的车,驶过佛蒙特州的山丘——那么也就忽略掉了我最后这段经历中那些最明了的事实。尽管我已经将亨利·埃克利的秘密和我的推测尽可能地分享出来了,然而我看到的和听到的事实,以及这些事实对我产生的真实的影响,使我直到现在也无法判断自己得出的那些可怕的推断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因为,毕竟埃克利的消失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人们没有在他的房子里发现任何异常,除了里里外外的墙壁上都是子弹的痕迹。一切迹象仿佛都在表明,他只是像往常那样出门去山里闲逛,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屋子里没有留下客人来过的痕迹,也没有留下那一堆恐怖的汽缸和机器曾经在书房里堆放过的证据。埃克利曾经极其惧怕那些连绵起伏的绿色山丘和绵延不绝的小溪流水——那里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因为这世上有成千上万的人也都存在跟他类似的病态的恐惧。而且,这些怪癖也能充分解释他那些奇怪的行为和对生命终止的恐惧。 据我所知,整件事情始于1927年11月3日的那场史无前例的佛蒙特州洪水事件。我当时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担任文学专业的讲师,这所大学坐落于美国马萨诸塞州的阿卡姆。那时的我对新英格兰地区的民间风俗有浓厚的兴趣,是个热心钻研的业余研究者。就在洪水事件刚刚发生没多久,铺天盖地的报道便充斥了整个新闻界,新闻内容除了报道人民生活如何艰难困苦,社会各界如何团结救济,还报道了很多相当奇怪的事情,比如在洪水泛滥的河流之中漂浮着一些奇怪的东西。这些报道引发了我的一些朋友的好奇,他们纷纷讨论起这些神秘漂浮物,并且来找我,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一些启发。我很高兴他们能够如此严肃认真地对待我关于民间风俗的研究,但同时也尽我所能去贬低了那些疯狂而又模棱两可的传说故事。在发现有很多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也坚信那些传闻背后存在某些隐晦又扭曲的事实基础时,我不禁觉得可笑。 后来,这些传说开始真正引起我的注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看到了剪报上的消息。另外一个原因是我听别人口头转述的一则奇谈,来自于我朋友的母亲写给他的一封信,在信中他母亲提到自己在佛蒙特州的哈德威克的见闻。见闻的内容跟其他的新闻报道在本质上如出一辙,不过,综合所有的传闻故事,能发现这些故事发生的地点集中在三个独立的区域:第一个区域跟威努斯基河有关,这条河流经佛蒙特州首府蒙彼利埃市附近;第二个区域附属于西河流域,位于康涅狄格州的温德姆县,在佛蒙特州的努凡镇之外;第三个区域则是帕苏姆斯克河流域,位于林登维尔的咯里多尼亚县,也在佛蒙特州。虽然传闻中也提到过其他河流和分支,但是最终都归结为这三个流域。乡下人之间流传的那些故事里,无非就是看到一个或者多个非常奇异又令人不安的东西漂在洪水里,沿着人迹罕至的山上流下来。很多人都倾向于将这些事情跟那些古老的已经快要被遗忘的隐秘传说联系起来,很多老年人借着这个机会将这些传说又重新传播开来。 那些看到水中漂浮物的人都认为自己看到的东西是长着器官的躯体,而且在过去从未见过。虽然在洪灾爆发的悲惨时期,水流中裹挟着人类的尸体是正常的现象,但是那些亲眼目睹水中奇怪躯体的目击者们却坚持认为,虽然那些躯体的尺寸大小和外部轮廓跟人类有相似之处,但他们能断定那绝不是人类的。目击者们还说,那些物种也不是整个佛蒙特地区任何已知的生物。那些生物通体都是粉红色的,长度大约有五英尺,身体表面长有外壳,上面长着很多对巨大的背鳍和膜状的翅膀,以及多组节肢,而在正常情况下应该长有头的位置,却长着一颗结构复杂的椭球体,上面覆盖大量短小的触须。不同地方的人们看到的漂浮物竟然具有惊人的一致性,这一点让我印象很深刻。不过一想到那些曾经传遍了整个山区的古老传说,这些东西便不那么令人震惊了,因为那些传说已经被描绘得很生动了,或许还添加了相关目击者们的想象在里面。而我当时认为,那些目击者中的每一个人都不过是相当天真幼稚又头脑简单的乡下人罢了,而他们看到的漂浮物,也只不过是在激荡的漩涡中面目全非、泡发肿胀的人类尸体或者农场里的动物尸体,因此便没有理会那些乡下人把本已要被遗忘的民间传说跟这些东西异想天开地联系在一起。 那些古老的民间传说本身具有很奇异的特性,内容反映出其受印第安神话故事的影响,然而又表达得隐晦不清、闪烁其词,因而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当代的人们遗忘了。虽然我从来没有真正去过佛蒙特州,不过通过研读伊莱·达文波特写下的极其珍贵的著作,我对这些古老的民间传说已经很了解了。伊莱·达文波特在他的著作中使用了大量口头材料,这些口头材料大多记录于1839年之前,受访者是那些最古老的一代美国人。我惊讶地发现,这本著作中写到的那些传说故事,跟我在新罕布什尔州访问过的那些年长的乡下人口中描述的传说惊人的相似。将其中的内容进行简单的总结会发现,里面暗示着一种不为人知的怪物物种,它们通常潜伏在偏远的山脉中,或是山脉最高峰上面的丛林深处,或是黑暗的山谷之中,山谷里有从无名的源头流下来的溪流。这些生物深居简出,几乎不可能被发现,但是仍然有很多人说能够证明它们真实存在过,他们曾经去连狼群都避之不及的遥远地方探险,就在那些山坡上,在深深的山谷和陡峭的峡谷中,他们曾经发现过那些神秘的生物。 那些探险者们在小溪边的泥土里和裸露的地表上发现了一些奇怪的脚印和爪印,还有一些石头摆成的奇怪的环形阵列,旁边长满了杂草,但是都快要枯死了,整个景象包括石块堆放的位置以及整体造型也不像是自然能够形成的。还有人发现了一些位于群山之中深不可测的洞穴,洞穴通向外面的洞口被建造者给堵上了,很明显是故意为之,并非偶然。洞穴的外面还有很多奇怪的脚印,显示那些洞穴的建造者们曾经来回进出过洞穴,这里的脚印数量明显比别的地方要多,不过不知道那些探险家对脚印方向的辨别是否准确。不过探险者们见过的最可怕的现象,就是他们之中有人曾经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在黄昏时分的偏远山谷里,或者在那些位于正常登山路线上的陡峭密林里,看到某些东西。 如果探险者们对那些偶然现象的描述并没有那么一致的话,事情或许还没有那么令人不安。然而事实上,几乎所有的传言都有很多点相似之处,比如,有的探险者声称自己发现的生物是一种身形十分巨大、通体淡红色的螃蟹类生物,身上长了很多对腿,后背的中间位置长了一对巨大的类似蝙蝠身上长的翅膀。有的时候,这种生物走路会用身上所有的腿一起爬行,有的时候它们就只用最后两条腿走路,前面的那几对腿就用来搬运大的物体。有一次,探险者们发现这种生物大量出现,它们组成一队,在森林里的一条浅浅的河道里缓慢地行进,三只组成一排,井然有序。还有一次,探险者们发现这些生物中的一只在飞——那是一个夜晚,它先是从一座光秃秃的孤山山顶上起飞,挥动着背上巨大的翅膀,满月的月光一下子映出了它的轮廓,它随即便消失在了天空之中。 总的来讲,这些生物似乎对人类爱答不理,不会接近人类,然而有那么几次,有几个爱冒险的人的失踪也跟它们有关。那些人要么是把自己的房子建得离某些山谷太近了,要么是把房子建得比某些山顶高太多了。渐渐地,很多地方便成了默认的不适宜居住的地方,这种观念已延续了相当长的时间,甚至形成此种观念的最初原因都已经被人们遗忘了。人们仅仅是望向某些附近的山崖便会吓得浑身颤抖,即使他们尽量不去回忆有多少人曾经失踪过,又有多少农庄被烧成了灰烬,埋葬在那可怕、低矮的绿色山坡之中。 不过根据那些最古老的传说,那些生物好像只会伤害侵犯它们领地的人类。在后来的传说中,才渐渐提到它们开始对人类产生了好奇,并且试图在人类的世界中建立自己的秘密基地。很多传说中都提到,早晨的时候,人们会在农庄的窗户周围发现形状奇怪的爪子印。在那些明显能看出那些生物去过的地方附近,也偶尔会发生人类失踪的事件。除此之外还有些传闻提到:那些独自走在丛林小路和货车车道上的旅行者们有时会听到某些嗡嗡的声音在模仿人类的声音对他们说话,并向他们提出令人吃惊的提议;而在那些房屋庭院紧挨原始密林的人家里,小孩子们常常会被他们听到或看到的东西吓得惊慌失措。在最后出现的传说中,不可思议地提到了一些隐士和居住在偏远地区的农民,他们在自己人生中的某些时间段经历了令人厌恶的精神转变,自那之后其他人都对他们避之不及,并且私下里说他们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那些奇怪的生物。在1800年前后,一个位于东北部的郡里,甚至指责、诅咒那些古怪并且不受欢迎的隐居者,将他们看作那些令人厌恶的生物的同盟或是代理人的行为逐渐流行开来。在这些传说产生之后,迷信思想逐步消退,与那些可怕的生物有紧密联系的地方也逐渐被人们遗弃了。 至于那些生物到底是什么东西,自然也是说法各有不同。通常人们提到它们的时候会说“那些东西”或者“那些古老的东西”,不过也有一些其他的叫法曾经在不同地区短暂流行过。或许大多数清教徒移民索性将这种生物直接当作了魔鬼的亲信,并以此为基础进行了一些充满敬畏之心的神学方面的猜测。而那些保留了凯尔特神话观念传统的人们——主要是那些在新罕布什尔州居住、有着苏格兰与爱尔兰血统的人们,他们的家族曾经获得了温特沃思总督的殖民许可,最后定居在了佛蒙特州——这些人都含糊地将这些生物与那些邪恶的精灵,以及在沼泽和丘陵里生活的“小人”联系在一起。他们还会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零碎的咒语来保护自己。不过在各种说法之中,还要数印第安人的观念最不可思议。尽管不同的部落内部流传着不同版本的传说故事,然而这些故事在一些关键的细节上还是明显一致的,所有人都一致认为,这种生物不是从我们所在的地球孕育出来的。 彭纳库克人的神话故事将那些生物描述得最为连贯和生动。在他们的神话故事中,把那些生物称作是“长着翅膀的东西”,说它们从天空中的大熊座飞来,并在我们的星球上寻找山脉开矿,从而得到了一种无法在其他星球上找到的矿石。然而它们并不生活在那些矿山之中,神话故事里说,它们仅仅在那里建造了一些前哨战点,然后就带着大量的矿石一直向北方飞去,飞回它们自己的星球。它们只会伤害那些与它们过分接近或者试图去窥探和监视它们的人类。地球上的动物们并不担心会被它们捕杀,而是对它们带有本能的憎恨和敌意,因而都刻意躲避它们。它们不能吃地球上的任何动物或者其他食物,从来都是从其他的星球上将食物带到地球来。接近它们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有的时候会有一些年轻的没有经验的打猎者们误入了它们所在的山脉之中,便再也没能回来。如果在夜里的森林中遇到它们也同样不是什么好事,它们会试图模仿人类说话的声音,发出类似蜜蜂的嗡嗡声。它们知道地球上所有的语言,包括彭纳库克人、休伦人以及五组同盟的人,然而却好像不需要拥有或者使用自己的语言。它们彼此之间用头部交流,靠着头部不同方式的颜色变化去表达不同的意思。 不过当然了,所有这些无论是白种人的还是印第安人的神话故事,都在19世纪渐渐消失了。偶尔也会有些神话故事再次死灰复燃,不过也都很快销声匿迹了。后来,佛蒙特州人的生活习惯逐渐稳定下来了。根据某个固有的习惯,他们形成了固定的行走路线和适宜居住的地点,然而越来越少有人能记起究竟是怎样恐惧和逃避的心理促使前人制定下了这样的习俗,甚至人们都不记得祖先们曾经怀有这样一种恐惧或者逃避的心理。现在的大多数人只是简单地知道丘陵中的某些地方是非常危险的,那里的土地贫瘠,也种不出什么赖以生存的食物,并且一般说来住在那里也是相当不吉利的。同时他们也知道,通常情况下,最好能远离那些地方。最终,受到传统风俗和经济利益的影响而形成的生活习惯深深地留存在了那些被人们认可的聚居地上,因而不会再有人因为任何理由走出自己所在的安全地区。那些可怕的生物曾经出现过的丘陵也因此被荒废了,再也没有人去过那里,不过这倒不是人们刻意为之,而仅仅是无意识的行为。除非是在某些极为罕见的、局部发生的恐慌时期,不然只有那些喜欢大惊小怪的老奶奶们以及那些喜欢回忆过去的耄耋老人还会喃喃地说起那些居住在丘陵禁地里的生物。不过那些老人们也认同一个观点,那就是现在没有必要再去惧怕那些生物了,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环境和居住地点,也会待在自己的居住地不擅自出走,也就不会再去那些生物曾经选择的领地了。 我过去的阅读经历,以及从新罕布什尔州收集到的民间故事中,已经让我对这些传说故事十分熟悉了。因此当洪水期间的奇异见闻开始流传的时候,我很容易地猜到这些传闻是基于多么富于想象力的背景之上。为此,我费了很大一番工夫向我的朋友们解释这些东西。然而当看到几个喜好争论的朋友还是坚持认为这些报道里可能还有包含某种真实的内容时,我对此感到十分可笑。这些朋友努力指出那些早期的传说延续了相当长的时间,而且传说的内容也具有相当的一致性。同时,介于从未有人真正勘查过佛蒙特州内的群山的事实,因此断言那中间可能居住着什么,或者没有居住着什么,都不是一件明智之举。即使我向他们保证这些神话全部同属于一个广为人知、适用于绝大多数人类的固定模式,并且是由人类那能够创造出同类型幻想的早期想象经历决定的,他们也不愿向我的观点妥协。 我发现,如果我试图去跟那些我的反对者们争论是毫无意义的。即便是我知道,佛蒙特地区的神话故事跟那些广为人知的、将自然界人格化的神话故事在本质上并没有很大的差别。那些将自然界人格化的神话故事里,充满了古代世界里的各种神话人物,例如法翁、德律阿德斯和萨堤尔,还有生活在近代希腊的kallikanzari (1) ,以及在荒凉的威尔士和爱尔兰地区生活的奇怪、矮小又可怕的穴居种族,生活得十分隐蔽。我也知道,如果我向那些反对者们指出另一个更加具有惊人相似性的例子,也是同样无济于事的。这个例子讲的是生活在尼泊尔山区的部落相信,在喜马拉雅山脉的最高处的冰层和岩石山峰之间,潜伏着一种可怕的“米·戈”或者“令人讨厌的雪人”。果不其然,当我向他们提出这个例子的时候,他们又转而使用这个例子作为反驳我的依据。他们声称,这种传说的存在恰好暗示了某种古代传说确实存在过,也就是说,这表明我们的地球上曾经确实存在过某种奇怪又古老的物种,在人类产生并统治了它们的生存区域之后,不得不被迫躲藏起来,可以想见,虽然它们的数量在不断递减,但是依旧存活到了相对较近的时期,甚至有可能直到现在还有一部分幸存下来的物种存活于世。 我越是嘲笑那些反对我的朋友们的理论,他们就越是固执地坚信这些理论。而且,就算是没有这些遗传下来的古代神话传说作支撑,最近的报道也太过于清楚、统一、详细了,而且用一种理智到近乎平淡的方式讲述出来,这一点实在是令人没有办法完全忽视。有那么两三个对报道内容狂热追捧的极端分子甚至宣称,这些报道暗示着在古老的印第安神话故事中提到的那些隐居的生物很有可能不是起源于我们所在的地球。他们甚至还引用了查尔斯·福特所著的离奇夸张的书中内容来为自己辩护,声称书中提到曾有很多从别的世界和外太空来的空中旅行者经常造访地球。不过,大多数反对者都只是些浪漫主义者。他们所做的,仅仅是坚持试图将那些异想天开的认知搬进现实世界中来而已。这些认知中就包括“潜伏的小人”一说,源于亚瑟·马钦曾经流行一时的恐怖小说杰作。 II 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和那些反对者们的激烈辩论很自然地被媒体发现,最终以写给《阿卡姆广告报》的书信形式刊登出来。部分书信又转而刊登在了佛蒙特州各个地区的新闻报刊上面,其中就包括那些在洪水时期出现各种奇怪见闻的地区。其中《拉特兰先驱报》用了半个版面的篇幅刊登了从我和反对者双方书信中提炼出的内容摘要;而《布拉特尔伯勒改革者报》则是将我写过的有关历史学和神话学的研究总结中的一篇完整地再次刊登了一遍,并在旁边的一个名为“流浪作家”的反思专栏里附上了一些评论,这些评论的观点是支持和赞同我对那些传说所持的怀疑态度的。等到1928年春天的时候,我已经几乎成了佛蒙特州人人皆知的名人了,尽管我之前还从未去过那里。也就是这个时候,一个叫亨利·埃克利的人给我寄来了一封挑战信。这封信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并且让我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开始对那片葱绿色的山崖和淙淙的森林小溪感到着迷。 现在我对亨利·温特沃思·埃克利的了解大部分都是从我和他的邻居以及独子的往来书信中得来的。在去拜访过他那座位置偏僻的农庄之后,我与他的邻居以及他住在加利福尼亚州的独子互通了许多信件。通过这些信件,我发现他出身于一个历史悠久而且在当地十分显赫的家族,这个家族曾经培养出许多法官、律师、行政官员以及有教养的农场主。不过,到了埃克利这一代人的时候,他的家族在精神思想上逐渐从实际事务转向了纯学术性质的研究,而他已经是最后一位留守在故乡的家族代表了。他在佛蒙特州州立大学读书的时候,就已经在数学、天文学、生物学、人类学以及民俗学等领域都有颇有名气了。然而我以前从未听说过他这个人,他也没有在跟我联系的过程中透露很多关于自己的细节。可是就在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认定他是一个品格良好、才智过人又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同时又是一个远离了世俗世界和人情世故的隐居者。 尽管他在信中描述的内容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我却立刻不由自主地拿出了比对待其他反对者更加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对待他。我这么做是出于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他曾经真的非常接近那些真实发生的奇异现象,他曾亲眼目睹并接触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因而才做出了一些奇异又荒诞的猜想;另一个原因是,他能像一个真正的科学研究者那样,愿意将自己的研究结论放在一个待论证的位置上。而且,他从不将个人的偏好置于首位,而是一直坚持使用那些他认为是确凿的证据作为自己的研究依据,指导自己的研究工作。他的这些做法都非常难得。然而,我还是从一开始就觉得他的观点是错误的,只不过这些错误也是聪明的错误,也值得赞扬。除此之外,我也从未像他的朋友们那样,将他的想法以及他对那些葱翠却荒凉的群山表现出的恐惧全都归因于他的神经错乱。我能感受到,他身上一定背负着很多的故事,同时也知道他描述的一切肯定存在着某些有待考察的奇特背景,不过我感觉这些背景肯定和他想象出来的那些荒谬的缘由没有什么关系。可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他寄来的一些材料和证据,而正是这些证据开始让我对这件事情的认知发生了改观,也让那些奇异传闻的源头变得扑朔迷离。 我觉得到目前为止,我能够想到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埃克利介绍自己的那封长信尽量完整地誊写出来,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说明他的观点。而且,这封信也已经成为了我思想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里程碑。这封信现在已经不在我这里了,但是里面的每一个不详的字句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并且在这里我有必要重申,我相信这封信的作者埃克利先生是一个神志健全、头脑清楚的人。以下就是他寄给我的那封信的内容,当我展开它的时候,信纸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字体像是古人所创,内容艰涩难懂,很显然,它的作者埃克利先生与身外的世界没有什么联系,一直过着一种安静的学者生活。
乡村免费邮递2号信箱汤森镇,温德姆县佛蒙特州1928年5月5日马萨诸塞州,阿卡姆索顿斯托尔大街118号艾伯特·N.威尔马斯先生收
尊敬的先生: 您好!我曾经饶有兴致地读过1928年4月23日的《布拉特尔伯勒改革者报》,那上面刊登着您的一封信,内容是您对去年夏天的洪水事件报道中奇怪生物尸体消息的看法,以及这些报道与流传在本地的古怪民间传说中的描述具有一致性的情况。我能够理解,您作为一个局外人,自然会站在自己的立场去发表观点。我也能够理解为什么“流浪作家”的评论文章也赞同您的观点。原因很简单,但凡是佛蒙特州内受过教育的人都会普遍地产生跟您相同的想法。我现在已经五十七岁了,就在我年轻的时候,也就是进行相关研究之前,我也是抱着跟您相同的态度去看待这些事情的。然而,就在我进行了广泛的研究,并且反复钻研了达文波特的著作之后,我的想法开始产生,并且这些想法驱使我去了附近的部分人迹罕至的山林里进行实地勘察。自那之后,我对这些奇怪的事情的想法发生了彻底的改观。 最初指引我开始从事这方面研究的,是那些年长又愚昧的老农民告诉我的许多怪诞又古老的传说。但是,研究进行到了现在,我却更希望自己当初根本就不会去接触这些东西。我可以毫不自谦地说,人类学与民俗学的课题正是我所熟悉和擅长的领域,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陌生。我曾在大学里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去研习相关的内容,也跟大多数在这一领域享有盛名的一流专家相熟,比如泰勒、卢伯克、弗雷泽、卡特勒法热、默里、奥斯本、基思、布勒、G.艾略特·史密斯等等。对我来说,听到这个世界上还潜藏着某些与人类一样古老的秘密种族的故事也丝毫不稀奇。我还阅读了那些刊登在《拉特兰先驱报》的重印本,上面有您本人书写的信件以及您的反对者写的信件。所以,我想我已经了解了您现在跟反对者们的争论目前正停留在哪个阶段上。 但我现在想说的是,虽然从道理上讲,几乎所有的证据和推理都是有利于您这一边的,但是我恐怕还是要告诉您,您的反对者们或许要比您更接近事实的真相。甚至您的反对者们也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比想象中更接近事实的真相。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仅仅是停留在理论的层面,因而不可能知道我所了解到的情况。如果我对于这件事情的了解和他们一样少的话,我就不会觉得他们现在的判断是正确的,我就会完全站在您这一边。 您一定能感觉到,我已经啰嗦了很长的时间,还没谈到我想说的重点上去,这也许是因为我真的已经害怕再谈论起那些可怕的事情了。但我最终还是要向您表达此封信的核心内容,那就是我确实发现了有把握的证据,能够证明那些可怕的生物真的就居住在那些人迹罕至的高山丛林之中。尽管我并没有亲眼见到新闻报道里讲的那些漂浮在洪水里的尸体,但是我过去曾经真的见过像它们一样的东西,不过此时我很害怕谈论自己是在什么场合下见到它们的。我见过它们的脚印,甚至最近我还在我家附近见过那种脚印(我住在汤森镇南边埃克利家族的老宅里,就在黑山的边上),这实在是太可怕了,我现在才敢鼓起勇气告诉您。我也曾无意中听到丛林之中的某些地方传来了某些声音,而这些声音我甚至都不敢开始在信中提及。 我在一个地方反复地听到了那些声音好多次。于是我就拿了一台留声机放到了那里,那台留声机里有刻录设备和一张空白的蜡盘,那些生物发出的声响就被刻录在了蜡盘里。我很想让您尝试着听一下我刻录下来的声音。我曾用播放设备给一些住在附近的老人听过我录制下来的声音,其中的一个声音几乎将他们吓得瘫倒在地,因为这个声音他们曾从自己的祖母那里听到过一模一样的,祖母们曾一边讲述一边模仿那些声音(就是达文波特曾在书里提到过的密林里的嗡嗡声)。我知道当有人说他“听到了奇怪的声音”时,大多数人会怎样看待他。但是我希望您能够在下结论前先听一听我刻录下来的那些声音,同时也去问一问那些在边远地区生活的人们对此声音作何感想。如果您能够解释说这些声音只不过是些很稀松平常的声响,那样最好,但是您一定会跟我一样感受得到,那些声音的背后肯定还隐藏着什么东西。您也知道的,无风不起浪,那些声音一定不可能是凭空发出的。 现在,我写信给您的目的并不是要向您发起一场辩论,而是向您提供一些我认为您一定会深感兴趣的信息。这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私下交往,在公开的场合里,我还是会支持您的观点。因为某些情况让我意识到,人们对这些事情了解得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我现在的研究工作已经完全变成私人行为了,我也绝不会在公开场合发表自己的任何观点从而吸引公众的注意力,更不希望人们根据我的研究去寻找我曾探索过的那些地方。我想说的是,真的有一些非人类的生物在时时刻刻监视着我们,并且在我们人类之中还有些为他们服务的间谍正在收集我们的信息。我说的都是真的,而且真实情况会更加可怕。这些信息是一个可怜的家伙告诉我的,如果他神志健全的话(但是我认为他的确是清醒正常的)。他也是为那些生物服务的人类间谍中的一员,我从他那里获得了大部分的线索和资料。可是后来他自杀了,不过我有理由相信现在除了他之外还有别的间谍存在。 这些生物来自另一个星球,它们能在星际空间里存活,也能在其中飞梭穿行。它们的翅膀虽然笨拙但有力,能够借助某种方法抵抗以太,使得它们能在星际空间里飞行。但是这些翅膀对方向的控制力很弱,所以在地球上起不了什么作用。如果这封信看到这里,您还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疯子,打算不理会我说的一切的话,我会在将来的信件中详细地向您解释。据我所知,这些生物来到地球是为了寻找一些深埋在矿山之下的金属矿,而且我想我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我们不去干涉它们所做的事情,它们就不会伤害我们,但是谁也不敢保证如果我们对它们太过好奇的话,它们会对我们做些什么。不过当然了,一支装备精良的人类军队能够彻底摧毁它们的矿区,而这也正是它们所担心的事情。不过如果真的发生了冲突,就会有更多的这种生物会从地球之外的星际空间来到地球上支援它们,会有许多,数量多到我们根本无法想象,届时,它们就会轻易地征服地球。但是到目前为止,它们还没这么做,因为它们觉得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它们宁愿让一切都顺其自然,免得给自己找麻烦。 我觉得自己已经发现了它们太多的秘密,因此它们可能想要除掉我。我在东边圆山的密林中发现了一块黑色的大石头,上面还刻着一些已经部分磨损的我不认识的象形文字。就在我把这块大石头搬回家之后,所有事情都变得不一样了。如果它们认为我已经搜集到太多关于它们的信息,它们就会杀掉我,或者把我带离地球,带到它们来的地方。它们偶尔会带走一些人类学者,用这种方式来时刻保持对人类世界的了解。 谈到这里,就引申出我向您写信的第二个目的了。换句话说,我想极力地劝阻您同反对者们进行激烈的争论,希望您不要再将这件事情公开化了。人们必须远离那些生物出没的群山,为了能够达到这个目的,现在公众对这件事情的好奇心就不能再被你们的争论唤起了。如今推销商和地产商已经大量地涌入佛蒙特州,他们在荒芜的土地和山脉搭建起廉价的平房向人们推销,并带着大批的观光客到那里看房,天晓得危险是不是已经临近了。 我本人很是希望继续与您保持联系,如果您愿意,我会试着把我的那张唱片和黑色的石头(照片拍不出细节,因为上面磨损太厉害了)一并寄给您。我说“试着”,是因为我总觉得那些生物有能力影响我这么做。村子附近的一座农场里,有个叫布朗的家伙,他平日里总是阴沉着脸,行为鬼鬼祟祟,我觉得他应该也是为那些生物服务的间谍。它们正在试图一步步切断我与咱们这个世界的联系,因为我对它们的世界知道得太多了。 它们有各种各样令人吃惊的方法侦察我在干什么。您甚至很有可能都收不到我寄给您的这封信。如果事情变得更加糟糕的话,我想我就不得不离开这一带的乡村,搬到加利福尼亚州的圣地亚哥,和儿子一起住。但是,要离开自己出生的故乡,离开延续了六代人的家族宅地,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因为那些生物已经注意到了这里,我也不敢再把房子转手卖给别人。它们似乎想要拿回那块黑色的石头,并且毁掉我用留声机刻下的声音记录,但是我会尽自己的能力去保护这些东西,我不会让它们得手的。我养的大型警犬总能将它们吓退,因为目前它们的数量还不多,而且它们行动起来也很笨拙。就像我说的,它们的翅膀并不擅长在地球上作短距离飞行。我就快要破译出那块石头了——通过一种可怕的方法——您在民俗学方面的丰富学识或许能为我提供一些被我遗漏的线索。我认为您应该很清楚那些关于人类在地球出现之前的恐怖神话,那些故事讲述了是犹格·索托斯和克苏鲁的轮回传说,《死灵之书》里就提到过这些神话。我曾经见过一本这本书的复印版,而且我还听说您那里也有一本,就妥善地保管在你们大学的图书馆里。 最后,威尔马斯先生,我认为我们各自的研究工作会对我们双方都有很大的帮助。可是我也不希望让您陷入任何危险之中,因为我想我应该提前警告您:拿到黑色的石头和录音之后,您的处境将陷入危险。但我也认为,您会为了获得知识而甘愿冒这个风险。不管您需要什么,我都可以开车到努凡镇或布拉特尔伯勒邮寄给你,因为那两个地方的快递运输方式更加值得信任一些。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的生活过得相当与世隔绝,因为我根本没办法再雇佣仆人或帮手了,那些可怕的生物总是在晚上试图接近我的房子,那些看门犬总是叫个不停,因此没有人愿意待在我的家里当仆人。不过我还是很庆幸在我妻子尚在人世的时候,我并没有在这些事情上陷得如此之深,因为这可能会把她给吓坏的。 真心地希望我的这封信没有过分打扰到您,也希望您会决定继续与我保持联系,而不是把我写给您的这封信当作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扔进垃圾桶里。 您忠实的, 亨利·W.埃克利 附言:我还将自己拍摄到的某些照片额外冲洗了几份给您,我想这些照片有助于证明我在这封信里谈到的一些事情。我探访的那些老人们都认为这些照片真实得可怕。如果您有兴趣看看,我也可以很快寄给您。 很难描述我第一次看完这封奇怪的来信之后内心的感受。平常我读到的那些反对者们的论调都相当平庸无趣,但总能逗我发笑,遵照常理,我应该对这封比那些理论更加夸张荒谬的信件报以更大声的嘲笑才对。然而这封信件所用的语气却透着某些奇异的力量,让我不得用一种充满矛盾的严肃态度来对待它。这倒不是因为我在某个瞬间真的相信了他的话,认为地球上真的存在着从别的星球来的隐藏的生物种族,而是在我经过了几番严肃认真的怀疑之后,竟然开始对他产生了奇怪的信任感,觉得他不仅神志健全,而且态度相当真诚。并且我也相信,他确实在跟某些真实但很不正常的现象作斗争,这些现象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只有通过这样充满想象力的方式来表述。我反复思考了很久,感觉实际情况可能和他想的并不一样,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件事情也不像是毫无研究价值。总之这封信给我的感觉是,这个人似乎对某些事情过分激动和惊慌了,但我也并没有认为他所有的话都是毫无缘由的胡言乱语。因为从某种意义来说,他的表述非常清晰而且富有逻辑性。而且,毕竟他所说的情况跟某些古老的神话故事,甚至是最夸张的印第安人的神话故事,都令人困惑地相吻合。 而且我相信,他可能真的偶然在群山之中听到了某些令人不安的声音,也真的找到了那块他在信里提到的黑色石头,这些事情都可能是真实发生的,但是他以此得出的那些结论也太过疯狂了,而这些结论可能也是受到了那个自称是外来生物的间谍、之后又自杀了的男人的启发。这样便能很容易地推理出,那个男人一定是彻底疯掉了,但是他向埃克利说的那些反常的、不合逻辑的话却使得天真的埃克利相信了他的故事,因为埃克利原本就长期进行民俗学的研究工作而对此类事情半信半疑。至于事情最近的发展,比如那些住在他附近的粗陋的乡下人也像埃克利一样,以为他的房子会在午夜被某些离奇神秘的东西包围,因此他才无法留住任何仆人和帮手。不过当然了,那些看门的警犬确实应该在夜里叫过。 至于那张刻录了声音的蜡盘唱片,我除了选择相信他确实是通过他所说的方法得到的之外,别无他法。而且那张蜡盘里肯定是记录下了某些声音,而我猜测那些声音或许是某些动物发出的,容易让人迷惑,误以为是人类发出的声响;也可能是某些行踪隐蔽、只在夜晚出来活动的人类交谈时的声音,而这些人甚至可能已经退化成低等的动物了。想到这里,我又想到了那块刻着象形文字的黑色石头,并开始推测它到底意味着什么。然后我就想起了那些埃克利说他准备寄给我的照片,到底是什么样的照片,能让那些老人们感到那么可怕又那么确信无疑? 我又重新读了一遍那封字迹潦草的信件,然后产生了过去从未有过的感觉——我的那些轻信了新闻报道的反对者们的观点或许比我自己认为的要更加接近事实。毕竟,在那些无人问津的荒野群山之中,或许真的存在某些外貌畸形的野人,尽管连那些传说故事中也从未提及这种来自外星球的怪物。那么,如果真是这样,那些出现在泛滥洪水里的奇怪的生物尸体也就不那么令人难以置信了。这样说来,如果认为那些古老的传说和最近的新闻报道背后都有大量的现实基础,是否会显得过于草率和冒昧呢?尽管我早已放下了这些疑惑,可是亨利·埃克利仅仅靠着一封如此疯狂的信件就让我重新拾起了这些想法,我不禁感到惭愧不堪。 最后,我还是回复了埃克利的信,在信中我采用了一种友好的语气表达了我对他的来信的兴趣,并请他提供更多的细节。他的回信几乎是立刻就随着返程的邮政车送到了我的手上。他在信中像他之前许诺的那样,夹带了几张用柯达相机拍摄下的场景和物品,照片上展示的画面正是他在之前的信中提到的东西。当我把这些照片从信封里拿出来的时候,我扫了它们一眼,竟然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惊骇感,那种感觉仿佛是在接近某些被禁止接触的东西一样。因为尽管大部分照片都很模糊,却有一种很强烈的暗示的力量,而且它们本身确实是真实的照片,这一事实又将这种可怕的力量进一步地加强了。通过这些真实的照片,我能够直观地观察到上面呈现出来的景象,而且我相信,我看到的这些照片都是不包含任何偏见、差错或谎言的。 我越是盯着这些照片看,就越觉得我先前对埃克利以及他在信中说的那些事情的判断太过严厉,所做出的评价也有失公允。可以确定的是,这些照片是一些明确的证据,能证明在佛蒙特州的群山里的确存在着某些神秘的东西。而且这种东西远远超出了我们对寻常事物的认知程度和范围。这些照片里面最可怕的就是一张脚印的照片了,那张照片拍摄的背景是一片阳光照耀下的荒芜的山坡,山坡上有一小片泥地,脚印就在这片泥地上。我只看了一眼就能够辨认出,这张照片绝对不是手法粗劣的伪造品,因为照片里轮廓清晰的鹅卵石与草叶的尺寸大小都很清楚,这就让二次曝光之类的造假把戏几乎无法实现。我刚才说照片里的影像是“脚印”,其实如果说成是“爪印”的话应该更加贴切。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办法很确切地描述出这个印迹,只能很保守地说它非常像是螃蟹之类的东西的爪子,而且它的头尾方向我也很难辨别出来。这个印记踩得并不深,也不像是刚踩上去没多久的样子,但能看出它的尺寸似乎与人类脚掌的平均大小差不多。从中心点开始,有数对锯齿状的钳子向相反的方向分布。如果说这个生物身上只有这一种运动器官,那么它的运动方式也实在是太令人费解了。 还有一张照片,很明显是在一个很深的阴影里使用相机的定时曝光功能拍摄下来的。照片里有一处林地洞穴的入口,有一块形状规则的圆形石头堵在了洞穴的门口。洞门前的土地光秃秃的,可以辨认出上面有一些奇怪的密集的痕迹,交织成网状。当我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这张照片时,我不安地发现,这些痕迹放大后和上一张照片中的脚印非常相似。我要说的第三张照片显示的是一座荒山的山顶,上面竖立着很多石头,那些石头的摆放方式很像是德鲁伊教仪式里的环形石阵。这个神秘石环附近的草经过踩踏,已经被压倒和退化了,但是我拿着放大镜去仔细观察这张照片,也没在里面找到任何脚印。从照片上那些无人居住的山脉可以很明显地看出,照片所拍摄的地方确实极其遥远,连绵起伏的山脉构成了照片的背景,向远处延伸,直到消失在模糊的地平线。 如果说这些照片中的那些脚印最令人不安,那么最令人感到奇怪的则是那块在圆山的密林里发现的黑色大石头。很明显埃克利是在他书房的桌子上拍下这张照片的,因为我看到照片的背景里有很多排书籍以及一幅弥尔顿的半身像。那块黑色的石头与相机保持垂直,轮廓很不规则,表面弯曲,宽大约一英尺,高大约两英尺,语言很难对这个物体的表面或者整体的形状进行准确描述。我甚至都无法想象它是依据一个多么古怪的几何学原理切割出来的,我这里说它是切割而成的,因为在上面的确有人工切割的痕迹。此外,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样能够让我感觉如此怪异的东西,并且如此确定地相信它不属于这个世界。至于石头表面上刻的象形文字,我只能辨认出其中的一小部分,但就是这一两个我辨认出的符号就足以让我大惊失色了。不过这些符号当然也不排除伪造的可能,毕竟除了我之外,肯定还有其他人读过由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编写的那本可怕而又可憎的《死灵之书》,而那几个我辨认出的符号在书里出现过。不过即便如此,这件事情还是令我不寒而栗,因为过去的研究经历让我很自然地将这些符号同那些最令人胆战心惊和渎神的传闻联系在了一起,那些传闻里讲述了早在地球和太阳系内其他世界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的疯狂事物的传说。 剩下的五张照片中,有三张拍摄的是一些沼泽和山丘的场景,那些场景里似乎存在着某些隐匿而危险的住民居住过的痕迹。另外一张照片里是地面上的一个奇怪的记号,那个记号的位置就在离埃克利的房子很近的地方。他说拍摄这张照片的前一天晚上,听到看门的警犬叫得比平时要凶得多,当天清晨时分他就在自己的房子附近看到了这个记号。照片拍得相当模糊不清,因此单凭这张照片是没有办法得出什么肯定的结论的,不过可以看得出它的轮廓跟那些在荒芜的山地里拍到的痕迹或爪印很相似。最后一张照片拍摄的是埃克利自己的家,他的房子建造得很整齐,涂成了白色,共分两层,还带一个阁楼,房子看上去特别古老,感觉至少得有一个多世纪的历史了。门前的草坪被维护得很好,有一条两边镶着石子的小路通向一扇雕刻得相当雅致的前门,那扇门颇有乔治王朝时期的风格。草坪上有几只身形壮硕的看门警犬,正蹲坐在一个面色和蔼的男人附近。那个男人留着很短的灰色胡子,我猜这个男人应该就是埃克利本人了,而这张照片应该是他自己一个人完成拍摄的,因为从照片中能看出来他的右手里握着一个球形按钮,按钮由一根软管连接至相机,那个按钮可以控制相机进行拍摄。 仔细地看完那些照片之后,我又转而开始阅读那封冗长的、最近才写完的信。于是接下来的三个小时的时间里,我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恐怖深渊之中。在之前的那封信中,埃克利只是粗略地提到过他在某些山林中遇到的怪事,而在这封信里,他展开了详细的描写。他将自己在夜里偶然听到的声音和话语大段大段地誊写在信中,用很长的篇幅去描述他在黄昏时分在山上茂密的灌木丛里看到的粉红色东西。他还讲述了一个可怕的关于宇宙故事,在这个故事中,他将自己的渊博学识和那个自称是间谍、后来又自杀了的疯子的话融合在一起,从而提炼出了这个可怕的故事。我在信中看到了某些我曾在别处听说过的、连接着最令人胆寒的事物的名讳和词句,例如:犹格斯、伟大的克苏鲁、撒托古亚、犹格·索托斯、拉莱耶、奈亚拉托提普、阿撒托斯、哈斯塔、伊安、冷原、哈利之湖、贝斯穆拉、黄色印记、利莫里亚—卡斯洛斯、布朗,以及Magnum Innominandum (2) 。同时,我感觉自己被拖拽进了无可名状的万古永世,以及不可思议的巨大维度,那是古老的外太空的存在,那是《死灵之书》的作者也只能用最模糊的方法去猜测的世界,是那些来自外界的存在恣意横行的古老世界。信中的文字向我讲述了那些原初生命生活的深渊,还有从那些深渊中汩汩流淌出的溪流,就在那些溪流之中,有一条不起眼的分支,最终与我们地球的命运纠结交汇在了一起。 我感到头脑一阵眩晕,我简直不能相信,过去自己一直努力地向世人解释,那些最反常、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传说是可笑的、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如今却开始将自己的认知推翻,选择去相信那些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一系列能够证明那些生物真实存在的重要证据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势不可挡;而埃克利的研究态度又是那么冷静而严谨,并且他对这件事情的想象是不包含那些疯狂的、狂热的、歇斯底里的、过度夸张的思辨之外的态度,因此对我的想法和判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当我将这封可怕的信件读完并放在一边时,我便能够理解他心中的恐惧,并决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阻止人们接近那些耸立在荒野里的、鬼怪出没的群山。再回到现在,时间已经冲淡了我脑海中对这件事情的印象,并且使我有些怀疑自己过去的亲身经历与那些可怖的疑惑,但我仍然不会去引述那些埃克利信里的内容,甚至不会将那些内容写在纸上。我感到很庆幸,现在我跟埃克利的通信,以及他寄给我的蜡盘和照片都已经消失了,并且我也希望那颗在海王星之外的新的行星永远不会被人们发现,很快我就会解释这其中的原因。 就在我认真研究了埃克利寄给我的信件之后,我便不再参与关于佛蒙特州恐怖事物的公开辩论。不过之前那些反对者们还是会公开向我提出质疑,我选择不再去回应他们,或者是向他们许诺自己会在将来向他们作出回应。在我的努力下,最终,这场争论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在五月下旬和整个六月,我一直与埃克利保持着书信联系,然而,偶尔也会出现信件丢失的情况,因此我们就不得不去努力回忆各自的立场,并靠着脑中的记忆费力地重新写一遍。总的来说,我们一直努力去做的事情,就是对各种隐秘的神话传说交流彼此的看法,进而把那些出没在佛蒙特州的恐怖事件和上古世界的传说整理出一个更加清晰的关联和脉络。 首先,我和埃克利已经基本达成共识,认为那些偏远山林里的生物和那些出没在喜马拉雅山脉里的可怕的米·戈是同一种东西,是同样具有肉身的恶魔。另外,我们还做出了一些关于动物学方面的有趣推测,为了进行相关研究我不得不向我们大学里的德克斯特教授求教,尽管埃克利曾经跟我强调过,不能向任何我们两人之外的人透露我们之间的事情。如果说我违反了我们之间的规定,那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我认为当前的状况下很有必要发布一个警示,警告人们远离佛蒙特州的偏远群山,并且同时警告那些勇敢的探险者们,不要去喜马拉雅山的群峰里探险了,因为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计划去征服那里的高峰。我认为,这么做比保持沉默更有益于公众的安全。此外,还有一件我们需要明确的事情,那就是破译那些刻在那块散发着邪恶力量的黑色大石头上的象形文字。如果我们能破译成功,或许能使我们掌握某些过去从未有人知晓的、更加深刻又令人眩晕的秘密。 III 月底的时候,那张蜡盘唱片终于送来了。这一次埃克利选择从布拉特尔伯勒走海运邮寄到我手中,因为信件丢失的事件发生之后,他便觉得他家北部的铁路支线的运输状况已经不能够再次信任了。他愈发强烈地察觉到自己的身边存在越来越多的间谍行动,尤其是在我们丢失了几次信件之后,这种感觉得到了更加强烈的印证。并且他告诉我,他能够确定现在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在暗中为那群隐匿的生物服务,做它们的工具和代理人,监控他的行动并通报给它们。在这类人中,他第一个怀疑的是个名叫沃尔特·布朗的农民,这个阴沉乖戾的家伙在山坡上一处靠近密林的破旧小屋里独居,有人经常看见他似乎在布拉特尔伯勒、贝洛斯福尔斯、努凡以及南伦敦德里等市镇的街头巷尾晃荡,同时做出一些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的举动。他在信中肯定地说,有一次在某个场合下,他还碰巧在偷听到的可怕对话中听见了布朗的声音。另外,他还曾在布朗的房子附近发现过一个脚印或爪印,这或许是尤为不祥的一点:因为,那个痕迹就在布朗的脚印不远处,挨得太近了——而且,布朗的脚印还正对着那个痕迹的。 因此,埃克利开着他的福特车,穿过佛蒙特州荒凉的乡间小路,到达了布拉特尔伯勒港口,从那里将蜡盘唱片通过海运邮寄到了我这里。信中还夹带了一张便条,在便条里他向我坦白他现在已经害怕独自一人穿过那些小路了,除非是在天亮的时候,否则他都不敢去汤森镇买生活用品。他反复声明,除非是居住在距离那些可疑的寂静群山非常遥远的地方,否则对这些事情知道得太多不会有任何用处。他还告诉我,他很快就要搬去加利福尼亚和他儿子住在一起了,尽管对他来说,放弃一个汇聚了自己所有回忆和祖先感情的地方是件很难的事情。 我从学校里的行政办公楼里借来了一部播放机,并在将那张蜡盘唱片放进播放机之前,又仔细地翻阅了一遍埃克利寄给我的各种信件,从中找出对于这张蜡盘唱片的相关解释。他说这张蜡盘唱片是在1915年5月1日的凌晨1点钟左右录下的,位置是在一个被封住的山洞洞口前。黑山从里氏沼泽中隆起,其西部山脉的茂密森林之中有一个山洞,这张蜡盘唱片就是在这个山洞前刻录下来的。那附近总是会回荡着一些不正常的声音,正是因为如此,埃克利才会带着留声机、录音机和空白的蜡盘到那里,希望能捕捉到一部分声音。以往的经验告诉他,流行于欧洲的隐秘传说中提到,五月前夕的时候,会有可怕的午夜拜鬼仪式,因此在5月1日凌晨去录音可能会比其他时候去更有可能捕捉到那些声音。最后的结果果然没有令他失望,他成功地得到了部分录音。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能在那个地方听到同样的声音。 不同于大多数在森林里偶然听到的声音,这张蜡盘唱片上记录的声音更像是一种举行仪式的声音,其中包括了一个明显听起来像是人类发出的声音,但埃克利一直没能确定那是谁的嗓音。那个声音应该不是出自信中提到的间谍布朗,因为听起来更像是一个修养良好的人。不过,蜡盘唱片里记录下来的第二个声音才是真正的关键所在——因为那是一种像是被诅咒了的嗡嗡声,音色与人类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然而却是发出了人类的语言,更加令人震惊的是,那些英文词汇还带着一种学者的腔调,并且相当精通语法。 埃克利寄给我的几样东西,包括播放机和口述录音设备,都不能一直维持正常的工作状态,时好时坏。而且,当时埃克利录音的位置也不利于捕捉到清晰的声音。一是因为他离声音发出的位置比较远,二是因为洞穴被封堵,那些生物举行仪式的声音大都被挡在了洞穴里。因此,蜡盘唱片里能够记录下来的声音着实有限,都是零散的声音片段。埃克利还同时寄给我一份手抄本,里面的内容是他认为他能够辨认出的部分英文词句。就在我调试好播放机准备播放之前,我又重新浏览了一遍这份手抄本,里面的词句并不是直白地表达恐怖感,而是带有一种隐晦的诡秘,然而这些词句的来源以及那些生物获取它的方式却给这份抄本附带上了无法用文字表述的神秘的恐怖感。现在,我将在这里默写下所有我能记得的部分,并且我能够肯定我的记忆是准确无误的,因为我不仅认真读了那份手抄本,而且还用心地将那张蜡盘唱片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听过。因此那些词句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绝不会那么容易地被我忘掉。 (这里听到的是一些我无法辨认的声音) (一个有教养的男性人类的声音) ……是森林之王,哪怕是……以及来自冷原部落的礼物……因此,从夜空里的黑洞到宇宙里的港湾,再从宇宙里的港湾回到夜空里的黑洞,永远赞美伟大的克苏鲁、赞美撒托古亚、赞美那连名字都不能够提起的神。永远赞美它们,永远赞美伟大无疆的森林之王黑山羊。耶!莎布·尼古拉丝!那孕育千万子孙的黑山羊! (一个模仿着人类说话的嗡嗡声) 啊!莎布·尼古拉丝!那孕育千万子孙的森之黑山羊! (人类的声音) 它已经穿过森林之王,正在……七与九,走下缟玛瑙铺成的台阶……供奉深渊之中的神灵阿撒托斯,是您将奇迹交付于我……挥舞着夜之翼飞越太空,飞越那……到达犹格斯星,它是最年轻的孩子,独自在那黑暗的以太边缘波动旋转…… (嗡嗡的声音) ……走出去,走到人类之中去,找到通向他们的道路。深渊之中的神灵也许会知道。奈亚拉托提普,万能的使者,一切事情都必须向它禀报。而它将会幻化成人类的模样,戴上蜡质的面具,将躯体隐藏在长袍之中,从七日之地降临,去嘲笑…… (人类的声音) 奈亚拉托提普,万能的使者,穿越虚空为犹格斯带来奇妙愉悦之人,百万受恩宠者之祖先,高视阔步,于……之中穿行…… (蜡盘转到了最后,声音停止了) 这就是我播放蜡盘唱片后听到的一切。我的内心升起一丝恐惧和犹豫,不情愿地放下唱臂,听着一开始蓝宝石唱针刮擦唱片边缘的声音。很高兴自己最先听到的是人类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的,又很模糊,但那是一个有良好教养的声音,很浑厚,好像还带有一点儿波士顿口音,肯定不是佛蒙特州当地的山民。我听着这微弱却又挑动心弦的声音,似乎在埃克利仔细撰写的抄本上找到了一样的文字。男人的声音开口用波士顿口音吟诵道:“耶!莎布·尼古拉丝!孕育千万子孙的黑山羊!” 这时,我又听到另一个声音。虽然我当时已经读过埃克利的信,早有心理准备,但直到如今,每当回忆起那个撼动我内心的声音时,我依然会颤抖个不停,因为实在是太震撼了。后来,我向其他人描述过这张蜡盘唱片上的录音,但所有人都认为我描述的蜡盘唱片里的声音不过是些劣质的伪造品和胡言乱语。可是,他们毕竟没有亲耳听过那张该受诅咒的唱片,也没有读过埃克利的信,尤其是那第二封令人毛骨悚然同时充满恐怖细节的长信。如果他们听过、看过,没准儿他们的看法会有改变。说到底,全是怪我自己一直听从埃克利的话,没在其他人面前播放过那张蜡盘唱片。而更让我觉得无比惋惜的是,我们的往来书信也全都丢失了。但是,我听过那个声音,有着明确的直观感受,又了解蜡盘唱片的背景及相关的情况,因此对我来说那个声音着实令人恐惧。它紧接在那个人类的声音之后,仿佛是一种仪式性的应答。在我的想象中,那似乎是一种回荡在位于世界之外、凡人无法想象的地狱里的恐怖回音,穿越过不可思议的深渊最终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距离我最后一次播放那张亵渎神明的蜡盘已过去了两年多,但直到现在,这两年来,我仍能听到那恶魔似的微弱嗡嗡声,那声音就像是第一次传到我耳边一样。 “耶!莎布·尼古拉丝!孕育千万子孙的森之黑山羊!” 可是,虽然那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荡,但我至今都无法准确分析它的特征,更无法具体地将其描述出来。它听起来就像是将一只令人嫌恶的巨大昆虫发出的嗡嗡声,硬生生挤压成了一种异类种族使用的语言——虽然吐字清晰,但我敢肯定发出这种声音的器官肯定与人类,甚至与一切哺乳动物的声带都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那种声音不论在音色、音调、振幅还是泛音上,都显得相当怪异,与任何人、任何地球生物所发出来的声音都截然不同。第一次听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声音时,我几乎被吓昏了过去,只能头晕目眩、心不在焉地继续听着蜡盘唱片播放剩下的部分。而等到这个嗡嗡声开始诵念那段较长的话语时,那种在早前听到较短部分时感受到的无以复加的邪恶感觉更加强烈了。直到最后,蜡盘唱片在那个操着波士顿口音的人类所发出的清晰声音中戛然而止,而我仍呆呆地坐在原地,长久地盯着那台自动停下来的机器。 然后,我又挣扎着反复听了很多遍那张令我目瞪口呆的蜡盘唱片,并且对照着埃克利信件中的注释,竭尽全力地分析其中的内容,并写下自己的想法。如果现在让我把我们得出的所有结论都说出来,那将是一件既令人惶恐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不过我可以透露一点我们达成一致的观点,那就是我们两人都认为,我们发现了一条可信的线索,或许可以通过这条线索探寻到某些神秘又原始的人类宗教,以及这些宗教所奉行的某些最令人厌恶的最原始的习俗。我们很容易就发现,这些隐匿的外来生物似乎与人类中的某些成员结成了某种古老又精心安排的同盟关系。然而,我们还不知道这种同盟关系延伸的范围有多广,也不知道同盟目前的状况和先前时期的状况相比产生了什么变化,因为我们找不到任何实际的办法和线索进行推测,顶多就是为我们留下了无限的空间,让我们去进行各种恐怖的胡思乱想和猜测。似乎在人类与那些难以名状的无尽虚空之间,曾经在某些明确的时代里,建立起了某种可怕的、古老的联系。这就意味着,那些发生在我们地球上的亵渎神明的事件,或许是从那颗围绕在太阳系边缘、暗淡无光的犹格斯星上传来的。但是从我们目前发现的情况来看,犹格斯或许只不过是某个恐怖的星际种族的前哨,它们真正的源头还在更远的地方,甚至远在爱因斯坦认为的时空连续统一体和人类已知的最远的宇宙之外。 另一方面,我们还在继续讨论那块黑色的石头,并试图选择一个最妥当的方法,将它运送到阿卡姆。因为埃克利认为,如果让我去拜访他进行这些噩梦般的研究的地方,是极不明智的做法。出于某种原因,埃克利一直都不敢去信任任何一种普通的或者是人们正常会选择的运输路线。经过了一番考虑,最后,他决定亲自带着那块石头穿过乡村前往贝洛斯福尔斯,到了那里之后,再将那块石头装上火车,通过波士顿—缅因州铁路系统运输,途径基恩、温琴登以及菲奇堡等地,最终到达我这里。尽管这个方案会让他不得不独自一人驾车,经过一些比平常驶往布拉特尔伯勒的主要干线更加可怕的地段,例如更加偏僻的乡间小路和密林遍布的山路,他还是坚持这么做。埃克利告诉我,上次给我邮寄蜡盘唱片和播放机的时候,他曾注意到有一个男人在布拉特尔伯勒邮局的邮件收发处附近徘徊,并且这个男人的表情和举止让埃克利觉得颇为不安。他还注意到,那个男人似乎非常焦虑,甚至都不能跟邮局的工作人员好好交流。紧接着,那个男人便搭上了托运蜡盘唱片和播放机的火车。经历了这些让他不安的事情之后,埃克利向我坦白,在他收到我的回信,明确得知我已经顺利收到了蜡盘唱片和播放机之前,他一直都不能完完全全地安下心来。 就在6月的第二个星期里,又发生了一起丢失信件的事件——我寄出的另一封信又失踪了。埃克利一直等不到我的信,便给我寄来了的一封语气焦虑的信件询问,我才知道信寄丢了。自那次丢信事件之后,他叮嘱我不要再把信件寄到汤森镇去,而是将邮寄地址改为布拉特尔伯勒的存局候领处,等待他亲自去取。他说,无论信件到达的多么频繁,他都愿意开着自己的汽车,或者乘坐长途公共客车线(这条线路就在最近取代了铁路支线提供的慢车客运业务)到布拉特尔伯勒去亲自取信。我能够感受到埃克利正在变得越来越焦虑,因为他开始条分缕析地在信中描述那些令他感到害怕的细节,例如他家的看门犬在没有月亮的夜晚会咆哮得愈发频繁,以及清晨来临时,他又会在自家农庄庭院后方的小路和泥地里发现刚刚留下的爪印。还有一次,他告诉我他真的看到了一大排爪印,看上去是一大队生物留下的。这排爪印的正对面是一排由看门犬留下来的、同样密密麻麻又坚定有力的脚印,很显然它们当时形成了对峙的场面。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他还寄给我一张让我看了感到非常不安和憎恶的柯达照片。他在信中说,就在他发现那些爪印之前的那个夜晚,他家的看门犬狂吠了一整夜。 6月18日是一个周三,那天早晨,我接到一封来自贝洛斯福尔斯的电报。在这封电报中,埃克利告诉我那块黑色石头已经在寄给我的路上了,他选择了之前沟通过的波士顿—缅因州的铁路系统,由5508号列车负责运输。列车于中午十二点十五分(标准时间)离开贝洛斯福尔斯火车站,并于当天下午的四点十二分抵达波士顿北站。这样就可以大体推算出包裹最晚应该会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抵达阿卡姆。因此,整个星期四的上午,我都在等这件包裹。但中午的时候,那块黑色的石头还没有出现。于是,我给快递局打了个电话,却被告知他们没有收到任何寄运给我的货物。我逐渐开始感到惊慌,并且立刻给波士顿北站的快递代理局打了一通长途电话。当得知我的货物根本没有出现在火车站时,我反而镇定了下来,并没有感到太意外。5508号火车前一天抵站时仅仅晚点了三十五分钟,但是列车上并没有任何邮寄给我的包裹。不过,快递代理局的工作人员向我保证会对此事展开调查。当天晚上,我连夜写了封信寄给埃克利,向他大致描述了事件的经过,然后才睡去。 我不得不说,波士顿警方的办事效率还是很值得赞扬的。因为就在我报案之后的第二天下午,他们就向我提交了一份调查报告,并且快递代理局的工作人员在得知了事情经过后的第一时间给我打来了电话。根据搭乘5508号火车的铁路快递员回忆,那天似乎的确有一件蹊跷的事情发生,并且可能与我丢失的包裹密切相关。就在列车到达波士顿北站的前一天,下午一点钟左右的时候,当时列车停靠在新罕布什尔州的基恩站,这位员工与一个说话声音十分奇怪的男人发生了一起争执。那个男人十分瘦弱,说话声音沙哑,衣着打扮土气,像个乡下人。 那个员工还告诉我,那个土里土气的男人自称名叫“斯坦利·亚当斯”,表现得十分激动,坚持说列车上有一个很沉的盒子是他的,然而他既不是该趟列车上的人,也不是列车公司通讯录里的登记在册人员。他的嗓音非常古怪,是一种很厚重又低沉的声音,而且还夹杂着嗡嗡声。而且在听到他的说话声之后,那名员工突然感到一阵极其反常的头晕目眩,并且变得昏昏欲睡。这位员工甚至已经无法清晰地回忆起这次对话究竟是如何结束的了,不过他记得,直到火车开动要驶离站台的时候,他才开始逐渐清醒过来。波士顿快递代理局的其他工作人员还告诉我,这位员工虽然很年轻,但是已经在公司工作了很长时间了,大家都对他的背景和为人十分了解,都觉得他是个非常诚实可靠的人。 得到这些消息的当天晚上,我去警方那里得到了那名员工的名字和住址,并且立即亲自去波士顿上门拜访了他。他是个性格直率、讨人喜欢的家伙,但是我也发现,除了之前已经描述过的情况之外,他再也讲不出更多具体的细节了。而且奇怪的是,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再认出那个跟他发生争执的奇怪的乡下人。在我意识到他已经不能向我提供更多信息之后,我立即回到了阿卡姆的家中,坐到桌子跟前开始写信,分别给埃克利、快递代理局、波士顿警察局以及基恩火车站的负责人各写了一封,直到凌晨才写完。我在信中告诉各方,我意识到这个有着奇怪声音,并且对那位年轻员工施加了古怪影响的男人在整场离奇不祥的包裹丢失事件中起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我希望基恩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能够配合我调取电报局的信息记录,从而发现更多有利于让我们了解那个男人的信息,以及了解他是在何时、何地以及如何开始向那个年轻职员开始询问的。 然而不幸的是,我不得不说,最后这些努力和调查都无疾而终。的确有人曾经注意到,6月18日下午的早些时候,那个有着奇怪嗓音的男子曾于出现在基恩火车站附近,而且还有另外一个看起来游手好闲的男人跟他一伙,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箱子。但是目击者对那两个人一无所知,在那天之前就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事发之后就更没有再遇到了。而且根据目前的调查显示,那两个人都没有去过电报局,也没有在电报局收发过任何信息。同时铁路局方面也查不到任何关于那块黑色石头被寄送到5508号列车的信息。埃克利当然也跟我一起加入了调查的行列,他甚至还亲自去了基恩火车站,向火车站附近的人们询问当天的事情。不过埃克利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相比于我而言,更有点儿宿命论。他似乎认为包裹丢失的事件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是事态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一个充满威胁意味的不祥预兆。也就是说,他对重新找到石头也不抱有任何希望了。他告诉我,那些隐匿在群山里的外来生物和它们在人类中选中的代理人,毫无疑问都会某种催眠书或者是心灵感应术。在一封信中他还暗示说,他甚至感觉那块石头已经不再存在于我们的地球之上了。就我个人而言,我对包裹丢失的事件感到相当愤怒。因为我觉得如果包裹没有丢失的话,自己至少还有一丝机会,能从那些古老又模糊不清的象形文字中发现一些深奥的、令人惊异的东西,可是现在连这个机会也被切断了。倘若不是埃克利在这一事件之后紧接着又寄来一系列信件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恐怕这件事会在我心中反复想起,次次戳痛我的心,让我感到愤怒,无法释怀。埃克利在随后寄来的急信里告诉我,他发现整个群山里的恐怖情形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全新的局面,这一消息立即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IV 可怜的埃克利用颤抖着的手写下了一封手稿,信中他告诉我,那些神秘的外来生物已经对他开始了新一轮的逼近,而且这次的决心更加坚定。在每一个没有月亮或者月光暗淡的夜晚,埃克利家的看门警犬都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甚至连埃克利在大白天开车经过一些僻静的小路时,那些生物都试图对他发动袭击。8月2日,埃克利驾驶自己的汽车回到自己的村庄,就在高速路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时,他发现了一截树干横在路中间,同时,陪在他身边的两只大型犬开始疯狂地咆哮,这让他意识到附近肯定潜伏着某些东西。如果当时那两条大型犬没有陪在他身边,会发生什么呢?埃克利连想都不敢去想。自那之后,他无论去哪里,只要是出门,都会带至少两只忠诚又强壮的看门犬陪着自己。紧接着,在8月5日和6日,埃克利又经历了几次公路袭击事件,有一次甚至有人试图向他开枪,还好子弹只是擦过了他的车。当时车上的看门犬不停地咆哮,意味着对面的丛林中一定藏着某些邪恶的东西。 8月15日那天,我又收到一封埃克利寄来的信,信中他的语气颇为慌乱,也让我感到很不安。我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埃克利能够暂时把自己孤僻寡言的行事风格放到一边,转而寻求法律的援助。他告诉我,在8月12日晚上到13日早上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他的农庄外面子弹横飞,13日早晨,他发现自己那十二只看门犬中的三只已经中弹死去了。此外,路上还有大量爪印和脚印,其中还包括沃尔特·布朗留下的足迹。埃克利曾打电话到布拉特尔伯勒,想要再买更多的看门犬,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电话线就被掐断了。随后,埃克利便只好亲自驾驶汽车去了一趟布拉特尔伯勒,并在那里了解到电话线被掐断的原因。线路工人们在穿越努凡北部荒凉群山的密林里发现,主要的电话线缆在那里被割断了,并且作案手法熟练。他还告诉我,他在布拉特尔伯勒新买了四只强壮的猎犬,还为自己的大口径连发步枪买了几箱弹药,打算开车一并带回家。这封信是他在布拉特尔伯勒的邮局里写的,在没有任何延误的情况下,很顺利地就到了我的手上。 看完这封信,我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发生了转变,由科学研究的态度迅速变为个人亲身感受到的惊恐和焦虑。我不禁为独自居住在偏远农场里的埃克利感到担心,同时也有点为自己的安全感到担忧,因为毕竟我现在已经与那些发生在群山里的怪事脱离不了关系了。那些生物的活动范围在不断扩张。我在心里想,它们会将我卷入那些恐怖的事件中去,甚至将我完全吞噬吗?我立即给埃克利写了回信,并在信里敦促他去寻求帮助,并且暗示他,如果他不愿意寻求外界的帮助,那么我就会自行采取行动。我还在信中提到,尽管我知道他不愿意将我牵扯进来,但是我仍然愿意亲自前往佛蒙特州,并协助他向有关当局解释当前的情况。然而,我收到的回复仅仅是一封来自贝洛斯福尔斯的电报,上面写道: 感谢你的好意,但是你什么都不能做。千万不要擅自行动,否则会给我们双方都带来伤害。等我解释。 亨利·艾克利 然而事情依旧没有好转,反而进一步恶化起来。我写信回复了埃克利的电报,但不久之后,埃克利便寄来了一封笔迹潦草的短信,信中告诉我一条令人惊骇的消息:他不仅没有收到我向他提议的那封信,更是从来没有向我拍过任何电报,更别提那封电报的内容很明显是对我的回复了。得知这件事情之后,埃克利急忙赶往贝洛斯福尔斯,在那里进行了一些仓促的调查工作,最后发现这封电报是由一个沙色头发的怪人发送的,那个人说话的嗓音很厚重,还带有古怪的嗡嗡声,但除了这些信息之外,再没有别的线索了。邮局的工作人员向埃克利展示了那个怪人用铅笔潦草写下的电报原稿,但是埃克利根本没有见过那上面的字迹,那个人对他来说完全陌生。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电报的上埃克利的署名被写错了,把“A—K—E—L—E—Y”拼写成了“A—K—E—L—Y”,漏写了第二个字母“E”。这就不可避免地让人把这件事情与那些生物联想到一起,尽管危险已经愈发明显了,埃克利还是那么淡定地向我描述发生的一切。 埃克利还告诉我,又有更多的看门犬相继死去,因此他不得不再去买一些回来补充。而且,现在每到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和袭击者们都会展开枪战,枪战已经成了无月夜里的家常便饭,因此他还得补充一些枪械。在这段时间里,他经常能在道路与农场后方的区域里发现大量的爪印,其中还混杂着布朗的脚印,以及至少一两个穿了鞋的人类的脚印。埃克利向我承认,事态确实已经发展到了极其糟糕的地步。因此他打算不久之后或许该搬去加利福尼亚州跟自己的儿子一起生活,到时候不管能不能将这座老房子卖出去,他都顾不得了。但是,毕竟这座老房子是他唯一真正认为是自己家园的地方,难以割舍,想要离开绝非易事。因此他需要想方设法再在这里待得更久一些,他心想,或许自己可以试着吓跑那些入侵者,尤其是如果他能公开表示放弃所有努力,不再进一步去刺探那些生物的秘密的话。 看完这封信,我立刻回复了他,在信中我再次提到了向他提供帮助的建议,并告诉他我希望能亲自拜访他,并且协助他说服当局相信他所面临的可怕险境。他给我寄来了回信,这一次,跟过去模棱两可、容易让我猜想的态度不同,他对我的提议似乎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反感。不过他也向我再次表达了自己想要再拖延一阵子的想法,他想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打理好,并慢慢说服自己去接受这个事实,最终离开这个被自己几乎是病态地珍爱着的故乡。人们一直都在用怀疑与轻蔑的眼光看待他的研究和猜想,所以他最好还是不要引发村子里的骚动,安安静静地离开那里,免得让大家一传十十传百地怀疑他的精神是否健全。他自己也承认,这样不正常的日子实在是过够了,但如果有可能,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够体面地离开自己的家乡。 这封信是8月28日寄到我这里来的,我尽快给他写了回信并寄给他,信中我尽我所能地鼓励和支持了他的想法。显然,我对他的鼓励还是起了作用的,因为我发现,当他回信确认收到我的消息时,不像以前那样过多叙述自己的担忧和害怕的情绪了。不过尽管如此,他仍旧不太乐观,并且在信中告诉我,他认为最近一段时间那些生物没有来骚扰他,只是因为满月时节的明亮月光把它们给吓退了。他还祈祷着这段时间的夜晚不要出现太多乌云密布的情况,并且含糊地表达,当月亮开始亏缺时,他便会搬到布拉特尔伯勒去。于是我又写了一封洋溢着鼓励和肯定的信给他,想让他坚定自己的想法。九月五日,我收到了一封埃克利的信,但是从信的内容来看,这封信显然不是针对我上一封鼓励他的信而写的,而是继上一封信后紧接着寄来的。面对现在这封信,我再也写不出任何充满希望的回应了。鉴于这封信的重要性,我觉得还是应该把它的全文完整地引述下来为好,我会尽自己所能去回忆那份令人极其不安的手稿,然后记录下来。它的内容大体如下: 星期一 亲爱的威尔马斯: 对于你刚收到的上一封信而言,这是一封令人沮丧的附言。昨晚阴云密布,虽然没有下雨,但是也没有任何一丝月光能够穿透浓密的云层照射下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简直糟糕透了,虽然我们俩都曾有过侥幸地逃过此劫的想法,但是我感觉自己的死期还是越来越近了。午夜过后,我听到有些东西降落在了我的屋顶上,我养的所有看门犬都冲了出去,查看那到底是什么。随后我就听到了那些生物在房子附近猛扑、到处乱窜,还有一只试图从低矮的侧房跳上屋顶。那上面发生了一场可怕的打斗,我听到一阵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恐怖的嗡嗡声,紧接着又闻到了一阵令人作呕的气味。几乎是在同时,有好几颗子弹打穿窗户,险些打中我。我认为那些生物组建的大队人马一定是趁着看门犬被屋顶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的时候接近了房子。到底是什么东西落在屋顶上了,我还不太清楚,但是我猜,恐怕那些生物一直在学习如何更好地控制自己身上那能够在宇宙空间里飞行的翅膀。我熄灭了屋子里的灯,然后利用几扇窗户当作射击孔,把步枪架在窗户上,向上方倾斜着扫射了一圈,估摸着子弹射击的高度应该刚好不会打中看门犬。扫射之后,它们当晚对我的袭击似乎是结束了。早上我出门,在院子里发现了几大摊血迹,血迹旁边还有几摊绿色而且黏稠的东西,那东西的气味是我所闻过的最糟糕的味道了。我又爬到屋顶去观察上面的情况,并在那里发现了更多的绿色黏稠液体。一共有五只看门犬被杀死了,它们不只是被袭击者杀害的,其中有一只很可能是我误杀的,我可能是瞄准得太低而击中了其中的一只,因为尸体的后背上中了一枪。现在,我正在修理经过一夜枪战后破损的窗户,并准备再去一趟布拉特尔伯勒购买更多的看门犬。我想那个养狗场的人一定会以为我疯了。过一阵子我会再给你写信的。我估计自己会在一或两周之后准备好搬家,虽然一想到要搬家的事就好像要杀了我一样。 埃克利急笔 然而,以上这封信这并不是埃克利在收到我的鼓励信件之前寄出的唯一一封信。第二天,也就是9月6日,早晨的时候我又收到了他寄来的另一封信。他在信纸上写下的字迹潦草得跟发疯了一般,看完这封信之后,我整个人都泄了气,同时也陷入了彻底的困惑和迷茫之中,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这一次,我还是选择了同上次一样的方式,按照我的记忆尽可能如实地在这里引述这封信的内容。 星期二 云层还是没有散开,所以今夜仍然没有月亮。而且,月亮已经过了满月时节,开始逐渐亏缺了。如果我不知道它们会在电缆修好的同一时间再次将它切断,那我肯定会给房子街上的线缆通上电,再配上一个大探照灯来替代月亮吓退那些生物。 我觉得自己快疯了,我甚至觉得写给你所有的信都只是出自我的噩梦或者臆想。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就已经够糟糕了,但是这次我要告诉你的事情,简直糟糕得无以复加。那些袭击我的生物和人类昨天夜里对我说话了。那些生物用那种应该被诅咒的嗡嗡声向我讲述了一些我根本不敢向你复述的事情。我的看门犬当时叫喊得厉害,但是我仍然能听见它们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看门犬的狂吠声,而且一旦它们的声音被狗叫声盖过了,就会出现一个人类的声音协助它们再次被我听到。不要卷入这些事件中来,威尔马斯,你要置身事外,这件事情比你和我曾经设想过的状况要可怕得多。那些生物现在不打算让我去加利福尼亚了,他们想要活捉我并把我带走,让我继续以某种理论上和精神上相当于活着的状态跟它们生活在一起。他们不仅会把我带去犹格斯,而且还会去犹格斯之外的地方,远离银河系,甚至可能是超越宇宙最后一道弧形边缘之外的地方。我警告它们,我绝不会任凭它们带我去任何它们想带我去的地方,也不会让它们用计划好的可怕方法带走我,但是恐怕我对它们的这些警告并没有什么威慑力。我所居住的地方实在太偏僻,不久之后它们便能和夜晚一样,在白天的时候出现在我房子附近。又有六只狗被杀死了,而且当我今天驾车开往布拉特尔伯勒,穿过很多段被密林覆盖的公路的时候,总觉得那些东西自始至终都在我附近跟踪我。 现在我觉得自己错了,我不该试图把播放机、蜡盘唱片和那块黑色的石头寄给你。你最好赶在一切都太晚之前毁掉那张唱片。如果我明天还能待在这里的话,我会再写一封信给你。当然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安排好要带走的书籍和其他的东西顺利抵达布拉特尔伯勒,并且寄宿在那里。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抛下这一切逃之夭夭,但是我头脑中有某些东西却阻止我这么做。我也可以悄悄地逃到布拉特尔伯勒,在那里我应该是安全的,但是我觉得去了那里和待在现在的家里是一样的,都像个关在牢里的囚徒。而且我好像知道了,即使我抛下这一切逃走,也跑不了多远。这一切都太可怕了,你千万不要搅和进来。 您的, 埃克利 收到这封可怕的信之后,我一整夜都睡不着觉,并且开始彻底怀疑埃克利的神志到底还有几分是清醒的。我认为那封信里所说的内容完全是疯言疯语,但是考虑到过去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我又觉得这封信的表达方式具有一种强大得可怕的说服力。这一次,我没有试图马上回复这封信,而是觉得最好还是再等等,说不定过几天埃克利就能有时间回复我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了,到时候我再作打算。可就在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埃克利对我上次信件的回信。但是信中讲述的新情况却使得它带来的、任何名义上的回复都显得黯然失色。信纸上的字迹十分潦草,而且满是污渍,似乎是在一个相当疯狂和仓促的过程中写下的。现在我要把自己能够回忆起的信里的内容尽可能地复述出来: 星期三 威尔马斯: 我收到了你的来信,但现在再讨论任何解决方法都是毫无用处的。我已经彻底放弃反抗了。我甚至都在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意志力去赶跑它们,因为即使我愿意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选择逃跑,也无法彻底摆脱它们。它们还是会抓住我的。 昨天我竟然收到了它们给我的一封信。那是我在布拉特尔伯勒的时候,乡村免费邮递的邮递员给我的。信件从贝洛斯福尔斯打印出来并加盖了那里的邮戳,而信里写的则是它们将对我做些什么,至于具体的内容,我不能再复述给你了。你自己也要小心!并且记得毁掉那张唱片。最近一段时间,夜里一直乌云密布,月亮也一直处于不断亏缺的状态。我真希望自己敢于去寻求帮助,如果有人肯帮我,说不定会让我打起精神,意志更加坚定一些,但是无论谁敢到我这里来,都一定会觉得我疯了,除非他们恰好遇到了某些证据。毕竟我不能完全找不到理由就要求别人到我这里来,因为我与所有人都断绝联系很多年了。 但是,威尔马斯,我还没有把最糟的情况告诉你,准备好迎接下面的噩耗吧,看完你会感到更加震惊的。而且,我现在告诉你的都是实情,那就是我已经真实地看到并且接触到了一只袭击我的生物,最起码也是触碰到了它身体的一部分。我的天啊,那东西真是太可怕了!当然,我接触到的是它的尸体,如果它活着我是绝不敢靠近的。今天早上我的一条看门犬跑来向我示意它发现了异常,随后我就在狗舍附近找到了那具尸体。我试图将它保存在木棚里,作为证据去说服别人相信我所言并非疯言疯语,但谁能想得到,不出几个小时,它就自行蒸发消失了。到最后什么也没留下。你也是知道的,那些前段时间洪水暴发后出现在河里的尸体,往往也只能在洪水泛滥之后的第一个早晨才能看得到,过了那个时候就没有人再说见过了。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最糟糕的是,我试图把它的照片拍下来寄给你,但当我洗出相片时,上面除了小木棚之外竟然什么都看不到!这些东西到底是由什么构成的?我能看到它,也能真实地触摸到它,而且它们也留下过脚印,因此它们肯定是由某些物质构成的实体。但究竟是什么样的物质呢?我没法准确地描述它的形状。它像是一只巨大的螃蟹,在某个应该是头部的位置上,长了许多由厚实、黏性的东西形成的角锥状的肉环或肉瘤,上面覆盖着许许多多触角。我在之前的信中提到的那种黏稠的绿色液体应该是它的血液或者体液。现在每分钟都有更多的这样的生物降临到地球上来。 沃尔特·布朗失踪了,过去他经常在这一带的村子里的街头巷尾游荡,而最近我都没有看到他的踪迹。我猜测自己一定是在跟那些生物的激烈枪战中开枪打中了他,但那些生物似乎一直在努力将它们死去的或者受伤的同伴带走,所以布朗或许也在被我开枪打死后被带走了。 今天下午我去镇子上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麻烦,恐怕它们已经不再接近我了,因为它们认为我肯定不会逃走了。我现在是在布拉特尔伯勒邮局里对你写下这些话。或许这次的通信就是永别了。如果我真的遇难,请你写信给我儿子乔治·古迪纳夫·埃克利。他的收信地址是:加利福尼亚州圣迭戈,普莱森特大街176号。但是你们千万不要到这里来找我。如果你在一个星期之后没有再次收到我的消息,也没有在报纸的新闻里看到跟我相关的报道的话,就写信给我的儿子。 现在我要打出手里剩下的最后两张牌了——如果我还有足够坚强的意志力去做的话。首先,我会尝试用毒气对付它们(我弄到了所需的化学物质,也为自己和看门犬准备好了防毒面具),如果这个办法不起作用,我就会去找治安官寻求保护。如果他们觉得我说的都是疯言疯语,就会把我锁进精神病院。我认为去精神病院里待着都比从家里等着那些东西来袭击我要好得多。也许我可以让治安官们注意我家房子周围的那些生物留下的脚印,虽然那些脚印都很模糊,但是每天早晨都会有新的脚印出现。不过,我猜治安官们也许会说那些脚印是我用某种方法伪造出来的,因为他们一直都觉得我是个古怪的家伙。 我一定要想办法找个政府的警察在我家里待上一夜,亲眼看一看我说的并不是疯话,但是那些生物可能会知道我的计划,然后在那个夜晚不靠近我的房子。现在只要我在晚上试图打电话,它们就会立即切断我的电线。这让架线工一直都觉得非常奇怪,而且他们甚至还怀疑是我自己在反复切断电话线,因此早在一个星期前他们就不再愿意为我维修电线了。他们走了,就不能为我作证了。 我可以去找一些无知的乡下来人为我作证,教他们说证词,为我向治安官证明那些恐怖的事情都是真的,但是所有人听了我说的说辞之后都会发出嘲笑。因为毕竟他们早在很久之前就开始刻意避开我的住处了,因此不知道任何关于我的消息,也不了解最近发生的事情。你无论如何都没法让那些灰头土脸的农夫们走一英里的路来找我。而且,邮递员从他们那里听说了我找他们说证词的事情,也拿这事取笑我。我的天啊,如果我敢告诉他其实这些恐怖事件是真实的该有多好!我觉得我应该试着让邮递员也看到那些爪印,但是他从来都只是在下午的时候过来送信,而到那时那些脚印通常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如果我用一个盒子或者平底锅,盖在一个脚印上将它保存下来,邮递员肯定又会把那当成一个伪造的东西或者是我跟他开的一个恶意玩笑。 我真希望自己没有选择做一个隐士,这样的话人们就会像以前一样过来串门。除了那些无知的乡下人之外,我从来不敢向任何其他人展示那块黑色的石头和柯达相机拍下的照片,或者是播放那张蜡盘唱片。因为他们肯定会说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我编造出来的,除了嘲笑我他们什么也不会做。但是我应该还是会试着向他们展示那些我拍过的照片。那些生物能够留下清晰的爪印,但是它们本身却并不能在照片上留下影像。今天早晨那东西消失殆尽前,居然没有一个除了我之外的人能亲眼看到,真是太可惜了! 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在意别人能不能看得到这些证据。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我甚至觉得精神病院也算是个不错的落脚之地。至少那里的医生们可以帮助我下定决心彻底远离并忘记这座房子。也许这才是唯一能够拯救我的方法。 如果你一周之后还是没有收到我的任何消息,就写信给我的儿子乔治。再见了威尔马斯,毁掉那张蜡盘唱片,不要卷入这件事情。 你的朋友, 埃克利 坦白地说,这封信将我投入了最黑暗的恐惧之中。我不知道该在回信中说些什么,最后只能潦草地写上几句不连贯的话,对他提出些鼓励和建议,然后用挂号信寄了回去。我记得自己在信里敦促埃克利立刻搬到布拉特尔伯勒去,并设法寻求当局的保护;我还记得自己说过,会带着蜡盘唱片赶过去,并协助埃克利说服当局相信他是神志清醒的。此外,我觉得自己在信中也提到过,到了该将这件事情的真相公之于众的时候了,要警告人们警惕和远离潜伏在我们之中的异类。迫于当时我感受到的巨大压力,我已经完完全全地相信了埃克利所说的一切。不过,我还是认为他之所以没能给那只死去的怪物拍下一张照片,是因为他自己过于激动和兴奋,拍摄时滑动了相机才没有拍到,而并不是因为怪物本身具有某些奇异的特性可以让它在相机中隐形。 V 在我寄出那封慌张到语无伦次的信后,9月8日星期六的下午,我收到了埃克利的回信。这封信与以往他写给我的信存在很奇怪的反差:语气十分镇定,字迹也非常干净整洁,而且很明显是用一台新的打字机打出来的。在这封奇怪的信中,他再三向我保证他不会出事,并且邀请我去他那里。埃克利怎么会产生如此巨大的转变呢?我想这一定预示着偏远群山里的恐怖事态发生了重大改变。现在,我会像以往那样,根据自己的记忆完整地复述这封信的里内容,并且基于某些特殊的原因,我尽可能地保留了这封信本来的写作风格。这封信盖着贝洛斯福尔斯的邮戳,而且,除了信的正文之外,连埃克利自己的署名也是用机器打上去的,而只有那些刚学会用打字机写信的新手才会经常犯这种错误。不过,信件的内容却非常准确,没有什么错别字,这便不太像是初学者的作风了。因此,我推测埃克利一定是在过去用过打字机,或许是他在大学里的那段时候吧,只是现在生疏了。虽然这封信勉强地抚平了我的情绪,让我微微放松些,但在这种放松之下却仍潜伏着一丝不安的感觉。如果说埃克利在万分惊恐的状态下仍然能够保持清醒正常,那么现在他放松镇定下来之后,是否依然能够保证自己是神志健全的呢?另外他所谓的“得到关系的改善……”究竟是指什么?整封信所表达的观点与埃克利以往的态度真的是截然相反!总之,以下就是那封信的大体内容了,仍旧是我根据自己那引以为傲的记忆力仔细誊写下来的结果。 佛蒙特州,汤森镇 1928年9月6日,星期四 我亲爱的威尔马斯: 我现在感到特别高兴,因为我可以告诉你,不必再受我之前所写之信的困扰了,你那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了,也不必再为我告诉你的那些傻事感到焦虑了。我把那些事说成是“傻事”,主要是指那些在我极度恐慌的状态下写下的胡言乱语,而不是之前详细叙述的奇异现象。那些现象都是真实发生的,而且也足够重要。但是我的问题就在于,我以前对待它们选择的是一种非常不恰当的态度。 我记得在之前的信中,我跟你提到过那些袭击我的生物正在试图与我进行交流,并且进而与我进行面对面的沟通。昨天夜里,这种语言上的交流成为现实。为了回应某些信号后,我同意让那些围在外面的生物派遣一个信使进入我的房子与我交流,当然了,这里我需要跟你简单说明一下,这个信使是一个人类。他向我讲述了许多你和我甚至从未开始思考的情况,同时也向我清楚地证明了,我们之前完全误会和曲解了这些外来生物在地球上保持秘密领地的真实意图。 那些邪恶的神话传说里讲到,那些生物带给人类什么东西,然后又想要与地球保持怎样的联系,但这些内容似乎全都是一些对寓言的愚昧误解。当然了,这些寓言是由拥有不同文化背景和思维习惯的生物创造出来的,因而与我们所能想象得到的任何事情都存在很大差异。所以,我自己过去的那些猜测,和那些无知的农民以及野蛮的印第安人所做出的猜想一样,远远地偏离了事实的真相。那些我过去认为是病态的、可耻的而且极不光彩的事情,事实上是非常值得敬畏的,能够带来强烈感受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光荣的。人类在面对同自己完全陌生的异类时,永远会倾向于带有憎恶、恐惧或畏缩的感情色彩,而我之前对它们的种种猜测和评论也完全是处于这些不恰当的情绪之中。 现在,一想到我在好几个夜晚曾与它们产生过枪战和冲突,并对这些外来的又不可思议的生物造成了很多打击和伤害,我就感到无比的后悔和抱歉。如果我能在一开始就同意与它们进行和平又理智的对话该有多好!不过它们并没有因此对我产生任何怨恨,因为它们身体产生情感的组织与我们很不相同。它们是非常不幸的,因为它们在佛蒙特州找到的几个人类联络人都是地位很卑微的乡下人,例如已故的沃尔特·布朗,是他让我对那些生物产生了极大的偏见。然而事实上,它们从未故意伤害人类,反而总是被我们人类无情地错怪并遭到人类的窥探。有一伙邪恶的人组织了一个秘密的教团(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人与哈斯塔和黄色印记有关,以你对神秘学的了解,应该会知道我想表达的意思),代表着从其他不同维度而来的可怕力量,致力于追踪并伤害那些生物。为了对付这些邪恶的人,那些生物采取了非常激烈的警戒措施——但这些措施并不是用来反抗普通人类的。顺便告诉你,我还了解到,我们之间丢失的许多信件并不像我们之前猜测的那样被那些生物偷走,而都是被那些怀有恶意的邪教密使们截断的。 那些外来的生物们想要的,仅仅是我们能与它们和平相处,互相之间不侵犯,此外它们还想增加与人类智者们的紧密交往。我们人类的发明与科学设备让我们得以不断扩展我们的知识领域与活动范围,这就使得外来生物们在地球上秘密维持必要前哨的想法越来越不可能维持,因此最后一项,在两个族群间建立智者层面的融洽关系就是绝对必要的。这些外来生物很希望能够更加全面地了解人类,也希望能让人类中的一部分哲学与科学界的权威更好地了解它们。在我们双方进行了知识上的交流之后,就会互相理解,进而化解所有的误解。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够建立起一种令所有人都满意的相处模式。那些认为它们在试图奴役或腐化人类的想法,是完全荒谬又可笑的。 现在,作为改善我们双方紧密关系的开始,那些外来生物们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我作为它们在地球上的主要解说人,因为我对它们的了解已经相当多了。昨天晚上,它们向我讲述了很多事情,让我知道了许多最令人震惊、最能拓展人类视野的事实,而且接下来,它们还会通过口头或者文字的方式向我传达更多的事实。现阶段,我还没被要求去外层空间旅行,不过倒是很希望自己能够在将来去外层空间看一看。那些生物们会使用某些特殊的方法协助我完成这样的旅行,而这样的旅行所带来的体验会超越迄今为止人类习以为常的所有经验。我的房子也不会再受到包围和袭击。所有的一切都将回归正常,那些看门犬也不需要再为我服务了。现在,我不再感到恐惧,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已经得到的知识与思想奇遇为我带来的丰富恩惠。而这样的体验,过去只有少数几个人曾分享过。 这些外来的生物可能是所有内在或外在时空中最奇妙的有机生命体,它们是一个跨越宇宙的种族的成员,并且相对于它们,其他所有的各类生命体都仅仅是基于它们退化而成的变体。如果要用术语去描述那些构成它们生命体的物质的话,它们就更加接近于植物而不是动物,而且它们还有某种类似真菌的结构。不过,它们体内还存在一种类似叶绿素的物质,并且使用一套非常单一的营养系统,这就将它们与真正的茎叶类真菌完全区分开来。事实上,构成这种生命体的物质形式,与我们宇宙之内的任何部分都完全不同,因为构成这种物质的电子有着与其他物质完全不同的振动频率。这也就是为什么尽管我们能够用肉眼看到这些生物,但是它们却无法被我们用已知世界中的普通相机和胶卷拍摄并成像的原因。然而,如果我们能够完全了解这些原因,那么任何一个出色的人类化学家都能调配出一种感光乳剂,在洗相片时使用,就可以记录下它们的影像。 这个物种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们能以完整的物质形态穿越没有热量和空气的星际空间,但如果没有机械的帮助或者神奇的手术移植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在它们的种族中,只有少部分像佛蒙特州族群那样,长有能够抵挡得住以太的强大能量的翅膀。而那些在旧世界里的族群,居住在一些相当偏远的群山之中,就只能通过其他方式抵达地球。这样的族群从外表上看,更接近于动物的生命形式,而且也与我们所认识的物质有着相似的构造,不过与居住在佛蒙特州的族群相比,它们更像是平行进化的产物,而非有着密切亲缘关系的同类。佛蒙特州族群的脑容量比现存的其他族群都要大,但这并不意味着居住在我们山区里的有翼种族就是进化到最高级的物种。它们相互之间通常通过心灵感应术进行交流,不过它们也有基本的发声器官,只要进行一点小型外科手术(因为它们在外科手术方面的专业性已经达到了令人类感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所以动手术对于它们来说实在是非常普通和日常的事情),它们就可以大致模仿那些依旧使用语言的有机体生物体所发出的声音。 在这些生命体的聚居地中,同我们地球相距最近的是一颗我们尚未发现的、几乎不发光的行星。这颗行星位于海王星之外,是太阳系中的第九颗行星,也就是太阳系的最外围。正如我们推测的那样,这颗行星就是在某些古老的、受监禁的著作中神秘暗示到的那个东西——“犹格斯”。只要努力促进同人类之间的精神层面的紧密交流,在不远的将来就会出现一个奇怪的景象:那些生命体会密切关注着我们的星球。倘若天文学家对这些思潮足够敏感,并且那些外来生命体也希望他们这么做的话,天文学家们就会发现犹格斯星球的存在,不过如果事情真如我所料,我将一点儿也不会感到惊讶。不过当然了,犹格斯星只是冰山一角一样的踏脚石,因为这些生物的主体部分都聚居在一些有着奇异系统的深渊之中,而那些深渊完全在任何人类想象力的最远边界之外。在我们人类的认知范围内,认为时间和空间所构成的整体便是整个宇宙的整体了,然而在那些生命体的认知中,我们所认为的宇宙整体,不过是一个属于它们管辖范围内的、真正的无限空间里的一颗渺小的原子罢了。现在,任何一个人类的大脑所能认知的关于这个无限空间的知识,终于向我敞开了。而自人类出现以来,拥有过这些学识的人总共也不超过五十个。 威尔马斯,一开始你很可能会以为我是在胡说八道,但是等到一个适当的时候,你还是会佩服我偶然发现的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希望与你尽可能地一同分享这个机会。为此我必须要告诉你成千上万件事情,但是这些事情都不能写在纸上通过书信跟你交流。以前的时候我一直警告你不要来找我。但是现在一切都安全了,我很高兴能亲自废止那些警告,并诚挚地邀请你来我这里。 你可以在你的大学开始一个新的学期之前,来我这里旅行一次吗?如果你能来的话,我保证你将体验到一段愉快得不可思议的旅程。来的时候记得带上那张蜡盘唱片和我寄给你的所有信件,咱们需要把这些材料放在一起进行研究分析,进而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成一个庞大又完整的故事全貌。你也可以把那些用柯达相机拍摄的照片一并带过来,因为我最近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刺激了,似乎遗失了所有的底片和照片。不过,我还得为这些通过摸索与试探得来的材料填补上多么大量的事实啊,还有为了补充这些附加事实,我得有一个多么庞大的策划啊! 不要犹豫了威尔马斯,现在已没有人监视和刺探我了,你来找我的时候也不会遇到任何反常或是令你不安的事情。你就直接过来吧,我的汽车会停在布拉特尔伯勒火车站那里接你。请你做好尽可能长时间待在我这里的准备,并且期待着跟我一起整夜整夜地探讨那些超越所有人类想象的事情。但是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因为这件事情还不能透露给复杂的公众社会。 开往布拉特尔伯勒的列车服务相当不错,你可以在波士顿乘车的时候拿到一张时刻表。然后你就可以搭乘波士顿—缅因州铁路系统的列车到格林菲尔德,然后换乘短途列车抵达布拉特尔伯勒。我建议你搭乘一趟在时间安排上很方便的列车,那就是下午4点10分从波士顿开出的那趟列车。那辆车将于傍晚7点35分抵达格林菲尔德,随后在当天晚上的9点19分便会有另一趟列车离开那里,并于10点01分的时候抵达布拉特尔伯勒。只要是在工作日,你就能搭上这些列车。请告诉我你选好哪天来我这里,我会安排我的汽车在火车站外面随时接应你。 请原谅我现在是用打字机写信给你,但是你也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我写信时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字迹因而愈发潦草了。所以我觉得自己无法再继续书写长篇大论的手稿了。于是昨天的时候我在布拉特尔伯勒买到了这台新的歌罗娜牌打字机,现在看来它的使用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我十分期待你的回复,也希望能够在不久的将来见到你带着那张蜡盘唱片和所有的信件,还有那些柯达照片一起来我到这里。 预致谢意 你的朋友亨利·埃克利 尊敬的艾伯特·N.威尔马斯先生收 马萨诸塞州,阿卡姆 米斯卡塔尼克大学 我拿着这封奇怪的、完全出乎我意料的信件反复阅读了一遍又一遍,并且进行了深入的思考,然而我却不能恰当地描述出我在阅读和思考时产生的复杂情绪。我曾说过,在读过信后,我便立刻放松了下来,但同时又隐约感到有些不安。但这样的表述仅仅是对我内心复杂多变的、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潜意识的感觉进行了一个粗浅的描述。事实上,我的内心思绪既包含着宽慰和放松,又包含着不安的担忧。首先,这封信与之前的一系列可怕的信件相比,内容上出现了几乎截然相反的变化,埃克利的情绪从彻头彻尾的恐惧变成了冷静的自鸣得意,甚至还带有些狂喜到得意忘形,这种变化简直犹如闪电般迅速,毫无预兆并且彻底,令我措手不及。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相信,在短短的一天之中,埃克利的精神和心理观念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何况他在周三的时候还给我写过一封狂躁到极点的简报。我还是觉得,不管那天夜里那些生物向他透露了多么令他感到宽慰的秘密,都不至于令他产生如此彻底的转变。在某些时刻,我的头脑甚至被一种相互矛盾的不真实感占据了,让我开始怀疑这些来自远方的信件所讲述的整段奇异故事是不是某种半虚幻的梦境,而这梦境的大部分内容都源于我头脑中的想象。然后我想起了那张记录了某些声音的蜡盘唱片,于是陷入了更加强烈的困惑之中。 不管怎么说,这封信似乎都与我所预想的任何情况都完全不一样!而当我仔细地分析自己对整件事情的印象时发现,它由两个有明显区别的层面构成。从第一层面来看,假定埃克利在过去是一个头脑清楚、神志正常的人,并且现在仍然是这样,那么在这种前提下,这种根本性的变化本身就显得过于迅速、过于令人无法想象了。从第二层面来看,埃克利自己的行为方式、处事态度以及语言表达都产生了远远超出正常的、可预料范围的变化。他整个人的个性和性格仿佛都经历了一场诡异的突变,而且这种突变是如此彻底,如果说他前后态度的巨变都是在他神志保持正常的情况下产生的,那么我就根本没有办法理解和调和他表现出的这两种对立的态度。不管是他在写信时的用词选择,还是单词的拼写习惯,都发生了非常微妙的变化。我对于散文风格的文本有一种学术的敏感,因此能够敏锐地察觉到他在最普通的反应和回应节奏方面出现了深刻的分歧。不过当然了,能让埃克利的情绪发生如此颠覆性转变的灾难或者启示,一定是极端强烈的!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封信似乎又很符合埃克利自己的风格。比如在他的信中同样有着跟过去一样的对探寻无限世界的热情,而这种热情跟那些守旧的学者风格的求知欲如出一辙。我不止一次或者说我有很多次,怀疑这些信件中有虚假部分,或者说在我和埃克利之外,还有某个怀有恶意的中间人替代埃克利与我通信。那么这次的信中对我的邀请,希望我能够亲自去检验这封信的真实性的做法,就能够证明这封信是真的吗? 星期六的晚上,我没有休息,而是一直坐在椅子上反复思考隐藏在这封信背后的含义和奇事。我的大脑在过去的四个月里,一直都要被迫面对一系列接踵而来的诡异事件,着实令我感到头痛不已。如今我又要带着跟过去同样的怀疑态度,重新开始研究一系列新产生的、令人震惊的材料,再度重复起之前在面对这些怪事的时候经历过的心路历程。我想了很久,一直到黎明之前的时候,我内心强烈的兴趣和好奇才开始渐渐取代了先前那种被困惑和不安占据的情绪。不论是疯狂还是理智,不论是本质上的转变还是心情上的放松,埃克利的确很有可能在自己敢于冒险进行的研究调查过程中产生了巨大的转变,或许某些情况的变化在极短的时间内让他的处境不再危险了。不管这种变化是真实发生的还是仅仅是他幻想出来的,都为他展现出了某些全新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宇宙图景,以及超越了人类认知能力范围的知识。在见到这封信时,我那对于未知世界的热情一下子就被点燃了,那种极力打破知识边界的想法深深触动了我的内心。我深深地认为,为了摆脱那些令人发狂的、令人厌倦的时间与空间的边界和自然法则,与广博的外部世界取得联系,从而接近那些黑暗的、深不可测的、与无穷与终极有关的秘密,这样伟大的壮举当然值得一个人用生命、灵魂与理智去冒险!况且,埃克利也告诉我,现在已经不存在任何危险了。他现在热情地邀请我去拜访他,而不再像过去那样警告我远离他的住处。一想到他即将同我分享的那些秘密,我就感到非常兴奋。我们将坐在那间不久前还被围攻过的偏僻农庄里促膝长谈,身边放着那张可怕的蜡盘唱片和一堆我们过去往来的信件,其中包含了埃克利早前所做的所有推论,而埃克利本人前不久还与一个从外层空间来的密探进行了接触和交流,这一切场景对我来说都有一种几乎令人着迷到晕厥的强大魅力。 因此,在星期天的早晨,我给埃克利发了封电报。在电报中我告诉他,如果他方便的话,我将在下个星期的星期三,也就是9月12日的时候前往布拉特尔伯勒与他会面。我接受了他的大部分建议,不过仅仅在选择列车线路的问题上没有接受他的安排。坦白地说,我并不希望自己在夜深时分抵达佛蒙特州的那一片阴森森的地区。所以我没有选择他建议的列车路线,而是自己打电话到火车站查询了时刻表,然后自行设计了另一套列车线路。我准备早起搭乘早上八点零七分开往波士顿的正点列车,这样就能够赶上九点二十五分开往格林菲尔德的那趟列车,最后于中午十二点二十二分的时候抵达格林菲尔德。这趟列车正好与一趟开往布拉特尔伯勒的列车相接,这样我就能够在下午一点零八分的时候抵达布拉特尔伯勒了。我这样的安排,会比在夜里十点零一分与埃克利会面,比与他一同乘车进入那片重峦叠嶂、深藏无穷秘密的山区要安全得多。 我在电报里简述了自己的行程安排,并且在当天晚上就收到了埃克利的回复,他认可了我的这一计划,我感到很高兴。他的电报内容如下: 我对你的安排很满意,将于星期三一点零八分与你会面。不要忘记带上蜡盘唱片、所有的信件和照片。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的出行目的地。期待揭晓伟大的启示。 埃克利 为埃克利发电报的人刚把电报发给他,就马上收到了收据。电报是一定要从汤森镇火车站派正式的信使,或者是借助电话网络系统发送,也就是说,埃克利家里的电话系统已经恢复正常了。之前我的潜意识里一直在怀疑这封令我产生无比困惑的信件到底是不是埃克利本人亲自书写,这样一来,萦绕在我心头的那些疑虑便全部烟消云散了。这让我整个人都感到非常放松,事实上,我几乎无法形容自己那时候已经放松到了什么程度,因为所有的疑虑都被深深地埋葬掉了。所以那天晚上我终于睡了个好觉,睡得很沉很安稳。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一直忙着为这趟旅行做各方面的准备,内心十分急切。 VI 星期三的时候,我终于按照计划,开始了前往佛蒙特州的旅行。我随身带了一只小型旅行箱,里面塞满了简单的生活必需品和科学研究的资料,其中就包括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蜡盘唱片、我用柯达相机拍摄的相片以及埃克利寄给我的全部信件。按照埃克利的要求,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这次出门的目的地,因为我能意识到,即便事态已经出现了的最令人欣慰的转机,这仍是一件属于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极度私密的事情。我本人作为一名受过专业知识训练的、已经有了一些思想准备的人,在与某些来自外层空间的陌生生物展开实际的精神上的接触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茫然失措。既然如此,那么谁又能知道如此有冲击力的事情,会对大批毫不知情、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普通人类产生怎样的影响呢?我在波士顿火车站换乘了列车,随后便开始了一路向西的长途旅行。列车逐渐离开我所熟悉的地方,进入那片我几乎一无所知的区域。恐惧与敢于冒险的期盼在我内心同时挣扎着,而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两方面哪一方面更突出。沿途我经过的地方有:沃尔瑟姆市、康科德市、艾尔镇、菲奇堡市、加德纳市、阿瑟尔镇。 我搭乘的列车在抵达格林菲尔德的时候晚点了七分钟,不过好在我需要换乘的北上快车也延后发车了。我匆匆忙忙地完成换乘,内心里产生出一种莫名紧张到窒息的感觉,伴随着列车的轰鸣声,穿过正午过后的阳光,列车驶入了一片我经常在信里读到、却从未涉足过的土地。在此之前我一生的所有时光都是在更加都市化与机械化的南部及沿海地带度过的,然而现在我知道火车正驶向一片完全不同的新英格兰土地,这片土地比我过去生活的城市原始得多也古老得多,并且尚未遭到人类的开发和破坏;这里没有任何一个外来者,也没有工厂里冒出的黑烟,更没有广告牌和混凝土路,是一个在任何方面都没有经历现代化的地方。这里生存着古怪的土著居民,从世世代代的延续中幸存,他们深深扎根于此,最终成为这片土地真正孕育出的产物之一——这些代代相传的土著居民们保留着某些奇特而古老的记忆,并为某些鲜为人知、不可思议同时也极少被提及的信仰提供了丰富的土壤。 透过车窗,我可以时不时地看到阳光照耀下的蓝色的康涅狄格河。等到火车驶离诺斯菲尔德镇后,列车便从康涅狄格河上横跨了过去。不久,前方隐约浮现出了郁郁葱葱的神秘群山,后来列车员经过我这里,我才知道自己终于到达了佛蒙特州。列车员叮嘱我把表往回调一小时,因为北方的丘陵地区不使用最新的夏令时制。就在我将时针往前回拨一小时的同时,仿佛感到自己的日历也向前翻了一个世纪。 火车一直沿着靠近河岸很近的地方行驶,随后穿过了新罕布什尔州,我能看到远处陡峭的旺塔斯蒂凯山峰斜坡向我这里逐渐逼近,那片山峰集聚了很多奇异又古老的神话故事。随后,我的左侧出现了市区的街道,右侧的河流里出现了一个葱绿的小岛。人们纷纷起身,向车门处涌去,于是我也站起来跟上了他们。走下车门,我向上看去,看到了布拉特尔伯勒火车站里停靠的一排排长长的列车。 我观察了一会儿停在火车站门口的那一排正在等人的汽车,心中犹豫着,不知道到底哪一辆才是埃克利的福特车。然而,就在我找到埃克利的汽车之前,我的身份就已经先被别人发现了。不过显然这个认出我的男人并不是埃克利本人,他向我走过来,一边伸出手迎接我,一边用成熟稳重的语气询问我是否就是来自阿卡姆的艾伯特·N.威尔马斯。我判断他不是埃克利,原因是他跟我之前收到的照片上的人毫无相似之处。照片上的埃克利蓄着胡须、头发灰白,而眼前的这个男人要年轻得多,穿着打扮都很时髦,像个城里人,而且仅仅蓄着一撮黑色的小胡子,更像是在城市里生活的人。可是,他那有涵养的说话声却让我有一种模糊而又古怪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令我有些心神不宁,却又没办法回忆起自己曾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 于是我便询问起他的身份,他解释说自己是埃克利的一个朋友,代表东道主埃克利从汤森镇赶来接待我。他说埃克利突然患上了某种哮喘方面的疾病,觉得自己不适合暴露在户外的空气里进行一趟长途旅行。不过幸好埃克利的病情并不严重,因此不会对我的拜访计划产生什么影响。这个男人向我介绍他自己的名字叫诺伊斯,我也不清楚这位诺伊斯先生对埃克利的研究和发现到底了解多少,不过他那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似乎向我暗示着,他只是一个对整件事情知之甚少的圈外人。我突然之间想到,埃克利曾经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居然还能找到这样一个随时都能帮上忙的朋友,着实令我感到有些诧异。但是我并没有因为这点疑惑而停下前进的脚步,而是径直钻进了他指给我的那辆汽车里。根据埃克利之前在信中的描述,我原本想象着他的福特车会是那种老式的小型汽车,没想到是一辆外观清洁干净、款式新潮的大车,也就是说,这辆车显然是诺伊斯的。汽车前面挂的是马萨诸塞州的牌照,牌照上面还有当年那个十分好笑的“神圣鳕鱼”标志。因此我猜测,这位诺伊斯先生只是在夏季短暂居在汤森镇而已。 我在车里坐稳之后,诺伊斯也爬了进车里,坐在我身边的驾驶座上,然后立即发动了汽车。我很庆幸他并没有对我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因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古怪的紧张气氛,让我不想跟他进行过多地交流。我们顺着车道平稳地爬上一个斜坡,随后向右转进入了主干道。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着小镇,让小镇看起来非常迷人。它就跟我少年记忆里的那些新英格兰地区的古老小镇一样,在午后的阳光里慵懒地打着盹。那里的屋顶、尖塔、烟囱和砖墙错落有致地搭配在一起,它们构成的轮廓里有某些东西触动了我的心弦,让我产生了对古老祖先的怀旧之情。我甚至可以说,自己正站在一片区域的入口,这个区域仿佛被施了魔法,在漫长的时光里层层堆积,并且没有遭到外界丝毫的破坏。在这里,古老而奇怪的东西得以生长和长存,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它们从未被打扰过。 就在我们的汽车经过并驶离布拉特尔伯勒的时候,我的心中那种拘束与不安的感觉变得愈发强烈起来,因为在这片群山林立的乡野之地里,存在着某些模糊的征兆——这里到处都是高耸着的、凶险的、令人感到压迫感的花岗岩陡坡,上面郁郁葱葱地长满了树木,这一切似乎都在暗示着某些隐晦的秘密,以及某些自远古时期存活至今的生物,而我并不知道它们是否会对人类的到访充满敌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一直沿着一条又宽又浅的河流行驶,这条河流是从北方某些不知名的山脉中流淌下来汇聚而成的。当诺伊斯先生说这就是西河时,我不禁浑身颤抖起来。因为我回想起来,以前在报纸上报道得沸沸扬扬的大新闻,也就是在那次洪水事件爆发之后,人们发现了大量长得像螃蟹一样的病态的生物,其中有一只生物的尸体就是漂浮在这条西河上,并被人们发现。 渐渐地我们周围的乡村景象变得更加原生和荒芜起来。我看到那些从遥远的过去遗留下来的古桥,令人生畏地悬架在山峰之间;沿着河流的方向有一条与之平行的铁路轨道,几乎已经被废弃了,上面似乎正散发着某种隐约可见的荒凉气息;我还看到很多令人生畏的巨大河谷,河谷的周围耸立起巨大的悬崖峭壁,那些鳞次栉比的山峰上面郁郁葱葱,树丛掩映之下是灰白色的朴实无华的花岗岩,一种新英格兰地区常见的原始花岗岩;山峰之间还有许多峡谷,从这些峡谷之间奔涌出很多不羁的湍流,这些湍流又汇聚到了河里,因此这条河流便承载了那些掩藏在这万千群山之中令人无法想象的秘密;路上时不时会有很多狭窄的岔路出现,但是都很隐蔽不容易被发现,因为它们往往都是在繁茂密实的大片森林中硬挤出来的一条小路。或许这些大片的森林中的古老树木上面,就隐匿潜伏着许多自然界的神灵。当我看到这一切时,我不由得想起埃克利曾经在信中提到过,他就是驾驶着汽车沿着这条路行驶时,遭到了他无法看清楚的神秘力量的骚扰。此时此刻我感同身受,毫不怀疑他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很快,不出一个小时,我们便抵达了努凡这个古雅又精致的小镇。人类曾经凭借着无情的征服与彻底的占有,将现在我们所熟知的世界范围明确地据为己有,而这座努凡小镇便是我们与人类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在这之后,我们便舍弃了一切对于眼前的、有形的以及时间所能及的事物的依赖,进入了一片寂静而又不真实的奇妙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一条如缎带一般的狭窄小路,以一种仿佛是有知觉的、有意图的任性多变在无人居住的葱郁山丘和几近荒芜的空旷河谷间起起伏伏,蜿蜒曲折。除了我们乘坐的汽车发出的声响之外,我的耳朵里唯一还能听到的声音,便是那些从幽暗森林里的无数隐秘泉眼中流淌而出的奇妙溪流所发出的潺潺水声。 那些低矮的、半球形的山丘之间的紧密又狭窄的空间现在变得着实吓人,让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它们的山势甚至比我根据传闻想象出的情形更加陡峭与险峻,同时也与那个我们所知的平凡的客观世界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那些人迹罕至的浓郁密林绵延在无人能及的峭壁上,似乎隐匿着一些怪异而又不可思议的东西。甚至我觉得就连这些群山所组成的轮廓也都暗含了某些早在亘古以前就已被遗忘的奇特意义,仿佛是神话传说中的巨人族留下的象形文字符号,而这个种族的往日光辉如今只存在于我们极少数的梦境深处。所有关于过去世界的传说,以及所有亨利·埃克利寄给我的信件和物品里提到的那些令人瞠目结舌的结论一起涌入了我的脑海中,将此时此刻越来越强烈的紧张和危险气氛推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我这趟旅程的目的,以及在它之前发生的那些令人恐惧的怪事突然一起向我袭来,让我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意,甚至超过了我对于那些奇怪的科学研究的热情。 我的向导诺伊斯先生肯定是已经留意到了我心神不宁的情绪,因为原本他只是偶尔开心地跟我聊聊沿途的景色,现在随着公路变得越来越荒芜、越来越不规则,我们的汽车也得减速通过颠簸的路段,他的言语也逐渐变成了滔滔不绝的讲述。他跟我说起乡间野外的美丽与神秘,并且在言谈间也向我透露了他对埃克利进行的民俗学说研究也有所了解。他礼貌地向我提出了一些问题,通过这些问题可以明显猜出,他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进行某些科学方面的研究,而且也知道我带来了一些至关重要的资料,然而他对埃克利最后所触及到的那些深奥而可畏的知识却没有流露出任何称赞或是欣赏的情感。 诺伊斯先生的举止表现得非常令人愉悦,也很正常得体,体现出了一个城里人的素养。我本该因为他的表现而逐渐平静下来,打消心底的疑虑,但奇怪的是,当我们沿着蜿蜒颠簸的公路,穿过散布着山丘与密林的陌生荒野时,我感到自己的情绪反而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安起来。有时候,诺伊斯似乎是在试探我,好像是想弄清楚我对这片土地上的可怕秘密到底了解多少。而且随着他每次跟我多说一句话,我都感到他说话的声音里带有一种模糊的、带有挑逗性的、又令人困惑的感觉,所谓的“熟悉感”就变得更加强烈一些。尽管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健康正常而且显得很有教养,但是对我来说并不是一种普通的或者说健康的熟悉感。不知为何,我总会把这种熟悉的感觉与某些已经被我遗忘的梦魇联系到一起,而且我觉得如果自己真的辨认出了这种熟悉感,很可能会因此变得疯狂。倘若此时我找不出任何一个好的理由让我继续这趟旅行,那我很可能就会就此打住,掉头回家了。事实上,我不能就这么放弃,因为我还记得,等我坚持着抵达目的地之后,就可以与埃克利本人展开一场冷静又科学的讨论了,而这样的讨论一定能够对我稳定心神、重新振作起来大有裨益。 此外,当我们驾车神奇般地在起伏不定的崇山峻岭中穿梭时,我仿佛感到这片土地有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魔力,还透着一股异常的令人镇静的宇宙之美。时间似乎都迷失在了我们身后的迷宫里。在我们的周围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花海,犹如仙境一般,微风拂过,花海如同波浪般绵延起伏,那些存在于逝去岁月里的美好与可爱也一同重现在了这片美景里:盛开在秋季的色彩艳丽的花朵,镶嵌在古老的树林和纯净的草场边缘;在远处辽阔的空地上,渺小的棕色农庄蜷曲在巨大的古木密林之间,若隐若现地匍匐在那散布着野蔷薇花和葱郁草甸的垂直断崖下方。甚至就连太阳的光线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超凡的魅力,就好像有某些与众不同的氛围或蒸气覆盖在整个地区的上空。除了偶尔能在早期意大利艺术家们的作品背景之外,我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如此神奇的景象。索多玛与莱昂纳多的画作中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场景,但只是通过远距离表现出的场景,而且是画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拱廊的拱顶上。而现在,我们就亲身置身于这样一幅巨大的画卷中,而且我似乎感到,身边这些奇妙的魔法是我生来就知晓的,甚至是从祖先那里继承而来的,虽然我曾经一直在徒劳地苦苦寻觅。 我们的车爬上一个大陡坡的顶端,并在那里旋转了一个钝角,然后就突然停了下来。在我的左边,是一片保养得很好的草坪,一直延伸到路边,草坪和路以一排刷成白色的石头为明显的边界。草坪里还矗立着一栋白色的、两层半高的房子,其庞大程度不同于一般的房子,还为整个地区增添了几分雅致。在房子的右侧后方还有一些毗邻的、以拱廊相连的建筑物,包括谷仓、棚子和风车之类的东西。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曾经出现在埃克利寄给我的照片里,所以当我看到路边用马口铁铸成的邮箱上刻着亨利·埃克利的名字时,我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在房子的后方有相当的一段距离,是一片树木稀少的平坦的沼泽地。在这片沼泽地的后面,有一面陡峭山坡拔地而起,上面覆盖着浓密的森林,山坡的尽头是参差不齐的、植被茂密的山顶。这个山顶我认识,就是黑山的峰顶,由此可以推测我们现在已经爬到了半山腰的位置了。 我正打算打开车门下车去取自己的小行李箱,诺伊斯让我稍等一会儿,他要先进去跟埃克利说一声我来了。然后他还补充说,他在别的地方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已经不能再在这里多耽搁一分钟的时间了。说完他就飞快地走上通向房子的小路。我还是决定先从车里出来,伸伸胳膊和腿脚,放松一下,因为等我见到埃克利之后,会跟他坐着进行一场长时间的讨论。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在的位置就是埃克利曾在信中描述过的他遭到围攻的现场,信中提到的可怕场景一直萦绕在我心头。因此,我的焦虑和紧张的情绪再度达到了极点。说实在的,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跟那些外来生物和禁区世界扯上关系,我就对接下来的谈话怕得要命。 通常来说,与那些全然怪异的事物产生紧密的联系是令人感到恐惧而非激动的。更别说我已经联想到埃克利正是在这一小段满是尘土的道路上发现了那些可怕生物的踪迹,而且在经历过那充满恐惧和死亡的无月夜晚之后,埃克利还在这里发现了那些散发着恶臭的绿色脓水。想到这里,我更是高兴不起来了。而且不经意间,我还留意到周围似乎连一条埃克利的看门犬都没有。难道他在与那些外来生物和解之后,就立即将所有的看门犬都卖掉了吗?如果换作是我,我可不会像埃克利那样,对那些生物承诺的和平相处那么有信心,也不会相信埃克利最后那封奇怪的信里提到的和平条约会有多么真诚和深厚。毕竟埃克利只是个简单朴素的、没有什么处世经验的人。或许,在这场新的联盟的表象之下,正涌动着某些隐藏得更深、而且也更加凶险的暗流呢? 伴随着我的思绪,我的眼睛望向了那片满是尘土的路面,那上面曾经承载着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证据。过去的几天里一直很干燥,不规则的路面上留下了各种各样混杂在一起的痕迹。尽管这片荒芜的地区本应该没有什么人来,可现在我却看到路面上遍布着车辙。我的心中产生了一丝模糊的好奇心,开始默默地回忆和勾画那些不规则的痕迹的大体轮廓,同时努力地抑制住关于这个地方的记忆及其暗示的、不断涌现出的可怕幻象。在周围如葬礼般寂静的气氛里,在远方的溪流里隐约传来的含混不清又微妙的流水声中,层层叠叠的葱翠山峰和覆盖着黑色密林的断崖险境间,扼住了狭窄的地平线,弥漫着某些令人感到威胁和不安的气息。 这时一幅景象迅速地进入了我的意识中,令那些模糊不清的威胁和不断涌现的幻象似乎变得渺小平淡、微不足道起来。我刚才说过,我是怀着一丝模糊又悠闲的好奇心去打量着路上留下的各种各样的痕迹。但是突然之间,这种好奇心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令人晕厥的恐惧感扼杀了。因为,尽管那些尘土中的痕迹大多都很混乱,并且重叠在一起,不太可能吸引我那不经意的扫视,但我那焦虑不安的目光还是捕捉到了一些细节,比如通向房子的小道和大路相接的地方。同时我也绝望而又确定无疑地认出了这些细节所蕴含的可怕深意。在收到埃克利寄来的柯达照片后,我曾花上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凝视照片里那些属于外来者的爪印。啊,我说的绝不是空话。我对那些生物留下的令人嫌恶的痕迹简直再熟悉不过了,而且从爪印那模糊不清的方向也能看出,这绝不是属于地球上的任何生物所能够制造出的恐怖。我绝不会在心中留存任何的宽容,允许自己有机会认错那些生物的爪印。客观地说,在我的眼前,的的确确存在着至少三处爪印,而且,留下的时间正是在几个小时之前。这些爪印跟那些从埃克利的家中进进出出、数目多得出乎我意料的模糊人类脚印混在一起,却显得格外地引人注目。这是那些活生生的来自犹格斯的真菌类生物留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踪迹。 我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抑制住了内心想要发出尖叫的冲动。因为,假设我真的相信埃克利信里所说的情况,那么肯定还会发生更多我预想不到的事情。而且埃克利曾经在信中告诉过我,他已经与那些生物达成了和解。由此说来,如果有一部分生物来到埃克利的房子拜访他,就不能说是不正常的事情了。只是,我的恐惧感还是比这些自我安慰更加强烈。我在心里问自己,难道真的能有人在第一次见到这些来自外空深渊的活生生的生物留下的爪印时,还能表现得无动于衷吗?就在这时,我看到诺伊斯推开了门,快步向我走来。我想,我必须保持镇定,不能表现出自己内心的恐慌,因为我觉得这位亲切友好的诺伊斯先生对埃克利的研究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他一直在对禁区世界进行最深刻又最惊人的调查和研究。 诺伊斯匆匆忙忙地走过来告诉我,埃克利得知我来的消息很高兴,现在正在准备见我,不过他得了突发性哮喘病,跟我沟通起来会比较吃力,可能会让他在未来的一两天里无法胜任一个称职的东道主。哮喘病发作的时候会对他的身体造成很大的影响,而且总是伴随着令他虚弱的高烧和全身无力的症状。当这些症状持续发作时,他的身体状况根本就吃不消,因此他不得不压低声音说话,并且走动时也非常笨拙和虚弱。他的脚和脚踝也肿胀得很厉害,所以他只得将它们包扎得严严实实,就像一个患上痛风的老守卫一样。埃克利今天的状况就很糟糕,所以我可能在很大程度上都需要自己照顾自己了,不过他仍然很渴望跟我进行交谈。我可以去前厅左手边的书房里找他,不过那里面的窗帘全都拉上了,因为他在生病期间不能接触到阳光,他的眼睛现在对光线非常敏感。 诺伊斯向我转达了这些信息之后,就跟我道别了,然后坐进他的汽车里开向了北方,而我也开始慢慢走向埃克利的房子。诺伊斯走的时候,房门是半开着的。我没有径直走进去,而是在距离房门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将周边的情况仔细观察了一番,试图搞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我产生了如此模糊又古怪的感觉。库房和谷仓看起来相当整洁、其貌不扬,并且我注意到埃克利那辆破旧的老福特车就停在那间宽敞的、没有上锁的库房里。就在这时,我终于找到了一直让我感到古怪的原因了。那就是这周围彻底的寂静。通常来说,一个农场里最起码会养各种各样的家畜,那么这些家畜就应该发出一些噪音,但是在这里,我没有发现任何生命的迹象。埃克利养的那些母鸡和猪都去哪儿了?埃克利曾经在信里提到过,他还养了几头奶牛,或许那几头奶牛是放出去吃草了吧,而那些看门犬也可能已经被卖掉了。然而,我竟然连一丁点儿母鸡发出的咯咯声和猪发出的咕噜声也没听到,这就真的有些不太正常了。 我没有在小路上逗留太久,而是果断地走进了半开着的房门,并在进去之后把房门关上了。这个动作让我产生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心理效应。而当我意识到自己已被关进房子里的时候,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从心底里渴望着能马上逃离这里。倒不是因为房子里面看起来非常凶险不祥,恰恰相反,我觉得眼前这条优雅的殖民时代晚期风格的走廊建造得相当有品位,也非常欣赏它的设计者表现出的品位和修养。真正促使我产生逃跑想法的是某些更加细微的、难以琢磨的东西。或许,这种东西就是我闻到的某种古怪的气味。但是同时我心里也清楚,即便古老的农庄保养得再好,有点发霉的古怪味道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VII 我不想被这些阴暗的疑虑压倒,于是去努力回忆诺伊斯走之前嘱咐我的话,并且推开了我左手边那扇装着六块镶板与黄铜门闩的白色大门。进门之前我就想到里面的光线会比较暗,但是门后的房间比我想象中的更加黑暗。而当我走进去的时候,我留意到刚才闻到的那种奇怪的气味变得更加浓烈了。同时,空气里似乎飘荡着某种微弱的像是幻觉一般的旋律或是颤动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紧闭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一丝光亮,借着这点微弱的光,我隐约看到了一些东西,然后就听到了一阵带有歉意的咳嗽声或者是低声说话的声音。我的注意力立即随着这些声音转移到了房间远处一个更加黑暗的角落,那里摆放着一张大大的安乐椅。在那片深邃的阴影里,我隐约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脸和一双手,都反着白色的光。他似乎在试图张嘴跟我说话,于是我立刻走上前去跟他问好。虽然光线很暗,但我的直觉告诉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埃克利本人,也就是邀请我进行这趟旅行的东道主。我曾反复仔细地观察过柯达照片里的埃克利,我认得他那张目光坚定又饱经风霜的脸,还有脸上参差不齐的灰白色的胡须,我绝不会认错的。 但是当我再次仔细地打量他时,我的心情却变得很复杂,掺进了焦虑和悲伤的情绪。因为我从埃克利的脸上能看出他病得很重,他的面部紧绷着、十分僵硬、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呆呆地盯着我。但是我知道,在这副面目之下,一定还隐藏着除了哮喘病之外的问题。我也想到,前一段时间他经历了一系列的恐怖事件,那些事件制造出的紧张情绪肯定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健康。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击垮任何一个普通人吗?即使是比这个怀着大无畏的精神进行禁区世界研究的科学家更加年轻的人,恐怕也难逃崩溃的厄运吧。我想埃克利恐怕是在这种过度紧张和全面崩溃的状态里待了太久,以至于突然降临的和解和安慰来得太迟了,已经无法将他从这种状态中解救出来了。他骨瘦如柴的双手搭在膝盖上,整个人看上去非常虚弱、毫无生气、十分可怜。他的身上套着一件宽松的晨袍,并且用一条鲜艳的黄色围巾或是兜帽之类的东西遮住了头顶和脖子的上半部分,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这时,我注意到他正在尝试跟我说话,而说话的方式正是刚才跟我打招呼时发出的那种干咳般的低语。一开始那种低语的声音很难捕捉,因为他那一簇灰白色的胡子掩盖住了嘴唇所用的动作,另外他声音里的某些东西也让我感到极度地不安。但是在我集中注意力去听这种声音之后,竟然出乎意料地很快听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他说话的口音绝不是出自一个乡下人之口,甚至言语之间的斟字酌句也很得体,至少要比我通过我们之间的往来信件所预期的情况要好得多。“我猜您就是威尔马斯先生吧?请原谅,我现在不能起身迎接你。诺伊斯先生一定已经告诉你了,我病得很重,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让你按照原计划来到我这里。正如我在给你的最后一封信里所写的那样,我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告诉你了,等明天我感觉好一些的时候会一一讲给你听。我们之间保持通信这么久,今天终于见到你本人了,我激动的心情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当然,你也把那些东西一并带来了吧?包括柯达相片和那张蜡盘唱片?诺伊斯刚才把你的小行李箱放在大厅里了,我猜你已经看到了。恐怕今晚你在很大程度上要自己照顾自己了。你的房间在楼上,就是这间房子的正上方,你能在楼梯的尽头找到浴室,浴室的门是开着的。餐厅里已经为你准备好了食物,你从右手边的门穿过去就到了,你想什么时候去餐厅吃东西都可以。明天我或许能尽好一个主人的职责,但是现在我浑身虚弱无力。 “在我这里你不要拘束,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你带着自己的行李箱上楼之前,可以先把那些信、柯达照片以及蜡盘唱片拿出来放在这里的桌子上。明天我们将在这里一起讨论这些东西。你也可以看到,我的留声机就放在那个角落里。 “不必了,谢谢你,你帮不了我什么。哮喘病已经伴随我很多年了。晚上之前你安安静静地回到这里来,我们或许能简单地谈一谈,然后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回你的房间休息。我就在这儿休息,或许会整晚都睡在这里,我平常的时候也经常直接睡在这里。等到明天早上的时候,我就会好很多了,就能和你一起研究那些急需我们研究的东西了。当然,你已经意识到了,我们所要面对的事物有着绝对惊人的属性。对于我们来说,以及对于这地球上的极少一部分人来说,时间与空间的深渊最终将在我们面前展开,这些知识将超越人类任何科学或哲学的概念范围。 “你知道吗?爱因斯坦错了,某些物体和力量能比光速运动得更快。通过某些合适的协助,我就可以在时间中任意穿梭,回到过去或者去向未来,从而真实地目睹和感受地球遥远的远古时代和未来的新纪元。你甚至无法想象这些生物将科学发展到了一个怎样的程度,它们能够对任何一个生命有机体的思想和身体做任何它们想做的事情!我非常期待着能够去访问其他的行星,甚至是别的恒星和星系。我访问的第一颗星球将是犹格斯星,它是离我们的地球最近的一个生命世界,而且上面全是那种生物。它就位于我们太阳系的最边缘的位置,是一颗古怪的黑暗的星球,而且,地球上的天文学家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它的存在。我之前在与你通信时一定也告诉过你,在合适的时候,这些生物将会直接与我们进行思想上的交流,并且引导人类发现犹格斯星,或者通过它们在人类中发展的盟友,给地球上的科学家们一个暗示,从而引导人类科学家们发现犹格斯星。 “犹格斯星上有许多宏伟的城市,城里高塔林立,其材料就是我试图寄给你的那种黑色的石头。那块石头也是从犹格斯星带到地球上的。犹格斯星距离太阳太遥远了,太阳的光照到它的亮度跟一颗普通的恒星的光亮差不多,但是那些生物根本不需要阳光,也不会在自己的大房子和寺庙的墙上修建窗户,因为它们拥有其他的敏锐的感官,阳光反而会混淆、妨碍甚至伤害它们的感官,因为它们最初来自于一个超越时间与空间之外的黑暗宇宙,那里不存在任何光亮。拜访犹格斯会令任何心智脆弱的人发疯——然而我即将要去那里了。犹格斯星上有很多神秘的巨石建成的大桥,大桥底下流淌着黑色的沥青河。那些大桥是由某些更加古老的种族修建起来的,早在这些生物从宇宙的终极缝隙里降临到犹格斯之前,这个种族就已经灭绝并被彻底遗忘了。如果任何一个人类能够一直保持头脑清醒并描述出他在犹格斯星上见到的景象,那么他就足以成为像但丁或者爱伦·坡那样的人物。 “不过请你记住,这个有着真菌花园和无窗城市的黑暗世界并不是真的那么可怕。只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它似乎是可怕的。或许那些生物在远古时代第一次探索犹格斯星时,也像我们害怕它们的世界一样充满了恐惧。你知道,它们在很久之前就降临到犹格斯星上了。那个时候,传说中属于克苏鲁的时代还尚未结束,如今沉没在水底的拉莱耶还耸立在水面之上,它们记住关于这座城市的一切。它们中的一部分也一直待在地球的内部,通过地表上某些无人知晓的开口连接,而其中一些开口就藏在佛蒙特州的群山里。在这些开口的下面,就是人类一无所知的生命体创造的各种伟大的世界。在那些世界里,被蓝色光芒点亮的昆扬、被红色光芒点亮的幽嘶和完全黑暗无光的恩凯。那可怕的撒托古亚就来自恩凯,你知道的,撒托古亚是一个没有固定形状的、长得像蟾蜍一般的神创生物,在《纳克特抄本》《死灵之书》以及经由亚特兰蒂斯大祭司卡拉卡夏·唐保存下来的科摩利奥姆 (3) 神话体系中都有提到。 “不过我们还是以后再谈这些吧,现在肯定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了。你最好还是把那些东西从袋子里拿出来,去吃点东西,然后再回到这里踏实坐下,我们再接着聊。” 我听从了埃克利的建议,缓缓地转过身去,拿起了自己的小行李箱,取出那些东西并存放好,然后上楼进了为我安排的房间。那些出现在路边的爪印在我的脑中仍然记忆犹新,而埃克利低声跟我讲述的那些话语更是对我产生了奇怪的影响。种种迹象都暗示着,他对那颗人类未知的、居住着真菌类生物的星球——禁忌之地犹格斯星——知之甚多,这种想法让我整个人感到毛骨悚然,甚至比我想象的更加剧烈。我为埃克利的病痛感到非常惋惜,但是却也不得不承认,他那嘶哑的低语声虽然让人心生怜悯,但也同样也让我感到莫名的憎恶。如果他能在谈论犹格斯星及其阴暗的秘密时不表现得那么得意洋洋该有多好! 我来到埃克利为我准备的房间,里面布置得很好,让我感到非常满意。房间里既没有楼下那种发霉的怪味道,也感觉不到那种让人觉得心神不宁的振颤。我将我的小行李箱留在了房间里,然后走下楼去,和埃克利打了个招呼,并享用了他为我准备的午餐。餐厅就在书房的边上,而且,我还看到厨房也在同一个方向上稍远些的地方。餐桌上的食物很丰盛,有成排的三明治、蛋糕和奶酪在等着我去品尝。我还看到,桌子上放了一套茶杯和茶托,旁边配备了保温壶,这让我很高兴,因为这说明埃克利都没有忘记给我准备热咖啡。我将眼前这些美味大快朵颐之后,为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咖啡,却发现在这一细节上的烹饪标准略有瑕疵:我在喝下第一勺咖啡时就尝出了一种略微有些辛辣的令人不悦的味道。于是,我把杯子放到一边,没有再继续喝下去。吃饭的时候,我想到埃克利一直都静静地坐在隔壁黑暗的房间里那张大椅子上,于是就走过去邀请他跟我共进午餐,但他低声说他这会儿吃不下任何东西。过一会儿,等他入睡之前会喝一点麦乳精,而这些麦乳精就是他今天一整天所要吃的东西了。 吃过晚餐后,我坚持自己收拾了餐桌,并在厨房的水槽里清洗了所有的盘子,顺便把我不喜欢的那杯咖啡倒掉了。随后我回到了黑暗的书房里,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埃克利附近的角落里,准备等他跟我开始一场他有兴趣的谈话。我带来的那些信件、柯达照片和蜡盘唱片还放在房间中央的那张大桌子上,但是目前看来,我们的谈话是不会需要用到它们的。在我坐下不久之后,我甚至都忽略了那股之前闻到过的奇怪味道,以及刚才听到的奇怪的振颤声响。 我之前提到过,埃克利曾在他的一些信里提到过一些事情,尤其是在篇幅最长的第二封信里所讲的事情;而我从不敢转述和引用里面的文字,甚至不敢用文字去记录到纸上。这种犹豫的情形在那天夜里带给我更加强烈的压迫感,因此同样的,我也不会把那个夜晚我在偏远的群山中的黑暗房间里所听到的呢喃低语记录下来。我甚至丝毫不敢透露我所听到的沙哑的声音以及它带来的、呈现在我眼前的、来自宇宙的恐怖。很久之前埃克利就已经知道很多可怕的事情了,但是在他与那些外来生物和解之后所知晓的恐怖事件,已经远远超越了任何神志健全的人能够承受的极限。即使是到现在,我仍然完全拒绝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他向我暗示关于终极无穷的结构,关于不同维度的并置,关于我们所知道的宇宙时空在由无尽的宇宙原子连接而成的无尽链条中的可怕位置,以及由这一链条的每个环节组成的那个拥有弧度、棱角、物质与类物质电磁集合体的超级宇宙。 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神志健全的人类能够如此危险地接近那基本实体的奥秘,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有机体的大脑能如此接近那超越了形式、力量与对称性的混沌中的绝对毁灭。从我们的谈话中,我了解了克苏鲁最初来自何处,也知道了为什么历史上有一半以上的伟大恒星都只是短暂地出现旋即消失不见。在埃克利与我交谈的过程中,他数次欲言又止、胆怯地暂停谈话,而在他的这些暗示中,我猜测到了那些隐藏在大麦哲伦星系和球状星团背后的秘密,以及古老的道家寓言掩盖下的黑暗真相。他向我坦率地吐露了杜勒斯的本质,同时我也从中得知了廷达罗斯猎犬的秘密,不过其来源无从知晓。众蛇之父伊格的传说对我来说也不再模糊不清了。而当埃克利向我讲述位于角度空间之外的可怕的核能混沌时,也就是那个《死灵之书》里仁慈地用“阿撒托斯”这个名讳去掩盖其可怕本质的混沌时,我感到了极度的厌恶。埃克利还向我具体澄清了那些秘密传播的神话故事里暗示的污秽梦魇,这一切都太令人震惊了。他的描述里透出毫不掩饰的、病态的憎恶,这种憎恶完全超越了那些远古和中世纪的神秘主义者所能做出的、最为大胆的叙述。因此我不可避免地开始相信,那些第一批传播这些被诅咒的传说的人类,一定曾经与跟埃克利结盟的外来生物进行过交流,甚至可能曾经拜访过埃克利现在正打算去的宇宙之外的疆域。 埃克利向我提起了那块黑色的石头,以及那上面暗示的秘密。听了他的话,我不禁感到,自己没有收到那件邮递黑色石头的包裹是一件万分幸运的事情。而且,我对于石头上刻着的那些象形文字的内容也猜测得完全正确!而此时埃克利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一系列他无意中发现的可怕的事实。实际上,他不仅仅完全接受这些事实,而且他现在渴望着对这可怕的深渊进行更加深刻的探究。我很想知道,自从他最后一次给我写信之后,究竟跟什么样的生物进行了交流,而且,那些生物中的很大一部分是否也跟他最初提到的那个密使一样,都是人类。这时,我的大脑神经已绷紧到了让我无法忍受的地步,并且开始在意这间黑暗房间里持续不断的古怪气味和那些不知不觉间不断加剧的隐约振颤,并在此基础上产生出了各种各样疯狂的想法。 夜幕正在降临,这时我不禁回忆起了埃克利曾在信中描述的那些发生在夜里的恐怖经历,这令我不寒而栗,并且下意识地想到,今晚也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同时我也很不看好这座农庄的选址位置,因为它就在那被密林覆盖的巨大山坡投射下的阴影之中,而这山坡就通往黑山那人迹罕至的峰顶。在得到埃克利的允许后,我点燃了一只小油灯,并将它的火光拨暗,然后放到了远处的一个书柜上,书柜的旁边有一尊阴森森的弥尔顿半身像。但很快我就对自己的做法感到很后悔,因为微弱的油灯让埃克利那张毫无表情的、紧绷着的面孔与无精打采的双手看起来极其怪异,如同死尸一般。我觉得他看起来似乎已经丧失行动能力了,但是偶尔又能看到他微微地点头。 埃克利对我说完那些话后,我完全无法想象明天他还能说出怎样一些更加深奥隐晦的秘密。不过最后的时候他还是向我透露了一些关于明天的谈话主题:他将会访问犹格斯星和犹格斯星之外的宇宙世界,甚至我有可能跟他共同参与到这场旅行之中。我一听到他说建议我一起参与这场穿越宇宙的航行时,我表现得惊慌失措。然而我的反应却让埃克利感到好笑,因为我发现,在看到我流露出恐惧神情之后,他的头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接下来,他非常绅士地告诉我人类该如何完成这场看似无法完成的星际真空旅行,而且已经有几个人类成功做到过。他的话似乎意味着,人类的确不需要用自己完整的身体进行这场旅行,因为那些外来生物已经找到了一种方法,借助它们那叹为观止的外科手术、生物学、化学以及机械技术,将人类的大脑和与之共存的身体构造分离开来,只带着人类的大脑进行旅行。 那些生物研究出了一种方法,能做到对人体不造成任何伤害的情况下,将人体的大脑提取出来,并且还能保证剩下的人体器官在失去大脑的情况下继续维持活的状态。而那团赤裸的、小巧的大脑将被浸泡在一种液体里,装进用金属铸造的圆缸中,圆缸中的液体也会时常补充,一直保持加满的状态。而圆缸本身则是由某种从犹格斯星上开采出来的金属铸造的,能够隔绝以太,从而达到完全密封的效果。圆缸上有几个特定的电极接头,可以任意连接某些精心设计的仪器设备,从而为大脑提供视觉、听觉和语言这三种重要的机能。对于这些有翼的真菌类生物来说,携带着装有人类大脑的完好无损的圆缸穿越太空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样一来,那些生物就可以在穿越星际空间,抵达任何一个建立着它们文明的星球之后,找出数量充足的可调整的设备与人类的大脑相连,从而提供其他的一些机能。因此,通过一些简单的装配工作,这些旅行中的人类大脑便能在横穿及超越时空连续体的每个阶段,都获得一套有着完整感官知觉和语言能力的新生命,不过这种生命形式是没有躯体的、纯粹由机械模拟的形式。这就好比是在旅行的过程中随身携带了一张留声机唱片,并在任何配有留声机的地方播放这张唱片,如此简单易行。这样的旅行方式当然不会存在任何的问题,埃克利也不会因此感到害怕。况且,这样的旅行不是已经被一次又一次精彩地完成了吗? 说到这里,他那呆滞的、我原以为已经丧失行动能力的双手竟然举了起来,然后指向了远处房间另一边一个很高的架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我看到了那个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一排金属圆缸,数量有接近二十个。我过去从未见过这种圆缸,它们大约有一英尺高,直径略小于一英尺,每个圆缸正面的弧形表面上,都镶嵌着三个等腰三角形的奇怪的插孔。其中有一个圆缸的两个插孔上连接着两个样式独特的机器,这两个机器就摆在圆缸的后方。不需要埃克利告诉我,我就知道这套设备意味着什么。我开始像得了疟疾一样浑身发抖。然后我看到埃克利的手又指向了一个很近的角落,那里杂乱地堆着一些复杂的装置,还有一些连接线缆和插头,其中有几个装置跟架子上那两个摆在圆缸后面的装置十分相似。 “威尔马斯先生,你看我这里有四种不同的设备,”埃克利又开始低声跟我说话了,“这四种设备中的每一种都具备三个不同的功能,所以这些设备一共就具备十二种功能了。你看那架子上摆放的圆缸,那些圆缸里总共装了四种不同的生物:其中有三个圆缸里装着人类,六个圆缸里装着不能依靠肉体在太空里航行的真菌生物,两个圆缸里装着从海王星来的生物(我的天啊,如果你能看看这些生物在它们自己星球上时是什么样子该有多好!),剩下的第四种生物是来自银河系之外的一个特别有意思的黑暗星球的中心洞穴。在位于圆山里的主要基地里,你偶尔也会看到更多的圆缸和机器,这些装置里装着来自宇宙之外的生物的大脑,它们拥有不同的感官,而这些感官与你我所知道的一切感官都不相同。这些大脑来自于最遥远的外太空的同盟和探索家,通过这些特殊的装置,它们能够获得不同的感官和表达能力,这些感官和表达能力能够瞬间让它们适应,同时也让不同物种的听众理解它们想传递的信息。不同的宇宙里有不同的生物,它们也会建设各自主要的基地,例如圆山就是一个各个宇宙间交流广泛的基地。当然了,它们只借给我最普通类型的设备供我做实验使用。 “你过来,我给你指三台机器,你把它们取出来放到桌子上。第一台是那个高高的、前面安装了两只玻璃透镜的机器,第二台是那个带着真空管和音箱的盒子,最后一台是那个顶端有金属圆盘的设备。好了,现在你去找那个贴着‘B—67’标签的圆缸吧。你得站在那张温莎椅上才能够着那个架子。那个圆缸是不是很重?别担心。记住一定要确定是编号B—67无误。别去触碰那一台崭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圆缸,那个圆缸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正在与两个测试仪器连在一起。把贴着‘B—67’标签的圆缸放到桌子上,摆在靠近你刚才取下来的三台机器的位置,找到三个机器上的三个转盘式开关,并把它们都调到最左端。 “现在把那台带透镜的机器的电线接到圆缸顶部的插孔里,对,就是那儿!把带真空管的机器接在圆缸下方左手边的那个插孔里,然后把带金属圆盘的仪器连到外侧的插孔里。现在把机器上所有的转盘式开关转到最右端——先转带透镜的机器,再转带金属圆盘的那个机器,最后转带真空管的机器。这就对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一整套设备就相当于一个人类,跟我们中的任何人都一样的人类。明天我将会让你体验其他的。”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当时会像奴隶一样完全听从埃克利对我说的那些呢喃低语,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判断埃克利的精神状态是疯癫还是正常。经历了跟埃克利之前的谈话后,我应该已经准备好如何应对所有情况了,但是埃克利指导我进行各种机器操作的过程像极了滑稽的哑剧表演,也实在像是典型的由癫狂的发明家和科学家构思出的怪诞奇想,虽然之前在与埃克利进行谈话时,我并没有心生疑虑,但是现在我开始有些怀疑了,因为埃克利喃喃地讲述的内容已经完全超越了一切人类社会的理念,但是我又不禁在心里问自己,难道在更加遥远的外太空里就真的不存在其他生物吗?难道能仅仅因为它们缺乏切实又具体的证据就断定它们荒诞不经吗? 我的大脑陷入了一片混乱,感到头晕目眩。接着,我渐渐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一种混杂着摩擦和呼呼的声音,是从刚才连到圆缸上的三台机器里发出的。但是很快这种混杂的声音又完全消失在了彻底的寂静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我会听到一个声音从这些机器里传出来吗?若果真如此,那么我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它不是某个隐藏在别处、正在严密监视着我们的人,通过某些巧妙伪装的无线电设备对我们说话呢?直到现在,我仍不愿意为自己听到的东西赌咒发誓,我也不知道自己面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似乎确实发生了些什么。 简而言之,那台装有真空管和音箱的机器开始说话了。通过它发出的声音可以判断,它说话的内容有一个重点,而且也具备思考能力。因此,毫无疑问这个通过机器说话的人就在我们的周围,而且正在观察着我们。那个声音很响亮,带有金属质感,毫无生气,并且在发音的每个细节上都显露出确定无疑的机器特性。这个声音不能产生音调或是情绪变化,而是带有极度的精确和从容,用一种类似刮擦的声音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 这套机器对我说:“威尔马斯先生,我希望我没有吓到您。我其实是跟您一样的一个人类,只不过我除了大脑之外的肉身现在正安全地存放在圆山内部接受适当的养生照顾,就在这间房间东面大约一英里半的地方。所以现在我就相当于是跟您在一起,我的大脑就存放在您眼前的这个圆缸里,同时我也可以通过这些电子振动器看到您、听到您的声音并且和您交流。一个星期之后我将踏上穿越宇宙的旅途,就像我以前曾经多次成功完成的那样。我也很荣幸这次旅行能够得到埃克利先生的陪伴,同时我也希望您能跟我们一同前往。我亲眼见过您,也听说过您的名声,还密切地跟踪了您与我们共同的朋友埃克利之间的书信往来。当然了,我承认自己的确是那些与来到我们星球的外来生物结成同盟的人类中的一个。我第一次遇见它们是在喜马拉雅山脉,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在许多方面给予它们帮助。作为回报,它们也让我体验到了仅有极少数人类才得以享有的经历。” “如果我告诉您我已经到过三十七个不同的天体,其中包括行星、暗星还有一些不容易去定义的天体,您能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吗?其中有八个天体在我们所处的银河系之外,有两个则位于我们这个弯曲的时间和空间的宇宙之外。所有这些对我来说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它们非常敏捷又熟练地将我的大脑和身体分割开来,并将我的大脑移走,整个操作过程甚至不能被简单地称之为外科手术。这些到访的外来生物有很多种提取方法,各种提取过程对于它们来说都非常简易顺畅,甚至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而且,当大脑脱离人体之后,人的身躯将不再变老。在这里我需要补充一句,事实上,与人体分离之后的大脑可以依靠这些机械设备和偶尔更换的保存液带来的有限的营养供给,变成一个永远不朽的东西。” “总之,我由衷地希望您能够下定决心同我和埃克利先生一起出发。那些外来生物们很渴望能够认识像您这样有学识的人类,同时也希望向你们真实地展现那些伟大的深渊,那些深渊大多数的人类只能在充满愚昧和幻想的梦境中才可以见到。第一次与它们见面的时候您或许会感到很奇怪,但是我知道您不会在意这些的。我认为诺伊斯先生也会跟我们一起去的,对,就是那个毫无疑虑地开着他自己的车把您带到这儿的那个人。他好几年前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了——我猜您一定已经认出了他的声音,因为埃克利先生寄的那张蜡盘唱片里记录了很多声音,而其中的一个声音就是诺伊斯先生的。” 听到这里我大吃一惊,猛烈地惊跳了一下,于是那个声音停顿了一小会儿,才开始总结今天的谈话。“所以,威尔马斯先生,我会把我的提议留给您考虑,不过我只是再补充一句,像您这样一个对未知世界和民俗学有极大热情的人,真的不应该错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没有什么值得担心和害怕的。在所有的转变过程中您都不会感到痛苦,而且沉浸在这样一个完全机械化的感官世界中,有许多值得享受的东西。当这些电极断开连接后,大脑仅仅会进入一种格外生动和奇妙的睡眠状态。” “现在,如果您不介意,我们或许需要中止谈话了,等到明天再继续。晚安,威尔马斯先生。您要做的只是把所有的开关都转回左边,而且不需要在意前两个开关的顺序,但您最好能把带透镜的设备的开关留到最后关。晚安,埃克利先生——请好好招待我们的客人!准备好关闭那些开关了吗?” 说到这里谈话就结束了。我机械地遵从了那个声音的要求,关掉了三个开关,却依旧精神恍惚,并且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充满了疑惑。当我听到埃克利低声跟我说话,让我把桌子上的所有设备都放回原位时,我的头脑仍然沉浸在眩晕之中。埃克利并没有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发表任何评论,事实上也没有什么评论能够充分表达我超负荷的身心。我听到埃克利跟我说,我可以把油灯带到自己房间里去,因此我猜想他或许是想独自一人歇息在这片黑暗之中。也的确到了他该休息的时候了,因为整个下午和晚上我们都在谈话,即便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也会感到筋疲力尽。我强忍着头晕跟埃克利道了一声晚安,虽然我当时随身带了一把很不错的袖珍手电筒,但还是拿着油灯走上了楼梯。 我心里还是有一丝高兴的,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楼下那个总是弥漫着奇怪气味和模糊的振颤感的书房了,但是一想到自己目前身处的环境,以及即将遇到的外来势力,我就还是摆脱不了那种混合了恐惧、危险以及关于宇宙的不正常现象的可怕感觉:这个地区是一片偏僻的荒野;那个黑压压的、神秘的、被密林覆盖的山坡就矗立在这栋房子后面很近的地方;房子旁边的路上留有很多奇怪的脚印;埃克利待在黑暗里,饱受病痛折磨却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对我喃喃低语;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圆缸和机器;还有,尤其是那个让我进行奇怪的手术,并参加更加奇怪的旅行的邀请。所有的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是如此全新和陌生,它们突然之间接二连三地发生,涌入了我的生活,带着一种逐渐累加的力量冲击着我,消耗着我的意志,甚至还几乎耗尽了我的体力。 我想起那台机器告诉我的话,一路开车带我来这里的诺伊斯先生居然是留声机唱片里记录的人类声音之一,而且是作为人类司仪参加了那场诡异的拜鬼仪式,这着实令我感到震惊,不过我事先的确也从他的声音里觉察到了一丝模糊的、令我厌恶却又熟悉的感觉。另外一个令我感到震惊的事情是,不管什么时候我停下来想要分析这件事的时候,我对东道主埃克利表现出的态度也让自己难以置信。因为尽管在过去的书信来往中,我本能地认为埃克利跟信中透露出的样子应该是一样的,然而在我真正跟他见面交流之后,此时此刻,我却发现这个人跟信中的他截然不同,而且令我感到排斥和厌恶。他饱受病痛折磨,这本该唤起我对他的同情,然而实际上正相反,看到他那副样子反而让我觉得不寒而栗。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僵硬、呆滞,简直就像是一具死尸,而且,他那没完没了的呢喃低语更是让我感到嫌恶,甚至觉得那声音根本就不是人类发出的。 我突然间意识到,埃克利发出的那种呢喃低语的声音似乎跟我之前听到过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奇怪的是,尽管他那被胡子遮住的嘴唇几乎动不了,但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有着一种潜在的力量和穿透性,根本不像是一个哮喘患者应该发出的喘息声,这实在令我诧异。虽然我跟埃克利之间隔着整整一个房间的距离,但是我仍然能够听懂他说话的意思。有那么一两次,我甚至能感到,那声音虽然模糊却似乎带有某种穿透力,就好像是埃克利的声音其实并没有那么有气无力,只不过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而他这么做的原因,我却无从猜测。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从他说话的声音中觉察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东西。而此刻,当我试图重新衡量整件事情时,我觉得自己能跟着这种感觉回溯到一种潜意识中的熟悉,就像是我能从诺伊斯的声音里觉察出模糊的、不祥的感觉一样。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暗示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听到这种声音的。 不过有一件事情我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我绝对不会再在这里多待一夜。我对科学的热情已经在恐惧和嫌恶中消散得无影无踪。此刻,除了尽快逃脱这张由病态和反常的揭示所编织的网之外,我什么都不想做。我现在已经知道得够多了。我已经能够确定,人类和宇宙之间的联系的确是存在的,但是也不意味着正常的人类就应该涉足其中,而那无疑是需要远离的。 某些亵渎神明的力量似乎包围着我,令人窒息地压下来,压迫着我的各种感官。睡觉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了,所以我仅仅熄灭了油灯,然后和衣而卧。虽然我这么做显得有些荒唐,但是当时我确实已经做好准备应付某些未知的突发事件:我的右手紧紧地握着我带来的左轮手枪,左手则紧紧地抓着埃克利给我的袖珍手电筒。楼下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我可以想象出,我的东道主埃克利现在一直如死尸一般僵硬地坐在黑暗里。 当我听到从房间某处传来的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时,我甚至产生了模糊的感激之情,庆幸自己还能听到一点正常的声音。不过这也提醒了我,让我想起了这个地区的另一个让我感到不安的特征——这里没有任何活的动物。我可以肯定,这附近没有任何农场里养的牲畜,而且现在我还意识到,我连野外的生物在夜间活动时应该正常发出的声音都完全听不到。要不是远方还有一些我看不见的溪水在流动时发出不祥的、潺潺的声音,我会觉得这一片寂静太过反常了。这是一种来自于星际间的沉寂,同时我也在想,是怎样一种产生于星际间的、触不可及的瘟疫在威胁着这片地区。我回想起古老的神话传说里常说,狗和其他的野兽总是厌恶外来生物,同时也开始思索那些留在小路上的痕迹可能透露着什么。 VIII 没想到我一走神就陷入了昏睡。不要问我睡了多久,也不要问我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多少是纯粹的梦境。如果我告诉你,我在某一时刻醒了过来,并且听到和看到了某些事情,你一定会说,那个时候我还在梦中没有醒来,而且,直到我最后冲出农庄的那一刻,之前所有的时间我一直都在梦中。当时我冲出房子,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小木棚,我记得之前在那里见过一辆老福特车,而后,我钻进车里,紧紧地攥着方向盘,在那些生物出没的群山里疯狂而又漫无目的地疾驰,最后,经历了好几个小时的颠簸和曲折,我最终穿越了险恶的密林,抵达了一个小村庄,而这个小村庄后来证明是汤森镇。你当然也许会无视我所说的一切怪事,并且认为所有的柯达照片、蜡盘唱片里的各种声音、圆缸和其他设备发出的各种声音,以及其他类似的证据全部是我编造的谎言,都只是我借用现在已经失踪的亨利·埃克利自导自演的一场骗局。你甚至还会认为,整个事件都是埃克利和其他的怪人合作,精心制造的一起无聊又愚蠢的恶作剧。也就是说,正是埃克利自己在基恩火车站偷走了黑色石头的快递包裹,并让诺伊斯制作了那张可怕的蜡盘唱片。然而奇怪的是,诺伊斯的身份直到现在也没有得到确认,虽然他肯定经常在埃克利的周围地区活动,但是埃克利家附近地区的所有村民都说完全不认识这个人。我现在特别希望自己能在逃跑前停顿片刻,记录下诺伊斯的车牌号码,又或许我什么都不做才是更好的选择。因为不管你怎么说,也不管我有时会如何尝试着去说服自己,有一件事情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那些令人憎恶的外来势力一定就潜伏在那些几乎是不为人所知的群山里。而且,那些势力还拥有很多渗透进人类世界的间谍与密探。因此,从今以后我想要做的一切事情,就是与这些势力以及它们的人类密探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我把整个事件都告诉了治安官,然后就跟随搜索队赶到了埃克利的农庄。但是,等我们到达那里时,埃克利早就没影儿了,任何线索都没留下,只看到书房角落里的安乐椅旁边扔着他宽松的晨袍、黄色的头巾以及裹脚布,也不知道屋子里有没有其他衣物被他带走。不过他饲养的看门犬和家畜确实都消失了,而且房子的外墙和部分内墙上都发现了奇怪的弹孔。但是除此之外,再没有发现其他任何可疑的线索。屋子里甚至都没有找到圆缸和机器,我用行李箱带来的证据也不见了,连那个奇怪的气味和模糊的振颤感都消失了,甚至连小路上密密麻麻的脚印也没有了,直到最后,我也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怀疑的怪东西。 从埃克利的家里逃出来之后,我在布拉特尔伯勒待了一周,并找了各种各样认识埃克利的当地人询问关于他的事情,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消息让我更加坚信整件事并不是一场虚构的梦境或者幻觉。我发现了种种奇怪的事实:埃克利的确曾经购买过大量的看门犬、军火和化学品,而且他的电话线也总是被莫名其妙地切断,这些事实都是有记录可查的。同时,所有认识他的人,包括他在加利福尼亚的儿子,都承认他偶尔会对奇怪的研究发表评论,并且这些评论和研究存在着某种相互吻合的统一之处。市民们都一致认为他疯了,而且不假思索地断定我们查到的所有证据都是他在精神错乱时设计的狡诈骗局,甚至可能还得到了一些古怪的合伙人的教唆和协助。然而,那些地位低贱的乡下人的说法跟市民们就完全不一样,他们全都维护埃克利曾经对他们说过的每一个细节。埃克利曾经给一部分村民展示过他拍摄的柯达相片和那块黑色石头,也为他们播放过那张令人不寒而栗的蜡盘唱片,那些村民都觉得那些脚印和奇怪的嗡嗡声响跟古老的神话传说里描述的并无二致。 那些村民们还说,在埃克利发现那块黑色的石头之后,他们便开始在埃克利的农庄附近越来越频繁地发现某些可疑的情况与声音。现在,除了邮递员和其他临时拜访的、心智坚定的人之外,其他人纷纷回避那个地方。众所周知,黑山和圆山都是经常闹鬼的地方,我甚至都找不到一个曾仔细探索过那里的人。从很久以前,就会偶尔发生当地人在那片地区失踪的事情,而这些失踪人口里现在也增加了那个几乎过着流浪汉生活的沃尔特·布朗,埃克利曾在写给我的书信中提到过这个人。此外,我还遇到了一个农夫,他自称曾经在洪水事件里亲眼看到泛滥的西河里漂浮的古怪尸体,当时新闻报道河里有好几具尸体,他见过其中的一具。不过他描述的故事实在是太令人困惑了,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价值。 离开布拉特尔伯勒时,我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踏入佛蒙特州半步,而且我也非常确定,自己将会遵从这个决定不动摇。那些荒山野岭肯定是可怕的宇宙种族建立的秘密前哨。报纸上称观测到了位于海王星之外的第九大行星时,我便更加确定自己的结论。正如那些外来势力曾经说过的那样,那颗行星一定会被人类观测到。天文学家们用一个恰当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名字,命名了这颗新的行星:冥王星。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有没意识到“冥王星”这个名字有多么恰当。毫无疑问,我相信这颗行星就是黑暗的犹格斯星。而当我试图去搞清楚,为什么犹格斯星上的可怕住民会选择在这个特殊的时刻,用这种方式让地球上的人类发现它们的星球,我不禁不寒而栗起来。这些恶魔般的生物可能正在逐步采取一些新的策略,目的是危害地球和地球上的居民,虽然我一直在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切或许只是我的幻想罢了,但都是徒劳。 但是,我还是要把那个夜晚在埃克利农庄里发生的恐怖事件的最终结局讲出来。正如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我穿着衣服躺在床上很久之后,终于陷入了混乱的昏睡,虽然只是打了个盹,但是那段睡眠里充满了奇怪的梦,让我瞥见了很多怪异又荒诞的风景。我不知道是什么唤醒了我,但在那一刻,我很确定自己是清醒的。我产生的第一个混乱的感觉是,我察觉到了卧室外面的大厅地板上发出了一阵隐晦的嘎吱嘎吱声,然后就是一个笨拙地摸索门闩的低沉声音。然而,这些声音几乎在一瞬间就停止了。后来,我才开始产生真正清晰的感觉,我听到了卧室下方的书房里传来几个不同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有好几个人在说话,并且我断定他们是在争论着什么。 我仔细倾听了几秒钟之后,便完全清醒了过来,因为如果在听到那些声音之后,还会产生任何试图继续睡下去的想法都是荒谬可笑的。我听到的声音声调多变,很是奇怪。但是,只要有任何人听过那张被诅咒的蜡盘唱片,都能毫无疑问地听出其中的至少两个声音。我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我知道此刻自己正跟那些来自深不可测的太空的无名怪物共处在同一个屋檐下。因为我十分清楚,我听出的那两个声音,正是那些外来生物在与人类沟通交流时发出的那种亵渎神明的嗡嗡声。那两个声音存在个体上的差异,音调高低不同,口音不同,语速也不一样,但是都属于同样令人憎恶的种类。 我听到的第三个声音毫无疑问来自那个会发出声音的机器,那个机器跟某个装有与人体分离的大脑的圆缸连接后,就可以发出那样的声音。我确信自己不会认错这个声音,因为在今晚跟埃克利的谈话过程中,我曾听过这个声音,响亮、富有金属质感又毫无生气,是一种没有任何音调和情绪变化的刮擦声和咔哒咔哒声,带有冷峻的精准与考量,绝对令我难以忘记,也不可能记错。当时,我并没有停下来细想,所以毫不怀疑地认为那个刮擦音就源于之前跟我交谈过的圆缸和装置。但是稍后我又想到,只要是连接上那个能发出声音的机器,任何一个人类的大脑都能发出那个相同的声音,而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语言的种类、节奏、语速以及发音等细节上的区别。在这场可怕的讨论中,我还听到了两个真实的人类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个人显然是个粗鲁的乡下人,我应该不认识,而另一个人带有柔和的波士顿口音,我想,他就是之前开车带我来到这里的诺伊斯先生。 我努力地想要听清楚它们的谈话声,然而房间的地板非常厚实和牢固,阻碍了声音的传导。不过我还是察觉到楼下的房间里能听得到很多刮擦和骚动的声音,还有在地板上拖拽摩擦的声响。这些声音让我不可避免地想象到楼下的房间里一定有很多活的东西在动,而且数量一定远远超过我能够辨认出的那几个声音。我很难准确地描述自己听到的那种骚动,因为几乎没有什么合适的声音可以拿来跟这种声音相比较。楼下时不时地传来物体在房间里移动和穿行的声音,似乎是有意识的活物在活动。它们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一个坚硬的物体表面在地板上散漫地移动碰撞发出的咔哒声,就好像是兽角或者硬橡胶构成的粗糙表面在跟地板碰撞。如果换成一种更加具体但是不那么精确的比喻来说,就像是有人穿着宽松的、破裂开的木头鞋在打磨过的木地板上拖着脚走路,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至于是什么样的东西制造了这些声响,我实在不想去深究。 过了一会儿之后,我就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区分出任何连续的对话,因为我听到的都是分散的单独的词句,其中还包括埃克利和我的名字,时不时地从下面的房间传来,尤其是那一套发声的圆缸和设备,更是反复提到了我和埃克利的名字。但是我并不知道连续的上下文内容,所以我们的名字所表达的意义便无从猜起。即便是到了现在,我仍然拒绝根据这些零散的词语去做任何明确的揣测,那些可怕的东西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暗示而非启发。我敢肯定,书房里的生物们正在召开一场可怕又畸形的秘密会议,但是我完全不知道这场会议究竟在商议什么令人震惊的内容。虽然埃克利此前向我保证说那些外来生物对人类是友善的,但奇怪的是,我此时却明显感受到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恶意与亵渎的气息。 我又耐心地听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可以清楚地区分开不同的声音,尽管我还是捕捉不到其中的任何一个声音所说的具体内容,但是我似乎已经能够领会其中一些说话者大体的情绪状态,例如:有一个嗡嗡的声音表现出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性;而那套圆缸设备发出的机械的声音——尽管是人造设备,声音响亮且规整——似乎处在一个从属和恳求的位置上;同时诺伊斯的声音里则透露出一种安抚和调和的语气。除了这三个声音之外的其他声音我就无法去尝试着解读了。但是,我并没有听到埃克利发出的那种我熟悉的的呢喃低语声,不过我也知道,他的声音那么虚弱,是肯定没有办法穿透结实的地板传到我耳朵里的。 我会试着写下自己所能听到的部分不连贯的词句和声音片段,并且尽我所能地将这些声音的发声者区分并且标记出来。起初,我能辨识出的一些语句是从那台能发出声音的机器中听出的。 (机器发出声音) “……是我自己带来的……交回那些信和蜡盘唱片……了结吧……接纳……看到的和听到的……你真该死……并非人的力量,毕竟……全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圆缸……上帝啊……” (第一个嗡嗡声) “……我们停下的时间……渺小和人类……埃克利……大脑……说……” (第二个嗡嗡声) “……奈亚拉托提普……威尔马斯……那些蜡盘唱片和信件……拙劣的骗局……” (诺伊斯) “……(一个很难正确发音的单词或者名字,可能是N’gah—Kthun)……无害的……和平……几个星期……戏剧性的……以前就告诉过你……” (第一个嗡嗡的声音) “……没有理由……原计划……效果……诺伊斯可以监视……圆山……新的圆缸……诺伊斯的汽车……” (诺伊斯的声音) “……好吧……请便吧……在这里……休息……地方……” (出现了好几个声音,无法分辨) (有许多脚步声,包括那种特别松散的骚动声或者是咔哒声) (奇怪的拍打声) (汽车发动的声音,之后开远了) (一片寂静) 以上就是我竖着耳朵捕捉到的对话的内容,当时我就在那片险恶的群山中、在那座外来生物出没的农庄里,僵直地躺在诡异的二楼的床上,穿戴整齐,右手紧握着左轮手枪,左手抓着袖珍手电筒。正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当时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但是直到最后的回声也逐渐消散,又过了好一会儿,一种说不清楚的麻痹无力感一直让我整个人呆滞迟缓,动弹不得。我听到楼下某个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的木质康涅狄格州大钟发出从容的嘀答声,最后我辨认出了一个睡着的人发出的不规律的打鼾声。那一定是埃克利的声音,刚才那场奇怪的会议结束之后,他一定是打起了盹。而且我确实也认为他应该好好睡一觉。 可是我却拿不定主意该想些什么或者该做点什么。毕竟,我刚才听到的对话已经超出了之前我所了解到的信息范围,这又会引导我作何想法呢?难道我不知道那些无名的外来者现在应该已经可以自由地造访埃克利的农庄了吗?毫无疑问,埃克利肯定也对它们的意外拜访感到惊讶。然而,从我听到的那些只言片语的对话中,却存在着某些东西让我感到无穷的寒意,同时也激起了我心中最奇异、最恐怖的猜疑,让我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够真正地醒过来,并证明刚才我听到的一切都只是梦境。我觉得自己在潜意识里一定已经捕捉到了某些东西,只是我的感官还没有辨别出来。但埃克利又会怎样呢?难道他不是我的朋友吗?如果这一切意味着对我会产生任何害处,那么他难道就不会对那些外来生物表示抗拒吗?楼下传来他平静的打鼾声,似乎正在嘲笑我脑中所有的那些被突然放大了的恐惧。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埃克利是被那些外来生物利用了,它们将埃克利作为引诱我带着信件、照片和蜡盘唱片来到这片群山里的诱饵?因为我们已经窥探到了它们太多的秘密,所以它们正打算一石二鸟,一举将我们两个人都毁灭掉呢?此刻我再一次回想起埃克利在倒数第二封信和最后一封信之间发生的态度上的巨大转变,是那么的突兀和不自然。我的本能告诉我,这其中一定有蹊跷,眼见并不为实,或许我在这里经历的一切都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那杯我没有喝下去的味道怪异的咖啡,会不会有某些躲在暗中的、我不知道的生物在里面下了药?我现在必须立刻跟埃克利好好谈一谈,并且恢复他的理智,不要被那些生物操控。它们向埃克利承诺会向他揭示宇宙的秘密,以此迷惑住他,但是现在他必须恢复理智,我们必须在一切还不算太晚之前逃离这里。如果他的意志力不够强大到让他下定决心跟那些生物决裂,并重获自由,我可以帮他。或者就算我不能说服他离开这里,最起码我可以自己离开。我敢肯定,埃克利一定会允许我开走他的老福特车,然后将它留在布拉特尔伯勒的某个汽车修理厂里。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辆车就放在小木棚里,门也没有上锁,并且大开着,显然是因为埃克利觉得危险已经过去了。我相信那辆车的性能可以随时满足一次说走就走的行程。虽然在晚上跟埃克利谈话的过程中和过程后,我都对埃克利产生了短暂的反感情绪,但是此时那些情绪都已经完全消散了。他现在的处境跟我很相似,因此我们必须紧紧地团结在一起。我知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很不好,我也很不忍心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他给叫醒,但是我知道自己必这样做。照现在的状况,我是不能在这个地方一直待到明天早上的,那时候就什么都晚了。 最后,我感觉自己终于可以活动了,于是我积极地伸展身体,恢复了对身体肌肉的控制。我十分谨慎地从床上爬起来,这几乎是一种本能的身体反应而非下意识的行为。我找到并带上了自己的帽子,拿上我的小行李箱,然后借着手电筒的光向楼下走去。我感到很紧张,右手依旧紧紧地攥着那把左轮手枪,用来保护左手里同时拿着的手电筒和行李箱。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表现得如此警觉,其实我此刻只是去叫醒这座房子里的另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居住者而已。 随着我半踮着脚走下嘎吱作响的楼梯,来到一楼的大厅,我能够更加清楚地听到沉睡者的打鼾声,并且察觉到那个声音来自我左边的房间,那个房间是一间我没进去过的起居室。而我的右边就是书房了,里面漆黑一片,刚才我听到的各种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门并没有闩上,于是我将它径直推开,顺着手电筒的光线找到了鼾声的源头,最终将光线照到了睡觉的人的脸上。但是就在下一秒钟,我急忙关掉了手电筒,并且像一只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踱回了大厅里。这一次我的谨慎举动不仅仅是出于本能的反应,更是有据可循。因为,睡在那张长椅上的人根本就不是埃克利,而是之前驾车带我来这里的向导诺伊斯! 此时我无从猜测周围的真实情况,但是常识告诉我,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在吵醒任何人之前,尽可能地查明一切。回到大厅后,我轻轻地关上了身后起居室的门,并插上了门闩,希望能尽量降低吵醒诺伊斯的可能性。接着我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黑暗的书房,希望能在那里找到埃克利。不管埃克利是睡着还是醒着,他应该会待在那张角落里的大椅子上,那里显然是他最喜欢的休息场所。当我走近时,我手电筒的光线照到了屋子中央的桌子上,上面摆着那些令人厌恶的圆缸中的一个。那个圆缸上面连接了具备视觉和听觉的设备,旁边还放了一个能发出声音的机器,随时都可以与圆缸连接。我猜想,这个圆缸一定是我刚才听到的那场恐怖会议中发出声音的那个圆缸,里面装着一个人类的大脑。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产生了一股反常的冲动,想要把那个发声的机器连到圆缸上,听听它会跟我说些什么。 我猜这个圆缸现在一定已经察觉到我的存在了,因为连接在圆缸上的视觉设备和听觉设备一定不会忽视我手电筒发射出的亮光以及我踮着脚走路时地板发出的轻微吱呀声。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敢乱动这套设备。而且我不经意间发现,这个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圆缸上有埃克利的名字,它正是我之前跟埃克利夜间谈话时看到的摆在架子上的圆缸,而且埃克利还叮嘱我不要去碰。如今我再想起这个瞬间,总是为自己当时的胆怯感到遗憾和后悔,如果自己当时能够鼓足勇气把发声装置连到圆缸上该有多好!天知道它会向我吐露什么样的秘密,并且向我解释我对它的身份的可怕疑虑和问题。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没去碰它,或许对我们都有好处。 接着,我把手电筒从桌子转向了书房的角落。我本以为埃克利应该就躺在那张大安乐椅上,却困惑地发现椅子上空无一人,更别提是醒着或睡着了。那件我熟悉的老式晨袍从椅子一直垂落到地板上,几乎覆盖了整个椅子。晨袍的附近散落着那条黄色的围巾和那些我觉得很奇怪的大块裹脚布。就在我犹豫着,试图去推测埃克利会去哪里,他为何突然丢掉了自己在病房里必须要穿的病服的时候,我注意到,房间里的奇怪气味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振颤感觉也全都消失了。这怪味和振颤感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呢?奇怪的是,我突然想到,这些现象我都只在埃克利的周围发现过。在那个时候,他坐着的地方,气味和振颤感最强烈,然而除了他所在的书房,甚至只要是出了书房的门,就完全感受不到。于是,我停了一会儿,将手电筒漫无目的地在黑暗的书房里照来照去,同时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这些奇异现象该作如何解释。 我多么希望自己当时能悄悄地离开那里,不要将手电筒照回那张空荡荡的椅子。但事实是,我并没有悄悄地离开,我捂着嘴巴发出了一声尖叫。我的尖声一定惊扰到了大厅那头正在睡觉的诺伊斯,尽管并没有完全吵醒他。我的尖叫声和诺伊斯并未被打断的持续鼾声,是我在这座充满了病态的农庄里听到的最后的声音。声音最后消散在了这座闹鬼的高山那覆盖着黑暗森林的山峰之下,在这片阴森森的乡间土地上,在偏远的葱翠群山和仿佛在低声诅咒的潺潺溪流里,穿越宇宙的恐怖全部聚集于此。 在当时的情况下,我连滚带爬地疯狂逃跑,竟然都没有丢下手电筒、行李箱和左轮手枪,简直是个奇迹,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事实上,当时我努力保证自己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先撤出书房,再撤出农庄,一路拖拽着自己的身体和那些行李物件安全地逃到小木棚里的老福特车上,然后开动了这辆堪称古董的老汽车冲进了无月的黑夜里,向着某个我也不知道的安全地点急驰而去。之后的那段旅程就像是爱伦·坡或者兰波作品里的一段精神错乱的描写,亦或是多雷的画作里描绘的癫疯景象。不过最终,我还是想方设法回到了汤森镇。到此为止我终于摆脱了那场噩梦一般的经历。如果我的头脑和神志依然是坚不可摧的,那么我就感到万幸了。有的时候我很害怕年复一年的时间会带给我什么,尤其是后来那颗新的行星“冥王星”被如此离奇地发现之后。 我在之前已经提到过了,就在我还在埃克利的屋子里时,我拿着手电筒在房间里照了一圈,最后重新照回了那张空的安乐椅上。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注意到那把椅子上还摆放着一些别的东西。那些东西就在松散堆放的晨袍旁边,因而并不怎么起眼。那些东西一共有三个,但是等调查员们到达现场之后,并没有发现其中的任何一个。正如我从一开始说的那样,其实并不存在任何实际上的可视的恐怖,真正的恐怖是它们让人推断和联想出的东西。即使是到了现在,我仍然会在某些时刻半信半疑,几乎就要相信别人的话了,以为自己所有的经历都只是梦境,是神经过于紧张而产生的错觉和幻想。 我在埃克利的椅子上看到的那三个东西,构造精致得令人憎恶,上面安置了精致的金属夹子,能让它们附在某些有机体的上面,至于那些有机体到底是什么,我已不敢再做任何猜测。不管我内心深处的恐惧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我都希望,虔诚地希望,它们只是一个艺术大师制作的腊制品。伟大的上帝啊!那个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呢喃低语者,那可怕的气味,那振颤的声音!它是巫师,是间谍,是叛徒,是外来者……那可怕的、刻意压低的嗡嗡声……一直放在架子上的那个崭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圆缸里的东西……可怜的人啊……那种“令人叹为观止的外科手术技术、生物学技术、化学技术以及机械技术……” 那些放在安乐椅上的东西,自始至终都完美得天衣无缝,即使每个最微小的细节都惊人地相似,它的身份,就是亨利·温特沃思·埃克利的面孔与双手! (战樱 译) ———————————————————— (1) 此处可能是指Kallikantzaros,一种在安纳托利亚神话故事中出现的恶毒的小妖精,生活在地下,仅在圣诞节之后的十二天才会到地面活动。 (2) 拉丁语,意为不可提及的伟大存在。 (3) 科摩利奥姆(Commoriom),由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创作,虚构的史前内容系列小说。 疯狂山脉 At the Mountains of Madness
这篇引人入胜的故事是洛夫克拉夫特生平创作中最好的作品之一。故事发生在南极大陆,洛夫克拉夫特从小就痴迷于此,曾对南极考察活动发表过专题文章。洛夫克拉夫特还于1928年至1930年期间跟随海军探险队进入过南极。小说中频繁提及尼古拉斯·罗瑞克喜马拉雅群山的绘画,可见洛夫克拉夫特在纽约尼古拉斯·罗瑞克博物馆观看罗瑞克画作时,受到很大的震撼和启发。当《诡丽幻谭》杂志拒绝刊载此文时,洛夫克拉夫特很受打击。直到1936年洛夫克拉夫特的经纪人将此故事寄给《惊骇科幻小说》(Astounding Stories )杂志后,这部小说才得以在当年的二、三、四月刊上连载。
1936年2月《惊骇科幻小说》中的插画。 I 我必须站出来说明发生过的一切。因为如果没有正当的反对理由,科学家们是不会听从我的劝告,从而放弃进入南极大陆、冰盖钻探融化作业、搜索远古化石标本等一系列计划已久的周密考察活动的。这些话我本来打算一辈子埋在心里,更何况我知道,就算说出一切又如何呢?也许什么也改变不了。对于我所揭露的真相,怀疑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这些听起来夸张荒诞的故事便是事实本身,如果撇开这些不说,我就真的无话可说了。那些尚未公开的照片——经过普通拍摄或航拍——画面清晰鲜明,都是有力的佐证。但是,照片拍摄时距离太远,也许还是有人会怀疑照片是巧妙伪造的。也许还有人会说钢笔素描画一眼就看出来是假的;尽管艺术方面的专家可能也留意到钢笔画奇怪而陌生的技法,并对此大惑不解。 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得仰仗科学界那些德高望重的人物。一方面他们不会人云亦云,而会依据那些尽管令人毛骨悚然但是真实无疑的材料证据,或者从那些至今都难以解释的原始远古神话传说中得到启发,来判断我所说的是否属实;另一方面,我也希望依靠他们自身的影响力,去阻止人们对那片疯狂山脉采取的任何鲁莽草率或不知天高地厚的计划。因为像我和我同事这样来自不知名大学的小人物,在这些诡异至极或反自然的事件上,显然没什么话语权。 况且,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还算不上什么专家。作为米斯卡塔尼克大学探险队中的一员,我是一名地质学家,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确保在南极大陆不同地点对深层岩石土壤取样时的作业安全。作业时用到的钻探设备是由我们大学工程系教授弗兰克·H.帕波第设计发明的。我无意在其他领域开创先河,有所建树,但是我确实也希望借助这套设备,沿着前人走过的地方,能采集到他们曾用常规方法无法获取的样本。公众从我们发表的报告中可以知道,帕波第教授发明的这套钻探设备,技术上有极大的创新性突破,极其轻巧便携,将自流井原理和小型钻岩机钻探原理完美结合,足以应对任何不同硬度的地质结构。钢制钻头、组合钻杆、汽油发动机、折叠式木制井架、爆破装置、电缆,用于清除岩屑的螺旋钻,组合起来长达一千英尺、直径五英寸的套管,及其他相关配件。配有七只雪橇犬的雪橇,三架就可以全部装完;这主要是因为设备大部分材料为铝合金,节省了不少重量。四架大型多尼尔飞机,特别为此次南极考察定制,可适应南极高原上不同海拔高度的飞行,而且飞机上加装了帕波第教授设计的燃料保温装置和快速启动装置,足以将我们整个探险队从南极冰架边缘的基地送往内部任何适宜地点,在这些地点上也备有充足的雪橇犬。 我们打算在南极一个暖季期间——如有必要,还会延长——气候允许的条件下尽可能多地进行考察活动。考察范围主要集中在山区和罗斯海以南的高原上。沙克尔顿、阿蒙森、斯科特、伯德都曾对这些区域进行过不同程度地考察。飞机能进行长途运输,极大地方便了我们更换营地地点。我们在拥有不同地质特征的地点驻扎营地,希望发掘出大量之前未曾发现的地质样本;特别是前寒武纪时期的标本,迄今为止南极大陆还只出土了极少的一部分。我们也希望能尽可能多地收集地面上层不同种类的化石岩石,因为曾经在这片死寂荒芜的极寒地带居住的史前生命,对我们了解地球的过去有极为重要的参考价值。众所周知,南极大陆曾一度处于温带甚至热带,植被繁茂,动物多样,如今仅剩地衣、海洋动物、蛛形纲动物和企鹅还存活在南极大陆北部边缘地带。我们希望能更准确、更详细地揭开这里更多的生物信息。当钻出物中有化石成分的迹象时,我们会顺着钻孔继续爆破,收集满足条件大小合适的样本。 根据钻出的地面上层土壤或岩石迹象,确定钻探深度,但钻探都集中在裸露或半裸露的地表——也就是斜坡或山脊区域。再往山下些的地方,结冰厚度能达到一英里甚至两英里。尽管帕波第提出了一套可行性方案,将铜电极沉入一片钻孔内,汽油发电机发电,电极通电后可融化一定范围内冰层,但是我们不能为了融化厚厚的冰层就动用我们的钻探设备。这套方案,我们也仅仅是在考察中进行过实验性尝试,并未投入真正应用。但是现在,尽管我们从南极返回后就发出过各种警告,斯塔克韦瑟—摩尔科考队却不顾这些警告,一意孤行决定采取这一方案。 公众是看了《阿卡姆广告报》杂志和美联社一系列新闻报道,以及后来帕波第和我发表的文章后才得知我们这支米斯卡塔尼克考察队。队伍里主要有四位成员,均来自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帕波第,生物系的莱克,物理系的埃尔伍德(同时也是位气象学家),我来自物理系,还是名义上的领队——除此之外,还有十六个助手,中间七位是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研究生,九位是技术精湛的工程师。这十六个助手中,十二人会开飞机,十四人会使用无线电报设备。包括帕波第,埃尔伍德和我,有八个人懂罗盘导航和六分仪导航。另外,还有我们的两艘船——木制,前身是捕鲸船,改装加固过,适合冰面航行,有辅助蒸汽——也都配有船员。内森尼尔·德比·匹克曼基金会与一些专项捐款资助了这次考察活动;尽管公众对此次南极考察关注甚少,但我们已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雪橇犬、雪橇、设备、扎营装备和五架飞机上未组装的零部件,被运往波士顿港后,会在那里装船。这次科考装备齐全,在物资补给、饮食生活、运输和扎营方面,从之前的那些优秀探险者那里吸取了不少宝贵经验。可能也正是这些探险者们威名赫赫的缘故,我们这支探险队虽然规模挺大,却未能引起什么社会关注。 正如新闻报道所说,我们在1930年9月2日从波士顿港起航;沿线南下经过巴拿马运河,停靠萨摩亚,塔斯马尼亚岛的霍巴特,在霍巴特进行最后一批补给。考察队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此之前去过极地地区,因此我们都非常倚重我们的船长——J.B.道格拉斯,双桅帆船“阿卡姆号”船长,兼任海上船队总指挥;乔治·托芬森,三桅帆船“米斯卡塔尼克号”船长——两人都是南极水域经验丰富的捕鲸船船员。熟悉的地貌离我们越来越远,北方天空中的太阳离地平线越来越低,太阳在天空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行至南纬62度,我们第一次看见了冰山——形似巨大桌面,边缘锋利垂直——在即将进入南极圈前,冰原冰给这次航行增加了不少阻力,10月20日穿越南极圈时,我们举行了一场小小的庆祝仪式。在热带航行许久后面对极地气温的骤降,确实让人一下子难以适应,但是我尽量调整自己以适应即将到来的更为严寒艰苦的环境。很多时候,大气效应严重扰乱着我的视界;那栩栩如生令人震惊的蜃景——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远方的冰山竟变成异域城堡的一隅。 我们在海中继续破冰前行,幸好冰块并不密集也不厚实,终于在南纬67度东经175度的地理位置再次进入开阔水域。10月26日早晨,南方出现清晰的“陆地轮廓”,临近中午,我们都激动不已,白雪为顶巍峨耸立的群山跃入眼帘。我们终于接近这片神秘未知的空寂之地了。这些山峰显然是由罗斯发现的阿德英里勒尔蒂山脉,我们需要绕过阿代尔角,沿维多利亚地东岸航行至预期营地,位于南纬77度9分的麦克默多湾旁的埃里伯斯火山脚下。 最后一段航程风景十分震撼,令人遐想联翩。西方天际耸立着荒凉神秘的山峰,太阳在正午时分低挂北方天际,或在午夜时分逼近地平线,倾洒大片红光,映照在泛着幽幽蓝光的冰块和水域,或是照在山坡上偶尔裸露的黑色花岗岩之上。南极的凛冽冷风穿越高耸的山峰,阵阵呼啸而来;在冷风静止时,仿佛隐约能听见一种狂野似笛声的乐响,音域宽广,我下意识地感到有些不安,甚至是害怕。此时此景让我不禁回想起那位亚洲画家尼古拉斯·罗瑞克,他笔下那些透着古怪劲儿画作,让人心烦意乱;更让人不安的是,我竟然想到那位阿拉伯疯子阿尔哈兹莱德所写的《死灵之书》,书中提及的远古传说中的那片邪恶冷原。我曾在大学图书馆中看过这本可怕的书籍,后来对此感到非常后悔。 11月17日,我们经过富兰克林岛,西方天际的山脉暂时消失了;第二天看到了罗斯岛上的埃里伯斯山和特罗尔山,以及更远处的帕里山。冰架低低的白色边缘向东延伸;如同魁北克的悬崖峭壁一般树立,高度达两百英尺,在此结束向南航行。下午我们驶进麦克默多湾,停靠在冒着浓烟的埃里伯斯火山背风处,临近海岸的海面上。埃里伯斯火山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火山渣,山峰高达一万两千七百英尺,背靠东方天际,像极了日本画中的神圣富士山;其身后如幽灵般耸立的特罗尔山,海拔一万零九百英尺,是座死火山。埃里伯斯火山仍不时喷涌着阵阵浓烟,考察队中的一个研究生助手——聪明,年轻的丹福思——指着白雪皑皑的山坡上流淌的岩浆,说此火山于1840年被发现,七年后爱伦·坡受此启发而创作出一首诗歌:
——像火山岩浆在无尽地奔腾,那硫磺的狂潮滚下了耶涅山,在极地那世界尽头的国度;它一面悲吟,一面滚下了耶涅山,在北极那荒寒的领土。
丹福思读了很多有关荒诞诡异题材的书籍,经常谈论起爱伦·坡。我本身对爱伦·坡也很感兴趣,这源于爱伦·坡唯一的一部有关南极的长篇故事——充满诡异神秘色彩的《亚瑟·戈登·皮姆的自述》。空寂的海岸上,背后巍峨耸立的冰架,无数可笑的企鹅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扑打着翅膀;海水中可见肥硕的海豹,游动或往大块缓慢移动的冰块山上爬。 借助小船,最终在短暂午夜过后的9日凌晨时分,我们艰难地在罗斯岛成功登陆,从每艘船上各拉一条绳索,准备采取裤形救生圈的方式卸下物资补给。尽管斯科特、沙克尔顿都早在我们之前考察过此地,但第一次踏上南极土壤,我们的心情仍是异常激动而复杂。我们位于火山山坡下冰冻海岸上的营地只是临时的;大本营仍设在“阿卡姆号”船上。我们卸下所有的钻探设备、雪橇犬、雪橇、帐篷、供给、汽油罐、融冰装置、普通摄像机和航拍摄像机、飞机零部件和其他必要物品,包括三台携带式无线电报设备(其他的在飞机上),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南极大陆任何地点和位于“阿卡姆号”上的大型电报设备取得通信。“阿卡姆号”上的电报设备则将新闻报道稿通过《阿卡姆广告报》杂志旗下位于马萨诸塞州金斯波特角的大功率无线电收发站向外界发布信息。我们希望在南极的一个夏季期间完成此次考察任务;但是如果不能完成,我们将在“阿卡姆号”上过冬,在冬季结冰来临之前“米斯卡塔尼克号”则往北行驶进行补给,等待下个夏季来临。 我在这里就不赘述我们前期的准备工作了,这些报纸上早有报道:在罗斯岛几个地点成功钻探,帕波第的钻探设备为我们提速不少,甚至在坚硬的岩石层也毫不费力;小规模尝试融冰设备;利用雪橇,带上物资补给危险攀登冰架;登顶冰架,安营扎寨,组装好五架飞机。科考队成员的健康状况——二十个人和五十五只阿拉斯加雪橇犬——非常好,虽然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未碰上什么令人难以忍受的严寒天气或极端恶劣风暴。大多地区,气温计在华氏0度和华氏20度或25度以上区间内波动,在新英格兰地区的过冬经验让我们很好地适应了目前这种恶劣气候。冰架上的营地是半永久性的,用来贮存汽油、物资、炸药和其他物资。四架飞机足以运送科考所需的设备,第五架飞机和一名飞行员以及两名船员留在这个营地,以防我们在损失四架飞机的情况下,仍能借助第五架飞机安全回到“阿卡姆号”。我们在此物资贮存营地向南六百英里至七百英里南极高原上搭建了一处永久营地,这里远处有比尔德莫尔冰川,之后当飞机运送完科考设备后,我们会用其中一至两架飞机来往于此物资贮存营地和永久营地。尽管几乎所有传闻都提到从高原席卷而下的那些骇人狂风和风暴,我们还是决定不再搭建中转营地;基于经济性和效率性的考虑,我们决定冒险试试。 无线电报里提及的那场四小时连续不间断的惊心动魄的航行,发生在11月21日,我们飞越西面耸立着巍峨群峰的冰架,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只听得见发动机的轰鸣声。大风只是一时影响了飞行,而且无线电罗盘成功带领我们穿越了一片迷雾。航行至南纬83度和84度之间时,前方出现大片高耸地带,我们知道这是到了比尔德莫尔冰川,世界上最大的山谷冰川,冰冻的海洋变换成了褶皱冰川和群山地貌。我们终于进入了这片亘古不变的白色终南之地啊,当我们意识到这件事时,注意到东面遥远的南森山山峰,直插天际,几乎高达一万五千英尺。 在南纬86度7分、东经174度23分,冰架上成功搭建一处永久营地,雪橇的灵活性和飞机的短距离飞行,让我们可以快速移动,在不同地点都完成了高效钻探爆破作业;11月13日至15日,帕波第带领两名研究生——格德尼和卡洛尔——雄心勃勃地试图向南森山上攀登。我们所在位置大概在海拔八千五百英尺左右,在某些地点,地面冰雪层向下钻十二英尺,便能触碰到坚硬的土地,我们在很多地点使用了融冰设备和沉管爆破设备,收集到不少矿物标本,这在之前从未有人做到过。前寒武纪花岗岩,比肯砂岩的成分证实了我们的猜想,和西面主体大陆结构一致,却和东面南美地区有少许差异——我们当时认为这里由于罗斯海和威德尔海交汇,从而导致一小块陆地从主体大陆分离,尽管伯德一直对这一假说持否定态度。 钻探后爆破挖凿出的某些砂岩中,我们发现有很多值得一提的碎片——大量蕨类,海草类,三叶虫,海百合和像舌形贝和腹足类等的软体动物——所有这些生物似乎都在南极远古历史中大量存在过。莱克将爆破后钻出的三枚板岩碎片拼凑在一起后,还发现了一种奇怪的三角形条纹记号,最宽处直径达一英尺。这些碎片来自靠西近亚历山德拉皇后山脉;莱克,作为一位生物学家,似乎察觉出这些记号的不同寻常之处,不过在我这个地质学家看来,这不过是普通的沉积岩扩散作用形成的印记。因为板岩也不过是沉积岩挤压后形成的一种变质构造,而其中原有的某些印记经过挤压发生变形扭曲也很正常,我看不出对此还有什么值得进一步研究的意义。 1931年1月6日,莱克、帕波第、丹福思、六名学生、四名工程师和我,乘坐两架飞机飞过南极点上空,中途遭遇高空强风,幸好最终未演变成风暴,我们迫降一次。正如报纸上所说,这是一次空中飞行观察;之后的几次飞行,我们主要是想勘查这些从未有人涉足的地区的地形地貌特征。但开始这一次飞行可以说是令人大失所望;尽管我们又看到了那些美轮美奂近乎逼真的蜃景,但这在海上航行时就提前经历过。远处群山就像被施了魔法的城市,飘浮在空中,午夜低垂的太阳常常将整个白色世界变成金色、银色和猩红色交融的国度,宛如邓萨尼勋爵的梦境。多云的日子,积雪大地白茫茫一片,和天空几乎合二为一,地平线仿佛消失不见,飞行时方向都难以分辨。 最后,我们执行原计划,四架飞机向东飞行五百英里后,在那里搭建一个新的营地,当时还错误地以为,营地是建在那块分离出来的小块陆地之上。这样,在这里获取的样本,将是一个很好的对比材料。我们的健康状况依然保持良好;酸橙汁缓解了总是吃罐装腌制食品导致的营养不良,而且气温也一直在华氏0度以上,我们不用穿上最厚的皮毛保暖外套。此时正值盛夏,如果我们做得足够快速仔细,应该在三月以前能完工,这样就不必再熬一个只有漫长极夜的无聊冬季。从西面刮过几次大风暴,但在埃尔伍德指挥下,我们用大雪块给飞机垒起了风障,还加固了营地,人和物都没什么损失。 外界也知晓我们向新营地转移的理智计划了,可是在转移之前,莱克仍执拗地坚持向西进发——确切地说,是向西北方向——进行一些考察。似乎他对板岩上出现的三角形条纹图案已经思考了许久,并决定无论如何还是放手一试;那些图案的出现明显和地质年代不符,这极大地激起了莱克的好奇心,他强烈地希望能再向西进行更多的钻探和爆破,因为那些三角形图案碎片显然来自那里。他不知为何坚信那些图案是某种未知的庞大生物留下的,这种生物目前无法归为任何一类,而且高度进化,但是带有这种图案的岩石却异常古老——寒武纪或者更确切地说前寒武纪——那时不用说高度进化的生物,除了单细胞或最多三叶虫以外其他任何生物都不存在。这些岩石碎片,上面那些奇怪的图案,肯定有五亿到十亿年的历史了。 II 尽管我们还没提到莱克想要借此颠覆整个生物界和地质界认知的疯狂想法;但想必莱克西北勘查计划的无线电报一定引起了外界的纷纷猜测,毕竟那里至今还从未有人进入过,甚至都无从想象是怎样一番景象。1月11日到18日,莱克、帕波第和另外五人乘坐雪橇开始了首次西北钻探勘查之旅——在穿越其中一条冰压脊时损失两条狗——并发掘出更多的太古代板岩样本;连我也越发感兴趣了,那些异常古老的地层之中竟然还蕴藏着数量如此众多的化石。这些板岩中含有的一些非常原始的生物化石,与现代认知也并无多大矛盾,只不过这些生物似乎本来应该到前寒武纪时期才出现;这次南极考察活动时间如此紧张,我看不出莱克坚持继续西进勘查的必要性——而且还征用了四架飞机,带走了众多人手和整套设备。但是最终,我并未否定莱克的计划;即便莱克强调他非常需要我地质方面的建议,但是我并未同行。他们走后,我、帕波第和另外五个人仍留在原地,开始制定向东转移的最终计划。我们需要一架飞机前往麦克默多湾补充足够的汽油,但是这可以暂时先缓缓。我身边还留有一架雪橇和九只雪橇犬,在这死寂无人的地界,任何时候没有交通工具都是极不明智的。 你们应该还记得,莱克小分队一直在西进过程中用机上的短波无线设备传回电报;我们的南方营地和位于麦克默多湾的“阿卡姆号”上的设备可以同时捕获信号,后者再用五十英里长波设备将电报发往外界。莱克小分队于1月22日下午4时发回第一封电报;我们在两小时后收到,莱克说他们在离我们三百英里的地点降落,进行了一次小规模融冰钻探。六小时后,我们收到第二封电报,莱克在电报中兴奋地说道,他们正忙着钻孔下沉井筒;收集到的板岩碎片中,也发现了那些让他大惑不解的奇怪记号。 三小时后,莱克在发回的电报中说,他们冒着刺骨寒冷的大风再次起飞;我发电报告诉他说反对进一步的冒险行动,莱克只是草草回复说,为了新的样本发现,任何冒险都是值得的。我眼看他兴奋到几乎发狂却无能为力,他这是在拿我们整个考察队去赌;那里满眼雪白,神秘莫测,暴风雪频发,可能一直延伸到玛丽皇后地和诺克斯地,足足有一千五百英里,而想到他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往地下越钻越深,越钻越深,有怎样的危险和邪恶在黑暗中默默潜伏着啊,这让我更加心神不宁。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莱克在飞行中又发回一封电报,字里行间透出的兴奋之情无以复加,这几乎瞬间将我的不安一扫而光,要是之前和他同行该多好。 “晚上10点5分。飞行中。暴风雪过后,前方出现迄今为止见过的最高山脉。算上高原海拔,应该与喜马拉雅山高度持平。位置在南纬76度15分、东经113度10分。左右延伸至远方。可能存在冒着浓烟的火山口。所有山顶呈黑色,无积雪。飓风,无法靠近。” 之后,帕波第、其他人和我都凝神屏息地守在无线电报设备前。七百英里外的庞然山脉激起了我们心中的探索热情,大家非常高兴,我们考察队,尽管不是我们本人,正是这最高山脉的发现者!半小时后,莱克再次传回电报。 “莫尔顿的飞机迫降在山麓高原之上,无人受伤,飞机或可修复。以后如有必要,会转移至另外三架飞机返回或继续飞行,现在无需负重飞行。山脉高到无法想象。除去所有辎重,我将搭乘卡罗尔的飞机进一步上山观测。最高峰肯定超过三万五千英尺,就连珠穆朗玛峰也完全没有可比性。卡罗尔和我操纵飞机升空时,埃尔伍德用经纬仪计算山峰高度。之前对这些山峰的推测可能有误,地质构造上似乎存在分层现象。可能是前寒武纪地层,同时混有其他时期地层。山峰轮廓古怪——峰顶可见规则立方体轮廓。南极低垂的太阳发出金红色的耀眼光线,一切看起来盛大壮观极了,宛如睡梦中的神秘之地或是通往秘境的禁忌之门。此刻真希望你和我在一起。” 尽管都已经到了休息时间,守在无线电报设备前的听众没有一个想要离开。想必麦克默多湾的物资贮存营地和“阿卡姆号”在收到电报后也是差不多的反应;道格拉斯船长祝贺大家这一重大发现,物资贮存营地的谢尔曼也发报表示祝贺。当然我们对损失飞机表示遗憾,并希望飞机能顺利修复。晚上11点,莱克发回另一封电报。 “和卡罗尔飞越山麓处那些最高山峰。目前天气下不敢尝试真正的主山脉最高峰,可能之后有机会再试。在目前海拔高度再向上攀爬十分吃力,但是值得一试。山脉极其高大,挡住视野,看不到山后景象。主峰高度超过喜马拉雅山,而且十分古怪。山脉似乎是前寒武纪时期板岩,还有不少其他时期的拱起地层。不是火山作用形成的。两侧延伸,视野不能及。两万一千英尺以上无积雪。最高山峰的山坡上构造十分奇怪。四面垂直的巨大扁方块结构,低矮的长方形石块组成的城墙,仿似罗瑞克画中悬崖峭壁上依势而立的古代亚洲城堡,远看极为震撼。再飞近一些,卡罗尔觉得那些可能是由更小的石块构成的,但也可能是风化造成的。石块边缘大多破损,棱角全无,大概历经了数百万年风雪侵蚀气候变迁才变成今天这般模样。有些部分,特别是靠上的部分,石块颜色明显比裸露的山坡颜色要浅,所以原来可能是透明的。近处飞行时还发现了很多洞口,有些洞口十分规则,呈方形或半圆形。你一定要来实地看一看。我好像在一座山峰的峰顶看到了一段城墙。高度大概在三万英尺到三万五千英尺。我们飞行在两万一千五百英尺的高空,彻骨的寒冷。风呼啸而过那些洞口,发出风哨声和笛声。目前为止飞行还算安全。” 仅半个小时后,莱克又发回了一连串电报,并表示想要徒步攀登那些高峰。我回复他说,如果他能派回一架飞机,我将立即和他一同前往。帕波第和我还需要重新调整燃油方案——既然这次考察路线出现了变化,那么相应的燃油补给地点和方式也得调整。很显然,莱克如果在那些山脚下搭建新的营地,无论是钻探实验还是空中观测飞行都需要大量的燃油;至少在这个夏季再向东飞行是不可能的了。因此我联系了道格拉斯船长,让他尽可能多地从船上卸下汽油,并乘坐我们早先留在那里的雪橇,给我们送到冰架上来。从莱克所在位置到麦克默多湾,也需要规划一条新的最短飞行路线,好穿越那片广阔的未知区域。 莱克后来回复说,他决定将营地搭建在莫尔顿山飞机迫降的地方,飞机修复工作也已经着手展开了。冰层很薄,到处可见裸露出的黑色地表,他打算做几次钻探爆破后,再乘坐雪橇勘查或攀登探险。他提及所见的整个场面是那么壮观,巍峨的群峰,就像在世界尽头筑起的一排排高墙,直插天际,他的心情激烈复杂,难以言表。埃尔伍德的经纬仪测出最高的五座山峰高度从三万英尺到三万四千英尺不等。地形上显露出明显的风蚀现象,这让莱克很紧张,因为这说明这里出现的狂风,比我们以往遇到的任何大风都要猛烈得多。营地离山麓地区较高山峰五英里多一点。我几乎察觉出他字里行间隐隐透出的不安和警惕——即使中间隔了七百英里的冰雪荒原——他催促我们加快速度,好和他会合,尽早将那片新发现的奇怪区域勘探完毕。经过一天漫长艰辛的快速勘查,又取得了不小的成果,他现在应该准备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我、莱克和道格拉斯船长分别在相距甚远的三个营地,一同开了无线电会议;并决定由莱克派回一架飞机接上帕波第,另外五个人和我带上尽可能多的燃油,前去和他会合。剩下的燃油问题,再根据我们制定的向东转移计划,晚些时候再讨论也不迟;莱克那里已经有足够的燃料可供近期营地取暖和钻探工作。南方营地肯定需要再进行燃料补给;但是如果我们推迟向东转移计划,要到下个夏季来临时才用得上。而且莱克还需要派一架飞机勘查好他山下营地和麦克默多湾之间的飞行路线。 帕波第和我打算短时关闭,要是有必要的话,长久关闭我们所在的营地。如果我们真的要在南极过冬的话,那很可能就直接从莱克那里的营地飞到“阿卡姆号”,不需要再中间返回我们这里的营地。一些锥形帐篷已经用厚实的雪块加固过,但是我们决定仿照爱斯基摩村落一样把帐篷弄得更牢靠些。莱克那里有充足的帐篷,即使加上我们这拨人也够用。我发电报告诉莱克,帕波第和我再干一天后休息一晚就可以向西北进发。 那天下午4点过后,我们就没怎么好好干活了,因为莱克发来了最离奇夸张,当然也是让他兴奋到难以抑制的信息。刚开始进展并不顺利;空中飞行时,在那些近乎裸露在外的岩石中并未发现他想要的太古代原始地层迹象,可明明不远处那些巍峨耸立的山顶上就出现了大量这类地层结构。空中看到那些岩石显然是侏罗纪和早白垩纪科曼齐系砂岩或二叠纪和三叠纪的片岩,很多岩石裸露在外的部分可见明显光泽,应该含有坚硬的板岩煤。这无疑让莱克十分失望,因为他一直想要发掘出五亿年前的化石标本。显然,他如果想再次发掘出那些带有奇怪三角形记号的太古代板岩,那必然得乘坐雪橇从他所在的山麓地区前往远处那些巍峨陡峭的主体山峰。 不管怎样,他决定在山麓那里再做些常规钻探;他安排五个人竖井钻探,剩余的人负责搭建营地和修理飞机。附近的一块质地柔软的岩石——离营地四分之一英里的一块砂岩——成为第一个取样点;钻探十分顺利,几乎没用辅助爆破。过了三个小时,在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爆破后,他们听到钻探那边传来人群的叫喊声;年轻的格德尼——钻探那边的领头——飞奔回营地,带回了令人惊喜的消息。 他们钻到了一处洞穴。刚开始钻到的砂岩下方出现了科曼齐系石灰岩脉,中间含有大量化石,有头足类动物、珊瑚、刺海胆、石燕贝目生物,偶有硅化的海绵和海洋脊椎动物骨骼——可能是硬骨鱼、鲨鱼、硬鳞鱼骨骼。这些发现本身就具有重要意义,这是他们西进以来首次发现的脊椎类动物化石;但是当钻头继续往下钻穿过石灰岩层后,似乎到达了一个空心地带,钻探成员更加期待,更加兴奋。一次规模较大的爆破后,揭开了这里深藏地底的秘密;五尺宽、三尺厚,参差不齐的裂口出现在眼前,中间是石灰岩空心,恐怕大约是在五千万年前,南极那时仍是热带气候,地下水不断侵蚀形成的。 空心洞穴只有七八英尺深,但是向各个方向延伸开来,里面气流微微流动,说明这里必然存在一个更为庞大的地下空间。洞穴顶部向下生长的钟乳石和地面向上生长的石笋密密麻麻,一些钟乳石和石笋经过长年累月的生长,已经连在一起形成石柱;但是最重要的是,地面上发现大量的贝壳与骨骼,有些地方的通道都几乎被堵住。高大的蕨类植物和真菌遍布的中生代丛林,以及苏铁、棕榈和原始被子植物茂盛生长的第三纪森林冲积形成了这里成堆的遗骸,包括白垩纪和始新世很多代表性的化石和其他时期化石,相信古生物学家们不花个一年半载是难以彻底清点归类明白的。软体动物、甲壳类动物、鱼类、两栖动物、爬行动物、鸟类及早期哺乳动物——大的、小的、已知的、未知的。怪不得格德尼大喊着飞奔回营地,也怪不得大家都放下手头上的工作,冒着刺骨寒风奔向井架,因为那里正通向地球的内部,一个已经消逝的久远过去。 莱克在好奇心得到满足后,在笔记本上匆匆写下几句话,让年轻的莫尔顿跑回营地赶紧发出去。这是我收到的关于此次发现的首次报告。报告里说能辨认出的有早期贝类、硬鳞鱼和盾皮鱼骨骼、迷齿亚纲类和槽齿类残骸、沧龙巨大头骨碎片、恐龙椎板和骨板、翼手龙翼骨、始祖鸟残肢、中新世鲨鱼牙齿、原始鸟类头骨以及其他原始哺乳类动物骨骼——如古兽马、剑齿兽、恐角兽、始祖马、真岳齿兽和雷兽。未发现乳齿象、大象、骆驼、鹿、牛科动物之类的近代动物骨骼;莱克得出结论,认为最后一次冲积发生在渐新世时期,中空洞穴内保持这种干燥、死寂、封闭的状态至少已经有三千万年之久。 另一方面,这些古老的原始生物化石数量之多,实在非同寻常。洞穴石灰岩层中化石如杯状海绵明显指向白垩纪科曼齐系时期,不会比这更早;但是洞中的化石碎片,包括一直以来被认为比科曼齐系时期早得多的大量生物化石——像原始鱼类、软体动物、珊瑚这些甚至可追溯到志留纪或奥陶纪时期。这说明在这个中空的世界里从三亿年前到三千万年前,一直连续有生命出现。至于渐新世以后,当洞穴封闭后,生命又延续了多久,则无从推测。不管怎样,后来在大约五十万年前,更新世出现了可怕的冰川——和洞穴年纪比起来,不过像是昨天一样——彻底终结了这所有的原始生命。 莱克可没仅仅发回这一封,还没等莫尔顿返回钻井,又派人穿过雪地带回了另一条信息。莫尔顿就坐在一台飞机里的无线电报设备前;将信息传送给我——给“阿卡姆号”再给外界——包括后续莱克派人送回的一系列补充说明信息。那些关注报纸上有关此次科考报道的人可能还有印象,当天下午科学界看到这样的信息是怎样的沸腾和激动啊——这多年后又引发了斯塔克韦瑟—摩尔科考队的组建,但是我必须要站出来予以劝阻。我想我还是把莱克发回的信息原封不动地公布出来为好,我们营地的无线电报员已经将莱克那些铅笔草稿翻译好了。 “爆破后福勒在砂岩和石灰岩中发现了至关重要的信息。岩石中发现了和之前太古代板岩相似的三角形条纹图案,说明这种生物繁衍生息了六亿年,直到白垩纪科曼齐时期,形态大小都无明显改变。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科曼齐时期的这种生物,反而显得更加原始或者说有某种程度的退化。请媒体发布时务必强调此次发现的重要性。对生物界来说,此次发现犹如爱因斯坦之于数学和物理学界的意义。可以提供我之前的勘查结果和补充内容。正如我推测的一样,在太古代细胞出现以前,地球上已经上演了一轮或者多轮有机生物的兴衰史。早在几十亿年前就已经进化和分化。那时地球还年轻,任何生命形式或普通原生质生命结构都还无法生存。那么,问题是,在这之前,进化又是在何时何地如何进行的呢? “接上。检查了大型陆地和海洋爬行动物以及原始哺乳动物残骸,发现骨骼上有创伤和伤口,并不像是已知的任何时期掠食性动物或食肉性动物造成的。主要有两类——直线贯穿形成的孔洞和劈砍造成的切口。出现一两例骨骼被利落切断的现象。带伤的样本不多。已派人回营地取手电。准备从钟乳石丛中砍出道路,扩大搜索范围。 “接上。发现奇怪的皂石碎片,约六英寸宽,一英寸半厚,不同于此地的任何地质构造。呈绿色,无法判别地质时期。出奇的有光泽和规则。形状似五角星,五个角尖端破损,内角和表面中央有裂痕。中央未开裂部分,有光滑小坑。很好奇它形成的原因和风化过程。可能是奇特的水蚀作用造成的。卡罗尔拿放大镜观察,试图找到其他的地质特征线索。表面有小点排列而成的规则图案。我们在观察这些皂石碎片时,一旁的雪橇犬显得很烦躁,似乎极度厌恶这种皂石。是否散发特殊气味,还需后续进一步观察。等米尔取来手电筒后,我们就开始探查这片地下空间,之后再报告。 “晚上10点15分。重大发现。奥兰多和沃特金拿着手电筒,于9点45分发现巨大桶状物化石,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是植物,要么是某种未知的过度发育的海洋辐射动物。矿物盐显然良好地保存了它的生物组织。似皮革般坚硬,但某些部位又异常柔软。两端及周围有破损现象。长六英尺,中间宽三点五英尺,向两端逐渐缩小至一英寸。桶状物周围有五条隆起的脊。脊侧面有破损,中间似乎有细茎生长。脊之间沟中结构十分奇怪。类似齿状梳或翼,可如同扇子般收缩或展开,只有一个尚保存完好,展开近七英尺长。这让我想到远古神话中的某些怪物,特别是《死灵之书》里提到的传说中的远古者。这些翼上有膜,翼骨里有腺状管。翼骨末端翼尖上明显有细孔。主体躯干两端已破损萎缩,无法猜测里面或破损的是什么。等返回营地需要进一步解剖分析。无法判断是植物还是动物。很多特征都极为原始,令人难以置信。已派所有人去砍断更多的钟乳石,看能不能发现更多这样的化石样本。发现了更多带伤的骨骼,对这些骨骼的调查可以再等等。雪橇犬有些麻烦。它们对新发现的这具样本简直忍无可忍,要不是把它们带到离样本足够远的地方,估计早就冲上来撕碎样本了。 “晚上11点30分。德尔、帕波第、道格拉斯请注意。最最重大发现——我更愿意称其为空前绝后的发现。“阿卡姆号”必须立即通知金斯波特总台。这种奇怪的桶状生物生活在太古代时期,在岩石上发现了它留下的痕迹。米尔、布德罗和福勒在地下距离洞口四十英尺位置发现了十三具或者更多这样的桶状生物。它们之间混有异常圆润的皂石,比之前发现的要小——呈五角形,除了个别地方,几乎无裂痕。其中八具样本保存完好,所有附带器官都在。所有样本已运至地面,并把雪橇犬隔开很远。这些雪橇犬看到样本就像疯了似的。稍后会附上更精确的描述。媒体必须准确报道相关内容。 “样本全长八英尺。桶状躯干上有五条脊,长六英尺,中央最宽处有三英尺半,两端最窄处有一英尺。深灰色,有弹性,极其坚韧。脊之间有相同颜色膜翼,处于合拢状态,展开长达七英尺。翼骨呈管状或腺状,浅灰色,翼尖有小孔。膜翼展开边缘为锯齿状。躯干中央周围一圈,垂直生长的五条脊最高点上,各生长一条手臂或触手,浅灰色,有弹性,紧紧靠拢在躯干上,展开后长度超过三英尺。类似原始海百合的触手。触手根部直径三英寸,六英寸后分叉成五支,八英寸后又分别分叉成五支,末端逐渐变细,成为细小的触手或卷须,因此每个触手主干上总共有二十五个触手。 “躯干顶端,颈部鼓胀,呈浅灰色,似乎有鳃。颈以上应该是头部,浅黄色,类似海星,呈五角星形,长有三英寸纤毛,五彩缤纷。头部大而鼓,各顶角之间距离约二英寸,各顶角上又分别生长有三英寸长的淡黄色软管。头顶正中开口可能是呼吸通道。软管末端呈球状,淡黄色薄膜回卷包裹在软管上,有红色虹彩晶状球体,显然是眼睛。头部五个顶角之间的夹角中长出稍长些的红色软管,末端有相同颜色鼓起的囊状物,受到挤压会打开,呈钟形,最大直径为二英寸,内有尖利白色齿状物。可能为嘴。所有这些软管、海星状头部顶角都紧靠向下;软管和顶角紧贴颈部和躯干。惊人的弹性和坚韧性。 “躯干底部结构和头部对应,但是功能不同,表现得更为粗糙。浅灰色膨胀伪颈,无腮,伪颈以下有淡绿色似海星状五角星形肢体。躯体五个顶角上长有肌肉发达结实的腿,四英尺长,直径从根部七英寸逐渐缩小至末端两英寸半。腿末端有淡绿色膜状物,上有五条脉络,呈三角形,长八英寸,最宽处有六英寸。从十亿年前一直到五千万或六千万年前,这些脚蹼、鳍或伪足在岩石上留下了那些三角形记号。五角星形肢体的内角上长有两英寸淡红色软管,从根部三英寸逐渐缩小至末端一英寸。末端有小孔。所有部分似皮革般异常坚韧,却又富有弹性。显然四英尺长带有脚蹼的五角星形肢体是用于海底或其他地方移动的。移动时,需要调用极其庞大的肌肉群。所有这些部分都紧贴在伪颈和肢体底部,和顶端一样。 “无法肯定是动物或植物,但目前倾向于动物。可能是高度进化的辐射动物,但尚保留某些原始特征。局部特征上有些出入,总体上看非常像棘皮动物。可能生活在海洋,但膜翼的存在又很难理解,不过也可能是用于水中滑动。结构上的对称性又与植物类似,有植物特有的上下结构,而不是动物的前后结构。进化开始于极其久远的时期,甚至比迄今已知的太古代最简单原生质出现的时间还要早,所有关于起源的猜测都有问题。 “完整的样本,与远古神话中的某种生物惊人地相似,它们曾经也生活在南极以外的地方。德尔和帕波第都曾经读过《死灵之书》,也看过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基于此书创作的那些梦魇般的绘画,所以当然明白我说的远古者指的是什么,传说远古者曾经或玩笑或错误地创造了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学生们总认为对远古热带辐射动物的病态想象催生了神话里的这些生物。威尔马斯口中的史前传说也是如此——如克苏鲁系的信徒等等。 “广阔的研究领域将被开启。从样本上取样研究发现,大约在晚白垩纪或早始新世时期这些生物就被埋在这里。它们身体上长满石笋。我们清理石笋非常用力费劲,但好在它们身体异常坚韧,没有受到伤害。竟能奇迹般地保存完好,这显然要归功于石灰岩的石化作用。除此之外,目前尚无其他发现,后续会再展开搜索。眼下问题是,如何在没有雪橇犬的协助下将这十四具样本带回到地面营地。因为雪橇犬吼叫得异常凶狠狂躁,我们也不敢让它们随便靠近样本。九个人——三个人留下管住雪橇犬——尽管风刮得厉害,但应该能拖动三架雪橇。必须建立与麦克默多湾之间的航线,开始运送物资。在休息前我要着手解剖一具样本。真希望这里有个真正的实验室。德尔最好为阻止我西进勘查的行为道歉。首先是世界最高峰,然后又是这些东西。如果这不是此次考察最大的收获,我都不知道还能是什么。我们开拓了新的科学领域。祝贺你,帕波第,是你的钻头打开了洞穴。现在,“阿卡姆号”,请复述我的报告,好吗?” 帕波第和我在收到这封电报后的激动心情可想而知,其他同伴的兴奋之情一点也不亚于我们。电报机嗡嗡作响,不断传来电报,我们的电报员麦克泰格,即时翻译出一些关键要点,待莱克那边发报一结束,就根据自己写下的关键点整合成一份完整的电报。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次发现划时代的历史意义。“阿卡姆号”报务员按要求复述电报内容后,我立即向莱克发去贺电;留守在麦克默多湾物资贮存营地的舍尔曼也随后发去贺电,还有“阿卡姆号”上的道格拉斯船长。然后,作为此次考察队的领头,我又加了几句评语,随后“阿卡姆号”就转发给了外界。我们所有人都异常亢奋,哪还顾得上休息;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尽早赶去莱克的营地。所以当他发来电报说,由于突然刮起的狂风,无法派飞机返回时,我感到非常失落。 但是一个半小时后心情就由失落转为兴奋了。莱克发回了更多信息,说已经将样本成功转移至营地。这些样本重得让人难以置信,他们费了好大功夫才拉到地面;但是九个人还是合力搞定了。现在,一部分人在离营地有一定安全距离的地方,用雪块砌起围墙,将雪橇犬拉进去,方便喂养。除了莱克打算解剖的一具样本,其他的都放在营地不远处冻硬的雪地之上。 解剖比预想的要困难得多;新搭起的充当实验室的帐篷内,点燃汽油炉后,室内温度提高,挑的这具样本因此变得柔软富有弹性——一具健硕完整的样本——但依然如皮革般坚韧。莱克十分为难,显然需要非常暴力才能在这具样本身上切开一个足够大的口子,但这种情况下,怎么才能尽可能地保护内部精细结构不被破坏呢?的确,还有另外七具完好的样本;但是也不能胡乱地使用样本吧,除非洞里还能源源不断地发现新的样本。因此,他移走这具完好的样本,又将另一具破坏严重的样本拖进来,这具样本尽管主体躯干两端的海星状结构还在,但其中一条脊已经残缺不全。 莱克很快通过无线电传回了实验结果,但实验结果却越发让人不解,这激发了大家更大的兴趣。解剖器材非常有限,难以精确地切开样本奇怪的身体组织,光这点就够我们惊叹和疑惑的了。现行的生物学恐怕要重新修正,因为这种生物显然不是任何已知的细胞发育学说所能解释的。历经四千万年岁月,内部组织仍完好无损,几乎没有矿物取代现象发生。这种生物组织天生就如同皮革般坚韧、耐腐、难伤分毫;应该是由某种我们无从想象的无脊椎动物进化而来。刚开始莱克发现样本表面是干燥的,但随着室内温度升高,样本未受伤的那面开始慢慢变得湿润,同时散发出刺鼻性气味。不是血液,而是一种深绿色黏液,但显然和血液起着相同的作用。解剖进行到这里时,三十七只雪橇犬已经被关进了离营地很远尚未完工的围墙内;但即使相隔如此之远,雪橇犬对这种刺鼻性的气味还是有着激烈的反应,表现得极为不安,并疯狂地咆哮。 这种奇怪的生物依然很难归类,解剖后并未发现更多线索,反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所有关于外部器官的推测都是正确的,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其归为动物;但是内部器官又显示了很多植物特征,莱克完全搞不懂了。这种生物拥有消化和循环系统,并通过底部海星状躯体上的淡红色软管排泄废物。粗略看来,呼吸器官吸入的是氧气而非二氧化碳;有迹象显示,存在多个储气气室,而且能从外部气孔呼吸切换为其他至少两套发育完全的呼吸系统——腮和毛孔。这种生物还具有两栖动物的特征,可以在没有空气的环境下长时间休眠。发声器官似乎和主呼吸系统存在某种联系,但其表现出的古怪特征又让人十分费解。发音清晰,每个音节完整发出,看起来似乎不太可能;但是应该能发出一种有着广域音调的笛声。肌肉系统也过度发达。 它们的神经系统高度进化,非常复杂,莱克对此感到十分惊恐不安。尽管它们的某些方面特征古老而原始,但是体内的一组神经节和神经中枢,充分说明他们在某些方面得到了高度的进化。五叶大脑,惊人的发达;而且还有迹象显示其存在感觉器官,部分感觉通过头部坚韧的纤毛感应,完全不同于地球上已知的任何生物。可能它们拥有五种以上的感官,因此它们的习性特征,也难以从现存的任何相似生物中推断出来。莱克认为,它们的感觉一定高度灵敏,在远古世界里有着精确分工;与今天的蚂蚁和蜜蜂非常相似。繁殖后代方式类似孢子植物,特别是蕨类植物;翼尖有孢子囊,显然是从某种叶状体或原叶体演变而来。 但是现在给它们命名,显然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它们看起来像辐射动物,可是显然又不仅仅是辐射动物。它们部分表现为植物特征,四分之三又是动物结构。起初生活在海洋,外形上的对称性和其他一些特征明确地证实了这一点;但是无法确定它们后来又发生了怎样的演变。毕竟,膜翼的存在,说明它们可能一直都具备飞行能力。在一个新生的地球上它们是怎么完成如此高度复杂的进化的呢?又怎么能将足迹留在久远的太古代岩石上的呢?这种种异常让人摸不到头绪,莱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远古神话中提及的旧日支配者,传说它们来自于群星之中,降临在地球上以后,玩笑般或错误地创造了地球上的所有生命;也想起某些诡异的传说,这是米斯卡塔尼克大学英语系的一个研究民俗的同事曾经提起的,说是这些来自外太空的生物或许藏身在一些偏远荒芜的群山之中。 莱克自然而然地以为,那些前寒武纪岩石上的记号,是这些样本尚未高度进化的祖先留下的;但是很快他就不得不自己推翻了这个武断的推论,因为越是古老的岩石上,进化得反而越完全。而且,历史晚期留下的轮廓表明,它们没有更加进化,反而存在某种程度上的退化。它们的伪足变小,整体形态似乎变得更加粗糙更加简单。此外,检查神经和器官后发现,它们一度拥有更为复杂的结构。萎缩或退化得十分严重。所有这一切疑问都无从解释。因此莱克只好又回到神话传说中去,好给这些生物暂定一个的名字——半玩笑地将它们称作“远古者”。 大约凌晨两点半,莱克决定先休息一小会儿再继续工作,他将被解剖的样本用防水帆布盖起来,离开了用作实验室的帐篷,还饶有兴趣地去看了看室外那些完好的样本。在南极强烈的阳光持续照射之下,它们的身体组织稍微软化了一些,一两具样本的头部及其上面的软管有舒展的迹象;但气温仍然维持在华氏零度以下,莱克认为短时间内它们应该不会腐烂。话虽如此,他还是将这些未被解剖的样本全部移在一起,并用一顶闲置的帐篷盖住它们,遮挡住太阳光的直射。而且,这样也能防止气味飘到雪橇犬那里,雪橇犬尽管已经被隔在老远开外的围墙里,但是一直这样不停地狂叫也不是个事儿。那里围墙上的雪块越垒越高,近乎四分之一的人手都已经加入了这场垒墙运动。远处的高山之上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声势浩大的狂风,为了防止帐篷被大风刮走,莱克又用雪块将帐篷的边边角角压住。眼看着骤起的狂风即将冲向这里,在埃尔伍德的监督下,莱克他们用积雪重新加固了帐篷、雪橇犬的围墙和飞机遮蔽处向山的那一面墙。飞机避风处之前搭建得十分匆忙,只是用雪块简单地垒了垒,高度完全不够;因此莱克只好把其他地方的人手都抽来加固这里。 4点后,莱克终于准备结束工作了,还建议我们也休息一下,他们等飞机避风处的墙垒得差不多了就去休息了。莱克通过无线电和帕波第又随便闲聊了一会儿,再次对帕波第夸奖了钻探设备的出色性能,不然也不会有如此重大的发现。埃尔伍德也发电表示了问候和赞扬。我也热情地祝贺了莱克,坦言他坚持西进勘查的计划是正确的;并决定第二天早上10点通过无线电再联系。如果那时狂风已经过去,莱克会派飞机来接留在我这里的人员。结束联络前,我向“阿卡姆号”发了最后一条信息,让他们先不要向外界发布今天的电报内容,因为所有信息似乎都太过标新立异,在未进一步证实之前,最好不要引起公众的猜疑。 III 我猜,那天晚上没有谁能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天亮;无论是对莱克新发现的激动,还是对越来越大的风势的担忧,都搅得人难以入眠。大风猛烈而狂乱,连我们都忍不住想象,莱克营地那里又将是怎样一番景象,他们的营地就在那片未知的群山山脚之下,正好位于山上顺势而下的大风风口之上啊。早上10点,麦克泰格醒来后,按照前一晚约定,试图通过无线电与莱克取得联系,但西方刮来的大风干扰了电波信号,无线电通讯受阻。不过,我们与“阿卡姆号”取得了联系,道格拉斯告诉我们,他也同样无法联系上莱克。他对刮起的大风一无所知,因为尽管我们这里已经是狂风肆虐,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迹象,但是麦克默多湾那里却只是起了些微风。 一整天我们都焦急地等在无线电机前,每隔一段时间就联系莱克那边一次,但都没有任何回应。接近正午时分,西面一阵暴风突起,我们不得不先考虑自己营地的安危;但暴风最终还是平息了,只是在下午2点时又起了一阵不小的狂风。3点以后,暴风彻底平息,我们联系莱克也更加频繁了。莱克那里有四架飞机,每一架飞机上都配有性能良好的短波无线电设备,我们想象不出什么样的灾难可以同时损毁所有的无线电设备。石化般的平静仍在继续;但想到莱克那里曾被如此猛烈的暴风肆虐蹂躏,就忍不住往最差的方向猜测。 6点,我们的恐惧变得更加强烈而肯定,与道格拉斯和索芬森通过无线电商量过后,决定还是前往莱克那里调查情况。留在麦克默多湾物资贮存营地的谢尔曼和另外两名水手,还有一架飞机,可以随时投入使用;现在似乎正是动用这架飞机的紧急时刻。我通过无线电联系上谢尔曼,要求他以最快的速度驾驶这架飞机,和另外两名水手一道赶来南方营地这里和我们会合;而且天气状况也适宜飞行。我们接着讨论了由谁前往调查;最终决定还是全体一同前往,并带上我们这里的雪橇和雪橇犬。看起来运载量不小,但对这架巨型飞机来说,因为本身就是特别为应对沉重设备运输情况设计的,所以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情。在这期间,我仍然不时通过无线电试图与莱克取得联系,但都徒劳无功,杳无音讯。 谢尔曼与水手冈那森和拉尔森,于7点30分起飞;飞行中报告了几次,都说一切顺利。午夜时分抵达我们这里的营地,所有人聚在一起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单单一架飞机想要飞越南极冰原,而且沿线又无其他营地,怎么说都是极其危险的,但我们似乎也别无选择,而且没有人打退堂鼓。凌晨2点,装机基本完成后,大家稍事休息,凌晨4点又爬起来,完成最后的打包和装机收尾工作。 1月15日早上7点15分,飞机向西北方向飞行,麦克泰格驾驶,机上还有十个人,七条雪橇犬,一架雪橇、燃料及食物补给、无线电设备等其他东西。空气清澈,周围相当安静,温度适中;向莱克提供的营地所在经纬坐标顺利航行。我们真正担忧的是航行的终点,在那里我们将会发现些什么或者我们什么都发现不了;因为之前向莱克营地发去的所有呼叫,都只有无声的回应。 那次四个半小时的航程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之中,因为它在我的整个生命中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它代表了我的丧失,在我五十四岁时,丧失了永久的安宁和平静,这本是任何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所拥有的,从熟悉的自然和自然法则中所能获得的。从那时起,我们十个人——特别是学生丹福思和我——面对的世界中将永远潜伏着无数的恐惧和死亡,时时刻刻,无法抹去分毫,而如果可以,我们永远都不会再提起这个秘密。报纸刊登了我们飞行中发回去的简报;里面记录了这次连续航行中在高空遭遇的两场猛烈大风,看见了三天前莱克留下的一座破败的井架,还有阿蒙森和伯德注意到无际冰冻高原上大量奇怪的松软雪柱在风中翻滚。后来,我们看到的,已经不能用正常语言再向外界传达清楚;再后来,我们不得不严格筛查我们要发布的内容。 水手拉尔森首先注意到前方出现的尖峰林立的锯齿状山脉。他的惊呼声将飞机上所有人都吸引到窗前。尽管我们向前飞行的速度并不算慢,但前方山脉的高度却不见明显增长;因此,我们意识到那些山脉必定在遥遥的远方之外,正是因为它们那无与伦比的山体高度,才让我们即便相隔万里,仍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阴森矗立在西方天际的山脉确实在一点一点升高;我们看见冰雪中裸露的黝黑荒凉的群峰,在泛着红光的南极阳光照耀之下,山峰背后的天空之上冰晶云五彩斑斓地闪烁,一幅多么梦幻奇妙的景象啊!但在这壮观的景象之中,似乎一直萦绕着一种气息,似乎某种惊天的秘密正等待着被开启和揭露。就好像那些噩梦般的荒凉尖峰是通往禁忌之地的邪恶塔门,通往一个时间、空间和维度都极其遥远而陌生的异世界。我总觉得这里处处透着邪气——这片疯狂山脉的山坡之下、阴影之中隐藏着一条被诅咒的无尽深渊。山脉背后的云层泛着微光,缥缈不似人间,这里似乎属于世外之地,并非地球生灵所能靠近;这同时提醒我们,这片千万年来从未被打扰、杳无人迹的终南之地,绝对的偏远、孤立和荒凉,早就在千万年之前就已死去。 年轻的丹福思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山峰高处那些奇怪的规则轮廓上——如同一块块立方体垒起来的,莱克也曾经提起过,说这让他联想到罗瑞克细腻的画作,在高耸入云的山峰之上躺着的古老寺庙遗址,这的确所言非虚。这里神秘莫测,宛在人世之外,和罗瑞克笔下风貌倒真有几分相似。十月份第一次看见维多利亚时,我就有这种感觉,现在这种感觉又出现了。不安也同样爬上了心头,因为这里与远古神话中的描述实在太过相像了;与传说中的邪恶冷原竟也有着危险而惊人的相似。传说冷原位于中亚地区;但人类——或者说人类祖先们——有些记忆太过久远而缺失,所以某些传说很可能最初是起源于亚洲的或者人类未知的更古老的恐怖土地、群山和寺庙。少数神秘主义者甚至大胆推测,残缺不全的《纳克特抄本》起源于更新世以前,还说撒托古亚的信众如同撒托古亚本身一样,是与人类完全不同的存在。冷原,无论它存在于何时何地,都不是我愿意进入或靠近的地方;我也不喜欢一个满是莱克提起的庞然怪物的世界。那时,我特别讨厌自己曾经读过《死灵之书》,还曾和大学里的那位博学的民俗学家威尔马斯就此讨论过多。 当我们靠近那些山脉,开始辨认那些高低起伏的山麓地带时,渐渐变白的天空上突然出现奇异的蜃景,之前我心中已经混乱不堪,蜃景的出现让我不安的情绪变得更加强烈。过去数周之内,我已见过几十次极地蜃景,一些和面前的幻景一样看起来神奇而逼真;但是面前出现的蜃景是不同的,总是隐隐地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恶阴沉味道。在翻滚的冰晶云之间,那些高大的城墙、堡垒、尖塔高低错落,恍若迷宫,时隐时现,这让我浑身战栗不已。 这些建筑不是人类所熟悉的,甚至远超出人类的想象,如黑夜般黝黑的巨石大片绵延开来,几何上颠倒错乱,散发着诡异至极、邪恶不详的气息。有些圆锥体顶部被截断,上面又立着许多高大圆柱体,圆柱体上到处都有凸起,顶上常常覆盖着一层层薄薄的扇形碟状体;如同桌子般平整的奇怪石台,似乎是大量长方形石板或圆形碟状体或五角体堆叠而成的。圆锥体和角锥体有的独立存在,有的顶端上还有圆柱体或立方体或顶角削去的圆锥体和角锥体,偶尔还有五个一组簇拥在一起的尖塔。所有这些疯狂的建筑,似乎通过管状天桥一座接一座彼此相连,天桥悬于半空,尽管高度不一,但相同的是,都高得令人发晕,这巨型建筑群的庞大规模,任何人都会感到恐惧和压抑。一般的极地蜃景再奇怪,到底也和北极捕鲸人斯克斯比于1820年看到并画下的那些蜃景差不多;但是此时此刻,前方直耸天际的未知黑色山顶,记忆中关于古老诡异世界的发现,都让我们每个人心头笼罩上一层阴影,多少都能觉察到某些邪恶气息,凶险而未知,正静静地潜伏在黑暗之中。 尽管蜃景在消散的过程中,那些原本噩梦般的尖塔和圆锥体扭曲变形得更加丑陋可怕,令人毛骨悚然,但它有消散的趋势,这让我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当所有的蜃景消散在白茫茫翻滚的云海之中后,我们再次将目光投向地面,发现即将抵达本次航行的终点。前方未知的山脉如同巨人修建的可怖城堡,拔地而起,令人目眩神迷,即使不用望远镜,也能一眼分辨出山脉那奇怪的规则轮廓。我们飞过最低的山麓地带,在雪与冰之间的小块高原平地之上看到一些黑点,那应该就是莱克营地和钻探的地方。五六英里外有一片更高的山麓地带,更远处的那些可怕群山,高度超过喜马拉雅山,看起来更加巍峨森然。最后,罗普斯——替换麦克泰格操纵飞机——对准左手方向的黑点开始降落,那里的规模看起来像是一座营地。此时,麦克泰格发出了考察队最后一条未经任何删减的无线电报。 当然,大家看到后续发回的电报,已经变得十分简短,信息量明显不足。降落后几小时后,我们极其慎重地发了这样一份电报,莱克的小分队被前一天或前一天晚上的狂风彻底摧毁。十一人死亡,年轻的格德尼失踪。人们考虑到我们发现这一悲惨事件时所受到的沉重打击,所以也并未对这份报告的简短含糊缺乏细节有什么不满,并相信了我们的说辞,因为狂风肆虐破坏了所有人的尸体,所以尸体根本无法运回来。说实在的,我都不得不佩服我自己,即使我们处于那样的悲痛、无助和令人窒息的恐惧之中,报告中的任何细节都与实际情况完全不同。我们撒了个弥天大谎,因为谎言背后隐藏的是我们不敢也不愿提及的东西——如果不是为了警告人们远离那片无法言语的恐怖世界,我现在都不会说半个字。 狂风的威力确实是巨大的。即使没有其他事故,莱克小分队的全体成员能否安然度过这场狂风,也是未知数。风暴,和它挟裹而来的冰粒,其威力一定比我们之前遭遇的都要可怕得多。飞机遮蔽处——残破不堪——几乎被彻底粉碎;远处的井架完全散架。地面上飞机和井架上的金属部分都被刮得锃亮,两顶边缘被雪块加固过的小帐篷被完全吹倒,瘫倒在地。散落的木质结构上油漆被刮蹭殆尽,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坑,地面上所有的痕迹都被一扫而尽。我们也没发现任何可以带出来的完整太古代生物样本。不过从一堆散落在地的残落物中发现了一些矿石样本,包括几块淡绿色皂石碎片,它们奇怪的五角星形状和上面圆点排列成的模糊图案引起了我们许多猜测对比;一些化石骨骼上有那种诡异的典型伤口。 雪橇犬没有一只幸存,莱克他们匆匆搭建的雪橇犬围墙几乎被破坏殆尽。有可能是狂风造成的,但靠近营地那一面围墙,尽管处于背风面,却遭到更严重的破坏,说明这是某种疯狂的野兽试图突破围墙向外冲撞后留下的。三架雪橇全部失踪,我们试着这样解释,可能是狂风把它们吹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钻井附近的钻探和融冰设备严重损坏,无法抢救修复,所以我们就用它们堵住莱克炸开的那个连接着远古时空的口子。我们也把损坏最严重的两架飞机留在原地了;因为剩下的人中,只有四个人算得上是真正的飞行员——谢尔曼、丹福思、麦克泰格和罗普斯——而丹福思看起来精神严重受创,不再适合驾驶。尽管很多东西都不知道被吹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还是带回了能找到的所有书籍、科研仪器和其他一些零碎物品。备用帐篷和毛皮外套要么不见了,要么破得不成样子。 大约下午4点,大规模搜索无果后,我们只能判定格德尼没有活着的可能性了,我们发送了一封措辞谨慎的电报给“阿卡姆号”,再传给外界;我认为我们表述得挺好,不动神色又含糊其辞。我们说了很多关于我们带去的雪橇犬的事,和莱克之前说过的一样,它们靠近那些生物样本时变得十分狂躁和不安。我想,我们应该没有提到,它们靠近那些奇怪的淡绿色皂石和其他一些东西时也是同样的反应;其他东西诸如科研仪器、飞机、营地和钻井附近的许多设备,设备中的某些部件被狂风吹得松动、移动或是破坏,那这场狂风到底是有多好奇,难道想看明白这些设备是什么工作原理吗? 至于那十四具生物样本,我们表述得含糊也是情有可原的。我们说过我们发现的唯一一具样本已经破损不堪,但这具样本也足以让我们证实莱克的描述是多么精确可信。报告中极难不掺杂个人情感——所以我们没有提及发现的样本数量或发现的具体过程。那时我们就已经暗暗下定决心,报告中绝不流露出这样的情绪,那就是莱克小分队的某些人是不是都疯了。但事情看起来却足够疯狂,六具残缺不全的样本被小心地直立着埋进九英尺厚的积雪中,上面还建有五角星形的坟墓,坟墓上装饰的圆点图案,和那些中生代或第三纪地层中发现的奇怪淡绿色皂石上的圆点图案竟然一模一样。莱克提到的剩下的八具完整生物样本都不见了。 我们报告时措辞非常小心,尽量不引起公众恐慌;所以丹福思和我几乎都避免谈论第二天飞越那片山脉的航行经历。事实上,只有极轻的飞机才有可能飞越那片极高的可怕山脉,也幸好那次航行只有我和丹福思两个人。凌晨1点返回营地时,丹福思几近崩溃,不过还是坚持住了嘴巴紧闭不发出声音。都不用劝他不要给别人看我们画过的素描和带回的其他东西,除了我们商量好的报告内容外,我们决定不向外界透露我们看到的任何事,我们把拍摄的胶片也都藏好,仅留作后续研究使用;所以这部分内容,帕波第、麦克泰格、罗普斯、谢尔曼和其他科考队成员与外界一样,都是不知道的。事实上——丹福思比我更加守口如瓶;因为他看到的——或者说他认为他看到的——对我甚至都不曾吐露过一个字。 公众知道的报告中,也描述了那段艰难的攀升过程;证实莱克所言非虚,那些巨峰确实是太古代板岩和其他古老褶皱地层构成的,自白垩纪科曼齐时期起就一直保持不变;对那些立方体和城堡做了些常规描述;一些洞口显示有石灰岩脉;我们推测某些经验丰富的登山者也许能通过一些山坡和山隘翻越这些山脉;并表示山脉另一边可能连着一片和这些山脉一样神秘古老亘古不变的超级高原——海拔两万英尺,高原上怪异的岩石刺破薄薄的冰层突出,高原和这些陡峭的最高山峰之间有着地势渐渐下降的山麓地带。 到这里的报告内容都是真实的,营地上其他人也对此表示满意。我们离开了十六个小时——比我们所说的飞行、降落、勘探和岩石采集需要花费的时间要长得多——我们解释说这是由于逆风飞行才减缓了我们的速度;也的确降落在山脉远些的山麓地带。幸好到这里的内容听起来都非常真实平淡,因此也没有其他人想要沿着我们的路线再飞一次。如果真有人打算这样做,我会不惜余力地去阻止——而且我也不知道丹福思又将会是怎样的反应。我们离开以后,帕波第、谢尔曼、罗普斯、麦克泰格和威廉森忙着维修那两架状态好些的飞机;不知道为什么操作系统像是被谁动过似的,但好在总算修好了。 我们大家决定第二天一早装好所有飞机就尽快返回之前的营地。尽管不是直线飞行,但这是抵达麦克默多湾最安全的路线;因为直线飞行会穿越一大片未知的死寂大陆,反而可能带来更多的危险和不测。鉴于考察队成员大量罹难,钻探设备悉数被毁,再继续考察下去是不可能的了;而且疑虑担忧恐惧重重袭来——这些我们未向外界提及——我们那时只想逃离这片死寂疯狂的终南之地越快越好。 正如外界所知,返程非常顺利,并未遭遇更多灾难。飞机经过不间断地快速飞行,于第二天傍晚时分——1月27日——全部安全降落在之前的营地。28日,飞回麦克默多湾,中途短暂停留了一次,是因为经过了南极高原大冰架上空时遭遇大风袭击,航行方向出现失误。五日后,“阿卡姆号”和“米斯卡塔尼克号”,搭载剩下的所有人员和仪器设备,破开逐渐变厚的冰面从罗斯海起航,维多利亚地上西方耸立的群山似在嘲讽,云海翻滚的南极上空传来如同广域笛声的呼啸风声,彻骨的寒意迅速逼近灵魂最深处。不出两周,我们彻底离开了南极地区,谢天谢地我们终于离开了那片被诅咒的噩梦般的世界,那里自物质在这个星球尚未冷却的地壳中翻滚游荡之日起,生与死、空间和时间之间就在未知的远古时代缔结下了邪恶渎神的盟约。 我们返回后,就一直致力于阻止人们进入南极探险,却将猜测和怀疑深埋心中。年轻的丹福思,即便精神崩溃如此,也从未向他的医生胡说过什么——的确,我之前也说过,他觉得只有他自己看到了某种东西,甚至对我都不说的某种东西,尽管我觉得他要是说出来,精神状态会好很多。这会减轻和放松他紧张的精神状态,因为可能他看到的不过是早先惊吓之余产生的幻觉。这是我从他为数不多的精神混乱的时刻得出的结论,他嘴里喃喃地念着些毫无逻辑的字句——可是一旦他清醒过来,又强烈地否定他说过的一切。 阻止人们南极探险是极为艰难的事情,而我们的极力阻挠可能刚好适得其反,反而引起了人们对此更多的关注。我们应该想到人类的好奇心是从来都不会止步的,我们的发现一旦公开,必然激起人们长久以来对未知的向往和探索。莱克那些关于奇怪生物的报告,激起了博物学家和古生物学家前所未有的高涨热情;尽管我们都还没有公布那些从被埋藏的生物上取下的样本或是发现这些生物时拍下的照片。我们更没有公开那些带有奇怪伤口的骨骼化石和淡绿色皂石;丹福思和我小心翼翼地妥善保管着在那片超级高原上拍下的照片和速写图,以及我们怀着恐惧心情抚平并装进口袋带回来的东西。如今,斯塔克韦瑟—摩尔探险队正在组建,方方面面准备得都比之前我们的探险队要周全很多。如果不加以阻止,他们势必直入南极最深地带,在那里融冰钻探,再次发现我们早已知晓的东西,而那些东西甚至可能终结现有世界的一切。所以现在我决定无所保留地和盘托出——尽管不可避免地要再次提及那片疯狂山脉背后隐藏的不可言说的终极恐惧。 IV 只要记忆一回到莱克营地,我立刻就会感到非常恶心难受,记起那时真正的发现——记起那些隐藏在可怕山脉背后的其他东西。我一直试图逃避具体细节,一直没有说出事情的真相,以及可能得出的结论。我希望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我就快速地带过余下的部分吧;余下没有说出的是,莱克营地惨剧的真实情况。我已经说过营地遭受的狂风袭击,残破的避风处,错位的设备,我们带去的雪橇犬的狂躁反应,消失的雪橇和其他东西,人和狗的死亡,格德尼的失踪,六具埋葬的生物样本,尽管它们来自四千万年前,结构被破坏,但是身体组织却依然安然无恙。我不记得我是否有提到那些死掉的雪橇犬,我们检查它们尸体时发现少了一具雪橇犬的。我们当时对此并未多想,直到后来——事实上,也只有丹福思和我还记得。 那些我隐瞒下来的事情关键部分就和这些尸体有关,与某些不易察觉的细节有关,那些细节也许可以解释那些令人毛骨悚然又难以置信看似混乱的景象。那时,我竭力转移其他人对这些细节的注意;因为那样会更简单——更正常——将一切归咎于莱克小分队中某些人精神的突然失常。这样说来的话,那些来自巍峨山脉的邪恶狂风,足以将身处那片神秘荒芜世界的任何人逼得发疯。 最不正常的,当然是那些尸体被发现时的状态——人和狗都一样。他们曾经一定有过某种激烈的打斗,然后被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残忍地撕碎开来。我们判断,所有受害者都是被勒死或撕裂致死的。显然是雪橇犬最先挑起了战争,我们这样判断是因为,那些匆忙搭建的围墙上的孔洞,是由内向外用力冲破导致的。这些围墙原本就离营地很远,就是因为这些雪橇犬表现出对那些古老生物的极度憎恨,但是看起来这样的预防措施并未起到什么作用。狂风怒吼的天气中被独自留在围墙之中,围墙不够高又不够结实,雪橇犬一定是冲破围墙逃出来了——很难说是因为受到狂风的影响,还是受到那些可怕生物样本散发出来的越来越强烈的气味的刺激。那些生物样本,当然,用帐篷防雨布盖起来了;但是低垂的南极日光仍一直照着防雨布,而在光照带来的热量的作用下,莱克也提到过,那些样本原本结实粗糙的身体渐渐松弛和舒展开来。或许是狂风吹跑了盖在它们身上的防雨布,而挤在一起的样本尽管年代久远,散发出的刺鼻气味仍旧越来越明显。 但是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惊人地可怕,令人作呕。我想我还是先压下这种恶心,继续说完最令人难受的部分——我必须先申明一点,基于丹福思和我的现场观察和合理推断,失踪的格德尼和这令人作呕的可怕惨剧并无关系。我说过,尸体被撕扯得非常恐怖。但是,我得补充一点,有些尸体甚至以一种极度诡异、冷血无情、惨无人道的方式被切割破坏。狗和人都一样。所有较为健壮、肥硕的尸体都被四等分或二等分,仿佛是一个细心的屠夫将最结实的肌肉组织一点一点分离切割开来;尸块附近奇怪地洒满盐粒——应该是从破损的飞机补给物资箱中拿过来的——这勾起了我们最恐怖的联想。某种东西曾走到飞机遮蔽处,并从那里拖出了飞机,但是狂风风势太过猛烈,抹去了这种东西留下的所有痕迹。从尸块上粗暴撕扯下的衣服碎片散落一地,但看不出什么线索。被毁的围墙背风的一角,雪地上还留下一些模糊的痕迹,我们隐隐感觉到些什么,但这并没多大用处——因为那些痕迹完全不像是人留下的,痕迹上似乎有一些化石上的那种图案,莱克过去几周一直在谈论的那种图案。置身于那片疯狂山脉,任何人都要控制好自己的想象力。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们发现格德尼和一只狗不见了。但是我们到遮蔽处后才发现,我们失踪的是两个人和两只狗;那顶用作解剖室的帐篷竟然奇迹般地毫发无损,调查过那些可怕的坟墓后再走进这顶帐篷,真相似乎昭然若揭。帐篷内的布置与莱克离开时并不一样,临时搭起的解剖台上防水布盖着的生物样本已经被移走。事实上,我们已经意识到那被以一种奇怪方式埋葬的六具生物样本中的一具——散发着明显的恶心气味——可能正是莱克解剖过的那具生物的一块块身体组织。解剖台上面和周围,放满了其他东西,我们也很快认出了那些东西是什么,那是一块块的尸体,被以认真而笨拙的手法解剖过的,一个人和一只狗的尸体。为了照顾生者的感受,我在这里就不提及人名了。莱克的解剖器材都不见了,但是我们发现了解剖器材被仔细清洗后留下的痕迹。汽油炉不见了,但是汽油炉位置的周围奇怪地散落着很多用过的火柴棒。我们将这些散落的人和狗尸体碎块分别安葬在死去的其他十个人和三十五只狗旁边。解剖台上留下的奇怪污渍,周围散落的被胡乱扯散的插图书籍,我们对此毫无头绪,无从猜测。 这就是在营地看到的最可怕景象,但是还有一些其他事情同样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消失的格德尼,一只狗,八具完好的生物样本,三架雪橇,一些器材,带插图的科技书籍,文具,手电筒和电池,食物和燃油,加热装置,备用帐篷,皮毛衣物等等,也都超出了正常的理解范围;一些纸张上滴洒的墨迹,营地和钻井附近设备上留下被玩弄过的奇怪痕迹。我们的雪橇犬也十分厌恶这些被弄得乱七八糟的设备。橱柜被翻乱,里面的一些食品消失不见,一堆罐头盒被一种最难以想像的方式在最难以想像的位置上打开。大量散落在地的火柴,完好的,不完整的,被折断过的或者使用过的,又构成了另一个小的谜团;我们还看到两三顶帐篷的帆布以及一些皮毛衣物散落一地,被撕开成奇怪的布块,似乎笨拙地想要尝试着做成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人和狗被残忍地解剖,破损的古老生物样本被以那种疯狂的方式掩埋,但这些都不过是这难以想象的疯狂行为的冰山一角。我们小心地拍下帐篷中大部分疯狂残暴的混乱场景;希望这些照片能证实我所说的,筹备中的斯塔克韦瑟—摩尔探险队能因此放弃他们的南极之行。 在遮蔽处发现那些尸体后,我们的第一反应是拍照留存,然后想要打开雪地上那一排呈五角星形的坟墓。我们忍不住注意到这些坟墓以及坟墓上面的圆点图案,都和可怜的莱克提到的那些奇怪淡绿色皂石是多那么相似;而当我们自己在一堆矿石中发现了那些皂石时,才意识到事实的确如此。必须要说明的是,这些东西的整体形状让人不情愿又不得不联想到那些古老生物海星形状的头部;我们也认为,这样简单的联想肯定让原本就高度紧张的莱克一行人变得更加敏感。就连我们第一次亲眼看到那些被埋葬的古老生物时,都感到异常恐惧和震惊,帕波第和我甚至不由得联想起我们看过和读过的那些惊人的远古传说。我们觉得,这些古老的生物样本,历经几十亿年而不朽,加之从死寂巍峨山脉刮来令人窒息的永不停歇的狂风,莱克一行人必定是被逼得发疯了。 说到这里,可能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将整个事件归结于某些人——而格德尼作为唯一可能的幸存者——发疯所致;但是我也不会天真到以为我们所有人都相信这样的推论,可能我们心中还有着其他一些疯狂猜想,而一个精神正常的人又怎么会轻易说出那些疯狂的想法呢。谢尔曼、帕波第和麦克泰格下午又驾驶飞机仔细搜索了周边所有区域,拿望远镜观察目之所及更远的地方,试图找寻格德尼和其他下落不明的物体;但是一无所获。他们报告说高大的山脉向左右无限延伸开来,在高度或是轮廓上并无明显变化。一些山顶上的规则立方体和城堡构造显得更加粗犷和简单;更加像罗瑞克画中的那些亚洲高山上的遗迹。黝黑无雪的山顶上的神秘岩洞,似乎和山脉一样无穷无尽,一直绵延到远方之外。 尽管我们已经被吓得够呛,但是尚存的科学热情和冒险精神还是蠢蠢欲动,想去看看这片神秘的群山之上到底还有什么样的未知在等待着我们。正如我们那份措辞谨慎的报告中所写的一样,经过一整天的恐惧惊吓和疑惑不安,我们于午夜时分终于安顿下来;我们决定第二天早晨,驾驶减重过的飞机,带上航拍相机和地质探测设备,一次或多次飞过那些山峰看看。我们最终决定,由丹福思和我进行第一次飞行,我们在早上7点醒来,打算早点出发;尽管强风——我们在发给外界的电报中也提到过——将我们的起飞时间延迟到近9点。 我前面已经重述了那次飞行经历,我们含糊地将飞行经过告诉留在营地的其他人——接着又传给外界——等我们经过十六个小时返回营地的时候,那些出于善良而省略的细节空白,现在却不得不被残忍地填补上,告诉你们我们在隐匿的群山之中真正看到的是什么——我们仅仅瞥见一角,丹福思现在已经精神失常了。我真的希望丹福思能坦白他自认为只有自己看到的东西是什么——尽管可能只是一种幻觉——就是那一眼彻底击垮了他自己;但是他强烈反对这样做。我只能复述他喃喃念着的那些毫不连贯的只言片语,我们亲身经历了那场近在眼前的真实恐惧,他凄厉地惨叫,然后我们迅速逃离那片狂风肆虐的山脉,在飞机上时丹福思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口中还念念有词。复述的那些只言片语将留在最后讲述。如果我揭露的事实,比如某些古老的恐惧可能尚潜伏于世,都不足以打消人们进入南极深处——或者说打消窥探那片神秘禁忌、荒凉空寂的冰冷高原之下的秘密——那么如果再将那些不可言说、无法衡量的邪恶再次带回世间,我也无能为力,因为我已经尽力了。 丹福思和我,研究了帕波第下午飞行时做的记录,用六分仪测量发现,在营地右手边不远正好有处最低的山隘,海拔大概两万三千或两万四千英尺。确定了这个方向,我们便登上减重过的飞机开始了飞行。我们营地所在的那片高原山麓地带,本身海拔就有一万两千英尺;因此我们实际飞机攀升的高度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高。不过,随着飞机高度上升,我们仍能深刻地感受到,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气温也变得越来越低;为了保证下方的能见度,我们飞行时又必须打开机窗。当然我们穿上了最厚的毛皮衣物。 当我们靠近满是裂隙的积雪和冰川线以上那些邪恶的黑色禁忌之峰时,我们注意到山坡上越来越多的奇怪规则构造;再次想起尼古拉斯·罗瑞克那些怪异的亚洲绘画。这些饱受风吹日晒的古老岩石层完全证实了莱克的报告,证明从地球历史上古老得惊人的时期开始,这些尖峰就一直矗立在这里——也许已经超过五千万年了。他们鼎盛时期又曾有多高,完全无从猜测;但是这一区域的所有特征都表明,这里的气候不会对岩石产生太多影响,甚至还会减缓寻常的岩石风化过程。 但是最吸引也最困扰我们的是那些山坡上出现的规则立方体、城堡和岩洞。当丹福思驾驶飞机时,我用望远镜对他们进行了观测,并拍下了照片;有时我也会换下他进行驾驶——尽管我在航行方面也就是个业余水平——这样丹福思也会有机会用望远镜进行观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些奇怪的规则体大多是淡色太古代石英岩,完全不同于山坡上大部分地表岩石结构;这些构造某种程度上实在是规则得近乎诡异——但可怜的莱克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正如他所说,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在强烈的风化作用下,这些规则体的边缘已经破损磨圆了;但是它们本身却是异乎寻常的坚固和结实,并没有完全毁坏消失。这些规则体,尤其是靠近山坡上的,似乎与周围山坡表面上的岩石成分一样。整体排列分布看起来像安第斯山脉上的马丘比丘遗迹,或是1929年牛津—费尔德博物馆在基什发掘出的古老基墙;丹福思和我有时会觉得那些是一块块单独的巨人石块,莱克曾提到他们一行人中的卡罗尔也有这样的感觉。这些规则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老实说,我毫无头绪,这让作为地质学家的我感到非常自卑。火山口附近常常会形成规则的岩石形态——像爱尔兰岛上著名的巨人堤——尽管莱克怀疑可能有冒烟的火山口,但是我们清楚地看到,这片广阔区域中并没有类似火山的地质构造。 靠近洞穴的地方那些奇怪的规则体尤其多,洞口形状也十分规则,我们也有些猜不透是为什么。正如莱克报告中所说的一样,洞口多近似方形或半圆形;仿佛是天然的洞穴经过某双神奇的手塑造后形成的更加规则对称的形状。这些洞穴数量之多,分布之广,世所罕见,说明这一区域中的石灰岩层一直在不断溶蚀,产生无数孔道,形成蜂巢般的复杂结构。空中匆匆一瞥并没能看到洞穴内部情况,但内部显然没有生长钟乳石和石笋。洞穴外部,靠近洞口的山坡表面,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平整而规则的;丹福思认为,山坡岩石表面风化形成的裂纹和坑洼更像是某种不同寻常的图案。营地上呈现的恐怖怪诞的种种场景仍在他脑海中盘旋,他甚至隐约感到,这些坑洼和那些淡绿色古老皂石上的奇怪圆点图案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性;而被埋葬的那些古生物的冰雪坟墓上竟然也同样地复制了那些圆点图案。 飞机渐渐攀升,飞过较高些的山麓地带,向事先选好的那处相对较低的山隘飞行。飞机继续飞着,我们偶尔望向下方的冰雪世界,想象着我们是否仅凭以前那些简单的登山装备就敢攀登这些山峰。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虽然也有大的裂隙和其他险要地势,但是应该难不倒像斯科特、沙克尔顿或阿蒙森那样的雪橇探险队。一些冰川似乎一直向上不断延伸,一直到狂风肆虐的山隘,当我们到达事先选择的那处山隘时,那里的冰川情况也毫不例外。 当飞机准备穿过山隘,将要进入那片杳无人迹的世界时,我们内心强烈的期望难以用语言形容,尽管没什么道理认为山那边会和山这边有什么本质的不同。这些屏障般的山脉的山顶上,充满诱惑的乳白色云海之中,总有那么一丝不易捕捉和难以说清的邪恶神秘。或者说更像是某种心理象征和美学联想——掺杂着异域风情的诗篇和绘画,以及某些人们一直回避谈论的古老禁忌神话。甚至连狂风都带着一丝邪恶力量;有那么一瞬间,狂风在众多空旷的洞穴中进进出出,似乎带来了某种有着广域音调的奇怪哨声或笛声。这种喑哑的乐声让人十分难受,就如同其他任何相关的阴暗记忆一样,是那么复杂又难以捉摸。 上升的过程中,由气压计得知,我们现在到了两万三千五百七十英尺的高空;已经离积雪的山坡很远了。此时只能看到裸露的黝黑岩石山坡,棱纹冰川的起点——但是由于那些奇怪的立方体、城堡和回音不断的洞穴的存在,眼前的景象便多了一分反常离奇甚至梦幻的感觉。一路沿着那些高峰往上看去,我觉得我能看到莱克提到的那座山峰,那座壁垒耸立在山顶上的山峰。壁垒半隐在极地大雾之中;或许,正是这些雾气让莱克刚开始以为看到了火山。山隘浮现在我们眼前;山隘口因为常年饱受风吹,十分光滑,但两侧山崖却呈锯齿状突出,地势十分险要。后方可见的狭窄天空中水汽翻涌,被低低的北极日光照亮——天空下的那个神秘遥远世界,人类从未得见其真容。 再过几英尺,我们就能看见那里。但是在山隘口争相扑来的狂风的怒吼声和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中,丹福思和我,要想让对方听见除了大喊大叫别无他法,只能互相交换着眼神。最终我们又上升了几英尺,飞越了那条重要的分界线,即将触摸到地球那从未公开过的古老而陌生的秘密。 V 当我们穿过山隘以后,面对着眼前的景象,我想,丹福思和我是不约而同大声尖叫了的,心中交织着敬畏和惊奇,恐惧和怀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然,我们已有的正常知识理论,在那一刻好歹稳住了自己的心智。或许我们想到了科罗拉多州诸神花园里风化的怪异岩石,或者亚利桑那州沙漠里风化形成的奇怪对称岩石。或许我们还稍微想起了我们看到过的蜃景,比如我们那天早晨飞往这片疯狂山脉途中看到的那样。当我们亲眼看到这一片无边无际饱经沧桑的高原,看到那一片似乎无穷无尽的有着几何结构的巨石迷宫,看到这些巨石迷宫断裂破败的顶部露出冰盖,而巨石迷宫的大部分则被埋在最厚可达四十或五十英尺的冰盖之下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回归更为正常的理论依据来做出比较正常的解释。 这幅宏伟壮观的景观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完全颠覆了我们所熟知的任何自然法则。在这里,在足足两万英尺高的平坦高原之上,至少从五十万年前以来,气候就开始变得恶劣,并不适宜生物生存,但是这片几乎望不到边际的整齐巨石建筑结构,恐怕也只有一种绝望的心理自我防御,才挣扎着不愿去承认这样的巨石结构不是人为有意建造的。我们曾认真分析过得出的结论是,这一区域的立方体和壁垒结构绝不可能仅仅是自然作用的结果。要不然,这里长久以来处于冰封的酷寒之中,那时人类都尚未从大型类人猿进化出来,这一切又怎么可能? 但是,现在关于这里形成原因的其他所有推测,都似乎不可避免地要被推翻,这一片由方形、弧形和有角度的巨大石块建造的迷宫的出现,将一个再也无法否认的事实推至面前。显然,之前出现在蜃景里的那片渎神之城有着真实存在的原型。那些令人厌恶的蜃景有着切实的源头——上层空气中漂浮着层层冰晶云,而这里的巨石遗迹不过是经过再简单不过的云层的光反射作用,被投影到山的另一边。当然,蜃景是扭曲夸张的,有些在真实源头中是不存在的;但是,当我们看到它的真实源头,却感觉比那些投影到远方的蜃景更加阴森恐怖。 这片广袤的巨石石塔和壁垒,有着不同于人世的雄伟壮观,它们屹立至今,大约有几十万年——或许几百万年——的历史,不断地被狂风暴雪所侵蚀。当我们看向下方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般的景象时,“世界之冠……世界屋脊……”所有这些惊叹不断涌向嘴边。我又再次想起诡异的远古神话,自我第一眼看到死寂的南极世界时,脑海之中就不断徘徊着——可怕的冷原,米·戈或是喜马拉雅山区可恶的雪人,《纳克特抄本》及它上面暗指的在人类出现之前的某种生物,克苏鲁信众,《死灵之书》,极北传说里变化无穷的撒托古亚,以及比撒托古亚更加变幻不定的星之眷族。 这些巨石建筑向四面八方绵延开来,似乎没有尽头,更不见稀疏;的确,当我们顺着高大山脉下左右两条低矮山峰看去,除了我们才飞过的那个山隘左侧一块地带以外,巨石建筑群并没有任何减少的趋势。或许,我们来到的这片区域,也不过是某个无限庞大的世界的一角而已。山麓之上也同样稀稀落落地分布着一些奇怪的巨石结构,与山巅上那片建筑群相连,成为其前哨地区。山脉这一侧和另一侧分布着同样密集的巨石结构和洞穴。 巨石迷宫的大部分由高大城墙构成,城墙位于冰盖以上的部分高达一百英尺到一百五十英尺,厚度五英尺到十英尺不等。城墙大部分由黑色原始板岩、花岗岩或砂岩的巨石块构成——大部分石块尺寸为四乘六乘八英尺——尽管有些地方像是从凹凸不平的前寒武纪板岩岩床直接开凿出来的。许多建筑大小不一;既有无数蜂巢状庞大建筑,也有单独的小型建筑。这些建筑总体趋于圆锥形、尖锥形或形似梯田的阶梯形;尽管也有许多完美的立柱体、立方体、立方体群和其他长方形结构,还零星分布一些带棱角的建筑结构,呈五角形,类似现代防御要塞。建造者熟练运用了拱形结构,或许这些建筑全盛时期还存在许多穹顶结构。 这座城市风化程度相当严重,尖塔林立的冰盖表面散落着许多从高处坍塌下来的石块和碎石碎片。透过透明的冰层,我们可以看到这片庞大尖塔群的下部结构,注意到下面有许多冰封的石桥,石桥将远远近近的尖塔悬空相连。冰盖上方城墙上的破洞,或许那里曾经也有着这样类似的石桥。飞近些我们能看到不计其数的巨大窗户;有些窗户是紧闭着的,原本木质结构已经石化,大部分窗户大大敞开,看着有些不祥和凶险。大部分的建筑遗迹,当然,房顶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高低不平和边角被磨圆的屋脊;但是仍有一些,比如圆锥形或尖锥形或其他样式的建筑,周围有更高的建筑保护,尽管表面也满是裂痕和坑洼,但还是保留下了完整的形状。通过望远镜,我们能看到上面似乎有横幅雕饰——雕饰上也有那些圆点图案,这样看来,曾出现在那些古老皂石上的圆点图案,应该还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 很多地方的建筑已经完全坍塌,地面上的冰架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地质原因裂开深深的缝隙。一些地方的巨石建筑物风化严重,只露出冰盖上一点点遗迹。之前看到的那片空白地带,从高原内陆一直到山麓脚下的大裂缝中,也就在我们穿过的那个山隘口左侧大约一英里的地方,那里是完全没有任何建筑的;我们猜测,可能是一条古老的大河河道,也许在第三纪时期——数百万年前——河水汹涌地穿过城市,灌进高大山脉下的无底深渊。当然,也从未有人深入过那里,深入到那些洞穴和沟壑之中,自然也从未有人揭开过深藏地底的秘密。 现在回想起来,只记得当这些人类历史以前的久远时空中就已存在的恐怖建筑遗迹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是多么目眩神迷,惊讶不已,而当时我们又是怎样强作镇定的呢?我们当然也知道哪里——年代顺序、科学理论或者我们的自我意识——一定错了;但竟然还能保持冷静,继续驾驶飞机,细致快速地观测,并小心地拍下了一系列照片,这些照片无论是对我们自己还是整个世界都有极其巨大的意义。那时,我想,是我自身坚定不移的科学精神起了作用;尽管我感到完全的迷茫和恐惧,但内心深处仍旧渴望揭开这里更多的远古时期的秘密——想弄清楚到底是怎样的生物曾建造和居住在这片雄伟的城市之中,这些生物如此密集地生活于此,又和当时的世界或者说其他时代存在怎样的关系。 因为,这里,绝不是一座普通的城市。在地球未知的某段古老历史之中,这里一定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然而这里早已在地球几度沧桑变迁中消失了踪影,很久之后,人类才从类人猿渐渐进化成能直立行走的种群,在某些荒诞的神话中才得以找到关于这里的些许记录。 这座第三纪时期的巨大都市,如庞然大物一般横躺在高原之上,与之相比,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和利莫里亚、康莫尼亚和乌兹洛达隆、洛玛尔大陆上的奥兰欧都像是现在——甚至是昨天的事;这座大都市完全可以和人类历史前出现的神秘渎神之城相提并论,比如伐鲁西亚、拉莱耶、米纳尔之地的伊伯,还有阿拉伯半岛上的无名之城。当我们飞越一个又一个荒凉巨塔时,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甚至觉得这座失落之城与营地发生的种种疯狂恐惧存在某种联系。 为了减少飞机载重,飞机油箱并没有加满;因此我们飞行时必须规划好合理的航线。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降低至一定的飞行高度,那里风势缓和,观察了地面上很大一片区域——或者说,空中很大一片区域。山脉似乎没有尽头,与山麓相邻的可怕的巨石之城似乎也是漫无边际。我们向各个方向分别飞行了五十英里,迷宫般的巨石之城并无多少变化,仿佛死尸一般躺在永久冰冻的冰盖之上。尽管也发现几处明显不同的地方,比如,那条宽阔的河流穿过山麓地区,向山脉和山麓之间的峡谷深处倾泻而下,峡谷口那里的那些雕刻图案。峡谷河水入口处的岬角醒目地雕刻成石柱;石柱上的脊状拱起,给丹福思和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感觉来得令人厌恶和疑惑。 我们还看到一些星形空地,显然是公共广场;还注意到地势上有所起伏。高耸的山丘,内部常常被掏空,像是某种凌乱的高大建筑;但是至少有两座山丘不是这样的。其中一座久经风吹日晒后只剩下一小点土丘;另一座上面则仍矗立着一座华美的尖锥纪念碑,是直接从坚固岩石中开凿出来的,比较像佩特拉城河谷里那著名的蛇塚。 离开山脉向高原内陆飞行,我们发现,这座沿着山麓建造的城市,尽管长的似乎没有尽头,但却不是无限地宽。飞过大约三十英里后,那些怪异的石头建筑开始变得稀疏,再过十英里多一点,便看到一片无垠荒原,上面没有任何人为建造的痕迹。不远处的那条宽阔凹陷的地带似乎是那条大河的河道;荒原上更加崎岖不平,地势似乎在不断抬高,最终消失在西边的浓雾之中。 到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着陆,但是怎么也不能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神秘的巨石建筑却不进去一探究竟,反而转身离开吧。所以,我们决定在航线附近的山麓平坦地带降落,再下机进行徒步考察。尽管平缓的山坡上有些地方还散落着许多石头废墟,但是降低飞行高度后很快找到了几处适宜降落的地点。我们选择离来时穿过的山隘最近的那处平地,因为返回营地时还需要穿过这个隘口,于下午12点30分降落在坚实的雪地之上,这里没有其他障碍物,返回时也可快速起飞。 似乎没有必要用积雪修建防风墙,因为我们毕竟只下去一小会儿,而这里又没有强风;因此我们只固定住了飞机的起落架,给一些设备关键部位做了保暖处理。我们脱掉了厚重的飞行皮毛保暖外套,只带了些小型装备,包括便携式指南针、手持相机、些许食物、大笔记本和纸张、地质勘探的锤子和凿子、样本袋、攀岩绳索、大功率手电筒和备用电池;这些装备来的时候就被装进飞机里了,想着万一成功着陆,我们可以拍些地面上的相片,画些草图或地形图,从裸露的山坡或山洞里采集些样本。幸运的是,我们还有多余的纸张,所以可以像猎犬追兔游戏一样边走边留下纸条做标记。这样万一我们进入到一些洞穴内部,如果内部气流比较平稳的话,我们就可以用这样快速简便的方法,而不需要在岩石上凿出记号,从而比较快速行进进行勘查。 我们踩着坚硬的积雪,小心地向下方那座在西方白色雾气中隐现的巨大迷宫中走去,这时我们的心情,就像四个小时前即将穿过凶险的山隘时一样,仿佛什么神奇的事物正等在前方,异常激动和迫切。的确,我们对巍峨群山掩藏着的这个惊人秘密并不是全然陌生;但是,当双脚跨过这些原始石墙,可能是在数百万年前——任何已知的人类种群尚未出现的时候——被某种智能生物建造的,带着属于另一个时空的不同寻常色彩,我们心中剩下的只有满满的敬畏和丝丝恐惧。尽管在这个海拔高度,空气稀薄,行走变得迟缓;但是丹福思和我都觉得自己没问题,能胜任接下来的任何勘查工作。没走多远,我们就看到一处几乎与积雪齐平的破烂废墟,在一百六十五英尺至二百四十八英尺开外,还有一座已经没有了房顶的高大壁垒,保留着完整的五角星轮廓,高十到十一英尺。我们朝着那座壁垒走去;当双手最终触摸在那些风化的巨石之上时,我们觉得自己和某个早已被遗忘的隐秘时空之间建立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甚至近乎渎神般的联系。 这座壁垒,五角星形顶角之间距离约三百英尺,由大小不同的侏罗纪砂岩石块堆砌而成,石块表面大小大都在六乘八英尺。墙上有一排拱形孔或者说是窗户,宽约四英尺,高约五英尺;沿着星形壁垒顶点和内角对称分布,距冰冻地面约四英尺。通过这些拱形孔,我们发现墙体足足有五英尺厚,壁垒内部没有隔墙,内壁上有疑似带状雕刻画或浅浮雕的痕迹;之前当我们低空飞过这些壁垒和其他类似建筑时,就有过这样的怀疑。壁垒往下的墙上可能也有这样的雕刻,但是现在都被厚厚的冰雪封住了。 我们爬进一扇窗户,发现内壁上的壁画雕刻几乎消失殆尽,无从查看,但是我们也没有尝试打开冰封的地面。之前的飞行告诉我们,这座城市的很多建筑中结冰并没有这么厉害,或许我们能找到一些房顶完好的建筑,里面地面可能没有结冰,正好可以看到地下的建筑结构。在离开这座壁垒之前,我们仔细地拍了照片,研究了一下无灰浆粘结的墙体,却完全搞不明白。多希望帕波第在这里,他的工程学知识或许能为我们答疑解惑,在遥远的远古世界里,这座城市的居住者是怎样用那些巨大石块建立了这座城市及其边缘一带的啊。 再往下走半英尺,我们才到达真正的城市中心,背后狂风在直耸天际的山峰间穿梭怒吼,这一路上的点点滴滴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我们眼前的奇异景象,除了在诡异变幻的梦境之中解释得通外,怕是再难想象。远处西方天际白色雾气不断翻滚,那座石塔林立的阴暗之城就那样横在云雾之前;一路上简直是一步一景,一步一惊。它是蜃景里的石头之城,如果不是留存下来的照片,我都不敢相信它真的存在过。大部分建筑和我们之前看到的那座壁垒构造相似;但是这座城市中心的建筑外形之奇特夸张,非语言所能描述。 这里的建筑千奇百怪,变化多端,宏伟壮观,充满着陌生的异域风情,拍下的照片也难道其一二。一些建筑的几何形状甚至在欧几里得几何体中都难寻踪迹——各种被截短的不规则圆锥体;各种比例失衡的阶梯结构;鼓起来的奇怪圆柱体;破碎的柱群;诡异的五角星结构或五条脊线结构。当我们走进去些,通过冰盖上某些透明的地方向下看去,这些看似散落无章的建筑都通过高低不同的石桥互相连接在一起。城市中似乎并没有整齐规则的街道,唯一的一条在左侧一英里开外,那是远古河流流经城市后留下的河道。 通过望远镜,我们看到许多带状雕刻画和圆点图案都已被磨掉,我们只能够勉强想象这座城市曾经的辉煌时期——尽管大部分屋顶和塔顶都没了踪迹。整体看来,城市的街道和巷道十分复杂弯曲;都位于峡谷底部,那些悬空的建筑或拱形的石桥,可能是它们与隧道唯一的不同之处。当南极北方低垂的太阳散发的红色光芒透过西方天际翻滚的浓雾洒向冰层时,冰下的一切看起来宛若梦境;偶尔太阳光线被挡住,整个空间又变得昏暗阴郁,透着些微邪恶的意味,语言难以形容当时的感觉。我们甚至觉得身后山隘之间怒吼的声音在这一刻也变得更加狂野与险恶。进入城市的最后一段道路变得格外崎岖陡峭,一块巨大的岩石伸了出来,坡度让我们怀疑这里曾有过一段阶梯。在冰层之下,一定有着一级一级的阶梯或类似的结构。 当我们攀爬过那些倒塌的建筑,甩下那些遍布裂缝和坑洼的石墙,终于进入这座迷宫般的城市时,巨大的无形压迫感笼罩在我们身上,我只感到自身是多么的渺小无助,只能再次感叹那时我们竟然还能勉强保持住镇定。丹福思变得神经兮兮起来,开始胡乱猜测,也许这里和营地里发生的惨案有关吧——我对此非常不满,因为我自己忍不住注意到,这些噩梦般诡异的太古代建筑遗迹越发符合他的猜测。这些猜测又进一步诱发了他的其他想象;在一处——某处遍布碎石的小巷曲折的角落深处——他坚称自己在地上看到了某种令他不安的痕迹;而在其他地方,他又不时停下脚步细细聆听,觉得自己听见了某处传来的微弱声音——一种沉闷的笛声,他说,和风刮过岩洞的声音非常相似,但又有一些微妙的差别。周围建筑和阿拉伯花纹式样的壁画上反复出现的五角星图案,仿佛将某种邪恶的事实推至面前;我们下意识里几乎可以肯定,某种远古生物是这座不洁之城的缔造者和居住者。 不过,我们心中科学和冒险精神的火焰一息尚存;我们机械地收集着样本,从各个建筑上出现的不同的岩石切下大小合适的小石块。我们希望尽可能多地采集样本,来更好地确定这里的地质年代。所有建筑外墙上的石块似乎都早于侏罗纪和科曼齐时期,而所有的岩石都晚于上新世。那么可以确定的是,我们正行走在的这座城市已经死去了至少五百万年或者更长时间。 在高大巨石阴影的迷宫之城之中,我们遇到合适的墙洞就会停下来研究建筑内部结构,观察是否有合适的入口。有些墙洞太高,而有一些里面的废墟已经被冰雪吞噬,就像早先山麓上那处没有屋顶的荒凉壁垒一样。有一处建筑内部很宽敞,看起来不错,能通向地底深处,但是我们找不到下去的路。碰到一块窗户上的木板,已经石化,上面植物图案依稀可辨,年代十分古老,令人印象深刻。这些植物是来自中生代时期的裸子植物与针叶树——特别是白垩纪时期的苏铁植物——还有些是第三纪时期的扇叶棕榈和早期被子植物。所有的植物都不晚于上新世。木板——边缘那里以前似乎有铰链——后来可能用途发生了改变;有的靠近深深的窗洞外侧,有的则靠近内侧。所有的木板都是被嵌进去的,原来可能有金属栓索的位置上还残留着锈迹。 不久我们看见了一排窗户——位于一座高大的尖顶尚存的五棱椎体建筑上——建筑内部保存完好,十分宽敞,地面由石板铺就;但窗户太高,如果没有绳索便很难安全降落。我们虽然带着绳索,但不想为了二十英尺的高度就动用,除非必要——特别是高原上稀薄的空气原本就给心脏增加了不少负担。这间巨大的房间可能是大厅或礼堂什么的,当我们的手电筒往里照时,发现四壁有横条宽幅雕刻画,线条粗犷陌生,令人震惊,中间又穿插着同等宽度的阿拉伯花纹壁画。我们在这里仔细地留下了标记,如果找不到更容易的入口,打算就从这里进去。 最终,我们还是遇到了希望中的那种入口;那是一扇六英尺宽、十英尺高的拱门,门口连着一座悬空石桥,距离现有冰面约五英尺。拱门里通常都被建筑上层地板碎石堆满,但是这里还算保存完好。因此可以通过西面左手边一段长方形台阶进入这栋建筑里。石桥对面是另一扇拱门,通向一栋破旧的柱形建筑,没有窗户,拱门上方十英尺有奇怪的凸起。里面一片漆黑,拱门看起来就像是无底深井上的口子。 成堆的碎石使得进入左手边的高大建筑变得更加容易,但是面对这样一个渴望已久的机会,我们仍旧踌躇了好一会儿。尽管我们已经身在这样一片古老神秘的世界,但是真正进入其中一栋尚存完好的建筑,却是另外一回事,因为里面或许更加古老,或许会有更多邪恶的秘密展现在眼前,这需要的并不是一丁点的勇气。不过最终我们还是决定进去;我们爬过高高的碎石堆,进入左手边那扇向内越来越宽的拱门。门后地面由大块板岩石块铺就,似乎是条又长又高的走廊,两侧墙壁上有壁画装饰。 走廊上又有无数拱门,通向其他地方,我们意识到这里内部可能极其错综复杂,必须得边走边做标记。在这之前,我们行走的时候都是一边拿着罗盘,一边回看背后高塔间露出的巍峨山脉的影子,确保我们不会迷失方向;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开始认真地做些标记来辨别方向了。于是,我们把多余的纸张撕成大小合适的纸条,装进一个袋子,由丹福思随身携带,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本着节约至上的原则使用。这种方法也许能避免我们迷失方向,因为这座古老建筑的内部气流还算平缓。如果有强气流出现或者我们的纸条用完了,大不了再在岩石上凿记号,这样虽然单调缓慢,但也更安全。 我们进入的这片区域到底有多广阔,几乎无从猜测。不同建筑物之间的连接频繁而紧密,除非有坍塌或断裂,冰层似乎又不曾侵入进这里,我们很有可能通过冰下的石桥从一栋建筑进入另一栋建筑。通过冰面透明的地方往下看时发现,所有冻在冰层里的窗户都是紧闭的,似乎这里被遗弃之前窗户被全部关上了,直到后来冰层渐渐侵蚀建筑下层。确实,我们也有种模糊的感觉,这里并非是由于突发灾难或是渐渐衰落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更像是在某个远古时期,这里的居民有意地抛弃了这座城市。难道是这里的居民预测到冰河时期的到来,然后全部撤离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了吗?至于冰川形成的具体自然地理条件只能等待日后研究。不过,并没有明显的冰川迁移现象。可能是长年累月的积雪;或者大河泛滥的洪水,抑或巍峨山脉间古老冰坝破裂,造成了如今我们眼前的景象。这里的一切似乎都给想象插上了翅膀。 VI 要是一点一点细致完整地讲述在这座幽深死寂的蜂巢般远古建筑物里的经历,实在是太过繁琐累赘;隐藏着无数秘密的深穴里,经过无数漫长的年代,第一次回响起了人类的足音。那些不断出现的壁画里面,经研究发现,潜藏着更多可怕的秘密和细节。我们在闪光灯下拍了很多壁画,这些照片将证明我所说的一切,但可惜的是,我们并没有携带太多的胶卷。所以当胶卷用完后,我们只能在笔记本上简略地画下一些壁画关键特征。 我们进入的这栋建筑,内部空间开阔,装饰精美,在那样遥远的远古时代竟能建造出如此华丽而庞大的建筑,这给我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虽然建筑内墙并不如外墙那样厚实,但是墙的下方部分保存得十分完好。内部结构错综复杂,地面高度变化毫无规律;要不是我们一路用纸条做标记,那么可能从一开始就完全迷失方向了。我们决定先看看更为破败的建筑物上层结构,大概往上爬了一百英尺,到达最高层,房顶已经全部坍塌,房间空对着南极天空,地面满是积雪和废墟。我们往上爬的过程中,并没有遇见楼梯,都是一些陡峭的棱纹石块的斜坡或斜面结构。房间形状应有尽有,大小不一,有五角星形、三角形,甚至完美的正方形。大多数房间地板面积约三十乘三十英尺,高度约二十英尺;但是也有些房间面积更大。我们仔细检查过建筑上层和冰层情况之后,开始一层一层往下走,探查埋藏在冰层以下的建筑下层,很快我们就发现我们进入的确实是一座迷宫,无数的过道,连接着数不清的房间,可能还不仅仅是这栋建筑,可能向外一直延伸到无限广阔的区域。周围所有的一切是那么的厚重巨大,显露出逼人的气势;而无论是建筑的外形、尺寸、比例、还是装饰和结构,都隐约有着与人类社会全然不同的特征。很快我们从壁画上的信息了解到,这座可怕的城市已经存在了数百万年之久。 我们还难以解释是怎样的工程学原理保证了这里建筑的怪异平衡状态,建造者又是怎样搬动使用那些巨石的,尽管拱形结构在其中显然起到了一定作用。我们走过的所有房间都是空的,没有任何东西可拿,我们也更加确信,这座城市是被有意遗弃的。几乎所有墙壁上都有雕刻;雕刻从地面一直到屋顶,雕画呈水平带状,宽三英尺,中间交替出现同样宽度的阿拉伯几何图案雕花。也有其他排列方式,但是这种相互交替排列还是占了大多数。不过,经常能看到在一条阿拉伯几何图案雕花带中,会出现一组平整的长方形方框,方框内有圆点图案排列。 很快我们辨认出,壁画的雕刻者技法娴熟,华丽精美,有极高的美学造诣;尽管看起来完全不同于人类的任何一种传统艺术。其制作之精美,是我见过的任何雕刻都无法媲美的。尽管这些壁画数量众多,但在复杂的动植物细节上都刻画得十分传神,栩栩如生;其他的图案也是极尽繁复精美。阿拉伯几何花纹运用了深奥的数学原理,所有的花纹曲线和角度显示出复杂的五面对称性。这些雕刻构图上有着悠久的传统,透视法的运用也很特别;但是它们显示出的高超艺术水准,尽管中间隔了悠久的岁月,依然深深地打动了我们。壁画上的雕刻图案是各种物体的剖面二维轮廓图,显示出雕刻者具备一定的思考分析能力,这是在任何远古种族身上所不曾见过的。陈列在博物馆的艺术品很难和这些壁画进行比较。你们在我们拍下的这些壁画照片中可能会发现,这些壁画倒像是极端未来主义者提出的某些异常超前荒诞的构想。 未风化墙壁上的阿拉伯式样花纹线条深入墙体达一到两英寸。而带有圆点图案的长方形边框图案——显然是用某种未知的远古语言和文字题写的铭文——深入墙体一英寸半,上面的圆点图案比整个边框还要深半英寸多。而雕画带则采用下沉式浅浮雕,雕画底部深入墙体两英寸。一些地方还有上色过的痕迹,但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大部分颜料早已剥落消失了。我对这些雕刻越研究越感到钦佩。尽管这些图案在雕刻上严格遵循着一定的传统规则,但是仍能看出创作者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和高超的绘图技巧;事实上,那些创作上的传统规则本身就强调要刻画出事物的本质或反映出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差异。同时,除去这些显而易见的优秀特征,似乎还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涵义。总有一两处不时挑动着你的神经,仿佛它们一直在隐隐地强调着什么,但是这或许需要一种完全不同的精神或文化背景,甚至一种全新的感官,才能明白其传达出的深切涵义。 这些雕刻显然反映的是创作者生活的那个远古年代的生活,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他们过去的历史。似乎这个远古种族对自己的历史极为痴迷——尽管可能是巧合,但却十分有利于我们的研究——这些雕刻提供了异常丰富的信息,我们完全顾不上别的,一个劲儿地拍照临摹。一些房间内的图案排列会被大面积的地图、天文图和其他科学设计图所打断——这些图形简单直接地证实了我们从墙壁雕画上得出的结论。在说明证实了什么结论之前,我只希望,那些相信我言论的人们,你们能保持住应有的理智,不要被好奇心冲昏了头。如果说我所说的一番话不仅不能起到劝阻的效果,反而激起了你们对那个死亡与恐怖之城的向往,这又是多么可悲啊。 高大的窗户和十二英尺高的厚实大门会阻断墙上连续的壁画雕刻;偶尔也能看见石化的木板——有细致的雕刻和抛光处理——都是木门或窗户上的。上面的金属固定件早就脱落不见踪迹,但是有一些木门还在,所以当我们在房间之中穿梭时,有时还不得不用力推开这些木门。带有奇怪的透明玻璃的窗框——大多为椭圆形——各处能看到一些,但是数量不多。常常能看到墙上凹陷的巨大壁龛,一般是空的,但偶尔也有一些奇怪的物件,是那种绿色皂石雕刻的,要么破损,要么太不起眼没被带走。墙上其他的一些小洞,显然和机械设施有关——供暖、照明等等——在很多雕画中也展现过。天花板较平,有时会镶嵌绿色皂石块或其他砖块,大部分已脱落。有的地面上也镶嵌着这样的砖块,但大部分都只是铺着简单的石板。 正如我之前所说,所有的家具和可携带的东西都不见了;但是雕画上显示这些响彻着回声空洞如坟墓一般的房间内,以前一定摆放着某些奇怪的东西。冰盖以上的楼层,地面上有厚厚的乱七八糟的碎石;但是越往下走,这种现象就越少见。在一些低楼层的房间和走廊里,只有些沙尘或是积土,有些地方甚至都像是被新近打扫过,异常地整洁干净。当然,如果有裂缝或坍塌,也是和上层一样凌乱不堪。中庭——高空飞行时其他建筑里也有——的存在使得整栋建筑物内部并不是完全漆黑一片;所以在上面楼层时,除非研究壁画时需要,都不太需要手电筒。然而,冰盖以下的楼层里,光线变得昏暗;很多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当我们慢慢深入这座死寂无人迷宫般的建筑里时,种种情绪、记忆和印象不断闪过脑海,庞杂而混乱,困惑而无望。这里惊人的古老和噬人的荒凉特质原本就足以摧毁任何一个正常人的心智,又加上营地才发生种种无法解释的惨剧,以及我们周围诡异的壁画刚刚揭示的真相,简直是雪上加霜。当我们看到那处完好的壁画那一刻,所有其他模棱两可的解释都土崩瓦解,我们面前只剩下那唯一的可怕真相——这个真相丹福思和我并没有蠢到想都没想过,只是我们都小心地避免将这种想法传达给彼此。千百万年以前,当人类的祖先还仅仅是古老的原始哺乳动物的时候,当恐龙还称霸欧亚大陆热带大草原的时候,是谁缔造并居住在这座死亡之城?现在,它们的真实面目将被揭开,再也容不下其他侥幸的猜测。 在此之前,我们一直深信另外一种可能性并紧紧抓住这种想法不放——无论是丹福思还是我——这些随处可见的五角形图案不过是远古时期对自然界某种五角形生物的文化或宗教崇拜;就像克里特文明中装饰图案里的神圣公牛,埃及文明中的圣甲虫,罗马文明中的狼与鹰,以及其他野蛮部落中的动物图腾。但是这种一直以来带给我们安全感的信念被残忍地打破,我们被迫面对事实的真相,这足以颠覆我们所有的理性信仰,可能你们很多人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即便现在,我将要明确地将这一真相白纸黑字地写下来,仍不免诚惶诚恐,惴惴不安,也许我的确没有必要这样。 恐龙时代就建造和居住在这座恐怖之城的生物确实不是恐龙,但是却要糟糕得多。恐龙比起它们来说不过是一群新生的愚蠢生物——这座城市的缔造者远比恐龙要有智慧和古老得多,几乎十亿年以前,它们活动的痕迹就留在了岩石上……那时地球上的生命还只是些无固定形态的多细胞原生质……那时都尚未有真正的生命出现。它们才是地球生命的创造者和奴役者,毫无疑问,它们正是那些可怕邪恶的远古神话的原型,连《纳克特抄本》和《死灵之书》中也只敢隐晦提及的存在。它们就是伟大的远古者,当地球还年轻的时候,它们从群星之中降落——它们的形体进化过程对我们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它们的强大力量也绝非这个星球所能孕育。仅仅一天之前,丹福思和我还看到过它们历经数万年不腐的化石残躯……而可怜的莱克他们甚至还亲眼看到过它们完整的身体。 但是仅凭这里我们能分辨出的人类史前历史的地质特征,也很难说明白它们的历史发展进程。我们面对这样的真相,受到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惊吓,不得不暂时先停下来恢复镇定,当我们再次启程,打算系统性地勘查这里的时候,都已经过了3点。我们之前看到的壁画是它们相对较晚时期的作品——大概两百万年前——根据地质、生物和天文特征推测出来;艺术水准要远远落后于后来我们发现的壁画,在我们穿过冰盖下方石桥后发现的一些更为古老的建筑里。有一栋直接从岩石中开凿而出的建筑,其建造时间似乎可以追溯至四千万而且很有可能五千万年前——早始新世或晚白垩纪时期——展示了无与伦比的高超浅浮雕雕刻技艺,比我们之前看到的任何壁画都要来得震撼。因此,我们一致认为这里是其中最为古老的建筑。 如果不是有这些很快就会公开的照片为证,我一定不会说出我的发现和推理得出的结论,免得人们以为我疯了。这些明显是早期风格的壁画上讲述的故事——其他星系中的行星上长着星形头部的超自然生物——也可以说是它们自己奇妙的神话故事;但是之中混杂的一些图案非常奇怪,很像人类在数学和天体物理学上最新发现的图形,这点我也说不准是为什么。还是让人们看过我将要公开的照片后自己去思考吧。 自然,我们看到的每组壁画都只是讲述了这一个完整故事中的一个片段;而这些片段也并不是按照时间发展顺序出现的。在一些巨大的房间内,壁画上的故事是可以独立存在的,但是其他情况下,一个按照年代顺序讲述的故事可能会占据一系列的房间和走廊。最美妙的地图和图表则雕刻在深渊里的一处岩壁之上,那里的地势甚至比地球最古老的地层还要低——有一个岩洞,大约两百英尺见方,六十英尺高,无疑是教育中心之类的地方。壁画中有些主题会反复出现在不同的房间和建筑里;显然它们经历的某些历史事件或某些历史时期,相当受当时的雕刻者或者说居住者的欢迎。但是,有时相同的主题又被演绎成不同的故事版本,也许这可能有助于它们解决矛盾争端与调和分歧。 我还是为当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我们能推测出如此多的内容感到惊奇。当然,直到现在,我们也并未了解多少;而且很多都是后来通过照片和素描图得出来的。但是可能正是这些后期的研究——模糊记忆复活,加之天性的敏感,以及最后他不愿向我袒露的自认为看见的可怕一幕——直接导致了丹福思目前精神崩溃的状态。但是现在我不得不说出这一切;因为我们如果不公布整个事件的过程,我们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有效的方法可以警告世人,而向世人发出警告则是我们的首要任务。南极那个未知的世界里,时空错乱,自然规律被打破,某种力量仍在暗中蛰伏,这使得我们一定要不惜一切阻止世人对南极的进一步探险活动。 VII 完整的事情经过,目前为止已经破解了一部分,很快会公布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正式公告里。这里我就挑重点,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无论是否是神话传说,壁画上讲述的正是这些有着星形头部的生物从宇宙降临至毫无生机的初生地球的故事——不仅是它们,还有许多其他的外星生物,比如说在某个时机为了开辟新的疆土到达地球。这些生物似乎可以依靠巨大的膜翼在星际之间自由穿行——这竟和很久以前一位古生物研究的同僚向我讲述的某些奇诡的山间传说有着惊人的相似。它们在海底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海底建造了一座座神奇的城市,而且依靠不知是怎样的能量定律运转的复杂机械,与不可名状的可怕敌人进行过激烈的战斗。显然,它们所掌握的科学技术远远超过今天的人类,尽管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才会使用这些早已普及的复杂机械。一些壁画上说,它们曾在别的星球上过着高度机械化的生活,但是发现那样单调的生活无法满足其情感上的需要,遂逐渐离开。它们的身体组织异常坚韧,生理需求极其简单,即使没有特殊加工的食物,甚至没有衣物,当然也只是偶尔在抵御环境威胁时才会需要衣物,也能很好地生存下去。 最开始是用来吃,后来是为了些其他原因,它们在海底第一次创造出了地球生命——根据代代流传下来的方法,用适宜的物质创造出了生命。歼灭了来侵犯的其他宇宙生物后,它们开始了更为复杂精细的实验。它们在其他星球上也是如此;不仅创造出了必需的食物,还创造出了某种多细胞原生质块状生物,这种块状生物在催眠作用下,细胞组织能临时变化成各种器官,成为理想的奴隶,从事任何繁重的体力劳动。这些黏性块状生物毫无疑问正是那本可怕的《死灵之书》作者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在书中不敢明说的生物“修格斯”,甚至作者本人,这个阿拉伯疯子都未提及修格斯还曾出现在地球上,可能只有当人们在嚼食某种含生物碱的致幻药草后,才可能在梦境里遇见可怕的“修格斯”吧。当这些有着星形头部的远古者合成了简单的可食生物,培育了一大批修格斯之后,就放任其他的一些细胞组织的发展,这才长成各种各样的动植物;远古者只是将任何不好管教的生物全部消灭殆尽。 修格斯身体膨胀后能举起巨大的重物,在它们的帮助下,远古者本来修建的低矮城市迅速扩张,一座座巨型建筑拔地而起,形成壮观震撼的巨石迷城,后来也同样在陆地上建造了类似的城市。这些具有高度适应性的远古者在宇宙中其他星球上时也多生活在陆地,海底的这座城市可能也因此保留了大量的陆地建筑风格。我们研究壁画上那些远古城市建筑的时候,包括空旷走廊上壁画里的建筑,我们注意到一种奇怪的巧合,这令我们十分震惊,即使在我们自己心中,都没有尝试去解释这种巧合性。我们现在行走的这座城市中的建筑,其上方结构大多在很久以前风化,如今只剩下无数的废墟,但是在那些浅浮雕壁画中却可以看到建筑物真实的面貌;如针般簇立的尖塔,某些圆锥和尖锥塔顶上的精美饰物,柱状建筑顶端层层叠叠的薄扇形结构。之前当我们快要抵达莱克那悲惨的营地时,一副蜃景曾越过那些疯狂山脉浮现在我们的眼前,在那副诡异不明的蜃景中可不就真真切切地显现过这些建筑的上方结构吗?然而这座死亡之城的上方结构实际上不早就在千万年前已经坍塌毁灭了吗? 远古者的生活,无论是在海底,还是后来部分迁移至陆地上,都够写好几卷大部头的书了。那些生活在浅水区域的远古者,继续开发自己头部五条主要触手末端眼睛的潜力,进行雕刻和书写,方式极不寻常——是用一种针状物体在防水蜡层表面上书写。而生活在深海中的远古者,尽管驱使一种奇怪的发光微生物为其照明,仍会使用自己头部那些有着特殊感官的五彩缤纷的纤毛来补充视力上的不足——这种特殊的感官可以帮助远古者临时应对无照明的紧急情况。壁画上显示,深海城市中的雕刻和书写方式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似乎雕刻表面有化学覆膜处理——可能是用来保护发光物质——但是无法从浅浮雕画面中清晰辨别。这些远古者有时在海里游动——依靠身侧海百合状手臂——而有时又依靠下方的伪足触手进行挪动。偶尔会使用一对或多对扇形可折叠膜翼进行长距离滑行。在陆地上行走主要依靠伪足,但有时也会利用膜翼向高处或远距离飞行。海百合状手臂上生长的纤细触手,在肌肉和神经的双重控制下,弹性与韧性十足,可以精确操作物体;灵巧的触手可以保证在所有艺术和手工创作时都能发挥出最高水平。 它们的身体坚韧得惊人。即便在高压的海底深处似乎也能毫发无伤。除非受到暴力攻击,它们极少死亡,葬身墓地也非常少。壁画上显示,它们死后被竖直埋葬在上刻铭文的五角星形坟墓,这让丹福思和我再一次停下了脚步,不得不努力平复心情。这些生物能进行孢子繁殖——和莱克所说的蕨类植物类似——但是它们的身体却异常坚韧,寿命极长,几乎没有繁衍后代的必要,除非有新的殖民地出现,它们也不主张大规模繁殖原叶体。幼体成长速度很快,而且会接受令人难以想象的高素质教育。知识和艺术备受推崇并高度发展,形成了一套传承不息的风俗和制度,这我会在后文中详细叙述。这些风俗和制度会根据海洋还是陆地的不同居住环境而发生细微变化,但其基础和本质却不会改变。 虽然能像植物一样从无机物中吸收营养;但是它们却更喜欢有机物,尤其是动物。它们在海底时会生食海洋生物,但在陆地上会烹饪后再进食。它们会捕猎,也圈养肉食类动物——宰杀时使用尖锐的工具,之前我们考察队在一些骨骼化石上发现的奇怪伤口就是这些工具造成的。远古者能承受各种极端气温;自然状态下能在低于冰点的水中生活。当寒冷的更新世来临——大约一百万年前——它们陆地上的居民也不得不采取特殊措施御寒,例如人工供暖;最终致命的严寒天气还是将它们逼回了海里。传说,它们在宇宙中飞行时,吸收某些化学物质后,几乎不需要再进食、呼吸或取暖;但是冰河世纪来临时,这种特技早已失传。总之,在没有人工供暖的情况下,它们再也难以独自活下去。 由于没有配偶的需要,身体结构又与植物相似,远古者并不像哺乳动物一样需要组建家庭;但会选择群体居住在一起,选择标准是居住空间的舒适度和——从壁画上群居者从事的工作和娱乐方式中推测——相同的生活习性。房间布置上,它们将所有东西放置于巨大房间的正中央,所有墙壁留作装饰。照明系统,陆地上住房的话,是依靠一种工作原理可能是电化学的设备来实现的。无论是在陆地上还是海里,它们都使用某种奇怪的桌椅,还有一种类似圆柱框架结构的躺椅——因为它们休息时是直立的,只需要收缩回触手——另外还有一种架子,上面放有铰链装订成册的东西,表面有圆点图案,应该是它们的书籍。 他们的政府组织复杂,很可能是社会主义,尽管从我们看到的壁画上来看,这一点还无法断言。城市内部之间的贸易往来都十分频繁;某些小的五星形物体,上有雕刻图案,充当货币流通。之前考察队发现的那些小的淡绿色皂石就是这种货币的碎片。尽管城镇化程度很高,但是仍保留有一部分农业和大部分的畜牧业。还有采矿业和极小部分的制造业。旅行十分频繁,但永久性移民情况比较少见,除非种族扩张时的殖民运动需要。个体单独移动时不需要任何辅助工具;因为无论是在地上、空中还是水里,远古者似乎都拥有惊人的移动速度。行李重物有役兽拉动——水中是修格斯,陆地上后期则是各种千奇百怪的原始脊椎动物。 这些脊椎动物,以及各种其他生命形态——植物、海洋生物以及飞禽走兽——远古者创造了最初的具有生命的细胞,然后任其发展,最后形成了各种各样的生命形态。而这些细胞之所以能无拘无束地生长发育,不过是还没有与地球远古统治者的利益相冲突。那些不听话的生物会被彻底清剿。最让我们感兴趣的是,远古者衰落时期的壁画上出现的一种蹒跚而行的原始哺乳动物——有时会被当作食物吃掉,有时会被当作小丑取乐,但这种原始哺乳动物已经初具类人猿和人类的特征。在建造陆地上高塔时,巨石块搬运常被指派给巨大的翼龙——而古生物学家目前甚至对这种翼龙还一无所知。 远古者在经历了地球上各种各样的地壳运动带来的地质巨变和灾难后,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尽管它们建造的第一批城市中大多或者说全部都在太古代以后消失不见,但是它们的文明或者说历史的传承却从未中断。它们最初是降落在地球上的南冰洋,那时可能月球才刚刚从相邻的南太平洋中脱离出地球。壁画上的一幅地图显示,当时地球表面完全被海水覆盖,水下的巨石之城从南极地区不断向外扩张,数量越来越多。另一幅地图表明,南极点周围开始出现了一块干燥的新生大陆,尽管主要居住地仍设在最近的海底之中,但还是有一部分远古者试着在这块新生大陆上生活居住。随后的地图讲述了这块新生陆地发生的分裂和漂移,一些大陆块向北移动,竟和后来泰勒、魏格纳与乔利等人提出的大陆漂移说不谋而合。 随着南极大陆的升起,一系列剧变随之而来。一些海底建造的城市被全部破坏,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另一个种族——一个形似章鱼的陆生种族,可能正是传说中人类历史以前出现的克苏鲁眷族——不久也从无限的宇宙中降临地球,并向远古者发动了一系列可怕的战争,而且还一度将远古者全部逼回海里——当时远古者陆地居住地数量一直在增加,这次战争的惨败对它们来说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后来双方达成和解,新生大陆归克苏鲁眷族,海洋和旧大陆仍归远古者所有。陆地上新的城市被建造——而其中最宏伟的一座位于南极,因为这里是它们最初抵达地球的地方,毋庸置疑有着威严而神圣的地位。从这时起,正如从前一样,南极一直是远古者文明的中心,那里曾由克苏鲁眷族建造的城市则被全部推倒重建。后来南太平洋上的陆地一夜之间突然全部沉没,那座可怕的拉莱耶石城和宇宙章鱼种族也随之全部沉入海底,这样远古者又再次统治了整个地球,只不过它们一直都在隐隐畏惧着某种东西,连远古者自己都不愿提及的某种东西。后来又经过一段时期的发展,它们的城市遍布全球各个大陆和海洋——因此在我即将发表的专题中也提到,推荐一些古生物学家尝试用帕波第研制的钻探设备,在各个不同的区域尝试系统性的钻探考察。 随着时间的推移,远古者渐渐从海洋迁移到陆地;新生大陆不断从海底升起,迁移变得更加频繁,但是海底的城市却从未被完全废弃。向陆地迁移的另一个原因是修格斯,海底生活离不开修格斯的帮助,但是远古者在培育和管理修格斯时却出现了新的困难。远古者在壁画中也伤心地承认,它们如今已经不知道如何从无机物中培育新的生命了;因此只能不断改造已经存在的生物来为自己所用。陆地上的爬行动物被证明有不错的可塑性;但是海里的修格斯,不仅能进行分裂繁殖,而且还意外地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智力,这十分危险,将来必成大患。 在远古者的催眠下,修格斯一直以来将坚韧且无固定形状的身体临时变成各种有用的肢体和器官;但是如今修格斯有时会模仿过去催眠作用下的变形经历,自主地进行变形。它们似乎已经有了一个尚未完全发育的大脑,似乎有了独立的意识,有时甚至会激烈地反抗远古者的指示。壁画中刻画的修格斯形象,让我和丹福思感到非常恐惧和厌恶。它们一般就像果冻一样黏在一起,没有固定形状,看起来就像一堆泡泡;变形成球状时,平均直径可达15英尺。但是,它们的形状和大小总处于变化之中;可以自主地或是遵循主人指示,临时不再发生变化,或者模仿主人的视觉、听觉和发声器官进行相应的变化。 进入二叠纪时期,大约两亿五千万年前,修格斯似乎变得极其难以控制,海底的远古者动了真格,试图发动战争镇压他们。壁画上显示,战争中的修格斯杀死敌人时,通常会先砍掉敌人的头颅,再用黏液包裹起来致其死亡,尽管这场战争发生在无比遥远的远古时期,但是那些战争场景看起来仍让人心惊胆战。远古者使用一种奇怪的武器,干扰物质的分子结构,镇压反叛的修格斯,并且最终大获全胜。随后一段时间,修格斯被武装的远古者再次驯服并削弱了实力,就像美国历史上西部牛仔顺服野牛一样。反叛的修格斯身上显现出另一种能力,它们可以离开海水生活,但是这种能力并不被远古者鼓励使用;因为在陆地上,它们尽管非常有用,但是管理起来却更加麻烦。 到了侏罗纪时期,外太空中新的物种入侵地球,远古者再次陷入危机——那是一种半真菌半甲壳类生物,来自最近刚被发现的遥远的冥王星;正是北方山野传说中提到的某种生物,喜马拉雅山间传说中的米·戈或是叫做可恶的雪人。远古者定居地球后第一次想要离开地球,打算在外太空与这些入侵者开战;但是当一切准备妥当后才发现它们已经无法离开地球大气层了。不管它们曾经掌握着怎样的星际穿越秘密,如今都已无人知晓了。尽管还不够能力对付海底的远古者,但米·戈最终还是把北方大陆上的远古者全部赶走了。慢慢地,远古者又重新回到了最初的南极居住地。 我们注意到,这些壁画中描述的克苏鲁眷族和米·戈,它们的物质组成似乎完全不同于远古者。他们可以进行变形和重组,这在它们的敌人远古者身上绝不可能,因此它们可能起源于更加遥远的宇宙深处。远古者,尽管拥有坚韧的身体和独特的生命形态,但严格来说还是物质的,必定起源于一个时空连续体;但是其他生物最初起源于哪里,只能全凭猜测了。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条件是,这些入侵外敌并非只是神话中的虚构存在,它们真的与地球毫无干系,并且拥有特异的能力。可以想象得到,可能远古者也会编造出某种宇宙体系,为自己偶尔的战败找借口;因为很明显,它们有着十分强烈的历史自豪感,不容其出现任何败笔。可是奇怪的是,它们的历史中却未提及某些先进强大的种族,这些种族也曾辉煌一时,在某些诡异的传说中都有出现。 壁画上的地图和画面展现了漫长岁月中地球的地质变迁情况。因此,我们现存的科学观点可能需要重新修订,而一些科学上的大胆推论也将得到证实。正如我之前所说,泰勒、魏格纳与乔利曾提出过一种假说,认为最早的南极超级大陆在离心力作用下破裂成无数小的大陆块,而后这些小的大陆块黏着地表进行漂移——像非洲大陆和南美大陆互相吻合的轮廓线,巨大山脉之间相同的挤压隆起方式等都证实了这一假说——但是壁画上的内容无疑是这种假说最为有利的证据。 地图上显示,一亿年或更久以前的石炭纪时期,地球上大陆块出现缝隙和裂口,最终导致非洲大陆从原本由欧洲(远古神话中称作伐鲁西亚)、亚洲、美洲和南极洲连在一起的超级大陆中分离出去。其他的一些地图上——其中最重要的一张说明了五千万年前我们身处的这座死城的建立——已经很明显地显示出各个不同大陆块了。晚期地图——大约在上新世时期——已经非常接近今天的地图,除了当时阿拉斯加还和西伯利亚连着,北美通过格陵兰和欧洲连着,南美通过格雷厄姆地和南极连着。石炭纪时期的地图上,所有区域——无论是海底还是陆地上——都标有象征着远古者巨石城的符号,但是较晚时期的地图上,能非常明显地看到,城市在逐渐向南极地区收缩。而到了上新世时期,除了南极大陆和南美大陆尖端区域,地图上已经没有任何陆地城市的标记了,而在南纬五十度以北也再没有任何海底城市了。此时的远古者,对地球的北部已经知之甚少,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偶尔还会挥动一下巨大的扇形膜翼,侦察一下漫长的海岸线情况。 山脉突然间的隆起,离心力作用下撕扯开来的大陆,陆地或海底爆发的地震以及其他的一些自然灾害,造成城市覆灭的记录屡见不鲜;但奇怪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灾后得到重建的城市却越来越少。而我们身处的这座死寂的大都市似乎是远古者最后的文明中心;由于当时一场剧烈的地壳运动彻底摧毁了不远处更早建立的一座更加雄伟的城市,才在白垩纪早期新建了这座城市。似乎这一区域一直都被视为最神圣之地,第一批抵达地球的远古者就定居此地,当时这里还是一片汪洋的大海。后期建立的这座新城——壁画上能看出这座新城的许多特征,但是其巨大的规模,沿山脉方向各足足延伸一百英尺,已经超出了我们飞行观测的最远距离——据说保留了早期建造的那座海底之城的一些神圣石块,这些石块几经地壳变迁,才最终露出海面。 VIII 丹福思和我对所到之处看到的任何事物都抱有强烈的兴趣和特殊的敬畏之情。到处都有可供研究的丰富历史资料;关于这座陆地上的城市,我们也幸运地找到了一些相关的壁画,壁画位于一栋晚期建筑的墙壁上,墙壁上有一道大的裂口,稍微破坏了一些壁画,可以看出壁画的雕刻水准已经大打折扣,但是壁画显示,远古者的历史要延续得更长,比从之前从那幅上新世时期地图推断出来的时间还要长。这是我们仔细检查的最后一处地方,因为一个新发现让我们迅速地转移了研究重点。 我们现在位于地球上最诡异、最恐怖的角落。这里是地球上现存陆地中最古老的一块;我们越来越坚信,这片恐怖高原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噩梦般的冷原,就是《死灵之书》作者阿拉伯疯子都不愿提及的所在。这条巍峨山脉绵延不绝——起始于威尔海岸路德维希地,差不多跨越了整个南极大陆。山脉真正高耸的部分,从东经60度南纬82度到东经115度南纬70度,在南极高原上有如一道巨大的弧线,凹面正对着我们的营地,一端一直延伸到狭长的冰封海岸之上,威尔克斯与莫森经过南极圈时都曾瞥见那些起伏的山峰。 但是大自然更为鬼斧神工、阴森恐怖的得意之作远远不止这些。正如我之前所说,这些山峰的高度远远超过喜马拉雅山,但是壁画上却指出这并非地球之最。而真正意义的最高峰,壁画提及它时,有时支支吾吾,有时又带着明显的厌恶和恐惧。似乎存在着一处远古陆地——月球脱离地球,远古者自群星之中降落地球后,自大海升起的第一块陆地——远古者觉察到那里存在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巨大邪恶力量,都刻意远离那块陆地。远古者降临之前,那块远古陆地上的城市似乎被突然遗弃,而在远古者降临之时,那里的城市早已坍塌毁灭。科曼齐时期,地球上发生第一次剧烈的地壳运动,这一地区发生地质突变,喧嚣混乱中一座座凌厉尖峰迅速升起,插向天空——地表之上也因此多了这条巍峨恐怖之极的山脉。 如果壁画上的比例是正确的,那么这些可怕的山脉一定超过四万英尺——比我们之前穿越的那片令人震惊的疯狂山脉还要高得多。这些可怕的山脉似乎从东经70度南纬77度一直延伸到东经100度南纬70度——离我们所在的这座死城不到三百英里,如果不是被浓雾挡住,我们应该能在西面隐约看见它们森冷的山顶。在玛丽皇后地那长长的南极圈海岸线上也同样能看见这条山脉的北端。 一些远古者,在历史衰落后期,曾奇怪地对着这条山脉祷告;但仍然不敢靠近或是猜测里面潜藏着什么。没有人见过那些山脉,而当我们感受到壁画上传达出的对那些山脉的恐惧之情时,我也祈祷最好没有人能看见那些山脉。那些山脉下的海岸线上分布着一群小的山峰——沿着威廉二世地和玛丽皇后地的海岸线——感谢上帝,还从未有人成功登陆和攀登过那些山峰。如今我不再质疑那些远古传说和恐怖的存在了,不再嘲笑那些壁画雕刻者的想法了,它们认为那些时而闪现在阴森群山之巅的闪电并非只是单纯的闪电,某座山峰顶上发出的能持续照彻漫长极夜的光芒,也一定非同寻常。纳克特传说里,冰冷荒漠之上的卡达斯突然间变得如此真实可怕。 但是我们眼前的景象,即使少了一丝不可名状的诅咒之意,但也丝毫不减其诡异的气质。这座城市建立后不久,山脉就成了重要神殿的所在,壁画上很多地方都显示,这里还曾尖塔林立,美轮美奂,直入天际,如今我们却只能看见满眼的断壁残垣。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里的天然洞穴开始逐渐形成,被远古者改造成神殿的附属建筑。后来地下水不断侵蚀冲刷这片地区的石灰岩脉,形成各种洞穴和通道,将这座山、山麓地区和山下的平原全部连接起来。许多壁画都讲述了远古者深入地底探险的经历;并发现了流淌在地底深处的阴森海洋。 这处巨大的黑暗深渊,无疑是由远古大河冲刷形成的,这条大河发源于西面那些不可言说的恐怖山脉,在远古者所在的山脉处转弯,最终汇于巴德地和托滕地之间威尔克斯海岸线上的印度洋。渐渐地,河水一点点侵蚀掉弯道处山脉的石灰岩层,向下不断靠近由地下水形成的岩洞,和地下水一道,冲蚀出一处巨大的深渊。最终,所有河水全部灌进被掏空的群山,只剩下向印度洋流淌的干涸河床。我们发现远古者把很多后期的城市都建立在这条河床之上。河水在山麓伸出的陆岬处向下流淌,向深渊无边的黑暗之中倾泻,远古者清楚这里发生的过往后,凭借一贯高超敏锐的艺术修养,在这块陆岬地上雕刻了华美的尖塔。 这条远古大河,河上曾横跨着不计其数壮观的石桥,而在之前的空中飞行观测时发现,如今只剩下早已干涸的河床。在这一地区漫长悠久的历史的各个阶段,都能看到这条大河的身影,因此它在壁画上的位置也很好地帮助定位;我们也才得以快速而仔细地绘制好地图,并标示出一些突出特征——如广场和重要建筑——好帮助我们走完剩下的路程。我们在心中很快勾画出这里一百万年、一千万年甚至五千万年以前的风貌,那些壁画中清晰地刻画了当时的建筑、山脉、广场、郊区、自然风光和第三纪繁茂的植被。想必那一定一番奇妙神秘的美景,我久久地沉浸在想象中,几乎忘记了心头的那一抹压抑,黏滞的、不祥的、混合着透过冰层的微光,在这死寂遥远的远古巨城,变得更加稠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而一些壁画上也能感受到时刻笼罩在这里居民心头上的那种窒息的恐惧;一些阴森的场景反复出现,画面中远古者似乎非常害怕,瑟缩后退,当面对某种东西的时候——而壁画上从未敢刻画出那种东西的面貌——只能看出那种东西会出现在大河之中,暗示它们是从西面那座恐怖的山脉中而来,之后顺着大河经过藤蔓摇曳多姿的苏铁森林,最终出现在远古者的城市之中。 在这栋建筑晚期雕刻的壁画上,我们就大致推测出远古者最终选择弃城而逃的原因。即便晚期时局动荡,人心惶惶,已经没有太多精力和热情投入艺术创作,但想必其他地方也存在着许多同一时期的壁画;而后来,也确实有证据表明,有更多的壁画存在。但是,这是我们进入这座城市后第一次看见的唯一大型完整壁画。我们本来打算再多看看其他地方的壁画;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说,情况急剧变化,我们不得不改变了勘查目的。壁画并非无穷无尽——当远古者发现它们长居此地的愿望变得不再现实的时候,所有的壁画雕刻工作就会全部中止。而最终导致它们希望破灭的便是冰河期的到来,地球上大部分地区受到影响,而两极自此以后终年积雪不化——同样也终结了传说中北极洛玛尔大陆和北方净土文明。 难以确定南极地区究竟是在哪一年开始变冷的。现如今,认为冰河期大概开始于五十万年前,但两极地区的酷寒天气应该比这还要早。所有的定量分析都有猜测的成分在内;但是这些晚期拙劣的壁画一定不超过一百万年的历史,而城市被遗弃的时间一定远远早于更新世开端时期——五十万年前——从整个地球地质年代划分上来看。 在晚期拙劣的壁画上,也能瞥见一些端倪,地表所有地方的植被都开始变得稀疏,远古者的乡下休闲生活也不像以前那么丰富多彩了。房间内开始出现供暖设备,冬季出行时,开始裹上厚厚的皮毛外套。一系列装饰有边框图案的壁画(这些晚期的带有边框的壁画常常出现中断现象)描绘了它们开始陆续向更温暖地带迁移的场景——一些逃往近海处的海底城市,一些通过山麓地下错综复杂的石灰岩洞穴网,躲进了相邻的黑暗深渊中。 最后,似乎大多数的远古者都迁移到了相邻的这处深渊之中。当然部分原因在于,这片区域一直是远古者心中的圣地;但更多的是因为,远古者希望继续前往参拜山上修建的似蜂巢般密密麻麻的神殿庙宇,陆地上的城市既能作为夏日行宫居住,又能充当地下交通的中转地。为了便于两地之间往来,远古者们又重新修缮了沿途通道,包括打通老城与深渊之间地下的直接通道——我们反复推敲,在之前那份导航地图上仔细标记出通道进出口的位置,经过观察分析,我们发现至少有两条通道在我们探索范围之内;它们都在这座城市靠近山麓一带,一条朝向远古河道,距离我们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一条在相反方向,比前一条距离我们要远上一倍。 似乎深渊两边也有一些干燥地带;但是远古者仍然选择将新的城市建在水下——明显是因为水下温度相对稳定,温暖舒适。这里的海水深入地底,地底传出的热量可以保证远古者一直安全地生活在这里。而远古者刚开始只能短暂地——最终发展到全天候——生活在水下;因为它们的鳃从未完全退化消失。许多壁画上还显示,这些水下居民常常前往水底其他城市走亲访友,又常常在远古大河水下游戏沐浴。对于一个已经习惯了漫长极夜的种族来说,水下的黑暗环境也完全不成问题。 尽管这些晚期壁画不如以前精美,但上面描述的海底新城建立的过程,仍然如同史诗般有着恢弘壮丽的旋律,十分震撼人心。远古者计划得非常科学;从满是洞穴如蜂巢般的山脉中开采不会溶解的坚硬岩石,从海底近邻城市请来娴熟的工匠,根据完美的设计图建造了海底新城。这些工匠带齐了所需的一切工具——修格斯组织细胞,可以培育出举起和搬运巨石的生物,还有一些原生质,可以变成发光体用来照明。 最终,黑暗的海底形成一座规模庞大的巨大城市;建筑风格与地面城市相仿,建造时运用了精确的数学理论,建造工艺几乎能与地面城市相媲美。新培育的修格斯能变化出巨大的体形,同时拥有惊人的智力,能快速反应和执行主人的指令。这些修格斯似乎可以模仿远古者发声,并进行会话交谈——如果莱克解剖时的推断是正确的话,应该是一种类似广域音调的笛声——而且这些修格斯更多地按照口头指令,而不是像过去那样通过催眠行动。然而,它们仍然还在远古者的掌控之中。发光体的照明作用也十分有效,远古者在海底并不能像在地面上一样,可以看到熟悉的美丽极光,这些发光体几乎弥补了远古者的这种失落感。 尽管技法上存在不同程度的退步,但艺术创作与装饰工作仍备受重视。远古者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种艺术水准的下降;很多地方,它们也和那位罗马的君士坦丁大帝的做法一样,将地面城市里那些精美的壁画转移到海底新的城市,那位罗马大帝,在其文明衰落之际,也曾抢夺希腊和亚洲最好的艺术品,将拜占庭首都修建得辉煌无比,远远超过自己民族所能达到的艺术高度。但是远古者这些壁画雕刻的转移量并不是很大,很显然它们一开始并未想完全遗弃地面上的城市。到后来完全遗弃的时候——一定是发生在两极进入更新世后不久——远古者已经对现状得过且过——或者说也不想管那些古代雕刻有什么艺术价值了。但不管怎样,我们身处的这座荒寂的城市,里面的壁画还未遭到大规模的剥落迁移;尽管连同其他可携带物体,最好的独立存在的雕像都被带走了。 正如我前面所说,我们在有限的时间里从墙上的壁画推测出了一部分故事内容。壁画上描述了远古者来往于两座城市的场景,夏季在地面城市,冬季在海底城市,有时会与南极以外的海底城市进行贸易往来。这时,远古者可能已经意识到地面城市逃不过终将覆灭的厄运,因为壁画上很多地方都表明寒冰正在侵蚀城市的迹象。植被开始减少,冬季积雪即使到盛夏都不能完全融化。爬行动物的家畜几乎全部死亡,哺乳动物生存得也异常艰难。为了维持地面城市的运转,远古者不得不培育一种耐寒的无固定形状的修格斯;在以前远古者是不愿意这样做的。远古大河不再奔流,海洋上层区域的生物,除了海豹和鲸鱼,几乎全部销声匿迹。鸟类全部飞走了。只剩下丑陋的大企鹅。 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就只能全凭猜测了。新的海底城市又存在了多久?它还如死尸般躺在永恒的黑暗里吗?海水最终全部冰冻了吗?南极以外的海底城市又是怎样的命运?是否有远古者顺着不断生长的冰盖往北迁移了呢?现存的地质学中并未提及它们的存在。可怕的米·戈是否还威胁着南极以外的大陆?即使到了今天,在人类无法到达的那一片黑暗无光的深渊之中,是否有人能说清可能还有什么在其中徘徊吗?那些生物似乎能承受任何程度的水压——居住在海边的人们有时能钓出奇怪的东西。上一代探险家博克格尔文克看到的南极海豹身上出现的那种神秘残暴的伤口,就真的是杀人鲸造成的吗? 莱克发现的那些生物样本已经超出我们推测的时间范围了,因为其周围的地质环境说明它们肯定生活在地上城市历史上最早的时期。根据发现位置上的地质情况来看,它们至少有三千万年的历史了;我们推测在它们生活的年代,海底的新城,甚至那些洞穴本身,都尚未出现。他们记得的是更久远的岁月,那时遍地生长着茂盛的第三纪植物,地面的年轻城市刚刚焕发生机,城中艺术氛围浓厚,一条壮阔的大河从巍峨山脉中流淌下来,一路向北奔腾进远方的热带海洋。 我们仍不断想起这些生物样本——特别是从莱克那惨遭蹂躏的营地里凭空消失的八具完好样本。这一切总有某些地方不太对劲——我们将这些古怪归结于某个成员的发疯——那些可怕的坟墓——那些一起不见了的东西——格德尼——这些生物样本异常坚韧的身体,壁画中描述的种种奇怪行为……丹福思和我在短短几小时里看到了太多东西,都要相信这些关于远古世界的描述了,我们决定对这些耸人听闻的可怕秘密保持沉默。 IX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们看过那些衰落时期的壁画后,立即改变了我们的行动目标。这当然与我们新发现的通道有关,通道可以直接通向地底深处,那里我们之前都还一无所知,可是现在我们迫切地想要找到并进入这些通道。我们根据壁画上的信息推断,顺着我们附近任何一条通道,再往下直走大约一英里,就能到达深渊那黑暗无光的悬崖边缘;再顺着远古者修整过的道路,继续向下就能抵达隐藏在黑暗中的海洋沿岸。一旦我们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处深渊仿佛一下子充满了无穷的诱惑,我们根本无法抗拒这种诱惑——但是我们同时也意识到,如果我们想去一探究竟,就应该立即采取行动。 当时是晚上8点,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备用电池能让我们可以奢侈地一直亮着手电。我们之前在冰层下的建筑里研究和临摹壁画时,手电几乎连续亮了至少五个小时;而剩下的干电池只能支撑四个多小时——除了特别有趣或是难走的地方,如果一般只使用一只手电的话,我们也许能支撑更长时间。在这些地底巨大的洞穴中,如果没有照明,简直寸步难行,因此我们放弃了破译去往深渊沿途遇到的壁画。当然,我们心中也有打算,日后再次造访这座城市,进行为期数周的详细调查研究和拍摄工作——好奇心早就战胜了恐惧——但是当下,我们必须得加快步伐。用来做记号的纸条远远不够,我们又不愿意浪费备用的笔记本或是素描本;但最后我们还是用了一大本笔记本。如果真的到了最糟糕的地步,我们就只好在岩石上凿记号了——即使我们真的迷失了方向,我们也能靠这种方法在每条通道中试一下,最终找到正确的道路回到地面。我们急切地向最近的那条通道出发了。 我们根据壁画绘制的地图显示,最近的通道入口距我们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这之间的一座座建筑仍在冰层以下,但似乎可以从中穿过。入口位于地下室——靠近山麓一带——是一座五角星形建筑的地下室,这座建筑显示是一处公共场所,可能用来举行某些仪式,我们试图回想之前空中飞行观测过程,来确定这座建筑的位置。但是并未想起曾看到过这种建筑,因此我们推测,这座建筑上面已经严重坍塌毁坏,或者坍塌后倒进之前我们注意到的那些冰川裂缝之中。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么通道很可能被堵死了,我们只能向另一条较近的通道——位于北面不到一英里的地方。古河道阻止了我们尝试更南的那条通道;事实上,如果较近的两条通道都堵住了,不知道剩余的电池还能不能支撑我们尝试背面的另一条通道——距离北面较近的那一条通道还要远一英里。 依靠地图和罗盘,我们在这座昏暗的迷宫中穿行——穿过完整或残破的房间和走廊,爬上斜坡,穿过建筑上面楼层和之间连接的石桥,又爬下来,遇到堵死的过道和成堆的碎石,沿着异常整洁的完好道路快步前行,走错路又原路折返(这种情况下我们会同时带走作标记的纸条),有时会经过一些天井,日光倾泻而下——沿途墙上的壁画不断吸引着我们的注意力。一些壁画上一定讲述了非常重要的历史事件,我们想着日后还会再来研究,这才让我们经过它们时目不斜视,没有停下脚步。偶尔我们也会放慢脚步,打开第二只手电筒,快速扫一眼这些壁画。如果我们手上还有多余的胶卷,一定停下来拍下某些浅浮雕壁画,但是临摹耗时耗力,当时是绝对不可能的。 现在我犹豫要不要继续讲下去,或者说要不要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讲下去。但是,我必须坦白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打消世人继续前往南极探险的念头。我们几经辗转终于到达了离通道入口很近的地方——先是穿过一座二楼的石桥,到达一堵尖墙的顶端,又从那里往下走至一条破旧的过道,墙上雕刻着众多衰落时期繁复的仪式场景——大约晚上8点半,年轻的丹福思那敏锐的嗅觉首先感受到了某些异样的气味。如果我们带着狗的话,可能狗会更早觉察到这种气味,并发出警告。一开始,我们也说不清原本纯净的空气到底哪里不对劲,但是几秒钟过后,记忆迅速识别出这种气味。让我勇敢地讲出来吧。有一种气味——这种气味很淡很弱,但却和我们之前在营地打开的那座坟墓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那座可怕的坟墓中埋葬的是莱克解剖过的生物,散发出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当然,那时我们并没有迅速得出现在我告诉你们的这个结论。我们想到了几种可能性,小声地讨论了好一会儿。最重要的是,我们并没有退缩,反而打算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都已经走了这么远,因为前方某种可能出现的危险就后退,这并非我们所愿。不管怎样,我们的猜测结果都太过疯狂,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正常世界里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非理性的直觉告诉我们,要将手电筒调暗——再也顾不上瞧墙上的晚期壁画,而此时这些壁画似乎也在阴恻恻地睥睨着我们两个——我们踮起脚尖小心地走过杂乱的地板,爬过成堆的碎石。 事实证明丹福思的眼睛和鼻子都比我强得多,当我们从那些几乎被堵住的拱道向下层房间和过道走的时候,同样是丹福思最先注意到碎石堆上的异样。这些碎石堆千万年后按说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当我们小心地调亮手电后,发现碎石上似乎有某种东西经过后留下的长条痕迹。高低不平的杂乱碎石上显然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是在一些稍微平整的地方,显示曾经有被重物拖拽经过的迹象。甚至我们觉得那看起来好像平行的痕迹,就像跑道一样。我们在这里再次停了下来。 也就是在这次停歇期间,我们闻到——几乎同时——前方传来的另一种气味。矛盾的是,这是一种不那么让人恐惧却又非常让人恐惧的气味——这种气味本身并不可怕,可是在此时此地却显得异常惊悚……当然,除非,格德尼……因为那是一种再熟悉不过的汽油气味——日常生活中的汽油。 在这之后我们怎么还能坚持继续往前走,这只能留给心理学家去解释了。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营地惨剧的肇事者一定已经爬进了这座冰下漆黑的古城,因为再也不可否认的是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眼下或者说不久以前——正等在前方。然而最终我们不屈的好奇心——或者说是焦虑——或者说是自我催眠——或者说出于对格德尼的一种责任——或者说是其他什么——促使我们继续向前。丹福思再次念叨着他认为自己在上面小巷转角看到的那些痕迹;隐约听到的笛声——尽管这种笛声更像是狂风在无数洞穴间穿行而过时发出的声音,但是莱克的报告说明可能事实并非如此简单——丹福思当时觉得这种笛声像是从地底深处传出来的。我呢,则念叨起我们在营地看到的可怕景象,不见了的东西,唯一的幸存者到底是有多疯狂,又是怎样翻越巨大的山脉,进入这座未知的远古石城的呢。 但是我们并不能向对方,甚至向我们自己说清楚这些。我们停下来时,关闭了所有的手电,注意到黑暗中有一束光线从上方照进来。我们机械地前行,有时会打开手电探路。一路上不断有碎石挡路,而汽油的气味也越来越浓。碎石越来越多,非常难走,然后我们发现前方已经无路可走。之前空中飞行时看到的大裂缝,我们悲观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我们从这里甚至到不了那间可以通向深渊的地下室。 我们站在堵死的走道里,打开手电,光线照过刻有怪异图案的墙壁,发现还有几处拱门,里面也不同程度地被堵住了;从其中一扇散发着汽油味的拱门——盖过任何其他气味——显得与众不同。再仔细往里看,很明显里面的碎石最近才被清走。不管前方到底潜伏着怎样的恐惧,无疑这是通往它的最直接的一条路径。我想你们能理解,我们在踏出这下一步之前,又停了很久很久。 我们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进了这扇拱门,但是里面却令人大失所望。地面满是碎石,但看得出是一间雕刻过的地下室——标准的正方体空间,边长大约二十英尺——里面并没有什么一眼就能注意到的东西;我们本能地想看看这里还有没有其他的出口,却一无所获。但是,丹福思眼光犀利,发现地面的一处碎石上有被动过的痕迹;我们将手电调到最亮。尽管光照下我们确实看到某些零碎的东西,我却非常不愿意提起它们,因为它们暗示着某些可怕的事情。那是一堆被弄平的碎石,上面随意散落着一些东西,一角曾经被泼过大量汽油,不然在海拔如此之高的高原之上,也不会散发出如此浓烈的气味。换句话说,曾有人在这里扎营——可能是和我们一样的探险者,发现通向深渊的路被堵死,就临时在这里搭建了营地。 我还是说得更清楚些吧。我们发现的散落在碎石上的东西都来自莱克的营地;一些罐头盒,和之前在营地看到的一样,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被剖开,很多用过的火柴棒,三本带有插图的书,都多多少少被弄脏了,一个空的墨水瓶,装在一个有图和使用说明的纸盒里,一支断了的钢笔,一些被剪成奇形怪状碎片的皮毛衣物和帐篷帆布,一节包着说明书的用过的电池,一个折叠匣子,里面有暖炉,还有揉成一团的纸张。光看到这些就够糟糕的了,但当我们展开那些纸团,看到纸上的东西,我们感到不能再糟糕了。之前在营地里,我们曾在纸上看到过那些令人费解的圆点图案,但是在这座远古石城黑暗的地下,竟然再次看到那些圆点,惊慌的情绪几乎瞬间吞没了我们。 也许是疯了的格德尼,模仿那些淡绿色皂石上的圆点图案,正如他在那些诡异的五角星坟墓上留下的圆点图案一样,同样在纸上也画下了那些圆点图案;很可能他也早早地草草画下这里的地图——有些地方准确有些地方不太准确——勾出了这座城市附近的大致轮廓,从一个偏离我们路线的用圆圈标记的地方出发——那里在壁画上显示曾经有一座圆柱形高塔,高空飞行时看到的那一处巨大的圆形深坑——一直走到这座五角星形建筑,之后进到这些通道。我想再次说明的是,他或许早就准备好了这些地图,因为和我们自己手上的地图一样,都是从冰下的这座迷宫中那些衰落时期壁画上临摹下来的,但并不是我们临摹的同一壁画。一个艺术白痴是绝对画不出这样的草图的,尽管画得匆忙粗糙,但是利落怪异的画法,远远超过晚期壁画所运用的技巧——也只有这座死城全盛时期的那些远古者才具备那样的绘画特征和高超技巧。 一定有人觉得这之后我们竟然还不逃命,绝对是疯了;因为目前得出的结论——尽管听起来极其疯狂——却是肯定的,我甚至都不敢向已经读到这里的读者坦白这个结论。或许我们真的是疯了——我不是也说过那些可怕的山峰就是疯狂山脉吗?但是一直有某种精神在支撑着我们——或许不是那么的极端强烈——就像在非洲丛林中亡命追踪危险野兽,就为了拍到一张照片或是研究其习性的人们一样。我们几乎被吓得半死,手脚不能动弹,但是最终心中燃起的探索热情和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当然,我们也没打算直接面对那种——或者说那些东西——我们知道它们来过这里,但觉得它们现在已经走远了。它们现在一定发现了另一条相邻的通道,到达了深渊,而某种黑暗正在深渊中等待着它们——那是它们从未见过的深渊。或者如果另一条通道入口也被堵死,它们或许会往北走,继续寻找其他入口。我们记得,它们在几乎无光的环境下也可移动。 回想起那个时刻,我都说不清当时我们心中又翻涌起怎样的情绪——眼前的状况转变得如此之快,我们的期望显得更加醒目。我们当然不想直接碰上那些可怕的东西——但是不可否认,潜意识里我们也希望,能隐蔽在一个安全地点观察那些东西。或许,我们仍然极度渴望亲眼看一看那处深渊,尽管在这之前我们有了另外一个目标,要去看看那张被揉皱的地图上那个圆圈代表的地方。我们立即认出在早期壁画中显示,那里曾有一座巨大的圆柱形高塔,但是我们在空中飞行时却只看到一个巨大的圆圈。尽管草图画得仓促,但是画中的这座巨塔仍让人震惊,巨塔冰下的建筑也一定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或许它代表着一种我们从未遇到过的建筑奇迹。根据壁画上的描述来看,这座巨塔年代十分久远——是这座城市第一批建造的建筑之一。巨塔内部的壁画如果还在,其存在的意义毋庸置疑。而且,这座巨塔可能是连接上方世界的一个枢纽——比我们小心翼翼走过的那条路线要近得多,可能它们自己也是通过那里进入冰下的。 不管怎样,我们仔细研究了这张草图——与我们猜想的一样——然后沿着上面的路线向圆圈代表的地方折返;这条路线上之前已经有人往返过一次了。另外一条通往深渊的入口也在前方。这一路上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和我们之前走到死胡同碰到的情况差不多;除了我们越来越靠近地面,尽管是往下走向巨塔地下室方向。我们时不时发现脚下碎石上有动过的痕迹;后来我们远离汽油味笼罩的区域后,再次隐约闻到一阵一阵更加讨人厌恶的持久不散的气味。当我们离开原先走过那段路后,我们有时会用单支手电照看墙上几乎无处不在的壁画,那几乎是远古者最主要的艺术表现方式。 大约晚上9点30分,我们穿过一条有着拱顶的过道的时候,地面上的结冰现象越来越多,似乎这里离上方冰层也不远了,拱顶越来越低,前方光线变得越来越明亮,我们关掉了手电。似乎我们到达了圆圈代表的位置,而且离冰层上方也确实不太远了。走道尽头的拱门,在这座巨城里竟然出奇得低矮,但尽管如此,我们看到门外的景象竟雄伟壮观得惊人。门外有一片巨大的圆形区域——直径足有两百英尺——里面散落着无数的碎石废墟,分布着许多和我们所在的拱门一样但都被堵死的拱门。墙壁上——无处不在——全都被雕刻上巨大的螺旋带状结构;尽管恶劣的气候不断侵蚀着这里,但其展现出来的雄伟壮观仍远远超过我们平生所见。碎石残渣的地面早已被冰川侵蚀,而这里的冰层之下到底还埋有多深啊。 而这里最显眼的还是那条巨大的石头坡道,坡道入口为了避开其他拱门,猛转了个弯后,沿着圆柱形高塔内墙盘旋上升,与一些巨塔外部附属结构或是古代巴比伦建筑塔庙相似。我们之前在空中匆匆飞过,被墙上的怪异雕刻所吸引,以致没注意到这条坡道,所以才有了后来寻找另外一条通向冰下通道的打算。帕波第也许能解释这里的工程力学原理,但是丹福思和我就只能叹为观止了。到处掉落着巨大的房梁和石柱,但是看不出它们是起什么作用的。这条坡道一直上升到这座巨塔现存的顶端——如此暴露在空气当中,还能这样?已经非常难得了——也正是由于坡道的遮挡,才保存下来了墙上巨大诡异的雕刻画。 当我们从拱门中走进这座巨塔有些昏暗的塔底——五千五百万年的历史,无疑是我们见过的最古老的建筑——坡道在那一面墙上一直上升到足足六十英尺高,抬头往上看,只觉目眩神迷。我们记起飞行时看到这里结冰厚度达四十英尺;因此也只看到上方大约二十英尺高的断壁残垣,而原形墙体的四分之三幸运地被旁边一排更高的废墟挡住,得以存留下来。根据壁画上的描述,这座巨塔原来位于巨大的圆形广场的正中央;大约有五百或六百英尺高,靠近顶端有一层层的圆形结构,边缘有一排细针状尖塔。巨塔墙体大多向外而不是向内倒塌——非常幸运,要不然,内壁上坡道也不能幸免于难,里面也会被堵死。事实上,坡道也确实受到了重创;然而里面被堵住的拱门似乎最近被清理过。 不消片刻,我们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其他人一定是从这里下去的,尽管我们在其他地方用纸条也做了标记,但是按理说从这里同样也可以上到外面。巨塔顶部废墟离山麓飞机停靠地和我们原先进入的那栋阶梯状建筑的距离都差不多,所以可以以此为中心,在冰下展开勘查。奇怪的是,我们这时竟然还在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勘查——即使在看过各式诡异离奇的画面,猜想过种种不可思议的景象之后。当我们小心地穿过地面上乱七八糟的碎石后,眼前的景象让我们呆若木鸡。 一直被挡住没看到的是,在坡道低低地向外急转的地方,整齐地放着三架雪橇。它们——莱克营地上不见了的三架雪橇——被粗暴地使用过,应该是被拖着在无雪的碎石地上走了很久,也在一些无法拖动的地方,被反复搬起过。上面的东西被有条理地仔细打包捆绑,而被打包的东西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汽油炉、燃料罐、工具包、食物罐头、防水帆布包着的一堆书,还有一些包着的未知物品——它们都是从莱克营地带过来的。在地下室看到那些散落在地的东西后,其实我们心里早就预感到会看到眼前这一幕。但是当我们靠近雪橇,打开那个特别让人不安的帆布包裹后,真正令人震惊的一幕才出现在眼前。似乎和莱克一样,这些东西也热衷于收集样本;因为包裹里就有两个样本,都被冻得发硬、完好地保存,脖子处的伤口还涂着黏合剂,被小心地包着。它们是年轻的格德尼和失踪的那条雪橇犬的尸体。 X 可能很多人会说我们真够无情、真够疯狂的,在亲眼目睹了这样的残忍后,竟然还想着什么往北的通道和深渊。但是我想说的是,我们并非立即就起了这样的想法,而是因为一件特别的事情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而这也完全颠覆了我们之前的所有推测。我们给可怜的格德尼盖上帆布,站在原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一种声音再次将我们拉回现实——我们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还是在穿越山岬往下降落的时候,那时身后万里高空之上狂风在高山之间呼啸而过,隐约听到过这种声音。声音单调而熟悉,但是在眼下在这远古死寂的空城之中再次听到,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让人恐惧,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们一直坚信的宇宙万物的生长规律将再次被击打得粉碎。 莱克报告中提到的这种有着广域音调的奇怪笛声,总让我们想着会不会再次听到——而自从目睹莱克营地发生的惨剧之后,我们听到每一次风声,也确实忍不住想入非非——或许它原本就属于我们所在的这座死寂空城。另一个时代的声音就埋葬在另一个时代的墓地吧。然而事实上,这种声音彻底打碎了我们心中一直以来根深蒂固的观念——我们默认南极内陆是一片不毛之地,和月球一样,任何正常的生命形态都不可能在这里生存。我们听见的声音却并不是那些深埋地下不腐不烂近乎渎神般存在的远古生物,在永不落的南极太阳照耀下苏醒后发出的笛声。相反,这是再普通不过、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我们在离开维多利亚地还在海上航行时,在麦克默多湾就一直听到过的这种声音,但是我们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听见,本不该在这里的啊。简单来说——那不过是一只企鹅发出的沙哑叫声。 声音是从我们过来时那条通道的相反方向的地下深处闷闷地传来的——而另一条通往深渊的通道也在那个方向。那个方向地下还有一只活着的水鸟——这片陆地地表早就了无生机可言——这可能是唯一的解释;我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想看看这种声音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这种声音不断响起;有时似乎还不止一只在叫。为了找到声源,我们从一扇碎石差不多被清理干净的拱门进去;并用纸条标记走过的地方——我们忍着恶心从雪橇上的帆布包裹中又扯出来一些纸——再次走进黑暗之中。 地上的结冰越来越少,我们注意到地面碎石上留有被拖拽的痕迹;丹福思发现一处脚印,我就不用过多解释那是什么脚印了吧。企鹅叫声传来的方向正是地图和罗盘计算出来通往深渊的那条北边通道,我们高兴地发现地面正好有一条通道,不用过桥,而且通往地下室的道路似乎也是通畅的。地图上显示,通向深渊的通道起点正是这处地下室,地下室所在的金字塔形建筑我们在空中飞行时曾看到,好像保存得还算完好。一路上,就着一支手电的亮光,我们照例看到无数的壁画雕刻,但是并未作片刻停留。 突然,一团白色影子出现在道路前方,我们赶忙打开第二支手电。奇怪的是,我们在这次行进的过程中,却没有了早先的那种对于隐藏着的未知的恐惧。 那些东西将补给留在那座原型巨塔里,一定是打算到了或者深入深渊之后再折返的;但是,我们已经没了最初的警戒,就像它们在这个地方从未存在过一样。这个摇摇晃晃行走的白色东西,高六英尺,但是我们立即意识到它并非它们中的一员。那些东西长得更大也更黑,而且根据壁画的描述,且不说它们下体生长着的奇怪海生触角,它们在陆地上行走的速度也非常快。但是要说这个白色东西没吓到我们,那也是假话。我们确实一瞬间被一种原始的恐惧紧紧扼住咽喉,这种恐惧要比我们对那些东西的理性想象带来的恐惧要尖锐得多。但恐惧又转瞬即逝,因为那白白的一团很快就向我们左侧拱门摇摇摆摆地走去,那里还有另外两只同伴在沙哑地叫着,正在不断催促召唤它。它不过是一只企鹅——但却是一种未知品种的巨型企鹅,比任何已知的帝企鹅体形都要大,更可怕的是,它通体雪白,连眼睛都没长。 当我们跟着这只企鹅进入拱门,将两只手电都打开照向那三只企鹅时,它们一点也没有惊慌的迹象,我们发现其他两只也是同样通体雪白,没有眼睛的未知巨型企鹅品种。它们巨大的体形让我们想起远古者壁画中雕刻的企鹅形象,很快推断出这些企鹅的祖先正是远古企鹅——它们在冰川时期到来之前,撤退到地底更温暖的地方,而长久的黑暗使得它们皮肤上色素退化,双眼也萎缩退化,仅留下两条细缝。它们现在的栖息地一定是我们正在寻找的深渊,一定是这样;这也证明深渊里面一直处于恒温状态,并且适宜生物生存,这瞬间将我们的好奇心推至顶点,同时我们也开始各种胡思乱想。 我们同样疑惑的还有,这三只企鹅为什么离开了他们一贯栖息的地方。这座空城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它们不可能季节性地迁徙至此,而且对于我们的经过,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如果只有那些东西经过时才能惊吓到它们,也太奇怪了。难道是那些东西会攻击或者捕食这些企鹅?我们怀疑这些企鹅是否和雪橇犬一样,也同样极其厌恶那些东西散发的刺鼻气味;因为它们的祖先显然和远古者相处得十分友好——只要深渊中还存活着远古者,这种和睦友好的关系就一定还保持着。非常遗憾的是——追求科学的热情重新在身体内燃起——我们没能拍下这些异常的生物,我们很快超过它们,任由它们在身后嘶哑地叫着,继续向深渊前行,前方一定就能找到深渊,路上偶尔出现的企鹅脚印让我们更加确信。 不久,我们走过一段又长又矮、下降得很厉害的无门过道后,我们确信离这条通道的出口越来越近了。我们又经过两只企鹅,也听到前方还有其他企鹅在叫。终于走到过道尽头,眼前的巨大空洞,让我们不由得倒吸一口气——一个向上张开的完美半球,深入地底;足足一百英尺宽五十英尺深,里面一圈上有许多低矮的拱门,只有一处例外,打破了这里的对称平衡,那里距半球顶点有十五英尺,是一个漆黑的拱形洞穴,便是深渊的入口。 在这个巨大的半球里,凹面上有类似远古天空的雕刻,尽管不是很精美,但是还是令人震惊,几只白色大企鹅摇摇晃晃——这显得十分怪异,反应冷淡呆滞。洞穴入口往里还有一段陡峭向下的路,入口处凿有奇怪的门楣和门框。站在这神秘的洞口,我们似乎能感受到一股温暖的气流,或许还带着一些湿润的水汽;我们猜测着除了企鹅之外,还有怎样的生物生活在这无际的深渊、蜂窝状的高原以及巍峨山脉之中。我们还猜测,莱克最先在山顶看见的雾气,和我们自己在城墙盘踞的山顶看见的薄雾,是不是就是这无人到达的地底深处的水汽,沿着无数曲曲折折的通道蒸腾升到高空形成的呢? 进入洞口后,我们看到通道——最起码一开始的时候——宽度和高度都差不多十五英尺;两侧墙壁、地面、拱顶都铺着巨石块。两侧墙壁上稀稀疏疏地刻有一些衰落时期风格的方框图案雕刻;里面整体结构和壁画竟然都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地面很干净,只除了一些风化的石屑,上面留有企鹅向外走和那些东西向里走的痕迹。越往里走,温度越高;很快我们就脱掉了身上厚重的外套。我们一直在想这里会不会有岩浆活动的迹象,或者那不见天日的地下海水会不会是热的。走了一会儿,发现通道大小也没多大变化,但人工铺就的石块就看不见了,只剩下裸露的被修正过的坚硬岩石地面。有时通道坡度会发生变化,变得非常陡峭,这时地面上就会出现凿刻的一条条沟。我们好几次都注意到通道两边还连着一些小的通道,这些小的通道在地图上并未有记录;但是这些通道都很窄,不足以干扰我们的回程路线,而且万一我们从深渊返回时碰到什么危险,还可以逃进这些通道临时避一避。那种独特的无可名状的气味变得极其明显。明知道前方有危险在等着我们,还偏要冒险进入通道,这无疑是一种自杀式的愚蠢行为,但是要知道,总是有些人,对未知的渴求总是比疑虑担忧来得强烈得多——事实上,也正是这种渴求让我们来到了这片无人的极地荒原。我们继续往前走,又看到了几只企鹅,我们猜测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达深渊。壁画显示,我们再往下走大约一英里就能到达深渊,但是之前在洞中行进的实际经历告诉我们,壁画的比例并不可靠。 大约又走了三分之一英里,那种无可名状的气味变得极其刺鼻,我们在通道两侧出现的洞口上仔细地留下标记。洞口并没有太多水汽,明显是因为缺乏冷空气对流。温度在急速升高,而当看到地上那一堆乱七八糟再熟悉不过的东西时,我们没有一点惊讶。里面有从莱克营地拿来的皮毛衣物和帐篷帆布,但是我们并没有多作停留,去仔细研究那些被诡异地扯成奇形怪状的布片。再往前不远,两侧出现更多更大的洞口,我们推测这里大概是到了山麓地带地下的那些蜂巢状的洞穴。这里那种无可名状的气味中,竟然混有另外一种同样刺鼻的气味——我们猜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尽管我们想过这也许是某些腐烂的生物,或者某种未知的地下真菌散发的气味。再之后,通道变得惊人的宽敞,这是壁画上未曾出现过的地方——地面抬高,形成一个巨大的椭圆形天然洞穴;大约七十五英尺长五十英尺宽,洞穴周围又连着无数的洞口,不知通向何方。 虽然远看这个洞穴像是天然形成的,但当我们打开两支手电,就着灯光自己观察时却发现,几处和蜂巢状区域相邻的石墙都是被人为打通的;这些石墙很粗糙,高高的拱顶上长满了钟乳石;但是岩石地板却被打磨得异常光滑,而且几乎没有碎石和石屑什么的,就连灰尘都很少见。除了我们来时的那条通道,这里周围出现的洞口是最多的,这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而另外一种刺鼻气味在这里变得尤其强烈;几乎掩盖住了其他所有气味。这里透着的那股怪异,包括那被打磨得几乎发光的地板,都让我们感到非常费解和恐惧,这远远超过我们之前遇到的任何可怕的事情。 我们正前方的通道最为规整,而且相对来说,那里的企鹅粪便也最多,这让我们在这诸多几乎一模一样的洞口中分辨出正确的路线。但不管怎样,如果再次出现这样复杂的情况,我们决定还是在身后留下纸条作标记;因为再根据地面灰尘中留下的痕迹前行,很明显是不可能的了。当我们进入正前方的洞口后,打开手电扫过墙壁——这里的壁画出现根本性的变化,这让我们惊讶着停下了脚步。我们当然知道,这一时期的远古者,在雕刻这些通道内的壁画时,技艺已大不如前;而我们之前走过的通道内的阿拉伯花纹雕刻壁画也证实了这一点。但是,现在,在这更深处的通道里,出现的这些雕刻却令人难以理解——雕刻的整体质量和局部特征,都出现了灾难性的下降,这种惊人的倒退在之前的壁画上从未出现。 这里的壁画雕刻得十分拙劣粗糙,缺乏细节表现。雕刻画分布在横条石板上,往石板里下沉,和那些早些时候见到的方形边框图案保持在一条横线上,但是上面浅浮雕表面的高度却比边框图案还要低。丹福思推测这是因为浅浮雕被二次雕刻过——是一种将原有雕刻清除,再在上面重新雕刻的手法。这些雕刻画完全是一种装饰,没有任何意义,极其普通;由一些简单的螺旋线条和折线组成,大致还是遵循远古者的五分法的数学原理,但是与其说是对这种传统的继承,倒不如说是一种滑稽的模仿。但是一直久久徘徊在脑海中的是,隐藏在技巧之后的那种细微但极其陌生的审美倾向——这种陌生的差异,丹福思猜测,可能是二次雕刻耗时持久,所以逐渐偏离了传统。很像远古者的艺术,但是某种程度上又非常不像;这总让我想起帕米拉帝国文明中那些和罗马风格似像似不像的粗陋雕刻。那些东西经过这里时,也曾在这些横幅雕刻前停留,因为在一块特点最显著的雕刻画下方的地板上还躺着一节用过的电池。 因为我们并没有太多时间来仔细研究这些壁画,我们匆匆扫过这些壁画后又赶忙重新启程;尽管我们也不断用手电照射墙壁,确认还有没有风格上的其他变化。再没发现其他变化,尽管壁画开始集中出现在一些地方,而非分散开来,这是因为墙上出现越来越多的洞口,洞内地面十分平整。我们能看见和听见的企鹅变少了,但我们总觉得似乎从遥远的地底某处传来了一群企鹅的叫声。那种新的令人费解的气味异常刺鼻难闻,我们几乎都闻不到另外那种无可名状的气味了。前方出现一股股水汽,表明温度反差在加大,而我们应该离深渊那不见天日的悬崖也越来越近了。但是,没有想到的是,我们竟然在前方光滑的地板上看到了某个庞然大物——显然不是企鹅——我们再三确认它是不动的以后,才打开了第二支手电。 XI 讲到这里我不得不再次停下来。事到如今,我本不该还如此激动;但是有些经历和印象太过刻骨铭心,心中的伤口无法愈合,当记忆被重新打开时,只会令当初的痛苦和恐惧更加深刻。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们在前方光滑的地板上看到了某些庞然大物;但是我想补充的是,一股怪异的浓烈气味直冲鼻孔,还混合着那些东西不久前留下的那种不可名状的臭味。在两只手电筒的亮光照射下,我们终于看清了这些庞然大物的真面目,我们胆敢靠近,仅仅是因为我们看见,老远就看见,这些庞然大物早就失去了攻击性,和可怜的莱克营地里那些可怕的五角星坟墓中挖出的六具标本一样。 事实上,它们也确实和营地里发现的那些样本一样,身躯已经变得残缺不全——尽管它们身下还有一滩深绿色的黏稠液体,说明它们才死去不久。这里躺着的仅有四只,但是根据莱克的报告,至少有八只在我们之前进入了这里。我们完全没有想到遇到它们的场景会是这样的,那么在这黑暗之中到底发生过怎样惨烈的争斗啊! 企鹅,会发起集体进攻,会用尖锐的喙猛烈攻击敌人;我们听到远处很多企鹅的叫声,肯定这附近有一处企鹅的栖息地。难道那些东西闯入了企鹅的栖息地,从而招致企鹅的疯狂追赶和攻击吗?但是当我们靠近后发现,地上尸体的伤口说明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企鹅的喙根本都不可能刺穿它们坚韧的身体组织。而且我们见到的巨大的瞎企鹅看起来都是那么温顺。 难道,它们之间曾经发生过内斗,逃跑的那四只杀死了地上的这些?如果是这样,它们又逃到哪里去了?它们难道就在附近,随时可能攻击我们?我们缓慢地向前挪动脚步,不时向两旁的通道里张望。但不管是怎样的争斗,企鹅们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才跑到了惯常活动区域以外的地方。而这场冲突一定发生在远处的深渊之中,离企鹅栖息地不远,因为这附近看不到任何企鹅居住的迹象。我们想,或许发生了一场激烈的追击,弱势的一方试图返回存放雪橇的地方,但不幸的是,它们被追上,并被杀死在这里。我们似乎都能想见那幅情景,两拨恐怖到不可名状的生物互相追赶着冲出黑暗深渊,受到惊吓的企鹅则发出凄厉的惨叫,拼命摇摆着身体试图逃跑。 我说过,我们极不情愿地慢慢靠近地上那一摊支离破碎的尸体。天哪,真希望我们从未靠近过它们,只是转头以最快的速度逃离那地面光滑的邪恶通道,远离那些被刮掉又重新模仿雕刻的拙劣壁画——在我们目睹那些东西之前,在我们被那些东西折磨得从此不再轻松自如地呼吸之前,我们应该什么都不顾转头就逃跑的。 当手电筒的光同时照向地上的那摊东西时,我们很快明白了它们为何变得如此支离破碎。地上的那些尸体曾被残忍地撕咬、碾压、扭扯、割裂,但是斩首无疑给了它们最致命的一击。带有触角形似海星的头颅全都无一幸免;再靠近些,我们才看到那些头颅是被怎样恐怖地撕裂开来的,那是来自一种近乎地狱般的可怕力量。伤口流出的暗绿色脓液在地上流了一大片,散发着阵阵腐臭气味;但是一种新的更为陌生的恶臭却几乎掩盖住了原先的这种腐臭气味,这种气味比我们一路走来经过的任何地方闻到的都要强烈和刺鼻。当我们离那摊尸体非常近的时候,马上明白了那种陌生的难以名状的恶臭气味来自哪里——丹福思记起了他刚刚看到的那些栩栩如生的雕刻,那些讲述了一亿五千万年前白垩纪时期远古者历史的雕刻。他终于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声尖叫起来,尖叫声在雕刻着可怖画面的拱顶长廊里久久回荡。 我紧跟着也尖叫起来;因为我也曾见过那些古老的壁画,画面中的远古者也是断肢残躯,瘫倒在地,全身都被可怕的黏液紧紧包裹,当时看到那些画面时我就心里直发怵——在那场可怕的修格斯反叛战争中,修格斯残忍地屠戮远古者,将远古者的头颅全部吞噬。即使在那么久远的远古时代,修格斯都已经如此臭名昭著,如噩梦般可怕。修格斯的模样和所作所为,不应该被任何人看见,或是被任何生物描述。写下《死灵之书》的阿拉伯疯子都神经兮兮地保证地球上不存在修格斯,也只有那些嗑药后的人才会在半真半假的幻觉中看见它们的模样。无定形的原生质能模仿任何形态、任何器官、任何生长过程——一团鼓囊囊的黏稠细胞泡——大小十五英尺的扁球体,富有弹力,可无限延展——听话的奴隶,城市的建造者——变得越来越暴戾,越来越聪明,越来越适应水陆两栖生活,模仿能力也越来越高超——天哪!那些近乎渎神的远古者是有多疯狂,才敢使用这些恶魔,才敢雕刻出这些恶魔的模样? 现在,当丹福思和我看见那些才留下不久的泛着光泽的黑色黏液,正厚厚地包裹着无头死尸,散发着一股新的臭得难以想象的浓烈气味时——在二次雕刻的墙上一块较为平整的地方,这些黏液画下的一组组圆点图案——我们这才知道真正的恐惧是什么,真正的恐惧有多深,又有多满。并不是对于那四只不见的远古者的恐惧——因为我们知道它们不会再伤害我们了。可怜的怪物!毕竟,它们本身并不邪恶。他们也不过是另一个时空另一种生物体系中的另一种意义上的人罢了。大自然和它们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如果任何人仍自作聪明打算一意孤行前往那片死寂或者说沉睡的南极荒原,悲剧将再一次降临。 远古者甚至都不野蛮——说到底,它们做了什么呢?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寒冷地方惊醒后发现,周围早已改朝换代面目全非——或许一群带毛的四足动物还在朝着自己疯了一样吼叫,自己只能盲目抵抗,还有一群身着怪异的白色猿猴拿着冰冷的器械死死地对着自己……可怜的莱克,可怜的格德尼……可怜的远古者啊!到死都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它们那种处境之下,难道我们就会和它们的反应不一样吗?天哪,多么智慧啊,多么执着啊!他们惊醒后都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和壁画中自己先祖和同类生活的环境竟会如此不同!是辐射动物或是植物也好,是怪物或是从群星降临的也罢——不管它们是什么,毫无疑问它们就是人! 它们翻越冰雪覆盖的山峰,过去这里的山坡上还修建着一座座庙宇神殿,它们还曾到此参拜过诸神,山间还长着郁郁葱葱高大如巨木的蕨类植物。它们发现地面上修建的巨城早就荒废多时,被冰川侵蚀,再无人烟,它们和我们一样,仔细观察着墙上残留的壁画,希望从中获得一些线索。它们发现可能还有同类活着,这些从未谋面的同类可能还生活在黑暗的深渊之中,它们于是试图前往深渊打探情况——然后发现了什么?当丹福思和我看到那些被黏液包裹着的无头死尸,死尸旁边墙上被刮去重新雕刻的壁画,还有壁画上黏液刚刚画成的一组组圆点图案时,所有这一切全部瞬间闪过脑海——我们似乎这才明白,最终是哪一方取得了胜利,躲进了周围还有企鹅栖息的黑暗深渊,在那座海底之城存活至今,而那从深渊升起的一股股不断翻滚挣扎的惨淡雾气,似乎在无声地回应着丹福思的尖叫声。 当我们意识到是谁留下这些可怕的黏液和无头死尸时,极度震惊之下,我们有如雕像般石化,一动不动,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后来我们交流看法时,才知道在那一刻,丹福思和我的想法竟然惊人的一致。似乎我们就那样站了几千万年,但实际上也不过短短十秒或十五秒。那些可怕的惨白雾气向前翻涌,倒似乎真的像是被深处的庞然大物搅起来的——接着传来一种声音,让我们立即改变了之前的所有计划,而僵硬的我们也似乎瞬间被解除了魔咒一般,拼命地向地面上的空城飞奔,跑过那些茫然无措呱呱乱叫的企鹅,沿着冰下的巨石过道回到巨大的圆形遗迹,再沿着古老的螺旋形坡道向上冲出地面,回到日光之下,回到理智之中。 正如我之前所说,这种声音打乱了我们之前的所有计划;因为这种声音正是可怜的莱克解剖报告中提到的,是我们本以为已经死去的东西发出的声音。丹福思后来还告诉我,这正是他在冰上建筑物之间的小巷转角处听到的那种沉闷声音;和高山上大风穿梭于洞穴之间形成的笛声惊人的相似。似乎这很愚蠢,但是我还是想多说一点;即便只有丹福思和我想法一致。尽管丹福思也有过一些提示,但我们都读过某些书籍,让我们共同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世纪以前,爱伦·坡在写作《亚瑟·戈登·皮姆的自述》期间,可能意外地知晓了某些禁忌背后的真相。还记得在故事中出现过的那个与南极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未知而可怕的词语吗?还记得那个在这危险的大陆深处,一群巨大如幽灵般出没的雪白大鸟不停尖叫的词语吗?“Tekeli-li!Tekeli-li!”不错,我们认为我们听见的正是这种声音,不断向前翻滚的白色大雾背后突然传来这种声音——一种有着广域音调的笛声。 在完整听到三个音调或者说音节之前,我们就已经飞速往回逃了,尽管我们知道如果远古者愿意,以它们的速度,能杀死任何它们想杀死的人,绝不留下任何活口,我们也绝无生还的可能。但是我们还怀着微弱的希望,因为它们本身并不好斗,或许它们会放过我们,转而俘虏我们,展示给其他同伴看;如果是出于科学研究的好奇心就好了。毕竟,没什么是它们害怕的,所以也就没必要非要伤害我们。此刻我们已经无处可躲,我们边往回跑,边打开手电转头看,大雾正在渐渐散去。我们能看见一个活生生的完整远古者吗?此时再次传来那种阴郁的笛声——“Tekeli-li!Tekeli-li!” 然而,追击者实际上并没有追上来,或许是受伤了。但是我们不敢冒险,因为很明显它们是被丹福思的尖叫声引过来的,而不是为了躲避其他敌人的追击。时间紧迫,刻不容缓。至于那些更加难以想象、更少被提及的噩梦般存在的下落——那些如同山丘般高大的原生质,喷吐着恶臭黏液,占领了深渊,又派出小分队在山中探索各条通道,并刮去原先远古者留下的壁画重新雕刻——我们再也无暇顾及;一想到奄奄一息的远古者——可能是唯一的幸存者——可能会被再次抓捕,再次面对未知的命运,突然让我们感到非常痛苦。 感谢上天,还好我们的速速没有降下来。那些翻滚的雾气又开始变浓,向前推进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而我们身后迷路的企鹅这次似乎异常惊慌,嘎嘎乱叫,争先恐后地逃窜,与之前我们经过它们时的冷漠反应完全不同,这让我们非常惊讶。有着广域音调的笛声再次响起——“Tekeli—li!Tekeli—li!”我们都错了。那东西并没有受伤,不过是在看到地上死去的同伴和旁边墙上一组组黏液圆点图案后,短暂地停留了一下。那些圆点图案传达着怎样可怕的信息——但是莱克营地出现的墓地告诉我们,它们对死者怀有最深的敬意。我们胡乱地照着手电,发现前面正是我们之前经过的那个巨大洞穴,洞穴中还连着许多通道,我们很是庆幸,终于远离那些被刮去重新雕刻的诡异壁画了——我们几乎看不到那些壁画时,就已经舒了好大一口气。 在这个复杂的洞穴之中,或许我们能摆脱后面的追击。洞穴中有几只雪白的瞎眼企鹅,它们对即将到来的东西显然恐惧到了难以理喻的地步。我们将灯光调暗,仅够我们看清道路就好,就这样一直笔直地向前走,那些大雾中被惊吓过度的企鹅,大声地嘎嘎乱叫,或许能掩盖我们的脚步声,挡住我们逃跑的通道入口,让追击者迷失方向。当翻滚的大雾填满这个巨大的洞穴时,在许多异常光滑整洁的通道之间分辨出那条堆满碎石的崎岖主通道,也绝非易事;而且,根据我们的推测,在紧急情况下,远古者虽然可以启动某种特殊感官,从而在黑暗中自主活动,但这种感官并非绝对完美可靠。事实上,我们自己也非常紧张,生怕慌张之下走错了路。当然,我们认定要笔直地往前走,这样才能回到地面上的空城;因为万一在这些山中地底如蜂巢般的通道中迷路,后果是难以想象的。 而最终我们活着从地下爬出地面,也证明那东西确实走错了路,而我们机缘巧合之下却撞进了正确的通道。光凭企鹅也不可能,但是再加上大雾,就帮我们迷惑了后面的追击者。那一刻,幸运之神眷顾了我们,翻滚的水汽恰好弥漫开来,要知道这些水汽一直在变化,随时有可能消失。事实上,有一瞬间水汽的确消散不见,就在我们将要离开那些有着恶心的二次雕刻壁画的通道,到达巨大洞穴的时候;所以在我们打算调暗灯光,混入企鹅群中,好逃脱追击之前,尽管那时我们极度绝望和恐惧,还是第一次回头偷瞥了一眼那东西。如果说我们千钧一发之际成功躲开追击是命运的仁慈,那么回头这一眼绝对谈不上任何仁慈;因为那匆匆的一瞥,恐惧就从此伴随了我们的一生。 我们之所以回头,或许只是一种想要看清猎杀者是谁、还有多远的猎物本能;或许只是潜意识里想要弄明白自己的某种奇怪感受。逃跑过程中,我们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逃跑上,不可能再去观察和分析具体的细节;但是即便如此,大脑还是对鼻子闻到的气味表现出了好奇。后来我们意识到——我们离那些黏液包裹着的无头死尸越来越远,那里散发的臭味本来应该越来越淡的,却随着追赶我们的东西的靠近,变得越来越浓烈。无头死尸瘫倒的地方,弥漫着一股新留下的臭味;按理说这时我们闻到的应该是远古者身上散发的那种无可名状的臭味。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相反,我们闻到的却是那种新留下的令人窒息的刺鼻气味,随着追击者每次的吼叫,这种气味也变得越来越浓烈。 所以我们回头看了一眼——我们似乎是同时回头的;但是,我们肯定是看到同伴回头后下意识地跟着回头了。我们回过头,将手电调到最亮,灯光穿透暂时变薄的大雾;我们这样做,不知道是出于想看清追击者真面目的本能,还是潜意识里想要晃晕追击者,好再调暗灯光混入前方混乱的企鹅群中。多么愚蠢的行为啊!这远远超过了俄尔普斯或是罗得的妻子 (1) 往后偷看的那一眼付出的代价。有着广域音调的笛声再次传来——“Tekeli-li!Tekeli-li!” 我还是要讲明——尽管这样的叙述让我几乎难以承受——我们到底看见了什么;尽管当时我们甚至都不敢告诉身旁唯一的同伴,自己双眼看到的一切。我的语言难以表达那幅恐怖景象的千万分之一。当时意识已经变得模糊,我甚至想那一刻究竟哪里来的理智,还能让我们按照计划调暗灯光跑进那条正确的通道,回到地面上的空城。我想这一切都是在本能的促使下完成的;理智显然已经失去作用;但不管是什么拯救了我们,我们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理智在我们身上已经所剩无几。丹福思完全崩溃了,后来我恢复意识后,只记得丹福思神志恍惚地反复疯狂地念着一些词语,词语之间完全没有逻辑可言。丹福思一路歇斯底里地念念叨叨,穿过嘎嘎乱叫的企鹅群,进入前方的拱形通道,然后——感谢老天——终于穿过了这条拱形通道。他一开始肯定不是这么歇斯底里的——否则我们也不可能还活着,还能埋头往回跑。我忍不住这样想,如果当时但凡有一秒钟,丹福思没控制住自己发出了声音,结局又会有多可怕。 “南站下——华盛顿下——公园街下——肯德尔——中央站——哈佛……”可怜的丹福思一直反复念叨的是一段我们都相当熟悉的地铁站名,那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新英格兰,从波士顿到剑桥之间的一段地铁站名。而这反复念叨的熟悉站名,前后毫无联系,难以让我放松。我感到的只有深深的恐惧,因为它暗示着一种极其丑恶的东西。我们回头时,本以为如果大雾消散些,我们能看到一具快速移动的庞然大物;至少我们清楚那具庞然大物是什么。我们看见的——大雾就像算计好的一般确实变得很稀薄——却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远比想象的还要丑恶不堪。那实实在在就是科幻小说家笔下“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最形象的比喻可能是,站在月台之上看见一辆巨大的地铁向你急速驶来——从远方奔驰而来的火车头阴森可怕,还闪着奇异的各色光芒,就像活塞填满气缸,瞬间塞满了隧道。 但是我们不是站在月台上。我们在往回逃,后面紧追着像柱子一般却极富弹性的怪物,它那恶臭的五彩斑斓的黝黑头部似乎近在咫尺,瞬间塞满了十五英尺的通道;移动速度惊人,来自深渊的惨白水汽被它推动着,不断地变厚,不停地翻涌。这骇人丑恶的怪物,比任何地铁都要巨大得多——一堆原生质肿泡的无定形聚合体,微微泛着光,前方泛着绿光的眼睛,不断地形成又分解,就这样直直地向我们冲来,碾过企鹅群,迅速划过早已被它们清理得干净光滑的地面。那怪异嘲讽般的叫喊声再次响起——“Tekeli-li!Tekeli-li!”我们终于记起来了,记起来这就是魔鬼般的修格斯——被远古者赋予了生命、思想、可塑性极强的身体,没有语言,只能通过一组组圆点图案表达自己的想法——同样也不会说话,只能模仿以前的主人发出声音。 XII 丹福思和我记得我们到了那个刻满壁画的半球形洞穴;沿着之前留下的纸条标记,走过这座死城中的许多房间和过道;但这些仿佛是梦醒后残留的零星片段,我们当时浑浑噩噩,理智耗尽,不记得一路上的细节,也不记得是怎样走过来的。我们似乎飘浮在一个混沌的世界或者空间之中,没有时间,没有起止,也没有方向。当我们到达巨大的圆形遗迹时,灰蒙蒙的光线让我们清醒了一些;但是我们没有再靠近角落里的雪橇,或者再看一眼可怜的格德尼和那条雪橇犬。它们葬身在这座陌生而巨大的陵墓之中,我希望直到地球终结的那一天,他们都不再受到任何打扰。 我们在原形遗迹那巨大的螺旋形斜坡向上攀爬时,第一次感到极度的疲惫,这种疲惫感让我们几乎喘不过气,这是在高原稀薄的空气中疯狂奔跑后所导致的结果;但我们要回到外界正常的阳光和天空之中,所以即便前方道路仍有倒塌的危险,我们也绝不会停下脚步。从这处斜坡离开这座死去的城市,我们隐隐觉得我们的选择是对的;因为当我们气喘吁吁爬上六十英尺高的螺旋形斜坡时,我们看了一眼身旁那死去一族早期留下的一长列史诗般精美的壁画——那是五千万年前,远古者写下的告别。 最终,我们爬了出来,我们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堆倒塌的巨石堆之间;西面还残留着一段更高的弧形石墙,目光越过东面坍塌凌乱的建筑,看见更远处巍峨山脉那一座座阴森的山峰。南面地平线上,极地午夜低垂的太阳散发的红色光线,正透过废墟间的裂缝照向我们。在极地这相对熟悉的景象对比之下,这座噩梦般的空城,显得格外沧桑和死寂。头顶天空上乳白色冰尘云翻滚变幻,寒意在此刻迅速逼近心脏。我们疲惫地放下背包——之前拼命逃跑时只是一味本能地死死抓住背包不放——穿上厚重的外套,费力地爬下巨石堆,跌跌撞撞地穿过古老的巨石迷宫,向山麓地带飞机停靠的地方走去。关于逼着我们疯狂逃离地底黑暗的秘密和古老的深渊,我们都只字未提。 不到一刻钟,我们就找到了通往山麓地带的那一段陡峭斜坡——可能以前这里是有阶梯的——我们之前就是从这里下到冰下的,站在这里,能看到前方高高的山坡上稀疏的废墟之间飞机那黑色的身影。我们沿着这处高坡爬了一半,停下来喘口气,回头看向下方古老而神秘的巨石之城——看向它向西延伸的神秘轮廓。此时,远方的天空上清晨的薄雾刚刚消散;冰尘不断地翻滚腾空变幻,仿佛在嘲笑着我们,某个瞬间似乎要变化成某种诡异的图案,却又不敢太过清晰直接地显示出来。 奇怪的空城背后出现一条漫长的白色地平线,隐约可见一排蓝紫色山峰的轮廓,那针尖般的尖峰仿佛飘浮在西方玫瑰色的半空之中。宽阔的古河道从发光的天际在高原上蜿蜒而下,犹如一条不规则的暗影绸带。好一会儿,这绝美不似人世的景象让我们惊叹不已,但很快隐隐的恐惧又开始爬上心头。因为那条蓝紫色轮廓代表的正是地球上的禁忌之地——那是地球上最高的群山,也是地球上邪恶的聚集地;藏着无数无可名状的恐惧和太古时期的秘密;它们是远古者壁画上都不敢明言的禁地,远古者有意回避着山脉,也只是敢对着山脉祈祷;地球上从未有活着的生物踏进那里,不祥的闪电常常在此出现,发出耀眼的光芒,照亮极夜下的整个高原——这无疑是邪恶冷原之上可怕的古城卡达斯的所在,是就连最古老的传说也只敢隐晦地提及的所在。我们是第一个亲眼看到这里的人——我希望,天啊,我们也是最后一个看到的人。 如果这座史前古城壁画上的地图和图画讲述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那些蓝紫色的群山离我们其实不到三百英里远;然而遥远的雪线以上群山尖锐的山峰轮廓,就像一颗即将升入陌生天际的巨大外星上锯齿状的边缘。它们的高度,肯定是任何已知山峰所无法超越的——直直地插进稀薄的大气层,气态精灵的住所,就算有鲁莽的飞行员飞行时经过,之后莫名的坠机,可能也很难有机会活着去讲述看到过的景象。看着远方的一座座蓝紫色山峰,我紧张地想起壁画上的某些场景,上面暗示正是从眼前的这些群山的山坡间某些东西顺着流淌的远古大河顺流而下进入城市——我在想远古者这样隐晦地刻画那些东西,它们如此惧怕这些群山,是明智的还仅仅是因为愚蠢呢?我想起来远方的群山一定向北一直延伸到玛丽皇后地海岸;道格拉斯·莫森的探险队曾经离这条山脉不到一千英里远;我希望道格拉斯他们没有越过海岸边的小山恰巧看见背后的这条可怕山脉。我当时心中思绪万千,极度紧张——丹福思看起来更糟。 我们还没走过那座五角星形建筑遗迹,到达我们的飞机时,心中的恐惧就已减轻了不少,但是再次飞越高山显然仍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向东望去,山势陡然上升,深黑荒凉的山坡上建筑废墟密密麻麻,让我们再次想起尼古拉斯·罗瑞克画中亚洲的景象;而群山之中还遍布如蜂巢般错综复杂的洞穴,洞穴中可怕的无定形生物蠕动着肮脏恶臭的身躯,甚至可能到达山顶,我们想到还要再次飞越群山,再次看到那些一点都不普通的朝向天空的洞穴,听到洞穴间狂风呼啸而过带来的有着广域音调的笛声,不禁再次恐慌起来。更糟糕的是,我们清晰地看见几座山峰的山顶之上弥漫起大雾——可怜的莱克还曾错误地以为那是火山作用——想起不久前逃离的那片大雾,我们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还有形成大雾的水汽的诞生之地,那充满恐惧近乎渎神般存在的地底深渊。 飞机状态一切良好,我们费劲地穿上厚重的飞行外套。丹福思成功启动飞机引擎,顺利起飞,离开这座噩梦般的城市。在我们下方,和我们初次相见时一样,巨石建筑群似乎无边无际——不宽,却极长,异常古老——我们开始上升,转向,测试穿过山隘的风向。高空肯定有强气流,因为山顶上空的冰晶云瞬息万变;但是,我们需要穿过的山隘,两万四千英尺的高度上,实际飞行并没受影响。当我们靠近山隘口时,两侧的山峰再次发出响亮的奇怪笛声,我注意到丹福思操纵杆上的双手在颤抖。尽管我的驾驶水平有限,但是那时,驾驶飞机穿过两山之间的山隘,我也许比丹福思做得更好;当我示意他换我驾驶时,丹福思并没有反对。我努力保持镇定,发挥出自己最好的水平,死死地盯住山隘口后方的那一角淡红色天空——极力制止自己看向山隘两侧山顶上蒸腾的水汽,多希望自己能像经过塞壬居住的大海时的奥德修斯他们一样,用蜡封住自己的耳朵,这样就听不见风带来的讨厌笛声了。 但是丹福思,虽然不再驾驶飞机,他原本紧张的神经绷得更紧,再也保持不了镇定。我感到身边的丹福思时而看向后方逐渐远去的可怕城市,时而看向前方洞穴密布立方体林立的山顶,时而看向两侧废墟零落的荒凉积雪的山麓地带,时而又看向头顶风云变幻的天空,在座位上躁动不安,扭来扭去。当我正聚精会神地穿越山隘时,丹福思疯狂的尖叫声吓得我差点失去了控制,我一阵手忙脚乱,赶紧扭动操纵杆。但很快,我恢复了镇定,安全地穿过山隘——可是丹福思恐怕再也恢复不过来了。 我说过,丹福思从不愿说出,那时他到底是因为看到了怎样的恐惧,才不受控制地疯狂尖叫起来——我非常肯定,就是那一眼导致了丹福思精神的全面崩溃。当我们穿过山隘,到达山的另一侧,慢慢下降往营地方向飞行时,在怒吼的风声和轰鸣的引擎声中,我们曾互相大声叫喊着交谈过几句,但是内容大多和我们离开那座噩梦般的城市时说的内容一样,我们发誓保守住这里的秘密。有些事情,我们一致认为,一丝一毫都不应该被世人知晓和讨论——如果不是为了阻止斯塔克韦瑟—摩尔考察队或其他人的莽撞行为,我们也绝对不会再次提起这些事情。为了人类的和平与安宁,地球上某些黑暗死寂的角落,某些尚未涉足的地底深处,就不要去打扰吧;免得沉睡的怪物再次苏醒,近乎渎神般的存在从寄居的洞穴之中出发,征服更多更大的领地。 丹福思一直说自己那一眼看到的不过是幻象。他坚持,他看到的景象和那条笛声回荡、大雾缭绕、内部如蜂巢般错综复杂的山脉上的立方体巨石和洞穴,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是看到了西面那座连远古者都只敢远远祈祷的蓝紫色山顶,山顶翻腾的云雾之间某些极其诡异邪恶的景象。丹福思看到的很可能是巨大压力之下造成的幻象,很可能是前一天在莱克营地看到的那一场蜃景所致;但是那景象是如此逼真,丹福思直到今日仍难以摆脱。 极少数的情况下,丹福思会喃喃自语,话语之间毫无关联,意义不明,像“黑暗深坑”“雕刻的边缘”“原始修格斯”“没有窗户的五棱体”“无可名状的圆柱体”“远古灯塔”“犹格·索托斯”“原始白色胶状体”“外太空色彩”“翼族”“黑暗中的眼睛”“月亮阶梯”“原始、永恒、不朽”以及其他一些奇怪的概念;但是当他恢复意识后,会否认自己说过的一切,说这都怪自己早年读过的那些离奇诡异的书籍。丹福思,的确,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胆敢从头到尾阅读锁在我们大学图书馆那本虫蛀的《死灵之书》副本。 当我们飞越山脉时,天空上方肯定已经是水汽弥漫,变幻莫测;尽管我没有看向山顶,但能想象得出那里的冰尘形状会变得多么怪异。偶尔经过无数翻滚云层的反射、折射、放大,远处的景象又会变得多么逼真,想象力这时完全补全了整个画面——当然,丹福思当时并未反应过来,恐怖的存在具体是什么,他当时还未能调出曾经的阅读记忆。他不可能一瞬间就看到那么多东西。 当时,他只是不断地尖叫着重复,疯狂地重复叫喊着那个我们再熟悉不过的词语: “Tekeli-li!Tekeli-li!” (令有时 译) ———————————————————— (1) 出自《圣经》中的故事,上帝打算毁灭罪恶之城所多玛,毁城之前上帝派天使带领罗得一家离开所多玛,并告诫他们不能回头看,但罗得的妻子回头看了一眼,变成了盐柱。 印斯茅斯的阴霾 The Shadow over Innsmouth
本篇小说写于1931年11月至12月,当时洛夫克拉夫特想要尝试不同的写作方法,并验证哪种方法最好,之前的版本只有一些片段(见《〈印斯茅斯的阴霾〉的弃稿》)。洛夫克拉夫特第一次提到印斯茅斯镇是在《塞勒菲斯》中,主要原型是纽伯里波特——一个美国马塞诸塞州的海边小镇,他在此篇小说中重现了当时整个小镇的隐隐衰败。故事的一些细节和欧文·科布的《鱼头》和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的《古代巫术》有相似之处。这篇小说曾经被《诡丽幻谭》拒稿两次,直到1936年,才由威廉·克劳福德远见出版公司首次出版,而且只是出版在装订粗糙的小册子上。
《印斯茅斯的阴霾》的打字稿。 I 1927年到1928年的那个冬天,联邦政府的官员们开展了一项奇怪又神秘的调查,专门调查了出现在马萨诸塞州的海港古镇印斯茅斯的某些情况。民众们最早在二月听说了这方面的消息,因为当时发生了一系列的大规模突袭事件,很多人被逮捕,惊扰了各方。当局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进行了一些适当的预防措施,然后就开始有计划地焚烧或者炸毁了一大批位于荒凉的滨水区的房屋。那些房屋大都斑驳破裂、满是蛀虫,恐怕早已无人居住。那些不好到处打听小道消息的人对此事并不在意,因为当时美国颁布了禁酒令,对酒精宣战,由此引发了一系列间歇性爆发的大规模暴乱,大家都以为这只是诸多暴乱的其中一次罢了。 然而,那些热衷于打探小道消息的人们则对此事件大感兴趣,是因为逮捕人数之多令人称奇,动用的警力之多也异乎寻常,对罪犯们的秘密处置更是戒备森严。更奇怪的是,罪犯逮捕之后没有进行任何的开庭审判,也没有报道任何对他们明确的指控,他们也没有被关押进全国任何一所普通的监狱里。有些报道里含糊地提到了传染病和集中营,后续又有报道猜测罪犯们被分散关押在各个海军和陆军的监狱里,但也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言论,没有得到证实。渐渐地,印斯茅斯镇的人口不断减少,几近废弃,直到最近才逐渐出现了一些复苏的迹象。 很多自由组织对此事的处理十分不满,怨声载道,但迎接他们的却是官方对他们长时间的秘密谈话。他们中的一些代表还被带去参观了某些集中营和监狱。结果,回来之后他们就变得不再关心此事,统统保持缄默,转变之快令人咋舌。虽然新闻记者们看上去更难对付,但最后其中的大部分人还是向政府妥协了。只有一家小报逃过了政府的追击,因为这份报纸风格狂野又荒唐,平日里根本无人问津。正是这家小报曾在报道里提到了一艘水下深潜的潜艇朝魔鬼礁外的海底深渊发射了几枚鱼雷。这条新闻是偶然在一些水兵经常去的地方收集到的,听上去似乎真的有些牵强附会,因为毕竟那处低矮的黑色魔鬼礁离印斯茅斯港还隔着一英里半的距离。 当地人和居住在附近镇上的人们私下里经常议论纷纷,但对外界却三缄其口。人们一直谈论着日薄西山、几近荒废的印斯茅斯镇,窃窃交谈着发生在那里的疯狂又可怕的故事,谈论了上百年,以至于从很多年之前就已经没有什么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新内容可谈了。许多事情教会了他们守口如瓶,因此现在也没有必要再额外地施加给他们任何压力。况且,他们知道的事情实际上也微乎其微,因为印斯茅斯镇其实覆盖着大范围的盐碱滩,贫瘠荒凉、荒无人烟,居住在周边内陆地区的人们很少会真正涉足那里。 但是,最终我还是下定决心要去挑战一下这一禁忌许久的话题。不过我内心很清楚,这一事件的结果官方已经调查得很彻底了,因此,即便我暗示说那些被吓坏的搜查人员在印斯茅斯找到了什么东西,也不会给公众带来任何额外的损害,最多不过是让他们感到又震惊又厌烦罢了。况且,搜查过程中发现的物证也能用多种方法来解释。我甚至都不知道,整个故事里他们到底告诉了我多少,我也有许多理由希望不要继续深挖下去,因为我和这一事件的联系不比任何一个局外人更加密切,但我的脑海里常常浮现出关于那里的可怕画面,必须极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因此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终于,在1927年7月16日的清晨时分,我发疯般地逃离印斯茅斯镇,然后惊魂未定地向政府申请展开调查并采取行动,整个事件才得以公之于众。在事情仍热度未退,悬而未决时,我愿意保持沉默;而现在时过境迁,它已经成了一个过时的话题,公众对它也已经提不起感兴趣了,我心中却产生了一种古怪而强烈的欲望,想要告诉你们我在那个谣言四起、邪云密布、充满了死亡气息、不敬任何神灵的海港中度过的惊心动魄的几个小时。只是简单的讲述就能帮助我恢复自信,宽慰自己,因为我并不是第一个向某种极具传染性、犹如梦魇般可怖的幻觉屈服的人。同样,这也能帮助我在今后面临可怕的选择时能下定决心。 过去我从未听说过印斯茅斯镇,就在我第一次,也是到目前为止最后一次亲眼见到印斯茅斯的前一天,我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存在。当时我为了庆祝自己即将成年而进行了一场新英格兰地区的旅行,想在那里观光游览,进行古文物研究,同时寻根问祖。一开始,我计划直接从古老的纽伯里波特一路玩到阿卡姆,因为那里是我母亲的家族的故乡。我没有车,所以路上只能坐火车、电车和大巴车,一路上都在寻找最便宜、最省钱的路线。纽伯里波特的居民跟我说,想去阿卡姆只能坐火车。我到了车站售票处却因为车费昂贵而一直犹豫不决,而就在这时,我第一次从一名售票员口中听说了印斯茅斯。那名售票员一脸精明、身材强壮,从说话的口音能听出他不是本地人,他似乎可以体谅我努力省钱的心思,便告诉了我一个其他人从未告诉过我的办法。 “我觉得你可以搭乘那辆旧旧的大巴车,”我能听出他的话里有些犹豫,“不过,这里的人一般都不愿意坐那辆车,因为那辆车开往印斯茅斯,你可能听说过那个地方吧,大家都不愿意选择这条线路。一个名叫乔·萨金特的印斯茅斯人在经营这条线路,但我猜,他在这里或是阿卡姆从来都没揽到过生意。我甚至都感到奇怪这条路线怎么还能运营得下去,票价已经非常便宜了,但是车上从来没见超过两三个人,只有印斯茅斯的本地人会坐,别的地方的人根本不会坐这趟车。车从广场出发,就在哈蒙德药店前面,如果时刻表没变的话,每天早上10点和晚上7点发车。那车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堆废铜烂铁,反正我是从来没坐过。” 这就是我第一次听说那座被可怕的阴霾笼罩的印斯茅斯镇。任何一座像印斯茅斯这样从未出现在普通地图上,或是列入新近旅游指南上的小镇,都会激起我极大的探访兴趣,而售票员的闪烁其词更是激发了我想去那里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当时我就觉得,印斯茅斯镇肯定有着某些不同寻常的地方,才会让周边地区的人都不愿意接近,而这就更值得外人关注了。如果去阿卡姆的路上能经过那里,我倒是很愿意在那里停留一下,所以,我拜托售票员再多告诉我一些关于印斯茅斯的信息。对此,他表现得十分谨慎,而且语气有些飘忽不定,感觉有些夸大其词。 “你是说印斯茅斯镇吗?唉,那是个很古怪的小镇,就在马努赛特河的河口附近,过去差不多是座像样的城市,在1812年战争之前是个很不错的港口城市,但一百多年过去了,这里早已没落。现在那里已经没有火车经过了,波缅线也根本不经过那里,从罗利延伸过去的支线也早在几年前就停运了。 “我猜啊,那里的空房子甚至比在那儿生活的人还多,除了能搞些捕鱼的行当,别的也没有能值得一提的生意可做。大家都在这里、阿卡姆或者伊普斯威奇做生意。过去那里还经营着好多家工厂,但现在都关门了,只有一家黄金精炼厂还在勉强维持运营。 “不过,说起那家精炼厂,以前的时候倒是做得挺大,厂长是老马什,应该比克罗伊斯还有钱。老马什是个古怪的老家伙,像是在家里生了根,从来没见他出来过。听说,他晚年得了一种皮肤病,要么就是身上的哪个部位残疾了,反正不愿意出门见人。最开始创建这家工厂的人是奥贝德·马什船长,是老马什的祖父。老马什的母亲可能是外国人,因为有人说她来自南部海洋的某个小岛。五十年前,一部分当地人听说马什家要娶一个来自伊普斯威奇的女人为妻时,发动了一场骚乱。他们总是这么对待印斯茅斯人,这儿和周围一带的人总是想竭力掩饰自己身上的印斯茅斯血统。不过在我看来,马什的儿子和孙子长得跟别人也没什么两样,我曾经还让别人把他们指给我看,不过说到这儿,我最近一段时间确实没怎么见过老马什和他的大儿子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讨厌印斯茅斯?不过,年轻人,你也不要太把这里人说的话当回事儿。他们是很难对像你这样的外人打开话匣子的,但是一旦开了口,就不会停下来。我猜,在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他们一直都在谈论印斯茅斯的事情——虽然大部分都只敢在私下里悄悄地说——而且,我觉得其实他们心里怕得要死。如果你听了他们谈论的故事,其中有一些甚至会让你觉得可笑,比方说,他们说马什老船长和魔鬼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从地狱带出了许多恶魔,并让这些恶魔在印斯茅斯镇生活;还有人说,在1845年前后,码头附近有人发现了某种魔鬼的祭拜仪式和可怕的祭祀仪式。不过,我可是个从佛蒙特州的潘顿来的人,对这种谣传根本不屑一顾。 “不过,你倒是可以跟一些年长者打听一下发生在海边那块黑色礁石上的故事,老人们都管它叫魔鬼礁。平日里的大多数时候,它都会露出水面一大截,即使水面上涨也从不会没过它很深,这就让人很难断定它到底算不算是一个岛屿。传说中有的时候会有很多的魔鬼出现在魔鬼礁上,它们会待在礁石顶部的某些洞穴附近,有时懒散地坐在洞口,有时在洞口窜来窜去。魔鬼礁的表面高低起伏,很不平整,高出海面的时候能有一英里多宽。在过去还有船只往来经过那个港口的时候,水手们为了避开它,宁愿绕远路,也不想靠近。 “就是因为这个,水手们从不会从印斯茅斯镇的海港驾船出海。但是马什船长却会偶尔在晚上退潮的时候登上魔鬼礁。因此引得那些水手们对船长极度厌恶。我猜想马什船长可能真的去过魔鬼礁,因为我敢说那块礁石的构造很是不同寻常,或许引起了他的兴趣,也有可能他只是试图登上礁石寻找海盗们留下的赃物,找没找到也说不定;还有传言说他是去跟恶魔们打交道。不过事实上,我猜那块礁石的坏名声全都是从马什船长自己口中传出来的。 “不过这些故事都是发生在1846年大瘟疫之前的事儿。在那场瘟疫过后,印斯茅斯镇上的居民数量锐减,少了将近一大半。瘟疫爆发的原因一直没能调查清楚,有可能是从中国或者其他地方驶回的船只带来的传染病。当时的情况简直是糟透了,印斯茅斯镇到处都发生着暴乱和各种各样恐怖的事情,我相信还有很多消息没有传到镇外,瘟疫结束之后,印斯茅斯镇也被彻底毁了,再也没缓过来,现在印斯茅斯镇的人口数量应该连三四百人都不到吧。 “但是吧,当地人这种想法背后的真正原因其实纯粹就是种族歧视——我并不是说我在指责那些抱有种族歧视观念的人,因为连我自己也十分讨厌印斯茅斯镇的人,并且从未想过要去那里一趟。从你说话的口音我能听得出你是个来自西部的人,所以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新英格兰地区的船只过去曾到过非洲、亚洲、南太平洋以及其他各个地方的奇奇怪怪的港口,那些船只偶尔也会带回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你可能也听说过,有个塞勒姆人竟然带回了一个中国老婆,在科德角到现在还住着一群从斐济群岛来的人。 “其实,印斯茅斯人自己也同样不简单。盐沼和溪流将印斯茅斯镇同其他地方分隔开来,我们也不能断定都有些什么东西在那里进进出出,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在二三十年代,马什船长将自己仍在运营的三艘船召回时,船上肯定装载了某些奇怪的标本。现在的印斯茅斯人的长相也都带有某些很奇怪的特征,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描述那些特征,但就是让你看了会感到毛骨悚然。你如果搭乘萨金特开的车,就能看出一些我难以描述的特征。他们中的有些人额头很奇怪,窄窄的,鼻子扁平,眼球凸出,他们会直直地盯着你,就好像他们的眼睛永远也不会闭上一样。他们的皮肤也不太对劲,粗糙得像是结了一层痂,脖子两边也全是干瘪的褶皱,层层叠叠地堆着。他们年纪轻轻时就开始谢顶,到了老年就更糟糕了。不过说实话,我就没见过他们那边有年长一些的人。我猜他们在照镜子的时候都能把自己给吓死!连动物都讨厌他们,在有汽车以前,他们的马也老是不听话。 “不管是这一带的人,还是来自阿卡姆和伊普斯威奇的人,都不愿意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他们来我们的镇上的时候表现得十分冷漠,要是有人想去他们的地盘上捕鱼,他们也会表现出一副很疏远的样子。但是奇怪的是,印斯茅斯港里的鱼竟然出奇得多,对比之下,周围其他地区却什么鱼都没有。如果你想要单独一个人去他们的地盘上捕鱼,你就能知道他们会怎么赶你走了!印斯茅斯镇上的人以前都坐支线的火车来镇上,支线取消后,他们需要先走一段路到罗利,之后再坐火车,不过他们现在都搭乘那辆大巴车了。 “印斯茅斯镇上有家旅馆,名字叫吉尔曼旅馆,但我觉得肯定不怎么样,所以不建议你去那儿住。你最好在这儿住一晚,然后搭乘明天早上10点的车,这样你就能赶上晚上8点去阿卡姆的夜车。几年前,有一名工厂的巡视员在吉尔曼旅馆待过一段时间,结果遇到了不少糟心事儿。据他描述,旅馆里好像住了一群奇怪的人,因为他能听见其他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然而大多数客房都是空的,因此那些声音简直把他吓得直哆嗦。他说自己听到的说话声像是一种外来语言,但最可怕的还是那个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不正常,就像是什么东西喷溅出来了一样,吓得他根本不敢脱衣服睡觉。最后他只能苦等了整整一夜,天一亮就退房逃走。他回忆说那个说话的声音几乎一夜都没停。 “那个名工厂的巡视员名叫凯西,他从印斯茅斯镇逃回来之后说了很多在那里的见闻,比如印斯茅斯人是如何死死地盯着他看,就像在监视他一样;他还发现马什家的精炼厂是个十分古怪的地方,就开在马努赛特河下游瀑布边的一座旧磨坊里。他说的内容跟我之前听到的传闻基本吻合,比如账册残破缺页,任何一笔交易连个清楚像样的账都没记,等等。你也听说过,从来都没有人知道马什家族到底是从哪儿搞来那么多金子用于精炼的,因为他们似乎就没怎么在自家航线上采购过原材料,可是就在几年前,他们竟然装运出了一大批金锭,重量惊人。 “以前也有传闻说,一些印斯茅斯港的水手和精炼厂里的工人偶尔会偷偷地售卖一些样式奇特的外国首饰,也有那么一两次,路人看到马什家的女人们身上也佩戴了一些类似样式的首饰。因此人们便开始猜测,老船长奥贝德在一些异教徒控制的港口进行交易,买来了那些饰品;尤其人们还发现,他总会订购一些玻璃珠子和小饰品,例如一些以前出海远航的海员和异国土著们交易得来的玩意儿。还有相当一部分人过去和现在一直坚信,老船长在魔鬼礁上找到了海盗的藏宝室。这就说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那就是在老船长去世之后的六十多年间,以及内战结束之后,印斯茅斯港就再也没有一艘真正的大船出过海,可是马什家族这么多年来竟然还在购买那些用来跟土著们交易的玩意儿,主要是玻璃和橡胶之类的便宜货。可能印斯茅斯人天生就是喜欢戴那些饰品引得别人关注吧,天知道,他们已经和南海上的食人族以及几内亚的野蛮人一样糟糕了。 “1846年发生的那场大瘟疫几乎夺走了印斯茅斯镇上所有上等血统人的生命。可是现在,那些上等人的数量竟然可疑地增多了,马什家族和其他富人还是跟以前一样,都坏透了。我之前跟你说过,印斯茅斯镇上的人总说他们那里有四百多人,但其实整个镇上并没有那么多人。我猜,他们就是南方人嘴里说的那种‘白人垃圾’,目无法纪,狡猾奸诈,净干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勾当。他们总能捕到大量的鱼类和龙虾,然后用卡车运出去售卖。真是邪了门,你说为什么所有的鱼都单单聚集在印斯茅斯镇的港口,从来都不往别的地方去呢? “根本没人能了解印斯茅斯人的行踪,这就给公立学校的教员和人口普查员带来了很大困扰。你应该能想象到,喜欢四处打听消息的陌生人在印斯茅斯镇会有多不受欢迎。我不止一次亲耳听到有商人或者政府的官员在印斯茅斯镇失踪了,还有传言说有人在印斯茅斯镇上发了疯,现在被送到了丹弗斯。他们肯定是对他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以至于把他给吓疯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肯定不会在印斯茅斯镇过夜。我以前从来没去过那儿,以后也不想去。我们这里的人肯定也都建议你不要去那里,不过我觉得如果你在大白天去那里待上一会儿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吧。如果你单纯就是为了旅旅游,看看那些古旧的东西,印斯茅斯倒还真值得一去。” 于是当天晚上,我就在纽伯里波特的公立图书馆用了很长时间查找与印斯茅斯镇相关的资料。我本想从当地的商店、餐厅、汽车修理厂或者消防站之类的地方找人打听一下关于印斯茅斯镇的消息,却发现他们的嘴闭得比售票员料想的还要严实,或许这里的人就是天生沉默寡言吧,不过我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跟他们软磨硬泡。我感觉他们对我总是隐隐约约怀着一种猜疑的态度,这让我很是困惑,好像只要是对印斯茅斯镇感兴趣的人在他们眼里就不是正常人一样。后来我在基督教青年会住了下来,会里的人也同样劝我不要去那样一个荒凉沉默、颓废衰败的地方,我在图书馆里打听的人给我的回应也差不多是这个态度。显然,印斯茅斯镇在那些受过教育的人眼里,只是一个城市没落衰败的例子,传说和故事只不过是将那里的情况过分夸大了而已。 我从图书馆书里找到一本《埃塞克斯郡史》,里面对印斯茅斯镇的记载也微乎其微,只是提到印斯茅斯镇始建于1643年,在独立战争爆发之前,一直以造船业闻名于世;后来到了19世纪初期,那里的海运业已经十分发达,仰仗马努赛特河的优势,还发展成了一个小型的制造业中心,但是里面几乎没有提到爆发于1846年的那场大瘟疫和暴乱,仿佛那是一段埃塞克斯郡的耻辱史。 我一直认为历史记录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可是没有料到对印斯茅斯镇的衰败史竟然记录如此之少。自打美国内战结束之后,印斯茅斯镇上的工业生产厂家就几乎只剩下马什家族的精炼公司一家独大了,除了传统的渔业之外,金锭贸易成了唯一得以幸存的大型产业。由于商品价格下跌,大型公司出现,导致竞争加剧,因此捕鱼业的收入也变得越来越差,不过印斯茅斯港附近的鱼群数量却从未减少过。外地人几乎从不在这里定居,似乎曾有一批波兰人和葡萄牙人试图在这里定居,却被当地人用很古怪又极端的方式赶走了,这些历史证据都被小心地掩饰起来,至今无迹可寻。 不过我感觉书中最有意思的部分是里面隐约提到的与印斯茅斯镇有关的奇怪珠宝。很显然,这些珠宝曾经给那里的人们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并被保留了下来,其中有几件样品被分别收藏在阿卡姆的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博物馆和纽伯里波特历史学会的陈列室里。有关这些珠宝的描述不多,看上去单调乏味又平淡无奇,而对我来说却隐约潜藏着一股奇怪的感觉,挥之不去。似乎有种古怪的东西在暗中吸引着我,让我不得不去想它。所以,尽管当时时间已晚,我还是决定去亲眼看一看那件保存在当地的展品,听说是一件体型很大、设计比例很奇怪的东西,应该是一件女式冕状头饰,当然前提是有人能安排我进展厅。 图书管理员给了我一份介绍函,让我转交给历史学会的馆长安娜·蒂尔顿小姐,她就住在附近。见到她之后,我向她简单解释了拜访的缘由,然后这位很有教养的女士就把我领到了已经闭馆的学会展览馆。还好当时的时间也没有太晚,我提出参观的要求便不会显得太过无礼。进入展馆开始参观之后,我不得不说里面的确有不少有价值的收藏品,但基于我来到这里的初衷以及当时的心境,我的眼睛很快便注意到了角落橱柜里的那件奇异的展品,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它静静地躺在紫色天鹅绒的垫子上,尊贵又奇异,超凡脱俗,虽然古怪陌生,却异常华美,并不需要对美学有多高的敏感度,便能体会到它的美,美到让人不禁屏住呼吸。直到现在,我仍然很难用语言去描绘它的样子,不过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它应该是某种头冠。这顶头冠的前部很高,轮廓很宽,不太规则,看上去有些古怪,造型设计就像是专门为一个椭圆形的头部定制的。它的材质应该是以黄金为主,但透出的光泽又比黄金再浅一些,这样的光泽可能暗示了制作者在材料中加入了一部分同样光彩的金属,并将它们熔炼成了某种奇特的合金,但具体是哪一种合金我们无从知晓。这件头冠饰品保存的状况十分完好,能清晰地看出是手艺高超的手工匠人以高浮雕的手法雕刻,头冠的表面刻有不同寻常的图案,部分图案只是简单的几何形状,还有一些图案看上去应该和海洋有关。这件作品魅力无穷,即使花上好几个钟头去细细地研究也是值得的。 我盯着它看的时间越久,就越为它感到着迷,然而这种着迷的感觉同时又让我感到思绪不安,很难去界定或描述。一开始,我以为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头冠表现出的那种古怪的异域风格,因为我过去见过的艺术品要么属于某些已知国家和种族的风格,要不然就是热衷于现代派艺术的人为了去刻意地挑战大众的认知而创造出的作品,然而,这顶头冠则完全不同,它表现出的创作技巧已经非常成熟,并且接近完美,然而这种创作技巧我却闻所未闻,它与我所了解过的东方和西方文化、古代和现代文化中的风格也都存在很大的差别,仿佛是从另外一个星球造出的艺术品。 然而,很快我便意识到,我的不安感觉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同样重要的潜在原因,就是那些通过图形与数学方式表达出的奇怪意象。所有的图形都暗示着,在时空之中存在着遥远的奥秘和无法想象的深渊。浮雕上单调的水生动物图像也几乎变得阴险起来。浮雕上的其他图案还包括许多传说中的怪物,半鱼半蛙,诡诞凶恶,丑陋无比,令人厌恶,这种感觉萦绕在我心头,久久不能消散,仿佛来自我的记忆深处。这些图像好像唤起了某些在人类的躯体深处那些记忆功能非常接近祖先的某些细胞和组织。我甚至会忍不住地想象,这些对神明不敬的鱼蛙怪物体内,充溢着未知的终极奥义和非人的邪恶。 不过,与这顶华丽的头冠形成诡异反差的,是它简短而单调的历史来源。蒂尔顿小姐告诉我,时间要追溯到1873年的一天,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印斯茅斯人将它抵押给了斯台特街上的一家当铺,价格离谱得可笑,然而不久之后这个醉汉便在一次口角引发的打斗中被杀。然后历史学会的人就直接从当铺老板手里得到了这顶头冠,并立刻安排了一场与其价值相当的高档展出,展出的标签上注明其可能的发源地为东印度群岛或印度支那地区,不过坦白讲这种说法只是个假设。 关于这顶头冠的真实发源地到底为何方,以及它为何现在会存放在新英格兰地区,蒂尔顿小姐在对比了所有可能的假说之后,倾向于认为它原本是某些外国海盗掠夺到的部分宝藏,而老船长奥贝德·马什恰巧发现了海盗的藏宝地,应该也见过这顶头冠。因此,马什家族在一听到这顶头冠的存在后,就立即不停地出高价想要将其从历史学会的人手里买回,这也从侧面印证了蒂尔顿小姐这一猜想是正确的。直到现在,马什家族里的人还是反复要求购买这顶头冠,但是历史学会的人一直坚持拒绝将其出售给他们。 就在蒂尔顿小姐在带我离开展馆的时候,她明确地告诉我,在这一带,马什家族的财富是从海盗的宝藏里得来的观点在有教养的人们心中根深蒂固。虽然她本人从未真正去过印斯茅斯镇,但她对待阴霾笼罩下的印斯茅斯镇的态度跟那些厌恶那里的人一样,他们都厌恶从文明社会堕落到如此地步的印斯茅斯镇。此外,她还向我保证那些关于崇拜魔鬼的谣言经证实是确实存在的,一伙特殊的秘教崇拜者已经在印斯茅斯镇逐渐发展壮大,势头很旺,已经对正教会形成了压倒趋势。 她告诉我,据传那个秘密组织被称为“大衮秘教”,听起来毫无疑问是一个从东方传来的低级异教,传入时间在一个世纪之前。当时印斯茅斯镇的渔业已经面临衰落。但是秘教传入之后,渔场中鱼的数量便开始慢慢回升了,而且后来一直没有减少,因此那些头脑简单的平民们便开始信奉该秘教,其发展便显得顺其自然了。后来该秘教就不断发展壮大,如今已是印斯茅斯镇上最有影响力的教会,甚至一并取代了共济会,将总部设在了新格林教堂的共济会大厅里。 说到这里,我便明白了为什么虔诚的蒂尔顿小姐一直有意避开这座破旧衰败的古镇,这对她来说无疑是绝佳的理由。但对于我来说,印斯茅斯镇带来的却是全新的刺激。除了之前我一直期待着从那里了解到让我感兴趣的建筑和历史知识外,现在我还开始对那里的人类学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我待在基督教青年会的小房间里,整整一夜都兴奋得无法入睡。 II 第二天上午快到10点的时候,我便已经提着一只小旅行袋来到了老集市广场上的汉莫顿药房前,等待着开往印斯茅斯的大巴。随着大巴抵达时间的临近,我注意到街上其他地方的人都在闲逛,又或者走进了广场另一边的“理想午餐”。很显然,那位售票员并没有夸大这里的人们对于印斯茅斯以及其住民的厌恶之情。过了一会儿,一辆通体灰突突的破旧长途小公共汽车沿着斯台特街缓缓驶来,拐了个弯,停在我身旁的路边。我的直觉立刻告诉我,这就是我等的车,而我的猜测立刻就得到了证实。车的前挡上有张字迹模糊不清的牌子“阿卡姆——印斯茅斯——纽伯里波特”。 车上只有三名乘客,他们皮肤黝黑,衣冠不整,面色阴沉,而且看上去还很年轻。当车停稳后他们笨拙地踉跄着走下车,开始沉默地,甚至几乎有些鬼鬼祟祟地走向斯台特街。随后司机也走了下来,我注视着他走进药店买了些东西。我想他就是售票员口中的乔·萨金特。然而就在我注意到更多细节之前,一种不知为何,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厌恶感油然而生,并且不可抑制的扩散开来。这让我突然间意识到,当地人不愿意乘坐由他驾驶,甚至是有他乘坐的大巴,去往此人及其同族居住的地方,着实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当司机走出药店的时候,我依然注视着他,更仔细地观察着,并试图确定我那种令自己都感到邪恶的感觉的来源。他是一个身材消瘦并且有些佝偻的男人,身高接近六英尺,穿着破旧的蓝色便服,戴着一顶磨损的灰色高尔夫球帽。他的年纪应该在三十五岁左右,但是,当一个人没有看到他那木讷又毫无表情的脸,而仅仅看到在他脖子两侧那些奇怪的、深深的褶皱时,很容易高估他的年纪。他长着一个狭窄的脑袋,突出的、水汪汪的、似乎从来没有眨过眼的蓝色眼睛,鼻子扁塌,前额和下巴都向后缩,耳朵似乎没有发育完全。他长着又长又厚的嘴唇,粗糙灰白的脸颊毛孔粗大可见,而且几乎没有胡子,除了一些稀疏的黄色毛块不规则地卷曲着。而且脸上的一些地方,形状显得有些奇怪,就像是因为某种皮肤病脱皮造成的。他青筋暴露的双手显得很大,并且呈现出不同寻常的青灰色。手指与手掌相比短得有些不成比例,而且似乎半握着拳。当他走向公共汽车时,我注意到他那特别古怪的蹒跚步态,而且也注意到他的双脚巨大得超乎寻常。我越是注意他的双脚就是奇怪,这样一双脚是如何买到适合的鞋子的。 这个家伙的油腻感更让我觉得讨厌。而且我敢肯定,他在码头工作或者经常在那周围闲逛,因为他身上带着许多那些地方特有的气味。或许他身上还流淌着某种我无法推测的外国血统。他的怪异跟亚洲人、波利尼西亚人、黎凡特人甚至黑人都不相似,但我可以明确看出为什么人们会觉得他怪异。我自己则更倾向于认为那是某种生物上的退化,而并非什么外国血统。 当我意识到车上除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乘客的时候,我感到有些遗憾。我不喜欢与这位司机单独上路。但当发车时间明显的接近时,我克服了自己的不安,并且跟着他上了车,递给他一张钞票,并且惜字如金地喃喃道“印斯茅斯”。他一言不发地找给了我四十美分,并且好奇地打量了我片刻。我找了一个离他最远,并且与其同侧的后排座位坐下,因为我想在行车途中观看海滨的风景。 终于,那辆破旧的汽车在一阵颠簸后开动了,在排气管喷出的一团废气中,隆隆地驶过斯台特街两旁的老旧砖房。看着单路两旁的行人,我发现他们都避免注视公共汽车——或者至少是避免看起来在看它。而后,我们就左转进入了主干道,道路变得更加平稳顺畅了。开过在早期的共和国时期建造的庄严老宅子和更加古老的殖民时期的农庄,穿过格林低地与帕克河,最后驶入了一段漫长而单调的乡村海滨旅途。 那天的天气温暖又充满阳光,但是在我们前进的过程中,沙、草和矮小灌木的景观变得越来越稀少荒凉。透过窗户,我可以看到湛蓝的海水与普拉姆岛的沙滩,当我们突然转下从罗伊和伊普斯威奇的主干道沿着的狭长小路继续前行时,还沿着靠近海滨沙滩的公路开了一段。一路上放眼望去,目所能及的范围内没有房屋,而且根据路上的交通情况推断,这附近几乎无人问津。那饱经风霜的矮小电线杆上仅仅架着两条线路。偶尔,我们会穿过横跨潮沟的粗糙木桥,桥下潮水冲刷而出的沟壑蜿蜒地切入内陆深处,进一步造成了该地区的隔离与孤立。 偶尔,我会留意到一些已经干枯死去的树桩与矗立在流沙上摇摇欲坠的基墙,他们会令我回忆起过去在某本历史书籍上读到的古老故事,回忆起这里曾是一片肥沃而且移民密集的乡野。据书上记载,当地的一切于1846年因印斯茅斯的瘟疫爆发而变得面目全非,那些头脑简单的当地人则认为这一切都与一股邪恶的力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事实上,这是由于当地人肆意砍伐近海树木,破坏森林造成的,这一举动毁坏了土壤最佳的天然保护,造成了水土流失,也为潜藏在风中的砂石打开了大门。 不久后,普拉姆岛就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而留下了我们左侧辽阔空旷的大西洋。我们狭长的道路开始陡然攀升,而当我看到前方车辙交错的道路沿着高高耸立的荒凉山峰直至天际时,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就好像我所在的大巴会一直向上攀爬,完全背离这里正常的世界,并且最终与神秘的天空以及其中未知的奥秘融为一体。海水的气味中似乎夹带着不祥的味道,而那驾驶者佝偻僵硬的背影和他狭窄的脑袋也开始变得愈发的可憎。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后脑勺也和他的面部一样,除了一些小块的黄色毛发分散在粗糙的灰色头皮上外,几乎没有什么毛发。 然后,我们抵达了山顶,也看到了其后伸展而开的河谷,陡峭而绵长的山壁一直延伸到金斯波特角,陡然转向了安海角,而马努赛特河则在其北方的不远处缓缓注入海洋。目光穿过前方朦胧的迷雾,我能够看到远方地平线处隐约可见的海角轮廓,并依稀辨别出上面那座有很多古怪传说的古宅。但此时此刻,我所有的注意力却被近在眼前的图景俘获了。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置身于被诸多谣言所笼罩的印斯茅斯镇了。 那是一个占地广阔、建筑密集的小镇,但却因看不见一点活物而显得死气沉沉,全无一点生气。似老树根般盘结繁复的烟囱林中也仅仅有几缕单薄的青烟升腾,三座没有刷漆的塔尖在大海方向的地平线上若隐若现。其中一座已经明显坍塌损毁,其他两座同这座一样,塔顶上的钟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个黑洞洞的深渊。大片紧凑的摇摇欲坠的藤条屋顶和尖顶的山墙拥挤在一起,无不清晰散发着令人不快的腐朽残破的气息。而当大巴终于开始沿着现在的道路向下行驶时,我能够清楚地看见很多屋顶已经完全坍塌了。那里也有一些巨大的乔治亚式房屋,有着斜脊屋顶,圆形的顶阁以及带栏杆的“望夫台”。这些建筑大多远离水滨,而且保存尚算完整。一条长满杂草、锈迹斑斑的铁轨从这些房屋中延伸出去,并一直伸向内陆,两侧切斜的电线杆上已不见电线的踪影。还有一些通向罗利以及伊普斯威奇的老旧运输轨道也已经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辨别。 靠近海滨的区域腐败得最为严重,尽管我在最中央的地带看到了一座保存相当完好的砖石结构的白色钟楼,那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型的工厂。海港长期被沙子填满,而外围则是古老的石质堤坝。在那里我依稀辨别出了几个坐着的渔夫,而在那堤坝的尽头好像有一座过去的灯塔遗留下来的基座。这道屏障的内侧形成了一条沙嘴,在上面我看到了有几座破旧的小屋,几艘停泊靠岸的平底渔船,以及散乱的捕虾笼。河流翻滚着经过带有钟楼的建筑物,然后转头奔向南方,在防浪堤坝的末端汇入大海,而这里似乎就是海港里唯一的深水区域了。 码头上残留的遗迹随处可见,它自海岸上延伸而出,一直刺入海中,末端已经坍塌成为了废墟,而其南端最远处的部分腐烂得最为严重。尽管正值涨潮期间,我还是可以在遥远的海面上分辨出一条稍稍高于海平面的黑色长线,那里似乎潜藏着一种奇怪的险恶气息。而我知道那里就是魔鬼礁。在我观察它的时候,一种微妙而神奇的被召唤感似乎叠加在了厌恶与排斥之上,在心中散开。而更为古怪的是,我发现这种暗示似乎比那厌恶的第一感觉更加让人心烦意乱。 在路上没有遇到任何行人,不久之后,我们就开始在那些被不同程度损毁的荒芜农场间穿行。随后,我注意到一些有人居住的房屋,这些屋子有着用破布修补的窗户,院子里四处散落着死鱼以及贝壳一类的垃圾。有那么一两次,我看到了面容枯槁的人们在贫瘠的田地里无精打采地耕作,或者是在充满腐鱼臭味的沙滩上挖蛤蜊,还看见几群满身泥垢、长相如同猴子般的小孩子在长满杂草的门阶附近玩耍。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似乎比那些看起来阴森的建筑物更让人不安,几乎每个人都有着某种古怪的面孔或者行为,让我本能地感到厌恶,却又无法确定为什么,也不能理解这种感觉。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他们这种典型的体型特征让我联想起了某些以前在书中或者在某个特别恐怖或忧伤阴郁的氛围里看到过的图像,但是这种类似回忆的感觉一瞬而逝。 当大巴行驶到地势更低的地方时,我开始可以在这种诡异的死寂中捕捉到远处传来的持续的瀑布水声。那些未上涂料的倾斜着的房屋变得更加密集了,排列在道路两边,这一系列的变化都显露出了比我刚刚经过的地方更加都市化的趋势。前方的全景收缩成了一片街景,在某些地方我可以看到一些痕迹,证明这里曾经存在过的鹅卵石街道和砖砌成的人行道。而现在所有的房屋显然都已经荒废了,可那些偶尔出现的裂缝,摇摇欲坠的烟囱和地窖的墙壁,仿佛还在诉说着这些建筑群曾经的光景。现在这里的一切都弥漫着那种久久不散的令人作呕的鱼腥味。 很快,十字路口与岔路口开始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左侧的道路通向没有铺设柏油和砖石的海滨区,那里衰败落魄、脏乱不堪。而右边道路上的景象却依旧显露着以往的繁华与庄严。直到目前为止,我所在的地方才显露出一些有人居住的样子。我陆续看到了一些挂有窗帘的屋子,以及偶尔可见的停放在路边的破旧汽车。虽然大多数的房子还是19世纪早期的木石结构,十分古老,但路面和人行道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了。这些房子明显经过适当的修复和完善,依旧适于居住。作为一个业余的古文物研究者,置身于这样一个保存完整又丰富的遗迹之中,甚至几乎让我忘记了嗅觉上的厌恶,还有各种反感的情绪。 但是在我抵达目的地之前,对一处地方产生了强烈的厌恶之情。大巴到达了一处开阔的广场,或者是一个道路向四周辐射的中心,那里的道路两旁各有一座教堂,中心有个荒废的环形绿地,此时我正看着右边岔路的路口处那座巨大的柱状教堂。建筑物上粉刷的白色涂料已经变成了灰色,并且在不断脱落。山墙上黑金两色的牌匾也已经字迹难辨,我仅能模糊地看出“大衮秘教”,这里就是被异教腐化的前共济会大厅。就在我费力地破译着刻在上面的铭文时,我的注意力被街道对面教堂传来的沙哑刺耳的钟声所吸引,于是我飞快地转向我这一侧的窗户,向窗外望去。 那声音来自于一座由斜塔组成的石头教堂。一眼看去就可以发现,它建成的时间明显比大多数的房子都要晚,是以一种笨拙的哥特式风格建造,并有高得不成比例的基座以及装有百叶窗的窗户。尽管我看到的这一侧钟表面盘上的指针已经不知去向,但那一声声沙哑侧耳的钟声依旧告诉我,现在已经是十一点了。紧接着,我所有关于时间的念头都被一幅来势汹汹的图像抹杀得一干二净,那图像是那么尖锐强烈又充满无法理解的恐怖,而在我弄明白那是什么之前,就已经被牢牢地摄住了心神。教堂地下室的门敞开着,向我展示着里面长方形的黑色深渊。而当我望向那边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穿过了,看起来穿过了那个长方形的黑洞,浸入我的脑海中,烙下了一个短暂却如同梦魇般的印象。这更加令人发狂,因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无法通过分析来驱散我内心的恐惧。 那是个活物,是我进入整个城镇后,除了司机外看到的第一个活物。如果当时我的情绪更稳定一些的话,我会发现在那东西身上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随后我意识到,那显然是位牧师,穿着某种非常特殊的教服,那多半是大衮教修改了当地教堂仪式礼制后引进的服饰。而在我一瞥后就抓住我的潜意识,并让我莫名恐惧的东西应该是他头戴的高高的三重冕,那东西与前一天晚上蒂尔顿小姐给我看的东西一模一样。这激发了我的想象力,他那模糊不清的脸和穿着长袍、步履蹒跚的样子更是给了我一种难以名状的不祥之感。我很快就断定,没有什么理由让我觉得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伪记忆。一个当地的神秘教团让其成员穿戴一种由于某些奇怪的原因——或许与埋藏于地下的宝藏有关——而被社区居民所熟知的独特头饰,难道不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街道上零星出现了一些长相令人讨厌的年轻人,他们有的单独行走,有的两三个一起,但都保持着沉默。随着大巴咯咯作响地向前行驶,我看到在摇摇欲坠的房屋底层偶尔会开有商铺,上面挂着肮脏简陋的招牌,还有一两辆停在马路边上的卡车。瀑布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明显了,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前面有一条相当深的河峡谷,上面横跨着一条宽阔的带有铁栏杆的公路桥,而桥的另一端则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当大巴车叮叮当当地驶过桥的时候,我透过车窗向两侧望去,注意到在两侧都有一些修建在长满杂草的断崖边缘以及向下一些的位置上的工厂。峡谷中的河流的水量相当充盈,在我右侧的上游我看到了两个水汽升腾的瀑布,而在位于我左侧的下游则至少还有一个。在这里,水声已经大到震耳欲聋了。随后,我们穿过河流来到巨大的半圆形广场,在右手边一个有着圆形屋顶的高大建筑的前面停了下来。这座建筑的表面依旧有着黄色的涂料残留,挂着一个有一半被抹去的招牌,以此来告诉来客,这里是“吉尔曼旅馆”。 我终于能离开这辆大巴车了,并对此深感欣慰,便拎起行李袋走进了破旧的旅馆大厅,立即准备登记入住。在这里我只能看到一个人——一个没有我所说的“印斯茅斯外貌”的中老年男人——不过,我并不打算向他询问任何困扰着我的问题,包括关于那些曾经发生在旅馆里的离奇事件。我走出了旅馆,在外面的广场上闲逛。我来时乘坐的大巴早已离去,于是我开始仔细地观察起了周围的景象。 一条笔直的河流在鹅卵石铺就的空地一侧缓缓流淌,另一侧是一座有着大约一千八百年历史的半圆形斜屋顶砖结构的建筑,从那里开始,有几条街道分别向东南部、南部和西南部辐射而去。街道上清一色的低功率白炽灯微小而昏暗,尽管我知道夜里的月亮会很明亮,但还是很庆幸自己选择了在天黑前出发。这里建筑物的保存情况尚佳,其中有几家正在营业的商店,其中还有一家是第一国民旗下的连锁店。除此之外,还有阴郁凄凉的餐馆、一家药店、一家鱼类批发经销商店,以及城镇中唯一一家产业——马什炼油公司的办公室。目所能及的范围内大约有十个人,四五辆汽车及数辆货运卡车分散在路旁。不必说,这里就是印斯茅斯的城镇中心了。向东望去,我可以看到蔚蓝色的海港,以及在其衬托下的三座美丽的乔治亚风格的尖塔遗迹。而在海滨方向,河岸的另一边我看到了一座白色的钟楼,而在那下方应该就是马什炼油公司的工厂。 出于某些原因,我决定先去连锁杂货店打听些消息,那里的工作人员应该不太可能是这里的土著。杂货店只由一个十七岁左右的男孩负责,他的友善和开朗让我感到欣喜,因为他可以提供更可靠而且令人愉快的信息。他似乎非常渴望交谈,而从交谈中我很快就发现,他并不喜欢这里,不管是空气中弥漫的鱼腥味,还是这里鬼鬼祟祟的住民。任何外来人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对于他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他来自阿卡姆,寄宿在一个来自伊普斯威奇的家庭里,并且一有休息时间就跑回家乡去。他家里的人并不赞成他在印斯茅斯工作,但是公司调他到这里任职,同时他也不想放弃这份工作,所以就来到了这里。 他说,在印斯茅斯没有公共图书馆,也没有商会,但我可以在周围逛一逛。我来时经过的路就是费德勒尔街。在那条街道的西侧是保存完好的老式居住区,布罗德街、华盛顿街、拉法叶街以及亚当斯街,而在东侧则是靠近海滨的贫民区。就在这贫民区的主干路上我可以找到乔治亚风格的教堂,但那里已经废弃多时了。他提醒我,我在那个区域中走动的时候最好不要让自己太过显眼,尤其是在河流北岸的区域,因为那里的人们阴郁易怒,并且充满敌意。曾经就有外地人在那里失踪了。 对于外人来说,那里几乎成为了禁区,因为他们曾经付出过相当惨痛的代价。例如,外人最好不要在马什炼油厂周围徘徊,也不能在还在使用中的教堂附近闲逛,更不能在新格林教堂中的大衮教大厅附近逗留。那些教堂非常奇怪,在其他地方他们各自的教派都会极力否认他们,这里的牧师会穿着奇怪的服饰,举行诡异的仪式。他们的信条既属异端又异常神秘,甚至包括暗示他们的信奉者可以通过绝妙的转化令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肉体获得一定程度上的永生。阿卡姆卫理公会亚斯立教堂年轻的主事牧师华莱士博士曾经非常严肃地叮嘱他不要加入印斯茅斯的任何教派。 至于印斯茅斯的住民们,那个年轻人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相处。他们几乎像穴居动物一样神出鬼没,而且很难想象他们在那些断断续续的钓鱼时光之余是如何打发时间的。但根据他们消耗的酒水数量来看,或许在白天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在酒精作用下神情恍惚地瘫倒在床。他们似乎在某种友谊或者共识的驱动下阴郁地聚集在一起,蔑视眼前的这个世界,就好像他们已经集体进入了另一个更加美好的领域一样。他们的外貌,尤其是那些从不见眨眼甚至是闭上的瞪大的双眼,委实让人瞠目结舌;他们说话时发出的声音也令人作呕。当他们在教堂中吟诵经文的声音在夜间回荡的时候,那绝对是一段可怕的经历,在每年的4月30日和10月31日这样的重大节日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非常喜欢游泳,并且经常在河里或者海港中游泳。比赛游到魔鬼礁是非常常见的,并且似乎所有人都对这项辛苦的运动乐此不疲。回想起来,在公众场合一般只能看到比较年轻的人,而在这之中年纪最大的也往往都是最丑陋的。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像旅馆里的老员工,他们的长相就没有什么异样。人们很好奇,这里大部分土著老去以后都是什么样子,也有人说这种“印斯茅斯外貌”是一种隐性的疾病,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发严重。 当然,在已知的疾病中只有非常少见的几种才会使成年个体的生理结构产生巨大且强烈的变化,甚至涉及到像头骨这样的骨骼的变形。但相比之下,还没有一种会导致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上整体的面部畸变。年轻人们隐晦地指出,人们很难了解到这件事情的真相,因为不管一个外人在这里住了多久,从未有可以与印斯茅斯土著相结识的先例。 年轻人还很笃定,一定还有比能够见到的更加恐怖的怪人被锁在某处,人们有时会听到奇怪的声响。据说水滨区河流北岸那些摇摇欲坠的茅舍和错综复杂的地下暗道连接,那里才是那些畸形者真正的聚集之地。如果这种人真的有任何一种外国血统的话,那也是不可能有迹可循的。当政府人员或者其他外界的人来到这里时,他们会把那些特别让人难以接受的畸形者藏起来。 我的线人说,向印斯茅斯的任何土著询问当地的情况都没有用。唯一一个可能开口的是位年纪很大的老者,他长相正常,住在城镇背部边缘的一处救济院中,总是在消防站周围闲逛。这位老者名叫扎多克·艾伦,已经九十六岁高龄,头脑有些不清楚了,是镇上有名的醉鬼。他很奇怪,总是鬼鬼祟祟的,还经常回头向后看,好像是害怕什么东西。但当他清醒的时候,没人能劝说他向陌生人开口。然而,他从来无法拒绝任何人向他提供的一瓶最爱的酒,而一旦他喝醉了,就会开始模糊不清地向人吐露那些令人震惊的记忆。 尽管如此,从他那儿也不会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因为,他所有的故事全都疯狂荒诞,破碎的片段暗示着不可能发生的奇迹或者恐怖的事情,而这些事情的唯一来源也只能是他的想象和幻觉。从来没有人相信他,但土著仍都不喜欢他酒后向陌生人胡言乱语。而且,如果被别人看到同他攀谈也会不安全。那些最疯狂和荒谬的谣言很有可能就是出自于他之口。 有一些不是土著的常驻居民不时反映,他们瞥见了一些可怕的东西,但生活在老扎多克的故事和丑陋的土著之间,这种幻觉十分流行似乎也不奇怪。从没有非土著的居民在夜间外出,人们普遍认为这样做是不明智的。而且,这里的街道昏暗得令人发指。 至于营生方面,印斯茅斯的鱼产量多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但是相对的也因为产量丰厚,价格下降,竞争也愈发激烈,导致当地人从中获得的利润也越来越少。当然,城镇中真正的生意还要数炼油。他们的办公室也在这个广场上,离咱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仅有几墙之隔。老马什从来没露过面,但是据传他有时会坐在窗帘紧闭的汽车上到工厂里去。 关于马什到底长成什么模样,城镇里早已流言四起。他曾经是个名声在外的花花公子,直到现在人们还说他会穿着爱德华七世时代的华丽礼服,而且这衣服能巧妙地掩饰他的缺陷。他的儿子们原来在广场的办公室负责管理,不过也有一阵子没有见到他们了,可能是因为没有重要的买卖,所以转而把主要事物交给年轻人打理了吧。他的儿女们看起来长相都很奇怪,据传言他们的健康状态每况愈下。 马什的其中一个女儿,是令人讨厌的、长相丑陋的女人。她穿戴一大堆奇怪的珠宝,这些珠宝与三重冕散发着同样的异国气息。我的线人告诉我,他曾多次听到她谈及某个属于海盗或者恶魔的秘密宝藏。牧师或者是神父——不管他们现在叫什么——也戴着这种风格的头饰,但平时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他们。那个年轻人并没有亲眼看到其他的首饰,但是据传在印斯茅斯还有很多类似的珠宝。 马什家族和镇上的其他三个声名显赫的家族一样都深居简出,其他三个家族分别是韦特家族、吉尔曼家族以及埃利奥特家族。他们都居住在华盛顿街的豪宅里,而且据说有几个因为长相的原因而被禁止外出的亲戚,他们秘密地藏匿在宅子里,并且对外宣称都已经故去了,甚至都在有关部门完成了备案和登记。 那个年轻人还告诉我,很多街道的标志已经不见了,因此他给我画了一张粗糙但是详细的手绘地图,并且清楚地标注出了城镇里的标志性建筑。我感觉这会对我很有帮助,于是我在端详了一会儿以后便把它装进了口袋,并且再三感谢年轻人的帮助。鉴于我所看到唯一一家餐馆的环境极度恶劣,因此我在杂货店里买了充足的奶酪饼干和姜片作为接下来的午餐。我决定,我的计划将是沿着主要的街道参观,并且同我能遇到的非土著攀谈,而后坐8点的大巴前往阿卡姆。我发现这个城镇的现状就像是衰退后的社会的一个夸张又有着象征意义的缩影。但考虑到自己并不是一位社会学家,我又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建筑物上。 尽管在印斯茅斯狭窄昏暗的道路上我倍感迷惘,我还是开始了系统性的参观。穿过桥,转向轰鸣着的瀑布,我近距离的经过了马什炼油厂,那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工厂该有噪音,确实非常奇怪。这座工厂坐落于陡峭的河岸上,一侧紧邻一座桥,而另一侧则靠近街道交汇的广场,我想这里应该是最早的城镇中心,在独立战争后才被现在的城镇广场取代。 重新穿过中心大街的大桥,横跨河谷,我走进了一个完全废弃的街区,这里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坍塌陷落的复折式屋顶连在一起,形成一条参差不齐的奇妙的天际线,而在那之上升起了一个身首异处的古老教堂的塔尖,令人感到不寒而栗。中心大街上的一些房屋还有人居住,但大多数已经用木板紧紧地封死了门窗。沿着没有铺砌石砖的小巷,我看到了很多荒废的小屋都敞开着漆黑的窗洞,这些小屋很多都因地基下沉而呈现出危险甚至是不可思议的倾斜角度。这些窗户看起来就像是幽灵般可怕,我鼓起勇气才能继续走下去,转向东方,走向海滨区。当一栋栋废弃的房屋连成片,聚成整个荒废城市的时候,那种恐怖的气息是呈几何倍数爆炸性增长的。看着那种充斥着无数空洞的窗口和死亡气息的无尽街道,再联想到其阴暗表面下更黑暗的空间已经被蜘蛛网、蠕虫和怨念占领,就会让人生出一种任何信念都无法驱散的恐惧和厌恶。 费什街与中心大街一样因被遗弃而荒芜,但不同的是,这里还剩下一些砖石结构的库房尚能保留健全。而沃特街除去曾经是码头的那些面向大海的缺口外,几乎是费什街的复制品。一路走来,除去远方防浪坝上星星点点的渔夫的影子,我没有看到任何活物,除去海港中潮汐翻覆时海浪的脆响以及马努赛特河瀑布的轰鸣声外,我没有听见任何声音。这座城镇让我的神经越来越紧张,当我从沃特街大桥上步履蹒跚地往回走的时候,经常偷偷回头张望。而根据年轻人给我的草图,费什街已经成为了废墟。 在这条河的北岸,沃特街上正在营业的鱼罐头作坊、冒着炊烟的烟囱、打着补丁的屋顶、不知来源的偶尔的声响、凄凉的街道和未铺砌的小巷中蹒跚步行的声音,无一不显露着生命存在的痕迹。但我似乎感觉这里要比废弃的南面区域更让我感到压抑。首先,这里的人们比城镇中心区域的人更加丑陋和不正常,因此我好几次邪恶地想起某件极其荒诞的事情,又都不知是因何而生。毫无疑问,印斯茅斯人展现出来的异国特征要比内陆人明显。如果这种“印斯茅斯外貌”确实一种疾病,而非血缘因素引起的话,那么这里也许还隐藏着更加严重的病例。 有一个让我感到不安的细节就是那些我听到的模糊声音的来源。正常来说,应该是在那些看起来还有人居住的房屋中传来的。可实际上,在那些木板紧紧封死的房屋中,传出来的声音却更加明显。我听到了木头吱吱呀呀的声音,匆忙的脚步声以及模糊沙哑的噪音,这让我想起了杂货店里那个男孩提到的隐藏于地下的通道。突然间,我发现自己非常好奇这里居民说话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是在这个区域,到目前为止我还从未听到过一句话。 在中心大街和洽奇街上稍作停留,匆匆欣赏两座古老教堂的残缺之美后,我便加速离开了这位于水滨区的肮脏的贫民区。原本我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新格林教堂,但不知为何,我就是不想再经过那个曾经瞥见其地下室内令我产生无名恐惧的牧师或者神父所戴冕冠的教堂。而且,那个杂货店的年轻人告诫过我,那个教堂,也就是大衮秘教的大厅周围的居民对陌生人十分警惕。 因此,我继续沿着中央大街向北面的马丁街行去,随后转向内陆,安全地穿过了新格林教堂北面的费德勒尔街,然后走进了北面衰退的贵族街区布罗德街、华盛顿街、拉法叶街以及亚当斯街。 尽管这些庄严古老的大道都是污迹斑斑的,但他们的高贵在榆树荫的遮蔽下并没有消失。一座座宅邸吸引着我的视线,其中的大多数都用木板圈围住了疏于照料的园地,但每条大街上都有那么一座或者两座宅邸展露出有人居住的样子。在华盛顿街,四五座修复完善的宅邸连在一起,那里的草坪和花园无不显示出主人的精心照料。其中最奢华的一个,有着宽阔的阶梯花圃,一直延伸到拉法叶街上。根据我的猜测,这里就是老马什的家,那个炼油厂的所有者。 在这些大街上,同样看不到任何活物,我甚至发现印斯茅斯从未出现过一只猫和一条狗。而且即使是在保存最完好的宅邸,里面三层的窗户以及屋顶通风窗都是紧闭着的,这是另一个让我疑惑不解的谜团。整座笼罩在缄默和死亡气息的城市中,鬼鬼祟祟和藏匿似乎再正常不过,而我也从未摆脱那种被别人监视的感觉。似乎那些诡秘的,永不眨眼的眼睛一直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当我左边钟楼的钟声突然响起的时候,我忍不住激灵了一下。我依然非常清晰地记得那传出钟声的低矮教堂。沿着华盛顿街,我来到了河边,在我面前的是一片新的区域——以前的工厂和商会。我注意到前面有一个工厂的废墟,也看到了其他更多的建筑。有一个旧火车站的遗迹,以及我右边横渡峡谷的铁路桥。 我来到一座标有警告标志的不知名的桥,但我冒险走过去,再度来到了南岸,生命活动的痕迹又出现了。那些鬼鬼祟祟、蹒跚的古怪之人盯着我看,而那些正常一些的面孔则冷漠又好奇地看着我。印斯茅斯变得越来越让我难以忍受,我走过佩因街,走向广场,渴望着能在没有到达车站之前,或者在发车时间以前,就随便搭上一辆邪恶的大巴,去往阿卡姆。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在我左边摇摇欲坠的消防站前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衣着普通、面色通红、胡须茂密、眼睛水汪汪的老人,正与两个衣衫褴褛的长相并不怪异的消防员攀谈。这个人一定就是扎多克·艾伦,那个讲述着印斯茅斯可怕又离奇的古老传说的半疯老人。 III 我觉得自己身边肯定有鬼,在暗处隐匿着一股神秘又恶毒的力量,不停吸引着我,促使我改变了主意。从很久之前我就下定决心专注于建筑学领域的研究而不关心其他,因此我当时几乎是飞奔着冲向了广场,想要赶紧跳上一辆能尽快离开这座城市的汽车,远离这个弥漫着衰败和死亡的气味并不断溃烂的地方。可是,这些想法却在我一看到扎多克·艾伦的时候发生了改变,我的脑子里很快产生了新的想法,动摇了之前的决定,让脚步不禁慢了下来。 那个年轻人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说,这个老头儿无非就是会对我神神叨叨、语无伦次地说些荒诞离奇的故事,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了。不过他还警告我,如果被当地人发现我和他说话,可能会给我带来危险。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放弃这个跟他接触的大好时机,只要我一想到这位老人见证了印斯茅斯镇的衰落历史,过去的岁月还印在他的脑海里,他仍然记得那时兴旺发达的海运业,船只的频繁出入往来,兴旺的工厂高速运转,我就没有理由直接走人。毕竟,那些最荒诞离奇的传说可能也是由基于事实的现实事物衍生而来的,更何况,老扎多克亲眼见证了印斯茅斯镇九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强烈的好奇心战胜了我的理智和谨慎,年轻的自我主义充斥着我的头脑,我已经开始幻想着能跟他好好喝上一顿廉价的威士忌,借着酒精的作用跟他套出一些夸张的胡言乱语,进而挖出一段真实的印斯茅斯镇历史。 我知道此时此地都不适合同他攀谈,因为这毫无疑问会引起那些消防员的注意,进而阻止我跟他接触。我首先需要做的是设法搞到一点威士忌(禁酒令实行的时候,买卖酒是违法的),正好杂货店里的小伙子告诉过我有个地方的酒水十分充足。做好这些准备之后,我就可以装作一副非常随意的样子在消防站周围溜达,等待老扎多克习惯性地出来散步的时候,制造一场与他的偶遇。年轻人跟我说扎多克经常感到不安,平日里几乎不会在消防站附近徘徊超过一两个小时。 想搞到一夸脱的威士忌对我来说还是挺容易的,不过让我破费不少。卖酒的地方就在艾略特街上靠近中心广场的地方。店铺里卖酒的伙计看起来脏得很,眼睛圆瞪,有典型的印斯茅斯人长相,不过行为举止倒是挺有教养的,也许是已经习惯了像我这样偶尔来这里找乐子的陌生人吧,当然,除我之外肯定还有一些卡车司机或者黄金买主之类的人来过。 买完酒之后,我拖着步子走过佩因街,绕过吉尔曼旅馆,再次回到了中心广场上。就在这时,我终于无比幸运地看到了扎多克·艾伦,他依旧高大瘦削,衣衫不整地待在那里。于是我马上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向他那边扬了扬手里的酒瓶子,让他注意到我,随后我便拐进韦特街,向着我能想到的最偏僻的角落走去,我用余光看到他慢悠悠地跟在我身后,充满了对酒的渴望。 我照着杂货店里的年轻人给我准备好的地图继续往南走,目的地就是我之前曾到过的,如今早已完全废弃的海滨区。目之所及的范围内只能看到站在远处防波堤上的渔夫们,只要再往前走几个街区,他们就完全看不到我了。到时候我随便在废弃的码头上找个地方坐下,就能放心地跟老扎多克聊天了。快走到中心大街之前,我听见老扎多克在身后喘着粗气小声地叫我:“嘿,先生!”我便放慢脚步等他赶上来,同时又摇晃了几下酒瓶子引诱他。 走到沃特街的时候,我试图向他打听一些事情来探探他的口风,却发现这个老头儿的嘴巴闭得比我想的要紧得多。我们南面是大片的荒芜之地,遍布着残垣断壁和东倒西歪的废墟。就在这些摇摇欲坠的砖墙之间,面向大海的地方,我找到了一处野草丛生的缺口,水边石堆上有一层苔藓,勉强可以坐下,北边还有一座废弃的仓库,外人看不到这边,正是可以坐下来悄悄地进行秘密谈话的好地方。于是我带着老扎多克穿过废墟,随意坐在了在长满苔藓的石头上。周围死寂又荒凉,氛围阴森可怕,鱼腥味浓烈扑鼻,令人作呕,但我决心排除周围的一切干扰专心跟他谈话。 如果我乘坐八点发车的大巴去阿卡姆,从现在开始还可以跟他聊四个小时,于是我一边给这个老酒鬼多灌一些酒,一边开始吃自己的廉价午餐。我谨慎地给他倒酒,一边期待能借着酒精的作用从他嘴里多套出些胡言乱语,一边又不希望他醉得不省人事。大约喝了一小时,老扎多克那咬紧的牙关终于开始松动了,但令我失望的是,他说的尽是些不相关的话题,完全不提及任何与印斯茅斯镇有关的事,更别提那被邪云遮蔽的印斯茅斯历史了。他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新闻,摆出一副对新闻报道颇为熟知的模样,站在哲学的高度,用一种土气的、说教式的语气来分析那些新闻。 眼看着两个小时过去了,一夸脱的威士忌就快要见底儿了,我还是没能从老扎多克口中得到足够多的信息。于是我琢磨着要不要先把他留在这里,只身一人再去买一点酒回来跟他继续聊。结果就在这个时候,情况出现了转机,老头喘着粗气,突然转移了之前那些散漫的话题。我赶紧把身子倾向他,警觉地倾听他说的每一个字。此刻我背对着弥漫着鱼腥味的大海,而他则面对着那里,不知是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让他之前游离的眼神紧紧盯住了远处那座低矮的魔鬼礁。那处耸立于水面上的暗礁此刻被阳光照射着,看上去有些迷人。可是这样一幅景象似乎并没有让他感到愉悦,因为他开始小声地嘟哝着各种诅咒的话,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只有他自己听得到。同时,他的眼睛还是一直狡猾地斜睨着那片暗礁。随后他突然弯下腰,一把抓住了我的外套领子,用沙哑的声音说出了一些我绝不会听错的话: “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那个地方开始的,那里被诅咒了,一切邪恶都汇集在那里,深水从那里涌出。地狱之门——深埋在一个触不可及的海底。老船长奥贝德犯下大错,从南太平洋上的小岛找到了一些对他有用的东西。 “那时候,所有人的日子都过得很不好。生意不景气,磨坊里也没有客人光顾,即便是新磨坊也是如此。1812年战争期间,我们镇上所有的好人都被一艘海盗船上的海盗给杀光了,不过那些人也有可能在‘伊利兹号’和‘游侠雪号’双桅横帆船上,然后随着船一并失踪了,而这两艘船都是吉尔曼家的。奥贝德·马什家还有三艘船—‘哥伦比亚号’双桅帆船,‘海蒂号’双桅横帆船,以及‘苏门答腊女王号’三桅帆船。他是唯一一个还继续做东印度和太平洋贸易的人,不过在1828年的时候,埃斯德拉斯·马丁的‘马来之傲号’三桅船也出过海。 “没有比奥贝德船长更坏的家伙了,那个撒但的老走狗!呸,呸!我还能记得他说过,在很遥远的地方,说那些顺从地接受苦难的基督徒都是蠢货。说他们应该像印度人一样,去拜一些更好的神,神会回报人们的献祭,会给信徒带来鱼群,会真正回应人们的祷告。 “马特·埃利奥特先生是他的朋友,也爱唠叨这些话,不过他反对人们做任何异教徒的举动。他提到过一个大溪地东面的岛屿,那儿有许多古老的石头遗迹,没人知道关于这些遗迹的事情,有些像是波纳佩岛和加罗林群岛上的东西,刻在上面的面孔,像是复活节岛上的巨大雕像。那附近还有一个小火山岛,岛上也有很多遗迹,不过遗迹上的雕刻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到处都刻着很多恐怖的怪物,不过这些遗迹都已经被侵蚀了,看上去仿佛曾经在海水里泡过很久。 “唉,马特先生说那儿的本地人总能得到他们想要的鱼,身上戴着许多用某种奇怪的金子做的亮闪闪的手镯、臂环和头环,上面有着各种各样的怪物,例如像鱼一样的青蛙,或是青蛙一样的鱼,姿态各异,简直就像是人一样。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弄到这些首饰的,而且就连当地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在附近的岛屿都打不到鱼的时候,他们还是会有抓不完的鱼。马特和奥贝德船长也都觉得这事儿很奇怪。此外,奥贝德还发现,每年都会有一些当地的帅气小伙和漂亮姑娘失踪,而且那里也看不到任何老年人。还有,他觉得有些当地人的长相即便是以卡纳克人的标准来衡量也非常奇怪。 “最后是奥贝德弄清楚了那些异教徒的秘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知那些秘密的,不过最先肯定是从跟土著们换取金子饰品开始的,然后他再伺机询问他们如何得到的这些饰品,能不能再帮他多弄一些之类的,最后终于跟他们打听到了老酋长瓦拉基亚的故事。除了奥贝德自己之外,没人会相信那个长着黄色皮肤的老魔鬼说的话。但是奥贝德船长能读懂别人的想法,就像读书一样简单。哈哈!我每回这么跟别人说的时候,大家都不相信,所以,我也不指望你能相信我说的话,年轻人。但是,看看你自己吧,你长了一双跟奥贝德一样的眼睛,目光同样锐利,同样能够读懂人的想法!” 老扎多克的嘟哝声越来越小,我听出了他真实的话语中透露出的凶险,尽管我知道这些夸张的故事只是他神志不清的酒后之言,但是仍然感到不寒而栗。 “先生,我想说,奥贝德也明白,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普通老百姓闻所未闻的,而且就算是他们亲耳听说了也会觉得难以置信。卡纳克人好像一直在用他们那里大量的年轻人和处女祭献给某些生活在海底的类似神的东西,然后作为回报,那些神灵赐予他们恩惠。他们就是从那个布满废墟的小岛上跟那些神灵会面的,那些神灵看上去似乎是些半蛙半鱼的怪物,就跟我刚才和你提到的那些图案似乎是一回事,或许就是这些东西吞噬了那些被祭祀的处女们,从而产生了那些传说故事。这些神灵还在海底建造了各式各样的城市,那座岛屿就是从那里形成的。每当海面下降,岛屿突然出现冒出水面的时候,就能看到还有一些活的东西生活在那些石头建筑里。卡纳克人就是这么知道它们生活在那里的,然后立即同它们进行了接触,不久之后就达成了交易。 “这些东西喜欢活人祭品。很多年前就是这样,不过后来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和水面上的世界断了联系。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是如何处置祭献给它们的活人祭品的,估计奥贝德本人肯定也无心去打听这事儿。不过这些对于异教徒来说都无所谓,因为有一段时间他们过得很艰难,几近绝望地渴望任何东西。他们会每年两次固定——分别在五朔节和万圣节前夕的时候,送的时间尽量保持规律——给那些海里的东西送一批年轻人过去,有时候也会附送一些他们雕刻的小饰品。而那些海里的东西许诺给他们的回报是足量的鱼——它们能把鱼从海里的四面八方召集过来,或者是一些像黄金一样的东西。 “对了,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当地人会带着祭品,划着独木舟,去那座小火山岛上跟那些东西会面,回来的时候就能带着像黄金一样的首饰了。一开始,水里的那些东西不会去大的岛,但是后来它们就随心所欲地去它们想去的岛屿了。而且它们似乎很喜欢和人类混在一起,还喜欢在五朔节和万圣节这样重要的节日里,跟人类一起参加祭祀活动。你看,它们能够在水里和陆地上都自如地生活,那我猜想,它们应该就是所谓的两栖动物了吧。卡纳克人警告它们说,如果其他岛上的人类看到它们,就会想方设法地将它们驱逐回海里。但是它们回答说它们对此毫不担心,因为只要它们不嫌麻烦,就能够一举消灭所有的人类,不管是谁都难逃此劫,方法就是画出某种特定的符号,也就是消失的旧日支配者们曾画出过的那种符号。不过它们还是嫌麻烦,所以如果有人类登上它们居住的小岛,它们就深潜到水下去。 “卡纳克人最开始跟那些长得像青蛙一样的鱼相处时,还会觉得有些反感,但是最终他们学会了用新的眼光来看待它们。人类跟水里的那些怪物们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因为毕竟所有的生物都是从水中衍生出来的,只要自身发生一点改变,就可以再次回到水里生活。那些东西还告诉卡纳克人说,如果人类跟自己混种繁衍,生出的东西一开始会长得像人,但后来就会慢慢长得越来越像它们,最后就会回到水中生活,变成海底那些东西中的一员。年轻人,我这会儿说的话非常重要,那些跟人混种后的东西变成鱼人之后,会回到海里生活,并且永远都不会死。除非是用非常暴力的手段杀死,否则它们永远都死不了。 “对了先生,自打奥贝德知道这个秘密起,那些岛上的人类居民就都带有那些深海怪物的血统了。随着那些居民的年纪变老,这一血统会变得愈发明显,因此他们便把自己藏起来,直到有一天,他们觉得自己可以离开陆地,进入水中生活,他们就会离开自己居住的地方。不过也有例外,有些居民会变得很不正常,还有一些居民永远也无法完成进化进入水中生活。不过大多数居民还是能够像它们说的那样完全进化。有些混种生物一出生就跟那些东西长得相似,这样他们的进化过程就会比其他混种开始得早,还有一些混种生物一直在岛上待到七十岁也不能彻底进入水中生活,不过在那之前,他们通常都会进入水里开始尝试性的旅行。那些已经去过水里的混种生物可以经常回到陆地上,因此那里的人甚至能跟自己的曾曾曾祖父聊聊天,因为他们的曾曾曾祖父在好几百年,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经完成了从陆地到水陆两栖的进化了。 “那些混种生物对死亡的概念一无所知,只有在以下情形它们才会感到害怕:在乘独木舟去跟其他海岛的岛民打仗,并在战争中死掉的时候;被当作祭祀品献给住在海底的神灵的时候;被蛇咬伤的时候;得了瘟疫或是什么急性病的时候。在它们能进化到进入水里生活的状态之前,这些情形带来的改变都让它们担惊受怕。它们懂得有得必有失的道理,认为将来得到的配得上它们为此失去的。我觉得奥贝德在细细地回味了老酋长瓦拉基亚的故事之后,一定也认同这个道理。老酋长瓦拉基亚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没有海底生物血统的人,因为他出生于上流贵族家庭,只能与其他海岛上同样高贵的家族通婚。 “老酋长瓦拉基亚给奥贝德看了很多关于海底生物的仪式和咒语,还带他去见了一些已经开始变种的居民,它们已经开始进化得跟人类的模样相去甚远了。不过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并没有带奥贝德去见刚从水里回到陆地的混种生物。快要分别的时候,老酋长瓦拉基亚给了奥贝德一个十分有趣的东西,看上去像是用铅块或者其他材质做成,并告诉他,只要用这个东西,就可以在水里的任何地方把那些居住在海底的混种生物吸引到海面。方法就是将它扔进水里,同时做出正确的祷告。瓦拉基亚希望这种能吸引混种生物的东西可以分散到各地,这样任何想要寻找它们的人都能找到它们隐居的巢穴,如果它们愿意的话,还能帮它们回到陆地上生活。 “马特很讨厌这件事,想让奥贝德离那个岛远一点,但奥贝德一心想要发大财,尤其是在他发现能从混种生物那里得到黄金一样的东西,熔炼成一些很有特色的物品时,这种欲望就变得更加强烈了。就这么过了几年,奥贝德攒了足够多的像黄金一样的东西,买下韦特街的那间濒临倒闭的磨坊厂,然后自己开了一家精炼厂。然而他并不敢把那些东西按照他得到时的原样卖出,因为人们见到之后就会产生疑问,不停地问他。不过他家的船员们倒是能够时不时地从他手里得到一两件,拿的时候每个人都承诺会闭口不提并且好好保存,但转手就偷偷倒卖掉了。奥贝德也会从中挑选出一些跟人类的首饰模样尽量接近的,让家里的女眷们佩戴。 “后来到了1838年,当时我才只有七岁,有一天奥贝德惊讶地发现,岛上的那些居民竟然在他出海的时候被杀光了。杀戮的动机应该是其他岛上的居民听说了那里的秘密,然后到达那里把金子一样的东西全部掠夺走了。我猜,那些掠夺者们手上肯定有那些古老的魔法符号,也就是那些海底生物们唯一害怕的东西。在大洪水泛滥的时候,海底会抛出一些小岛到海面上来,那些岛上有很多遗迹,卡纳克人就会秘密地到那些岛上去。那些虔诚的海底生物们在临死前尽可能地销毁了无论是主岛还是那些小火山岛上的所有东西,除了一些太大的它们无法推倒的东西之外。偶尔在一些地方还能找到一些小石块,很像是护身符之类的东西,上面刻着跟万字符很相像的符号,或许那就是旧日支配者们留下的印记。岛上的原住民都被杀光了,像黄金一样的东西也没了踪迹,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周围岛上的卡纳克人提起此事,他们甚至都不承认那个岛上曾经有居民生活过。 “很显然,这一事件对奥贝德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尤其是他唾手可得的生意从此断了财路。而且这一事件对整个印斯茅斯镇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因为在渔船出海的日子里,只要船长获利,船员们也能跟着分一杯羹。印斯茅斯镇上的大多数居民在艰难的时期会表现得如同绵羊一般软弱又逆来顺受,不过情况真的已经到了十分糟糕的地步了,因为能够捕到的鱼越来越少,磨坊里的生意也十分惨淡。 “那段时间奥贝德开始咒骂印斯茅斯镇上的居民,说他们跟愚蠢又软弱的绵羊没两样,遇到困难只会对着上帝祷告,却什么用也没有。然后他告诉镇上的人们,他认识的一些人拜的神会回应祷告,并且还会给予一些他们真正需要的东西。如果有人愿意支持他,站在他这一边,只要人数足够多,或许他就能从那些神灵那里获得一定的权力,并且带回足量的鱼和用不完的金子。那些在‘苏门答腊女王号’上工作过的船员们见过那个岛上的生物,他们当然都知道奥贝德说这话的意思,因此都急切地想要跟随奥贝德去接近那些海里的神灵,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奥贝德所说的权力是指什么,所以大家就开始问他,他们该做什么才能信仰它们,并且带给自己好处。” 说到这里,老扎多克的身体开始颤抖,嘴里的话也开始含糊,情绪慢慢低落下来,陷入了一种忧虑不安的缄默中。突然他紧张地扭头向自己身后望了一眼,然后转回头又死死地盯着远处那块黑色的礁石。我再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就不回答我了,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我意会了他的想法,让他自己安静地喝完剩下的酒。我对刚刚听到的这段荒诞离奇的故事很是着迷,我想这其中一定蕴含着一种原始又简单的寓言,而这个寓言正是基于印斯茅斯镇上的种种怪现象,然后经过想象力的精心加工,就立刻变得天马行空,还零星带着异域传说的色彩。我从未想过这样离奇的故事会有什么现实的来源,但是老扎多克的叙述里确实也透出了一种真实的恐怖感。我想我的恐惧感来源于之前在纽伯里波特看到的那顶奇异的头冠,跟他说出的那些奇怪的首饰颇为相似。或许那些装饰品真的来自于某个奇怪的岛上,也有可能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统统是奥贝德自己编造出的骗局,因为我并不认为这个糊涂的老酒鬼能想出这样离奇的故事来哄我。 我把酒瓶子递给老扎多克,他直接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我真没想到他喝下这么多威士忌之后身体竟然还扛得住,连他那高亢又略带喘息的嗓音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听不出丝毫的含混。他用舌尖舔了舔瓶口,把空酒瓶子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低下头开始打盹儿,同时伴随着轻声的自言自语。我赶紧弯下身子把头凑过去,不想漏听他说出的任何一个词,我隐约看到他乱糟糟脏兮兮的胡须下,带着一丝讥笑。是的,他的确是在说话,但我能听得出的只有一些只言片语: “马特很可怜……他一直坚持反对……他曾尝试拉拢人们站到他这边来……和那些传教士们进行过多次长时间的谈话……无济于事……他们把公会的牧师从印斯茅斯镇给赶走了,卫理公会派的信徒们也离开了……浸礼会意志坚定的牧师巴布科克也再也没有出现过。上帝耶和华之怒,我那时健壮如牛,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大衮和阿什脱雷思,彼列和别西卜,金牛和迦南人与非利士人的偶像,巴比伦的恶煞,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 (1) ” 他又停了下来。我看着他那迷蒙的水蓝色眼睛,担心他已经醉得神情恍惚了。于是我就轻轻地晃了晃他的肩膀,想让他清醒一下,结果他突然把头转向我,带着令人惊讶的警觉,然后快速说出了一些更加晦涩难懂的句子: “你不相信我?嗯?哼哼哼——那你说,年轻人,为什么奥贝德船长和其他二十个奇怪的人总是在死寂的黑夜里划船去魔鬼礁,嘴里还大声唱着什么圣歌,他们唱的声音那么大,如果顺风,整个印斯茅斯镇的人都能听得见。你倒是告诉我原因?还有,告诉我为什么奥贝德总是从魔鬼礁另一边的峭壁上,就那个直直扎进海底的峭壁上,扔一些很大很重的东西到海里?告诉我他拿着瓦拉基亚给他的那个用铅做的新奇玩意儿在干什么?嗯?年轻人?他们在五朔节都庆祝些什么?到了万圣节又庆祝什么?为什么那些过去做过水手,现在在新教堂里做牧师的家伙,穿着奇怪的袍子,身上戴着奥贝德带回来的金子样的东西,啊?” 说到这儿,他那双水蓝色的眼睛露出凶光,狂躁不安,脏兮兮的白胡子像触电似的立了起来,他邪恶地呵呵笑了起来,看到这一幕的我简直吓坏了,颤抖着往后退步。 “嗨、嗨、嗨、嗨!你开始明白了吧,嗯?或许你也想像我一样。在过去,到了晚上的时候,我还能从我家的房顶看见海面上的东西。哦,我告诉你,小孩子能听懂的话很多,我能一字不落地听到跟奥贝德船长有关的所有传言,还有那些到过魔鬼礁上的居民的传言等等。嗨、嗨、嗨!我曾经爬到自己家的圆顶阁楼上,架起我父亲做海员用的望远镜,从那里面就能看到魔鬼礁,上面爬着一大堆不知道是什么的生物。但是只要月亮一升起来,那些生物就消失了。我看见奥贝德和其他船员坐在一艘平底小渔船里,但是他们纵身跳入深水里去,就在远离魔鬼礁的另一端,再也没有回来……你想做个小孩子,一个人悄悄在圆顶阁楼里偷看那些不是人形的东西?……嗯?嗨、嗨、嗨、嗨……” 老扎多克开始变得歇斯底,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不安,不禁开始颤抖起来。他把粗糙的大手掌搭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感觉到他的手也在颤抖,但肯定不是出于高兴的原因。 “假设有一天晚上,你看见奥贝德把他的船划到了魔鬼礁旁,向水里扔了一些又大又重的东西,随后第二天镇上的一个年轻人就突然从家里失踪了,换做是你的话你会怎么想?有人再次看到过海勒姆·吉尔曼吗?连他的一根毛儿都没见着!有人吗?还有尼克·皮尔斯、露利·韦特、阿多尼拉姆·肖斯维克、亨利·加里森,他们都去哪儿了?啊?嗨、嗨、嗨、嗨……那些东西比划着手语沟通……它们真的长着手……” “对了,先生,就在那个时候,奥贝德的生意又重新发达起来了。镇上的居民们都看到他的三个女儿戴着金子一样的东西,她们以前从来没有戴过。烟也再次从精炼厂的烟囱里冒出来,厂子又活过来了。其他人也跟着奥贝德富起来了,鱼群也开始大量涌进港口,而且都是非常适合捕捞的品种,你都不知道我们需要多大的货箱才能装得下那么多的鱼,我们把这些鱼卖到纽伯里波特、阿卡姆和波士顿去。也就是那个时候,奥贝德把铁路支线引入了印斯茅斯镇。有些金斯波特的渔民听说这里鱼多得捕不完,就驾着单桅帆船过来捕捞,可是竟然都失踪了,没有人再见过他们。那个时候,印斯茅斯镇的居民们开始组织成立了大衮秘教,并且从髑髅地骑士团的手里买下了共济会大厅作为主会场……嘿、嘿、嘿,马特·埃利奥特是共济会的信徒,曾经反对共济会出卖他们的大厅给大衮秘教,但那时候他已经被排挤出局,没人搭理他了。” “你要记着一点,我从没说过奥贝德的目的仅限于维持他在卡纳克岛上的交易。我不认为他从一开始没想过要和那些怪物混种。他肯定心想着只要把年轻人扔进水里变成鱼,就能获得永生。他愿意付出沉重的代价去换取那些金子一样的东西,而且我猜只要大家短期之内获得了金子就会乐此不疲,毫不在意付出了多少代价……” “不过后来,到1846年的时候,镇子上终于有人开始为自己考虑了。因为已经有太多居民陆续失踪,数量多得惊人。星期天的时候,教会里充满了内容疯狂的传教和密谈,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在谈论那座魔鬼礁。这其中应该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因为我告诉了行政委员莫里我在家里楼顶用望远镜看到的事情。后来有一天晚上,奥贝德带领一些印斯茅斯镇的居民,驾驶着几艘平底小渔船出海,去那座礁石上聚会,后来我就听到船与船之间传来了枪声。第二天,奥贝德和另外三十二个人一起进了监狱,镇上的每个人都在猜测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他们会被定下什么罪名。我的天呐,就在大家都拭目以待的时候……也就是几个星期的时间吧,奥贝德他们被关在监狱里,所以这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人能往海里扔什么东西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扎多克显得害怕又疲惫,于是我就让他自己默默待了一会儿,不打扰他,然而其实我一直在焦急地看手表,因为离我赶车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潮水这会儿已经由退潮变为涨潮了,波涛拍案的声音似乎将他唤醒了。我对涨潮感到很高兴,因为涨了潮水就能盖过那令人作呕的鱼腥味。这时他又开始喃喃细语,我赶紧凑上前凝神细听。 “就在那个可怕的晚上……我看见了它们……从我家的圆屋顶上……那些东西成群结队……蜂拥而来……爬上整个魔鬼礁,游到印斯茅斯镇的港口,沿着马努赛特河逆流而上……我的天呐,那天晚上在印斯茅斯镇的街上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它们摩挲着我家的房门,但是我的父亲没有开门……后来,父亲拿上他的步枪从厨房的窗户里爬出去,试图去找市政委员莫里,看看他能做什么……外面尸横遍野,不时听到将死之人的呻吟……枪声、尖叫声……老广场、镇广场和新格林教堂一片哀嚎……监狱的门被打开……公告……叛国罪……那恐怖的一夜过去之后,居民们出来发现几乎有一半的人口都失踪了,官方声明失踪人口死于瘟疫……活下来的居民们要么加入奥贝德和那些东西的阵营,要么就只能保持沉默,没有其他选择……我再也没有得到任何父亲的消息……” 老扎多克气喘吁吁,汗如雨下,放在我肩上的手也愈发用力了。 “等到天亮,街道就被打扫干净了,但是难免留下一些痕迹……奥贝德控制了局面,声称形势发生了变化……大家都要在聚会时跟他们一起拜神,还要腾出一些房子供客人享乐……那些生物想跟印斯茅斯镇上的居民混种,就像它们对卡纳克人做的那样,而奥贝德觉得没有必要阻止它们这么做。奥贝德已经迷失很远了……对这件事就像着了魔一样。他说既然那些生物给我们带来了鱼和财富,那么它们就应该得到渴求的东西……” “在外人看来,我们镇上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变化,如果我们还识趣,就应该避免跟陌生人发生关系。我们幸存下来的所有人都必须立下大衮之誓,随后其中一部分人还要立下第二条和第三条誓言。那些愿意提供特殊帮助的人,就可以获得特别的奖赏,比如金子之类的东西。但是记住,不要妄想跟那些东西有商量的余地,因为在下面还有几百万个那样的东西存在。它们宁愿待在下面,而不是选择爬上来消灭人类,但是,万一他们真的无处可去,被逼上岸,就绝不是省油的灯。我们没有跟南海上的人一样的符咒,能靠着符咒杀死那些东西,另一方面,卡纳克人也永远无法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我们了。” “只要它们需要,我们就必须祭献给它们足够多的祭品,一些原始的装饰品,还有镇上专门为它们准备的充足的落脚处,得到了这些满足,它们就不会找我们的麻烦。它们还禁止印斯茅斯镇上的人跟外面的人接触,以防这里的秘密泄露出去,如果外人来这里打听也不准说。所有印斯茅斯镇的居民都要忠实地遵从大衮秘教的命令,信教的孩童将获得永生,前提是要回到母神许德拉和父神大衮的身边,因为那是我们物种的发源地……在拉莱耶的宅邸中,克苏鲁等待入梦……” 很快,老扎多克就陷入了彻底的地胡言乱语状态,我能做的只有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可怜的老人啊,酒精到底让他陷入了多么深重的幻想之中呢?再加上他对周围破败怪异又病态的环境的憎恶,他那充满想象力的大脑里现在已经只剩下幻象了,实在是可悲啊!然后,他开始低声抱怨,两行泪水划过了他那满是皱纹的脸颊,流进了他那浓密的胡须里。 “老天啊,自打十五岁开始,我都看到了些什么啊,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那些失踪的印斯茅斯人,和那些自杀了的印斯茅斯人——还有那些把实情告诉阿卡姆、伊普斯威奇及其他地方的印斯茅斯人,外人听说了印斯茅斯镇的事情之后都觉得是印斯茅斯人疯了。就像现在这样,你听了我告诉你的故事也觉得我是个疯子。但是,苍天啊,我所见过的事情——他们在很久之前就想杀死我了,因为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于是我第一个接受了奥贝德提供的第二条大衮之誓,除非他们的评委能证明我有倾向向他们说明我知道的事,否则我可以免除一死……但我不会立下第三条大衮之誓,我宁愿死,也不会立…… “到了内战的时候,印斯茅斯镇的情况更加恶化。那些在1846年之后出生的人慢慢长大了,然后就变成了那些东西。我很害怕,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我再也没有打听过相关的消息,在我的生活中也再也没见过它们,没有纯血的。之后我去参军,只要我有一点胆量,还长点脑子,我就不应该回来,而是逃得远远的,住到离印斯茅斯镇很远的地方。但是后来镇上的人写信跟我说,家乡的情况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可怕了。我推测,这种转变应该得益于1863年的时候,政府派征兵官驻扎在了印斯茅斯镇。但是战争结束之后,印斯茅斯镇没有了军队的庇护,情况就又开始恶化了。印斯茅斯人开始变得颓废堕落——工厂和商店也都关门了,港口停滞、船只停运、铁路废弃——但是它们……从未停止过在那块被诅咒的魔鬼礁游进游出。镇上有越来越多阁楼的窗户用木板钉上了,从本应该没有人住的房子里听到奇怪声音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外地人对我们这儿也有他们自己的传言。从你刚才问我的问题能推断,你已经从那些外地人嘴里听说了不少关于印斯茅斯镇的传说了吧。我知道,他们会说,他们偶尔能亲眼看到一些在这里发生的怪事,或者说说那些奇怪的珠宝,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从什么样的地方流入印斯茅斯镇,看上去很粗糙,没有经过好好熔炼。其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没有人会相信印斯茅斯镇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异常的事情。他们说那些像金子一样的饰品是海盗掠夺到的财宝,还说印斯茅斯镇上的人允许自己与外国人通婚,身体上有什么残疾或其他的病;也有传言说印斯茅斯镇的当地人会尽可能地把外地人从镇上赶走,还会警告偶尔到访的外地人不要乱打听,尤其是夜里的时候不要乱跑。拉车的牲畜停滞不前,马还不如骡子——但是自从印斯茅斯人有了汽车,一切又都回归正常了。 “1846年的时候,奥贝德船长娶了第二个老婆,但是镇上压根儿没有人见过这个女人——有些居民说奥贝德本人其实并不想娶她为妻,是那些东西强迫他那么做的。结婚之后,奥贝德跟那个女人一共生了三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孩子在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就失踪了,只剩下一个女儿,从外貌上看,跟我们这些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从小就在欧洲留学。在这个女儿长大成人回国之后,奥贝德就把她嫁给了一个对印斯茅斯镇完全不知情的阿卡姆男人。现在,别的地方的人已经不愿意和印斯茅斯人打交道了。巴纳巴斯·马什现在接管了老奥贝德的精炼厂,他是奥贝德娶的第一个老婆的孙子,也就是大儿子阿尼色弗的儿子,但这个阿尼色弗的老婆跟奥贝德的二老婆是同类,从不出门。 “因此,巴纳巴斯是人类跟那些生物生下的混种,现在也差不多快要接近外形变化的阶段了。他现在再也闭不上自己的眼睛了,整个人的外形开始变得跟人类差别很大。镇上的人都说,他现在还穿着人的衣服,但是很快就会到水里生活。也许他已经尝试着体验过水中的环境了——有时候混种会在自己足够熟悉水里的生活环境之前,先去水下找出一些小符咒带在自己身上。镇上的居民们已经有九年时间没见过他了,不知道他那可怜的老婆会作何感想——她从伊普斯威奇来,五十多年前,巴纳巴斯向她求婚的时候,差点被镇上的人处以死刑。1878年,老奥贝德去世,他的后辈人全部从镇上消失了——第一个老婆的孩子都死了,其他的后辈们……鬼才知道都去哪儿了……” 涨潮的声音这会儿已经越来越近了,渐渐地,老头儿的情绪也随之变化,从之前的伤感悲悯,变成恐惧戒备。他很紧张,时不时地扭头向自己身后看,或是瞟一眼海面上的礁石。虽然他告诉我的故事荒诞又疯狂,但他举止中若有似无的焦虑不安却也影响到了我,让我不禁产生了相同的不安。老扎多克哆嗦得更厉害了,讲话声音也抬高了一些,似乎是想给自己壮壮胆。 “嘿,你、你怎么什么也不说?如果让你住在这个镇上,你会有什么感觉?这个镇上的所有东西都在衰败和死去,被木栅栏关起来的那些怪物在黑暗的地窖和阁楼里不停地爬来爬去、惊声尖叫。嗯?换做是你,在这里的每一个夜晚都能听到从大衮秘教的教堂大厅里传出嚎叫声,你会作何感想?你知道那些东西为什么嚎叫吗?你想亲耳听听在每年的五朔节和万圣节从魔鬼礁上传来的恐怖声音吗?嗯?你肯定觉得我这个老头子疯了吧?呵呵,先生,让我告诉你吧,这都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说到这里,老扎多克说话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尖叫。他癫狂躁动的声音让我焦虑不已,坐立不安。 “诅咒你,别那样盯着我!你的眼神跟它们一模一样!我敢说,奥贝德·马什现在肯定下了地狱,而且永世无法翻身!呵呵……在地狱里,我敢说!你抓不到我,因为我没有做过任何事,也没跟任何人说过任何事…… “哦,你啊,你这个年轻人?啊,就算之前我没跟任何人说过任何事,现在我也要准备说了!你就在这儿坐好了听我说啊,孩子,这事儿我以前没跟任何人说起过……我跟你说过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就再没打听过任何事,但其实我还是发现了一些其他的情况! “你想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怖吗,嗯?啊,真正的恐怖就是——那些鱼一样的魔鬼之前做过的事情不是最可怕的,它们将来要做的事情才是最可怕的!它们不断地从自己的发源地携带一些东西到印斯茅斯镇,这件事已经持续好几年了,不过后来行动的频率慢慢降低了。河的北边,沃特街和中心大街中间那片地的房子里,全是那些东西,它们和它们带来的魔鬼——等它们做好了准备……我说,等到那个时候……你听说过修格斯吗? “嘿,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我跟你说我知道他们带来的东西是什么——有一天晚上我亲眼看见了……呃……啊……啊!啊……!!!” 老头儿突然发出了可怕又野蛮的尖叫声,简直差点把我给吓得晕过去。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身后的那一片泛着鱼腥味的大海,脸上满是恐惧,仿佛希腊悲剧中戴的面具。他瘦骨嶙峋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肩膀不放,我转过头去想看看他到底在死死地盯着什么看,但他依旧没有松手。 转过头去之后,我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不停涌上来的海水和泛起的层层涟漪,比远方掀起的大浪更近一些。老扎多克突然用力地摇我,于是我转过头去,看着他恐惧到僵硬的面庞逐渐陷入混乱和慌张,他的眼角不停抽搐,牙齿打颤,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终于我听清了他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耳语: “快离开这里!它们看见我们了——这辈子都远离这里!别再傻等了——它们已经发现了——快逃啊——快啊——逃离印斯茅斯镇……” 又有一道大浪撞击在过去码头留下的松散石质建筑上,随即老扎多克的低语突然间又变成了惊声尖叫,那尖叫声毫无人性,令人毛骨悚然。 “咿——啊……啊!……”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松手放开了我的肩膀,然后疯狂地冲向镇上的街道,一路踉踉跄跄地沿着那堵已经损毁的仓库高墙向北边跑去。 我扭头看了一眼海面,却什么也没看见,就起身沿着老扎多克疯跑的方向走去。等我走到沃特街,继续向北看,老扎多克·艾伦却已不知去向。 IV 我几乎无法形容这段小插曲带给我的感受,那是一种沮丧与疯狂、怪诞与恐怖混杂在一起的情绪。尽管杂货店男孩的话已经为我做好了铺垫,但现实仍让我感到困惑和不安。虽然这个故事充满了幼稚和荒唐,但老扎多克的那种几近疯狂的认真和恐惧,与我先前就形成的对这个城市的厌恶,还有那种似有似无的阴影笼罩着这里的感觉交织在一起,让我的不安之感愈加强烈。 以后我可能会对他所讲的故事进行研究和筛选,然后提炼出一些因素组成历史寓言故事。但现在,我只想暂时把它从我的记忆中删除。我的手表告诉我现在已经7点15分了,而去往阿卡姆的大巴将在8点驶离城市广场。时间已经不早了,于是我快步穿过荒芜的街道,走过那些摇摇欲坠的房屋,走向我登记的旅馆,去取回我寄存的行李,并搭乘前往阿卡姆的大巴。同时我尽可能地控制我的思想,试图不去想那些离奇和偏激的故事。 那些古老的屋顶和破旧的烟囱在夕阳的余晖中被赋予了神秘的美丽和祥和,我忍不住时不常的回头瞟一眼。虽然我很乐意离开印斯茅斯,离开这个令人厌恶和恐惧的地方,并且希望搭乘着不是由那个丑陋的萨金特驾驶的大巴。但我却并不着急,因为经过我的计算,再有半个小时我就可以到达乘车的广场,所以我还有时间去观赏那些待在安静角落里的建筑物,去细细品味上面的细节。 我试图从杂货店男孩提供的地图上找出一条没有走过的路,最终我选择放弃斯台特街转而穿过马什街,从而去往城镇广场。从福尔街的转角处,我看到开始有零散的人,在鬼鬼祟祟地窃窃私语,而当我最终到达城镇广场的时候,发现几乎所有闲逛的人都聚集在吉尔曼旅馆的门口。当我到旅馆大厅提取寄存的行李时,他们那些水汪汪的凸出的眼睛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而我此刻所想的,只是希望在这群让人不愉快的生物中,没有一个会是我接下来旅途的同行者。 大巴早于预定时间到达,在不到8点的时候就载着三名乘客停靠在了路边。人行道上一个长相邪恶的人在司机耳边嘟囔着说了几个模糊不清的词。随后,萨金特在扔下了一个邮包还有一些报纸后走进了旅馆。我曾在到达纽伯里波特的那天早上和车上的几位乘客有过一面之缘,他们蹒跚地走到人行道上与一个流浪汉用一种微弱的喉音模糊地交谈,我可以发誓,那绝不是英语。我上了空无一人的大巴,并且坐在与我来时相同的座位上。才刚刚坐下,萨金特就走了过来,用一种独特的令人厌恶的嗓音,那种从喉咙中发出的古怪的声音对我嘟囔。 我的运气糟透了。大巴的发动机出了问题,尽管从纽伯里波特出发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但现在却不能坚持到阿卡姆了。他还告诉我,发动机今天晚上也不能修理好,而且这里也没有其他交通工具可以载我离开印斯茅斯,不管是去阿卡姆还是别的任何地方,萨金特对此深感抱歉。我今晚只能寄宿在吉尔曼旅馆了,也许店员会给我打个折,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这一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我感到头晕目眩,一想到要在这个衰败又昏暗的城镇过夜,我就感到异常恐惧。下了车,我再度走进旅馆大厅。前台一位长相奇怪的夜班招待员告诉我,我可以用一美元的房费享用位于顶层的428房间,那里非常宽敞,但是没有自来水供应。 尽管我已经在纽伯里波特听了很多这家旅馆的传闻,但我还是不得不住下来。登记付款以后,那个孤僻又有些酸臭的店员拿着我的行李走在前面,而我则跟着他,爬了三层吱呀作响的楼梯,穿过落满灰尘的毫无生气的走廊。428是一个阴暗的背街房间,有两扇窗户,房间里有一些光秃秃的廉价家具。窗外是一个有着低矮砖砌围墙的昏暗院子,放眼望去,远方是向西伸展的破旧的房屋屋顶以及乡间湿地。在走廊的尽头是一间盥洗室,那里就像是一处令人沮丧的古代遗迹。古老的大理石面盆,锡制的浴缸,昏暗的电灯,以及在所有的管道装置周围都装有的发霉的木镶板。 天色尚早,我走出房间,下楼来到广场上,打量着四周,企图找到一个吃晚餐的地方。当注意到我这样做的时候,那些病态的流浪汉们向我投来了奇怪的目光。由于杂货店关门了,所以我只能把目光聚集到了我以前避开的那家餐厅上。那里有一个有些佝偻的男人,狭长的脑袋上一双从不眨动的双眼瞪得浑圆。与他同在柜台后面的还有一个鼻子扁平,双手笨拙又十分厚实的乡下女人。当看到这里大部分食物都是罐头和包装食品的时候,我不由得松了口气。对于我来说一碗蔬菜汤和一些咸饼干就已经足够了,因此,很快我就离开了那里,并且返回我在吉尔曼旅馆那索然无味的房间。走进旅馆前厅,那个面相邪恶的店员正摇摇晃晃地站在服务台旁边,路过那里时,我顺手拿了晚报和一本油渍斑斑的杂志,来消遣晚上的时光。 随着暮色渐深,我打开那台光线微弱的电灯,转到那张廉价的铁架床上,开始尽我所能继续读那本我已经开始读的书。我觉得让自己的头脑保持健康的忙碌状态是非常明智的做法,因为这样可以让依旧身处印斯茅斯的我不去郁闷地沉思这座古老并且反常的城镇的诡异之处。从醉酒的老汉那里听来的疯狂的故事,并不能保证我做一个愉快的好梦,而且我感觉我必须尽可能把他那双狂野的、水汪汪的眼睛从我脑海里驱逐出去。 而且,我也不能老是回味那个工厂检查员对纽伯里波特售票员讲述的关于吉尔曼旅馆的异样,以及那里房客在夜间传出奇怪的声音的事情。同样也不应该总是在脑海中闪现那个带给我无法解释的恐惧的黑暗教堂门口三重冕下面的面孔。但这太难了,我想如果这个房间不是如此阴暗发霉的话,让我的思绪远离那些令人不安的事情可能还会容易一些。事实是,这里令人窒息的霉臭混合着城镇中普遍弥漫的鱼臭味,让人不由自主把注意力集中在与死亡和腐烂有关的事情上。 另一件让我感到不安的事情是我房间的门上没有门闩。而门上依旧还留有清晰的印记表明那里曾经有一个门闩,并且是最近才被拆下的。毫无疑问,这一情况就像这个破旧旅社里的其他情况一样,显得并不正常。于是在紧张情绪的驱使下,我开始四处翻看,并在衣橱的门上发现了门闩,而且跟门上留下的痕迹比对看来,大小似乎正合适。为了从这种紧张的氛围中寻求一点安慰,我开始用钥匙环上一直带着的三合一工具中的螺丝刀把这个门闩转移到房门上。这个门闩非常合适,当我确定了它在我睡着后可以牢固锁好房门的时候,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其实可能并没有威胁让我真正可以用到它,但在这种环境下,任何形式的安全措施都让人倍感安慰。我还发现,在连通房的两个侧门上也有门闩,于是我把它们也都插上了。 尽管我没有脱衣服,但还是决定读书直到困倦了以后再脱掉外套和鞋子,然后解开衣领躺下。我从旅行袋中取出一支便携式手电筒放进裤兜里,以便当我在黑暗中醒来时可以看清手表。然而,睡意却没有如期而至。当我终于停下分析我的想法时,我无意中听到了一些声音,一些不知道是什么,但却让我感到恐惧的声音。我开始紧起来,并再一次尝试去读书,但事与愿违。 过了一段时间,我仿佛听到楼梯和走廊里时不时嘎吱作响,好像是有人正在走动,我以为是其他房间也开始有客人入住了。但除此之外,我没有听到任何别的声音。同时我感觉到,这些嘎吱嘎吱的声音似乎是在极力隐藏未果后发出的声音。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并且开始纠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尝试入睡。这个镇上有很多奇怪的人,毫无疑问还有几起失踪事件,难道他们是因为钱财而被人在旅社中杀死了吗?不,应该不是的。因为可以肯定的是我看起来并不是个有钱人。又或者镇上的居民真的如此痛恨好奇的参观者?难道是我这个好奇的参观者如此明显的观光,频繁地拿着地图询问,引起了土著们的关注与敌意?紧接着我意识到,我正处在一种极度紧张的状态中,以至于一些胡乱的声响就能让我几乎失去理智,浮想联翩。但无论如何,我还是为了自己没有带任何武器而感到后悔。 直到最后,我已经疲惫不堪,但却依旧没有丝毫睡意。于是我起身确认了我新安装门闩的房门已经锁好,并且关上房灯,重新系好衣领,穿上外套和鞋子,然后把自己扔到了既硬又凹凸不平的床上。在黑暗中,夜里非常模糊的噪音也会被放大,同时那些不愉快的念头又重新涌上我的心头。我有些后悔自己把灯关上了,但又累到不想再起身去打开它。然后,经过一段漫长又沉闷的时间,又有新的嘎吱声从楼梯和走廊传来,这阵柔和又明显的声音似乎使我所有忧虑的念头得到了证实。真是该死!紧接着,我清晰地听到,自己房门上的锁被偷偷地、小心翼翼地用钥匙转动着——有人在尝试打开我的房门! 之前的恐惧让我立刻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骚扰,危险确实来临了。我虽然不知道危险的由来,但我本能的警惕起来,并且盘算着,不管事态如何发展,我都需要在即将到来的危机中占得先机。然而,当模糊的线索带来的危机感突然变成实实在在的险境时,那种巨大的冲击化作一种近乎实质的力量几乎要把我压垮。我没有一丝侥幸心理,认为这种试探是会一场误会。我所能想到的对方的目的全都是邪恶的,我保持着绝对的安静,等待着入侵者的下一步行动。 过了一会儿,那小心的试探停了下来,我听到北面的房间被人用万能钥匙打开了。随后,我听到有人在轻轻地尝试着打开我房间连通房的门锁。当然,那里的门闩挡住了他,然后我听到了闯入者离开时踩着地板发出的嘎吱声响。过了一会儿,又有一阵轻柔的打开门锁的声音传来,我知道,那是有人入侵了我南面的房间。而那闯入者在又一次尝试打开连通房房门未果后,踩着嘎吱嘎吱的脚步声离开了。这一次,脚步声顺着走廊一直走到了楼下,我想小偷已经意识到,我房间所有的门闩都插好了,并且暂时放弃了他的企图。 我开始迅速考虑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并且发现自己的潜意识其实早就已经开始害怕一些威胁了,因为我已经事先花了很久的时间准备可能的逃生路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那个笨手笨脚的在我门后摸索的闯入者是一个我无法正面对抗的威胁,我只能出其不意地从这里逃走。我知道,我必须尽快从这家旅社逃出去,而且必须要寻找通往前厅的楼梯和走廊以外的通道。 我缓慢地站起身来,慢慢地打开手电,企图打开房灯,以便挑选我需要的东西装进口袋,然后扔下行李箱逃跑。但是当我按压开关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灯没有亮。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电被切断了。很显然,一场有预谋的神秘的邪恶行动正在大规模进行着,只不过我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当我站在那里,手停留在那个已经不起作用的电灯开关上思考着的时候,我听到嘎吱声再次传来,同时还有一些模糊得几乎无法分辨的声音在交谈着。听了一会儿以后,我不确定那更低沉的声音是什么,因为其中嘶哑的吼叫声和音节松散的叫声几乎和人类的语言没有任何共同之处。这时我对那个工厂检验员提到的、曾在这个衰败的令人厌恶的建筑中所听到的声音有了全新的认识。 在手电的帮助下,我往口袋里装满了东西。之后我戴上帽子,踮起脚尖走到窗边,试图找到下去的方法。尽管国家已经有了明确的安全规定,但这旅馆的外墙上依旧没有消防梯,而从我的窗户到外面铺有鹅卵石的院子足有三层楼高。紧挨着旅馆的左右两边,有一些古老的砖砌商用建筑,那些倾斜的屋顶与旅馆四楼的高度和距离比较合适,完全可以跳过去。通过观察我发现,无论想要跳到那些屋顶中的哪一个,我都需要去往与我有着两墙之隔的房间。现在我需要选择往南,或是往北。于是我的大脑开始飞速地计算我选择不同方向转移的成功概率。 我决定,绝不能冒险从走廊过去。因为走那里,我的脚步声肯定会被听到,而且从那里进入房间将会无比艰难。我计划从房间侧面的连通门过去,那里相对薄弱,如果我用暴力朝门猛撞的话,有很大的几率可以冲开插着门闩的连通门。考虑到这家旅馆的建筑材质和衰败的程度,我想这是有可能实现的。但我知道,我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完成这一举动,必须依靠绝对的速度,在任何一个敌人用钥匙打开房门抓住我之前到达窗口。于是,我开始了行动。为了尽量减小声响,我一点一点地把桌子推到门前,抵住自己的房门。 我知道自己成功逃出的机会非常渺茫,并且做好了迎接一切不幸的准备。因为即使我逃到了对面的房顶,也并不意味着渡过了危机,接下来我还需要到达地面,然后逃出城镇。但也有一些对我有利的因素,临近房屋那荒废和半坍塌的情况就是一个,那敞开着的众多黑洞洞的天窗就是我的逃生之路。 根据杂货店男孩给我的地图,我认为逃出城镇最好的路线在南边,因此我第一次将目光锁定在了房间南面的连通门上。通过观察我发现这扇门是朝里开的,而当拉开门闩的时候,我发现门的另一边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因此我不得不放弃这条路线。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把床架挪到门前抵住,以此来阻挡可能从隔壁房间发动的攻击。北面的门是向外开的,我试着开了一下但是失败了,它应该是锁着的或者是从另一侧插上的。因此这边可以作为我的逃生路线。如果我能顺利到达佩因街的房屋屋顶,并且成功下到地面的话,我或许可以快速穿过庭院以及相邻或者对面的房屋,逃到华盛顿街或者贝茨街上。或者在佩因街的边缘向南转,逃到华盛顿街上。不管怎么路径如何,我都计划转到华盛顿街上,然后快速地离开城镇广场的范围。而且不论如何,我都会避开佩因街,因为那里的消防站可能是昼夜开放的。 我心里盘算着这些,目光远眺越过面前破败的屋顶,看向那片在皎洁月光笼罩下的不洁的大海。漆黑的河谷就像一道刀口,劈开了我右侧的整幅画面,废弃的工厂和火车站像藤壶一样顽强地屹立在悬崖边上。在它后面,锈迹斑斑的铁路和罗利路穿过一片平坦的沼泽,长着低矮灌木的高地如岛屿般星星点点的点缀在上面。在我左边,小溪穿过的乡野则要更近一些,一条通往伊普斯威奇的狭长小路在月光下散发着白色的微光。但从我现在的位置看不到旅馆南侧那条通往阿卡姆的路,同时也是我选择的逃生之路。 正当我为了何时从北门开始行动而犹豫不决,以及如何尽量减小撞击的声音来降低被人听到的可能而迟疑的时候,脚下那些模糊声音的主人,正伴随着楼梯更大的嘎吱声向上走来。一束亮光从门缝一闪而过,走廊上的木板也因不堪重负而开始发出呻吟声。那可能是说话声的源头到达了我的门外,并开始急促有力地敲击我的房门。 在那一瞬,我屏住了呼吸不安地等待着。那段时间短暂又仿佛是永恒,随后周围空气中令人作呕的鱼腥味突然急剧攀升。接着敲门声又响起了,持续不断而且愈发用力。我知道是时候采取行动了,于是我拉开北面连通门的门闩,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准备撞开它。敲门声越来越大了,这正合我意,希望这可以掩盖住我撞门的声音。终于我开始行动了,我一次又一次用左肩撞击木门,完全无视反震力和疼痛感。尽管这该死的门比我预期的要结实得多,但我没有放弃。与此同时,房门外传来的噪音也越来越大了。 几番努力之后,我最终突破了连通门的阻碍,但同时我也意识到,门外的人一定也听到了。紧接着,房门外的敲击变成了猛烈的砸门,同时从我两侧的房间都传来了钥匙开门的不祥之音。我慌忙地穿过新打通的通道,并且抢在北面的房门被打开之前成功地插好了门闩。尽管如此,我还是听到了第三间房的方向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而那里的窗户,正是我跳到对面屋顶的唯一希望。 那一瞬间,我万念俱灰。因为我被困在一个没有任何窗户可以作为出口的房间里了。而更糟的是,当我在手电晃过的一瞬间无意瞥见先前闯入者试图开门时在地板灰尘上留下的痕迹时,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感席卷了全身。尽管万分绝望,但我的潜意识仍驱使着我的身体,浑浑噩噩地撞向下一个连通门。仿佛那是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期盼着神能帮助我打开这道门闩,让我能冲到下个大厅,在房门被打开前将它插上。 绝对是出于幸运,我暂时得到了救赎。因为我面前的这扇连通门不但没有锁,更是半开着的。我瞬间冲了过去,用右膝盖和肩膀抵住了已经微微开启的房门。很显然我的行动出乎开门者的意料,房门毫无阻力地关上了,然后我轻车熟路地插好了门闩。正当我得空喘息的时候,我听到另外两扇房门的敲击声减弱了,随后我用床架挡住的连通门处传来了嘈杂的声响。很显然,大部分攻击者已经闯进了南面房间,并正在从侧方发动攻击。而就在同时,北方的房门传来了钥匙的声音,我知道更近的威胁一触即发。 房间北面的连通门敞开着,但我目前无暇顾及已经插进钥匙的北面房门了。我能做的只是关上并且插好两侧的连通门,然后将床架拖过去抵住一个,再挪动衣柜堵住另一个,最后搬来盥洗盆挡住通向走廊的房门。我知道自己必须相信这些权宜之计可以为我争取足够的时间,让我可以爬出窗户然后跳到佩恩街的屋顶上。但即使是在这危机的时刻,我最直接的恐惧却并不是源于薄弱的防御措施。我不停地颤抖着,因为尽管我可以不时地听到这些追踪者发出可怕的喘息声、咕哝声以及一些间隔奇怪的低沉吠叫,但我从未听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发出过清晰或者我能听懂的声音。 在我移动家具并冲向窗户的时候,我听到一阵沿着走廊跑向我北面房间的急促的脚步声,同时我察觉到南面房间的击打声已经停止了。很显然,我的大多数对手已经将他们的精力集中在进攻直通向我的脆弱的连通门。窗外,月光照亮了下方的屋顶,我这才看清即将跳向的地方,那里非常陡峭。我也这才意识到,这一跳将是九死一生。 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我选择两扇窗户中靠南的那个,并且计划降落在屋顶的缓坡上,然后借助最近的天窗逃到地面。一旦我得以进入一座破旧的砖结构建筑,我就需要开始准备应付接下来的追捕。但我希望可以在到达地面后躲进阴暗的庭院,然后借助阴影跑出敞开的大门。然后跑到华盛顿街上,并最终从南方逃出城镇。 北面连通门已经摇摇欲坠了,我看到那里的门板已经出现了裂纹。很显然,围攻我的人开始使用一些重物作为破门锤了。但床架还能够坚持一会儿,为我多争取一点时间,让我可以逃出去。打开窗户的时候我注意到,窗的两侧都有结实的丝绒帷帐,用黄铜圈挂在一根杆子上,而且在百叶窗的外面还有一个大的凸起。我猛地一拉帘子,将杆子和帷帐一起拽了下来,迅速将黄铜圈套在凸起上,然后将帷帐抛出窗外。帷幔完全打开了,垂到毗连的屋顶上,而黄铜环和凸起也足够承受我的重量。于是我爬出窗户,沿着临时的绳梯趴下,将病态的恐怖的吉尔曼旅馆永远留在了身后。 我降落在陡峭屋顶的松动石盘上,然后安全地抵达漆黑的天窗。我抬头看了一眼我逃出的窗口,那里仍然是漆黑一片,我还可以看到在大片破败烟囱的另一边,大衮教堂、浸礼会教堂和公会的灯火不祥地跳动着。从我这里看去,楼下的院子里似乎没有人,我希望我可以在大多数敌人们都发觉之前就逃离这里。我用袖珍手电照了照天窗,看到那里并没有向下的台阶。但我所在的位置距离地板并不算太高,于是我扒着边缘爬进天窗,然后跳了下去,落在了散落着老旧箱子和木桶的灰突突的地面上。 这个地方阴森得让人害怕,但我已经无暇注意这些。借助手电筒的光亮,我开始四处寻找楼梯,同时也瞥了一眼手表——凌晨2点了。我试探着踩了踩楼梯,它吱吱呀呀地叫着,但似乎还可以支持我通过。于是我飞快地跑下楼梯,经过谷仓似的第二层,一直到达地面,我的脚步声在这个完全废弃的建筑中清晰可闻。我来到了一层的大厅,在那里的尽头我看到一个泛着微光的矩形物体——通往佩恩街的大门。而在大门的另一个方向,我发现在还有一个敞开着的后门,于是我跑过去,跳下五级石头台阶,跑进一个铺着鹅卵石的杂草丛生的院落。 尽管月光没有照射到这里,不使用手电筒我还是可以分辨出逃跑的路线。吉尔曼旅馆的一些窗户微光摇曳,我甚至能听到里面入侵者到处寻找我的混乱声响。我悄没声儿地走到华盛顿街那侧,并且看到了几扇敞开的大门,于是我选择了最近的跑了进去。里面的大厅漆黑一片,而当我最终来到大厅的另一端时,才发现原来这里的后门紧紧关闭着,根本无法打开。我决定试试别的建筑,看看能否穿过去。于是我摸索着回到了院子里,但在靠近大门的地方我猛地停住了。 吉尔曼旅馆的一扇侧门打开了,一大群可疑的怪人从中鱼贯而出。他们手中昏黄的灯笼在黑暗中摇曳,他们用一种低沉尖锐的噪音交流着。而我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那绝对不是英语。这些身影像无头苍蝇般四下搜寻着,这让我感到欣慰,因为这表明他们并不知道我逃到了哪里。但尽管如此,他们的身影还是让我一阵战栗。他们面容模糊,无法辨认,但他们佝偻的身子和蹒跚的步态却足够让人心生厌恶。最糟糕的是,我注意到其中有一个人穿着奇怪的长袍,并且头戴着一顶我颇为熟悉的三重冕。随着他们分散开穿过整个院落,我的恐惧感也在逐渐增强,因为我不禁去想,如果我不能在街这边的房屋中找到出口将会怎样。鱼腥味也愈发浓重了起来,我甚至怀疑自己会在其中晕倒。我再次摸索着来到大街上,推开了门厅的大门来到另一个空旷的房间中,窗户都是没有窗框的百叶窗。借助着手电的光亮我笨拙地摸索着,并发现我可以打开一扇百叶窗。于是我马上顺着窗户爬到外面,然后小心地把窗子关上,并恢复成原样。 现在,我已经到达了华盛顿街,此时街道上空旷至极,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也没有除月光外的任何光亮。然而,在远处的几个不同方向,我能听到一些沙哑的声音、脚步声,还有一种听起来不像是脚步声的奇怪的拍打声。显然,我依旧不能松懈。我很庆幸这里像很多落后的农村地区一样,习惯在月光明媚的夜晚关上所有街灯,而且月光也足以让我辨别罗盘上的方向。尽管有一些声音是从南边传来的,但我将仍然坚持自己从那个方向逃跑的计划。因为我知道,在那个方向的沿途有足够多的废弃房屋,可以作为我躲避追捕者的掩体。 我悄悄地沿着毁坏的房屋快步前行。由于在之前艰难地攀爬中我丢掉了帽子,头发也因为逃命而弄得蓬乱不堪,因此我在这个城镇中显得不算显眼了。即使一头撞见几个流浪汉,也完全有可能不引起丝毫注意地走过去。在贝茨街上,我为了躲避两个步态蹒跚的身影而躲进了一个前门打开的门厅,而后我又回到了路上,走向南面华盛顿街和斜着穿过的艾略特街交汇处的十字路口。虽然我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但从杂货店男孩给我的地图上,我不难看出这里很危险,因为月光肆无忌惮地倾泻于此,驱散了每一寸阴影。同时我又不能绕开这里,因为回头和绕路就更有可能被发现,也意味着要推迟逃离这里的时间。留给我唯一的选择就是明目张胆地穿过这里。于是我尽可能地模仿着印斯茅斯人经典的蹒跚步态,并且告诉自己,没有人或者至少没有一个追捕者会在这里。 很明显,这群追捕者是有组织的,但我至今仍无法想明白他们追捕我的原因是什么。我可以感觉到,在这座城镇里有什么不寻常的活动正在开展,但观其程度,我可以确定,我从吉尔曼旅馆逃走的消息还没有扩散开来。同时我也知道,我在逃离那些老建筑的时候留下了灰尘的痕迹,而那群从旅馆追出来的人势必会跟着痕迹追到这里来,因此我必须尽快从华盛顿街转移到南面别的街上去。 正如我所预料到的一样,开阔的地上月光明亮,我甚至都能看到中央像公园一样留有绿色铁质栏杆的遗址。我可以听见在城镇广场方向,有一种奇怪的嗡嗡声或者是咆哮声正逐渐增强。但幸运的是,这附近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南街微微倾斜的下坡路直接通向海滨区,而且因为下坡路非常宽阔,视线可以毫无阻碍望向大海。我希望自己在明亮的月光下穿行的时候,没有人从远方抬眼瞥向这边。 我前进的脚步畅通无阻,而且也没有什么新的噪音预示着我被发现了。我抬头看了一眼大海的方向,脚步却不经意慢了下来。在街道的尽头,海水在月光的笼罩下熠熠生辉。在防浪堤的更远处有一个模糊的黑色轮廓,那是魔鬼礁。而当我看到它时,我不禁想起了在过去三十四个小时内听到的可怕传说。这些传说中,魔鬼礁被说成是一条通向充满难以理解的恐怖和不可思议的畸形人聚集地的通道。 随后,我看到远处礁石上毫无预兆地泛起断断续续的闪光。那亮光非常明显,绝对不会看错,而这在我心中激起了难以言明的盲目的恐惧。我的肌肉在恐惧中紧绷起来,但某种神秘的力量将我处于一种半催眠的状态,毫无意识地留在原地。更糟的是,在我身后东北方向的吉尔曼旅馆那高耸的圆顶上,突然出现了一阵间隔和持续时间都长短不一的亮光,那毫无疑问是某种应答的信号。 我意识到自己的身影在这里是多么突兀,易于辨认,于是我重新控制自己的肌肉,继续着自己轻快的、假装蹒跚的步子;与此同时,南街开阔的街道让我可以一直盯着那块可怕的不吉利的礁石。我无法想象那信号在传达着什么讯息,可能是某种与魔鬼礁有关的仪式,又或者是有什么人乘船到达了那个险恶的地方。现在我转向左边,绕过枯萎的绿植,依旧凝视着在夏夜幽幽的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还有那无法识别的神秘信号。 也就是那时,一个可怕的景象触动了所有压抑已久的恐惧,终于彻底摧毁了我最后一丝理智,让我穿过那如同张着大嘴要将我吞噬的漆黑门洞,那如死鱼眼般凝视着我的窗户,那荒凉的如同梦魇般的街道,发疯般地向南跑去。因为当我终于看到近处,魔鬼礁与岸边之间那片月光照耀下的海域中,并不是空着的。那是一大群奇形怪状的生物争先恐后地向着城镇游来,并且尽管我身处甚远,只有一瞥工夫,我也可以非常确定地看到,那些在水中翻腾的脑袋和手臂变异成了难以言表,甚至是无法想象的畸形模样。 在穿过一个街区之前我停下了疯狂的奔跑,因为在我的左边开始有似乎是组织追捕的喊叫声传来。同时还有脚步声,与旅馆中一样的喉音交流的声音,还有一辆隆隆作响的汽车沿着费德勒尔街呼哧呼哧地向南行驶。在那一瞬间,我所有的计划全都改变了。因为如果我面前南方的高速公路被封锁了的话,那我就必须找到逃离印斯茅斯的另一个出口。我停了下来,并且钻进一个空着的门厅躲了起来,感叹自己能在追捕者们沿着平行的路追上来之前就离开月光照耀的空旷之地有多么幸运。 但接下来思考的问题就没有那么令人欣慰了。既然追捕者已经来到了平行的另一条街上,很显然他们并没有直接跟踪我。他们并没有发现我,只是根据计划简单地推测并试图阻断我的逃跑路线。也正是因为他们不能确定我会从哪条路离开,那么所有能够离开印斯茅斯的道路都有会类似的巡查。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只能从远离任何道路的乡野逃离这里,但我如何才能从环绕这里的沼泽和迷宫般交错的河流谷底离开这里呢?一时间我的大脑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不仅因为逃跑的希望渺茫,也因为无处不在的鱼腥味突然快速变得浓重起来。 然后我想到了那条通往罗利的废弃铁路,它从河流峡谷边缘的废旧火车站开始,穿过杂草丛生的乡野一直延伸向内陆。镇上的人应该不会想到那里,因为它荆棘丛生,几乎不可能通行。相较于所有大路,那里几乎是逃亡者最不可能选择的道路。我曾在旅馆的窗户外看到过那条铁路,并且清楚地知道它的位置与走向。但有一个隐患,就是铁路的前半段是可以从罗利路看到的,而且城镇里的大部分也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我也许可以从灌木丛中缓缓地爬过去。无论如何,这将是我唯一的逃脱路径,除了尝试,没有别的办法。 我再一次拿出了杂货店男孩提供的地图,借助着手电筒的灯光,开始在我藏身的荒废大厅中规划起逃生的路线。第一个问题是,我如何才能到达那条古老的铁路,就现在看来,最安全的路径应该是穿过巴布森街,然后向西转到拉法叶街。这期间我可以一直沿着边缘前行,不会经过同之前一样的开阔地带。然后向北再向西,沿“之”字形先后穿过拉法叶街、贝茨街、亚当斯街和班克街,中途会绕过河流峡谷,最终到达我从旅社窗户中看到的废弃车站。而我之所以选择走巴布森街,是因为我既不想回头再次经过那个开阔地带,也不想向西沿着一条同南街一样宽阔的大街前行。 再次启程,我穿过街道,来到右手边,缓缓地侧着身行走,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走过巴布森街。费德勒尔街上的嘈杂声仍在继续,我向身后瞥了一眼,看到在我刚刚藏身的屋子边上出现了一点亮光。这让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华盛顿大街,于是我开始安静地小跑起来,相信运气不会让我被任何追捕者发现。在巴布森街的拐角处,我警觉地发现有一栋房子竟然还有人居住,窗上挂的窗帘就是最好的证明。但窗里没有任何亮光,于是我有惊无险地溜了过去。 我的行踪最有可能会在巴布森街和费德勒尔街的交汇处暴露,因此我尽可能沿着那些摇摇欲坠的、因坍塌而高低不平的建筑物边缘前进,两度在身后噪音增加的时候躲进门厅里。前面又有一块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异常明显的开阔地,但遵照我的路线我并不用穿过它。在我第二次停顿的时候,我察觉到那些模糊不清的声音有了新的分布。当我小心翼翼地从掩体中探头张望的时候,正好看到一辆汽车飞快地穿过开阔地带,沿着艾略特街向外驶去,那条路与巴布森街和拉法叶街都有交集。 因为突如其来的加重的鱼腥味,我暂停了观察,并且在味道减轻后再次探出头来,我看到一群笨拙佝偻的身影蹒跚着向同一个方向走去,我知道这一定是在伊普斯威奇公路巡逻的人群,因为那条公路是艾略特街的延伸。我还瞥见两个穿着长袍的人,其中一个还带着尖顶的冕冠,在月光下闪耀着白色的光辉。那人的步态异常奇怪,让我感到一阵恶寒,因为他看起来是在跳跃着前进。 当最后一群人消失在视野中的时候,我又开始了行动。飞奔到拉法叶街的拐角处,非常匆忙地穿过艾略特街,生怕被前面队伍的掉队者沿着那条大道追上来时撞见。虽然我听到远方城镇广场处传来一些喧闹的说话声,但还是安然无恙地走完了这段路。我现在最害怕重新走过那条在月光照耀下的南街——从那里可以看到海上的风景——我不得不鼓起勇气去面对这一严峻的挑战。我的身影很容易就会被人看到,而那些游荡中搜索我的人可以很容易从远处看到我。最后我决定,我还是应该放慢步伐,像之前一样模仿印斯茅斯人普遍的蹒跚步态穿过这条街。 当水面再次出现在我视线内的时候——这一次是在我的右边——我决定还是不去看它了。但我无法抗拒那种诱惑,于是在我模仿着蹒跚的步态走向前面的阴影时,我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瞄了一眼。尽管我或多或少期盼能有船只,但水面上却看不到一条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艘停泊在废弃海港的划艇,上面装载着用帆布遮盖着的体积很大的物体。而上面的划桨者,尽管在这么远的距离只能模糊辨别,也依旧可以看出有着令人厌恶的丑陋面容。水中依旧可以看到一些游泳者,而在远方的黑色礁石上,我可以看到有微弱持续的亮光,虽然不像之前那样闪烁发着信号,但它奇异的颜色是我无法准确定义的。吉尔曼旅馆高大的圆顶在前面倾斜屋顶上方的右侧孤零零地冒出,此时完全笼罩在黑暗中。鱼腥味被一阵仁慈的微风吹散了一瞬,但又紧接着来得更猛烈了,让人几乎发狂。 我还没穿过马路,就听到了一群人低声嘟囔着从北面沿着华盛顿街走来。当他们走到距离我只有一个街区的开阔地带时,也就是我在第一次瞥见那月光下令人不安的景象的地方,我终于清楚地看到了他们,他们像狗一般佝偻的身体和野兽一些样畸形的面孔让我感到万分惊悚。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一个人用类似人猿的方式移动着;他用自己长长的手臂频频支撑地面。还有一个穿着长袍带着冕冠的身影几乎是蹦跳着前进的。我判断这伙人就是我在吉尔曼旅馆的庭院中看到的那群,也是一度紧紧追踪在我身后的那伙人。当其中一些身影转头看向我的方向时,我几乎吓得不能控制自己了,但仅存的一丝勇气和理智让我勉强保持着蹒跚的步态,并且让自己看起来更自然。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他们是否发现了我。但即使他们发现了我,我伪装的策略也成功地骗过了他们,因为那群人并没有改变前进的路线,说着那种我根本听不懂的可憎语言叽叽喳喳地穿过了月光下的开阔地带。 当我再一次进入阴影中,我又恢复了之前那种弯着腰小跑的姿势,沿着倾斜的房屋继续逃亡,不断将这些茫然注视着黑夜的残破建筑甩在身后。我沿着大街西侧的人行道,从最近的转角拐到贝茨街上,然后沿着南侧的建筑继续前进。接下来我又路过了两栋仍有人居住的房屋,其中一栋楼上的窗户中还能看到微弱的灯光,但也就仅仅如此,并没有遇到什么障碍。当我到达亚当斯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安全多了,但当一个身影突然从我面前黑漆漆的门洞中闯出来的时候,我感到惊悚万分。最后结果证明,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根本构不成威胁,就这样我有惊无险地到达了位于班克街的仓库废墟。 这条河谷边的街道上死气沉沉,没有人活动的痕迹,瀑布的咆哮完全掩盖了我的脚步声。我还需要弯着腰小跑很长一段路才能到达那个废弃的车站,而不知为何,沿途这些砖头堆砌起来的高耸的仓库墙看起来比前面经过的私人住宅更让人毛骨悚然。最后,我终于看到了那座古老车站的拱形大厅,或者说是它剩下的部分。并径直走向了铁路的方向。 铁轨已经锈迹斑斑,但大部分保存得比较完整。腐烂的枕木还未到达一半之数。在这样的路面上行走或者是奔跑都非常困难,虽然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也花费了不少时间。有一些路段的铁轨沿着河谷峭壁的边缘,延伸到横跨峡谷的廊桥部分,悬空的高度令人目眩。我的下一步行动将根据面前这座桥的状况决定,如果它能够经得住我,那我将从这里过去;否则,我就得冒着更多被发现的危险,选择走最近的那座保存完整的公路大桥。 这座古老的宏伟大桥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幽灵似的光芒,我可以看到,至少在可视的几步氛围之内的铁轨保存得相当完全好。进入廊桥,我开始用手电筒照亮,也许是我惊动了这里的住民,我几乎被从身边飞过的蝙蝠群撞倒在地。在路程的后半段,一个危险的缺口几乎挡住了我的去路。几番犹豫之后,我最终选择了孤注一掷,而幸运的是,我成功地跳了过去。 当我从那可怕的隧道中走出来的时候,阔别已久的月光让我倍感欣喜。老旧的轨道在水平穿过里弗街后,转向了一片越来越像是乡村的地区,而随着我越来越远离印斯茅斯,那种腥臭味也渐渐变淡了。从这里开始,杂草和密布的荆棘成为了我的阻碍,它们残酷地撕扯着我的衣服,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很庆幸,因为它们给我提供了掩体,防止我被远处的人看到。因为我知道,接下来的很长一段路都会暴露在罗利路的可视范围内。 很快我就到达了沼泽区,这里只有一条小路能够通行,它位于长满杂草的堤岸上,而这里的杂草也相对稀疏一些。接下来就到了有点类似岛屿的高地,铁路从这里的一个露天坑道中穿过,而其中早已长满了灌木和荆棘。其实我很高兴在路线的这部分能有这些障碍物做掩体,因为从我旅店的窗户可以清晰地看到,这段路距离罗利路其实非常近,近到让人坐立不安。在这之后,罗利路将会穿过铁路,而在之后路段上都会与我保持相对安全的距离。但我还是需要加倍小心。不过到目前为止,铁路上还没有巡逻队伍,这让我感到自己十分幸运。 在进入坑道之前,我回头瞥了一眼,没有看到任何追捕者。衰败的印斯茅斯的那些古老尖顶和屋顶,在仿佛具有魔力的黄色月光下闪烁着缥缈的微光,我不禁想象着在阴影降临在印斯茅斯之前,这里昔日的繁荣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接着,在我收回望向城镇的目光,看向内陆的时候,某些躁动的物体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呆立在原地。 我看见或者说我想象着自己看见了,在南方很远的地方有一些东西令人不安的上下起伏着。通过细微的迹象我断定,那一定是从城镇中沿着平坦的伊普斯威奇路涌出的一大群人正在前进。现在他们离我距离还很远,无法看清细节,但我一点也不喜欢那支队伍前进的模样。他们起伏涌动得太厉害了,在西边的月光下闪耀着过于明亮的光芒。尽管逆着风声,我还是可以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那一种野兽才能发出的刮擦声和嘶吼声,甚至比我最近听到的那群追捕我的人发出的声音还要可怕。 各种不愉快的猜想闪过我的脑海。我想到了那些藏身于水滨附近、历史悠久的残破窝棚中长相极端丑陋的印斯茅斯人,我还想到了我曾见到的那些无名的游泳者。如果算上我看到的那些人群,再加上那些推测中覆盖了其他道路的追捕者,这次参与追捕的人数,对于像印斯茅斯这样一个人口稀少的城镇来说,实在是多得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我面前这样一群人员如此密集的追捕者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那些古老的、未经探测的窝棚里真的挤满了扭曲的、没有登记在册的未知生命?或者有一艘我没看到的船,载着一大群外来者抵达了地狱般的魔鬼礁?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在这儿?如果说这样一个庞大队伍在伊普斯威奇路上扫荡着,那么其他道路上的巡逻队伍也会增员吗? 我现在已经进入了灌木荆棘丛生的露天坑道,而当我正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挣扎着前行时,那该死的腥臭味又一次笼罩了我。难道是风向突然转变成东风,从海上吹向城镇了吗?我的结论是,一定是的。而现在我听到从那个直到刚才为止都非常安静的方向,开始传来可怕的喉音和低语,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声音,一种类似拍打或者是脚步的声音。而且不知为何,这种声音唤醒了我脑海中对于某个最令人厌恶的形象的记忆,让我完全有理由怀疑就是这种东西正在远处的伊普斯威奇路上起伏地前进着。 接着恶臭和声音都变得更强烈了,这让我浑身战栗,停了下来,并且非常庆幸自己能有这个露天坑道作为掩体。我想起来了,罗利路就是从这里开始变得非常接近老铁路的,然后折向西边再分岔。我能感到有些东西正沿着罗利路向我这边移动,看来必须紧贴地面躺下,直到他们走过并且消失在黑夜中。感谢上帝这些东西并没有带着狗来追踪我,当然可能在如此浓重的腥臭味中狗也不会有太大的作用。尽管我知道,这些搜寻者将会从我前方不足一百码远的地方沿着道路穿过铁轨,但蜷缩在这片沙地的灌木中,还是让我感到非常安全。我可以看见他们,但他们绝不可能发现我,除非有什么倒霉的奇迹发生。 看着他们从我眼前经过,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我看到在月光下,他们将会涌过的空地,并且没来由地觉得那个地方一定会被他们彻底污染。他们可能在所有印斯茅斯人中算是最丑的那类了,丑到人们想从记忆中抹除。 正想着这些,腥臭味就扑面而来了。野兽般的叫声和嘶哑的吠叫声喧闹得仿佛要冲破天际,而这些声音没有一点人类语言的痕迹。这些是我的追捕者发出的声音吗?他们真的没带狗吗?不过直到目前为止,我还真的没有在印斯茅斯境内看到一头低等动物。那些拍打声和脚步声真的非常可怕,我一点也不想看到发出这种声音的堕落生物。我想我会一直闭着眼睛,直到这些声音从西方彻底消失。这群人已经离得很近了,他们对着空气声音嘶哑地吼叫着,地面也几乎随着他们节奏奇怪的脚步颤抖。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了,并且集中我所有的意志力控制自己不睁开眼睛。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恐怖了,我至今仍不愿提起。我甚至分不清那到底是恐怖的现实,还是一场噩梦。也许在经过我近乎疯狂的呼吁后,政府做出的举动证实了那的确是现实。但那些荒芜的、被诅咒的、散发恶臭的街道,摇摇欲坠的尖顶以及腐败的屋顶在荒唐疯狂的传说笼罩之下会在这个地区内产生一种奇怪的力量。所以谁能保证那不是我在经历了这座阴影笼罩的闹鬼古老城镇所有的一切后,被这种神秘的魔力催眠而产生的幻觉呢?又或者说,真的有一种切实存在的、会导致疯狂的细菌,潜藏在印斯茅斯的阴霾深处?谁能在听了老扎多克·艾伦讲述的传说后还能分清现实与幻境呢?政府的人后来再也没有找到过可怜的扎多克,也无从推断他到底去了哪里。疯狂从何而来,现实又是从何而来?有没有哪怕一点儿可能,近来我所有的恐惧都是错觉呢? 但我必须试着说出那天晚上我在嘲弄的月光下看到的一切。我蜷缩在废弃铁道所经过的露天坑道中,蜷缩在荒野的灌木丛中,看见他们簇拥着从我面前沿着罗利路跳跃着路过。显而易见,我想要保持眼睛闭着的决定失败了。那是注定要失败的,毕竟有谁能在一群呱呱叫着的来历不明的物体就在自己身前一百码走过的时候,还能闭着眼睛蜷缩在灌木中? 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现在想起来,我真的应该在考虑了我之前经历过的一切后再做一次预估。所有追捕我的人都犹如恶魔一般畸形,所以我不是本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才去看看那些完全不正常的东西,或者说是去看看更加畸形的东西了吗?直到那些刺耳的喧闹声明显地从正前面方传来的时候我才睁开眼睛。然后我就意识到,当他们走到与铁轨交叉的坑道截面时,将有很长一段路程清晰地暴露在我的视线内,而我也无法再克制那种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决心无论当黄色月光揭开他们神秘面纱时将呈现怎样恐怖的景象,我都要看一看。 这是生命的终点,无论我在地球表面上的生命还有多少时间,这都是生命的终点。终结了我所有精神上的平静,也终结了我对于自然科学和人类智慧的信任。这是我永远无法想象的事情,永远。即使我把包括老扎多克疯狂故事中所有内容在内能收集到的信息汇总在一起,再做出猜想,也不能与我所见到的——或者我认为我看到的——恶魔般的,亵渎神明的现实相提并论。为了推迟直接明确地写下那是什么,我已经尽量用暗示性的形容作为铺垫。这个星球真的能孕育出这样的东西?难道人类的肉眼真的能看到这样活生生的物体?这不是迄今为止,只有在高烧的幻觉和离奇的传说中才能出现的东西吗? 我看到它们仿佛无止境地涌过,跳着、蹦着、嘶吼着、吠叫着,以非人类的姿态通过幽灵般的月光照笼罩着的空地,就像跳着在最怪诞的噩梦中才能出现的荒诞而邪恶的萨拉邦德舞。它们中有一些戴着高高的三重冕,上面装饰着散发着白色金光的金属饰品;还有一些穿着奇怪的长袍;而它们的领头者穿着条纹裤子,佝偻的身体在黑色的外套中恐怖地向后隆起,在那个暂且算是脑袋的没有形状的东西上,扣着一顶男士毡帽。 它们身体表面的大部分皮肤都是灰绿色的,只有肚皮是白色的;皮肤光亮又光滑,但后背的脊柱上却长满了鳞片;外貌隐约透露出类人猿的特征,头部却很像鱼类;眼睛巨大而肿胀,无法闭合;脖颈的两侧长着鱼鳃,不断开合;爪子很长,覆盖着蹼膜。它们毫无规律地跳动着,有时用两条腿跳,有时用四条腿跳。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些庆幸它们只长了四条腿,而没有长更多。由于面部僵硬又呆滞,它们之间的交流靠的是一种类似蛙声和犬吠的语言,用来传递它们那模糊又阴暗的情感。 不过,尽管它们个个长得如此怪异,我对它们的长相却并不感到陌生。我太了解它们是什么东西了,因为我在纽伯里波特看见的那只邪恶的头冠上面的图案还鲜活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啊!它们正是那顶头冠上雕刻着的不知源起的图案啊,亵渎神明,半鱼半蛙,鲜活又恐怖!就在我看到它们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个我在黑暗的教堂地下室里见到的戴着头冠的驼背祭司,心里不禁感到恐慌。这些生物的数量之多超出了我的想象,在我看来,它们的数量无穷无尽,而我短暂的一瞥看到的数量也只能算是它们中的极小一部分。就在下一秒,我突然间第一次陷入了晕厥的状态,仿佛是神善意地将我与这里的一切隔绝开来。 V 天亮了,下着蒙蒙细雨,我从昏迷中醒过来,发现自己还趴在长满野草的铁路上。我挣扎着爬起来往前走,前面的路上鱼腥味已散去,散发着雨后新鲜泥土的味道,没有人走过。印斯茅斯破旧的屋顶和摇摇欲坠的尖塔像是阴森森的暗影,在东南边若隐若现。周围荒凉的盐沼泽地里看不见任何活的东西。我的表还在走,时间已经过了中午。 对于昨晚发生的事情,我还有很多地方没想通,但我隐约觉得背后隐藏的什么更让人毛骨悚然。我必须离开这里,离开邪云密布的印斯茅斯,我的手脚已经累到痉挛,我试着活动了一下,尽管累到虚脱,饿得不行,心里还惴惴不安,但休息了好一会儿后,我发现自己能走了。我慢慢地往罗利走,一路泥泞。天黑之前,我走到了一个村落,在那儿蹭了顿饭,借到了几件能穿的衣服。然后我连夜搭车去了阿卡姆,第二天就急切地去见了当地的政府官员,谈了很久,后来又找了波士顿的官员。现在,对于这几次会谈的后续进展,大家都很熟悉了,为了将来能正常生活,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然而,也许我是突然疯了,也许会有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也许还会出现更惊奇的事。 出于人之常情,我取消了原定行程中后续大部分的行程,放弃了观光、参观建筑,连之前一直很想去的探亲寻根之旅都没去成。我没敢再去参观那件奇异珠宝,据说还保存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博物馆里。但是,在阿卡姆的那段时间里,我倒是得到了一些家族族谱的资料,我一直对这些信息念念不忘。收集资料的时候太仓促,如果有时间再编辑一下,肯定会很有收获。拉帕姆·皮博迪先生是当地历史学会的馆长,他很客气地帮助了我,我跟他说起我外祖母叫伊丽莎·奥恩,1867年在阿卡姆出生,十七岁时嫁给了来自俄亥俄州的詹姆斯·威廉逊,他对这一点的兴趣非同一般。 我的一个舅舅多年前好像也来过这里,跟我一样,寻根访祖,而当地人闲谈时总会提到我外祖母的家族。皮博迪先生告诉我,我外祖母的父亲本杰明·奥恩内战结束后不久就娶妻了,因为新娘的家世很奇怪,过去大家对这段婚姻一直津津乐道。听说新娘是新罕布什尔州马什家族的孤儿,跟埃塞克斯郡的马什家族是堂亲,但她一直在法国念书,对自己的身世也不是很了解。当地有一位监护人一直往波士顿银行给她汇钱,同时还支付她法国家庭女教师的工资,但当地人都不知道那位监护人叫什么。后来那名监护人无缘无故地失踪了,于是法庭判决那位家庭女教师变成了监护人。这位法国女士已经离世,不过她生前沉默寡言,其实本可以通过她知道更多内情的。 但最让想不通的是,在新罕布什尔州有名望的家族中找不到这个年轻女子登记的双亲——伊诺克与莉迪娅·(梅泽夫)马什。大多数人都认为,她可能是马什家族某个大人物的私生女,从她那双眼睛就可以断定,她一定遗传了马什家族的血统。很多谜团都随着她的早逝深埋地底。我祖母出生时她不幸去世,只有我祖母一个孩子。我对马什这个名字没什么好印象,而这个名字竟然也曾出现在自己的族谱上,真是让人厌恶,而皮博迪又说我也有着一双马什家的眼睛时,我心里更烦闷。不过,这些材料肯定有用,能收集到,我还是很高兴。另外,奥恩家族史有详细记录,我还做了详实的笔记,列了一个书单,上面都是一些相关的书。 我从波士顿直接回到了托莱多市的家中,之后在莫米市休养了一个月。九月,我开学回到奥伯林学院,继续念完最后一个学年,我一直忙于学业,积极参加活动,直到第二年六月,偶尔只有政府官员来找我,谈论起我之前的请求,谈起已逐渐开始的清理行动,我才会想起那段已经过去很久的恐怖经历。七月中旬,我逃出印斯茅斯正好一年,我去了克利夫兰市,和先母的家族成员住了一个星期,我看了一直保存在这里的各种记录和一些家传资料,并对比了我新搜集到的族谱资料,想看看画出的族谱上面的亲属关系到底是什么样。 我并不喜欢做这些,威廉森家族病恹恹的,总是让我觉得压抑。小时候,母亲从不让我去看外祖父和外祖母,但是外祖父从托莱多市来看我们的时候,她还是很欢迎的。外祖母出生在阿卡姆,她总是怪怪的,有时我甚至会怕她。因此,人们发现她莫名其妙不见踪影的时候,我都不难过。听说在我八岁的时候,她的长子自杀了,她悲伤过度,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我舅舅道格拉斯去了一趟新英格兰后便开枪自杀了,也是因为这趟旅行,阿卡姆的历史协会才会有他相关的记录。 道格拉斯舅舅很像外祖母,我一直都不太喜欢他。他俩都目光呆滞,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眨一下,因此我总会没有理由地感到紧张不安。不我母亲和沃特舅舅长得不像外祖母,更像我外祖父,但沃特舅舅的儿子,可怜的表弟劳伦斯过去简直与外祖母长得一模一样。他身体不好,被送到了坎顿市的一家疗养院,常住在那里。我已经有四年没见过他了,沃特舅舅之前说他的状况很糟糕,身体不好,精神状况也很差,两年前他母亲去世应该也是因为这个。 我外祖父和沃特舅舅现在住在克利夫兰市的祖宅里,在这儿总是能想起过去的事,我很不喜欢,想赶紧完成。我外祖父给了我很多威廉森家族的记录,还跟我说了很多传统,奥恩家族的资料都在沃特舅舅那儿,有笔记、信件、报纸、遗物、照片、图画,他把所有东西都给了我。 看到外祖母奥恩的书信和照片,我对家族祖先们开始感到害怕。我一直都不喜欢外祖母和道格拉斯舅舅,他们已过世多年,但现在看着他们的照片,那种厌恶感和抗拒感越来越强烈。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慢慢地,我会下意识地把他们和某些东西做比较,我之前一直拒绝对比,甚至想都不想往那边想。从他们脸上典型的神情中,我发现了之前没关注过的信息,细想下去会吓死人的信息。 最可怕的一刻发生了,舅舅带我看了外祖母奥恩的首饰,现在存放在市中心的保险金库里。有些首饰制作很精巧,很吸引人,其中一个盒子里装着奇奇怪怪的老物件,是从神秘的外曾祖母那里传下来的,舅舅不太想让我看。理由是,首饰上面的图案很奇怪,甚至会让人觉得讨厌,据他所知,没人在公开场合戴过这些首饰,只是外祖母过去常着迷地盯着它们看。一些模糊的传言说这些东西会带来噩运,而我外曾祖母的法国家庭教师也说过,外曾祖母只有在欧洲才可以佩戴这些首饰,但是在新英格兰,绝对不行。 舅舅极不情愿,叮嘱我不要被那些奇怪吓人的图案吓到,慢慢地拿出了那些东西。艺术家和考古学家看过了这些东西,都赞叹它们精美,充满了异域风情,但没人能鉴定出它们的材质,也没人能确定它们属于哪个艺术派系。箱子里有两只臂环,一顶饰冠,一枚胸针,饰冠上的图案用了浮雕的手法,刻得很夸张,常人难以接受。 听舅舅讲这些事,我一直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我越来越害怕,脸上也绷不住了。舅舅停下来,关切地看着我,我让他继续,他显然又很不情愿。他拿出那顶冠饰,像是在期待我的反应,但我怀疑他根本不知道事实的真相。事情的真相远超乎我的想象,我以为自己能够面对那件首饰了,但我仍悄无声息地晕倒在地,就像一年前在杂草丛生的铁道上一样。 从此以后,我的生活在了阴郁可怕的噩梦中,我不知道真相中有多少是让人毛骨悚然的事实,有多少我癫狂的幻想。我的外曾祖母来自马什家族,虽然身世并不清楚,她嫁给了阿卡姆的男子,而老扎克之前不也说过,奥贝德·马什和他妻子有一个女儿,他使了些阴招,把女儿嫁给了一个生活在阿卡姆的男人吗?那个老酒鬼不也曾念叨过我的眼睛长得很像奥贝德船长吗?阿卡姆历史协会馆长也曾说我的眼睛遗传自马什家族。难道奥贝德·马什是我的外曾曾祖父?那么谁是我的外曾曾祖母呢?也许这只是我的胡言乱语。可是我外曾祖母的父亲,不管他是不是奥贝德·马什,竟能轻易地从印斯茅斯水手那里买到这些像是黄金的首饰。我外祖母和自杀的道格拉斯舅舅目光呆滞的神情也许只是我臆想出来的,肯定是我臆想出来的,印斯茅斯的邪云影响了我的思维,让我产生了这些疯狂的臆想。但是,道格拉斯舅舅为什么会在去了新英格兰寻根后开枪自杀呢? 后来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一直抗拒着这些疯狂的想法,但是很难做到。我父亲为我在一家保险公司谋了份差事,我尽量让自己关注枯燥无味的工作。但从1930年到1931年的冬天,我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一开始只是偶尔做,梦的内容也很模糊,但几个星期后,开始频繁做梦,梦境也越来越清楚。 梦里有一片宽阔的水域,水底有长满水草的巨石堆成的巨大的廊桥和房屋,我像是在其中游走,旁边有怪异的鱼一起游。慢慢地,一些图像越来越清晰,我总是惊恐地醒来。但在梦里,我并不害怕看到它们,因为我穿着它们那不同于人类的衣服,跟它们一起沿着水底游走,在邪恶的海底神殿中和它们一起祷告。 梦里还有很多事我想不起来了,每天早上醒来时只能记得零星一些,如果我敢把零星的碎片写下来,别人绝对会认为我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天才。我感觉到有一股可怕的力量在拉扯我,想把我从目前正常健康的生活拖向未知的黑暗深渊。这股力量一直在发挥着作用,我的身体开始变得不好,容貌开始变丑,最后我不得不辞了职,像个病人一样生活,时间漫长,与世隔绝。某种神经系统的怪病在折磨着我,有时我几乎无法合眼。 我开始在镜子中观察自己的容貌,警惕一丁点的变化,我的容貌被怪病一点点摧毁,我有时甚至不忍心细看。但是我觉得,这背后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更让人想不通的事。而我的父亲似乎也注意到了我样貌的变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甚至是有些害怕。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我正在慢慢变得跟外祖母和道格拉斯舅舅一样? 一天夜里,我做了个可怕的梦,梦里我在海底见到了外祖母,她住的宫殿有一层层台阶,散发着磷光,里面的花园里长满了奇怪的珊瑚,交叉簇拥在一起。她热情地接待了我,但是感觉她的热情中带着嘲讽。她已经蜕变了,就像那些进入水中的人一样。她告诉我,她并没死,而是去了一个她死去的儿子知道的地方,那里也是她儿子命中注定的归宿,但是他唾弃那里,开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个地方注定也是我的归宿,永远无法逃脱。我会一直活下去,和这里的同伴一起,它们早在人类还未出现在地球上时就已居住在这里,而且永远也不会死去。 我还见到了她的外祖母。八万年来,普斯亚莉一直都住在伊哈—恩斯雷,奥贝德·马什死后,她又回到了这里。地上的人类向海底发射死亡鱼雷,并没有摧毁伊哈—恩斯雷,只是受到一些打击,并没有被彻底摧毁。深潜者永远不会被摧毁,被遗忘的上古者所使用的远古魔法也只是会影响到它们。它们现在只是稍作休整,有一天,只要它们还记得,它们会按伟大的克苏鲁所期望的再度崛起。到那时,它们建立的城市会比印斯茅斯还伟大。它们计划带上对它们有用的东西扩张,但现在,它们必须再一次等待。地上的人类因为我而死,为此我必须忏悔,但这种感觉并不强烈。就在这个梦中,我第一次看到了修格斯,我尖叫着醒了过来。早晨起床照镜子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彻底变成了“印斯茅斯人”。 直到现在,我还想像道格拉斯舅舅那样开枪自杀。我随身带着一把自动手枪,差点就要开枪,但一些梦阻止了我。我心中的恐惧感在慢慢消失,我觉得我被慢慢引至未知的海底深处,不再感到恐惧。在睡梦中我会听到奇怪的声音,有一些奇怪的行为,但醒来时更多的是兴奋,而非恐惧。我觉得我不需要像大多数人那样等到完全蜕变,真到那时,我的父亲或许会把我关到疗养院,就像我可怜的表弟一样。我很快就能去海底追寻那了不起的、前所未闻的荣耀了。噢—拉莱耶!克苏鲁—弗达根!噢!噢!不,我不能自杀,我生来不是为了杀死自己的! 我要制定一个计划,帮表弟逃出坎顿市的疯人院,然后我们一起回充满奇迹的印斯茅斯。我们会游向海中阴郁而黑暗的礁石,潜进黑色的深渊,游到伊哈—恩斯雷,那里有巨石建筑和无数圆柱体。我们将在深潜者的巢穴中,在奇迹和荣耀中永远生活下去。 (战樱 译) ———————————————————— (1) “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出自《圣经·旧约·但以理书》5:25,意为“你时日无多”。 魔宅梦魇 The Dreams in the Witch House
本篇小说是以阿卡姆作为主要地点的少数故事之一。小说写于1932年1月到2月28日,洛夫克拉夫特不愿意在任何地方发表这个故事,但是他的朋友却把它交给了《诡丽幻谭》,并在1933年7月刊中发表。小说中略显夸张的散文风格和某些传统的元素(例如,用十字架来吓女巫)似乎表明,在《疯狂山脉》被拒稿之后,洛夫克拉夫特正在经历着自我怀疑。然而,他对第四维度的设想是惊人的。
1933年7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沃尔特·吉尔曼不知道,究竟是那些梦导致了发烧,还是发烧导致了那些梦。这座古老的镇子里,阴气沉沉、溃烂生脓的恐怖氛围萦绕着一切,在发霉的、不洁的阁楼里——没躺倒在简陋的铁架床上睡觉时,他就在这里写作、研究,同数字与公式搏斗。他的双耳愈发敏感,到了超乎寻常、无法承受的地步,所以他很早之前就关掉了壁炉架上的廉价时钟,因为它的嘀嗒声在他听来如炮火般震耳。到了夜晚,外面的黑暗城市的微弱纷扰声、遍布蛀虫的隔墙中老鼠小步疾行的阴恻恻的声响、百年老宅隐蔽处的木料发出的嘎吱声,对他而言都如同刺耳的喧嚣。黑暗中似乎总是充满了无法解释的声响,但有的时候,他更害怕现在能听见的这些声音变弱,以至于让自己听见某种别的声音——潜伏在那些声响之后的更微弱的声响,这令他不寒而栗。 他正身在一成不变、萦绕着种种传说的阿卡姆城,这里有密集的复斜式屋顶,有的摇摇欲坠、有的业已凹陷,在该地区黑暗的旧时光里,女巫们曾在这些屋顶底下的阁楼里躲避国王的卫兵。他目前栖身的阁楼房间更是充满了可怖的记忆,城中没有哪个地方可以与其相提并论,因为老女巫凯齐娅·梅森就曾居住在这栋屋宅的这个房间里——此人最终是如何从塞勒姆监狱逃脱的,至今无人能解释。那是在1692年,狱卒发了疯,胡言乱语说看见一个小小的、长着白色獠牙、浑身是毛的东西从凯齐娅的牢房里窜了出来,而就连科顿·马瑟也无法解释,为何牢房的墙上会用某种黏稠的红色液体画满了曲线与角。 也许吉尔曼不该如此用功研究的。非欧几何与量子物理学已经够令人头昏脑涨了,如果再把它们和民间传说结合起来,试图追寻在阴森恐怖的哥特故事以及人们围炉夜谈时疯狂的流言的背后,可能存在着何种古怪的多重现实,你就很难摆脱精神上的紧张了。吉尔曼来自马萨诸塞州北部的黑弗里尔,但直到来阿卡姆上大学后,他才开始将数学与旧时候的奇异传说联想到一起。这座陈旧城镇里的某些事物隐约地激发了他的想象力。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教授们曾敦促他放松些,还主动替他减免了一些课程。除此之外,他们还阻止他继续从大学图书馆里那间上了锁的密室借阅可疑的古书。可这些预防措施都来得太晚了,吉尔曼仍然从令人畏惧的书籍——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死灵之书》、《伊波恩之书》的残本,以及被禁的冯·容兹所著的《无名祭祀书》中找到了一些可怕的暗示,和他那些关于空间的性质,以及已知与未知维度之间如何相连的抽象公式联系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房间就位于古老的女巫之宅中——其实,那正是他选择在此居住的原因。关于凯齐娅·梅森的审判,埃克塞斯县拥有大量的记录,而她迫于压力向法庭交代的内容最令吉尔曼痴迷不已。她告诉霍索恩法官,画出某种直线与曲线就能为人们指出方向,穿越空间之壁,抵达这个空间之外的其他空间。她还暗示,在草甸山之外的黑暗的白石山谷里、在河中的无人岛上,会举办某种午夜集会,集会上常常用到这些直线与曲线。她还提到了“黑色男子”,提到了自己的誓约,以及她新获得的秘密名号“奈哈布”。然后,她就在牢房的墙壁上画下那些线条,从此消失了。 吉尔曼相信关于凯齐娅的种种奇异事迹,得知她的住所在两百三十五年之后的今天仍然屹立未倒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古怪的兴奋。他听见阿卡姆坊间悄悄流传着一些话:凯齐娅始终存在于那座老宅与狭窄的街道中;老宅及其他房屋里的某些住客睡醒后,曾发现身上留下了不平整的人类齿痕;临近五朔节和万圣节时,人们能听到宛如孩童的哭号声;那些可怖的时节刚刚过去之后,老宅的阁楼里时常散发出恶臭;还有,那个浑身是毛、尖牙利齿的小东西总是出没于这座日渐腐坏的老宅与城镇中,古怪的是,它还在黎明前的黑暗时分里用脸鼻去蹭人。听到这些传言后,他便决心不惜一切代价要在这里住下了。在这儿找间房并不难——因为这栋老宅不受欢迎、难以出租,早就被用作廉价的寄宿场所了。吉尔曼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想在这里找到什么,但他知道,一个17世纪的普通老妪突然产生了数学方面的高深见解,甚至可能超越了当今最前沿的普朗克、海森堡、爱因斯坦与德西特的研究,而这栋老宅的环境多多少少是她获得灵感的原因。 他把这栋宅子里所有墙纸已剥落、能够看到底下的木材与灰泥墙壁的地方研究了个遍,寻找神秘图案的踪迹。不到一个星期,他就搜寻到了东边阁楼的房间,此处即是凯齐娅曾经施展咒语的地方。这间房从一开始就是空的——从来没有谁愿意在此长时间逗留——但波兰籍房东唯恐租出这间房。但直到吉尔曼开始发烧的那几天为止,什么怪事也没发生。不见鬼气森森的凯齐娅在昏暗的走廊与卧室里窜来窜去,没有浑身是毛的小东西爬进他阴沉沉的高阁来用口鼻蹭他,也没找到女巫施咒的痕迹来奖励他不懈的追寻。有时他会在那些阴影笼罩、错综复杂的巷道里散步,这些小巷没铺地砖、散发着霉味,两旁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棕黑房屋。这些房屋不知年月几何,已经东倒西歪、摇摇欲坠,通过那些狭小的窗格发出嘲讽的睨视。他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古怪的事件,也隐隐约约察觉到,在平静的表面之下,该地可怖历史里存在过的一切也许都并没有消失——至少在这些黑暗、狭窄、最为盘曲复杂的巷道里是如此。他还曾两次划船前往河里那座名声不佳的岛,给矗立在此的一排排长满苔藓的灰色岩石画了幅素描:这些古老的石头被摆成了种种奇异的角度,其来历无人知晓。 吉尔曼的房间颇为宽敞,但呈古怪的不规则形状:北面的墙壁从远端到近端显然在向内逐渐倾斜,低矮的天花板也朝着同一个方向微微下沉。倾斜的内墙与房屋北侧笔直的外墙之间必然存在一个空间,但除了一个明显的耗子洞,以及另外几个被堵住的耗子洞之外,没有任何通道——也没有任何曾经存在的通道的痕迹——能通往那里。不过,从外面看来,那里曾经有扇窗户,但在很久以前就被木板封住了。天花板上方的顶楼——那地方的地板一定是倾斜的——同样无路可通。当吉尔曼爬上木梯,来到比阁楼其他部分都高、与上方的顶楼平齐的布满蛛网的空间时,发现这里曾经有道孔隙,但被年代久远的厚木板层层叠叠地封严实了,上面还钉着常见于殖民时代木工活儿中的粗壮木桩。然而,不论他费多少口舌,房东就是无动于衷,不肯让他去调查这两处封闭空间中的任何一处。 光阴流逝,他对自己房间那不规则的墙壁与天花板的兴趣与日俱增。他开始在这些奇怪的角度中读出了数学方面的涵义,为破解它们的用途提供了一些模糊的线索。他琢磨着,老凯齐娅之所以要住在这么个奇形怪状的房间里,必然是有适当的原因,她不是还声称,自己正是通过某种特殊的角度,跨越我们已知的世界边界,去了外面么?他的兴趣逐渐从倾斜墙面以外的未经探索的空间,转移到了他已经踏足的这个空间之上,因为现在看来,墙面之所以倾斜,似乎关乎后者的用途。 他是从二月初开始发烧,并且做起了那些梦的。大约是从那时起,吉尔曼的房间中那些古怪的角度就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几乎令人迷醉的效果。随着阴冷的冬季渐深,他开始盯着下沉的天花板与朝内倾斜的墙壁的交汇处,越来越聚精会神。这段日子里,他为自己无法专注于正式的学业而深感忧虑,年终考试给他带来的焦躁也十分强烈。但异常灵敏的听觉给他造成的烦扰几乎不比这少。生命变成了一片没完没了、简直不堪忍受的嘈杂声,而且还有另一些声音——也许来自生命以外的领域——在听力范围的边缘颤动着,给予他一种持续不断的恐怖感。在切实存在的那些噪音当中,最可恶的当属老鼠在古老的隔墙中发出的动静了。它们抓挠墙壁的声响有时听来不像偷偷摸摸,倒像是故意的。当这种声音从倾斜的北墙中传来时,会混杂着一股干巴巴的咯咯声——当它从倾斜的天花板上方那密封了百年的顶楼中传来时,吉尔曼总是绷紧神经,仿佛某个可怕的怪物即将降临,它只是在等待时机,好最终完全吞噬他。 那些梦完全超出了理性的范围,而吉尔曼觉得,它们一定也是他研究数学和民间传说的结果。他的公式告诉他,在我们已知的三维空间之外,必然还存在某些不明的领域,而且老凯齐娅·梅森很可能——在某种不可揣度的力量的指导下——当真找到了去往那些领域的大门,对此他一直念念不忘。泛黄的县志中记载着她的供词,还有当初指控她的人的证言,都可怖地透露着一些超乎人类经验的东西——里面还描述到了她那蹿得飞快、浑身长毛的小小的使魔,尽管充满了叫人难以置信的细节,感觉却真实得吓人。 那个东西——比大老鼠大不了多少,被小城居民们古怪地叫作“布朗·詹金”——似乎是一群共感强烈之人出现大规模集体幻觉的产物,因为在1692年,至少有十一个人作证表示见过它。近年也有传言说它仍在出没,还有不少附和的声音,着实令人困惑又不安。目击者称,它有长长的毛,体形像老鼠却有一口尖牙,长着胡须的脸庞邪门地颇似人类,爪子也像小小的人手。它在老凯齐娅与恶魔之间传递信息,且靠吸食女巫之血维生——就像吸血鬼那样。它的声音像是一种令人憎恶的窃笑,而且它会说任何一种语言。在吉尔曼梦到的所有匪夷所思的可怖怪物中,没有哪一个比这只亵渎神灵的人鼠混合体更令他恐惧与反胃的了。比起他在清醒时因古老的记录和当下的传言而产生的联想,这个东西在他的幻觉中蹿来蹿去的形象要可恨一千倍。 大多数时候,吉尔曼都是梦见自己在下坠,坠入一连串没有尽头的深渊,里面充溢着无法解释的五颜六色的昏暗光芒,以及混乱得令人迷茫的声音。至于这些深渊由什么物质构成、在引力方面拥有怎样的特性,跟他本人又有什么关系,他都毫无头绪、无从解释。他既非在走也非在爬,既非在飞也非在游,既非在匍匐也非在蠕动,可始终维持着某种运动的状态,这种运动半是自发的、半是不由自主。他无法判断自身的状况,因为放眼望去,自己的胳膊、双腿、躯干仿佛都被某种古怪而混乱的透视法给切割开了;可他感觉自己的肉体和官能也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仿佛在斜面上产生了投影——却又与他平时的身材比例与特点保持着古怪的对应关系。 深渊并非空荡荡的,而是挤满了一团团色彩古怪、形状难以描述的物质,有些看似是有机体,有些看似是无机体。有几个像是有机体的东西几乎激起了他脑海深处某些模糊的记忆,但他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它们与什么东西拥有可笑的相似之处,或是会令他联想到什么。在后来的梦境中,他渐渐看出这些有机体好像可以分成各种类别,每一种似乎都拥有极其不同的行为模式和基本动机。这些东西当中,只有一类在他看来似乎稍稍比其他种类在行动上更有逻辑、更有意义一些。 所有的这些物体——不论有机体,还是无机体——都全然无法用言语描述,甚至超出了理解的范畴。吉尔曼有时会把这些无机体比作棱柱、迷宫、成堆的立方体和平面,还有巨石建筑;那些有机体则让他联想起各种各样的泡沫、章鱼和蜈蚣,活生生的印度教偶像,以及像蛇一般舞动的繁复的阿拉伯式花饰。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透着不可言说的危险与可怖;每当哪个有机体露出似乎注意到他了的动作,他都会感到一阵冰冷可憎的恐惧,往往被吓醒过来。至于那些有机体是如何动起来的,他所知道的不比自己是如何动起来的更多。后来,他还观察到了一种神秘的现象:某些物体会突然凭空出现,有些又会同样突兀地消失。深渊中弥漫着一种既像尖叫又像咆哮的声音,其音调、音色和韵律都无从分析,但似乎与所有那些变幻不定的物体在视觉上的模糊变化保持着同步。吉尔曼始终怀有一丝恐惧,怕这股难以捉摸、不断波动的声音会飙升到难以承受的强度。 但他并不是在这些充斥着异界物体的漩涡中看见布朗·詹金的。那个令人惊惧的小东西只出没在某些更浅、更尖锐的梦境里,这种梦会在他陷入完全的深眠之前纠缠他。当他躺在黑暗中、挣扎着保持清醒时,这间百年老屋里会亮起一道轻轻摇曳的微光,而一直占据着他脑海的倾斜墙面交界处会腾起一团紫雾。那个怪物会从墙角的老鼠洞中蹿出来,隔着凹陷的宽木板地面对着他喋喋不休,它那长着胡须的小小人脸上透着邪恶的期盼——不过所幸的是,每次在它靠近到足以用脸蹭他之前,这个梦就消散了。它有一口阴森可怖、长而尖锐的犬齿。吉尔曼试过每天都堵上那个老鼠洞,但一到夜晚,那些隔墙中真正的住户总是会啃烂堵住洞口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材料。有一次,他还让房东钉了块锡皮封住洞口,可第二天夜里,老鼠便在上面咬出了一个新的洞——打洞的过程中,它们还推出或者拖出了一小块古怪的骨头。 吉尔曼没有告诉医生他在发烧,因为他知道医生会吩咐自己去校医院检查,而如果他还想通过考试,就得把每分每秒都花在临时抱佛脚上头。他的微积分D和高级心理学已经不及格了,但在期末之前努力一把的话,也并非没有补救的希望。三月间,深眠前的浅梦中出现了新的元素。一团模糊的影子开始伴随着布朗·詹金那可怕的身影出现,并且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伛偻的老妇。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个新出现的形象格外令他不安,最终却想起,这是因为在废弃的码头附近错综复杂的黑暗小巷中,他曾有两次遇见过一个与之相似的丑陋老妇。两次相遇时,那个老丑妇都看似无缘无故地朝他投来了邪恶而轻蔑的瞪视,几乎令他不寒而栗——尤其是第一次,一只大得过分的老鼠刚好从阴影笼罩的隔壁巷口蹿过,令他不理智地想起了布朗·詹金。现在他琢磨着,那些混乱无序的梦只是反映了令他紧张害怕的东西。 他无法否认的是,这栋老宅子对自己的影响也并不健康,但出于早先那种病态的兴趣,他仍然固守在此。他坚持认为,夜间那些幻想仅仅是发烧造成的,只要烧退去,他就能摆脱可怖的幻象。不过,那些幻象生动、逼真得令人憎恶,而且每次醒来之后,他都依稀觉得自己所经历的比记得的更多。令他惊骇的是,他很肯定在那些无法回忆起的梦境中,自己曾与布朗·詹金以及那个老妇对话过,而且他们一直在怂恿他一起去某个地方,去见某个拥有更强大力量的第三方。 临近三月底时,他在数学领域取得了进展,尽管其他科目越发地令他头痛了。他在解决黎曼猜想的方面获得了一种直觉般的技能,对四维空间和其他那些难倒全班同学的问题的见解令厄珀姆教授啧啧称奇。一天下午,他们讨论到了空间可能存在反常的曲度,谈到了我们所在的宇宙与其他各种遥远的区域——最远的恒星、乃至跨越星系的深渊所在的区域,抑或甚至是那些远到近乎幻想、超出了爱因斯坦的时空连续体、我们只能试探性地揣测的宇宙区域——之间理论上存在互相接近甚至是接触的点。吉尔曼在这方面的见地令在场者无不拍案叫绝,尽管他画出的一些假想图让素来针对他神经兮兮、离群索居的怪僻的谣言更加甚嚣尘上了。他还严肃地提出,一个人——如果拥有了超出人类研究能力的数学知识——可以有目的性地从地球到达任何一个天体,只要它在宇宙模型的无限个点中的任何一个之上,这个理论令同学们摇头不已。 他说,要做到这一点,只需要两个步骤:第一,找到通道,离开我们已知的三维空间;第二,找到通道返回三维空间上的另一个点,这个点也许距出发地点无限遥远。可以想见,在很多情况下,这件事都能在不丢掉性命的前提下完成。任何一个人从三维空间里的任何一个点出发之后,都很可能在四维空间中存活下来;至于它能不能活过第二个步骤,取决于它选择回到三维空间中的哪一个异星区域了。某些星球上的居民也许能在特定的外星之上生存——尽管这些外星属于其他星系,或是属于其他时空连续体中的近似维度——不过,宇宙中必然也有大量的居民互换后不能生存的星体或片区,尽管它们在数学上是相邻的。 此外,居住在某个维度的生物能够活着进入未知的、不可理解的更高维的空间,甚至是无限高维度的空间——不论它们位于这个时空连续体之内,还是之外——反之亦然。在这方面人们只能猜想,不过可以相当肯定的是,从某个维度的空间进入更高维的空间时,生物体发生的变异不会导致肉体的损伤。对于最后一点推测,吉尔曼给不出清晰的依据,不过比起他在其他复杂问题上的条理分明,在这一点上的含糊其辞瑕不掩瑜。厄珀姆教授尤其喜欢他关于高等数学与某些魔法理论之间存在亲近关系的陈述,那些魔法理论是由难以言说的古代生物——也许是人类,也许是人类之前的某种存在——流传下来的,它们对宇宙及宇宙规律的认识远比我们高深。 四月初,吉尔曼开始深感担忧,因为他的低烧一直未退。同样令他焦虑的是,一些室友指出他会梦游。据说他似乎常常离开床铺,而且住他楼下的男人注意到,夜间的某几个钟头里他房间的地板会嘎吱作响。这人还说,曾在夜里听见鞋跟踩踏地面的声响;可吉尔曼很确信那人听错了,因为每天早晨他的鞋子和其他衣物都好好地摆在原处。在这座怪异的老宅子里,人们可能产生各种各样的幻听——毕竟就连吉尔曼本人,甚至在白天,不都开始切切实实地听见倾斜的墙面之后、下沉的天花板之上的黑暗空间中,传出了老鼠抓挠以外的声响了吗?他那双敏感得近乎病态的耳朵开始听见不知密封了多久的顶楼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有时这种幻觉还真实得令人发指。然而,他知道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梦游者;因为有两次,别人在夜里发现他不在房间,尽管他的衣服都原封未动。这是弗兰克·埃尔伍德告诉他的。埃尔伍德是他的同窗,因贫穷被迫住在这座不受欢迎的肮脏老宅中。他在凌晨学习时,上楼找吉尔曼请教一个微分方程的问题,结果却发现后者不在屋里:他敲门后不见回应,但因为急于求教,也知道吉尔曼不会怪罪他把自己轻轻戳醒,于是明知十分冒昧却还是推开了未上锁的房门。然而,他两次找上门时,吉尔曼都不在床上——被告知这一点后,吉尔曼好奇自己究竟能光着脚、仅穿着睡衣晃悠到哪儿去。他决定,如果再有人发现他梦游,他便要彻查此事,并且打算给走廊地板撒上面粉,这样就能看出自己的脚印通往哪里了。房门是唯一可能的出入口,因为窄小的窗户外面没有任何落脚点。 四月间,吉尔曼因发烧而变得敏锐的双耳开始备受一个迷信的织机修理工祷告声的折磨,他名叫乔·马苏勒维齐,就住在一楼。关于老凯齐娅的鬼魂以及那只浑身是毛、一口尖牙、到处蹭人的东西,马苏勒维齐没完没了地说过许多漫长的故事。他还说过,自己曾被它们纠缠得一塌糊涂,只有他的银制十字架——是圣斯坦尼斯劳斯教堂的伊万尼基神父赠给他驱邪用的——才能带给他安宁。现在他开始祈祷,是因为女巫的夜半集会日越来越近了。五朔节前夕正是魔女之夜,届时地狱最黑暗的恶魔将席卷大地,撒但的所有奴隶将聚集起来,在无名的仪式上行不可名状之事。这一天在阿卡姆总是个非常糟糕的日子,尽管住在米斯卡塔尼克大道和索顿斯托尔街的上流人士们都假装对此一无所知。城里会出些坏事——还很可能有一两个小孩会失踪。乔知道这些,是因为他住在老旧乡下的祖母曾从她的祖母那里听过这些传说。每到这个季节,还是数着念珠祈祷比较明智。凯齐娅和布朗·詹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靠近过乔的房间,或是保罗·乔伊斯基的房间,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了——当它们像这样暂时不现身时,多半没有好事。它们一定是在忙活什么。 4月16日的那天,吉尔曼去看了一趟医生,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体温并没有他担心的那么高。医生严厉地审问了他一番,然后建议他去看神经科的专家。他事后一想,很庆幸自己没去看更加喜欢提问的大学校医。老沃尔德伦过去就限制过他的行动,这次肯定也会让他休息一阵的——然而他不可能这么做,毕竟他已经快要在他的方程式上取得重大的成果了。他毫无疑问已经接近已知宇宙与四维空间的边界了,谁说得清他能走到多远呢? 不过,当这些念头在脑海中浮现时,他也不禁好奇自己这股古怪的信心从何而来。这种透着危险的迫近感,全都来自他日复一日涂写在纸张上的公式吗?密封的顶楼上传来的轻轻的、悄悄的、想象般的脚步声一直令他心神紧张。而现在,还有一种日益强烈的感觉在滋长:某人正不断地怂恿他去做某种他绝不能做的可怕之事。他的梦游症又是怎么回事?他在夜间去了哪里?那股隐隐约约的声音,即使在光天化日的清醒时分也会偶尔穿透那些令人发疯的可辨识的噪音,骚动他的耳膜,它又是什么东西?它的韵律与地球上的任何东西都不相符,例外的可能只是某一两种不可提及的巫术吟诵,有时他也担忧,这声音和他在那些全然陌生的梦中深渊里听到的缥缈的尖叫或咆哮声有相似之处。 与此同时,他的梦境愈发险恶起来。在深眠前的浅梦中,那个恶毒老妇的形象已经清晰可辨到令人胆寒了。吉尔曼也知道,她正是之前在那些陋巷中吓唬他的人。他不会认错那伛偻的背、长长的鼻子与干瘪的下巴,她那破得不成形状的棕色外衣也与他记忆中的如出一辙。她的表情中透着骇人的歹毒与兴高采烈,而他醒来时,总能回想起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对他威逼利诱。他必须去见黑色男子,然后和他们所有人一起前往终极混沌的中央,觐见阿撒托斯的王座。她是那么说的。他独立的探索既已进展到了如今的程度,就必须以自身之血在阿撒托斯之书上签名,并取得新的秘密名号。而他之所以没有跟随她、布朗·詹金及另外一人前往回荡着蒙昧的尖细笛声的混沌朝见王座,只是因为他曾在《死灵之书》中读到过“阿撒托斯”这个名字,知道它代表着一个恐怖到不可言表的原初邪物。 老妇总是凭空出现在墙角,那个下沉的天花板与内倾的墙壁的交界处。比起地面,她出现的位置更靠近天花板,而且身体几近透明。每一晚当浅梦转变为深梦时,她都比前一晚更加接近他,形象也更加清晰。同样,布朗·詹金也一晚比一晚凑得更近,在怪异的紫色磷光中,它那口发黄的白色尖牙闪烁着骇人的微光。它那可憎又刺耳的窃笑声在吉尔曼的脑子里回荡,越来越挥之不去。早晨醒来时,他还能回想起它是如何吐出“阿撒托斯”与“死灵之书”这两个词的。 在深眠之中,一切也同样愈发清晰起来。吉尔曼察觉到,他周围这些昏暗的深渊应该属于四维空间。那些一举一动看似最不算漫无目的、莫名其妙的有机体,很可能就是我们地球上的生命体的投影,包括人类。其他的那些则属于它们自己的维度,甚至是他连想都不敢去想的地方。有两个看似没那么莫名其妙的活动物体——那是一大团色彩斑斓的椭圆形球体气泡构成的聚合体,以及一个拥有他从未见过的颜色并且表面的角度在迅速变幻的非常小的多面体——似乎注意到了他,跟着他走了一阵,当他在一堆巨大的棱柱、迷宫、立方体及平面体的聚合物、类似建筑一样的东西当中改变了方向时,它们继续朝前飘去。与此同时,那股缥缈的尖叫与咆哮声越来越嘹亮,似乎即将达到令人彻底无法承受的可怖高潮。 在4月19日与20日相交的那天夜里,事情发生了新的变化。吉尔曼在昏暗的深渊中半是自主地移动着,前面飘着那团气泡聚合体以及那个小型多面体,这时他注意到,在身边某一团巨大棱柱构成的聚合体的边缘,出现了一些规则的角。下一秒钟,他便脱离深渊,战栗着站在了一片崎岖的山坡上,沐浴在一片弥漫开来的强烈绿光中。他光着脚,穿着睡衣,刚想走动,却发现自己几乎抬不动腿。缭绕的蒸气遮挡了一切,他只看得见自己紧临着的斜坡。蒸气中传来一阵声响,由此产生的联想令他心生畏惧。 接着他便看见,两个身影正艰难缓慢地走向他——那个老妇,以及那个浑身长毛的小东西。老妇竭力爬着坡,并勉力把双臂交叉,摆出了一个古怪的姿势,与此同时,布朗·詹金明显很费劲儿地抬起它那人手般的可怖前臂,指往了某个方向。一阵并非他自主产生的冲动席卷而来,吉尔曼被拖动似的朝前行了几步——这方向是老妇手臂的角度以及布朗·詹金前臂指的方向所决定的。而他还未来得及走出三步,便又倏忽回到了昏暗的深渊中。几何形的影子在他周围翻腾,令他感到头晕目眩、度秒如年。最后,他在阴森老宅中拥有怪异角度的阁楼房间里醒了过来。 那天早上,他什么都做不了,一节课也没去上。一股未知的力量吸引着他,总将他的目光牵扯向某个莫名其妙的方向,因为他不禁老是盯着地板上的一处空白。白日流逝,他那茫然的视线改变着方向,到正午时分,他已经克服了盯着空地的冲动。下午两点,他外出用餐,穿过城中狭窄的巷道时,却发现自己总在朝着西南方向行走。他费了番劲儿,才在教堂街的一家餐馆停住了脚步。吃完饭后,他感觉那股拉扯自己的未知力量变得更加强劲了。看来他终究得找个神经科专家瞧瞧——也许,他的梦游与此有关——但同时,他可以至少先试试以自己的力量打破这个古怪的咒语。毫无疑问,他仍然能够抗拒那股牵引力,走向相反方向;所以,他拿出巨大的毅力,与它逆向而行,强迫自己刻意沿着加里森街往北走。当他走到横跨米斯卡塔尼克河的桥上之时,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紧抓着铁栏杆,朝河的上游望去,彼处就坐落着那座恶名远扬的岛,岛上那些古老的石头构成规则的线条,阴郁地矗立在午后的阳光下。 然后,他便吓了一跳。因为那座荒凉的岛上出现了一个清晰可辨的人影,他只看了两眼,便意识到它正是那名古怪的老妇,她那恶毒的面貌已经灾难般地印刻在了他的梦境中。她周围那片高高的草丛也在抖动,仿佛还有什么活物正贴着地面爬行。当老妇转身面向他时,他连忙从桥上逃走,躲进了水畔那些迷宫般的巷道中去。尽管隔着很远的距离,他仍感到从那名披着棕衣的佝偻老妇的轻蔑目光中,朝他涌来一股恐怖而不可战胜的邪恶。 那股力量仍然想将他拉向东南方,吉尔曼使上了十分的毅力,才强迫自己走回老宅子,爬上了摇摇晃晃的楼梯。有好几个钟头,他一言不发、漫无目的地坐在那里,目光渐渐挪向了西边。六点左右,他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乔·马苏勒维齐在两层楼之下哼哼唧唧做祷告的声音。绝望之中,他一把抓起帽子,走进了金色余晖笼罩的街道,任由那股已经变成朝南拉扯的牵引力拉着他往前走。一个小时后,在一片黑暗里,他来到了绞架溪对岸的开阔原野中。前方闪烁着几颗春天的星星。此刻,大步向前走的冲动变成了一步跳进太空的神秘冲动,而突然之间,他意识到那股牵引力的源头在何处了。 它来自天空。群星之中某个特定的点盯上了他,并且在召唤他。那个点似乎位于长蛇座与南船座之间,他还知道,自己从黎明时分醒来起,就开始被扯向那一点了。清晨时,它在他的脚下;午后,它升到了西南方;而现在,它大致位于南方,但正缓缓挪向西方。这个新迹象说明了什么?是他快疯了吗?这会持续多久?吉尔曼再次聚集起全部的毅力,逼自己转身走回那座邪恶的老宅。 马苏勒维齐正在门口等他,然后,他似乎既焦虑又不情不愿地悄声讲了一些新的迷信事件,是关于魔女之光的。前一天晚上,乔伊出门庆祝出去了——因为那天是马萨诸塞州的爱国者日——回来时已是后半夜。他从外面抬头望向宅子,第一眼看去,吉尔曼的窗户是黑的;可随后,他便瞧见里面亮起了一股微弱的紫光。他想提醒吉尔曼这件事,因为在阿卡姆人人都知道,凯齐娅的魔女之光总是伴随布朗·詹金以及那老妇本人的鬼魂出现,而那紫光正是魔女之光。他之前没有提起过这个,但现在他觉得必须告诉吉尔曼此事,因为它意味着凯齐娅和她那一口长牙的使魔正在纠缠这位年轻的绅士。有时候,他和保罗·乔伊斯基还有房东东布罗夫斯基觉得自己看到了,那股紫光从吉尔曼房间上头密封的顶楼中透过裂缝泄露出来。可他们一致认为该对此保持沉默。不过,事到如今,吉尔曼最好换一间房,并且从像伊万尼基神父那样的优秀教士那里要个十字架来。 听这人絮絮叨叨的同时,吉尔曼感到一股无名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他知道,乔伊头一夜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一定是半醉半醒的,但他提到阁楼里出现了紫光,这一点具有可怕的重大意义。在他那些比较清晰的浅梦中,正是这种轻轻摇曳的紫光始终环绕在老妇和那只浑身是毛的小东西周围。那些浅梦总是在他陷入未知的深渊之前出现,而若要说人清醒时也能看见这种梦中的光芒,实在是彻彻底底的疯话了。然而,这个家伙又能从哪儿得知这么一件怪事呢?莫非是他自己在整个宅子里梦游的时候也说了梦话?不,乔说了,他没有——不过他必须确认此事。弗兰克·埃尔伍德或许能告诉他点儿什么,尽管吉尔曼很不想去问他。 发烧——疯狂的梦——梦游症——幻听——来自空中某个点的牵引力——而现在,他还怀疑自己疯癫地说起了梦话!他必须停止研究,去看神经科专家,接受治疗。当他爬到埃尔伍德住的二楼时,发现这个年轻人外出了。他只好继续向上爬,回到自己的阁楼房间,在一片黑暗中坐下。那股力量仍在将他的视线朝西南方拉扯,但此外他还发现,自己专注地聆听起了上方的密封顶楼里的某种声响,半是想象着一道邪恶的紫光从正透过低矮倾斜的天花板上的细小缝隙渗下来。 那一晚吉尔曼入睡时,紫光倾泻在了他的身上,而且比以往更亮了。老女巫与浑身长毛的小东西——离他前所未有得近——用非人类的尖叫声与魔鬼似的手势嘲笑着他。陷入充满缥缈呼啸声的昏暗深渊后,他感到庆幸,尽管那团色彩斑斓的气泡聚集体以及万花筒似的小型多面体在追着他,令他觉得危险又恼火。然后,周围起了变化:一些由看起来滑溜溜的物质构成的相交的巨大平面笼罩在了他的上方与下方,最后,伴随着一阵精神失常的感觉,闪现出一片未知的陌生光芒,亮光中狂乱而难解难分地混合着黄色、深红与靓蓝。 他半坐半躺地出现在了一片高高的、围着奇异栏杆的台地上,底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建筑构成的密林——有稀奇古怪到叫人难以置信的尖顶,对称的平面、穹顶、宣礼塔、平放在尖塔上的圆盘,还有数不尽的更加疯狂的物体——其中一些是用石头建成,一些是用金属建成——都沐浴在一片有多重色彩的天空释放出的色彩驳杂、几近沸腾的强光里。他抬头一看,只见空中有三个巨大的火焰圆盘,每一个都有不同的颜色、位于不同的高度,悬在一片布满低矮山脉、一望无际的弯曲地平线之上。在他身后,目力所能及处,台地一层接一层地向上堆叠。下方的城市也延伸向了他视野的尽头,而他希望那个方向不要传来什么声响。 他轻易地爬起身来,发现脚下的地砖是一种抛过光、有纹路的石材,但他认不出它是什么。这种地砖还都被切割成了拥有古怪角度的形状,看上去并非那么不对称,只不过它们遵照的对称法则是一种他无法领会的怪异规律。这里的栏杆高及胸口,做工精致但古怪,每隔一小段距离还放置着一尊工艺精美但形象怪诞的雕像。这些雕像和所有的栏杆一样,似乎是由某种闪闪发亮的金属制成,但在这片混乱的杂色天光中,你猜不出它的颜色,也无从揣测它的性质。这些雕像呈现的是一种顶部隆起、形状像桶的东西,平行的臂向四面八方伸出,仿佛圆心周围射出的辐条。桶的顶部及底部还突着一些形似小球或灯泡的竖直结构。每个小球似的结构上,都汇聚着一圈五条长长的、扁平的如三角形般逐渐变尖的肢条,就像海星的触手,几乎是平直的,但比照中央的桶显得微微弯曲。桶下方的小球底部与长长的栏杆焊接在一起,但接触点十分脆弱,有好几处雕像都已经掉下来或者消失不见了。这些雕像高约四英寸半,算上尖细的臂,最大直径约有两英寸半。 吉尔曼起身后,感到光脚踩到的地砖很烫。在这里他彻底是孤身一人了,而他的第一个举动,就是走到栏杆跟前,眩晕地望向下方两千英尺处那片无边无际的巨大城市。他侧耳倾听时,仿佛听见一阵缥缈混杂的笛乐旋律从下方的狭窄街道中涌起,其中涵盖了各种音频频段。然后,他真希望能一睹当地居民的真容。没过多久,眼前的景象就令他头晕目眩起来,若非本能地抓住了闪闪发亮的栏杆,他肯定摔倒在地了。他的右手握住了一个突起的雕像,似乎帮他稳住了身子。然而,他用力过猛,这个尖细的雕像又焊接得异常脆弱,结果被他一把揪了下来。他仍处于茫然状态,于是一手继续握着这个雕像,另一手抓住了光滑栏杆的空处。 但现在,他那过分灵敏的双耳捕捉到了身后的一阵声响。他回头望向身后同一层的台地,只见有五个身影正在接近他,尽管算不上鬼鬼祟祟,但步子很轻。其中两个分别是那名恶毒的老妇与那只尖牙利齿、浑身是毛的小小畜牲。另外三只吓得他失去了意识——因为它们是高约八英尺的活物,形貌正与栏杆上那尖细的雕像如出一辙。它们蠕动着海星触手般的下肢,像蜘蛛一样朝他逼近。 吉尔曼在床上醒来,浑身被冷汗浸透了,而且他的脸庞、双手和双脚都感到痛楚。他一下子跳到地上,匆忙到狂乱地洗漱、穿好衣,仿佛他必须争分夺秒地尽快逃离这座宅子似的。他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却再度感到自己只能牺牲掉这天的课程了。来自长蛇座与南船座之间某点的那股怪异的牵引力减弱了些,但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取代了它。现在,他感觉自己必须向北走——无限远的北方。他害怕穿过能望见米斯卡塔尼克河中的荒凉岛屿的那座桥,于是改走了皮博迪大道桥。他老是险些绊倒,因为他的双眼与双耳都牢牢留意着空荡荡的蓝色天空中极高的一点之上。一小时后,他让自己冷静了些,并且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城区。他的周遭唯有一大片荒凉的盐沼地,还有一条窄路朝前方伸去,通往印斯茅斯——一个古老的、半是被废弃的镇子,阿卡姆的人们都莫名地不愿去往那里。尽管源自北方的那股牵引力没有减弱,他还是一边抵抗着它,一边抵抗着另一股拉力,并且最终发现,他几乎可以做到让这两股力量互搏抵消。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城里,在冷饮柜接了些咖啡,又逼自己进了公共图书馆,漫无目的地翻阅起了休闲杂志。他碰见了几位朋友,他们都说他有古怪的晒伤,但他没把自己梦游的事告诉他们。三点钟时,他在一家餐馆吃了午饭,同时注意到,那股牵引力要么是减弱了,要么是分散了。在那之后,他找了家廉价电影院打发时间,那疯狂的影片在他眼前一遍又一遍地上演,他却丝毫也没留意它的内容。 晚上九点左右,他轻飘飘地朝家走去,脚步蹒跚地踏进古老的宅子。乔·马苏勒维齐在哼哼唧唧地念着听不清的祷词,吉尔曼则匆匆地走上了自己的阁楼房间,中途也没停下来看一看埃尔伍德是否在家。打开昏暗的电灯时,他大为震惊。他立即看出桌面上多了样原本不属于这里的东西,第二眼看去便确信无疑了:侧躺在桌面上的——因为它没法自个儿站立——正是那个奇异的尖细雕像,在之前的可怖梦境中,他把它从那排奇异的栏杆上掰下来了。每一丝细节都与梦境吻合。隆起的、桶形的中央躯干,辐射状的细臂,上下两端都有的球形结构,球上还伸出了扁平的、微微朝外弯曲的海星般的触手——都分毫不差。灯光之下,它看似是某种透着荧光的灰色,上面还有绿色的纹理。吉尔曼既恐惧又困惑地看见,这东西上的一个小球底部还有锯齿状的裂口,正是它曾与梦中的栏杆连接在一起的地方。 仅仅是因为困惑到了几近恍惚的地步,他才没有尖叫出声。梦与现实混淆在了一起,实在令人难以承受。茫然不知所措中,他一把抓起那尖细的玩意儿,跌跌撞撞地下楼朝东布罗夫斯基的住处走去。迷信的织机修理工仍在哼哼唧唧地祷告,声音穿过霉臭的走廊飘来,可吉尔曼已经不在乎这个了。房东此刻在家,并且欣然问候了他。不,他从未见过那玩意儿,对它一无所知。可他妻子说她中午整理房间的时候,曾发现某张床上有个古怪的锡器,也许就是指它。东布罗夫斯基唤了她一声,她便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是的,就是这玩意儿。她早先发现它在这名年轻绅士的床上——靠墙的那一侧。她觉得它看着实在古怪,不过这名年轻绅士的房里本来就有许许多多古怪的东西——书啦,古董啦,画着图画和标记的纸啦。她当然对它一无所知。 于是,吉尔曼在一片精神混乱之中爬回了楼上。他相信自己要么这会儿仍在做梦,要么就是他的梦游症严重到了难以置信的极端地步,以至于他去不知名的地方打劫了。他是从哪儿拿来这古怪至极的玩意儿的?他想不起自己曾在阿卡姆的任何一家博物馆里见过这东西。不过,它必定曾经位于某个地方;他在梦游中夺走它时看到的那地方的景致,一定就是他梦见那片围着栏杆的古怪台地的原因。 与此同时,他打算试着追查自己的梦游情况。他一边往楼上走,一边撒下了从房东那里借来的面粉——他向房东坦承了这么做的目的。途中,他顺道去了埃尔伍德的门前,却只见屋里一片漆黑。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他把那个尖细的雕像放在桌上,然后便彻彻底底身心俱疲地和衣躺下了。他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下沉的天花板之上、密封的顶楼中传来了一些微弱的抓挠声和踩踏声,但此时他脑子太混乱,甚至都顾不上这个了。来自北方的神秘牵引力又变得十分强大起来,尽管它的源头似乎移到了空中低一些的位置。 在炫目的紫光梦境之中,那名老妇以及那个一口尖牙、浑身长毛的东西再度出现了,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这一回,它们当真来到了他跟前,而且他感到老妇那枯萎的双手一把抓住了自己。他被拉下床,带到了空无一物的地方,然后有那么一瞬间,他听见一股有节奏的咆哮,看见昏暗且无定形的缥缈深渊在他周围翻滚涌动。可这瞬间稍纵即逝,眼下他来到了一个简陋无窗的狭小建筑里,粗糙的房梁与木板朝上升去,在他头顶构成了一个尖顶,脚下的地板则古怪地倾斜着。地板上平放着一些矮箱子,里面装满了书,古旧和破损的程度形形色色。地板中央有一张桌子、一张长椅,显然是被固定在那里的。箱子顶上还摆放着不知是什么的小型物件,在强烈的紫光中,吉尔曼仿佛看见其中一个和之前令他无比困惑的那枚尖细雕像是同类。在房间的左边,地板戛然消失了,只有一个三角形的漆黑深坑,一记干巴巴的咯咯声后,深坑里爬出了那个浑身是毛、长着有胡子的人脸、一口黄牙的可憎小东西。 邪恶的老妇仍然紧紧抓着他,而桌子的对面站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一个高瘦的男人,皮肤漆黑,却没有一点黑种人的面部特征;他没有一丝胡须或头发,全身上下只穿着一袭由某种厚重的黑色布料制成的不成样子的袍子。因为隔着桌子和长椅的缘故,吉尔曼看不见他的双脚,可他必定穿着有跟的鞋,因为每当他挪动位置,便会响起哒哒的踩踏声。这个男人没有讲话,小小的、匀称的五官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他仅是指了指一本摊开在桌上、大得惊人的书,与此同时,老妇把一只硕大的灰色鹅毛笔塞到了吉尔曼的右手里。一切都笼罩着一层强烈得叫人发疯的恐怖感,当那浑身是毛的东西隔着衣服触碰吉尔曼的肩膀,接着是左臂,最后狠狠一口咬在了他袖口底下的手腕上时,这种恐怖感登峰造极。血从伤口喷涌而出,吉尔曼随之倒下,不省人事。 醒来时已是二十二日的早晨,他感到左手腕很痛,还看见袖口上沾着已经干涸的棕色血迹。他的回忆是一团乱麻,唯独那个黑色男子出现在未知房间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一定是老鼠趁他睡觉的时候咬了他,才导致了噩梦中最为可怖的那一幕。他打开房门,只见除了阁楼另一头房间的粗鲁家伙留了脚印之外,走廊上的面粉并没有被践踏过。所以,他这次并没有梦游。可他们必须处理一下那些老鼠了。他打算和房东谈一谈。他再一次试着堵住那面斜墙底下的老鼠洞,把大小看似合适的烛台给塞了进去。他耳鸣得厉害,仿佛梦里听见的可怕声音此刻仍在耳中残留着回响。 他一边洗澡、换衣服,一边努力回想在那片紫光笼罩的房间之后,梦里又发生了些什么,然而脑海中浮现不出任何确切的记忆。那个场景一定与他头顶密封的顶楼有所关联,它已经开始如此猛烈地侵扰他的想象世界了,可对于之后发生的事情,他却只有朦朦胧胧的印象。似乎有缥缈、昏暗的深渊,在那之外还有更庞大、更黑的深渊——后者当中,一切固定的形状都不复存在了。他是被那团气泡聚合体以及小型多面体带去那里的,它们总是尾随着他;不过,它们和他一样,到达那片更远的充满终极黑暗的虚空之后,都化为了一缕缕透着微光的混浊薄雾。前方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一团体积更大的雾气,时不时地凝聚成某种无名的类似固定形体的东西。他觉得,他们并非是在沿直线行进,而是沿着某种陌生的曲线或者某种以太的涡流而行——这种涡流遵照的是任何在想象范围内的宇宙都不熟悉的物理及数学定律。最后,梦里似乎出现了一些巨大的、跃动的影子,出现了可怖的、似乎发出了声响的脉动,还有看不见的笛子吹出尖细而单调的管乐——不过这就是他能想起的全部了。吉尔曼认定,最后一部分梦中印象源自他读过的《死灵之书》,那一段讲的是盲目愚痴的存在阿撒托斯,它周围笼罩着古怪的东西,盘踞在混沌中央的黑色王座上,统治着所有的时间与空间。 把手腕上的血冲走后,只见伤口其实很小,而吉尔曼对被咬出的两个小孔感到困惑。他发现,自己躺过的床罩上面并没有血迹,但考虑到他皮肤上和手腕上的血量,这一点十分古怪。莫非他夜里是在房间内梦游,当老鼠咬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椅子上,或是停留在了别的什么不太合理的位置?他在各个角落搜寻起了棕色的血迹,却一无所获。他想,自己真该不仅仅把面粉撒在门外,连屋里也该撒上——不过,他已经不需要证据来证实自己会梦游了。他知道自己确实在梦游,而眼下要做的,是如何止住这个病。他必须向弗兰克·埃尔伍德寻求帮助。这天早晨,来自天外的那股古怪牵引力似乎减弱了些,但被另一种更加难以解释的感觉取代了。那是种隐隐约约但持续不断的想飞离目前局面的冲动,可他对自己希望飞向何方一无所知。当他从桌上拿起那个奇异的尖细雕像时,仿佛感到来自北方的牵引力略微变强了些,尽管如此,可那完全比不上他新产生的这股更加令人疑惑的冲动。 他拿着尖细的雕像来到了楼下埃尔伍德的房间,打起精神抵御着从底楼飘上来的织机修理工哼哼唧唧的祷告声。谢天谢地,埃尔伍德在家,正不安地来回走动着。在出门吃早餐、去大学上课之前,他们还有时间简短地谈一谈,于是吉尔曼迅速把自己最近的梦境与恐惧向他和盘托出了。埃尔伍德表示非常同情,也赞同他必须拿出对策。吉尔曼枯槁憔悴的容颜让他震惊,他还注意到吉尔曼那颇显反常的古怪晒伤,这一周也有其他人指出过这一点。不过,他也给不出什么意见。他从未见过吉尔曼梦游的样子,也不知道这尊怪诞的雕像是何物。但是一天晚上,他曾经听见住在吉尔曼楼下的法裔加拿大人在跟马苏勒维齐说话。他们告诉彼此,自己有多么害怕仅有几天之遥的魔女之夜的到来,还说了些同情那名可怜的、注定要完蛋的年轻绅士的话。住在吉尔曼楼下的德斯罗彻斯提到,他曾在夜里听见脚步声,有的有蹄,有的没有蹄;还说一天晚上他曾在恐惧中悄悄爬上楼,透过钥匙孔窥进吉尔曼的房间,只见里面闪耀着紫光。他告诉马苏勒维齐,当他看见那道紫光透过门缝渗出来后,就不敢继续看下去了。他还听见有人在低语——当他开始描述听见的内容时,便压低嗓门,叫人听不见了。 埃尔伍德想象不出这些迷信的家伙何以说出了这样的闲话,只是猜测,一来是因为吉尔曼在深夜里梦游以及说梦话的事情刺激了他们的想象,二来是因为当地人向来畏惧的五朔节快要到了。吉尔曼显然确实有说梦话的行为,而关于那道梦中紫光的疯狂说法,明显是德斯罗彻斯透过钥匙孔偷听到他的梦话之后传出去的。这些头脑简单的人对于任何怪异之谈,很容易听风就是雨。而说到对策,吉尔曼最好搬下楼,到埃尔伍德的房间来住,避免独自睡觉。如果他开始说话或起身,只要埃尔伍德醒着,就可以唤醒他。此外,他必须尽快去看专门的医生。同时,他们要把那尊古怪的雕像送去各处博物馆和一些教授跟前,就说是从公共垃圾桶里捡来的,看能否有人认出它来。另外,东布罗夫斯基必须着手毒杀墙里的老鼠了。 埃尔伍德的情谊给了吉尔曼力量,那天他去学校上了课。那些古怪的牵引力仍在拉扯他,但他试着忽略它们,并取得了不小的成功。在空闲时间,他把那尊怪诞的雕像拿给了好几位教授看,他们全都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却没有一人能就它是什么、来自哪里说出个所以然来。当天夜里,他睡在一张沙发上,是埃尔伍德让房东搬进他二楼的房间里来的。数周以来的头一次,吉尔曼彻底摆脱了令人不安的梦境。可他的烧依旧没有退,织机修理工哀怨的祈祷声也仍然令他感到焦躁。 接下来的几天里,吉尔德几乎完全没有受到病态的幻象的侵扰。埃尔伍德说,他没有显露出梦游或说梦话的迹象;与此同时,房东在四处投放了老鼠药。唯一令人烦扰的是那几个迷信的外国佬的闲话,他们的想象力实在是受到了大大的刺激。马苏勒维齐总是劝他去弄个十字架,最后终于强塞给了他一个,正是他说的接受过优秀的神父伊万尼基祝福的那个。德斯罗彻斯也有些话要说——他坚称,其实在吉尔曼刚搬下楼的头一两夜里,他还听见上方的空房间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保罗·乔伊斯基以为自己在夜里听见了走廊与楼梯上有响动,还说有人在轻轻推他的门,另外,东布罗夫斯基太太发誓说万圣节之后,她头一次亲眼看见了布朗·詹金。可这些天真之语没多大意义,吉尔曼只是随意地把那枚十字架挂在了埃尔伍德的衣橱的把手上头。 有那么三天,吉尔曼和埃尔伍德问遍了当地的博物馆,想弄清古怪雕像的来历,却一直毫无收获。不过,他们每到一处,都引发了人们强烈的兴趣:因为这尊雕像彻底不同于已知的物件,极大地挑战了科学界的好奇心。他们切下了雕像上一条小小的放射状触手,拿去做化学分析,得出的结果至今仍在学术圈里被议论纷纷。埃勒里教授从这块奇异的合金里发现了铂、铁、碲,但其中还混有至少三种高原子量的元素,我们的化学完全无法将其归类。它们不仅不与任何一种已知的元素发生反应,甚至无法被放进元素周期表中留给可能存在的未知元素的空位。这些元素的性质至今仍是未解之谜,尽管那尊雕像还被展览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博物馆里。 4月27日早晨,一个新的老鼠洞出现在了吉尔曼借住的房间里,但东布罗夫斯基当天就用锡片把它堵上了。老鼠药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因为墙里的抓挠声与疾行声没有减弱多少。埃尔伍德那天夜里要晚归,吉尔曼便等他回来。他不想独自入睡,尤其是因为之前的一天傍晚,他仿佛在暮色中看到了那位可憎的老妇,她曾经令人发指地进入了他的梦境。他想知道她是谁,以及在那片肮脏不堪的庭院的入口处,是什么东西在她周围的垃圾堆里把铁皮罐头撞得砰砰响。老妇似乎留意到了他,用险恶的目光睨着他——尽管这可能只是他的想象。第二天他俩都感到非常疲惫,知道自己到了夜里一定会睡得跟木头一样。夜幕降临时,他们昏昏欲睡地讨论着一直以来彻彻底底、并且很可能是有害地占据了吉尔曼身心的数学研究,推测它与古老的魔法及民间传说之间极可能存在黑暗的联系。他们谈到了老凯齐娅,而埃尔伍德也同意,吉尔曼认为她或许出于机缘巧合获得了某种古怪而重大的知识,这种想法具有很好的科学依据。这些女巫们所属的秘密会社往往守护着源自早已被遗忘的遥远纪元的惊人奥秘,并且将其代代相传:老凯齐娅掌握穿过次元之门的技艺,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传统的说法总是强调,物理屏障无法阻碍女巫的行动;而那些关于她们骑着扫帚柄穿过黑夜的古老传说,谁又说得清这背后隐藏着什么玄机呢? 至于一个现代的学生能否仅仅通过数学研究获得类似的能力,目前仍有待发现。吉尔曼补充道,假使他成功了,则很可能遭遇难以设想的危险境地:毕竟,谁又能预测,与他们相邻但平时不能相通的维度里面是什么样的情景呢?另一方面,还存在海量而奇特的可能性。在某些空间带中,时间可能并不存在,如果进入并停留在那里,你就能永远长生不老;当你进入原先的位面或是相似的位面时,几乎没有经历多少器官的新陈代谢及衰老。举个例子,进入一个没有时间的维度后,你可以重新出现在地球上的遥远未来,却和之前一样年轻。 对于是否曾有人做到这一点,没有谁能做出丝毫有把握的推测。古老的传说语焉不详、模棱两可,而历史上每一次有人尝试跨越禁忌的鸿沟之时,似乎都遭遇了来自外部空间的古怪而可怖的存在与信使,卷入了麻烦。那些隐秘的可怕势力自古以来就有一名副官或是信使:女巫会社崇拜的“黑色男子”,《死灵之书》中的“奈亚拉托提普”。此外还有一些碍事的麻烦:一些较为次要的信使或是中介——它们是些类似动物的东西,或是怪异的混合体,在传说中被描述为“女巫的使魔”。吉尔曼和埃尔伍德就寝后,实在困倦得无法继续讨论之时,他们听见半醉的乔·马苏勒维齐踉踉跄跄地走进宅子,他那绝望而狂野的哀怨祈祷声令他们不寒而栗。 当天晚上,吉尔曼再度看见了那道紫光。在梦中,他听到隔墙中传来一阵抓挠与啃噬的声响,还觉得有谁在笨拙地拨弄门闩。然后,他便看见那老妇和浑身是毛的小东西正穿过铺着地毯的地板,朝他逼近。老妇的脸庞上闪烁着一种冷酷的兴高采烈,那一口黄牙的小怪物则发出讥诮的窃笑,同时指了指在房间另一头的床上睡得很沉的埃尔伍德。一阵使人麻痹的恐惧令他完全没有叫喊出声。就像上次一样,丑陋的老妇抓住吉尔曼的肩膀,一把将他从床上拉出来,拽入了一片空荡荡的空间。再一次的,广阔无垠、充斥尖啸声的昏暗深渊从他身边一掠而过,可下一秒钟,他便出现在了一条黑暗泥泞、恶臭萦鼻的无名小巷里,四面八方都耸立着墙壁已然腐朽的古老房屋。 前方是那名穿长袍的黑色男子,他曾经出现在吉尔曼的另一个梦中的尖顶房屋里。那老妇站在离他更近的位置,一边抬手召唤他,一边露出傲慢的怪笑。布朗·詹金则用一种俏皮又亲昵的态度蹭着黑色男子的脚踝附近,而他的双脚基本被深深的泥给遮住了。右侧是一个黑暗的门洞,而黑色男子一言不发地朝里指了指。于是一脸怪相的老妇拽着吉尔曼的睡衣袖子,开始将他往门里拖。里面是萦绕着邪恶气息、不祥地嘎吱作响的楼梯。在楼梯上,老妇似乎散发出了微弱的紫光;最后,他们终于抵达了一个楼梯平台。老妇摸索着门闩,推开了门,以手势示意吉尔曼等着,然后便消失在了黑暗的门缝背后。 吉尔曼过分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一声窒息般的骇人惨叫,接着那老妇便从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东西,并塞到了吉尔曼的手里,似乎是命令他来抱着它。他一看清这个东西,以及它脸上的表情,魔咒便被打破了。他依然茫然无措得叫不出声来,却不顾一切地猛冲下了恶臭的楼梯,回到了外面的泥路上;直到被候在那里的黑色男子一把攫住喉咙,他才停了下来。失去意识的同时,他听见那只长着獠牙、形似老鼠的怪物发出了微弱而尖细的窃笑。 29日清晨,吉尔曼在一片恐慌与混乱中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秒,他便知道出了某种严重的问题,因为他又回到了原先的阁楼房间,这里有倾斜的墙壁与下沉的天花板,而他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没有铺过的床上。他的喉咙莫名疼痛,当他挣扎着坐起时,则更加恐惧地发现,自己的双脚与睡衣下摆上都沾满了棕色的泥巴。眼下,他的回忆模糊得一塌糊涂,但他至少知道自己一定是梦游了。埃尔伍德睡得太沉,没有听见也没能阻止他。地板上满是混乱的泥脚印,可奇怪的是,它们没有一直延伸到门口。吉尔曼越是看着这些足迹,就越是明确它们像什么:除了那些显然是他自己的脚印之外,还有一些更小的、几乎呈圆形的印记——就像是粗大的桌腿或椅腿,只不过它们大多从中裂为了两瓣。还有一些古怪的沾泥的老鼠脚印,一路从墙上新开的洞口中走出来,又走了回去。吉尔曼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见到外面并没有泥脚印时,纯粹的困惑与对于自己发了疯的恐惧使他非常痛苦。愈是回想起他那丑恶的梦境,他便愈觉得害怕,而当他听到两层楼之下的乔·马苏勒维齐那凄切的诵经声时,只是更加绝望了。他下楼来到埃尔伍德的房间,叫醒了这名收留他的主人,把自己怎么醒来的讲给他听,可埃尔伍德也想不出究竟可能发生了什么。吉尔曼去了哪儿,他是如何回到房间又没在走廊上留下脚印的,以及那些像家具腿儿一样的泥脚印为什么会和他的脚印混在一起、出现在阁楼房间里,这些都完全超乎想象。此外,吉尔曼的脖子上还有触目的乌青色印迹,仿佛他曾试图掐死自己似的。他抬手摸向那些印迹,却发现它们和自己的手掌大小根本不匹配。正当他们说话之际,德斯罗彻斯顺道找上门来,说他在凌晨曾听见头顶传来可怕的咯噔咯噔声。不,昨晚午夜之后,没人上过楼梯——尽管午夜之前他还听见阁楼里有微弱的脚步声,是那种小心翼翼下楼的足音,他很不喜欢。他还补充道,一年中的这个时节对阿卡姆来说是非常糟的。年轻的绅士最好佩戴好乔·马苏勒维齐给他的十字架。就连白天也不安全,因为黎明之后,宅子里曾响起过古怪的动静——特别是一阵尖细的、孩子哭号般的声音,但很快就戛然而止了。 这天早上,吉尔曼机械般地上了课,完全没能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一种骇人的忧虑与什么事情即将发生的感觉笼罩了他,而他仿佛是在等待某种灭顶之灾的降临。中午时分,他在大学食堂吃午餐,等待饭后甜点的时候,他拿起了邻座的一份报纸。他再也没能吃成那甜点:因为报纸头版上的一篇文章吓得他四肢瘫软、两眼发直,仅能掏钱付账、跌跌撞撞地返回埃尔伍德的房间。 头一天夜里,奥恩巷发生了一起奇怪的绑架案,一个名叫阿纳斯塔西亚·沃勒吉科的洗衣工——她脑子似乎有些问题——两岁大的孩子彻底消失了。这位母亲说,她已经害怕这种事情有一段时日了,可她之所以这么恐惧的原因太过怪诞,没有人会当真。她说,三月初以来,自己就时不时地在那一带看见布朗·詹金,从它的怪相和窃笑中她可以看出,小小的拉迪斯拉斯一定是被盯上了,要成为魔女之夜的可怖宴会的祭品。她曾经恳求邻居玛丽·曹奈克与他们同睡一间房,好保护孩子,可玛丽不敢。她没法报警,因为他们从不相信这种事。自打她记事起,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有小孩被掳走。她的朋友皮特·斯托瓦基也不愿伸出援手,因为他本就巴不得这小孩消失。 可真正让吉尔曼吓出一身冷汗的,是两名在外饮酒作乐的人的证言,他们刚好在午夜之后路过奥恩巷的巷口。他们承认自己当时醉着,可都发誓说自己瞧见了三个穿得怪模怪样的人鬼鬼祟祟地潜入黑暗的巷子。他们说,那三人分别是一个穿着硕大袍子的黑人,一个衣衫褴褛的矮小老妇,以及一个穿着睡衣的年轻白人。老妇在拉拽那个年轻人,而一只驯顺的老鼠正在黑人脚边的棕色泥地里摩蹭、打转。 吉尔曼茫然不知所措地坐了整整一下午,埃尔伍德——他在同一时间读到报纸,产生了可怕的联想——回家时正好瞧见他这个模样。这一次,他俩都不能再怀疑,某种严重得可怕的东西正在逼近他们。噩梦中的幻象与客观世界的现实之间,存在一种十分可怖、不堪设想的关系,这一点愈发明晰了。只有凭借极大的警醒,才可能阻止事态进一步地恶化。吉尔曼迟早必须去看专家,但不是现在,因为所有的报纸都在刊登那桩绑架案。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也很是费解,几欲发疯。有那么一会儿,吉尔曼和埃尔伍德悄声交流了一些最疯狂的理论。吉尔曼在空间及其维度的研究之上取得的成果,会不会比他意识到的要多呢?他是否其实已经溜出过我们的星球,去了我们未曾揣测、未曾想象过的地点?那些古怪又可怖的夜里,他去的地方又是哪里——如果他真的去了那些地方的话。充斥着呼啸声的昏暗深渊,绿色的山丘,烈日沸腾的台地,来自星辰的牵引力,手腕上的伤,无法解释的雕像,沾泥的双脚,喉咙上的淤痕,迷信的外国佬的谣言和恐惧——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在多大程度上用常理来判断一切? 那天他俩都彻夜无眠,第二天两人都旷了课,在家打盹。那是四月三十日,等黄昏降临,阴森的魔女聚会之夜就到来了,这正是所有那些外国佬和迷信的老家伙们惧怕的时刻。马苏勒维齐六点整就回了家,说磨坊的人们在窃窃私语,传言魔女之夜的狂欢是在草甸山之外的黑暗山谷里头举行的,那里有块寸草不生的古怪地方,立着那堆古老的白色石头。一些人甚至还告诉了警察,建议他们去那儿找找沃勒吉科失踪的孩子,可他们并不相信警察会有所行动。乔非让可怜的年轻绅士戴上他那枚镍制链条的十字架不可,为了安抚他,吉尔曼挂上十字架,把它塞在了衬衫里头。 那晚夜深以后,两名年轻人听着织机修理工在两层楼之下发出有节奏的祈祷声,在椅子里打起了瞌睡。吉尔曼一边听,一边点着脑袋,他那双敏锐得不合常理的耳朵似乎在拼命搜寻,寻找在这座古宅的噪音之外的那些微妙可怖的喁喁声。一些关于《死灵之书》与《黑书》的不健康回忆涌现而出,他还发现,自己正随着据说与魔女夜半聚会那极其黑暗的仪式有关的可怖韵律摇摆身体,那韵律来自我们所能理解的时间与空间之外。 现在,他意识到自己想倾听的是什么了——是在遥远的黑暗山谷中,狂欢庆贺者们那森然可怖的吟唱声。他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他们的计划?他为什么知道奈哈布及其侍从将在何时端着一只盈满的碗,跟在黑公鸡与黑山羊的后头?他看见埃尔伍德已经睡着了,想要出声叫醒他。然而不知为何,他没有叫出口。他不是自己的主人了。看来他终究在黑色男子的书上签了名? 接着,他那兴奋的、异乎寻常的听觉捕捉到了一阵风吹来的遥远音符。它来自连绵数英里的山丘、原野、街巷之外,可他依然认出它来。火堆一定已经点燃,舞者们一定也已经就位。他如何能阻止自己前往呢?一直以来纠缠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数学——民间传说——古宅——老凯齐娅——布朗·詹金……然后,他看见自己床旁边的墙壁上有了一个新的老鼠洞。在远处的吟唱声、近处的乔·马苏勒维齐的祈祷声之外,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一种偷偷摸摸但坚定不疑的抓挠声,就在隔墙里。他只希望电灯别熄灭。接下来,他便看见老鼠洞中伸出了那张长着獠牙与胡须的小脸——他最终意识到,这张受诅咒的小脸和老凯齐娅的面孔有种令人震惊的、讽刺的相似感。然后,他便听见门上传来了微弱的拨弄声。 尖啸的昏暗深渊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感到自己无助地落入了那团色彩斑斓的气泡聚合体的无形掌控之中。前方,那只万花筒似的小型多面体在飞速前进,一路穿过翻腾的虚空——这里有一股越来越高、越来越快的缥缈声音,似乎正逼近某个叫人难以形容又无法忍受的高潮。他仿佛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了——五朔节的韵律即将可怖地爆发,它那宏大的旋律中将汇集起一切原初与终极的时空的骚动,这些骚动声隐藏在物质宇宙之下,有时会少量溢出,微微渗进实体世界的每一层,在历史上某些可怕的时期向世界透露一点可怕的重要意义。 可这些都在瞬间消失了。他再度来到了那个狭窄的尖顶房间里,这里地板倾斜、亮着紫光,矮箱子上放着古旧的书籍,还有桌椅、古怪物件,房间的一侧是三角形的深坑。桌上躺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一个男婴,没穿衣服、昏迷不醒——桌子的另一边则站着那个可怖的老妇,她正斜睨着他,右手里拿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刀,刀柄奇形怪状。她的左手握着一只比例古怪的白色金属碗精细的侧把手,碗上还覆满了诡异的雕花。她正声音沙哑地吟诵着某种仪式祝词,用的是吉尔曼听不懂的语言,可听起来像一段小心翼翼引自《死灵之书》的话。 当眼前的场景变得清晰,他便瞧见老妇往前一躬腰,隔着桌面将空碗递了过来。他无法支配自己的动作,长长地伸出臂去,用双手接住了那只碗,发现它比看起来要轻。与此同时,布朗·詹金丑陋的身子从他左侧的三角形黑坑的边缘爬了出来。现在,老妇以手势示意他以某个特定的姿势举着碗,自己则将右手臂举高到极限,将那把奇形怪状的大刀举到了小小的白皮肤受害人的上方。那一嘴獠牙、浑身是毛的东西开始窃笑般地继续念起了那未知的祝词,女巫则哑着嗓子作出了可憎的回应。吉尔曼感到一阵痛楚又凄切的憎恶,这种感觉击穿了他精神与情感上的麻痹,轻轻的金属碗在他手中颤抖起来。一秒过后,那柄刀朝下挥去的动作彻底打破了他身上的魔咒。他扔下碗,它砸在地上发出了钟鸣般的回响,与此同时,他狂乱地伸出双手,想要阻止女巫可怖的行径。 转瞬之间,他沿着倾斜的地板朝上扑去,绕到了桌子的另一头,从老妇的手中扭下了刀子,把它咣当一声扔到了狭窄三角形深坑的边缘后头。然而下一瞬间,事态便逆转了:老妇那双杀气腾腾的爪子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她皱巴巴的脸因癫狂的暴怒而扭曲着。他感到廉价十字架的链子快被揉进脖子的肉里了,危急关头,他想到了这东西出现的话也许能影响邪恶的老妇。她的力量完全超出了人类的范畴,可当她继续掐着他的脖子时,他无力地在衬衫里摸索到了那枚金属十字架,扯断链子,将它拽了出来。 一见十字架,女巫似乎陷入了恐慌,手头也一松,让吉尔曼有时机彻底摆脱她。他将脖子从这双钢铁般的爪子中挣脱出来,要不是老妇马上又恢复了力气、朝他伸出魔爪,他肯定已经把她推下深坑了。这回他决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向老妇的喉咙伸出手去。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用十字架的链子缠住她的脖子,下一刻便用力勒紧,直到让她窒息。在她进行最后的挣扎时,他感到有东西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一看原来是布朗·詹金来救她了。他凶猛地一踢,便把这怪物送进了深坑,然后听见它发自遥远的下方的呜咽。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杀死了老妇,但当她倒下后,他便任由她躺在了地板上。然后,他转过身去,桌面上的景象几乎令他丧失了最后一丝理智。当女巫试着掐死他的时候,布朗·詹金——它有强健的肌肉和四只恶魔般灵敏的小手——一直没闲着,所以他的努力只是徒劳。吉尔曼阻止了她将刀插进受害人的胸膛,浑身是毛的渎神怪物却将黄牙插进了他的手腕。此刻,地板上的白碗已经满了,旁边则是那具毫无生气的小小尸体。 在做梦般的精神错乱中,吉尔曼听见一股阴森可怖、旋律诡异的女巫夜半聚会的吟唱声,从无限遥远的距离外传来。于是他知道,黑色男子一定在那里。他混乱的记忆与研究过的数学知识混杂到了一起,而他相信在潜意识里,他知道什么样的角度能带自己返回正常的世界——这将是他第一次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独自这么做。他很确信自己身在不知已被密封了多久的顶楼里,原先房间的上方,然而对于自己能否穿过倾斜的地板或是早就堵住的入口逃出生天,他深感怀疑。另外,从梦中的阁楼逃出去,是否只会让他逃进梦中的宅子呢?一个他本想前往的真实世界的反常投影。经历这一切之后,他已经全然搞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关系了。 经由缥缈深渊的返回之路会很可怕,因为那里会回荡着五朔节的韵律,而最终他也不得不听见隐藏其中、令他害怕得要命的宏大脉动。即便是现在,他也能察觉到一丝低回、可怕的颤动,它的节奏他恐怕太熟悉了。每到拜魔的时节,它总会涌起,渗入所有世界,召唤人们发动不可言说的仪式。拜魔聚会的一半吟唱,都是根据这股被人们偶然听见的微弱脉动声编出来的,而没有哪双人类的耳朵能承受这股脉动未经遮掩的完全形态。吉尔曼也想知道,他的本能能否将自己带回空间中的正确地点。他怎么能确定,自己不会出现在某个遥远星球亮着绿光的山上,或是银河系外触手怪居住的某个城市里的高处台地上,又或是愚痴的“魔神之首”阿撒托斯统治的终极虚空混沌的黑色漩涡里? 他纵身跳下之前,那道紫光熄灭了,留下他待在彻底的黑暗中。这意味着女巫——老凯齐娅——奈哈布死去了。除了拜魔仪式的遥远吟唱与布朗·詹金在深坑下方的呜咽声之外,他仿佛听见了另一股源自未知深处的更加狂野的哀叫。乔·马苏勒维齐——他正祈祷自己免受伏行之混沌的侵扰,祷告声已经变成了一股无法解释的胜利的尖叫——充满讽刺的现实正在侵蚀狂热梦境的漩涡——耶!莎布·尼古拉丝!孕育千万子孙的黑山羊…… 距离黎明还有很长时间,他们便在那个有着古怪角度的老旧阁楼房间的地板上发现了吉尔曼,因为他发出了可怕的呼号,立即把德斯罗彻斯、乔伊斯基、东布罗夫斯基和马苏勒维齐都叫了上来,甚至吵醒了在椅子上睡得死沉沉的埃尔伍德。他还活着,双眼大瞪着,却仿佛失去了意识。他的喉咙上有意欲夺命的双手留下的淤痕,左手手腕上有个老鼠咬出的一看就很疼的伤口。他的衣服凌乱不堪,乔给的十字架也不见了。埃尔伍德不禁颤抖,甚至不敢去猜想他朋友的梦游症又有了什么新发展。马苏勒维齐似乎很是手足无措,因为他说他在祈祷时得到了一个“征兆”作为回应。当倾斜的隔墙之外有老鼠发出吱吱尖叫和呜咽声时,他狂乱地在胸前划起了十字。 吉尔曼被安顿在了埃尔伍德屋里的床上,同时他们去请了马尔科夫斯基医生——一位本地医生,他从不把可能让病人尴尬的事情透露出去。医生给吉尔曼来了两针皮下注射,让他放松下来,进入类似自然的睡眠状态。白天里,这位病人时不时恢复意识,把自己最新的梦支离破碎地讲给埃尔伍德听。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而一开始,一个令人不安的新事实就暴露了。 吉尔曼的听力最近变得异常灵敏,此时他却完全聋了。马尔科夫斯基医生再次被紧急召来,他告诉埃尔伍德,吉尔曼双耳的鼓膜均已破裂,就像是被某种强度超出人类的概念及承受力的惊人声音给震破的。至于这样一种声音是如何在过去几个小时里传进他的耳中,却没有吵醒米斯卡塔尼克山谷的全体居民,这位诚实的医生无法解释。 和吉尔曼交谈时,埃尔伍德就把自己要说的话写在纸上,这样一来两人的沟通还算顺畅。他俩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一整个混沌不堪的事件,只决定他们还是尽量少去想它为妙。不过,两人一致认为他们必须尽快搬出这所受诅咒的古老宅子。晚报都在报道说,黎明之前警方突袭了草甸山另一头山谷里的可疑狂欢者,还提到那里的白色石头是用于某种年代久远的迷信活动。没有人被捕,但有人目击到,那些四散的逃匿人员中有一名十分高大的黑人。另一篇文章则说,警方没有发现失踪儿童拉迪斯拉斯·沃勒吉科的蛛丝马迹。最可怖的事情在那天晚上降临了,埃尔伍德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他还因此精神崩溃,以至于在接下来的整个学期都没再去上过课。他觉得自己整个夜晚都听见隔墙中有老鼠在活动,可没怎么在意。接着,他与吉尔曼都就了寝,许久之后,一道惨烈的尖叫响了起来。埃尔伍德一跃而起,打开电灯,迅速冲向了吉尔曼的床。吉尔曼正在发出简直不像出自人类之口的叫声,仿佛遭受了什么无法描述的折磨。他在被单底下痛苦地扭动着,而一大片红色的痕迹开始在床单上蔓延开来。 埃尔伍德几乎不敢碰他,但渐渐地,他停止了尖叫与扭动。这时,东布罗夫斯基、乔伊斯基、德斯罗彻斯、马苏勒维齐以及顶层的租户都涌到了走廊上,房东则让妻子回去给马尔科夫斯基医生打电话。当一只形似硕鼠的东西突然从浸血的床单底下蹿出来,急速穿过地板钻进附近墙上一个新开的洞口时,所有人都不禁尖叫。医生到达后,开始扯掉可怖的被单,这时沃尔特·吉尔曼已经死了。 对于是什么杀死了吉尔曼,人们除了猜测之外不敢有别的举动。他的身体上出现了一个几乎被穿透的洞——什么东西把他的心脏给吃掉了。东布罗夫斯基为自己持续的毒鼠行动未见效而差点发了疯,再也顾不得出租房子,而是在一星期内就和所有的老租户一起搬进了胡桃木街上一所破败但没那么老旧的宅子。最难办的就是让乔·马苏勒维齐保持安静了,因为这个郁郁寡欢的织机修理工就再也没有清醒过,而是一直不断地哀叹,喃喃说些阴森可怕的事。 事情似乎是这样的:在那骇人的最后一夜,乔曾经弯腰去看从吉尔曼的床脚延伸向附近墙洞的那串猩红的老鼠足迹。这些足迹在地毯上是模糊不清的,但地毯边缘与贴墙板之间有一小块裸露的地面。马苏勒维齐在那里发现了十分可怕的东西——抑或说他自以为发现了,因为没有谁同意他的说法,除了大家都认为这些脚印确有古怪之处以外。地板上的这串足迹的确和普通的老鼠脚印大不相同,可即便是乔伊斯基和德斯罗彻斯,也不会承认它们像是四只小小的人手印出来的。 这座宅子再也没有租出去。东布罗夫斯基搬离不久,一股彻底沦为废墟的氛围便笼罩了它——人们都回避它,既是由于它过去的恶名,也是因为它新近散发出的恶臭。也许,前房东的毒鼠药终究发挥作用了,没过多久,这座宅子就成了整片社区嫌恶的存在。卫生官员发现,这股恶臭源自东面阁楼房间上方及侧面的密封空间,也一致认为那里头一定有数量惊人的死老鼠。不过,他们断定为此凿开密封空间、进行消毒是不值当的,因为恶臭很快就会消散,且当地人也并不过分讲究整洁。当地确实也流传着一些隐晦的传言,说是每年五朔节与万圣节刚过,这所魔女之宅的楼上就会飘出无法解释的恶臭。邻居们虽然不满却默许了他们的不作为,只是这股恶臭令这地方的名声更加糟糕了。最后,房屋检查员判定这座宅子作为住处是充满隐患的。 一直没人能够解释吉尔曼的梦境以及它们产生的环境。埃尔伍德对于这整桩事件的看法有时简直能令人发疯。他在第二年秋天返回了学校,于第三年的六月毕了业。他发现,城里那些阴森森的谣言减少了许多,而且事实上,自从吉尔曼死后,就再也没人说过自己看见了老凯齐娅或是布朗·詹金——尽管仍有人声称在废弃的老宅中听到了诡异的窃笑,直到那所宅子不复存在。 所幸的是,那年的最后几个月里,当某些事件骤然发生,令当地人重新开始议论纷纷的时候,埃尔伍德不在阿卡姆。当然,他后来也对传言有所耳闻,由此产生的黑暗而迷茫的猜想给了他难言的痛苦。但即使如此,这也比他本人就待在附近、或许还亲自看见那些场面要好多了。 1931年3月,一阵狂风吹垮了空荡荡的魔女之宅的房顶与庞大的烟囱,导致碎裂的砖块、发黑且生了苔藓的木瓦、腐烂的木板木材纷纷混乱地落下,掉入顶楼,砸穿了地板。整个阁楼层都被上头掉下的残骸给填满了,但没人愿意费力气清理这团乱麻,直到这所老宅不可避免地彻底倒塌。最后的一幕发生在当年的十二月,当一群忧惧不安的工人被迫清理吉尔曼的老房间时,谣言散布开来了。 在从古旧而倾斜的天花板的上方落下来的垃圾当中,工人们发现了一些东西,令他们停下工来报了警。不久之后,警方召来了验尸官以及大学里的几名教授。他们发现了一些骨头,尽管被压得很碎,却明显能看出是属于人类的。这些骨头的年代显然比较新,可它们之前只可能是藏在低矮倾斜的天花板上方的顶楼里的,那里应该已经密封已久、无人能进才对,这两点实在矛盾、令人迷惑。验尸官判断这些骨头有的属于幼儿,有的——是和腐烂的棕色碎布混合在一起的——却属于一名瘦小、驼背的老年女性。仔细筛查这些垃圾之后,他们还发现倒塌的废墟中有压着大量老鼠的细小骨头,其中有些年代较远的骸骨上存在小小的齿痕,其古怪之处至今仍然不时引起争议与思考。 他们还发现了其他的东西,包括许多混成一团的破烂的书籍与纸张,还有一些更加古旧的书籍与纸张彻底碎裂而成的发黄的齑粉。这些无一例外似乎都是关于最先进、最可怖的黑魔法的,其中某些物件的年代显然相当近,它们也和那些现代的人类骸骨一样,成了至今未解的谜团。更加令人迷惑的是,这些纸张的状态及上面的水印都显示它们的年份至少有一百五十年到两百年的巨大跨度,然而上头那些难以辨认的古旧字迹却绝对出自同一人之手。不过,在一些人看来,最大的谜团要数那些种类繁多、完全无法解释的物件了——其形状、材料、制作工艺以及用途,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它们散落在废墟中,显然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其中一个物件——它令几位米斯卡塔尼克的教授惊诧不已——是一尊受损严重的怪物雕像,乍看与吉尔曼交给该大学博物馆的古怪雕像很相似,只不过它更大,是用某种奇异的蓝色岩石而非金属制成,还自带一个拥有奇怪角度的底座,上头刻着无法解读的象形文字。 还有那只被压扁的轻飘飘的金属碗,人类学家与考古学家至今仍想解读其上怪异的雕花图案。人们发现这只碗时,里面有不祥的棕色污渍。那些外国佬与轻信谣言的老祖母们也爱围绕那个链子断掉的现代镍制十字架喋喋不休,它混杂在垃圾里,而乔·马苏勒维齐瑟瑟发抖地辨认出来,它就是数年前他送给可怜的吉尔曼的那一个。一些人相信这十字架是被老鼠拽进密封的顶楼的,另外一些人则认为它必然一直都躺在吉尔曼旧日房间里的某个角落。不过还有些人——包括乔自己在内——有另一套理论,它们过于疯狂诡异,任何清醒的头脑都难以接受。 当他们扯开吉尔曼的房间那堵倾斜的墙壁时,隔墙与宅子北面外墙之间的曾经密闭的三角形空间就被打开了,人们发现比起整个房间,那里头的建筑垃圾要少得多,尽管它的面积本身也小。不过,里面堆了一层可怖的古旧物质,吓得拆墙的工人们几近瘫痪。简要说来,这地方简直就是一个幼儿的纳骨堂,其中一些骨头年代较新,其余的却追溯到不同的时期,直至久远到骨质几乎化为齑粉。骨堆深处埋着一柄大刀,显然是古董,它的造型华丽怪异、充满异域色彩。 在这堆残骸中,坍塌的木板与烟囱上的水泥砖块之间夹着一个东西,比起人们在这座阴魂萦绕的受诅咒古宅中发现的其他任何东西,它注定要激起更多的迷惑、遮遮掩掩的恐惧,以及阿卡姆居民公然的迷信言论。它是一具巨大的、病态的老鼠骸骨,部分已被压坏。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比较解剖学系,它的奇异形状至今仍是学者们争论的话题,也令他们古怪地保持着缄默。关于这具骸骨,泄露出来的信息甚少。不过,当时发现它的工人用惊骇的语气悄悄流传着,这东西身上有长长的、棕色的毛发。 传言说,这具骸骨有着小小的爪子,其特征比起老鼠更像只极小的猴子。最离奇的是,它那小小的头骨上虽然长着凶狠的黄色獠牙,但从特定的角度看来,却像一只缩小的、极度退化过的人类颅骨。每当提起这渎神之物,工人们都会恐惧地在胸前划起十字。但是,由于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听见那个阴森诡异的尖细窃笑声了,稍后他们会去圣斯坦尼斯劳斯教堂,心怀感激地点支蜡烛。 (敬雁飞 译) 穿越银匙之门 Through the Gates of the Sliver Key
本文创作于1933年4月,虽然洛夫克拉夫特最初将此文投稿给《诡丽幻谭》时遭到了拒稿,但《诡丽幻谭》的编辑最终还是接受了这篇作品,并将它发表在了1934年7月刊上。由于E.H.普莱斯非常喜爱洛夫克拉夫特在1926年创作的《银钥匙》一文,于是他在1932年10月为《银钥匙》创作了一篇续集,但洛夫克拉夫特觉得普莱斯的故事与《银钥匙》的基调相去甚远,于是他重写了整个故事(只保留了普莱斯的部分概念与叙述),最后才有了现在的《穿越银匙之门》。不过,洛夫克拉夫特觉得两人的合作并不完美,也不是特别的满意这个故事。但是作为“伦道夫·卡特”这一人物的最后一个故事,《穿越银匙之门》仍然因为其宽广壮丽的叙事与描写,被后世的很多读者认为是洛夫克拉夫特创作过的最富有想象力的小说之一。
1934年7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I 巨大的房间里悬挂着几张绣有奇异花纹的挂毯,地面上也铺设着历史悠久、做工精良的布拉哈地毯。四个人围绕着一张铺满文件的桌子坐着。一阵阵乳香燃烧时发出的带有催眠作用的烟雾从远处的角落里飘来。而一个年逾古稀、穿着暗色侍从装束的黑人,时不时会向那些精心装潢过的铁质三角架里填上新的香料。在房间的一侧,一只棺材模样的奇怪座钟摆在一个很深的壁龛里滴答作响。座钟的钟面上画着一些令人困惑的象形文字,而它上面那四根指针的运动方式与这世界上已知的任何计时体系都不尽相同。这是个令人不安的奇怪房间,但却与眼下正在进行的事情颇为相称。因为这片大陆上最为伟大的神秘主义者、东方学者和数学家将其他三人邀请到了自己位于新奥尔良的家中,准备处理一个几乎同样伟大的神秘主义者、学者、作家以及梦想家所遗留下来的财产——因为早在四年之前,这位神秘学者就已从地球上消失了。 伦道夫·卡特一生都在试图逃离清醒世界的枯燥与限制,他想要进入那些梦境中出现的诱人图景,走上那通向其他维度的康庄大道。直到最后,1928年10月7日,他五十四岁的时候,卡特从世人的视线中消失了。他一生都过着一种奇怪而又孤独的生活,而人们从他创作的那些离奇小说里推断出的许多东西,要远远比与他有关的任何文字记录更加离奇与怪诞。卡特曾与哈利·沃伦交往甚密——后者是一名居住在南加利福尼亚的神秘学者,曾经研究过喜马拉雅地区的祭司所使用的那些原始古老的那卡语,并得出过许多惊世骇俗的结论。事实上,正是卡特目睹了沃伦的失踪——那是在一个雾气弥漫、疯狂而又恐怖的午夜,他们两人来到一片极其古老的墓地里,随后沃伦只身走进了一座阴湿恶臭的墓穴,却再也没有出来。虽然卡特定居在波士顿,但他的先祖却生活在位于被女巫诅咒的老阿卡姆后方的那片荒僻闹鬼的山林里。而后来,也正是在这片被阴郁笼罩的古老山林里,他最终彻底地消失了。 他那死于1930年年初的老仆人帕克斯,曾声称卡特在阁楼里发现了一个刻有可怖装饰、散发着奇异香味的盒子,盒子里装着一些无法解译的羊皮纸手稿,以及一把刻有奇异图案的银钥匙。卡特也曾在写信给其他人时提到过这些东西。老仆人说,卡特告诉他这柄钥匙是从他祖辈那里传承下来的,它能帮助他打开那些他在童年时代遗失的大门,并且进入另一些他一直只能在短暂而又难以捉摸的朦胧梦境里才能造访的奇异空间与美妙国度。然后有一天,卡特带着那只盒子以及其中的东西驾车疾驰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不久之后,人们在破败的阿卡姆镇后方那片绵绵群山里发现了卡特的汽车,它就停在一条长满了野草的古老小道旁。卡特的祖辈也曾居住在这片群山中,甚至老卡特的宅邸最后残留下来的那座已经完全倒塌的地下室依旧还留在山上,向着天空敞开着裂口。在那附近有一片高耸的榆树林,1781年的时候,也曾有一位卡特家族的成员在那片林子里神秘的失踪了;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一座已部分腐烂的农舍——据说,女巫古蒂·福勒过去曾在那座房子里酿造了许多不祥的药剂。这块地区最早是在1692年由那些躲避塞勒姆镇女巫审判运动的逃亡者开垦建设起来的,甚至直至现在,它的名字仍象征着那些极少有人愿意正视而且带有隐约不祥意味的事物。当年,埃德蒙·卡特曾及时地从绞架山的阴影中逃离了出来,而有关他使用巫术的传说比比皆是。而现在,似乎他唯一的后代也去了某个地方,加入了他的行列! 人们在那辆汽车里发现了那个散发着芳香、雕刻有可怖花纹的木头盒子,但却没有人能读懂盒子里的那张羊皮纸。而原本装在盒子里的那柄银钥匙也不见了——可能是与卡特一起消失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更多的线索。来自波士顿的侦探们声称在老卡特古宅那倒塌的木料之间发现了某些挪动的痕迹,而其他人则在废墟后方那片生长着险恶树林的岩石山脊上,一个被称为“蛇窝”的可怖洞穴附近找到了一条手绢。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那些关于“蛇窝”的乡野传说重获了新的生机。农夫们开始在私底下谈论那些过去的古老传说,例如老埃德蒙·卡特是个巫师,而且曾利用那个可怕的岩洞进行着某些亵渎神明的活动;此外他们也在这些传说里添加了一些新近的故事,譬如伦道夫·卡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总是喜欢躲在那个洞穴里面。当卡特还是孩子的时候,那座古老的复折式大宅还屹立在山丘上,而卡特的叔祖父克里斯托弗就住在那里面。卡特当时还经常拜访那里,并且经常古怪地谈论起许多关于“蛇窝”的事情。人们还记得他曾说“蛇窝”里面有一条很深的裂缝,还说“蛇窝”深处有另一个不知道通往哪里的洞穴;同时人们也常常猜测他九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年,他曾在洞穴里度过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而在那之后他的举止就发生了奇怪的变化。那也是在十月份发生的事情——而且从那以后,他似乎就具备了一种能够预见未来的特殊能力。 卡特失踪那夜的晚些时候下了场雨,所以没人能发现他离开汽车后留下的脚印。同时由于渗水,蛇窝里也满是不成形的泥浆,看不到任何足迹。但是,一些无知的乡野村夫会压低声音宣称他们在被大榆树遮蔽的小路上,以及那片靠近“蛇窝”、人们发现手绢的不祥山坡上发现了一些鞋印。他们还声称这些粗短的痕迹就像是伦道夫·卡特小时候穿着方头鞋时留下的脚印,但是又有谁会在意这些荒诞不经的传说呢?那太疯狂了,几乎和村民口里的另一个传说一样荒诞——那个传说声称这些粗短的痕迹在小路上与一些由老本杰加·科里留下的那种独有的无后跟鞋印交汇碰面了。可那个老本杰加·科里本是卡特年轻时受雇在卡特家中干活的佣人,而且他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因为这些传说,加上卡特自己对帕克斯以及其他人讲过的那些话——就是那些声称那柄刻有奇异蔓藤花纹的银钥匙,能够帮助他打开某些自己在童年时代就已遗失的大门的故事——导致许多神秘主义学者认为这个失踪的男人实际上已经沿着时间的小径扭头折返,穿越了四十五年的岁月,重新回到了1883年10月,变回了那个在“蛇窝”里待了整整一天的孩子。他们主张说,他在那天晚上从“蛇窝”里出来时,已经不知怎么度过了从1883年到1928年的所有岁月,然后又折返了回来;因为在这之后他不就知道了那些后来将会发生的事情了么?而且他也从未提起过任何发生在1928年之后的事情。 但有一位学者——一个来自罗得岛普罗维登斯的古怪老人却有着一个更加复杂与详细的见解。他曾与卡特有过长期而密切的书信来往,并且相信卡特不仅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而且获得了更进一步的解放,并最终自由地漫游进了自己童年曾梦见过的五彩图景中。在一次奇怪的幻觉后,这个人发表了一篇有关卡特失踪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他暗示说这个失踪者如今已君临埃莱克—瓦达的猫眼石王座——这座传说中位于玻璃悬崖顶端的尖塔之镇正俯瞰着微光之海;而在那微光之海里,长着胡须与鱼鳍的格罗林建造了属于他们的奇异迷宫。 这位老人沃德·菲利普斯,曾极其激烈地恳请法庭不要将卡特的财产分摊给他的继承人——那全都是些血缘关系疏远的兄弟——因为他坚持说卡特仍活着,并且生活在另一个时间维度里,甚至也许会在某天毫发无伤地折返回来。反对这一提议的是卡特那几个兄弟中的一位法律界人士,来自芝加哥的欧内斯特·B.阿斯平沃尔。此人比卡特年长十岁,但在法庭论战上的表现却激烈尖刻得像个年轻人。现在,四年的激烈争论早已过去,分配财产的时候也已经到来——这间位于新奥尔良巨大而又奇怪的房间便成了处置商议的场所。 住在这座房子里的是卡特的遗嘱保管人兼执行人——研究神秘学与东方古物的著名学者,克里奥尔人艾蒂安—洛朗·德马里尼。卡特在一次世界大战时遇见过德马里尼,当时他们都在法国外籍兵团服役,而且二人曾因为相似的品位与世界观而有过密切的来往。在一次令人记忆犹新的假期里,年轻瘦削的克里奥尔人带着那个苦闷的波士顿梦想家去了一趟法国南部的巴约讷,并向他展示了某些在那座承载了千百年秘密的阴郁城市之下的某些黑暗古老的地穴里发现的可怖秘密,而在那之后,他们就结下了永远牢固的友谊。根据卡特的遗嘱,德马里尼肩负起了执行人的职责,但这位热心的学者却很不情愿主持这场围绕财产问题的结算。对他来说,这是件悲伤的工作,因为和那个来自罗得岛的老人一样,他也不相信卡特已经死了。但那些梦境的神秘又如何能与这个世界的严酷常识相抗衡呢? 现在,这几个人之所以会来到这座古老的法式公寓中的那间奇怪的大房间,围绕着桌子坐下来,是因为这几个人都曾声称有兴趣参与卡特财产的处理程序。自然,他们也曾按照法律要求,在那些可能有卡特继承人居住的地方刊登了有关这次会议的公告。然而,现在却只有四个人坐在这里,聆听着那只棺材模样、并非用来记录世间时刻的座钟敲打出的异样的滴答声;聆听着庭院里的喷泉发出的鼓泡声从半掩的扇形窗户里传进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四个人的脸庞渐渐隐没在那些自三脚架上散发出的翻滚烟雾中。三脚架上恣意地堆满了燃料,似乎渐渐不再需要那个无声移动着的老黑人再多照料——而他也已变得越来越紧张了。 坐在这里的有艾蒂安·德马里尼——他瘦弱、黝黑、英俊、蓄着胡须,却仍显得很年轻;还有代表其他继承人出席的阿斯平沃尔——他显得身材肥胖、满头白发、神情愤怒、脸颊蓄着短须;另外还有来自普罗维登斯的神秘学者菲利普斯,他看起来很纤瘦、肩膀很窄、头发灰白、长着长长的鼻子、脸刮得很干净;第四个人则看不出年纪大小,却也很瘦、蓄着胡须、肤色黝黑,他的脸长得很匀称,却很奇怪地没有任何表情。这个人的头上缠着一条象征高等婆罗门身份的头巾,那如夜晚般漆黑、闪光且几乎看不到虹膜的眼睛有些涣散,似乎正凝视着其他人身后非常遥远的地方。他自称是查古拉普夏大师,是一名来自贝拿勒斯的专家,并且还带来了非常重要的信息;德马里尼与菲利普斯都曾与他有过书信往来,而且很快就意识到他的那些神秘学主张中确有不凡之处。他说起话来总给人一种不自然的古怪感觉,他的声音非常空洞,有种金属般的质感,就好像他的声带需要费尽力气才能说出英语一样,不过他的措辞却像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盎格鲁—撒克逊人那般简单、准确而又地道。从基本的服饰上来说,他像是个普通的欧洲人,但他的衣服却松垮且奇怪地叠在身上,加上那从茂密的黑色胡子、东方式的缠头巾以及那双宽大的白色连指手套,所有一切都让他带上了一丝异国风情的古怪。 德马里尼一面拨弄着在卡特车里发现的羊皮纸,一面说道: “我没法从这张羊皮纸里得到任何信息。坐在这里的菲利普斯先生也放弃继续研究了。丘奇沃德上校认为这不是那卡语,而它也与复活节岛战棍上的象形文字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可是,那些出现在盒子上的雕刻却很奇怪地让人想起复活节岛上的图案。由于所有的字母似乎是一根横向的字母棒上垂下来的书写方式,我能想起与这些出现在羊皮纸上的符号最相近的东西,是可怜的哈利·沃伦曾拥有过的一本书上的文字。那本书来自印度,我与卡特在1919年拜访他的时候曾看见过。但他从不愿意提起任何有关它的事情——说我们最好还是不知道的好,并且暗示这本书最初也许并非源自地球。十二月,他从那个古老坟地里走进墓穴时,就随身带着这本书——但不论是他还是书都再也没有出现过。一些天前,我凭着记忆描画了一些上面出现过的字符,并且影印了一份卡特的羊皮纸,一同寄给了我们的朋友——查古拉普夏大师。他认为在进行某些商讨和查阅后,他也许能揭示它们的含义。 “至于那柄钥匙——卡特曾寄给我一张照片。它上面的蔓藤花纹并不是什么字符,不过仿佛与那张羊皮纸出自同一种文化传统。失踪前,卡特一直在说他就快解开这个秘密了,但却从来没有说出任何相关的细节。他曾经一度把整件事情想得太过理想化了。他说,那柄古老的银钥匙能够打开一系列的大门——一直以来就是这些大门在阻止我们自由地穿过巨大的时空通道,抵达真正的边界。自从舍达德利用自己那可怕的天分建造出了千柱之城埃雷姆的宏伟穹顶与无数宣礼塔,并将它们隐藏在佩特拉阿拉伯的黄沙中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穿过这道边界。卡特曾在书中称,有些几乎快饿死的托钵僧和干渴到癫狂的流浪者能够活着从沙漠里回来,他们向其他人讲述过那座不朽的大门,以及那雕刻在拱门顶端楔石上的巨大手掌。但从未有哪个穿过那扇大门的人能够寻着自己满是石榴石的广阔沙漠上留下的足迹走回来,述说他的见闻。卡特猜测,这柄钥匙正是那张巨大的石刻手掌徒劳地试图抓握住的东西。 “为什么卡特带走了钥匙却没有带走这张羊皮纸,我们已经无法解释清楚了。也许他忘记了这张纸——或者,也许因为他还记得曾有人带着一本上面写着类似文字的书走进一座墓穴却再也没有回来,所以才忍住没有带上它。又或者,也许它对于他希望要去做的事情已无关紧要了。” 待德马里尼停下来后,菲利普斯老先生继续用他那刺耳尖锐的声音说: “我们只有在梦里才能了解到伦道夫·卡特的漫游。我曾在梦中去过许多奇怪的地方,也曾在斯凯河另一边的乌撒那里听到了许多奇怪而且意义非凡的事情。似乎这张羊皮纸的确无关紧要,因为可以肯定,卡特重新回到了他童年梦境里的世界,并且成为了埃莱克—瓦达之王。” 阿斯平沃尔先生却变得更加愤怒了,他激动地说:“难道就没有人让这个老蠢货闭上嘴么?我们已经听够了这些蠢话。现在的问题是分割财产,而现在我们该干的就是这个。” 这时,查古拉普夏大师第一次操着他那奇怪的异国腔调开口说话了。他说: “先生,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阿斯平沃尔先生请不要嘲笑那些来自梦境的证据。但菲利普斯先生的见解并不完整——也许他梦见的东西还不够多。而我,我自己已经做了够多的梦。我们经常在印度做梦,就像是卡特家族里所有人曾做过的那样。而你,阿斯平沃尔先生,作为他的表兄,血缘上并非是卡特家族的一员。我所梦见的梦境,连同其他一些消息来源,告诉了我许多你们觉得晦涩难解的东西。例如,伦道夫·卡特忘记了那张他无法解译的羊皮纸——然而,如果能带上它,结果则会好得多。要知道,我的确知道了许多事情——许多有关四年前的10月17日日落时分,卡特在带着银钥匙离开他的汽车后发生的事情。” 阿斯平沃尔对此嗤之以鼻,但其他人却坐直了身子,表现出更加浓厚的兴趣。从那些三脚架上涌出来的烟雾变得更浓了,而那从棺材模样的座钟里发出的癫狂的滴答声似乎浮现出了某种令人困惑的规律,就像是某种来自外太空、怪异而又无法解读的电码。印度人向后靠去,半合上眼睛,继续说着他那口古怪吃力却又词句地道的英语。与此同时,在他的听众眼前,一幅有关伦道夫·卡特的画卷正在徐徐展开。 II 阿卡姆后方的群山里充满了奇异的魔法——也许,1692年,当老巫师埃德蒙·卡特从塞勒姆逃到这里之后,便从群星之间与厚土之下召来了某些东西。自伦道夫·卡特重新踏进这片山峦的那一刻起,他就意识到自己已经接近了一扇大门——这世上有许多这样的大门,曾经有一小撮极其胆大妄为、遭人嫌恶而且心智怪异的人,能够利用这些大门飞快地穿越那些阻隔在这个世界与那位于世界以外的绝对存在之间的一堵堵巍峨高墙。虽然早在数月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应该如何解译那柄早已失去了光泽而且古老得无法想象的银钥匙上雕刻着的蔓藤花纹,但就是在那个地方,在那年的那一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可以正确地理解那些隐含在银钥匙的蔓藤花纹中的信息了。他意识到自己该如何去转动它,该如何将它对准西沉的太阳,亦知道在第九次和最后一次转动时,该向虚空吟诵怎样的仪式词句。他所在的地方已经很接近某扇隐蔽的大门了,在这样的地方,银钥匙不可能无法发挥自己最初的功用。所以卡特知道,这天晚上他将在那个早已失落但自己却从未停止怀念与感伤的童年里落脚。 他将钥匙放进口袋里,离开了汽车,向着山上走去,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经过了蔓藤盘绕的石墙,幽暗阴沉的林地,扭曲荒置的果园,以及那座窗户洞开、废弃已久的农舍,逐渐深入这片阴郁闹鬼的乡野的幽暗核心。在傍晚时分,当远方位于金斯波特的尖塔闪耀出红色的光辉时,他拿出了钥匙,做出必要的转动,并说出了正确的咒语。稍后不久,他才意识到这桩仪式竟生效得如此之快。 在逐渐暗淡的暮光中,他听到了来自过去的声音——他祖叔父雇佣的仆人老本杰加·科里的声音。老本杰加不是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么?什么时候的三十年前?这是什么时候?他究竟在哪儿?可是,在1883年10月17日,本杰加赶来寻找他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他在外面逗留的时间不是超过了玛莎婶婶的规定么?衬衫口袋里的钥匙是哪来的?两个月前,九岁生日时父亲送他的那只小望远镜哪去了?这柄钥匙难道不是他在自家的阁楼上发现的么?它能打开山上“蛇窝”里面那个洞穴中的神秘大门么?他敏锐的眼睛曾从犬牙交错的岩石间瞥见过那个大门。其他人总将那个地方与老巫师埃德蒙·卡特联系在一起。人们从不去那里,除了他以外,也没有人注意到洞穴深处有一间安装着大门的岩室,更不用说从石头的裂隙中费力地蠕动着爬到门边了。究竟是谁在这些岩石上雕刻出了这扇大门?老巫师埃德蒙·卡特——或者是其他那些他用魔法召来,并加以驱使的东西?那晚小伦道夫与克里斯叔叔以及玛莎婶婶在有着老复折屋顶的农舍里一同吃了晚饭。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地起来,穿过枝丫交错的苹果园,来到上面的林地。被视为禁地的“蛇窝”入口就阴暗地藏在那里,藏在那树木丛生的怪异橡树林中。一种无法名状的期望在催促着他,甚至当他在衬衫口袋里摸索着,以确认那柄奇怪的银钥匙是否还在身边时,都没有留意到他已遗失了自己的手绢。怀着紧张与大胆的自信,卡特用从起居室里拿来的火柴照亮了前面的道路,匍匐着爬过了黑暗的洞穴。接着,他蠕动着钻过了底端已被堵塞的裂缝,来到了那个位于洞穴内部无人知晓的巨大岩室。在岩室里,最后那堵岩壁看起来有些像是一扇被有意塑造成形的可怕大门。在那阴湿又渗水的石墙前,他充满敬畏地静静站着,长久地凝视四周,并一根接着一根擦亮了手上的火柴。这道想象中的门拱上方那块隆起的独石的就是楔石上雕刻的巨型手掌么?接着,他抽出了银钥匙,做出了某些动作并诵念出某些咒语——他只能隐约回忆起自己究竟是从何处得知这些咒语与动作的了。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他只知道自己希望能穿越屏障,进入梦境中那个自由自在的国度,以及所有维度都消融在绝对存在中的深渊里。 III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几乎无法用文字来描绘。它充满了那些绝不会发生在清醒世界里的悖谬、矛盾与反常,但是在我们做过的那些离奇怪异的梦境里,这些悖谬、矛盾与反常却屡见不鲜;而且在我们从梦境回到身边这个由狭隘的因果联系与三维逻辑组成的拥挤、僵硬与客观的世界之前,它们一直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丝毫荒谬之处。然而,当那个印度人继续讲述这个故事时,他发现故事似乎蒙上了一种轻浮与幼稚的夸诞,虽然他极力避免,但却觉得越来越困难。这些事情甚至要比一个人能够穿越岁月时光,回到自己的童年时代这种想法更加诡诞。而阿斯平沃尔先生则满脸嫌恶地坐在那里,生气到嗤之以鼻,完全没有听进去。 伦道夫·卡特在洞穴中那个闹鬼的黑暗岩室里使用银钥匙举行的仪式并非徒劳无功。从第一个姿势与音节开始,四周的氛围便开始发生了一种奇异乃至令人叹为观止的异变——时空中仿佛出现了无数的扰动与混乱,而置身其中的人已经无法再保持那些像是我们所认知的运动与时间的观念。不知不觉中,那些像是年龄与位置的概念已经不再具备任何的意义。一天之前,伦道夫·卡特曾奇迹般地越过了时光的鸿沟。而现在,儿童与成人之间已再无差别。此刻只有伦道夫·卡特这个存在,以及无数缺失了世俗场景与前因后果的图像。上一刻,这里还是一个内部的岩室,里面有着隐约像是巍峨拱门的痕迹以及仿佛雕刻成手掌的巨石。而现在,那个洞穴与石壁消失了,却又没有消失。这里只留下一连串不断变化的观感——与其说是眼睛看见了,倒不如说是大脑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在这种不断变化的观感中,伦道夫·卡特这个存在体验到的感觉,或者说进入他脑海的所有一切,一直都在他脑海里盘桓,但是,他却完全无法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是通过何种渠道获得这些感觉的。 等到仪式结束时,卡特知道自己正置身在一个地球上的任何地理学家都无法定位的地方,同时也置身在一个无法在历史上定位的时代,因为之前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并不是那么陌生。神秘的纳克特残本中曾暗示过这些事情;而当卡特在解译银钥匙上的雕刻图案时,那本由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被人们视为禁忌的《死灵之书》里整整一章的含义也开始逐渐显现。一扇大门已经开启——事实上,这并非是那终极之门,但这扇大门将会引领人离开地球与时间,进入地球的外延——那是个超乎时间之外的地方;反过来,从那里开始,终极之门将会可怖而又危险地将人引向那超越一切星球、一切宇宙、一切事物之外的最终虚空。 在这里将会有一个指引者——一个非常可怕的指引者,早在数百万年前它还曾是一个地球上的存在——那还是一个人类无法想象的时代;早在那时,那些已被遗忘的东西正在这颗满是蒸气的星球上蠕动,建造起奇怪的城市,而那些城市最后的残破遗迹将变为第一批哺乳动物嬉戏的乐园。卡特还记得,可怕的《死灵之书》曾恐慌地含糊暗示过这位指引者的存在。 那位阿拉伯疯子曾这样写道:“那些胆敢寻求窥探帷幕另侧的人,那些胆敢视其如指引者的人,当避免与他交易之时更加审慎;因为在《透特之书》中曾记载过单单一瞥即会付出何等可怖的代价。曾穿越此门的人从无折返,那超越吾辈世界的浩瀚无垠已被黑暗之物占据与约束。那徜徉黑夜的事物,那玷污旧印的邪恶,那人们所知道的在每座坟墓中守望秘密入口的畜群;那些在住民之外繁茂孽生之物——所有这些险恶皆不及那看守着入口的他:他将引领鲁莽之人翻越所有世界,最终到达那属于无可名状的吞噬者们的深渊。因为他即是太古者,乌姆尔·亚特·塔维尔,书记笔下的‘长生者’。” 记忆与想象变成了一系列模糊的、仿佛图画般的景象,在那翻滚的混沌中已失去了明确的边沿与轮廓,但卡特仍知道,那仅仅不过是记忆与想象而已。可是,他又觉得这些东西不可能是由自己的意识构建出来的,反而像是某种更加庞大的真实,不可言述、超乎时空的真实。它围绕着卡特,努力将自己转变成能让卡特理解的符号与象征。因为任何地球上的心智可能都无法理解和领会那超越在我们所熟知的空间与时间之外、在隐匿深渊中编织而成的形体的外延。 此刻,飘浮在卡特面前的是一场模糊的、由形状与场景汇聚而成的盛会。不知为何,他总将这场盛会与地球那早在亘古之前就已被遗忘的原始过去联系在一起。某些可怖的活物在由奇妙造物组成的场景中自由地挪动,那景象绝不会出现在任何理智的梦境里,风景里充满了许多难以置信的草木、悬崖、山脉以及不同于人类式样的石头建筑。那里有位于海面之下的城市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住民;有屹立在广袤沙漠的高塔,球形、圆柱形或是无可名状的带翼物体从那里直冲外空,或是从天空俯冲下来。卡特能领会的只有这些,可是这些景象之间完全没有任何联系,与他也没有丝毫瓜葛。他站立的位置也在不断发生变化,甚至就连他自己也有着一个不断变化的形态,但是这种关于形体与位置不断变化着的感觉只是源自于他混乱的想象力的作用。 他曾希望找到那片属于童年梦境里的魔法国度:在个世界里,划着巨桨的大帆船航行在奥克拉诺斯河上,穿过斯兰之地那镀金的尖塔森林;大象组成的商队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科莱德那弥漫着芳香的丛林里,而某些装饰着象牙色柱子、早已被人遗忘的宫殿则可爱地长眠在月光中。现在,伴随着更加广阔的迷离美景所带来的狂喜,他几乎不知道该去追寻些什么了。有关无穷的想法与亵渎神明的狂妄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滋生,他明白自己将毫无畏惧地面对那可怖的“指引者”,并向他询问与他有关的那些怪异可怖的事情。 突然之间,那由无数场景组成的盛会似乎达到了一种近乎稳定的状态。卡特的眼前出现了大片矗立着的巨大石块。这些巨石上雕刻着不可思议的怪异图案,并且按照某种与常规截然相反的陌生几何法则排列起来。光线从一片说不出颜色的天空中,从数个相对的方向令人困惑地洒下来,仿佛有知觉一般停驻在一行排成弧线的巨大基座上。相比其他一些事物,这些雕刻着象形文字的巨大基座的外观更接近六角形,在它们的上面安置着许多被遮盖起来、看不出轮廓的形状。 同样,这里还有另一个东西。它并没有安置在基座上,反而像是滑翔或是飘浮在那片模糊不清、仿佛地面般的较低层面上。它的轮廓并不是固定的,而是短暂地变化成很早以前的某些东西,或是类似于人的模样,但是却要比普通人类大上一半。就像是那些放置在基座上的东西一样,它似乎也被某种淡灰色的织物厚厚地遮盖着;可是卡特并没有看见那上面有任何孔洞,可让下面的东西通过孔隙来凝视他。也许,它并不需要注视,因为它似乎属于另一种存在,远远不同于仅仅有着物质的组织与机能的我们。 片刻之后,卡特便知道它的确是这样,因为这个东西开始对他说话了——即便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更没有使用任何语言,但它的话语却回响在卡特的脑海里。虽然它说出的名讳令人畏惧,但伦道夫·卡特却并没有在恐惧中畏缩后退。 相反,他开始回话,同样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使用任何语言,只是按照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死灵之书》中所授的那样,表达了他的致意。因为自从洛玛尔从海中崛起,自从有翼者降临地球,将古老的学识传授给人类之后,它就一直被整个世界所畏惧。它的确就是那可怖的指引者,大门的守护者——乌姆尔·亚特·塔维尔,书记笔下的‘长生者’。 就如他知道一切事情一样,指引者也知道卡特的到来,知道他在追寻什么,也知道这个追寻梦境与奥秘的人类在他面前毫无畏惧。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恐怖的模样,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恶意。以至于有那么一会儿,卡特开始怀疑阿拉伯疯子写下的那些亵渎神明的可怖描述是否仅仅是出于他的妒羡以及不知所措。或者,也可能是指引者收起了他那为其他人所畏惧的恐怖与邪恶。随着这种信息的不断传达,卡塔最终能将他的表述转化成了明确的语句。 指引者说:“我确是你所知道的太古者。我们一直在等你——上古者们与我都在等你。欢迎你的到来,即便你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你拿到了钥匙,并且打开了第一道门。而现在,终极之门已为你准备好了。如果你害怕,你也不必前进。你或许能毫发无损地回去,沿着你过来的路。但你如果选择继续前进——” 这段停顿充满了不祥的意味,但很快他传达出的意思变得友好起来。卡特并没有犹豫,燃烧着的好奇心驱赶着他继续前进。 “我会继续前进,”他回应道,“我将视你为我的指引者。” 得到回应后,指引者的长袍有了某些动作——可能抬起了一条胳膊,或是某些类似的肢体——做出了一个手势。紧接着是第二个手势,凭借着自己丰富的学识,卡特知道,终于他距离终极之门只有一步之遥了。光线变成了另一种无法描述的颜色,那些立在近乎六角形基座上的东西也变得更加清晰起来。由于它们大多坐着而非竖直地站在那里,它们此刻的轮廓看起来更像是人类,但是卡特明白,它们不可能是人类。在它们那被遮盖着头部上安置着分不出颜色的巨大宝冠,奇怪地令人联想起某位早已被世人遗忘的雕刻家,在鞑靼境内某座被视为禁地的高山中的一堵峭壁上雕刻出的某些无可名状的图案;透过斗篷上的某些皱褶,它们紧紧抓握着长长的权杖——权杖那经过雕刻的杖头让人有一种怪异与古老的神秘感。 卡特暗自猜测着它们究竟是谁,来自哪里,曾侍奉过谁,同样也在暗自猜测它们为了侍奉而付出了何种代价。但他依旧甘愿继续下去,因为借助这次极其危险的冒险,他将会学习到一切。他认定,那些诅咒的话语不过是些道听途说的流言,他们的愚昧令他们总在谴责和诅咒自己看到的一切,哪怕只是简单的一瞥。他对那些谈论上古者怀有恶意的人的荒唐奇想感到惊讶,就好像这些上古者会愿意停下它们那永恒无穷的梦境,将震怒发泄在人类头上一样。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也许会做一个长长的停顿,去迁怒一只蚯蚓,向它发起疯狂的报复。这时,所有立在类似六角形基座上的东西集体用它们那雕刻过的权杖摆出了某个姿势,向他问候,并向他传达出卡特能够理解的信息: “向您致敬,太古者,也向你致敬,伦道夫·卡特,你的胆识让你成为了我们中的一员。” 这时,卡特看见其中一个基座空了出来,而太古者的示意告诉他,这是为他保留的。他也看见了另一个基座,它要比其他基座更加高大,而且位于所有基座排成的那个既非半圆,也非椭圆,抑或抛物线和双曲线的古怪弧线中央。他猜,这应该是属于指引者的王座。按照一种难以描述的礼仪,卡特走过去,登上了他的位置,当他来到自己的位置上时,他看到指引者也坐了下来。 渐渐地,太古者手中似乎模糊地拿起了什么东西——和卡特所看到的那些被遮盖着的同伴一样,太古者借着长袍张开的皱褶抓握住了某个东西。那是个由散发着朦胧光晕的金属制成的巨大球体——或者看上去像是个球体。当指引者将它伸向前时,一个仿佛幻觉般的低沉声音开始弥漫,按照一定的间隙涨伏起落——仿佛是某种旋律,却又不是任何地球上的旋律。似乎有一种吟诵意味,或者人类的想象力会将这种氛围解释为吟诵。不久,那个类球体的东西开始散发出微光。随着它的微光逐渐转化成一种脉动着的、说不清颜色的冰冷光芒,卡特看见它跳动着的闪烁正配合着四周吟诵的怪异韵律。接着,所有站在基座上头戴宝冠、手持权杖的东西开始依着同一种不可名状的旋律,发出一阵轻微但却怪异的摇摆,而一种像是那个类球体一样,说不清颜色的光晕笼上了它们被包裹着的头部。 这时,那个印度人停止了叙述,奇怪地看着那高大的座钟——那有着四根指针,钟面书写着象形文字,并且不按照地球上任何已知的节奏发出疯狂滴答声的高大座钟。 “德马里尼先生,”他突然对博学的主持人说,“我不用说你也知道那些坐在六角形柱子上,被遮盖着的东西在和着怎样一种怪异的独特旋律吟诵与摆动。整个美国,你是唯一一个接触过这个世界的外部延伸的人。那钟我猜是之前提到的那位可怜的静修者,哈利·沃伦送给你的。那个先知声称他是唯一活着到过伊安·霍的人——那座城市是数千万年古老的冷原留下的隐匿遗产——而且他从那个被视为禁地的可怖城市里带回来了某些东西。我在想,你究竟对它的那些更微妙的性质了解多少?如果我的梦境与阅读过的东西都是正确的,它是由那些非常了解第一道大门的生物制作的。但现在,让我们继续我的故事。” 大师继续讲说。最后,摇摆与那仿佛吟诵般的迹象停止了,那些围绕着被包裹的头部的摇曳光晕暗淡了下来。而那些被包裹着的头部也低垂了下来,停止了运动。与此同时,那些被包裹着的东西突然奇怪地跌落在基座上。然而,那个类球体却仍旧继续跳动着难以形容的光芒。卡特感觉那些上古者们已经睡着了,就像他第一次看见它们时那样。同时,他也想知道当自己到来时,曾将它们从怎样一些辽阔的梦境里唤醒了过来。渐渐地,一些真相开始悄悄溜进他的脑海,那个奇怪的吟诵仪式其实是一种指引与教诲。而他的新同伴,上古者们已经统一地被太古者唤入了一种新的、奇异的睡梦中。它们的梦境将会打开最后的终极之门,而银钥匙就是通过此门的凭证。他知道,在这沉睡的深处,它们凝视着绝对外界那深不可测的浩渺;他也知道,如果它们要实现这一目标,则自己的出席必不可少。 指引者并没有与其他上古者一同进入这个梦境,却似乎仍在通过某种细微、无声的方式给予更多的指导与教诲。很显然,他正在植入那些他希望自己的同伴将要梦到的图景;而卡特也知道,当每一个上古者勾勒出被指派的想法时,就将会诞生一幅图景的内核,而这核心即便是他俗世的肉眼也可看见。当所有上古者的梦境达到了统一,整幅图景就会出现,而他所需要的一切都将通过这种浓缩与集中被赋予实在的形体。他在地球上曾见过类似的事情——在印度,围成一圈的专家通过联合与投射他们的意志,能将一个想法转化成实在可触的物质;而在古老的阿特兰特,甚至少有人胆敢谈论这种事情。 但终极之门是什么,该如何穿越终极之门?对这些问题,卡特仍不敢确定;仅仅感觉到紧张的期待在他内心涌动。他意识到自己已有了某种形式的身体,并且手中正拿着命中注定的银钥匙。对面耸立着的大堆巨石似乎有着墙一般的高度,它们的正中吸引着卡特的双眼,完全无法抗拒。这时,他突然感到来自太古者的精神交流停止了流动。 第一次,卡特意识到这种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理上的完全死寂会有多么可怕。早先的时候,四周总包含着某些卡特能够感知到的奇特韵律,即便只是些模糊而又神秘的来自地球三维空间外延的节奏,但此刻深渊的寂静似乎降临在了一切事物上。尽管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却听不到呼吸声。乌姆尔·亚特·塔维尔的类球体所散发出的光芒逐渐稳定下来,不再跳动。一圈远比那些闪耀在上古者头上的光环更加明亮的光晕凝固在可怖的指引者那被覆盖着的头上。 一阵眩晕向卡特袭来,那种迷失方向的感觉被放大了数千倍。那奇异的光芒似乎蒙上了一种极其不可思议的黑暗,那聚浓累积起来的黑暗同时也围绕着上古者周围,紧密地覆盖在他们那类六角形的王座上。四周的事物突然有了一种遥远得令人茫然无措的感觉。接着他觉得自己飘向了深不可测的深渊,而一种带有香味的温暖一直轻轻地拍着他的脸庞。那就好像他漂浮在一片散发着玫瑰芳香的炎热海洋里——那是一片由药物美酒组成的海洋,温暖的波浪拍打在黄铜色火焰组成的陆岸上,破碎成一片泡沫。当他隐约看到那宽广辽阔的汹涌海洋拍打着遥远的海岸时,强烈的忧虑紧紧地拽住了他。但那死寂的时刻被打破了——汹涌的海浪开始用一种既非实际声音,也不是清晰词句的语言向他说话。 “真实之人超越了善恶,”那个吟诵的声音并不是一个声音,“真实之人来到了万物归一者前。真理之人了解到幻觉即是唯一的真实,了解到物质即是欺骗。” 这时,在那堆一直在不可抗拒地吸引着卡特双眼的石块斜坡上,出现了一座巨大拱门的轮廓。那形状正是卡特觉得自己曾在很久以前,在三维地球那遥远而又虚假的表层世界中的那个洞穴岩室里瞥见过的大门。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按着一种先天习得、出于本能的仪式使用银钥匙。这一仪式非常接近他打开内层大门的过程。接着他意识到,那轻拍着他面颊的玫瑰香薰海洋与那坚定不移的固体石墙开始在他的咒语前屈服,而上古者们也利用思想交织的漩涡协助着他咒语。接着,在盲目的决心与本能的双重指引下,他飘向前去——穿越了终极之门。 IV 对伦道夫·卡特而言,前进穿过那堆巨大的石头建筑,就像是眩晕着穿越群星之间深不可测的巨大深渊。在很长一段距离上,他一直感觉到那种强烈而神圣的芬芳在周围令人愉悦地澎湃着,而那之后,他又感觉到了巨大翅膀发出的沙沙声,以及一些模糊地仿佛听见鸟儿啁啾的感觉,还有许多不属于地球,乃至不属于整个太阳系的东西所发出的靡靡低语。向后瞥去,他看见的不是一扇门,而是许许多多扇大门——其中一些大门那躁乱的形状让他一直努力迫使自己忘记这景象。 这时,在突然之间,他感觉到了一种更加强烈的恐惧,甚至要远远比任何形状所能带给他的恐惧更加强烈——那是一种他避无可避的恐惧,因为它本身就与他自己有关。即使第一道门从他那里拿走了某些稳定存在的东西,留给他一个不确定的身体形状,同时也让他无法再确定自己与周围那些界限模糊的事物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关联。但那至少没有扰乱他的统一性。他依旧是伦道夫·卡特,依旧是翻滚的维度漩涡中的一个确定的点。但到了这个时候,穿越终极之门后,他立即意识到一种强烈的惊骇——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是许多人。 他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了许多地方。在地球上,1883年10月7日,一个名叫伦道夫·卡特的小男孩在沉寂的夜色中离开了“蛇窝”,跑过乱石丛生的山坡,穿过枝丫缠绕的果园,回到了阿卡姆之后的群山里那属于他叔叔克里斯托弗的房子;然而在同一时刻,不知为何同时也是地球上的1928年,一个同等于伦道夫·卡特的模糊阴影在地球那超越一切维度的外延中,于一群上古者的簇拥下,坐上了一个奇异的基座;而这里,有着第三个伦道夫·卡特,置身在终极之门后那陌生而又无定形的宇宙深渊中。在其他地方,在一个由无数图景交织的混沌里,有着无数的存在——他知道,它们就和这穿越了终极之门的存在一样,都是他。而它们那无穷无尽的数目以及庞大可怖的多样性几乎要将他逼到疯狂的边缘。 有无数个“卡特”分布在无数的背景中——这些背景属于地球历史中每一段时期,不论是那些已知的还是那些仅仅怀疑可能存在的时代;甚至还包括了那些超出了一切知识、怀疑乃至可信度之外的遥远时代。这些“卡特”们有着各种不同的外形,有人类的也有非人的;有脊椎动物的也有非脊椎动物的;有具有知觉意识的也有毫无心智思维的;有动物的也有植物的。甚至还有些“卡特”与地球上的生命没有丝毫共同之处,而是肆无忌惮地蠕动在一些属于其他星球、其他星系、其他银河乃至其他宇宙连续体的背景里;永生的种子飘荡着,从一个世界飘到另一个世界,从一个宇宙飘荡到另一个宇宙,然而诞生的所有一切却都等同与他本身。有些匆匆一瞥被当成梦留在了记忆里——虽然模糊但却生动;还有少数景象却有着一种萦绕不去、令人着迷、甚至有些恐怖的熟悉感——没有任何源自俗世的逻辑可以解释这种熟悉感到底为何。 面对着这种现实,伦道夫·卡特被卷进了极度恐惧的掌握之中——从未有哪种恐怖能与此时相比。即使是那个毛骨悚然夜晚,那最可怖的时候,卡特二人在一轮亏月下,冒险进入一个古老而又令人嫌恶的古墓,并且最后只有一个人出来,这样的经历也不足与此刻的恐惧相比。任何死亡、任何毁灭、任何精神或肉体上的痛苦,都不足以唤起这种因为自我的丧失而产生的极度绝望。相比之下,消散在虚无的只不过是平和安宁的遗忘;而意识到存在,可却又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个能够与其他东西区分开来的明确存在——知道自己不再拥有自我——则是最为无可名状的苦痛与恐惧。 他知道曾经有一个来自波士顿的伦道夫·卡特,却不知道他——这个存在于终极之门外的碎片,这个无穷生命中的一个容貌——是否就是那个伦道夫·卡特,或者还是其他另一个。他对于自我的认识已经彻底地湮灭;而与此同时,他——如果真的有一个东西还可以称之为“他”的话,但考虑到单独的个体存在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这种假设也变得毫无意义——同样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意识到了无数个自我。那就好像他的身体突然转变成了一个雕刻在印度神庙里、有着许多手臂与许多头颅的偶像。他思索着这种聚合的状态,茫然地试图区分哪些是原来的,而哪些又是后来添加进来的——如果(这是极其可怕的思想!)的确有某些原来的东西能够与其他的化身区分出来。 而后,在这种足以毁灭一切的思绪中,无数个“卡特”中的那个穿越了大门的碎片从恐怖的天底甩向了黑暗的深渊——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是更加深邃的恐怖。这一次,它是主要来自外界——一种力量或意识,既在他面前,同时又围绕在他身边,弥漫在他附近。而且除了它在此地的存在之外,它似乎也是卡特的一部分,同样也与所有时间共存,并且与所有空间相连。这个穿越了终极之门的卡特并没有看到任何关于它的图像;然而它的存在,以及那集合了局部、个性与无限的可怖概念让卡特恐惧得呆若木鸡,甚至无数“卡特”之中的任何一个,之前都不曾认为可能存在这样骇人的恐怖。 面对这可怖的奇迹,那个穿越了终极之门的卡特忘却了自我与个性被毁灭时带来的恐怖。这是一个由无限存在与自我组成的事物,所有一切皆在它之中,而它也存在于所有一切之中——那并非只是存在于一个时空连续体里一个东西,它联合着为无穷无尽的存在赋予了生机的终极本源——最终,这是一个没有限制,既超越了奇想也超越了数学逻辑的绝对浩瀚。它也许就是地球上的某些秘密异教中谣传的“犹格·索托斯”,同时也曾以其他名字的神明出现;其中有那些来自犹格斯星的甲壳类生物所崇拜的超越者,也有那些螺旋星云中的气态大脑所知道的一个不可解译之印——然而,在一瞬间,这个卡特意识到所有这些概念与想法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微不足道。 就在这时,这个存在开始向穿越了终极之门的卡特说话了,那宏大澎湃的思潮沉重地袭来,如同雷鸣般轰响着、燃烧着——那是一股聚集在一起的能量,其几乎无法忍受的爆发足以炸飞它的接收者。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一种超脱俗世的韵律——在穿越过第一道门后的那个令人迷惑的世界里,上古者们曾和着这种旋律奇异地摇摆着,而那可怕的光线则随着它闪烁。它仿佛就像是位于空间中不同位置上的无数个太阳、无数个世界、无数个宇宙都聚集在一点上。它们似乎结合到了一起,随着那无休止的狂怒所爆发的冲击彻底湮灭。但在这更加骇人的恐怖中,先前那较小的恐惧开始消散,因为那灼热的力量似乎用某种方法将这个穿越了大门的卡特与其他无数个复制隔绝开来——仿佛在一程度上为他恢复了一些自我的假象。过了一会儿,听者才能将这种思潮转化成他所能理解的语言,随即他的恐惧与苦恼也开始衰退。恐惧变成了纯粹的敬畏,那原本看起来亵渎神明的异象,此刻却变成难以言喻的雄伟与壮丽。 “伦道夫·卡特”它似乎在说:“我在你星球外延上的那些化身,那些上古者,已将一个你送到了这里——这一个你在不久前曾希望能回到自己那失落了的小小梦境之地,但在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后,便又产生了更加宏大、崇高的追求与好奇。你曾希望航行在金色的奥克拉诺斯河上,希望在兰花茂密的科莱德寻找那早已被遗忘的象牙色城市,希望君临埃莱克—瓦达的猫眼石王座——那里的巍峨高塔与无数穹顶有力地耸立向只有一颗红色孤星的苍穹,而那苍穹与地球,乃至一切事物都完全不同。而现在,在穿越了两道大门之后,你希望一些更加高深的东西。你不会再像是个孩童一样,从一个自己嫌恶的现实情境逃进一个自己钟爱的梦境里。而是像个成人一样,冲破一切迷离的梦境与现实的情景,直奔那藏在最深处的最终秘密。 “你的愿望,我发现很有意思;而现在,我准备允诺这个愿望——我只为那些从你那个星球过来的生物允诺过十一个愿望——其中五次都是为了一些你称之为‘人’,或者与之类似的生物。而现在,我准备向你展现终极奥秘,准备看着它摧毁一个软弱的心智。然而,在你完完全全目睹从最终到最初的秘密之前,你仍留有一个自由的选择,在帷幕还未从你眼前撕开之前,你仍能穿过那两道门,折返回自己的世界。” V 接着,那些汹涌的思潮在一瞬间消失了,把卡特留在一片让人恐惧和敬畏的荒芜与死寂中。四周只有广袤无垠的虚空,可追寻者知道,那个存在仍在这里。他花了一点时间思考着那些话语,接着便向深渊回应道: “我接受,我不会后退。” 紧接着,那些思潮再次汹涌而至,让卡特知道那位存在已收到了他的回应。随后,知识与阐述犹如洪水般从那不受任何限制与约束的思绪中汹涌而出,为追寻者打开了无数崭新的视野,让他准备好去领略那些过去他从未奢望能拥有的关于宇宙的一切。那个智慧告诉他,三维世界的概念是何等幼稚和狭隘,除了上下、前后、左右这些已知的方位外,还有着无数其他的方位。他向追寻者展示了那些世俗的神明是何等的渺小,而他们那琐碎的、犹如凡人般的嗜好以及与俗世的联系——那些他们表现出的憎恨、愤怒、博爱以及虚荣,那些他们渴望的赞美与献祭,那些他们所需要的、与理性和自然本身相对的信仰——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与华而不实。 大多数信息都转化成了卡特能够理解的字句,但也有一些利用了其他的感官来向卡特进行描绘。也许是凭借着自己的眼睛,抑或是依靠着自己的想象力,卡特意识到自己正置身在一个奇妙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完全超越了凡人眼睛所能看见的,以及脑海所能想象的维度。先前那还是一个力量交织的漩涡,此刻已变成一片浩渺虚空,在虚空那让人忧惧的阴影中,他看见一大片令他头晕目眩的造物。站在某些匪夷所思的视角上,卡特看见许多巨大且奇异的形状,即便他一生都在学习与研究那些神秘的事物,但那各式各样的延伸已完全超越了他至今所能够了解到的任何有关生物、大小与边界的概念。他开始隐约了解1883年那个住在阿卡姆镇农舍里,名叫伦道夫·卡特的小男孩;以及那个在第一道门之后,坐在类六边形台座上的模糊身影;他这个现在置身在无垠深渊、直面这位存在的卡特;还有其他所有他想象或感知到的卡特是如何在同时存在的了。 这时,那些思潮变得更加汹涌了,并且开始设法加深他的理解,将他这个极其渺小的部分与那繁杂多样的存在相互调和起来。它们告诉他,空间中的每个形状不过只是更高维度与这个空间相交产生的一个面而已——那就像是立方体上的一个方面,球体上的一段圆弧。然而,就算三维世界里的立方体与球体也是如此从对应的四维物体上裁切下来的部分而已——人类只有通过猜想和睡梦才能窥见那样的世界;但是即便这些四维的形状也只是五维形状上的一部分,如此等等,一直上溯到那令人眩晕而又无法触及的上位,那作为一切事物原型的无限。人类与人类之神所属的世界仅仅是一个渺小事物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方面而已——只是他通过第一道门抵达的微小统一体,那个乌姆尔·亚特·塔维尔指挥着上古者们入梦的地方的一个三维截面而已。可人们却视之为真实,并将所有认为它有着更高维度原型的想法斥为虚幻,这恰恰就站在了真实的反面。那些我们称之为物质和真实的东西不过是一些投影与幻觉,那些我们称之为投影和幻觉的东西才是真正的物质与真实。 那些思潮继续向他解释到,时间其实是静止的,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那种由于时间流动而导致事物发生变化的感觉不过是一种错觉而已。事实上,时间本身就是一种错觉。只有那些置身在有限维度中、视野狭小的存在才会认为有像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之类的东西。人类产生时间的观念仅仅是由于那些他们称之为变化的过程,然而这些变化本身就是种错觉。所有那些过去存在、现在存在、将来会存在的事物事实上都同时存在。 这些启示来临时伴随着一种犹如神明般的庄严与肃穆,让卡特无法质疑。即便这一切几乎完全超越了他所能理解的范围,但他仍觉得它们一定是对的,因为这个最终出现的浩瀚真实与之前所有那些狭窄片面的观点,以及那些被局限的见解完全相反;而他也早已惯于那些深远奥妙的思索,这能将他从那些局部、片面的思想所施加的束缚和奴役中解放出来。难道他整个追寻之旅的基础,不正是一种认定那些局部与片面都是虚妄的信念么? 在一段意味深长的停顿后,那些思潮继续向他传达着信息,告诉他那些较低维度的住民口中所谓的变化仅仅是它们自我意识的作用而已,是它们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观看这个外部世界产生的结果。切断一个圆锥后得到的形状会因为剪切的角度不同而发生变化——根据不同的剪切角度可能得到圆形、椭圆、抛物线或者一条双曲线,然而圆锥本身并没有变化——所以,一个固定不变同时也无穷无尽的真实所产生的某些局部面貌也会随着视角的不同而发生相应的变化。这种由意识造成的视角变化使得那些内层世界里的弱小存在都是些奴隶,因为即使他们发现一些稀少的异样,他们也无法学着控制这些异常。只有极少数研究禁忌事物的学者能够获得一些有关这种控制的蛛丝马迹,进而因此征服时间与变化。但那些位于大门之外的存在却能依照着他们的意愿,支配各种视角,掌握宇宙绝大多数的面貌——那些破碎的、包含有变化的景象,或者那些超越了局部景象之外的整体全貌。 当这些思潮再次停顿时,卡特开始恐惧而模糊地理解了那段起先令他极其害怕的迷失自我的过程背后包含的根本意义。他的直觉将破碎的启示一块块拼接起来,带着他逐渐接近了领会终极奥秘的时刻。他知道许多可怕的启示将会随之而来,降临到自己身上——如果不是乌姆尔·亚特·塔维尔为了能让他精确地用银钥匙打开终极之门,而使用魔法保护了他,那么早在穿过第一道门时,他的自我意识就会被那些位于第一道门内、与他对应的无数个卡特扯得粉碎。但卡特仍渴望更加明确地了解那些知识,他传达了自己的思绪,进一步询问各个卡特之间的确切联系——这个现在位于终极之门外的卡特;那个依然坐在第一道门外的类六角形基座上的卡特;那个1883年的男孩;那个1928年的男人;各种各样的古老先祖——这些事物留下他的遗产,并且为他的自我提供了屏蔽;还有那些置身在其他世界、其他远古时代里的住民——虽然他们是如此不同,但透过终极的视角,只需一瞥那毛骨悚然的形象便将意识到它们与他是完全等同的。那个存在传达出的思潮开始缓缓涌动,回应他的问题,并试图阐明那些几乎完全超越了俗世心智理解能力之外的东西。 那些思潮涌动着继续解释道,无数维度中的任何生物与他们的后裔,以及每一个生物成长的所有阶段,全都只是一个超越了所有维度之外的永恒存在所投下的倒影而已。每一个位于较低维度的生物——不论儿子、还是父亲、或者祖父等等——以及每一个生物个体的不同生长阶段——婴儿、孩童、青年、成人——都只是同一个永恒存在所拥有的无穷无尽个面相中的一个;仅仅是观察原型的意识选取不同角度进行切割而产生的不同截面而已。任何年纪的伦道夫·卡特,以及伦道夫·卡特和他所有的祖先,不论这祖先是人还是比人类更早的生物,不论这生物是来自地球还是来自地球之外,所有一切都只是一个超越时空之外,永恒存在的终极“卡特”的不同方面——这些虚幻的投影都是意识选取的不同角度切割那个永恒的原型时获得的截面。 对角度做出一个细微的改变便能将今天的学者变成昨日的孩童,便能将伦道夫·卡特变成那个1692年从塞勒姆逃出来、躲进阿卡姆之后的群山中的埃德蒙·卡特,或者变成那个2169年用奇怪的方法驱逐来自澳大利亚的蒙古部落的皮克曼·卡特;便能将卡特这个人类变成那些居住在北方净土上,崇拜着那位自卡斯艾利(曾围绕着大角星旋转的一对双星)上降临地球、全身黝黑而又柔软可塑的撒托古亚的古老住民;也能将一个存在于地球上的卡特变成一个原本居住在卡斯艾利上、无定形的遥远先祖,或者变成一个来自银河另一端——斯状提星上的更加远古的生物,抑或未来一颗有着放射性与离奇轨道的黑暗彗星上的一颗植物大脑等等,在这无尽的宇宙循环中。 那些思潮有节奏地跳动着,继续告诉他——而那些永恒的原型都是终极深渊里的居民。那个深渊没有固定的形状,也无法描述,只有极少数低维世界里的梦想家才能猜测它的模样。而在这些原型中最重要的一个正是这位正向他解释这一切的存在……事实上它也正是卡特自己的原型。卡特以及他的先祖对于那些被视为禁忌的宇宙秘密所表现出的怯懦的渴求,正是这个终极原型一步步诱导的自然结果。每一个世界里的任何一位伟大的巫师、任何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任何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全都是它的一部分。 这一切让卡特敬畏乃至恐惧得几乎昏厥过去。怀着一种又恐惧又欣喜的心情,伦道夫·卡特的意识向着自己的起源、那个超然的存在表示了自己的敬意。当那些思潮停顿下来时,他独自在一片死寂中思索着那些奇异的诵词,还有那些更加离奇的问题与更加怪异的请求。那些不同寻常的情景与出乎预料之外的启示已让这颗大脑陷入一片眩晕,而各种稀奇古怪的概念却仍在他眩晕的脑海里冲突徘徊。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得到的这些启示是完全正确的,那么他也许能够亲身造访那些他过去只能通过梦境才能窥探的浩瀚世界——这不但包括了无穷无尽的时间跨度,也包括了宇宙中的每一个角落。只要他能够领用让自己的意识转变观察视角的魔法,不是么?而银钥匙所提供的不正是这样一种魔法么?它不是在一开始就将他从1928年的一个成人,转变成了1883年的孩童,然后接着又将他转变成一个完全存在于时间之外的东西了么?奇怪的是,尽管现在他已经没有了身体,但他却知道,那柄钥匙仍与他同在。 死寂仍旧笼罩在四周。于是,伦道夫·卡特向周围传达出了那些令他感到困扰的想法与问题。他知道,置身在这个终极深渊里,他与他原型的每一个容貌的距离都是相等的——不论那个容貌是人,还是非人;不论那是地球上的,还是地球之外的;不论那是银河里的,还是银河之外的;而他也对这个存在的其他容貌感到好奇——尤其是那些在时空上距离1928年的地球最为遥远的容貌;或者那些在一生中不断困扰着他的梦境的容貌——在一股狂躁的激动中,他意识到自己的实体原型能够通过改变他的意识视角,随心所欲地将自己送去任何一个过往的、遥远的生活当中。尽管卡特之前已经历过许多奇迹,但他仍渴望着更多的奇迹,亲自行走在那些过去每晚断断续续出现的幻景里——那些难以置信的怪诞场景。 在还没做好明确的打算前,他向那个存在提出了请求,希望自己前往一个昏暗而又奇异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着五个多彩的太阳,怪异陌生的星象,令人目眩的黑色峭壁,长着爪子、鼻子像是貘一样的居民,奇异的金属尖塔、不可思议的隧道,以及飘浮着的神秘圆柱——而所有这一切曾一次又一次地降临在他的睡梦中。他隐约意识到,在所有可以想见的宇宙里,那个世界与其他世界的联系最为自由;而他也盼望着去探索那些他曾略有目睹的场景,盼望着穿越外空造访那些更加遥远的、有着长着爪子、鼻子像是貘一样的居民穿梭往来的世界。已经没有时间去害怕了。在他离奇的一生中,面对任何危机时,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总是会战胜压倒其他的一切。 当那些思潮再次开始它们那令人敬畏的脉动时,卡特知道他提出的可怕请求已经获得了恩准。深渊里的那个存在正在向他描述那些他必须要跨越的黑暗鸿沟,描述那个位于未知星系里的陌生五星体系,描述那些长着爪子与长鼻的种族以及与它们永恒对抗的敌人——那些掘穴前进的恐怖怪物。同样,它也向这个卡特阐明了他所对应的意识视角,以及他探寻的世界里的那个“卡特”所对应的意识视角——它告诉他需要同时倾斜这两个角度,好让他转变成居住在那个世界里的卡特。 深渊里的存在提醒他,如果他还希望从他所挑选的那个偏远而怪异的世界里回来的话,他就必须牢记自己属于哪一个角度。卡特传达出了自己的思绪,急躁地作出了肯定的答复;他觉得银钥匙就在自己身边,而且他也知道正是银钥匙改变了世界与自我的角度,将他扔回了1883年——所以他确信银钥匙上一定包含着那个存在提到的标志。这时,深渊里的存在感知到了他的急躁,于是它表示自己已准备好去进行这种可怕的变化了。接着,那些一直脉动着的思绪突然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是一段短暂的寂静——只是这寂静中充满了难以言明同时也令人畏惧的期待。 然后,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响起了一阵嗖嗖的声响,伴随着击鼓般的声响,并最后演变成了雷鸣般的声响。再一次,卡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团巨大能量汇聚的焦点——那力量按着现在已经熟悉了的外层空间的韵律冲击着、捶打着、令人无法忍受地炙烤着。他甚至都无法区分这是一颗燃烧着的恒星迸发出的焦灼热量,还是终极深渊里那足以冻结一切的严酷寒冷。带有奇异色彩的光芒与色带开始在他面前摇曳、交错、编织——那色彩不属于我们宇宙里的任何光谱。同时他也察觉到了自己运动的速度快得令人恐惧。期间,他曾在某个瞬间瞥见有一个东西正独自坐在一个模糊的、比起其他基座来更像是六边形的王座上…… VI 当印度人停下他的讲述时,他看见德马里尼与菲利普斯入神地看着他。而阿斯平沃尔则装出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两只眼睛假装盯着眼前的文件。棺材般的座钟依旧按着那种怪异的旋律滴答作响,只是这时,那种奇异的旋律已带上了一丝全新的不祥意味。从那个遗忘在角落、已被堵塞的三脚架中散发出的烟雾翻滚缠绕成一些奇妙而又不可思议的形状,与那随风摇摆的挂毯上的怪诞图案形成了令人不安的组合。服侍他们的老黑人已经不见了——也许越来越紧张的气氛吓得他离开了房间。一阵几乎略带抱歉的犹豫阻碍了说话者继续他那古怪费力但却用词地道的讲述。 “你们已经发现这些牵扯到深渊的事情全都难以置信,”他说,“但在下面的叙述中,你们将会发现那些实在、有形的东西仍少得可怜。这是我们的思维方式决定的。当那些奇迹从模糊的梦境之地中被带入三维世界时,会变得更加不可思议。我不应该告诉你们太多——那将会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现在,我只能告诉你们那些你们必须知道的事情。” 穿越最后那片由怪异的多彩韵律交织的漩涡后,卡特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过去一直出现的梦境里。在许久以前的夜晚,他曾置身在一片不同色彩的灼热阳光下,混在一大群长着爪子与长鼻的生物中,走在一座样式匪夷所思的金属迷宫里,穿过迷宫里的一条条街道;而当他向下看着自己时,他的身体就像身边的其他生物一样满是皱褶,部分地方还披挂着鳞片,长着某种显然像是昆虫一般的奇怪关节,却又滑稽地有着一个类似人类的外形。银钥匙仍被他紧紧握着,只是抓握它的手掌已变成了一只看上去令人作呕的爪子。 接下来,那梦一般的感觉消失了,他觉得自己更像是刚刚从一个梦中醒来。那终极深渊——那个深渊里的存在——还有那个来自尚未诞生的未来世界,荒谬、古怪、名叫伦道夫·卡特的生物——亚狄斯星上的巫师扎库帕曾经反反复复地梦见过其中一些东西。那些梦境出现得太过反复,甚至干扰了他的日常职责,让他有时会忘记编织魔法将那些可怕的蠕虫压制在他们的地洞中。而且这些梦境逐渐与记忆中那些他曾待在光柱包裹的容器中造访过的无数真实存在的世界混淆在了一起。而现在,它们变成前所未有的接近真实。那柄沉重、实在有形的银钥匙就在他的右爪中,其中某幅图案正是他曾梦见过的,而那图案绝不意味着什么好事。他必须歇一歇,好好想想,看看奈兴的碑文,寻求有关下一步的忠告。走进一条从大道边分岔出来的小巷,爬过一堵矗立着的金属墙,他回到了自己的居所,走到了放置碑文的架子前。 七个日分 (1) 后,扎库帕惊惧、甚至近乎绝望地蹲坐在它的棱镜前,因为真相为他开启了一系列矛盾的全新记忆。从此之后,他将再也无法体会那作为一个独立存在时所感受到的平和了。因为不论何时何地,他都是两个人:亚狄斯星上的巫师扎库帕,必须厌恶地忍受着那个讨厌的地球哺乳动物卡特的思想——他过去曾是他,而且以后也将会变成他;同时,扎库帕还必须为这具长着爪子与长鼻的身体恐惧和颤抖——他过去曾是这样,而且现在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大师沙哑地继续说着——那费力的声音已经开始显出疲倦。时间在亚狄斯星上流过,在他们之间创造了一个无法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传说。亚狄斯星上的生物在光柱的包裹下能够造访斯壮提、姆斯乌、凯斯以及其他分散在二十八个星系内的不同世界。同样,他们也能凭借银钥匙,以及亚狄斯星上的巫师们所掌握的其他符号,在漫长的时间跨度内前后穿梭。在这个蜂巢般的行星那原始的隧道里,潜伏着苍白而又满是黏液的巨噬蠕虫,他们一直在与这些蠕虫进行令人毛骨悚然地战斗。这儿的图书馆里汇聚着海量的学识,这些知识来自数万个早已死亡,或者还存在的世界里。他们与亚狄斯星上的其他智慧举行过气氛紧张的会谈,甚至包括首席长老布波。扎库帕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每当伦道夫·卡特占据了主导,他就会疯狂地学习一切能够将自己回到地球,变成人形的可能方法,并且绝望地试图用那怪异的喉部器官说出完全不适合其发音的人类语言。 卡特很快就恐惧地发现银钥匙无法将他再扭转回人类的形态。根据那些他记忆中的事物、那些他梦见过的事物以及那些他从亚狄斯星上的学识里学到的事物,他推断出银钥匙本是一件属于地球、北方净土世界里的产物,但这已经太迟了。他意识到,银钥匙所具备的力量只够他在人类生物之间进行意识视角的转变。然而,它也能改变行星的角度,让使用者随意穿越时间,遣送进另一个生物的体内,但却再也无法做出进一步的改变。有一个额外的咒语能够给予银钥匙所缺少的那种无可限量的力量,但是这也是人类的发现——是那个他无法造访的世界所独有的,而且亚狄斯星上的巫师们也无法复制这个咒语。这个咒语曾写在那张无法解读的羊皮纸上,与银钥匙一同装在那个雕刻着可怕图案的盒子里。而卡特懊恼地悲叹自己把它留在了汽车里。深渊里那个无法再触及的存在也曾警告他要牢记自己的标记,它肯定觉得卡特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没有任何遗漏。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愈发努力地学习和使用亚狄斯星上的可怖学识,试图找到一种方法回到那个深渊里,寻找到那个无所不能的存在。通过这些新掌握的知识,他已经能大致解读那张神秘的羊皮纸了;可在目前的情况下,这种能力却是对他所处窘境的最大讽刺。然而在其他时候,当扎库帕掌握了主动,他就会努力抹掉那些矛盾的、为了给他造成麻烦的卡特的记忆。 漫长的时间缓缓流逝——那时间长得人类的大脑无法想象,因为亚狄斯星上的生物只有在经历过更加漫长的循环之后才会死去。在千百次的反抗之后,卡特似乎已战胜了扎库帕,并且花费了大量的时间计算亚狄斯星与人类的地球在时间与空间上究竟相隔多远。那数千万光年的距离大得令人惊讶,完全超越了可以记数的范围,但亚狄斯星上极其古老的学识使得卡特已经习惯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利用梦的力量让自己短暂地前往地球的方向,并且了解了许多他从不知道的、有关我们星球的事情。但是他却无法梦见自己最需要的东西——写在那张遗失的羊皮纸上的魔法。 直到最后,他想出了一个疯狂的计划来帮助自己逃离亚狄斯星——最开始,他发现了一种药物能够让扎库帕一直处于沉睡冬眠的状态,然而却不会消除扎库帕的学识与记忆。他觉得,他的计算能够帮助他坐在光柱包裹的容器中,展开一段亚狄斯星上的生物从未展开过的遥远旅程——他将亲自跨越难以言说的亘古,穿越星系间那无法想象的距离,抵达太阳系,并降临在地球上。 一旦抵达地球,即便是以自己这副长着爪子与长鼻的模样,他仍可能通过某些方法找到那张自己留在阿卡姆的汽车里的羊皮纸,解译上面写下的奇怪象形文字;通过它——以及银钥匙——的帮助,他便能变回地球上的正常模样。 当然,他并非意识不到这种尝试中蕴含的巨大风险。他知道自己能够利用银钥匙的魔法,将这颗行星的角度转到正确的位置,让自己穿越过无法想象的漫长时间(他无法在外太空急速穿行时完成这种工作),但那个时候扎库帕和其他亚狄斯星的巫师的敌人——那些巨噬蠕虫——已经获得了最终的胜利,而亚狄斯星也已变成了一个被巨噬蠕虫统治的死亡世界,那么他待在光柱包裹着的容器里逃离行星的计划将会面临极大的挑战。同样,他也知道自己必须要能熟练地压抑住自己的生命活动,因为他需要花费数千万年的旅行时间去穿越那深不可测的星空深渊。同样他也知道,假设他的旅行成功了,自己还需想办法让自己免疫细菌以及其他对亚狄斯星上的生物不利的环境。更进一步,他必须想出个方法伪装成人形,直到他有一天可能找到并解译了那张羊皮纸,好真正恢复自己的形体。否则,他可能被其他人发现,并在人们的恐惧中被当作一个不应当存在的怪物而被毁灭。而且,他还需要些黄金——幸好这可以在亚狄斯星上寻获——好让自己度过那一段寻找羊皮纸的困难时期。 卡特的计划进展得很缓慢。他为自己准备好了一个极其坚固的容器,好能够承受那段跨度巨大的时间旅行和史无前例的星际飞行。他验证了自己所有的计算,并一次次在梦中前往地球的方向,尽可能地接近1928年的那个时代。另外,压抑自我生命活动的尝试取得了巨大成功。同时,他也发现了自己需要的抗菌药剂,并且解决了他必须应对的由于重力变化带来的问题。另外,他还巧妙地制作了一件蜡质面具与一套宽松的服饰,好让他伪装成人类的样子走在人群中,并且准备好了一种非常强大的魔法,以便在无法想象的遥远未来、从黑暗死寂的亚狄斯星上逃离时,能阻退那些可怕的巨噬蠕虫。卡特还注意收集了大量能够压制住扎库帕的药物——因为他无法在地球上找到这种药——足够他一直维持到能摆脱这具亚狄斯星上的躯壳的时候。再储备少量黄金供他在地球上使用也是必要的。 正式实施计划的那天,卡特充满了疑虑与忧惧。他爬上了自己放置容器的平台,谎称将驶向拥有着三星系统的尼索,然后翻过了闪闪发光的金属组成的护套。空间刚好够他实施银钥匙所需的仪式。当他开始仪式时,同时也缓缓地将容器漂浮了起来。天空剧烈翻滚、暗得吓人,而那痛苦带来的折磨令人毛骨悚然。宇宙似乎无力支撑而卷曲了起来,其他星座则在黑暗的天空中舞动。 突然,卡特感觉到了一种新的平衡。星际空间的刺骨寒意侵蚀着他的包裹表面,而他也看见了自己自由地飘浮在太空中——那座他展开旅程时所在的金属建筑早在很久以前就已锈蚀崩塌了。在他下方的大地上孽生着巨大的蠕虫,甚至当他张望的时候,一条蠕虫竖起了数百英尺之高的身躯,向他伸出了苍白而黏稠的前端。但他的魔法相当有效。下一刻,他已经毫发无伤地驶离了亚狄斯星。 VII 在新奥尔良的老黑人仆从本能地想要逃避的那间怪诞房间里,查古拉普夏大师那古怪的声音变得愈发嘶哑起来。 他继续说:“先生们,在向你们出示某些特别的证据前,我不会问你们是否相信这些东西。那么,当我告诉你们,伦道夫·卡特这个无可名状的怪异存在待在一个薄薄的金属容器里,飞快地穿越数千光年——那是无数英里的路程,需要花费数千年的时间——之时,不妨将它们当作一个神话来看。在这段时间里,他极其仔细地记录着自己压抑生命活动的时间,准备在还有几年抵达旅途终点——1928年或者1928年前后的地球——的时候,结束这段休眠期。 “他永远不会忘记唤醒自己。请记住,先生们,在那段长得无法度量的沉眠之前,他已经神志清醒地在亚狄斯星上的那些怪异而可怖的奇景之间生活了数千个地球年。伴随他长眠的只有那不断侵袭的刺骨寒意,时而中断的险恶梦境,以及从观察孔看到的短短一瞥。四面八方都是恒星、星团与星云——直到最后,群星的轮廓开始变得与地球上那个他所知道的星空相似起来。 “直到某一天,他进入了那个可以被称之为太阳系的星系。他看见了环绕在恒星系边缘上的凯兰斯星与靠近海王星的犹格斯星,并瞥见了那些驻扎在犹格斯上的白色真菌。经过木星时,他近距离观察了那上面的重重迷雾,并因此了解到了一个难以言表的秘密,同时还看见了木星的一个卫星上所展现出的恐怖景象。他还凝视过那铺展在火星红润表面的巨大遗迹。等到最后,当地球逐渐靠近时,它就像是一轮薄薄的新月,在视野里逐渐膨胀到了令人惊异的巨大尺寸。虽然重回故土的感觉令他不愿再浪费一分一秒,但卡特仍旧放缓了速度。那些我从卡特那里了解到的他当时的感受,我想已不必向你们复述了。 “最后,卡特盘旋在地球的上层大气中,等待着西半球白天的来临。他想要在自己离开的地方降落——也就是那些位于阿卡姆后方,靠近‘蛇窝’的群山里。如果你们中的任何一个离开家很长时间——我知道,你们中有一个就是如此——那么你们就能想象当新英格兰那圆圆的小丘、巨大的榆树、虬枝纠结的果树以及那些古老的石墙出现在卡特的视野里时,他是何等感动。 “黎明时分,他降落在了老卡特旧宅下方的草甸上。周围的寂静与荒僻让他倍感庆幸。与自己离开的时候一样,这时已经是秋天了,群山里飘荡的气味安抚了他的灵魂。卡特计划把金属容器拖上长满林木的山坡,搬进‘蛇窝’里;但它没法穿过野草丛生的裂缝,进入到洞穴内的岩室。也就是在这里,他用那套人类服饰与蜡制面具遮盖住了自己怪异的身体。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一直将金属容器藏在那里。后来,某些事情出现了变化,他不得不重新寻找一处新的藏匿地。 “他步行走回了阿卡姆——顺便练习了一下如何在地球重力的作用下,模仿人类的姿势,使用自己的身体——随后,他在一家银行把金子兑换成了货币。另外,他也做了些调查——佯装自己是个不太懂英语的外国人——从而得知那一年是1930年,仅仅与他计划抵达的1928年差了两年。 “当然,他的处境糟透了。不仅不能公开自己的身份,而且每时每刻都不得不生活在警惕中,另外食物方面也有些困难,同时还必须保存好那些能保持扎库帕沉睡的外星药剂,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展开行动。他去了波士顿,并在破败的西区找到了一间房子。在这里,他可以不引人注意地继续生活下去,而且开销也不会太大。来到波士顿后,他立刻进行了一些调查工作,想要搞清楚伦道夫·卡特所拥有的地产与个人财产目前的状况。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得知这位焦躁的阿斯平沃尔先生打算分割他的财产,也得知了德马里尼先生与菲利普斯先生是如何勇敢地试图保护它的完整性。” 印度人欠了欠身,但是他那张黝黑、平静、长满浓密胡须的脸上却没有浮现任何表情。 他继续说:“通过间接的方式,卡特获得了一份有关那张失踪羊皮纸的完好副本,并且开始着手解译它。我很庆幸自己能在这些工作中提供帮助——他在很早的时候就求助过我,并且通过我与遍布世界的其他神秘学者取得联系。我搬去了波士顿,与他住在一起——那是钱伯斯大街上一个肮脏破败的角落。至于那张羊皮纸——我很乐意为德马里尼先生解答他遇到的所有困惑。那种象形文字并不是那卡文,而是拉莱耶文,是在非常久远的亘古时期由克苏鲁的眷族带到地球上来的。当然,这只是一版拉莱耶文的译本——而那来自北方净土的原稿是用撒托—犹语写成,比这篇译文还要早数百万年。 “需要解译的信息比他所寻找的要多得多,但他从没有放弃希望。今年早些时候,他从一本来自尼泊尔的典籍取得了巨大的进展,毫无疑问他在不久之后就会取得最终的胜利。但不幸的是,一个麻烦开始变得明显起来——那些保持扎库帕沉眠的药物已经用光了。不过,这算不上是一个麻烦得让他害怕的灾难。卡特这个人格已经逐渐获取了这具躯体的支配权;即使当扎库帕压制住了卡特这个人格,他一般也会变得非常眩晕与迷茫,根本无法对卡特的工作造成任何的麻烦——而且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越来越短,现在仅仅会在某些不同寻常的刺激下才能将扎库帕唤醒。扎库帕找不到那个能将他送回亚狄斯星的金属包裹,尽管有一次他差点就成功了,但是卡特在扎库帕完全沉睡的时候又将它藏到了新的地方。扎库帕所带来的全部危害仅仅是吓唬到了一小批人,并且在波士顿西区那些波兰人和立陶宛人中衍生出了某些梦魇般的可怕传说。目前,他还没有破坏卡特精心准备的伪装,但他偶尔会扔掉这些伪装,所以有时需要再做些替换。我曾见过那张伪装下有些什么——那实在不适合让人看见。 “一个月前,卡特看见了这次会面的通告,同时也知道如果他想保存下自己的财产,就必须加快行动。他不能等到破译那张羊皮纸,恢复自己的人类身躯后再来处理这些问题。因此他委托我代表他出席会议。 “先生们,我必须告诉你们,伦道夫·卡特并没有死,只是他现在的情况暂时有些不同寻常。不过,最多两到三个月,他就能以一个合适的模样再度出现,前来索取自己财产的保管权。如果有必要,我已准备好出示些证据。因此,我恳请你们能无限期地延后这次会议。” VIII 德马里尼与菲利普斯全都入迷地盯着那个印度人,就像是被催眠了一般;而阿斯平沃尔则不屑地发出了一系列咆哮,对他嗤之以鼻。这位年迈的代理人一直忍耐着的嫌恶情绪此刻已经暴涨成了公然的狂怒。他用一只青筋暴起的拳头敲打着桌面,一面大声地说话。那几乎就像是在咆哮。 “还要忍受多久这种蠢话!我已经听这个疯子——这个骗子——说了一个小时。现在,他居然还敢厚颜无耻地说伦道夫·卡特还活着——毫无道理地要我们延期这次协议!你为什么不把这个无赖赶出去,德马里尼!你想把我们都变成这个骗子、这个白痴的笑柄吗?” 德马里尼平静地举起了他的手,柔和地说: “让我们慢慢地深入想一想。这是一个非常奇异的故事。这里面的事情,对我这个并非完全一无所知的神秘学者来说,并非完全不可能。而且——自从1930年起,我就一直收到大师的信,那些信件与他的讲述也是相符的。” 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年长的菲利普斯先生冒昧地插了一句话。 “查古拉普夏大师提到了证据,我也认为这对于整个故事来说有着非常重要意义。过去两年时间里,我也从大师那里收到了许多与古怪故事相印证的信件,但有些叙述实在太过怪异。真的能展示些实在有形的东西吗?” 最后,神情冷漠的大师说话了,他缓缓地说着,声音沙哑,同时从他宽松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先生们,你们中没有一个人见过真正的银钥匙。但德马里尼与菲利普斯都曾见过它的照片。那么这东西你们熟悉吗?” 他颤抖地在桌子上摊开手掌。在他那只大号的白色连指手套里是一柄笨重的、早已失去光泽的银钥匙——约有五英尺长,做工怪异充满了彻底的异域风格。从头到尾,钥匙上覆盖着极其难以描绘的象形文字,这令德马里尼与菲利普斯深深地吸了口气。 “就是它!”德马里尼大声叫道,“照相机不会说谎的,我绝对不会弄错。” 但阿斯平沃尔已经嘲笑着回应道: “蠢货!这能证明什么?如果那柄钥匙真的属于我表兄,那么这个老外——这个该死的贱民——就该解释他是如何拿到它的!伦道夫·卡特在四年前和这柄钥匙一起消失了。我们怎么能知道他不是遇到了抢劫和谋杀?他自己已经疯疯癫癫了,而且还在与那些更加疯狂的人来往。 “听着,你这个小人——你从哪里拿到的这钥匙的?你杀掉了伦道夫·卡特?” 大师的面貌平静得令人出乎意料,没有丝毫的变化,但那双冷淡、看不出虹膜的黑色眼睛里却燃烧着危险的意味。他费力地说: “请冷静点,阿斯平沃尔先生。我还能给出另一种形式的证据,但它将会令所有人都不愉快。让我们理智些,这里有一些显然是写于1930年之后的文件,而且无疑有着伦道夫·卡特的风格。” 他笨拙地从自己宽松外套的内侧抽出一个长长的信封,将它交给了暴躁的代理人。德马里尼与菲利普斯阅读了它们,但却觉得思绪一片混乱,同时又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某种非凡奇迹的曙光。 “当然,这些字迹几乎无法辨认——不过,请记得伦道夫·卡特现在没有合适的双手来适应人类的书写方式。” 阿斯平沃尔仓促地扫过这些文献,开始显得有些困惑,但这并没有改变他的举止。房间里充斥着兴奋的情绪与难以形容的惧怕。那棺材模样的座钟所发出的怪异节奏开始让德马里尼和菲利普斯感到极度恐惧起来,可是律师阿斯平沃尔却似乎毫不在意。 阿斯平沃尔接着说:“这些看起来就像是巧妙的伪造。就算不是,也可能意味着伦道夫·卡特正被某些怀有不良目的人控制着。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把这个骗子抓起来。德马里尼,你为什么还不打电话给警察局?” “让我们等一等,”房子的主人德马里尼说,“我不认为这件事需要找警察来解决,我有我的主意。阿斯平沃尔先生,这位先生是一个拥有真才实学的神秘学者。他说伦道夫·卡特相信他。如果他能回答出某些只有那些卡特信赖的人才能回答的问题,那么你是否会满意呢?我熟悉卡特,也能问一些这样的问题。让我找本书来,我想我能进行一次很好的测试。” 他转向通往图书馆的门,而菲利普斯显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机械地跟着他。阿斯平沃尔仍待在原来的位置上,近距离审视着那个正对着他、面无表情的印度人。突然,当查古拉普夏笨拙地将银钥匙放回自己的口袋时,那个律师爆发出了一声大吼。 “哈,老天在上,我知道了!这流氓是化装的!我根本不相信他是个东印度人。那张脸——那根本不是张脸,那是张面具!我猜是他的故事让我想到这一点的,不过这是真的!那张脸就没有动过,那张缠头掩盖住了面具的边缘。这个家伙就是普通的恶棍!他甚至都不是个外国人。我一直都在注意他的用词。他根本就是个北方佬。看看那连指手套——他知道自己的指纹会被人认出来。该死的!我要把这东西扒下来。” “住手!”大师那沙哑、不自然的古怪声音里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恐惧,“我跟你们说过,如果有必要,我能给出另一种证据。我也警告过你们不要激怒我做到这一步。这面红耳赤的好事佬说对了,我根本不是个东印度人,这张脸是张面具,它下面的东西根本就不属于人类。你们其他人已经猜到了——我在几分钟前就意识到了。如果我拿下面具,事情将会变得非常不愉快——不要管了。欧内斯特,我还是告诉你好了,我就是伦道夫·卡特。” 所有人都没有移动。阿斯平沃尔则对大师的话嗤之以鼻,并且做了些含糊的手势。德马里尼与菲利普斯站在房间的一角,一面看着面红耳赤的律师的作为,一面审视着那个缠着头巾、正面对着阿斯平沃尔的人的后背。座钟那怪诞的滴答声变得让人毛骨悚然起来。三脚架上飘散的香烟与摇曳的挂毯一同跳起了一支死亡之舞。最后几乎哽住的律师打破了沉默。 “不,你不是!你这个无赖——你吓不倒我!你不愿意脱下面具是有你自己的原因。也许我们认识你!脱下来——” 当他向前探去时,大师用一只带着连指手套的手笨拙地抓住了他的手,发出一声混杂着痛苦与惊异的奇异吼声。德马里尼向两人走去,但又迷惑地停了下来。因为那个冒牌的印度人叫喊的抗议,变成了一种完全无法解释的咯咯与嗡嗡的声音。阿斯平沃尔涨红的脸变得更加愤怒了,他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猛地抓住了对方浓密的胡子。这一次他成功地抓住了什么东西,在他疯狂地拖拽下,整张蜡制面具从那缠头巾里脱落下来,拽在了律师青筋暴起的拳头上。 接着,阿斯平沃尔发出了一阵惊恐的尖叫。菲利普斯与德马里尼看见他的脸抽搐着,呈现出一种他们从未在人类脸上看到过的,因为全然的恐惧而产生的疯狂、剧烈与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痫。与此同时,那个冒牌的大师放开了他的另一只手,仿佛有些眩晕地站起来,发出一种极其异样的嗡嗡声。接着那个包裹着头巾的人,突然奇怪地矮了下去,换成了一种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姿势,开始动作古怪地蹒跚走向那只回荡着怪异宇宙节奏、如同棺材模样的座钟,仿佛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他那剥去了面具的脸此刻已转向别处,所以德马里尼与菲利普斯也无法知道律师的举动到底说明了什么。接着,他们的注意力转向了阿斯平沃尔,他已经结结实实地摔倒在了地板上。他们打破了僵持,但当他们赶到那个老人身边时,发现他已经死了。 德马里尼飞快地转向了大师那蹒跚远去的背影,接着他看到一只大号的白色手套无精打采地从一条摇晃着的胳膊上脱落下来。乳香的烟雾这时变得浓密起来,那单单的一瞥只能看见那露出来的手是一种又长又黑的东西……没等这个克里奥尔人追上那个渐渐远去的东西,年迈的菲利普斯已经用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不要去!”他低声说,“我们不知道我们在对付什么。你知道的,那是另一种容貌——扎库帕,那个来自亚狄斯星的巫师。” 那个缠着头巾的人此时已经抵达那只怪异的座钟。围观者透过浓厚的烟雾,模糊地看见一只黑色的爪子胡乱地摸索着那雕刻着象形文字的大门。那摸索发出了一种奇怪的滴答声。接着,那个东西进入了那只棺材模样的箱子,并在身后关上了门。 德马里尼再也忍耐不住了,但当他快步走到门边,打开门时,里面已经空了。那怪异的滴答声还在继续,发出那来自宇宙间、能神秘地诱发着大门开启的幽暗节奏。地板上还留着大号的白色手套。死去的阿斯平沃尔手里还紧紧抓着那只满是胡须的面具,却揭露不出更多的东西。 IX 一年的时间过去了。没有任何关于伦道夫·卡特的消息出现。他的财产仍旧没有被处置。一个名叫“查古拉普夏大师”的人在1930年、1931年、1932年曾从波士顿发信咨询过许多不同的神秘学者。发信所用的地址的确曾租给了一个奇怪的印度人,但他在新奥尔良的会面举行前不久就已离开了住处,并且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人们称他是一个黝黑、面无表情、长着浓密胡须的人。他的房东认为德马里尼展示的那张黝黑的面具与那个印度人看起来非常相似。然而,从来都没有人怀疑他与当地的斯拉夫人口中传说的、梦魇般的幽灵有任何瓜葛。也有人曾在阿卡姆后的群山里搜寻过所谓的“金属容器”,但没有发现此类东西。不过,阿卡姆第一国民银行的一名职员的确记得,1930年10月有一个包裹着头巾的奇怪男人曾兑换过一些奇怪的金条。 德马里尼与菲利普斯几乎无法将整件事情整合起来。毕竟,到底有什么是被证实了的呢? 他们听到了一个故事。他们还有一柄钥匙,但这柄钥匙可能是按照1928年卡特随意分发的众多照片中的某张仿制的。他们还有一些文件——全都决定不了什么。他们还曾见到过一个带着面具的怪人,但却又有哪个活人见过那面具后的东西呢?那在怪异旋律与乳香烟雾中凭空消失的把戏,也许能轻易地归结为双重的幻觉。毕竟,印度人很懂得催眠。但尸检证明阿斯平沃尔死于休克。仅仅是愤怒造成了这场悲剧吗?或者还是某些本来出现在故事里的东西…… 巨大的房间里悬挂着几张绣有奇异花纹的挂毯,飘散着乳香燃烧后的烟雾。艾蒂安—洛朗·德马里尼经常会坐在房间里,怀着一些模糊的感触,听着那只雕刻着象形文字、好似棺材模样的座钟敲打着怪异非凡的节奏。 (竹子 译) ———————————————————— (1) 洛夫克拉夫特虚构的亚狄斯星上的计时单位。 门外之物 The Thing on the Doorstep
本文写于1933年8月,后于1937年1月发表在《诡丽幻谭》上。大多数评论家认为,洛夫克拉夫特在创作这篇小说时受到了巴里·帕因在1911年发表的作品《灵魂交换》(An Exchange of Souls )与H.B.德雷克1925年的作品《治疗》(The Remedy )的启发。虽然小说本身包含了大量的“克苏鲁神话”元素,例如“来自印斯茅斯的居民”和“修格斯”等等,但其核心却是个非常传统的哥特故事。
1937年1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I 没错,我的确将六颗子弹送进了我最好的朋友的脑袋,但我仍然希望通过这份陈述说明我并没有谋杀他。起初,你们会说我是个疯子——比我在阿卡姆疗养院单间里射杀的那个人更加疯狂的疯子。然后,一些读者会思考每一段叙述,将它们与已知的事实进行对比,然后扪心自问:在见识了有关那一恐怖事物的证据——那个位于门阶上的东西——之后,还能相信什么呢? 当初,我觉得自己所经历的疯狂故事只不过是些疯癫的胡话。即便是现在,我也会问自己是不是被误导了——还是说我根本就没有发疯?我不知道答案——但其他人也会谈论一些有关爱德华与亚西纳·德比的怪事,甚至就连冷淡麻木的警察们也没办法解释那位骇人的访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支支吾吾地试图编造出一套理论,将一切归结为被解雇的仆人炮制出的恐怖玩笑或警告,可是他们也从心底里知道,真相要远比这些事情更加恐怖、更加令人难以置信。 所以,我说我没有谋杀爱德华·德比。更确切地说,我为他复仇了,并且为这个世界清除了一头可怕的怪物——如果它存留下来,将会为整个人类带来无数的恐怖。在我们每日行走的道路近旁有着某些充满阴影的黑色地带。偶尔,某些邪恶的家伙会开辟出一条通道穿过这些黑暗地带。这个时候,那些知情的人就必须不计后果地将其予以铲除。 我与爱德华·皮克曼·德比自小相识。他比我小八岁,却非常早熟。那个时候他才八岁,而我也只有十六岁,但我们已经有了许多的共同点。他是我见过的最为杰出的少年学者。七岁的时候,他写了一首内容阴郁、充满幻想、甚至还有些病态的诗,让他身边的那些家庭教师倍感惊讶。私人教育以及娇生惯养的隐居生活或许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他的早熟。小时候,他的身体有些虚弱,这让溺爱孩子的父母颇为担心,因此他们一直将他牢牢地留在身边。他被禁止在没有护士照看的情况下外出,也极少有机会与其他孩子一同无拘无束地玩耍。这些事情无疑让那个孩子的内心生活变得神神秘秘、稀奇古怪起来,而各种各样的幻想也就变成了他通往自由的康庄大道。 无论如何,他在少年时就掌握了渊博而又奇异的学识;尽管我比他年长得多,但他轻松写下的那些作品也让我感到着迷。在那个时候,我比较偏好那些风格有些怪诞的艺术作品,而且我发现这个比自己更加年轻的孩子罕见地拥有着一颗和我志趣相同的心灵。我们两个全都热爱那些阴暗而又令人惊叹的事物,这无疑是因为我们俩都生活在一个日益衰败、隐隐有些让人恐惧的古老小镇里——这个小镇即是受到女巫诅咒,同时也充满了民间传说的阿卡姆。在这儿,那些堆挤在一起、松垮塌陷的复折式屋顶与逐年崩落的乔治亚式栏杆,在经历过好几个世纪后依旧忧郁地耸立在阴沉低语的米斯卡塔尼克河河畔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将兴趣转移到了建筑学上,同时也放弃了为爱德华所创作的那些魔鬼诗篇绘制一份插图本的想法,但是我们的友谊却并没有因此受到损害。小德比的奇特天赋得到了显著的发展。在他十八岁那年,他收集整理了许多噩梦般的抒情诗,然后出版了一本名为《阿撒托斯及其他恐怖》的小册子,并因此引起了大规模的轰动。他还曾与恶名昭彰的波德莱尔派诗人贾斯廷·杰弗里有着密切的书信往来。此人曾编写过《巨石的子民》,并且在1926年拜访了一个位于匈牙利境内、声名狼藉的不祥村庄,最后尖叫着死在了一家疯人院里。 另一方面,由于始终过着娇生惯养的生活,德比在自力更生与处理实际事务方面却没有太大进展。他的健康状况已经好转,但过度宠爱他的父母也让他习惯于像个孩子似的依赖他人;他从未独自旅行过,也不会自己做决定,更不愿承担任何责任。不难想见,他没法适应商业事务与职业生涯中的复杂斗争,但是充裕的家境还不至于让他陷入悲剧的境地。成年之后,他依旧有着一张让人容易猜错年纪的少年面孔。金发碧眼的他有着孩童般的新鲜肤色;他费尽千辛万苦才留起了一撮其他人能够分辨出来的小胡子;他的声音非常轻柔,而娇生惯养缺乏锻炼的生活也让他显出几分少年人特有的丰腴,却又不像早熟的中年人那样大腹便便;他长得很高,如果不是因为害羞而显得有些孤僻与书生气的话,那张英俊面孔会让他成为一位非常引人注意的风流绅士。 每年夏天,德比的父母都会带他出国,而他很快就抓住了欧洲思潮与欧式表达方式的皮毛。他如同爱伦·坡一般的天赋越来越偏往颓废主义的方向,而其他那些艺术家般的敏感与渴望也逐渐在他体内生根发芽。在那些日子里,我们进行了大量的讨论。当时,我已经从哈佛毕业,正在波士顿的一家建筑师事务所里学习。再后来,我结了婚,并最终回到了阿卡姆从事自己的职业。我定居在索通斯托街的家庭农场里,自我父亲由于健康原因从佛罗里达州搬到阿卡姆后,我的家族就一直生活在那里。过去,爱德华几乎每晚都会来拜访我,后来我渐渐也将他当成了家庭里的一分子。不管是按门铃还是叩门环,他都遵循着一套特有的规律,这套方法后来甚至都演变了一种真正的暗号。因此在晚饭过后,我总会静静聆听那段熟悉的讯号——先是三声轻快的叩击,然后稍稍一顿,接着又是两声。不过,我不会像这样频繁地拜访他家,而且我每次去他家时都会嫉妒地看到他那不断扩充的藏书室里堆满了神秘晦涩的书卷。 德比在阿卡姆的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完成了学业,因为他的父母不愿意让他去外地求学。他十六岁的时候就进入大学,并且在三年内完成了学业,主攻英语文学及法语文学,并且在除了数学与科学以外的所有科目上都得到了很高的分数。他很少与其他学生来往,可是却经常羡慕地看着那些“胆大妄为”或是“自由奔放”的家伙——他会模仿他们“机灵”的肤浅言辞,模仿他们毫无意义的讽刺手势,同时也希望自己能像他们一样,有胆量去尝试那些引起非议的行为。 但他真正成功做到的事情只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热衷于秘密魔法学识的狂热爱好者,因为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图书馆一直都是个非常著名的地方。过去,他在面对那些古怪和幻想的事物时总是浅尝辄止,但到了那个时候,他开始钻研起了那些真正的符文与谜团——那些传说中的古老过去为子孙们所留下的指引与谜题。他读过许多书,例如可怖的《伊波恩之书》,冯·容兹的《无名祭祀书》,以及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编著的禁书《死灵之书》,但他从未向自己的父母说起这些事情。我的儿子——我的独子——出生的时候,爱德华已经二十岁了。得知我借用他的名字将新生儿起名为爱德华·德比·厄比顿后,他显得非常高兴。 二十五岁的时候,爱德华·德比成了一个学识渊博的人,一位远近闻名的诗人与幻想家。可是缺乏社交与责任心的生活让他的作品里充满了模仿与过分的书生气质,这拖慢了他在文学方面的发展。我可能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因为我发现他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充满了各种极其重要的理论话题;而他也需要我,因为我能为任何他不愿意告诉父母的事情提供建议。他一直过着单身生活——倒不是因为他喜欢这种生活,只是他天性害羞,不够活泼,而且还被父母细心保护着——另外,在参与社会活动时,他也仅停留在最浅薄、最敷衍的表面。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他由于健康问题以及根深蒂固的胆怯性格被留在了家中。我去普拉茨堡当了军官,但却从未到过大洋彼岸。 时间一年年过去。在爱德华三十四岁那年,他的母亲过世了,而他也因此患上了某种古怪的心理疾病,如同废人般过了好几个月。他父亲把他带去了欧洲,不过,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摆脱了窘境。在那之后,他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怪诞的兴奋,仿佛部分地摆脱了某种看不见的束缚。虽然已经步入中年,他却开始与那些更加“激进”的大学生们混在一起,并且做出了某些极度疯狂的举动——他还被狠狠地敲诈了一次(钱是我借给他的,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父亲注意到他参与了某些事务)。有些私下传播的谣言说那些疯狂的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学生极端古怪。甚至还有些传闻提到了黑魔法,以及一些没人会相信的事情。 II 在他三十八岁那年,爱德华遇到了亚西纳·韦特。我猜,那时候她大概只有二十三岁,并且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里学习一门有关中世纪玄学的特殊课程。我朋友的女儿曾在金斯波特的霍尔学院里与她见过几面,但那位姑娘通常会躲着韦特,因为她有着非常古怪的名声。她是个有着深色皮肤、身材小巧、模样漂亮的女人,却有着一双特别鼓凸的眼睛。那些特别敏感的人会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因为她的表情让人觉得不太自在。不过,普通人之所以会躲着她,主要还是介意她的身世与言论。她来自印斯茅斯的韦特家族,而我们那儿世代流传的许多阴暗传说中都提到了破败凋敝、几乎荒废的印斯茅斯,也提到了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有些故事说,那儿的居民在1850年做几笔非常可怕的交易;还有些故事说,那座荒废的渔港里还生活着几个古老的家族,而这些家族里的成员都带有某种古怪的、“不太像人类”的特征——只有守旧过时的北方佬才能想象出这样的故事,也只有他们才会怀着适当的敬畏情绪反复提起这样的故事。 亚西纳的问题更严重,因为她是伊佛雷姆·韦特的女儿——是上了年纪的伊佛雷姆与一个总是带着面纱的不知名女人生下的孩子。伊佛雷姆住在印斯茅斯镇华盛顿街上的一座已经部分倒塌的大宅里。见过那个地方的人说,那屋子的阁楼窗户常年钉着木板,而且每到傍晚,里面就会传来奇怪的声音(不过阿卡姆人总是避免去印斯茅斯)。大家都知道这个老头曾是位令人惊讶的魔法学徒,还有些传说宣称,他能够依靠自己的意念在海上召唤或是平息一场风暴。我年轻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两次,那个时候他恰巧来阿卡姆查阅一些大部头的禁书。我很讨厌他那张留着乱糟糟铁灰色胡子、好像是狼一般的阴沉面孔。后来,他把女儿送进了霍尔学院,并且执意要求让学院的校长担任女儿名义上的监护人;可就在他女儿进入霍尔学院读书之前,他就因为疯病死掉了——而且他死时的情形特别古怪。不过,亚西纳曾病态地渴望效仿她的父亲,有时候,她看起来像极了她父亲。 当爱德华与亚西纳相识的消息流传开后,我那位女儿与亚西纳同校的朋友便反复谈论了许多奇怪的事情。亚西纳似乎总在学校里摆出一副魔法师的模样,而且她似乎真的能够完成某些非常令人困惑、同时也非常不可思议的壮举。她自称有能力召来雷暴,但那些貌似成功的案例基本上都需要依赖某些神秘的预测窍门。动物们很明显也都厌恶她,而且她只需要用右手比划几个动作就能让任何一条狗狂吠不止。偶尔,当她斜眼睨视,想要用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眨眼吓唬自己的同学,或是根据自己的处境说出某些充满风情的挑逗嘲讽时,亚西纳就会表现出一些非常特别的知识,或者说出某种非常特别的语言,对于她这样的年轻姑娘来说,这可是件非常古怪——也非常令人惊异——的事情。 不过,亚西纳最特别的地方还在于她能够对其他人施加奇怪的影响。有许多事情都证明了这一点。毫无疑问,这姑娘是位天生的催眠师。她会用古怪的眼神凝视自己的同学,让被凝视的人清晰地体验到一种人格转换的感觉——就好像被凝视的人暂时转移进了魔法师的身体里,能够从房间对面看见自己真正的身体,看见自己瞪着一双向外鼓凸、闪闪发亮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怪异的表情。亚西纳时常谈论自我意识的本质,并大胆宣称意识是独立于身体的存在——或者,至少不依赖身体里的生命活动而存在。不过,自己是个女人的事实让她觉得非常生气,因为她相信男性的大脑拥有某种独特的、能够造成深远影响的宇宙能量。她曾经明确地表示,如果有一颗男人的大脑,她对于未知力量的掌控将会媲美并且超越自己的父亲。 爱德华在一场在某个学生宿舍里召开的“知识分子”聚会上遇见了亚西纳。结果,第二天他来找我的时候口里念叨的全是亚西纳。他觉得这个女人既有趣又博学,让他觉得非常着迷。此外,他也特别喜欢她的模样。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个年轻姑娘,也只能隐隐约约地回忆起一些与她有关的零星印象,但我很清楚她是谁。爱德华如此抬举她让我觉得有些遗憾,但我没有说任何让他泄气的话,因为我知道那只会让他愈发地迷恋她。不过,他说他并没有向自己的父亲提起这个姑娘。 随后的几个星期,我从小德比那里听到的事情几乎全都与亚西纳有关。其他人也纷纷谈论起了爱德华在步入中年后却突然对女人大献殷勤的举动,但他们一致认定爱德华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他那个年纪的人,也一点儿也不合适为他的古怪女神担任护卫。虽然爱德华有些懒惰与放纵,但他的啤酒肚并不明显,而且他的脸上完全没有皱纹。另一方面,亚西纳却有着早熟的鱼尾纹——那是她经常运用自己强大意志的结果。 在这段时间里,爱德华曾带着那个女孩来拜访过我,而我也立刻意识到这场感情并非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那个姑娘始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并且流露出一种几乎只能在掠食动物眼里才能看到的神色,我觉得他们之间肯定存在着一种难舍难分的亲密关系。没过多久,德比的父亲也找到了我。对于老德比先生,我一直抱有几分钦佩与尊敬。他听说了一些传闻,知道自己儿子找了个新朋友,并且从“那个孩子”口里巧妙地探听出了事情的真相。爱德华打算迎娶亚西纳,甚至已经开始在郊区物色新的住处了。这位老父亲知道我的意见能对他儿子造成巨大的影响,因此他想请我破坏这段愚蠢的恋情,但我非常遗憾地表达了自己的顾虑。真正的问题并不是因为爱德华的意志太过软弱,而是因为那个女人的意志太过强大。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已经将他所依赖的对象从自己的父母转移到了一个新的、更加强大的形象上。对此,我们已经无能为力。 一个月后,他们举行了婚礼——根据新娘的要求,婚礼由一位太平绅士主持。德比先生接受了我的建议,没有提出反对;他,我的妻子,我的儿子,还有我,全都参加了这场简短的仪式——而婚礼上的其他客人全都是些大学里来的放纵而任性的年轻人。后来,亚西纳买下了坐落在海尔街末端,位于乡间田野里的克罗因谢尔德老庄园。但是,在搬进那栋庄园之前,他们计划先去印斯茅斯做一段短期旅行,因为他们要从那边捎带上三个仆人以及一些书籍与家居用品回来。可能爱德华与他的父亲都没料到,亚西纳之所以愿意留在阿卡姆不再返回故乡,是因为她私下里希望能够离大学、图书馆还有那群“饱经世故”的家伙更近一些。 当爱德华度完蜜月再度拜访我时,我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亚西纳让他刮掉了那撮稀稀拉拉的小胡子,但变化并不止这些。他看起来更加沉稳,更加体贴了。过去,他会为了表达孩子气的反叛而习惯性地嘟起嘴唇,可如今,这种动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毫不做作的忧伤神色。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欢这种改变。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时的他比过去更像是个正常的成年人。或许这桩婚姻是件好事——这种依赖对象的改变会不会逐渐中和他之前的心态,并最终让他养成负责任的独立心态呢?来拜访我的时候,他是只身一人,因为亚西纳很忙。她从印斯茅斯带来大批书籍与器具,正忙着将它们收拾进克罗因谢尔德庄园的房屋与庭院内。当他说起那个地名的时候,德比打了个寒战。 她那位于印斯茅斯小镇上的家是个让人觉得颇为不安的地方,但那个地方的某些东西教会了他许多令人惊异的事情。得到亚西纳的指导后,他迅速掌握了大量隐秘的知识。此外,亚西纳计划了许多实验,其中不乏大胆乃至具有颠覆意义的想法——德比在谈论这些东西时有些拘束——但他愿意相信她的能力与目的。跟他们一同回来的三个仆人非常古怪——其中有一对年纪大得吓人的夫妇,他们曾服侍过老伊佛雷姆,并且偶尔会神神秘秘地提起那个人以及亚西纳已经死去的母亲;另一个仆从是位皮肤黝黑的少妇,她有着一张怪异的面孔,而且似乎永远散发着一股鱼腥味。 III 接下来的两年里,我与德比的见面机会越来越少了。偶尔,两次熟悉的三加二式敲门声之间可能会相隔两个星期的时间;而且他来拜访我——或者,越来越频繁的情况是我去拜访他的时候——他也不太愿意去谈论那些重要的话题。在谈论神秘学研究的时候,他总是遮遮掩掩;可是在过去,他总是愿意非常细致地讨论这些问题。此外,他也不太愿意去谈论自己的妻子。结婚后,那个女人明显老了许多。在那时候,她似乎成了两人中更年长的那一个。她的面容里显露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专注和坚决,而她的整个外貌也似乎透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可憎感觉。我的妻子与儿子也都有着相同的感受,因此我们逐渐停止了与她的来往——有一次,爱德华如同孩童般口无遮拦的时候,他告诉我们亚西纳很庆幸我们没有再去拜访她。偶尔,德比夫妇也会进行长途旅行——他们口头上说是去欧洲,但爱德华有时会悄悄透露出一些偏僻得多的旅行目的地。 在他们结婚一年后,爱德华身上发生的变化渐渐成为了人们的谈资。不过,都是些相当随意的闲聊,因为这些变化全都是心理层面的改变;但是,这些闲聊也给出了许多有趣的观点。根据人们的观察,爱德华天性软弱,但他偶尔也会流露出与平常时候格格不入的表情,或是做出与以往截然相反的举动来。举个例子——过去,他根本不会开车,而那段时间里,人们有时会看见他开着亚西纳那辆马力强劲的帕卡德在克罗因谢尔德老庄园的车道上进出往返,动作熟练得就像是个老手,甚至在遇到复杂的交通状况时也能表现出与平常完全不同的技术和信心。这种情况似乎总发生在他刚从某个地方旅行回来,或是正准备旅行去某个地方的时候——至于他为什么要旅行,则没人知道,不过他最喜欢走印斯茅斯路。 奇怪的是,这种转变似乎并非全朝着令人欣慰的方向发展。人们说,在那些时刻里,他特别像自己的妻子,或者说特别像老伊佛雷姆·韦特——可能是太过罕见的缘故,这样的他似乎总让人感到有些不太自然、不太正常。有时候,在以这种状态过了几个小时后,他又会无精打采地平躺到汽车的后座上去,让一个明显是雇来的司机或技工接替他继续开车。他的社交活动越来越少,而参加这些活动的时候(我或许该说,包括他拜访我的时候),他最常表现出的模样就是过去那副优柔寡断的样子——那种不负责任的孩子气甚至比过去更明显了。亚西纳的脸明显衰老了许多,而爱德华——除了那些非常特别的情况外——实际上却更加放松了,甚至表现出一种夸张的幼稚心理,虽然他的脸上偶尔也会闪过一丝新流露的忧伤或理解的神色。这真是件令人非常困惑的事情。此外,德比家族几乎断绝了与那些大学里的浪荡子们有关的一切联系——我们听说,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太惹人讨厌,而是因为他们此时行进的研究已让哪怕是最麻木的颓废派人士都觉得惊骇不已。 婚后的第三年,爱德华开始坦白地告诉我,他觉得有些恐惧和不满。他会在无意间说出“走得太远了”之类的话,或者隐晦地提到需要“拯救他的身份”。起先,我忽视了这些谈话,但后来我开始谨慎地向他问起一些问题,因为我回忆起了一些事情,我朋友的女儿说亚西纳能够对学校里的其他女孩儿施加催眠般的影响力——那些学生会觉得自己待在她的身体里,从房间对面看见自己的模样。这些问题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觉与感激。还有一次,他嘟哝着说,要与我严肃地谈一谈。 也就是在这段时候,老德比先生过世了——后来,我很庆幸他在这时候过世了。爱德华曾为此感到心烦意乱,但却并没有沦落到精神崩溃的境地。结婚后,他极少有机会探望自己的父亲,因为亚西纳吸引了他的注意,让他把自己的全部亲情都投入到了她的身上。有些人觉得他面对噩耗时表现太麻木不仁了——特别是在人们注意到他开车时变得越来越得意与自信后,这种看法就更加明显了。他想搬回德比家族的老宅子,但亚西纳坚持要留在克罗因谢尔德庄园里,因为她已经非常习惯那儿的生活了。 不久后,我的妻子从一个朋友——少数几个还没和德比家族断绝来往的人之一——那里听说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有一天,她去海尔街的尽头拜访这对夫妇,却看见爱德华带着古怪的自信和几乎是狞笑的表情开着汽车飞快地冲了出去。在按过门铃之后,她见到了那个令人厌恶的少妇仆人,而少妇告诉她亚西纳也不在家;不过,在离开前她抬头看了一眼房子。在爱德华家书房的一扇窗户边,她瞥见了一张匆忙缩回去的脸——那张脸上满是痛苦、挫败以及失去重要事物后的绝望神情,让人心生难以言喻的哀伤。那是亚西纳的脸——想到她平日里那副盛气凌人的面孔,那情形实在有些不可思议;而且拜访者发誓说,在那个瞬间里,那双从面孔的眼眶里向外凝视的悲伤的朦胧双眼正是来自可怜的爱德华。 再后来,爱德华拜访我的次数略微增加了一些,而他的暗示偶尔也会变得实际具体起来。虽然我们都生活在充满传说的古老阿卡姆,可他所说的一切依旧让人难以置信;而且当他怀着一种诚挚而又充满说服力的态度随意地透露出那些阴暗的学识时,人们甚至会开始担心他的心智是否正常。他提到了许多事情,例如某些在偏僻地点举行的恐怖集会;位于缅因州森林中心的巨大遗迹,以及遗迹下方通往黑暗秘密深渊的巨大楼梯;能够让人穿透无形的墙壁,前往其他时空的复杂角度;还有通过可怖的人格交换前往某些偏远禁忌的地点,其他世界以及别的时空连续体进行探险的方法。 偶尔,他也会展现出一些让我特别困惑的物件来佐证某些疯狂的暗示——那些物件大都有着难以捉摸的颜色与令人困惑的材质,它们与我听说过的任何东西都不相同,而那些疯狂的曲线与表面让人想象不出任何的用途,也不遵循任何可以想象得到的几何学。他说,这些是些“来自外面”的东西;而他的妻子知道该如何拿到这些东西。偶尔——总是在模棱两可的可怖低语中——他会提到老伊佛雷姆·韦特,那个他过去偶尔会在大学图书馆里看到的男人。但他从未具体说明这些暗示,似乎总是围绕着某个特别可怕的疑问:那个老巫师是否真的死了——精神层面和肉体层面是否都已经死亡? 有时候,爱德华会在揭露这些秘密的时候突然止住话头。因此我怀疑亚西纳是不是在远处探知到了他的谈话,并且通过某种未知的、如同心灵感应一般的催眠术让他中止了谈话——她曾经在学校里展现过这一类的能力。我敢肯定,她已经有了疑心,觉得爱德华向我透露了一些事情,因为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她开始用一些有着神秘魔力的眼神和话语阻止爱德华去拜访我。想要拜访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他会假装去往其他的地方,但某些看不见的力量依旧阻碍着他的行动,或是让他渐渐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地。他通常只有在亚西纳离开后才会来拜访我——有一次,他还古怪地说,要等到“用她自己的身体离开后”才可以拜访我。而且,她事后肯定会发现爱德华偷偷见我的事情——那些仆人会监视他的出入——但她显然不想做出太激烈的举动。 IV 那年八月,我接到了一封来自缅因州的电报。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结婚有三年多了。当时,我已经有两个月没见到爱德华,听说他外出“办公”去了。照理说亚西纳应该与他一同出行,但一些机警的传闻说,屋子二楼那个挂着两层窗帘的房间里躲着一个人。也有人看见几个仆人在采购东西。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车桑库克镇上的治安官发电报告诉我,有个衣衫褴褛的疯子跌跌撞撞地跑进树林,胡言乱语,尖叫着需要我去保护他。那是爱德华——他只能回忆起自己的名字以及我的名字和地址。 车桑库克镇地处缅因州最荒凉、最隐秘、最杳无人迹的森林带附近,你需要开车狂躁地颠簸上整整一天时间,穿过一系列奇妙而森然的风景,才能抵达那儿。我在镇农场的一个小单间里见到了爱德华。他的状态正在疯狂与冷漠间摇摆不定。他立刻认出了我,并且开始朝我滔滔不绝地喊出一连串毫无意义而且有点儿前后矛盾的词语。 “丹——老天在上!满是修格斯的大坑!走下六千级台阶……所有令人憎恨的事物中最令人憎恨的东西……我永远也不该让她领着我,现在我发现我在这个地方……耶!莎布·尼古拉丝!……那个出现在圣坛上的形状,还有五百个在嚎叫……那个带着帽兜的东西呜呜地说‘康莫格!康莫格!’——那是伊佛雷姆在巫师聚会上的秘名……我在那儿,她答应我不会带我去那儿的……一分钟前我还被锁在书房里,然后我就到了那里,而她带着我的身体走了——在那个完全亵渎神明的地方,那个不洁的深坑,那个黑暗国度发源的地方,看守者守护着大门……我看见一只修格斯——它改变了形状……我没法承受……我不会承受……要是她再把我送到这里来,我就要杀了她……我会杀了那东西……她,他,它……我要杀了它!我要亲手杀了它!” 我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去安抚他,他最终还是平静了下来。第二天,我在村子里为他找了件体面的衣服,然后带着他踏上返回阿卡姆的旅途。当歇斯底里带来的狂躁完全消退之后,他渐渐安静了;不过,当汽车经过奥古斯特的时候,他开始低声嘀咕了起来——似乎城市的风景让他联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记忆。显然,他不想回家。考虑到他似乎对自己妻子抱有某种荒诞的谬见——而且这种谬见无疑是经由他在催眠状态下切实经历的某些磨难而产生的——因此我觉得他还是不要回家的好。所以,我决定让他跟我住上一段时间,不管亚西纳会不会因此感到不满。此外,我还会协助他离婚,因为基于某些心理因素的考虑,对他而言,继续这桩婚姻简直就是自杀行为。当汽车再度驶进开阔的田野后,爱德华停止了嘟哝。我继续驾车前进,任由他在我身边的座位上点头打盹。 日落时分,我们飞驰着驶进了波特兰。这时爱德华又开始嘟哝了。他的声音比之前清晰了许多,因此我也就听见了一连串有关亚西纳的疯癫胡话。那个女人显然给爱德华的精神状态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因为他编造了一整套有关她的幻想。爱德华鬼鬼祟祟地嘟哝说,他目前的困境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她正在一步步掌控他,而且他知道,将来的某一天,她不会再松手了。即便是现在,她也只会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有可能放松对他的控制,因为她还没法长时间控制他。她经常带着他的身体去一些不知名的地方参加不可名状的仪式,同时将他留在她的身体里,反锁在楼上的房间中——但是,在某些时候,她会失去控制,于是他就会发现自己突然回到了原有的身体里,置身在某个偏远、恐怖甚至是无人知晓的地方。有时她能重新掌控住他的身体,但有时候,她也会失败。他经常被留在某个地方,类似我找到他的那种地方……他必须一次又一次从遥远得令人恐惧的地方自己寻找路线回家,并且拜托其他人开车载他一程。 然而,最糟糕的是,她控制他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她想要变成一个男人——变成一个完整的人——这就是她想控制他的原因。她发现他有着久经锻炼的大脑与软弱的意志。总有一天,她会将他挤出去,带着他的身体永远消失——变成一个像是她父亲那样伟大的魔法师——而他会被困在那具女性的躯壳里,那具甚至都不完全是人类的躯壳里。是的,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有关印斯茅斯血统的事情。那儿的人与从海里来的东西做了某些交易——非常可怕……而老伊佛雷姆——他知道那个秘密,当他变老后,他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让自己继续活下去……他想要永生……亚西纳会成功的,有过一个成功的例子了。 当德比嘟哝这些东西的时候,我转过头去细细打量了他一番,想要证实之前仔细观察时得到的印象,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改变了。讽刺的是,他似乎比以前更健壮了——他的体格变得更壮,身体的发育也更正常,那种由于懒惰的习性而导致的病态懒散也不见了。就好像被娇生惯养了一辈子的他终于开始真正积极而又正确地开始锻炼身体了,我猜亚西纳所展现出的力量肯定触动了他,迫使他一反常态地保持警惕,进行运动。但是,在这个时候,他的心智正处于一种非常可怜的状态;因为他正在嘀咕许多疯狂、夸张的胡话,其中谈论到了他的妻子、黑魔法、老伊佛雷姆以及一些甚至能够说服我的秘密。他不停地重复着一些名讳——过去,我在浏览那些被视为禁忌的典籍时曾见过这些名讳——而当他絮絮叨叨地嘀咕起这些东西的时候,某种蕴含在神话方面的一致性——以及令人信服的连贯性——偶尔会让我觉得不寒而栗。他一次又一次地顿住,仿佛为了鼓起勇气去揭露一些恐怖的最终结论。 “丹,丹,你不记得他了吗——那双疯狂的眼睛,还有不加修饰从不变白的胡子?他曾经看过我一眼,我永远不会忘记。现在她也那样看着我。我知道那是为什么!他在《死灵之书》里找到了那东西——那符咒。我现在还不敢告诉你是哪一页,但等我敢告诉你的时候,你去读一读就明白了。那时候你就会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吞噬了我。在,在,在,在——从身体到身体到身体——他想要永生不死。生命的光彩——他知道如何打破联系……在身体死亡的时候,它会短暂地闪耀一会儿。我会给你些暗示,你或许能猜到。听着,丹——你知道我妻子为什么一直要那么痛苦又愚蠢地使用左手来写字吗?你曾经见过老伊佛雷姆的手稿吗?当我看见亚西纳匆匆留下的某些字条时,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怕得发抖吗? “亚西纳……真的有这个人吗?他们为什么大多觉得老伊佛雷姆肚里有坏水?为什么吉尔曼斯会低声谈论他发疯后被亚西纳锁进铺设好的阁楼房间里时高声尖叫的模样——那就像是个受惊的小孩——有其他人去过那里吗?老伊佛雷姆的灵魂被关起来了吗?谁把谁关起来了?他为什么要花好几个月的时间去寻找有着心智优秀却意志薄弱的人呢?他为什么会抱怨说自己有个女儿而不是个儿子?告诉我,丹尼尔·阿普顿——那个亵渎神灵的怪物可以任意摆布尚未成人、意志薄弱、深深信任着他的女儿,那座充满恐怖的房子里究竟发生了怎样的魔鬼般的交换?这种改变是永久性的吗——就和她最后会对我做的一样?告诉我,那个叫做亚西纳的东西为什么会在疏忽大意的时候写下不一样的字迹,所以你不能说那笔迹……” 接着,事情突然出现了变化。爱德华的胡言乱语逐渐变成了一种尖细而又高亢的叫喊,随后又突然机械地闭上了嘴。回想过去,我记得在我家的时候他也会突然中断某些自信的举动——那时候,我就隐约怀疑是亚西纳通过某种不可思议的心灵感应用自己的精神力量中断了他的举动,令他保持沉默。但是,这一次却完全不同——而且,我觉得,这一次要比以往恐怖得多。在那个瞬间,我身边的那张脸扭曲到了几乎难以辨认的地步,与此同时,一阵颤抖传过了他的整个身体——就好像,他的整个身体、器官、肌肉、神经与腺体正在重新调整成一个完全不同的姿势,完全不同的紧张状态,甚至完全不同的人格。 我这辈子都不会说出那当中最让我恐惧的是什么。然而一股恶心与嫌恶淹没了我——我感觉到了彻底的陌生与反常,让我的身体变得僵硬和麻木——我握住方向盘的手变得软弱、迟疑起来。我身边的人似乎不像是个交往了一辈子的老朋友,更像是某种从外层空间闯入的外来者——某种汇聚了未知而又险恶的宇宙力量,让人觉得极度可憎的焦点。 我只犹豫了片刻,可几乎在同一时间,我的同伴抓住了方向盘,迫使我与他交换了位置。这时,天色已暗,波特兰的灯光早已被我们甩在了身后,因此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眼中的光彩却非同寻常,因此我知道他现在肯定处在那种古怪的亢奋状态——完全不像平常时候的他——有许多人都注意过这件事情。这个时候,疲倦的爱德华·德比一面差遣着我,一面抢过了我手里的方向盘——对于他那样一个从不坚持自己意见,也从未学过开车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件古怪而又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这正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他沉默不语,而深陷在莫测恐怖中的我很庆幸他没有开口说话。 借着比迪福德镇与索科镇的灯光,我看见他的嘴唇紧紧闭着。那双眼睛里的光芒让我不寒而栗。他们是对的——在这种情绪里,他看起来像极了他的妻子,还有老伊佛雷姆。人们都不喜欢表现出这种情绪的家伙,而我能想见其中的原因——那种情绪里明确流露出了某些如同魔鬼一般、极不自然的东西,而在听过爱德华的胡言乱语后,这种凶险邪恶的感觉就变得更加明显了。我与爱德华·皮克曼·德比交往了一辈子,但身边的这个人却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是某种来自黑暗深渊的闯入者。 开进漆黑的路段后,他才开始说话。而当他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了完全陌生的声音。它比记忆中的声音更低沉、更坚定、更果断;而它的口音与发音方式也出现了根本性的变化——不过,这声音让我隐约、模糊同时也非常不安地想起了某些说不清楚的东西。我发觉那种口吻带着一丝发自内心而且极端真切的嘲讽——这不是爱德华习惯模仿的那种浮夸做作、无聊显摆的假讽刺,而是某种冷酷的、根本性的、自然而然甚至隐含邪恶意味的嘲弄。让我惊讶的是,我居然镇定了下来,并且迅速听清楚那些令人心慌的低声细语。 “我希望你忘掉我反抗的事情,阿普顿,”他说,“你知道我的精神状态,我猜你能体谅这样的事情。当然,我极度感谢你能让我搭便车回家。 “还有,你必须忘掉我可能对你说过的那些有关我妻子的疯狂故事——以及一切有关的事情。这是因为我在某个领域过度用心了。我的处世观里充满了各种离奇的想法,而当我的心智筋疲力尽后,它就会炮制出各种各样全都是幻想的具体念头。从现在开始,我会休假——在一段时间里,你可能不会看到我,你也不必为此责怪亚西纳。 “这趟旅行有点儿奇怪,但真的非常简单。北部的森林里有一些印第安人遗迹——立着巨石,还有之类的东西——围绕这些东西会有许多民间故事。亚西纳和我都在寻找这些。那是一段很困难的搜寻,所以我似乎有点儿昏头了。等我回家之后,我会找人把车送回来的。一个月的放松应该就能让我重回正常了。” 我不记得自己在那场对话里究竟说了些什么,因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同座带给我的那种令人困惑的怪异感觉。想要从极度恐怖前逃避躲开的念头无时无刻不在加强,直到最后,我实际上已经歇斯底里地渴望这段旅途快快结束。爱德华没有放开方向盘,朴茨茅斯和纽伯里波特飞快地从车窗边闪过,而我也很乐意看到汽车以这种速度继续飞驰下去。 抵达高速公路绕过印斯茅斯通往内陆的路口时,我隐约有些害怕司机会拐进荒凉的海岸公路,穿过那个令人憎恶的地方。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他驾驶着汽车飞快地穿过了罗利与易普威治,径直冲向我们的目的地。我们赶在午夜之前回到了阿卡姆,那时候克罗因谢尔德老庄园里的灯还亮着。爱德华下了车,匆匆忙忙地再一次表达了他的感激之情。随后,我怀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古怪感觉独自驾车回到了家中。这是一次可怕的旅行——然而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我没法准确地说出它到底可怕在哪里——此外,听到爱德华宣布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拜访我后,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 V 随后的两个月里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传闻。人们经常看到处于亢奋状态下的爱德华,并且纷纷表示这种情况变得越来越常见了。另一方面,亚西纳几乎谢绝了所有的访客,即便只有少数几个人愿意拜会她。在那段时间里,爱德华只来过我家一次。那天,他开着亚西纳的汽车赶过来,做了一次简短的拜访,想要索要回一些过去借给我的书籍。那辆车还是他自己及时从缅因州先前停车的地方开回来的。那天,他正处在那种全新的亢奋状态中,并且只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就告辞了。很显然,在这种情况下,他无意与我讨论任何事情——甚至我注意到他甚至都不愿劳神在按门铃时使用那种三加二式的暗号了。就如同那天傍晚坐在车里时一样,我又产生了某种微弱、难以解释却又无比深刻的恐惧;因此,对我而言,他的匆忙离去反倒成了极大的解脱。 九月中旬的时候,爱德华消失了一个星期。一些颓废的大学生有时会故意提起这件事情——暗示说爱德华是去拜见了一个恶名昭彰的邪教头目,那个人在不久前刚被驱逐出了英格兰,并且在纽约设立了他的总部。另一方面,我依旧无法忘记那趟奇怪的缅因州之旅。我所目睹的那场转变给我造成了极其深刻的影响,我发现自己会一次又一次不自觉地尝试解释这件事情——试图弄清楚它让我极度恐惧的原因。 但是那些有关克罗因谢尔德老庄园的传闻却远比其他的故事更加的离奇——据说那里面偶尔会传出哭泣的声音。那种抽泣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女人,一些比较年轻的人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亚西纳。但只有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人们才有机会听见这些声音,而且那些哭声偶尔还会被掐住一般突然哏住。有人认为应该找人来调查一下这件事情;然而突然有一天亚西纳出现在大街上,并且与许多熟人进行了愉快的交谈——她为自己近期闭门谢客的举动感到抱歉,同时顺带提到她家有一位从波士顿来的客人患上神经崩溃与歇斯底里的疯病——所以,要求调查的声音也就不了了之了。虽然没人见过那位客人,但亚西纳的现身让人们很难再闲话些什么。随后不久,某些人又私下传说有一两次是一个男人在哭泣,这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十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我听见前门响起了熟悉的三加二式门铃声。亲自打开门后,我发现爱德华站在门阶上。与此同时,我发现他又恢复到了之前的那幅样子——自那天与他一同驾车从车桑库克返回,听他胡言乱语之后,我还没见过这幅样子的他。他不断抽动的脸上显露着某种混杂的表情,在那种表情里,恐惧与喜悦占据着同样的分量。待他进门之后,我在他身后关上了门,而他鬼鬼祟祟地回头张望了一眼。 步履蹒跚地跟着我走进书房之后,他向我要了些威士忌安抚自己的神经。我沉住气没有去问他,只是等着,直到他觉得可以开始说想说的话为止。最后,他用一种哽咽的声音冒险说了些话。 “亚西纳已经走了,丹。昨天晚上,仆人们出门之后,我们俩聊了很久。我要她保证不再折磨我。当然,我有某些——某些我从没有告诉过你的超自然抵御方法。她必须认输,但气得吓人。她打包去了纽约——直接走出去,搭上了八点二十分去波士顿的车。我猜人们会说闲话,但我没办法。你不需要说这其中的麻烦——只要说她长途旅行做研究去了。 “她可能和一个信徒待在一起,她有一群可怕的信徒。我希望她去西边,然后和我离婚——不论如何,我要她保证离我远一点儿。那太可怕的了,丹——她偷走了我的身体——把我挤出去——把我关起来。我安静地等着,假装让她得逞,但我必须留心。只要我足够小心,我就能计划好,因为她没法自如地弄清楚我的想法,也没法细致地看透我的心思。她只能感知到我正在酝酿某种全面的反抗情绪——而且她一直觉得我孤立无助,从没想过我能胜过她……但我知道一两个能起作用的咒语。” 爱德华回头望了一眼,又喝了些威士忌。 “今天早晨,等那些该死的仆人回来后,我把他们全都打发走了。他们表现得很失态,问了些问题,不过最后还是走了。他们和她是一样的——印斯茅斯人——而且他们都是一伙的。我希望他们能别再烦我——他们离开的时候在笑,我一点也不喜欢那副样子。我必须尽可能地多找回些父亲以前的老仆人。我已经搬回家去了。 “我猜你以为我疯了,丹——但阿卡姆的历史应该已经暗示了许多事情,足够佐证我告诉你的东西——还有我将要告诉你的东西。你也曾经见过一次转变——在你的汽车里,在那天从缅因州回来我告诉你亚西纳的事情之后。那时候,她抓住了我——把我从身体里拖出来。我记忆里关于那段汽车旅行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我已经鼓起勇气,准备好告诉你她究竟是个怎样的魔女。那时,她抓住了我,一瞬间,我就回到了屋里——回到那间书房,那些该死的仆人把我锁在了里面——困在那个恶魔的身体里……那甚至都不是人类的身体……你知道,和你一起开车回来的肯定是她……那个藏在我身体里,折磨着我的野狼……你应该已经知道差别了!” 爱德华停顿下来的时候,我打了个寒战。我已经见识过了那种不同——不过,我能否接受一个如此疯狂的解释呢?这时,我那心烦意乱的访客却变得更加疯狂了。 “我必须自保——我必须自保,丹!否则她就会在万圣节那天永远占据我——他们会在车桑库克外举行一场女巫集会,而献祭会解决这些事情。她会永远占据我……她本来会变成我,而我本来会变成她……永远……太晚了……我的身体本来会永远被她占据……她本来有机会变成个男人,真正的人类,就和她盼望的一样……我猜她本来打算除掉我的——趁我还在她过去的身体里时杀掉我,该死的,就像她之前做过的一样——就好像她,或者他,过去做过的一样……” 这时,爱德华的脸扭曲得愈发可怕了。随着他的声音渐渐压低成窃窃低语,他的脸也贴了上来,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你肯定明白我在车里向你暗示的东西——她根本不是亚西纳,而是真正的老伊佛雷姆本人。我在一年半以前就怀疑过这件事,但现在我知道了。一不留神,她的笔记就会暴露这一点——偶尔,她会草草写下一张便条,笔迹就像是她父亲的手稿,一笔一画都是——有时候,她还会说一些只有伊佛雷姆那样的老人才会谈起的事情。当他觉得自己快死的时候,他就变成了她的模样——她是他能找到的唯一一个有着合适大脑,意志又足够脆弱的人——他永远地占据了她的身体,就好像她打算对我做的一样。他把她送进了那具老身体里,然后毒死了她。难道你没看见老伊佛雷姆的灵魂无数次透过那个魔女的眼睛望向外面吗……还有当她控制着我的时候,从我的眼睛里望向外面?” 喃喃低语的他渐渐有点儿窒息了,于是停下来喘了口气。我什么也没说,然而待他再度开口的时候,爱德华的声音已经正常多了。我觉得,他是个该送进精神病院的病人,但我不想做那个将他送进医院的人。或许时间以及离开亚西纳后的自由生活能够让他恢复正常。我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想再去涉猎那些病态的神秘学了。 “往后我会告诉你更多事情——现在我必须休个长假。我会告诉你一些被人们视为禁忌的恐怖,那都是她告诉我的——即便是现在,古老恐怖中的某些东西还在一些偏远的角落里腐烂滋生,一小部分可怕的祭司让它们存活了下来。有些人知道一些有关这个宇宙的事情,那是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的秘密,他们还会做一些任何人都不应该去做的事情。我曾经深陷在那里面,但现在都结束了。我今天就去烧掉那本该死的《死灵之书》,如果我是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图书管理员,我还要烧掉所有剩余的书。 “但是,她现在没法再控制我了。我必须尽快离开那座被诅咒的房子,在家里安顿下来。我知道,假如我需要帮助,你肯定会帮忙的。那些魔鬼似的仆人,你知道的……还有,如果人们对亚西纳的事情太好奇的话。你看,我没法把她的地址告诉他们……然后就会有某些人组成几群搜寻小队——某些教团,你知道的——然后他们会误解我与亚西纳分手的原因……他们中的某些人有着古怪得该死的主意和方法。如果事情有变,我知道你会站在我这边——即便我必须告诉你许多足够吓坏你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让爱德华睡在了一间客房里。第二天早晨,他似乎镇定些了。为了协助他搬回德比家族的旧房子,我们讨论了一些可行的安排,而且我希望他不要再浪费时间,立刻做出改变。第二天晚上,他没来拜访我,不过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与他频频会面。我们几乎没有讨论任何稀奇古怪或者让人不快的事情,而是将谈话的重点放在了一些比较轻松的方面——例如,德比家族老宅的整修工程,以及爱德华承诺的,第二年夏天陪同我儿子与我外出旅行的计划。 我们几乎没有讨论任何与亚西纳有关的事情,因为我发现这是个特别让人心神不宁的话题。当然,那段时间里社会上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不过,对于居住在克罗因谢尔德老庄园里的那个古怪家庭来说,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有件事仍让我觉得耿耿于怀,事情是爱德华的银行代理无意间说出来的——他说,爱德华会定期向住在印斯茅斯的摩西、爱比嘉·萨金特还有尤妮丝·巴布森寄去支票。这听上去像是那些面目狰狞的仆人们正在敲诈爱德华——然而,他没有向我提起这件事情。 我希望夏天——以及我儿子在哈佛的假期——快些到来,那么我们就能与爱德华一同去欧洲。不久,我发现他恢复正常的速度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快,因为他偶尔表现出的兴奋神情让人有种歇斯底里的感觉,而他的恐惧与绝望也表现得太频繁了。十二月份的时候,德比家族的老宅完成了整修,然而他却将搬进去的日期一推再推。虽然他非常厌恶——似乎又有些害怕——克罗因谢尔德庄园,可是他却又古怪地甘愿忍受它的奴役。他似乎不愿意拆除家具,并且编造出了各式各样的理由来推辞自己的行动。当我指出这些问题后,他显露出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他父亲手下的老管家以及其他必需的家庭仆人都在那里。有一天,那位管家告诉我,爱德华偶尔会在房子里四处搜寻什么东西,尤其会去地窖里寻找。他觉得,这种举动让爱德华看起来离奇古怪、不太正常。我怀疑亚西纳是不是给他写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书信,但管家说他们没收到她寄来的任何信件。 VI 接近圣诞节的时候又出了件怪事。那天晚上爱德华上门来拜访我,却在突然间精神崩溃了。当时我正将话题引向第二年夏天的旅行,而他突然尖叫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显露出一种令人惊骇、无法遏制的恐惧——那是一种无比强烈的恐慌与嫌恶,只有噩梦里的地下深渊才能给一颗心智正常的大脑带来如此强烈的刺激。 “我的脑袋!我的脑袋!老天,丹——它在拉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在敲打——在撕扯——那个魔女——即便是现在——伊佛雷姆——康莫格!康莫格!——修格斯的深坑——呀!莎布·尼古拉丝!孕育千万子孙的黑山羊!…… “火焰——火焰……超越身体,超越生命……在泥土里……啊,老天啊!……” 待他停止那些疯狂的举动,逐渐沉沦进一种呆滞的麻木后,我将他拉回到椅子上,然后往他的喉咙里灌了些酒。他没有反抗,只是继续蠕动着嘴唇,就像是在对自己说话。随后,我才意识到他正试图对我说些什么。于是,我往下腰,把耳朵凑近他的嘴,想要听清楚那些微弱的词句。 “又来了,又来了……她在尝试……我应该知道的……没有东西能阻止那种力量,距离不行,魔法不行,死亡也不行……它来了一次又一次,多数是在晚上……我不能离开……太可怕了……啊,老天,丹,如果你能像我一样知道它有多可怕……” 他不省人事地昏了过去,我连忙用枕头支撑住了他,让他陷入普通的昏睡状态。我没有叫医生,因为我知道医生会说他的神志出了问题。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让事情顺其自然。爱德华在午夜时分醒了过来,因此我将他安排到了楼上的房间里,但他在第二天清晨就离开了。他走的时候很安静,没有惊动任何人——后来我给他家打了个电话,他的管家说,他一直在书房里烦躁地来回踱步。 在那之后不久,爱德华就崩溃了。他没有再来拜访我,但我每天都会去他家看望他。他总是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盯着空气,显出一幅正在聆听什么的异样神色。偶尔,他会神志正常地进行交谈,但交流的话题总限制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只要有人提到他的麻烦,或者将来的计划,或者有关亚西纳的事情,他就会表现得极度激动甚至发疯。他的管家说,每到晚上,他就疯得吓人,在这种情况下,总有一天他会伤到自己。 我与他的医生、银行代理以及律师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讨论,最终决定带着内科医生和两位同行里的专业人士去看望他。然而,在询问完第一批问题后,他就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让人觉得颇为可怜——那天晚上,他们用一辆厢式客车将不断扭动挣扎的爱德华送进了阿卡姆疗养院。我承担起了监护人的职责,并且每周会去看望他两次——他会在疗养院里疯狂地尖叫,害怕地窃窃私语,或者充满恐惧地压低声音不断重复例如“我必须做——我必须做……它会抓住我……它会抓住我……在那下面……在那下面的黑暗里……妈妈……妈妈!丹!救我……救我……”之类的句子,每每听到这些话语,我都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没人知道他有多大希望能够复原,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尽量保持乐观的态度。如果爱德华能出院,那么他肯定需要一个家,因此我将他的仆人都安排进了德比家族的老房子——我敢确信,他在神志正常的时候肯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置克罗因谢尔德庄园,也不知道该如何清理那座房子里的复杂布置还有那些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收藏品,所以我决定暂时不去管它们——我要求德比家的仆人们每周去给主要的房间做一次扫除,并且命令炉工在扫除日里生一堆火。 圣烛节前夕,最终的噩梦降临了——而预示这场噩梦的却是一缕虚假的希望曙光,这真是残忍的讽刺。一月下旬的一天早晨,疗养院打电话来通知我,爱德华的神志突然恢复了。他们说,他的连续性记忆受到了严重的损害,但他肯定是个神志清楚的人了。当然,他肯定还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但这个结果应该没有什么疑问。如果一切顺利,他肯定能在一个星期内重获自由。 沉浸在喜悦中的我匆匆赶到了疗养院,可当一名护士将我领进爱德华的房间后,我却迷惑地停住了脚步。房间里的病人站起来迎接我,伸出他的手,同时露出了礼貌的微笑;但我立刻发现他正处在那种古怪的亢奋个性中,这与他原有的性格特征格格不入——我发现他表现出的这种干练个性让人隐隐有些害怕,而且爱德华也曾发誓说这种情况其实是他妻子的灵魂侵占了他的身体。他有着同样的锐利目光——就像是亚西纳与伊佛雷姆——还有同样的坚定嘴唇;当他说话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的声音里弥漫着同样的冷酷讽刺——那种深沉的讽刺散发着潜在的邪恶气息。这个人曾于五个月前驾驶着我的汽车在夜色中飞驰——这个人曾上门进行简单拜访却忘掉了老式门铃密码,还让我感到模糊的恐惧,随后便消失无踪再也没有露面——而现在他给我带了同样的感觉,那是一种亵渎神明的陌生怪异与难以言喻的强烈恐怖。 爱德华和善地谈到了出院的安排——即便他最近的记忆出现了明显的缺失,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对他的话表示赞同。然而,我觉得这其中有某些地方出了岔子,可怕而又不可思议的岔子与异样。这件事情里有着某种超出我理解的恐怖。这是个神志正常的人——但他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爱德华·德比吗?如果不是,他又是谁,是什么——爱德华又在哪里?应该继续监禁他,还是释放他……或者应该将他从地球上彻底根除吗?这个家伙所说的每一句话里都透着几分极其可怕的讽刺意味——而那双像是亚西纳的眼睛更让某些例如“进行特别严密的监禁换取提早释放”的句子带上了几分特殊而又令人迷惑的嘲弄意味。我肯定表现得非常难堪。能够匆匆脱身让我感觉非常欣慰。 那天和接下来的一天里,我一直在绞尽脑汁思索这个问题。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怎样的心智在借着爱德华脸上那双怪异的眼睛向外张望?我的心思全花在这个隐约有些可怕的谜团上,因而放弃了所有的日常工作。第三天早晨,医院打来电话说恢复的病人一切正常,而到了傍晚,我几乎陷入了神经崩溃的境地——我承认自己就处在那样的状态下,虽然其他人会发誓说这种状态完善了我随后看到的幻觉。关于这一点,我没什么可辩白的,但不论我得了什么疯病,都不能让所有的证据得到合理的解释。 VII 第三天夜晚,直接而又强烈的恐怖突然降临到了我的面前,给我的精神带来了永远也无法摆脱的阴郁恐惧。事情是从午夜前的一通电话开始的。我是家里唯一一个起床接电话的人,因此我睡意蒙眬地拿起了书房里的听筒。可是,似乎电话那头没有人。于是我准备挂上电话,回床睡觉,可就在这时我的耳朵听到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一丝非常微弱的声音。是不是有人费力地试图说话?我侧耳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听到了一种像是液体鼓泡的声音——“咕噜……咕噜……咕噜”——这些声音似乎让人古怪地联想起了某些模糊不清、难以理解的词语和音节。于是我问:“是谁?”但得到的回答只有:“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我只能假设这声音是无意义的噪音,却又觉得可能是设备出了问题,只能接收不能发送讯号。因此我加了一句:“我听不清。你最好挂掉电话,先打给查号台。”紧接着,我听见对方挂断了电话。 我也说过,这发生在午夜之前。后来经过追查,这通电话是从克罗因谢尔德老庄园打过来的,不过这时候距离仆人打扫屋子的日期已经过去半周的时间了。我会稍微透露一些他们在房子里发现的东西——他们发现一间偏僻的地窖储藏室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还看到了一些足迹、泥土、匆匆搜刮过的衣柜、电话上令人困惑的痕迹,还有被人笨拙使用后留下的文具,此外所有东西上都黏附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警察们,那些可怜的傻瓜,自以为是地构想出了他们的理论,直到现在还在搜寻那些被解雇的邪恶仆人——但那些仆人已经在眼下的骚动中逃之夭夭了。他们说这是一起针对往事的可怕报复,而我之所以被牵扯其中是因为我曾是爱德华最好的朋友,也是给予他忠告和意见的人。 蠢货!——难道他们觉得那些粗俗的小丑能仿冒出那样的笔迹?难道他们觉得是那些小丑导致了后来发生的事情?难道他们看不见爱德华身体里的变化?就我个人而言,现在的我已经完全相信爱德华·德比告诉我的一切信息。在生命的边界之外还有着某些我们从未想象过的恐怖事物,有时候,人类的邪恶窥探会将它们召唤到我们的世界里。伊佛雷姆——亚西纳——就是将它们召唤来的魔鬼,它们已经吞噬了爱德华,而现在它们正准备吞噬我。 我能确信自己是安全的吗?那些力量在肉体形式的生命消亡之后依旧存活了下来。第二天下午,等我从虚脱状态中恢复过来,能够条理清楚地行走与说话后,我去了一趟疯人院,用手枪射杀了他。这是为爱德华着想,也是为了这个世界着想,但如果不将他火化,我又怎么能确信他死了呢?他们留着那具尸体让不同的医生进行愚蠢的尸检——但我说过,他必须被火焰烧成灰烬。他必须被火焰烧成灰烬——在我开枪的时候,他已经不是爱德华·德比了。如果他没有发疯,那么我就会疯掉,因为我也许就是下一个。但我的意志没有那么薄弱——而且我知道那些恐怖的东西正在试图动摇我的意志,但我不会让它们得逞。那是一条性命——伊佛雷姆,亚西纳还有爱德华——现在又会是谁呢?我绝不会被驱赶出自己的身体……我绝不会与那个待在疯人院里,与被子弹终结性命的巫妖交换灵魂! 但是,让我试着条理清楚地叙述完这段最终的恐怖经历。我不会去谈论那些警方始终不愿理睬的故事——例如,刚过两点的时候,有至少三个路人在海尔街上遇见了一个矮小、怪诞而且散发着臭味的东西;还有某些地方留下了一个独特的脚印。我要说的只是两点钟时发生的事情。那个时候,一阵门铃和叩门声惊醒了我——门铃和门环都响了,它们迟疑不定地交替响了起来,像是敲门人陷入了某种软弱无力的绝望境地。不论是门铃声,还是门环声都在试图模仿爱德华过去使用的那种三加二的暗号。 我从熟睡中爬了起来,脑子却陷入了一片混乱。爱德华就在门前——他记着老的密码!那个新的人格肯定不记得密码……难道爱德华突然又恢复到正常状态了?他到这里来为什么会表现得这样紧张和匆忙呢?他被提前释放了,还是从疗养院里逃了出来?我一面思索着,一面穿上袍子,走下了楼梯。或许他恢复了本来的自己,再度变得胡言乱语、举止暴力起来,于是医院方面撤销了释放他的决定,迫使他绝望地逃向自由。不论发生了什么,他已经是过去那个好爱德华了,而我要帮助他! 我打开门,走进了榆木拱门下的黑暗里,这时一股恶臭得无法忍受的狂风几乎将我刮倒在地。恶心的感觉让我呼吸困难,在那个瞬间,我勉强看见有个矮小、驼背的人站在门阶上。叫门的人应该是爱德华,但这个矮小难闻的龌龊家伙是谁?爱德华怎么有时间离开呢?在开门之前,他不是刚按过门铃么? 拜访者身上穿着一件爱德华的外套——外套的底端几乎拖到了地上,虽然还卷着袖子,但袖口依旧盖过了他的手。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垂边软帽,而他的脸上也蒙着一条黑色的丝巾。我摇摇晃晃地走向前去,那个人发出了一种类似液体的声音,就像是我在电话里听到的一样——“咕噜……咕噜……”——与此同时,他递给我了一张穿在长铅笔一端,写得密密麻麻的大张纸片。虽然那种病态而又不可思议的恶臭让我觉得头晕目眩,但我依旧抓住了那张纸片,并且试图借着门道的灯光看清上面的内容。 毫无疑问,那是爱德华的笔迹。可是,既然他能来我家门前按门铃,又何必要写张纸条给我——而且纸条上的字迹为什么这样难看、潦草而且摇摇晃晃呢?但在昏暗模糊的光线里,我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得退到大厅里。那个小矮子机械地跟着走了几步,然后在内门的门槛前停了下来。这个古怪信使身上的臭味实在叫人毛骨悚然,所以我开始祈祷自己的妻子不会因此惊醒过来,下楼查看。(我的祷告最终没有白费。感谢上帝!) 然而当我开始阅读纸片上的内容时,我觉得自己的膝盖软塌下来,眼前一片昏暗。再度醒来时,我正躺在地板上,而我那因为恐惧而僵直的手依旧紧紧地抓着那张该死的纸片。那张纸片上写着: 丹: 去疗养院杀了它。消灭它。它不再是爱德华·德比了。她抓住了我——那是亚西纳——她在三个半月前已经死了。我说她已经离开的时候,我其实说了谎。我杀了她。我必须这么做。那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但我们周围没有其他人,而且我也在自己的身体里。我看见一只烛台,于是用烛台砸死了她,她原本会在万圣节时永远地占据我。 “我把她埋在父亲地窖的储藏室里,压在一些旧箱子下面,然后清理掉了所有的痕迹。那些仆人在第二天早晨起了怀疑,但他们不敢将这样的秘密告诉警方。我把他们打发走了,可是天知道他们——还有教团的其他人——会做些什么。 “在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自己一切都好,然后我发现有东西在我脑子里拉扯。我知道那是什么——我应该记在心里的。像她那样的灵魂——像是伊佛雷姆的灵魂——已经部分独立在肉体之外,只要肉体还存在着,灵魂就能保持下去。她抓住了我——让我与她交换了身体——抓住我的身体,然后把我送进她那具埋在地窖下的尸体里。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就是为什么我要精神崩溃,必须被送进精神病院里。然后,事情发生了——我发现自己卡在黑暗里——卡在亚西纳渐渐腐烂的尸体里——卡在地窖的箱子下面,我把她埋下去的地方。我知道她肯定在我那被关进疗养院的身体里——这是永久的变化,因为万圣节已经过去了,献祭会发生作用,即便她不在那里——她现在理智清醒,准备好要将一个威胁放进这个世界。我要孤注一掷,不惜一切代价挖出一条路来。 “我已经没办法说话了——我没法打电话——但我依旧能写字。我会设法弥补一下,把最后的遗言和警告带给你。如果你还在乎这个世界的和平与安宁,就去杀掉那个魔鬼。看着它被火化掉。如果你不这么做,它还会一次次活过来,从一个身体到另一个身体,永远继续下去,而我没法告诉你它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别去摆弄黑魔法,丹,那是魔鬼的生意。永别了——你是个很好的朋友。警察愿意相信什么,就告诉他们什么——我非常抱歉把你拖进这一切。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得到安息——这东西也维持不了多久。希望你能读到这些。杀掉那个东西——杀掉它。 你亲爱的埃德 我是后来才读完了这张纸的下半部分。因为在那天晚上我刚读到第三段末尾,就已经昏了过去。而当我看见、闻到那个堆在门槛上,正被暖空气侵袭着的东西时,我再度昏了过去。那个信使已没有了动静,也没有了意识。 第二天早晨,管家在大厅里看到了那个东西。他没有昏过去,他的神经要比我更坚强些。相反,他还打电话报了警。等他们过来时,我已经被安顿到了二楼的床上,但那——大块东西——还躺在前一天晚上倒下来的地方。人们纷纷用手绢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他们最后在那堆属于爱德华的混杂衣物里找到了一些几乎已经液化的恐怖景象。当然,其中还有些骨头——以及一个有些向内凹陷的头骨。进过牙齿的比对,他们确定那是亚西纳的头颅。 (竹子 译) 邪恶的教士 The Evil Clergyman
本文写于1933年,它并非是个完整的故事,而是一封寄给朋友伯纳德·德怀尔的信里的一部分节选。洛夫克拉夫特在信中称这是一个自己曾做过的梦。他曾于1919年在自己的笔记本里记录了一些相似的念头:“对镜子的恐惧——梦的记忆,各种景象不断交替,直到在水中或镜中惊诧地看到自己恐怖的容貌。”在洛夫克拉夫特死后,德怀尔将这部分节选投给了《诡丽幻谭》,并以《邪恶的教士》为篇名最终发表在了1939年4月刊上。
一个衣着朴素、蓄着铁青色胡子、神情严肃、看起来非常聪明的男人,将我领进了一间小阁楼里。他对我说: “是的,他以前住在这里——但我建议你什么也别做。好奇心让你缺乏责任感。我们从来都不会在晚上来这里。而且我们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这是他的遗愿。你知道他做过什么事情。那个可恶的团体最终还是接管了,我们不知道他被埋在什么地方。法律或者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够干涉那个团体。 “我希望你不要在这里待到天黑。此外,我求你不要去碰桌子上的那个东西——就是那个看着像是火柴盒的东西。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们怀疑那东西与他所做的事情有些关系。我们甚至都不去正眼看它。”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离开了,将我一个人留在阁楼里。阁楼里非常昏暗,满是灰尘,只摆设了最简单的家具,但它仍给人一种非常整洁的感觉,说明之前的住户并不是贫民窟里的粗人。房间里有几个书架,上面摆满了神学书籍与古代经典。另一个书箱里则存放着有关魔法的著作——像是帕拉塞尔苏斯,艾尔伯图斯·麦格努斯,特里特米乌斯,三重伟大者赫耳墨斯,勃鲁斯,等等,还有一些册子是用其他古怪字母符号书写的,我看不懂它们的标题。陈设非常朴素。房间里有一扇门,但门后只有个壁橱。唯一的出口是个地上的孔洞,孔洞后面连着一条粗糙陡峭的楼梯。墙上的窗户是牛眼式的,黑色的橡木横梁看起来古老得不可思议。很显然,这是一座属于旧时代的房子。我似乎知道自己在哪里,但却回忆不起当时脑里知道的内容。这座小镇显然不是伦敦。我觉得是一座很小的海港。 桌子上的那个小东西让我觉得非常着迷。我似乎知道该做些什么,因为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袖珍电筒——或者至少看起来像是袖珍电筒的东西,紧张地测试着它的闪光。电筒的光线不是白色的,而是紫色的,而且不太像是真正的光线,更有些像是某种爆发的放射线。我记得自己并没有把它当作普通的手电筒——事实上,我还有一支普通的手电筒就放在另一个口袋里。 天色渐渐暗了,透过牛眼窗望出去,外面古老的屋顶与烟囱帽看起来颇为古怪。最后,我鼓起了勇气,用一本书将桌子上的那个小东西支撑了起来——然后打开了发射奇怪紫色光线的电筒,光照在了那个东西上面。此时光芒似乎不再是连续的光线了,更像是细雨或者由紫色微小粒子组成的雹子。当那些粒子击中那个奇怪物件中心如同玻璃般的表面时,它们似乎发出了一种噼噼啪啪的噪音,听起来就像是电火花穿过真空管时发出的声响。暗色的玻璃表面显现出了一种粉红色的光亮,然后它的中心似乎形成了一个模糊的白色形状。接着,我发现自己并非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于是我将那个发出射线的东西放回了自己的口袋。 但新来的人并没有说话——在紧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整件事情就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透过薄雾观看一场模糊的哑剧——但另一方面,那个新来的人与所有随后出现的人却又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就好像由于某些反常的几何学原理,他们既在近处又在远方。 新来的人是个肤色黝黑,身材纤瘦的男人。他有着中等的个头,穿着圣公会的教士袍,看起来大约三十岁,有着泛黄的橄榄色皮肤与颇为英俊的面容,但额头却高得有点儿异样。一头黑发打理得非常整洁,胡子也刮得很干净,但青色的下巴说明他的胡子长得非常茂密。他戴着一副有纯钢镜腿的无框眼镜。这个男人的身材与面容的下半部分与我见过的其他教士没有什么两样,但他有着非常高的额头,而且额头的肤色更黑,让他看起来更加聪明——同时也让他的面相隐约有点儿邪恶。当时——在一盏微弱油灯的光亮里——他看起来很紧张,在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前,他就将自己所有的魔法书都扔进了房间窗户那侧的一座我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的壁炉里(那地方的墙壁倾斜得非常厉害)。火焰贪婪地吞噬了那些书籍——当毁灭一切的力量逐渐吞噬掉那些写满了奇怪象形文字的书页与满是虫蛀的装帧时,火焰跃动着转变成了奇怪的颜色,并且散发出可怕得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气味。突然我看见还有其他人也在房间里——那是一群神情严肃,身穿教士服饰的人,其中一个人还穿戴着主教的圣带和马裤。虽然我什么也听不见,但我看见他们给最初出现在房间里的人带来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这些人似乎既害怕又仇恨那个最初出现在房间里的人,而那个人也对他们抱有同样的感觉。他脸上的表情很冷酷,但我看见他想要抓住一张椅子的椅背时右手却在不停地颤抖。主教指了指空箱子与壁炉(这时候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了,只留下一堆无法辨认的焦黑残余),似乎显现出一种奇怪的憎恶神情。这时,最先出现的那个人露出了一个扭曲的微笑,同时伸出左手要去抓桌子上的那个小东西。所有人似乎都很害怕。那些教士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穿过地板上的活板门,走下陡峭的楼梯,并且在离开时转过身去做出了一些威胁的手势。那个主教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这时,最早出现的那个人走到了房间里侧的一只碗柜前拿出了一卷绳索。接着,他爬上了椅子,将绳索的一端系在了中央黑色橡木横梁上的一只大钩子上,然后在另一端打了个绳套。意识到他打算做什么后,我冲向前去想要阻止他或者救下他。他看见了我,并且停下手里的动作,流露出了一种令我困惑与不安的得意神情。随后,他慢慢地从椅子上爬下来,悄无声息地向我走来。那张暗色脸孔上的薄嘴唇露出了仿佛狼一般的咧笑。 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正面对着致命的危险,于是掏出了那支发射射线的奇怪装置当作防御的武器。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那东西能帮助我——但我用射线照亮了他的脸,并且看见那张泛黄的面孔散发着起先是紫色随后又变成了粉红色的光芒。他如同狼一般的喜悦面孔上逐渐显露出了一种强烈的恐惧——但是这种恐惧完全没有取代原本的狂喜表情。他停了下来——然后狂乱地挥舞着自己的手臂,开始跌跌绊绊地向后退去。我看见他已经退到了地板上敞开的楼梯口边,于是大喊起来想要警告他。但他没有听从我的警告。紧接着,他向后跌进了楼梯口,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想要走上前去靠近那个开口,却发现非常困难,但我最终还是来到了楼梯口边,并且发现下方的地板上没有跌落下去的尸体。相反,我看见一群人正提着灯吵吵闹闹地跑上来,让一切都如同幻影般死寂的魔法消失了。我又听见了声音,看见了正常的三维人形。某些东西把人群吸引到了这里。是不是我错过了什么声音?不久,队伍领头的两个人(显然都是淳朴的村民)看见了我——同时呆住了。其中一个大声地尖叫起来,声音激起了一串回音: “啊!……那是……?又是它?” 然后他们全都转过身去,发疯般地逃走了。所有人都逃走了,只有一个留了下来。当那群人消失后,我看见那个蓄着威严胡子,将我带到这里来的人——他独自站在那里,拿着一只提灯。他喘着气,入迷地看着我,但看起来并不害怕。接着,他登上了楼梯,来到了阁楼里。他说: “你还是去碰它了!我很抱歉。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事以前发生过,但那个人害怕了,开枪自杀了。你不应该让他回来的。你知道他想要什么,但你肯定没有像他之前抓住的那个人那样害怕。你身上发生了某些非常奇怪和恐怖的事情,但这件事情没有严重到会损伤你的神志和精神。如果你保持冷静,接受自己生活里发生的某些翻天覆地的变化,你还可以继续享受这个世界以及你的学识带来的后果。但你不能生活在这里——而且我不觉得你还想要回伦敦去,我建议你去美国。 “你不能再去尝试那个——东西。事情已经发生,没有挽回的余地。再做下去——或者再召唤什么东西——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你的情况本可能会变得更糟——但你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并且再也别回来。你最好感谢老天没让事情变得更糟…… “我打算尽可能直截了当地让你做好准备。你的样貌——发生了某些变化。他总会引起这样的事情,但在一个新国家里你会习惯的。房间的另一边有一面镜子,我会带你过去。你会被吓一跳——但你不会看到任何惹人厌恶的东西。” 此时,我颤抖起来,感觉到了极度的恐惧。那个蓄着胡子的男人带着我穿过房间来到镜子前时,几乎不得不搀扶住我。他空着的另一只手里拿着那盏微弱的油灯(也就是之前摆在桌子上的油灯,不是他带来的那盏更加昏暗的油灯)。而我在镜子里看见: 一个肤色黝黑,身材纤瘦的男人。他有着中等的个头,穿着圣公会的教士袍,显然大约三十岁,戴着一副闪闪发光无框的钢架眼镜,并且有着高得异常的泛黄橄榄色额头。 那是那个最先出现在房间里,并且烧掉了自己书籍的安静男人。 而我的余生都将以那个男人的面目度过! (竹子 译) 书 The Book
这篇不完整的文章片段可能写于1933年末。洛夫克拉夫特于1933年10月的一封信中写道:“我正处于写作的枯竭期,对自己以前的很多作品感到厌恶,也找不到提升之路。最近几周,我在不同的风格和观点上做出了大量尝试,但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可能《书》就是这之中没有被他自己销毁的作品之一。实际上这篇文章可能是十四行诗《犹格斯真菌》(Fungi from Yuggoth ,1929—1930)中最初三首的散文化译文。这篇断章曾用“R.H.巴洛”作为题目发表在1938年的《草叶》杂志上。
我的记忆十分混乱,就连其源头在何处也不得而知。有时它就像一幅可怕的远景在我的身后展开,而有时它似乎又是灰色时间中的一个孤立的点,没有形状,杂乱无章,也没有尽头。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如何传递这段信息的。当我说话时,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但我又能隐约感觉到,可能非得要借助一些奇怪的或者是可怕的媒介,别人才能真正听懂我的意思。同时,我的身世也迷雾重重。我似乎经历过一次巨大的打击,然而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可能是源于某些独特又惊人的经历在我脑海中不断循环重复所产生的副产物,它们荒诞、畸形、异常可怕。 这些不断重复的记忆碎片都源于一本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书。我还记得我发现它时的情景,那是在一处昏暗的地方,靠近一条乌黑油亮的水沟,迷雾在水面上打着旋。摆满了腐坏书卷的书墙一直延伸到无穷无尽又暗无天日的内屋和壁龛,地上随处可见随意散落的书籍,各种书籍堆成了书山,还有角落里也堆满了粗糙的书箱,一切都让那里透出了尘封岁月的气息。就在其中一个书堆中,我发现了这本书。书的开头几页已经遗失了,书名便已经无从得知。我看到它从书堆上滑落下来,直接翻到了最后的部分,但就是这不经意间的一瞥,就让我感到头晕目眩。 书上记载着一个公式,或至少是一个类似清单的东西,里面记录着有关黑暗和禁忌领域的事情。关于这些,我曾经在一些由古代奇怪的探索者们记录的秘密中读到过。那些文字中混杂着痛恨与入魔般着迷的情绪,还有令我沉迷其中的那些在各个领域中被禁止的秘密。这之中蕴藏着一把钥匙,一把可以引导我找到那些神秘主义者最初的梦想的钥匙,它可以为我打开一扇去往一个自由的、超出了现在人们有关维度和生命一切认知的世界的大门。几个世纪以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经想起过这些重要的东西,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经来到过这里,但这些书确实是十分古老。它们并非印刷而成,而是出自一些半疯的修道者之手亲笔书写,那些书页上由安色尔字体记录的字迹,就像是令人望而生畏的远古遗物,用拉丁语记录着不祥的词句。 我记得当我把书带走的时候,老人饱含恶意的瞥视,而且他还偷笑着做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势。他拒收书款的原因,我也是很长时间以后才真正明白。冷风萧萧,当我匆匆穿过那些狭窄的海滨区小巷的时候,我惊恐地感觉到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跟在我身后。街道两边摇摇欲坠的古老房子看起来就像活了一样,张牙舞爪地扭动着,仿佛那些迄今为止紧闭的魔鬼之门被突然打开了一样。我似乎觉得那些有着菱形彩色玻璃的窗户,就像一只只可疑的眼睛在斜睨,而那些发霉的砖墙、外悬的山墙、木材和海绵质石膏也都蠢蠢欲动地想我把碾碎……而迄今为止,我仅仅是在合上书之前看了几眼那些亵渎神明的神秘记号组成的片段而已。 我仍然记得最后我读这本书时的情境——我在午夜以后走过寂静的大宅子,登上阁楼,脸色惨白地把自己锁在里面,然后专心于对那些奇异事情的探索。在我的记忆之中,我是有一个家庭的,还拥有很多仆人,但细节已经极其模糊了。那是哪一年?我也记不清楚。我只记得从那以后,我了解了不同的纪元,不同的维度,我对时间的理解在这个过程里经历了从彻底颠覆到再次重组。我在昏暗的烛光下埋头苦读,只有不断滴落的蜡油和远处钟楼传来的钟声陪伴着我。我似乎对钟声的规律有着独特的热忱,有时我似乎能够从中听出什么远方传来的信息。 然后,就在我第一次以低沉的声音读出那首原始诗篇的第九段的时候,我听到了阁楼里那扇整座城市最高的窗户上,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挠玻璃的声音。那声音真是令我感到毛骨悚然,因为我知道这些诗句的意思:那个走过大门的人会得到黑暗中阴影的眷顾,他从此将不再形单影只。我发出了召唤——而这本书也正如我所期待的一样。那一夜我穿过了大门,进入了时间和空间扭曲的漩涡。当清晨的阳光终于照进阁楼,照亮我身边的一切时,我在墙上、架子上还有其他家具上看到了,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我再也不能用以前的方式看待这个世界。在新的视角拓宽了我的视野之后,以前熟悉的事物就变得奇怪又陌生,而我眼中的现实也总会混杂着过去和将来。从那以后,我生活在充满了半熟知事物的奇幻梦境之中。而随着穿过那些大门的次数增加,这个长期束缚着我的球体上的事物也愈发难以辨认。没有人能看到我所看到的世界,我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冷淡,以免世人发现我的疯狂。可犬类们依旧因为能感到我身体周围环绕的阴影而惧怕我。但我依旧无法控制自己从这本隐藏的被遗忘之书中汲取更多,而我所获得的新视野也不断促使我穿过更多那些空间、存在和生活模式的大门,直到未知宇宙的核心。 我记得那一晚,我在地板上画了五个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同心圆,然后站在中心咏唱着召唤鞑靼的冗长咒语。墙壁消融了,而我被黑色的风扫进了深不可测的灰色海湾,带着针状山尖的未知山脉横亘在我眼前。不久之后我被无尽的黑暗吞噬,然后我看到了无数星光组成的未知的奇异星座。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远方绿色的火光,在它光芒的照耀下,我看见建有高耸扭曲的塔楼的城市,它的样式是在我拥有魔眼后也从未见过或者从未梦到过的。当我飘近那座城市的时候,我在广场上看到了一座宏伟的方形石头建筑,突然间强烈的恐惧笼罩着我。我的视线在尖叫和挣扎中渐渐模糊,当意识再次回归时,我回到了阁楼中,四肢大开地躺在地上的同心圆中。那天夜里的漫游较之从前,并不显离奇,但我却因为兴奋和恐惧而战栗,因为我清晰地意识到,我距离未知的外部漩涡和世界更近了。从那以后,我更加小心谨慎地对待咒语,因为我不想被无尽的地狱阻断我和自己身体以及这个世界的联系,彻底迷失在万劫不复之地。 (战樱 译) 超越时间之影 The Shadow out of Time
这部鸿篇巨著创作于1934年11月到1935年2月22日,是洛夫克拉夫特继《疯狂山脉》后的又一部匠心之作。这可能是他唯一一部受电影《伯克利广场》(1933年)所影响的作品。电影中主人公穿越时空,附体祖先之灵魂。洛夫克拉特带着这种思路,跨越时空的阻隔完成了这部作品。洛夫克拉夫特最初创作了16页手稿,觉得不尽如人意,便放弃了。完成作品后他也不是很满意,但在未经他允许的情况下,唐纳德·旺德雷将这部作品提交到《惊骇科幻小说》,并在1935年6月公开发表。
1936年6月《惊骇科幻小说》中的插画。 I 遭受了二十二年的噩梦之袭和恐惧之害,只有孤注一掷地去相信自己的某些印象仅是虚构神话的来源,才能勉强存活下来。1935年7月17日至18日的那个夜晚,我认为自己在西澳大利亚发现了一些东西,并且我愿意担保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我也有理由去期望我所经历的部分或全部都是幻觉——的确,能够解释这一现象的原因太多了。可是,所发生的事情实在真实得骇人,以至于有时候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期望没有可能。如果这种事当真发生了,人类一定要做好准备接纳全新的宇宙观,仅仅是提及那翻腾的时间漩涡都会令人吓得麻木,但也要在其中找清自己的位置。人类也要时刻对潜在的危险保持警觉,尽管这种危险不会吞噬整个人类种族,但却会给那些爱冒险的人带来怪异而又无法估测的恐惧。就是因为我极力主张的后一个原因,我才耗尽了自己的力量,并最终放弃了之前所做出的努力——我的探险小队原本计划要去探索那些未知的、原始的石头碎块。 假使我当时是神志健全、头脑清醒的,那么之前就还从未有人遭遇过我在那一晚的经历。不仅如此,我长期以来都试图将一切归结为神话或梦境,但此事却可怕地印证了所有事实。好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一切的真实性,因为我恐怕自己遗失的记忆——如果它真实存在,并被带出了那毒害的深渊——就会是无可辩驳的证据。我孤身一人面对这份恐惧,而且直到现在,我都未曾向任何人透露过此事。我无法阻止其他人朝着这个方向继续探寻,但机遇好像从未站在他们一边,移动变化的沙丘也为其增添了阻碍,以至于他们还未寻得任何蛛丝马迹。然而现在,我必须明确给出某些明确的阐述——不仅仅是为了寻求我精神上的平静,更是要警告那些可能对此文做出深度解读的人。 这些文字是我在返乡途中搭乘的客船船舱内所写的,那些熟悉普通报刊或是科学杂志的人们会非常熟悉这篇文章前面的大部分内容。我应该会将这些拿给我的儿子——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温盖特·皮斯利教授;很久之前,我患上了怪异的失忆症,而他是家中唯一寸步不离留在我身边的人,也是最了解我真实内心的人。如果我跟他讲起那决定性的一晚,在所有尚存于世的人中,他也许是最不可能嘲笑我的。直到开船之前,我都没有向他透露一丝消息,因为我觉得他最好还是通过文字来了解所发生的事情。在他闲暇之余,反复阅读那些文字,这样在脑海里形成的画面要比我杂乱无章的说辞更为可信。他可以用自己认为最妥当的方式处理这些内容——据此加一些适当的评论,然后向任何可能会有好结果的区域公开。考虑到一些读者不太了解这起事件的先前内容,我为此写了能够充分总结事件发生背景的引言。 我的名字是纳撒尼尔·温盖特·皮斯利,如果有人记得约三十年前的报纸新闻——或是六七年前的心理学杂志上的信件和文章——便会知道我是谁,以及我是做什么的。这些报刊详细记录着我从1908年到1913年那场怪异的失忆,而其中大部分内容都是有关古老的马萨诸塞州小镇暗流涌动的一些恐惧、疯狂,以及巫术的传说,那里也是我过去和现在一直居住的地方。然而我早该知道,在我的家族继承以及早期生活中都是没有任何疯狂或是邪恶之事的。极其重要的事实是源于外界的某种暗影突然席卷了我,可能是几个世纪以来阿卡姆这座破败、笼罩在谣言之下的小镇极其容易受到一些黑暗之物的吞噬——但鉴于之后我所研究的其他案例,这样的说法似乎并不可信。但重要的是——我的先祖及家族背景都很正常。但关于那来自其他什么地方的东西——什么地方?即使现在我也不能保证用简洁流畅的话语描述出来。 乔纳森和汉娜·温盖特·皮斯利是我的双亲,他们都是源于黑弗里尔市健康古老的家族。我出生并成长在黑弗里尔市金山谷附近博德曼街道上的一处古老田园,直到我十八岁的时候才第一次去往位于阿卡姆的米斯卡塔尼克大学。1889年毕业后,我又去哈佛大学攻读了经济学位,并于1895年再次回到米斯卡塔尼克大学教授政治经济学。在接下来的十三年中,我的生活一帆风顺、幸福安逸,没有一点波澜。1896年,我娶了同在黑弗里尔市的艾丽丝·吉泽尔为妻,随后于1898年、1900年和1903年有了三个孩子分别名为罗伯特、温盖特和汉娜。1898年,我当上了副教授,并在1902年荣升为教授。那个时候,我对神秘主义和变态心理学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天是1908年5月14日,星期四,我患上了怪异的遗忘症。这病症来得极其突然,但后来我意识到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一些模糊、简短的幻象——前所未有的混乱幻象搅得我心神不宁——这一定就是病发前的预兆。我的头部开始剧烈疼痛,感觉十分怪异——我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就好像有什么人在试图占据我的思想。 上午10点20分的时候我彻底崩溃了,当时正在给三年级以及几个二年级的学生上政治经济学第六课——历史和现今的经济走势。我的眼前开始出现一些奇形怪状的物体,并觉得自己正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房间,而非教室之中。随后我的思绪开始游离、言语不清,就连学生们也开始觉得不对劲儿。再后来我就倒下了,失去了意识并瘫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没人能够叫醒的昏迷之中。当我恢复意识,重见我们这个正常世界的日光时,已经过去了五年四个月十三天。 关于之后发生的一切我都是从别人口中获知的。事情发生后,我就立即被送回了位于克兰街道27号的家中并接受了最好的医疗护理,但却还是在长达十六个半小时的时间内毫无意识。5月15日凌晨3点我睁开了眼睛并开始说话,但不久后,我的表情和语言就把医生和家人给吓坏了。很显然那时我并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以及过去的一切,但出于某种原因我似乎很急着掩饰自己的无知。我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周围的人,面部肌肉也全都扭曲在了一起,呈现出一种完全陌生的状态。 我的言语似乎也变得异样,竟十分笨拙地用发音器官摸索着说话,措辞也不精准、极其僵硬死板,就好像是煞费苦心照搬课本学来的语言。而且我的发音也十分粗劣怪异,讲出口的习语包括了零碎的奇怪古文,还有一些完全难以理解的表达——二十年之后,当时一位最年轻的医生仍然记得其中一些狠毒,甚至是恐怖的话语。因为在之后的日子里,这一短语真的应用起来了——它最初出现在英格兰,随后是美国——虽然这个短语十分复杂,而且毋庸置疑是个新词,但它与1908年阿卡姆镇上那个怪异的病人说出的难懂话语如出一辙。 虽然体力很快就恢复了,但我还是要重新学习如何使用双手、双腿以及身体的其他部分。因为这些原因,还有一些因记忆缺失而导致的其他障碍,在一段时间内我都要受到严格的医疗看护。当我发现自己没法掩饰记忆缺失的问题时,就大方地公开承认了自己失忆的状况,并且渴望习得各种各样的信息。实际上对医生们而言,当我知道自己患上了失忆症并把它当作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时,我就对自己原来的身份失去了兴趣。他们发现我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去学习历史、科学、艺术、语言和民俗的一些相关知识——有的极其晦涩难懂,有的则是些幼稚的简单问题——但多数情况下都很奇怪,我对这些毫无印象。 与此同时,医生们也发现我的确掌握了一些几乎不为人知的学识——但我更愿意隐藏这些知识不被人们所知。我总会漫不经心地提及一些发生于黑暗时代、不被历史承认的具体事件——当我看到听众们露出惊讶的表情时,便会像是玩笑一样忽略掉那些叙述。而且我探讨未来的方式,有两三次着实给听者带去了恐慌。随后,这些离奇的话语片段就不再出现了,但有些旁观者却认为我只是更加谨慎地不显露那些怪异的学识,而不是真的消失了。实际上,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投入到这个时代的语言、习俗以及观点之中,我就好像是一个来自遥远彼方的求学旅者。 只要得到允许,我几乎一直都在大学图书馆中,而且不久之后便安排了一些怪异的旅行,以及去往欧美的一些大学参与特殊的课程。这一系列举动在接下来的几年中都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在那一段时间里,我的身边总是不乏学识渊博的人,因为我的案例在那些心理学家之中小有名气。他们在讲座中把我当作典型的第二人格案例——但我时不时展露的某些怪异症状或是精心掩饰的嘲笑神情,总会令那些讲演者感到十分困惑。 然而,我几乎没有遇到什么真正的朋友。我的言行举止中似乎隐匿着什么东西,总会令所有见到我的人心生恐惧与厌恶,就好像我已经偏离了正常和健康。这种黑暗、隐藏着的恐怖思想仿佛与某种遥远的、无法估量的鸿沟相连,甚至永久并广泛地存在着。我的家人也无一例外;从看到我怪异走路方式的那一刻,我的妻子就一直用极其恐惧和厌恶的神情看待我,并坚称我是一个篡夺了她丈夫身体的某种异类生物。1910年,她申请了法定离婚,就算我在1913年恢复了正常之后也一直拒绝与我见面。我的大儿子和小女儿也是同妻子一样的感受,自那以后,我也再未曾见过他们。 只有我的二儿子温盖特似乎能够战胜因我的巨变而被唤起的内心恐惧和厌恶。他确实感觉到了我只是个陌生人,但八岁的他仍然坚信有一天我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当我恢复正常后,他来找到我,并且法院把他的抚养权归还到我手中。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他一直帮助我潜心研究。而今三十五岁的他已然是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一位心理学教授。但我并不好奇于自己曾给人们带来的恐惧——因为我确信1908年5月15日醒来的那个人,无论从心智、音色还是面容方面来看,都不是纳撒尼尔·温盖特·皮斯利。 我不会讲太多关于1908到1913年这段时间的生活,因为读者们可以用一些其他方式搜集到这些信息——我以前也是这么做的——在一些过去的报纸以及科学杂志上完全找得到。之后我得到了原有的资金,并有规划、有统筹地把它们花费在旅游和各种学习中心的研习上了。然而,我的那些旅行都极其怪异,千里迢迢地去往人迹罕至的荒凉之地。1909年,我在喜马拉雅山上逗留了一个月;1911年,我骑着骆驼走过了阿拉伯不知名的沙漠,这次旅行还引发了不小的关注;那些旅行中的所见所闻是我从来未能获得过的。1912年夏天,我租了一艘船,并航行至斯匹茨卑尔根岛北部的北极区域,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那一年的晚些时候,我花费了几周的时间一改往日常态,独自在弗吉尼亚州西部广阔无垠的石灰岩洞穴中进行了一次地下探险——那里就像是个巨大漆黑的复杂迷宫,根本就别想寻到我来时的足迹。 我在诸所大学的学习中能够异常迅速地掌握所学内容,这令很多人印象深刻,就好像这个第二人格远比我自己拥有更为聪慧的头脑。我还发现自己的阅读速度和自我学习能力同样卓尔不群。只是在快速地翻书过程中,字迹划过眼梢的一刹那,我就可以掌握所有的细节;不仅如此,我能够瞬间理解那些复杂的图表更是天赋异禀。尽管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去外露这些能力,但总会有一些负面报道丑化我的这种能力,认为我用这种能力操控别人的思想和行为。 另一些丑恶的报道称我和一些神秘团体的领头人有着亲密往来,还和那些被怀疑与恐怖古老世界中无名的祭司团体有着关联的学者们交往甚密。对于这些流言蜚语,尽管从来未经证实,但也无疑因我所阅读的内容而激发了人们的猜忌——毕竟在图书馆里翻阅那些稀有典藏定会招惹来关注的目光。还有些确凿的证据——写在笔记边缘的字迹表明——我曾详细阅读过以下内容:如德雷特伯爵所写的《尸食教典仪》、路德维希·普林所著的《蠕虫的秘密》、冯·容兹笔下《无名祭祀书》,以及《伊波恩之书》现存的部分疑惑残篇,还有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骇人篇章《死灵之书》。同样毫无疑问的是,在我发生怪异变化的那段时间,悄然开始了一股新奇又邪恶的地下邪教活动。 1913年夏天,我开始有点倦怠,对事物的兴趣也开始衰减,而且还向各种同伴暗示我很快就会发生些改变。我谈及了自己早年的记忆会恢复——但多数听者都认为我所言不实,因为我所讲出的那些回忆都是些稀松平常的,而那些东西很有可能是从过去的私人报道中得知的。大约在8月中旬,我回到了阿卡姆,重新打开了位于克兰街道上尘封已久的自家房门。我在家中用欧美的一些科学部件安装了一个怪异的装置,并将其小心看管着以免被那些聪明到可以分析它的人发现。那些真真切切见过它的人——一名工人、一个仆人,以及一个新管家——称那是一个怪异的混杂体,满是连杆、轮子和镜子,但整套装置仅有两英尺长、一英尺宽、一英尺厚。装置中央的镜子是圆形凸面镜,所有生产这些零部件的制造商都能够寻到。 9月26日星期五的晚上,我打发管家和仆人先行离开,第二天中午再回来。房屋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很晚,一位瘦瘦高高、皮肤黝黑、长相古怪的外国人乘汽车来造访我。差不多凌晨1点的时候,那时是最后有人看见灯还亮着。到凌晨2点15分的时候,一位警察在黑暗的角落里观察到了发生的一切,灯灭之后有个陌生人的车依旧停在路边,直到4点钟才开走。早上6点钟的时候,电话那边说话吞吞吐吐、一个外国口音的人打给威尔逊医生,请他到我家里将我从一种怪异的昏厥中唤醒。这是一通长途电话——后来追查到是从波士顿南站打来的,但却再也没能寻到那个外国人的下落。 当医生到达我家的时候,发现我毫无意识地瘫坐在客厅的安乐椅上——前面还拉过来一张桌子。擦得锃亮的桌子上明显的擦痕表明这上面曾放置过某种重物,而且那台怪异的装置不见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与之相关的消息。肯定是那个皮肤黝黑、身材瘦弱的外国人将它带走了。藏书室的壁炉中满是灰烬,明显是我患病之后所写的文字记录。威尔逊医生发现我呼吸异常,便给我进行了皮下注射,随后呼吸就平稳了。 9月27号11点15分时,我的身体开始了剧烈地扭动,长期如面具般的面孔开始展露表情的迹象。威尔逊医生认为那些表情并不是我的第二人格,似乎更像是我自身的表现。大约11点30分时,我模模糊糊地说出了几个怪异的音节——但似乎并不是任何人类的语言。我很显然是在与什么东西做着抗争。随后,刚过了中午,管家和仆人就回来了,我也开始嘟囔起了英语。 “……那个时期正统的经济学家,以杰文斯为代表称盛行趋势与科学相关联。他试图将商业循环中的兴亡与太阳黑子的物质循环形成关联,也许高峰……” 从前那个纳撒尼尔·温盖特·皮斯利回来了——他的记忆依旧停留在1908年星期四早上的那节经济学课,班里同学盯着讲台上破败讲桌的那一刻。 II 恢复正常生活的过程既痛苦又艰难。五年多的空白所衍生的问题比预想的更加复杂,而且数不尽的事情都要去重新适应。后来我从别人口中得知了1908年后自己的所作所为,连我自己都深感震惊与烦乱,但我一直尽可能理性地看待这件事。最后,我得到了二儿子温盖特的抚养权,便和他一起在克兰街道的住所定居下来,与此同时,我也努力重新回到教学岗位上——大学那边还出于善意地恢复了我原来的教授头衔。 1914年2月的那个学期我开始重新工作,却仅仅坚持了一年。直到那时我才发现,之前的患病经历对自己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影响。尽管我神志清醒——我希望是这样的——原有的个性也未曾受到影响,但我却失去了以往充沛的精力。模糊的梦境和奇怪的想法总是在我脑海里面萦绕;第一次世界大战暴发时,又把我的思绪重新带回了过去,这时我发现自己正在想着发生在过去的时代与事件。我的时间概念——我用来区分先后还是同时顺序的能力——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被打乱了;如此一来我萌生了一种怪诞的想法——生活在一个时代之中,又能同时将心思瞄准到对过去以及未来知识的无尽探索里。 这次战争让我产生了些怪异的印象——记起了大战的一些深远后果——就好像我知道它是如何爆发的,并且当时的事情都能够从未来的视角得以追溯。所有诸如此类的准记忆都给我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并且我感觉到某种人为设置的心理障碍在阻碍着这些记忆。当我谨慎地向人们透露我的这种印象时,所得到的回应不尽相同。一些人会不安地看着我,但数学领域的人们会向我谈及相对论的最新进展——那时仅在学术范围内讨论这一话题——最后完全风靡全球。据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博士认为时间仅是一个维度状态。 但梦境以及不安的情绪席卷了我,所以1915年的时候我只能辞掉了自己的工作。某些印象演变得愈发恼人——我一直认为这种失忆症形成了某种邪恶的交换;而第二人格确实就是来自未知区域的力量并侵入了我的身体,将我的人格特征取而代之。因此我开始了诸多模糊而又恐怖的猜测——这些年另一个人格侵占了我的身体,那么我真实的人格又去了哪里?当我通过旁人、报纸以及杂志中对细节的了解愈来愈多的时候,在我体内储藏已久的那个人格所习得的知识以及怪异行为就愈加地令我感到困惑。曾一度困扰别人的那种怪异感似乎与我潜意识深处的邪恶相互和谐共鸣。从那时开始,我就开始疯狂地收集一切信息,了解在那段黑暗时期“另一个我”在学习和旅行中获取了什么。 但不是遇到的所有麻烦都是像这样半抽象的。也有那些既生动又具体的梦境,我知道多数人会对此做出何种反应,也就很少向他们讲起,我只将这些事情告诉了我的儿子或是某些信得过的心理学家。但后来,我也开始对其他的一些失忆案例进行科学研究,旨在探究失忆人群中这样的幻象是否为典型症状。在心理学家、历史学家、人类学家以及有丰富经验的神经科专家的帮助下,这项研究涵盖了所有人格分裂记录——从恶魔附身的古老传说到当今医学的真实剖析,起初得出的结论并没让我安心,反倒是令我更加困惑。 我很快发现自己的梦境确实与绝大多数真正意义上的失忆症特征毫无关联,但仍然可以寻得少数与我经历相似的病例,在接下来的几年中,这个发现着实令我惊讶、困惑不已。这类相似案例中有一小部分是古代的民间传说,还有一些是载入医学记录的病例,甚至还有一两条混在正史中的奇闻轶事。因而根据这些研究看来,我所遭受的痛苦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疾病。从人类诞生之日起记录在册的此类病例就很少,几个世纪也许才会有那么一至三起案例;而有的则毫无考据,也可能是记录没能在岁月的流逝中保存下来。 所有的记录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一个思维敏捷的人始于言语或是身体上的一些障碍,受制于完全陌生又奇怪的二重人格,就这样突然间过上了截然不同的生活;而后又会对科学、历史、艺术以及人类学知识进行全面的探索学习;病患会对这种学习探索展现出疯狂的热情,以及超乎寻常的吸收能力。之后又会突然归于正常之态,随即会时不时地产生奇怪又模糊的梦境——不知其从何而来,但却一直在暗示着某些骇人的、隐匿于记忆之中的东西,令病患饱受折磨。这些描述都与我的那些噩梦极其相似——甚至连一些细微之处也如出一辙——这些极其典型的特性使我记忆深刻。其中的一两个案例使我感到莫名的熟悉,就好像之前曾通过某种异域之地——那地方极其病态及恐怖以至于我不敢过度地冥想——听说过一样。甚至有三个案例都特别谈及了第二次发生异变前出现在我房间中的那台未知机器。 在我进行研究的期间,还有一件事让我隐约感到焦虑:没有明确的患上失忆症的人也会有一些简短、莫名其妙的典型噩梦,而且发生此类状况的频率甚至要更高一些。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是些平庸之辈、或是更糟——有些人的智力甚至还未得到开化,人们也就根本不会认为他们是非凡学识与获取超自然精神的载体。没过多久,他们便会迸发出非凡的力量——而后又会逐步退化,直至最后,仅残存下那些微弱模糊、迅速消逝的恐怖记忆。 在过去的五十年中,至少发生过三例这种病例——其中的一例就发生在十五年前。在自然界某个没法估测的深渊中,是否有着什么东西一直在穿越时间的界限盲目地探索着什么?这些模糊骇人的案例是否尽是些超越疯狂信仰的邪恶实验以及源头实验?这些说辞都是在我意志力薄弱的这段时间产生的无形猜测——研究所揭示的秘密更是助长了这样的想象。我很确信那些最近才患上失忆症的病人及其医生显然没有听闻过此类古老的、流传至今的传说,竟然出乎意料地详尽阐释了诸如我这类的记忆缺失。 因为产生的这种梦境以及印象鱼龙混杂,我仍旧不敢谈及它们的特性——似乎充满了疯狂的味道,有时我会认为自己确实正在变疯的过程中。难道那些患有记忆缺失的人们都要饱受一种特殊幻象的折磨吗?可想而知,潜意识会尽力用伪记忆弥补患者大脑中复杂的空白,因而又会产生一系列稀奇古怪的想象。实际上,在我搜索类似的案例时,那些给予我帮助的精神病专家认为,他们碰到与我症状类似的病例时,也同样会有困惑(但对我来说,另一种民间传说的解释似乎更为可信)。但医生们认为我的病症不是真正的精神病,而是把它划分为精神官能症的一种。我的任务就是把这些记录下来,并仔细分析,而不是徒劳地忽视或试图忘记——医生们也对此表示由衷的支持,因为根据心理学原则,这就是最佳的治疗方案。除此之外,医生们也研究过我的身体被另一种人格占据时的情况,因而我会特别重视他们给出的建议。 起初搅乱我心智的并不是视觉上的冲击,正如我所说过的是一种更为抽象的感觉。此外,还有一种对于我自身的深远和难以理解的恐惧。我每次看到自己的样子都会怪异地感到恐惧,就好像我的眼睛看到了一种完全陌生、难以置信的恐惧之物。当我向下看去,看到穿着淡灰色或蓝色衣服的人类外形时,经常会有种古怪的、如释重负的感觉。为此,我尽可能地避开有镜子的地方,因而一直都是在理发店刮胡子。 过了许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这种失落的感觉和转瞬即逝的幻象是相互联系的。最初的联系是与我记忆中对于异域怪异的感觉及某种人为设置的限制。我认为自己所经历的须臾幻象有着深远而又恐怖的意义,并且与我自身有着某些可怕的联系,但某种蓄意施加的影响让我琢磨不透其中的含义和关联。后来那些幻象在时间的维度上愈发怪异,所以我绝望地想要将残损的梦境碎片按照时间和空间的序列重新排列起来。 起初,这些掠影看起来并不恐怖,只是十分诡谲。我好像是身处在一个巨大的拱形室内,那高悬着的石质交叉拱顶几乎消失在头顶的阴影中。虽然不清楚那地方属于什么时代,又或是位于何地,但房间的拱形建筑原则是被罗马人广泛应用并为人们所知的。房屋有着巨大的圆形窗户、高高的拱形门,还有同普通房间一样高的基座或桌子。巨大的暗色木架沿着墙体排列成行,上面摆放着的似乎是背面书写着怪异象形文字的大本卷宗。裸露在外的石砌上刻着怪异的雕刻——通常是一些精确设计的曲线图案,还凿刻出同那些大本书籍背后同样符号的铭文。深色的石灰岩体态出奇得巨大,凸型顶部拱形结构刚好与凹形底部结构相称。下面没有椅子,但在宽大的基座上散落着书籍、纸张,以及一些似乎是用来书写的材料——绘有怪异图案的紫色金属罐子,还有一些尖头染上颜色的长杆。尽管那些基座非常高,但我有时似乎能够在上面俯瞰全景。一些基座上摆放着尺寸稍大的明亮水晶作为照明灯具,还有一些玻璃管和金属杆铸成的莫名机器。窗明几净,并被结实的栏杆划分出了许多格块。尽管我不敢靠近那扇窗户,也不敢望向外面,但从我的位置望过去,还是可以看到摇曳着的怪异蕨类植物。地板由巨大的八角形石板铺设而成,但完全没有任何地毯和帘布。 随后,幻象中的我掠过巨型的石砌走廊,在同一个巨大的石砌建筑中沿着宽阔的斜面上下飘浮。四顾环绕没有寻到任何阶梯,也找不到小于三十英尺宽的通道。我所飘浮经过的建筑中一定有些深入云层几千英尺高。下面的黯黑地下室有许多层和从未打开过的活板门——由金属条封锁了起来,而且那里面仿佛在暗示着某种特殊的危险。我似乎是个囚犯,对于所见的一切都充斥着阴郁而黑暗的恐怖。我觉得墙上那些弯曲的象形文字仿佛在嘲笑我一般,要将其传达的信息灌进我的灵魂,而我又得不到仁慈的忽略以免受荼毒。 再后来,梦境中的我都是从宽广的圆形窗、视野开阔的屋顶平台看到的景象——各种怪异的花园、广阔贫瘠的土地,以及位于斜坡顶端的扇形石砌护墙。宏伟的建筑群覆盖了几公里的土地,绵延无际;每一栋建筑都伫立于各自的花园中,陈列在足足二百英尺宽的道路两侧。虽然建筑外形截然不同,但很少有面积不足五百平米或是高度不达千英尺的。许多建筑似乎根本就是无边界的,它们的前部一定会有几千英尺宽;还有一些则似高耸的山脉,直冲灰蒙蒙、雾气缭绕的天空。它们好像主要是由石头或混凝土建造而成,而且大都刻画着怪异的曲线图案——和关住我的那栋建筑内有着同样的设计。屋顶都很平坦,上面装饰着花园般的花草景观,周围还修建了扇形的护墙。视线所及之处会有梯田和更高些的地平线,以及一些在花园清理出来的空地。宽广的道路上似乎有移动之物,但在初期的幻象中我没能更加细致地剖析出个中细节。 在某些地方,我还看到了深色巨型的圆柱形塔楼,远比任何建筑物都要高得多。这些塔楼完全是举世无双的,从中也能看得出它们历经了悠久的年月,已经极其衰败了。它们由切割成方块状、种类奇特的玄武岩搭砌而成,之后越往圆形顶端就会变得越窄。除了几扇巨大的房门,在其中找不到任何缝隙或是窗户。我还注意到一些低矮的建筑——历经了岁月的侵蚀都已颓败不堪——在基础建筑特点上像极了这些黯黑的圆柱形塔楼。在这堆方切岩石的建筑中弥漫着莫名的恐吓还有聚集起来的恐惧氛围,就好像是那尘封的活板门所带来的恐怖一样。 随处可见的花园也怪异得令人心生畏惧,其中宽阔的道路两旁林立着图案诡异的巨石,而上方则是布满了形态奇怪的荒诞植被。花园中大部分都是蕨类植物,有些是绿色的,而有些则是恐怖的、真菌般苍白的颜色。一些芦木类植被如同巨型鬼怪般林立其中,而它们竹子一样的树干高度则令人惊奇不已。似苏铁类的惊奇植物簇拥成群、怪诞的深绿色灌木丛和松柏类的树木目不暇接。花朵显得极其渺小,也没有什么色彩,很难让人发现;有的在几何形的花坛里竞相开放,还有的则在温室中争奇斗艳。在几块梯田和屋顶上的花园中的花朵更为饱满,但其花苞形状竟令人心生厌恶、似乎表明它们都是经人工培育而成。簇拥在一起的真菌植被从尺寸、外形与颜色方面都令人难以置信,所形成的场景似乎展现了某种未知的、却塑造完备的传统园艺景观。地面上的大花园似乎试图保持了其自然的不规则性,而屋顶上的花园则更具选择性,更加体现了人为修剪的艺术。 天空好像总是阴霾重重,有时我还好像看见了几场大暴雨。有时会瞥见太阳——看起来异常巨大——而月亮上的斑迹也异于常态,可我又一直都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很少能够看到如此明镜的夜空,我竟看到了从未见到过的星系,认不出来都是些什么星座。我所知道的星座轮廓都很模糊,但都无一相同;根据一团我可以认得出的星座来看,我当时一定是在南半球临近南回归线的位置。远处的景象总是雾气重重、模糊不清,但我却看得见城市外部广袤的丛林中长着不知名的蕨类植物、芦木、鳞木以及封印木,它们奇妙的枝叶在飘浮的水汽中好似在嘲笑我一般摇曳着身姿。天空中有时会出现移动物体的痕迹,但在最初的幻象之中,我一直都没有弄清楚那是什么。 1914年的秋天以后,我的梦境中就很少再有飘浮在城市上空或是穿越其周围区域的场景了。我看到没有尽头的公路穿过斑驳、腐朽、杂乱的树丛,穿过了和长期以来困扰着我的城市一样怪异的其他城市。我看到永远沉浸在黑暗中的空地上林立着巨型的彩色石砌建筑,跨过沼泽上方的堤岸——我能感受到的除了黑暗以及潮湿之物别无其他。我曾看到广袤无垠的地上遍布着饱受岁月摧残的玄武岩遗迹——建筑风格与我脑海的城市中那些圆顶、无窗的塔楼极为相似。我也曾看到过大海——那里是一片雾气弥漫的浩瀚海洋,远处是巨石撑起的穹顶和圆形拱门的城市。还有一些无形的影子凌驾于水上移动着,而且海洋表面都有异样的水流迸发而出。 III 正如我所说过的,这些疯狂的幻象并不是一开始就让人心生恐惧。当然,人们自来也都会梦到奇怪的事物——与日常生活毫无关联的片段、画面还有阅读过的内容会融合在一起,然后不受约束地、反复以惊奇的新方式出现在梦境之中。最初的那段时间,我会把那些幻象当作自然的梦境,尽管我之前从来不会做荒诞不经的梦。我认为很多异常而又模糊的梦境一定都是源于生活中那些多得难以确定来源的琐碎之事;还有一部分梦境则反映了普通书本中所记录的一亿五千万年前——二叠纪或者三叠纪时期——原始世界中植被及其他的一些状况。但是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心中的恐惧愈演愈烈,梦境开始变得清晰,并且与记忆有着莫大的关联;而此时,我也开始将这些梦境与我心中日益增长的、抽象的焦虑感联系到了一起——记忆受到限制的感觉、有关时间顺序的怪异认知、1908到1913年间对于我和第二人格互换的厌恶感,以及之后对我自己身体的莫名排斥。 随着梦境的细节愈发明晰,所带来的恐惧也仿佛被放大了一千倍般变本加厉——直到1915年10月,我发觉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广泛地研究其他失忆症和幻象的案例,认为这样能够确定我的病症所在,并摆脱给我带来的情绪上的困扰。但正如我之前所说到过的,最初的结果与我预想的几乎完全相反。当我发现自己的梦境与其他人的如此相似时,这令我感到十分烦乱;由为甚之的是那些记录年代十分的久远,那时的人们根本不会具有任何地质学的知识——因而也就不会知道原始的地球是什么样子——起码不会具有与此类话题有关的知识。不仅如此,这些记录中还叙述了极其恐怖的细节和阐释,内容尽是有关宏伟建筑和巨型花园,以及其他一些东西。这实际的景象和脑海中的模糊印象本身就够糟了,但其他睡梦人口所暗示或是断言的东西更加充满了疯狂和亵渎神明的意味。最糟糕的是,我自己的假记忆触发了更为荒诞不经的梦境,同时暗示着某些即将发生的真相。但大多数医生认为我的做法大体上还是切实可行的。 我系统地研究了心理学方面的知识,而且在我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我的儿子温盖特也同样在此方面做了些研究——如今的教授职称也以此为启蒙。1917年到1918年间,我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参与了些特殊的课程。与此同时,我在医药学、历史学、人类学方面的学习也从未松懈,甚至曾长途跋涉去往远处的图书馆查阅资料,后来我甚至读到早年间那些恐怖传说的禁书,而这些也正是我的第二人格十分痴迷的内容。甚至有些禁书正是我那第二人格阅读过的——里面某些骇人的章节边缘还做出了注释及明显的修正——其中的字迹及用词似乎并不是出于人类之手,这令我的内心极其不安。 这些标记都是分别用与书中相同的语言记录下来的,尽管这些书籍很明显都是些专业性极强的著作,但阅读者似乎对每一部作品都颇为了解。但冯·容兹所著的《无名祭祀书》一书中的注释却别样地引起了我的警觉。虽然此书中的修正——某种曲线的象形文字,与其他德文笔迹使用的是同一种墨水,但却与人类文字形式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不仅如此,这些象形文字一定与出现在我梦境中的文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时我会灵光一闪地觉得自己明白了其中含义,又或者即将回忆起那些内容。为了解答这些邪恶的困惑,图书管理员们查证了之前的记录并对上述卷宗进行商榷,而后向我保证所有的标记一定是我那第二人格写下的。尽管如此,不论是那时还是现在的我,都对书籍中记录的三种语言浑然不知。 将从古至今人类学和医药学中的零散记录拼凑到一起后,我竟发现其中蕴含的神话和幻象出奇得一致,而且所涵盖的范围及疯狂程度也令我头晕目眩。只有一件事情令我稍感欣慰——那些神话都是非常古老的存在。到底是具备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知识才能够将古生代和中生代的场景描绘至传说当中,我甚至都无法猜测,因为那些场景确实存在于传说之中。因而,我那些摆脱不掉的幻象都是有着如此真实基础的。那些失忆症的案例无疑都创造出了一种共同的神话场景——而之后,神话中充满想象的部分一定会反作用于失忆病患,并支配他们头脑中的假记忆。在我记忆缺失的那段时间里,我自己读过也听过这些早期的传说——我的探索调查完全可以印证这一点。我的第二人格将我记忆中的场景在不知不觉中保留了下来,并加以塑造和歪曲,从而产生了我后来的梦境以及情绪上的印象——这样的解释不也很合乎情理?此外,一些神话故事与其他人类世界出现前的阴暗传说有着重要的联系,尤其是那些涉及了令人迷惑的时间深渊的印度传说——而这也正是现代通神论者学识中颇为重要的部分。 原始神话与现代幻象互相映衬而形成了一种共同的观点——人类可能只是其中一员——可能只是最渺小的一员——在这颗星球漫长而又充满未知的道路中,诸多进化完全且称得上是处于优势地位的种族中。它们暗示称,三百万年前,在第一批人类的两栖动物祖先爬出炙热的海洋时,一些形态怪异的东西就早已将高塔建造得耸入云霄,并已经探寻了自然界所有的秘密。它们之中有的自星辰间而来,有些则同宇宙本身那般古老,另一些是从陆地上的原始生物迅速成长起来的——其产生的时间远远超过我们人类生命周期起始之际。信手拈来一则神话传说都是有着数十亿年的时间跨度,并且结合了其他宇宙星系的内容。实际上,在人类可接受的认知中是不存在诸如时间这类概念的。 但大多数的传说和印象都提及了一个相对较晚出现的种族——它们的外形怪异且复杂,与任何科学已知的生命形式都大相径庭——一直存活至五千万年前人类出现之时。神话中描述它们是所有种族中最伟大的一类,因为只有它们征服了时间的奥秘。它们通过自己敏锐的头脑能够遥望未来、思忖过去,甚至穿越数百万年的浩瀚时空,研究每个时代的知识——因而,它们掌握了地球上所有已知的或是以后会知道的事情。这一种族所取得的成就引发了各种关于先知的传说,也包括那些出现在人类神话中的预言家故事。 在其偌大的图书馆里,大量的文字和图片将整个人类编年史记录成册——其中包含了曾经存在过或是将会出现的所有物种,同时还涉及了它们的艺术、成就、语言及心理感受。囊括了这些包举宇内的知识,伟大的种族会从每一个时代和生命形式中选择那些与自己的本性及状况最为匹配的思想、艺术和进程。过去的知识需要将心智抛到认知意识之外才能获取,这相比于收集未来的知识更为困难。 收集未来的知识就更为容易及具体。用一些恰当的机械辅助就可以将其心智穿越至未来的时间里,感受其昏暗,以超感观的方式行进,直到抵达那个向往的时代。然后,在那里经过初期的尝试过后,将会选取那个时代最具代表性的机体,然后进入到那个机体的大脑,并且在其中建立自己的心灵感应;而被取代的那个心智将会被送至取代者的那个时代,并一直存留在远古的那个身体里,直到反转过程得到确立。侵占了未来机体的那个心智会乔装成所处时代的其中一员,并尽可能快速地了解自己所选的时代,以及这里大量的信息与技术。 与同此时,远古的种族会悉心照料那个被调换至远古时代和身体里的神志。要保证这个来到远古时代的魂魄不会伤害它正占用着的身体,而且一些经过训练的问询者会榨干它所掌握的一切知识。通常情形下,若是之前探索过被调换者所在的未来,并带回了那种语言的记录,那么审问就会以被询问者的语言进行交流。如果伟大的种族无法自身重述被调换者的语言,那它们就会制造出灵活的机器——像乐器一般发出所需的异域语言。偌大族群的成员都像是高达约十英尺的巨型条纹圆锥体,在顶部则长着一英尺厚可伸展的触角,头颅和其他器官就长在那些触角之上。它们通过敲击或摩擦四条触角中的两个末端进行言语交流;它们的十英尺巨型底盘之下有一层黏液,并通过黏液层的收放自如达到行走的目的。 当捕获至远古时代的心智产生的惊奇与躁动消磨殆尽,而且并不再恐惧这个陌生的临时形象时(假设它原本的身体与伟大种族的形象差之千里),就会得到允许去研究它所处的新环境,以及体验身体的所有者拥有的惊奇和智慧。若是预防得当,作为它配合服务的交换,可以乘坐巨型飞船漫游在可居住的世界中,或是搭载巨大的船型原子引擎机器穿越宽广的大道,还可以随意地去图书馆中探索这颗星球过去及未来的记录。这一系列的方法安抚了许多被捕获至此的心智,因为来到这里的它们都极其敏锐,对于揭开地球的隐藏奥秘——难以想象的、已完结的过去篇章,再到令人眩晕的未来时间漩涡,其中包括了自己真实时代以后的岁月——虽然这期间常会带来深不可测的恐惧,但也是它们生活中一段非凡的经历。 有时某些被捕获来的魂魄也会允许和其他源自未来的灵魂会面——和那些同时代之前或之后一百年、一千年,甚至百万年的意识交流思想。不过它们会被要求用各自的语言记录下一切内容,而这些文件随后会被送至宏伟的中心档案馆。 要补充的一点是,还有一类特殊的被捕获者,它们有着远远超过其他群体的权利。这些灵魂都是濒临死亡的永久流放者,它们自己的身体在未来时代中被那些即将死亡、寻求精神解脱的伟大种族成员给占据了。然而此种可怜的放逐者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多,因为伟大种族的寿命极其漫长,由此会使它们并不热爱自己的生命——尤其是那些心智成熟,能够穿越灵魂的成员。由于年老的灵魂进行了永久的交换,才会产生后来历史中那些人格永久转变了的案例——其中也包括人类种族。 对于探索过程中的其他正常案例——当去往未来的伟大种族成员了解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后,它就会制造出一种装置——如同开启这次穿越的一般,并倒置交换灵魂的程序。这样它就再次回到了自己所处时代的那个身体中,而近期捕获的灵魂也会重返未来适合自己的身体中。但是万一其中一个身体在灵魂交换期间死亡了,那就再也没有互换的可能了。这种情况下,去往未来探索的灵魂——像那些躲避死亡的成员一样——只能在未来那具身体中过活;或者是那个被捕获的灵魂——就像濒临死亡的永久放逐者——在伟大种族的时代及那具身体里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这种命运还不算恐怖,那些被捕获的灵魂也属于伟大种族的一员了——但这种情况并不常发生,因为其所处的时代中,它们一直都在密切关注着自己的未来。那些濒临死亡而被放逐的成员少之又少——主要是因为如果它们同未来的伟大种族成员互换了灵魂,就会遭受到极其严峻的惩罚。若是一旦以这种方式进行了灵魂互换,伟大种族们就会在其未来的新身体上动了手脚,以惩戒那些动机邪恶的成员——有时甚至会被强制复原交换过程。交换灵魂之后的探索过程极为复杂,或是已经捕获的灵魂又被更远古的各区域的灵魂所侵占,这类事情被伟大种族发现了,也会细心纠正记录。自灵魂互换被发现之后,每年都会有来自远古的伟大种族成员长期或是短暂地旅居至其他种族的身体内,虽然这样的事情并不常发生,但也都详尽地记录在册。 当被捕获的异域灵魂重新回到它未来的身体中时,那么它在伟大种族的时代中所了解的一切内容都会被一种复杂的催眠机器清除掉——因为它们发现若是向未来传送大量的知识会引起某些极其麻烦的后果。曾有过几个未清除记忆的案例,结果都引起了、或是在已知的未来引起了巨大的灾难。有两起由此导致的事件(据古老神话记载)令人类知道了有关伟大种族的事情。而如今,那个远古世界所遗留下切实的、与之直接相关的遗迹,就只有在遥远海底的巨石残余,以及《纳克特抄本》中部分恐怖的文字了。 由于催眠的影响,当被捕获的灵魂重返其所处时代后,只会对在远古时代所发生的事情有极为模糊和残缺的幻象,能够被抹去的记忆都被清除了,所以多数情况下它们的记忆都只会停留在起初互换时,而自那以后就是一片空白了。有些灵魂会记忆起更多的东西,而在拼凑记忆的过程中,偶然会将那些过去的禁忌记忆带到未来的时代中。异教团体或组织可能会永远秘密地保留着某些远古记忆。《死灵之书》中就描述了人类社会中存在着这样的异教团体——他们有时会为那些从远古种族的时代中游离下来的灵魂提供帮助。 与此同时,伟大种族逐渐变得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还不断地开始与其他星球上的灵魂进行互换,探索它们的过去及未来。它们同样试图彻底了解那颗黯黑、死寂了千万年的遥远星球的过去及起源——因为它们的精神就是在那里得到了承袭——它们的灵魂远比其肉身更为古老。它们本是生活在某个即将消亡的远古世界,掌握了终极奥秘之后,便开始寻找全新的世界和物种——使它们能够颐养天年的地方;然后共同将灵魂穿越至未来那个能够适宜地容纳它们的种族——也就是是亿年前生活在我们地球上的那些锥形物种。伟大种族就这样诞生了,而那些被掠夺了身体的灵魂则被送回了濒临灭亡的世界,进入了那些恐怖的怪异身体里等待死亡降临。在接下来的时间流逝中,这个种族会再度面临死亡的威胁,那时它们就会将其种族内卓越的灵魂送至那些远比它们拥有更长寿命的躯体之中。 以上就是相互交错的传说和幻象的背景。大约1920年的时候,我的研究成果开始逐渐明朗,而最初我那愈发紧张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丝缓解。归根结底,虽然这些幻象都是因不合理的情绪而产生,但不也正是它们对我身上的多数反常现象作出了简单的解释吗?在我失忆期间,任何事情都可能会令我将注意力转移到邪恶的研究上——随后我阅读了那些禁忌传说,并和那些被视为异端的古老邪教成员会面。很显然,那些所见所闻都为梦境提供了想象来源,并扰乱了我记忆恢复之后的情绪。至于梦境中那些用我所不知道的象形文字和语言标记的旁注——就都要归罪于那些图书管理员了——我的第二人格可能轻松习得了些许其他语言,而那些象形文字无疑是看过那些古老传说中的描述后,经我的想象自行杜撰出来的;随后那些文字就编织进了我的梦境。我试图在与几位知名异教头领的对话中证实某些观点,结果却都没能建立起正确的联系。 有时想到发生在远古时代那些与我经历类似的案例,依旧令我烦心如初;但另一方面,我又想到过去那些能够刺激起想象的传说无疑要比现在更为普遍。可能其他与我经历类似的病患早已熟悉那些传说内容了——虽然我自己只是在第二人格时接触过。当这些病患失去记忆的时候,就会将自己与那些司空见惯的神话中的生物联系到一起——寓言中的那些入侵者会与人类互换灵魂——并因而开始寻求知识——他们认为自己要将这些带回一个幻象中的、没有人类痕迹的远古过去。而当他们的记忆恢复之后,又倒置了这一联想过程,并认为自己是之前被捕获的灵魂,而非入侵者。因此他们的梦境和假记忆就会按照传统神话的方式进展。 尽管这些阐释看似繁赘,但还是胜过了我头脑中的其他缘由——主要是因为其他理由都过于牵强。而且诸多有威望的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也都逐渐认同了我的观点。我越是加以思量,就愈发觉得我的这些理由似乎极具说服力;直到最后,我真的建立起一道壁垒阻隔了那些依旧困扰着我的幻象和印象。就算我真的在晚上看到了什么怪异之事,那也只是我曾听说过或是阅读过的东西;就算我真的有着什么异样的厌恶感、怪诞的景象或是荒谬的假记忆,这些也只是第二人格时习得的神话在反响而已。我所梦见与感受到的一切都不会具有任何实际意义。 确证了这一阐释后,尽管那些幻象(不是抽象的印象)愈发频繁、清晰地侵扰着我,我的精神状态却有了大幅好转。1922年,我认为自己可以再度从事正常的工作了,便在大学里谋了份心理学讲师的差事,还将自己新习得的知识付诸实践。我原本政治经济学的职位早就有了合适的人选——除此之外,经济学的教课方式也与我任教时有了较大的变化。此时,我的儿子刚刚步入研究生的学业——这段学习使他成为了如今的教授,并且我们还共同工作了许久。 IV 我也继续详细记录着那些荒诞的梦境——它们愈发频繁及生动地出现,而且我认为这样的记录作为心理学文件是极具真实研究价值的。梦境中瞥见的事物像极了记忆中的场景,但我还是相当成功地竭力避免了这一想法。在写作中,我会将幻境当作真实见过的事物来对待,但有些时候,我也会将它们看成夜晚的虚无幻象抛诸脑后。我从未在日常的对话中谈及过这些话题,但关于此事的报道就像一切这类事件那样终究会走漏出去,而这引起了有关我精神问题的各种传言。有趣的是只有那些外行人才会对这类谣言深信不疑,任何职业医生或心理学家都不会认同这一观点。 我只会稍带提及1914年后梦境中的所见所闻,因为严谨的学者会总结出更为完整的数据和记录。随着时间的推移,脑海中阻隔梦境的屏障明显削弱了,因为出现在我梦中的景象大幅增多了。尽管那些幻象依旧是些断断续续的碎片,而且还似乎并无明确的诱因。在梦中,我好像逐渐获取了更多四处游荡的自由——我在许多怪异的石砌建筑物中飘浮,经过一些仿若普通运输通道的巨型地下走廊。有时我会在最底层看到密封着的巨型活板门,而且那附近还充斥着恐惧和禁忌的氛围。我看到了广阔的棋盘格形游泳池,以及满是各式各样、莫名其妙又怪诞的工具的房间。随后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洞穴——里面装满了构造复杂的机器——我从未见过那种外形的机器,对其用途也毫不知情;多年之后,我才在梦境中听出了它们发出的声音。我可能在此需要提及的是,在幻象的世界中,我只有过视觉和听觉上的这两种感觉。 真正的恐惧要从1915年5月开始讲起,那是我第一次在梦境中看到活着的东西。而那时我对于神话和历史案例的研究还从未涉及过此类情况。随着脑海中隔绝梦境的屏障逐渐坍塌,出现在梦境中的建筑物里和下方街道上到处弥漫着成团的稀薄水汽渐渐明朗了起来,直到最后我能够看清楚它们的轮廓,而这却令我感到极其不安。它们似乎是庞大的、散发着虹光的圆锥体——约有十英尺高,底盘也有十英尺宽,是由某种隆起的、长着鳞片的半弹性物质构成的。在它们的顶端伸出了四条灵活的圆柱形肢体,每条都有一英尺厚,上面凸起的部分就和那些椎体自身的一样。这些肢体有时会缩至几乎什么都不剩,有时又会伸出最多有十英尺长。其中两条肢体的末端长有巨大的爪子或是螯夹;还有一条肢体的末端则长有四个喇叭形状的红色附属物;另外一条肢体末端长有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浅黄色球体——直径约有两英尺长,并在其中心的一圈上长着三只巨大的暗色眼睛。它的头部顶端长着四条修长的灰色肉茎——上面还有花朵般的附属物,而那下面还悬着八条浅绿色的触须或是触角。圆锥体的巨大底部边缘是一种橡胶般的灰色物质——通过收缩来使整个圆锥体行进。 尽管它们的行动不会给我造成任何伤害,但却令我极为恐惧,比它们怪异的外貌更为骇人——因为看着这些怪诞物体做着只有人类才有的动作是极不正常的。这些东西在偌大的房间里晃来晃去,从架子上取下书,然后再放到巨大的桌面上,又或者反行之;有时还会用淡绿色的那条肢体攥着一只特殊的长杆,奋力地书写着什么。巨大的螯夹用来搬运书籍或是交流对话——由某种敲击和摩擦声音所形成的语言。它们都没有穿任何衣服,但会将提包或是背包悬在圆锥体躯干的顶端。它们通常会让头部和其他肢体保持与自己顶端的位置相持平,因为它们总是会频繁地晃动头部及肢体器官。而其余的三条肢体未经使用时就会垂在圆锥体的一侧,缩回至大概五英尺左右。它们阅读的速度、写作的效率,以及操作机器(桌子上的那些机器似乎不知如何与其思维相连)的熟练程度,从上述这些理由,我认为它们的智力水平远远超过人类。 之后,这种东西随处可见。在所有庞大的大厅和走廊里蜂拥而至,在拱形的地下室中看管着那些怪异的机器,或是乘坐巨大船型汽车在宽广的路面上奔驰。我不再对它们感到恐惧,好像它们和自然完美地融为了一体。它们之间的差异开始逐渐显露出来,而且有一些似乎受到了某种束缚。虽然这些个体并没有什么身体外形上的差异,但其多变的姿势以及行为习惯,就能够将它们与多数群体相区分开来了,而且它们在这类群体中也是各不相同、极易区分开的。它们写出了很多东西,我依稀记得它们所用的文字种类繁多——却不是多数群体所书写的那种典型的弯曲象形文字,我认为还有一些个体使用着我们所熟悉的字母。这样的群体要比那些普通的大众群体工作效率慢很多。 一直以来,我在梦境中的角色似乎是个脱壳的灵魂,要比正常情况下有着更广阔的视野;虽说被限制在普通的街道上,以及只能用跑步的速度行进,却也能够恣意地四处飘浮。直到1915年8月,身体上显现的一些症状开始令我感到困扰。我之所以称其为困扰,是因为最初那个阶段虽然会令我产生恐惧的联想——我之前提到过厌恶自己身体的场景,但一切就只是纯粹抽象的幻象。有一段时间,我在梦境中最担心的问题就是不要低头看自己的身体,而且我还记得自己在怪异的房间里没有发现任何大镜子时会有多么愉悦。对于我常会在梦境中看到巨型桌子的事实令我极其困惑——那桌子的高度绝不会少于十英尺——我是从高于桌子平面的上空俯瞰到的这些景象。 后来,我想要低头看自己身子的欲望愈发强烈,直到某个晚上,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病态的渴望。起初我向下瞥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又过了一会儿,我想到这是因为我的头部长在了一条灵活的、极长的脖子上端。我缩回长脖子,大幅度地向下盯着看了身子,我清楚地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满是褶皱的、散发着虹光的身体——圆锥体的身子有十英尺高,底部也有十英尺宽。就在那时我的尖叫声足以惊醒了半数熟睡着的阿卡姆居民,并挣扎着从睡梦的深渊中醒来。 这样反反复复地经历了几个星期的恐惧后,我才慢慢地习惯了自己怪异身躯的模样。我现在能够在梦境中熟练地于其他未知团体中移动自己的身躯;阅读那些在浩瀚无边的书架上摆放着的书籍;又或是用头部悬垂着的触角握着一根长杆在巨大的桌面上写上几个小时。在梦境中我所阅读和书写过的内容在我的记忆里仍残存着一丝痕迹。那些骇人的编年史书中记录着其他世界及彼方宇宙的信息,还有存在于所有宇宙之外无形生命的骚动。里面还记录着那些居住在早已被遗忘了的过去世界中怪异的生物,还有生存于人类消亡几百年后、身形极其怪异的聪慧之物将会创造的恐怖历史。此外,我还阅读到了人类存在历史的篇章——如今的学者永远都不会怀疑其存在。这些内容大多都是由象形文字书写而成;在一台嗡嗡作响的机器的协助下,我用一种奇怪的方式习得了这门语言——这显然是一门黏着语,而且词根的形式与人类语言毫无相像之处。阅读其他用未知语言撰写的卷宗时,我也是用那台机器以同样怪异的方式进行学习;还有一些是用我所知道的语言书写的,但数量极其稀少。记录中还插入了极为巧妙的图片,并由此形成了独立的收藏品——这些都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帮助。而我似乎一直在用英语记录着我所生活的时代历史。醒来之后,那些在梦中我所掌握的未知语言,就只能记起一些零碎的,或是毫无意义的片段了,但一直记那整个阶段的历史。 我了解到——我甚至在恢复意识之前就已经研究过相似案例或是那些无疑源自梦境中的古老神话了——我周围的那些群体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种族,它们战胜了时间的限制,并将灵魂穿越至各时代进行探索。我也知道,我是被俘获至那个远古时代的,而另一个灵魂正在我所处的时代占用着我的身体;那些行为怪异的个体也同我一样是被捕获至此处的灵魂。我似乎还能够通过敲击爪子说出某种怪异的语言,与从太阳系各个角落被俘获至此的智慧生物进行交谈。 那里有一个灵魂来自我们所知道的金星,源自遥不可及的未来,还有一个是来自六百万年前木星外层的灵魂。还有些是来自地球的灵魂,如来自早第三纪南极洲的半植类种族——它们长着羽翼以及星状的头颅;有一个源自传说中伐鲁西亚的爬行种族;有三个是撒托古亚的崇拜者,来自人类出现前的终北之地;有一个是极度遭人厌恶的丘丘人;两个来自地球消亡前最后时代的蛛形居民;五个是继人类灭绝之后出现的强壮的甲虫类物种,而伟大种族某天面临恐怖灾难时就会全部派出其敏锐的灵魂穿越到它们的身体中;还有几个是人类不同分支的物种。 我同那里的许多灵魂都有过交谈:来自公元5000年的哲学家杨利,它是来自一个名为赞禅的残酷帝国;来自公元前5万年的一名将军,它的族人皮肤呈棕色、长着硕大的头颅并于那时统治着南非;一个来自12世纪名为巴尔托洛梅奥·科尔西的佛罗伦萨僧侣;统治了洛玛尔那可怕的极地十万年的国王,后来西方那些矮小、黄皮肤的因努特人征服了那片土地;生活在公元16000年努格—索斯的一位黯黑征服者中的魔法师;一个名为提图斯·辛普罗尼厄斯·布莱斯乌斯的罗马人,他是苏拉时期的一名财务官;来自埃及第十四代王朝的西普涅斯,他向我讲述了有关奈亚拉托提普的骇人秘密;来自亚特兰蒂斯中部领域的一名祭司;生活在克伦威尔时期的萨福克绅士——詹姆斯·伍德维尔;来自前印加时代宫廷的天文学家佩鲁;一名澳大利亚的物理学家内维尔·金斯顿—布朗,他将死于公元2518年;一名来自太平洋上已经消失了的耶地区的大魔法师;生活在公元前200年隶属于希腊的大夏国的狄奥多提德;一位生活在路易斯十三时期的法国老人皮埃尔·路易斯·蒙特马尼;一个生活在公元前15000年西米里族名为克罗姆·亚首领;还有许多其他的灵魂,但他们向我讲述了太多惊人的奥秘和昏乱的惊奇,令我实在记不住了。 每天早上,我都会兴奋地醒来,有时甚至会疯狂地试图去佐证或质疑那些现代人类知识范围内深信不疑的信息。一些由来已久的事实也会显现出新的疑点,而我梦中所出现的想象居然可以为历史和科学做补充和说明信息,这实在是令我惊讶不已。发现了那些过去可能隐藏的奥秘令我不寒而栗,又对那些可能发生在未来的恐惧战战兢兢。那些人类消失后出现的群体在对话中向我暗示了人类的最终命运——这令我产生了浓厚的心理阴影,就不在此进行描述了。人类之后,会出现一种强大的甲虫类文明,而某天可怕的末日终会席卷伟大种族的远古时代,那时它们就会将成员们的灵魂穿越至那些甲虫的身体中,继续存活。之后,地球即将毁灭之时,那些穿越而来的伟大种族灵魂会再次穿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去往一下个旅居场所,占用那些生活在水星上的球茎状植物的躯体。但它们离开之后,还会有种族存活在星球上,在最终的毁灭降临之前,它们就只能悲怆地附着在冰冷的星球上,然后一直向充满恐怖的核心挖掘洞穴。 与此同时,我在梦境中也无休止地写着我那个时代的历史,我所记录的内容——一半原因是出于自愿,另一半就是它们承诺会让我阅读更广泛的书籍以及增加我出行的机会——都将存放至伟大种族的中心档案馆中。档案馆位于城市中心附近的巨型地下建筑物内,由于经常在那里面工作以及查阅资料,我也就非常熟悉它的位置。为了让这栋地下建筑在伟大种族存活期间能够一直维系下去,还要能够承受住地球最为剧烈的灾变,这栋储藏室被修建得如同山脉一般坚固,远比其他建筑物要牢靠得多。 这些记录都是书写或印刷在一张张极为坚韧的巨幅纤维织物上,并将其装订成从上端翻开的书籍,然后会被独立地放置在怪异且质量极轻的灰色不锈金属箱子中——箱子上面装饰着数学图形,还用伟大种族那曲线的象形文字标注了书名。这些箱子都储存在一排排长方形的储存室内——就像是紧关着、上了锁的书架——也是同样的不锈金属材质,并且用能够精细旋转的把手固定着。我所记录的史实被分配放在最底层,或说是脊椎动物层——那里专门用来存放人类文化,以及长毛类和爬行类种族的文化——它们是在人类出现之前统治着陆地的种族。 但所有的梦境都未曾向我展示过日常生活的完整画面,每一次都是些模糊又断断续续的碎片,而且这些片段一定不是按照正确的顺序排列出来的。比如说,我对于梦境中自己居住格局的记忆就很零碎,只记得似乎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宽阔的石砌房间。随着我作为囚犯身份所受到的限制被逐渐解除,所以看到了栩栩如生的画面——宽阔的丛林道路;在怪异的城市中逗留;探索一些无窗的黯黑色巨大废墟——那些伟大种族的成员总会很惧怕那堆废墟。我也曾搭载巨大的、有着多层甲板的船只,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在海洋上航行;或是乘坐封闭的、自动式推进的飞船——由电荷斥力发射升空及驱动,在荒野地区里面航行。在宽广和煦的海洋彼岸是伟大种族的另外一些城市,而在那里遥远的一块陆地上,我看到了一群长着羽翼及黑鼻子的生物生活的粗劣村庄;伟大种族为了规避盛行开来的恐怖灾难时,会将它们中聪慧的灵魂送至未来,这时那些生物就会进化成为统治阶级的种族。一马平川的地势与生机勃勃的绿色始终都是梦境中场景的主要基调。山丘低矮、分散,而且通常会展现出火山爆发力作用后的景象。 要是将我所见到过的动物都列举出来,够写成几本书了。所有的动物都是野生的;由于伟大种族机械化的文化,它们已经很早就没有饲养家畜了,而且它们的食物全部都是蔬菜或合成物。身形巨大而又笨拙的爬行动物总会在冒着热气的沼泽中挣扎着前行;在压缩空气中振翅,或是在海洋和湖泊中喷水;在它们之中,我认为自己能够通过古生物学知识模糊地识别出古老的生物原型——恐龙、翼手龙、鱼龙、迷龙、喙嘴翼龙、蛇颈龙诸如此类等等。但我并没有从中辨认出任何鸟类或是哺乳动物。 地上和沼泽中经常会看到蛇、蜥蜴和鳄鱼;而昆虫则在繁密的植被中不停地嗡嗡叫。海洋远处,一些看不见的未知怪物在向雾气缭绕的天空中喷射如山峰般的水柱。有一次,我乘坐的一艘带有探照灯的巨大潜艇被带到了海洋深处,并在那里看到了活着的、体形庞大得令人心生畏惧的恐怖之物;也看到了难以置信的、被淹没了的城市废墟;还有大量的海百合、腕足动物、珊瑚和随处可见的鱼类。 我很少有关于伟大种族的生理、心理、民俗以及详尽历史的梦境,而我此处描述的零散要素都是从古老神话及其他案例研究中搜集而来的,并非是我梦中的场景。一段时间后,当然,我的阅读与研究进度很快就追上,甚至赶超了梦境中的阶段;所以某些梦境碎片有了进一步的阐释,并佐证了我所了解到的信息。这一结论令人欣慰地证实了我的想法——我的第二人格阅读和研究了相似的内容,而这就是形成了我那些假记忆的原因。 梦中我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不会超过一亿五千万年前,也就是中生代取代古生代的那个时期。伟大种族所占据的身体并没有——或者是科学上没有发现——后裔存活下来;它们是一种奇特的、同质化又高度特化的有机类型,十分倾向于植物类又具有动物的形态。它们具有独特的细胞活动形式,几乎从来不会感到疲惫,也完全不需要睡觉;通过巨大且灵活的肢体末端的红色喇叭状器官获取营养——这些营养物质通常呈半流质,总之与现存动物的食物截然不同。我们能够识别出的只有两种感官——视觉和听觉,听觉是通过它们头颅顶端灰色肉茎上的花朵状器官实现的——除此之外,它们还有许多其他难以理解的感官(然而,那些被遣送至它们身体里的外来灵魂是无法使用这些感官的)。它们的三只眼睛如此分布,能够比普通的生物看到更为广阔的视野;血液是一种深绿色的黏稠脓液;它们并不依靠性来繁殖后代,而是将身体底部的种子或孢子聚集起来,但这一些列行为只有在水中才能进行。它们会用大容量且很浅的水箱作为其幼小后代的生长场所——然而,因为它们的寿命都很长,因而只会繁育极少数的后代,它们普遍的寿命会长达四五千年。 有缺陷的成员一旦暴露了自己的症状,就会即刻被悄悄地处置掉。由于它们并没有触觉,也感知不到身体上的疼痛,所以就只能通过一些纯粹看出来的症状辨认疾病与死亡。伟大种族会举行隆重的仪式将逝世的个体进行焚化。正如之前提到过的,偶尔会有敏锐的灵魂为了规避死亡,最终会将灵魂穿越至安全的身体中,但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一旦发生,伟大种族会尽最大的努力善待那个从未来被驱逐至此处的灵魂,直到那副陌生的躯体死亡。 伟大种族似乎是构建了一个单一松散的国家或联合体,虽然有四个明确的区域,但却由一个主要的机构领导。所有区域施行的政治及经济系统都是一种法西斯式的社会主义——主要的社会资源得以合理分配,权力也会下放给小型管理委员会——由全部通过某种教育和心理测试的成员进行投票选出委员。尽管它们也都认为同种族个体之间是存在纽带的,而且年轻一代也普遍是由父母养育长大,但家庭组织这样的小集体仍不会得到过分的重视。 它们当然也有些与人类相似的态度和制度,这一点在那些抽象元素高度融合的领域,又或是有机生物普遍以随意的、基础的欲望为主导行事的作风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而另外与人类相似的一点就是它们在探索未来时,会通过意识接受来照搬自己喜欢的东西。工业机械化已经高度发达,虽然需要每位公民都参与其中,但也只会耗费它们很少的时间,这样它们便会利用丰富的空闲时间参与各种智力与美学活动。它们的科学水平已经发展到了难以企及的高度;尽管在我梦境中的那段时期艺术活动已经过了其发展的全盛时期,但却依然是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在那些原始时代的日子中,经常会发生巨大的地质灾变,因而它们的技术也得到了充分的发展,以保护自己宏伟的城市免受摧残,以在灾害之中得以存活。 犯罪现象在那里十分罕见,一旦发生,也会通过高效率的监察部门及时解决。惩罚措施涵盖了从剥夺权利和监禁到处死或是残酷的精神折磨,但在审判之前都会详细地研究罪犯的动机。在过去的几千年间所发生的战争大部分都是内战,有时也会对虫类和八腕类入侵者发动攻击,或是对抗来自南极、长着羽翼和星型头颅的旧日支配者,尽管并不常发生此类战争,但每一场都是极具毁灭性的。它们有一支庞大的军队,所有士兵都手持一种能够发射出强电波的照相机模样的武器,它们一直维系着这支军队,却从未提及过目的何在。但很显然它们所惧怕的那堆黑暗、古老的无窗废墟,以及建筑物最底层那被封锁的活板门都与这支精良的军队有着莫大的联系。 那处玄武岩废墟和活板门是它们都惧怕谈论的话题——或者,最多也就只是秘密地悄声议论。寻常书架上所摆放着的书籍显然都没有记录这一事件的具体内容。伟大种族之内都将这一话题列为禁忌,而且那似乎与过去恐怖的战争,以及即将发生在未来的灾难(届时伟大种族就要被迫将其内部敏锐的灵魂及时送往未来)有着莫大关联。尽管出现在梦境中和传说中的情节都是支离破碎、难以连贯的,但在这件事却更是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隐晦的古老神话避开了这一话题——或者可能是所有涉及到的部分都出于某种原因被抹去了。此外,在我和其他相似病患者的梦境中都很少涉及这方面的内容。伟大种族的成员们从不会有意谈及此事,而所能了解到的只言片语也是来自那些观察力更为敏锐的被捕灵魂。 根据这些零散的信息,可以得知这种恐惧源于一个更为骇人的半水螅似的古老种族——它们完全是个异类团体,来自遥不可及的宇宙空间,而且于六亿年前就统治了地球和其他三个太阳系行星。就我们所理解的物质而言,这些似水螅类的族群就只有部分物质构成,而且它们的意识以及感知媒介与地球上的生物截然不同。例如,在它们的感观中没有视觉,其精神世界是一个怪异、没有视觉图案构成的印象。然而,它们又有着切实的形体,只要宇宙之内涵括的任何正常物质,它们都能够加以使用;它们也需要居所——尽管是个怪诞之地。虽然它们的感官能够穿透一切有形的障碍,但其有形之身却无法做到;而某种形式的电力能够将它们彻底摧毁。虽然没有羽翼或是任何能够看到的悬浮手段,它们却有着在空中移动的能力。它们的思维构造极为特殊,因而伟大种族无法与它们进行灵魂互换。 当这些东西降临到地球后,就开始建造布满无窗高塔的城市——由坚实的玄武岩修筑而成——并疯狂地捕捉任何发现的东西。就在那时,伟大种族的灵魂穿越过虚无的时空来到这里;据引起恐慌又饱受争议的埃尔特顿陶片上面的记录,伟大种族那个跨越了银河系的晦暗世界名为伊斯。随后,来到此处的伟大种族发现用它们创造出的装置能够轻易地征服那些掠夺者,还将它们驱赶到土地内部的洞穴中——它们早已将自己的居所与之相连,并开始栖息在那里。伟大种族又将那些洞口封住,就这样让那些掠夺者听天由命;它们还占据了大多数建造宏伟的城市,并且保留了某些重要的建筑——其中的原因更多是与迷信有关,而不是因其漠然的态度、鲁莽的举止,抑或是对于科学和历史知识的满腔热情。 但几千万年过后,那些被关在地下世界中的远古之物逐渐呈现出一种隐约的邪恶迹象——它们变得越来越强壮,且数量增长得极为惊人。同时,一些尤为骇人的怪异之物零星地出现在伟大种族的偏远小城,以及它们早已废弃了的古老城市中——那些地方通向地下深渊的小路并没有密封或是看管妥当,才会导致此现象的产生。随后,伟大种族采取了更为缜密的预防措施,而且许多通往地下世界的小路都被永久地封死了——但它们还是将一些出口用活板门封上了,以防那些远古之物在某些始料未及的地方奔涌而出时,还能利用这些路径进行战略性的攻击;因为地质变动虽然会逐渐堵塞那些路径、缓慢摧毁那些远古之物在外部世界建造的建筑物和废墟,但同时也会在地下产生新的裂缝。 远古之物的流入一定给伟大种族带来了难以形容的震惊,因为这令它们一直心有余悸。那些东西的外貌给它们留下了永久的恐惧,因而它们从来都对此缄默不语——我也就没能获取过任何有关那些远古之物样貌清晰的描述。只是模糊地听说它们有着怪异的可塑性,而且还能够短暂地遁于无形;而且还有一些零碎的传言提及它们能够控制甚至是在发生战斗时利用狂风的威力。异常吵闹的哨声,还有五个圆形脚趾留下的巨型足印似乎都与它们有着莫大的关联。 很显然伟大种族尤为惧怕那场即将到来的毁灭性灾难——那场灾难来临之际,上百万的敏锐灵魂就会穿越时间的空隙被送往更为安全的未来,侵占其他怪异的躯体——与那些远古之物最终成功地入侵有着必要的关联。那些穿越至未来的灵魂已经清楚地预言了那场毁灭性的灾难,因而伟大种族们决定任何能够逃离的成员都应该穿越至未来规避这一切。那场侵袭将会是一次复仇战,而不是为了重新占领外部世界;这些都是伟大种族从这颗星球未来的发展历史中看到的——它们穿越至未来的灵魂发现随后在此出现而又消失的种族并未受到那个怪异之物的侵扰。或许那些远古之物更愿意留在地球的内部深渊,而不是变化诡谲、暴风肆虐的地表之上,毕竟它们丝毫不需要光亮。也可能在千万年间,它们已经慢慢衰弱了。事实上,伟大种族已经知道那些远古之物会在人类之后的甲虫种族时代灭亡——那时,伟大种族成员逃离的灵魂正旅居在甲虫族的躯体之中。与此同时,尽管伟大种族已经禁止谈论那些骇人之物,还清除了能够阅读的相关记录,但它们依然小心地警戒,随时准备好那些强有力的武器。而那些被封上的活板门和无窗的黯黑古塔附近总是围绕着一种不可名状的阴暗恐惧氛围。 V 那就是我的梦境每晚带来的世界——尽是些昏暗、零碎的回响。我从未奢望能够了解这些场景中所包含的恐惧和骇人的具体含义,因为这种感觉完全是源自无形的恐惧——假记忆的一种敏锐感知。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的研究成果逐渐帮助我形成了合理的心理阐释以抵制这些怪诞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愈发适应了这种抵制情绪。虽然一切印象都是模糊的,但还是偶会感受到那种毛骨悚然的恐惧,却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将我完全吞噬了,1922年之后,我的生活和身心的休养就都恢复了正常。 在这些年中,我开始觉得应该将自己的经历——还有同种类的案例,以及所涉及到的一些民间传说——明确地总结出来,并进行出版,为了方便那些严谨的学者做进一步的研究;为此,我准备了一系列的文章,简要描述了整个事件发生的背景——其中简略概括了我梦境中记得的一些形状、场景、装饰图案以及象形文字。1928至1929年,这些内容陆陆续续地刊登在了《美国心理学会杂志》上,结果却未受到多少关注。与此同时,尽管纷至沓来的报道引来了一些纷扰之事,我依旧详尽地记录着我的梦境。 1934年7月10日,我收到了心理学会的一封来信,这封信将我整场疯狂的经历推向了顶点,同时也是最为恐怖的阶段。邮戳上的地址是西澳大利亚的皮尔巴拉,而我通过询问得知,信封上面的签名是一位有颇具威望的采矿工程师,信封里面还附上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照片。我会在此文中完整呈现信件内容,而后我认为所有读者都会理解这封信件及里面的照片对我产生了多么巨大的影响。 我曾一度几近昏厥,并且不愿相信那里面记录的内容,尽管我总是认为,那些渲染了我梦境的传说故事一定是于一些内容上有着某种事实基础的,但我依旧对于超乎想像的迷失世界中那些切实的残余毫无准备。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那些照片——它们冰冷而又无可争辩地展现了现实:以无垠的沙地为背景,上面耸立着一些破败不堪、经受流水侵蚀与风化的石块,石块轻微凸起的顶部与轻微凹陷的底部都在讲述着它们自己的故事。当我拿着放大镜仔细观察这些照片时,在那些倾斜的石体与坑洼之间清晰地看到了巨大曲线图案,以及偶尔出现的象形文字残余——它们所暗示的含义令我惊骇不已。以下是信件的内容,它可以证明一切: 西澳大利亚皮尔巴拉 丹皮尔街49号 1943年5月18日
美国,纽约市东41号街30号美国心理学会转交N.W.皮斯利教授收
尊敬的先生: 我最近与珀斯的E.M.博伊尔博士进行过谈话,也阅读了些他刚给我的你所撰写的文章,因此我觉得有必要向你讲述我在我们金矿区东边大沙沙漠中看到的一些东西。鉴于你所描述的奇特传说——有关布满巨石建筑、怪异图案以及象形文字的古老城市,我想自己似乎是偶然遇到了些非常重要的东西。 澳洲(黑肤)土人经常会谈论些“刻有符号的巨石”,而且似乎十分惧怕这些东西。他们将那些东西从某种方式上与其共有的种族传说人物布戴扯上了关系。布戴是个沉睡在地下多年的老人,他一直将头枕在胳膊上,而且总有一天会醒来吞噬掉整个世界。有一些非常古老而且快要被人们遗忘了的传说称,那地下有着巨石建造的宽阔房子,而且其中的通道一直延伸至地下深处,那里还曾发生过恐怖的事情。澳洲土人们说,曾经在战争中逃脱的一些勇士进入了一条通道,就再也没有回来,而他们消失在通道里不久后,骇人的狂风肆虐着从那里面呼啸而出。当然,也不能尽信那些当地人说的话。 但我想说的可不只这个。两年前,我在沙漠东侧约500英里处勘察的时候,发现了些带有雕刻痕迹的怪异碎石——其尺寸大约有3乘2乘2英尺,历经了极其残酷的风化侵蚀。起初,我并没有发现任何澳洲土人所说的标记,尽管那些石块被风化得很严重,但足够靠近之后我还是看到了些较深的刻线。那些怪异的刻线正如当地人所试图描述的一样。我估计大概要有三四十块的石头,有些近乎要被埋没在沙尘中了,而且所有石块都在一个直径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圆形内。 当我看见一些石块时,就开始向附近搜寻以找出更多,并且精细地用设备估算地理位置。我给那些最典型的石块拍了十张还是十二张照片,而且已经将其放入信封中一同邮寄给你了。我把获取的信息和照片上交给了珀斯的政府部门,但他们对此无动于衷。后来,我遇见了博伊尔博士,他曾阅读过你刊登在《美国心理学会杂志》上的文章,而我在对话中碰巧提及了那些石头。他对此颇感兴趣,而且看到了那些石块的照片时变得相当兴奋,还说那些石头和印记正如出现在你梦境中,以及所看见的传说中描述的巨石如出一辙。他本打算写信给你的,但却被某些事情给耽搁了。期间,他给了我许多有你文章的杂志,而当我看到你的绘画与描述后,就立即认定我发现的石头就是你所描述的那些。你可以详细鉴别附上的那些照片,不久后,你将会直接收到博伊尔博士的来信。 现在,我能够理解这些东西对你来说是有多么重要。毋庸置疑,我们所发现的这些遗迹是来自久远得难以想象的未知文明,而这些也正是你所知道的传说来源。作为一名有着地质学知识的矿业工程师,我可以告诉你这些石块古老得令我恐惧。它们多数都是砂岩和花岗岩,但其中有一块几乎可以确定是某种特别的水泥或者混凝土材质。石体上的种种迹象都表明它们遭受了流水的侵蚀,就好像自从这些石块被建造和使用后,这个部分的世界就沉浸在水中而多少年之后才又重回地表。这是十几万年前的东西——又或者天知道到底有多古老,我不想再考虑这个问题了。 鉴于你之前努力地追查这些传说以及与它们相关的一切事物,我相信你将会带领一支探险小队来此沙漠地区做一些考古挖掘工作。如果你——或者你所知道的什么组织——能够筹集资金的话,那么博伊尔博士和我都会做好准备协助你的探索发现之旅。我可以召集十二名矿工来进行繁重的挖掘工作——这当中是不会有当地土人的,因为我发现他们对那一片特殊的场地有着近乎疯狂的恐惧。我和博伊尔从未对其他人提及此事,毕竟你显然对任何发现及其所带来的荣耀具有优先处置权。 从皮尔巴拉搭乘机动拖拉机四天就可以到达那地方——我们需要拖拉机来运输探索设备。那地方位于1873年沃伯顿线路的西部和南部,乔安娜泉的东南方向100英里的地方。我们可以利用德格雷河运输物品,这样就不用从皮尔巴拉启程了——不过这些事情我们可以先暂且不谈。那些石头大致位于南纬22°3'14'',东经125°0'39''处。那里属于热带气候,而且沙漠里面的状况会令人感到十分难受。任何探险行程最好都在冬天进行——六月、七月或是八月。我希望能够与你继续通信以讨论这一话题,而且我热切地希望能够对你作出的决策提供帮助。详尽研习过你的文章后,我对整起事件的深远含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久之后,博伊尔博士也会给你写信。如果需要快速取得联系,你可以利用发送到珀斯的无线电报。 由衷希望尽早得到您的回复。 相信我 您最真诚的朋友 罗伯特·B.F.麦肯齐 通过报纸我们可以大体得知这封信导致的直接后果。我十分幸运地获得了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支持,而且麦肯齐先生和博伊尔博士也在澳大利亚把所需物品筹备妥当了。我们没有向公众透露此行的具体目的,因为整件事情会令一些廉价报纸哗众取宠地增添滑稽成分,但大家应该知道我们此番是去探索澳大利亚报道出的一些遗址,以及我们各种准备工作的时间进程。 与我一同出发的还有大学里面地质系的威廉·戴尔教授(1930年至1931年间,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南极科考队队长),古历史系的费迪南德·C.阿什利,人类学系的泰勒·M.弗里伯恩,以及我的儿子温盖特。一直与我保持通信的麦肯齐也在1935年初就来到阿卡姆,帮助我们完成了最后的准备工作。他大约有五十岁,能力出众、为人和蔼还相当博学多识,而且对于穿越澳大利亚的所有路况了如指掌。他在皮尔巴拉备好了拖拉机,随后我们租用了一艘小型的不定期货船顺着河流航行至目的地。我们准备尽可能审慎地用科学的方式来开展挖掘工作,细查每一粒沙尘,但绝不会破坏任何呈现或是几近原始状态的东西。 1935年3月28日,我们搭载着呼哧作响的“列克星顿号”自波士顿启程,这是一段悠闲的航行——我们穿越了大西洋和地中海,途径苏伊士运河,沿着红海一路航行,而后跨越了印度洋,最终抵达了目的地。我都不需要过多描述西澳大利亚海岸低矮的沙滩之景令我多么压抑,也无需赘述当拖拉机前往简陋的矿镇以及阴郁的金矿区时,我有多么厌恶。博伊尔博士与我们进行了会面,他年事已高,依旧举止文雅、极为聪慧——而他又具备极丰富的心理学知识,因此我和儿子总是同他展开无尽的讨论。 我们一行十八人搭载着吱嘎作响的拖拉机驶进了长达几公里的满目疮痍之地,眼前的景象令我们大多数人心中都混杂着一种怪异的不安与期盼之情。5月31日星期五,我们涉水走过德格雷河的一处支流,并到达了一处荒无人烟的领域。当我们靠近那个传说背后的古老世界的真实所在之地时,我的内心燃起了极度的恐惧——我那些不安的梦境与虚假的记忆不断地蚕食着我的思想,这令我愈发地恐惧眼前的景象。 6月3日星期一,我们见到了第一处在沙土中被埋没了一半的石头。我无法描述自己当时真实的感受——在这个客观的现实世界中——巨石建筑的一处残迹,从各方面看来都与我梦境中的石墙建筑如出一辙。那上面有着明显的雕刻痕迹——当我认出一部分曲线形的装饰图案时不禁毛骨悚然,双手也开始颤抖起来;那些图案令我遭受了多年的噩梦侵袭,我还为此进行过多少困惑的研究。 历时一个月,我们最终挖出约1250块遭受了不同程度磨损与侵蚀的石头,其中多数都是曲线形顶部和底部雕刻着图案的巨石。少部分的石块体积较小、表面光滑,切口呈矩形或八角形——就像是我梦境中的那些地板和人行道的材质——也有些极其巨型的石料呈现着曲面状或是倾斜的,其用途似乎是建造穹棱拱顶、拱门或圆形窗框的石料。向下挖掘得越深——越向北部和东部——发现的石块就越多,但我们依旧没能发现他们之间的布阵关系。戴尔教授看到这些年代久远得无法估测的碎石瓦砾极为惊骇,弗里伯恩则发现了与某种十分古老的巴布亚和波利尼西亚传说相吻合的符号标志。这些石块的状态以及它们散落的位置,都在无声讲述着原始宇宙的时间轮回与地质剧变。 我们随行有一架飞机,我的儿子温盖特经常会飞至不同高度,在满是沙石的荒漠上寻找着黯黑、巨型的石头轮廓——或是隆起的地表,抑或是散落石块的迹象,但却没有取得什么实际性的成果。某天他会觉得自己瞥见了什么重要的痕迹,但在下一次航行中又会发现那些迹象被另一种同样虚幻的痕迹取代了——而这些都是风沙移动造成的结果。但是,这种转瞬即逝的一两个瞬间怪异地影响了我,令我心生厌恶。他们好像多多少少与我在梦境中梦见的,或是阅读到的恐怖之物相吻合,但到底是什么我却怎样都想不起来。我对它们有种虚假的熟悉感——不知为何,总是会令我偷偷地望向北部和东北部那片可憎的、贫瘠的土地。 大约是在七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我对整个东北部地区产生了一种难以解释的混杂情感。我既感到恐惧,又感到好奇——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持续的、令人费解的记忆幻觉。为了将这种念头驱赶出脑海,我尝试了各种心理学上的合理手段,但却从未有过成效。我开始失眠,但这令我很欣慰,因为这样的结果就是缩短了我梦境的时间。我逐渐养成了深夜在荒漠中坚持散步的习惯,通常会走出很远的一段距离;我经常向北面或是东北面漫步,那些新出现的怪异冲动似乎在潜移默化地牵引着我。 在散步的过程中,我有时会被那些几乎被埋没的古老巨石碎块绊倒。尽管这里能够看得见的石头要比一开始挖掘的地方少许多,但我确定地表之下一定有着大量的遗址。我们临时扎营的地方要比这里的地表平坦得多,强劲的狂风时不时地会将沙尘堆出一些奇异的小沙丘——掩盖住其他踪迹的同时又暴露出一些更为古老的石头。我十分怪异地焦急起来,希望能够尽早挖掘至这片领地,然而又惧怕那些会被挖掘出土的东西。很显然,我陷入了一种更为糟糕的状态——因为我无法解释所发生的一切。 我在一次夜间散步时发现了一个怪异之处,而我对此的反映表明我的精神健康状况又下滑了。这件事发生在7月11日夜间,悬于天际的隆月将那些神秘的小沙丘笼罩在了一片怪异的灰白之下。那晚,我闲逛的范围稍微超出了平日的界限,随即便遇到了一块与我们之前发现的那些截然不同的巨石。它几乎完全被沙土埋没了,但我仍然弯下腰,用双手清除了蒙在上面的沙尘,之后趁着月光用手电筒仔细地研究起那东西。与其他巨石迥然不同,这一块被完美地切割成了方形,表面也并无任何凹陷或是凸出的地方。它似乎是某种暗色的玄武岩,完全有别于我们所发现并熟知的那些花岗岩、砂岩或是偶尔发现的混凝土。 我突然站起身,转头就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营地。我对于这次的逃跑完全没有任何意识与理智,直到跑到了帐篷附近我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逃跑。我想到那块怪异的黯黑石头就是我梦境中的什么东西,而且还曾阅读过其相关内容,它与那些远古传说中最为恐怖的东西有着莫大关联。那是传说中伟大种族都会惧怕的古老玄武岩建造的巨型建筑——那座高耸着的无窗废墟,那些于地球内部深渊中自生自灭的半实体的怪异、邪恶之物留下了这些建筑;它们犹如狂风般无形的力量依旧隐匿于那些活板门后面,因而那些伟大种族的哨兵们一直在不眠不休地看守着。 那天我彻夜未眠,直到黎明时分,我才意识到让这种神话故事的幻影搅乱了自己的心智是多么愚蠢。对此,我应该展现出一名发现者的热情,而不是畏怯。第二天上午,我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同行的其他人,后来,我又同戴尔、弗里伯恩、博伊尔还有我的儿子动身前往那块超乎寻常的石头,但我们却没能找到它。我记不清楚那块石头确切的位置了,而且之后刮起的风也完全改变了那些移动的小沙丘。 VI 现在到了我整个叙述中最重要,也是最艰难的部分——之所以更加困难,是因为我根本就无法确定此事件的真实性。我偶尔会不安地确信自己并没有在做梦,也没有被虚假的记忆迷惑,而正是这种感觉——我客观真实的经历唤起了惊人的含义——驱使我写下了这份记录。我的儿子——一位受过教育的心理学家,也是最为了解我全部经历的人——会对我所讲述的一切作出基本的评判。 首先,让我简单地概括一下此事件,正如那些留在帐篷内的人所知道的那样。7月17日到18日的那夜,之前已经刮了一整天的风,于是我便很早回到营地躺下了,但却久久难以入睡。快要十一点的时候,与东北部领地相关的怪异感一直令我备受折磨,随后我就走了出来,开始和平时一样四处散步,离开营地之后,我只遇到了一个人——并且和他打了招呼,他是一个名叫塔珀的澳大利亚矿工。那晚月亮刚过满月,从明朗的夜空投射下来的月光令整片古老的沙漠都笼罩在了惨白、犹如患了麻风一般的光芒之中,不知为何,这景象令我感觉十分邪恶。此后,没有刮起任何风,而接下来近五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也没有返回营地,塔珀和其他整晚没有睡觉的人都能够充分地证实这一点。那位澳大利亚矿工最后一次看到我时,我正迅速穿过那片灰暗的、蒙着一层神秘色彩的沙丘,一路向东北部奔驰而去。 大约凌晨3点30分的时候,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惊醒了所有在帐篷中沉睡的人,同时还掀翻了三顶帐篷。当时,天空万里无云,而且沙漠依旧笼罩在惨白的月光之中。同行的人检查帐篷的时候发现我并不在,但由于我之前常在晚上出去散步,也就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劲。然而,同行的三个人——都是澳大利亚人——似乎察觉到空气弥漫着一些邪恶的气息。但麦肯齐向弗里伯恩教授解释称,这种恐惧都是源于那些当地土人的民间传说——他们将晴天时沙漠中偶尔刮起强风的现象编造成了一个怪异、邪恶的神话。据传言,这样的风势都是从那些地底的巨大石屋中呼啸而出的,而那地方曾经发生过极为恐怖的事情——而且只在分散着有记号的巨石附近才会感觉到。将近凌晨四点的时候,突如其来的狂风又匆匆消逝了,只留下一片新形成的、形状陌生的小沙丘。 刚过五点钟的时候,似真菌般肿胀的月亮终于向西边沉了下去,这时我也踉跄着回到了营地——头戴的帽子不见了、衣衫褴褛、浑身都是擦伤与血迹,而且手电筒也不见了。大部分人已经又去睡觉了,但戴尔教授还在自己的帐篷前抽着烟斗。见我喘着粗气、几乎处于疯狂的状态,他赶紧叫醒了博伊尔教授。然后他们二人将我安置在了床上,尽可能地让我舒服一些。混乱的声音吵醒了我的儿子,他也来一同照顾我;而后他们试图让我静静地躺着,尽量睡一会儿。 但我根本毫无困意。我的精神状态此时极为异常——与我之前所遭受的症状完全不同。过了一段时间,我坚持开口讲话——紧张而又详尽地解释我的状况。我向他们说道,自己在散步的时候觉得身体乏了,就躺在了沙漠上打了个盹。那时,我脑海中的梦境要比平时更为惊恐——而一阵怪异的强风将我惊醒之后,我原本紧绷着的神经就彻底崩溃了。我随即惊慌而逃,途中常被半掩的石头给绊倒,因此才落得现在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我那时一定睡了很久——根据我不在营地的时间就可以知道了。 但我丝毫没有透露自己看到及经历的怪异之事——在保密这方面我尽力控制住了自己。但我说出改变了整个探索行程的想法,并且紧急叫停了向东北部挖掘的工作。我给出的理由极其牵强——因为我说那里没有什么石块,也不希望冒犯那些迷信的矿工,再如学院提供的资金可能会不足,还有些其他或是虚假的、或是不相关的解释。自然,所有人都丝毫不在意我的新想法——甚至我的儿子也是如此,他很显然只关心我的健康状况。 第二天起床后,我开始绕着营地走动,但并没有参与挖掘工作。鉴于我也无法阻止他们的挖掘工作,为了我的神经状态考虑,我决定尽快回家。而且我的儿子同意,只要他调查完那片区域——我希望能够放置不管的东北方向的那块土地——就让我搭乘飞机到达西南方向一千英里远的珀斯。我认为,如果那晚我所看到的东西仍然能够被其他人看到,我就应该给他们一些具体的警告,尽管这可能会被大家嘲笑,但那些知道当地传说的矿工一定会支持我的。可笑的是,我儿子那天下午驾驶飞机勘察了那片我可能走过的区域,结果并没有发现任何我曾看到的东西。就像那块异常的玄武岩石头一样——移动的风沙抹去了所有痕迹。那一瞬间,我感到有些后悔,因为我在极度的恐惧中丢失了某种能够让大家心生畏惧的东西——但我如今却认为幸好遗失了。时至今日,我依旧能够相信我的所有经历都是一场幻觉——特别是那个地狱深渊永远都不会被发现,因而我会一直虔诚地期盼着。 7月20日,温盖特驾驶飞机带我去往珀斯,但他却婉拒了我要他放弃探险同我一起回家的要求。他一直陪我待到了25号前往利物浦的汽船出航那天。现在,我于“女王号”的船舱中思忖着整件漫长而又疯狂之事的来龙去脉,而且最终决定至少应该将此事告诉我的儿子。至于是否要将此事散播给更多的人知晓,决定权就在他了。为了预防任何意外情况的发生,我准备了这份介绍自己经历的概述——可能有些人早已通过各种途径有所了解了——因而此处我将会尽可能地简述那个骇人的夜晚,我离开营地期间所发生的事情。 一种难以解释、混杂着恐惧与虚假记忆的情绪令我紧张的神经演变为对东北部地区执拗的向往,在邪恶的、散发着光亮的满月下,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向东北方向走去。随处可见那些无可名状的、被遗忘了的远古世界中遗存的原始宏伟石块——但都被沙尘埋没了半截。这堆巨大荒诞、阴郁黑暗的遗迹已经历经了无可估测的年月,而且它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折磨着我的神经。我难以停止关于疯狂梦境以及那些恐怖传说的想象,还有现今那些当地的土人及矿工对这片荒漠和雕刻了图案的巨石的恐惧。 我依旧拖着沉重的步伐前行,就好像去参加某种怪异的集会——困惑的幻象、冲动以及虚假的记忆都在愈发强烈地侵袭着我。我随后想到了儿子温盖特在空中看到的排列成行的石头可能是某种东西的轮廓,而且很好奇为什么它们是如此的不祥而又熟悉。有些东西正在摸索着、试图打开我记忆的门闩,而同时又有另一种未知的力量正奋力守住阻隔记忆的大门。 那天晚上没有风,由于一个个小沙丘而显得此起彼伏的苍白沙漠仿若一片冻结了的海洋波浪。我漫无目的地在沙漠中前行,仿佛是在接受命运的牵引。我的梦境涌进了现实世界,每一块嵌在沙土中的巨石似乎都是前人类的建筑中无尽的房间和通道的一部分,那刻在上面的曲线以及象形文字,都是我的灵魂被俘获至伟大种族期间所熟知的符号。有时,我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些无所不知的锥形恐怖之物正移动着进行它们独有的工作,而我十分惧怕低头看自己的身子,恐怕自己也是它们那般模样。然而,我一直都能看见那些被沙土掩埋的石块,以及那些房间和通道;能够看到邪恶、发着光亮的月亮,也能看到那些发光水晶体制成的灯具;能够看到无尽的沙漠,也能看到窗外摇曳着的蕨类和苏铁植物。我既置身于梦境中,也于现实世界中保持着清醒。 我都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远,或是有多久,又或者是往哪一个方向——白天呼啸着的狂风吹散了蒙在石块上的沙尘,就在看到这些石块时,我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那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大一堆石块——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头脑中那些奇妙的远古景象突然消失不见了。视线之内又只是无垠的沙漠、邪恶的月亮,以及那些不可猜测的过往的碎片。我往前靠拢,然后停了下来,用手电筒的光照着那堆倒塌的遗迹。强劲的风吹散了一座小沙丘,留下了一个低矮的、不规则的圆形巨石堆,以及一些体积稍小的碎块——大概有四十英尺宽,二到八英尺高。 从一开始我就意识到这些石头有着某种完全史无前例的特性。不仅是这堆石块数量惊人,而且当我借着月光和手电筒的光亮仔细查看时,一些被沙砾磨损了的图案深深地吸引了我。并不是因为这与我们之前发现的那些样本有本质上的区别,而是要比那更细微的一些东西。就只看一块石头时并没有什么不同,而当我几乎同时看向几块石头的那一刻,才会意识到些不同之处。最终,一段时间之后,我就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明白了事实真相。这些石块上的曲线图案是紧密相关的——是一个巨大装饰图案的组成部分。在这片历经了世代变迁的荒漠之中,我第一次遇见保留在原位的巨石遗址——尽管已经支离破碎,但其依旧是具有明确意义的。 我从石堆底部奋力地向上攀爬,终于达到了顶端,用双手清除了各处的沙尘,而且一直努力地去阐释各种尺寸、形状、类型的图案,以及其中所蕴含的关系。过了一会儿,我晦涩地猜测出了这栋原来的建筑的特性,还有那些曾经占地面积广阔的原始建筑的图案。这些景象与我梦境中瞥见的场景完全吻合,这令我感到极其惊骇与恐惧。这里曾是一条三十英尺高的巨型通道,地上铺陈着八边形的石体,而头顶则是修筑坚固的拱顶。通道右侧原本应该是有敞着的房间,而在通道尽头之处,有一个怪异的斜面一直通向地下深处。 想到这些的时候,我不禁猛地跳了起来,我想到的内容远远超过了这些石块本身能够提供的信息。我怎么知道这一层建筑本应该位于地底深处呢?我怎么知道通向上面的斜坡本应该位于我的身后呢?我是如何知道底下那段通往支柱广场的漫长通道应该位于我左边的上一层?我是如何知道可以连接至中央档案馆的那间装满了机器的房间以及通向右边的隧道应该位于下面两层?又是怎么知道再向下四层、位于底部的那些被金属封闭了的骇人活板门?我感到十分困惑——那些梦境中的场景竟然入侵到了真实世界中,而后,我发现自己不停地颤抖着,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 随即,最后击垮我的一刹那——我感受到了一种邪恶的微弱冷气流从这堆巨石的中心附近缓缓地升了上来。和之前一样,我的幻象瞬间就消失了,而映入眼帘的又是那邪恶的月光、荒凉的沙漠,以及林立在荒漠中的早第三纪石造建筑。我现在正面临着一些真实的有形之物,而且其中充满了有关黑暗神话的无尽暗示。那股气流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地表这些杂乱的石块下还隐匿着一个巨大的深渊。 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些澳洲土人的邪恶传说——巨石之处会发生恐怖之事,而且狂风在其中孕育而生,那下面还隐藏着巨大的石砌房屋。随后,我那些梦境中的想法又出现了,我感觉到模糊的虚假记忆正在我的脑海中奋力挣扎着。我所在的这片沙漠下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我到底是要发现一个怎样不可思议的古老世界——那里滋生了古老的神话传说以及萦绕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噩梦。我只是迟疑了片刻,求知欲和对科学的热情就使我停下了这样的想法,并阻止了我内心愈演愈烈的恐惧。 我几乎是没有意识地行动着,就好像是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命运操控。将手电筒放进口袋里后,我使出了超乎寻常的力气移开了第一块巨大的石块,然后是另一块……直到一股湿润的强气流涌了上来,与沙漠中干燥的空气相比,这股气流显得格外古怪。一条黯黑的裂缝开始显现,而且最终——当我清除了所有能移走的小碎块时——犹如麻风病般惨白的月光照亮了一个足够我进入的空口。 我掏出手电筒,然后朝入口处照进了一束明光,看见下面是一片建筑物倒塌后混乱的废墟——巨大的斜面倒塌形成了一个通向北面约四十五度的斜坡,显然是原本建筑物坍塌形成的后果。在其表面和地下之间是一片灯光无法穿透的黑暗,顶端边缘还残存着巨大的应力状态下穹顶的痕迹。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沙漠地区的沙砾正好覆盖在了地球初期的巨大建筑中的一层——历经了千万年的地质剧变后,这栋建筑是如何存留下来的?无论是那时或是现在,我都无法猜测。 回想一下,我独自一人忽然深入这样一个可疑的深渊中,这样做太过草率了——而且还没有任何人知晓我的行踪——简直就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也许我真的疯了,那天晚上,我毫不犹豫地继续向下摸索。我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行动完全是在命运的引诱和驱动下进行,它似乎一直在指引着我的方向。为了省电,我只会偶尔打开手电筒;我穿过裂口,开始疯狂地走下那个邪恶而又宽大的斜坡——有时我会面向前方,找到一个扶手的好位置、或是脚踩的稳固之处;而有时则要转过脸朝向头顶那堆巨石,十分不牢靠地摸索着行进。在手电筒的直光照射下,两边远处的墙体上隐约可见一些雕刻着图案的倒塌建筑。而再往深处望去,则是无尽的黑暗。 在我向下攀爬的过程中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我一直因为一些暗示和图像激动不已,似乎将一切客观存在的实体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身体上的感觉完全消失了,甚至就连恐惧感都像是个呆滞的滴水兽幻影,无能为力地斜睨着我。最后,我到达了一处平地——上面布满了坠落的石块、奇形怪状的碎石、沙砾,以及各种各样的瓦块。在我的两边——中间或许有三十英尺宽——矗立着巨大的石墙,而顶端则是宽大的交叉顶。我能够辨认得出那上面雕刻着的图案,但那雕刻的内容我就不得而知了。最吸引我的就是头顶上的拱顶。虽然从手电筒折射出的光束照不到屋顶,但巨型拱顶稍矮一些的部分还是清晰可见,它们与我梦境中远古世界的场景如出一辙,以至于我第一次看到时就瑟瑟发抖。 在我身后的高处,微弱模糊的月光表明我距离外面的世界已经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了。某种模糊的防备之心在警告我不要离开月光的范围,以防在返回之时没有了指引。现在,我正朝着左手边的墙体走去,那上面雕刻的痕迹是最为清晰的。杂乱不堪的地面几乎与下来时的石堆一样难以通过,但我仍然设法选择了一条难以前行的路。我在一个地方移开了一些石块,还踢走了些碎石瓦砾,想要看看路面的样子;铺设地面的八边形石板虽然表面已经变形,但依旧紧密地连接在一起,目光触及到地面的一刹那,竟令我不寒而栗——我实在太熟悉这八边形的地面了。 到达墙体附近之后,我慢慢地打开手电筒,仔细端详着那上面模糊的残迹。虽然过去的流水似乎侵蚀了砂石的表面,但那上面依旧留存着我无法解释的装饰图案。建筑的某些地方已经非常松散,甚至扭曲变形;面对这样的情景,我不禁好奇这座原始而又隐秘的宏伟建筑遗迹随着时间的流逝,还能在地球的核心存留几千万年? 但最令我感到兴奋的还是那些雕刻。尽管它们饱经岁月的风霜洗礼,但离近一点的话,还是能够相对容易地辨认出形状,每一处细节与我来说都相当熟悉,这令我极为惊讶。若是说我对这座古老建筑的主要风格颇为熟悉,还算是正常可信的。编造那些神话的人给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得那些神话已经逐渐融入了一连串神秘的传说当中——在我失忆期间曾了解过的,而如今竟唤起了我潜意识中生动的画面。但这些怪异图案上的每一处线条与曲线中所有细微的样式都与我这二十多年梦中的图案丝毫不差,这又该如何解释呢?又是怎样一些模糊的、早已遗忘了的图像能够复制出如此精细、如出一辙的图案——每晚都会持续、精确而又毫无变化地侵扰着我的梦境? 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可能,何况那可不是细微的相似。千真万确而又毋庸置疑——我所在的这条通道已经隐藏在地下上千万年了,而且正是我梦境中场景的雏形。我清楚地了解它就像是了解我在阿卡姆小镇克兰街上我自己的房子。的确,在梦中所展现的是这里鼎盛时期的场景。随即,我彻底对此着了迷。我十分了解这座特别的建筑,也清楚地知道这里就是我梦境中的那座远古城市。这座城市在几千万年的沧桑巨变及破坏中逃过一劫,而我却依旧可以准确无误地在那栋建筑,或是这座城市中找到任何一个地方——我出于本能的确信以及惊骇的心情意识到了这一切。上帝啊,这一切究竟是意味着什么?我是如何知道自己了解那一切的?而那些居住在这座原始石砌建筑迷宫中的那些东西——关于它们的古老传说中到底隐藏着怎样令人畏怯的事实? 文字只能片面地表达出那些啃噬我灵魂的恐惧与困惑。我知道这地方,知道我的前面有着什么;也知道头顶上那已经分崩离析、化作碎石瓦砾以及荒漠的建筑,原本是无数的多层高塔。现在没有必要——我颤抖着想到——再去追寻那缕微弱模糊的月光,我已经不需要它来引领我走出这里了。然而,我却左右为难,一方面迫切地渴望逃离这里,另一方面,强烈的好奇心以及驱使我前进的命运则化成了一股狂热的情绪吸引着我继续前行。自从我梦境中的那段时间结束之后,这座古老的骇人城市在接下来的千百万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历经了多年的地质剧变之后,城市地下的迷宫以及它所连通的那些巨型高塔又有多少幸免于难? 我是否偶然进入了一个完全埋没于地下之中的邪恶古老的世界?我还能找到书法大师的房间在哪里吗?我还能找到斯格哈——来自南极洲长着星状头颅的肉食植物,也是被捕获至此的灵魂——曾经在空白墙体上凿刻了某种图案的高塔吗?下面两层的那段通道——连通着聚集了异族灵魂的大厅——是否依旧还能够通行呢?在那座大厅里,一个难以置信的灵魂——它原本是个部分形体具有可塑性的生物,居住在一千八百万年后跨越了冥王星的某个未知星球中空的内部——有一件用黏土塑造出的模型。 我闭上眼睛,用手捂住头部,试图想把这疯狂的梦境碎片从我的意识中驱赶出去,但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徒劳。之后,我也是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周围流动着的空气是如此寒冷和潮湿。我的身体颤抖着,意识到我周围一定有个沉寂了千万年的巨大黑色深渊在呼啸。当我回忆梦中的那些场景时,想到了骇人的房间、通道以及斜坡。前往中央档案馆的路是否还通畅?当我想起那些放置在不锈金属的矩形架子上令人敬畏的记录时,一股无形的力量又一次在我的头脑里不断地撕扯着。 据我梦境中的记忆和流传的传说中记载,那里面储藏着自远古至未来、宇宙时空连续体内的所有历史——都是由太阳系中自各个星球和时代的灵魂编撰而成。这的确很疯狂——但我偶然走进的这个黯黑世界不正和我本身一样疯狂吗?我想到了那些被锁住的金属架子,还有为了打开每只箱子而安装的奇特旋转把手。那些梦境逐渐生动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竟然曾频繁地在最底层的陆生脊椎动物层进行着复杂的开箱子过程——各种变化多端的旋转圈数与按压力度!每一处细节都是既新奇又熟悉。若是梦境中的那个储藏室确实存在,我能够事不宜迟地将其打开。也正是那个时候,我彻底被疯狂吞噬了。须臾过后,我越过那些残垣瓦砾,走向记忆中的那面斜坡并下行至更深处。 VII 从那之后,我的记忆就不那么清晰了——实际上,我最后仍然迫切地期望这一切印象都只是邪恶梦境的一部分——或是由于精神错乱而滋生的幻象。一种狂热的思绪在我的脑海中肆虐,所有记忆都模糊地涌向了我——有时只是断断续续的。手电筒发出的微弱光线被黯黑的深渊吞噬掉了,恐怖而又熟悉的墙体和雕刻如同幻影般闪现着,无不显露出饱受岁月摧残后的衰败景象。有一处拱顶大量脱落,因而我只能爬上一堆如小山般的石块——高得几乎要触到参差不齐的怪异钟乳石屋顶。这是噩梦的最高潮部分,而虚假记忆的邪恶拖拉令事情更为糟糕。只有一件事,让我倍感陌生——与这座巨大的建筑相比,我的身体显得极为渺小。异常矮小的身躯令我感到了一种压迫感,就好像是在人类的躯体中看待这些高耸的塔墙时,是一件完全新奇而又不正常的事情。我一次次紧张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竟对自己的人类躯体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安。 我忽上忽下地在黯黑无际的深渊中踉跄地行进——经常被绊倒、受到擦伤,有一次还差点摔碎了手电筒。我熟知这邪恶的深渊中每一处石头和角落,而且在好几个地方,我都停下来用手电筒的光亮去照那些早已被堵塞、破败不堪,却依旧熟悉的拱门。有些房间已经彻底坍塌了,另一些要么已经人去屋空、要么就是充斥着碎石瓦砾。在少有的几个房间中,我还看见了大量的金属——有些存留得依旧相当完整,有些已经破碎了,还有的已经被压碎变形——我意识到那些正是我梦境中的巨型基座或是宽大的桌子。我不敢猜测它们原来的实际作用。 我发现了那条下行的斜坡,就沿着一路向下面走去——但是没走多远,就被一条断裂开的不规则裂缝挡住了去路,而且裂缝间最狭窄的地方有将近四英尺宽。倒塌的石块从这里坠落,可以从中得知下方是个无尽的黑暗深渊。我知道这座巨型建筑下部还有两层,而当我想起最底层那扇由金属固定住的活板门时,不禁又一次感到了惊慌,以至于颤抖了起来。如今那里应该没有哨兵看守了——因为很久之前,潜伏在那下面的东西就已经进行了骇人的报复行径,此后便陷入了漫长的衰退期。到了人类之后的甲虫族到来之际,它们就已经彻底灭亡了。然而,当我想到那些当地传说时,又忍不住开始瑟瑟发抖。 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跳过那个裂口的缝隙,尽管地板上的杂物使我没法助跑——但疯狂的念头仍然令我勇往直前。我选择了那条接近左手边墙体的地方——那里的缝隙是最狭窄的,而且对面的落脚点也相对没有那么多危险的碎石瓦砾——就在那么疯狂的一刹那过后,我就安全地站在了对面。而后终于到达了下一层,在那里我无意间经过了那些满是机器的房间所在的拱廊,房间里面的机器已然成了一堆废墟,还几乎被埋没在了坠落的石土当中。所有东西都是按照我所知道的位置摆放,我自信地爬过一座座堵住了通道的小土堆,这是一条宽阔的横向隧道的入口处。我意识到这条路会将我带到城市下方的中央档案馆。 沿着那条遍布着杂乱碎石的通道,我一路跌跌撞撞地翻爬着,而无尽的岁月似乎在我面前展现开来。我有时还能从历经了岁月摧残的墙体上认出雕刻图案——有些很熟悉,而有些似乎是在我梦境之后期间添加的。因为这段路连接着许多地下的房屋,所以除了一些连接各种建筑的一些较低层通道外,就没有其他拱道了。在一些路口交叉处,我会转向一边,长时间地望向那些萦绕在脑海中的通道和房间。只有两次,所见之景与我梦中的模样完全不同——其中一个就是我还能凭记忆找到拱廊被封锁之后的轮廓。 当我匆忙而又极不情愿地穿过一处那巨大无窗的荒废高塔的地下室时,那些高塔怪异的玄武岩建筑仿佛在预示着一种谣传的恐怖根源——这令我剧烈地颤抖起来,并感觉有种怪异的、想要退缩的无力感汹涌袭来。这处原始的地下室呈圆形,足足有二百英尺宽,而且暗色的石体上面没有雕刻任何图案。这里的地面上除了些沙尘,空无一物,而且我能够看到通向上方或下方的洞口。这里没有任何楼梯或是斜面——实际上,我梦境中勾勒的场景显示,那些奇妙的伟大种族完全不会去触碰那些远古塔楼。而那些修建塔楼的东西也根本不需要楼梯或是斜面。梦境中那下面的洞口一直紧紧地封闭着,还有哨兵提心吊胆地看守。而如今,它就那样敞开着——裂开的洞口里面一片漆黑,还一直向外吹出阴冷潮湿的气流。至于那下面到底弥漫着怎样永坠黑暗的无尽深渊,我不允许自己进行半点思考。 之后,我又爬过了一节阻塞十分严重的通道,来到了一个棚顶完全塌落的地方。爬过一座碎石堆积如山的土堆后,通过了一片巨大空旷的地方,以至于我的手电筒在那里既照不清四周的墙体,也照不到上方的拱顶。我想这里一定是金属供应大楼下方的地下室,原本是对着档案馆不远处的第三广场。而我也无法猜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堆积如山的碎石瓦砾远处,我又发现了一条通道,但没走多远就到了完全被阻塞的地段——坠落下来的拱顶几乎就要和下陷的天花板碰到一起了,十分危险。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如何移走足够的石块让出一条通道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敢触碰那些紧密堆在一起的碎块——若是稍微破坏了其平衡就可能会令上方千吨重的石料坠落下来,将我压得粉身碎骨。是一股纯粹疯狂的力量在驱使我、引领我——如果我在地下的那段冒险并不是——如我所期望的那样——一场邪恶的幻象或是梦境中的一段场景。但我确实——或者梦见我——为自己开辟出了一条能够挤出去的通道。当我爬过那堆碎石的时候——我用嘴紧紧地衔着手电筒,一直开着来照明道路——感觉自己要被头顶那些参差不齐的怪异钟乳石给撕裂了。 我现在距离地下的档案馆已经很近了,那里似乎成了我前进的目标。顺着土堆的另一边滑下去后,我拿着时亮时灭的手电筒,沿着通道余下的部分走到了一处低矮的、周围有着许多拱门的地下室——依旧保存得极为完好——所有的拱门都是敞开的。墙体,或是说能够用手电筒照射到的部分墙体,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以及一些轮廓鲜明的曲线符号——有些是在梦境里的那段时间结束后新添加的。 我意识到这里就是我命中注定该来的终点,随后我立即转向了左手边那扇熟悉的拱门。在那里,我可以找到一条畅通的通道上下斜坡,如此便能去往所有残存下来的楼层,想到这里,我竟丝毫没有迟疑。这座被大地所庇护的巨大建筑里面存放着整个太阳系内的所有历史,这里由高超的技术建造而成,并得以加固,就是为了让它能够和太阳系一样维系过漫长的年月。这些巨大的石料经由数学才华搭建而成,并且是由坚硬得难以置信的水泥填充缝隙、粘贴起来的——就这样将其建造成了同地球岩核一般坚固的巨型建筑。这里历经了比我所能理性理解的年月更加漫长的岁月后,这座被埋藏于地下的巨物依然保持着它的基本轮廓,宽阔的地板上布满了灰尘却鲜有碎石,不似别处那般杂乱不堪。 从这里开始,步行变得相对容易,并没有什么阻碍,但我的头脑中却感觉十分怪异。此前,路上的那些阻碍一直在抑制着我所有疯狂的渴望——而现在却愈发地蔓长,而我开始沿着记忆中那条低矮的棚顶的通道疾跑起来。我已经不再惊讶于自己熟悉沿路看到的一切了。而后,映入眼帘的是周围大量印着象形文字的怪诞金属柜门,有些柜门还如原来那样紧闭着,有些则已经打开了,另外还有的已经严重弯曲变形——过去的地质剧变虽然不足以撼动整座庞大的建筑,对付这些小物件还是绰绰有余。裂开的空架子上面布满了灰尘,似乎表明原本那上面的盒子都已经被地震摇落在地了。柱子上偶尔显露的标记或是文字显示着书籍的纲类及亚纲类。 我在一个敞开的隔间驻足了好久,因为那上面有些独特的金属盒子仍旧在其原位,周遭布满了灰尘。再往上走,我费力地取出了一个略显轻薄的箱子,并将它放置在地板上进行观察。尽管那上面的文字排列方式略有差异,但那只是普通的象形文字。我十分了解盒子上面的钩扣装置,所以轻松地打开了毫无锈迹、还很灵敏的盖子,并将里面的书籍取了出来。那本书——如我所料——约二十英寸长、十五英寸宽、两英寸厚,封面上是一页能够从顶端打开的薄金属。书籍内部坚韧的纤维篇章似乎并未受到无尽岁月的摧残,随后我认真研究了那着色怪异、用刷子写出来的文字——那符号完全不似常见的象形文字雕刻或是任何人类学者已知的字母——想到这些时,脑海中又浮现了那些隐约被唤醒的记忆。随后,我意识到这是我梦境中有着些许了解的那个异族灵魂的语言——它来自一颗体积较大的小行星,而那小行星正是一个远古星球的残余碎片,因而那里留存了许多远古生命和传说。与此同时,我又想到在档案馆的这一层存放着的是那些非陆地星球上的历史。 当我不再仔细阅读这份难以置信的档案后,我发现手电筒的光亮开始减弱了,所以我飞快地换上了随身携带的备用电池。随后,借着明亮的光线,我又开始狂热地奔跑起来,一路穿过了蜿蜒曲折、没有尽头的通道和走廊——偶尔还会认出一些熟悉的架子,也会被一些声音搅得心烦意乱——在这座沉寂了万古的死亡与寂静的地下墓穴中,我的脚步声与此处极不协调。身后那千百万年来无人涉足的灰尘上留下了我的足迹,也令我不寒而栗。如果我的一切梦境都只是虚假的幻象,那么此前在这些远古的道路上还从未留有人类的足迹。我的意识中并不知道这般疯狂奔跑的终点究竟是哪里。然而,某种邪恶的力量一直拖拽着我茫然的意志,拉扯着那些被埋藏的记忆,因而我觉得自己并不是在漫无目的地奔跑。 我走到一处向下的斜坡,并沿着此处去往了更深的地方。在奔跑的过程中,层层建筑物一闪而过,但我并没有停下来去仔细探寻。我的头部开始感到眩晕,而且里面开始响起了某种节奏,这令我的右手不由自主地随着节拍抽搐起来。我想要打开什么东西,同时我认为自己清楚地知道所有复杂的旋转与按压过程。那东西就像是有着密码锁的现代保险柜。不管那是否属于梦境,我曾经知道、现在也知道。梦境——或是无意识得知的部分传说——是如何能够细致地教会我这般精细、复杂的过程的,我都不再想试图自己解释了。我现在没有任何清晰的想法。因为,这整段经历——对这片未知废墟的莫名熟悉,而面前的这一切又全部与梦境以及神话的片段荒唐地吻合——不就是一场毫无理由的恐怖吗?也许就是那时——也是在我如今神志清醒的时候——我所坚信的就是我根本没有醒过来,而那座被埋没在地下的城市不过是我高烧时一段错乱的幻想罢了。 最后,我到达了最下面的一层,并去往了斜坡的右面。即使这样做会减慢速度,但出于某种阴暗的原因,我还是努力地放轻脚步。在被掩埋得最深的这一层里,有个地方我怎么都不敢穿过,随后当我靠近那儿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所惧怕的东西。那只是一扇被金属封住、并紧紧关着的活板门。但现在那里没有了哨兵,所以我不禁颤抖着踮起了脚尖——就像经过那个敞着的相似活板门的黯黑玄武岩地下室时一样。我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如同玄武岩地下室的那种阴冷潮湿的气流,而且希望自己能走另一条路。至于我为什么要选择这一条路,我也不知道。 当我到达那里之后,看见那扇活板门完全敞开了。我又走到了架子前面,然后瞥见其中一个架子前面的地板上有一只蒙着薄薄一层灰尘的箱子,显然那些都是最近才掉下来的。与此同时,全新的恐惧向我袭来,但我却一时不知道原因。成堆掉落的箱子也是很常见的现象,因为千万年来,这座丝毫没有光亮的迷宫已然经历了诸多的地质剧变,上面建筑物偶尔倒塌后在此引起了震动。随后,在我就要穿过那地方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为何会如此震惊。 令我感到烦乱的并不是那堆箱子,而是那层地板上的灰尘。借着手电筒的光线,我发现那些灰尘似乎并不应该那么均匀——有些地方看起来要更薄一些,就像是几个月前被扰乱过一样。虽然我也不是很确定,因为就算是那些明显更薄的地方也已积攒了许多灰尘;然而就算那些不均匀的灰尘是臆想出来的,其中某种令人怀疑的规则形状也令我相当不安。当我将手电筒靠近其中一处怪异的地方时,所见之物令我心生厌恶——因为那上面规则的形状已经很明显然,那图案就像是规则线条组成的混乱压痕——压痕都是每三个出现在一起,各有约一平方英尺;每一个压痕都由五个近似圆形的三英寸长的印记——一个在前,四个在后。 这些潜在的边长为一英尺的方形压痕明显是朝往两个方向的,就好像是什么东西去往某地又返回来了一样。当然,这些压痕都很模糊,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或是什么意外,但我觉得它们经过的路线有种阴暗、难以说明的恐惧气息。因为在这些压痕的末端就是不久前才坠落的箱子,而另一端的尽头则是呼出阴冷潮湿气流、没有哨兵守卫的无尽深渊,那下面完全难以想象。 VIII 而我所感受到的怪异压迫感是如此深刻而又难以抗拒,它已然征服了我的恐惧。在看过了那些骇人的可疑足迹,以及它所唤起的毛骨悚然的梦境记忆之后,没有任何合理的动机能够令我继续前进。然而,我的右手即使因恐惧抖得厉害,却仍然有节奏地抽搐着,渴望寻找到那把锁。在知道这些想法之前,我已经路过了那堆近期坠落的箱子,踮着脚穿过了完全未被涉足、布满了灰尘的通道,去往某个我似乎十分了解的地方——了解程度不禁令人感到恐怖。我开始反思诸多问题——其起源以及相互之间的联系,我也只是刚开始猜测——人类的躯体是否可以够到那架子?我这人类之手是否可以操作记忆中千万年的开锁方法?那个锁是否还可以完好无损地正常运作?而我又该做些什么——敢做些什么——我所希望又惧怕找的东西(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是什么?它是否会证明一些超越正常概念、令人震惊的真相?或是仅仅证明这只是我的一场梦? 接下来意识到的事情令我停止了奔跑的脚步,呆立在原地,眼盯着一排熟悉得令人抓狂、刻着象形文字的书架。它们几乎保存完整,而这附近仅敞开了三扇门。我对这些架子的感觉难以描述——那种熟识已久的感觉十分显著又强烈。我抬起头看向最高处的那一排,却是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因而一直想着我要如何能够便利地爬到上面。底部敞开的四扇门会帮上忙的,而那些紧闭着的门锁也可以作为手脚的攀登点。像在其他需要双手行进的地方那样,我用嘴衔着手电筒。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发出什么噪音。要带着我想取下来的东西返回尤为困难,也许我可以将其可活动的钩扣挂在衣领上,然后像背包那样将其拿下来。我又想到那个锁会不会腐坏,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我就可以重复那套丝毫不会有疑问的熟悉动作。但我期望不会出什么岔子——这样我的双手才能顺利完成后续的工作。 当我还在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已经将手电筒放进了嘴里,开始向上攀爬了。果然不出所料,突出的门锁并不是很好的支撑点,幸好架子上面敞开的隔间门板派上了用场。在我向上攀爬的过程中,利用了那扇旋转生涩的门,以及隔间的边缘,并设法避免发出任何较大的噪声。在门顶端的边沿上,我稳住平衡,然后向右侧倾斜,这样就能够刚好够到我寻找的那把锁了。由于向上攀爬导致我的手指几乎麻木了,以至于一开始解锁的时候十分笨拙,但我很快发现人类的双手很适合这项解锁工序。而且记忆中关于这一过程的节奏很明确。跨越了某种未知的时间鸿沟,有关这一套复杂而又神秘动作的记忆事无巨细地浮现在了我的头脑之中——因为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就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咔哒声——这声音令我更加震惊,因为我丝毫没有刻意期盼着成功。转瞬间,金属柜门伴随着十分微弱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了。 我看着那一排暴露出来的灰色箱子底端,不禁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而且感到某种难以解释的情感汹涌而来。看到我右手可以够到的那只箱子上面雕刻着的象形文字时,我开始痛苦地颤抖起来,这种痛苦的情绪远比单纯的恐惧更为复杂。虽然我还在抖动着,但依旧设法将其从坠落的灰尘中间取了下来,并且不动声色地将它移到了我这边。就像我之前搬弄过的箱子一样,大概有二十英寸长、十五英寸宽、厚度刚刚超过三英寸,上面还刻有数学图案的浮雕。我粗鲁地将它夹在了身体与攀爬的表面之间,然后摸索着它的扣件,并最终打开了它的挂钩。掀开盖子后,我将那个重物放在了自己的背上,并将挂钩挂在了我的衣领上。空出双手后,我又笨拙地爬回了满是灰尘的地面上,随即准备观察我的战利品。 跪在沙砾屑中,我转了下箱子,然后将它摆放在自己面前。双手抖动得厉害,我十分惧怕将那本书取出来,但同时又相当渴望这样做——并且感觉受到了强迫——要取出那本书。我逐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找到了什么,这种想法几乎令我动弹不得。如果那东西就在那儿——而且我也不是在做梦——那这其中所蕴含的意义可不是人类灵魂能够承受得住的。而最让我备受折磨的是我那一刻丝毫感受不到这只是一场梦,现实的感觉是如此强烈以及骇人——而今,当我再度回想起那个场景的时候,都不禁毛骨悚然。 最后,我颤抖着将那本书从箱子里拿了出来,然后痴迷地盯着封面上熟悉的象形文字。它似乎完好如初,看到标题那曲线形字母的时候,我几乎着了迷,就好像我真的能够读懂似的。实际上,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从未在某种短暂而又可怕的异常记忆中阅读过。我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敢翻开那薄薄的金属封面。我顺势而为,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从嘴里把手电筒取出,然后为省电把它关掉了。最后,在一片漆黑之中,我鼓起勇气——终于,在没有光线的情况下,翻开了封皮。直到最后,我才打开手电筒扫过露出的书页——我硬着头皮告诉自己不论看到了什么,都不能发出任何声响。 只看了一眼,我就瘫倒在地了。然而,我还是紧紧咬住牙齿,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在无尽的黑暗中,我整个人瘫倒在了地面上,并将手放在额头上。那正是我所惧怕,同时又无比期待的东西。要么就是我正在做梦,要么就是时空颠倒了。我一定是在做梦——但我可以把这东西带回去来验证是否为恐怖的现实,并将它给我的儿子查看,如若一切都是现实的话。在这无法打破的阴郁黑暗之中,尽管周边并没有什么旋转着的物体,我却仍旧感到头晕目眩。十足恐惧的想法及画面——一切都是被我瞥见那本翻开的书而唤起——开始向我袭来,并蒙住了我的感官。 我想起了灰尘中那些疑似足迹的印记,同时被自己喘息的声音吓得瑟瑟发抖。我再一次打开了手电筒,借着光线看向翻开的书页——就好像毒蛇的猎物盯着行凶者的眼睛与毒牙。随后,在漆黑之中,我伸出笨拙的手指合上了书,并将它放回了盒子里,合上盖子并扣好了那个怪异的挂钩。如果它是真实存在的话,那这就是我必须要带回外部世界的东西——如果整个地下深渊都是真实存在的——如果我,以及这世界本身,都真实存在的话。 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踉跄着站起来并开始返回的。我突然怪异地想到——作为唯一能够判断我离开正常世界有多久的测量工具——在地下那段骇人的时间里,我竟从未看过一次手表。手里拿着手电筒,一只胳膊下夹着那个不祥的箱子,最后,我踮着脚在寂静的恐慌中穿过了冒着冷气的深渊,以及那些潜在的不明印记。爬上了无尽的斜坡后,我终于放松了警惕,但却始终无法摆脱一丝恐惧的心情——当我最开始从上面下来时还没有这种感觉。 我害怕再次通过那个比这座城市都要古老的黯黑玄武岩地下室——在没有哨兵看守的深处会涌出寒冷的气流。我想到了伟大种族所惧怕的东西,而且那东西可能至今仍潜伏在那里——尽管十分虚弱、濒临死亡——就在下面。我想到了那些疑似五个环形的足迹,以及我梦境中有关此类东西的场景——怪异的狂风和喧闹的哨音总是与其相关联。而后,我还想到了那些现代澳洲土人所讲述的传说——其中详述了恐怖的狂风与无名的地下废墟。 返回途中,我认出了墙体上雕刻的符号,就知道应该从右边进去,而且最后——路过了我之前查看过的另一本书后——就来到了有着许多分支拱门的圆形巨大场地。我立刻认出自己是从右手边那个拱门进来的,便毫不迟疑地走了出去。为我走进去之后便意识到接下来的路程会很艰难,因为档案馆大楼外面的建筑都已呈现着倒塌的景象。由于身上新增加的金属箱子增加了负担,我发现当我在各种碎石瓦砾中跌跌撞撞地前行时,想要保持安静就愈发地困难了。 之后,我来到了犹如天花板那么高的石堆前,我之前在那里面挖出过一条狭窄的通道。再次要从这里通过令我的恐惧感油然而生;因为那时从这里通过时,我弄出了些声响,而我现在——看过了那些可疑的足迹后——惧怕一切声响。而且这箱子也增加了穿过那狭窄缝隙的难度。但我还是尽力爬上了那堆阻碍物,并把箱子先从缝隙退了进去;然后,我就叼着手电筒,费力地爬了过去——我的背部仿佛遭受了之前那些参差不齐的钟乳石的撕扯。而当我试图抓住箱子的时候,它突然坠落到我面前那堆斜坡的不远处,同时发出了一阵令人不安的杂声并由此而激起了一阵回响——结果,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见此情景,我立刻冲了出去,没有再弄出什么声响就把箱子拽了回来——但随后,我脚下的石块突然滑落,并引起了一阵空前的喧闹。 这阵喧闹声就是我毁灭的根源。因为,无论真假,我觉得自己听到了身后那遥远的深渊对此作出了可怕的回应。我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哨声——与地球上的任何声音都不同,也完全没有合适的词汇来对其进行描述。那有可能只是我的想象。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稍后的事情就是个种无情的讽刺——因为,若不是那块坠落的石头所引起的恐慌,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生。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彻底发狂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手里握着手电筒、虚弱地抓住箱子,疯狂地向前方逃窜,而且当时我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个疯狂的欲望——冲出这片犹如噩梦般的废墟,走向外面遥远的沙漠世界,并感受那头顶的月光。到达了那高耸如矗立在无尽黑暗中、碎石瓦砾堆成的山丘时,我几乎都没有认出它;再次攀爬那陡峭的斜坡,那些参差不齐的石块和碎片擦伤了我的皮肤、割破了血肉。随后,更大的灾难降临了。正当我不顾一切要穿过顶峰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前方突然下降的坡面。因此,我的脚完全踏空了,然后就卷入了一场天翻地覆的塌陷之中,滑落的巨石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撼天动地的回声甚至传到了黯黑深渊的气流之中。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摆脱这场混乱的,但却在记忆中留存了些短暂的意识片段——在持续的铿锵声中,我一路沿着通道跳跃攀爬,期间还不时被绊倒——但我一直都带着箱子和手电筒。之后,正当我即将到达那座远古的玄武岩地下室时,恐惧感向我袭来,随后我便彻底疯狂了。随着石块崩塌的回声逐渐衰弱,响起了一种可怕的、怪异的哨音——而我认为自己之前曾听到过这声音。这一次的声音真实得毋庸置疑——而且更为糟糕的是,它并非从后面的无底深渊中传来,而是来自我的前面。 那个时候,我可能惊声尖叫起来。因为记忆中闪现出了一幅模糊的画面——我正在远古之物那座邪恶的玄武岩地下室上方飘浮而过,还听到下方无尽的黯黑深渊中那扇敞开着、没有守卫的门里传来了可憎的怪异哨音。同时还涌出了一阵风——不仅是寒冷潮湿的气流,而是一种有目的的、凛冽的、猛烈而又狂暴的风,从那邪恶的深渊中喷涌而出,而且哨音也正是从深渊中传出的。 我还记得自己在各种障碍物间跌跌撞撞奔跑的情景——从下方与身后的空间内呼啸而出的狂风与尖锐的声音愈演愈烈,似乎有意地在我周围盘旋缠绕。然而我身后的那股风却产生了怪异的作用力——它在阻碍我前进而不是顺势帮助我,那股力量就好像是在我周边缠绕着的套索或是绞索。此时,在翻越一堆巨石的阻碍时,我发出了一阵碰撞声,但也无暇去留意,稍后便再次到达了通向地面的建筑中。我记得自己曾瞥见了通向众多装满机器的房间的拱门,而且看到那个斜坡通向的邪恶的活板门一定正在下面两层敞开着时,我几乎要哭喊起来。但我抑制住了自己的情感,同时一遍遍喃喃自语地安慰着自己——这一切不过是梦一场,我很快就会从中醒来。也许我正身在营地的帐篷里——又可能是在位于阿卡姆的家中。有了这些希望的支撑,我振奋了精神,开始爬上通往高处的斜坡。 我当然知道,自己还要再跨过那处四英尺宽的裂缝,直到我快到达那里的时候,才意识到事态的可怕,因为此前我的脑海中一直充斥着其他的恐惧。在下坡的时候,越过那里还算容易——但此时正在上坡的过程中,浑身被恐惧束缚着,筋疲力尽,又加上了金属箱子的重量,而且那股邪恶的狂风还在后面异常地拖拽着我,所以还能轻松地越过那道缝隙吗?直到最后一刻,我依旧在思考这些问题,除此之外,还想到了那些可能潜伏在裂缝下方黯黑深渊中的无名之物。 不断摇晃着的手电筒发出的光线越来越弱,但我仍旧可以凭借一些模糊的记忆感知到何时靠近了裂缝处。身后凛冽的狂风,以及那让人心生厌恶的尖锐声此时正像一剂仁慈的麻醉药,削弱了我对前方那道裂开的鸿沟的可怕想象。随后,我逐渐意识到我的前方涌来了更为猛烈的狂风和哨音——一波让人心生厌恶的东西如同潮水般从难以想象的深渊中穿过了裂缝,汹涌而出。 如今,纯粹噩梦的所有最骇人的部分降临在了我的身上。理智已经泯灭——除了想要逃脱的动物本能,所有的一切都已变得毫无意义。我只有挣扎,然后冲向了斜坡碎石的上面,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什么鸿沟一样。随后,我看到了裂缝的边缘,使尽浑身力气发疯般跃了过去;顷刻之间,我就陷入了喧闹的漩涡之中——令人厌恶的声音,以及完全有形、能够触碰到的黑暗。 这就是我所能记起的全部经历了。任何进一步的印象就都是些错乱的幻影。梦境、疯狂和记忆狂乱地融合在了一系列奇幻而又断断续续的幻想之中——与任何真实之事都毫无关联。我似乎曾惊恐地坠入了无尽的、黏稠的、可感知的黑暗深渊中。一阵熙熙攘攘的喧嚣于我来说陌生至极,与我们所知道的任何地球之物或是生活在地球上的有机生命体发出的声音天差地别。我脑海中那些休眠的、基本的感官似乎又恢复了生命力,向我诉说着那些飘浮的恐惧之物居住的深渊及空间,以及它们通向的阴暗悬崖与海洋,还有大量永不见天日的、布满无窗玄武岩高塔的城市。 原始星球的奥秘以及无法追忆的远古情景无声无息地从我脑海中闪过,还有些为我所知的事情——但在曾经最为疯狂的梦境中都没有显露过。潮湿水汽的冰冷手指一直紧抓着我、慢慢地啃噬着我。那种可怕的、令人憎恶的哨音似恶魔般尖叫着,声音盖过了周边黯黑漩涡中交替更迭的喧嚣与死寂。 之后,还出现了我梦境中那座宏伟城市的景象——不是废墟,而是我梦中那般完整的样子。接着,我又置身于那个锥体的非人类躯体之中,混迹在伟大种族的群体与那些被俘获至此的异族灵魂之中,那些异族灵魂们拿着书籍在宽阔的通道和巨大的斜面上来来往往。然而,叠加在这些画面之上的则是些一闪而过、又看不见的骇人意识——其中包含了绝望的挣扎。扭动着挣脱那些呼啸狂风紧紧缠绕的触手,在半凝固的空气中,如同一只发疯般的蝙蝠在奋力逃脱,在黑暗的漩涡中疯狂地挖掘,以及在坠落的巨石堆中跌跌撞撞地攀爬。 这其中曾出现过一个怪异而又模糊的片段——我的头顶盘旋着一片模糊、泛着蓝色的微弱光亮。随后,出现了狂风在后面追赶我攀爬的梦境——在仿若面露讥讽的月光中,蠕动着爬过了一堆巨大的碎石——我通过之后,它便在恐怖的暴风中滑落崩塌了。因为看到了那令人发狂的月光照射出的邪恶而又毫无变化的光线,我最终意识到自己已经返回了那个客观现实的清醒世界。 我继续在澳大利亚的沙漠里向前爬行,而我周边呼啸着的狂风是我之前在地球表面从未见过的。我衣衫褴褛,浑身也都是大面积的擦伤和划痕。我慢慢恢复了清醒的意识,但却分不清楚哪里是真实记忆的结束,而哪里又是错乱梦境的伊始。似乎曾有一堆巨石,而且那下面还隐藏着一个深渊,一段来自远古的骇人启示,还有最后一段噩梦般的恐怖——但这其中有多少是真实的?我的手电筒、还有一个也许是我曾经发现的箱子都不见了。真的存在这样一个箱子吗——或是什么深渊——又或是成堆的碎石?我抬起头向后面望去,映入眼帘的就只有连绵起伏的贫瘠荒漠。 恶魔似的狂风已经渐渐平息了,如真菌般肿胀的月亮也染红了天边沉入了西方。我踉跄着站了起来,开始朝营地所在的西南方跌跌撞撞地走去。我到底经历了什么?难道我只是在沙漠中突然崩溃失去了意识,从而拖着被梦境鞭笞的身子走过了几英里的沙地和埋没的石块吗?如果并非如此,我又该怎么继续活下去?因为在这样新滋生的疑虑中,我曾经坚信那些神话孕育了我不实幻象的信念,再次在那些可憎的原有疑虑中瓦解了。如果那深渊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伟大种族也是真实的——它们在广阔宇宙的时间漩涡中穿越而侵占其他躯体的事情就不再是神话或噩梦,而是恐怖的、击垮灵魂的事实。 在我患上了失忆症的那段黑暗而又令人困惑的日子里,是否真的被带去了一亿五千万年前那个史前的远古世界呢?我如今的这具躯体是否曾被那个来自远古时间洪流中可怕的异族灵魂占据?作为那些笨重的恐怖之物所俘获的灵魂,我是否真的知道那座被诅咒的石砌城市在全盛时期的模样,而且还置身于那个与我交换灵魂的成员那令人厌恶的躯壳中,并在那些熟悉的通道中蜿蜒前行?那些折磨了我二十多年的梦境是否完全经由那些怪异的记忆而滋生蔓延?那些来自难以企及的时间和空间角落中的灵魂,我又是否真的曾与之有过交谈,曾了解宇宙过去及未来的奥秘,还曾记录下我所生活的世界的历史,并将其保存在那些宏伟档案馆的金属箱子里?然而其他的那些——那些令人震惊的、呼啸着狂风和恶魔般哨音的远古之物——当各种生命体在这颗日益磨损的星球表面上进行着自己千万年的生命历程时,远古之物是否真的于黯黑深渊中逗留和潜伏,就那样等待着直至慢慢消亡? 我不知道。如果那深渊以及因它而产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话,那就没有任何希望可言了。如果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么在这个人类世界上就存在着可笑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超越了时间的印记。但万幸的是,没有证据表明这一切并不可能是我梦境中那些神话故事所孕育出的新场景。我并没有带回来那个本可以成为证据的金属箱子,而且迄今为止那些地下通道也未被人们发现。如果宇宙法则是仁慈的,那一切就永远不会为人所知。但我必须将自己的所见所思告诉温盖特,让他以心理学家的身份来衡量我经历的真实性,并将这份记述告知给其他人。 我曾说过,那些年我曾受梦境折磨的骇人真相,与我曾在那些被埋没的巨大废墟中所看到的真实场景有着绝对的关联。尽管我还是难以逐字写出那些重要的真相,但所有读者都能够猜出其中蕴含的意义。当然,这与那本放置在金属箱子里的书籍有关——我在沉积了上亿年的灰尘中,将其从它那被人遗忘了的架子上拖拽出来的箱子。自从人类出现在这颗星球上以来,它就未被发现或是触碰过。然而,当我在那个恐怖的巨大深渊中将手电筒照向书页的时候,我看到那脆弱的纤维篇章历经岁月的侵蚀已经泛出黄色的斑迹,而上面用怪异颜料书写的字母并不是任何地球形成初期的未知象形文字。事实上,那上面书写的正是我们所熟悉的字母,是由我亲笔写下的英文词汇。 (张琦 译) 夜魔 The Haunter of the Dark
本篇小说发表于1936年12月的《诡丽幻谭》上。为了回应罗伯特·布洛克的《星间蹒跚者》(《诡丽幻谭》,1935年9月),洛夫克拉夫特从1935年11月5日开始创作这篇小说,并于1935年11月9日完成。小说主人公布莱克就是暗指罗伯特·布洛克,而主人公的住所正是洛夫克拉夫特自己的寓所——普罗维登斯学院街66号。小说的中心线索——圣约翰天主教堂确实存在,它曾经坐落于普罗维登斯联邦山区,于1992年被拆除。多年之后,布洛克又写了一部续集——《尖塔幻影》(《诡丽幻谭》1950年9月刊)。
1936年12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献给罗伯特·布洛克
我看见黑暗的宇宙在咆哮,黑暗的星球在其中漫无目的的滚动,它们在从未注意到的恐怖中转动,无人知晓、也没有光泽和名字。
——涅墨西斯 对布莱克遭雷击致死,或是死于其他原因导致的重度神经休克这一结论,调查人员并不会贸然质疑。诚然,死者被发现时面朝窗户,而且窗户完好无损。但是,大自然的能力总是让人匪夷所思。从死者的面部表情很容易得知——是由于某种未知的肌肉组织缘由,与他所看到的东西并无关联。死者的日记也都与当地一些迷信以及自己发现的陈年旧事有关,其中充斥着死者对于这些迷信故事的奇幻想象。至于联邦山那座废弃教堂的奇怪现象,稍有些头脑的人都会有意无意地将它们与布莱克那些诡秘的行为联系到一起。 毕竟,死者是一名沉浸于神话、梦幻、恐怖与迷信世界的作家兼画家,而且他毕生都在追求光怪陆离的奇幻景象。早年他曾经去城里拜访过一位奇怪的老者——他深入地研习过一些神秘禁忌的学说——但最后的结局却只有死亡和火焰;而驱使他从家中来到密尔沃基的,必定是他心底那股天生热爱恐怖玄幻的本能。尽管他在日记中极力否认,但他可能确实知道一些古老的传说,他的死可能阻止了一些巨大的骗局——而这本可能会在文学领域引起极大的轰动。 然而,仍旧有一些调查人员将搜查过的证据互相拼凑之后,觉得一些推论不太合乎常理。他们倾向于布莱克日记中的事例,并指出以下几点——老教堂的记录无疑是准确无误的,那个非正统的繁星智慧教派尽管不受欢迎,但在1877年之前也确实是存在过的。一位名叫埃德温·M.勒里布里奇的记者极其喜好探求事件根源,他确实是在1893年神秘失踪了,然而最可怕的是这位记者临死时那因受到巨大惊吓而极度变形扭曲的面孔。这些主张结论有疑问的人中,有一个人走向了狂热的极端,他将在老教堂上那个黑色无窗的尖塔中寻得的怪石和上面有着怪异装饰的金属盒抛入了海湾之中。根据布莱克的日记,这些东西本应在另一座塔上。尽管这位钟爱奇异传说的医生饱受各种谴责,但他仍坚称自己为这世界除掉了某些本不该存在的危险之物。 在这两种观点之间,读者必须自行判断。报纸已经从怀疑论的角度提供了具体的细节,让其他人自行想象布莱克看见的某些东西,或者是他自己认为看到了什么,亦或是他假装看到了什么。现在,我们客观地来仔细研究这本日记,从事件主人公的角度来理清这些事情发展的脉络。 年轻的布莱克于1934年到1935年之间的冬天回到了普罗维登斯,在远离学院街的一处带草坪的老宅院楼上安顿了下来。这处宅院位于布朗大学朝向东边的山顶,还被去往学院路的匆匆草色环绕着——就在约翰·海大理石修建的图书馆后面。这里的环境舒适迷人,正处在一个乡村般古朴的小花园中,友善的大猫咪们经常会在棚顶上悠然自得地晒着太阳。方形乔治亚式建筑上的通风顶,古色古香的扇形雕花门廊,小格窗等等,都彰显着19世纪早期的建筑工艺。屋里有六扇镶板构成的房门,空间宽阔并有亚当式的白色壁炉架;殖民时期风格的旋转楼梯蜿蜒曲折,通向楼上;屋后往地下走三层台阶还有一排房间,地理位置要比整体的水平面低。 布莱克的书房位于房子西南角的一间大房间内,其中的一个方向能俯视前面的花园;书房西面一张书桌前的窗户可以眺望远处低地城镇成片的屋顶,远处神秘的夕阳展现着它最后的光亮。向遥远的地平线方向望去,乡村的山坡在夕阳的映照下变成了紫色。和这些景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两英里外联邦山那幽灵般的小山丘。远远看着那些连接在一起的房屋和尖塔,其轮廓在余晖的映照下,仿佛正摇曳着身姿。城镇上的炊烟袅袅升起,萦绕它们的四周,亦真亦幻。布莱克因此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自己仿佛看到的是一个未知的、虚无缥缈的世界,如果自己能试着找寻到它并进去一探究竟,它又是否会消失在梦境之中呢? 布莱克安顿下来,将大部分书都寄回了家,然后买了一些与房子风格相搭配的古典家具,开始写作和作画的生活。一个人居住在那里,闲暇之余,还会自己做些简单的家务。北面阁楼上通风顶的窗格会透过极好的阳光,这里也就因此成了布莱克的工作室。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他就写出了所有作品之中最有名的五部短篇小说:《地底挖掘者》《通往墓穴的阶梯》《夏盖》《在纳斯谷中》《星际欢宴者》。除此之外,他还画了七幅油画,都是有关不可名状的非人怪兽和一些地球之外的怪异景象。 每当日落时分,他常常会坐在书桌前,精神恍惚地望向西面开阔的景色——下方纪念山上昏暗的塔楼、乔治亚式的法院钟楼、市中心高耸的尖塔,以及在远处的高地上,尖塔反射着光亮,熠熠生辉。那不知名的街道和复杂的山形墙使布莱克浮想联翩。布莱克从他当地为数不多的熟人那里得知,西面那遥远的山坡是意大利人聚居的一片开阔区域,而大多数房子是由先前到达的美国人和爱尔兰人遗留下来的残余。有时他会用自己的双筒望远镜遥望这片烟雾缭绕、犹如幽灵般不可触碰的世界,努力分辨着那些独立的屋顶、烟囱和尖塔,然后心里暗自揣测,那儿的房子里究竟隐藏着一些怎样的怪异之事。尽管布莱克用的是望远镜,但是联邦山看起来仍有几分奇异、亦真亦幻的景象倒是和他小说及画作中虚无缥缈的意象有几分神似。夕阳西下,远处联邦山的轮廓逐渐消失在灯光闪烁着的紫罗兰色光晕中,随即,法院的大灯和信托大厦的红色灯塔都亮了起来,这样的景象令夜晚怪诞异常。 联邦山上所有遥远的事物中,最吸引布莱克的还是那座黯黑色的大教堂。在一天中的某几个小时里,能极为清晰地看到它矗立在那里;而日落时分,映衬着火红的天空,巨大的塔身和渐渐变细的塔尖则会变成若隐若现的一片黯黑。它所在的地理位置好像尤其高,因为可以看到那里肮脏的一面,还能看到北侧倾斜的屋顶和巨大的尖窗顶,所有的这些全部都耸立在周围的屋脊之上,傲然俯视着四周挤作一团的民居。它像是一座石质建筑,外表极其庄严朴素,已然历经了一百多年的风霜侵蚀,熬过了烟尘滚滚。就望远镜中看到的部分景象来说,这座建筑具有哥特复兴早期实验风格——虽然超越了厄普约翰时期的风格,但同时保留了一些乔治亚时期建筑所具备的轮廓与比例特点,因而可以估计它是1810年到1815年间修建而成的。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布莱克整天望着远处那座禁忌建筑,并对它产生了愈加浓烈的兴趣。由于那里的窗户从未透出过光亮,因此他认定那里面无人居住。他观察越久,就会更浮想联翩,直到最后,他开始幻想一些古怪的事情。他认为那里隐约有一股悲戚荒芜之气萦绕在上空,以至于鸽子和燕子都避而远之。透过望远镜,他看到周围的塔和钟楼都聚集着成群的鸟儿,唯独那里从未有鸟在上面稍作停留。至少他是这么想的,也和他日记中描绘的景象颇为相符。他曾指着那座教堂向几个朋友询问,但他们当中没有人去过联邦山,关于那座教堂曾经或是现在的状况也一无所知。 春天来临之际,布莱克却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他本来已经开始创作一部酝酿许久的小说——这部小说想象出来的主人公来自缅因州,嗜好巫术,还侥幸逃过了反巫术浪潮——但不知是何缘故,竟难以继续下去了。慢慢地,他开始更为频繁地坐在朝西的窗前,盯着远处的山,还有那令人发愁的、连鸟儿都避而远之的黑色尖塔。花园里光秃秃的枝干上又长出了鲜嫩的绿叶,大地又焕发出勃勃生机,令整个世界都呈现出了优美的景色。但布莱克却愈加感到不安,也就是在这时,他开始考虑要穿越城市,爬上那座山坡,去那烟气腾腾,令人魂牵梦绕的地方一探究竟。 四月底,在长久以来便充斥着阴暗的五朔节之夜前夕,布莱克开始了他第一次探索未知世界的旅程。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没有尽头的市区街道,以及远处荒凉萧瑟、十分颓败的广场,终于看见了历经百年沧桑的阶梯、向下塌陷的多利安式门廊以及窗户都变得模糊的圆屋顶;布莱克深信此刻这条路定能将他引向那隐匿于迷雾之后的、他早已熟知却难以到达的世界。蓝白色的道路标识年月已久、颜色暗淡,根本就看不清楚那上面的指示,因而也就对他毫无帮助。不久之后,他注意到往来的人群都神色诡异,面色暗淡;这里的褐色楼房都已历经了几十年风雨,怪异的小店上面尽是挂着些外国文字的标牌。曾经在远处住所中看到的事物如今都不见踪影,所以,他再一次幻想那远处的景象定是一片人迹未至的梦幻世界。 走在路上时,时常会有破败的教堂正面或是摇摇欲坠的尖塔映入眼帘,但都不是他要找的那间被烟雾熏黑了的老教堂。布莱克向一位店主打听那座雄伟的石砌教堂怎么走时,尽管那店主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此时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布莱克接着向更高处走时,周围的景象越来越诡异,阴沉的棕褐色小巷仿佛组成了一道迷惑的迷宫,一直在向南面延伸。他穿过两三条宽阔的大道,中间有一次还以为自己瞥见了那座熟悉的高塔。他再次向一位店主打听那座石砌大教堂,而这一次他可以肯定那店主就是在假装不知情。那个肤色黝黑的男人脸上满是恐惧却又在极力掩饰,布莱克还看见他用右手做了一个极其奇怪的手势。 顷刻间,他左边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出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黑色尖塔——仿佛是在俯视着南边小巷排列着的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棕色小屋。布莱克随即便意识到这就是他要找寻的那座教堂,于是他顺着那个方向,穿过向上攀升的肮脏、未铺砌的道路。有两次他都迷失了方向,但却不知为什么不敢上前去向任何坐在门阶上的长者或主妇问路,甚至也不敢向那些在阴暗小巷的泥土中嬉戏玩耍的小孩子问路。 终于,布莱克清晰地看见西南方矗立着的那座塔楼,以及小巷尽头高耸着的一块神秘巨石。此刻,他正站在一个毫无遮挡的开阔广场上——地面上铺砌着古雅的鹅卵石,远处还有一排高墙,而这里便是他此次探索旅程的终点。高墙之上则是一个仿若与世隔绝的小世界——这里杂草丛生、四周围有铁栅栏、距离周围街道地面足足有六英尺,一座巨大阴森的建筑就矗立于此,尽管布莱克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这高塔,但仍毫无疑虑地认出这里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空荡荡的教堂已经极为破败,一些高处的石头扶壁已经脱落,几处精美的尖顶装饰也都残缺不全,底下不为人注意的杂草丛中满是掉落的残骸。尽管石制窗棂都已经脱落得没了踪影,但颜色暗淡的哥特式窗户却都大体保存完好。布莱克很好奇那绘画着模糊图案的窗玻璃为何能够保存得如此完好,毕竟我们都知道这世界上的小孩儿都有着搞破坏的习惯。巨大的门依旧保存完整,并且紧紧地关着。一圈生锈的铁栅栏将高墙上面的空地全部围了起来,从广场到空地上有几段阶梯——而那尽头则是栅栏的大门,布莱克清楚地看见门上面挂着一把锁。从大门到那座建筑物的道路完全被杂草覆盖住了,荒芜衰败之景仿若这地方上空完全笼罩在了一个棺罩下面,屋檐下根本就没有任何鸟巢,发黑的墙体上连藤蔓都没有,这一切都令布莱克隐约感受到了一种无法名状的邪恶感。 广场上只有寥寥几人,但布莱克看到广场的最北端有一名警察,便走过去向他打听一些关于教堂的事情。那名警察是个十分有朝气的爱尔兰人,但奇怪的是,面对布莱克的询问,他只是用手在比划着十字,并嘟囔着说道人们从来不会谈及那座建筑。最终警察架不住布莱克咄咄逼人的架势,便慌张地说是一位意大利神父警告大家要远离那座教堂,并且他还发誓说那里曾经居住着一个恐怖的怪物,并在那儿留下了自己的印记。这名警察是听他父亲讲起这些邪恶秘密的,而他父亲则是记得自己小时候听说过的一些此类话语和流言。 过去,这里曾经有一个邪恶的教团——夜晚来临之际,这个反叛的教团会从某个未知的深渊中召唤出可怕的东西。一旦黑夜降临,便无人能与之抗衡,传说就只有光明能降服它们。但是,一位正义的神父用自己的生命驱除了那个降临此地的东西。如果奥马利神父还活着的话,他就可以讲述许多相关的事情。但现在就只能让教堂在这儿了,别无他法。如今,它对人们没有任何伤害,但那些曾经拥有教堂建筑产权的人要么是已经去世了,要么就是逃之夭夭了。在1877年开始流传那些恐怖骇人的谣言时,人们开始发现左邻右舍时常会莫名其妙地失踪,惊恐之余,人们便像是老鼠一般开始四散逃离。由于人们都已逃离此处,房产也就没了主人,也许有一天市政府会来插手接管这些建筑,但任何接近它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最好的办法便是任其自生自灭、日趋颓败,免得又惊扰到那些本应该永远长眠于深渊之中的东西。 警察离开之后,布莱克呆立在原地,仔细打量着那座阴森的尖顶建筑。得知其他人也与自己一样感觉到了这座建筑的不祥之处,竟令他兴奋不已。而且他很好奇在那个警察描述的古老传说中,到底有多少会是真实的。也许这一切只是人们因其阴森邪恶的外表而杜撰的传说呢,可即使这样,这些事情都像是他一部小说中的那些怪异部分,开始变得栩栩如生了。 午后的太阳透过消散的云层露出了光亮,但却似乎无法照亮那耸立在高地上乌黑肮脏的建筑物墙体。然而奇怪的是,高出地平面的铁栅栏里,杂草干枯发黄,似乎感受不到春天应有的滋润。布莱克渐渐靠近这片高出的区域,仔细地检查着高高的围墙和生锈了的铁栅栏,想要找到任何可以进入其中的途径。这座漆黑的神殿极为可怕地吸引着布莱克,他仿佛着了魔一般,无法抗拒。邻近阶梯附近的栅栏并没有什么能够进入的裂口,但是在北面却遗失了几根栏杆,形成了一个缺口。他能够走上台阶,绕着栅栏外的狭窄墙体处走到缺口那里。如果人们都对这里恐惧之极、避而远之,那么他这样的行为也就不会遇到什么阻碍。 于是,布莱克便走上了墙头,直到他马上就要穿过栅栏之前,都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随后,他转头往后看了一下,便看见广场上的寥寥数人向后退去,并用右手做出和之前大街上的那个店主相同的手势。几扇窗户被猛然地关上了,而且一个胖女人冲到街上将几个小孩子拽进了一栋摇摇欲坠、未经粉刷的破房子里。布莱克轻松地钻过了栅栏的缺口,不久之后,他就身处在那个废弃的庭院中,在交错缠绕、腐败变质的杂草堆中艰难穿行。他看见地上到处散落着破败的墓碑,仿佛是在诉说着这里曾是一片坟地,但是他所看到的场景一定是非常古老的了。现在他离教堂已经很近了,斜顶教堂巨大的外观使他心里感到无比压抑,但他克制住内心不安的情绪并走上了教堂的正面,并试着推开那三扇正门。结果门全都被结实地锁住了,他便绕着这座巨大的建筑周围走了起来,以寻找某个更小的、容易进入的入口。即使这个时候,他仍犹豫着是否要进入到那座阴森荒凉的巢穴之中,但是,对这地方的奇怪感觉竟驱使他机械般地前行。 教堂后面敞开的、没有护栏的地下室窗户让布莱克得以窥视屋内的情况。透过窗口他看到,从西边透进来的阳光隐约照出光亮的地下深坑——满是厚厚的积灰和繁密的蜘蛛网。杂物、旧桶、坏掉的箱子以及各式家具映入眼帘,但是所有的物品都积上了厚厚的灰,使得原本清晰的轮廓变得模糊。生锈的火炉残迹说明,直到维多利亚时代中期还是有人居住在此地的,事物还都保持着原有的样子。 布莱克毫不犹豫地从窗户爬了进去,下来后便站在屋内的水泥地板上——上面满是厚重的灰尘以及碎石瓦砾。这拱形的地下室很宽敞,也并没有分割成任何隔间;在最右边那个笼罩在阴暗中的角落里,他发现了一条明显是通向楼上的拱道,里面一片漆黑。真的身处在这座巨大而又诡异的建筑里时,他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压迫感,但他努力地控制好情绪,仔细查看周围的情况——他在堆积的灰尘中找到了一个保存完好的桶,并把它滚到刚才爬进来的窗户下边,这样便可以在离开时轻松爬上那扇敞开的窗户。然后他振奋起精神,穿过了布满蜘蛛网的宽阔空间,直接向拱门走去。无处不在的灰尘和密密麻麻的鬼魅般的蜘蛛网几乎使他窒息,但他仍旧走到了拱门并沿着破旧的石阶向上走进了一片漆黑之中。他没有任何照明的工具,只能小心地用手摸索着向上行进。一个急转弯之后,布莱克感觉到了一扇紧闭着的门,他摸索着找到了门闩,门是向里开的,在那后面,他看见了一个有微弱光亮的走廊,两侧还排列着虫蛀的木质嵌板。 一到达地面上的那层房间,布莱克便快速地探寻起来。那里面的屋子都没有上锁,所以他随意地一间一间查看着房屋内的情况。巨大的中殿是一个近乎怪异恐怖的地方——厢式长座、祭台、中间狭窄的讲道坛,以及吸音板上全部都是堆积如小山一般的灰尘,走廊的拱梁还有那些哥特式圆柱上也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午后西落的太阳照射出来的光芒透过诡异昏暗的、模糊不清的半圆形窗户照射进来,光线暗淡无比又极其骇人地笼罩在四周一片死寂之物上。 由于窗户上的绘画已经被煤烟熏黑了,布莱克也分辨不出那上面所绘的内容,但单看残存部分,他就知道自己不会喜欢那上面的内容。这些画大部分都很传统,而根据他所习得的一些晦涩的象征主义知识,他觉得这应该是与某些古老的图案有着莫大关联。画中少数几位圣徒都带着会引人非议的亵渎的表情,而且其中一扇窗户画得好像是零星怪异的发光点在一个黑暗的空间里四散开来。布莱克将视线从窗户上收了回来时,他便注意到祭台上方布满蜘蛛网的十字架并不是普通的那种样式,反倒是像极了原始安可架或是黑暗的埃及时代所使用的T形十字章。 在半圆形后殿旁边的教堂法衣室里,布莱克发现一张早已腐烂了的书桌,以及几个同天花板一样高的书架——上面堆满了破碎发霉的书籍。此时,这些东西让他第一次因客观存在的恐怖事物而受到了极大的震惊,因为那些古老的书籍标题就已经向他讲述了诸多故事。那些书中的内容尽是黑暗、禁忌之事,绝大多数的正常人都是闻所未闻的,或者最多只会在某些隐秘的谣言与传说中才会听说一些。书中记录着令人畏惧同时也被严格查禁的知识,储藏着充满疑虑的秘密与远古时代的咒语,而这些内容始终在时间的长河里流传着,其来源可能会早至人类还未成熟的时代,甚至人类之前那黑暗的神话时代。但是他曾读过其中大部分的书籍——可憎的拉丁文版《死灵之书》、邪恶的《伊波恩之书》、由德雷特伯爵所写的臭名昭著的《尸食教典仪》、冯·容兹所著的《无名祭祀书》以及老路德维希·普林所著的那本可怕的《蠕虫的秘密》。有一些书他也是仅仅听说过或者从未听闻过的书,比如:《纳克特抄本》和《德基安之书》,还有一卷已经十分破烂的书籍,其文字完全无从辨认,但却有着神秘学研究者能够辨认出来的惊恐符号与图画。很明显,流传在当地的那些传说并不是虚假的,这里确实曾栖息着一个比人类更加古老,超出已知宇宙的邪恶事物。 严重破损的桌子上有一本皮革封皮的小记事本,里面全都是些用怪异暗码写成的条目。整份手稿中出现了许多至今仍在天文学领域中所使用的传统符号,还有的是用于炼金术、占星学以及其他神秘领域的符号——太阳、月亮、行星、相位以及黄道十二宫的图案,这些符号大量出现在手稿中,而且是分门别类地排列着,分界线和分段表明每个符号都对应着某个英文字母。 布莱克将这卷书籍放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希望之后能够解译出这些密码。书架上的许多著作都令他深深着迷,还想着过些时候再来将它们借走。他很惊讶这些书籍历经多年还能这般原封未动地保留在此处。在过去将近六十年的时间里,难道正是流传在坊间的骇人谣言才使得没人敢接近此地?难道自己是第一个克服这种恐惧并进入这里的人? 彻底地搜索过一楼之后,布莱克再次穿过昏暗的、满是灰尘的中殿,到达了前面的门廊,他在那里看到了一扇门和一段仿佛是通向黑色高塔与尖顶的楼梯——这对于他来说早已经十分熟悉了。这次向上攀登的经历简直就是个令人窒息的过程,灰尘无比厚重、蜘蛛也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将织网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这螺旋上升的木质楼梯台阶又窄又陡,布莱克不时经过一些暗淡的窗户,头晕目眩地看着下方的这座城市。他时常用望远镜眼研究这座尖塔狭窄的尖顶窗,但却丝毫没有在那下方看到有任何绳索,但他仍希望能在这座高塔里找到一座钟或是听到钟声。结果却令他失望了,因为当他到达楼梯上面时,发现塔室中并没有大钟,而且很显然已经被用作了其他完全不同的事情。 塔室大约有十五平方英尺,四面墙体上都各有一扇尖顶窗,而光线就从那四扇窗中照射进来,令整间屋子都因此笼罩在暗淡的光亮下;腐烂了的百叶窗上的窗纱透过光线时,还显得分外明亮。这里还曾安装过一些不透光的紧密幕布,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大体腐烂了。在满是积灰的屋子中央,立着一根造型奇特的石柱——大约有四英尺高,平均直径两英尺,每一根上面都歪歪斜斜地刻满了怪异且无从辨认的象形文字。石柱上放着一个外形不规则的怪诞的金属盒子——由铰链连接的盒盖向后翻开,而里面则放着一个大约四英寸长的物体——深深地埋藏在积累了数十年的灰尘之中的是一个蛋形,或是一个不规则的球形物体。柱子周围有七把大体保存完好的哥特式高背椅,绕着支柱大致围成了一个圆形;而椅子背后的墙体上,镶嵌着暗色嵌板的墙体上有七个破败不堪的、漆着黑色灰泥的巨大雕像——就像复活节岛上那些神秘巨石上的雕刻一样。屋内一处满是蜘蛛网的角落里,有一段阶梯是建在墙体之中的,一直通向上面无窗尖顶那紧关着的活板门。 布莱克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并且注意到那敞开的浅黄色金属盒上雕刻着的怪异浅浮雕。他慢慢靠近那盒子,用手和手帕掸掉了上面的积灰;与此同时,他注意到那上面的浮雕极其怪异,而且完全不像是地球上的物种;上面所描绘的东西尽管看似栩栩如生,却与这地球上任何演化的已知生命体都丝毫不同。而那个大约有四英寸长的球体,实际上是由许多不规则的平面构成,近乎黑色,上面还有红色条纹的多面体,材质可能是某种不同寻常的水晶,也可能是经过了高强度抛光且雕刻了纹饰的矿产物制成的人造物体。这个多面体并没有触及盒子的底端,而是被悬空安放在一个环绕着它的金属圈中,有七条样式怪异的链条连接着盒子顶端的内部夹角。这块石头自从露出的那一刻开始,就引发了布莱克几近恐慌的幻想。他几乎不能将视线从那上面移开,当他看着那闪闪发光的表面时,甚至觉得那是透明的,而且里面藏匿着诸多世界的惊奇。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许多幅画面——有的是耸立着巨大石塔的陌生星球,还有的则是巍峨的群山中却毫无生命迹象的星球,甚至比那更加遥远的空间里——只有一片活跃着的模糊暗影还能说明那里存在着某种意识与意志。 当他望向别处,注意到房间远处的角落里,靠近通向尖塔的楼梯附近有一堆怪异的灰尘。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意那堆灰尘,不过那灰尘的轮廓确实向他的潜意识中传递了某种信息。他走过厚重的灰尘,拨开悬着的蜘蛛网,近处看着那堆灰尘时,便识别出了那其中蕴含的可怕因素。果然,当他用手和手帕拨开表面的积灰就立即发现了那淹没在灰尘中的真相,也同时带着复杂的情绪大口喘了起来。那是一具人类的骷髅,而且一定已经在此处很长时间了。那尸骸的衣衫早已烂成碎片,但从一些残存的纽扣和碎布片来看,死者生前穿的是一套男式灰色西装。除了这些,地上还有一些其他的证据——鞋子、金属纽扣、圆领袖口的大扣子、老式的领带夹、“普罗维登斯电报公司”的记者证以及一本逐渐腐烂的皮面记事本。布莱克仔细地检查了记事本,发现里面夹着几张老式的票据、一份1893年电影广告记录表、几张写着“埃德温·M.勒里布里奇”的卡片以及一张用铅笔写满备忘事项的纸片。 这张纸上的信息让人感觉十分困惑,于是布莱克到西边窗户下借着昏暗的光仔细地看了上面所写的一切内容。上面记载的内容支离破碎,包含了以下短句: “1844年5月,伊诺克·鲍恩教授从埃及回国,并于七月买下了自由意志老教堂,他在考古工作与神秘学研究方面颇有建树。” “1844年12月29日,第四浸信会的德朗博士在布道会上警告繁星智慧教派。” “1845年末集会97人。” “1846年——三例失踪——第一次提及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 “1848年——七例失踪——血祭的传说流传开来。” “1853年,调查毫无进展——怪声的传说。” “奥马利神父讲述了在一处巨大的埃及废墟中发现的与恶魔崇拜有关的盒子——说是用它召唤出某些不能存在于光中的东西。遇见微光就会逃窜,遇见强光则会被驱除,然后就需要再次进行召唤。这些大概是从弗朗西斯·X.菲尼的临终忏悔中得知的,他于1849加入繁星智慧教派。这些人认为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向他们展示了天堂和其他世界。而夜魔会以某种方式向他们讲述秘密。” “1857年,奥林·B.埃迪事件。他们盯着水晶球并用一种他们独有的神秘咒语召来了它。” “1863年,除发起人之外,大约两百人或更多参加集会。” “1869年,帕特里克·里甘失踪后,爱尔兰青年围攻教堂。” “1872年3月14日,杂志上发表文章影射此事,但并没有引起注意。” “1876年——六例失踪——神秘组织向市长多伊尔施压。” “1877年2月,行动获得批准——教堂于四月被封。” “5月——黑帮组织——联邦山小子——威胁博士——及教区代表。” “截至1877年底有181人离开本城——无名单。” “1880年左右,鬼故事开始流传——试图证明自1877年起再无人进入教堂的报道。” “询问拉尼根1851年照片拍摄地。” 布莱克将纸放回记事本,并将记事本装进了自己的外套中,然后转头看向那具埋在灰尘中的骷髅。那张纸上的含义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四十二年前,眼前的这位记者为了追寻轰动性的新闻而涉足了这座废弃的建筑——没有任何人有胆量来尝试。或许没人知道他的计划——谁又能说得清呢?但他再也没能回去继续他的新闻事业。那曾经被勇气克服着的恐惧是否突然爆发,从而导致了他死于心力衰竭?布莱克弯下身观察那堆闪闪发亮的骸骨,竟发觉它们的状态有些怪异。有些骨头被撕扯开来,而有些骨头的末端诡异地溶解了。还有一些骨头莫名其妙地泛黄,还有些轻微烧焦的痕迹,而这种烧焦的痕迹一直延伸至衣服的一些碎片上。头骨的状态也很奇怪——头顶上有洞,洞周围有烧焦痕迹,像是被某种强酸侵蚀透了坚实的头骨。布莱克实在无法想像,过去的四十几年期间,这具尸骸在这沉寂的坟墓中到底发生过什么。 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再一次看向了那块石头,而且它所散发出的怪异影响力,使他的头脑中开始幻想起各种模糊的壮丽景象。他看见一排排穿长袍戴头巾的东西,轮廓明显不是人类;看见无尽的荒漠中耸立着一排排刻有浮雕、高耸入云的巨大独石;看到漆黑的深渊中矗立着的尖塔和高墙;看到宇宙的漩涡中,缕缕黯黑的迷雾飘浮在紫色冷雾的微弱光芒前。除此之外,他还看到了黯黑无际的深渊,在那其中实体与半实体只有在它们如风般扭动时才能够被看到,黑暗中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维持着这混沌世界的秩序,掌握着已知世界中所有奥秘和悖论的答案。 随后,在瞬息之间,一种未知但却令人痛苦的恐惧吞噬了他,并使他停止了幻想。布莱克感到窒息,便迅速转身离开了那块石头,他感觉有种无形的怪异接近了他,并极为恐怖地注视着自己。他感觉到被某种东西缠住了——那东西并不存在于石头之中,但却透过石头注视他——那东西用一种无形的认知视线永无休止地注视他。显然,这地方以及那些他所发现的恐怖景象已经使他心神不宁。光线正在愈加暗淡,自己身边也没有任何光源,他意识到自己必须马上离开此处。 此时,在聚集的暮光中,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个棱角分明的石头中,有着发出微弱光芒的迹象。他试图把视线从那里移开,但却有种说不清楚的力量迫使他看向那块石头。难道是那东西具有放射性,从而发出了微弱磷光吗?那个死去了的记者笔记中所称的“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到底是什么?总之,那宇宙恶魔遗弃的此处巢穴究竟是什么?这里到底曾发生过什么,那些连飞鸟都避之不及的暗影里是否还隐匿着什么?这时候,似乎附近什么地方飘来一阵令人困惑的恶臭,虽然那恶臭的源头并不是显而易见的。布莱克抓住那个一直开着盖子的盒子,然后关上了它,盒子上怪异的铰链极其灵活,于是盒子紧紧地将那块无疑是正在发光的石头完全盖住了。 扣上盒盖时出现了一阵尖锐的响声,与此同时,他身后尖顶里活板门的后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骚乱。毫无疑问那是老鼠——自从他进入这座被诅咒的建筑物里,老鼠就是唯一的活物了。然而,从尖顶里发出的那阵骚乱依旧令他感到了极度的恐惧,所以他发疯似的跑下了螺旋梯,穿过阴森的中殿、跑进了地下室中,在暮色中穿过了外面废弃的广场,沿着那些位于联邦山上、一直萦绕着恐惧的拥挤小巷一路逃离,最后回到了学院区那些正常的中央大道以及如家一般铺砌着砖石的人行道上。 接下来的几天里,布莱克从未将这段探索之旅向任何人提起。相反,他倒是翻阅了某些相关书籍,去市里查阅了大量多年以前的报纸,并如痴如醉地研究在教堂法衣室里带走的那卷皮质书籍,但他很快发现,这些符号并不简单。经过了一段长时间的努力后,他很确信那上面的语言并不是英语、拉丁语、希腊语、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以及德语。最终,他不得不利用自己那怪异学识中最为幽深的部分了。 每天晚上,过去那种向西面眺望的冲动都会来临,而他也一如往常,望向那个虚幻的遥远世界,望向林立着的房屋间那座黑色的塔尖。但是现如今对布莱克来说,那座黑色尖顶只是多了一分新的恐惧。他知道那里面藏匿着邪恶传说的遗留物,有了这种认知之后,他眼前的景象竟以一种全新的奇怪方式恣意驰骋。春天的鸟儿都飞回来了,夕阳西下,鸟儿自由地翱翔。与以往不同的是,现在他看到这番景象就会想象鸟儿是在躲避着那座孤零且阴森的教堂。如果有一大群鸟接近了那里,他就会幻想它们会惊恐地盘旋着然后四散飞去——虽然相距数英里,但他仍能够想象出鸟群惊慌失措时发出的哀鸣。 布莱克的日记上记录着他于6月成功解读出了那些神秘符号的含义。他发现那里面所使用的语言正是邪恶的阿克罗语——这是一个在古老而又邪恶的时代被某些异教所使用的,而他曾在之前的研究中断断续续地习得了这门语言。奇怪的是,布莱克在日记中对于自己到底解读出了什么信息有所保留,但很显然,他对解译出来的结果十分惊慌且畏惧。日记里提到注视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便可以唤醒一位夜魔,还就夜魔在召唤而来之前所在的黑暗深渊进行了疯狂的猜测。据称,夜魔通晓一切知识,并且还需要可怕的献祭。布莱克日记中的字里行间透露着他唯恐那夜魔好像已经被召唤出来了,但他也补充称,街上的路灯形成了一道它无法越界的壁垒。 布莱克经常提及的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称它是一扇所有时间和空间的窗口——并且将其历史渊源追溯至在黑暗的犹格斯星被塑造出来的日子,而后远古者将它带到了地球。那些生活在南极洲的海百合状生物将其视为珍宝,并将它放进了一个怪异的盒子里,后来伐鲁西亚王国的蛇人从远古者的废墟中将它抢救出来。千万年之后,雷姆利亚大陆上的第一批人类也曾凝视过它。岁月沧桑,盒子辗转多处——它曾流传于怪异的陆地上,又曾在更为怪异的海底被转手,还曾随着亚特兰蒂斯大陆一起沉入海底。后来,一个克里特渔民用渔网将它打捞上来,卖给了肤色黝黑的肯恩商人。黑暗法老涅弗伦·卡围着它修建了一座带有无窗地下室的神殿供奉它,这一举动导致人们从所有纪念碑与记录中抹去了他的名字。最后,新登基的法老和祭司们合力摧毁了这座神殿,那盒子就这样在废墟中沉寂着,直到探索者用铲子再次将它挖出,它才又得以出来危害人类。 七月初的报纸所刊登的内容为布莱克的记叙做出了怪异的补充,尽管报道的消息过于简略又极其随意,但再联系上日记中的内容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由于一个陌生人进入了那座可怕的教堂,似乎一轮新的恐惧又在联邦山地区蔓延开来。意大利人在那里悄悄地诉说道,那座黑暗的无窗尖顶中传出了一阵怪异的骚动、碰撞以及刮擦的声音,因而请求神父驱除萦绕在他们梦境中的东西。他们还说,门口一直有什么东西在张望,探寻着外面是否足够黑暗到可以走出门。媒体还刊登了一些当地广为流传的迷信传说,但却没能清楚地阐释这种恐惧由来已久的原因。很显然,如今的年轻记者不再对那些古老的事情感兴趣。布莱克在日记中也记录了这些事情,同时流露出一种怪异的悔恨之情,还提及自己有责任将那个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埋藏起来并驱除它,因为是他让阳光照进了那座骇人的尖塔以至于召唤出了那东西。然而,与此同时,他已经陷入了危险的幻想之中——病态地期望能够再次回到那座被诅咒的尖塔中,再次凝视那块闪耀的石头中所隐匿的宇宙奥秘——这种渴望甚至蔓延至梦境中。 随后,7月17日晨报上的一则报道使布莱克陷入了真正的恐慌。那不过是又一则略带幽默的、有关联邦山骚乱的报道,但对于布莱克来说,那实在是个恐怖的消息。夜晚时分的一场雷暴导致城市里的照明系统整整瘫痪了一个小时,而在那段漆黑的时间内,意大利人由于恐惧至极几乎疯掉。居住在骇人教堂附近的人坚称看到尖顶里的东西趁着路灯熄灭的时候,进入了教堂内部,它似乎是以一种黏稠的状态在里面坠落、撞击,总之是以极为可怕的方式。最后,它碰碰撞撞地回到了尖塔,随即响起了玻璃碎裂的声音。它能够去往任何黑暗所在的地方,但光亮却总会令它逃离。 当电流恢复、路灯再次亮起时,塔里响起一阵令人震惊的骚乱声,因为就算是透过被烟尘染黑、紧关着百叶窗的窗户照射进来的微光,那东西都难以忍受。它匆忙中碰碰撞撞、滑动着进入了那个黑暗的塔尖——若是再晚一会儿,光芒就会将其驱逐回深渊之中——那个疯狂的陌生人将它召唤而来之前的栖息之地。在那漆黑的一小时里,祷告的人群冒雨围在了教堂四周,手里提着灯或是托着蜡烛,并用折纸和雨伞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些灯光——这便是一道光芒的壁垒,阻止了潜伏在黑暗中的邪恶梦魇。那些距离教堂最近的人称,这段时间内,教堂的大门曾一度骇人地嘎吱作响。 但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那天晚上,布莱克在《公报》上读到了记者在教堂里的所见所闻。有两名记者认为这个恐怖怪异的新闻极具报道价值,便不顾教堂外疯狂的意大利人的阻拦,要进去一探究竟。他们在发现正门走不通后,就从地窖窗户爬了进去。他们发现前厅和阴森中殿的灰尘上被奇妙地清出了一条痕迹,一些腐烂的垫子以及长座上的缎子内衬也怪异地散落在各处。教堂里充斥着难闻的气味,像是被灼烧过的黄色污渍和碎块随处可见。打开通向塔尖的门后,他们觉得似乎是听到了一阵刮擦的声音,因而停顿了下来,随即注意到狭窄的螺旋梯上面的积灰都被粗略地打扫干净了。 塔室里面也同样被简单地打扫过了。他们在报道中提到了那个七边形石柱、倒地的哥特式座椅以及诡异的灰泥雕像,却很怪异地只字未提那个金属盒和那副古老残缺的骷髅。然而最令布莱克感到惴惴不安的则是——除了淡黄色污渍、烧焦的痕迹和恶臭——就是报道最后描述打碎的玻璃那部分。报道说所有的尖顶窗都被打碎了,有两扇窗户外部的百叶窗里塞满了缎子内衬以及马鬃毛的垫子,透不进来一丝光亮。地板像是刚刚被打扫过,却随处散落着缎子碎片和马鬃毛,就好像是有人想把这里恢复成以前的样子——窗帘完全遮挡着窗户,室内呈现出绝对的黑暗,结果却被什么给打断了。 通向无窗尖顶的楼梯上到处都是淡黄色的污渍和烧焦的碎块,一名记者爬上楼梯,推开了尖塔的活板门,并用微弱的手电筒灯光照向了那个散发着怪异恶臭的黑暗空间,却只看到了一片黑暗以及散落在入口处混杂的垃圾。报道最后总结称这一切只是一场闹剧,不过是有人同居住在山上的迷信居民开了个玩笑,或是一些狂热的教徒出于个人目的而煽动起来的恐惧情绪。也有可能是一些年轻人以及老练的居民向外界演了一场精心设计的恶作剧。当警方派人去现场核实报道的真实性时,结果却极其可笑。接连三位警察都借故推诿任务,第四位警察极不情愿地去了之后,便很快返回了,也没有对之前的记者报道补充任何内容。 从此以后,布莱克的日记越来越表现出他内心的恐惧和神经的焦虑。他责怪自己的无所作为,并疯狂推测若是下一次电力系统瘫痪,又会产生什么后果。经过佐证的是——在雷暴期间——他向电力公司打了三通电话,都是在发疯般地竭力要求预防断电事故。有时,他也会在日记的叙述中表明自己的担心——为什么记者探索那间幽暗的塔室时,并未发现金属盒、那块石头,以及那具受损的古老骷髅。他只能假设那些东西是被移走了——至于是被谁或是什么东西移走的,他也只能猜测了。但他最惧怕的事情还是与自己有关,他觉得在自己的精神与潜伏在远处尖塔中的恐怖怪物之间有着某种邪恶的联系——都是由于自己鲁莽的行径,才会将那出没于暗夜中的恶魔从它黯黑无际的巢穴中召唤而来。他感觉自己的潜意识中似乎有某种力量一直在牵引着他,这段时间前来拜访布莱克的人都还记得,他总是心不在焉地坐在书桌前,透过西面的窗户,眺望过城市袅袅的烟雾,一直盯着那座耸立着的尖塔。日记内容极其单调,尽是些恐怖的梦境以及熟睡时与那邪恶之物的联系愈发强烈。其中提及过一天晚上,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穿戴整齐地出现在路上,正毫无意识地向西面的学院山走去。他反复在记录中赘述称,尖塔中的邪恶之物清楚地知道在哪里能够找到他。 据其他人的回忆,7月30日之后的那一周,布莱克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他不再穿衣服,所有食物都是电话订购的。来访的客人注意到了床边的绳子,他解释说由于梦游迫使他每晚将自己的脚绑在床上,这样就会束缚住自己,或是在解开绳索的时候能够醒来。 在日记中,布莱克记述了那段令自己崩溃的可怕经历。30日的那天深夜上床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正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行进。他只能看见一缕缕微弱的蓝光,但却能闻到四周充满了恶臭,还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当他开始走动时,就会被脚下的东西绊倒并发出声响,与此同时,头上便会如回应般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一阵模糊的骚乱,其中还夹杂着在木头之间缓缓滑动的声音。 期间有一次,他伸着手摸索到了一个顶端空荡的石头立柱,而后又发现自己抓住了砌在墙体内的楼梯的一节横梁,并摸索着不向上方那个更为恶臭的地方爬去,接着,一阵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此时,他的眼前呈现出了万花筒般虚幻的景象,却又立即消融在一片深不可测、黯黑无际的深渊之中,无数更为黑暗的世界和太阳就在这深渊中旋转着。他想起了远古传说中的终极混沌——在混沌的中央滋生了万物之主——盲目痴愚的阿撒托斯。成群的、毫无心智的无形舞者环绕在它的周围,舞者无可名状的爪子中紧握的、恶魔般的长笛奏出单调的曲子使它平静安息。 这时候,外界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声响将他从麻木中唤醒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于恐怖之地。他一直都不知道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可能是燃放得较晚的烟火,整个夏天联邦山上都能够听到当地居民为了祭拜恩主或是他们意大利故居的圣人而燃放焰火的声音。无论如何,布莱克尖声惊叫着,疯狂地跑下楼梯,跌跌撞撞地在满是杂物的房间中穿梭而过。 布莱克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哪儿,然后不顾一切地冲下了那段狭窄的螺旋楼梯,几乎在每个转弯处都要摔上一跤、受到些擦伤。他穿过满是蜘蛛网的宽敞正厅,阴森的拱门不祥地耸立在阴影之中、仿佛正在斜睨着他;随后他跳进了满是杂物的地下室,爬出教堂来到有着路灯的街道上,发疯一般地经过仿佛是在窃窃私语的山形墙,冲下了鬼魅的小山,穿过阴森的矗立着许多黑暗塔楼的寂静城市,爬上东面陡峭的山崖,最终回到了自己古老的居所。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布莱克恢复了意识,他发现自己正穿戴整齐地躺在书房地板上,浑身都是灰尘和蜘蛛网,而且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似乎都在因擦伤而疼痛。当他站在镜子面前时,发现自己的头发被严重地烧焦了,外套上似乎有种怪异、邪恶的味道久久挥之不去。就在这个时候,他紧绷的神经彻底崩溃了。之后,他换上了睡衣,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就只盯着西面窗外,在雷声中瑟瑟发抖,并在日记中记下了疯狂的叙述。 8月8日午夜到来之前,一场猛烈的风暴袭来。闪电反复划过城市上空,报道称有两次闪过了巨大的火球。大雨倾盆而至,而阵阵的雷声轰鸣令数千市民无法入睡。布莱克则发疯般地担忧着供电系统,并在凌晨一点钟的时候试图给电力公司打电话;但那个时间,鉴于安全问题,所有的服务都已临时切断了。因而,他将所有事情都写进了日记中——那些在黑暗中写下的巨大潦草、有的甚至无法辨认的图形文字无不透露着他心中愈加强烈的狂乱与绝望。 他关上了房间里的灯,以便能够清楚地看向窗外,他似乎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书桌前,透过窗外的大雨,越过数英里闪着光亮的屋顶,焦虑地望着遥远群星发出的光亮,标记出了联邦山所在的位置。黑暗中,他偶尔会摸索着在日记中写下一些记录,比如:“光不能灭”“它知道我在哪”“我必须要把它毁了”和“它在召唤我,也许这次不会伤害我”,这些句子都零散地记录在两页纸上。 随后,根据发电站的记录,凌晨2点12分,全城的灯都熄灭了。不过布莱克的日记里却没有记录熄灯的时间,上面只写着“灯光熄灭了——神啊,救救我吧”。感到不安的不止布莱克一人,在联邦山上,人们焦虑地冒着雨在那座教堂周围的小路和广场上列队行进。大家撑着伞护着手里的蜡烛、手电筒、油灯、十字架,以及意大利南部常见的各种护身符。人们尽可能地保护着手里的每一束灯光,而当风势加大,光亮岌岌可危并最终熄灭时,他们就恐惧地用右手做出那个神秘的手势。一阵强风吹灭了多数蜡烛,因此教堂外陷入了一片充满恐惧的黑暗之中。有人请来了灵教堂的摩鲁索神父,他匆匆赶到了阴森恐怖的广场上,念了所有能够有帮助的祷告。毫无疑问,教堂尖塔里正传出骚乱及怪异的声响。 关于凌晨2点35分发生的事情,有以下人的证词——一位年轻聪慧且受过良好教育的牧师;中央警察局极为忠诚可靠的警察威廉·J.莫纳汉,他当时正在现场监察人群;还有聚集在教堂高墙周围的七十八人之中的绝大多数——特别是那些能看到教堂东面的人。当然,这些证词中没有什么能够证明确实存在超自然法则的东西,关于这一现象的起因众说纷纭。没人能够确切地知道这座巨大且古老、阴森恐怖又通风不良的废弃教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化学反应。有毒气体、自燃,或是长期堆积的腐烂物产生的气压——任何一种情况都有可能是事件发生的诱因。当然,也绝不能排除是有人故意为之的一场骗局。事情本身并不复杂,整个发生过程只持续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一向严谨的摩鲁索神父期间不停地看着自己的手表。 事情刚发生时,漆黑的教堂里发出一声闷响,而且声音愈加地响亮。此前,就有恶臭从教堂里飘出来,而现在气味越来越浓烈,愈发令人恶心。接着,教堂里传来一阵木头碎裂的声音,然后一块巨大而又沉重的东西从高处落下、砸在了教堂庭院的东侧。虽然蜡烛已经熄灭、也看不清教堂,但是当那东西接近地面时,人们还是认出那是尖塔东侧早已被煤烟熏黑的百叶窗。 紧接着,一阵无法忍受的恶臭从看不见的高处涌来,令战栗着的观望者们感到窒息,几乎要瘫坐在广场上。与此同时,就好像是什么东西在拍打着巨大的羽翼,一阵猛烈的风突然向东吹去,空气都开始随之波动,那股强气流掀飞了人们头上的帽子,雨伞也被吹得七扭八歪。在毫无光亮的漆黑深夜中,什么都看不真切,但一些仰着头的观望者还是认为自己看见了一团比天空更深暗的无形云烟如流星一般飞向了东面。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部分观望者被吓得麻木呆立、畏怯以及不安,几乎都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丝毫不敢松懈。随后,一道迟来的闪电在天空中划过,人们便开始为那道刺眼的光芒祈祷,随即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雷声,大雨倾盆而至。半个小时后,雨终于停了,接着在十五分钟内,路灯也陆续地恢复了供电,浑身湿透了的人们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如释重负地回家了。 第二天的报纸在综合报道此番风暴的时候,也顺带提起了这些异象。联邦山的事情发生之后,那划过天际的闪电以及随之而来的轰鸣似乎在东方产生了更为严重的后果,而且那里也同样弥漫着怪异的恶臭。这种现象在学院山地区尤其明显,那里熟睡的居民都被雷声惊醒,迷惑地进行着一连串的猜测。醒着的居民之中,只有少数人看到了山顶异常明亮的闪电、注意到那阵怪异的强风几乎将树叶全部吹落,并将花园内的植被连根拔起。人们一致认为,那道突如其来的闪电一定是击中了邻近的某个地方,但是附近却没有丝毫痕迹。一名来自陶·欧米伽兄弟会的学生认为自己在闪电划过天空之际,看到了空气中一团怪异恐怖的巨大烟雾,但此消息还未经证实。不过,少有的几位目击者都认同——从西面刮来的狂风以及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正是发生在那道迟来的闪电之前。也有证据普遍表明,那道闪电过后,瞬间产生了烧焦的气味。 由于这些细节可能与布莱克的死亡有关,所以都经过了审慎的讨论。从普西·德尔塔兄弟会所在的房屋二楼后窗正对着布莱克的书房,学生们在9号早上看到了西窗中模糊而又苍白的面孔,并发觉那副表情有些问题。晚上,他们看见那张同样的面孔还是在那个位置上,就觉得更不对劲了,而且房间内的灯一直都没有亮起来。随后,他们按响了那栋漆黑公寓的门铃,却毫无回应,最后只能叫来了警察破门而入。 僵硬的尸体直挺挺地坐在窗户对面的书桌前,进入房内的人看到布莱克突出得如玻璃球般的眼睛、僵硬的肉体以及扭曲的面孔上展露的恐惧表情时,极度惊慌地转过身去,不敢看这令人作呕的场景。法医很快就赶来做了检查,并认定他是死于电击,或是放电现象引起的神经紧张,可是房间窗户并未损坏,布莱克又是如何遭受电击的呢?法医根本没有将布莱克那恐怖的表情考虑在内,在看过了房间内的书籍、绘画与手稿,以及桌子上写在日记中潦草的叙述之后,法医认为对于布莱克这种想象力异常怪异且强烈,情绪又不稳定的人来说,一定是在陷入深度休克之后所产生的结果。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布莱克都在写着那些疯狂的记录,痉挛的右手依旧紧紧地握着那根已经折断的铅笔。 日记中关于停电之后的内容十分杂乱潦草,只能辨认出一部分内容。从这些只言片语中,一些调查人员得出了与官方唯物主义截然不同的观点,但他们的这般推测很难转变那些保守人员的思想。迷信的德克斯特医生把那个怪异的金属盒和那块棱角分明的石头都扔到了纳拉干西特湾的深渊中,就算如此,也丝毫没有改变那些想象力丰富的理论家截然不同的观点。人们在黑暗无窗的尖塔中找到这怪石时,它正自己发着微光。布莱克本身就有着超强的想象力以及神经方面的不稳定性,而他发现的那个古老邪教所留下的知识使其更加恶化——这也最终成为了大多数人用来解释那些疯狂的记录的理由。以下就是日记的内容——或者说是能够辨认得出的部分内容。 “还是没有光亮——一定有五分钟了。所有的一切都依靠闪电了。雅迪斯,就让闪电一直持续下去吧!……看来某种力量似乎开始起作用了……大雨、雷电还有暴风……我满脑子都是那东西…… “记忆力出现了问题。我看到了以前从未知晓的东西。其他的世界与星系……黑暗……现在已经难以辨别黑暗和光亮了…… “我在漆黑之中看到的绝不是真正的山丘和教堂,一定是闪电造成的幻觉。上帝保佑,在没有闪电的时候,意大利人可得托着燃烧的蜡烛走出来! “我在害怕些什么?那东西是不是奈亚拉托提普的化身?在古老阴暗的肯恩他曾以人形现身。我还记得犹格斯星,更遥远的夏盖星以及完全虚无的黑暗星球…… “在虚无中经过了漫长的振翅飞行……不能穿越有光亮的宇宙……由闪耀的偏方三八面体捕获思想重新塑造……才能穿过闪耀的恐怖深渊来至人间…… “我叫布莱克——罗伯特·哈里森·布莱克,住在威斯康星州密尔沃基东纳普街620号……我就在这个星球上…… “阿撒托斯宽恕我吧!——闪电停了——好可怕——我能用非视觉的荒谬知觉看到一切事物——没有光明和黑暗之分……那些在山上的人们……守护……蜡烛和护身符……他们的神父…… “距离感消失了——远处就在身边,身边就在远处。没有光——没有玻璃——看那尖顶——那高塔——窗户——能够听见——罗德里克·厄舍——我已经疯了,或是即将要发疯了——那东西在塔里骚动、碰撞——我就是它,它就是我——我想要出去……一定要出去与那股力量联合……它知道我在哪儿…… “我是罗伯特·布莱克,我在黑暗中看见了那座塔。有一股巨大的恶臭……感光变得尖锐……窗框开始解体。 “我看见它了——朝这里来了——地狱之风——巨大的暗影——黑色的羽翼——犹格·索托斯救我——燃烧着的独眼裂成了三瓣……” (张琦 译) 附录:少年时期的作品(1897—1902) Appendix:Juvenilia 洛夫克拉夫特在很小的时候显然写过许多神话和恐怖故事。他的第一部作品《高尚的窃听者》(大约写于1897年)没有流传下来,他本人形容这部作品是关于“一个男孩在山洞里偷听到了地下生物之间可怕的秘密会议”。现存的四个故事里,《小玻璃瓶》是尝试写作航海题材的幽默故事,虽然笔法稚嫩,但相对来说还算成功。《隐秘的洞穴》是一个离奇的,甚至有些病态的家庭悲剧。《墓园之谜》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这是一部情节紧凑但没什么价值的小说。洛夫克拉夫特显然在他年轻的时候读过不少没什么文学价值的小说,而且他自己也动手写过几篇故事,他创作的侦探金·约翰就曾在这些早期故事里出现过。《神秘船》现存有两个版本,一个是高度压缩过的短版,另一个版本的篇幅相对来说要长一些。和其他几篇故事一样,《神秘船》也不是超自然的神秘故事。 在最终版《印斯茅斯的阴霾》现存的手稿背面,人们发现了这个故事被舍弃的草稿,可以明显看出个别几页草稿中的内容后来被写入了最终的故事里。这些草稿中有几处有意思的地方,包括叙述者前往马什分销处的情节,这一情节在小说的最终版里被砍掉了。 (臧舟 译) 小玻璃瓶 The Little Glass Bottle 《小玻璃瓶》的手稿(1896年)。本文首次在《关闭的房间和其他部分》( The Shuttered Room and Other Pieces ,1959)一书中出版。 洛夫克拉夫特7岁时的作品 “停船,下风处漂着什么东西。”说话的是矮小壮实的男人。他叫威廉·琼斯,是一艘小单桅帆船的船长。故事开始的时候,他和一小伙人正在海上航行。 “是,是先生。”约翰·特沃斯回答道。小船停了下来,直到琼斯船长伸手够到了那个东西。这时,他看清楚那是个玻璃瓶。“只是个朗姆酒瓶,是从哪艘经过的船上扔下来的。”他一面说着,一面在好奇的驱使下,伸手抓住了那个东西,那只是个朗姆酒瓶。可当他正准备将瓶子扔回去的时候,他注意到瓶子里有一张纸片。他将纸片抽了出来。纸片上写着: 1864年1月1日 我是约翰·琼斯,我写下了这封信。我的船上载着一件宝藏,现在正飞快地下沉。我将它下沉的地点用*标注在附上的航图里。 琼斯船长翻过了纸片,那后面是一张航图。 在纸片的边缘写着这样一句话 虚线代表着我们航行的路线。 “特沃斯,”琼斯船长兴奋地说,“看看这个。”特沃斯听从他的指示看了看。 “我觉得值得跑一趟,”琼斯船长说,“你呢?” “和你说的一样。”特沃斯回答道。 “我们今天就能租上一艘纵帆船。”船长兴奋地说。 “很好。”特沃斯回答道。于是他们租了一艘船,出发后沿着他们航图的虚线航行了四个星期,前往了指示的地点。潜水员下了水,然后带着一只铁瓶子浮了上来。他们在那里面发现下面的文字被潦草地写在一片棕色的纸上。 1880年12月3日 亲爱的搜索者,请原谅,实际上我向你们开了个的玩笑。但这是给你们的惩罚,你们愚蠢的行为什么也找不到—— “好吧,”琼斯继续说,“继续。” 不过,我会支付你从捡到瓶子的地方航行到这里的全部花销,我想大概是25.0.00美元。你们会在发现瓶子的地方找到一个铁盒子。这笔钱就在盒子里。因为我把这只瓶子和铁盒子放在这里,然后找了好地方放下了第二只瓶子。希望随附的钱能够补偿你的花销——匿名 “我想把他的头给踢下来。”琼斯船长说,“好吧,潜水员去,把这25.0.00美元拿回来。”不出一分钟,潜水员带着一个铁盒子浮了上来。盒子里有25.0.00美元,用来支付了他们的花销。但我很难想象他们会再为了一个神秘的瓶子前往一个神秘的地方了。 (竹子 译) 隐秘的洞穴(或约翰·李的冒险) The Secret Cave or John Lee's Adventure “现在,乖乖的。”李太太说,“我离开的时候别胡闹。”李先生和李太太要离开家一天,把十岁的约翰与两岁的爱丽丝留在家里。“好的。”约翰回答道。 李家夫妇两个大人一离开,两个孩子就跑进了地窖,在旧货堆里翻找起来。小爱丽丝靠墙看着约翰。当约翰把桶板做成小船的时候,小女孩身后的墙倒了,她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他快步冲向她,把大声尖叫的她举了起来。当停止尖叫后,她说:“墙不见了。”约翰走上前去,看见了一条通道。他对小女孩说:“我们进去看看有什么。”“好的。”她说着走进了那个地方。他们能在那条通道里站直身体,但他们看不见通道的尽头。约翰走上楼去,来到厨房抽屉边,拿了两支蜡烛和一些火柴。然后他们回到了地窖的通道里,他们两个再一次进入了通道。通道的墙面、地板和天花板都刷着灰泥。除了一只箱子,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那只箱子是当作座位用的,不过他们还是检查了它,里面什么也没有。于是他们继续走下去。很快刷灰泥的墙面就被落在了身后,他们走进了一个洞穴里。小爱丽丝起先有些害怕,但她的哥哥向她保证“不会有事的”,所以她压抑住了自己的恐惧。很快,他们找到了一个小盒子。约翰把它捡了起来,带在身上。很快,他们来到了一艘小船前。小船上有两只桨。于是,他费力地拖着小船继续前进。随后,他们发现通道突然堵住了。他把障碍推开,却惊恐地发现水流涌了进来。约翰是个游泳好手。他吸了长长的一口气,但他太累了,不可能把盒子和自己的妹妹都带上去。这时,他看到了上浮的小船,于是他抓住了它。 再度醒来时,他已经在水面上了。他紧紧抓着自己妹妹的尸体和那个神秘的盒子。他没法想象水是怎么进来的,但新的危险已经出现了。如果水面继续上涨,它就会碰到顶部了。一个主意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能堵住这股水流。于是他飞快地堵住了入口。接着他将妹妹那没有生命的尸体扔进了船里,然后自己爬了进去,沿着通道划了下去。那是条非常可怕的路,不可思议的绝对黑暗。洪水已经把他的蜡烛打灭了。一具死尸躺在他身边。他没有四处张望,只是拼命划船。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漂进了自己的地窖。于是他带着尸体飞快地冲上了楼梯,找到了他的父母,告诉了他们这个故事。 ****** 爱丽丝的葬礼花了很长的时间,约翰完全已经忘记了那个盒子——但当他们打开盒子的时候,他们找到了一个实心的金块。金块价值一万美金,足够补偿他妹妹的死所带来的任何损失了。 (竹子 译) 墓园之谜 The Mystery of the Grave-Yard 《墓园之谜》的手稿(1898年或1899年)。本文首次在《关闭的房间和其他部分》一书中出版。 I 伯恩斯的坟墓 中午,在名叫美因维尔的小乡村里,悲伤的人群聚集在伯恩斯的坟墓前。约瑟夫·伯恩斯去世了。(在弥留之际,他吩咐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命令:“在将我的尸体放进坟墓前,把这只球放在地面上标示着‘A’的地方。”接着他将一只金色的小球交给了遗嘱执行人。)他的死讯让人们感到极度惋惜。葬礼举行完毕后,多布森先生(遗嘱执行人)说:“朋友们,我现在将满足死者最后的愿望。”他说着走进了坟墓里(准备将球放在那个标示着“A”的地方)。很快,参与葬礼的人变得不耐烦起来,过了一会儿,查尔斯·格林先生(律师)走进墓穴去一看究竟。不久,他一脸惊恐地走了上来,说:“多布森先生不在里面!” II 神秘的贝尔先生 下午3点10分的时候,多布森宅邸的门铃大声响了,仆人走向门口,看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有着黑色的头发和连鬓胡子。他说想见见多布森小姐。当她出现后,他说:“多布森小姐,我知道你父亲在哪里,我愿意以一万英镑的价钱营救他。我的名字叫贝尔。”“贝尔先生,”多布森小姐说,“你能容我离开一会儿吗?”“当然。”贝尔先生回答道。她很快就回来了,说:“贝尔先生,我明白,你绑架了我的父亲,抓住他想要赎金。” III 在警局 下午3点20分的时候,北角警局的电话猛烈地响了,吉普森(话务员)询问了来电事宜。 “发现我父亲失踪的事情了!”一个女人声音说。“我是多布森小姐,我父亲被绑架了。”“让金·约翰去!”金·约翰是个著名的西部侦探。这时一个人冲了进来,高声喊道:“噢!真恐怖!快去墓园!” IV 西窗 让我们回到多布森的宅邸。多布森小姐的直白让贝尔先生吃了一惊,但当他恢复过来后,他说:“不要说得这么坦白,多布森小姐,因为我——”可金·约翰走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金·约翰手里托着一把转轮手枪,站在门口堵着出口。但没等其他人做出反应,贝尔就冲到了西面的窗户——跳了出去。 V 坟墓的秘密 现在回到警局。等激动的拜访者冷静些后,他能更流利地讲他的故事了。他看见三个人在墓园里喊:“贝尔!贝尔!老头你在哪里?”而且他们显得很可疑。他跟着他们,然后他们走进了伯恩斯的坟墓!他跟着他们,然后他们碰了碰一个标着“A”的弹簧,然后消失了。“我希望金·约翰在这儿。”吉普森说。“你叫什么名字?”“约翰·斯帕特。”拜访者回答说。 VI 追捕贝尔 让我们再次回到多布森的宅邸——金·约翰被贝尔突然的举动给彻底弄晕了,但他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后,第一想法就是追出去。于是,他开始追逐绑架者。他一直追到了R.R.车站,气馁地发现对方已经搭上了去往南面大城市肯特的火车,而在那里和美因维尔之间既没有电报也没有电话。而那辆火车才刚刚发车! VII 黑人司机 去往肯特的火车在10点35分发车,大概10点36分的时候,一个兴奋、黝黑、疲惫的人冲进了美因维尔出租车行。警官对站在门边的黑人司机说:“如果你能在15分钟内载我到肯特,我就给你一美元。”“我想不出能怎么赶到那里。”黑人说,“我没有一对好马,我有——”“两美元!”旅行者大声喊道。“没问题。”司机说。 VIII 贝尔的意外 11点钟的肯特,所有的商店都已经关门了,只有一家还在营业。那是一间位于西区、昏暗、肮脏的小店。它位于肯特港,肯特—美因维尔车站之间。在它的前厅里,有个衣衫破烂、看不出年纪的人正在和一个有着灰色头发的中年人说话,“我已经同意做这份差事,林迪,”他说,“贝尔会在十一点半到这里,马车已经准备好把他带去码头了,那里有艘船会在夜晚航向非洲。” “可是,如果金·约翰来了呢?”他询问道“林迪”。 “那么我们就会被抓住,贝尔会被吊死。”那个人回答说。 这时门口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贝尔吗?”林迪询问道。“是的。”门外的人回答说。“我搭上了10点35分的车,金·约翰被甩掉了。所以我们都安全了。”11点40分的时候,那伙人来到了码头,看见黑暗里隐隐约约露出了一艘船的轮廓。它的船壳上漆着“非洲”“埃及亲王号”。他们刚登上船,一个人从黑暗里走了出来。“约翰·贝尔,我以女王的名义逮捕你!” 那是金·约翰。 IX 审判 审判的日子到来了,一群人聚集在小树林边(在夏天的时候,法院会在那里开庭)旁听法官审理针对约翰·贝尔的绑架控诉。“贝尔先生,”法官说,“伯恩斯的坟墓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只能跟你这么说,”贝尔说,“如果你走进坟墓碰一碰某个标志着‘A’的地方,你就知道了。” “那么,多布森先生在哪里?”法官问。“这里!”人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时多布森先生本人出现在了门口。 “你怎么会在这儿?”人们异口同声地问。“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多布森说。 X 多布森的故事 “我走进坟墓的时候,”多布森说,“周围很暗,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我最后还是辨认出了那个印在缟玛瑙地面上的白色的字母‘A’,我把球放在了字母上,然后一扇活门打开了,一个人跳了出来。就是这个人(他说着指向了颤抖地站在囚室里的贝尔),他把我拖进了一个非常明亮、好像宫殿的一样的房间里,我在那里一直活到今天。有一天,一个年轻人冲进来说‘秘密已经被揭露了!’然后他就离开了。他没有看到我。有一次,贝尔把钥匙落在了那里,我就用蜡做了个模子,然后第二天花时间为锁配了钥匙。接下来一天,钥匙做好了。接下来一天(也就是今天)我逃走了。” XI 秘密揭晓 “为什么已故的J.伯恩斯要你把球放在那里(那个‘A’)呢?”法官询问道。“为了让我陷入麻烦,”多布森回答说,“他,还有弗兰西斯·伯恩斯(他的兄弟)已经计划好多年了,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伤害我。”“抓住弗兰西斯·伯恩斯!”法官大声说。 XII 结局 弗兰西斯·伯恩斯还有约翰·贝尔,被判终身监禁。多布森先生受到了女儿的热烈欢迎。另外,他的女儿后来成为了金·约翰。“林迪”还有她的共犯则因为教唆和协助犯罪潜逃被送去新门监狱关了30天的监禁。 (竹子 译) 墓园之谜 The Mystery of the Grave-Yard 《墓园之谜》的手稿(1898年或1899年)。本文首次在《关闭的房间和其他部分》一书中出版。 I 伯恩斯的坟墓 中午,在名叫美因维尔的小乡村里,悲伤的人群聚集在伯恩斯的坟墓前。约瑟夫·伯恩斯去世了。(在弥留之际,他吩咐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命令:“在将我的尸体放进坟墓前,把这只球放在地面上标示着‘A’的地方。”接着他将一只金色的小球交给了遗嘱执行人。)他的死讯让人们感到极度惋惜。葬礼举行完毕后,多布森先生(遗嘱执行人)说:“朋友们,我现在将满足死者最后的愿望。”他说着走进了坟墓里(准备将球放在那个标示着“A”的地方)。很快,参与葬礼的人变得不耐烦起来,过了一会儿,查尔斯·格林先生(律师)走进墓穴去一看究竟。不久,他一脸惊恐地走了上来,说:“多布森先生不在里面!” II 神秘的贝尔先生 下午3点10分的时候,多布森宅邸的门铃大声响了,仆人走向门口,看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有着黑色的头发和连鬓胡子。他说想见见多布森小姐。当她出现后,他说:“多布森小姐,我知道你父亲在哪里,我愿意以一万英镑的价钱营救他。我的名字叫贝尔。”“贝尔先生,”多布森小姐说,“你能容我离开一会儿吗?”“当然。”贝尔先生回答道。她很快就回来了,说:“贝尔先生,我明白,你绑架了我的父亲,抓住他想要赎金。” III 在警局 下午3点20分的时候,北角警局的电话猛烈地响了,吉普森(话务员)询问了来电事宜。 “发现我父亲失踪的事情了!”一个女人声音说。“我是多布森小姐,我父亲被绑架了。”“让金·约翰去!”金·约翰是个著名的西部侦探。这时一个人冲了进来,高声喊道:“噢!真恐怖!快去墓园!” IV 西窗 让我们回到多布森的宅邸。多布森小姐的直白让贝尔先生吃了一惊,但当他恢复过来后,他说:“不要说得这么坦白,多布森小姐,因为我——”可金·约翰走了进来,打断了他的话。金·约翰手里托着一把转轮手枪,站在门口堵着出口。但没等其他人做出反应,贝尔就冲到了西面的窗户——跳了出去。 V 坟墓的秘密 现在回到警局。等激动的拜访者冷静些后,他能更流利地讲他的故事了。他看见三个人在墓园里喊:“贝尔!贝尔!老头你在哪里?”而且他们显得很可疑。他跟着他们,然后他们走进了伯恩斯的坟墓!他跟着他们,然后他们碰了碰一个标着“A”的弹簧,然后消失了。“我希望金·约翰在这儿。”吉普森说。“你叫什么名字?”“约翰·斯帕特。”拜访者回答说。 VI 追捕贝尔 让我们再次回到多布森的宅邸——金·约翰被贝尔突然的举动给彻底弄晕了,但他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后,第一想法就是追出去。于是,他开始追逐绑架者。他一直追到了R.R.车站,气馁地发现对方已经搭上了去往南面大城市肯特的火车,而在那里和美因维尔之间既没有电报也没有电话。而那辆火车才刚刚发车! VII 黑人司机 去往肯特的火车在10点35分发车,大概10点36分的时候,一个兴奋、黝黑、疲惫的人冲进了美因维尔出租车行。警官对站在门边的黑人司机说:“如果你能在15分钟内载我到肯特,我就给你一美元。”“我想不出能怎么赶到那里。”黑人说,“我没有一对好马,我有——”“两美元!”旅行者大声喊道。“没问题。”司机说。 VIII 贝尔的意外 11点钟的肯特,所有的商店都已经关门了,只有一家还在营业。那是一间位于西区、昏暗、肮脏的小店。它位于肯特港,肯特—美因维尔车站之间。在它的前厅里,有个衣衫破烂、看不出年纪的人正在和一个有着灰色头发的中年人说话,“我已经同意做这份差事,林迪,”他说,“贝尔会在十一点半到这里,马车已经准备好把他带去码头了,那里有艘船会在夜晚航向非洲。” “可是,如果金·约翰来了呢?”他询问道“林迪”。 “那么我们就会被抓住,贝尔会被吊死。”那个人回答说。 这时门口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贝尔吗?”林迪询问道。“是的。”门外的人回答说。“我搭上了10点35分的车,金·约翰被甩掉了。所以我们都安全了。”11点40分的时候,那伙人来到了码头,看见黑暗里隐隐约约露出了一艘船的轮廓。它的船壳上漆着“非洲”“埃及亲王号”。他们刚登上船,一个人从黑暗里走了出来。“约翰·贝尔,我以女王的名义逮捕你!” 那是金·约翰。 IX 审判 审判的日子到来了,一群人聚集在小树林边(在夏天的时候,法院会在那里开庭)旁听法官审理针对约翰·贝尔的绑架控诉。“贝尔先生,”法官说,“伯恩斯的坟墓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只能跟你这么说,”贝尔说,“如果你走进坟墓碰一碰某个标志着‘A’的地方,你就知道了。” “那么,多布森先生在哪里?”法官问。“这里!”人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时多布森先生本人出现在了门口。 “你怎么会在这儿?”人们异口同声地问。“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多布森说。 X 多布森的故事 “我走进坟墓的时候,”多布森说,“周围很暗,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我最后还是辨认出了那个印在缟玛瑙地面上的白色的字母‘A’,我把球放在了字母上,然后一扇活门打开了,一个人跳了出来。就是这个人(他说着指向了颤抖地站在囚室里的贝尔),他把我拖进了一个非常明亮、好像宫殿的一样的房间里,我在那里一直活到今天。有一天,一个年轻人冲进来说‘秘密已经被揭露了!’然后他就离开了。他没有看到我。有一次,贝尔把钥匙落在了那里,我就用蜡做了个模子,然后第二天花时间为锁配了钥匙。接下来一天,钥匙做好了。接下来一天(也就是今天)我逃走了。” XI 秘密揭晓 “为什么已故的J.伯恩斯要你把球放在那里(那个‘A’)呢?”法官询问道。“为了让我陷入麻烦,”多布森回答说,“他,还有弗兰西斯·伯恩斯(他的兄弟)已经计划好多年了,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伤害我。”“抓住弗兰西斯·伯恩斯!”法官大声说。 XII 结局 弗兰西斯·伯恩斯还有约翰·贝尔,被判终身监禁。多布森先生受到了女儿的热烈欢迎。另外,他的女儿后来成为了金·约翰。“林迪”还有她的共犯则因为教唆和协助犯罪潜逃被送去新门监狱关了30天的监禁。 (竹子 译) 神秘船(短版)The Mysterious Ship [short version] I 1847年春天,一艘奇怪的双桅船驶进了雷尔维勒的港湾,并且在这个小村庄掀起了一阵骚动。那艘船没有悬挂旗子,它上面的一切事物都是如此引人怀疑。它没有名字。它的船长名叫曼纽尔·鲁埃洛。然而,当约翰·格里格斯从自己家中失踪之后,骚动更大了。那是10月4日发生的事情。10月5日,那艘双桅船就走了。 II 双桅船离开的时候遇到了一艘美国护卫舰,随后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战斗结束时,护卫舰丢失了一个人。那人名叫亨利·约翰斯。 III 双桅船继续前进,航向马达加斯加方向。当它抵达目的地时,当地的土人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当他们聚集在岛的两边时,有个人失踪了。他的名字叫达哈比。 IV 直到最后,人们决定应该做些什么。他们悬赏了5000英镑来活捉曼纽尔·鲁埃洛。随后传来了令人吃惊的消息,一艘没有名字的双桅船在佛罗里达礁岛群岛附近失事了。 V 人们派了一艘船前往佛罗里达,于是秘密解开了。在激战中,他们会派遣一艘潜水艇,带走他们想要的东西。它躺在那里,安静地在大西洋的水流里摇摆,这时有人大喊到“约翰·布朗失踪了”。可以肯定,约翰·布朗不见了。 VI 调查船只发现潜水艇以及约翰·布朗的失踪,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新的骚动,这时又传来了新发现。要解释这个新发现需要先陈述一个地理知识。北极有一块覆盖着火山土的广阔大陆,而其中的一部分已经向探险者敞开了。那里被称为“无人之地”。 VII 在无人之地的最南端,有人发现了一间草屋和某些人类居住的痕迹。他们迅速地走进了屋子,发现被锁在地板上的格里格斯、约翰斯和达哈比正躺在草屋里。他们被送回了伦敦,然后分开了。格里格斯去了雷尔维勒,约翰斯回到了护卫舰上,达哈比也返回了马达加斯加。 VIII 但关于约翰·布朗的秘密依旧没有解开,所以他们依旧严密监视着无人之地的那座港口。而当潜水艇抵达的时候,那些海盗由曼纽尔·鲁埃洛领着,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船。留守在当地的人们和他们展开了短暂的交火。战斗结束后,人们发现了布朗。 IX 格里格斯在雷尔维勒受到了盛情款待,人们为亨利·约翰斯举办了一场宴会,达哈比成为了马达加斯加之王,布朗也当上了他那艘船的船长。 (竹子 译) 神秘船(长版)The Mysterious Ship [long version] 洛夫克拉夫特于8岁时完成了此篇小说。上图这本手工制作的书1902年由“皇家出版社”出版,书的封面上有一幅帆船的画作,封底有带锚和“希望”字样的盾牌图案,类似于罗得岛州的旗帜。本篇小说首次在《关闭的房间和其他部分》一书中正式出版。 I 1847年春,一艘怪异的双桅船停靠在了港口,并在整个雷尔维勒村落引起了一场轰动。船体上没有任何旗帜,船身也并未漆上名字,因而与它有关的一切都引发了村民们的猜疑。它是从非洲的黎波里驶来,船长名为曼纽尔·鲁埃洛。然而当地的一位大亨约翰·格里格斯,10月4日晚于自己家中突然失踪,这又引起了更大的轰动。而那艘双桅船10月5日便离开此地了。 II 美国“宪法号”护卫舰上响起八击钟时,海军中校法拉格特发现了一艘奇怪的双桅船正向西行驶。船体上没有任何旗帜,船身也没有漆上名字,因而与之有关的一切都引发了海员们的猜疑。护卫舰上的船员向其打了信号招呼,那艘船上却升起了海盗旗帜。法拉格特下令向其开火,但为时已晚,海盗船率先向护卫舰发射了舷炮。战斗结束后,中校手下一位名为亨利·F.约翰斯的船员失踪了。 III 时值夏季,马达加斯加岛上。当地人正在摘玉米,突然有人大喊道:“那是甲板天窗!我看到了一艘船!船体上没有任何旗帜,船身也没有漆上名字!”而与之有关的一切都引发了大家的猜疑,于是,所有人开始四处逃散,当他们再次聚集到岛屿的另一边时,发现一个名为达哈比的人失踪了。 IV 最后,对比综述报告,他们决定必须要做些什么了。据回忆,已经发现有三例失踪案——约翰·格里格斯、亨利·约翰以及达哈比。最终,广告刊登消息称,悬赏5000英镑缉拿船长曼纽尔·鲁埃洛、那艘双桅船和船上的水手,解救被囚禁者。这时,一则震撼性的新闻传到了伦敦!一艘来源不明的双桅船在美国的佛罗里达群岛失事了! V 人们匆忙赶往佛罗里达去看那场事故。在破损的双桅船残骸边,一根纺锤形的钢材物体平稳地矗立在海面上。“一艘潜水艇!”一个人喊道。“是的!”另一个人回应着。一个看起来很睿智的人说道:“现在秘密都明朗了,在与护卫舰的那场战斗中,他们使潜水艇没入到水中,并如希望的那样尽可能多的带走了,未被看见。而且……”“约翰·布朗失踪了!”有人在甲板上喊道。果然,约翰·布朗失踪了! VI 潜水艇的发现与约翰·布朗的失踪又一次在人群中掀起了轰动。至于那个新发现,很有必要联系地理状况:北极地区应该存在着大面积火山土壤构成的陆地,部分区域是对游客和探索者开放的,但那里极其荒凉、贫瘠,是绝对不可通行的,因此又称“无人之地”。 VII 人们在无人之地的最南端发现了一处码头、一间小屋,以及前人栖息的痕迹。钉在小屋上一块生锈的门牌上面刻着古英语字体的“鲁埃洛先生”,这就是M.鲁埃洛居住的地方。他们在房子里发现了格里格斯的笔记本、亨利·约翰斯的“宪法号”航行日志,以及达哈比的马达加斯加收割机。 VIII 即将离开的时候,他们发现小屋的一侧有个弹簧,便按了下去——房屋的一侧便立刻展露出一个洞口,于是,他们刻不容缓地进入其中一探究竟。此刻,他们正深处一个地下洞穴中,顺着海岸能够一直下行至漆黑、阴暗的海洋边缘。海面上一个黯黑色的椭圆形物体吸引了人们的眼球——那是另一艘潜艇。他们走向船舱,发现了躺在地板上的格里格斯、约翰斯和达哈比,全都安然无恙、未受到一丝伤害。他们返回伦敦之后便分道扬镳了,格里格斯回到了雷尔维勒村,约翰斯回到了护卫舰上,而达哈比则回了马达加斯加岛。 IX 但约翰·布朗的秘密还没有解开,所以他们仍密切监视着无人之地的港口,期盼着潜水艇的归来。最后,潜艇的确载着约翰·布朗抵达了。他们都寄希望于10月5日发动的那场袭击——人们沿海岸线排列成行,组成多支小部队。终于,以曼纽尔·鲁埃洛为首的海盗们陆续地走下了船只,突如其来的一场枪击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X 海盗最终被如数击败,人们最终寻到了约翰·布朗。格里格斯回到村落中受到了盛情的款待,约翰斯享受到了一场晚宴,达哈比成了马达加斯加的国王,而曼纽尔·鲁埃洛则在新门监狱被处死了。 (张琦 译) 《印斯茅斯的阴霾》的弃稿 Discarded Draft of“The Shadow over Innsmouth” [pp.1—6:] 1927年夏季,由于神经极度紧张,我突然中断了在新英格兰的观光旅程,并即刻返回了克利夫兰。我很少提起这次旅程的细节,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但近期的一份剪报内容竟莫名其妙地缓和了我之前存在的焦虑状态。看来,一场大面积的火灾蔓延到了印斯茅斯废弃的海滨沿岸大部分无人居住的老房子,以及远处岛屿上一定数量的建筑物;然而与火灾同时发生的还有那场怪异的爆炸——波及到距离海岸1.5英里远的深海之中,巨大的黑色暗礁被炸毁,与此同时,海底突然坍塌并形成了一个不可估测的巨大深渊;方圆几英里都听到了那响彻云霄的声响。出于某种原因,我对这些发生的事件颇感欣慰,甚至那场火灾于我而言似乎更像是一种赐福而非灾难。我尤为欣喜的是,那座老旧的砖砌珠宝厂以及支撑着大衮教会礼堂的支柱同原有的残垣断瓦都消失殆尽了。有传言说此次事故是一次纵火,我想如果伊万涅克奇老神父愿意说,他肯定知道得更多;但我对事件的了解让我的观点大不相同。 亲眼目睹印斯茅斯之前,我从没听说过这地方——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它,也是最后一次。任何现代地图上似乎都没有提及过那里,而我计划直接从纽伯里波特去往阿卡姆,若是能够找到什么运输工具的话,再从那里去往格洛斯特。我没有汽车,旅途中一直都是乘坐长途公共汽车、火车以及有轨电车,总之就是寻求价格尽可能低廉的路径。纽伯里波特的人们告诉我需要乘坐蒸汽火车去往阿卡姆;而正是在售票站——我对高昂的票价有所顾虑的时候,听闻了印斯茅斯。售票员的话表明他不是个当地人,也谅解我极力想省钱的想法,于是便提出了其他人从未给过我的建议。 “我想你可以乘坐那辆老公交车,”说这话时,他略带犹豫,“但是在这一带的人都不考虑那样出行。它会穿过印斯茅斯——你可能也听说过那里——因此人们不喜欢乘那老车。一个印斯茅斯人经营着那辆老车——乔·萨金特——但在这里从来也载不到客人,我猜在阿卡姆也是如此。真是不知道这条路线为何还一直运营着,我猜那车票应该是够便宜了,但我从没见过那车里超过两三个人——除了那些印斯茅斯的当地人,是没人会乘坐那车出行的。车在广场出发——哈蒙德药店面前,若是他们最近没有改动时刻表,就仍是上午10点与下午7点发车。那车看起来就像是一堆嘎吱作响的破铁——反正我是从来没乘坐过。”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印斯茅斯。任何旅行指南上未提及的小镇都会令我产生兴趣,而且售票员那充满暗示的怪异举止更是唤起了我真正的好奇心。一个小镇能够令周边的人如此反感,我想那地方一定是至少有着些异于常态的地方,也是值得让一个观光者多加留意的。如果会顺路去阿卡姆,我倒是愿意在那儿稍作逗留——因而,我便请求售票员多向我讲述些那地方的事情。 他倒是很从容,说话时还带着某种骄傲的样子。 “印斯茅斯?好吧,它是坐落在马努赛特河口处的一个怪异的小镇。那里过去也算得上是个城市——1812年战争前,完全是个港口都市——但在过去一百年左右的时间里算是彻底垮掉了。没有火车运行——波缅段铁路从未途径此处,而从罗利延伸过去的分支几年前就已经停止运行了。我猜,那儿的空房子要比人还多,更别提有什么生意了。人们都在这儿做生意,或是在阿卡姆,或者是在伊普斯威奇。那里曾经还有相当数量的磨坊,但现在就只剩下一家珠宝提炼厂了。 “那是相当不错的生意,虽然——所有的商旅人员似乎都知道。用一种人们都分析不出来成分的混合物制成种类特别、样式奇特的珠宝。人们说那种混合物是白金、银和黄金——但你都难以想象他们用多么低廉的价格往外销售。我想他们是有个偏僻的地方盛产那种东西吧。 “拥有这项产业的老马什,一定比克罗伊斯还要有钱。这个古怪的老家伙,就算那么有钱,依旧坚持留在小镇周围。他的祖父奥贝德·马什船长创立了这份产业;母亲有些外国人的血统——人们说是南太平洋上的人——所以,当他五十年前娶了一个伊普斯威奇的女孩时,在人群中引起了一番骚乱。他们一直都那样对待印斯茅斯人。但就我看来,马什的孩子以及孙子们看起来与其他人并无异样。我曾让他们把那些人指给我看,但是一直没有见过那位老人。 “那为什么所有人都如此厌恶印斯茅斯?好吧——你不要太过于相信这里人们的说辞。他们很难开口说些什么,但一旦开始说,就停不下来。我猜,在过去的一百年里,他们都是一直在谈论与印斯茅斯相关的事情,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悄悄地议论,而且我断定他们最为惧怕的那些故事,有些你听了一定会觉得好笑。传言老船长马什同魔鬼做了交易,并将小魔鬼带出地狱,生活在了印斯茅斯;也有的说1850年左右,有人在码头附近的某些地方偶然发现了恶魔崇拜或是可怕的献祭仪式——但我是来自佛蒙特州的潘顿,从来都不相信这类传说。 “所有事件背后本质的事情其实就是简单的种族歧视——但我不是在说自己指责那些有这种意图的人。我自己也厌恶那些印斯茅斯人,而且我也不想去他们的小镇。我想你应该知道——虽然通过你说话的方式能看出来你是个西部人——我们新英格兰的船只,过去与亚洲、非洲、南太平洋以及许多其他地方的怪异港口有着诸多往来,而且他们有时还会带回来一些种类奇特的人。你可能曾听说过,有个塞勒姆人还带回了个中国妻子;你也许还知道,科德角附近至今仍有一群斐济岛民。 “好吧,印斯茅斯人背后一定也有着那样的事情。盐沼和水湾把那地方与其他地方都隔开了,我们也不确信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很清楚的是,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代,老船长马什令自己可使用的三艘船返回时,一定带回了些奇怪的家伙。如今居住在印斯茅斯的人有种奇怪的外貌轮廓,我也不知道要如何表述,但那令我有些毛骨悚然。若是你搭乘了乔·萨金特的车,就会看到些许那种特征——他们中有的人是扁平的鼻子、大嘴巴、处理过的软塌下巴,以及有点可笑的、呈某种灰色的粗糙皮肤;脖子两侧已经皱缩,或是折叠出来,而且非常年轻就都是秃头了。这里以及阿卡姆的人都不想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而且就算他们来到镇上,也都是疏远着其他人的。他们过去都是乘坐火车出行,在罗利或是伊普斯威奇步行或搭乘火车,但现在他们都利用那辆公共汽车了。 “是的,在印斯茅斯有间旅馆——名为吉尔曼旅馆——但我相信那里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可不建议你住到那里,老老实实在这儿过一夜,然后乘坐明早10点的那班车吧;然后你就可以搭乘晚上8点钟去往阿卡姆的车。几年前,有个工厂视察员在吉尔曼旅馆住上过一晚,并且对那里有着许多不愉快的印象。那里好像有群怪人,视察员听到隔壁房间里的声音竟不寒而栗。他们说着外国话,但据他说最糟糕的还是那种时而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异常——他说就像是什么东西溢出来一样——导致他根本不敢睡觉。就那样穿着衣服,等到第二天早上便匆匆离去了,那些对话大多数都发生在夜晚时分。 “这个人——名叫凯西——他说了许多关于老马什工厂的事情,而他所说的事情正好与一些疯狂的传说相吻合。账本已经破烂得不成形,而机器看起来已经很老旧,几乎是要废弃的了,看起来好像没怎么使用过一样。这个地方仍在使用马努赛特河下游瀑布的水能资源,而且这里的员工很少,好像也不做什么事情。他向我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令我不禁想起了当地的流言——实际上,马什根本就不生产他销售的那些东西。许多人都说他拥有的那些设备根本就不够经营这地方的,而且他一定是从其他地方收购了这些怪异的装饰——天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我并不相信这些话。马什一家卖的那些新奇古怪的戒指、臂环和头饰以及别的一些东西已有近一百年的历史了,要是真如传言所说他们是从哪里获取的那些东西,那么公众到这时候早就会发现了。还有就是,印斯茅斯附近根本就没有能够运输的轮渡或是卡车。而工厂真正进购的则是怪异种类的玻璃以及一些不值钱的橡胶制品——会令你想起那是他们过去买来同野蛮人做交易的。但明摆着的事实则是,所有去那间工厂的检查员都遇上了奇怪的事情。二十年前,其中一名检查员在印斯茅斯失踪了——从此杳无音讯——而我所知道的乔治·科尔有一天夜间在那里疯掉了,之后便被两个来自丹弗斯精神病医院的人给拖走了,他现在仍旧在那里。他一直说着某种声音以及关于鳞状水怪尖叫的事。 “而这一切令我想起了另一个古老的传说——关于临近海岸的黑色暗礁。他们称那是恶魔的暗礁——绝大多数时,它几乎都是在水面之上,尽管如此,也不能称其为真正的岛屿。传说有人偶尔会看见整个恶魔军团都聚集在那块暗礁上——四处爬行,或是在顶部的岩穴中进进出出。暗礁表面崎岖不平,离岸约有一英里远,而且水手为避开它,时常要绕很远的距离。他们反对马什船长的一件事情就是他常会趁着暗礁干燥的时候登到那上面;可能是那礁石的形状吸引着他,但有传说称他与魔鬼做了交易。那都是发生在1846年爆发大规模流行病之前,印斯茅斯大半的人都在那场灾难中丧生了。人们一直没有找出那场灾难的症结所在,也许就是通过航行归来的船只,从中国或是什么地方带入了某种外国疾病。 “也许那场瘟疫夺走了印斯茅斯优良血统之人的性命。总之,他们现在极其可疑——在那些人中,最多能有五六百人。而富有的马什一家与旁人一样都坏透了。我想他们就是在南方被称作‘白色垃圾’的人——目无法纪、狡黠、做尽了见不得人的勾当。绝大多数捕捉龙虾的渔民会满载而归——都要用卡车往外面运输。然而,没人能够了解他们的动态,就连州立学校的官员与人口普查员都费了好大一番工夫。这就是为什么,如果我是你的话,就绝不会晚上去那里的原因。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也不希望去,但我想白天从那里经过是不会伤害到你的——虽然这里的人都会劝你不要那样做的。如果你只是想观光,那印斯茅斯对你来说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 因此,那天晚上我就一直在纽伯里波特公立图书馆中,查阅了与印斯茅斯相关的资料。而我试图在商店、餐厅还有消防站向当地人询问些事情时,却发现他们要比售票员猜测的更不愿开口,而我也意识到自己没有过多时间让他们克服自身对此事的避讳。他们都对我展现出了些许猜忌,基督教青年会的会员只是劝阻我不要去那个阴森、颓败的地方,图书馆里的人也是同样的态度;可能他们都认为印斯茅斯只是一个被过度渲染了的、历经衰败的城市个例。 图书馆书架上的埃塞克斯县史料只透露了些只言片语的消息,仅提及了那个小镇形成于1643年,在独立战争之前,这里一直以造船业而闻名;19世纪初期,航海业也曾一度繁荣,之后又利用马努赛特河的优势,形成了一个小型的工业中心。尽管之后的记录毫无疑问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但小镇衰败的历史还是很少有记载。内战之后,所有的工业生产都集中在了位于瀑布下游的马什提炼公司,而其产品贸易形成了唯一剩余的大型商业。很少有外国人来到这里;主要仅有些波兰人和葡萄牙人在小镇的南部边缘生活。当地的财政状况及其糟糕,若不是有马什的工厂,那地方早就倒闭了。 在图书馆的商业区,我看到许多马什提炼公司的小册子、目录表以及广告记录表,而后便意识到这是个多么显而易见的事情——那竟是当地唯一的工厂。工厂出售的珠宝以及装饰品极其新颖别致,堪称完美的工艺品。的确,没有人能够否认产品锻造得极其精致,而且手工艺制作一定起到了重要作用,至少是在制造过程的最后阶段。其中有些关于产品的半色调照片深深吸引了我,其设计的陌生感与美感似乎在向我的眼睛暗示着一种深奥、异域的特质——这种特质是如此壮丽与奇特,以至于令人不禁遐想这种设计灵感到底是从何而来。 人们很容易相信小册子上的宣传——这一珠宝深受品味精致的人喜爱,而且有几件样品陈列在博物馆的现代工艺品展区。 大件物品陈列在了显著的位置——臂环、头饰和精心设计的垂饰——但是像耳环以及一些更小的物件就有很多了。浮雕或刻饰的设计——有的是传统样式,还有的是怪异的海洋基调——锻造风格极其独特,与我知道的任何民族及时代的传统艺术风格都毫无相同之处。珍贵合金的怪诞之处将这种超世俗的特征渲染得更加鲜明,这种整体效果在几处彩图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些图绘的物件中有着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着我——几乎是失衡的——而我也决心要尽可能地去看些原作品的物件,无论是在印斯茅斯、商铺、博物馆,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然而,与迷恋一同还混杂着不同的厌恶感,那种感觉,可能是来自售票人员告诉我有关这生意创始人的邪恶、愚蠢的古老传说。 [p.17:] 马什零售店的门是开着的,因而我带着相当期待的心情走了进去。屋内破败不堪,灯光极其昏暗,但却展示着大量纯正的、才华横溢的制作品。随后,一个颇为年轻的人走上前来迎接我,当我看向他的面孔时,又感觉到了一种不安的情绪,然后他便避开了我的视线。他的长相还算帅气,但他的容貌及声色略微怪异及反常。我实在无法隐藏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厌恶感,并且极不愿表现得像是任何怪异的调查员。在我想清楚之前,自己竟告诉那家伙我是来自克利夫兰一家公司的珠宝采购员,并准备对于我所看到的物品展现出专业的兴致。 尽管这样的说辞对我来说很难。职员打开了灯,开始引领我一个接一个地看那些作品,但当看到眼前闪闪发光的奇特之物时,我已经不能平稳地走路或是连贯地讲话了。在这些大量奇怪的美妙物件面前,不用过度感知那种美,就会令人窒息;而当我如痴如醉地注视着那些物件时,发现它们竟刻画得如此完美,就连彩板都绘画得一丝不苟。即使是现在,我仍不能够描述出我所看到东西——虽然那些商店和博物馆中拥有或是看过这些东西的人都会加以补充。这么多精心设计的样本产生的巨大影响力令我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情感——畏怯以及焦虑不安。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些异常的奇异风格以及花纹样式似乎不像是世间的工艺品——尤其是这样一个仅丢弃了石头的工厂。物件上面的图案及纹饰都暗示着一种遥远的空间以及难以想象的深渊,偶尔海洋性质的绘画主题也增添了总体的神秘感。一些令人不安的、惊人的怪物形象总会以一种虚假记忆的形式萦绕在我的脑海…… [p.21:] ……神秘的印斯茅斯的污点及亵渎。他就和我一样,是那腐败之地的棺罩以外的正常生物,被其吓到也是正常的。但由于他距离那些尚未揭开谜底的事物太近了,以至于以某种方式崩溃了,而我却幸免于难。 与想要拘押他的消防警察握过手后,他身上有很重的葡萄酒味道,问候我的方式就好像我是他的熟人。杂货店的年轻人告诉我哪里能买到扎多克叔叔喜欢的酒,然后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便领着他朝那个方向走去——穿过广场后便进入了艾略特街。他的脚步异常轻快,这样的行为并不符合他现在的年龄与身体状况,而我十分惊奇他原来的体格到底有多健壮。此刻,我没有那么想离开印斯茅斯了,而是十分好奇能从这个喃喃自语的老人口中得知什么荒诞不经的秘密。 在一家阴森的杂货店里买了一夸脱威士忌后,我便带着扎多克叔叔沿着南街走向了一个完全废弃的水滨地区,随后接着向南走了很远,此刻,就连远处防浪堤上的渔夫们都看不到我们了,我知道,我们在这儿的谈话不会被任何人打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似乎不太喜欢这种安排——他一直焦虑地瞥向海中恶魔礁的方向——但威士忌的诱惑力对他来说是难以抵抗的。我们在衰败的码头边缘坐下后,便给他喝了一口酒,接着就开始等酒精发挥作用了。我自然小心地谋算着分给他的酒量,可不希望老人的喋喋不休变成醉得不省人事。感觉他愈加地飘飘然后,我便开始大胆说出一些关于印斯茅斯的评论和问题,同时被他那可怕的、真正不祥的低沉声音给吓坏了。看起来,他似乎并没有像他讲述的疯狂传说那般疯掉,即使我不能够相信他的疯狂虚构故事,却还是战栗不已。我几乎对迷信的伊万涅克奇神父幼稚的轻信不感到吃惊了。 (张琦 译) 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 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
洛夫克拉夫特的朋友W.保罗·库克当时正在策划一本业余杂志《隐居者》(The Recluse ,这本杂志的内容不是专门针对怪异小说的),受他的邀请,洛夫克拉夫特于1925年开始写作此文,并于1927年初完成,刊登在1927年夏的《隐居者》上。从那之后,洛夫克拉夫特开始做修订笔记,并为查尔斯·W.霍尼格的《奇幻迷》杂志准备了一份修订版本,进行连载。连载始于1933年10月,但因为1935年杂志停刊连载并没有完成。本文完整的修订本首次收入于《局外人和其他》(1939)一书中,第一个录音和注释版本收入在《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2000)一书中。
I 引言 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情感便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则来源于未知。这是不争的事实,即使是今日的心理学家对此也无可否认。同时,这种承认也是对怪奇恐怖题材的真实性与严肃性的肯定,为之融入正统文学提供了条件。与此分庭抗礼的,则是唯物主义知识分子们基于世俗情感与客观事件的否定与嘲弄,否定美学动机的理想主义者希望通过天真乏味的说教,促使读者接受其中盲目自大的乐观主义精神 (1) 。不过面对重重阻力,怪奇小说仍旧顽强地存活了下来,逐渐发展壮大至今,并取得了非凡的成就。而其基本却深刻的原则——即使无法被普罗大众所接受——必定也能对思维敏锐之人产生深远的影响 (2) 。 鬼怪恐怖题材往往是小众的偏好,因为它既对想象力有一定的要求,还需要读者的思维能够脱离日常生活的局限。相对而言,仅有少数人拥有足够的精力挣脱每日工作的束缚,以回应那来自彼方的呼唤。而对所周知的感受与事件的描述,或由这些感受与事件衍生而来、且多愁善感的故事,总会无可争议地成为大众追捧的对象。这一点或许毋庸置疑,因为人类的经历与体验中的大多数便是由这些平凡的事件构成。不过众人之中总有思维敏锐之人,有时这些精湛的头脑深处某些不为人知的角落又会被种种奇思妙想占据。如此看来,没有哪种合理化论调、人格改造,抑或是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分析法 (3) ,能够彻底抹杀阴森的树林或耳边不经意间的低语所带来的兴奋,而此处涉及到的传统思维或心理规律,如同任何其他文化传统与心理规律,也早已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人类的集体意识中。它与对宗教的感知同时出现,也与其中的各个方面联系紧密,也同样是我们最原始的生物性遗产。对我们种群中那些势单力孤但仍不可或缺的少数派来说,对这种能力的保持与维护是绝不可怠慢的。 一个人的天性和情感决定了他在某个特定环境中的行为。他的欢乐与痛苦创造了各种可以被明确定义的情感 (4) ,构筑在一切因果规律清晰的事件之上。而当一个人接触到他无法理解的事物——早年间宇宙中充满了这些东西——之时,形态各异的拟人化,天马行空的演绎,与崇高无上的敬畏之情往往便会由此发展而出,恰如这个在那时思维简单贫乏,且经历有限的年轻种群所做的一般。“未知”即是不可预测,而对我们的原始人祖先来说,它也便成为了值得敬畏的全能之源——恩赐与灾祸会以神秘且超乎想象的缘由从中降临在人类身上,因此它显然属于某个完全不可知晓的存在,我们也绝对与它毫无关联。梦境这一现象扶持了幻想世界或精神世界这一概念的发展,而总的来说,人类文明初期那野蛮残酷的生存环境在很大程度上也导致了对超自然的依赖。同样毋庸置疑的是,人类遗传的精髓也早已被各种宗教与迷信所浸透。考虑到潜意识思维与生物本能之间的联系,作为无可争议的科学事实,这种宗教与迷信的浸染对人类的影响也是永久性的。虽然人类认知里的未知领域在数千年间不断缩小,外太空依然蕴藏着几近无穷的奥秘 (5) 。同时,无论某些事物现已如何为人熟知,其往昔所具有的神秘感依旧遗留有强大的冗余。况且,在我们的神经组织中也仍尚存对旧时本能的生理依赖,即便将表意识中的好奇性完全抹杀,这一部分仍会在潜意识中不由自主地发挥效应,产生影响。 正因我们对痛苦与死亡威胁的记忆比对欢乐的记忆更为长久清晰,也因为我们自古以来便将来源于未知的恩赐形式化,以宗教仪式保存至今,所以这些长久清晰的记忆便与宇宙之谜中偏向黑暗与邪恶的部分一道形成了民间超自然传说中的主角。未知与危险联系紧密,这种以恐惧看待超自然的趋势也自然而然地由此壮大。于是,任何未知的世界便也成为了邪恶与危险丛生的场所。而好奇心从这邪恶与恐惧的土壤中无可避免地萌生时,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杂糅了敏锐的情感与丰富想象力的聚合体,并无疑将与人类共存亡。儿童总是会畏惧黑暗,而那些对滞留在人类心智中本能的冲动所敏感的人,则会无一例外地敬畏那隐蔽无形的神秘世界——无论它们是遥远深空中孕育着古怪生命的星球,还是地球上那些只有死者和狂人才可窥见的黑暗角落。 以此为基础,表达对“宇宙恐惧”的文学创作的存在则显而易见,它们自古便已存在,今后也将继续存在。而那时不时驱使一些作家在个别的作品里加入这些元素,那迫切希望将萦绕在脑海里的某些虚无缥缈的形体倾泻于纸上的冲动,则更是它顽强的生命力的体现。狄更斯便是因此写出了数篇恐怖故事,勃朗宁则由此写出了那可怖的诗篇《公子罗兰》,霍姆斯博士写下了微妙的小说《埃尔西·韦内》(Elsie Venner ),亨利·詹姆斯和他的《碧庐冤孽》(The Turn of the Screw ),F.马里恩·克劳福德的《上层铺位》与其他几篇故事,社会工作者夏绿蒂·柏金斯·吉尔曼女士所撰写的《黄色壁纸》等等,而即使文风一贯幽默的W.W.雅各布斯也曾受其感召创作出如《猴爪》一类耸人听闻的故事。 不过,这种围绕着恐惧的文学作品必不可与另一种看似相同,但表达的思想却大相径庭的文体所混淆——这便是那些仅触及恐惧毛皮的作品,多以庸俗的血腥暴力来达到惊吓读者的目的。诚然,正如正统的、异想天开的,甚至稍带幽默的鬼怪故事一般,无论是因形式主义的缘故,或是作者故意在剧情中添加幽默元素,使“病态不自然感”这本应主宰全文的气氛完全淡化,它们在读者心中依然占有一席之地,并广受追捧 (6) 。但它们绝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宇宙恐怖”,而真正的怪奇作品也不只是关于秘密谋杀案、血肉模糊的尸骨,或者带着枷锁、蒙着白布的鬼魂之类循规蹈矩的传统作品——故事中必须存在着一种无法解释、源自人类理解之外的未知的恐惧,并以此创造出使人屏气凝息的恐怖气氛。而其中也必须具备严肃且充满恶兆的暗示,并以此不断冲击人类思维中最为可怖的构想之底线——即对自然规则的违背与破坏。它们之所以能令人感到邪恶异常,全因为这些自然规律是人类面对来自混乱与深不可测之星空中的邪魔的唯一心理防线。 自然,上述均是最理想的情况。没有人能够保证一切怪奇作品悉数遵循此原则。创造性思维并非千篇一律,即便是佼佼者也会有失足之时,更何况绝大多数上乘的怪奇作品往往是在不经意间一气呵成,或时常出现在诸多读时令人印象深刻,却与全文主题截然不同的片断之中。总的说来,气氛是至关重要的元素,对它的塑造应高于一切——因为最终把握真实性的要素并非首尾相连、能够自圆其说的剧情,而是创造令人信服的感受。所以我们说如果一个怪奇故事的目的是为了冶情理性,推广某种正面的社会道义 (7) ,或其中的恐怖最终以自然科学分析的方式被条条澄清 (8) ,这篇故事则不具备真正的“宇宙恐怖”。但不可否认的是,即便在这些故事中,个别用以营造气氛的段落通常具备真正超现实恐怖文学所必备的一切特征。因此,我们不应完全以作者的写作目的,或仅仅以剧情的构造来评析一部怪奇作品,而是应观察它在文中——特别是在最不起眼的部分——对气氛与感情的营造。如果某一部分的气氛恰到好处,无论之后描述的剧情怎样平淡无奇,这一部分都应被当作优秀的怪奇故事来对待。于是,关于一篇文章是否属于真正意义上的怪奇故事,所需的判定只有一个——它能否在涉及无法推测的空间与力量的同时,使读者感受到源于未知的强烈恐惧。若要将这气氛形容为一种具象之物,它们则类同微妙的恐怖之声——源于黑色蝙翼的拍打,或外而来之物在已知宇宙最边缘的抓挠。如果一个故事越能完整统一地传达这种气氛,这篇故事便越是一篇上乘的怪奇佳作。 II 恐怖文学的黎明 众所周知,恐怖题材与人类最原始的感情紧密相连。因此,恐怖文学也同人类的思维和语言一样古老。对宇宙洪荒的恐惧在各个族群的早期传说中便以故事元素的形式存在,并于远古的民谣、经文,以及编年史中沉淀结晶。作为各类精致复杂的仪式魔法和用其召唤恶魔与祭祀亡魂中最为重要的成分,这种恐惧在古代发展蓬勃,最终于古埃及与闪米特诸国的文化中达到巅峰。《以诺书》与《所罗门之钥》中的详细记载便体现了怪奇之力在这些东方古文明的思维中举足轻重的地位。随后,依此建立的庞大体系与古老的传统在历史长河中造成的大大小小的影响,时至今日仍留有阵阵余声。这种超越时空的恐怖在古典文学中已然留有痕迹,而现有证据也表明它在说唱叙事文学中有更为深刻的影响,并曾一度与文学经典交相辉映,却最终因缺乏书面记录而遗失殆尽。到了中世纪,各类诡异怪诞且无处不在的黑暗传说再次赋予了它呼之欲出的巨大动力,而与此同时,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坊间与学院均以不同形式、不同种类的民间传说和卡巴拉式神秘学与法术的研究维持并扩展着这重负于肩的黑暗遗产。于是,女巫、狼人、吸血鬼和食尸鬼不祥地在老妪与吟游诗人的口中蠢蠢欲动,只需稍加鼓动便可穿越将民谣和正统文学分离的界限。在遥远的东方,怪奇的事物通常会因美艳无比的色彩与生动欢快的叙述被转化为近乎臆想的幻境;但在西方,当充满神秘的条顿人方才走出漆黑的北地山林,当凯尔特人仍对德鲁伊林地中诡异的牺牲祭礼记忆犹新时,它便因令人信服的严肃感而带上了一层无比强烈的恐怖气氛,它的影响也因其半诉说、半暗示的形式而效果倍增。 西方恐怖故事的大部分效果无疑发源于隐藏在市井之间,但历来被认为真实存在的邪恶教团,其夜间出没的教徒,以及他们古怪的习俗——源自一群在前雅利安与前农业时代游历于欧洲大陆的低矮黄种游牧民族——扎根于那些最令人憎恶,几乎无法追忆的古老的生殖祭祀仪式中 (9) 。尽管经历了德鲁伊教、古希腊—罗马文化和基督教的影响,这一神秘的信仰仍在其遍布的地区由农夫们言传口授,并在今日被人称为“女巫祭典”:于沃普尔吉斯之夜与万圣夜——山羊与其他牲畜传统的交配季节——在偏僻的山林与遥远的高山中举行的仪式。它们最终造就了无数关于妖魔邪术的传说,也掀起了一阵狩猎女巫的浪潮——在美国以塞勒姆事件最为典型。本质上与其相似,实际上也可能与其相关联的,便是一手炮制了著名的“黑弥撒”的耸人听闻的秘密反宗教信仰体系,通称“恶魔(撒但)崇拜”。与此相比,我们也需注意那些动机一致,但手段更加科学或哲学化的人们的成就——便是诸如艾尔伯图斯·麦格努斯 (10) 与拉蒙·柳利 (11) 之流,那个愚昧的年代所盛产的占星师、炼金术士与神秘学者。在中世纪的欧洲,恐怖精神因连年的瘟疫带来的黑暗之绝望而加剧,它在当时的深远影响和盛行迹象大约可以从那些悄声无息地爬上了教堂的恐怖雕刻上略见一瞥,而其中不乏诸多当时最为杰出的后哥特式建筑——巴黎圣母院或圣弥额尔教堂上那些魔鬼般的雨漏石雕便是其中最富有代表性的。更为重要的是,在那时,无论是愚昧无知的农夫还是才高八斗的学者均对各种超自然理论深信不疑,无论是温和正统的基督教教义还是病态至极的巫术与邪法。一批文艺复兴时期的巫师与炼金术士也同样诞生自这种迷信的氛围之中——如诺斯德拉达姆斯 (12) 、特里特米乌斯 (13) 、约翰·迪伊博士 (14) 与罗伯特·弗拉德 (15) 等。 正是这种超自然沃土孕育了种类多样、形式不同的阴郁神话,即便在今日的怪奇文学中也仍有残存,仅是被现代的写作技巧所掩饰或转换罢了。其中多数来源于早年间口口相传的故事,也因此组成了人类精神遗产永久的一部分:纠缠活人、央求正式葬礼的幽魂,来自阴间并掳走尚存于人世的伴侣的不死恋人,乘夜风而来的引魂使者;狼人、密室、长生不死的巫师——这里的一切都能在已故的巴林—古尔德先生所编纂的中世纪神话编记 (16) 中找到原形。无论何处,只要是那神秘的北欧诸族的血脉流淌过的地方,这些广为人知的传说中的气氛便最为浓厚;而南方的拉丁民族只因天生具有一丝最为基础的理性,即便是他们最诡异的迷信与我们林生霜打的低语出奇地相似,出自本能的否认也会使其效力退却三分。 正如一切文学均发源于诗歌,我们也是在诗歌中首次遭遇了入侵正统文学的怪奇元素。有趣的是,其中最为古老的例子来自于散文诗:佩特罗尼乌斯 (17) 笔下的狼人事件,阿普列乌斯作品中那些毛骨悚然的段落 (18) ,小普林尼致苏腊的书信——篇幅短小却举世闻名——和哈德良皇帝统治时期的希腊自由民弗勒干所编汇的古怪合辑《论天下奇闻》(On Wonderful Events )——有史以来第一篇有关“尸体新娘”的故事《菲林尼安与马卡提斯》,便源自于弗勒干的汇编之中,之后被普罗克洛斯 (19) 引用,并在近代为歌德所写的《科林斯的新娘》与华盛顿·欧文的《德国学生》提供了灵感。但等到古老的北欧神话终于以文学的形式出现、怪奇元素成为正统文学的一部分时,它却又披上了韵律诗的外衣——这也便是中世纪至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多数纯幻想文学作品的形式。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埃达” (20) 与“萨迦” (21) 充满了史诗般的宇宙洪荒之恐怖,磅礴如滚滚惊雷,并因尤弥尔与其无形之子嗣而战栗不已;我们盎格鲁—萨克逊人的《贝奥武夫》,与后来欧洲大陆上出现的“尼伯龙根传说”里也充斥着可畏的怪奇之物。但丁是在古典文学史中营造恐怖气氛的创始人之一,斯宾塞那华丽的诗节里也不乏对地点、事件、人物令人胆寒的描绘。此时的散文文学界又为我们带来了马洛礼的《亚瑟王之死》,其中包含了诸多在早先民谣里所描述的恐怖场景——兰斯洛特骑士从教堂里的尸体上偷取丝绸与佩剑的场景、高文骑士的幽灵、加拉哈德骑士所见的墓地之魔等,而其他相对粗糙的例子无疑更是在各类哗众取宠的廉价小册子的大肆抛售下,驱使无知的大众争先抢食。到了伊丽莎白时代,无论是浮士德博士、《麦克白》里的女巫、《哈姆雷特》中的鬼魂,还是韦伯斯特笔下以各式各样的血腥与恐怖为代表的戏剧,从中也不难看出公众思维对怪奇恐怖有着入魔似的迷恋。这种迷恋又相应地与当时对巫术真实的恐惧相辅相成——起源于欧洲大陆、之后在詹姆斯一世发起对女巫的狩猎如火如荼地进行时,响亮地在英国人的耳中激起阵阵回响。由此,一系列对巫术与鬼神学的研究又被添入了流传潜伏的神秘诗文之中,为增进读者的想象开拓了新的空间。 虽然怪奇与恐怖此时依然被禁锢于主流文学正统刻板的表面之下,17世纪至18世纪仍见证了各类阴郁诗歌与黑暗传奇的蓬勃发展。廉价恐怖出版物的销量于此时激增,而公众对怪奇的热爱也能从如笛福的作品《维尔夫人的鬼魂》(he Apparition of Mrs.Veal )——一部讲述一位女性的亡灵纠缠她身居远地的朋友的平庸之作,作者以此暗中推销自己那并不受学界欢迎的对死亡的神学见解——之类的故事中略见一斑。这时上流社会已逐渐对超自然题材失去了信心,转而投入了古典理性主义的怀抱。当对东方故事的翻译在安妮女皇统治时期兴起,并在17世纪中叶逐渐成形时,浪漫主义也借此浪潮回归——重拾自然之趣,憧憬功绩与传奇,在往日的辉煌与昔日的景观之中流连忘返。此间,诗歌最先以其内容描绘了新的奇观、新的怪诞与新的恐怖。而当对怪奇景致的描写最终羞涩地出现在小说中——如斯摩莱特的《法托姆男爵斐迪南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Ferdinand Count Fathom )——之时,引发的风潮最终造就了一种全新体裁的诞生——这便是长短各异的“哥特式”恐怖传奇散文,其日后的发展注定丰富多彩,而其中多数在艺术的造诣上也均辉煌灿烂。纵观其发展,正统文学对怪奇的承认与接受未免有些迟缓——虽然其气氛与动机和人类本身一样古老,但直到18世纪,怪奇作品才正式成为了文学主流。 III 早期哥特小说 无论是暗影遍布的“莪相” (22) 、威廉姆·布莱克笔下的混沌之景、彭斯的诗作《汤姆·奥桑特》中怪诞的女巫之舞,还是柯勒律治的《古舟子咏》(Ancient Mariner )与《克里斯特贝尔》中的恶魔崇拜,詹姆斯·霍格《基尔梅尼》(Kilmeny )那如鬼魂般使人欲罢不能的魅力,抑或是济慈在《拉米亚》(Lamia)与其他诗篇中对“宇宙恐怖”略显收敛的描写,均为怪奇元素在不列颠传统文学中存在的明证。欧洲大陆的条顿兄弟对这股风起云涌的浪潮同样来者不拒,也开始着手于怪奇创作:比尔格的《山野猎手》(Wild Huntsman ),或相比之下更为出名的民谣、讲述恶魔新郎故事的《丽尔诺》(Lenore )——对超自然特别尊重的司各特后来在他的英文作品中对两者均有效仿——便是德国诗歌这一浩瀚怪奇财富的冰山一角。正是这笔宝藏使得托马斯·莫尔将诡异的“雕像恋人”(之后被普罗斯佩·梅里美在《伊尔的维纳斯铜像》中借用,而其原型可追溯至希腊古典时期的文学作品)之传说改编为令人胆寒的诗歌《指环》,而这场席卷德国的诗歌风潮则最终在歌德的不朽名著《浮士德》中达到了巅峰,超越了民谣,并成就了一部跨时代的经典悲剧。 但使这股文学风潮最终成型,并将恐怖文学带入正统文学的却是一位圆滑世故的英国人——霍勒斯·沃波尔。沃波尔一向热衷于神秘学与中世纪传奇故事,并仿照哥特式的建筑样式在草莓山修建了自己的住宅。他的作品《奥特兰托堡》(The Castle of Otranto )出版于1764年。作为一篇超自然故事,虽然其情节平庸乏味,它却对日后的怪奇文学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这部作品问世时,沃波尔起先用假名“绅士威廉姆·马歇尔”,称此书是自己翻译一位名叫“奥努菲里奥·穆拉尔托”的意大利神秘学家的作品,直到故事声名鹊起之后方才澄清了它与自己的关系,并也因此名利双收——各种版本的翻印相继出版,戏剧改编接踵而至,一股仿写的浪潮更是由此风靡英国与德国全境。 这是一篇冗长、做作、故弄玄虚的故事,气氛更是被轻快平淡的文风所害——其中略加收敛的幽默完全无法营造真正怪奇作品所需的气氛。曼弗雷德,一位为了权力而不择手段的亲王篡权登上王位,之后开始谋划自己传宗接代的大事。不过当他的独子康拉德在婚礼当天清晨突然神秘死亡后,他决定与妻子希波里塔离婚,代替自己不幸的儿子完婚——顺便一提,他的儿子是在城堡的前庭莫名其妙地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巨大头盔给砸死的。伊莎贝拉,这未婚丧夫的新娘为躲避婚事逃离了城堡,并在此间于城堡的地下墓穴中巧遇自己的救星西奥多——年少英俊,一身农夫的打扮,长相却如同老国王阿方索一般。不久,各式各样的超自然现象开始接连在城堡内出现:巨大的盔甲残骸在城堡各处被相继发现,油画中的人物走出了画框。后来一声惊雷摧毁了整座城堡,阿方索身穿铠甲的巨大鬼魂从废墟中飘出,升入天际,投入了圣尼古拉斯的怀抱。西奥多曾向曼弗雷德的女儿玛蒂尔达示爱,却因后者之死——被生父错杀——方才发觉自己本是阿方索的儿子、王国真正的继承人。于是他最终与伊莎贝拉结婚,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而曼弗雷德——正是其夺权篡位招致了独子的死亡和超自然现象的骚扰——归隐至某个修道院忏悔终生,他悲伤的妻子也前往附近的修女院寻求庇护。 这便是整篇故事的梗概:乏味、生硬、完全没有作为怪奇作品应有的“宇宙恐怖”。不过它也能反映出当时大众对其中幽灵般的古典气息,以及诡异与恐怖的饥渴——因为尽管其本质平庸,它仍获得了最挑剔的读者们的一致好评,将其推上了文学史上无比崇高的神坛。其实,它最主要的贡献是创造了一套专供超自然恐怖作品使用的场景、人物与事件,而这些元素则相应地依靠更熟悉怪奇题材的作者刺激了哥特文学的发展,对那些真正熟知宇宙洪荒之恐怖的编写者给予了启发——其实,真正的怪奇艺术家在爱伦·坡之后才逐渐产生。在这一整套元素里,首当其冲的便是作为恐怖与悬疑之核心、无比古老的哥特式城堡 (23) :宽大且凌乱的室内布局、无人涉足的废弃屋室、阴暗潮湿的走廊、肮脏的地下墓穴,并伴有各式各类的妖魔鬼怪与骇人的传说。其次,反面角色通常是邪恶残暴的贵族,而种种恐怖则会通过性格枯燥呆板,久经磨难却仍忠贞不屈的女主人公的视角来描述,以博得读者的同情。英勇无畏的男主人公向来出身高贵,但总是会由于种种原因披着下等人的伪装;人物的名字则经常充斥异国情调,看上去相当高雅,意大利人名尤其颇受青睐。其余的的便是一系列类似舞台剧中使用的道具,包括奇怪的灯光、阴森的地板活门、突然熄灭的油灯、腐朽霉烂的古籍、咯吱作响的门枢、摇曳的挂毯,等等。不出意料,这些元素在哥特文学的发展中反复出现,频率之高未免显得有些滑稽。不过,这些元素有时在被微妙娴熟的手法加以巧妙的伪装之后,又会产生令人惊异的效果,时至今日依然行之有效。于是,这一派和谐的环境为这个新兴文体的发展铺平了道路,而面对如此大好的机遇,此时的文学界也并没有放慢脚步。 德国浪漫传奇文学立刻以行动回应了这股沃波尔之风,并迅速成为了怪奇与恐怖的代名词。而在英国,备受瞩目的巴鲍德夫人则位居沃波尔仿写者之首,以1773年——当时她还名叫艾金女士——的残篇《贝特兰德勋爵》中熟稔的手笔传达了名副其实的恐惧:一位名叫贝特兰德的贵族独身在一片漆黑的沼泽之中,赶路时被远处的灯光与钟声吸引,走入了一座塔楼耸立的诡异古堡内——一扇扇房门会自动开合,苍白幽蓝的鬼火将他带上了一个个神秘的阶梯,引向死亡之手与黑暗的活雕像。最终他发现了一口棺材,棺中躺着的便是古堡的女主人,虽然死去多时,却在贝特兰德的亲吻下复活,周围的断壁残垣也随之变幻为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室。之后,女主人为了答谢自己的救星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沃波尔读后对此文评价颇高,但他却未能留意另一篇更为杰出的仿写——这便是克拉拉·里夫的《老英国男爵》(The Old English Baron ),出版于1777年。虽然其文笔较之沃波尔的原作更加高明,并且因其中只存在一位恐怖的人物而使得作品对恐怖气氛的表现更为精湛,但这篇故事还是缺乏巴鲍德夫人笔下对不可知的黑暗与神秘的暗示,与真正的杰作相去甚远——这里我们再次遭遇了作为城堡继承人的英勇主人公,伪装成农夫,在父亲的鬼魂的导引下重新夺回了属于自己的遗产。即使如此,这部作品也如其前辈一般,享受了许多版翻印以及戏剧改编,并最终被译为法语。里夫女士之后还完成了另一部怪奇小说,可惜未能出版便遗失了。 由此哥特小说终于进入了主流文学界,各种作品在18世纪末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幽屋》(The Recess )由索菲亚·李女士于1785年写成,其创新在于加入了历史元素——剧情围绕着苏格兰女王玛丽的双胞胎女儿展开。虽然其中缺少哥特作品一贯拥有的超自然元素,文中对沃波尔式的场景和手法的运用却游刃有余。不过仅在五年后,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便使当下一切哥特作品均显苍白——她便是安·拉德克利夫女士。虽然她向来喜欢在文章末尾以生硬的解释刻意摧毁自己所营造的一切,令人扼腕,其闻名遐迩的作品仍然提高了恐怖作品中对气氛营造的水准,更是一度使恐怖悬疑成为了一股时尚。拉德克利夫女士的确对大众熟知的传统哥特式元素增添了另一股无可比拟的诡异,场景与事件的描写的确可谓神来之笔:每一笔对场景与动作的描写均增强了她文中那无可抵御的恐惧气氛。城堡石阶上的斑斑血迹、地下深处某个地穴中传出的阵阵呻吟,或飘荡于漆黑的夜之丛林中的诡异歌声,在她的笔下时刻潜伏着恐惧,尽数成为了极具感染力的景观,远胜于其他同时代作者笔下那些浮夸冗杂的描写。即使抛去文中其他部分,将这些景观拿来独立欣赏时,它们并不会因为文章结尾处的解释而黯然失色。由此可见,拉德克利夫女士的视觉想象力十分强大,不仅在于她对怪奇的刻画,更是从她对风景的描绘——一向以大手笔描写,从不拘泥于细节,使得其笔下的场景如风景画一般迷人——中也略见一斑。不过她最大的弱点,除去文中玩世不恭的轻浮态度,便是反复出现的各种地理与历史错误,以及为了突出对人物的刻画而不厌其烦地在文中穿插乏味小诗的致命伤。 拉德克利夫女士共著有六部小说:《阿斯林与敦贝恩的城堡》(The Castles of Athlin and Dunbayne ,1789),《西西里式浪漫》(A Sicilian Romance ,1790),《林中的罗曼史》(The Romance of the Forest ,1791),《乌朵菲奥之谜》(The Mysteries of Udolpho ,1794),《意大利人》(The Italian ,1797)于1802年成稿,在其死后于1826年方才出版的《加斯顿·德布朗德维尔》(Gaston de Blondeville )。这些作品中《乌朵菲奥之谜》可能是最为出名的一部,并能称得上是早期哥特文学的典范,故事讲述了年轻的法国姑娘艾米莉的遭遇。她在双亲亡故后因姨妈的婚事而移居到一座古老宏伟的城堡内,她的姨父正是这座城堡的主人——诡计多端的贵族蒙托尼。神秘怪异的声响、自动开合的房门,与隐藏在黑色帷幕后的壁龛中那无可名状的恐怖,接连降临在主人公与她忠实的仆人安妮特身上。艾米莉最终于姨妈死后在城堡中囚徒的帮助下出逃,而在回家的路途中,她又在暂住的庄园里遭遇了一系列新的恐怖——已故女主人那覆着漆黑裹棺布的死亡之床,与作为其停尸之所、废弃已久的庄园宅室——不过最终在情人瓦兰科特的帮助下,澄清了一件与她出身相关的身世之谜,并因此重新获得了幸福与安宁。显而易见,这篇故事中的内容不过是对传统元素的一种新的演绎,却因作者精湛的手法使其不失为一部经典之作。虽然拉德克利夫女士笔下的人物仍趋于脸谱化,她对人物的运用还是优于前人数倍,营造气氛的功力在当时也实属绝无仅有。 正因为如此,拉德克利夫女士有着数不胜数的效仿者。在文风与精髓上最为相似的非美国小说家查尔斯·布罗克·布朗莫属——与拉德克利夫相同,布朗喜欢用看似符合逻辑的解释来摧残其作品中的超自然恐怖气氛;但也正如她一般,布朗营造气氛的手法高超娴熟,只要不予解释,他笔下的恐惧会栩栩如生地萦绕在读者的脑海中。与拉德克利夫不同的是,布朗毅然决然地抛弃了传统哥特文学中的种种背景套路,转而以当代美国作为故事背景。这一决策并没有影响他在取材和行文中对哥特精神的贯彻——布朗的作品中包含了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而在对凌乱不安的心智的描写上甚至比拉德克利夫女士更胜一筹。《埃德加·亨特利》(Edgar Huntly )以一位掘坟的梦游者开篇,可惜后文的气氛却被戈德温式的教条主义削弱;《奥尔蒙德》(Ormond )牵扯到一位邪恶的秘密兄弟会的成员,并和他的另一篇文章《亚瑟·默文》(Arthur Mervyn )相同,布朗依照其亲身经历详尽地描述了肆虐费城与纽约的黄热病瘟疫。不过他最为出名的作品则是《威兰或变形记》(Wieland;or The Transformation ,1798):叙事人克拉拉讲述了其兄长——一位居住在费城的德国人如何被宗教狂热所控制,开始出现幻听,最终杀害妻儿以作献祭,自己侥幸逃生的故事。这篇文章对斯库尔基县人迹罕至的农场树林中的梅廷根宅邸的描写尤为逼真,而克拉拉所经历的一系列恐怖事件,与她极具吸引力的生动口吻,和由此而逐渐积累的恐惧气氛,伴随着空荡大宅中幽幽回响的脚步声,在布朗充满艺术性的笔下一起得到了完美的诠释。尽管文末用“口技腹语”这一蹩脚的解释未免有些不尽如人意,文中还是一贯保持着令人可信的气氛,而充当反面角色的邪恶口技艺人卡尔文,则是与曼弗雷德或蒙托尼类似的传统哥特式反派。 IV 哥特传奇的巅峰 恐怖文学随着马修·格雷戈瑞·刘易斯(1775—1818)的成名再次攀上了新的高度——他的小说《僧侣》(The Monk ,1796)取得了空前的成功,甚至为他赢得了“僧侣刘易斯”的别名。这位年轻的作家早先留学于德国,对天马行空的条顿传说涉猎颇广。这种优势是拉德克利夫女士所不曾具有的,而他也因此使文中的恐怖达到了前无古人的剧烈程度——他为作品中的传统哥特元素增添了一股新的残酷,因此使它成为了好似鲜活梦魇的佳作。《僧侣》的主线情节讲述了安布罗西奥——一位自恃清高的西班牙修道士,在恶魔伪装而成的美妇人玛蒂尔达的诱惑之下做出了极恶之事。当他在异端裁判庭的囚牢中等待死刑时万念俱灰,认为自己的灵魂与肉体均已无法被拯救,进而与恶魔定下了契约以便逃脱刑罚。在一番嘲弄之后,恶魔即刻将他带往一片荒野,并告知他所做的一切终为徒劳——教廷的赦免在自己出卖灵魂的那一刻已然宣判,救赎的希望指日可待。恶魔最终背叛了契约,在重申了他的罪行之后将他的躯体抛下了悬崖,他的灵魂也随之被投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这部作品中包含诸多骇人的描述,如修道院地下墓穴中的仪式、院中的大火与邪恶院长最终的覆灭。而在次要情节之中,如马奎斯·德拉斯西斯特纳斯与他历代负罪的祖先——流血修女的鬼魂相遇的部分也运用了许多具有强烈感染力的描写,着实称得上是神来之笔,特别是到访马奎斯床边的行尸,与流浪的犹太人协助他驱逐这不死的折磨者所用的食人仪式尤其值得一提。即便如此,文章整体读来依旧索然无味,令人感到遗憾——行文过于冗长繁琐,语气过于轻浮,而作者起先在前文中对教规的处理太过严肃,而后文的反应又颇显轻佻,显得着实做作,因而大大损毁了恐怖气氛的效果。不过仍有一点是特别值得称赞的:作者在文中从未以看似符合逻辑的解释破坏自己所绘的恐怖之景——刘易斯成功地打破了哥特文学中的拉德克利夫式传统,也因此拓宽了这一流派领域。在此之后刘易斯还完成了其他创作:以歌谣为文体的作品《恐怖传说》(Tales of Terror ,1799),《幻奇怪谭》(Tales of Wonder ,1801),与一系列德文作品翻译。他的舞台剧《古堡幽魂》于1798年上演。 此时,英文与德文的哥特浪漫主义文学作品多以粗制滥造的形式充斥于公众的视野之中。对于成熟的读者而言,这些作品大多愚蠢可笑,而简·奥斯汀女士的《诺桑觉寺》(Northanger Abbey )便是对这早已沦落至荒谬庸俗的文体恰到其处的讽刺。哥特文学的原创性至此已逐渐枯竭,读者的关注程度也在日渐衰落,不过在其完全淡出文坛之前仍出现了最后一位哥特伟人——他便是查尔斯·罗伯特·马图林(1782—1824),一位之前鲜为人知的古怪爱尔兰教士。马图林曾以一系列短篇作品,包括一篇不知所云的拉德克利夫式仿作《致命复仇或蒙托里奥家族》(Fatal Revenge;or,The Family of Montorio ,1807)出道,却在其恐怖杰作《游荡者梅尔摩斯》(Melmoth the Wanderer ,1820)中生动详尽地描绘了种种恐惧,将哥特文学中恐怖的高度一举提升至前所未见的精神层面。 《游荡者梅尔摩斯》讲述了一位17世纪爱尔兰绅士的故事。他将灵魂出卖给恶魔来延长自己的寿命,而如果自己能够劝服他人接受此契约,便可获得救赎。不过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即便是那些因绝望行为不择手段的人也对此诱惑无动于衷。其实总体说来,整篇故事不乏硬伤:框架十分臃肿,行文冗长繁琐,有意义的内容随着剧情发展逐渐递减,大段的叙述中还套着其他不相关的叙述,作者甚至会通过做作的巧合试图圆说剧情中相对生硬的部分。不过在这无尽的长篇大论中,却有许多处透着以往此类作品中不曾见的力量——对人性真理的亲近,对真正意义上的“宇宙恐怖”精髓的理解,与文中近乎白热化的情感抒发,使得这部作品成为了作者自我表达的杰出艺术品 (24) ,而不仅仅是其写作技巧的展现。对于不抱有任何成见的读者而言,《游荡者梅尔摩斯》作为恐怖文学的一大进步是无可厚非的:在这里,恐惧由以往的传统中提炼而出,升腾为笼罩在全人类命运之上的阴云。马图林笔下的恐怖,即使是作者本人读来都会战栗,因此也无疑是令人信服的恐怖。对于讽刺作家而言,将拉德克利夫女士与刘易斯的作品谐谑一番本在情理之中,但当换做这位爱尔兰人的文章,这位手法有如疾风暴雨般剧烈、气氛构造极具张力的天才时,他们在其文章难寻丝毫虚伪之情应是情理之中的事。无疑,这纯净但又强烈的情感,伴随着些许凯尔特神秘主义,给予了马图林无上优良之匠器以塑其伟业,并因此获得了文豪巴尔扎克的赞美,将梅尔摩斯与莫里哀笔下的唐璜、歌德的浮士德,与拜伦的曼弗雷德并称为现代欧洲文学中至高无上的寓言式人物,随后更写下了名为《改邪归正的梅尔摩斯》(Melmoth Reconciled )的乐观续集,使这位游荡者终获救赎,将契约传至一位宿居巴黎的逃债者身上,并在之后流转于一系列受害者之手,最终因一位嗜赌成性的亡命徒之死而告一段落。司各特、罗塞蒂、萨克雷与波德莱尔 (25) 这几位文学巨匠也给予了马图林一致好评,而在奥斯卡·王尔德遭贬黜之后流亡巴黎,化名“赛巴斯蒂安·梅尔摩斯”度过余生的这一事中也可见其影响力之广泛。 《游荡者梅尔摩斯》中的某些场景至今仍使读者不寒而栗。故事以死亡开场——一位老者因其所见之物惊吓过度而突生急病,命不久矣。他的病因与其所读过的某篇笔记,和一座位于威克洛郡的古老住宅中一扇偏僻的壁橱内的肖像画有关。于是他给尚在都柏林三一学院进修的侄子约翰写信,请他前来探望,而当约翰到达其住宅时注意到许多反常之事:壁橱中的画像双眼放着令人不安的光 (26) ,有两次有如画中人模样的人在大门前一闪而过。梅尔摩斯古宅随即被一股恐惧的阴影所笼罩,而这座古宅的前主人、梅尔摩斯家族的祖先,便是画中之人“J.梅尔摩斯,1646”。老者在弥留之际声称画中人——当时已是1800年前夕——仍存活于世间,而约翰则在遗书中得知叔叔希望自己能将画像与抽屉中的某本笔记一并销毁。年轻的约翰很快便从那笔记——由一位名叫斯坦顿的英国人17世纪末所写——中得知了一起发生于1667年的故事:斯坦顿在西班牙遭遇了一位令人毛骨悚然的同乡,之后被告知了一段往事——一位牧师试图谴责其为至恶之人,却在他的注视下死于极度惊恐。当斯坦顿回到伦敦与那人再次相遇之后便被送入了疯人院,而这位陌生人之后前去探视——他的眼中闪烁着非同寻常的光芒,他的到来也伴随着诡异的音乐。这位邪恶的陌生人便是游荡者梅尔摩斯,前来劝说斯坦顿从他身上接下这恶魔的契约来脱离眼前的困境;而斯坦顿如同梅尔摩斯之前拜访的人一般,面对如此诱惑毫无动摇。梅尔摩斯为了使斯坦顿回心转意,对疯人院生活的恐怖进行了颇为详尽的描述——这也是全书中最为有力的段落之一。斯坦顿获释后用了后半生搜寻梅尔摩斯,发现了他的家族与祖宅。这篇笔记便是由他所留,此时早已破旧不堪。约翰之后烧毁了画像与笔记,但在当晚的梦中便遭遇了自己令人胆寒的先祖,手腕上也因此留下了一块蓝黑色的印记 (27) 。 不久之后,约翰迎来了一位访客——海难幸存者、西班牙人阿隆索·德蒙卡达,为逃离修道院的强制修行与异端裁判庭的折磨渡海而来。他承受了无数酷刑——文中对他在地牢中所受的刑罚与其试图逃脱的描写甚是精妙——但即使在这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他也没有屈服于游荡者梅尔摩斯的诱惑。逃狱之后,他在庇护他的犹太人家中发现了一本关于梅尔摩斯其他事迹的笔记,其中包括了他如何在印度迷惑了一位名叫依玛黎的少女。依玛黎之后来到西班牙寻亲问祖,改名为多娜·伊西多拉,并与梅尔摩斯在午夜时于一座遭人嫌恶的修道院礼拜堂的废墟中,在一位隐士的尸体旁举行了婚礼。在这部由四卷组成的作品中,德蒙卡达的陈述所占篇幅略显过多,而这不均衡的布局则很可能是整部作品写作手法最大的败笔。 最终约翰与德蒙卡达的谈话被游荡者梅尔摩斯的闯入打断了。此时梅尔摩斯显得精疲力竭,眼光不再咄咄逼人,他的面容也在迅速衰老——契约的期限已然临近,而他也在一个半世纪的游荡之后回归祖宅等待命运的审判。他警告所有人务必速速回避,夜里无论听见任何声音也不可出屋,自己必须独自面对生命的终结。恐怖的嚎叫整夜回荡在大宅之内,而约翰和德蒙卡达听闻着这一切,直到天明周遭安静之后方才走出房门。梅尔摩斯所处的房间内空无一人,地上有一串通向后门的泥泞脚印,引至屋后的海边悬崖,一旁则是一道凌乱的痕迹,好似沉重的躯体被挣扎着拖行至悬崖的边缘。游荡者的围巾在悬崖下的岩石上被发现,但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迹象证明梅尔摩斯的存在。 这便是整篇故事的梗概。毋庸置疑,这部节奏适当、充满暗示、以艺术性的手笔刻画恐怖的作品,与——引述乔治·圣慈贝利教授之言——“拉德克利夫女士那具有艺术性但仍略显浅薄的理性主义,和品味差、有时匆忙草率、通常过分幼稚的刘易斯”的作品之间的区别显而易见。特别是马图林的文风尤其值得称赞。相比其前人作品中多见的浮华与造作,其直白有力、生动鲜活的描写使这部作品着实高明许多。艾迪斯·伯克黑德教授在她的哥特文学史研究中恰到其处地指出,虽然马图林的缺点不可忽视,他仍是最后一位,同时也是最为杰出的哥特文学作家。这部作品出现于哥特文学晚期,因此《游荡者梅尔摩斯》未能掀起如《乌朵菲奥》或《僧侣》一般的狂热,但它依然深受读者欢迎。如同之前的哥特作品一般,这部作品也被改编为戏剧,搬上了舞台。 V 哥特文学的余波 此时,其他作家也并未怠慢。于是,纵使当时的英国与德国流行文学好似堆积如山的垃圾,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怪奇作品依然从中脱颖而出——如马奎斯·冯·格罗斯的《神秘怪谈》(Horrid Mysteries ,1796),罗切夫人的《修道院的子民》(Children of the Abbey ,1796),达克尔女士的《佐夫洛亚或荒原》(Zofloya;or,The Moor ,1806),与诗人雪莱幼稚之情横溢的《扎斯特罗齐》(Zastrozzi ,1810)与《圣埃尔文》(St.Irvyne ,1811)(两者皆为对《佐夫洛亚》的仿写)。18世纪初,瑰丽无比的《一千零一夜》经加兰德之手译为法语引进欧洲,其中的东方故事很快便成为引领主流文坛的时尚。其中的元素被严肃地用于寓言之中,也常常以消遣为由被谐谑文所用——它固有的怪奇,加之那些只有东方人方可运用娴熟的狡黠与幽默交相辉映,吸引了整整一代文人学者,更使得源于巴格达与大马士革的名字毫无禁忌地在公众文学中传播,如同时髦的意大利或西班牙式人名在日后显赫的发迹一般。既拥有古典文学的优点,又因东方传说的基奠而非沃波尔式哥特的俗套,有别于同类,《哈里发瓦泰克的历史》(History of the Caliph Vathek )便是受其影响的佳作之一。这部作品由生活富裕安逸的文学爱好者威廉·贝克福特所著,原稿为法语,不过其首版以英文翻译发表。贝克福特熟读东方传奇故事,巧妙地把握了其中气氛的精髓,而他精妙的文笔更是强有力地反映了撒拉森精神中的高贵之华丽、狡黠之世故、直白之残忍、隐晦之背叛,与阴影般的诡异之恐怖。贝克福特娴熟的笔法出色地传达了文中邪恶的气息,即使荒诞与滑稽与之并存也丝毫没有削弱效果——文章通篇如诡谲的幻影般华丽展开,而阿拉伯式拱顶之下大肆饕餮的骷髅则发出阵阵狂笑。故事讲述了哈里发哈龙的孙子瓦泰克,希望获得无上的权利、知识与欢愉——这些正是驱使传统哥特反派或拜伦式英雄(两者其实本质相同)的动力——而饱受野心的折磨。在一位邪恶天才的引诱下,瓦泰克开始在伊比利斯——穆罕默德式恶魔那火焰缭绕的地下宫殿中,搜寻史前苏丹诸王宏伟华丽的宝座。文中的诸多描述——如瓦泰克的宫殿与其消遣玩乐之景,以及他精于算计的母亲女巫卡拉希斯的高塔,塔内长着五十一只眼睛的女黑奴,瓦泰克前往伊斯塔卡尔(波斯波利斯) (28) 那阴森恐怖的遗迹的旅途;还有他途中强娶来的妻子、鬼灵精怪的诺容尼哈尔,灼眼的月光下伊斯塔卡尔古老的高塔与残破的庭院,与伊比利斯宏伟可怖的殿堂,和其中每一位被美丽的承诺所引诱,永世在痛苦中游荡的受害者,右手时刻抚于熊熊燃烧的心口之上——则是使这部作品成为英文文学经典的杰出怪奇要素。无独有偶,《瓦泰克断章》(Episode of Vathek )的三个章节更是值得一提。作为在伊比利斯的殿堂中游荡的受害者的陈述,作者原先计划将这些章节穿插于正文中,不过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如愿,也因此未能出版,直到1909年学者刘易斯·梅尔维尔在创作其传记《威廉·贝克福特:生平与书信》(Life and Letters of William Beckford )收集资料时才被重新发现。虽然如此,贝克福特的作品仍旧缺乏纯正怪奇作品应有的朦胧神秘感——相反,他的作品带有一种拉丁式的准确与透彻,并因此与令人恐慌的惊骇格格不入。 可惜的是,贝克福特对东方的执着仅属独秀一枝。其他作者大多更贴近哥特文学传统与欧洲生活,满足于忠实地追随沃波尔的步伐。在这些多如牛毛的恐怖作家之中,值得一提的应属乌托邦理论经济学家威廉·戈德温,作品《凯莱布·威廉姆斯》(Caleb Williams ,1794)是一部著名的纪实小说,不过其续集《圣莱昂》(St.Leon ,1799)则是不折不扣的怪奇作品。剧情——围绕着虚构的秘密结社“玫瑰十字会” (29) 炼制永生药剂——的展开甚是精妙,为此营造的气氛也相当逼真。玫瑰十字会在文坛的流行与公众对魔术的兴趣大抵起源于江湖骗子卡廖斯特罗 (30) 的种种把戏,结合法兰西斯·巴瑞特的《众法师》(The Magus ,1801)——一篇关于神秘学原理与仪式、简短却值得一读的论述,直至1896年时仍有再版版本在市面流通——在鲍沃尔—利顿的诸多作品与其他晚期哥特小说,特别是拖延至19世纪中后期的哥特文学那几近销声匿迹的尾声里占有具足轻重的地位——从乔治·W.M.雷诺兹的作品《浮士德与恶魔》(Faust and the Demon )与《狼人瓦格纳》(Wagner,the Wehr-wolf )中便可见端倪。至于《凯莱布·威廉姆斯》,它虽然并非超自然故事,但文中的种种恐惧还是着实令人信服的。这部作品讲述了一位仆人因发觉主人隐瞒谋杀之罪而遭其迫害,作品中的种种创新与高超的技法时至今日仍有新意,改编的戏剧《铁箱》(The Iron Chest )也获得了与小说旗鼓相当的成功。不过戈德温在思想上太过拘泥于现实,作品中也不乏说教之词,所以无法创作出真正的怪奇佳作。 相比之下,他的女儿,诗人雪莱的妻子玛丽·雪莱在恐怖创作的领域里更为成功,而她的《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 ,1818)更是无与伦比的恐怖经典。作为与其夫珀西·雪莱、拜伦勋爵和医生约翰·威廉·波里道利在恐怖创作比赛中完成的作品,雪莱夫人的《弗兰肯斯坦》是其中唯一的成品 (31) ,况且日后的评论家们也并未能证实其中最为有力的部分出自诗人雪莱之手。这部作品虽然略带教条主义,但这些说教对其中的气氛影响甚少:它讲述了一位年轻的瑞士医学院学员 (32) 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在一阵“智慧的狂傲”中以拼接尸块的方式创造了一个人造人——一个拥有常人般思维的怪人,却因其型畸形丑陋被人类社会所排斥,进而对自己的创造者怀恨在心,开始有计划地接连杀害弗兰肯斯坦的亲朋好友。当它逼迫弗兰克斯坦为自己创造一位妻子时,这位年轻的医学学生因惧怕人类世界将被其畸形的后代所占据而拒绝了它的诉求,使得怪人放出“在新婚之夜与你再见”的威胁后愤然离去。维克多在自己的新婚之夜发现未婚妻惨遭扼死,即刻发誓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将怪人绳之以法,为此不惜深入极地冻土,却最终在临时避难的船上被自己搜寻多年的目标、这个傲慢的产物造成重伤,死在叙事者的眼前。故事中的许多情节令人难忘,例如当这只被创造不久的怪物走进维克多的卧室,撩起床帘,在淡黄的月光下死死地盯着它的创造者,双眼——“如果它们还是眼睛”——闪着阵阵寒光。雪莱夫人也著有其他小说,包括颇有名气的《最后一人》(Last Man ),但她完全无法超越自己第一部作品的成功,只因这部作品的确具备真正的“宇宙恐怖”,即使行文略显逊色。波里道利则将自己的创意以长篇幅短篇小说展开,写出了《吸血鬼》,刻画了一位温文尔雅的典型拜伦式或哥特式反派,同时也刻画了一些气氛鲜明的恐怖场景,包括在众人避讳的希腊森林中的恐怖夜游。 沃尔特·司各特爵士也于此时开始了对怪奇的不懈尝试,并时常将其编入诸多小说与诗篇之中,完成了如《雷德冈脱利特》(Redgauntlet )中《挂绣帷的房间》与《流浪人威利的故事》之类的独立短文——后者幽暗邪恶的气氛更是因朴实的对话中流露的诡异增强。1830年司各特出版了《恶魔与巫术之研究》,至今仍是欧洲巫术神话研究最为杰出的著作。另一位与怪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作家则是华盛顿·欧文 (33) ,虽然其鬼怪故事大多过于风趣,因此有别于正统的恐怖文学,作品中的气氛仍然倾向于恐怖。《旅行者故事集》(Tales of a Traveller ,1824)中的《德国学生》便是其中之一——一篇狡诈且精湛的短文,其中对“尸体新娘”的传统故事进行了复述,令人印象深刻,而虽然故事集中的《淘金女郎》是一部喜剧作品,其中也不乏对基德船长的鬼魂依然游荡于世间的暗示。托马斯·摩尔也以诗作《阿尔西弗龙》(Alciphron )加入了恐怖艺术家的行列,并在此诗的基础上扩展,写出了散文《享乐主义者》(The Epicurean ,1827) (34) 。虽然这部作品的剧情不过是在狡猾的埃及祭司们的诡计下,年轻雅典人的历险遭遇,摩尔仍在描写古老的孟菲斯神庙地下的种种恐怖奇遇时,运用了使人信服的恐惧。作家德·昆西也不止一次地陶醉于诡异的阿拉伯式恐怖之中,不过他浮夸的文风与特有的散漫令他无法跻身于怪奇大师之列。 这个年代同样见证了威廉·哈里森·安斯沃思与其洋溢着怪诞和恐怖的浪漫传奇小说的崛起。马尔亚特船长除了写下如《狼人》之类的短篇作品,还以小说《鬼船》(The Phantom Ship ,1839)为怪奇文学做出了深远的贡献:正是这部作品开创了“飞翔的荷兰人”——一艘在好望角附近徘徊,永世无法靠岸的鬼船的传说。狄更斯也在此时偶尔创作出如《信号员》一类的作品——作为一篇受众甚广、讲述幽灵般的警告的虚构怪奇短篇,其剧情中处处透着逼真之感,这也使其更接近日后壮大的心理恐怖,而非江河日下的哥特文学。各种灵媒骗局与印度通神学在当时也如今日一般时髦,于是“灵媒”或种种伪科学理论在相当一部分怪奇作品中十分流行,尤以受人欢迎的爱德华·鲍沃尔—利顿的众多作品出名。除去其作品中浮夸做作的辞藻与索然无味的浪漫主义主题,他对诡异的营造仍然相当成功,令人欲罢不能。 故事《房屋与头脑》包含了“玫瑰十字会”元素,其中出现的不死之人极可能是路易十五神秘的廷臣“圣日耳曼” (35) ,而时至今日也可能是最为杰出的短篇鬼屋故事之一。小说《扎诺尼》(Zanoni ,1842)也包含了类似元素,不过发挥得更加精妙,并且引入了一个与已知世界相依并存的未知世界,由一位可怖的“居于户口之物”看守,任何未能成功进入的人都会永远遭其困扰。这里作者创造了一个与世无争的古老兄弟会,会员世代传承,直到仅剩一位长生不死的迦勒底 (36) 法师,最终死于法国革命的断头台下。虽然充斥着传统浪漫主义精神、被一连串教条刻板的象征意义所伤、对未知世界的描写又缺乏气氛营造,《扎诺尼》还是比其他同时期浪漫传奇故事更胜一筹,在今天也是通俗易懂的娱乐佳作。有趣的是,为了描述这个兄弟会的入会仪式,作者还是无法免俗,使用了沃波尔式的哥特城堡。 在《一篇奇怪的故事》(A Strange Story ,1862)中,鲍沃尔—利顿对怪奇景致的描写与气氛的营造表现出了相当的进步。虽然行文过度冗长,情节也生硬做作,作者更是决定以不失时机的巧合填补剧情中的漏洞,加之透着一股说教般的伪科学气息以迎合维多利亚时代读者们实事求是的口味,这部作品仍不失为一篇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足以激发长久的兴趣,并设计诸多即便过于夸张但仍强有力的场景与高潮。这里我们再次遭遇了炮制永生药剂的神秘人物、冷酷无情的巫师马格雷夫,其邪恶之举与平静的现代英国村庄,连同澳大利亚荒野 (37) 的背景形成了戏剧性的鲜明反差。作者也为我们再次展现了种种暗示,指向某个虚无缥缈,如同幽灵一般包围着众人的未知世界——而这次则比《扎诺尼》中处理得更为鲜活。文中有两大描写召唤仪式的绝佳段落,着实算得上文学史中数一数二的恐怖场景描写——少有直言,仅靠暗示足矣。其中之一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主人公在一个闪着磷光的邪灵的驱使下开始梦游,拿过一支古怪的埃及魔杖,开始在一位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炼金术士故居那遥瞰墓园的阴森阁楼中,召唤某个无名之物。梦游者两次听闻未知之词,当他复述这些密语时脚下的土地开始颤抖,荒野中所有的狗也开始对某个时刻潜伏在月光之外的无形阴影嗥叫 (38) 。当第三组未知咒文在梦游者的耳边回响时,他的内心突然激起了强烈的反抗,就好像虽然其心智无法理解这终极恐怖,但灵魂却早已熟知这一切的来龙去脉。最终在爱人的鬼魂与善良的天使的帮助下,主人公才摆脱了恶灵的控制。此段落诠释了利顿勋爵完全有能力超越自己常用的浮夸与乏善可陈的浪漫元素,完成只有在诗篇中可完全展现的恐怖艺术的精华。至于对召唤仪式细节的描述,利顿还要感谢自己对神秘学的严肃研究——正是在对神秘的追逐中,他结识了法国学者与犹太神秘哲学者,自称掌握上古魔咒秘密的阿方斯—路易斯·康斯坦特(笔名“埃利法斯·莱维”) (39) ,并称与其一并召唤了在尼禄统治时期,希腊巫师提亚纳的阿波罗尼乌斯的鬼魂。 这种具有浪漫主义的伪哥特半说教式文体,经由诸多作家之手演绎流传甚广,直到19世纪末仍屹立不倒,代表作家包括约瑟夫·雪利登·拉·芬努 (40) 、威尔基·柯林斯、托马斯·佩基特·普雷斯特与其著名的《吸血鬼瓦尼》(Varney,the Vampyre ,1847) (41) 、最近去世的H.莱特·哈葛德爵士(其作品《她》尤其优秀),柯南·道尔爵士、H.G.威尔斯与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后者的文风虽然倾向于轻快与自大,他仍写出了如《马克海姆》《盗尸人》《化身博士》之类的经典佳作。诚然,这种伪哥特文体的影响很可能依然流传至今,因为现代恐怖故事大多在事件的构造中着墨甚多,多少忽略了气氛细节营造的重要性,而且在剧情的构造上依靠逻辑思维能力而非印象式的想象,因此常常构造了一种虽然显赫,却如隔岸观火般的遥远景致,而非充满恶意的紧张感,抑或心理上的逼真情境,并在主题上决定站在有利于人类福祉的一边,时刻希望人类能够安宁昌盛地发展。不可否认,此类文章确有感染力,也因“人性元素”而比真正的艺术性恐怖拥有更为广泛的受众。不过为何无法企及后者的高度,究其原因,也只是稀释过后的作品强度完全无法与浓缩之精华相提并论。 作为杰出的纪实作品,同时也是优秀的恐怖文学作品的则是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以其中狂风大作的约克郡荒野的苍凉,与描写当地人强烈而扭曲的生活的叙述而闻名于世。这部作品虽然是关于人性与情感冲突之痛的故事,但其史诗般宏大的场景为精神层面的恐怖提供了充分发挥的余地。文中稍加修正的拜伦式反派英雄希斯克里夫,起初是一位古怪阴郁的流浪儿,被领养之前还一直说着某种奇怪的胡话,最终毁了收养他的家。文中不止一处暗示着他其实是魔鬼而非人类,其中的虚幻成分更是因山庄访客在楼上靠近大树的窗户处遭遇的哀怨的女鬼而增强。联系着希斯克里夫与凯瑟琳·恩肖的则是一条比爱情更加深刻、更加恐怖的纽带:凯瑟琳死后,希斯克里夫两次扰动其坟墓,并被某个难以捉摸的幽灵——无疑是凯瑟琳的鬼魂——所困扰。这鬼魂三番两次地闯入他的生活,直到最后使他在冥冥之中坚信自己与凯瑟琳即将见面。他讲到他的生活将要发生不可言喻的转变,并因此开始绝食;夜里他也常外出漫步,而且从不关闭床边的窗子。他在急风暴雨的夜里死去,但那扇窗子依然敞开着,而他僵硬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被埋在了魂牵梦绕十八年的坟墓旁,当地的牧羊童仍说他与凯瑟琳时常在坟场中漫步,而每当雨夜之时,他们也会在旷野中游荡。他们的面庞也会在这样的夜里浮现于呼啸山庄上层的窗扉之后。其实,勃朗特女士笔下的怪诞恐怖之景并不只是哥特文学的余波,更是人类面对未知战栗不止的完美体现。如此看来,《呼啸山庄》也见证了文学的变迁,昭示着一个更新、更健全的文体的到来与发展。 VI 欧洲恐怖文学 恐怖文学在欧洲大陆的发展尤为蓬勃。著名短篇小说作家恩斯特·西奥多·威廉·霍夫曼(1776—1822) (42) 便是深厚的底蕴与成熟文风的代名词。不过其作品情节仍略欠推敲,而他倾向于过度夸张的叙事,更无法体现即便是文采逊其一筹的写手也能营造的恐怖——总的来说,他的作品使人感到不舒服,而非令人屏息凝视的恐惧。不过,全欧洲最具有艺术性的怪奇作品当属穆特·福开的德文经典小说《涡堤孩》(Undine ,1811) (43) ,剧情以一个水之精灵为获得人类般的灵魂,与一名人类男子结婚展开。其精致优雅的行文不仅使小说在众多同类作品中脱颖而出,而且它还拥有一种本属于民间传说的自然感。其实,这部作品是根据文艺复兴时代医师与炼金术士帕拉塞尔斯在其论述《论元素之灵》(Treatise on Elemental Sprites )中提到的故事改编而成的。 涡堤孩是一位强大的泉水亲王的女儿,在出生不久后便被父亲与一位人类渔夫的女儿调换,以便其未来能与人类通婚,进而获得如人类一般的灵魂。成人后,她在渔夫那座位于鬼怪出没的森林旁的海边小屋内,与年轻善良的胡尔德布兰德邂逅,两人不久后成婚。涡堤孩婚后随丈夫回到了位于灵斯特滕的祖宅古堡内,但胡尔德布兰德不久便开始因妻子与超自然之间的联系——特别是当她的舅舅赫列博恩,一位心怀恶意的林中瀑布之灵前来拜访时——对她心生厌倦;这种厌倦又因他与贝塔尔达的恋情而加深,贝塔尔达正是那位渔夫的亲生女儿。之后在前往多瑙河的途中,胡尔德布兰德被妻子的无意之举触怒。尽管知道她深爱着自己,胡尔德布兰德仍迫使她回归超自然的怀抱;不过依据其族人的法则,无论涡堤孩情愿与否,当胡尔德布兰德对自己做出不忠之举时,她将必须再次回归人世,亲手结束他的生命。于是,在胡尔德布兰德与贝塔尔达的婚礼上,涡堤孩为履行自己悲伤的职责回到了他的身旁,流着泪了解了这一切。当胡尔德布兰德被葬在村中教堂边的家族墓地时,一位头戴纬纱,身着素衣的雪白女子出现在悼念的人群中,但在悼词念诵完毕之后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清泉环绕着他的坟墓,最终流进了附近的湖里。时至今日村民们仍可见此景,并相继诉说着涡堤孩与她的挚爱胡尔德布兰德之间至死不渝的爱情。文中诸多段落与气氛的营造,特别是文章前段里闹鬼的森林、雪白的巨人和众多无名的恐怖,更是奠定了福开在恐怖文坛中杰出艺术家的地位。 相比之下,另一部德国19世纪早期的神作影响不及《涡堤孩》,但因其充满真实性的描述,并大胆地摒弃了传统哥特俗套而更使其引人注目。这便是威廉·梅恩霍德的《琥珀女巫》(The Amber Witch),一部作者自称以科塞罗一座古老教堂中发现的手稿改编而成的故事。这部作品以三十年战争 (44) 为背景,围绕着笔者的女儿、被误判为女巫的玛丽亚·施魏德勒展开。她在无意中发现了一块巨大的沉积的琥珀,并因种种原因将其隐藏,而一笔来路不明的财产更为其责难者——爱好猎狼、心怀鬼胎的贵族维蒂希·阿佩尔曼提供了证据——维蒂希向来打算将她据为己有,但屡次都没成功,因此怀恨在心。于是一位因超自然事件死于监中的真正女巫的罪行,被顺理成章地嫁祸给了无辜的玛丽亚。在一连串传统女巫审判过后,玛丽亚终于不堪酷刑,承认了莫须有的罪名,即将被烧死在刑柱之上。所幸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被自己的爱人,一位来自邻乡的公正青年救出。梅恩霍德最大的长处便是描述真实平常的场景,而这种真实的气氛更是增强了剧情中的悬疑:这种半劝说式的口吻使读者感到这些邪恶之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即使并非如此,它们也十分接近于现实。的确,这种真实性着实拥有以假乱真的能力,使得一本流行杂志以17世纪的真实事件之名发表了这部虚构作品的梗概! 而现代德国恐怖文学的代表人则是汉斯·海兹·爱华斯,其种种黑暗构想有效地运用了现代心理学的种种特色。他的作品,如小说《法师的学徒》(The Sorcerer's Apprentice )、《风茄》(Alraune )与短篇故事《蜘蛛》 (45) ,均蕴含了与众不同的特点,使其名列恐怖文学经典。 在怪奇领域的创作中,法国作家的活跃程度也不亚于德国。维克多·雨果的《冰岛之汉斯》(Hans of Iceland ),巴尔扎克的《驴皮记》(The Wild Ass's Skin )和《塞拉菲达》(Seraphita )与《路易·朗贝尔》(Louis Lamberre )中都多少运用了超自然主义。不过归根结底,这些作品始终是对人性的讨论,因此其中的超自然元素略显无力且欠缺真实感,与暗影艺术家笔下真正的恐怖大相径庭。直到泰奥菲尔·戈蒂耶的出现才使得法国恐怖文学呈现出真正可信的虚幻世界之感,他对鬼怪元素的精通在文中随处可见——虽然他并未在文中一直使用这些元素,但对它们的运用手段却使其具有相当的深度与真实性。其短篇小说如《化身》《木乃伊的脚》与《克拉利蒙》均展示了各种令人入迷、使人痛楚、并有时令人惊恐的禁忌幽会,而《克利奥佩特拉的一夜》中所描述的埃及景观更是充满了高度浓缩的表现力——戈蒂耶在对埃及人神秘的生活方式与宏伟的建筑的描写中,完美地捕捉了那古老沉重的国度最深处的精华,并以令人难忘之笔刻画了地下墓穴中的不朽恐惧——千万具填满香料的干尸毫无生气的眼睛在漆黑的洞穴中永世仰望着,好似时刻等待着来自未知的召唤。古斯塔夫·福楼拜则在《圣安东尼受试探》中以幻想之狂欢巧妙地延续了戈蒂耶的传统,若不是其对现实主义的偏好,他很可能称得上是一位编织恐惧的大师。后来文坛的趋向开始分化,衍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流派:各类古怪的象征主义诗人与颓废派奇幻写手,貌似痴迷于黑暗,但他们真正的兴趣却是人类本能与思维的畸形,而非超自然;作为文笔微妙的小说作家,其笔下的惊悚直接来源于宇宙洪荒之虚幻那无比漆黑的深井之中。前者“罪孽艺术家”之中首屈一指的代表便是受爱伦·坡影响极大的著名诗人波德莱尔 (46) ,而心理派小说家约里斯·卡尔·于斯曼,一位1890年代精神真正的后裔,则是此潮流的集大成者与尾声。后者的纯叙事手法又被普罗斯佩·梅里美继承,其作品《伊尔的维纳斯铜像》则以富有感染力的简短散文讲述了托马斯·摩尔在诗篇《指环》中的题材、关于“雕塑新娘”的经典故事。 愤世嫉俗的居伊·德·莫泊桑强而有力的恐怖作品则称得上是独树一帜。这些作品在其晚年完成,此时他的心智逐渐被疯狂占据,因此它们更多的是一位现实主义者因心理疾病所展开的病态发泄,与对不可见之领域敏感的健全思维,自然而然产生的幻想之景有着天壤之别。即便如此,这些作品仍不乏深度且值得一读。在这些作品中莫泊桑以惊人的功力暗示着无名恐怖的逼近,并时常描述了多灾多难的主人公,被世界之外的黑暗的恐怖邪恶的化身不断追逐的情景。这些故事中要以《奥尔拉》最为杰出:这篇作品讲述了一个降临在法国的不可见之物,以水与牛奶为食,拥有影响他人心智的能力,并很可能是某种外空间生物的前锋,来到地球征服人类。其中充满张力的叙述很可能是其他此类文体的文章无可比拟的。尽管如此,其中描写这个隐形之物到来的细节还是要感谢美国作家菲兹—詹姆斯·奥布赖恩之前所作的一部作品。莫泊桑其他强而有力的黑暗之作还包括《谁人可知?》《幽灵》《他?》《狂人日记》《白狼》《在河上》,与一篇名为《恐惧》的恐怖韵文。 作家组合埃克曼—沙特里安又为法国文学增添了诸多如《人狼》(The Man-Wolf )——关于一个不断传染的诅咒的故事,终结于一座传统哥特式古堡内——之类的恐怖幻景。虽然他们的作品倾向于拉德克利夫式的硬性合理解释与对科学奇观的赞美,两人笔下如漆黑午夜般的恐怖气氛还是着实具有感染力。《无形之眼》具有同类作品中鲜有的恐怖,讲述了一个邪恶的老妇人施展夜间催眠术,致使旅店同一间卧室中的住客接连上吊自杀。《猫头鹰之耳》与《死亡水域》则不仅充满了压倒一切的黑暗与悬疑,后者更是奠定了当今怪奇小说之中对“巨型蜘蛛”元素频繁的应用。维利耶·德·利尔—阿达姆也同样追随了恐怖文学的足迹——《希望的折磨》,讲述了一位被判火刑的死囚的遭遇。囚禁者为了让他遭受被再次抓获的痛楚,故意给他逃生的机会。虽然这部作品被一些人认定为现今短篇小说文学中最为悲惨的作品,它的文体仍与怪奇文学并不相同——这篇文章则是通常自成一派的所谓“残酷文学”的代表,而这一流派的特点是以戏剧般的嘲弄、挫折与毛骨悚然的肉体之恐怖,使读者感到悲伤或恐惧。当今作家之中,全身心投入对此文体创作的则是莫里斯·勒韦尔,其短篇作品多为“大木偶剧场” (47) 上演的“惊悚剧”剧本素材的完美来源。事实上,法国恐怖文学更适合反映诸如此类的现实主义黑暗,而非对未知无形的暗示;因为对未知的暗示中神秘幻想是不可或缺的,而北欧人的天性更贴近这种朦胧未知的神秘,因此最适合大规模发展。 另一个在今日十分繁荣,同时却十分隐蔽的怪奇流派当属犹太文学,其中的恐怖发源于早期东方魔法、末世文学与东方神秘主义的阴郁遗产。闪米特人,正如凯尔特或条顿人,对神秘主义带有与生俱来的偏好,而掩藏在犹太居住区与犹太教堂之中的地下恐怖文学的丰盛程度必定不只是现世对它们的认知。中世纪盛行的神秘学便是以神明之衍生来解释宇宙意义的哲学体系,并承认物理世界之外的奇特精神世界与其中的种种存在,而各种神秘咒法则是允许凡人窥见其中黑暗之奥秘的手段。这些咒法的仪式大多来源于《圣经·旧约》的神秘学演绎,因此又为希伯来文字的每一个字符附加了深奥的含义——而这种环境也为流行奇幻文学中的希伯来文增添了一股诡异的迷人特质。同时,犹太民间传说完好地保留了往日的恐怖与神秘,经仔细研究之后,将很可能对现代怪奇文学产生无可估量的影响。目前,受其影响的文学作品最为杰出的代表则是德国作家古斯塔夫·梅林克的小说《魔像》(The Golem ),与舞台剧《附身恶灵》(The Dybbuk ),由化名为“安斯基” (48) 的犹太作者所做。前者的命名来自于中世纪犹太贤哲以神秘法术所驱使的巨像,并且文中充满了对近在咫尺的恐怖幻奇如幽灵般的暗示——背景设置在布拉格,作者以熟稔的手笔描写了这座古城的犹太居住区与其修着尖角的诡异屋室;而后者生动地描述了死者的恶灵是怎样附身于活人之上的。《附身恶灵》曾被翻译成英文,1925年以舞台剧的形式在美国上演 (49) ,不久前又被改编为歌剧。这些作品中的魔像与附身恶灵因此成为了奇幻作品的固定元素,并频繁地出现在日后的犹太传统中。 VII 埃德加·爱伦·坡 1830年无疑是值得载入史册的一年——文学界在这一年迎来了一道曙光。这股光芒不仅直接改变了怪奇文学的发展,更是影响了短篇小说这一文体的未来,并间接塑造了一个欧洲美学流派的发展前景与趋势 (50) 。作为美国人,我们更应为这道曙光感到庆幸,因为他正是我们的同胞,一生清贫却才华横溢的埃德加·爱伦·坡[5]。坡的名声为何向来饱受争议,这本身便已令人费解,而近年来对其对文学影响以及艺术成就的诋毁与打压更是在“高等知识分子”之间形成了一股时尚。不过,对于成熟睿智的评论家们而言,坡作为一种独特艺术流派的开创者,其作品的价值与思想的影响力是毋庸置疑的。当然,他所构架的场景已然有前车之鉴,但坡仍是第一位认识到这种构想的重要性,并将其塑造成形、使其自成一派的作家。不可否认的是,在他之后的诸位作家也相继写出过比坡更为优秀的作品,但此处我们仍需意识到,正是坡的作品为这些后起之秀提供了种种范例,并以奠基人的身份为这种艺术形式的发展指明了方向,使未来的作家得以一帆风顺地发展。无论坡的作品具有何种局限,他的所作所为仍可称得上空前绝后,正因此我们更应对他心存感激——现代恐怖文学完美的最终形态便是他最大的功绩。 坡之前的怪奇作者们大多缺乏对恐怖心理学基础的理解,因此往往闭门造车,多少遵从某些空洞的文学传统,如大团圆式的结局、惩恶扬善的主题,或其他毫无实质的道德说教主义,从而迎合大众的口味与价值观。他们也常常积极地将自己的个人感官与见解强行插入故事之中,以此做作地附和主流理念,即使此举与故事主题完全相悖。坡则真正意识到了作为艺术家所必需的置身度外,并通晓创造性文学的职责,即对事件与情感本身客观的理解与表达,无论它们有怎样的倾向,或公众对其的认识如何——正或邪、美或丑、乐观或悲观——而作者也应是这些事件客观的描述者,不应带有任何个人情感,而非教师、拥护者,或某个论调的推销员。他也明确地认识到作为艺术家,生命中的每个阶段与各式各样的思维均是素材的来源,而又因自己对诡异与阴郁所关联的情感敏感异常,于是决定成为这些强烈的情感与频繁发生之事——这些偏重痛苦而非享乐、衰亡而非新生、恐惧而非平静之事件的演绎者。其实,这些情感与事件在本质上与人类情感的传统表达与品味、身体的健康与心智的健全,甚至人类整体的福祉关系紧密,而且时常并不相悖。 如此,坡笔下的鬼怪拥有着令人信服的邪恶感,这是前人作品中不曾具有的,恐怖文学中对现实主义的应用也因此吸纳了一套新的标准。这种艺术式的置身度外之感与创作意图更是被之前所不曾具有的科学式态度增强,也令坡借以研习了人类思维的基础,而非哥特文学元素的其他种用法,并在文中使用了解析自真实恐惧之源泉的知识——正是这种知识将他描述之景的渲染力增强了许多倍,也将他的创作从恐怖作品与生俱来的荒唐中解放。于是,在留下这种范例之后,随后而来的作家们便自然而然地相继遵从他的足迹来完成自己的作品,进而带动了主流文学中恐怖创作的变革。同样,坡也提升了文学创作的高度,虽然今日看来他的部分作品的确有些简单粗糙且故作煽情,不过我们仍可在现今惯用的写作手法——如在文中保持一致的气氛和一致的印象,和将影响主剧情的事件与在故事的高潮处的重要事件紧密联系起来——中窥见坡的蛛丝马迹。的确,我们完全可以声称坡一手发明了今天的短篇小说,而他对疫病、畸变与衰败的描写更是将其从故事元素提升至合理的艺术表现形式。此举也为后世文坛造成了持续长久的影响,在他赫赫闻名的法国追随者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的认知、培植与推广之下,形成了一股旷日持久的法国艺术运动的核心,使坡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颓废派文学与象征主义之父。 作为诗人与评论家,即使坡天赋出众并且文笔超群,同时富有哲学家与逻辑学者的品位与举止,他依然无法对装腔作势的缺陷免疫:他本人经常装作对高深莫测的学问颇有研究 (51) ,同时又在文中喜欢使用生硬做作的伪幽默,他的文学评论中也不乏尖刻的偏颇之词。不过在承认这些缺陷的同时,我们也需对此加以谅解——凌驾于这些微不足道的瑕疵之上,是一位巨匠笔下无处不在的、潜伏于我们的生活之中的恐怖异景,与那近在咫尺的深渊和其中无数淌着涎水、扭曲蜿蜒的蛆虫。粉饰太平的人生便是这涵盖一切恐怖的冷嘲热讽,而人类情感思维那故作深沉的伪装之下,则是这宇宙洪荒之恐怖、黑暗、诡异的沉淀结晶,直到美国1830年代与1840年代那纯洁的花园里,勃然迸发出丛丛月光滋养的瑰丽毒蕈,就连土星那绚丽的光环也无法与之媲美。坡笔下的诗词与故事作为构架,同样肩负着这种“宇宙恐怖”的核心:乌鸦穿心而过的尖喙,食尸鬼在瘟疫高塔中敲响着钢铁铸造的大钟,十月漆黑的深夜中尤娜路姆的幽深墓穴,海中之城那令人惊叹的尖塔与拱顶,那“狂野怪奇之气息,超越空间——超越时间,令人惊叹”——这一切伴着其他诗歌中翻滚的梦魇一齐朝向我们狞笑。而他的散文更是如深渊那张大的巨口——难以置信的邪物以狡黠的语气暗示着恐怖,而我们却对其看似无害的表象深信不疑,直到讲述者慌张嘶哑的空洞之声终于使我们在结尾之处因那不可名状的含义而惊惧;邪恶的存在丑陋地沉睡着,直到在恐惧的一刹那间被突然惊醒,继而发出一声启示的尖呼,随即疯狂地失声大笑,迸发出一阵阵令人难忘的灾难性回响。种种恐怖好似秘密集会的女巫,一齐掀开那庄重华丽的长袍,其下令人嫌恶的景观突然展现在我们眼前一般——又因作者那科学般严谨的组织技巧,与对现实中的非人之行天衣无缝的折射而增效百倍,历久弥新。 当然,他的一些作品比另一些更接近精神恐怖的精华,所以坡的作品也可被分为几大类。其中富有逻辑的推理作品正是现代侦探小说的始祖,但即使如此,它们也完全不能与怪奇文学混为一谈。另外一些作品则很可能深受霍夫曼的影响,过为放纵的描述使文中的内容几近荒诞。第三种则是通过对心理的畸变与对偏执狂的描写来营造恐惧,而非怪奇的氛围。剩下的诸多文章便是对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最为准确的表现,而正是这些作品使其作者成为了现代恐怖文学的开山鼻祖,并为其在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永久地位。又有谁能忘记《瓶中稿》里巨大臃肿的恐怖之船,终日漂浮在漩涡的边缘?种种恐怖的描写暗示着她那不洁之年岁与怪异的增长,船上年迈且盲目的诡异船员;与其扬帆向南的恐怖之行,在夜里穿过南极的层层冰川,在一股无法抗拒的邪恶洋流的引导下,径直向漩涡中冲去,冲向骇人的启示与毁灭之终点。而那无可言喻的《瓦尔德马尔先生》,凭借催眠术,他的尸体在死后七个月仍保持不腐,即使在催眠术破解之前的那一刻仍然不断地疯狂低语,之后却立刻化为“一摊液态的恶臭之物——令人作呕的腐尸”。在《亚瑟·戈登·皮姆的自述》(Narrative of A.Gordon Pym )中,旅行者们起先到达了一片充斥着凶残土著的南极大陆,上面丝毫没有冰雪。而山谷沟壑则一齐拼凑出巨大的古埃及文字,昭示着地球古老可怖的史前秘密。之后他们又抵达了一个冰雪覆盖的神秘之地,其中身披厚衣的巨人与周身雪白的巨鸟一齐守护着一座浓雾笼罩的神秘瀑布——从高空倾泻而下,流入一片炙热的朦胧之海中。《门泽哲斯坦》邪恶地暗示了某个宏伟可怖的轮回——疯狂的贵族放火焚烧了家族仇人的马厩,在仇人死于火中之后,一匹未知的巨马从那燃着烈焰的屋中奔腾而出,而受害者家中自十字军东征时期便流传下来的壁挂中的马却不翼而飞。之后这位纵火的狂人驯服了狂野的巨马,却对它既恐惧又憎恨。笼罩在这两个家族之上那古老晦涩但又毫无意义的预言随即应验,这狂人的宅邸也燃起了熊熊大火,他时常骑乘的巨马便驮着他一齐跃入了火中,最终,废墟上的袅袅上升的烟尘形成了一只巨马的形状。《人群中的人》则描述了一位好似因惧怕孤独而日夜穿梭于人群中的人,虽然其中的感染力可忽略不计,但不可否认,文中的暗示正是真实的“宇宙恐惧”。坡的心智向来贴近恐怖与衰败,而我们则可以在每一篇短文、每一个诗篇与每一场哲学对话中窥见他的种种迫切的期望:对黑夜那深不可测之井的探求,对死亡之帷幕的冲刺,与希望如君王般统治时空之中的一切可怖奥秘的期望。 坡的某些作品同样具有近乎绝对完美的艺术形式,这使它们成为了短篇小说的绝佳范例。只要他愿意,坡可以随时以极具诗意的手法来编织他的散文——使用仿古的东方式文笔与宝石般瑰丽的辞藻,《圣经》诗句一般的复句,与奥斯卡·王尔德或邓萨尼勋爵这些后起之秀所熟稔的复式俳句。于是,这些作品成为了极具吸引力的诗意幻想——以梦之呓语所谱写的梦之盛会,充斥着非自然的绚丽色泽与荒诞的景观,随之而来的交响曲好似鸦片一般令人入魔。虽然《红死病的面具》《静——寓言一则》与《影——寓言》并不符合传统诗词的韵律,但因其中的内容均可称之为诗篇,而文中所描绘绚丽斑斓的景观更是与词句的抑扬顿挫相辅相成。但其艺术真正的巅峰是两篇并非如此诗意盎然的作品——《丽姬亚》与《厄舍府的倒塌》。尤其是后者可算是坡精悍文笔的凭证,使其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短篇小说作家之首。虽然剧情简单直白,但这两篇文章成功的奥秘取决于在对一切相关事件的选择与搭配中精巧地展开剧情。《丽姬亚》讲述了叙述人的第一任妻子——生性高傲,身世被谜团所笼罩,而死后以超自然手段频频附身于第二任妻子之上,甚至当第二任妻子死后又借其尸体还魂,使她的容貌显现在死尸的脸上。这篇文章尽管行文不精且有些虎头蛇尾,但高潮部分仍旧充满了可怖的感染力。《厄舍府的倒塌》则以细节取胜,节奏也无比恰当,其中可怖含蓄地暗示着即使毫无生气的静物也拥有某种生命,并展示了一个古老且孤立的家族在其没落之时,被一个畸形的“三位一体”联系着——一位兄长、他的双胞胎妹妹和那栋古老的祖宅均联系着同一个灵魂,最终在同时刻腐朽崩塌。 若是在拙劣的写手笔下,这些怪异的构思将显得笨拙无比;但坡魔术般的手法则将它们转变为鲜活可信的黑夜之恐怖。这要归功于其作者完全了解恐惧与怪异的生理与机制 (52) ——哪些不可或缺的细节需要强调;哪些怪奇元素与构思应被选为恐怖的开端与铺垫;哪些重要的事件与暗示应尽早放出作为骇人结局的象征与预兆;哪些推动剧情的事件需要精密地调整,并如何紧密连接文章的各个部分,使全文以完美无缺的连贯性长驱直入,直向令人惊叹的高潮驶去;还有场景的描写之中应该突出哪些微小的差异,以在气氛与伪装的营造与保持中发挥作用——正是这些原理,与诸多其他难以捉摸,甚至一般的评论者也无法完全领悟的晦涩原则支撑起了一篇篇扣人心弦的故事。虽然其中的环节有时也缺乏推敲或充满了戏剧式的做作——据称某个苛刻的法国人完全无法忍受坡原文的文风,只能阅读波德莱尔那温文尔雅的法语翻译——但一切瑕疵在其先天具备的强大怪奇之力下不值一提。文中的诡异、病态与恐怖毫无拘束地从这位艺术家的每一个创作细胞中流淌而出,为他至高无上的恐怖杰作赋予了无法抹掉的印记。坡的每篇怪奇作品都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命,如此高深的造诣更使他人望尘莫及。 正如大多数幻想作家一般,坡在事件与大场景的勾勒上比人物刻画更为熟练。他笔下的主人公通常是多愁善感、孤僻自省的英俊才子,自尊却阴郁,性情反复无常且有疯狂倾向,大多家财万贯或来自古老的家族,饱学古怪知识,并有着探究宇宙禁忌奥秘的黑暗野心 (53) 。除了听似高雅的姓名,这种人物显然与早期哥特小说中的主人公大相径庭:因为他既不是毫无个性的脸谱式英雄,也不是拉德克利夫式或刘易斯式 (54) 哥特浪漫中拙劣的反派。不过他也间接与此类人物有着家族式的联系——阴郁、反社会、充满野心的特质与典型的拜伦式英雄如出一辙,而拜伦式英雄则又是诸如曼弗雷德、蒙托尼与安布罗西奥之类传统哥特反派的后裔。其他种种特征则源于坡自身的性格——敏感、忧郁、孤高、心怀抱负且富于异想——因此在他笔下,孤傲自持却又无法左右命运的受难者非常常见。 VIII 美国怪奇传统 虽然在坡所处的时代,公众对其艺术不曾赏识,这也并不表明他们对与此相关的恐怖题材闻所未闻。在继承了欧洲传统黑暗传说的同时,美国也拥有属于自己独特的怪奇财富,而各类恐怖异闻也因此早已成为文学作品丰富的灵感之源。查尔斯·布罗克登·布朗正是借此以他的拉德克利夫式传奇故事红极一时,而华盛顿·欧文对恐怖主题游刃有余的运用也因此使他的作品迅速成为了经典。正如保罗·埃尔默·莫尔指出,这独一无二的怪奇财富萌生自首批殖民者对神学的兴趣与精神的寄托,并于他们投身的神秘异地中壮大——在幽深的山林那永恒的黄昏里,时刻潜伏着各式各样的恐怖;一群群古铜色皮肤的印第安人阴沉古怪的面庞与暴烈的行径无处不暗示着恶魔般的邪恶起源;清教徒神权统治的大肆宣传时刻警示着众人须在那严苛的加尔文式上帝之前顶礼膜拜,而对这位上帝散发着硫磺气味的死敌,每个星期日布道坛上必有一通高声呵斥在等待着他。与世隔绝的清苦生活缺乏正常的娱乐消遣,久而久之人们便发展出一股病态般的自省,同时对情绪的长期压抑、神权强加在每个人人格上的道德审查、与凌驾在这一切之上的挣扎求生拧结在一起,造就了一种独特的环境,使面目狰狞的老妪的黑暗低语久久徘徊在每户人家的壁炉旁,而关于邪法巫术与难以置信的神秘怪兽的传闻,即使在塞勒姆之乱的梦魇消散许久之后依旧深入人心。 如此天时地利造就了诸多怪奇文学流派。坡是后起之秀的代表——主题更加现实、淡漠,在技艺上也更加娴熟。而另一较早出现的流派——紧随传统道德价值观,不卑不亢、从容的幻想时不时点缀着异想天开的古怪——的代表则是一位闻名遐迩却又屡遭误解的孤独文人,他便是敏感少言的纳撒尼尔·霍桑,旧时塞勒姆的子嗣,也是女巫审判时期一位最为残暴的法官 (55) 的后裔。霍桑的作品中丝毫没有坡笔下暴力的事件、大胆的描写、绚丽多彩的场景、扣人心弦的情节、置身度外的艺术与宇宙洪荒的恶意,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文雅的灵魂,饱受早期新英格兰清教徒主义的压抑,伤感且忧郁,时刻为这因超越先祖的律法——依据传统所构想的永恒神圣的律法——而毫无道德的宇宙而悲哀。邪恶对霍桑来说无比真实,因此也在他的作品中以时刻潜伏的大敌出现。于是,世界在他的笔下变成了充满了苦难与悲痛的剧场,凡人们对此不知所措,却又自欺、自负,种种时隐时现的冥冥之力也为了能时刻左右他们的命运而互相争斗。他的作品在美国的怪奇遗产中拥有十足的表现力,他也发现日常生活背后的是一群群飘忽不定的阴郁幽魂。不过他并没有因此对尘世冷眼旁观,所以无法独立的就事件本质的印象、感受或是否美妙作出评价——他只能将自己的幻想以微妙的戏剧式演绎与寓言式,乃至说教式的表述编写,以便温文尔雅地表达自己对世事的厌倦与抵触,和对人类本质中的背信弃义略显天真的道德批评——即使深知人性的虚伪并因此被深深刺痛,他也无法放弃自己对人类的热爱。于是,虽然超自然恐怖在他的人格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但他也时常情不自禁地以神来之笔,在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布道中描绘宏伟的虚幻之景,超自然恐怖依旧从未成为霍桑作品的主题。 霍桑总是以温和、节制且难以捉摸的方式呈现出贯穿于他作品之中的怪奇元素的暗示。这种气氛在他专为儿童所写的条顿古典神话新说《奇妙故事书》(A Wonder Book )与《乱树丛故事集》(Tanglewood Tales )中得到了赏心悦目的充分阐释 (56) ,并在其他众多作品中用诡谲的巫术为毫无超自然元素的事件附上了一层不可捉摸的邪恶面纱,正如其去世后得以出版的恐怖短篇小说《格里姆肖尔医生的秘密》(Dr.Grimshawe's Secret )中所展示的一般——这篇文章为塞勒姆的一栋古宅与接邻的查特街墓园 (57) 增添了一种怪异的厌恶感。《大理石牧神》(The Marble Faun )的剧情则在一个据称有鬼怪出没的意大利山谷中展开,如此有效的背景也使其中神出鬼没的幻奇与神秘出奇可信。另一部传奇故事中含有对凡人体内流淌的神之血脉的暗示,即使文中处处充斥着道德寓言、反天主教宣传,以及使D.H.劳伦斯怒火中烧,扬言将大肆诋毁霍桑的清教徒式保守主义,仅此暗示也不禁使人对这篇文章好奇。《塞普提缪斯·菲尔顿》(Septimius Felton ),一部经他人之手得以完成的小说——霍桑原先希望将其扩展并整合在最终未能完成的《多利弗传奇》(The Dolliver Romance )中——对永生药剂的描写虽然中规中矩却也恰到好处。而一部名为《先祖的脚步》的小说虽然未能动笔,从为其所作的笔记中仍能窥见霍桑对一个英国古代的迷信传说以详尽的细节描写展开——一个古老家族,与其族人行走时必将留下染血的脚印的诅咒——而这一传说作为元素同时也在《塞普提缪斯·菲尔顿》与《格里姆肖尔医生》中出现。 霍桑的许多短篇小说也同样在气氛上或事件中充分展现了怪奇的特质。《爱德华·兰多夫的肖像》出自《省政厅大楼的传说》(Legands of the Province House ),其中不乏骇人的情节;而《牧师的黑面纱》(基于真实事件改编)与《有抱负的来客》更是包含诸多关于超自然的暗示。《伊桑·布兰德》——一部计划为长篇却未能完成的断章——则因其中对荒山野岭与上面早已遗弃却依旧燃烧的石灰窑的描写,和对拜伦式“无可救赎的罪人”——最终在一阵可怖的笑声中投向了熊熊的炉火,了结自己悲怆的一生——的刻画而真正达到了“宇宙恐怖”的高度。霍桑的笔记也揭示了诸多的可能——他的计划中有许多怪奇作品,其中一个高度丰满的剧情特别值得注意:一位时常出现在公众集会中的陌生人拥有诸多惊人的特征,而当人们追寻其来处时方才发现他进出于一座十分古老的坟墓。 但在其诸多怪奇作品之中,最具艺术性的则是布局精致的著名小说《七个尖角的古宅》(The House of the Seven Gables )。作者将一座古老邪恶的塞勒姆大宅作为背景,以一个古老的诅咒作为核心,绘声绘色地开展了整个剧情——其中的古宅便是在哥特复兴的高潮时期组成第一批新英格兰沿海城镇的建筑之一,不过在17世纪之后便被后人更加熟悉的复折式斜顶屋、如今被称为“殖民时期式”的屋室所取代。这些古老的哥特式建筑至今仍有不超过二十栋尚存,散布于美国各处,但霍桑所熟知的古宅仍矗立于塞勒姆的特纳街,毋庸置疑,它便是其笔下那栋古宅的灵感与原型。如此大宅与其高耸的尖角、簇拥的烟囱、向外突出的二层楼、古怪的边角,与布满菱形小窗扇的窗户的确是营造阴郁思绪的极佳场景,因为这正是18世纪的理性、大器与美丽到来之前,那充斥着隐藏的恐怖与女巫之暗语的黑暗清教徒时代的典型代表。霍桑在童年时代有过诸多见闻,并熟知有关这些大屋的黑暗传说。他也曾听说了许多关于自己家族的流言,其中之一便是因其曾祖父在1692年成为女巫狩猎期间最为残忍的法官后,施放在家族血脉之上的诅咒。 于是,流传千古的名作便从这样的环境中诞生——也是新英格兰对怪奇文学最伟大的贡献,而我们也能立刻察觉到其中营造的气氛的真实。在霍桑鲜活的描写中,潜伏的恐怖与瘟疫时刻涌动在榆树阴下那座覆满青苔、饱经风霜的古屋之中,而在读到这座古宅现任的主人——年迈的派奇昂中校——在那恐慌动乱的年代里残酷地将这片土地的原主人——马修·莫尔——以研习巫术的罪名送上了绞架时,我们也能从其中捕捉到这片沉郁的土地之中固有的邪恶。莫尔在临死前诅咒派奇昂道:“神会让他饮满鲜血”,这块土地上那口古井的井水当即变得奇苦无比。莫尔的木匠儿子同意为杀父仇人在这片土地上建造一座筑有尖角的大屋,但这位老中校却在动工前一天离奇地死亡。之后,这座大宅见证了派奇昂家族的兴衰变迁,交织着各种关于莫尔诅咒的流言蜚语与家族成员诡异且悲惨的死亡。 笼罩在这座古宅——虽然在霍桑微妙的笔下不易察觉,但其就如同坡的厄舍大宅一般有着自己的生命——之上的浓浓恶意则是浸透这部歌剧般的悲剧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当文章主线正式展开时,我们看到现今的派奇昂早已没落:年迈的赫弗齐芭女士正逐渐陷入疯狂,充满孩子气且屡遭不幸的克利福德新近才从冤案中释放,而老中校的遭遇又在奸诈狡猾的族长派奇昂法官的身上重演——人物各自本身已经是这股强大恶意的表象,而后园中萎靡不振的植被与家禽更进一步增添了衰败的气息。遗憾的是,霍桑决定为这部作品添上一个幸福的结局,使活泼的菲比——派奇昂家族最后的子嗣——与莫尔家族最后的血脉,一位讨人喜欢的年轻人结为连理,并以这桩婚姻打破了缠绕两个家族许久的诅咒。霍桑向来对任何有关暴力的用词与行文加以回避,并将所有对恐怖的暗示巧妙地留在背景中,不过偶尔的一瞥却足以维持其中的气氛,并也多少成为了这部些许乏味的寓言的亮点。其中如18世纪初,痴迷于巫术的爱丽丝·派奇昂与她演奏的诡异大键琴曲屡次昭示着家族成员的死亡——便是对远古雅利安传说的新的演绎——将文中相对应的情节与超自然直接联系起来,而在古宅大厅里老法官的守夜,伴随着古钟毛骨悚然的滴答声,则是最为鲜活、最为直白的恐怖。老法官之死的情节在文中任何人物甚至读者意识到之前,便已通过窗外一只奇怪的猫的动作暗示——而后这只怪猫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窗内,好似看到了什么,直到次日方才离去——如此精密的处理就连坡也要甘拜下风。显然,这只猫便是古代传说中的引魂使者,在此处以巧妙的形式被霍桑写入了现代背景之中。 不过霍桑并未留下任何足以影响文学潮流的遗产。他的文风与态度属于由他所终结的时代,而真正得以流传并发展壮大的则是坡的文学精神——全因为他完全理解恐怖之吸引力的自然基础与掌握达到一定高度所需的技法。在坡早期的追随者中,值得注意的一位是年轻有为的爱尔兰人菲茨—詹姆斯·奥布赖恩(1828—1862),加入美国国籍之后在内战中英勇献身。他为我们带来了《那是什么?》——一篇关于确实存在但却无形无体之物的精湛短篇小说,也是莫泊桑的《奥尔拉》的原型。他同时也是上乘作品《钻石棱镜》的作者,其中讲述了年轻的显微镜观察员爱上了水滴中的微小世界内一位年轻的女子。虽然确切地说其文学造诣还不能与坡或霍桑一般的巨匠相提并论,但不可否认,奥布赖恩的英年早逝仍使世界失去了一位怪奇恐怖文学大师。 与伟大十分接近却最终失之交臂的则是出生于1842年的职业记者安布罗斯·比尔斯。比尔斯生性乖僻,也如同奥布赖恩一样参加了美国内战,不过他得以生还,并在战后写下了一系列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之后却与其梦魇般故事中的人物一样,于1913年在团团疑云中神秘失踪。比尔斯是位政治宣传文册的编写者,同时也是彻头彻尾的讽刺作家,不过其艺术造诣的绝大部分则来自其充满残酷嘲弄的短篇故事,大多关于美国内战,并属于今日文学作品中对这场战争最为真实清晰的描绘。比尔斯的小说基本上均为恐怖作品,虽然其中大多遵循自然规则,仅涉足肉体与精神上的恐怖,但仍有一大部分承认了超自然邪恶的存在,也是美国怪奇文学基础中重要的一部分。因此,诗人、批评家萨穆尔·洛夫曼先生,作为比尔斯依然健在的好友之一 (58) ,在其通信选集的前文中对这位伟大的暗影缔造者做出了如下评价: “在比尔斯的作品中,恐怖的营造第一次脱离了坡与莫泊桑制定的范例与其作品中的怪诞,成为了一种明确且诡异般清晰的气氛。虽然他简洁的用词时常使人联想到平庸写手有限的词汇量,但事实并非如此,即便是如此简单的语句,在比尔斯的笔下也得到了出人意料的变化,带有令人耳目一新的亵渎之恐怖。坡的文章是绝技的展现,莫泊桑则以紧张与不安编织出凌乱的高潮,但对比尔斯来说,朴实却沉重的恶毒则向来是营造恐怖最为合理的手段,与此同时也处处心照不宣地认可着自然的法则。 “《哈尔平·弗雷瑟之死》中一草一木的布置均是对文中非自然之恶意精巧的衬托。比尔斯笔下的世界并不是众人熟悉的盛世,而充满了突如其来的谜团与梦魇中那令人屏气宁息的挣扎。不过令人好奇的是,他的文中也不乏非人的残忍。” 洛夫曼先生此处提到的“非人的残忍”体现在文学中不常见的凌厉讽刺性喜剧、绞刑架式黑色幽默,和残忍的惊悚场面,或因他人的失望而感到的幸灾乐祸。前者在其黑暗作品的副标题中得到了很好的诠释:如“桌上摆的未必能吃”便是用来描述验尸官面前桌上的尸体,而“全身赤裸,却也可能衣衫褴褛”则用来形容一具皮开肉绽的死尸。 总体来看,比尔斯作品的质量多少有些参差不齐。许多故事的情节生硬死板,而且源于新闻记叙体裁那轻浮粗鲁又中庸刻板的文风更是进一步地削弱了文中气氛。但毋庸置疑的是,比尔斯所有作品中均有一种压抑沉重的恶意,其中特别杰出的作品更是成为了美国怪奇文学永恒的巅峰。《哈尔平·弗雷瑟之死》,被弗雷德里克·塔伯·库珀称为盎格鲁—萨克逊文学中最为恐怖的短篇故事 (59) ,讲述了一具没有灵魂的活尸,在夜间频繁出没于一片染满鲜血、怪异可怖的树林中,与一位被先祖的记忆所困扰、最终死在这具活尸利爪之下的人,而这具尸体却是他向来敬爱的母亲。《该死的怪物》向来是恐怖小说选集的最爱,其中描写了一个看不见的怪物日夜蹒跚游荡于山岭与麦田之间,并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合适的环境》则又以极其微妙同时却又简洁的手笔,于字里行间唤起了一种贯穿一切的恐怖 (60) :故事中的怪奇作家科尔斯顿对他的朋友马什讲道:“你在街车上看我的文章算你胆大,但如果在一栋废弃的古宅内——晚上独自一人——同时身处深山老林呢?哈!我口袋里的草稿就能置你于死地!”后来马什果真在“合适的环境中”阅读了这篇故事,也的确死于惊吓过度。《右脚的中指》中剧情的发展不甚精湛,但高潮却十分有力:一位名叫曼顿 (61) 的人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与妻子——后者的右脚没有中指——之后逃亡异乡,并在十年后回到了物是人非的故乡。当被人秘密认出后,他在刺激下决定与认出他的人在夜里于自己犯下滔天罪行的故居内用猎刀决斗。当决斗开始时参与的众人欺骗了他,将他锁在了这栋鬼屋一楼一间积满灰尘的漆黑屋室内——众人的意愿并非决斗,仅仅希望吓他一下,能给他一个教训。但次日清晨他被发现死于屋内,蜷缩在屋角,面庞被惊恐所扭曲,好似看见了某个无比恐怖之物。唯一的证据充满了恐怖的暗示:“地上沉积多年的厚灰上有三排并列的脚印——从他们进来的门那儿向前延伸,横穿过整个房间,一直到曼顿蜷曲的死尸前一步之远停了下来——而且脚印很浅,明显是赤足留下的。外面的是一些小孩子的脚印,里边是一个女人的脚印,朝着同一个方向,到这儿就没有了,但也没有往回走的痕迹。”当然,女人脚印的右脚没有中指。《惊骇之屋》所用的新闻记述式文风着实平庸乏味,但依旧暗示了一宗可怖的神秘事件:1858年,肯塔基州东部的一个七口之家在其种植场大宅内突然失踪,但家中一切财产——家具、衣物、食品、马匹、牲畜与奴工均原封不动,毫无任何损失。大约一年后,两位绅士因躲避风暴而栖身于这座被遗弃的大宅之中,并在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诡异的地下室,地下室由无法解释的绿光照亮,其中更有一扇无法从屋内打开的铁门。这间屋子里陈列着一家七口人的腐尸,而当其中一位绅士扑上前去拥抱一具他似乎认得的尸体时,另一位则突然被一股奇怪的恶臭呛晕,在出逃时无心之间将同伴锁入了这间地下室内。六周后他终于从昏迷中清醒,却再也无法找到这间密室的入口;这栋鬼屋最终在内战中烧毁,而其中被困的人也从此不知所终。 不过,比尔斯终究没能意识到其文中气氛的潜力,因此无法像坡一般营造鲜活的氛围。这些作品中大多还透着美国早期的地方主义,或一种执着于某个单一观念的天真——这种观念与日后的恐怖大师所努力的方向截然不同。但即便如此,其文中黑暗之境的真实性与艺术性依然不容置疑,他的伟大贡献也因而没有被遗忘的危险。比尔斯的作品有限,而其怪奇作品主要收录在两部选集内:《这些事可能吗?》(Can Such Things Be? )与《生活之中》(In the Midst of Life ),后者几乎完全为超自然题材所作。 其实,许多杰出的美国恐怖作品并非来自专业恐怖作家。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 (62) 在其历史题材作品《埃尔西·韦内》 (63) 中以惜墨如金之笔刻画了一位在出生前受到了超自然影响,因而具有蛇的特质的年轻女人,并以细节分明的场景描述进一步增强了文中的氛围。在《碧庐冤孽》中,亨利·詹姆斯讲述了两个恶仆——彼得·昆特与家教杰塞尔小姐——虽已亡故,但他们的鬼魂对生前照管过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施加着影响,真实有力的邪恶气氛也掩盖了文笔中的拖沓与浮夸 (64) 。詹姆斯太过散漫,用词也多油滑世故,并过于纠结字面上的委婉,因此无法将故事中天马行空的强大恐怖发挥到极致。但即使如此,其中罕见且压倒一切的恐怖气息——尤其以男孩的死亡达到高潮——则给予了这部中篇小说不可磨灭的地位。 F.马里恩·克劳福德创作了数篇质量不一的怪奇作品,如今均在合集《游魂》(Wandering Ghosts )之中所收录。《血即是命》强有力地刻画了一个居住在与世隔绝的南意大利海滨古塔旁的吸血鬼。《死亡的微笑》则是关于一个爱尔兰家族的古宅与家族墓地的恐怖故事,作者还不失时机地在文中引入了“报丧女妖”。不过《上层铺位》才是克劳福德的杰作,并且也是文学中影响最大的恐怖作品之一。在这部关于自杀冤魂盘踞在特等客舱的故事中,对飘忽不定的潮气、无故敞开着的舷窗和与无名之物噩梦般的搏斗的刻画,均显得游刃有余。 十分逼真,但也不乏1890年代特有的夸张的便是罗伯特·W.钱伯斯的早期恐怖作品,不过作者如今却因在另一毫不相干的题材中的杰出演绎而闻名于世。《黄衣之王》(The King in Yellow ),一系列间接相连的短篇故事有着同一个背景——一本细读后会招来惶恐、疯狂与恐怖惨剧的诡异禁书 (65) 。虽然其中收录的作品质量参差不齐,况且由于刻意营造因杜穆里埃的《软毡帽》(Trilby )而流行的法式学院派气息而显得着实繁琐,这些作品仍然达到了宇宙恐惧的高度。最为印象深刻的当属《黄色印记》,其中出现了一位缄默可怖、面庞如同臃肿的蛆虫一般的守墓人,一个与这怪物有过争执的男孩在回忆某些细节时依然面带嫌恶、惶恐不安:“当我推他的时候,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先生,当我扭过他那黏糊糊、软绵绵的拳头时,他的一根手指断在了我手里。”一位画家在看见他之后,当晚便做了个有关一辆午夜驶过的灵车的怪梦,之后更是被守墓人的声音所惊扰:那声音模糊不清,好似从炼油缸中飘出的浓厚而又油腻的烟雾,又或是腐烂的恶臭一般充斥着他的脑海——而这模糊不清的低语仅仅是“你找到黄色印记了吗?” 一个刻有奇怪象形文字黑玛瑙护身符,被这位画家的友人在街上发现,并赠给了画家。在无意间发现并阅读了这部邪恶的禁书之后,两人终于得知——除了其他各种心智健全之人不应得知的秘密以外——这个护身符的确就是那不可名状的黄色印记,经由哈斯塔的渎神邪教世代相传——从贯穿于整部合集中的上古之城卡尔克萨 (66) ,与在全人类的潜意识中潜伏着的梦魇般的不祥记忆之中而来。很快他们便听到了那架黑色灵车的响动,而面庞如死尸般苍白臃肿的守墓人随即冲入夜幕下的房屋寻找黄色印记,一切门闩锁链在他的触碰之下均迅速生锈朽烂。当人们终于在一声非人的尖叫之后涌进屋内时,他们看到地上躺着三具躯体——两人已死,一人奄奄一息。其中一具死尸早已高度腐烂——他便是那位守墓人,而医生惊呼道:“这个人肯定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笔下与源自记忆中的恐怖之地相关的名称与典故,均来源于安布罗斯·比尔斯的作品。钱伯斯先生其他具有怪奇恐怖元素的早期作品包括《月亮的制造者》(The Maker of Moons )与《未知的探求》(In Search of the Unknow ),不过他未能继续在这一领域发展却着实使人惋惜——凭他的天赋,成为举世闻名的恐怖大师并非难事。 渲染力强大逼真的恐怖要素在新英格兰现实主义作家玛丽·E.威尔金斯的作品中得以一见。她的作品选集《玫瑰丛中的风》(The Wind in the Rose-Bush )含有数篇值得注意的佳作——在《墙上黑影》中,作者以高超的技艺为读者展现了一家古板的新英格兰人在一起诡异悲剧后的种种反应,被毒死的兄弟的无源之影在墙上时隐时现,完美地预示了居住在临城的凶手的自杀,后来他的黑影在高潮部分与受害者的影子一道出现在墙上。夏绿蒂·柏金斯·吉尔曼的《黄色壁纸》则以微妙的文笔,将对疯狂的描写提升至经典的高度,详细地描绘了精神失常的侵蚀是怎样缓慢地击垮了一个栖居在贴着丑陋墙纸、曾经囚禁过另一位女精神病人的阁楼中的女人。 在《死亡谷》中,著名建筑设计师与中古历史学家拉尔夫·亚当斯·克拉姆以微妙的细节与巧妙的气氛,构造了飘忽不定的地域式恐怖,至今仍使人记忆犹新。 而将恐怖传统带入另一领域的则是天赋异禀又多才多艺的幽默作家欧文·S.科布,其前期与后期的作品中均包含杰出的怪奇作品。早期佳作如《鱼头》,描绘了一个混种野人和与世隔绝的湖内怪鱼之间的关系,与最终他为其双足生物亲属的复仇给人留下了尤为深刻的印象。科布先生的后期作品中运用了种种科学元素,正如有一篇讲述了一位拥有黑人血统的现代人在祖先遗传性记忆的驱使下,在被火车撞死之前,因回忆起一个世纪前的先祖被一头犀牛撞死时的场景,进而喊出了非洲丛林中土著的语言 (67) 。 新近作古的伦纳德·克莱恩的著作《暗室》(The Dark Chamber ,1927)艺术造诣颇高。这部作品讲述了一个拥有哥特或拜伦式英雄所特有的野心之人,试图以人为的手法激发自己年轻时遗忘的记忆,借以挑战自然。为此他使用了无数笔记、录音、照片与各类帮助回忆的手段——之后更使用了气味、音乐与奇异的药物。最终他对记忆的探求超越了自己的生活,一直触及到遗传性记忆那漆黑无底的深渊之中——甚至回到了石炭纪那充满蒸气的史前沼泽,与更加古老、更加不可想象的遥远的时间与空间之中。不过此时他仍不知足,反而使用了更加诡异疯狂的音乐与更加强效的药剂刺激记忆。自己豢养的大狗开始对他产生恐惧,而他周身更散发着一股野兽般的恶臭,同时他的人性也在一点点消失。终于,他开始在林中过活,每晚在窗下狂嚎,直到人们终于发现他被咬死在林中,一旁躺着爱犬血肉模糊的尸体——人犬互相撕咬而亡。这部作品中营造的气氛始终散发着令人信服的恶意,其中着墨甚多之处则是主人公阴沉的大宅。 文笔粗糙,结构不均,不过气氛依然强而有力的作品则是赫伯特·S.戈曼的小说《大衮之地》(The Place Called Dagon ),其中讲述了马萨诸塞州西部一座偏僻的小镇的黑暗历史,而因塞勒姆女巫审判前来此地的难民们的后裔仍依据传统奉行着恐怖堕落的黑弥撒 (68) 。 利兰·霍尔的《邪恶之屋》(Sinister House )中的某些局部氛围的刻画的确十分精妙,但其整体气氛仍被平庸的浪漫主义所破坏。 小说与短篇故事作家爱德华·卢卡斯·怀特诸多作品中的怪奇构思也着实值得借鉴,其中的许多主题更是直接来自于作者的梦境。《赛壬之歌》的怪奇氛围极具穿透力,而其他诸如《卢昆朵》与《象鼻》等作品更能在读者心中激起极为黑暗的不安。怀特先生的作品均透露着某种古怪的特质——一种飘忽不定、模糊暧昧的魅力,他的作品也因此有着独特的感染力。 在年轻的美国作家之中,加利福尼亚诗人、艺术家与小说作者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对“宇宙恐怖”的谱写堪称无人能及。其诡异的小说、素描、油画与短篇故事不失为令敏感的少数派们耳目一新的佳作 (69) 。史密斯先生在其作品中营造了一个年湮世远却又使人无比恐惧的宇宙——土星的卫星上泛着荧光的剧毒丛林、亚特兰蒂斯中邪恶丑陋的神庙、雷姆利亚大陆、宇宙遗忘角落中的上古世界,与那生满污秽毒蕈、地处世界边缘诡异之乡的阴冷沼地。而长篇无韵五步诗《大麻吸食者》(The Hashish-Eater )则是其最为宏大的诗篇——星辰间难以置信的混乱奇观与五光十色的梦魇之景在其笔下缓缓展开,而在空灵怪异的描述与灵感的充裕上来看,史密斯先生也着实称得上是空前绝后的——又有谁曾活着目睹过星际次元之间如此瑰丽、活跃的扭曲之景呢?他能在强而有力的短篇故事中描绘上古时期地球上的诡异之地,又能构造出异世界、异银河,甚至其他维度的种种景象。他也讲述了古老原始的极北之地与其中的黑暗无形之神撒托古亚,失落大陆佐希克(Zothique),和吸血鬼横行的中世纪法国传说之地阿弗罗格尼(Averoigne)的种种传奇。史密斯先生的诸多杰作均收录于小册子《重影与其他奇幻故事》(The Double Shadow and Other Fantasies ,1933)中。 IX 英伦诸岛的怪奇传统 现代英国文学为西方文学界造就了一批最为杰出的奇幻作家的同时,也更是怪奇丛生的沃土。鲁德亚德·吉卜林便时常在作品中借鉴怪奇要素,即使他对剧情的控制向来拘俗守常,却也能在《鬼车》《举世闻名的故事》《伊姆雷的再临》与《野兽的烙印》 (70) 等故事中以毋庸置疑的绝妙手笔对怪奇加以运用。其中以《野兽的烙印》使人印象尤其深刻:患有麻风病的牧师浑身赤裸,如同水獭般呜呜地怪叫。受到他诅咒的人胸口上会有印记显现,之后逐渐展现出食肉动物般的野性,而他豢养的马匹也开始对他感到惧怕。最终,他变成了半人半花豹的怪物,而文章在此处的描写想必也无人会轻易遗忘 (71) ;虽然操纵一切的邪恶巫术在文末被击败,此举也并没有削弱文章整体的气氛或文中所铺设的谜团的可信度。 拉夫卡迪奥·赫恩 (72) ——古怪、不羁、充斥着异国情调——的作品与现实世界相比则又有天差地别之分。他以诗人特有的敏感与独特的艺术品质,织绘出的奇幻异景是死板的作家们无法企及的。他在美国所写的奇幻作品中令人惊叹的恐怖在一切文学作品中首屈一指,而在日本完成的《怪谈》则又是那神秘国度色彩绚丽的奇谈与不祥低语中的传说的结晶,其中敏锐的洞察力与高超的技法也同样无人能及。赫恩对语言如魔法般的运用又可见于诸多法语翻译,特别是对戈蒂耶与福楼拜作品的翻译,而他对后者《圣安东尼受试探》的翻译则更是歌曲般的文字与喧腾、狂欢之景巧妙结合的经典。 奥斯卡·王尔德因其诸多精致优美的童话和生动鲜活的《道林·格雷的画像》,在怪奇作家之中也应拥有一席之地。在《道林·格雷的画像》里,一幅不可思议的肖像在几十年间替主人承受了衰老与病痛,而画中人则于此间投入了一场又一场的罪恶与纵欲狂欢之中,完全不必担心自己的青春与美貌会因此衰减。文章的高潮部分突然而有力:道林·格雷——此时已犯下谋杀重罪——希望摧毁这幅画像以洗脱自己的罪名。当他持刀刺向这幅画时,一声可怖的惨叫伴随着一声垮塌的巨响同时响起。但当佣人们赶来时,他们发现画像完好无损,而“躺在地上的是一具身着晚礼服的死尸,心口插着一把尖刀。他又老又丑,遍布皱纹,面目可憎无比。直到他们仔细察看了他手上的戒指才终于意识到他究竟是谁。” 马修·菲普斯·希尔,高产的怪奇、恐怖与冒险小说作家,也时常能够参透恐惧之奥妙。《夏露卡》便是一篇着实恐怖的短篇,不过《声之屋》则毋庸置疑是希尔先生最杰出的作品。《声之屋》起先完成于奇文层出的1890年代,20世纪早期又被重新修正,精简了其中过为华丽的词藻。这部作品在其同类作品之中当属鳌头。它讲述了隐藏在挪威外海的一个亚寒带小岛上潜伏了数个世纪的上古邪恶,而在呼啸的恶魔之风与地狱般的巨浪永无止境的拍打之中,一个不死亡灵因心怀仇恨建造了一座恐怖的黄铜高塔。虽然实质上截然不同,这篇作品与坡的《厄舍府的倒塌》却看似十分相近。在小说《紫色云雾》(The Purple Cloud )中,希尔先生则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个始自极地的灭世诅咒,使全世界一度仅有一人幸免。而当这位最后的幸存者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以无上之主的身份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死尸遍布、同时也是宝藏遍地的城镇之中时,对其心境技艺高超描写充满了艺术性,并与雄伟仅有一步之遥。可惜的是,传统浪漫主义元素完全破坏了这部小说后半段的气氛,因此着实令人失望。 比起希尔,精明的布莱姆·斯托克的地位则更为显赫。他的确在一系列小说中创造了十分恐怖的构想,但蹩脚的文笔却使它们完全无法发挥功效。《白色巨龙的巢穴》(The Lair of the White Worm )讲述了一个潜伏在一座古堡地下墓穴中的巨大史前生物,但如此杰出的构思却最终被近乎幼稚的展开完全破坏;而《七星宝石》(The Jewel of Seven Stars )——一部关于诡异的古埃及复活仪式的小说,相比之下则略显成熟。不过其最为杰出的作品则是闻名遐迩的《德古拉》(Dracula ),时至今日已然成为了一切吸血鬼恐怖神话的现代典范。德古拉伯爵,一位居住在喀尔巴阡山脉中一座阴森古堡内的吸血鬼,移居至英国以便在此扩大吸血鬼的种群。而一位英国人在德古拉恐怖古堡内的挣扎求生,与这不死恶魔计划统治英国的阴谋最终如何被挫败的描写,则是组成这部现今公认的英文文学经典的要素。《德古拉》启发了诸多作家撰写与其相似的超自然恐怖作品,其中最为优秀的很可能便是理查德·马奇的《甲虫》(The Beetle )、“萨克斯·罗默”(本名亚瑟·萨斯菲尔德·沃德) (73) 的《巫后的子民》(Brood of the Witch-Queen )、与杰拉尔德·比斯所著的《虚冥之门》(The Door of the Unreal )——后者对传统狼人迷信独出心裁的演绎颇为出众。不过相比之下文笔更为微妙,更具有艺术性的作品则非弗兰西斯·布雷特·杨的小说《冷湾》(Cold Harbour )莫属——其中对众多人物不同情节交织纵横的演绎颇为精练。这部小说以有力的气氛勾画了一栋邪恶古怪的老宅,其中处处挖苦讥讽可谓全知全能的汉弗莱·弗尼瓦尔颇有曼弗雷德—蒙托尼式早期哥特“反派”的影子,不过作者对这一人物诸多特征灵巧的描写与运用却也使其免于迂腐。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则是结尾对种种超自然现象的合理解释,而作为剧情要素,这部作品对“预感”这一元素的运用也过为随意。 在小说《女巫林地》(Witch Wood )中,约翰·巴肯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个人迹罕至的苏格兰林地中传承至今的邪恶祭祀。对漆黑的丛林中的邪恶之石的描写,与恐怖被挫败之后仍然残留的冥冥预兆,对于那些能够忍受拖沓的剧情与大段苏格兰方言对话的读者来说仍是很好的补偿。巴肯先生在部分短篇小说中也成功地清晰塑造了种种恐怖的暗示:《绿色角马》,一篇关于非洲巫术的故事;《柱廊间的风》又生动地描述了种种不列颠罗马统治时期的恐怖如何在今日逐渐复苏;而《骷髅礁》则因对亚寒带之恐怖的描写而格外令人印象深刻 (74) 。 克莱门斯·豪斯曼在其短篇小说《狼人》中呈现了高度的恐怖之张力,使其中的气氛一度可与民间传说相媲美。虽然故事《永生药剂》(The Elixir of Life )的剧情多少有些幼稚,亚瑟·兰塞姆在其中依然营造了极佳的黑暗气氛。H.B.德雷克也以《影中物》(The Shadowy Thing )唤起了种种诡异恐怖之景。乔治·麦克唐纳 (75) 的《莉莉丝》(Lilith )有着自成一派的怪异,而在其两个不同的版本中,相对简练的早期版本在气氛的营造上更为出色。 作为出众的文人,诗人沃尔特·德·拉·马雷因其笔下令人难忘的诗句与构造精妙的散文而理应受到特别的重视。对他来说,不可见的神秘世界比现实更为真实,因此其作品充斥着未知空间与维度的朦胧之美与禁忌的恐怖。在小说《魂归故里》(The Return )中,一位已死两个世纪之久的亡魂,飘离埋骨之地并牢牢附身于一位活人的身上,而这位被附身之人的面容也变成早已化为尘土的死者生前的容貌 (76) 。而其短篇作品——已以数部合集的形式出版——对恐惧与咒法的黑暗衍生的把握同样令人难忘。其中值得一读的几部作品包括《西顿的姨妈》,其中使用了一个着实邪恶的吸血鬼为背景;《树》则讲述了一位家境窘迫的艺术家的后院中长出了一株诡异的植物;《来自深渊》中的败家子独自一人身处漆黑的祖宅中,在垂死之际拉响了童年时期所惧怕、缠绕着恐惧的铃绳,而究竟是何物回应了他的召唤,文章又为读者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间;《一位隐士》里仅仅暗示了使不速之客奔出屋室,逃入黑夜中的缘由;《坎普先生》则为我们描绘了一位追寻人类灵魂的疯狂隐修士,栖居于一座荒废的古老修道院旁高耸可怖的海边悬崖上;《万圣节》里又为读者们隐约展现了一股环绕一座孤独的中世纪教堂的恶魔之力,与之后这座腐朽荒颓的教堂奇迹般的复原。恐惧并不是德·拉·马雷在绝大多数作品中唯一的主题,有时甚至不是主导元素——似乎他对描写相互关联的人物之间微妙的关系更加在意,也会时常沉溺于毫无边际的巴利式异想天开。不过即使如此,他也是为数不多的能将虚幻鲜活地勾勒于纸上的作家之一,其对恐惧的运用也因此具有十分突出的影响力,而这种影响力通常只有罕见的文学大师才会具备,他的诗作《聆听者》便因此能以现代诗句的形式重现昔日哥特文学中的恐怖精髓。 短篇怪奇小说近年来也在不断发展壮大,一位为此做出了突出贡献的作家便是多才多艺的E.F.本森,其作品《好高骛远的人》以简练的手法巧妙地描绘了一座黑暗丛林旁的小屋,并在文中为其赋予了独特的生命,而潘神在死者胸前留下蹄印的一幕也着实令人难忘。本森先生的短篇集《可见与不可见的世界》(Visible and Invisible )中的《行走之瘟疫》与《恐怖号角》均具有强大的感染力:前者揭示了一个从上古教堂的壁画中走出的畸形怪物,在科尼什海滨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上释放了一个近乎神迹的诅咒以解心头之恨,而后者则鲜活地勾画了一个依然存活于人迹罕至的阿尔卑斯山顶的恐怖半人之物;另一部选集 (77) 中的《鬼脸》又无处不透着近在咫尺的恐怖气息。H.R.韦克菲尔德在其作品集《夜归》(They Return at Evening )与《其他归来之人》(Others Who Return )中也偶尔展现出营造恐怖的高超技艺,即使大多数文章的气氛通常被一股做作的高雅之感所害。选集中最值得注意的作品包括描写黏滑的液态怪物的《红屋》《匆匆过客》《歌唱》《石冢》《向上看!》《瞎子的黄大衣》,还有潜伏了世纪之久的恐怖的《敦卡斯特的第十七号洞穴》。H.G.威尔斯与亚瑟·柯南·道尔也曾涉足于怪奇文学——前者在《恐惧的幽灵》中展现了令人钦佩的高超技巧,其合集《三十篇奇谈》(Thirty Strange Stories )中的故事也充斥着幻奇的暗示 (78) ;道尔更偶尔在作品中营造恐怖气氛,如《“极星号”的船长》便是一篇发生在极地的鬼故事,而《249号》中对木乃伊复活主题的运用也的确巧妙。休·沃波尔,哥特文学之父霍雷斯·沃波尔的后代,在处理怪奇诡异元素中时有神来之笔。他的短篇故事《朗特夫人》着实令人毛骨悚然。约翰·梅特卡夫在合集《冒烟的腿》(The Smoking Leg )中也时不时地展现了充足的感染力,其中名为《不毛之地》的故事中循序渐进的恐怖展开便十分出色。E.M.福斯特的奇幻短篇小说充满了毫无边际的想象,并且趋向于温和善良,与J.M.巴利爵士的作品十分类似,多数收录于选集《星辰汇编》(The Celestial Omnibus )中。其中唯一拥有真正“宇宙恐怖”的故事则巧妙地暗示着潘神与伴其而来的恐怖气息。H.D.埃弗里特女士虽然对传统哥特的恐怖形式深信不疑,她的短篇选集中的作品偶尔也能企及精神恐惧的高度。L.P.哈特利尤其以精练的恐怖短篇《地狱的来客》闻名,而相对于创造性地运用恐惧,梅·辛克莱的《诡异怪谈》(Uncanny Stories )系列故事中的传统神秘学元素更为突出,作者也更多着重于人类感情与心理的深究而非描绘虚幻世界中令人惊惧的现象,因此无法位及大师之列。由此可见,神秘主义者在对恐怖与幻奇的描写上很可能不及唯物主义者,因为对他们来说,不可捉摸的幽冥之境实在过于平常,因此少有唯物主义者们在面对虚冥对自然法则彻底颠覆时的惊叹与不可理解。 虽然体裁质量参差不齐,但大多数时仍以惊人之力暗示着日常生活背后不断涌动的不可见世界与潜伏之物的,则是威廉姆·霍普·霍奇森的作品,现今却不知为何并未受到应有的重视 (79) 。即使其作品时常以多愁善感的传统眼光来诠释宇宙万物与人类和宇宙以及自身之间的关系,霍奇森先生在对虚幻的处理上仍可能仅次于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善于使用平淡的暗示与微小细节勾画出咄咄逼人的无名之力,或排山倒海的巨大之物不可见的入侵。如此高超技艺鲜有人可以企及,而他在特定地点或建筑营造恐怖怪奇气氛的能力也的确实属罕见。 在《“格伦·克莱格”号的小艇》(The Boats of the“Glen Carrig” ,1907)中,霍奇森先生为我们展示了一群海难幸存者遭遇的邪恶奇观与一片尚且无人踏足的诅咒之地。即使小说后半段因传统冒险传奇元素令人多少有些失望——全文的气氛更是被其对18世纪散文诗谬误充斥的效仿所损害——其开篇部分中营造的阴沉恶意则是无人能及的,而文中处处体现出对航海知识的深刻理解也算是对被削弱的气氛的补偿。 《边境上的小屋》(The House on the Borderland ,1908)——很可能是霍奇森先生最为杰出的作品——讲述了一个众人皆知却人迹罕至的爱尔兰鬼屋被可怖的异界之力作为入侵现实的大门,并被来自深渊的混种渎神怪物不断侵扰。主人公的灵魂在宇宙洪荒的千亿光年与无数劫 (80) 轮回之间游荡穿梭,最终目睹太阳系的最后毁灭——这些描写在传统文学中独成一派,而文中对景致的描写更是彰显出作者以自然景观暗示无处不在的朦胧之恐怖的强大功力。如果不是文中几处对平庸之情的抒发,这部作品很可能会成为恐怖文学的经典杰作。 《幽灵海盗》(The Ghost Pirates ,1909)被霍奇森先生本人看作上述两部作品的续作,讲述了一艘在劫难逃的诅咒之船最后的航程,与对其不断侵扰、最终将其拖入深渊的可憎海魔(具有半人的特征,并很可能是旧时海盗的亡魂),令人印象深刻。其中丰富的航海知识,与对隐蔽于环境中的恐怖巧妙的暗示,使这部作品中部分章节的感染力与真实感达到了令人钦佩的高度。 《夜之地》(The Night Land ,1912)则是一篇发生在地球遥远的未来的长篇(共583页)故事——亿万年之后,太阳早已熄灭。一个17世纪的人在梦中与自己未来转世化身的思维融合,于是以梦境经历了这一切。本文的叙事多少有些冗长,而其中又反复出现使人厌倦的长篇大论与过分做作的浪漫情怀,对古文体的尝试运用也显得着实唐突,与《“格伦·克莱格”号的小艇》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严重地削弱了文章整体的气氛。 虽然这部作品中的瑕疵无法忽视,但它仍然是具有强烈感染力的恐怖幻想作品之一——一片死寂,如夜一般漆黑的星球,与栖居在一座巨大的金属金字塔、时刻面临各种杂交怪物与完全未知的黑暗之力围攻的人类幸存者,则是任何读者也无法遗忘的景象。各类不可名状、无法想象的非人存在——黑暗中的潜伏者,被遗忘的类人生物,与金字塔外无人涉足的荒原——均以暗示与模糊朦胧的描述出现,因此创造了妙不可言的诡异气氛。而黑夜永罩,遍布峡谷与即将熄灭的火山的大地,在作者绝妙的笔下更几乎带上了一种具有生命的恐怖。 在文行过半之处主人公肩负使命走出了金字塔,开始穿越这片死亡笼罩、数万年间都无人涉足的世界——他日以继夜地在这无法追忆的上古黑暗中穿梭时,每时每刻都带有一种宇宙洪荒的陌生、使人屏气宁息的神秘与近在咫尺的恐怖,这在文学界中实属罕见,即使在今日也是无可企及的。书中最后的四分之一以拖泥带水的形式收尾,不过此举也并未完全破坏作品强大的整体氛围。 霍奇森先生的后期选集,《幽灵猎手卡纳奇》(Carnacki,the Ghost-Finder )则是由数年前在杂志中发表过的加长短篇作品组成,其质量相对其他作品而言有显著下滑。这部选集中的作品均描述了一位多少略显刻板的“神探”人物——M.迪潘与夏洛克·福尔摩斯等类似人物的继承者,也是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笔下约翰·塞伦斯的近亲——游走于各类犯罪现场与超自然事件之间,其中的氛围也因专业“神秘学”之气息的干扰而黯然失色。不过其中几篇作品还是具有相当的感染力,而作者高超的天赋在其中也可见一斑。 自然,恐怖元素在现代经典文学作品中的应用不是三言两语便可概括的。恐怖要素在一切描述世间百态的各类诗文之中均有一定程度的使用,于是在正统文学大家的作品中并不难发现其踪迹:诗人勃朗宁的长诗《罗兰少爷于黑塔下》便充斥着咄咄逼人的恐怖,而小说作家约瑟夫·康拉德则时常描写隐藏在深海中的黑暗奥秘,或命运那不可抗拒之力对孤独与疯狂偏执之人的影响。经历了众多流派的影响,文学中的恐怖元素已然派生出无数形态各异的分支,但在这里我们所检视的是其相对纯净的状态——以恐怖元素为主导,任何主题与发展皆与其密切相关的艺术作品。 与英国怪奇流派尚且不同的则是爱尔兰的怪奇文学,其发源可追溯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凯尔特文艺复兴时期。爱尔兰向来盛产诸多鬼怪与精灵的传说,而这些传说在过去的一百年间又经过一位位诸如威廉姆·卡尔顿、T.克罗夫顿·克罗克、王尔德夫人——奥斯卡·王尔德之母、道格拉斯·海德,与W.B.叶慈等忠实文人们的不同演绎,后经凯尔特文艺复兴这一现代文化运动的传播,这些神话故事已被集中收录并已经过详尽的研究,而其中的精髓便由此反复重现在后世文人如叶慈、J.M.辛格、“A.E.”、格里戈里夫人、帕德里奇·库隆、詹姆斯·史蒂芬斯与其同僚的作品之中。 虽然其中大多更倾向于天马行空的幻想而非恐怖,众多此类民间传说与自其衍生的艺术作品中仍包含真正“宇宙恐怖”:如幽魂缠绕的湖中沉没的教堂、预示死亡的报丧女妖与邪恶的调换儿,和歌颂幽灵鬼魂与“一切不洁之怪物”的诗歌——这一切本身便拥有令人胆寒的感染力,同时也标志着怪奇文学特有的元素。一系列如泰戈·奥凯恩——因其放纵的生活遭受神罚,背着一具丑恶的死尸在一座又一座墓园之间游荡,为其寻找安歇之所,到头来却被每一座墓园内的亡魂们拒绝——之类的乡野奇闻,即便其中对恐怖的构想十分平庸并充满了彻头彻尾的天真,也并非未曾有梦魇一般真实的恐惧。叶慈,毋庸置疑,是爱尔兰文学复兴运动中最伟大的诗人,甚至也很可能是现今最伟大的诗人,在创作原创作品与编汇昔日的传说中均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X 现代大师 在今日的恐怖文学中,大凡最杰出者,因受长久文学演变之益,行文中多带有一种自然的、可信的、具有艺术性的流畅感,而他们对写作技巧的驾驭也是近一个世纪前的哥特文学作家无可比拟的。现代作家们在经验、技巧与对读者心理动机的理解上在过去的数十年内突飞猛进,使得早年间的作品在今日读来大多显得幼稚做作——夸张散漫的浪漫格调,虚假的动机,各种平庸事件被强加上莫须有的意义、之后添加不必要的细节并草草称之为“奇观”,与今天仅限于诙谐滑稽的超自然喜剧作品中使用的元素——只有偶尔闪现的独特构思才算得上唯一的可取之处。严肃怪奇作品则在集中发挥对超自然主题的同时,以紧凑连贯的事件与忠于自然法则的环境塑造出真实的气氛,或完全基于幻想的领域内,以营造氛围的方式巧妙地勾勒出一个超越时间与空间、一切幻想均可实现的精致异界 (81) 。这便是主导当今怪奇文学的潮流,不过即便如此,诸多现代名家们也会偶尔失足,落入幼稚轻浮的浪漫主义陷阱之中,或涉足同样空洞荒谬的伪科学“神秘学研究” (82) ——特别是后者当下正值流行的高潮。 当下怪奇作家之中,能将“宇宙恐怖”提升至艺术的巅峰者,鲜有人可与多才多艺的亚瑟·马钦相媲美。其数十篇长短不一的小说无不浸透着压抑朦胧之恐怖,而其敏锐的文思又为其营造了无可比拟的真实感;同时作为小说家,马钦先生又着实是一位学者,一位熟练运用表现力丰富的微妙韵文的大师。不过相比怪奇作品,他本人在其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论文、生动的自传、鲜活的译文,与流浪汉小说《克雷门提编年纪》(Chronicle Clemendy )上侧重更多,特别是其抒发敏感美学哲思、令人印象深刻的史诗《梦之山》(The Hill of Dreams )——其中年轻的主人公接受了古代威尔士(也是作者的居所)的魔法,在如今早已没落的古罗马城市伊斯卡·西鲁洛姆——即现在遗迹遍布、名叫希尔里昂—乌斯克的小村——过着梦境般的生活。但不可否认,马钦先生在1890年代与20世纪早期创作的恐怖作品极具感染力,可谓独具一新,在恐怖文学发展史上也是一个时代的标志。 马钦先生出身于凯尔特家族,儿时古老荒凉的山丘丛林,与格温特郡乡间神秘的古罗马遗迹给予了他深刻的记忆。根据这些记忆所创造出的历史性背景则有着属于其自身的生命,同时散发着异样的美。他熟知中世纪时期那些发生在黑暗丛林深处的秘密,而对于那个年代的其他知识——包括天主教教义——他也同样了然于胸。同时,曾经席卷其故乡之地的罗马统治也对他影响颇深——被那时的生活深深吸引,他时常在那些曾经筑有堡垒的营地、刻着雕饰的路面与残破的雕塑中捕寻古典主义大行其道、拉丁文则是世界通用语的往日之魔力。一位年轻的美国诗人,弗兰克·贝尔纳普·隆恩以一首名为《读亚瑟·马钦》的短诗恰如其当地概述了这位梦想家出众的才华: “秋木森森,其荣光藏。英伦古径,蜿蜒流转。奇栎金雀,百里香伴。路至王城,方见女墙。秋空朗朗,其迷魅彰。熊熊焰炽,滚滚霞翻。馀火烧尽,终不复还。茶黄之下,唯留星芒。待其示之,通彻显白。罗马雄鹰,振翅前军。立于华光,直指北海。金雾环笼,兵车粼粼。待与其享,待与吾享。万古智慧,万古哀伤。” (这首诗的译者为竹子) 关于马钦先生的恐怖作品,最有名的很可能便是《伟大的潘神》(1894),讲述了一个非人的试验与其可怖的后果:一位少女在接受某种脑细胞试验手术之后,目睹了那位宏伟的自然之神,并因此疯癫,在翌年死去。数年后一位名叫海伦·沃恩的孤儿被威尔士乡间的一户人家收养。她相貌奇特,生性乖僻,时常匪夷所思地在周遭林地之间游荡。一位邻近的男孩因在林中目睹了与其相伴的某人或某物而疯癫失常,而另一位女孩也遭遇了类似的下场。正如林中古老的雕塑残迹所暗示的,这一切谜团均与当地在罗马统治时期所崇拜的乡间神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过了几年,一位相貌独特的美貌女子浮现于社会之中,而与她接触的男性大多以自杀的下场告终,与其结为连理之人统统无法逃脱死亡的厄运,而她的存在也一度使一位画家做出了描绘女巫祭祀的禁忌画作 (83) ;她也是各类放荡淫秽之所的常客,即使连最为放纵的堕落之人闻其所作所为之后也会大惊失色。通过对那些遭遇过她的人的口述,这位女子的身份最终水落石出——她便是海伦·沃恩,那位接受脑细胞手术的女子与可怖的潘神非人的后裔。海伦最终被当初实施手术的医生所杀,在弥留之际经历了一系列包括性别在内的转换之后,顺着生物演变的锁链迅速退化,最终化为乌有。 不过故事的魅力在于叙述,马钦先生使用了充满悬疑的段落,以循序渐进的形式将种种恐怖暗示缓缓展开,过程精妙有加。当然,文中各处也出现过做作的戏剧式情节,情节中的巧合也略显牵强,经不起仔细推敲。但是在其邪恶气息的魅力之下,这些瑕疵的影响大可忽略不计,而敏锐的读者们在阅毕此文后恐怕也只会在心悸之余对其称赞有加,正如文中一位人物所说的那样:“太难以置信,太异乎寻常了,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在这平静的世界上……天哪,如果这种事情真有可能发生的话,那我们的地球将成为梦魇横行之境。” 与《伟大的潘神》相比,虽然名声并不显赫,情节也相对简单,但在气氛的营造上更为娴熟,总体艺术价值更为精湛的作品则是在令人爱不释手的同时又使人些许不安,一部名为《白人》的作品。其中最主要的部分是一个小女孩的日记,记叙了她经由保姆接触的一系列巫术禁咒与女巫密教亵渎神明的传统仪式——正是那西欧乡间由农户们世代传承,教徒们时常在黑夜里逐一在森林深处或人迹罕至的荒郊举行所谓“女巫祭祀”的可怖狂欢的邪教。马钦先生的叙述作为精湛用词的典范的同时,更是以孩童天真无邪的语气暗述了诸如“林精”“杜勒斯” (84) “维瑞”“白、绿、红之仪式”“阿克罗文字”“奇安语言”和“马奥游戏”之类的诡谲怪谈——正是这些毫无解释的诡异之名使整篇文章充斥着浓烈的气氛。这些仪式是这位保姆在三岁时从其祖母处习得,而她在对其中危险秘密单纯的陈述则又在充斥着痛苦与悲伤的同时具有潜在的恐怖感。在这以充满稚气的描述人类学家们所熟知的邪恶祭祀后,便是前往威尔士乡间古老山丘的冬日之旅,想象力充足的描写更为其中狂野的景象添加了一股不可言喻的怪诞——细节生动逼真,即使再挑剔的读者读到此处也会认定这是一部杰作,而这一部分对超乎寻常的诡异氛围“宇宙恐怖”的营造也近乎无可比拟。这位孩童——这时已是十三岁——最终在人迹罕至的黑暗森林之中与一个无上美丽的诡异之物相遇,正如序章中的暗示,恐惧迅速将她吞噬,不过在被恐惧完全压倒之前她及时喝下了毒药——正如《伟大的潘神》中海伦·沃恩的母亲一般,她也见到了那宏伟可怖的自然之神。她的尸体后来在树林深处被发现,一旁便是她所遭遇的诡异之物——一尊绽放着白色光辉的古罗马雕塑,也正是当地众多中世纪传说的源头——大惊失色的搜寻者们随即将它砸成了碎片。 片段式小说《三位怪客》(The Three Impostors )的整体气氛虽然被浮夸的史蒂文森式文风所损害,其中某些部分仍是马钦作为杰出恐怖作家的标志。这里我们能一睹作者最常用的怪奇构思最具艺术性的形式——即威尔士乡间山岭中的一草一石之下均是某个矮小原始族群的居所,而在人类想象力的作用之下,他们便成为了民间传说中的妖精与各类“小人”的原型,时至今日更是种种无法解释的失踪与“调换儿”的元凶。如此主题在名为《黑印记》的片段中得到了最具代表性的诠释:一位教授在发现上古威尔士石灰岩上与古巴比伦黑印上的铭文之间的关联后,开始了一系列调查,最终将自己引向了未知的恐怖——古代地理学者索利努斯 (85) 文献中的奇异章节、一连串发生在威尔士人烟稀少之地的失踪奇案、一位农妇在经历了某个恐怖事件之后心智受损,进而诞下了一名痴呆的男童——一切事件无不暗示着某种与异于人类的非人之存在,而这一连串联系足以使任何人感到胆寒。于是,这位教授雇佣了那位嘶嘶地说着无人可懂之语、癫痫频发的痴呆少年,并开始详细记录、研究他的行为。一天夜里,这位少年在癫痫发作之后,其所处的书房中传出了一股恶臭,房中也留下了某个超自然存在到访的痕迹;而这位教授在写下数篇长篇稿件后不久,便在狂热与恐惧的驱使下前往威尔士乡间,消失在古怪的山岭之中。他的随身之物——钱财、怀表与戒指在郊外一颗怪石旁被发现,串着细绳被包在一卷羊皮纸中;而那羊皮纸之上便是刻于巴比伦黑印之上,同时遍布威尔士山间的可怖铭文。 那些长篇文稿中描述着无数可怖的景观:格雷格教授通过对威尔士失踪案的详细调查,在仔细研究过石中铭文、古代学者的纪录与巴比伦黑印之后,发现一个源自上古、一度分布广泛的原始神秘族群,至今依然栖居于人迹罕至的威尔士山岭之中。其研究已然解释了巴比伦黑印中的奥秘,并证实那位男孩是某个超越人类的恐怖存在的后裔,继承了常人无法理解的知识与记忆,他的存在因而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那一夜在书房中教授借以黑印施展了“可怖的群山之变形咒”,唤醒了混血儿身体中非人的部分:他看到“他的身体开始臃肿膨胀,直到如同肿胀的囊袋一般,而他的脸也变得黝黑无比”,而当咒语最终的效果展现在教授面前时,他突然完全了解到宇宙洪荒之恐惧最为黑暗的一面,随即在一阵狂乱之中写下了这一切,之后奔入了茫茫荒野。他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开启了通向无尽深渊的虚冥之门,明白自己将与无可名状的“精灵”们相遇——也是如此,他在文稿的末尾预言了自己的下场:“如果我不幸未能归来,请不必费心猜测我究竟遭遇了怎样毛骨悚然的结局。” 《三位怪客》中的另一篇作品《白粉记》则将骇人的恐惧发挥到了极限。一位年轻的法学院学生弗兰西斯·莱斯特因与世隔绝的生活与过度劳累患上了神经衰弱,当他前去取药时,年迈的药剂师一时疏忽错误地调配了他所需的药剂。他事后发觉自己调配的药物是一种奇异的盐类,在特定的时间与温度下会自行生成一种药效古怪的化合物——这正是中世纪传说中的“女巫密酒”,时常在“女巫祭祀”的狂欢仪式中饮用以获得骇人的畸变,任何不明智的滥用均会造成不可言说的恐怖后果。然而莱斯特毫不知情,他照常在餐后据医嘱按时服下这种药物。起初他的精神状态的确彰显出显著的改观,不过他的精力却愈加旺盛,甚至近乎放荡:他时常离家长久不归,神志也明显开始恶化。一日,他的右手上长出了一大块乌青色的斑迹,之后他便又回归深居简出的生活方式,直到拒不见客,终日将自己关在卧室之内。他的医生前来检视其病状之后在近乎麻痹的恐惧中离去,声称自己已无法医治他的病症。两周以后莱斯特的妹妹在屋外散步时,透过窗户瞥见病房里的某个恐怖之物;仆人也发现他不再进食,当问及其状况时,人们只能听到阵阵拖行之声与含糊的叫喊声,要求不再被打搅。最终一位慌张的女仆提起了一件怪事——一大片黑色的液体在莱斯特卧室下方房间的屋顶上扩散开来,而下方的床上则聚集着一摊古怪的胶质。在一番劝说之后,哈伯登医生再次前来,砸开卧室房门之后用铁棍打死了房中半死不活的怪物——一团“散发着恶臭的黝黑形体,因腐败溃烂不断地翻滚融化,既不是液体,也不是固体。”上面闪烁着好似许多眼睛一般烁烁放光的开口,临死前还式着抬起一只好似手臂的器官。而这位医生因无法承受如此可怖的记忆,不久后便乘船前往美国,在旅途之中死去。 马钦先生在《红手》与《闪耀的金字塔》中重新回归邪恶精灵“小人”的主题,并在《恐惧》(The Terror(86) ,一篇讲述战时诸事的文章中以强有力的神秘手法,描写了现代人类对“自然灵性”的抛弃,对动物与环境的影响,并因此导致野兽团结起来挑战人类作为万灵之长的地位,最终导致了人类的灭亡。而颇为杰出,同时将恐惧提升至真正的神秘主义的则是圣杯故事《大回归》(The Great Return ),同样也是在战时所作。他的作品《长弓手》广为人知,因而无需在此介绍,而其中逼真的叙述也造就了“蒙斯天使”——古代克雷希与阿金库尔战役中英国长弓手的鬼魂,在1914年的蒙斯战役中与光荣的现代英国士兵们并肩作战,助其冲出重围——这一妇孺皆知的传说 (87) 。 虽然在刻画令人胆寒的恐惧上略逊马钦先生一筹,但作品主题更倾向于描写现实生活背后的鬼魅之境的作家则是富有才学的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布莱克伍德先生的作品众多,质量也常参差不齐。不过即便如此,其中并不乏当今最为优秀的恐怖文学作品。布莱克伍德先生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无论是构造平凡之下隐藏的怪奇,还是以点滴之笔描绘从现实与虚幻过渡之间感官的不同时,无论是所用之技巧、态度之认真,还是描写的逼真程度均是今日无人能及的。他缺乏运用诗意般文字的魔术,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成为了创造怪奇氛围的巨匠,甚至能以严格描写心理活动的片段营造堪比全文的气氛。布莱克伍德先生之所以能超越他人,正因为他深知敏锐的头脑永远徘徊于现实与梦境的边缘,而对这些敏感的思维来说,真实与幻境之间的区别也相对较小。 布莱克伍德先生的主要作品中最大的缺陷当属过度复杂的剧情所带来的冗长拖沓,以及些许枯燥的报告文学式文风的固有缺陷——即缺乏构成精致生动的恐怖暗示所需的魔力、色彩与生机。次要作品中最大的通病则是伦理说教,其次便是偶尔浮躁的空想,某些平淡乏味的超自然元素,与对所谓“现代神秘学”术语的滥用。不过即便如此,布莱克伍德先生的绝大多数作品仍实属经典,而其勾勒生性古怪之物与怪奇之异界的手笔也着实令人惊叹。 布莱克伍德先生几近无穷的作品系列包括长篇小说与短篇故事,后者中既有独立作品也有作品系列。最为突出的应属《柳林》,描述了多瑙河中一座荒岛上的无名存在,被一对在此停留的旅人所发觉。这部作品中对鲜活印象的营造无需做作的腔调,亦不用任何特殊的段落,而对约束力的运用与描写的手法在这部作品中也达到了巅峰。另一篇作品《温迪戈》相比之下虽然艺术性不强,但感染力依旧当仁不让,其中描写了一个流传于北地丛林的樵夫们夜间传说之中、在林间处处留下巨大痕迹的恶魔,而通过描写脚印来暗示超乎寻常之事的部分更是其精湛技艺的见证。在《寄宿小屋中的插曲》中,我们得以一瞥一个巫师从漆黑的外空间召唤而出的某物,而《窃听者》又讲述了恐怖的精神残迹永世飘荡于一栋隔离过麻风病人的古宅中。名为《惊奇历险》(Incredible Adventures(88) 的合集也收录有数篇作者最杰出的作品——从夜间山岭之上的狂野仪式,到潜伏在看似平凡的景象之下的隐秘恐怖,和埃及的沙漠与金字塔下无法想象的神秘地穴。这些作品之所以真实可信,全因布莱克伍德先生精湛严肃的手笔,倘若换作他人,如此题材只怕会沦为笑谈。其实,有些作品更像是对转瞬即逝的印象与模糊残缺的梦境的记录而并非完整的故事;在这里,剧情显得无足轻重,气氛则可毫无约束地主导全文。 《神医约翰·塞伦斯》(John Silence-Physician Extraordinary )是一部收录了五篇相互关联的作品的合集,全本集中刻画了约翰·塞伦斯这一位人物。通篇气氛不及之前的作品,不过这也是流行侦探小说的通病——只因塞伦斯医生是施展绝技以助受难之人的传统英雄式人物。即便如此,其中也不乏令人印象深刻的杰出作品:第一篇小说《精神入侵》讲述了一个敏感的作家死于曾经发生过恶行的凶宅,与禁锢于此宅中的恶魔最终如何被驱散;接下来的《上古奇术》,也很可能是整部合集中最出彩的作品,生动地描述了一个法国古镇中的居民们曾经是如何以猫的形态维持了一场宏大的黑暗仪式;《火之夙敌》中出现了被鲜血吸引而来的元素生物,而《秘密崇拜》则又描绘了一座曾经师生均崇拜恶魔的德国学校,而即使人去楼空许久之后,楼中的邪恶气息仍久久不曾散去;《猎犬营地》则是一篇传统的狼人故事,其中气氛也多被道德说教与专业“神秘学”术语所害。 作为恐怖故事过于隐晦,但艺术气息更加浓烈的幻想作品则是《金伯》(Jimbo )与《半人马》(The Centaur )。在这两部作品中,布莱克伍德先生成功地以生动多变的手笔营造了极具真实的梦境最深处的景象,并巧妙地运用现实与想象之间的屏障营造出极强的感染力。 谱写诗文之才无人能及,安逸华丽之异域在亦于其笔下丛生的,便是十八世邓萨尼勋爵——爱德华·约翰·莫尔顿·德拉克斯·普朗基特,其撰写的小说与戏剧构成了今日文学中近乎独特的一支。作为新兴神话与惊奇传说的缔造者,邓萨尼勋爵专注于创造充满美景的异界,并因此永远与枯燥乏味的日常现实相对立。他的文学观在迄今是最为宏广的,而他也如同坡一般深知特定词句与细节在剧情中的重要性,同时又熟稔从钦定版《圣经》中衍生而出颂歌一般的简练文风。这位作家从欧洲各类神话传说中汲取灵感,以此创作出一系列感染力强烈、包罗万象的神话体系——东方之色彩、希腊之神韵、条顿之严肃,与凯尔特之哀伤在其作品中天衣无缝地交织纵横,同时相辅相成,毫无突兀之处。他独具匠心的命名体系——诸如“阿吉米尼斯”“贝斯莫拉”“伯塔尔尼斯”“卡莫拉克”“伊露雷尔”,与“萨尔达希昂”等均汲取自古典、东方与其他不同文学流派,同样也是富有诗意的创造性的典范。 关于创作基调,邓萨尼勋爵作品更着重于美丽而非恐惧——他向来独爱翡翠般苍翠的青铜拱顶,与梦中的夕阳在宏伟之城的象牙高塔上留下的一抹火红;幽默与讽刺在其文中的运用也时常恰到其处,为有时些许幼稚的剧情添补了一股成熟与世故。不过,作为描绘虚幻无可争议的大师,其作品中也时常依从怪奇传统穿插着“宇宙恐怖”——正如时常出现在民间传说中的元素一般,他喜好在文中以娴熟的手笔微妙地暗示即将到来的殃灾:在《奇谭录》(The Book of Wonder )中,巨大的蜘蛛神像洛罗时常自行外游,丛林中的某物使得斯芬克斯不敢涉足其中,而盗贼斯利斯在目睹一盏点明的灯与点灯人之后纵身跳下了世界的边缘 (89) ;名为吉波林的食人一族栖居于邪恶高塔之中,终日守护着某个宝藏,而从诺尔栖身的丛林中偷取任何物品均是不明智之举。不归之城与城下深渊中永远守望的巨眼,与其他各种潜伏在黑暗里的怪物。《梦寻记》(A Dreamer's Tales )则记录了驱使着贝斯莫拉的居民一起走入沙漠的谜团,佩多达利斯那由一整支象牙雕琢而成的巨门,与“老比尔”最后的航程——他的船长回应了海中新近升起的孤岛上修着模糊诡异窗户的矮小草屋中的呼唤,进而将全体船员们引上了毁灭的旅程。 邓萨尼的诸多短剧里也不乏神秘之恐怖。在《山中众神》(The Gods of the Mountain )中,七名乞丐分别冒名伪装成为远处山岭之中的七座绿色神像,借此在信徒集居的城市中坐享荣华。一日他们听闻这些石像突然集体失踪,而不久后他们又得知在傍晚时分发生的诡异之事——“石头不可能在夜里独自出行”——最终在神堂内等待一批舞者的到来时,他们发现门外的脚步声似乎有些过为沉重。待等接踵而至的杂乱平息之时,这些自大的渎神者们被统统变成了他们假扮的翡翠雕像。不过,情节本身并不是这部短剧令人印象深刻的优点,而是其中接连发生的事件与层层推进的发展,着实不愧于出自大师之手。也是因此,这部作品不仅是现代戏剧的典范,更是为整个文学界所做出的杰出贡献。《旅馆中的一夜》(A Night at an Inn )则讲述了四人在盗取印度教之神克雷什的翡翠之眼后藏身于一座旅馆中,之后将三位前来夺回克雷什之眼的僧侣们依次杀害,直到夜里巨大的克雷什摸索着亲自前来索取其眼,并将这四位盗贼逐个引入黑暗接受无名的刑罚。《神的笑声》(The Laughter of the God )则发生在丛林边缘一座即将覆灭的城市里,其中的人在死前都会听到一阵诡异的琴曲(正如霍桑《七个尖角的古宅》中爱丽丝诡异的键琴曲一般),而《女王的敌人》(The Queen's Enemies(90) 则是对希罗多德所作复仇故事的重新演绎——一位公主邀请众仇敌参加在地下举办的宴会,之后引入尼罗河之水将其一并淹死。 不过如何详尽地描述在此均是管中窥豹,邓萨尼勋爵无处不在的魅力在于其笔下流光溢彩的城池与无可启齿的仪式之中,而此景之中的真实之感,或是使人屏气凝吸的悬疑之气息无疑只有与其一般的大师之笔方可驾驭的。对于真正富有想象力的读者而言,他是开启华美却凌乱的梦之记忆的关键与必不可少的指示符,因此他也不单单是一位抒发自我的诗人——他的诗篇也会唤起每一位读者内心深处的诗歌。 与邓萨尼勋爵截然相反,能以现实平凡的手笔勾勒出日常生活背后的恐怖,则是饱学多识的蒙塔古·罗兹·詹姆斯。身为伊顿公学监学,同时又是中世纪建筑文献史学家与著名古文物研究者,詹姆斯博士向来钟爱在圣诞时节讲述鬼怪奇谈,并因此逐渐成为了才艺出众的怪奇小说作家,其独特的风格很可能会成为后人所追崇的典范。 詹姆斯博士在创作作品时并非随心行事。在一部合集的序言之中,他为恐怖创作提出了三条十分合理的原则:他指出,但凡创作鬼故事,其背景必应设定于读者熟悉的现代,而文中的超自然现象应当是邪恶而非友善的,因为恐惧才是鬼怪作品本应激发的情感;最后,文中应对所谓“神秘学”与类似伪科学的名词应敬而远之,只因此类唐突的假学问对文章试图营造的逼真气氛有百害而无一利 (91) 。 在严格遵从自己的写作原则的同时,詹姆斯博士时常以半谈话式的平静文风展开自己的故事。以日常生活的琐事为伪装,他在文中小心地逐步引出不寻常的诡异事件,其间时以纪实般的细节描写,或加入点滴古文物学知识来延缓气氛。考虑到熟知传统的积累与今日的怪奇之间的紧密联系,他也常为文中的事件提供久远的历史背景,并因此能游刃有余地运用自己详尽的历史知识与高超的仿古渲染与措辞——正是如此,古老的教堂是詹姆斯博士最常用的地点,他也因此能在对其细节的勾勒上竭尽发挥自己作为古历史学家的优势。 狡诈灵活的幽默与详细逼真的人物刻画时常穿插点缀于詹姆斯博士的描述之中——这些在不甚熟练的写手笔下只会削弱全文气氛,但在其熟练的运用中却进一步强化了文章整体的感染力。他的一系列新型鬼故事完全脱离了哥特恐怖的传统:传统的鬼魂苍白而高雅,时常使人们一睹其尊荣后消失无踪;而詹姆斯笔下的鬼怪则又瘦又小,浑身长毛——迟钝的、面目可憎的夜之怪物,介于人与野兽之间——并在被人目击之前先会被他通过触觉所感知。有时这些鬼魅甚至更为奇特:一卷长着蜘蛛般小眼睛的绒布,或一个以床单为形,面部如同皱褶的麻布一般的无形之物。显然,詹姆斯博士对人类精神与情感有着睿智与系统的理解,并熟知如何操纵陈述、意象与不易察觉的暗示,以达到激起读者恐惧的最佳效果。如此看来,他更像是一位构造与布置事件的艺术家,而非营造气氛的高手,并时常以缜密的智慧而非质朴的感情激起读者们的情绪反应。这种方式最大的缺陷便是缺乏突然且尖锐的高潮,不过即使如此,它仍有其他独到的优点与缺点;而即便读者们更能接受马钦一类的作家,通过文字与场景缓缓积累而成的紧张气氛,詹姆斯博士的作品中只有极少数才可能算作平淡无奇。事实上,对诡异事件简洁的展开,加之娴熟的排列组合,通常足以有效地积累恐怖感,进而达到令人满意的效果。 詹姆斯博士的短篇作品均收录于《古董商鬼故事》(Ghost-Stories of an Antiquary )《古董商鬼故事续集》(More Ghost Stories of an Antiquary )《消瘦的鬼魂及其他》(A in Ghost and Others )与《对好奇的警告》(A Warning to the Curious )这四部短篇合集之中。另外一部名为《五个罐子》(The Five Jars)的作品虽然属于儿童读物,不过也有属于其自身的恐怖之预兆。因其优秀的质量,从中选择十分突出的代表作相对困难。不过因人而异,究竟哪一篇最具有代表性,想必每一位读者必有一番自己的见解。 《麦格努斯伯爵》作为展示暗示与悬疑的宝库,不可否认,是最詹姆斯博士最为杰出的作品之一。故事发生在19世纪中叶,一位旅居瑞典的英国人拉克索尔在搜集写作素材在时,得知古老的德拉·加尔迪家族居住在拉巴克村附近,随即开始研究其家族史,并对其庄园的奠基人、被诡异传说所笼罩的麦格努斯伯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位伯爵是位严苛的君主,在17世纪早期影响甚广,尤其以严罚偷猎者与拖欠债务的佃户臭名昭著。他的酷刑众人皆知,更有传说记载,他在附近教堂的地下墓穴中囚禁着某个至今依然执行着他的苛法的黑暗之物——在其亡故一个世纪之后,两位农夫于一天夜间在其领地中的丛林里偷猎,不久丛林中便传出一声可怖的尖叫,而伯爵的坟墓附近却传来一阵怪笑,紧接着响起了如同巨大的石门被关闭一般的巨响。次日清晨附近教堂的牧师发现了那两人:一人疯癫痴傻,另一个已经死亡,脸上的血肉早已被完全剥离,只剩白骨。 拉克索尔在听闻这一切后,无意间发现了隐藏在记录中关于某个“黑暗朝圣”的线索。这些零星的信息讲述麦格努苏伯爵曾到访巴勒斯坦的哥拉汛——《圣经》中遭受天谴的古城,而当地年长的牧师也称敌基督便于其中诞生。无人胆敢透露这“黑暗朝圣”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抑或是伯爵在朝圣归途中的新同伴究竟是何物。也是此时,拉克索尔越发希望探索伯爵的墓穴,最终征得同意之后在附近教堂的执事的陪同下一探究竟。在墓穴中,他发现了几座雕像和三口铜棺材,而伯爵的棺材则环绕着铭刻画,包括一副描绘追捕的恐怖画作——一个人惊慌地在丛林中飞奔,身后则追着一个由不远处小山上披着斗篷的高大身形指引、长着如章鱼般触手的矮小怪人。这口铜棺上附有三把巨大的钢锁,其中一把已被打开,拉克索尔这时才回想起昨日在墓穴外经过时听到的金属落地之声。 如此遭遇使得他对伯爵更为好奇,于是之后他独自一人再次前往地下墓穴,发现另一只大锁也已被开启。隔日他准备动身离开拉巴克,不过此前他不知为何再次独身到访伯爵的坟墓。这次他惊恐地发现铜棺上只剩一把大锁,而在他观望时这只锁也也应声坠地,紧接着在一阵咯吱声中,巨大的棺盖开始缓缓打开。拉克索尔随即夺路而逃,在恐慌中并未关闭墓穴的大门。 在返回英国的旅途中,拉克索尔时常被阵阵不安所困扰,任何披着斗篷的人都会让他感到紧张,他也总是感到自己被处处跟踪,并觉得船上的乘客多少有些古怪:二十八名乘客中只有二十六人前来餐厅就餐,缺席的总是一位披着斗篷的高个子与一个裹着厚重衣物的矮人。当他在哈维奇下船之后,拉克索尔奔上了一辆马车,却在旅途中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发现车外有两名披着斗篷的人在注视着他。最终他在日落时分躲进了一栋乡间小屋之内,疯狂地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闻。隔日他被发现死于屋内,而在后来的验尸讯问中,七名陪审员在目睹尸体的刹那便昏倒在地。那栋他曾暂避的小屋从此再也无人居住,直到半个世纪后在拆除之时于一个旧橱柜中才发现了当年的笔记。 在《托马斯修士的宝藏》中,一位英国古董商成功发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彩绘窗中的谜题,并因此在一座德国修道院外庭的井里发现了一个藏有古代金币的凹洞。但是当初存放金币之人不乏心计,为防止盗窃他在井内安置了一位守护之灵——漆黑深井中的某物牢牢地缠住了寻宝者的脖子,因此使其放弃了搜寻,并寻来当地的牧师以求庇佑。此后,每天夜里这位寻宝者都会感觉被某物跟踪,而次日清晨在旅馆客房的门外发觉一股恶臭的霉味,直到牧师将井中藏宝洞口的石砖在日间尽数更换才告一段落——正是此物因托马斯修士的金币被盗窃从中而出,在夜里寻求复仇。当牧师几近完工时,他才发现井口上刻有奇怪的蟾蜍形刻绘,其下铭有如此拉丁格言:“Depositum custodi——信守不渝”。 詹姆斯博士其他名作包括《巴切斯特教堂的座椅》,讲述了一个恐怖的雕刻画奇妙地复活,进而为一位老学监的谋杀而向他的继任者、谋划了这一切的元凶复仇;《“噢,朋友,你一吹哨,我就会来到你身边”》讲述了中世纪教堂废墟中的古怪铁哨所唤来的恐怖之物;《大教堂见闻史录》中则描绘了一个潜伏的魔鬼如何在神坛拆除时从其下的古墓中脱身,进而在各处播撒病疫与恐慌。尽管文风平易缓和,詹姆斯博士依然能够因其唤起最为惊人的恐怖与丑恶,并以其富有创造性的黑暗之作永远位列于大师之间。 对于那些喜好预测未来的人们来说,超自然恐怖文学的前途自然值得关注——身处乏味的现实主义、轻浮的犬儒主义,与世故的虚无主义的层层夹击之间,但同时又被一股衍生于宗教原教旨主义者对唯物主义发展的反对,与来自“现代神秘主义者”的老生常谈的神秘主义风气,以及现代科学通过对量子化学、高等天文学、相对论理论,与对生物学和人类思维的不断探究创新所激发的憧憬与幻想所支持。今下这股扶持之风尚且能够占据优势,也同样得益于现代社会对怪奇作品无可争议的热忱——三十年前,亚瑟·马钦的杰作在乐观自大风行的1890年代曾饱受冷落,而当年默默无名的安布罗斯·比尔斯如今也几近路人皆知。 当然,这两方的立场在未来可能的转变是不可忽视的,不过因其相对抗所导致的平衡将会继续持续下去。同时,即使文学技巧继续发展分化,我们也无须多虑恐怖在文学中的地位会怎样改变——虽然其影响有限,但作为人类最本质、最深刻的情感的表达方式之一,恐怖文学将无一例外地被敏锐的小众追捧。无论明日的怪奇经典究竟会偏重于幻想还是倚重于恐怖,流芳百世的成功之作也一向取决于高超的技艺而非迎合大众的主题。不过又有何人能定论黑暗题材不会有朝一日成为大众瞩目的焦点?时至今日,波勒密的黑玉酒杯依旧散发着动人的光芒 (92) 。 (Setarium 译) 附:洛夫克拉夫特最欣赏的怪奇作品 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柳林》(The Willows ) 亚瑟·马钦:《白粉记》(The Novel of the White Powder
《黑印记》(The Novel of the Black Seal
《白人》(The White People
埃德加·爱伦·坡:《厄舍府的倒塌》(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 ) M.P.希尔:《声之屋》(The House of Sounds ) 罗伯特·W.钱伯斯:《黄色印记》(The Yellow Sign ) M.R.詹姆斯:《麦格努斯伯爵》(Count Magnus ) 安布罗斯·比尔斯:《哈尔平·弗雷瑟之死》(The Death of Halpin Frayser ) A.梅里特:《月池》(The Moon Pool ) ———————————————————— (1) 洛夫克拉夫特在论文《辩护再临!》(The Defence Reopens!)中写道:“他(幻想文学作家)的职责绝不是取悦孩童、教化读者、为维多利亚时代的遗老遗少们炮制虚伪乏味的“积极”作品,更不是说教般地重复那些向来无解的人性问题。” (2) 他在《辩护再临!》中同样写道:“(幻想文学作家)是歌唱暮光中的景象与儿时记忆的诗人,只会为敏感的头脑歌唱。” (3) 洛夫克拉夫特向来对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持某种鄙视态度,尽管他仍认为它在推动文化发展方面功不可没。例如出自《翻越睡梦之墙》中的“反之,弗洛伊德和他幼稚的象征主义……” (4) 反映了洛夫克拉夫特对伊比鸠鲁派享乐主义(Epicureanism)的认可,即认为生命的全部意义便在于通过避免痛苦使享受的乐趣最大化,最终达到“极乐”(ataraxia)的状态。他在论文《论人性之人生》( Life for Humanity's Sake )中曾对此有所表述。 (5) 这一论点便是他最杰出的作品的基础,特别是“宇宙主义”的作品,如《疯狂山脉》与《超越时间之影》。 (6) 洛夫克拉夫特曾在信中写道:“我认为幽默并不属于怪奇的范畴——事实上,它的存在反而会稀释作品的气氛。”此处他想到的可能是例如王尔德的《坎特维尔的幽灵》或H.G.威尔斯的《缺乏经验的幽灵》之类的作品。 (7) 洛夫克拉夫特对科幻作品有着类似的批评。他在《简评星际科幻作品》( Some Notes on Interplanetary Fiction )中写道:“对社会或政治的讽刺总是不可取的,因为理智和事后客观的见解将减损故事在营造气氛上的功效。”洛夫克拉夫特向来反对以虚构作品进行说教。 (8) 应是对安·拉德克利夫与其效仿者的影射。详见后文介绍拉德克利夫的部分。 (9) 此处观点来源于玛格丽特·默里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时风行一时的人类学论著《西欧女巫秘教》( Witch-Cult in Western Europe )。其中,默里认为直至17世纪时,有一个由当地原始宗教演化而来,组织体系与基督教旗鼓相当,且遍布西欧的秘教,与基督教对立。此观点已被现代人类学家证伪,如今不再被学界所接受。 (10) 艾尔伯图斯·麦格努斯(Albertus Magnus,约1200—1280),亚里士多德派学者,圣托马斯·阿奎纳斯的导师。据称他与恶魔有过来往,并时常研习法术。 (11) 拉蒙·柳利(Raymond Lully,约1235—1316),加泰罗尼亚作家、柏拉图派学者,因炼金术著作而闻名欧洲。 (12) 诺斯德拉达姆斯(Nostradamus,1503—1566),原名米歇尔·德·诺特雷达姆(Michel de Notredame),一系列预言的作者,之后将其纳于《百诗集》(Centuries)中出版,后被教廷列入《禁书目录》( Index Expurgatorius )。 (13) 约翰尼斯·特里特米乌斯(Johannes Trithemius,1462—1516),德国修士、神秘学者,是几部值得留意的宗教与哲学(同时还有密码学)著作的作者,包括《隐写术》( Steganographia ,1500)与《贤者之石》( De Lapide Philosophorum ,1619),后者则由洛夫克拉夫特准确地在《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中引用。 (14) 约翰·迪伊(John Dee,1527—1608),著名的英国政治家、数学家,同时担任伊丽莎白女王的皇家占星师。弗兰克·贝尔纳普·隆恩在《空间吞噬者》( The Space-Eaters ,1927)中将他作为《死灵之书》的第一位英文译者,洛夫克拉夫特之后便采用了这一设定(见其短篇《〈死灵之书〉的历史》,1927)。 (15) 罗伯特·弗拉德(Robert Fludd,1574—1637),英国医师,玫瑰十字会成员,受帕拉塞尔苏斯的影响写有数篇星象学与炼金术相关作品。洛夫克拉夫特在《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中也提及了弗拉德。 (16) 萨宾·巴林—古尔德(Sabine Baring-Gould,1834—1924),《中世纪怪奇传说》的作者。这本书很可能影响了洛夫克拉夫特对《墙中鼠》的创作。 (17) 盖厄斯·佩特罗尼乌斯·阿尔比特(Gaius Petronius Arbiter,27—66),罗马尼禄统治时期的一位朝臣、小说家、讽刺作品《谐谑录》( Satyricon )的作者。这里所说的是其中第62章的内容。原书如今只有少数章节存留。 (18) 应该来自散文小说《变形记》( Metamorphoses ),又名《金驴记》( The Golden Ass )。阿普列乌斯的其他作品均为哲学作品。 (19) 普罗克洛斯(Proclus,412—485),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派学者,似乎在自己一篇名叫《为何灵魂出窍与还魂值得相信》( Pos dei noein eisienai kai exienai psychen apo somatos )的文章中复述了弗勒干的故事。 (20) “埃达”是两部关于北欧神话的冰岛古代文学作品合集《老埃达》( The Elder Edda )与《新埃达》( The Younger Edda )的统称;第一部完成于8世纪—12世纪,第二部则完成于13世纪。 (21) “萨迦”是12世纪—13世纪时与北欧神话、历史相关的各类文学作品的统称。不过与洛夫克拉夫特提到的不同,这些作品均以散文的形式呈现。 (22) 莪相(Ossian)是古代爱尔兰著名的吟游诗人,相传他生活在三世纪,并创作了大量的诗歌。苏格兰诗人詹姆斯·麦克弗森(James Macpherson,1736—1796)曾用英文发表了一些诗篇,声称译自莪相的原诗,一时风行于世。但很多人怀疑是麦克弗森根据古代传说自己创作的。这些诗歌在当时欧洲文学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推动了浪漫主义运动的产生与发展。 (23) 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在作品中也多少使用过这些元素,诸如《畏避之屋》《炼金术士》《坟墓》《屋中画》《异乡人》《猎犬》《潜伏的恐惧》《墙中鼠》《雾中怪屋》《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魔宅梦魇》。 (24) 关于洛夫克拉夫特美学观念中“自我表现”的重要性,见论文《再次辩护!》:“估计全世界只有七个人喜欢我的作品;不过这也就足够了。即使我是自己作品唯一耐心的读者,我也会坚持写作,因为我写作的目的仅仅是自我表达而已。” (25) 波德莱尔提到过《游荡者梅尔摩斯》,称其为“鬼才马图林教士的伟大作品”,又称“与渺小的人性相比,又有什么更为伟大,又能有什么与这位苍白疲倦的梅尔摩斯相提并论的呢?” (26) 参见《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中的类似构思,其中约瑟夫·柯温的画像似乎在不停地凝视着查尔斯。 (27) 注意在《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一个相似的印记(“一颗之前毫无迹象可循的古怪黑痣,或者黑斑。”)被用来区分约瑟夫·柯温与瓦德。 (28) 波斯波利斯为波斯帝国的主城之一。据称此城在公元前331年被亚历山大大帝与其同伴乘酒兴摧毁。伊斯塔卡尔(Istakhar)或伊斯塔克尔(Istakhr),则是日后建于波斯波利斯废墟之上的伊斯兰要塞。 (29) 玫瑰十字会是崛起于16世纪末的神秘主义者的秘密结社,信仰炼金术、占星术与秘术神秘学。其名称来源于拉丁语中的“玫瑰(rosa)”与“十字架(crux)”,并以钉有玫瑰花的十字架作为象征。 (30) 亚历山德罗·卡廖斯特罗(Alessandro Cagliostro,1743—1795),真名朱塞佩·巴尔萨莫,在法国与意大利各处游行、举行降灵会的魔术师。1786年被路易十六逐出法国,之后被妻子谴为异教徒,在圣莱奥的一座要塞的监牢里度过余生。 (31) 关于这场创作比赛:玛丽·雪莱写出了《弗兰肯斯坦》,拜伦构思了一篇鬼故事,不过仅完成了数页。波里道利则采用了这部残篇里的构思,创作了现代吸血鬼文学的开山鼻祖《吸血鬼》,诗人雪莱似乎完全没有动笔。 (32) 显而易见,洛夫克拉夫特的《赫伯特·韦斯特——尸体复生者》与《弗兰肯斯坦》十分相似;不过韦斯特的手段则是复活全尸,而非尸块拼接而成的怪物。 (33) 当然,华盛顿·欧文更广为人知的作品包括将“无头骑士”这一人物大众化的《沉睡谷传奇》( The Legend of Sleepy Hollow ),与《瑞普·范·温克尔》( Rip van Winkle )均收录于《见闻札记》中。最早的中译版为林纾于1907年所译的《拊掌录》,其中《瑞普·范·温克尔》名为《李伯大梦》。 (34) 摩尔的诗句在《无名之城》与《金字塔下》中均有引用。 (35) 圣日耳曼男爵(The Comte de Saint-Germain,1710—1784),真名未知,1748年至1755年为路易十五的宫廷魔术师。据卡廖斯特罗称,他之后去了德国并一手组建了共济会。 (36) 迦勒底,古代地名,位于今日伊拉克南部地区,古代时以天文与星象学闻名。 (37) 《超越时间之影》的背景也设在澳大利亚的荒野中。 (38) 《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中有类似的情景:威利特医生念诵咒文摧毁约瑟夫·柯温时,附近的狗开始一并嚎叫。 (39) 莱维在《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中也被提到过。 (40) 约瑟夫·雪利登·拉·芬努(Joseph Sheridan LeFanu,1814—1873),爱尔兰作家,作品数量众多,包括15部小说与众多短篇故事。 (41) 今日的证据表明,普雷斯特很可能并非《吸血鬼瓦尼》的作者。多数学者认为其作者为詹姆斯·马尔科姆·瑞默尔(James Malcolm Rymer,1814—1884)。 (42) 1926年2月,洛夫克拉夫特在三天内连续拜访纽约公共图书馆,并通读了霍夫曼的作品。 (43) 《涡堤孩》最早的中译本由徐志摩于1923年根据艾德蒙·葛塞的英文译本完成。 (44) 三十年战争发生于1618年至1648年,是全欧洲参与的一场大规模国际战争,由神圣罗马帝国的内战演变而来,导致全欧洲约八千万人死亡。 (45) 这篇故事与洛夫克拉夫特的《夜魔》之间有着明显的联系,并很可能是其灵感来源之一。两篇作品中的主人公均写有日记并时常向窗外望去,而爱华斯的人物在最后说道:“我的名字——是理查德·布拉克蒙特……”,与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我叫布莱克——罗伯特·哈里森·布莱克……”如出一辙。 (46) 自1920年中期,洛夫克拉夫特便已开始阅读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翻译的波德莱尔《恶之花》中的诗篇与散文诗。洛夫克拉夫特也拥有一本波德莱尔的合集——《波德莱尔:散文与诗篇》( Baudelaire:His Prose and Poetry ),并从中摘取了部分作为《修普诺斯》的引言。 (47) 大木偶剧场(The eatre du Grand Guignol)成立于1897年,主要上演以痛苦、酷刑、强奸、谋杀、奇幻为主题的舞台剧,并于1962年关闭。值得一提的是剧场主管将关闭的缘由归咎于二次世界大战,称“我们与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战前,观众们认为舞台上的一切都是不可能发生的,而今日现实中却发生了比舞台上的表演暴虐数百倍的恶行。” (48) 真名为所罗门·拉波波特(Solomon Rappoport)。 (49) 洛夫克拉夫特在1925年12月17日观看了这部舞台剧。 (50) 指颓废主义与象征主义;见下文。 (51) 详见爱伦·坡在《我发现了》(Eureka)中提出的古怪科学假说,与其他作品中对熟知希腊文与希伯来文的佯称。 (52) 参见洛夫克拉夫特《皮克曼的模特》:“这是因为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懂得对于恐怖的实际分析,谙晓恐惧的生理机能”。 (53) 如此描述也很符合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众多人物,特别是其早期的“恐怖”作品;详见《坟墓》中的杰瓦斯·达德利,与《猎犬》中的两位主人公。 (54) 指《僧侣》的作者马修·格雷戈瑞·刘易斯。 (55) 此处指法官约翰·霍桑(1641—1717),威廉姆·霍桑之子,于1630年定居于马萨诸塞州,是霍桑家族第一位定居美国的成员。 (56) 洛夫克拉夫特在七岁时读到了这两部作品,从而激发了他此后一生中对古董鉴赏持久的兴趣。 (57) 霍桑法官便葬于此公墓。 (58) 当然,洛夫曼也是洛夫克拉夫特的挚友。 (59) 洛夫克拉夫特曾在信中写道:“在一切虚构文学中,鲜有作品能与此文中毫无修饰的憎恶相提并论。” (60) 参见洛夫克拉夫特致奥古斯特·德雷斯,1927年4月2日:“我(在安布罗斯·比尔斯的作品中)最为欣赏的作品之一便是《合适的环境》( The Suitable Surroundings ),因为这是一篇关于恐怖作品的恐怖作品。 (61) 一位名叫乔尔·曼顿的人物出现于《不可名状》中。 (62) 当然,洛夫克拉夫特与霍姆斯也是有些关联的。据说霍姆斯在诗人路易斯·伊莫金·圭奈家中做客期间,时年两岁的洛夫克拉夫特曾坐于其膝上玩耍。洛夫克拉夫特同样喜爱霍姆斯的诗作。 (63) 洛夫克拉夫特在写给巴洛的信中称:“至于《埃尔西·韦内》——这部作品中微妙的感染力的确令人难忘,不过我感到其中的恐怖元素略少,不足以使这部作品成为怪奇文学的典范,当然这也只是我的一己之见。这部作品中的气氛还是相当强大的——我在几年前读过这部作品,至今依然记得故事中的小镇后方山岭之中沉重的邪恶之气。” (64) 洛夫克拉夫特在信中曾写道:“正如你所见,詹姆斯的文学生涯可明显划分为三部分——有人曾将此戏称为‘詹一世时期’、‘詹二世时期’和‘老滑头时期’。” (65) 此处与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禁书《死灵之书》之间的联系看似一目了然,不过鉴于洛夫克拉夫特在创造此书(1922年于《猎犬》内)五年之后才读到钱伯斯的作品,任何可能来自《黄衣之王》的影响均是不可信的——尤其是洛夫克拉夫特在《〈死灵之书〉的历史》中暗示钱伯斯正是受到《死灵之书》的启发才创造了《黄衣之王》。 (66) 由比尔斯在《卡尔克萨的居民》中首创。 (67) 洛夫克拉夫特在《时尚》杂志( Cosmpolitan ) 1923年9月刊中读到了初版,而《墙中鼠》明显受到了这篇作品的影响。 (68) 这部作品也很可能影响了《印斯茅斯的阴霾》与《魔宅梦魇》。 (69) 洛夫克拉夫特于1922年开始与史密斯联络,并维持了长达十五年的通信交流,但两人始终未能谋面。 (70) 当然,吉卜林最出名的作品为儿童故事《丛林奇谭》( The Jungle Book ),其他作品则因具有帝国主义与种族主义色彩而饱受争议。 (71) 人变兽的主题在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中也是十分常见的,不过通常是乱伦或异族通婚所致。 (72) 拉夫卡迪奥·赫恩(Lafcadio Hearn,1850—1904,移居日本后改名为小泉八云),最大的贡献便是文中提到的《怪谈》了。《怪谈》是他根据旅居日本时听闻的怪谈故事编纂而来,其中应以《雪女》最为出名。 (73) 罗默也是以“黄祸”为主题的“傅满洲”系列侦探小说的作者。 (74) 此处提及的三篇作品均来自合集《鲁纳门俱乐部》( The Runagates Club ),而洛夫克拉夫特在1928年夏末读到了这部合集。 (75) 乔治·麦克唐纳(George Macdonald,1824—1905),苏格兰作家、诗人,基督教教士。他的作品多为奇幻与童话,可以算是奇幻文学的先驱者之一。他本人也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作者路易斯·卡罗的导师。 (76) 此作品情节与《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之间的相似之处是有目共睹的。 (77) 即为《惊悚故事集》( Spook Stories )。洛夫克拉夫特在一封信中解释道自己为何没有在本文中举例提起这部合集:“不,我不喜欢《惊悚故事集》这个书名——听上去太肤浅了”。 (78) 威尔斯的大多数作品均为科幻或主流小说,著名作品包括《时间机器》《莫洛博士岛》《隐形人》与《世界大战》等。 (79) 直到1934年洛夫克拉夫特才在他人的介绍下阅读霍奇森的作品。洛夫克拉夫特的不懈推广才使得霍奇森的作品得以流传至今。 (80) 原文中的确用了“劫(kalpa)”这一印度教中代表极长时间周期的量词。 (81) 可能暗指邓萨尼勋爵与/(或)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作品。 (82) 指布莱克伍德的作品。 (83) 此处的描述与《克苏鲁的呼唤》中克苏鲁的再临所造成的某些事件十分相似。 (84) 洛夫克拉夫特在《暗夜低语者》中提到了名为“杜勒斯”的生物,其原出处也是马钦的作品。 (85) 朱利叶斯·索利努斯,3世纪拉丁作家,著有《百事集》( Collectanea Rerum Memorabilium/Polyhistor )——一部关于自然历史与地理的摘要,其内容大多引自老普林尼的《自然史》。 (86) 洛夫克拉夫特的评价:“至于《恐惧》,老朽已阅耳!孩子,此文甚好,尤以其中环环相扣的恐惧为佳——循序渐进,直至邪恶将一切化为乌有……这篇故事还是比《三位怪客》略逊一筹——不仅仅是因为马钦后期散漫的文风,结尾处的大篇幅解释同样削弱了文章的气氛。” (87) 这起事件的起因为马钦在1914年9月29日的《伦敦晚报》上发表了这篇故事。之前他曾为这篇报刊写过几篇关于一战的纪实性文章,而他在这篇故事中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叙事手法,其中的描写也是以他所熟知的新闻纪实的风格展开。在发表后,马钦收到了许多信以为真的读者来信,要求他提供此事的证据;而马钦则在回信中致歉,称伪造事实并不是自己的本意。 (88) “一篇怪奇故事倘若希望成为严谨的文学作品,必须首先生成一幅情绪盎然的图画——而任何廉价的惊吓,无论多么巧妙,绝不能是这幅画作的一部分。现今的确有怪奇作品多少符合这一描述……特别是布莱克伍德在《惊奇历险》中的故事。” (89) 出自《三位学者的莫须有历险记》( Probable Adventure of the Three Literary Men )。 (90) 洛夫克拉夫特在1919年参加了邓萨尼在波士顿的朗读会,并在会上听闻了此剧本的阅读。 (91) 洛夫克拉夫特在其晚期作品中严格地遵守了这些原则。 (92) 波勒密之杯,原称圣狄尼斯之杯(the Cup of St.Denis),现存于巴黎市法国国家图书馆纪念章专柜。高约四又三分之四英尺,直径宽五又八分之一英尺,这尊酒杯装饰有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华丽徽记与浮雕。——《不列颠百科全书》第11卷。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