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皮尔兰德拉星 作者:C·S·路易斯 内容简介 剑桥大学语文学家兰塞姆博士被宇宙之父马莱蒂召唤到天堂般的皮尔兰德拉星(即金星),那是一片像伊甸园那样美丽的乐土。在那里,他骇然发现旧敌韦斯顿又出现了,并再次将他置于极度危险的处境。兰塞姆发现韦斯顿的身体被邪恶力量所控制,在生死攸关之际,为了拯救纯洁的皮尔兰德拉,兰塞姆再次卷入了太阳系内的正邪之战。 写在前面 本书可独立阅读,同时亦是《沉寂的星球》的续篇。《沉寂的星球》描述了兰塞姆在火星(其居住者称之为“马拉坎德拉”)上的一些奇遇。书中人物纯属虚构,皆无影射。 ——C.S. 刘易斯 1 当我离开沃切斯特火车站,准备步行三英里去兰塞姆的小屋时,我想站台上没有人能猜得出我要去拜访的这个人的真实经历。展现在我面前的低矮的石南看起来稀松平常。村子全在背后,车站以北。五点钟灰暗的天空一如任何秋日黄昏的天色。稀稀拉拉的几所房子和茂密的红色或淡黄的树丛一点也不起眼。谁能想到,我会到不太远处的那块静谧之地去见一个人,和他握手?这个人曾在一个远离伦敦四千万英里的世界上生活、吃喝,曾在一个看起来不过是一点绿火的地方看到过这个地球,曾与一个在我们自己的星球适宜居住之前就已出现的生物面对面地交谈。 除了见到过火星人,兰塞姆还在火星上见到过其他东西。他曾见过被称做艾迪尔的生物们,特别是,他见了他们的大艾迪尔——火星的统治者,或者用他们的话说,是“马拉坎德拉的奥亚撒”。艾迪尔们和任何行星生物都不一样。他们的生理机体,如果可以被称做机体的话,与人类和火星人都不一样。他们不吃饭、不繁衍、不呼吸,也不会老死。因此,他们更像会思考的矿物质,一点也不像我们可以认得出的任何动物。他们虽然出现在行星表面上,有时甚至令我们感觉到他们或许栖息在行星里面,但任何一个艾迪尔在任何时刻所处的空间位置都难以确定。他们自己视太空(或“深天”)为自己真正的居所,行星对他们而言并不是封闭的世界,而仅仅是我们所知的太阳系或他们所说的“阿尔波场”中不断移动的点,甚至可能是些移动的间歇。 此刻,我正应兰塞姆之召去见他。电报说,“若可能,周四来,有事。”我猜得出他所指的是什么事情。所以我一方面不停地告诉自己,和兰塞姆共度一个夜晚将会十分惬意,而同时又总感觉到前景不会像想象的那样乐观。问题就在于艾迪尔们。我只能接受兰塞姆去过火星这个事实……但见过一个艾迪尔,并且和生命几乎永不完结的那样一个东西交谈……去一趟火星就已经够糟糕的了。一个去过另一个世界的人不可能毫无变化地回来。人们无法用语言表达那种差异。如果这个人是你朋友,那会很痛苦,因为想回到从前绝非易事。但更糟糕的是,我越来越确信,从他回来后,艾迪尔一直没有离开过他。他聊天时的那些小动作、小怪癖,他偶尔表现出幻觉后又拙笨地道歉并恢复常态,这一切都表明他有一个奇怪的伴儿,这都表明,嗨,那小屋里有些访客。 我步履沉重地走在横穿沃切斯特公园的那条空无一人、无遮无挡的路上,想通过分析来驱散我越来越重的不适感。我到底在怕什么?刚问了这个问题我马上就后悔了。我在脑子里用了“怕”这个字,这令我震惊不已。此前,我一直试图假装我只是感到讨厌,或是尴尬,甚至是厌烦。但仅一个“怕”字便暴露了我的心境。我意识到,此刻我的情感属于不折不扣的恐惧。我意识到自己有两怕。一怕我本人迟早会遇见一个艾迪尔,二怕自己会卷进去。我想,当意识到原本似乎只是空想的事情(如置身于基督教会里)马上就要发生时,谁都会有那种“被卷入”的恐惧——那种门砰然关闭,而自己被关在里面的感觉。这纯属运气不好。曾有人违背兰塞姆本人的意愿把他送上火星(即马拉坎德拉),而且几乎是出于偶然。而我也因另一偶然和他有了关联。然而,我们俩都越来越深地卷入那种我只能将其描述为星际政治的东西。我极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和艾迪尔有任何瓜葛。我不能肯定这能否让你理解我的愿望——那不仅仅是一个为避免遇见非常强大、聪明的另类生物的谨慎愿望。事实是,我所听到的与他们有关的事情把人们常以为不相干的两个东西联系起来了,而这种联系会令人震惊。我们常把非人类的智力归入截然不同的两类,将它们分别标为“科学的”和“超自然的”。在某种情形下我们想到的是威尔斯先生笔下的火星人(顺便说一下,和真的马拉坎德拉人很不一样),或塞林那特人[1]。在另一种不同的情形下,我们可能满脑子想到的是天使、鬼魂、仙女之类。但一旦我们不得不把两类中的任何一个东西都视为真实存在时,区别就开始模糊了:尤其是,当它是个艾迪尔那样的生物时,区别就彻底消失了。这些东西不是动物——因此只好将他们归入第二类;但他们有某种物质器官,而这种物质器官(原则上)是可以被科学验证的。因此,在这种情形下,他们又属于第一类。自然与超自然之间的壁垒实际上就瓦解了。当这种壁垒坍塌之后,人们才认识到那种区分曾是多么令人安逸自在,因为它减轻了这个宇宙强加给我们的那种无法忍受的沉重的陌生感——因为宇宙把自己分成两半并鼓励人们千万不要在同一环境中同时想到两边。而我们通过这种虚假的安全和普遍接受的思想混乱为这种自在所付出的代价则另当别论。 “这是一条漫长而烦人的路,”我暗想,“还好我没带什么东西。”就在这时,我突然一激灵,想起自己应该背着包才对,那里面有我过夜的东西。我开始骂自己。我肯定是把包落在火车上了。如果我说我当时的冲动是回车站“想点办法”,你会相信吗?当然,也没什么好办法可想,至少不会有比从小屋里打电话更好的办法。带着我的包的那列火车此时早跑到数英里之外了。 现在你我都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但在当时,很显然,我似乎应该折回去。事实上,我已开始转身,但理智和意识的觉醒再次促使我不得不继续前行。在此过程中,我更清楚地意识到我是多么不想再往前走。走得如此艰难,我觉得似乎在逆风而行。而事实上,那是一个死一般寂静的夜晚,树枝纹丝不动,而且开始有点儿雾蒙蒙的了。 我走得越远,越觉得除了想到这些艾迪尔外,什么也没法想。兰塞姆到底了解他们多少?据他自己说,这些物种通常不到我们地球上来,或者说,自从他从火星上回来后他们才开始来。他说我们曾有过自己的艾迪尔,地球的艾迪尔们,但属于不同种类,而且大部分对人类充满敌意。事实上,那也是我们的星球为什么与其他行星隔绝的原因。他把我们描述为处于被围困状态,我们实际上是在被敌人占领的国土上,受制于艾迪尔,这些艾迪尔既与我们又与“深天”或“太空”的艾迪尔交战。这些令人讨厌的害虫和我们同在一个星球上,如微小的细菌那样无形地渗透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也为那个要命的堕落(那是历史的教训)提供了真正的解释。如果这一切是真的,我们理应欢迎一类更好的艾迪尔最终跨越边境(据他们说,边境在月球轨道上),开始参观我们的星球。兰塞姆的描述一直被认为是正确的。 突然,一个令人不快的想法在我脑海里闪现。为什么兰塞姆不会是个受人利用的家伙呢?如果太空中有什么东西试图入侵我们的星球,还有比这个兰塞姆的故事更好的烟幕弹吗?到底有没有丝毫的证据证明地球上存在所谓恶毒的艾迪尔?万一我的朋友无意中成了人家暗度陈仓的特洛伊木马,成了某些可能侵入者登陆特勒斯[2]的工具,那可如何是好?就像我发现丢包时那样,我再一次有了不想再往前走的冲动。“回去吧,回去吧,”一个声音在我耳旁低语,“给他发个电报,告诉他你病了,说改天再来什么的。”这种感受的强度使我震惊。我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告诫自己不要做一个傻瓜。当我终于继续前进时,我真怀疑这是否会是神经崩溃的开始。刚想到这一点,它就成了我不想去见兰塞姆的新理由。显然,我不适合干他电报里所指的令人不安的事情。我甚至不能离家在外度过一个平常的夜晚。我唯一明智的选择是在我还没失去记忆或变得歇斯底里之前立刻回身,平安到家,并把自己交给医生。再往前走,那简直是疯子才干的事! 我此时来到了石南丛的尽头,下了个小山丘,左边是一簇低矮的灌木丛,右边显然是废弃的工业厂房。远处黄昏的雾霭有些浓厚。“他们最初称之为崩溃。”我想。难道没有某种使病人把相当普通的东西看做令人难以置信的噩兆的心理疾病吗?——就如同此刻我看废弃的厂房那样?那些巨大的水泥球体和怪异的砖砌的怪物越过干巴巴短硬的青草怒视着我,草地上是一片片灰色的坑,贯穿其中的是一条轻轨遗留下来的痕迹。这使我想起了兰塞姆在另一世界看到的东西:他们只有在那里才算是人,即那些他称为索恩的纺锤型巨人。更糟糕的是,他还把他们当做好人——事实上被他当做比我们的种族好得多的人。他和他们是一伙儿的!我怎么能知道他只是被人利用?他或许更坏……我再一次停下脚步。 不了解兰塞姆的读者不会理解这个想法多么彻头彻尾地有悖理性。即便此刻,我头脑中的理性部分非常明白,就算整个宇宙都疯了,都充满敌意,兰塞姆也是清醒、健康和诚实的。正是我头脑中的这一部分最终使我继续前行——但带着无法言表的不情愿和艰难。使我继续前行的原因是我知道(内心深处知道)我每前进一步都更加接近我那个朋友。可我却感觉更加接近那个敌人——叛徒、魔法师、他们的“同伙”,感觉正像一个傻瓜一样眼睁睁地走向一个陷阱。“他们先说是崩溃,”我心里想,“然后把你送到疗养院,紧接着就是把你送进疯人院。” 我正经过被雾笼罩的毫无声息的工厂,那里很冷。接着,第一个绝对恐惧的时刻来了,我得咬着嘴唇才能使自己不叫出声来。其实,不过是一只横穿道路的猫,但我发现自己彻底给吓坏了。“不久你真会叫的,打着圈儿地叫,想停都停不下来。”我心里有个施虐者在说。 路旁有一所空空的小房子,大部分窗户都被木条封死,有一个窗户像死鱼眼一样盯着外面。你得知道,在平时,“闹鬼的房子”对你我都无所谓,一样的无所谓。但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想到了鬼,就是“闹鬼”这个词。“闹鬼”……“在闹鬼”……怎一个“鬼”字了得!如果一个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词,也不知这个词义的孩子在日薄西山之时听到大人们说“这房子闹鬼”时,难道他不会心惊胆战吗? 我终于来到了威斯兰小教堂附近的十字路口,我必须在这里的山毛榉树下向左拐。此刻我应该能看到兰塞姆窗户里的灯光了。难道是过了熄灯时间?我的表早停了,我还不知道。天是够黑的,但也许是因为雾和树遮蔽的缘故吧。您知道,那不是我害怕的那种黑。我们都知道,无生命的东西有时差不多会有一种面部表情,我不喜欢的正是这段路的表情。“真正发疯的人从不认为自己疯了,这说法不符合事实。”我心想。要是真正的疯狂已选定此处作为疯狂的开始呢?要是那样的话,那些湿漉漉的树上的黑色敌意——它们可怕的期待,当然就会是幻觉。但那也无济于事。认为你看到的鬼魂是幻觉并不能打消你的恐惧感,它只能增加对疯狂本身进一步的恐惧感,随之而来的便是那可怕的猜度——那些被其他人视为疯狂的人们才始终是唯一能看到世界真相的人。 此时,我想的就是这些。我继续在寒冷和黑暗中踯躅前行,已经差不多确信自己一定是进入了所谓的疯狂状态。但我对心智健全的看法时刻在变化。它曾否不仅仅是一个习惯——一副舒服的眼罩,一种被接受的痴心妄想,使我们看不到自己被迫居住的这个宇宙中极度的陌生感和恶意?过去几个月从我与兰塞姆交往中所知道的事情远远超出了“合乎情理”所能包含的;但我已了解得太多,还不至于认为它们不真实。我只是怀疑他的解释,或者说是他的善意。我并不怀疑他在火星上遇到的那些东西的确存在——那些皮特里奇、贺洛斯和索恩,也不怀疑这些星际间艾迪尔的存在。我甚至不怀疑那个神秘的、被艾迪尔称做马莱蒂的万民归顺的生物(没有地球上的哪个独裁者可以企及)是真实存在的。我知道兰塞姆把马莱蒂视为什么。 那肯定就是那个小屋了。灯全都熄灭了。一个孩子气的、抱怨的想法在我头脑里出现:为什么他没有出来到门口等我?随后,又有一个更加孩子气的想法。或许他的确在花园里等我,藏在哪儿。或许他会从身后扑向我。或许,我会看见一个体形像兰塞姆的人背朝我站着,当我跟他说话时,他会转过身来,我看到的却是一张绝非人类的面孔…… 我自然不想多说我这一阶段的故事。现在回过头来看当时的心境,我真觉得丢人。如果不是觉得略加陈述对理解后面发生的事(或许还有其他的事情)是必要的,我本想略过它的。可无论如何,我无法描述自己是如何走到小屋的前门的。不知怎的,尽管我有把自己往回拉的那种厌恶感和沮丧感,尽管有挡在我面前的一堵无形的拒斥之墙,尽管向前迈的每一步都很艰难,尽管一束无害的树篱碰到我的脸时我差点叫了起来,我还是穿过大门,走上一条小道。我在那里捶门,摇门把手,喊他让我进去,好像是不让进我就没法活了。 没人应答——除了我自己弄出声音的回声外,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门环上有个白色的东西在飞舞。我猜,那肯定是一个便条。划火柴读便条时,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手开始抖动得那么厉害。火柴灭了后,我才意识到夜已变得多么黑暗。尝试了好几次,我才读到了便条。“对不起,不得不去剑桥,要晚班车才能回来。食品柜里有吃的,床铺在你平常住的那间房里。不要等我吃晚饭,除非你想等。——埃·兰。”已经几次向我袭来的撤退的冲动再次带着魔鬼般的暴力立刻跃上我心头。我可以从这里撤退,撤退的确使我动心。我的机会来了。如果有人指望我走进那屋子,独自在那里坐几个小时,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然而,脑子里一想到回程,我又胆怯了。再走过那条山毛榉林荫道(现在真的很黑了),把这座屋子甩在身后(我有个奇怪的感觉,觉得它会跟着我),这主意可不那么吸引人。于是,我希望能想出个更好的主意——某种明智的、不让兰塞姆失望之举。至少我可以试试推门,看看是不是真的没上锁。我试了试,真没锁。须臾间,我发现自己已在屋里并砰地关上了门,我几乎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 屋里很黑,也很暖和。我摸索着朝前走了几步,但有什么东西硬硬地撞在我的胫骨上,我跌倒了。我静静地坐了几秒钟,揉搓着腿。我想我是很清楚兰塞姆客厅的布局的,想象不出到底撞上了什么。我立即从口袋里摸出火柴,想擦着一根照个亮。火柴头飞了出去。我踩灭了它,用鼻子嗅了嗅,确保它不要在地毯上闷烧起来。我刚一嗅,就觉察到房间里的异味。我这辈子也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气味。它不仅不像常见的家庭气味或化学品的气味,而且根本就不是任何化学品的气味。我又划了一根火柴。它忽闪了一下,几乎立刻就灭了——这不能说不正常,因为我正坐在门垫上,就算造得比兰塞姆小屋好的屋子也鲜有不透风的前门。除了能看到我自己为护火苗而弯成杯状的手掌外,什么也没看到。显然,我不能待在门那里。我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摸索着往前走,但立刻就碰到一个障碍——一个比我膝盖稍高的又滑又冷的东西。摸着它时我意识到气味就是它发出的。我顺着它向左前方摸索,最后到了终端。它似乎有几个立面,我描述不出它的形状。反正不是桌子,因为没桌面。有些像用手沿着类似矮墙顶端摸索的感觉——大拇指在外,其他指头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如果摸着像木头,我会说它是一个大货箱。可它不是木头的。有一会儿,我觉得它是湿的,但马上又确定我是把凉错当做潮湿了。摸索到头后,我划着了第三根火柴。 我看到一个白色半透明的,很像冰的东西。一个很长很大的东西,像个箱子——一个敞开的箱子,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我一时说不上来的形状。它大得可以放进去一个人。我后退一步,想把点着的火柴举高些,以便能看得更全面些,但立刻被身后的什么东西绊倒了。我发现自己在黑暗中趴着,但不是趴在地毯上,而是趴在那个有异味的冰冷的东西上。这里到底还有多少讨厌的玩意儿啊? 我正准备起来在这个房间全面搜索蜡烛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兰塞姆的名字。几乎同时,但又不完全同时,我看到了老早就害怕见到的东西。我听到了兰塞姆的名字,但我不想说我听到一个人的嗓音喊出了兰塞姆的名字。令人震惊的是,那声音不像是嗓音。我觉得那声音完全清晰,甚至相当漂亮。但是,如果你理解我的意思,那不是发音器官发出的声音。我认为我们能清楚感觉出来动物的嗓音(包括作为动物的人的嗓音)和其他声音的不同,尽管很难详细说明。每种嗓音里都会显示出血性、肺以及温暖潮湿的口腔的特征,但这个声音里没有。那两个音节听起来更像是在乐器上弹奏出来的,而不是说出来的。然而,听起来也非机械之声。机器是我们用自然材料造出来的东西,而这个东西似乎更像是岩石,或晶体,或光本身在说话。它从我的胸部穿过到腹股沟,给我的感觉就像爬悬崖时以为自己一脚踏空时那样心猛地一缩。 那是我所听到的。我所见到的不过是一束微弱的光柱。我想它当时并没有在地板或天花板上形成一个光圈,但现在也不敢肯定了。它对周围的照明强度确实很弱。至此,一切还算顺利。但有两种特征很难把握。一是颜色。我看到那个东西时,我可以明确地肯定那是白色的或彩色的;但无论怎么回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试图把它归为蓝色、金黄、紫罗兰和红色,但哪个也对不上号。人怎么可能有这种视觉经历呢,怎么过后马上就想不起来呢?罢了,这个我就不尝试解释了。另外一点是它的角度。它与地板之间的角度不对。但是,我这话刚出口,我就得立刻补充说这样的表达是后来才想到的。当时实际感觉到的是,那个光柱是垂直的,但地板不是水平的——整个房间似乎是倾斜的,好像在一艘轮船上。我的印象(不管是怎么产生的)是那家伙有一个地球之外的水平参照系和一整套方向系统,它的出现一下子就把一个外部系统强加于我,颠覆了我的地球水平参照系。我丝毫也不怀疑自己见到了一个艾迪尔,也不怎么怀疑自己看到的是火星之王——马拉坎德拉的奥亚撒。既然事情已发生,我也就不再处于极度的惊慌失措之中了。说实在的,在某些方面,我的感受不那么令人愉快。它显然是没器官的。智力存在于这个单质的光柱里,但又和这个光柱不相干,一点也不像我们的意识与大脑及神经那样相关,知道这些使人深感不安。[3]我们的分类不适合它。我们通常对有生命的动物和无生命物体所做出的反应在这里同样不合适。还有在进入小屋前的那些疑问,比如,这些生物是朋友还是敌人?兰塞姆是位先驱还是受骗者?这些疑问在那一刻全消失了。我的恐惧是另外一种类型的。我肯定这个生物是我们所说的“善”的生物,但不能肯定的是,我是否像先前认为的那样喜欢这种“善”。这是一种可怕的经历。既然你所怕的是某种恶的东西,你可能还希望善可以救你。但是,假如费了很大劲走到了善跟前,却发现它也同样可怕呢?要是你要的食物最终成了你正好不能吃的东西,家恰好成了你无法居住的地方,安慰你的人恰好令你不舒服,那会怎么样呢?实在是没有被救的希望了,因为最后一张牌也打完了。有一两秒钟,我差不多就处于那种绝望状态下。地球之外的那个我以前一直自认为喜爱和渴望的世界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它突破屏障,出现在我的感官前。然而,我不喜欢它,我想走开。我想和它拉开任何可能的距离——隔在我和它之间的可以是一个海湾、一幅窗帘、一条毯子和一个障碍。但我没怎么掉到海湾里去。非常奇怪的是,我的无助感救了我,它使我情绪稳定下来。此刻,我明显地“卷进来”了。挣扎结束了。下面的决定就由不得我来做了。 此后,随着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开门声和靴子踩在门垫上的声音,我在敞开的门口看到了一个灰色背景下的剪影,我认出这身影是兰塞姆。那个非嗓音的说话声又从那个光柱里传来。兰塞姆不但没动,反而静静地站着答话。双方说话用的都是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的一种奇怪的多音节语言。在此,我不想为我听到一个非人类的声音对我朋友说话而我朋友也用非人类的语言回答它时我心头升起的那些感受做出什么解释。事实上,根本没法解释那些感受。但如果你认为在这关口,不可能还有什么感受,我得明白地告诉你,你没有读过历史,也没太读懂你的心。当时的感受是憎恶、恐惧和嫉妒。我心里想大叫:“不要管你的密友,你这该死的魔法师,管管我。” 我实际说出来的是,“哦,兰塞姆。谢天谢地,你回来了。” 【注释】 [1] Selenites,月球人。——译注 [2] Tellus,地球。——译注 [3] 在文中我自然保留当时的所思所想,因为只有这些是第一手证据。但对于我们的感官如何感知艾迪尔们的存在形式,还是有进一步想象的余地。到目前为止,关于这个问题唯一认真的思考可见于十七世纪早期。作为将来研究的引玉之砖,我推荐奈特维尔西斯(Natvilcius)的下面这段话(见De Aethereo et aerio Corpore, Basel.1627,II.xii.):“我们的感官感知到的火焰不是所谓的天使或魔鬼的躯体,它要么是那躯体的感官中枢或一个勉强存在于以空间为参照的地球之火的躯体的表面。”我认为他是指我们现在所说的“多维空间”。当然,倒不是奈特维尔西斯有什么多维几何的知识,只是他的经验已达到了当今数学所能达到的理论水平。 2 门被砰地关上了(那天夜里的第二次),兰塞姆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了一支蜡烛,点着了。我迅速地四下打量,除了我们俩,谁也没看到。房间里最显眼的是那个白色的东西。这次,我看清了它的形状。它是一个棺材状的大匣子,敞开的。旁边的地板上是它的盖子,无疑,我是被它给绊倒的。大匣子和盖子都是用同样的白色的东西做的,像冰,但比冰更模糊,不像冰那样亮晶晶的。 兰塞姆走上来和我握手,“天哪,很高兴见到你。我本希望到车站接你的,但一切又来得如此匆忙,所以,我发现最后一刻我不得不去剑桥。我从没打算让你一个人走那段路。”我想他是见我还傻傻地盯着他看,又加了一句,“我说——你没事吧?你通过那个障碍时没受伤吧?” “障碍?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以为你来这里时会遇到一些麻烦。” “哦,那个!”我说,“你是说,不是我神经紧张,真有什么挡道?” “是的。他们不想要你到这里来。我担心这种事情会发生,但没来得及处理。我很肯定你能设法通过的。” “你说的他们是指其他人——我们自己的艾迪尔?” “当然。他们已得到风声,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 我打断了他的话,“跟你说实话,兰塞姆,”我说,“我一天天地越来越为这事闹心。在到这里的路上,我想到了——” “哦,如果你允许的话,他们会把各种各样的东西塞到你脑子里,”兰塞姆轻声地说,“最好的方法是,别理它,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试图答复他们。他们喜欢把人拖进无穷尽的争论中。” “但是,瞧瞧,”我说,“这不是儿戏。你能肯定这个黑魔王,这个堕落的地球奥亚撒真的存在吗?你肯定只有两方,或能肯定我们属哪一方吗?” 他突然用他那温和但出奇有力的眼神盯着我。 “你真的对这两个问题都有疑问,是吧?”他问道。 “不是。”我停了片刻说,感到有点惭愧。 “那就好,”兰塞姆高兴地说,“咱们弄点晚饭吃吧,我边吃边解释。” “那棺材是怎么回事?”我在朝厨房走时问道。 “那是我要待在里面旅行的东西。” “兰塞姆!”我惊叫道,“他——它——艾迪尔——不会要把你带回马拉坎德拉吧?” “不会!”他说,“哦,刘易斯,你不懂。把我带回马拉坎德拉?他要带我就好了!我愿意拿我所有的财产交换……再一次沿着其中一个峡谷望下去,可以看见那湛蓝的水在树林里蜿蜒流过。或者站在谷顶,看一个索恩顺着斜坡滑下。或者在一个傍晚回到那里,木星正在冉冉升起,亮得使人睁不开眼。像银河一样的小行星群中的每一颗星星都像从地球上看金星那样明亮!还有那些气味!几乎从未离开过我的头脑。你会以为,每当夜里我看到马拉坎德拉星升起时我会感到更难过。但使我感到真正痛苦的并不是在那个时候。是在炎热的夏天——仰望深蓝的天空,想想那里,那个数百万英里远,我将永远、永远不会回去的地方,有个我认识的地方,那时花儿正在麦迪隆生长,那些会欢迎我回去的朋友们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唉,没这个运气喽。我不是要被送到马拉坎德拉,是皮尔兰德拉。” “是我们所说的金星,是吧?” “是的。” “你说有人正要送你去那里。” “是的。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在我离开马拉坎德拉前,奥亚撒曾暗示我,我去那里可能开启了太阳系(阿尔波场)生命的一个新阶段。他说那就意味着我们世界的被孤立、被包围开始进入尾声了。” “对,我还记得。” “那么,此类事情的确在发生。一方面,你所说的双方在对待我们地球人类的事情上,越来越清楚地,越来越不含糊地显出他们的真面目。” “那我看得出。” “另一方面是,那个黑魔王——我们堕落的奥亚撒,在筹划向皮尔兰德拉发动某种攻击。” “但他能像太阳系里的那位那样随心所欲吗?他能到那里吗?” “那正是问题所在。无论是他本人,他本人的照片,还是我们说得出的任何形式都到不了那里。你知道,在人类在这个行星上存在的许多世纪以前,他就被赶回这些区域里了。如果他胆敢在月球轨道以外露面,他还会被大军赶回来的。那将会有另一种战争。你我能出的力不会比跳蚤保卫莫斯科的力量大,不会的。他一定企图用某种不同的方式进攻皮尔兰德拉。” “你从哪里进去呢?” “嗯——其实我是被命令到那里的。” “你是说,被——被奥亚撒?” “不是。命令来自于更高层,比他高得多。你知道,从长远看,他们都可以。” “你到那里后必须做什么?” “还没告诉我。” “你只是奥亚撒的随从之一?” “不是。他不去那儿。他要把我运送到金星——把我发送到那里。然后,据我所知,我就单独在那里了。” “但听着,兰塞姆——我是说……”我慢慢没了声音。 “我知道!”他带着独特的、使人消除戒心的微笑说,“你是感到这事荒谬。埃尔温·兰塞姆博士准备单枪匹马地与制权天使和天使长[1]搏斗。你可能会怀疑我是不是得了自大妄想狂症。” “我倒不是完全那样认为。”我说。 “哦,但我认为你的确是那样认为的。不管怎么说,自从这事突然找上我以来,我自己都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但当你想到这事时,就觉得它比我们每天都要做的事情奇怪吗?当《圣经》使用那个描写与天使长、制权天使及那些身居天堂的堕落的超肉体们作战情形的表述时(顺便提一下,在那一点上,我们的翻译是很误导人的),它想说的是,参战的是些相当普通的人。” “哦,或许是。但那很不同。那指的是一个道德冲突。”我说。 兰塞姆往后仰了仰头,笑了。“刘易斯啊,刘易斯,”他说,“你很独特,就是独特!” “有话直说,兰塞姆,的确有差异。” “是的,有区别。但这个差异还不足以使人成为自大狂,认为我们任何一个人或许不得不两方面作战。让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看这事的。难道你没注意到吗?在地球上我们自己的小战争有不同的阶段,当任何一个阶段在进行时,人们习惯于认为战争是永久的,而且在为人做事时也表现出战争要永久进行下去的样子。但事实上在你的操控下,它一直在变化,你的优势和危险今年和去年都不一样。你认为普通百姓将永远不会以心理和道德形式(如诱惑之类)之外的其他形式遭遇黑艾迪尔。这个想法只是对宇宙战争某个阶段来说是对的,即那个被围困阶段,那个使我们星球得名图尔坎德拉,即沉寂的星球的阶段。但假如那个阶段就要过去了呢?下一个阶段,或许每个人都得面对他们……我是说,得用某种相当不同的方式面对他们。” “我明白。” “千万别以为我被挑选到皮尔兰德拉上去是因为我是个特殊人物。人们从来不明白,或者很久以后都不会明白为什么某个人被挑选干某项工作。当他明白时,他会发现那通常是某个容不得任何虚荣成分的理由。当然,那肯定不是某人自视为主要资格的东西。相反,我猜想,我之所以将被送到那里,是因为那两个绑架我并把我送到马拉坎德拉的恶棍无意中做的一件事情,即,一个人类有机会学会了那种语言。” “你指的是哪种语言?” “当然是赫雷撒——赫拉博(Hressa-Hlab)。我在马拉坎德拉上学会的语言。” “但你肯定不会以为金星上也说这种语言吧?” “难道我以前没告诉过你吗?”兰塞姆向前倾着身子说。我们此刻正在吃饭,差不多快吃完了我们的冷肉、啤酒和茶。“不可思议,我竟没跟你讲过,因为两三个月前我发现,从科学上来讲,这是这整桩事中最有意思的部分之一。我们本认为赫雷撒——赫拉博是火星上特有的语言,可我们似乎大错特错了。它实际上可以称作古太阳系语(Old Solar),或赫拉博——艾瑞博尔——艾弗——考尔迪(Hlab-Eribol-ef-Cordi)。” “你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我是说,那是最初居住在我们星系里的行星(我是指被居住的,被艾迪尔称做‘下界’的地方)上的所有理性动物共有的一种语言。大部分星球从未被居住过,而且将来永远也不会被居住。至少不会像我们所说的居住那样。当我们的悲剧发生时,那种初始的语言在图尔坎德拉——我们的世界上消失了。目前世界上没有哪种语言是从它发展而来的。” “但火星上的另两种语言又怎么样呢?” “我承认我不懂它们。但有一样东西我确实知道,而且可以在纯哲学基础上验证。它们确实没有赫雷撒——赫拉博古老,尤其是没有索恩的语言瑟尼伯尔(Surnibur)古老。我相信,按照马拉坎德拉的标准,瑟尼伯尔已是发展史上相当现代的产物了。我认为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我们进入寒武纪的某个日子。” “因此你认为你会发现金星上说赫雷撒——赫拉博或曰古太阳系语言?” “是的,我到那里就会用这种语言。那会省掉不少麻烦——虽然,作为一个语文学家,我觉得它相当令人失望。” “然而你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会发现什么样的情形吧?” “一无所知。你知道,对有些工作,重要的是人们事先是不应该知道太多的……我们不得不说,有些事情吧,就算事先准备了,你也无法有效地说出来。至于环境,我了解得不多。那里会是暖和的,我会赤身裸体。我们的宇航员对皮尔兰德拉的表面一无所知。它的大气外层太厚了。显然,主要问题是,它是否绕着自己的轴转动,以什么样的速度转动。有两种思想流派。一个叫斯基亚帕雷利[2]的人认为它自转一圈的同时也围绕阿尔波场——我指的是太阳转一圈。其他人认为它每二十三小时围绕自己的轴转一圈。那是我要弄清楚的事情之一。” “如果斯基亚帕雷利说得对,那么它的一边就是永久的白天,另一边就是永久的黑夜吧?” 他点头沉思。“那将会有个很好玩的边缘地带,”他立刻说道,“设想一下吧,你将来到一个是永久暮色的国度。每往前走一英里,都更冷更黑。最后,你就没法再往前走了,因为那里不再有空气。我不知道一个人可不可以站在白昼下,而看见边境另一边他永远无法到达的黑夜?或许能看到一两颗星星——这是唯一可以看到它们的地方,因为,在白昼国度当然是看不见它们的……当然,如果他们懂得科学知识,他们可以穿着潜水服或用带轮子的潜水艇一样的东西走进黑夜。”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连我(虽然一直在想我会多么想念他,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再见到他的可能性)也感到一种与他同样的激动、惊叹和渴望。这时,他又开口了。 “你还没有问我你从哪里进来呢。”他说。 “你是说我也要去吗?”我带着一种和他完全相反的战栗问。 “你不去。我的意思是你得把我包裹起来,等我回来时,你站在旁边再把我打开——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把你包裹起来?哦,我都忘了那棺材的事了。兰塞姆,你到底怎么在那个东西里面旅行?驱动力在哪里?空气呢?还有食物——还有水?里面只有你躺下的空儿。” “马拉坎德拉的奥亚撒本人就是驱动力。他将把它转移到金星上去。别问我怎么转移。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机关或仪器。但能使一个行星保持在其轨道上数十亿年的生物是能够应付一个货箱的!” “但你吃什么?呼吸什么?” “他告诉我既不需要吃东西,也不需要呼吸。据我理解,我将处于生命暂停的状态下。他给我描述时,我听不懂。反正那是他的事。” “你感到很高兴吗?”我问,因为恐惧又再次爬上我心头。 “如果你想问,我的理性是否接受他可以把我安全送到皮尔兰德拉表面(撇开偶然情况)这种观点?答案是‘是’。”兰塞姆说,“如果你问,这种观点是否会激发我的勇气和想象力?我的答案恐怕是‘否’。你相信麻醉药的作用,但当他们给你戴上面罩时,你依然会感到恐慌。我想我的感受就像一个相信有来生的人被带到葬礼的鸣枪队跟前的感受一样。或许,那是个不错的操练。” “我要把你捆扎在那该死的东西里面吗?”我问。 “是的,”兰塞姆答道,“那是第一步。我们必须在太阳一出来就走到外面的花园里给它定好位,保证没有树和建筑物挡道。越过白菜地就行。然后,我进去——给我眼睛缠上绷带,因为一旦我脱离了空气,那些匣子壁将不能遮住所有的太阳光,请把盖子给我上紧。然后,我想,你就等着看它飞走吧。” “然后呢?” “嗯,难题来了。你得时刻准备着,我回来时,一旦召唤你,你得马上再来到这里把盖子给我掀开。” “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谁也说不准。六个月,一年,二十年。问题就在这里。恐怕我给你造成了沉重的负担。” “我有可能会死掉的。” “我知道。恐怕你有一个任务就是要选一个接班人,还得马上就选。有四五个我们可以信得过的人。” “召唤语是什么样的?” “奥亚撒会告诉你的。不会跟其他东西弄错的,你不必为那方面的事情劳神。还有一点,我没有特别的理由认为我回来时会受伤。但为防万一,如果你能找到一个我们可以吐露秘密的医生,不妨在你放我出来时一并把他带来。” “汉弗莱行吗?” “正合适。现在我还有些个人事情要做。我的遗嘱里没有考虑到你。我想要你知道为什么。” “亲爱的老伙计,我以前可从未考虑过你遗嘱的事。” “你当然不会考虑。然而,我本想给你留下点什么。没给你留的原因是这样的:我就要消失了,也有可能回不来了。完全可以想象,也许是谋杀试验。如果是这样,怎么小心也不算过分。我是为你好。此外,还有一两个私人安排。” 我们把头凑在一起,讨论了那些事情好长时间,而那些事情通常都是和亲戚而不是和朋友讨论的。我比以前更了解兰塞姆了。从他提出要我照顾的几个怪人和那句“如果我碰巧能做点什么”,我认识到了他无比仁厚的博爱之心。我们谈话时,分别的阴影和墓园的阴郁开始强烈地向我们袭来。我发现自己注意到并喜欢上他那些小动作和表情,就如我们一直只注意我们所爱的女人,却只是在一个男人的弥留之际,或一个可能致命的手术日子逼近之时,我们才会注意到那个男人。我感受到了我们无可救药的怀疑本性;我几乎不能相信现在真真切切就近在眼前的(在某种意义上说)我可以掌控的东西,几小时后就会在我的记忆里变成无法接近的意象——甚至马上会变得虚无缥缈。最后,我们避免谈一些话题,因为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夜已经很凉了。 “我们得马上走。”兰塞姆说。 “要等到他——奥亚撒回来吧。”我说,虽然现在事实已经很清楚——我希望早早结束。 “他从未离开过我们,”兰塞姆说,“他一直在这个小屋里。” “你是说这几个小时他一直在隔壁等待着?” “不是等待。他们永远不会有那种经历。你我知道等待是怎么回事,因为我们有一个会累或会烦躁不安的身体,因此就有一种累加的延续感。另外,我们可以区分上班和闲暇时间,因此有‘休闲’的概念。他们可不这样。他一直在这儿,但如果说那是等待,无异于说他整个生命都是等待,就等于说树林中的一棵树在等待,或阳光在山坡上等待。”兰塞姆打了个哈欠,“我累了,”他说,“你也累了。我会在那匣子里睡得很香。咱们把它拖出去。” 我们走进隔壁房间,兰塞姆站在一团不是等待着,只存在着的普通的火跟前。在那里,由兰塞姆做翻译,我以某种形式被介绍给它,我也就这件大事起了誓。然后,我们取下后窗帘,迎来了令人不舒服的灰色早晨。我们俩把那个匣子和盖子架出去,匣子和盖子冷得很,手指头像被针扎的一样。草地上的露水很大,我的脚立刻就湿透了。那个艾迪尔和我们在一起,就在外面的小草坪上,单在大白天我几乎看不到它。兰塞姆给我看了盖子的扣钩,给我展示怎样才能扣上。然后,我们痛苦地闲荡了一小会儿。最后时刻来临时,他回到了房间,出来时已脱光了衣服:一个暗淡阴冷时刻出现的高大、苍白、战栗和疲倦的稻草人。进了那个该死的盒子里之后,他让我在他眼睛和头上系一条厚厚的黑绷带。然后,他躺下来。我那时不了解金星,也不相信还会真的再见到他。如果我当时胆子大,我会背弃那整个计划的。但是,另一个东西——那个没有“等待”概念的生物在那里,我很害怕。我怀着至今都在噩梦里重现的那种情感,把那冰冷的盖子扣在活人上面,然后退后几步。我回到屋里,浑身不舒服。几小时后,我关了小屋门,回到了牛津。 好几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一年多一点过去了。这段时间里我们被袭击,听到坏消息,希望被延误。整个地球充满黑暗,成了令人痛苦的栖居地,直到有一天奥亚撒又来到我身边。此后,汉弗莱和我匆匆外出,站在拥挤的走廊里,下半夜在风呼呼叫的月台上等待着。最后,我们终于在一个晴朗的、阳光灿烂的清晨站到了一小块野草深深的荒地里(兰塞姆的花园成了这样),对着日出看到一个黑点。一个匣子几乎毫无声息地落在我俩之间。我们跳上前去,一分半钟之内便打开了盖子。 “老天爷!全摔成碎片了。”我看到内部第一眼时惊叫道。 “等一等。”汉弗莱说。在他说话时,匣子里的身体开始动起来,然后站了起来,抖掉了盖在头上和肩膀上的一堆红色的东西。我当时错以为那是残尸和血迹。但当它们从他身上纷纷抖落,被风吹起时,我发现那是花朵。他眨巴眨巴眼睛,大约一秒钟后,叫出了我们的名字并和我俩一一握手,然后走出来,来到了草地上。 “你俩怎么样?”他问。“你们看上去很疲倦。” 我一时无语,惊愕于从那个狭窄的“小屋”里站起来的那个形体——几乎是一个新的兰塞姆,浑身散发着健康的气息,肌肉结实,外表年轻了十岁。从前,他已数根华发暗生,但此刻却是纯金色的美髯飘在胸前。 “你好,你的脚划破了。”汉弗莱说。我看到兰塞姆的脚后跟在流血。 “哇,这儿真冷。”兰塞姆说,“但愿你们烧热水了。我需要些热水和衣服。” “好的。”我说。我们随他进到屋里。“汉弗莱都想到了。没他,我恐怕想不到这些。” 兰塞姆开始洗澡,门开着,他被水汽包围着。汉弗莱和我站在楼梯平台上和他说话。我们的问题多得很,他简直来不及回答。 “斯基亚帕雷利的说法全错了,”他高声叫道,“他们有正常的白天和夜晚。”“不,我的脚后跟不痛——或者,至少,才开始痛。”“谢谢,过去的任何衣服都行。把它们放在椅子上。”“不用了,谢谢。我不想吃熏肉,或蛋,或其他类似的东西。你说没水果了,是嘛?好吧,没关系。面包或粥,或别的。”“我五分钟后下来。” 他不停地问我们身体是不是真的还好,他似乎以为我们像是生病了。我下去准备早餐,汉弗莱说他留下来检查和包扎兰塞姆脚后跟的伤。他回到我身边时,我正在看一片从匣子里拿出来的花瓣。 “这花挺漂亮。”我说。我把花递给了他。“是的。”汉弗莱用科学家的双手和眼睛研究着它。 “精致得超凡脱俗!它使英国的紫罗兰看起来像粗糙的野草。” “咱们把花放一些在水里吧。” “没用,瞧,已经蔫了。” “你觉得他咋样?” “总的来说,顶呱呱。但我不太喜欢那个脚后跟。他说流血已经持续好长一段时间了。” 兰塞姆穿戴整齐地来到我俩跟前。我给他倒了杯茶。那天他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给我们讲如下的故事。 【注释】 [1] 在中世纪的天使学中,天使分为九个级别,按等级从高到低依次为:炽爱天使,普智天使,宝座天使,统治天使,美德天使,制权天使,天使长,大天使和天使。——编注 [2] 斯基亚帕雷利(1835——1910),意大利天文学家。——编注 3 在天棺里旅行是什么样子,这兰塞姆从未描述过。他说无法描述。但在他时不时地谈到与此不太相干的事情时,一些关于那次旅行的零零星星线索就都暴露出来了。 据他自己说,他当时并非处于我们所谓的清醒状态下。然而,这个经历有积极意义,有其自身的特点。有一次,有人谈论常见意义上的通过闯世界、结交人去“见世面”,在场的B(是位人类学家),说到(但我没有记住)一种不同意义的“见世面”。我想他指的是某种宣称可以使天眼看到“生命自身形式”的冥想体系。不管怎样,兰塞姆由于没能隐藏他对这个问题相当确定的看法,而被盘问了很长时间。在极端压力下,他甚至说,在那种情形下,生命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个“彩色体”。被问是“什么颜色?”时,他做出古怪的表情,只是说:“多美的颜色啊!是啊,多美啊!”然而,他马上又加了一句让人扫兴的话:“当然,实际上,根本就不是颜色。我是说,不是我们所说的颜色。”此后,他整个晚上金口难开。另一个线索是,我们一位怀疑论者朋友麦克菲反驳基督教人体复活的教义。我当时深受其害,他正以他那苏格兰人的方式用这样的问题逼我:“你认为在一个不需要吃东西的世界,还会永远拥有内脏和味觉吗?在一个没有交配的世界,还会永远有生殖器吗?伙计,你会快乐得要命!”这时,兰塞姆突然激动地爆发了:“嗨,你这个蠢驴,难道你不明白超感官生活和非感官生活之间有区别吗?”当然,那句话把麦克菲的炮火引向了他。我记得兰塞姆的观点是,身体当前的功能和欲望会消失,但不是因为它们被弄得萎缩了,而是因为,用他的话说,“被吞噬了”。我记得他先用了“变性”这个词,在拒用了“超越饕餮”之后,又开始寻找类似的描述吃东西的词。他不是在场的唯一的语文学家,于是话题转移了。但我可以相当肯定的是,他当时正在考虑他在金星之旅中所遇到的某个东西。但他所说的关于金星之旅最神秘之处或许是下面这事。我就这个问题问过他(他不是经常允许我问)。我很随便地说:“当然,我明白,那事太不确切,你没法用语言表达。”然而,他那样耐心的人突然接过我的话严厉地说:“相反,是语言不确切。这东西无法表达的原因是它太确切了,以至于语言无法表达。”关于他的金星之旅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与从火星上回来后相比,从金星上回来后,他的变化更大。当然,那可能是由于他登上金星后发生的事造成的。 现在我给你们讲他登陆金星的故事——按着兰塞姆讲给我听的那样讲。似乎有一种下降感把他从那无法描述的飞天状态中弄醒(如果这是个合适的词的话)。换句话说,在他非常接近金星时,他感到金星是个头朝下的东西。后来,他注意到一边很暖和,一边很冷,虽然任何一边都没有极冷或极热到使人真的感到痛苦的程度。总之,两边不久就都被下面无边的、穿透半透明匣壁的白光包围了。光变得越来越强,使人难受——尽管他眼睛已得到保护。无疑,这是反照率,是笼罩金星,可以强有力反射太阳光的浓密的大气层。由于某种说不清的原因,像他登火星时一样,他不知道自己的体重在迅速增加。当白光即将变得无法忍受时,体重突然完全消失了。不久,他左边的冷度,右边的热度开始降低,最后被一种稳定的温暖所取代。我认为,他现在应该是在皮尔兰德拉大气的外层——先是淡淡的,然后是微弱的彩色的光。据他说,透过匣壁可以看到,主色调是金色或黄铜色。此时,他应该非常接近金星表面了——匣身与金星表面垂直,他脚朝下落下,像站在电梯里的人一样。下降的感觉变得很吓人,因为没人帮他,他无法挪动自己的胳膊。突然,一片暗绿色袭来,还有一个无法判断是什么的声音——这是来自新世界的第一个信息(当然还有明显下降的温度)。他现在似乎是处于水平位置,但令他极为吃惊的是,他不是往下而是往上运动——尽管他此刻判断出那是自己的幻觉。他一定不停在虚弱地、无意识地拼命移动自己的身体,因为,他突然发现他“囚室”的壁快撑不住压力了。他发现自己的确在移动自己的身体,但被一种黏黏的东西给挡住了。匣子在哪里?他的知觉混乱不清。有时似乎在下降,有时似乎在快速飞升,此后又似乎在一个水平面上移动。那种黏黏的物质是白色的。它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变少……那是白色、朦胧的东西,就像匣子一样,只不过不是固体的。突然,他惊恐地发现,那正是匣子——是匣子在熔化,在慢慢地化掉,形成一种说不上来的混杂色——一个丰富多样的世界,里面暂时似乎什么也摸不到。现在没匣子了。他已被倾倒出来,被独自放置在那里。他已经到皮尔兰德拉上了。 他最确定的第一印象是一个倾斜的东西——就像相机没有端平时拍出来的照片一样。而这个印象仅持续片刻。此后看到的是又一个斜面。然后,两个斜面冲在一起,形成一个尖峰。尖峰突然变扁平,成了一条水平线。水平线又倾斜成一个发着微光向他凶猛冲来的巨大的斜坡的一边。就在那一刻,他感到自己被抬高了。他越升越高,最后升到了一个似乎是悬在他头上而非在太空上的泛着金色的穹顶之上。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下面张着大嘴的峡谷(像一块泛着青光,有条条白色浮沫的玻璃),就以差不多每小时三十英里的速度朝下冲向了谷底。此时此刻,他意识到,除了头以外,浑身有一股惬意的凉意。他还意识到脚底下什么也没有。他已经无意识地做着游泳动作好长时间了。他现在是踩在一个无泡沫的海浪上——在感受了天堂的酷热之后,觉得它清新凉爽,若按地球标准,只能算是温暖——温暖得就像亚热带气候中细沙铺底的浅浅的海湾。在他顺利地冲上一个大浪的巨大而倾斜的球面时,他被灌了一大口水。水几乎没有一点咸味,可以喝——跟淡水一样,但不知比淡水无味多少倍。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觉得渴,但这口水给了他一种相当异样的快感,就像初次遇到“快感”本身一样。他把自己兴奋的面孔浸在半透明的绿水中,再次抬起头后,却发现自己又在浪尖上了。 放眼望去,视野之内见不着陆地。天空是清澈、平展、金黄的,像一幅中世纪绘画的背景。它看起来很遥远,恰如从地球上看一朵卷云。海洋也是金色的,海面上点缀着无数的阴影。更近的大浪虽然在对着光的浪尖处是金色的,但浪的坡面却是绿色的:先是蓝宝石色的,朝下是富有光泽的深绿色,从其他大浪的阴影下通过时则加深成蓝色。 这一切都一闪而过。此后,他再一次快速冲进波谷。他身子转了转,看到了那个世界金色的顶部。那世界闪烁着不断变幻的浅白色的光线,就像一个夏日早晨踏入浴室时看到的浴池水反射的阳光一样。他猜想,这是他遨游于其中的大浪的投影。这是一种在充满爱意的星球上隔三差五就可观察到的现象。这是海洋女王不停地对着天镜自贴花黄。 再往上就到了最高点,可仍然看不到陆地。他左边远处有看着像云的东西——或者是轮船?紧接着是向下,向下,向下——他觉得永远也达不到尽头。这次,他注意到光线是多么暗。这种在微温的水中的狂欢(如地球上人们所说的愉快的沐浴)表明炽热的太阳应该是它天然的伴侣。但这里没有太阳这种东西。水面微光闪烁,天空中燃烧着一片金黄,但一切都是那么丰润而柔和,不刺眼,不伤眼。对于这个温暖、母性、精致、美妙世界中的娇嫩、无声的彩虹而言,就连不得不用来描述这景色的绿色和金色这两个词也显得刺耳。它看起来像黄昏一样温和,像夏日的中午一样暖和,像初到的黎明一样温柔迷人,一切都是那么宜人。他长舒了一口气。 他前面有一个浪高得吓人。在我们的世界,我们随随便便地就会说海浪高如山,其实浪不过像船桅杆那么高。但这里,浪可真是高如山。如果这个大家伙是陆地上的而不是水中的山,他恐怕得用整个上午甚至更长时间才能沿坡爬上顶部。但几秒钟工夫,那浪便把他卷了进来,抛上那个高度。在到达顶端前,他吓得几乎要大叫起来。因为,这个浪不像其他的浪那样是平顶的,而是有一个可怕的浪尖。那浪尖从浪脊上冒了出来,参差不齐,起起伏伏、稀奇古怪的形状看起来那么不自然,甚至不像是液体。是岩石?泡沫?还是野兽?他几乎没来得及把这个问题在脑子里过一遍,那东西就向他扑来。他本能地闭上双眼。他发现自己再一次往下冲去。无论它是什么,它已与他擦肩而过。但它必定是个什么。他的脸被击打了一下。他用手擦了擦,发现没有血。他是被一个软东西打的,没伤着,只是由于和它遭遇的速度太快,感觉就像被鞭子抽的一样痛。他又转了转身子,同时又已飞上几千英尺高度,落到了下一个浪脊顶端的水上。在正下方很远处瞬间形成的谷底里,他看到刚刚避开的那个东西。那是个形状不规则的物体,有许多弯曲和凹槽。它颜色斑驳,像手缝的百纳被——有火焰色、深蓝色、深红色、橘黄色、藤黄色,还有紫罗兰色。对这,他没有太多好说的,因为他这一瞥时间太短。不管是什么东西,反正它在漂浮着。它沿着对面的一个浪的斜坡冲上去,越过顶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它像一张皮革,贴着水,水弯曲它也弯曲。它的顶层表面是浪的形状,所以此时它一半已经越过浪脊,消失在视野之外了,而另一半还在那个较高的斜坡上。它就像河中的草垫——一块吸纳你从其身边划过而弄出的每一个小涟漪的草垫,但规模很不一样。这东西的面积或许有三十亩或更大。 用语言描述起来很慢。别忘了,事实上,到目前为止,他在金星上才不过五分钟时间。他一点也不累,甚至对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拥有这样的生存能力也不太感到吃惊。他对送他到那里的人充满信心,而且,水的凉爽劲儿和肢体的自由度依然令他感到新鲜和愉悦。但有另一个东西比这一切更重要。这个我前面已经暗示过,可几乎难以用语言表达——一种似乎是通过所有感官同时传递给他的过度的愉悦感。我用“过度”这个词,是因为兰塞姆自己在皮尔兰德拉的最初几天只能用“心神不宁”来形容,心神不宁不是因为有负罪感,而是吃惊地发现自己没有了负罪感。那里存在过量的甜蜜,我们人类觉得很难不将其与被禁止的、极度挥霍的行为联系起来。然而,那也是一个暴力的世界。那个漂浮物刚脱离他的视线,他的眼睛就被无法忍受的强光刺痛。一种由蓝色渐变为紫罗兰色的光使金色的天空较原来暗了下来。一眨眼工夫,他就看到了刚才在这个新行星上没见过的更多的东西。他看到了无边的余浪展现在他面前,在极远处,在世界的尽头,一根光滑可怕的绿柱耸立着,直插天空——那是垂直固定于亮晶晶的斜坡世界里唯一的东西。大量的微光猛冲回来(那一刻看起来几乎是黑色的),紧接着,他听到了雷声。但那雷声与地球上的一点也不一样。它回声更多,甚至像远处传来的叮叮当当的响声。那是天公的笑声,而不是咆哮声。一道闪电闪过,紧接着又是一道,他整个被风暴包围着。大片大片的紫色云在他与天空之间快速飘过。还没见几个雨滴,一场他从未见过的大雨就来了。他看不到雨的线条,头顶上的水连成一片,似乎仅逊于大海的绵延。他觉得呼吸困难。闪电一直不停。在闪电间隔,他环顾四方(除了有云的地方外),看到了一个彻底变样的世界。这世界似乎处在一个彩虹的中心,或者说处于五彩缤纷的云蒸霞蔚之中。空中的水正把海和天空变成电闪雷鸣、翻江倒海、浑然一体的透明体。他感到眼花缭乱,第一次感到有点害怕。在闪电之下,他只能看到刚才看到的世界尽头的那根绿柱子。哪里也见不着陆地,视野之内连海岸的影子也没有。 雷声震耳欲聋,空气稀薄。各色各样的东西皆随雨而下——显然是有生命的。它们看起来像异常轻盈优雅的青蛙——轻飘飘的青蛙,是蜻蜓的颜色。但他处境不妙,无心细细观察。他感到了虚脱的初期症候,彻底被这大气中缤纷的颜色给弄得眼花缭乱,不知所措。这种情形持续了多长时间,他已说不清了,但他准确地记得,他所注意到的下一个情形是浪在变小。他感觉在接近那水山的尽头,正朝下俯瞰。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根本无法到达底下这个地方。与他刚到达时遇到的海水相比,这原本似乎是平静的水,在他冲下去时,总是变成稍小一点的浪。周围似乎有许多漂浮物,从远处望去,像是一个群岛。但更靠近时,他总发现这些漂浮物之下的浪崎岖不平,漂浮物更像一支舰队。终于,大浪无疑减弱了。雨停了。浪也只有大西洋的浪那么高了。彩虹的颜色变得越来越弱,越来越澄明,金色的天空先是胆怯地从它们中穿透过来,然后又全方位地立稳脚跟。浪变得更小。他可以开始自由呼吸了。但现在他真的累了,而且觉得闲下来也很可怕。 仅几百码外,一大片漂浮物在随浪侧向移动。他眼巴巴地望着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爬到其中一个东西上休息一下。他肯定地认为,那些不过是草垫,或水下森林最上面的枝梢,肯定支撑不住他。但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盯着的那块漂浮物跃到了一个浪头上,介于他和天空之间。它不是平的,茶色的表面上有一连串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羽毛状的东西。在金色天顶的暗光的映衬下,它们看起来有点儿黑。当携带它们的那个东西从浪尖上滚过去时,它们都倒向一边,沉没了,不见了踪影。但马上又来了一个,从不到三十码的远处朝他压来。他用力冲过去,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胳膊是那么疼痛无力。他感受到了第一阵真正的恐惧。快接近它时,他发现,无疑它已结束于一种植物性物质的边缘处。实际上,它拖着一圈暗红色的管子、细绳和气囊。他伸手去抓它们,但发现还不够近。他开始拼命地游,因为那东西正以每小时十英里的速度超过他。他再次伸手去抓,抓到了一把像鞭子一样的红绳子,但它们马上又从他手里挣脱了,差点勒伤了他的手。他立即猛冲到它们之中,疯狂地在前面乱抓一通。一眨眼工夫,他就落在一种有咕嘟冒泡的管子和噼里啪啦爆炸的气囊的蔬菜汤里了。此后,他的手抓到了前面更结实的东西——好像是很软的木头。再后来,他发现自己脸朝下趴到了坚硬的表面上。他的呼吸几乎是被挤出来的,一只膝盖也被擦伤了。他又往前爬了一英寸左右。的确,现在没有什么疑问了,人无法从中穿过,只能躺在它上面。 他一定脸朝下地趴了好长一段时间,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在开始重新观察周围环境前,他总算得到了很好的休息。他的第一个发现是自己躺在干爽的表面上。经过检查后发现这是由一种很像石南花的东西构成的,只是颜色是黄铜色的。他用手指随意抠抠,发现有可以抠动的东西,类似干土,但很少,因为他马上就抠到了由纤维交织而成的坚硬的底部。他打了个滚儿。就在打滚儿时,他发现他躺在上面的这个东西表面有极好的弹性。比石南花这类植物的弹性强多了,它让人感觉植被下面的整个浮岛就是一种垫子。他转身朝“内陆”(如果用词准确的话)看。乍一看,那很像是一块地。他抬头看到了一条长长的幽静的峡谷,是黄铜色的谷底,两边是被五彩缤纷的森林覆盖的缓坡。但就在这时,峡谷变成了一道长长的黄铜色的山脊,两边坡上的树都是斜着朝下长的。他当然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他说当时还是被惊吓得想吐。他第一眼看到的那个东西真的像一块地,有山丘有谷地,他甚至忘了它是漂浮着的——或许可以说是一个岛。但对那些每分钟都在改变位置的山丘和谷地而言,恐怕只有电影放映机可以做出它们的等高线地图。那就是皮尔兰德拉上浮岛的本质特点。如果忽略颜色和形状的不断变换,一张它们的照片会让人误以为那是我们自己世界的风景,但实际上很不相同,因为它们看着像土地一样干爽肥沃,但它们唯一的形状只是下面无常的水的形状。然而,陆地一样的外表对他的诱惑还是难以抵制的。虽然他现在脑子清醒地知道目前在发生着什么,但兰塞姆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肌肉和神经。他想站起来朝“内陆”走几步——是下坡,然而就在他要起身时,他发现自己立刻就被脸朝下地撂倒在地,不过因为草软,所以没伤着。他爬了起来,发现他是在上陡坡,结果他又第二次跌倒。他到达以来的紧张感松弛了下来,这种喜人的松弛使他小声地笑了起来。他在柔软芳香的表面上来回打滚儿,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格格地笑了一阵子。 此后的一两个小时他都在教自己学走路。这比适应晕船难多了,因为,不管海上发生了什么,至少甲板一直是个平面。但此时就像是在水上学走路。他花了好几个小时才离开浮岛的边缘,或者说是海岸一百码远。当他能够走五步而不倒下时,他自豪得不得了。他双手伸开,膝盖弯着,随时准备应付突然的失衡,他整个身体摇晃,收缩,像一个刚学习走钢丝的人那样。如果他不是那么软软地摔倒,如果不是跌倒后还那么令人愉快,还可以仰望金色的苍穹,听到水的无尽的温柔低语,呼吸到奇异的、沁人心脾的草香,或许他可以学得更快些。而且,在头朝下跌进一个小峡谷里后,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整个浮岛的中央山脉的顶峰,像鲁滨逊·克鲁索那样俯视田野和森林,四下瞭望海岸。奇怪的是,他刚想多坐几分钟,就又被阻止了,因为就在要站起来时,山峰和峡谷都又被淹没了,整个岛都变平了。 过了很久,他终于到达有树木的地方了。那里有羽毛般的矮植物,大约有醋栗树丛那么高,颜色似海葵。上面是高一点的植物——是很怪异的树木。在他头顶上方,灰色和紫色树干上方展开了茂密的遮篷,遮篷的主导颜色是橙色、银色和蓝色。这里,因可借助于树干,所以他站得更容易些。树林里的各种气味是他未曾想象过的。说它们使他感到饥渴有些误导人。它们差不多创造出一种饥渴的感受——一种似乎是从躯体流向灵魂,想感受天堂的渴望。他一次次地静静地站着,手抓住树枝来稳定自己,吸进一切,似乎呼吸已成为一种仪式。同时,这里的林景可以变换为地球上的十几种风景——一会儿是齐平的树林里垂直耸起高如塔的树木,一会儿是小溪密布的深深的山谷,一会儿是长在山坡上的树林,一会儿又是可以站在上面透过倾斜的树干看大海的山巅。除了无生命的波浪声,周围一片死寂。他的孤独感变得强烈了——虽然一点也不觉得痛苦,好像只是给包围着他的超凡快乐增加一丝蛮荒之意。如果有任何恐惧感的话,那就是他微微担心他的理性会处境危险。皮尔兰德拉上可能有某种让人脑无力承载的东西。 此刻,他来到了一片树林里,大大的圆形葫芦状黄色水果悬挂在枝头——就像卖气球的人背后的气球一样挤在一起,而且也差不多大小。他摘了一个,在手里反复把玩。外皮光滑坚硬,似乎不可能被撕开。突然,他的一根手指头碰巧刺破了果子,进入到冰冷的内部。他迟疑片刻,然后把那小孔放到自己嘴唇上。他本想试着吸出最小的一口,但刚品尝了一下,他的谨慎就烟消云散了。它当然就是一种味道,就如他先前饥是饥,渴是渴的感觉一样。但它与其他任何味道是如此不同,以至于你再说它只是一种味道就显得老土。那就像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享乐种类,是一种人类从来没听说过的东西,超出所有想象,超出所有成规。在地球上,为一口这东西,国家间也要开战,反目为仇。你很难将它归类。他回到人类世界后,从未能够告诉我们它是刺激的,甜的,可口的,挑逗情欲的,似乳脂的,还是辛辣的。对于各种询问,他只能说,“不像那样。”在放下空壳,准备再摘第二个时,他意识到他现在既不饿也不渴。然而,重复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几乎是纯精神上的享受,那似乎是明显要做的事情。他的理性,或我们世界通常认为的理性,完全赞同再品尝一次那种奇妙的东西。他对水果的如孩子般的天真之情、所经历过的辛苦、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似乎都赞成采取这个行动。然而,有个东西似乎反对这种“理性”。很难想象,这种反对来自于欲望,因为哪有什么欲望会从这种美味身旁走开?但无论什么原因,他似乎最好不要再品尝了。或许是这个品尝经历已经很彻底了,再重复将会很没格调——就像同一天要求两次听同一首交响乐一样。 当他站在那儿思考这件事并想弄清楚在地球上他有多少次不是通过欲望,而是通过违背愿望或服从于虚假的理想主义而耽于享乐时,他注意到光线在变化。他身后比先前更暗了。前面,天上和海上的光亮透过树林射过来,但强度已和刚才不一样了。若是在地球上,走出树林不过是一分钟的事情,但在这个晃晃荡荡的岛上,他要花更长的时间。当他终于走到空地时,一个奇异的景象映入他眼帘。一整天来,金色的苍穹没有任何一点可以标示太阳的位置,但现在整整半个天空都被太阳照亮了。太阳本身还是没露面,但在海的边缘停留着一个绿色的弓形,亮得没法看。再往外,几乎延伸到天顶的是一个如孔雀尾巴颜色的扇形。他扭头回望,发现整个岛发着蓝光,岛的那边,甚至在世界的尽头,是他自己巨大的影子。海比刚才平静多了,海面上方的天空升腾着白云石和大象状的蓝色和紫色蒸汽。一股带着甜意的微风吹起了他额前的头发。白天要走到尽头了。海面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平坦。在不远处的沉寂中,他感觉有个什么东西在那里。他跷起二郎腿,坐在岛的边缘,这岛似乎是这种庄严之地的孤独主宰。他第一次想到,他或许被送到了一个无人居住的世界。恐惧似乎使他拼命享受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再一次,一个通过推理就可以预测的现象令他大吃一惊。光着身子暖暖和和地漫步于夏日的水果丛中,或躺在甜甜的石南花中——这一切使他期待着一个沉浸在微光中的夜晚,期待一种仲夏的温和的灰色。那些预示着天黑的美妙颜色还未来得及在西方彻底褪去,东边的天空就黑了。不多久,黑暗便到达了西方的地平线。一点微红的光在天顶停留了一段时间,便爬回了树林。按照平常的说法,天已经“黑得看不见路了”。但在他在树林里躺下之前,真正的夜晚已经降临了——无缝的黑暗,不像夜色,而像在煤窑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彻底的黑暗,无边无际、无法穿透的黑暗挤压着他的眼球。那地方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刺透金色的天顶。但那黑色是温暖的。甜甜的新鲜香气从黑暗中溜了出来。他不知道此时世界有多大。世界的边界就是他自己躯体的长度和宽度,那一小片软软芳香之地成了他的吊床,晃得更加轻柔了。夜色像毯子一样裹着他,把所有的寂寞都挡在了外面。黑夜或许就是他自己的房间。睡意像还没摸到树干就掉到你手里的水果那样自动地到来了。 4 兰塞姆醒来时发生了一件事。这种事或许永远不会发生在一个不离开自己世界的人身上。他看清了现实情况——虽然是在梦中。他睁开双眼,看到一棵纹理怪异,挂满黄色水果和银色叶子的彩色树。在靛蓝的树干的根部蜷缩着一条长满纯金色鳞甲的小龙。他立刻认出这是希腊神话中赫斯帕里得斯的金苹果园。“这是我做过的最逼真的梦。”他想。通过某种方式,他意识到他是醒着的。但他刚才熟睡中和他醒来后所经历的极度舒适和亦梦亦幻的感受使他一动不动。他记起在那个与此不同,被称做马拉坎德拉的世界里(现在对他而言,似乎是个冰冷古老的世界)他是如何遇到原始的独眼巨人的——一个洞中巨人,一个牧羊人。在地球上以神话出现的东西到了其他世界就变成现实了吗?他马上又意识到:“你是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星球上,赤身裸体,孤身一人。那或许是个危险的动物。”但他没感到太害怕。他知道,依据宇宙标准,地球上动物的凶残性是个例外。他曾经在比这个更怪的动物身上找到过善意。但他还是多躺了一会儿,再观察观察那动物。它属于蜥蜴类动物,差不多与圣伯纳德狗一样大小,脊背是锯齿状的。它的眼睛睁开着。 他立刻大着胆子用一只胳膊肘支起身子。那动物不停地盯着他看。他注意到,这个岛完全是平坦的。他坐了起来,透过树干之间的缝隙,他发现水很静。海看起来像是镀了金的镜子。他继续研究那条龙。它会是个用理性思考的动物吗?一个在马拉坎德拉上被他们称做贺瑙的动物吗?他被送来就是要见这个动物吗?看来不像,但不妨一试。他用古太阳系语说出了他第一句话——听到自己的声音,他也感到很陌生。 “陌生的伙计,”他说,“我是穿过天堂,被马莱蒂的仆人送到你们世界的。你欢迎我吗?” 那东西死死地盯着他,可能是很明智地盯着他。然后,它第一次闭上了眼睛。这似乎是个无望的开端。兰塞姆决定站起来。那龙再一次睁开了眼睛。他站在那里,有二十秒那么长的时间,拿不定下一步该怎么做。这时,他看到它开始伸直了身子。他用了很大的意志力才站稳脚跟不跑开。无论这个动物会不会用理性思考,逃跑几乎不会管用太久。它离开了树,晃了晃身子,张开了两只闪闪发光的爬虫类动物的翅膀——有点像金蓝色,像蝙蝠一样。它扇动的翅膀又合上了,长时间注视着兰塞姆。最后,它半蹒跚,半爬行地走向岛的边缘,将自己金属般的嘴浸到了水里。它喝完水后抬起头,发出一种沙哑的叫声,不过这叫声倒不是一点乐感也没有。然后,它转过身再次看着兰塞姆,终于向他走来。“等着它过来是愚蠢的。”假理性说。但兰塞姆还是咬紧牙关站在那里不动。它径直走来,开始用它冰冷的嘴轻拱他的膝盖。他极为不解。它会思考吗?这就是它谈话的方式吗?它不会思考但友好?果真如此,那他该如何回应?人几乎无法用手拍打带鳞甲的动物!它会在他身上抓挠吗?就在他突然确信它就是个野兽时,它却似乎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转过身开始非常急切地拔草。觉得礼数已过,他也转身回到树林。 他身边的树上挂满了他尝过的那种葫芦状水果,但他的注意力被稍远一点的一个外表怪异的东西所吸引。在灰绿色的灌木丛的深色叶子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眼角的余光看到的是太阳悬在温室的房顶上。他正视着它,它还像镜子——不停运动的镜子。光似乎间歇性地来来去去。他正要过去研究这个现象时,有什么东西触碰了他的左腿,把他吓了一跳——那野兽跟过来了。它再次用鼻子嗅和拱他。兰塞姆加快脚步,它也加快脚步。他停,它也停。他继续走时,它就伴他左右,离得很近,以至于它的身子都能碰到他的大腿。有时它冰冷坚硬的脚会重重地踩在他脚上。这种状况令他很不满意,他开始认真地考虑怎样才能结束这种情形。突然,他的整个注意力被另一个东西吸引过去。他头顶上的毛茸茸的管状树枝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球形的东西,它几乎是透明的,还发着光。它里面有一块反光区,其中一个地方还使人联想起彩虹的颜色。这也就是树丛中会有镜子那样的东西的原因了。放眼向四周望去,他看到每个方向都有无数类似的发光球。他开始仔细研究离他最近的那个。起初,他以为它在运动,后来又认为它不在运动。出于本能的冲动,他伸手去摸它。但他的头、脸和肩膀似乎立刻就像(在那个温暖的世界)被冰冷的凉水浇透了一样,鼻孔里充满了强烈刺鼻的气味。这使他想起了蒲柏的诗句,“在芬芳的痛苦中被玫瑰熏死”。现在,这种提神的东西似乎只使他处于半清醒状态。重新睁开那双因潮气侵袭而不自觉闭上的眼睛时,他发现周围的所有颜色更丰富,暗淡的世界似乎变得光亮了。他再一次喜悦万分。他身旁那金色野兽似乎既不再构成危险,也不再骚扰他。如果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和一条聪明的龙是这个漂浮的天堂上独有的居住者,那么,那一刻他感到不是在历险。扮演一个神话中的角色,也未尝不可。成为这个超凡世界里的一个人物,对他来说,足矣。 他又转向那棵树。使他全身湿透的那东西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管子(树枝)上不再悬挂着球形果,它的末端成了一个一张一合的小口子,下面挂着一滴晶莹的水珠。他有些疑惑地环顾四周。树丛中满是色彩斑斓的果子,但他发现那里在缓慢地连续地移动。一秒钟后他明白了这个现象。每一个明亮的球形的东西都在渐渐变大,当大到一定程度时,便随着一声微弱的声音消失了。在它消失的地方,地上会短暂地潮湿,空气中会有一种瞬间消失的美妙香气和寒意。事实上,那些东西不是水果,而全都是泡泡。那些树是泡泡树(他当时给树起了名字)。它们的生命显然依赖于从大洋里吸水,然后以这种形式把水排出去,但它们的生命力因在多汁内部短暂停留而得以加强。他坐下来让自己享受这个视觉盛宴。既然他已知道其中奥妙,他就能够向自己解释清楚为什么这个林子与这个岛上其他任何地方都那么不同。单独地看,可以看到每个泡泡都以一个豆粒般大的小水珠的形式从它的母枝上冒出来,然后胀大,爆掉。但如果将林子看做一个整体,能感到的只是一个连续的微弱光体在抖动,只是对皮尔兰德拉上无处不在的沉寂的细微干扰,只是空气中异常的清凉感和更清新的香气。对一个出生在我们星球上的人而言,感到它更像室外的一个地方,而不是这个岛屿,甚至不是海洋上的空旷之地。看着悬在他头顶上的那一串精美的泡泡,他想他会轻易地站起来跳将进去,立刻感受那神奇的、被放大十倍的清爽。但是,他这个想法被遏止住了,就像他被遏止品尝第二个果子那样。他原本一直讨厌那些爱重复演唱歌剧中最受欢迎的部分的人。“那糟蹋了它”一直是他的评价。但此时,对他而言这原则似乎太宽泛,不适用,意义也太深远,无法理解。再来一遍的欲望(似乎生活就像一场可以重放甚至是倒放的电影)是万恶之源吗?不是。当然,对金钱的热爱被称做万恶之源。但金钱本身,或许人们看重它主要是因为人们把它作为一种抵御不测之虞的工具,一种能给人们再次拥有东西的安全感,一种防止电影胶片被展开的手段。 他双膝上的重压给他带来的身体不适把他从沉思中惊醒。龙已经躺下,把自己的头抵在他的双膝上。他用英语说:“你知道你挺烦人的吗?”它一动不动。他决定最好试着和它交朋友。他拍拍它的坚硬干爽的头,但它一点也不在意。他再顺手往下摸,摸到一块较软的表面,或者是鳞甲里的一个裂口。啊……那就是它喜欢被挠痒痒的地方。它哼了一声,吐出一条滚筒状的石板色的长舌头来舔他。它翻了个身,仰面朝天,露出几乎全白的肚皮。兰塞姆用脚趾头揉搓它的肚皮。他很快就和龙混熟了。最后,它睡着了。 他站起来在泡泡树下再次洗了淋浴。他感到神清气爽,思维敏捷。他感到想吃点东西。他不记得岛上什么地方可以找到那些黄色的葫芦状果子了。当他准备出发去寻找时,他发现走路很困难。有一会儿,他怀疑那些泡泡中的液体会把人醉倒,但四下一打量,他便找到了确切的原因。他面前的黄铜色石南平原一眨眼工夫就隆起为一个低丘,低丘正朝他移动。看到土地如波浪般向他涌来,他再次惊呆了,忘记随地面运动调整自己,结果摔了一跤。再次站起来后,他更加小心地前行。毫无疑问,现在涨潮了。两块林地是这个活动“筏子”上的风景,从那里他可以看到翻腾的海水。暖风也大得可以吹乱他的头发。他小心翼翼地朝海岸走去,在半道上,他经过一些矮树丛,树上长满椭圆形的青莓,个头有三个杏仁那么大。他捡起来一个,把它劈成两半。果肉有点干,像面包,大概和香蕉属于同一类东西,吃起来味道很好。它给人提供的不是像前面所说的葫芦状水果给人的那种惊人的狂喜,而是普通食物所提供的实实在在的喜悦,即咀嚼和获得滋养的喜悦——一种清醒时确定的幸福感。一个人,至少像兰塞姆那样的人觉得应该在吃东西前祷告。他立即就那么做了。要解释那些葫芦状水果的来历,恐怕需要一部宗教故事清唱剧或需要神秘的冥想才行。但这顿饭有一些使人意想不到的亮点。时不时地就可能碰到一个鲜红芯的青莓。那些东西那么鲜美,是千种味道中最令人难忘的一种,以至于他准备开始寻找它们,并只想吃它们。但那个从他到达皮尔兰德拉以来两次向他进言的同一个内心顾问再次制止了他。兰塞姆想:“在地球上,他们会很快学会如何种植这些红芯莓,这种莓会比其他莓贵得多。”事实上,金钱将会以一种不容反对的声音向人们提供“再来一次”的办法。 吃完饭后他到下面的水边去喝水,但还没到那里他就已经开始“向上”走向水边。岛此时变成了一个在两座绿水丘之间的明亮的谷地。当他趴着喝水时,他经历了把嘴伸进比岸还高的海里喝水的非凡体验。然后,他坐直一些,把腿悬在岸边,而岸被围着这一小块地而长的红色杂草覆盖着。孤独成了他意识中挥之不去的东西。他被带到这里干什么?一个疯狂的幻想进入他脑海:这个空旷的世界一直在等着他成为第一个居住者,他被挑选出来做开创者、创始人。奇怪的是,几个小时以来的极度孤独还没有在马拉坎德拉上的一夜使他难过。他认为区别在于,是机缘,纯粹是机缘使他飘落在火星上。而在这里,他知道自己是一个计划中的一部分。他不再与其无关,不再是圈外人。 他随着那块地爬上平坦的、发着微光的水山,于是便有更多的机会看到近在咫尺的许多别的岛屿。它们的颜色与他所在的岛屿不同,也彼此各异,其颜色差异之大超出他的想象。看到了这么多如垫子或毯子一般的土地在他周围被浪抛起,就像恶劣天气里港口的游艇——它们上面的树每时每刻都在变换角度,就像游艇桅杆不停地变换角度一样,这些真是奇迹。他看到某种鲜亮绿色或柔和暗红色的棱边从高高在上的浪尖爬过去,然后再等到整个土地沿着浪坡展开,让他研究。这真是奇迹。有时,他自己的这块地和相邻的那块会在一个谷地对面的两个坡上,中间只有一道窄窄的峡谷。那时,你会因它们与地球上的景观相似而被骗。你看起来就像在一个树木茂密的山谷里,谷底还有一条小河流过。但是当你观察时,那条貌似河流的东西做出了匪夷所思的事情。它使劲往上冲,于是两边的地就倾斜下来。然后,它继续往上冲,半面的景观就被山脊遮住,看不见了。最后,它变成了一个金色中带绿色,水做的巨大公猪背,悬挂在空中,威胁要吞噬他的土地。他自己的那块地现在已经凹陷下去,又往回卷成一个滚轮往上冲,又再像球面那样凸起。 一种叮叮当当、呼呼啦啦的噪声使他大吃一惊。一时间,他以为自己是在欧洲,飞机正在他头顶上的低空飞过。不久,他辨认出那是他的朋友——那条龙发出的声音。它的尾巴紧跟在他身后快速移动,像是一条飞翔的虫子。它正朝大约半英里以外的一个岛屿前进。沿着它飞过的路线望去,他看到金色的苍穹下有两长列长翅膀的黑色的东西一左一右地接近同一个岛屿。但它们不是长着蝙蝠式翅膀的爬行动物。他使劲往远方看后认定,它们是鸟类。不久,悦耳的啁啾声随风飘来,证实了他的判断。它们很可能比天鹅大一些,稳稳地向龙要去的同一个岛屿前进。这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注意力并给了他模糊的期待感。紧接着发生的事使这种模糊的期待感提升为肯定的激动感。他意识到水里有一些骚动着的油腻泡沫正朝那同一个岛屿游去,而且离岛近多了。一整列东西在列队前进。他站了起来。突然,一个大浪起来了,隔断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不见它们。片刻之后,它们又出现了,他看到下面有几百只脚。银色的东西都在打着圈儿蹦蹦跳跳地运动……他又看不到它们了。他诅咒起来。在这个无事发生的世界中,它们变得很重要。哈……!它们又来了。肯定是鱼。很大的,肥肥的,像海豚一样的鱼,两列一起,有些从鼻子里喷出一柱柱彩虹般的水,其中一个是领头的。领头的有点怪,背上有个突出的,或者畸形的东西。遗憾的是,这些东西每次都不会让人连续观看五十秒。它们快到另外那个岛了,鸟儿都落在边上迎接它们。那个背上长疙瘩或柱子的领头鱼又出现了。刚开始,兰塞姆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一切。他双腿叉得很开,稳稳地站在他自己的土地的最边缘处,拼命喊叫。因为,就在领头鱼到达毗邻的岛屿时,那块地已爬上一个在他与天空之间的一个大浪。他清楚无误地看到鱼背上的那个东西的侧影是一个人的形状——那个人形迈上岸,转过身向那鱼微微弯了一下腰,然后整个岛屿就从那个大浪的肩膀上滑落了,那个人形也随之消失不见了。兰塞姆的心怦怦直跳,一直等到它再次出现。这一次它不是在他和天空之间。差不多一两秒钟时间,那个人形又不见了。一股绝望刺透了他的心。不久他又找到了它——一个小小的黑色的身影在他和一块蓝色植被之间慢慢移动。他对着它又是挥手,又是做手势,又是呼叫,连嗓子都喊哑了,但它对此置若罔闻。他时不时地会看不到它。就算他能再次发现它,他还是怀疑是不是一种视力幻觉——碰巧某种树叶的形状被他强烈的愿望幻化成了人的形状。但总在他绝望之前,人形又再次显得确定无疑。不久,他的眼睛开始疲倦了。他明白,看的时间越久,就越看不清楚。但他还是不停地张望着。 终于,纯因精疲力竭,他坐了下来。一直没给他带来什么痛苦的寂寞现在令他恐怖。他无法面对再次袭来的孤独感。那种令他神魂颠倒、如痴如醉的美景早从他周围消失。如果把那个人形弄走,这个世界的其余部分都将纯粹是个噩梦,将是一个囚禁他的牢房或陷阱。他怀疑自己已开始遭受幻觉的折磨。他似乎看到自己永远住在这个该死的岛上,永远是他一个人,但永远幻想看到人类。这些人会微笑着走上来,向他伸出手,然后在他接近他们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把头弯向膝盖,咬紧牙关,试图恢复头脑的条理性。起初,他发现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数自己的心跳;他又尝试了一次,马上成功了。于是,像得到了神的启示一样,一个简单的想法进入他的脑海:如果他想吸引那个像人一样的动物的注意,他就得等到它在浪尖上的时候站起来,这样,它才会在天空背景的映衬下看到他的轮廓。 他想等他所站立的海岸变成山脊,凸起来,随着他的奇异的地块而摇摆,打手势。他试了三次。第四次,他成功了。当然,此时毗邻的岛正像山谷一样躺在他下面。错不了,那个小黑个子在向他招手。它使自己脱离了一片模糊不清的淡绿色植物形成的背景,开始朝他跑来——也就是穿过橘黄色的原野,朝着他岛屿的近岸跑来。它跑起来很轻松,那原野隆起的表面似乎对它构不成什么麻烦。突然,它自己的陆地朝后下方展开,一堵巨大的水墙向前推进到两块土地之间,并使双方相互看不见了。过了一小会儿后,兰塞姆从他所站的浪谷里看到橘黄色的地块像移动的山坡一样沿着他头顶上微凸的浪坡倾泻而下。那动物还在跑。两岛之间的宽度大约三十英尺。那动物离他已不足一百码远了。现在他知道它不仅仅像人,他就是人——一个橘黄色土地上的绿色的人,绿得像英国花园里色彩绚丽的绿色甲壳虫。那人迈着轻盈迅捷的大步从山上向他跑来。接着,海洋抬起了自己的土地,远在他下面的绿色人身段缩小了,就像从考汶花园剧院的顶层座位看演员一样。兰塞姆正站在他的岛屿的边缘,使劲向前倾着身子喊叫。那绿色的人抬头仰望。他显然也在喊叫,手拱成杯形放在嘴边。但海的咆哮淹没了他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兰塞姆的岛又陷入浪谷,绿色的海脊挡住了他的视野,真气死人。他担心岛的间距会增大,这种担心一直折磨着他。谢天谢地,那块橘黄色的土地越过浪尖随他进入谷底。现在,就在岸边,那陌生人与他面对面站着。见面一瞬间,那双异族人的眼睛充满爱意和欢迎,凝视着他的双眼。随后,整个脸都变了:他满脸都是失望和诧异。兰塞姆自己也不是没有失望。他意识到,自己被错当成别的什么人了。那奔跑、挥手和呼喊本来都不是对他的。那绿色人根本就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很难说为什么这使他这么吃惊。就算那东西是人,他见一个男人和见一个女人大概也没什么两样。但他的确吃惊,以至于只是到两个岛再次分开成独立的浪谷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什么也没对她说,只是像傻瓜一样盯着她。现在她不见了,他发现自己脑子里疑虑重重。他被送来就是要见她?他一直在期待奇迹,一直在为奇迹的到来做准备,但不是为一个显然是由绿石雕刻出来的,却活着的女神做准备。然而,他突然意识到陪伴着她的东西很奇怪——这是在刚才的现场没注意到的。她刚才鹤立鸡群般地站在一群兽类和鸟类之中——巨大的鸽子色的鸟儿和火焰色的鸟儿、龙们、家鼠大小的像海狸的动物们、海里的条纹鱼们——它们都拜倒在她脚下。难道那景象是他想象出来的?这会是他所担心的幻觉的开始吗?或者是另一个神话正来到一个事实存在的世界——或许是一个更可怕的喀耳刻或阿琪娜神话?看她那表情——到底是什么样的期待使她见到他那么失望? 又能看到另外那个岛了。那些是动物,他没看错。有一二十只在下面围着她,面对着她,大部分都一动不动,但有些在找自己的位置,就像在仪式上那样悄无声息地轻轻移动。鸟儿排成长长的几列,而且似乎有越来越多的鸟儿不停地落在岛上,加入到各个行列中去。五六只像腿短身长的猪那样的动物——猪世界里的腿短身长的德国猎犬,从她身后的泡泡树林里晃晃悠悠地走来参加这个集会。他先前看到在雨中落下的像青蛙般的小动物们在她身边不停地跳,有时跳得比她头还高,有时落在她肩膀上。它们的颜色很鲜艳,他一开始错把它们当做翠鸟。她站在中间看着他。她双脚并拢,双手紧贴两侧下垂,目光平视而不显畏惧,一言不发。兰塞姆决定发话,他用古太阳系语开始说“我来自另一个世界”,然后又停下来了。绿夫人做了一件让他毫无思想准备的事情。她扬起一只胳膊指向他——不是因为受到威胁,倒是像邀请别的动物看他。就在同时,她面部表情又变了。他马上想到她要哭了。然而,她却突然放声大笑——一阵接一阵的大笑,直到她整个身子随之发抖,腰几乎弯成九十度,把手放在双膝上。她一直笑个不停,反复用手指他。那些动物——就像我们世界里的狗那样模模糊糊地知道有高兴的事。于是各色各样的欢呼雀跃、拍打翅膀、打响鼻、前腿朝天后腿着地站立等动作开始逐一展示。那绿夫人还在不停地笑,直到大浪再次将他们分开,她又不见了。 兰塞姆像遭了雷击。难道艾迪尔送他来见一个白痴?或者是一个邪恶的妖精在嘲弄他?要不就是幻觉?——因为幻觉就是这样的。一个想法突然在他脑海里闪现——或许你我得花更长的时间才能想到:可能不是她疯了,而是他可笑。他朝下打量了一下自己。显然,他的双腿看起来很奇怪,因为一条是棕红色的(就像提香笔下萨梯[1]的侧腹),另一条是白色的——对比而言,几乎像麻风病后的白色。凡是他能看到自己的地方,全都是同样颜色斑驳——绝非在旅途中由于一面遭太阳曝晒而留下的不正常的后果。这算是个玩笑吗?他对那个因嘲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而可能破坏两个世界相见的生物一时感到不耐烦。继而,他还是微微一笑——他在皮尔兰德拉上干着别人弄不明白的事情;他一直提防着危险,但先是造成别人失望,然后是滑稽可笑……嗨!那夫人和她的岛屿又露面了。 她已经从大笑中恢复过来。她把腿拖在海里坐着,有意无意地抚摸着一个像瞪羚的动物,它已把软软的鼻子塞到她腋下。很难相信她曾经大笑过,很难相信她除了坐在漂浮的岛屿的岸边还曾做过别的什么。兰塞姆从未见过一张如此平静,如此脱俗的容貌——尽管她完全是人的容貌。后来他认定她之所以具有脱俗的特质,是因为她完全缺乏与地球上的面孔深深的沉静相融合的顺从元素——不管这种混合的程度有多低。这是一种从未有过暴风雨的平静。她可能是白痴,可能是仙人,也可能是某种地球经验无法提供线索的思想状态。一种古怪的、相当令人恐怖的感觉爬上他心头。在古老的马拉坎德拉星球上,他曾遇到过一点也不像人,但在进一步熟悉后发现是有思想、很友好的动物。在陌生的外星球,他已找到一颗和他一样的心。他的经历会和以前的相反吗?因为,现在他认识到“人类”这个词所指的不仅是身体,甚至不仅是理性的头脑。它还指那些连接地球上所有男男女女的那种血缘和经历的社团。但这个生物不属于他那一类。不管家谱多么复杂,也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的支线把他和她联系起来。他知道,她的血液里没有一滴“人血”。宇宙分别独立地制造了她和他的族类。 这一切都迅速从他脑子里划过,但又被迅速打断,他知道,光的颜色在变化。起初他以为是绿色生物本身已变成淡蓝色并发射出奇怪的电辐射。后来,他注意到,整个地方都是一片蓝紫色的光。他几乎在同时注意到,两个岛屿不像先前那样靠得那么近了。他向天空瞥了一眼。转瞬即逝的黄昏仿佛在他身边点燃了五彩的熔炉。几分钟后将会是一片漆黑……岛屿也将漂流分开。他用那种古老的语言慢慢地大声对她说:“我是个陌生人。我平静地到来。你想要我游到你的岛上来吗?” 绿夫人带着好奇的表情迅速看了他一眼。 “什么是‘平静’?”她问道。 兰塞姆差点不耐烦地跳起来。可以看得出天更黑了,而且毫无疑问,现在两岛之间的距离在扩大。他正要再次说话时,他俩之间掀起了一个大浪,于是她又再次消失不见了。那个浪悬在他头上,在落日的余晖下散发着紫光,此时他注意到远处的天空已变得多么黑。借着某种微光,他从旁边的浪脊上俯瞰远在他之下的那另一个岛屿。他跳进水里。有几秒钟光景,他发现很难离开海岸。后来,他似乎成功了,开始向外游。但几乎就在同时,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红草和气囊之中。他随后使劲挣扎了一两次,然后就又自由了——可以稳稳地游,几乎毫无提防地,在彻底的黑暗中游泳。他继续游,但找不到另一片土地,无法拯救他性命的绝望现在甚至在控制着他。那个大土块的不停变化使他完全丧失了方向感。最后能游到哪里,全靠运气了。事实上,根据他下水的时间判断,他肯定是一直在沿着两岛之间的空间游,而不是横渡它。他试图改变线路,但又怀疑这是否明智,于是又试图返回原来的路线,最终糊涂得都拿不准他是不是做了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他不停地告诉自己,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他开始累了。他放弃了保护自己的所有努力。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突然感到有植物从他身旁滑过。他伸手去抓,然后往回拽。黑暗中飘来了水果和花的香味。他用他疼痛的胳膊更加使劲地拉。终于,他发现自己气喘吁吁地安全到达那干爽、芳香四溢、高高低低的岛屿表面上了。 【注释】 [1] 萨梯(Satyr),希腊及罗马神话中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这里提到画家提香是因为他喜用橙红色和赤褐色。——编注 5 兰塞姆肯定一上岛就睡着了,因为他什么也不记得了。直到隐隐约约的鸟叫声进入了他的梦乡,他才睁开眼睛。他发现的确是只鸟——一只有长长的腿,像小鹳一样的鸟,它的歌声很像金丝雀。他周围光线充足,如同白昼——或者说,可以被看做皮尔兰德拉上的白昼。他心里预感到这是个美妙的奇遇。这使他马上坐起来,继而又站起来。他伸展伸展胳膊,环顾四周。他不是在那个橘黄色的岛上,而是在他一到这个星球就一直以其为家的那个岛屿。他在风平浪静的水中漂浮着,所以不费劲就到了岸边。他在那里吃惊地停下来。绿夫人的岛就漂浮在他的岛旁边,只被大约五英尺宽的水面隔开。整个世界的面貌都变了。看不到广阔的大海,在视力所及的四面八方看到的是平坦的地势和茂盛的树木。现在大约十到十二个岛屿已连为一体,形成了暂时的大块陆地。在前面走着的(似乎是在小溪的另一边),正是绿夫人本人。她走路时稍稍低着头,双手忙着把一些蓝色的花儿编在一起。她在对自己低声吟唱。他向她打招呼时,她停了下来,转身盯着他的脸。 “我昨天很年轻。”她开始说话了,但他并没听到她后面的话。这个见面——实际上已经开始了,让他不知所措。你千万不要在这一点上误解这个故事。令他不知所措的根本不是她全裸(像他一样)这个事实。尴尬和欲望离他的感受有十万八千里。如果他因为自己的身体而害羞的话,那害羞与性别差异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他的体型有点丑,有点滑稽。她的颜色更不是他的恐惧之源。在她自己的世界,绿色是美丽适宜的。倒是他的苍白和发炎的晒斑显得很怪异。这两个都不是他不知所措的原因。然而,他还是发现自己神经紧张。他只好马上请求她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我昨天很年轻,”她说,“我笑你的时候很年轻。现在我知道了,你们世界的人不喜欢别人笑他。” “你是说你那时很年轻?” “是的。” “你今天就不年轻了吗?” 她似乎要思考一会儿。她思考得很认真,花从她手里掉了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她马上说道,“在一个人说话时说他年轻,这很奇怪。明天我会更老一些。那时,我会说我今天年轻。你说得对。啊,这是你带来的伟大智慧,花斑人。” “你什么意思?” “这就像沿着一条线前后看。可以看到一天向你走来时是个什么样子,你身处其中时又是一个样子,它过去后又是个什么样子。就像波浪一样。” “但你只比昨天老一点点。” “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的意思是,”兰塞姆说,“一夜不算很长的时间。” 她又想了想,突然满脸放光地说,“我明白了。你们认为时间有长度。一夜永远是一夜,无论你在这一夜做了什么,就像从这棵树到那棵树之间总有这么多步,不管你走得是快还是慢。我想,那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但浪与浪之间并不总是等距离。我明白你来自一个智慧的世界……如果这叫智慧的话。我以前从未走出生活之外,与生活之线并排前行,去观看自己的生活,好像自己没有生命一样。这我以前从未做过。你们世界的人都那么干吗,花斑人?” “你知道其他世界的哪些事情?”兰塞姆问道。 “我知道这个。在这顶棚之外,全是深深的天空,很高很高的地方。低的地方也不真是平铺着的(她指的是这里的全部景观),而是卷成一个个小球球——低处块团在高处飘游。最古老和最伟大的球上有我们未曾见过或未曾听说过,而且也不明白的东西。但马莱蒂让像我们这样能呼吸、会繁衍的东西生长在年轻些的球上。” “你是怎么搞清楚这些的?你们的顶棚这么密实,你们的人无法透过它看到深天或看别的世界。” 直到此时,她的面部表情一直很严肃。可这时,她鼓起了掌,一个兰塞姆从未见过的微笑改变了她的表情。除了在孩子那里,人们是见不到这种微笑的,但那里根本没有孩子。 “哦,我明白,”她说,“我现在老一些了。你们的世界没有顶棚。你们直接遥望高空,用你们的眼睛看美妙的舞蹈。你们总是生活在那种恐惧和那种愉悦之中,总是生活在我们必须相信的你们所能看到的东西之中。这难道不是马莱蒂的一个奇妙的创造吗?我年轻时,除了我们自己星球的美,其他的美我都无法想象。但他能够想到所有的美,而且完全各不相同。” “其中一件令我困惑的事是,”兰塞姆说,“你们没什么不同。你的体型像我们人类中的女人。那可是我没想到的。除了我自己的世界,我还去过另一个世界。但那里的生物和你我一点都不一样。” “那有什么令你困惑呢?” “我不明白不同的世界为什么会有类似的动物。难道不同的果树能结相似的果子吗?” “但是,那另外一个世界比你们的更古老。”她说。 “你怎么知道的?”兰塞姆惊奇地问。 “马莱蒂正在告诉我。”那女人答道。就在她说话的同时,景观又不一样了——虽然有一种我们的感官无法区别的差异。光线暗了,空气柔和了,兰塞姆的身体全都沐浴在狂喜之中。但他站的那个园子似乎满当当的,一种无法承受的压力似乎压到他的肩膀上,他的腿支撑不住了。他半陷下去半跌倒,成了坐立的姿势。 “我现在全想起来了,”她继续说,“我看见了那个庞大的毛茸茸的动物和那些巨人——你管它们叫什么?索恩,还有蓝色的河流。哦,我用外视眼看到它们,触摸它们——更强大的它们。这多么令人愉快,因为以后再没有这种东西了,它们只流连于古老的世界。” “为什么?”兰塞姆抬头望着她小声问。 “这你比我更清楚,”她说,“难道这一切不正是在你们世界里发生的吗?” “所有一切什么?” “我想这应该由你来告诉我。”那女人说。现在轮到她困惑了。 “你在说什么?”兰塞姆问。 “我的意思是,”她说,“在你们的世界,马莱蒂首先给他自己这个形体,然后又给你们族类和我们族类各自的形体。” “你知道那事?”兰塞姆急忙问。那些做过很美的梦,然而又急切地想从梦中醒来的人会理解他的感受。 “是的,我知道那事。自从我们开始说话,马莱蒂已经使我老了那么多。”她的面部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而且也极不稳定。整个历险活动似乎已不受他掌控。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他先弯下腰去喝水,然后才说话。 “哦,夫人,”他说,“你为什么说那些动物只流连于古老的世界?” “你这么年轻吗?”她答道。“他们怎么会再来呢?既然我们所爱戴的变成了一个人,难道理性在任何世界又可能会以其他形式出现吗?你不明白吗?一切都结束了。在许多次数中,某一次时间会转过一个角落,于是时间这边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时光不会倒流。” “像我的世界这么小的一个世界可能是一个角落吗?” “我不懂。角落对我们而言,不是一个表示大小的名词。” “那么你,”兰塞姆有些迟疑地说,“那么你知道他为什么那样来到我的世界吗?”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的视线很难高过她的脚面。因此,她的回答只是他头顶空气中的一个声音。“是的,”那个声音说,“我知道原因。但不是你所知道的那个原因。不止一个原因,有一个是我知道的,但不能告诉你,另一个是你知道的,但不能告诉我。” “从此以后,一切都将是人了。”兰塞姆说。 “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很遗憾。” “我想,”兰塞姆说,“我不比一个野兽懂得更多。我也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但我爱那些在那个古老的世界马拉坎德拉上遇到的毛茸茸的人们。他们会被一扫而光吗?他们只是深天里的垃圾吗?” “我不知道垃圾是什么意思,”她答道。“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是想说他们更糟糕,难道是因为他们的历史更早,而且不再回来的缘故吗?他们是他们历史的一部分,不是别的历史的一部分。我们在浪的这边,他们在远远的另一边。一切都是新的。” 有一个兰塞姆不解的事是,在他们谈话的任何时候,他都不能十分肯定是谁在说话。也许是(或许不是)因为他不能长时间地看着她的脸的缘故吧。现在他想结束谈话。他谈得“够多了”——他不是在那种半喜剧意义上使用这个词,即某个人已经忍受得太多了,而是用的本意。他已经心满意足了,就像一个人睡足了,吃饱了那样。即便一小时以前,他也会发现很难直接地把这个意思表达出来,但现在他很自然地说: “我不想再谈了。但我希望以后能到你的岛上来,以便我们想见面时还可以再见面。” “你说哪个是我的岛?”夫人说。 “你站在上面的那个呀,”兰塞姆说,“还能有哪个?” “过来。”她打着手势说,那手势打得让人感觉整个世界就是一所房子,而她就是女主人。他滑下水,然后从水里爬出来到她身旁。他像所有的现代男人那样鞠了一躬,虽然动作稍微有点笨拙,然后从她身旁走开,进了毗邻的树林。他发现自己的腿还有点痛,走不稳;事实上,一种奇怪的体力衰竭感使他招架不住。他坐下来想休息几分钟,结果很快就睡着了,连梦也不做一个。 他醒来后精神抖擞,但觉得有一种不安全感。这与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非同寻常地照料着这个事实无关。他脚下,龙躺在那里,半个鼻子靠在他脚上。它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着。他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四处张望,他发现头部还有另一个监护者:一个像沙袋鼠一样的毛茸茸的动物,但是黄色的。这是他见到的最黄的东西。他刚动了动,两个动物就开始轻推他。在他没站起来之前,它们不愿把他放到一边不管不问。当他站起来时,它们只让他朝一个方向走。龙太重了,他根本无法把它从路上推过去。那黄色动物围着他跳舞,除了留下一个它想让他去的方向,它把其他方向都堵住了。他对它们的压力让步了,允许自己被它们赶着走,先是穿过了一个比他见过的更高的、棕色更浓的树林,然后又穿越一小片空地,走进泡泡树下的小径,然后,又进入几大片长满齐腰深的银色花的花地。现在,他看出来它们是要把他带给它们的女主人观看。她站在几码远以外,一点也不动,但显然不是超然度外——她在用脑子,甚至是用肌肉做着他看不懂的事情。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不被观察的情况下稳稳当当地看她。她似乎比先前更怪了。地球人的脑袋里找不到适合她的类别。她身上有彼此对立的元素,而且以一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方式相互融合在一起。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无论用神圣的还是亵渎神明的艺术,都无法为她画一张像。美丽、裸体、不羞怯、年轻——她显然是个女神。再看她的脸,那脸很平静,由于满脸温和,因此倒不显得无生气,那脸的表情使人想起从炎热的街上进入教堂时突然感到的清凉和安静,而这种平静使得她成了一个圣母马利亚。从她眼里流露出警觉和内心的沉默令他对她敬畏。然而,她随时随地都会像一个孩子那样大笑,或像阿耳忒弥斯[1]那样飞跑,或像梅娜德[2]那样狂舞。这一切都以金色天空为背景。天空看起来不过离他头顶一臂之遥。动物们朝她跑来,在它们跑过羽毛般的植物时,惊起成群的青蛙,就像是颜色鲜艳的大滴露珠撒在空中。它们快到时,她转身欢迎它们。那景象再一次让人感觉有些像地球上的许多场景,但总体效果并不全像。它不像是一个女人悉心照料一匹马,或一个孩子跟一只小狗玩。她脸上有一种威严。她的爱抚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态。通过善待这些地位低下的崇拜者,她使它们显得不那么低下,从而将它们从宠物提升到奴仆的地位了。兰塞姆到达她身边时,她弯腰向一个黄色动物的耳朵里小声嘀咕了些什么。然后,她差不多是用与龙一样的声音招呼龙。两个动物得到离开的命令后便冲回树林。 “你的世界里的动物似乎会思想。”兰塞姆说。 “我们使它们每天都老一点,”她答道,“动物不就该是那样的吗?” 但兰塞姆牢牢记住了她使用我们这个词。 “我来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事,”他说,“马莱蒂送我来是有目的的。你知道目的是什么吗?” 她站了一会儿,差不多像一个听令侍从,随后回答,“不知道。” “那么你就必须把我带到你家,把我介绍给你家人。” “家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的族人——你种族中的其他人。” “你是说王吗?” “是的。如果你们有个王的话。最好带我去见他。” “那我做不到,”她答道,“我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 “那到你自己家去吧。” “什么叫家?” “人们在一起生活,拥有财产和养儿育女的地方。” 她伸出手,指着所有视野之内的地方说,“这就是我的家。” “你独自住在这里吗?”兰塞姆问。 “什么叫独自?” 兰塞姆试着开启一个新的话题。“把我带到我可以见到同类的地方。” “如果你指的是王,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当我们年轻的时候——许多天以前,我们从一个岛跳到另一个岛。他在一个岛上时,我在另一个波涛汹涌的岛上,后来我们就被分开了。” “但你可以带我到你其他族人那里去吗?王不是唯一的人。” “他就是唯一的。难道你不知道吗?” “但你一定还有其他的同类——你的兄弟姐妹,你的亲戚,你的朋友。” “我不知道这些词语是什么意思。” “谁是王?”兰塞姆绝望地问。 “他是他自己,他是王,”她说,“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听着,”兰塞姆说,“你一定有过母亲。她还活着吗?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我有母亲?”绿夫人一脸天真,惊奇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我就是那个母亲。”兰塞姆再一次突然感到,不是她,不仅仅是她在说话。他耳朵里没有其他声音,因为大海和空气都很静,但他有一种幻觉,觉得周围是一片大合唱的音乐声。她刚才天真的回答所驱散的敬畏感再一次回到他心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我也不懂,”绿夫人答道。“不过,我的灵魂赞美马莱蒂,他从深天降到这个下界并使我受到所有滚滚而来的时间的尊崇。他是强大的,也使我强大。他给各个空白的世界填满美好的生物。” “如果你是母亲,你的孩子们在哪里?” “还没有。”她答道。 “谁将是他们的父亲?” “王。还能是谁?” “但王——他就没父亲吗?” “他就是父亲。” “你是说,”兰塞姆慢慢地说,“你和他是这整个世界唯有的两个同类?” “当然。”但马上她的脸色改变了。“哦,我一直多么年轻啊,”她说,“现在我明白了。我以前知道在那个古老的贺洛斯和索恩世界里有许多生物。但我忘了你们的世界是一个比我们的古老的世界。我明白了——现在你们数量已经很多了。我一直以为你们那里也只有两个人。我原以为你是你们世界的王和父。但现在那里已有子子孙孙们的子子孙孙,而你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是的。”兰塞姆说。 “回到你们的世界后,代我好好问候你们的母亲大人。”绿夫人说。她话中第一次有了审慎的礼貌,甚至仪式化的语气。兰塞姆明白了。她现在终于知道她不是在和一个地位平等的人在说话。这是一位女王通过一个平民向另一位女王传达信息,她对待他的方式从此以后更加和蔼。他发现很难再回答她的问题。 “我们的母亲大人去世了。”他说。 “什么叫去世?” “对我们而言,来过一段时间后又走了,就叫去世。马莱蒂把他们的灵魂从躯体中拿走,放到别的什么地方——我们希望是在深天。他们称之为死亡。” “啊,花斑人,难怪你们的世界被选为时间之角。你们总是面向天堂而活,似乎马莱蒂终将把你们带到那里去还不够似的。你们比所有的世界都受宠。” 兰塞姆摇摇头。“不,不是那么回事。”他说。 “我怀疑,”那女人说,“你是不是被派到这里教我们什么叫去世的。” “你不懂,”他说,“不是那么回事。它很可怕。它气味难闻。马莱蒂本人见到它也会哭的。”对她而言,他的声音和表情显然都是陌生的。他看到震惊从她脸上瞬时掠过,但这震惊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极端困惑,但她周身的安详马上轻易地淹没了震惊,她问他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夫人,”他回答道,“但在我们的世界,并非所有的东西都是令人愉快的,或受欢迎的。有些事情,就算你砍掉胳膊和双腿来阻止它,那也挡不住。它还是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但我又怎能希望马莱蒂向我们打来的浪不要到达我们这里呢?” 他更有见识,所以他发现自己被刺激得想和她争辩。 “但就算是你,”他说,“当你初次见到我时,我知道你期待和希望我是王。当你发现我不是王时,你的表情就变了。那件事难道不是不受欢迎吗?难道你不希望不是那样吗?” “哦。”夫人应道。她把身子转到一边,低下头,扣起双手,使劲思考,然后抬起头来说:“你让我老得太快,我受不了。”然后又走得更远些。兰塞姆不明白他到底做了什么让她受不了的事。他突然想起来,她的纯洁和安宁并不如它们表面显示的那样,并不是像生物的纯洁和安宁那样确定和必然的东西——它们是活动的,因此是可以打破的,是一种由大脑保持的平衡,因而,从理论上讲,是可能失去的。一个在平坦的路上骑自行车的人是没理由失去平衡的,但他有那种可能。她没有走出幸福而进入我们种族心理模式的理由,但也没有阻止她那样做的壁垒。不确定感使他感到害怕:但当她再看他时,他把“不稳定感”换成了“奇遇”。此后,所有的词都从他脑子里彻底消失了。他再一次无法稳稳当当地看她。他现在明白了从前的画家们发明晕轮试图表现什么了。她脸上似乎欢快与庄重并存,有殉道的庄严却看不出丝毫的痛苦。然而,当她说话时,话里带有失望。 “直到现在,我一直很年轻,以至于我的一生似乎只是想睡一觉。我一直认为我是被别人抬着,但我实际是在走着。” 兰塞姆问她是什么意思。 “你让我看的东西就像天空那样显而易见,”绿夫人答道,“但我以前从未看到过。但它一直是天天在发生。一个人去树林采摘吃的,要采摘这种果子而不采那种果子的想法早就长在他头脑里了。然而,他可能会发现一种不同的果子,而不是他原先想到的那一种。本来期待某种欢乐,却得到了另一种。这我以前从未注意到,从未注意到在找到它的那一瞬间,脑子里会有急忙回身或把它置之一旁的想法。你没找到的那个果子的形象暂时依然在你眼前。如果你愿意——如果有可能愿意的话,你可以把它留在那里。你可以派你的灵魂寻找你期待的好东西,而不是把它变成你已得到的好东西。你可能拒绝真正的好东西。你可能由于把真正的果子想成别的什么而使它索然无味。” 兰塞姆打断了她。“那和你本想找到丈夫却找到了一个陌生人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哦,我就是那么理解这整个事情的。你和王的不同要比两种水果的不同之处要多。找到他的快乐和我从你那儿得到新知识的快乐与那两种味道更不可同日而语。当区别有那么大的时候,而且每个东西都很好时,第一个形象的确在脑子里停留很长时间——许多次心跳——在另一个好东西来到之后。啊,花斑人,这就是你让我看到的荣光和奇迹;正是我,我自己从被期待的善变成被赐予的善。我真心实意地这么做。你可以想象到,从前有一颗不这样做的心:它死抱着事先想好的善,而把给予他的善变成了无用的东西。” “我看不出它的荣光和奇迹。”兰塞姆说。她眼睛里迸发出一种他无法想象的得意,这在地球上可能会被视为轻蔑,但在那个世界,它不是轻蔑。 “我原以为,”她说,“我在所爱的他的意志里被别人抬着走,但现在我明白了,我和它一起走。我原以为在浪掀起岛屿时,是他送给我的那些好东西吸引我跳进波浪。但现在我知道是我用自己的胳膊和腿跳进去的,就像我们游泳时一样。我感觉我好像生活在你们那个无顶的世界里,人们在裸露的天空下不设防地行走。那里有带着恐惧的喜悦。人的自我从一个善走向另一个善,按照他自己行走的样子与他并肩前进,甚至没有牵手。他是怎么使我和他本人分离的?他怎么会想到干这种事?世界比我原以为的大多了。我原以为我们可以沿着路走,但现在似乎没有路。行走本身才是路。” “你不担心将来你会很难把你的心从你想要的东西上转向马莱蒂送给你的那个东西上去?”兰塞姆说。 “我明白,”绿夫人马上说,“你跳进去的浪可能很急很大,你可能需要全部的力量才能游进去。你的意思是,他可能会送给我那样的好东西?” “是的。也可能是一个又急又大的浪,而你的力量又太小。” “游泳时常那样,”夫人说,“那难道不是‘快乐’的一部分吗?” “但没有王你会快乐吗?你不想要王吗?” “要他?”她说,“怎么可能有我不想要的东西?” 她的回答中有什么东西令兰塞姆厌恶。“如果没他你也很幸福,你就不可能太想要他。”他说。不过,他立刻就对自己声音中的愠怒感到吃惊。 “为什么?”夫人说,“为什么,花斑,你在前额上制造小山丘和山谷?为什么你肩膀抬起来一点?这在你们的世界里表示什么吗?” “它们什么也不表示。”兰塞姆急忙说。那是个小谎。但那样做是没用的。话刚说出来,他就感到难受,像是要呕吐。它变得无比重要。银色的草地和金色的天空似乎又将它甩回来了。他似乎被空气中无限的愤怒蜇了一般,结结巴巴地改口道:“我无法向你解释它们表达的意思。”绿夫人带着一种新鲜的、更明断的表情看着他。或许在第一母亲的儿子面前,她已经隐隐约约地预见到了她自己生孩子时可能会出现的问题。 “我们现在谈得够多了。”她终于说。起初,他以为她要转身离去。后来,当她不动时,他鞠了个躬,后退一两步。她还是一言不发,似乎把他忘了。他转身穿过深深的植被,折了回去,直到他们彼此看不到对方。会见结束了。 【注释】 [1] 阿耳忒弥斯(Artemis),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和月神,与阿波罗为孪生兄妹。——编注 [2] 梅娜德(Maenad),希腊神话中酒神的女祭司。——编注 6 绿夫人一离开他的视线,兰塞姆的第一冲动就是想用手指梳理一下头发,想长啸一声把肺里憋的气赶出来,想点一支香烟,想把手放进口袋里。总之,想把在耗人的面试后发现自己得以独处时的放松程序全部做一遍。但他没香烟,没口袋,事实上,他也没感到自己是独处。在和绿夫人交谈的最初阶段他感受到了与她面对面给他带来的无法承受的压力,而这种感受在离开她之后并没有消失。如果有什么和原来不同的话,那就是这种感受在增强。她的那些动物在某种程度上是对那种感受的一种防御。她的离开使他感受的不是独处,而是一种更难以排遣的离群感。开始时,这几乎令人无法忍受。他后来给我们讲这段经历时说,“似乎没有空间。”但后来,他发现在某些时候这还是可以忍受的——事实上,仅仅是在一个人确认了他的独立和感到终于没人打扰的时候(标志是想抽烟和想把手放到口袋里的冲动)才是可以忍受的。当你有那种感觉时,就像空气似乎稠得无法呼吸,似乎某个地方爆满,你无法进入,可又无法离开。然而当你向那个东西让步、屈服后,便没有负担了。它变得不再是负担,而是一种工具,一种可以吃、可以喝、可以呼吸的珍贵的光芒,它给你提供食物,养活你,它不仅流入你体内,而且还从你身上流出。以错误的方式处理它,它能闷死人。以正确的方式处理它,相比较而言,它使陆地上的生命似乎变成了真空吸尘器。当然,起初,错误的时候经常出现。但像一个身上有伤,知道在哪个位置疼,又逐渐学会避开那个位置的人一样,兰塞姆学会了不做那个内心姿态。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这一天越来越好过。 在一天的时间里,他相当全面地考察了这个岛屿。海面依然平静,只要一跳,完全可能从许多方向登上毗邻的岛屿。然而,他被安置在这个临时群岛的边缘处,发现自己正从岸边向外眺望无边的大海。那些岛屿位于他到皮尔兰德拉以来见过几次的绿色巨柱周围,或者是在它周围非常缓慢地漂流着。在大约一英里之外,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东西。那显然是个有山的岛屿。那根柱子也被证明是一群柱子——也就是一些高度比长度大得多的峭壁,很像放大的白云石,但比白云石更光滑。实际上,要光滑得多,把它们描述为将巨人用的堤道拔高到山的高度而成的柱子可能更接近事实。然而,这个直立的庞然大物并非直接从海里耸立起来的。岛的主要部分崎岖不平,但岸边要平坦多了,山脊间似乎有被植物覆盖的山谷,甚至在中央绝壁之间也有更陡峭、更狭窄的山谷贯穿。那当然是陆地,真正的、固定的、扎根于这个星球坚实表面之中的陆地。从他坐的地方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出真正岩石的质地。其中一些是可居住之地。他非常渴望去探险。看起来,登陆不会有问题,甚至大山也是可能爬得上去的。 那天他再也没见过绿夫人。第二天一大早,他自娱自乐地游了一会儿泳,吃过第一次早餐后,他又坐在岸边眺望那块固定的陆地,突然听到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回过头,发现她已像往常一样被动物们簇拥着从树林里出来。她只是打了个招呼,没有交谈的意思。她走到浮岛边缘,站在他身旁,和他一起看那个固定的岛屿。 “我要去那里。”她终于说话了。 “我可以和你一道去吗?”兰塞姆问。 “如果你愿意,”绿夫人说,“但你看那是固定的陆地。” “那正是我想上去走走的原因,”兰塞姆说,“在我的世界里,所有的陆地都是固定的,能再次在这样的陆地上行走,我会非常高兴。” 她突然惊叫了一声,然后瞪着他。 “那么,在你的世界上,你们住在哪里?”她问。 “在各个陆地上。” “但你说它们都是固定的。” “是的,我们住在固定的陆地上。” 自他们相识以来,某种颇似恐惧或厌恶的表情第一次从她脸上掠过。 “但夜间你们干什么?” “夜间?”兰塞姆不解地说,“咳,当然是睡觉喽。” “睡在哪里?” “在我们住的地方,在陆地上。” 她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兰塞姆担心她再也不会说话了。当她真的又说话时,声音很小,而且平静得多——虽然还没有找回快乐的语气。 “他就从未命令你们不许睡觉。”她用一种与其说是询问,还不如说是陈述的语气说。 “没有。”兰塞姆说。 “看来,不同的世界里有不同的法律。” “你们的世界有法律规定不许在固定的陆地上睡觉?” “是的,”夫人说,“他不希望我们住在那里。我们可以登上陆地,可以在上面行走,因为这世界是我们的。但待在那里睡觉,然后醒来……”她浑身颤栗着说。 “这个法律没法在我们的世界实施,”兰塞姆说,“我们真的没有浮岛。” “你们那里有多少人?”夫人突然问道。 兰塞姆发现他不知道地球上的人口数,但告诉她有很多个百万。他本以为她会大吃一惊,但她对数字似乎不感兴趣。“你们怎么在固定的陆地上找到居住的空间?”她问。 “不是只有一块固定的陆地,有许多块呢,”他答道,“而且都很大,几乎和大海一样大。” “你们怎么受得了?”她突然说,“你们世界几乎一半是空的,没人活动的。大片大片的土地都连在一起。想到这些,你不觉得会喘不过气?” “根本不会。”兰塞姆说,“想到你们的世界都是海洋就令我们的人郁闷和害怕。” “哪里是尽头啊?”夫人更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对他说。“在过去的几小时里我已变得好老,觉得我以前的生活不过是个树干,而现今像树枝一样伸向四面八方。它们分散得这么厉害,我简直受不了。先是我用自己的脚从一个好东西走向另一个好东西……已经够远的了。但现在似乎各个世界的好东西并不一样。马莱蒂在一个世界上禁止的东西,在另一个世界却是被允许的。” “或许我的世界在这方面是不对的。”兰塞姆小声怯怯地说,因为他对自己说过的话很沮丧。 “不是这样的,”她说,“马莱蒂亲自告诉我了。如果你的世界没有浮岛,情况不可能如此。但他没告诉我为什么他禁止我们那样做。” “很可能有他的道理。”兰塞姆开始说,可话被她突如其来的笑声打断了。 “花斑啊,花斑,”她笑着说,“你们种族的人说话是多么频繁呀!” “对不起。”兰塞姆有点恼怒地说。 “为什么说对不起?” “如果你认为我说得太多了。” “太多?我怎么能知道你说多少才算太多?” “在我们世界,如果说某人话多,那是希望他安静下来。” “如果他们是那样的意思,为什么不说出来?” “是什么使你大笑?”兰塞姆问道,同时发现自己的问题太苛刻了。 “花斑,我笑是因为你不明白,就像我不明白一样,为什么马莱蒂为一个星球制定这个法律,而不为另一个星球制定。关于这点,你其实一无所知,而你又用语言把这一无所知编造出来。” “可我确实有要说的,”兰塞姆几乎无声地说,“至少,”他又大点声补充道,“这种禁忌绝不会使你们这样世界上的人遭罪。” “你那么说就很奇怪,”夫人回答道,“谁因为那事受罪呀?如果我让动物用脑袋走路,它们也不会觉得受罪。它们将会很高兴用脑袋走路。我是他的动物,因此他所有的命令都是我的快乐。那倒不会使我多虑,我在想到底有没有两种命令。” “我们之中的一些智者曾说过……”兰塞姆开始说。可她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咱们等着问王吧,”她说,“因为,花斑,关于这一点,你知道的不比我知道的多。” “好的,等着问王吧,我完全赞同,”兰塞姆说,“如果我们可以找到他。”随后,他无意中用英语加了一句,“哎呀,那是什么?”她也惊叫起来。一颗流星似乎从他们前方很远的天空划过。几秒钟后,一种无法确定的声音进入他们的耳朵。 “那是什么?”这次他又用古太阳系语问道。 “什么东西从深天落下来了。”夫人说。她一脸的惊愕与好奇。但在地球上,我们很少见到这种不夹杂有某种自卫性的恐惧的惊愕与好奇。所以,在他看来,她的表情很奇怪。 “我想你是对的,”他说,“喂!这是什么?”平静的海面上起浪了,岛屿边缘的海草都在抖动。一个大浪从岛屿底下穿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什么东西肯定掉落到海里了。”夫人说。随后她又接着说话,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是为了找王,我才决意今天到固定陆地上去。他不在这里的任何一个岛屿上,因为我在所有的岛屿上都搜索过了。但如果我们爬上固定陆地的高处四处张望,我们就可以看得远些。我们就能看到附近还有没有其他岛屿。” “那咱们就这么干吧,”兰塞姆说,“如果能游那么远的话。” “我们骑东西过去。”夫人说。随后她跪在岸边(她的动作如此优雅,能看到她的膝盖真是美妙之极),以同样的语调低声叫了三声。起初看不到效果。但不久,兰塞姆看到碎水花快速朝他们冲来。转眼之间,岛旁边的海面上就有一大群巨大的银色鱼在喷着水,扭动着身子,相互拥挤着慢慢地靠近岸边,最近的鱼的鼻子已经碰到陆地了。它们不仅是银色,而且也如银子般光滑。最大的差不多有九英尺长,个个都壮实有力。它们不像地球上的任何物种,因为头的基部明显比躯体最粗部分都宽,但是躯体本身接近尾部处又变粗一些。如果不是这个尾部鼓起来的大包,它们看着就像巨型的蝌蚪。这样子使人想起大肚子、鸡胸而头却很大的老头形象。夫人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挑选到两条。她一挑选完,其他的鱼都后退几码远,而那两条成功的被选者则转过身来,将尾巴朝岸,鱼鳍轻摆着静静地躺着。“喂,花斑,像这样。”她说着就骑到右边的那条鱼背上窄的那部分上。兰塞姆照着她的样子做了。在他前面的鱼头起到了肩膀的作用,所以没有滑落的危险。他看着女主人。她用脚后跟轻轻地磕了一下鱼身,他也学她轻磕了一下他的鱼。片刻之后,他们就以每小时六英里的速度向大海滑行。水上的空气凉爽多了,微风吹起了他的头发。在一个他只游过泳和步行过的世界上,骑鱼前行让他感受到了令人非常愉快的速度。他回瞥了一眼,看见那白浪滔天的岛屿在回缩,天空变得更广阔了,也更加金光灿灿。前面,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山占据了他整个视野。他发现很有意思的是,那一群未被选中的鱼仍然和他们在一起,有些跟在他们后面,但绝大部分都在他们左右扇动着宽大的翅膀,欢呼雀跃。 “它们总是这样跟着吗?”他问。 “难道在你们世界动物们不跟你们吗?”她回答道,“我们至多只能骑两条。如果还不允许没被选上的跟随我们,那太残酷了吧。” “那就是你为什么花那么长时间才选出两条的原因吗,夫人?”他问。 “当然,”夫人说,“我尽量不要太频繁地选中同样的鱼。” 陆地急速朝他们驶来,原来似乎是平直的海岸线开始通向海湾,突进到海角。现在他们已近得可以看到在表面平静的海洋中有一个无形的浪在海滨的水面上稍稍拱起。不久,水的深度不够了,鱼没法再往前游了。兰塞姆学着绿夫人的样子,把两条腿并到鱼身的一侧,用脚趾头朝地面上够。啊,太爽了!脚趾头碰到了坚硬的鹅卵石。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他非常渴望得到“固定的土地”。他抬起头来。在他们着陆的海湾中贯穿着一条陡峭狭窄的峡谷,峡谷两旁是低矮的悬崖和向外突出的红色岩石。再往下是长着青苔的岸和几棵树。树木几乎就像地球上的树一样。如果随意栽在我们世界南方的任何乡野之上,除非是训练有素的生物学家,任何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非凡之处。最棒的是,在下面峡谷中间流淌着一条小溪,一条黑色的半透明的小溪。真是赏心悦目,兰塞姆像瞥见家园和天堂一样。或许可以在那里抓到一条鳟鱼。 “你喜欢这块土地吗,花斑?”夫人瞥了他一眼说。 “是的,”他说,“就像在我自己世界上一样。” 他们开始沿着山谷走上去。当他们走到树下时,这里的情形就不太像乡野清晨了。这里的光线少多了,林间空地的天空本来只应有一点点阴影,可现在整个林子都笼罩在阴暗之中。到峡谷顶端大概有一英里。在顶端,峡谷变窄,仅有低处岩石间的一条缝那么宽。夫人手拽着东西,连蹦带跳地往上爬,兰塞姆紧随其后。他吃惊地发现,她是那么有劲。他们登上了一片被一种草皮覆盖的高地。那种草皮本应该很像青草,却比青草蓝得多。视线所及之处,可以看到它们似乎被种植得很稠密,其中还点缀着毛茸茸的白色东西。 “是花吗?”兰塞姆问。夫人大笑。 “不是。这些是花斑兽。我就是根据它们给你起的名字。” 他一时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那些东西马上开始动起来,不久就快速朝这两个人移动过来。它们显然嗅到了他们的气味,因为他们本身很高,而且风也挺大。它们立刻就围着夫人又蹦又跳,欢迎她的到来。它们雪白的身子上点缀着黑斑点,个头跟绵羊差不多,但耳朵要大得多,鼻子也更好动,尾巴也更长,整体感觉更像一只硕大的老鼠。它们那像爪子,或者更像手掌的脚掌显然是为攀缘而长的,那微蓝色的草皮是它们的食物。与这些动物充分交换礼节之后,夫人继续前行。他们下面金色海洋的波浪圈开始在广袤的区域延展,而他们上方的绿石柱几乎是悬在空中。但想爬到它的柱基处,可是既费时又艰难。这里的温度低多了——当然还算得上温暖。这里的寂静也显而易见。虽然当时没人谈到下面的岛,但那里一定有连续不断的沸腾的水声和动物的跑动。 他们现在进入了一个山坳,或者说走进两根绿柱之间草皮的凹角处。从下面看,这些东西似乎彼此都能触摸到对方,然而现在,虽然它们在两根柱子之间凹下去很深,两边什么也看不到,但还是有可以让一支部队开进去的空间。山坡每时每刻都愈加陡峭。随着山坡的变陡,柱子之间的空间也越来越窄。不久,他们就被困在绿墙之间,只好手膝并用一前一后地往前爬。兰塞姆仰起头,却看不见头顶上的天。最后,他们来到一个真正的岩石工事前——一支八英尺高的石条像石牙床一样连接着山的两枚巨牙的牙根。“我真想花一大笔钱弄条裤子穿。”兰塞姆边看边自言自语。夫人在前面踮起脚尖走路,还抬起胳膊去抓从山脊上伸出来的唇形边缘。随后,他发现她在抓住边缘,显然是想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吊在胳膊上,想猛地一荡把整个人送到顶部。“嗨,你不能那么干。”他无意中用英语说道。他还没来得及更正,她就已经站在他上面的边缘处了。他虽没看清是怎么做的,却看出她没怎么特别费劲。他自己的攀爬可不是件那么有面子的事。但那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膝盖上血迹斑斑的男人终于站到了她身旁。她对血很好奇,在他尽可能地向她解释了这个现象后,她想从自己的膝盖上撕下一点皮,试试会不会也流血。这便诱发他试图向她解释何谓疼痛,可这却使她更好奇,更想试验试验。但在最后一刻,马莱蒂明确告诉她不要试。 兰塞姆转身观察周围环境。远远望去,在高高的头顶上方矗立着石柱——不是两三根,而是九根。它们的顶端似乎都往里倾斜,几乎遮住了天空。有些相互(比如他们从中进入这个圈子的那两根)离得很近,几乎就连在一起。其他的则相距数码远。它们大致围在一个大约七英亩的椭圆形高原周围。高原上覆盖着我们星球上从未见过的纤细草皮,点缀着深红色的小花。呼啸的狂风似乎从地下香味更浓的世界里带来了清凉纯净的芳香精,并不断地搅动着那香气。看几眼现于石柱之间辽阔遥远的大海总使人想到高高在上的天的高度。兰塞姆那双早已看惯了浮岛上各种曲线和颜色杂陈的景色的双眼这次却新奇地看到了完美的线条和大片的固定土地。他向前迈几步,来到高原上如大教堂般宽敞的区域。他说话时,声音能引起回音。 “啊,这个很好,”他说,“但是也许你——因为被制止做这个——感觉不到好。”他瞥了一眼夫人,发觉自己错了。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她的脸,像先前出现过的一两次那样显得神采飞扬。他垂下双眼,急忙说,“咱们去看海吧。” 他们围绕着这个高原系统地观察了一番。他们身后是早晨出发处的一群岛屿。从这个高度看,高原甚至比兰塞姆原先以为的还要大些。那里五彩缤纷的颜色——橙色、银色、紫色,还有他没想到的亮黑色,使它几乎成了由一缕缕条纹编织的世界。风就是从这个方向吹来的,那些岛屿的气味虽然很微弱,给人的感觉却像饥渴的人听到了流水声。但在其他任何一边,除了海洋,他们什么也没看到。至少,他们没看到岛屿。但就在他们差不多快要绕一圈时,兰塞姆大叫起来,而几乎同时夫人也用手指着什么。原来,两英里以外,在银绿色的水上,有一个黑色的小圆点。如果是在地球上俯瞰海的话,乍一看,兰塞姆会把它当做浮标。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夫人说,“除非是今天早上从深天上掉下来的那个东西。” “我要有副望远镜就好了。”兰塞姆心想。因为夫人的话突然唤醒了他内心的怀疑。看那个黑点时间越久,他就愈加怀疑。它似乎完全像个球体。他觉得以前见过这个东西。 你可能已听说兰塞姆曾经到过人类称做火星而真名叫马拉坎德拉的星球。但他不是被艾迪尔带到那里的。他是被人用飞船(一个玻璃和钢制成的空球)带去的。事实上,他是被人绑架到那里的。绑架他的人认为马拉坎德拉的统治者需要一个人做祭品。整个事情一直都是个误会。统治火星的大奥亚撒(在兰塞姆的小屋里,我可以说亲眼见到过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伤害他,也根本没想伤害他。但是抓他的人韦斯顿教授却想加害于他。他痴迷于一种想法,而这种想法目前广泛流传于我们整个星球上晦涩的“科学化”书籍、小星际协会、火箭俱乐部和荒谬的杂志里。它虽被知识分子轻视和嘲弄,但如果获得权力,却随时可以掀开这个宇宙上新的悲惨一章。这个想法是,人类现在已经完全玷污了其从中而生的星球,因而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设法把自己的种子播撒到更大的区域。因为上帝隔离规则所要求的巨大天文距离必须被征服。这只是一个开始。但再往前发展就是一种虚假的无限所带来的甜蜜毒药,即疯狂地梦想着一个又一个行星、一个又一个系统,最终将是一个又一个星系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被迫维持一种存在于我们族类腰间的生命——那是一个“死亡”对真正的不朽所产生的憎恨而引起的梦想,是一个被成千上万无知的人和数百位并非无知的人暗中抚抱的梦想。毁掉或奴役宇宙中的其他族类(如果有这些族类的话),对这些人而言,倒是一个颇受欢迎的结果。在韦斯顿教授心里,权力可以最终实现梦想。这位大物理学家已找到他飞船的推动力。在兰塞姆看来,现在正在下面漂浮在皮尔兰德拉的清白水面上的那个黑点愈来愈像那艘飞船。“所以,那,”他想,“那就是我被送到这里的原因。他在马拉坎德拉上失败了,所以到这里来了。我得采取点措施了。”一种可怕的不胜任感从他心头掠过。上次在火星上,韦斯顿只有一个同伙。但那时他有枪。这次会有几个同伙?在火星上他不是被兰塞姆击溃的,而是被艾迪尔,尤其是大艾迪尔——那个世界的奥亚撒所击溃。他急忙转向夫人。 “在你们世界,我还没见过艾迪尔。”他说。 “艾迪尔?”她重复道。对她而言,这似乎是个新名字。 “是的,艾迪尔,”兰塞姆说,“是马莱蒂老早的大侍从。那是一些既不生育也不呼吸的生物。它们的躯体是光做的。我们几乎看不到它们,但得遵从它们。” 她思考一会儿后说,“这次马莱蒂愉快而温和地使我变老一些。他让我看到了所有这些被佑护生物的习性。但此时绝不必遵从它们,在这个世界用不着遵从它们。那是旧规矩了,花斑,从我们身边翻腾过去的浪一去不复返了。你去过的那个古老世界在艾迪尔们的控制之下。他们也曾在你们世界统治过一次,但自从我们的所爱者成为一个人以后就再没统治过那里。他们还逗留在你们世界。我们世界是各世界中最先从大变化中醒来的,但没有权力。我们和他之间什么瓜葛也没有。他们的数量变少,而我们增加了。现在马莱蒂告诉我,这是他们的荣耀,他们的欢乐。他们把我们——来自下界的我们,既生育也呼吸的我们看做弱小的兽类,只要他们稍稍碰一下我们,我们就会被毁掉。他们的荣耀表现在怜爱我们,使我们更老些,直到比他们还老,直到他们可以倒在我们脚下。这是我们无法享有的快乐。然而我告诫那些兽类,它们永远不会比我好。这倒不是因为它们的欢乐比我们的好。每一种快乐都超越所有其他的快乐。我们所吃的水果总是所有水果中最好的。” “有些马莱蒂不认为那是快乐。”兰塞姆说。 “怎么会呢?” “夫人,您昨天说不要放弃原来的善行而接受那些新来的善行。” “是的——有一小会儿了。” “有一个艾迪尔更长久地抓住过去的善行不放——从我们的世界被创造前一直抓住不放。” “但如果那么做的话,过去的善行将不再是善行。” “是的。已经不再是了,但他还抓住不放。” 她惊异地看着他。就在她要说话时,他打断了她。 “没时间解释了。”他说。 “没时间?时间怎么了?”她问。 “听着,”他说,“下边那个东西正从我的世界穿越深天而来。里面有个人——或许很多人。” “瞧,它正在变成两个——一个大,一个小。”她说。 兰塞姆看到那个黑色的东西已脱离飞船,正开始晃晃悠悠地离开飞船。他疑惑了一会儿后,突然明白了,韦斯顿(如果是他的话)很可能知道金星表面是有水的(这也是韦斯顿一直期待的),因而带来了某种可折叠的小船。会不会是他事先没考虑到潮水和暴风雨,没有预测到他不可能重新收回飞船,因而切断自己的退路?这可不像韦斯顿。兰塞姆当然也不希望韦斯顿的后路被切断。一个不能返回地球(就算他不愿返回)的韦斯顿会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麻烦。而且,没有艾迪尔们的支持,他兰塞姆又能做什么?他心里开始隐隐作痛,因为他有一种不公平感。把他一介书生送来应付这种情形有什么价值?一个普通的拳击手,哪怕是一个会使用玩具枪的人也比他更有可能达到目的。他要是能找到绿夫人一直念叨的王就好了。 就在这些想法从他脑海里掠过时,他听到了一串微弱的声音,或者说是低沉的咆哮声。这声音持续了一段时间,逐步向这里的寂静袭来。“快看。”夫人突然指着群岛说。它们的表面不再平坦。同时,他意识到声音来自那些浪。虽然目前还是小浪,但无疑已开始拍打这个固定陆地伸向海里的岩石。“涨潮了,”夫人说,“我们必须马上下去,离开这块陆地。浪不久就会很大。我不能在这里过夜。” “别那样,”兰塞姆大声说,“不要离开这个地方,你会见到来自我星球上的人的。” “为什么?”夫人说,“我是这个世界的母后。如果王不在这里,还有谁会跟一个陌生人打招呼呢?” “我会见他。” “这不是你的世界,花斑。”夫人答道。 “你不知道,”兰塞姆说,“这个人是我给你讲过的那个艾迪尔的一个朋友——是一个痴迷于错误的‘好东西’的人。” “那我得给他解释解释,”夫人说,“咱们去把他变老些吧。”她边说边用双手吊在高地的一块岩石的边缘处,开始沿山坡下去。兰塞姆花了更长的时间来应付这些石头。但当他脚再一次落在那草皮上时,他就拼命地跑起来。他跑过夫人时,夫人大声喊他,但他不理她。他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条小船驶向哪个海湾。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辨认方向和保持脚步稳定上。小船里只有一个人。他沿着那个长坡一个劲地往下冲。现在他到了一个褶皱里,一个瞬时使他看不到海的蜿蜒山谷里。他终于到了小海湾。他往后看了一眼,沮丧地发现夫人也在跑,而且只在他身后几码远。他再次往前瞅一眼。前面有浪,虽然还不很大,但也在拍打着鹅卵石海滩。一个穿着衬衫和短裤,戴着棒球头盔的男人正在齐膝深的水里朝岸边走,身后还拉着一条帆布平底小船。那肯定是韦斯顿——虽然他脸上有一些微妙的、他不熟悉的东西。兰塞姆觉得至关重要的是防止韦斯顿见到绿夫人。他曾看到过韦斯顿杀死马拉坎德拉的一个居住者。他转过身伸开双臂挡住她的路并大声喊道,“回去!”她离得太近了,一眨眼工夫差点闯到他怀里。她急忙撤回身子,气喘吁吁,非常吃惊,想开口说话。可就在此时,他听到了韦斯顿从他身后用英语说,“兰塞姆博士,我能问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吗?” 7 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彼此相见,韦斯顿会比兰塞姆更感惊讶。可是,就算韦斯顿更吃惊,却没有显露出来。兰塞姆禁不住钦佩他那种强烈的自负,因为它使这个刚来到一个未知世界的人敢于以一种专断粗野之势,两手叉腰,面带怒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脚下像生了根似的稳稳地站在这非地球的土壤上,就像在自家的书房里背靠火炉站着一样。然而,他吃惊地注意到韦斯顿正用极流利的古太阳系语和夫人说话。在马拉坎德拉上,部分是因为能力不足,但更主要是因为瞧不起那里的居住者,韦斯顿从未学会一丁点儿的古太阳系语。这是个无法解释和令他不安的新发现。他感到唯一的优势也被剥夺了。他感到此时面对的是个未知数。如果天平突然在这方面失去平衡,那么接下来要发生的是什么事? 他从胡思乱想中醒来,发现韦斯顿和夫人虽然一直很流利地交谈,却弄不懂对方在说什么。“这没意义,”她说,“你和我还不够老,所以好像还说不到一起来。涨潮了,咱们回到岛上去吧。你和我们一起来吗,花斑?” “那两条鱼哪去了?”兰塞姆问。 “它们在下一个海湾等着呢。”夫人说。 “那就快点吧。”兰塞姆对她说。在回应她的目光时,他说,“不,他不去。”可以想象,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显得那样急迫。但她的目光在海上,她知道自己匆忙离开的理由。她已开始沿山谷的一边走下来,兰塞姆紧随其后。就在这时,韦斯顿大叫起来,“不行,你不能走。”兰塞姆转过头,发现自己头顶上是一把左轮手枪。从他体内掠过的热流是他被吓坏了的唯一标志。但他头脑依然清醒。 “你也打算在这个世界上谋杀一名居住者吗?”他问。 “你们在说什么?”夫人问。她停下来,一脸不解却平静地回望着这两个男人。 “兰塞姆,你待在那儿别动,”教授说,“那个土著爱去哪就去哪;越快越好。” 兰塞姆正要恳求她逃跑时,却立刻意识到根本没必要恳求她。他本来以为她明白目前的情形,但显然她所明白的不过是两个陌生人在谈论此刻她无法理解的东西——即她是否有必要马上离开固定陆地。 “你和他不和我一起来吗,花斑?”她问。 “不,”兰塞姆头也不回地说,“或许我和你不会很快再见面。如果见到王,代我向他问好。还要对马莱蒂说起我。我留在这里。” “当马莱蒂高兴时我们会见面的,”她答道,“如果不是那样,更大的善行将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有几秒钟时间,他听到身后她的脚步声,随后,脚步声就消失了。他知道现在就只剩下他和韦斯顿了。 “兰塞姆博士,你刚才擅自使用谋杀这个词来指我们在马拉坎德拉上时的一个意外。不管怎么说,死的那动物不是人。请允许我告诉你,我认为和我为把文明引介到一个星球上而杀死动物相比,诱奸一个当地女孩似乎同样是不合适的。”教授说。 “诱奸?”兰塞姆说,“哦,我明白了。你以为我在和她做爱。” “当我看到一个文明社会的男人在一个僻静处抱着一个女野人,我想到的就是那个词。” “我不是在抱她。”兰塞姆无精打采地说,因为那时为自己就此事辩护不过是白费精力。“这里没人穿衣服。但那重要吗?还是说说你来皮尔兰德拉干什么吧。” “你是在请求我相信你和那女人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在一种无性的纯真之中吗?” “哦,无性的!”兰塞姆讨厌地说,“好吧,如果你愿意那样说也罢。这样描述皮尔兰德拉上的生活,就和说一个人因为尼亚加拉大瀑布没能使他立即想起用瀑布水泡茶,进而忘记了水几乎没什么两样。但你完全正确——如果你的意思是我想得到她的愿望一点也不多于——不多于……”他无法与什么对比,也没了声音。过了一会,他又说,“不要说我请求你相信这事,或相信任何事情。我对你的唯一请求是尽早开始也尽早结束你来这里要干的任何屠杀和抢劫行为。” 韦斯顿带着一副好奇的面孔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出乎意料地把左轮手枪放进了枪套。 “兰塞姆,”他说,“你对我太不公平了。” 有几秒钟时间,他们之间只有沉默。打着卷的长长的白色浪花正冲进小海湾,那情形和地球上一模一样。 “好吧,”韦斯顿最终还是先开口了,“我将开诚布公地开始。你愿意怎么利用它,悉听尊便,但没什么能阻止我。我特别要说的是,在我去马拉坎德拉时,在某些方面,我的有关整个星际问题的概念是错误的,严重错误的。” 部分由于手枪被拿走后的轻松,部分由于那个大科学家装腔作势的宽宏大量,兰塞姆非常想大笑。但他突然想到,这也许是韦斯顿一生中首次承认自己错了,就算这初始的谦卑中百分之九十九还是傲慢,那一点谦卑还是不应该被拒绝的——是不应该被他拒绝的。 “好的,这很堂皇嘛,”他说,“你想说什么?” “我回头马上告诉你,”韦斯顿说,“不过,我得把东西弄上岸。”他们把平底船拖上岸后又开始把韦斯顿的便携式汽化煤油炉、罐头、帐篷和其他包裹运到离岸两百码处的一个地方。兰塞姆知道,这些随身用品都用不着,但他也不提出异议。大约一刻钟后,一个类似营地的东西就在一条小河边的一棵绿色树干、银色树叶的树下的长满青苔的地方建成了。两个人都坐了下来。兰塞姆起初听得很有兴趣,然后是惊奇,最后是怀疑。韦斯顿清了清嗓子,挺起胸,摆出一副讲课的派头。在随后的谈话中,兰塞姆感到韦斯顿在愚蠢地胡说八道,与他毫不相干。两个人类一起被扔在一个外星球上无法想象的陌生环境之中。一个与自己的飞船分离了,另一个刚刚从时刻存在的死亡威胁中解脱出来。他们竟然立刻投入到本该发生在剑桥的公共教室里的哲学论争中来,这正常吗?可以想象吗?然而,那显然正是韦斯顿坚持要求的。他不关心他飞船的命运。他甚至似乎对兰塞姆为什么出现在金星上也没有显示任何好奇心。难道他旅行三千多万英里或许就只为寻求一场对话?但随着谈话的继续,兰塞姆发现,在他面前的就是一个偏执狂。像一个除了想出名什么也不想的演员,或者除了想情妇什么也不想的情夫一样,这位狂热、乏味和想躲也躲不开的科学家在滔滔不绝地宣讲他根深蒂固的观点。 “我生活的悲剧,”他说,“实际上也是现代全体智识界的悲剧,就在于由已知事物不断增加的复杂性所要求的呆板的知识专门化。正是由于我参与了那样一个悲剧,即早年投身于物理学,才使我直到五十几岁都未能给予生物学足够的注意。为对自己公平起见,我得明确指出,虚假的人文主义者把知识当做最终目的的想法从未吸引过我。我获得知识总是为了达到实用的目的。起初,纯粹出于个人原因,实用性很自然地吸引了我——我想要奖学金、一份收入和一个缺其不可的被普遍认可的职位。当得到这些以后,我开始看得更远——人类的功用!” 他讲完这些后停了一会儿,兰塞姆点头示意他继续。 “人类的功用,”韦斯顿接着说,“长期来看,严格地取决于在行星之间,甚至是在恒星间旅行的可能性。这个问题被我解决了。打开人类命运的钥匙就握在我手里。提醒你去回忆你我在马拉坎德拉上时,它是如何被一批充满敌意的、有智力的物种(我承认,我起初没有预想到他们的存在)从我手里夺走这个事实,这对我们两个都没必要,甚至是痛苦的。” “确切地讲,不是敌意,”兰塞姆说,“不过,你接着讲下去。” “我们从马拉坎德拉返程时的恶劣环境使我的健康严重受损。” “我也是。”兰塞姆说。 韦斯顿因被打断而显得有些惊讶,但又继续讲了下去。“在我康复期间,我有闲暇进行了反思,而那是我很多年都不允许自己做的事情。我特别反思了你提出的异议,即对我的灭绝马拉坎德拉上的居住者当然是我们种族占领那个星球所必需的预备条件这个观点所提出的异议。你用来提出异议的那种传统的(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人文主义形式直到那时都向我隐藏了它们真正的力量。现在我开始看到那种力量了。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我自己对人类功用的专门奉献实际是基于一种潜意识中的二元主义。”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我整个人生都在做一个人与自然之间的不科学的区分或对比,都在设想自己为人类对抗其非人类的环境而战斗。在我生病期间,我投入到生物学,尤其是被称做生物哲学的研究之中。直到那时,作为一位物理学家,我一直满足于把生命看做我能力之外的一个物体。那些矛盾的观点——即那些在有机和无机之间做出泾渭分明的区分的观点和那些认为我们称做生命的东西遗传于物质之中的观点从一开始就没有引起我的兴趣。现在,它引起我的兴趣了。我立刻就明白,在展开宇宙进程时,我不能容忍中断的、不连续的东西。我成了突变说坚定的信任者。九九归一。头脑的能力——那种潜意识中目标明确的推动力从一开始就存在。”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了。兰塞姆以前经常听到他这一套,不知道他的同伴什么时候才能进入正题。当韦斯顿接着说下去时,话里带着更多深沉庄重的语气。 “这种盲目的、无言的目的性在由五花八门的成就构成的无限统一中使劲往上蹿,永远往上蹿,目标直指日益增加的机构复杂性、自发性和灵性。这种宏伟的景象扫除了我对人类义务的所有老观念。人类本身微不足道。不断向前的生命运动——不断增加的灵性才是一切。兰塞姆,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在清除马拉坎德拉人这一点上,可能是我错了。那纯粹是因为偏见让我偏爱我们的族类,而看不上他们。播撒灵性,而非传播人类从此以后是我的使命。这是我职业生涯之墙的压顶石。我最初为自己工作,然后为科学,再后来为人类工作,现在我终于可以为灵性本身工作了,或借用你熟悉的语言,是为圣灵工作。” “你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兰塞姆问。“我的意思是,”韦斯顿说,“现在除了几个被有组织的宗教不幸地当做自己坚硬外壳的老掉牙的神学名称之外,没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但我已经穿透了那个外壳,其背后的意义依然真实鲜活。如果你愿意原谅我那样表达的话,宗教的人生观的最基本的真实在一个事实中找到了非同寻常的见证。这个事实使你得以在马拉坎德拉上以你自己神秘和富有想象力的方式领悟了一个被遮蔽着的、不让我知道的真理。” “我对人们所说的宗教人生观知之甚少,”兰塞姆蹙着眉头说,“你知道,我是个基督徒。我们所指的圣灵不是一种盲目的、无言的目的性。” “我亲爱的兰塞姆,”韦斯顿说,“我完全理解你。我不怀疑我的用词对你而言似乎很陌生,甚至令你震惊。早期和备受崇敬的组织可能使你无法辨认这些以新形式出现、被宗教长期保存、又被科学重新发现的与原来一模一样的真理。但不管你能不能看到它,相信我,我们在谈的就是同一个东西。” “我不能肯定我们是在谈同一个东西。” “如果你允许我那么说的话,那就是有组织宗教的弱点之一——坚守一个模式,无法辨认自己的朋友。上帝是一个灵魂,兰塞姆。抓住它。你对那已经很熟悉了。别放手。上帝是一个灵魂。” “当然。但下一步是什么?” “下一步?咳,灵魂——思想——自由——自发,我谈的就是这些。那是整个宇宙运动过程的目的地。我付出我的生命和人类的生命要做的就是那种自由、那种灵性的最终解脱。那个目标,想想吧!纯粹的灵魂——自我思考,自我创造活动的中心。” “最终?”兰塞姆说,“你是说它还不存在?” “啊,”韦斯顿说,“我知道什么在困扰你。我当然知道。宗教把它描述为一开始就在那里。但那肯定不是一个真正的差异?要使它成为一个差异会太浪费时间。一旦你获得它时,你不妨说它既在开头也在结尾。时间是它要超越的东西之一。” “顺便问一下,”兰塞姆说,“它在任何意义上算人吗?它是活的吗?” 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从韦斯顿脸上掠过。他又朝兰塞姆身边挪近些,开始用更低的声音说话。 “那是他们谁也不懂的。”他说。那方式有点像小混混或小学生的耳语,一点也不像他平时洪亮的讲课风格。所以,兰塞姆突然有一种几近作呕的感觉。 “的确,”韦斯顿说,“我自己也不能相信,直到最近也不能相信。当然不是一个人。人神同行同性论是大众宗教的幼稚病之一,”这时候他恢复了他公开讲课时的风格,“但与之相反的、极端的过度抽象化总的来说或许被证明是更大的灾难。称它为一种‘力量’——一种强大的、不可预测的力量,它自‘存在’的黑暗地基处向上喷射到我们身上。它是一种可以选择自己的工具的力量。兰塞姆,只是我最近才从实际经历中知晓了被你一生当做你宗教的一部分而相信的东西。”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降低为耳语——一种不像他平常声音的沙哑的低语。“被引导,”他说,“被拣选。被引导。我已经知道我是个被撂在一边的人。我为什么研究物理学?我为什么发现韦斯顿光线?我为什么去马拉坎德拉?它——那个力量一直在推着我前进。我在被引导。我知道我是这个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家。我被造就成这样是为了一个目的,是要通过我,灵魂本身此刻才能推进到其目的地。” “当心,”兰塞姆说,“一个人还是对这类事情小心为妙。你知道,灵魂和灵魂不一样。” “嗯?”韦斯顿说,“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某个东西可能是灵魂,但于你无益。” “但我以为你赞同圣灵即善,是整个过程的终点这个想法?我以为你们信教的人都是竭尽全力接近灵性?苦行主义——斋戒和独身那一套有什么意义?难道不是因为他是纯粹的灵魂你才敬拜他吗?” “天哪,绝对不是!我们敬拜他是因为他睿智和善行。仅仅是一个灵魂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魔鬼也是个灵魂。” “你提到魔鬼,这很有意思。”韦斯顿说。到这个时候他已经基本恢复了他平常的说话方式。“大众宗教中有一种很有意思的东西是裂变的倾向,即培养出一对相反的东西,如天堂和地狱、上帝与魔鬼。我几乎不必说,在我看来,在这个宇宙中,没有真正的二元主义是可以被容忍的。因此,甚至几周以前,我都会倾向于把这些成对的东西看做纯粹的神话而拒绝之。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或许是个彻底的错误。形成这个宇宙的宗教习惯的原因要在更深层里寻找。这些成对的概念事实上是灵魂的肖像,是宇宙能量的肖像——实际上是自画像,因为是生命——力量本身把它们存放在我们的大脑里。” “你到底想说什么?”兰塞姆问,同时,他站了起来,来回徘徊。一股相当骇人的疲倦和不安感向他袭来。 “你们的魔鬼和你们的上帝,”韦斯顿说,“是同一个力量的两幅图景。你们的天堂是一幅前方的纯灵性图景,你们的地狱是从后面推我们向它靠近的一种敦促或冲动。因此就形成了一面是宁静,另一面是火焰和黑暗。下一阶段的突变性进化(它招手示意我们前进)是上帝。被超越的阶段(它在后面推我们)是魔鬼。不管怎么说,你们自己的宗教说魔鬼是堕落的天使。” “你说得正好相反。据我说知,天使是升上天的魔鬼。” “那是同一回事。”韦斯顿说。 紧接着又是长长的停顿。“听着,”兰塞姆说,“在这一点上我们很容易彼此误解。你所说的在我听起来是一个人可能犯的最可怕的错误。那或许是因为,为了使它对应被认为是我的‘宗教观点’,你说了很多不是你真正想表达的东西。所有你说的灵魂和力量只是比喻,不是吗?我想你真正想说的是,你感到传播文明和知识那类事情是你的职责。”他尽量不让声音中流露出他已开始感到的不经意的焦虑。但韦斯顿马上就回以高声尖笑,几乎像一个婴儿或老人的笑声。兰塞姆吓得猛地缩回了身子。 “瞧你,瞧你,”他说,“像你们所有的宗教信徒一样。你们一生中不停地谈啊谈这些东西,可一来真的就吓坏了。” “你有什么证据,”兰塞姆说(他还真有点害怕),“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受除了你个人大脑和别人的书之外的东西所引导或支持的?” “你没注意到吗,亲爱的兰塞姆,”韦斯顿说,“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以来,我有关外星球语言的知识有点提高。他们告诉我你是语文学家。” 兰塞姆接过话说:“你怎么提高的?”他脱口而出。 “引导,你知道,引导。”韦斯顿声音沙哑地说。他膝盖朝上地蹲在树根处,油灰色的脸上挂着一副僵硬的,甚至轻微扭曲的笑容。“引导。引导,”他不停地说着,“那些东西进到我脑子里。我一直在准备,使自己成为一个合适的接收器。” “那还不容易,”兰塞姆不耐烦地说,“如果这个生命——力量是一个如此模棱两可的东西,连上帝和魔鬼都是其同样好的形象的话,我猜想任何一个接收器都同样合适,你做的任何事情也同样都是它的表现形式。” “这有个主流的问题,”韦斯顿说,“这是个为其献身的问题——使自己成为那个有炽热的、火一般的中心目标的领导者,成为向前伸出去的那根指头。” “但我认为那是魔鬼的一面,我刚才就是那样认为的。” “那是个根本性的悖论。我们伸手向前想得到的是你们所谓的上帝。这种向前的动力是你这样的人所说的魔鬼。像我这样向前的人总是殉难者。你们辱骂我们,通过我们达到你们的目标。” “我们可否用通俗一点的语言说,力量想要你们做的是普通人所说的恶魔式的行径?” “我亲爱的兰塞姆,我希望你不要老回到一般大众的水平。这两个东西只是单一的、唯一现实中的瞬间。世界通过伟人向前跃进。伟大总是要超越纯粹的说教。当跃进完成后,你所谓的我们的‘恶魔行径’就成了下一阶段的道德。但在跃进的过程中,我们被叫做罪犯、异教徒和亵渎神明者……” “它能到什么地步?如果你发现生命——力量在催促你谋杀我,你还遵守它吗?” “是的。” “或者把英国卖给德国人?” “是的。” “或者在一本科学杂志上发表如科学研究一样严肃的谎言?” “是的。” “上帝保佑!”兰塞姆说。 “你还是死盯着传统不放,”韦斯顿说,“还在经营抽象的概念。你难道就想不出一个为之彻底献身的事业——一个致力于彻底摧毁我们小小的伦理鸽笼的东西?” 兰塞姆抓住了一根稻草。“等等,韦斯顿,”他突然说,“那也许是个接触点。你说它是彻底献身。也就是说,你现在正在献出自己。你不是在努力为自己谋福利。不,等一等。这是你我道德的接触点。我们都承认——” “白痴。”韦斯顿说。他几乎是在咆哮,同时站了起来。“白痴,”他重复道,“你什么都不懂吗?你非要尽力把所有东西都挤压回你那老掉牙的由自我和自我牺牲构筑起来的倒霉的框框里吗?那是该死的二元主义的另一种形式。在具体思想上,我和宇宙之间不可能有区别。因为我是宇宙的核心前进力量的领头人。在这个意义上说,我就是它。你不明白吗?你这个胆小怕事的傻瓜。我就是宇宙。我,韦斯顿,就是你的上帝和你的魔鬼。我把力量彻底唤入我内心……” 接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股要命的呕吐前的痉挛把韦斯顿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简直无法辨认。一两秒钟过后,韦斯顿似乎恢复了原貌——那个原来的韦斯顿眼里闪着恐惧,咆哮着:“兰塞姆,兰塞姆!看在基督的分上,别让他们——”顷刻间,他整个身子旋转起来,好像被一颗左轮手枪的子弹击中。他倒在地上,在兰塞姆脚下打滚,淌着口水,喋喋不休,大把大把地揪起青苔。痉挛逐渐减轻了。他静静地躺着,重重地呼吸,睁大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兰塞姆跪在他身旁。那躯体显然还活着,兰塞姆怀疑这是不是中风或犯了癫痫,因为这两样他以前都没见过。他在几个包里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一瓶白兰地。他去了塞子,把它放在病人的嘴边。令他惊愕的是,牙齿松开了,咬住了瓶颈,吞下了瓶子,连一个玻璃渣也没吐。“哦,上帝,我要了他的命。”兰塞姆说。但除了嘴角流了血,他的面容没有变化。那张脸表明他要么不疼痛,要么是人类弄不明白的疼痛。兰塞姆终于站了起来。但在他站起来之前,他下了韦斯顿腰带上的左轮手枪。然后他走向海滨,把枪扔到海里——尽力扔得远远的。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看着海湾,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马上转身爬上与他左边的小山谷毗邻的长满草皮的山脊。他发现自己在一个相当平坦的高地上,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大海。海平面在升高,金色的海平面上的光影变幻莫测。有一两秒钟时间,他看不到岛屿。随后,岛上的树顶出现了。它们吊在半空中,相距很远。显然是天气把它们分开了——甚至就在他这么想时,它们又再一次消失在一些看不见的浪谷里了。再找到它们的可能性有多大?他真不知道。一种孤独感向他袭来,紧接着又是一种令人窝火的沮丧。如果韦斯顿快死了,或者就算是他会活下去,和他一起囚禁在这个他们无法离开的岛上,那么他被送来让皮尔兰德拉避开的危险是什么?他开始想到自己,意识到自己饿了。在固定陆地上,他既没见到水果,也没见到葫芦状的饮品。或许是个死亡陷阱。想到那天早晨令他如此高兴地用那些漂浮的天堂(在那里,每一簇果树都洒落着甜蜜)换来这块贫瘠的石礁的荒唐事,他苦笑起来。然而,它或许一点也不贫瘠。尽管疲倦感时刻向他袭来,他还是决定去找食物。他正要转向陆地纵深处时,昭示着那个世界的夜晚降临的急速变化的颜色不期而至。他加快了脚步,但那没用。他还没走到山谷,他丢下韦斯顿的那个地方的树丛就成了一团黑暗。他还没到那里就已被无缝且无边的黑夜笼罩。他试了一两次去找韦斯顿存东西的那个地方的路,但这使他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他只好坐下。他大声地喊了几次韦斯顿的名字,但是,不出他所料,那是得不到回应的。“不管怎么说,我很庆幸下了他的枪。”兰塞姆想。“唉,常言道,‘人是一盘磨,躺倒就不饿’,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到明天早晨吧。”他躺下后才发现固定陆地上的土和青苔比他最近习惯的地面难受多了。这还不算,还有另一个人肯定就在附近睁着眼睛,满嘴玻璃渣,另外还有气势汹汹的海浪重重地拍打着岸边,这一切都使那个夜晚毫无舒适可言。“如果我住在皮尔兰德拉上,”他呢喃道,“马莱蒂便不必禁上这个岛屿。要是我从来就没看过它一眼就好了。” 8 从一个多梦、不踏实的睡眠中醒来后已是大白天。他嘴巴干渴,脖子抽筋,浑身酸痛。这和以前在金星世界醒来时很不一样,一开始时他还认为自己已回到地球。那个在启明星的海洋上生活和行走的梦境(他感觉像做梦)带着一种不再甜蜜的感觉(这感受几乎无法忍受)冲进他的记忆。他坐起来,回忆起曾发生过的事实。“差不多像从梦中醒来一样。”他思忖着。饥饿和口渴立刻成了他的主导感受,但他认为有义务先找那个病人——虽然不怎么指望他能帮他。他环顾四周。那片银树林还在,但看不到韦斯顿。他又向海湾扫了一眼,也没看到平底船。他认定自己可能在黑暗中误入了另一个山谷,便起身去小溪边喝水。当他满足地长出一口气,从水面抬起头时,目光突然落到一个小木盒上,旁边还有两听罐头。他的脑子转得很慢,花了好些时间才意识到他还是在那个山谷里。他又花了几秒钟才得出结论:盒子被打开了,是空的;原来存储的物品有些被拿走了,有些被扔下了。难道处于韦斯顿身体状况下的一个人有可能夜里就恢复得足以拔营,带着装满东西的包跑掉吗?有什么人可能会乘着可折叠的平底船去面对那样的大海吗?他第一次注意到,实际情况是,暴风雨(按皮尔兰德拉的标准,不过是飑级)似乎在夜间自生自灭了。但海面还是波涛汹涌,所以教授似乎不可能离开了这个岛。更可能的是,他步行离开了山谷,还带着平底船。兰塞姆决定,他必须立刻找到韦斯顿。他必须和他的敌人保持联系。因为,如果韦斯顿康复了,他无疑会干出某种勾当。兰塞姆根本不能确定他已听懂他头天晚上的疯狂谈话。但凡是他听懂的,他都很讨厌。他甚至担心韦斯顿那有关“灵性”的令人费解的神秘主义最后会变得比他原来相对简单的星球帝国主义计划更恶毒。有人才说了点什么,你就大惊小怪地要抓他,这无疑是不公平的。但不那么做,那可够你受的。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兰塞姆是在寻找食物和韦斯顿中度过的。在食物方面,他得到了回报。在山坡顶部能找到大把大把的像越桔一样的果子,那树木繁茂的山谷还盛产一种椭圆形的坚果。果核柔韧,很像软木塞或肾脏,和浮岛上的水果比,味道虽有些酸涩平常,但也差强人意。巨型老鼠也和皮尔兰德拉上的其他动物一样驯服,但显得更拙笨。兰塞姆登上中央高地,放眼四望,可以看到海面上点缀着一个个岛屿,岛屿随波浪起伏,各岛屿被宽阔的水体分开甚远。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橘黄色的岛屿,但不知道那是否就是他待过的那个,因为他看到至少还有两个岛屿的主导颜色也是橘黄色。他曾经数过,共有二十三个浮岛。他认为,那比目前的群岛所包含的岛屿多,这让他期望其中任何一个上面都可能藏着王——或者此时王正和夫人团聚。这事他也想不太清楚,反正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到王身上了。 他无法找到韦斯顿的踪影。虽然韦斯顿离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似乎真的设法离开了固定陆地。兰塞姆极为焦虑。他想不出韦斯顿会以他的新方式干出什么来。最好的愿望是他别拿皮尔兰德拉的主人和女主人当回事,只把他们当做野人或“土著”。 那天晚些时候,因为累了,他在海边坐下。海面的浪不是很高,抵达岸边之前的海浪也不及膝深。因为走在浮岛垫子般的表面上,感觉脚有些软,但很烫,很痛。他立即决定通过蹚水来恢复脚的力量。美妙的水吸引着他向外走,直到水齐腰深。他站在那里,陷入沉思。突然,他认识到他原以为是光作用于水面所产生的一个现象实际上是其中一条银色大鱼的背。“不知它让不让我骑它?”他思忖着。然而,看到那动物朝他游来,而且尽可能地靠近它敢去的浅滩,他忽然明白它是在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力。是谁派它来的吗?想到这,他就决定试一试。他把手放在鱼背上,它并不因他摸它而缩回去。他颇费些周折才坐上它的头后边一个较窄的地方。他往上爬时,鱼尽可能地保持平稳。但一旦他坐稳了后,它就尾巴一摇,游向大海。 就算他想回来,也不可能了。在他回望时,绿色的山顶已经从天空收回它的顶尖处,岛屿的海岸线已开始遮蔽它的海湾和海角。不再能听到波浪声——周围只有水长长的嘶嘶声或呢喃声。他可以看到许多浮岛,虽然从这个平面看,它们不过是些轻飘飘的岛的轮廓。但是鱼似乎不游向任何一个浮岛。它好像知道路,直往前去。它拍动着巨大的鱼鳍,带着兰塞姆游了一个多小时。突然,绿色和紫色照亮了整个世界,紧接着是一片黑暗。 不知为什么,他发现自己在黑暗中的低矮的水丘上上上下下时,他几乎没有感到什么不安。那里也不是全然漆黑一片。天空消失了,海面也消失了。但远远的在他下面,在他似乎正在其中旅行的空间的中心位置,出现了突然炸开的奇怪的照明弹和一道道跳跃的蓝绿色的光。起初,它们很遥远。但过了不久,据他判断,就近了一些。似乎是离海面不远的地方,满世界发着磷光的东西似乎在玩耍——那些盘起来的鳗鱼,全副铠甲的像飞镖的东西,还有满身花纹,奇形怪状的东西,连我们世界的海马和它相比也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它们都在他周围,有时同时可以看到二三十个。在这场海上半人马和海龙的骚动中,他还看到了形状更怪的东西:鱼——如果它们是鱼的话。它们的前部非常接近人形,所以第一眼看到它们时,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把自己晃醒了。但那绝对不是梦。看,快看,一点不错:一会儿一个肩膀,一会是一个侧影,一会儿又是整张脸——真正的男人鱼和美人鱼。它们很像人类,甚至比他最初以为的相似性还要大。暂时看不到的只是人类的表情,但那也不是白痴脸。它们的脸甚至不像我们地球上的猿猴的脸那样是对人脸拙劣的模仿。它们看着就像睡着了的人类的脸,或者脸上虽无人类表情,却有着我们的星球外既非野兽,也非恶魔,而是像精灵的那些生命醒着时的平静表情。他想起了他原来的怀疑,即在一个世界上是神话的东西在另一个世界可能总是事实。皮尔兰德拉的王和王后虽然无疑是这个星球的第一对人类,但他怀疑他们的身体层面上是不是也有一个海洋祖先。如果是那样,那么在我们自己的世界上,人类之前与类人的东西的祖先是什么呢?他们非得是那些我们能在进化论的通俗读物中见到其图片的、愁眉苦脸的畜牲吗?或者,旧的神话比现代神话更真实吗?真有一段时间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在意大利森林里跳舞吗?但他在这个阶段对自己的大脑说“安静”,那纯粹是为了获得呼吸从前面黑暗中悄悄向他袭来的暗香时所能感受的快感。那香气朝他袭来,温暖而甜蜜,每分钟都变得更甜更纯净,每分钟都变得更浓,更充满快乐。他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从此以后,他会从整个宇宙中闻出它来——在金星的一个浮岛上的夜间的气息。奇怪的是,他对于这个他仅仅短暂停留,且依据任何客观标准,对我们人类而言都是如此陌生的地方充满了思乡之情。它们有那么陌生吗?把他引到这个隐形小岛上的那根思念之绳,对他而言,似乎在他来皮尔兰德拉很久很久以前、在童年时期能够回忆起的最早的日期之前、在他出生之前、在人类出生之前、在时间的起源之前就已经系好了。它是刺激、甜蜜、狂野和神圣等多元合一。在任何一个神经已停止遵循中心欲望的世界,它也应该是引起性欲的,但在皮尔兰德拉上则不是。鱼不再前进了。兰塞姆伸出手,发现自己摸到了草。他往前爬过巨大的鱼头,把自己放到轻轻移动的岛屿表面上。虽然他离开这些地方的时间短暂,但他在地球上训练出来的走路习惯根深蒂固,在隆起的草坪上摸索着前进时,他不止一次地跌倒。但在这里跌倒不伤人。运气不错!他身在黑暗中,周围都是树。当一个光滑、清凉、圆润的东西触到他手上时,他毫不畏惧地把它放到嘴边。那不是以前尝过的任何果子。比以前吃过的任何果子都好。夫人在谈到她世界的果子时好像说过,你在任何时候吃到的果实都是那个时候最好的。一天的走走爬爬使他困顿不堪,更主要的是,绝对的满足使他浑身松弛下来。他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再次醒来时,他感觉已是几小时后了。他发现自己仍被黑暗包围着。他也知道,自己是被突然弄醒的。片刻之后,他听到了弄醒他的声音。是人的嗓音——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急切的谈话声。他断定他们离他很近——因为,在皮尔兰德拉的夜里,一个六英寸远的东西并不比六英尺远的东西看得更清楚。他立刻感知到说话者是谁,但声音听起来很怪,他也不太理解说话者的感情,因为看不到帮助人理解的面部表情。 “我不明白,”女的说,“你们世界的人是不是习惯于不止一次地谈论同一件事情。我已经说过,我不被允许住在固定陆地上嘛。你为什么不能说点别的,或干脆什么也别说了?” “因为这种禁令很奇怪,”男的说,“根本不像我们世界的马莱蒂。而他并没有禁止你们去考虑是否住在固定陆地上。” “去考虑永远不会发生的事,那可真是怪事。” “非也。在我们的世界我们一直这么做。我们把词语放在一起表达从未发生过的事或从未去过的地方——美妙的语言,被精巧地组织起来。然后相互告知。我们称之为故事或诗歌。在那个你说起过的古老世界马拉坎德拉,他们也这么做。这样做是为了欢笑、惊奇和智慧。” “有什么智慧?” “因为世界不仅仅是由现存的东西,而且是由可能的东西构成的。马莱蒂知道这二者,所以也要我们知道这二者。” “这个我以前倒没想到过。另一位,也就是花斑,已经给我讲过一些事情,使我觉得自己像一棵枝丫不断向外扩展的树。但这次超越了一切。走出目前的境况,进入可能的境况,讨论并弄明白那个与此毗邻的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我要问问王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明白了吧,那就是我们总要回过来谈的东西。要是你没跟王分开就好了。” “啊,我明白了。那也是一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也许这个世界就是让我和王永不分离的。” “世界不会有什么不同——不同的只是你生存的方式。在一个人们住在固定陆地上的世界上,人们不会突然分离。” “但你记得吧,我们是不可以住在固定陆地上的。” “是的。但他没禁止你想它呀。也许那不是禁止你做这个的理由之一。因此,你还可以考虑‘可能’的情形,编出一个我们所说的‘故事’。” “这我再考虑考虑。我要让王使我在这方面更老些。” “我太想见见你们的王了!但在编故事这件事上,他未必比你更老。” “你这种说法就像不长果子的树。王在所有的事情上面总是比我老。” “但花斑和我已经使你在某些王从未提及的方面变老了些。这是你从未料到的好东西。你原以为你总是从王那里学习一切,但现在马莱蒂已经派来了你从未想到过的其他人。他们教你王不可能知道的东西。” “我现在开始明白为什么此时此刻王和我分离了。这是他给我准备的一个奇异而美妙的好东西。” “如果你拒绝向我学习,而是不停地说你要等着问王,那难道不就像舍弃已发现的果子而转向你事先期待的果子那里吗?” “这些是有深度的问题,陌生人。马莱蒂不会过多地将它们塞进我脑子里。” “你看不出为什么吗?” “看不出。” “自从花斑和我来到你们世界,我们已经把许多马莱蒂没有放的东西放进你大脑里了。你难道没看到他对你有点放手了?” “他怎么可能。我们到哪里他就在哪里。” “放手了,但是以另一种方式。他在使你变老些——使你不直接从他那里学东西,而是通过你自己遇到的人,你自己的问题,自己的思考来学习。” “他的确在这么做。” “对。他正在使你成为完整的女人,因为到目前为止,造就你的工作才完成一半——你还像那些什么也不会自己主动做的野兽。这次,等你见到王时,是你有东西告诉他,是你比他老,是你要使他老一些。” “马莱蒂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那就像没有味道的水果。” “但这将会给他一种味道。你难道不觉得王有时也会厌倦做那个较老的人?如果你比他更有智慧,难道他不会更爱你吗?” “这是你所说的诗歌吗,还是说,你想说这是真的?” “我指的是确实存在的一个东西。” “但一个人怎么可能更爱什么东西呢。那等于说一个东西可以比它自己更大。” “我是说你可以变得更像我们世界的女人。” “她们是什么样子?” “她们都是伟大的精灵。她们总是伸出手去要新的、出乎意料的好东西,而且早在男人之前就看出那是好东西。她们的思想超前于马莱蒂教给她们的东西。她们不必等待他告诉她们什么是好东西,而是可以像他一样,自己可以知道。她们好像是小马莱蒂。由于她们的智慧,她们比你更美丽,就像那葫芦状的水果比水更甜一样。因为她们美丽,她们从男人那里得到的爱比你从王那里得到的要多得多,就同从我的世界看深天无遮拦的烈焰比从你的世界的金顶处看要美妙得多是一个道理。” “我真希望能见到她们。” “我也希望你能。” “马莱蒂多美呀,他的作品多美妙啊。或许他会让我生出比我伟大得多的女儿,就像我比动物伟大得多一样。我会比我原来想的还要好。我原以为我将一直是王后和夫人。但我现在明白我或许可以像艾迪尔那样。在她们弱小的时候,我或许可以被指派去关爱她们。她们会长大,个头会超过我,我会倒在她们脚下。我发现不仅仅是问题和思想像树枝那样伸展得越来越大,快乐也来到我们以前从未想到的地方并扩展开来。” “我要睡觉了。”另一个声音说。这第一次明白无误地表明那是韦斯顿的声音——韦斯顿那不满和急躁的声音。到目前为止,虽然兰塞姆一直想加入到谈话中去,但他一直在两种相互冲突的心态当中保持沉默。一方面,从声音和那个声音所说出的东西来判断,他可以肯定那男的就是韦斯顿。另一方面,由于声音和那个男人的形象分离了,听起来很奇怪,又不像是他的声音。更重要的是,那种耐心和循循善诱的说话方式和教授平常一会儿煞有介事地发表演讲,一会儿又突然损人的方式很不一样。一个像他看到的那样的韦斯顿,一个刚刚还处在生死关头的人怎么可能在几小时之内就恢复得可以这么好地把握住自己?他怎么可能到达浮岛呢?在他们的整个谈话过程中,兰塞姆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令人无法忍受的矛盾。一个既像又不像韦斯顿的什么东西在说话。黑暗之中几步远的这种怪异感引发的极度恐惧和刺痛感顺着他的脊椎而下。连他自己都觉得他脑子里提出的问题很荒谬,因而对其不予理睬。现在谈话结束了,他也意识到他是带着多么强烈的焦虑感听完了谈话。同时,他又有一种获胜感。但胜利者不是他。他周围的黑暗中回荡着胜利的欢呼声。他吃了一惊,半支起身体。有过真实的声音吗?他侧耳倾听,却只能听到暖风和轻浪的呢喃声。这种乐声一定是来自内部。但他一躺下就感到它肯定不是来自内部,是来自外部,非常肯定地来自外部,但那不是听出来的,而是节日的狂欢、载歌载舞和光彩壮丽倾泻到他的心中——除了被记忆或被认做是音乐外,这样的声音不可能被当做别的什么东西。它就像一种新感觉,就好像参加了晨星们的合唱,好像皮尔兰德拉就在那一刻被创造——或许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如此。他强烈地感觉到一场灾难被避开了,接下来则是希望灾难不要再来一次。最令他愉快的是,他觉得自己被带到那里不是要做任何事情,而只是要做一个观众或见证人。几分钟后,他睡着了。 9 夜间的天气发生了变化。兰塞姆坐在他睡觉的森林边缘向外张望着平静的大海,但没看到有其他岛屿。他几分钟前醒来,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浓密的灌木丛中。那些灌木树干颇具芦苇的特质,但像白桦树那样粗壮,厚厚的树叶几乎构成一个平坦的屋顶。这些树上挂着像冬青果一样光滑、鲜亮的圆水果。他吃了一些。然后,他在树林外围找到了通往开阔地带的路。他四下张望,但既看不到韦斯顿,也看不到夫人。于是他悠闲地在海边散步。他赤裸的脚微微地陷进那层藏红花色的植物中,芬芳的粉尘盖住了他的脚面。他低头望去,突然注意到了别的什么东西。起初,他以为是一个形状比他在皮尔兰德拉上看到过的更奇异的动物。它的形状不仅奇异而且瘆人。他单膝着地认真地研究那东西。最后,他不情愿地摸了摸它,但马上把手缩了回来,就像一个人摸到一条蛇一样。 那是个被损毁的动物。它是(或曾经是)一只颜色鲜亮的青蛙。但它发生过什么事故。整个后背被撕开成一个V型的大口子。V字的尖就在头部稍后一点的位置。什么东西向后拉开很宽的一个伤口——像我们撕开信封那样——那块东西被沿着躯干扯出来,远远地抛在动物身后,用来跳跃的东西或后腿几乎被一同撕掉了。它的腿伤得很厉害,所以不能跳了。在地球上这或许不过是令人恶心的一幕,然而到目前为止,兰塞姆还未曾在皮尔兰德拉上看到死的或被糟蹋的东西,所以这简直是迎面给他一拳。这好比刻骨铭心的疼痛的首次发作,提醒某个本以为自己已治愈的人他的家人欺骗了他,因为实际上他快死了。它就像从朋友嘴里说出的第一个谎言,你愿意为它的真实性押上一千英镑。那是不可逆转的。和煦的暖风吹过金色的大海,浮岛花园里的蓝色、银色、绿色还有天空本身——所有这些一时间仅仅成了一本书的旁注,而书的正文则是在他脚下挣扎的小小恐惧。他本人也同时进入一种他既无法控制也不能理解的情感状态。他告诉自己那样的动物可能只有很少的感觉,但那于事无补。不仅仅是对疼痛的可怜使他的心跳节奏突然发生了变化,这件事是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恶劣行径,使他感到极度羞耻。他那时想,就算整个宇宙都不存在了,也比发生了这种事情强。他于是认定,尽管在理论上他相信那是一个低等生物,不知道疼痛,所以还是被杀死的好,但他既没有靴子,也没有石头,也没有棍子。想杀死这个青蛙,很难。当他发现迟得无法终止时,他明白自己做这种尝试太傻了。无论它遭了什么样的罪,他无疑是增加了而不是减少了它受的罪。但他必须把这事干完。这事几乎耗了他一个小时。当那个受伤的东西终于不再动弹时,他去水边清洗自己。他感到恶心、颤抖。一个参加过索姆河战役的人这么说似乎不正常;但建筑师告诉我们除非依据位置判断,没有什么东西是大的或小的。 他终于站起来继续往前走。接着,他又是一怔,再次朝地面上看了一眼。他加快步伐,然后再一次停下来张望。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捂住了脸。他大声向上天呼叫,请求它打破这个噩梦或让他明白正在发生什么。沿岛边缘有一条许多受伤青蛙形成的踪迹。他小心翼翼地循着踪迹前行。他数到十、十五、二十:第二十一个把他带到一片延伸至水边的树林。他进了林子,然后从另一边出来。突然,他停了下来,目瞪口呆。仍然穿着衣服但不戴棒球头盔的韦斯顿正站在三十英尺外。在兰塞姆观察他的时候,他正在撕扯一只青蛙,平静地,几乎像做手术一样把食指塞进青蛙头后面的皮肤里,然后用他的尖指甲把它撕开。兰塞姆以前从没注意到韦斯顿还有这么奇异的指甲。不久,他做完了手术,把流血的残体扔掉后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如果兰塞姆当时什么也没说,那是因为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看到的肯定不是一个病人——这可以从他轻盈的姿态和他用手指时的力量上判断出来。从身高、体形、肤色和五官来判断,他看到的这个人肯定是韦斯顿。从那个意义上说,他还是相当可辨认的。但恐怖的是,他又让人觉得不可辨认。他不像一个病人,却很像一个死人。那张在折磨青蛙时抬起来的脸上有一种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是一张拒绝人类任何表情的死尸的脸所具有的力量。毫无表情的嘴巴,一眨不眨的眼睛,那是陷在脸庞皱纹里沉重的、非生物的东西,这一切都清晰地表明,“我和你一样也有五官,但我和你之间毫无共同之处。”这令兰塞姆说不出话来。你能说什么呢?还有什么样的恳求或威胁对那有任何意义吗?他的意识逐渐清晰,撇开每一个思考习惯和每一个不愿相信的渴望,他还是确信实际上那不是个人:韦斯顿的躯体被皮尔兰德拉上的某种完全不同的生命保留了下来,可以行走,可以不腐烂,但韦斯顿本人不在了。 它无声地看着兰塞姆,终于面露微笑。我们都说过——兰塞姆自己也说过——“魔鬼式的微笑”这个词。现在他才意识到以前从未认真考虑过这种说法。那不是痛苦的,也不是狂怒的,也不是通常意义上险恶的微笑。它甚至也算不上嘲笑。它似乎带着一种可怕的、天真的欢迎姿态招呼兰塞姆走进他自己的快乐世界,似乎每人都能像他一样折磨青蛙取乐,似乎那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争议。干这事用不着鬼鬼祟祟,也不丢人,其中无任何阴谋家的成分。它不公然反抗善,它对善只是毫不在乎,善已几乎到了灭绝的地步。兰塞姆认识到,他以前见过的那些想作恶的都是些三心二意和心神不宁的人。这个家伙却是心无旁骛地作恶。它的恶已到极点,内心根本用不着挣扎,直接进入了类似无知的可怕状态。它是超恶的,就像夫人是超善的。 沉默和微笑可能持续了整整两分钟——肯定不少于两分钟。兰塞姆迈步朝那个东西走去,他也不太清楚到它跟前要做什么。他被绊了一下,跌倒了。奇怪的是,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能再站起来。站起来后,他又失去平衡,再一次摔倒。一时间,他眼前一片漆黑,空气中充满了特快列车般的吼叫声。过了一会儿,金色的天空和五彩缤纷的浪再次出现。他知道,那里只有他自己,他正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躺在那里,还是站不起来,可能也不想起来。他突然想起来,在某些哲学家和诗人那里,他读到过哪怕是见一眼魔鬼也抵得上地狱中最大折磨的说法。似乎到目前为止,他所经历的只是一种奇怪的幻觉。然而(正如他现在所知道的那样)就算孩子们也知道这不是幻觉。没有孩子不明白这样一种情形,即,可能会有这样一张面孔,只要你看它一眼,终极的大难就会来临。孩子们、诗人和哲学家都对。就像在所有世界之上,有一张脸只是想弄明白哪样欢乐是不可废止的一样,在所有世界的底部,那张脸一直在等着,哪个倒霉鬼只要看它一眼,从此也会厄运不断。尽管事实上世上有千条路可供一个人走,但不论早晚,没有一条不指向快乐或不幸的未来。他本人只是看到了它的假面具或模糊不清的征兆而已。他不太肯定他能否活下去。 等他能站起来时,便站了起来,并开始寻找那个东西。他必须要么设法不让这个东西见着夫人,要么至少在他们见面时他也在场。能做什么,他不知道。但显然,他被送到这里就是要干这个的,用什么借口推脱也没用。在飞船里飞行的韦斯顿的身体只是别的什么东西入侵皮尔兰德拉的桥梁。至于那到底是那个在火星上被称做“邪恶之王”的穷凶极恶的元凶,还是他那些低级别的追随者,这都不重要。兰塞姆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两只膝盖抖得直打架。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的是,经历这么极端的恐惧后,他竟然还能走路,还会思考——一如战争或病中的人吃惊地发现自己那么能忍耐一样。我们常说,“那会把我们逼疯的”,“那会彻底要了我们的命”,然而,当事情真的发生时,我们发现自己既没疯,也没死,而是依然坚持不懈。 天气又变了。他正走在上面的平原隆了起来,像一个用土做的浪头。天空颜色淡了一些:很快就变成淡黄色而不是金黄色。海的颜色更深了,几乎是青铜色。不久这个岛就开始爬上一个个水丘。他时不时地得坐下来休息。几个小时后(因为前进的速度很慢),他突然在当时像是天际的地方看到两个人影。转眼之间,人又不见了,因为在他和他们之间的土地升起来后遮住了他的视线。又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才来到他们那里。韦斯顿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着,它在随着地面的每个变化平衡自己。这是真正的韦斯顿无法做到的。它在对着夫人说话。最令兰塞姆吃惊的是,当他过去坐在夫人身旁的软草皮上时,她竟然继续听它讲话,而没有转身表示一下欢迎,甚至对他的到来也不置一词。 “就可能的东西而不是已存在的东西创作故事或诗歌,这的确是个伟大的开阔视野的行为。”它说,“如果你躲开它,你不就是在拒绝送给你的水果吗?” “哦,陌生人,我不是在躲避编故事本身,”她答道,“而是躲避你塞进我脑子里的这个故事。我自己可以编关于我的孩子或王的故事。我可以让鱼飞翔,让陆地上的动物游水。但如果我试图编生活在固定陆地上的故事,那我不知道怎么编马莱蒂的故事。因为,如果我编故事说他已更改自己的命令,那是不行的。但如果我的故事说我们违背他的命令住在那里,那就像使天空变得一片漆黑,使水不可以喝,使空气不可以呼吸一样。而且,我也看不出编这种故事有什么快乐可言。” “会使你更聪明,更老些。”韦斯顿的躯体说。 “你确信会那样吗?”她问。 “是的,确定,”它回答,“那就是我的世界上的女人变得那么美妙、那么漂亮的方法。” “别听它的,”兰塞姆急忙插话,“把它赶走。别听它的话,别想它。” 她第一次转向兰塞姆。自从上次分别后,她脸上已有些细微的变化。那不是悲伤,也不是深深的困惑,但多了一丝不稳定的神情。另外,她显然很高兴见到他——虽然对他的插话很吃惊。见面后的前几句话表明,她之所以在兰塞姆到达时没能和他打招呼,是因为她从未想到过与两个以上的人同时对话的可能性。在此后整个对话过程中,她对一般对话技巧的无知为整个对话场景增添了一份新奇和不安的特质。她不知道如何将眼光迅速地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上,也不能同时理解两个人的话。她一会儿全神贯注地听兰塞姆讲,一会儿心无旁骛地听另一个人讲,但从来不能同时听两个人讲。 “为什么这个人还没说完你就开始讲话,花斑?”她询问道,“你们世界有许多人,肯定有多于两个人在一起谈话的时候,他们是怎么做的?他们轮流说吗?或者你们有听多个人一起讲话的技巧?我还不够老,做不到那样。” “我一点也不想要你听它的。”兰塞姆说。“它是——”然后他迟疑了。“坏人”、“说谎者”、“敌人”,这些词对她来说还没有任何意义。他绞尽脑汁,想到了他们以前关于大艾迪尔坚守旧善,拒绝新善的谈话。对,那是她接触“坏”这个观念的唯一途径。他正要开口,可太晚了。韦斯顿的声音已抢在他前面了。 “这个花斑,”它说,“这个花斑不想要你听我的话。因为他想使你一直年轻。他不想要你前进到你以前从未品尝过的水果那里。” “但他怎么做能够使我保持更年轻?” “你难道没看出来吗?”韦斯顿的身体说,“那个花斑是一个总躲避迎面而来的浪,而且,如果有可能的话,总想把已过去的浪找回来的人。最初和你谈话的时候,他难道没暴露出这一点吗?他不知道自从马莱蒂成为一个人以后,一切都是新的,不知道现在一切有思维的动物都将是人。你不得不告诉他这一点。但他知道后并不欢迎它。他很遗憾再没有原来那些长毛的人们了。如果他能,他想恢复那个旧世界。当你要求他教你死亡时,他不愿意。他要你保持年轻,不要学会死亡。难道不是他第一个告诉你,你不可以渴望得到马莱蒂朝我们打过来的浪,要你如此畏缩,愿意砍掉胳膊和腿来阻止它的到来吗?”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如此年轻?” “他在我们世界叫坏,”韦斯顿的身体说,“是一个为了他期待得到的水果或他上次见到的水果而拒绝其他被送给他的水果的人。” “那么,我们得让他变老些。”夫人说。虽然她没看兰塞姆,但她身上王后和母亲的所有特质都向他展示出来了。他知道她希望他以及所有的东西都无限好。而他——他束手无策。他的武器从他手里被打落了。 “那么你愿意教我们死亡吗?”夫人对着站在她上方的韦斯顿的外形说。 “愿意,”它说,“我来的目的就在此。我来这里就是使你们可以有充裕的死亡。但你必须勇敢。” “勇敢。那是什么?” “它就是某一天湍急浪高,当内心有个什么东西恳求你待在陆地上时,偏偏使你敢于游泳的东西。” “我知道。那种日子最适合游泳。” “是的。但为了找到死亡,以及和死亡在一起的真正的老、充满力量的美丽和最大限度的空间,你必须跳进比浪更大的东西里去。” “接着说。你说的和我以前听到的都不一样。它们像泡泡撞在树上。它们使我想起——想起——我不知道它们使我想起什么。” “我还会说比这些更妙的话,但得等你再老些才行。” “使我更老些吧。” “夫人,夫人,”兰塞姆插话道,“难道马莱蒂不会在他的时代以他的方式使你更老些吗?那不是要好得多吗?”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韦斯顿的脸始终没有转向过他。他的声音虽然完全只对夫人说话,但这次回应了兰塞姆的插话。 “你明白吗?”它说,“虽然没打算也不希望那么做,但他本人几天前使你明白了马莱蒂开始教你自己走路,而不是搀着你的手走。那是初试牛刀。当你懂得那些时,你就真的老了。从那时起,马莱蒂已经让你学了很多东西——不是通过他自己的声音,而是通过我的。你正在成为你自己。那正是马莱蒂想要你做的。那就是他让你和王分开,甚至和他自己分开的原因。他使你变老些的办法是让你自己使自己变老些。然而这个花斑想让你静静地坐着,等待马莱蒂来做一切。” “为了使他变老些,我们必须怎么做?”夫人问。 “我认为在你还没足够老之前,你没法帮他,”韦斯顿的声音说,“你现在还没法帮任何人。你像一棵尚未结果子的树。” “很对,”夫人说,“继续讲下去。” “听着,”韦斯顿的身体说,“当马莱蒂希望你自己走时你还在等待马莱蒂的声音,你明白那是一种不服从行为吗?”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错误的服从本身可能是一种不服从。” 夫人想了几秒钟后拍手说,“我懂了,”她说,“我懂了!哦,你使我变得多老啊。刚才,我追赶一只动物取乐。它明白怎么回事后,就从我身边跑开了。如果它站着不动让我抓住它,那是一种服从,但不是最好的那一种。” “你理解得非常好。当你完全长大后,你就会比我自己世界的女人更聪明,更漂亮。你明白在对待马莱蒂的命令时也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我想我不是很明白。” “你能肯定他真的希望总是被服从吗?” “我们怎么可以不服从我们所爱的人呢?” “从你身边跑开的那只动物是爱你的。”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回事。”夫人说,“动物非常清楚我什么时候想让它跑开,什么时候想让它过来。但马莱蒂从来没说他的哪句话或哪件事是开玩笑的。我们的所爱怎么需要像我们这样开玩笑或取乐呢?他完全就是炽烈的快乐和力量。那就和说他需要睡眠和食物一样。” “不,它不是一个玩笑。那只是个像玩笑的东西,它不是玩笑。但把你的手从他的手里拿开——完全地长大——按你自己的方式走路——除非你曾似乎不服从他(哪怕一次),那可能完美吗?” “一个人怎么可以似乎不服从?” “通过做他似乎被禁止的事情。也许会有一个他希望你不服从的命令。” “但如果他告诉我们不服从它,那就不是命令了。而如果他不告诉我们,那我们怎么会知道呢?” “你正变得多么聪明啊,美人,”韦斯顿嘴里说,“对。如果他告诉你不要服从他的命令,那就不是真正的命令,正如你知道的那样。你是对的,他不开玩笑。一个真正的不服从,真正的出格,这是他秘密地渴望的。要秘密地,因为,告诉你,就破坏了一切。” “我开始怀疑,”夫人停了一会儿说,“你是否比我老得多。”无疑,你所说的像没有味道的水果!除了进入某种不可期望得到的东西之中,我怎么能走出他的意志呢?我应该试着不爱他——或者王,或者动物吗?那就像在水上走路或在岛上游泳。我该尽量不睡觉,不喝水,不笑吗?我原以为你的话有意义。但现在发现你的话似乎没有任何意义。走出他的意志等于走投无路。” “除了一个命令外,他的所有命令都是对的。” “但那一个有什么不同吗?” “否。你自己能看出它的不同之处。他别的命令——爱、睡觉、用你的孩子填满这个世界——你自己看得出来它们是好的。这些在别的世界也都一样。但不许住在固定陆地上这个命令不是这样。你已经知道,他没有给我的世界下过这样的命令。而且,你也看不出它好在哪里。这不足为奇。如果它真好的话,他不是得把这个命令下达给所有类似的世界吗?因为,马莱蒂怎么可能不把好的命令下达下来?那绝无什么益处。马莱蒂本身此刻正通过你自己的思维告诉你这些。它不过就是道命令,仅仅是为了禁止而禁止。” “但为什么……” “为了你可以打破它。还会有别的原因吗?它不好。它跟别的世界不一样。它横隔于你和一切安定的生活,一切对属于你自己的日子的控制之间。难道马莱蒂不正尽其所能向你表明它是作为一个试探而设立的——作为一个你必须越过的大浪,以便使你真正变老,真正与他分离吗?” “但如果这和我这么密切相关,为什么他不把它放在我脑子里呢?它全部来自于你,陌生人。我甚至听不到他的低语,听不到肯定你的话的那个声音。” “但你难道看不出他不可能有声音吗?他渴望,啊,他是多么渴望看到他的动物完全成为它自己,以它自己的思考和它自己的勇气对抗他。但他怎么能告诉它去做这件事呢?那样一切就都泡汤了。从此以后,无论他做了什么都只不过是与他共同向前迈进的一步。这只是他希望得到但又不插手其中的所有事情中的一件。在他所有的创造中,你认为他就不厌倦除了他自己别的什么也见不着这种情形吗?如果那令他满足的话,那他干吗还要创造万物?找到另外一个东西——那个东西的意愿不再是他的意愿——那是马莱蒂的愿望。” “这我可不知道——” “他不可以告诉你。他也没法告诉你。他最近告诉你这些的办法是让别的什么生物替他告诉你。这不,他已经这么做了。我穿过深天来教你他想要你知道但他本人又不可以告诉你的东西,我来这一趟难道啥都不为,难道这里面没有他的意志?” “夫人,”兰塞姆说,“如果我说话,你愿意听吗?” “非常乐意,花斑。” “这个人说禁止你们住在固定陆地上的法令与其他法令不同,因为不是所有世界都有着同样的法令,因为我们看不到它的好处。至此,他说得都很对。但他又说它之所以不同是为了让你可以不遵守它。然而,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 “说下去,花斑。” “我认为他制定那样一个法令是为了让人服从。在所有你称之为服从他的事情上,你也只是做了你自己眼里看着好的东西。爱满足于那些吗?事实上,你做它们是因为那是他的意志,但又不仅仅是因为那是他的意志。除非你做了他要求你做的事情,而他的要求又是唯一原因,你在哪里还可以品尝到服从的快乐呢?我们上次谈话时你说如果你告诉动物用头走路,它们将很乐意那么做。因此我知道你完全理解我在说什么。” “啊,勇敢的花斑,”绿夫人说,“这是你说得最好的话。这使我老了很多。但感觉上这与另外一个人给我的‘老’不一样。哦,我看得多么清楚啊!我们不能走出马莱蒂的意志,但他给了一条我们可以走出我们的意志的路。除了像这样一个命令外,别无他法。走出我们自己的意志。就像走过世界的屋顶到深天一样。在这范围之外只有爱本身。我知道看着固定陆地,放下所有想居住在那里的念头会很快乐,但到现在我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她说话时脸上神采飞扬,不过马上就有一丝困惑从脸上掠过。“花斑,”她说,“如果你像这另一个人说的那么年轻,你怎么能知道这些东西?” “他说我年轻,但我说我不年轻。” 韦斯顿的脸突然开口说话。声音比以前更大,更低沉,一点也不像韦斯顿的嗓音。 “我比他更老,”它说,“而且他不敢否认这一点。在他母亲的母亲的母亲被孕育之前,我就已经比他能够想到的还老。在深天我曾和马莱蒂在一起,而他从未去过那里,也没听过那些永恒的公议会。在创造次序上,我比他伟大,他在我面前微不足道。难道不是这样吗?”那尸体一样的脸甚至也没有转向他,但说话者和夫人似乎都在等兰塞姆作答。跃进他大脑里的谎言到他嘴边就消失了。在那种气氛中,即使真理似乎会要人命,也只能用真理来对付。他舔了舔嘴唇,艰难地咽下一股恶心感,回答道: “在我们的世界,更老未必总是更聪明。” “看着他,”韦斯顿的身体对夫人说,“看看他的脸颊变得多么苍白,他的额头有多么湿。你以前没见过这类东西,从此以后你会更经常地见到的。当小生物对抗大生物时,情况就是这样——这只是开始。” 一股因恐惧而生的剧烈战栗传遍了兰塞姆的脊梁骨。拯救他的是夫人的面部表情。她不为近在眼前的邪恶所影响,超然度外,似乎在十年路程之外的她自己单纯的领地之内。带着那种被如此保护,又同时面临灭顶之灾的单纯,她抬头看着站在她上面的死亡,虽然确实显得疑惑不解,但仍然带着欢快的好奇说道: “但是陌生人,关于这个禁令,他是对的。是你需要被变得老一些。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我看到是全部,而他看到的只是一半。最真实的情况是,马莱蒂已给了你一条走出你自己意志的道路——只是走出你最根深蒂固意志的道路。” “那是什么?” “目前,你最根深蒂固的意志是服从他——永远想做现在的你,只做他的走兽或很年轻的孩子。想从那里走出来很难。那路很难走,只有很伟大、很智慧、很勇敢的人才敢走,勇往直前,从现在居于其中的‘小’中走出来,穿越他禁令的黑浪,进入真正的生活——拥有快乐、辉煌和艰辛的深度生活。” “听着,夫人,”兰塞姆说,“还有些他没告诉你的事。我们现在谈论的一切,以前都谈过了。他想要你尝试的东西以前也都尝试过了。很久以前,在我们世界开始的时候,里面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像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和王一样。他能看到的只有她一个人,就像他现在只看见你一个人一样。而她听了他的话,做了马莱蒂禁止她做的事情。但快乐和辉煌并未随之而来。随之而来的是什么呢?这我没法告诉你,因为你脑子里没有关于它的概念。但所有的爱被干扰了,变冷淡了,也很难再听到马莱蒂的声音,因此他们的智慧几乎没有增长。女人反对男人,母亲反对孩子;当他们去找食物吃时,树上已没有果子,他们得一直寻找食物,因此他们的生活变得更狭窄了,而不是更宽阔了。” “他隐瞒了一半的真相,”韦斯顿死尸般的嘴说道,“随之而来的有艰辛,但也有辉煌。他们用自己的双手造了比你们的固定陆地还高的山脉。他们自己造了比你们的大海还大的漂浮的岛屿,他们可以随意在海上移动它们,速度比鸟还快。因为食物不总是充足,一个女人可以把仅有的果实给她的孩子或丈夫,而自己吃死的东西——可以给他们一切,这是在狭隘的生活中和鱼玩耍、亲吻和骑鱼的你从未做过的,而且将来也不会做,除非你打破禁令。因为知识更难以被发现,所以那些少数发现知识的人就变得很美丽,比同类更优秀,就像你比野兽优秀一样。成千上万的人在争取得到他们的爱……” “我想我要去睡觉了。”夫人很突然地说。到目前为止,她在目瞪口呆地听韦斯顿的身体说话,但当它说到一个女人有成千上万个爱人时,她开始打哈欠——那种小猫式的,不加掩饰,自然而然的哈欠。 “等一等,”另一个人说,“还有呢。他还没告诉你正是由于打破了这个禁令,马莱蒂才来到我们的世界,而且因为这事,他被变成了人。他不敢否认这个。” “你这么认为吗,花斑?”夫人问。 兰塞姆坐着,十指扣得紧紧的,关节都发白了。这一切的不公平像带刺的电线在刺伤他。不公平……不公平。赤手空拳地战斗,不许撒谎,却被带到说真话能要人命的地方,马莱蒂怎么能指望他这样战斗?这不公平!一股激烈的反叛冲动在他心头涌起。瞬间之后,怀疑像巨浪一样劈头盖脸地向他打来。万一敌人是正确的怎么办?亚当的幸运之罪。甚至连教会也会告诉他不服从最终能产生好结果。不错,他,兰塞姆是个胆小的动物,是个躲避新鲜和困难事物的人,这也是事实。诱惑究竟在哪一边?有关进步的美妙瞬间景象在他眼前闪过:城市、军队、高高的舰船、图书馆和名望、诗的庄严都像喷泉一样从人的劳作和抱负中喷出。谁能肯定创世进化论不是最深奥的真理?某种狂野、任性、有趣的东西从他大脑各种各样的秘密缝隙(他以前从未怀疑过它们的存在)里开始冒出来,朝韦斯顿的形体倾泻。“它是个灵魂,它是个灵魂,”他内心的声音说,“而你只是一个人。它从一个世纪延续到另一个世纪。你只是一个人……” “你这么认为吗,花斑?”夫人又问了一次。 沉默被打破了。 “我来告诉你我要说的话。”兰塞姆站起来回答道,“当然它有好结果。难道马莱蒂是一个我们可以挡住其去路的野兽,抑或是我们可以拧扭其形状的树叶吗?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会最好地利用它,但不会是你服从他时他为你准备的好东西。那已永久地失去了。我们世界的第一个王和母亲做了被禁止的事情;而他最终为它带来了好处。但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不好的。他们所失去的,我们还没见到。有些情形是,好东西没有来,而且永远也不会来。”他转向韦斯顿的身体。“你,”他说,“全告诉她。什么样的好东西到你那里来了?马莱蒂变成一个人,你高兴吗?告诉她你的欢乐,当你让马莱蒂和死亡相识时,你获得了哪些好处。” 在这番话之后的瞬间发生了两件完全不像地球上所能经历的事情。韦斯顿的那个躯体昂起头,张开嘴,发出一声长长的、忧郁的、像狗一样的吼叫;而夫人全然无忧无虑地躺下来,闭上眼睛,立刻就睡着了。当这两件事发生时,这两个男人站的和那个女人躺的那块土地却沿着巨大的水山冲了下去。 兰塞姆眼睛死盯着敌人,但它满不在乎。它的眼睛像活人的眼睛那样动来动去,但很难确定它在看什么,或它是否真的把眼睛用做视觉器官。感觉像是有一种力量很巧妙地把眼睛的瞳孔固定在某个合适的方向,而那张说话的嘴为了它自己的目的,则使用完全不同的认知模式。那东西在夫人离兰塞姆较远的那一边,靠近夫人的头部的地方坐下——如果那可以被称为坐下的话。那躯体没有通过人的正常运动到达蹲的位置,更像是有个外力操纵着它到适当的位置,然后再让它往下落。我们不可能描述任何一个具体的非人类动作。兰塞姆感觉是在观看一个活着的模仿装置。这个装置已被研究得很透彻,技术上也正确,但总感觉它缺少点熟练劲儿。他浑身冰凉,对那个自己要对付的东西(那个被操纵的死尸,那个妖怪,那个“非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像夜间托儿所般的恐惧。 除了观察,什么也做不了:如果有必要,永远坐在那里,守着夫人,不让“非人”接近,而同时他们的岛屿在不断地爬越亮闪闪的如阿尔卑斯山和安第斯山脉一样的水山。三者全都很安静。野兽和鸟儿经常过来看看他们。几小时后,“非人”开始说话。它甚至不朝兰塞姆那个方向看。它慢慢地,笨拙地,好像需要润滑的机器一样,使它的嘴喊出他的名字。 “兰塞姆。”它说。 “嗯?”兰塞姆说。 “没什么。”“非人”说。他好奇地看了它一眼。这玩意儿疯了吗?但它像以前一样,看起来像是死了而不是疯了。它坐在那里,低着头,微微张着嘴,一些青苔上黄色的泥土落在它脸颊的皱纹里,它的腿像裁缝那样交叉着,它那长着长长的金属般指甲的双手一起平按在面前的地面上。他的脑子不想考虑这个问题,而是回到他自己不安的思考中。 “兰塞姆。”它再次说。 “什么事?”兰塞姆急速地说。 “没什么。”它答道。 又是沉默;又过大约一分钟后,那张讨厌的嘴又喊:“兰塞姆!”这次他没回应。又过了一分钟,它再喊他的名字。然后,像一把小机关枪一样喊“兰塞姆……兰塞姆……兰塞姆……兰塞姆”,或许喊了有一百遍。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终于吼起来。“没什么。”那声音说。他决定下次不理它。但当它喊了差不多一千遍时,他发现自己不管愿不愿意回答,还是应答了。然而,它的回答依然是“没什么”。他终于教会自己如何保持沉默,沉默的原因不是因为抵制说话的冲动带来的折磨比应答带来的折磨少,而是因为他内心的某种东西要起来与折磨者认为他最终会投降的那份肯定做斗争。如果是那种猛烈的进攻,那倒更容易抵挡。使他浑身发冷,甚至吓破胆的是那种恶意与近似幼稚的某种东西的结合。他在为应对诱惑、亵渎神明、一连串的恐怖做某种准备,而对这个学前班小孩似的小声的、不停的唠叨几乎没有任何准备。事实上,没有可以想象得出的恐怖能超过随着时间慢慢流逝而在他内心升起的那种感觉所带来的恐怖。因为,依据人类标准,这玩意儿内外颠倒了——它的心脏在表面,它的表层在内心。在表面,是涉及到各世界命运的大阴谋和对着上天的敌意,但在内里深处,当所有的面纱被戳穿,除了黑暗的幼稚——那种无目的的空洞的怨恨之外,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会用最微小的残酷行为来满足自己,就像爱从不嫌善小那样吗?当对于其他东西的任何可能性的思考都消失很久后,他才清醒了过来。他决定,如果必须听“兰塞姆”或“没什么”百万遍,他宁愿听兰塞姆这个词。 那一小块钻石色的土地不停地运动,先迅速升向黄色的天空,在那里停一会儿,倾斜一下它的树林,再急速向下奔向浪与浪之间温暖光亮的海洋。夫人在睡觉,其中一只胳膊弯在头下面,嘴微微张开。她睡得很平和,因为她眼睛紧闭,呼吸均匀,但不太像我们世界上睡觉的人,因为她脸上表情丰富,透着聪慧,而她的身体看起来似乎时刻准备着一跃而起。总体而言,她给人的印象是,睡眠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而是她采取的一个行动。 此后,天就突然黑了。“兰塞姆……兰塞姆……兰塞姆……兰塞姆。”那声音不停地喊着。他突然想到,虽然他需要一定时间的睡眠,而那个“非人”可能不需要睡眠。 10 想睡着,真的很难。心情郁闷、疲惫不堪,不久就又饿又渴的兰塞姆在似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尽量不去理会那不依不饶的“兰塞姆——兰塞姆——兰塞姆”的反复呼叫。但此时,他发现自己正在听人聊天。他发觉听到的不是开头,因而意识到自己刚才睡着了。夫人似乎很少说话。韦斯顿的声音在轻柔连续地说个不停。谈话与固定陆地无关,甚至也与马莱蒂无关。它似乎在优美哀婉地讲着故事,起初兰塞姆看不出这些故事间有什么关联。故事都是关于女人的,但显然是些生活在世界历史上不同时代的相当不同的生活环境中的女人。从夫人的答话中可以看出,故事中似乎包含着她无法理解的东西。但极为奇怪的是,那“非人”并不介意。如果一个故事引发的问题不好回答,说话者就干脆扔下它,马上再换一个话题。故事的女主人公似乎都遭了很多罪——她们要么被父亲压迫,要么被丈夫扫地出门,要么被情人遗弃。或是她们的孩子起来反抗她们,或是她们被逐出社会。但在某种意义上,故事都以大团圆结尾:有些是健在的女主人公得到了荣誉和赞扬,更多的是死后得到了迟到的认可和无用的眼泪。随着无休止的演说进行下去,夫人的问题总是越来越少。虽然如“死亡”、“反抗”等词的某种意义是连兰塞姆都猜不出意思的,但通过不停地重复,这些词的某些意义已经在她脑子里被创造出来了。他终于明白所有这些故事都与什么有关了。这些女人都是为了孩子、情人或家人而单独站出来勇敢地面对可怕的危险。每个女人都被误解、被辱骂、被迫害,但都被后来发生的事情有力地证明是正确的。具体细节不太容易确切地记住,但兰塞姆基本可以肯定这些高尚的先驱们都是在我们普通地球人话语中被称做女巫或背教者的人。但那一切都在背景之中。从故事中浮现出的与其说是个观念,倒不如说是个形象——高高的个子,苗条的身材,就算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她肩头也不愿低头,只是毫无畏惧,孤身一人迈进黑暗之中去替别人做那些她被禁止做,却又必须做的事情。同时,作为这些女神般形象的背景,说话者还描绘了另一性别的形象。关于这个主题,没有直接的语言交代,但可以感到他们是一大群形象模糊不清的生物,他们或幼稚得可怜,夜郎自大,或胆小怕事,缺乏创造力,或拖拖沓沓,老牛拉破车,懒惰得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什么也不想尝试,一点风险也不想冒,一点力也不愿意出,只能靠女性那不被感激的桀骜不驯的美德来将他们提升至圆满的生活之中。它这故事讲得很漂亮,连很少有性别自豪感的兰塞姆也发现自己一时几乎相信了它。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撕裂了黑暗。几秒钟后,传来了皮尔兰德拉上的隆隆雷声,像是击打天堂小手鼓的声音,雷声过后便是一场温水雨。兰塞姆本没太注意,但闪电使他看清楚那“非人”正笔挺地坐着,夫人一只胳膊肘撑着地,抬起身子,龙清醒地躺在她的头旁边,远处是一个树丛,再往远看,地平线处巨浪滔天。他在回忆之前所见到的东西。他不明白为什么夫人能看到那张上下颚单调机械地运动,似乎在嚼东西,而不是在说话的脸,却不明白它是个邪恶的东西。当然,他也明白,他这么想有点不合道理。在她眼里,他自己无疑就是一个粗野的形象。她不可能知道什么是邪恶,也不知道来引导她的正常的地球人长得什么样。突然的光亮照出了她脸上的表情,但这表情是兰塞姆以前在那里从未见过的。她的眼睛不是停在讲故事的人身上,她的思绪可能在千里之外。她的嘴唇紧闭,稍稍撅起,眉毛稍稍上扬。他从来没注意到她是这么像我们族类的女人,但她的表情是他在地球上不常见到的——除非,他震惊地意识到,那表情只在舞台上见过。“像个悲剧女王”——这个讨厌的类比在他脑子里突然闪现。当然,这是个极大的夸张,是个侮辱,他为此不能原谅自己。然而……然而……闪电所展露的情景已经像照片一样印在他大脑里了。无论做什么,他发现无法不去想她脸上的新表情。一个很好的悲剧女王,没错。一个由现实生活中的好女人扮演的很高贵的悲剧女主角。依据地球上的标准,那表情值得赞许,甚至值得尊敬。但想到以前从她脸上读到的表情——随性的神采、嬉戏的圣洁、深沉的宁静(这些表情使他想起冷酷的青春及勇敢的表情和躯体所不允许的时而婴儿般的时而耄耋老人般的表情),他发现这种新的表情令人恐惧。那种激发崇高、享受怜悯的(无论起到多么微不足道的作用)的终极感受似乎变成了一种可憎的粗俗。或许她仅仅(他很希望是仅仅)以纯粹想象的方式对这种故事或诗歌的新艺术做出了反应。但看在上帝的分上,她最好别做出反应!“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的想法第一次在他头脑中形成。 “我要到树叶可以为我们遮雨的地方去。”黑暗中她的声音说。兰塞姆几乎没有注意自己已经淋湿了——在不穿衣服的世界,这不是那么重要。但听到她的动静,他还是站了起来,借助耳朵尽量跟紧她。那“非人”似乎在做同样的事情。在黑暗中,他们在如水面一样多变的地面上缓缓前行,时不时地会来一道闪电,可以看见“非人”昂首挺胸地前进,他穿着韦斯顿已弄脏的衣服,衬衫和短裤贴着皮肤,没精打采地走在她身旁,龙喘着粗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他们终于来到一块脚底下干爽的地方,他们头顶上方浓密的树叶上有噼里啪啦的雨声。“还有一次,”“非人”立刻开始说话,“我们世界有一个女王统治着一小块土地——” “别说话!”夫人说,“听听雨声。”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那是什么声音?是我以前从未听到过的野兽的声音。”——他们身边确实有一种类似低吼的声音。 “我不知道。”韦斯顿的声音说。 “我想我知道。”兰塞姆说。 “别说话!”夫人再次说。从此以后,那晚大家再也没说话。 这是兰塞姆一生中想起来就讨厌的那一连串日日夜夜的开始。他认为他的敌人不需要睡眠,这太对了。幸运的是,夫人需要睡眠,但比兰塞姆少得多,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需要得更少。兰塞姆发现,似乎他每次打盹醒来时都发现“非人”已经在和她谈话了。他累坏了。要不是他们的女主人经常不在他俩面前露面,兰塞姆差不多就扛不住了。夫人不在的时候,他就不离“非人”左右。这可谓大战中的小憩,但休息得很不好。他不敢让敌人离开自己的视线片刻,而每天他的同伴都变得愈加令人无法忍受。他得到充分的机会来弄清楚“地狱里的魔王”是一位绅士”[1]这种说法的虚假性。他一次又一次地感到,比较起来,就算一个披着红大氅,手拿长剑,帽子上插着羽毛,温和狡诈的靡菲斯特,或者甚至是《失乐园》中的黑暗的悲剧魔王撒旦也算得上是受欢迎的,也可以把他从命中注定要监守的东西中解放出来。这一点不像对付一个邪恶的政客,而更像被安排监护一个智障者,或猴子,或一个讨厌的小孩。那从开始就让他吃惊和讨厌的“兰塞姆……兰塞姆……”的喊叫声日复一日地继续,时时刻刻地令他作呕。和夫人谈话时,它表现出足够的狡诈和智力,但兰塞姆很快就看出它仅仅把智力看做武器。在不需要使用智力的时候它不想用这武器,就像士兵休假时不必练刺刀一样。思维对它来说只是达到目的的某种手段,但它对思维本身不感兴趣。它认为理性是外部的、无结构的,就像它所依附的韦斯顿的躯体一样。夫人一离开它的视线,它的老毛病似乎马上复发。兰塞姆的许多时间都花在保护动物免受它伤害上面。一旦它出了他的视线,它就抓住它能够得着的任何动物和小鸟并撕下一些毛皮和羽毛。只要可能,兰塞姆总是挡在它和受害者之间。在这种情况下总会有两人相向而立的不愉快的时候。两人从未打过架,因为“非人”只是咧嘴一笑,或许再吐一口唾沫,然后便后退一点,但在它后退之前兰塞姆通常有机会发现自己是多么怕它。除了厌恶之外,一种更像孩子与鬼或僵尸在一起时的恐惧感很长时间都没有离开他。想到和它单独在一起这个事实,他有时会感到非常沮丧,以至于他得用他全部的理智才能克制想有个伴的渴望——一种想在岛上疯跑,直到找到夫人来保护他的冲动。当“非人”抓不到动物时,折腾植物也同样能令它满足。它喜欢用指甲剥开它们的外壳,或拔起它们的根,或揪树叶,甚至把一把把草皮揪起来。用它自己的身体,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用韦斯顿的身体和兰塞姆玩了无数的把戏。他有全套下流剧目可演,其愚蠢比肮脏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会连续好几个小时对着兰塞姆做鬼脸,然后更长的时间里又重新开始“兰塞姆……兰塞姆”的呼喊。它的鬼脸经常会像我们世界里兰塞姆所认识和所爱的人。但最糟糕的时候是它允许韦斯顿恢复它原来的面容。于是,它的声音——总是韦斯顿的声音,就会开始可怜兮兮地迟疑地低语。“兰塞姆,你要当心。我现在是在一个大黑洞的底部。不,还不是。我是在皮尔兰德拉上。我现在不能很好地思考,但那没关系,他替我做所有的思考。马上就会变得很容易。那男孩总是关上窗户。没关系,他们拿掉了我的头,在我身上安了别人的头。我很快就会没事的。他们不让我看我的剪报。所以,我去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想要我排在前十五个当中,那就最好别要我。我们要告诉那狗崽子这么干是对检查者的侮辱。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付的是一等票的钱,却被安排在这么挤的地方。这不公平,不公平。我从来就没想伤害谁。你可以把我胸前的那些重东西拿掉吗,我不想要这些衣服。别管我。别管我。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多大的青蝇啊!它们说你会习惯它们的。”然后就会以狗一样的低叫声而结束。兰塞姆永远拿不准那到底是个骗人的把戏还是曾经的韦斯顿那衰竭的精神能量确实断断续续地、悲惨地活在那个坐在他身旁的躯体之内。他发现他之前对教授的任何恨意都消失了。他发现自己很自然地为他的灵魂热切地祈祷。然而,他对韦斯顿的感受并不全部是怜悯。直到那时,每当想到地狱,他还依然把那些迷失的灵魂看做人。现在,由于隔开鬼魂和人类的可怕的深渊在他面前张着大嘴,怜悯几乎被恐惧吞噬了——被对它体内生命的无法控制的厌恶感所吞噬,而这种厌恶感是因必定要来的自我销蚀的死亡所致。如果韦斯顿的遗体此时通过“非人”的嘴唇来说话,那么韦斯顿此刻根本就算不得人了。或许多年前就开始吞噬他人性的力量现在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那个慢慢毒化智力和情感,而现在终于毒化自身和整个精神器官的有毒意志已解体了。留下来的只有一个鬼魂——一个永久的不安宁,一个碎屑,一具残骸,一股腐臭气。“这,”兰塞姆想,“可能就是我的目标,或者是她的。” 当然,与“非人”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只是像后场时间。生活中真正发生的事情是诱惑者和绿夫人之间无休止的会话。若按小时算,进展很难评价,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兰塞姆禁不住相信,事态总体发展对敌人有利。当然,也有起起伏伏。“非人”经常被某些它事先未曾预料的简单的东西出其不意地挫败。兰塞姆自己也参与激烈的争论,有时也会取得暂时的成功。有时他想,“谢天谢地!我们终于赢了。”但敌人从来不知疲倦,而兰塞姆却是越来越厌倦;同时,他想他也看到了夫人疲倦的迹象。最后,他因此指责她,并恳求她把他们两个都送走。但她斥责了他,而她的斥责表明情况已变得多么危急。“当这一切在我们手上时,我应该走开,去休息,去玩吗?”她问,“不到可以肯定没有许多我可以为王和我们的孩子们可做的事情时,我是不会那么做的。” 敌人几乎只在这些战线上工作。虽然夫人脑子里没有“职责”这个词,但他使她觉得她继续思考“不服从”这个概念似乎就应该是她的职责,并使她确信如果她拒绝了,她就是胆小鬼。干大事、冒大风险、牺牲的观念被每天以一千种不同的形式呈现给她。要等到问过王之后再做决定的想法早已被悄悄地推到一边去了。他不许她考虑任何这类“胆小鬼”之事。她行动的全部意义,全部的辉煌就在于在王不知情的情况下采取行动,让他随便去批评好了。这样一来,所有的得益都是他的,而所有的风险都是她的;当然,随风险而来的还有崇高、怜悯、悲剧和独立思考的能力。诱惑者还暗示,问王也是没用的,因为他肯定不会赞成这个行动:男人就是那样。王必须被迫自由。现在,正好只有她自己在,这件高贵的事情必须现在就完成,要不,就永远也无法完成了。拿着这个“现在或永不”的恐吓,他开始利用夫人和地球女人显然共有的担心来说事——担心生命可能被荒废,有些绝佳的机会可能会溜掉。“要是我像一棵本该结果而没结一颗果子的树,那可如何是好。”她说。兰塞姆试图说服她,孩子就是足够好的果实。但“非人”质问,将人类故意分成两性,除了生儿育女是否还有其他目的?——生儿育女或许更容易做到,就像许多植物蕴含果实一样。过了一会儿,它又解释说在它的世界上像兰塞姆这样的男人——那种具有强烈的男性意识,喜欢向后看的男人总是避开新的好东西,总是不停地煞费心机地把女人压低到仅仅是生孩子工具的地步,而忽视了马莱蒂真正为她创造的高贵命运。它告诉她,这类男人已经恶贯满盈,她有责任不要让这类事情在皮尔兰德拉上发生。就是在这个阶段,它开始教她一些诸如“创造性”、“直觉”和“精神”这些词。但那是错误的一着。当他终于使她明白“创造性”是什么意思时,她又把“大风险”和“悲剧性孤独”这类东西忘了个精光,还持续大笑了一分钟。最后,她告诉“非人”说他甚至比花斑还年轻,最后把他们俩都打发走了。 兰塞姆那天攻下了地盘,但第二天却因发脾气而又丢了它。敌人在用更多的热情催逼她接受自我牺牲和自我奉献的高尚,而这种魔力似乎在她大脑里每时每刻都在增强。就在这时,兰塞姆被刺激得失去所有耐心,跳了起来,真的斥责起她来。他话说得太快,几乎是在吼叫,甚至忘记了古太阳系语,只好混杂着一些英语词汇。他试图告诉她他已看到这种“无私”在发生:女人宁愿因饥饿而病倒也不愿在男人回来前开饭——虽然她们完全知道这是他最不喜欢的;告诉她衣不遮体的母亲们把女儿嫁给她讨厌的男人;还有阿格里皮娜的故事和麦克白夫人的故事。“你难道看不出它在让你说没有任何意义的话?”他吼道,“你明知道王最讨厌,却还要说这么做是为他好,这有什么好处?你是马莱蒂吗?你能决定什么对王有益吗?”但她只听懂了他的极小部分话的意思,而且也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表现。“非人”这次从他说话的方式中占了便宜。 从所有这些起起伏伏、前线阵地的易手、反击、坚守和撤退中,兰塞姆对这整件事情的策略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夫人对让她成为风险承担者、悲剧的先驱这些建议所做出的反应主要是出于对王、对未出生的孩子,甚至对马莱蒂本人的爱所做出的。她脑子中有关他可能不希望被不折不扣地服从的这样想法,实际上等于是一个允许如洪水般滚滚而来的建议进入她大脑的水闸。伴随着这种反应的是,从“非人”开始讲悲剧故事的那一刻起,她就有想在她的世界里攫取一个大角色的自我崇拜的倾向,且这种倾向表现得非常自然,没有任何做戏的意思。显然,“非人”所有努力的目标就是要增加这种元素。但如果这仅是她脑海里的一滴水,就可以说,他并没有真正成功。或者,只要保持目前状况,她还能得到保护,不会真正地不服从。或许没有任何理性生物会在这种动机成为主导因素之前真的扔掉幸福,去追求像诱惑者喋喋不休所谈论的那种“深层次生活”和“上升之路”这类模糊的东西。被包裹在高贵的反抗概念中的自我主义必须得到加强。虽然她多次回击,敌人也多次遭遇挫折,兰塞姆认为,自我主义正在慢慢地,却可以察觉到地增加。情况当然极为复杂。“非人”所说的几乎总是事实。让这个快乐的生物成熟,逐渐变成一个有自由选择的生物,在某种意义上,变得与上帝和她丈夫不同,以便以一种更丰富的方式和他们融为一体。这肯定是神圣计划的一部分。事实上,从见到她开始,他就看着这个过程发展下去,而他无意识中还帮了它的忙。目前这种诱惑如果被征服的话,它本身将会是朝同一方向迈进的下一步,也是最大的一步:更自由,理由更充分,比她以前知道的更清醒的服从意识正在成为她力量的一部分。但也正是由于那个原因,那致命的错误的一步一旦迈出,就会把她扔进我们世界如此熟悉和可怕的,被欲望、仇恨、经济和政府所奴役的状态中。错误的那一步可能会被伪装得听起来像是真的。使他感到她兴趣中的危险因素确实在增加的,是她越来越不在乎这个问题中显而易见的智性支柱。越来越难以使她回想起基本事实——那个来自马莱蒂的命令,一种因违反它而产生的极度不确定性,还有目前如此美妙的幸福,以至于任何改变都不可能更好。那“非人”所激发和放大的模模糊糊的辉煌形象和中心形象的非凡重要性就这样被接受了。她依然很单纯,脑子里还没有形成邪恶的意图。但即便她的意志没被腐蚀,她一半的想象中也已经充满了清晰、有毒的形象。“这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兰塞姆第二次这么想。但他所有的理由长远看来都没用,因而这种情形确实还在继续。 有一天夜里他实在是累极了,快天明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很晚的时候。他醒来发现周围只有他自己。一股极大的恐惧传遍了他全身。“我可能做过什么了吗?我可能做过什么了吗?”他大叫,因为他以为一切都完了。他伤心头痛,跌跌撞撞地来到岛的边缘。他想找到一条鱼到固定陆地去追逃跑者,他认为毫无疑问他们去了那里。在满脑子的痛苦和混乱之中,他忘记了他不知道固定陆地在什么方向这个事实,也不知道离这儿有多远。他匆匆穿过树林,来到一片开阔地上。他突然发现不是他一个人在这儿。两个人形,长袍曵地,在黄色的天空下默默地站在他面前。他们穿着紫色和蓝色衣服,头上戴着银叶花冠,光着脚。在他看来,他们似乎一个是人类的孩子中最丑的,一个是最漂亮的,其中一个还在说话。他意识到他们正是绿夫人和韦斯顿那附着鬼魂的躯体。长袍是羽毛做的。他非常熟悉被拔毛的那些皮尔兰德拉鸟。而那编织的技艺,如果可以叫编织的话,则是他无法理解的。 “欢迎,花斑,”夫人说,“你睡了很久。你觉得我们穿着树叶如何?” “那些鸟,”兰塞姆说,“可怜的鸟!它对它们干了些什么?” “他在某个地方找到了羽毛,”夫人心不在焉地说,“它们掉毛。” “你为什么这样做,夫人?” “他再一次使我老了一些。你为什么从未告诉过我,花斑?” “告诉你什么?” “我们以前从来不知道的。这位告诉我,树有叶子,兽有毛皮,还说在你们世界男人和女人身上都披挂着漂亮的东西。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现在看起来如何?啊,花斑,花斑,但愿这不是你不愿意碰手的又一个好东西。如果在你们世界,你们都这么做,那它对你而言并不新鲜。” “啊,”兰塞姆说,“但那里情况不一样。那里冷。” “陌生人也是这么说的,”她回答道,“但并不是你们世界所有地方都冷。他说即使在很暖和的地方,他们也穿衣服。” “他告诉过你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吗?” “为了漂亮。还能有什么?”夫人说,脸上带有几分惊奇。 “谢天谢地,”兰塞姆想,“它只是教她虚荣。”因为他担心它做了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事情。然而,从长远看来,有没有这种可能,即虽然穿着衣服却没学会谦逊,或表面谦逊实则淫荡? “你认为我们更漂亮吗?”夫人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 “不漂亮。”兰塞姆说;然后他又改口说,“我不知道。”这问题的确不容易回答。因为韦斯顿普通的衬衫和短裤都被隐藏起来了,“非人”看起来更具异域情调,因此也更富有想象力,所以也就不那么肮脏可憎了。至于夫人,毫无疑问,她在某种意义上看起来更糟糕。而她的裸体中有一种素净,就是我们说的淡面包的那种素净。在紫色长袍中有一种华丽和花哨,还有一种似乎是对低档次美的观念的让步。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现她那一刻看起来就像一个地球上出生的男人可能会爱上的女人。这简直令人无法容忍。那种想法的糟糕的不得体性突然从风景的多彩中和鲜花的香味中偷走了什么。 “你认为我们更漂亮吗?”夫人重复道。 “那重要吗?”他无精打采地说。 “每个人都应该希望自己尽可能漂亮,”她答道,“而且我们看不到自己。” “我们看得到。”韦斯顿的躯体说。 “这怎么可能?”夫人转向它说,“就算你可以把眼珠转一圈看向里面,你能看到的也只是黑暗。” “不是那样看,”它回答道,“我来演示给你看。”它走开几步,走到黄色草皮上放韦斯顿的包的地方。带着人们在焦虑和专注时常有的那种奇怪的清醒感,兰塞姆注意到了那个包确切的牌子和式样。它一定是和自己的包出自同一家伦敦商店。那个小小的事实突然提醒他韦斯顿也曾是个人,他也曾有过人的欢乐或痛苦。这几乎令他落泪。韦斯顿用以后再也无法使用的、瘆人的手指揭开搭扣,取出一个闪闪发光的小东西——一面可能值3.6镑的英国袖珍镜子,把它递给了绿夫人。她用手摆弄它。 “这是什么?我要它干什么?”她说。 “看看它。”“非人”说。 “怎么看?” “喏,这样!”他说。然后从她手里拿过镜子,将镜子对着她的脸。她对着镜子凝视了一会儿,但显然没看出什么。突然,她吃惊地大叫,把头缩了回来,捂住了脸。兰塞姆也是一惊。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只是被动地接受一种感情。他周围的世界发生了巨大变化。 “哦——哦,”她叫着,“那是什么?我看到了一张脸。” “那不过是你自己的脸,一张漂亮的脸。”“非人”说。 “我知道,”夫人说,眼睛还在避开镜子,“我的脸,在外边,在那里,在看我。我变老些了吗?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吗?我感觉……我感觉……我的心脏跳得太厉害。我浑身发冷。那是什么?”她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她脸上的神秘感全然消失了。那表情就和一个在掩体里看着炸弹正在飞来的人类的表情一样容易看出。 “那是什么?”她重复问道。 “那叫‘害怕’。”韦斯顿的嘴里发出话来。然后,那家伙转脸看着兰塞姆,咧着嘴笑。 “‘害怕’,”她说,“这叫‘害怕’,”她想着这个新发现说;然后,她突然断然地说,“我不喜欢它。” “它会走开的。”“非人”说。 这时兰塞姆打断了它的话。“如果你按他希望的做,它永远不会走开。他会把你领进越来越多的害怕之中去。” “那是,”“非人”说,“那是进入大浪,穿过它们,超越它们。既然你知道这是‘害怕’,你就得代表你的族类品尝它。你知道王是不会的。你不希望他品尝。但没有害怕这种小东西的理由,理应高兴才对。它有什么可怕的?” “一个东西变成了两个,”夫人肯定地回答道,“那个东西,”她指着镜子说,“是我又不是我。” “但如果你不看,你就永远不知道你有多美。” “我觉得,陌生人,”她答道,“水果不吃自己。而一个人也不可能和他自己在一起。” “水果不能那样做是因为它仅仅是个水果。”“非人”说,“但我们能做到。我们把这个东西叫做镜子。一个人可以爱他自己,也可以和他自己在一起。做一个男人或女人就是那样——走在自己身旁,似乎其中一个人就是第二个人,可以陶醉于自己的美丽。人们造出镜子来教会这种技能。” “它是个好东西吗?”夫人问。 “不是。”兰塞姆说。 “你不试试怎么能知道?”“非人”说。“如果你试了,你就会发现它不好,”兰塞姆说,“你怎么知道你是否能停止照镜子?” “我已经在和我自己同行了,”夫人说,“但我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如果我已变成两个,我最好知道另一个是什么。至于对你来说,花斑,看一眼就能让我知道这个女人的脸是什么样子,我为什么还要多看一次呢?” 她胆怯地,但稳稳地从“非人”手里拿过镜子,默默地看了大半分钟。然后手落下来,垂在一侧。 “很奇怪。”她终于说。 “它很美,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非人”说。 “是的。” “但你还没找到你要找的东西。” “是什么?我忘了。” “羽毛袍使你更漂亮了还是使你不如以前漂亮了呢?” “我只看到一张脸。” “拿远点,你就会看到你身旁的完整的另一个女人——另一个你自己。要不,我替你拿着。” 此情此景下很普通的建议也显得很怪异。她先看穿袍子的自己,然后是不穿的,然后又穿上。最后,她认定那东西不好,把它扔掉了。“非人”把它捡了起来。 “你不想保存它吗?”他说,“就算你不想整日穿着它,也许你有些日子想穿上它。” “保存它?”她不太明白地问。 “我忘了,”“非人”说,“我忘了你不会住在固定陆地上,也不会建一所房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你自己日子的主人。保存意味着把一个东西放在你知道总能再次找到的地方,在一个雨水、野兽和别人都拿不走的地方。我会把这个镜子交给你保存。它将会是王后的镜子,一个从深天带到这个世界的礼物。别的女人都没有。但你已提醒了我。如果你像现在这样日复一日地生活,像野兽一样地生活,就不会有礼物,就没什么可保存的,就没有好前景。” 但夫人似乎没在听它说话。她就像个大白天狂做梦的人那样目光呆滞地站着。她一点也不像一个想要新衣服的女人。她脸上的表情很高贵。太高贵了。伟大、悲剧、高尚的情操——这些显然是占据她思想的东西。兰塞姆看得出,袍子和镜子事件只是表面上与通常所说的女人的虚荣有关。她被赋予美丽的身体形象,只是作为唤醒她伟大灵魂中更危险的形象的工具。那外来的,可以说是激动人心的“自我”概念才是敌人真正的目标。它正在使她的大脑成为一个舞台,在这个舞台上,那个虚幻的自我应该成为主角。它已经写好了剧本。 【注释】 [1] 原文为“the Prince of Darkness is a gentleman”,出自莎士比亚的《李尔王》。——编注 11 因为那天上午他起床特晚,所以第二天夜里很容易醒着。海面风平浪静,雨也停了。他背靠着树,笔直地坐在在黑暗中。另外两个就在他旁边——根据呼吸判断,夫人睡着了,而“非人”无疑在等着兰塞姆一打盹就喊醒她,继续它的诱惑。他第三次想到“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而且这次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敌人使用的是逼供的方法。兰塞姆觉得,除非有奇迹出现,夫人的抵抗力最终必定会被磨蚀光。为什么没有奇迹出现?或者说,为什么正确的一方没有奇迹?因为,敌人的出现本身也是一种“奇迹”。地狱有制造奇迹的特权吗?为什么天堂没有制造任何奇迹?他不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在质疑天道了。他不明白为什么马莱蒂在敌人亲自出场时还不露面。 但就在他考虑这些时,好像是他周围浓浓的黑暗突然用清晰的声音说出来的一样,他突然明白马莱蒂并没有离开。那种如此宜人的,但如果不克服某种抵触情绪就永远也感应不到的感觉,那种他在皮尔兰德拉曾经历过一两次的神灵的感觉,又回到他心里了。黑暗里塞满了东西,似乎在挤压他的身子,以至于使他几乎无法呼吸:黑暗似乎像一顶令人无法忍受的重王冠紧紧地箍住他的脑袋,让他暂时几乎无法思考。而且,他以某种说不上来的方式弄明白了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只有他自己的一些无意识的活动在过去的几天里一直忽略它。 内心的沉默是我们族类难以企及的东西。我们脑子里有一个喋喋不休的部分,除非它被告诫,它会持续不断地喋喋不休,哪怕是在最神圣的地方。因此,虽然兰塞姆的一部分好像继续降伏在类似于某种死亡的恐惧和爱的沉默中,而他内心另外的部分则完全不受敬畏之心影响,继续把质询和诘问倾倒进他的大脑里。“好吧,”那个饶舌的批评家说,“有个那样的神灵倒是不错!但敌人真在这里,真在采取行动。马莱蒂的代表在哪里呢?” 回话如击剑运动员或网球运动员的反击那样快地从寂静和黑暗中传来,惊得他喘不过气来。回话似乎有点不敬。“唉,我能做什么呢?”饶舌的自我喋喋不休,“我已尽我所能。我已谈得心烦了。我跟你说,这没用。”他试图说服自己,他兰塞姆不可能像“非人”做地狱的代表那样做马莱蒂的代表。他争辩说这种建议本身就像魔鬼似的——诱惑人走向虚幻的骄傲和自大自狂。当黑暗几乎不耐烦地径直把他的论调直接扔回到他脸上时,他被镇住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之前他一直未注意到它。他被迫认识到他自己到皮尔兰德拉上来至少也和敌人的到来一样是个奇迹。那个他要求出现在正确一方的奇迹,事实上已经发生过了。他本人就是那个奇迹。 “嗨,可这是瞎扯淡。”多嘴的自我说。他,兰塞姆,身上布满滑稽的花斑,观点被批倒过十次——这算是哪门子奇迹?他的思想满怀希望地沿着旁边的一条似乎能带来逃脱希望的小道猛跑。很好。他已经被不可思议地带到这里。他在上帝的手里。只要他尽力——他已经尽力了——上帝会负责最后的问题的。他还没有成功,但已经尽力了。没有谁还能做得更多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不应该担心最终结果。马莱蒂会负责那事的。在他虽不成功但非常真心的努力后,马莱蒂会把他安全送回地球的。或许马莱蒂真正的目的就是让他告知人类他在金星上看到的真相。至于金星的命运,他的肩膀真的无力承担。它掌握在上帝的手里。他得满足于到此为止。他得相信…… 它突然像小提琴的弦一样断了,没有留下一丝借口。黑暗无情地但无误地强迫他认识到这个情景的画面是完全虚假的。他到皮尔兰德拉来不是一个道德历练,也不是佯攻。如果这个问题掌握在上帝手里,那兰塞姆和绿夫人就是那两只左右手。这个世界的命运真的取决于在下面的几个小时里他们如何表现了。情况是不可逆转的,是毫无遮拦的真实。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可以拒绝拯救这个新种族的纯真。然而如果他们拒绝了,那么这个新种族的纯真就不会被拯救。这不能取决于任何时间任何地方的其他人。这一点他看得很清楚,虽然他一点也不明白他能做什么。 那个饶舌的自我马上迅速地强烈抗议,像轮船出水时飞速旋转的螺旋推进器那样快。轻率,不公平,荒谬之极!马莱蒂要失去各个世界吗?让极为重要的东西最终且绝对地取决于他这样一个小人物,这样安排到底意义何在?此时此刻,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来,在遥远的地球上正在打仗,面色苍白的中尉,以及最近才开始刮胡子的、一脸雀斑的下士站在该死的战壕里,或在死一般的黑暗中匍匐前进,和他一样,也认识到:一切都将取决于他们的战斗这个荒谬的事实;他还想到,在遥远的过去,贺雷修斯[1]站在桥上,君士坦丁在决定是否要接受一种新宗教,夏娃本人正站在那里看着禁果,而极乐世界正等着她做决定。他扭动身子,咬紧牙关,定定神,但还是禁不住要看这些。世界就是以这种方式而不是以别的方式创造的。某种东西一定取决于个体的选择。如果有这么个东西的话,谁又能规定它的范围?一块石头也可能决定一条河的走向。他就是在这个该死的时刻成为宇宙中心的那块石头。各个世界的艾迪尔们——这些永恒之光的无罪生物们,在深天之中一言不发,却要看看剑桥的埃尔温·兰塞姆能干什么。 老天保佑,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突然意识到他不知道他能够做什么。他几乎高兴得笑出声来。这个来得太早了。他面前并没有确定的任务。要求他的只是以一种大致的、预备性的、被证明合适的形式对抗敌人的决心。事实上,他像小孩跑回母亲的怀抱那样飞快地回到那些安慰性的语言——“尽力而为”——或者说,继续尽力而为,因为他一直是这样做的。“我们不必要地把一切都看成妖魔鬼怪!”他小声说,同时让自己坐在一个稍微舒服些的位置上。一股快乐和理性的虔诚像温和的洪水一样涨了起来,把他吞没了。 喂!这是什么?他再次坐直,他的心在疯狂地撞击着肋部。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然而这想法使他像一个摸到滚烫的拨火棍的人那样猛然退缩。这次的想法真的太幼稚了,不值得考虑。这次,这个想法一定是个从他脑子里生出的假象。显然,与魔鬼的斗争意味着一种精神争斗——身体交战的概念只适用于野人。要真那么简单多好……但那个多嘴的自我在这里犯了一个致命错误。诚实的思考习惯在兰塞姆心中根深蒂固,这使他一刻也不会假装毫不畏惧与“非人”进行身体争斗。清晰的景象挤满他的大脑——冰冷的手(他几小时前偶然摸过那个动物)——长长的金属指甲从肉体上撕下细肉丝,扯出筋腱。人会慢慢死去。最终,那残忍的白痴会对着死人微笑。在没死之前很久,人就会屈服——哀求仁慈,向它承诺愿意帮助、朝拜或任何东西。 幸运的是,像这样可怕的事情显然不可能发生。兰塞姆几乎能断定(但不是十分肯定),无论“沉寂”和“黑暗”在说什么,这类粗野的物质主义的争斗不可能是马莱蒂的真正意图。任何相反的建议不过是他自己病态的幻想。那会把精神战降级为没什么大不了的神话。但这里他又有一个难题。很久以前在火星上他就感受到,登上皮尔兰德拉之后更加强烈地感受到,关于真理与神话之间的区别以及二者与事实之间的三重区分纯粹是地球上的事——是因堕落而导致的灵魂与肉体不幸分离的基本成分。就算在地球上,圣礼的存在也是永久地提醒人们,这种分离既无益于心智也非终极目标。道成肉身是它消失的开始。在皮尔兰德拉上,它没有任何意义。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在本质上都是地球人所谓的神话。这一切,他以前都考虑过。现在,他明白了。在黑暗中显现的那个人(以前从未这么强大过)把这些事实放到他手里,就像骇人的珠宝。 好辩的自我几乎仓皇失措——有几秒钟时间,它就像一个哭泣着求饶的小孩那样,被打发回家了。过了一会儿,它又重整旗鼓。它准确地解释了与“非人”搏斗的荒谬之处何在。这与精神问题不太相干。如果仅仅通过除掉诱惑者来使绿夫人处于服从状态之中,那有什么用?它会证明什么?而且如果诱惑不是一个验证或考验,为什么允许其发生?难道马莱蒂暗示说如果一头大象在夏娃让步前的片刻碰巧踩住了蛇,我们的世界或许就得救了?它就是那么简单,那么与道德无关?这显然滑稽透顶! 可怕的沉默在持续。它变得越来越像张脸——不是没有悲伤的脸,你在撒谎时,它看着你,从不打断你的话,但渐渐地你会知道它什么都知道。你会支支吾吾,前后矛盾,进而陷入沉默。好说的自我终于消失了。几乎是“黑暗”对兰塞姆说,“你知道你只是在浪费时间。”每一分钟都更加清晰的是,他所做的有关伊甸园和皮尔兰德拉的平行类比是很粗糙和不完美的。当马莱蒂在伯利恒作为人被生下时,地球上所发生的一切就永远改变了这个宇宙。皮尔兰德拉这个新世界并不仅仅是特勒斯[2]这个旧世界的重复。马莱蒂从来不重复他自己。正如绿夫人所说,同一个浪不可能来两次。夏娃堕落时,上帝不是人类。他那时还没有使人成为他身体的成员。从那时起,通过身体成员,他拯救,他受难。他做这一切的目的之一是为了拯救皮尔兰德拉,但不是通过他自己,而是通过寓于兰塞姆体内的他自己来实现。如果兰塞姆拒绝了,这个方案至此就流产了。因为这事(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被拣选的正是他。带着一种奇怪的“从他那里跌落,消失”的感觉,他感到不妨将皮尔兰德拉而不是地球称做中心。你可以把这个皮尔兰德拉故事仅仅看做地球上的道成肉身的间接结果,或把地球故事仅视为以皮尔兰德拉打头的各世界所做的前期准备,二者同样真实,同等重要,一个绝不是另一个的复本或样板。 同时,他还意识到,他的善辩的自我此前是在回避问题实质。到目前为止,夫人已经击溃侵略者。她摇摇晃晃,身心疲惫,或许她的想象中还有些瑕疵,但她挺住了。从那方面讲,这个故事已不同于他所知道的关于我们人类的母亲的故事。他不知道夏娃是否抵抗过,或如果抵抗过,抵抗了多久。他更不知道,如果夏娃抵挡过诱惑,那么结局将会如何。如果“蛇”被击溃,而第二天,第三天又回来,又将如何?这种考验会永远持续下去吗?马莱蒂会怎样结束这事呢?在皮尔兰德拉上,他的直觉是,不是诱惑不可以发生,而是“不能持续下去”。阻止这种逼供式的教唆(这种教唆不止一次地被拒绝过)是地球上堕落故事无法为其提供帮助线索的问题,是个新问题,而解决新问题的也是这出戏中的新角色。可最不幸的是,这角色似乎就是他本人。他的大脑徒劳地一次次地回到原处——创世纪,同时还问“本该发生什么”,但黑暗对这个问题不做回答。它耐心而无情地把他拉回此时此刻中来,使他越来越确定地知道此时此刻需要什么。他几乎觉得“本该发生什么”这话没有意义——那仅像邀请人们在夫人所称的没有实体的“旁边的世界”中去漫步一样。只有实际发生的才是真实的,而每个实际环境都是新的。在皮尔兰德拉这里,将由兰塞姆来阻止诱惑,否则就根本无法阻止。那个“声音”(他似乎总是和一个“声音”在战斗)似乎为这个抉择制造了无限的空间。在这个宇宙故事中,本章、本页或本句最终永远还是它本身。没有其他已发生或即将发生的段落可以替代它。 他退回到另一道防线上。他怎么能和不死的敌人搏斗?就算他是个战士,不是个视力很差、枯坐书斋、去年又负重伤的学者,那样的战斗又有多大用处呢?它是杀不死的,对吗?答案几乎立刻就清晰了。韦斯顿的躯体可以被毁掉;可以认为,那躯体是敌人在皮尔兰德拉上唯一的落脚处。通过那个躯体(当时它还遵守人类意愿),它进入了一个新世界。把它从中赶出来,无疑它就没有其他寄宿处了。它是受韦斯顿邀请进入他体内的,而没有这类邀请其他的也进不来。兰塞姆记得,在《圣经》中,肮脏的灵魂都怕被投入“深渊”。想到这些事情后,他的心猛地一沉,并终于认识到,如果真的需要他采取身体行动,那么依据普通标准,那行动既不是不可能,也不是没希望。在身体层面上,那是一个中年的、惯于久坐的身体对抗另一个,且二者除了拳头、牙齿和指甲之外均无其他装备。想起这些细节,他就感到极为恐惧和厌恶。用这些武器杀死一个东西(他记得曾杀死过青蛙)将会是一场噩梦;而被杀死(谁知道有多慢),那他也无法面对。他感觉他肯定会被杀死的。“我这辈子什么时候赢过一场战斗的胜利?”他问。 他不再试图拒绝他确信应该做的事情。他已经耗尽了自己的气力。答案明白无误,找不出任何不做的托词。那夜间的“声音”以让人无法回答的方式跟他说了那些,虽然事实上并没有发出声音,他还是觉得这几乎要吵醒在附近睡觉的夫人了。他正面临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试图使自己想象一个不信教的男孩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会采取何种行动,但毫无用处。他的意志存在于在那个穿衣遮羞变得无用的山谷里——确切地说,遮羞衣使山谷变得更黑更深。他相信他可直面持枪的“非人”,如果那动物留存了韦斯顿的左轮手枪,他甚至可以手无寸铁地站立着直面必然的死亡。但和它扭打,不情愿地走向它那虽死犹生的臂膀,袒胸露臂地与它交手……这些可怕愚蠢的念头向他袭来。他将无法听从那个“声音”,而且那也无大碍,因为他以后回到地球后可以悔改。他会像圣彼得那样失去勇气,也会像圣彼得那样被宽恕。当然,从智性上讲,他完全明白这些诱惑的结局。但他正处在一个所有的智识话语听起来都像是旧事重提那样的时刻。于是,头脑里的某股侧风改变了他的心境。或许他可以战斗,并取得胜利,或许不会被伤得很重。但在黑暗中无法看到一丝一毫的那方面的保证。未来漆黑如夜。 “你不是无缘无故叫兰塞姆的。”“声音”说。 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幻觉。由于一个奇怪的原因他知道这一点——因为他的姓兰塞姆(Ransom)不是派生自ransom(赎回),而是派生自Ranolf 's son(兰诺尔夫的儿子)。他从来也没想过将这两个词联系起来。把姓名兰塞姆(Ransom)与救赎(ransoming)这个行为联系起来无非就是一个双关而已。但即便他那善辩的自我也不敢说那“声音”是在玩双关。他马上觉察到,人类的语文学家以为两个音不过是碰巧相似的这种事而事实上绝非巧合。偶然之事和设计之事之间的区分完全是地球上的事。它的格局如此之大,在地球经验这个小框架内出现了零散的东西,有的我们看不出之间的关联,有的能看出。因此,为便于我们使用,我们合理地区分了偶然的和本质的。但迈出那个框架,这种区分就像落入真空中,只能扑打着无用的翅膀。他已被迫走出了那个框架,被卷入一个更大的格局之中。他现在明白为什么从前的哲学家说月亮之外没有巧合或运气。在他的母亲生他之前,在他的祖先被称做兰塞姆之前,在ransom成为付出赎金的代名词之前,所有的东西就已共同站在永恒之中了。所以,此时这个格局的重要意义就在于它们正好以这种形式走到一起来。他低下头呻吟着,抱怨自己的命不好——还是个人类,却被迫进入超自然世界,来实施只有哲学才思考的东西。 “我的名字也叫兰塞姆。”那“声音”说。 他过了一段时间后才明白这句话的主旨。其他世界称为马莱蒂的他是这个世界的赎金,是他自己的赎金,这他非常清楚。但现在说出来的目的何在?在他得到答复之前,他感受到这种方式令人无法忍受,于是向前伸出双手,好像是要阻止它撞开他的大脑之门。但它还是来了。实实在在地来了。如果他现在失败了,这个世界此后也会得到救赎。如果他不是赎金,别人也会是。但一切都不会重复。没有第二次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事发生,或许——谁知道呢——甚至没有第二个道成肉身……有些是更令人震惊的爱的行为,有些是更深沉的谦卑的荣光。因为,他已看到这个格局是如何扩大的,如何通过别的空间从一个世界生长到另一世界。撒旦在马拉坎德拉上所作的那点外来的小恶只是一条线,在地球上作的更进一步的恶是一个正方形,而如果金星陷落了,她上面的恶将会是一个正方体——要救赎她是不可想象的。但她会被救赎的。他很早以前就知道他需要做出重大选择。但现在他才认识到真正放在他手上可供选择的可怜的自由度(按说应有无限的空间)似乎很小——他感到自己像一个被带到毫无遮拦的苍穹之下、被扔到悬崖边缘之上、被送到从极地呼啸而来的风口上的人。到现在为止,他一直认为自己就像彼得那样站在主面前。但情况更糟。事实上,他像彼拉多[3]那样坐在他面前。是救他还是让他流血,全看他兰塞姆了。他的手已经变红了,就像在创世之前的杀戮中所有人的手那样。现在,如果他做出选择,就等于把手浸在那同样的鲜血中。“仁慈的主啊,”他呻吟道,“为什么不是我?”但没有回应。 这事似乎依然不可能。但有种情况在他身上慢慢地发生了,而这种情况从前在他的生命中只发生过两次。一次是他在上次战争中试图下决心做一件极其危险的工作时,另一次是在他决意要去伦敦见一个人并向他做正义所要求的令人极其尴尬的忏悔。在那两件事中,情况似乎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稍加思索便知道,在目前情况下,他在心理上无法做这种事。此后,尽管没有明显的意愿变化,就像拨表盘上的数字那样客观且不带个人情感,一个十分确信的事实展现在他面前:“差不多明年这个时候,你可能已经完成了那无法完成的事。”同样的情形此刻又发生了。他的恐惧、他的羞耻感、他的爱和他所有的观点一点也未被改变。情况既不比以前更可怕,也不比以前不可怕。唯一的不同是,他知道(这几乎是个历史命题)这事得做掉。他或许会恳求、哭泣,或反抗——或许会诅咒或朝拜——像一个殉道者那样歌唱,或像一个魔鬼那样亵渎神明。那实在无关紧要。那事会被做掉的。他做这事的时刻总有一天会到来。未来的行动固定在那里,丝毫不可改变,好像是他做过的事情一样。仅仅是一个不相干的细节占据了我们称为未来,而非过去的位置。这个争斗已结束,但似乎连片刻的胜利也没有。如果你愿意,你或许可以说,选择的力量已被放置在一旁,而一个不可改变的命运替代了它。另一方面,你或许可以说,他被从情感的话语中解救出来,并且进入坚不可破的自由之中。兰塞姆一辈子也看不出这两种陈述有什么不同。宿命和自由显然是同一的。他再也看不出他听到的有关这个主题的论争有什么意义。 他一发现自己明天肯定会杀死那个“非人”,就马上觉得这件事似乎比他设想的要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几乎记不起当这个想法最初在他脑子里出现时,他为什么要指责自己是自大狂。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把这事撂下不做,马莱蒂会做出更大的举动。在那种意义上,他代表马莱蒂。不过,那就和夏娃仅仅靠不吃苹果就要代表他一样,或者和任何一个做了任何好事的人要代表他一样。由于没有人与人之间的比较,所以也无法在受难上做比较——或者这类比较只存在于一个扑灭火星时烧了指头的人和一个在扑灭一场因为那火星没被扑灭而引起的大火中丧命的消防队员之间。他不再问“为什么是我”了。因为,不是他就有可能是别人。也可能是和这个选择一样的其他任何选择。他发现,以前停留在这个决定性时刻之上的强光事实上此时正照耀在万物之上。 “我已把你的敌人打入沉睡之中,”那“声音”说,“他要到明早才能醒来。起来。往回走二十步退进树林,在那里睡觉。你姐姐也睡在那里。” 【注释】 [1] 贺雷修斯(Horatius Cocles),西元前六世纪在台伯河桥上击退伊特鲁立亚军队的英雄。——编注 [2] Tellus,即地球。——译注 [3] 彼拉多(Pilate),是下令把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罗马帝国犹地亚州总督。——编注 12 当令人恐惧的早晨到来时,我们通常会一下子完全清醒。兰塞姆径直从无梦的酣睡中醒来,一下子就完全明白了自己的任务。他发现岛上只有他自己——岛在既不平静也无风暴的海面上轻摇。透过靛蓝的树干射进来的金光告诉他水在哪边。他朝水走去,洗了个澡。上岸后他又躺下来喝水。然后他站了几分钟,用手梳理着湿湿的头发,捶打着自己的两肋。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发现原来一边被太阳晒黑的颜色和另一边苍白的颜色都不太明显了。倘若绿夫人这个时候初次见到他,他就很难被叫做“花斑”了。他的肤色已变得更接近象牙色。经过这么多天的裸露之后,他脚趾头开始改变了原来被靴子挤压得紧巴龌龊的样子。总之,他认为自己比以前更像个人。他感到相当肯定的是,在全宇宙更伟大的黎明到来之前他不会再有一个未受伤的躯体了。幸亏在自己放弃之前,弦已绷紧,已为一切做好了准备。“我醒了的时候,得见你的形象就心满意足了。”他自言自语道。 接着,他走进了林子。因为他此时想吃东西——真凑巧,他撞上一大团树泡泡。他的愉悦和第一次尝到这东西时的一样强烈。从林中出来时,他大步流星地前进,步伐和原来很不一样。虽然这可能是他的最后一顿饭,但他此时还是觉得去找自己最喜欢的果子不是很妥当。但迎面而来的正是那葫芦状果子。“上绞刑架前的一顿好早餐。”他从手里扔掉果壳时突发这样的怪念头。他心旷神怡,似乎能让整个世界都翩翩起舞。“不管怎么说,值!我很开心。我已经在天堂里了啦。”他想。 再往林子深处走,树木更密了。他差点被熟睡的夫人绊倒。她通常这个时候不睡觉,因此他猜想这是马莱蒂所为。“我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了,”他心里想,“我永远也不会像看她这样看一个女性的身体了。”低头看她时,他最能感受到的是一个孤儿的强烈愿望,那就是,希望曾看到自己族类的伟大母亲的单纯和高贵——哪怕只看过一次。“别的东西,别的佑福,别的荣光,”他低声道,“但再也没有那些了,所有的世界上都不再会有那些了。上帝会很好地利用所发生的一切。但损失是实实在在的。”他再看了她一眼后便从她躺的地方迅速走过去。“我是对的,”他想,“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该结束了。” 他在漆黑而多彩的树丛里进进出出徘徊好久才找到他的敌人。他碰巧看到他的老朋友龙蜷缩在一棵树干周围,和第一次见到它一样。但它也睡着了。现在他注意到,自从他醒来后就没听到鸟的啁啾,没有看到光滑的躯体窸窸窣窣地在树叶中穿行,没发现隔着树叶偷看的棕黄色的眼睛,除了水声,没有听到其他任何声音。好像上帝把整个岛(或许整个世界)都打入沉睡之中。一时间,他有一种凄凉感,但几乎立刻又满心欢喜,因为没有鲜血和愤怒的记忆会印在那些快乐的头脑里。 大约一个小时后,绕过一簇泡泡树后,他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非人”的面前。“它受伤了吗?”突然看到它血染的胸脯时他先自问,随后就看出来那当然不是它自己的血。一只鸟的羽毛已被拔掉一半,脖子被捏着,嘴巴张得大大的,无声地叫着,在它灵活的双手里无力地挣扎着。兰塞姆发现自己还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之前就已出手了。他学前班时学的拳击术一定是被激活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用尽全力给了那“非人”的下颌一个左直拳。但他忘了自己没戴拳击手套。使他明白过来的是拳头打在下颌骨上感到的疼痛。这一拳差不多弄折了他的关节,令人作呕的痛感一直冲上他的胳膊。他怔住了,一动不动地站了一秒钟,这也使“非人”有时间后退差不多六步。这初次的遭遇也不合它的口味。它显然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因为在它试图说话时,鲜血从它嘴里汩汩流出。它还抓着那只鸟。 “你是想试试力气吧。”它口齿不清地用英语说。 “把那只鸟放下。”兰塞姆说。 “但这很愚蠢,”“非人”说,“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你是什么,”兰塞姆说,“那无关紧要。” “小东西,你以为,”它回应道,“你可以和我搏斗吗?你以为他或许会帮你?许多人都曾这么认为。小东西,我认识他比你认识他的时间久。他们都以为他会帮助他们——直到他们在烈火中嚷着改宗、在集中营里崩溃、在锯子下扭动身体、在疯人院里来来回回地乱跑或被钉在十字架上时才意识到不是那么回事,可惜太晚了。他帮得了他自己吗?”那东西突然仰面朝天高声狂叫道“Eloi,Eloi,Lama sabachthani”(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为什么离弃我?),金色天顶似乎也要被震破了。 它一说完,兰塞姆立刻就能肯定它说的全是一世纪的阿拉姆语。“非人”不是在引用,而是在记忆。这些正是从十字架上发出的话,是曾听到这些话的被放逐者多年珍藏在炽烈的记忆中的话语,而现在却被恶意地模仿出来。恐惧使他暂时感到恶心。还没等他恢复过来,“非人”就压到他身上了。“非人”如狂风般咆哮,眼睛睁得特大,好像没有眼睑一样,头皮上的头发全都竖起来了。它已把他挤压在胸前,用胳膊勒住他,它的指甲从他背后扯下一块块的皮。兰塞姆的胳膊在它怀里疯狂地捶打着,却打不着它。他转过头,在右胳膊的肌肉上深深地咬了一口,起初不太成功,后来就咬得更深了。它吼叫了一声,却不想放手,不过,突然间他就自由了。它当时还没有做好防御准备。他发现自己的双拳如雨点般地捶击它的胸部,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快得多,也重得多。他能够听到被他击打出来的大口大口的呼吸从它张开的大嘴里冒出来。这时,它的手又扬起来,手指弯得像爪子。它不是在试图挥拳,而是想抓住什么。他使劲地把它的右胳膊打到一边去,这是骨头对骨头的较量,他又重重地打击它的下巴有肉的部位。这时,它的指甲开始撕他的右半身。他揪住了它的胳膊,靠运气,而不是靠技巧扼住了它的双腕。 接下来的一分钟对任何观看者而言几乎都算不得格斗了。“非人”使尽了能从韦斯顿躯体上找到的力气想使自己的胳膊从他手里挣脱,而他则使尽吃奶的力气死死地抓住它的手腕。但这种令交战双方汗流浃背的角力的结果却是四条胳膊缓慢地,似乎是悠闲地,乃至毫无目标地晃动。暂时谁也无法伤着对方。“非人”把头伸向前下方想咬兰塞姆,兰塞姆伸直了胳膊,把它挡在一臂远之外。似乎没有理由结束这阵势。 它突然伸出一条腿,钩在他膝盖后面。他差点跌倒。双方的动作都加快了,手忙脚乱。兰塞姆也想绊倒它,但失败了。他使劲把敌人的左胳膊给扳回来,想折断它或至少扭折它。就在他使劲这么干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腕的抓劲必定放松了。所以,它的右腕挣脱了。他刚来得及闭上眼睛,它的指甲就猛烈地在他脸颊上划下来,疼痛令他的左手停止了对它肋骨处的击打。一眨眼工夫,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们俩就又分开站立了。双方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相互对视着。 双方无疑看起来都很狼狈。兰塞姆看不出自己伤在哪里,但好像浑身是血。敌人的眼睛几乎睁不开。韦斯顿所剩无几的衬衫遮不住它的躯体,很快就露出大块大块的瘀伤。这一切,还有它艰难的呼吸,以及它在格斗中所表现出力量的大小彻底改变了兰塞姆的心理状态。他惊奇地发现它一点也不比自己强大。他一直以为它的身体是超人的身体,是恶魔一般的身体——尽管理性告诉他事实未必如此。他还以为它的胳膊会像飞机的螺旋桨那样难抓住,停不下来。现在,通过亲身经历,他知道它的躯体的力量不过就是韦斯顿身体的力量。从身体层面上讲,这是一个中年学者与另一个中年学者的对抗。二者之中,韦斯顿体格更健壮些,但他肥胖,不耐打。兰塞姆更灵活,呼吸也更好。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现在看来这想法有点可笑。这是一场很公平的比赛。他没有不赢得比赛并活下去的理由。 这一次是兰塞姆先发起了攻击。一开始,这第二轮和第一轮大同小异。当时的情形是,兰塞姆能出拳时他就占上风,而当他气力不济时就挨打。即使在激战正酣时,他的头脑也是相当清醒的。他明白,当天的结果取决于一个简单的问题——是否会在重拳击打它的心脏和肾脏,使它完蛋之前,自己因失血过多而先毙命。 那个多彩世界的一切都在他们周围沉睡着。没有规则,没有裁判,没有观众,只有双方衰竭的力气迫使他们不断地分开,将奇怪的决斗极为精确地分成一轮又一轮。兰塞姆永远记不起他们战了多少回合。决斗变得像疯狂重复的精神错乱的不断发作,饥渴感造成的痛苦比对手造成的疼痛感更强烈。有时两人都躺在地上。有一次,他结结实实地跨在对手的胸部,用双手掐它的喉咙,并吃惊地发现自己喊出了《马尔顿之战》的一句话。但它用指甲划破他的胳膊,用膝盖重击他的后背,最后他被甩了下来。 现在他像一个人清楚地记起长期麻醉之前和之后的情景一样,想起了当时自己似乎与“非人”对决了一千次,并清楚地知道自己已无法再战了。他记得有一会儿他觉得敌人不像韦斯顿,而是像一个人形钻孔机。他马上意识到这是幻觉。他打了个趔趄。突然,一种或许我们世界的好人不可能感受到的东西朝他袭来——一股纯粹的、合情合法的憎恨。以前每每心中怀有憎恨时就觉得有罪,或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完全没能从原罪中识别原罪人。那种憎恨的能量冲上他的胳膊和双腿,所以,它们简直就是滚烫的血柱。出现在他面前的不再是个意志堕落的生物,而是堕落本身,意志不过是附着于堕落之上的一个工具。多年以前,它曾经是个“人”,但它身上仅存的一点人性也只是作为狂暴的自我流放式的自我否定所支配的武器而存在。或许很难理解为什么这没有使兰塞姆内心充满恐惧而是充满一种喜悦。这种喜悦源于最终发现了憎恨为什么会存在。正如一个手拿斧头的男孩欣喜地发现一棵树或拿着一盒彩色粉笔的男孩欣喜地发现一堆干干净净的白纸一样,他欣喜地发现了他的情感与其对象之间的完美统一。虽然他在流血,累得站也站不稳,但他觉得没有什么能超出他能力之外。当他纵身跃到活死人,这个宇宙数学中永久的不尽根数身上时,他很吃惊于自己强大的力量。然而,再深想一下,他对自己的力量又一点也不感到吃惊了。他的臂膀似乎比脑子动得还快。他的手教会了他可怕的东西。他感到它的肋骨断了,也听到了它的下颌骨的断裂声。整个“非人”在他的重拳打击之下似乎在分崩离析。他似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上被它撕扯处的疼痛。他觉得自己可以带着极度的仇恨这么战斗一整年。 突然,他发现自己什么也打不着了。他起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不能相信那“非人”已经逃跑了。他一时的糊涂给了它一个逃跑的机会。等他明白过来时,只来得及看到它消失在树林里了。它一瘸一拐地大步向前,一只胳膊无力地耷拉着,像狗一样地号叫着。他冲过去追它。有时,它被树干遮住了,但随即又出现在视野中。他开始拼命地追,但它还是保持领先。 那是一场疯狂的追逐。他们穿越或明或暗的光影,在缓缓移动的山脊和山谷里爬上爬下。他们经过了龙睡觉的地方,经过了在睡梦中面带微笑的绿夫人。经过夫人时,那“非人”把腰弯得很低,弯下左手指想抓伤她。如果它大着胆子去抓的话,是可以抓伤她的,但兰塞姆紧随其后,它不敢冒险延误逃跑时间。他们从一群熟睡的橘黄色的大鸟旁经过,大鸟都呈金鸡独立状,头埋在翅膀下。因此,它们看起来像一簇颇具造型的花树。他们小心翼翼地从成对或整家的黄色沙袋鼠旁经过。沙袋鼠们都仰面朝天,眼睛紧闭,前掌蜷在胸前,像是刻在墓碑上的十字军。他们弓着腰在低垂的树枝下穿行,因为树枝上睡着树猪,它们发出了类似小孩子鼾声的惬意的声音。他们跌跌撞撞地穿过泡泡树丛,甚至暂时忘了劳累。这是个大岛。他们从林子里出来后快速跑过大片的藏红花色或银色的原野,地上的植物有时到脚踝那么高,有时齐腰深,散发着清冷或刺鼻的气味。他们又向下冲进其他的林子。当他们跑向树林时,树林是在秘密山谷的底部,但他们到达前树林又升到孤零零的山丘的顶部。兰塞姆没法追上他的猎物。从它一瘸一拐的步伐中可以看出它伤得很重,但令人不解的是,它居然还能保持那样的步伐。他想,如果脚踝真的扭伤了,它每一步都会遭受无法描述的痛苦。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他脑海里:它或许可以把疼痛传递给韦斯顿的残留意识来承担,而使自己在它的躯体内存活下来。想到那个曾经是自己同类,吃人奶长大的生物可能被囚禁在他正在追逐的那个东西里面,他就加倍地仇恨那个东西,而这种仇恨一点也不像他以前所知道的任何一种恨,因为这仇恨使他力量倍增。 从第四个树林里出来时,他发现海就在他前面不足三十码的地方。“非人”匆匆忙忙地往前跑,好像分不清陆地和水面,纵身跳了进去,溅起大片水花。它游泳时,他能看到它在紫铜色的水面映衬下黑色的头。兰塞姆心生欢喜,因为游泳是他唯一接近优异的运动项目。下水后,他有一小会儿时间看不到“非人”,但在向外划水追“非人”时,他抬起头,并把湿头发(现在已经很长了)从脸上拨过去,这样他就看到“非人”整个身子直立在水面上,似乎是坐在海面上。他又看了一眼才发现它已骑上一条鱼。显然,“非人”的那种着了魔法似的昏睡和麻木仅存在于岛上而非水中,因为刚才它是以很快的速度骑到鱼身上的。它正弯腰为它的鱼捣鼓着什么,但兰塞姆看不清是什么。无疑,它有多种办法催促鱼快点游。 他一时很绝望。可他忘了这些海中之马有喜欢人类的天性。几乎一眨眼工夫,他就发现自己被一大群这种动物包围了,个个都跳着跃着,想吸引他的注意力。尽管它们有良好的愿望,虽然他的手可以先够着它们,但想骑到这个精美物种光溜溜的表面上也绝非易事,因此他和逃跑的那家伙之间的距离拉大了。不过他最终还是骑了上去。他坐在这种有着向外突出的眼睛的动物的头后面,用脚后跟顶着它,轻声细语地赞扬和鼓励它。总之,他想尽其所能去唤醒它的本性。果不其然,它真的开始嗖嗖地向前游。但向前张望时,兰塞姆连“非人”的影子也见不到,能看到的只是朝他打来的下一个巨浪的浪尖。毫无疑问,目标在浪尖的那边。不过他马上又意识到自己没理由担心失去方向。整个水坡上都点缀着这种大鱼。每一条鱼都弄出一大堆显眼的黄色泡沫,有的还在喷水。“非人”可能未曾想到它们有把身上坐着人类的鱼当做领头者来追随的本能。它们一个劲地往前游,目标极为明确,就像归家的乌鸦和嗅到气息的警犬一样。在兰塞姆和他骑的鱼升到波顶时,他发现自己在俯视一个状如他老家的山谷的宽而浅的谷底。远处接近对面谷坡的是“非人”那小小的黑色木偶般的侧影。在它和他之间,一大群鱼分三四个纵队一字排开。很明显,不用担心它跑丢了,因为兰塞姆和鱼在一起追它,而鱼是不会停止跟踪的。他大声笑起来。“我的猎犬也是斯巴达种,一样的颊肉下垂,一样的沙色皮肤。”他大叫道。 现在,第一次令他高兴的是,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已不在战斗了,甚至也不用站着了。他想调整成一个更放松的姿势,但因整个后背钻心的疼痛而立刻直起腰来。他傻乎乎地往后伸手去摸自己的双肩,但痛得他几乎立即尖叫起来。他的后背简直就像肉丝,而肉丝又似乎都粘在一起。这时,他还发现自己已丢了一颗牙齿,几乎所有关节上的皮肤都没了。在表面的疼痛之下是该死的更深层的疼痛,疼痛从头到脚地折磨着他。他不知道自己已伤成这样。 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口渴了。他已浑身冰凉而僵硬,他发现想喝一口从自己身旁匆匆流过的水也变得极为困难。起初他想弯腰低头,把脸埋到水里喝水。但试了一次,他就放弃了这想法。他只好把自己的双手拱成杯状往下放。因为他不能弯腰,所以,这么做都得极为谨慎,而且还呻吟不已,喘不过气来。他花了数分钟才呷到一小口水,根本解不了渴。差不多过了半小时才算解了渴——那真是剧痛和狂喜交加的半小时。他觉得以前从未品尝过这么好的东西,甚至在他喝过水后,还继续掬起水洒在自己身上。这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之一——只要他后背的疼痛不要进一步加剧,只要他不必担心伤口有毒就好。他的腿不停地和鱼粘在一起,而把腿从鱼身上拿开时又疼痛不堪,还得小心翼翼。黑暗时不时地向他袭来,威胁着他。他原本很可能昏过去的,但他想着“这绝对不行”,把双眼紧盯住眼前的东西,思考简单的问题,从而保住了他的意识。 “非人”一直在他前面跑,它一会儿在波峰上,一会儿在波谷中,鱼跟着它,兰塞姆跟着鱼。此刻,鱼似乎比刚才更多了,可能是在追逐过程中又遇到了其他的鱼群,鱼儿们便滚雪球似的并到一起。不久,除鱼以外,还出现了其他动物。颈长如天鹅的鸟(他说不准颜色,因为对着天空看,它们是黑色的)起初在头顶上盘旋着飞过,但后来就排成长排——全跟着“非人”。他可以听到这些鸟频繁的叫声,那是他从未听过的鸟叫声,是一种最放肆,最寂寥,和人类最不相干的声音。现在一丁点陆地也见不到,事实上,已有好几个小时没见到陆地了。他现在是在皮尔兰德拉的外海上,属荒废之所。来到皮尔兰德拉后,他还没到过这些地方。大海的声音不断灌入他的耳朵:海的气味进入了他的头脑,显然和地球上海洋的气味一样令人兴奋,但其温度和其珍贵的甜味与地球上大海的气味却大相径庭。它同样充满野性,同样显得生分,却没有敌意。因为,若有敌意,那它就不那么充满野性,也不会显得那么生分,因为敌意是一种关系,而敌人却不完全是陌生人。他突然意识到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无疑,有朝一日,王和王后的子孙们将会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但过去那无人居住的几百万年和今天依然寂寥,涛声依旧的无垠海面……难道它们仅为此而存在?对于他来说,地球上的一片树林或一颗启明星有时就像是一顿饭那样稀松平常,但奇怪的是,他却不得不到另一颗行星上才能认识到大自然本身是个独立存在的东西。那弥漫于各处的意义,那神秘的特质(它自从与太阳分离以来就一直在地球和皮尔兰德拉上存在着,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说可能会被来到这里的具有帝国主义意识的人类所置换,而从其他某种意义上来说,又根本不可能被置换)从四周把它包围起来,并把他吸引到它自身上去了。 13 黑暗像是从瓶子里倾倒出来的一样突然降临到波浪之上。颜色和远景都消退后,声音和疼痛更显著了。除了钝痛、突然的刺伤、鱼翅的拍打和单调却无限变化的水声,那个世界上别无他物。就在这时,他差点从鱼身上跌下来。于是,他艰难地坐回原来的位置。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睡着好几个小时了。他预计这个危险还会不断发生。思考片刻后,他痛苦地将自己从鱼头后面的那个窄窄的位置上移开,然后在鱼背上将身子彻底伸直。他叉开双腿,尽可能地用双腿钩住鱼身,两只胳膊也搂住鱼,他希望这么做能在他睡着时也不至于从鱼身上掉下来。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一种奇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传遍他全身。这感觉无疑是通过肌肉的运动传过来的,使他觉得他在分享它强有力的兽类的生命,似乎自己正在变成一条鱼。 过了很久,他发现自己在看一个类似人脸的东西。这本会把吓他一大跳,犹如做梦时被吓着那样。可那东西并没有吓着他。那显然是一张发着似蓝又似绿的光的脸庞。两只眼睛比人眼大得多,看起来像是妖怪的眼。两腮上一圈褶皱的表皮像是络腮胡子。他大吃一惊,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而是在醒着。那东西实实在在地在那里。他还躺在鱼背上,浑身酸痛乏力。这张脸属于在他旁边游动的某个东西。他想起来了从前见过的会游泳的类人鱼或人鱼。不过他一点也不害怕。他猜想,这个动物对他的反应和他对它的反应一样——是一种虽非敌意,但也令人不安的困惑。他们的相见就如风将不同树上的树枝吹到一起一样,彼此毫无关联。 兰塞姆再一次坐直了身子。他发现天并未彻底黑下来。他自己的鱼在粼粼波光中游动,而他身旁的陌生者也做着同样的事情。他周围全是些发着蓝光的球球或剑形物,而借着光,他可以隐隐约约地依据形状判断哪些是鱼,哪些是水人。它们的运动能隐隐约约地显示出波浪的轮廓和远处的些许夜色。他马上注意到有几个水人似乎正在他附近进食。他们用青蛙蹼一样的手从水上扯下大块黑色的东西,狼吞虎咽。他们用力咀嚼时,嘴边流下密密麻麻长条状的东西,看着像胡须。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他以前都试图和皮尔兰德拉上的其他动物建立联系,但这次他从来就没想到要试图和这些生灵建立任何联系。它们也不曾试图和他建立任何联系。它们似乎不像其他动物那样自然会成为人类的关注对象。他的感觉是,像羊和马共享一块牧地一样,它们只是和他共享一个行星,而彼此都忽视对方那个物种的存在。这后来成为一件令他心神不宁的事,但目前他满脑子都是一个更实际的问题。看到它们吃东西,他才想起来自己也饿了。他不清楚他是否也能吃它们吃的那玩意儿。他想用手指在水面上划拉划拉,但费了很长时间才碰到一点。当终于抓住它时,他发现那玩意儿和我们地球上的一种稍小的海藻的结构大体一致,上面还有些小气泡,一捏就噼噼啪啪地响。它结实而光滑,但不像地球上的海藻有咸味。他永远也无法恰当地描述那到底是什么味儿。需要注意的是,在这整个故事中,兰塞姆在皮尔兰德拉上的味觉功能已经变得比地球上的更丰富:它有知觉,也能品尝出愉悦——虽然那不是一种可以用语言来表达的知觉。刚吃了几口海藻,他就感到他的大脑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觉得海面就是世界之巅,浮岛就像我们常见的云朵;在想象中,他似乎从下面看到了上面的浮岛,感觉浮岛就像悬着长飘带的纤维垫子。他猛地意识到行走在它们上面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或神话。他感到关于绿夫人及其得到佑护的所有子孙们的记忆,以及有关他到皮尔兰德拉以来所发生的事情的全部记忆从他的脑海里迅速消失,就像我们醒来时梦就逝去一样,或者说记忆像是被满世界他说不清的各种兴趣和情感挤到一边去了。这令他恐惧。尽管他很饿,他还是把剩下的海藻扔掉了。 此后他肯定又睡着了,因为他能想起来的下一件事发生在大白天。前方还是没有那个“非人”的影子。在它和他之间是那一大片鱼群。鸟儿已放弃了追逐。此刻,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从兰塞姆的经历来看,一个奇怪的理性缺陷是,当一个人初到一个星球上时,他起初差不多会忘记它的大小。与他穿越太空的旅程相比,这整个世界显得太小,以至于他差不多完全想不起它的距离。在他看来,火星上或金星上的任何两个地方似乎不过是同一城镇的两个地方。但此刻,兰塞姆再次四下望去,除了金色的天空和滚滚的波浪,什么也看不到。他突然意识到这种幻觉是完全荒谬的。倘若皮尔兰德拉上有大陆,他离最近的大陆的距离也可能有太平洋那么宽,甚至更宽。但他没有理由认为皮尔兰德拉上有任何大陆。他甚至没理由认为皮尔兰德拉上有许多浮岛,或认为它们被均匀地分布在皮尔兰德拉表面上。就算那些群岛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千里海面上,那也不过是那个不小于人类地球的球体上无垠的大洋上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点点。不久,他的鱼会累的。他已经感到它不能以原来的速度游水了。“非人”无疑会让它的坐骑一直游下去,直至将它折磨至死,但他不能那么做。就在他考虑这些事情并凝视前方时,他所看到的情形令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其中一条鱼故意出位,喷出一小股泡沫后便潜到水下,然后又在几码外浮出水面,它显然是在漂流。几分钟后,它就消失了。它干够了。 此刻,过去一天一夜的经历开始直接冲击他的信念。海洋上的孤独(更要命的是他品尝海藻后的感受)已使他开始慢慢怀疑这个世界是否在任何意义上属于王和王后。当他们在这个世界大部分的表面上都无法居住时,那这个地方实际上还算不算是专为他们创造的?那想法难道不是极为幼稚,且完全是人类的思维吗?那个似乎是许多事物赖以为基的禁忌果真就那么重要吗?至于说那两个此刻在遥远的别处的小生灵是不是曾经住在或不曾住在某一块岩石上,那些咆哮的大浪和居于其中的那些奇怪的人真会在乎吗?他最近看到的情形和《创世纪》中记载的情形之间的相似性,以及至此他亲身经历所了解的情形与其他人所相信的情形之间的相似性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除了证明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类似的非理性禁忌均伴随着理性的破晓,还需要再证明别的什么吗?谈论马莱蒂倒可以,但马莱蒂此刻在哪里呢?如果这个无垠的海洋表达过什么,那它所说的是与此不同的东西。像所有的幽静之地一样,这海洋上实际也访客不断,不过访客不是一个人形的神祇,而是与人类及人类生活永不相干,且人类也无法了解的东西。海洋以外只有太空。兰塞姆曾拼命回忆,设想自己曾到过“太空”并发现太空就是天堂。天堂里充盈着生命力,而对生命力而言,“无限”本身不过一立方英寸大小。但他根本回忆不起来这些。那一切似乎只是一场梦。那种曾常被他嘲笑并被称为“经验主义的妖魔”的相反的思维方式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涌进他的大脑——本世纪伟大的神话,即有关大气和星系的神话、光年和进化的神话、对简单算术有噩梦般看法的神话(在这种简单的算术中一切皆可能是对大脑具有重要影响的东西),这些不过是因原发性无序所致的副产品。直到现在,他一直都鄙视它那无聊的夸张,它对不同的东西具有不同尺寸这种现象的可笑的惊奇,也对无价值东西的大量涌现这种现象不以为然。即便此刻,他的理性也没被完全压制下去——尽管他的情感不愿听从他的理智。他自身的某一部分还依然知道一个东西的大小是其最不重要的特征,他知道物质世界从他内心的对比和神话力量中获得了权威,而这种权威却使他不得不看轻自己,他知道仅仅靠数字不能震慑我们,除非我们从自己的资源库里借给它们威慑力,它们自己能提供的威慑力数量不过是一个银行家账本上的那点数字。但这门知识尚属抽象观念。宏大和孤独以压倒一切之势占据了他的头脑。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这些想法肯定延续了好几个小时,并且一直占据着他全部的注意力。有一样他最想不到的东西唤醒了他——一个人的声音。恍惚之中,他发现所有的鱼都已弃他而去。他自己的那条鱼正有气无力地游着。几步之外,“非人”不再逃跑,而是慢慢向他靠近。它缩作一团地坐着,眼睛上有瘀青,几乎睁不开,它的肌肉是肝紫色,腿显然断了,痛得它龇牙咧嘴。 “兰塞姆。”它有气无力地说。 兰塞姆一言不发。他可不想再鼓励它重新开始那个把戏。 “兰塞姆,”它又断断续续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跟我说句话吧。” 他惊讶地看了它一眼,发现它泪流满面。“兰塞姆,别不理我,”它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它们把我们怎么啦?你,你浑身在流血。我的腿断了……”它渐渐没了声音。 “你是谁?”他突然问道。 “哦,别假装不认识我,”韦斯顿的声音咕哝道,“我是韦斯顿。你是兰塞姆——剑桥莱斯特的语文学家埃尔温·兰塞姆。我们争吵过,这我知道。对不起。我想可能是我错了。兰塞姆,你不会把我留在这里,让我死在这个倒霉的地方,对吧?” “你在哪里学的阿拉姆语?”兰塞姆眼睛盯着对方问。 “阿拉姆语?”韦斯顿的声音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取笑一个临死的人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可你真是韦斯顿吗?”兰塞姆问,因为他已开始觉得真的韦斯顿回来了。 “我还能是谁?”对方答道,它突然小小地发了一下脾气,差点都要掉泪了。 “你到哪里去了?”兰塞姆问道。 韦斯顿(如果真是韦斯顿的话)浑身战栗不止。“我们现在是在哪里?”他紧接着又问。 “在皮尔兰德拉,也就是金星上。”兰塞姆答道。 “你找到宇宙飞船了吗?”韦斯顿问道。 “我只是在远处看见过,但不知现在它在何处,至少在几百英里以外。”兰塞姆说。 “你是说我们被困在这里了?”韦斯顿几乎尖叫着说。兰塞姆什么也不说,而另外那位却低下了头,像个婴儿一样大哭起来。 “嗨,”兰塞姆说,“就算你哭成那样也没用,打住吧。哪怕你现在是在地球上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还记得吧,地球上在打仗。德国人可能此刻正把伦敦炸得稀巴烂!”看到那家伙还在哭,他又补充道,“打起精神来,韦斯顿。说到底,不就是死嘛。你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会死的。我们不会缺水,只饿不渴还不算太糟糕。至于淹死——嗨,被刺刀刺伤,或得了癌症,那不是更糟吗?” “你是想说你要离开我吧?”韦斯顿说。 “就算我想离开你,也走不了,”兰塞姆说,“难道你看不出我和你自己的处境一样吗?” “你得答应我不走开,不把我一人留在这里,我踉踉跄跄的,站都站不稳。” “好吧,如果你想要我答应你,我就答应你。我还能到哪里去?” 韦斯顿缓缓地环顾四周,然后催赶他的鱼稍稍靠近兰塞姆的鱼。 “它……在哪里,嗯?”他轻声问,而且还做出一些毫无意义的手势来。 “我还想问你呢。”兰塞姆说。 “问我?”韦斯顿说。他的脸形差不多都变了,很难确定他是什么表情。 “你知道最近几天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兰塞姆问。 韦斯顿再一次不安地环顾四周。 “都是真的。”他终于说了出来。 “什么都是真的?”兰塞姆问道。 韦斯顿突然对他一阵咆哮。“你会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淹死时感觉不到疼痛,死亡也注定会到来,一派胡言。你对死亡才了解多少?都是真的,我告诉你。” “你在说什么呢?” “我这辈子脑子里尽塞些无用的东西,”韦斯顿说,“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使自己相信发生在人类身上的事情是有意义的……尽力使自己相信一个人所做的一切将会使这个宇宙变得可以忍受。全是瞎扯淡,明白吗?” “别的东西更是真的!” “是的。”韦斯顿说,之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们最好把鱼往这边赶,”兰塞姆突然说,“否则我们会被浪冲散的。”韦斯顿似乎还未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就照办了。两个人骑着鱼肩并肩地慢慢前行了一段时间。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的。”韦斯顿突然说。 “什么?” “一个小孩趁没人注意时爬上楼梯,慢慢地拧开门把手,偷偷地往房间里看了一眼,发现祖母的尸体放在那里——然后跑开了,却一直在做噩梦。那是一个身形庞大的祖母,你明白吧。” “说那更真实,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孩子知道一切科学和宗教试图掩盖的某种有关宇宙的东西。” 兰塞姆一言不发。 “许多事情,”韦斯顿马上又说,“孩子们夜里不敢走过墓园,成人告诉他们别犯傻,但孩子们知道的就是比成人多。非洲中部的人半夜三更戴着面具干些可恶的事,而传教士和官员们说那全是迷信。可是,黑人比白人更了解这个宇宙。都柏林小街上肮脏的牧师用那些宇宙故事把似懂非懂的孩子吓个半死。你会说他们没见识。他们不是没见识——除了相信有一条逃脱之路之外。没有逃脱之路。那就是真实的宇宙,一直如此,将来永远如此。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太明白——”兰塞姆开始说,但韦斯顿马上打断了他的话。 “那就是为什么尽量多活些年头显得这么重要。所有的好东西——我们称之为生命的薄薄的一层表皮——现在都只是被展示一下,以后才永远是真正的宇宙。把那层皮增厚一厘米——活一周,一天,或半天——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当然,你不了解它,但每一位等着上绞刑架的人都明白。你会说‘短暂的死缓又有什么两样?’到底有什么两样!” “但没人需要去那里。”兰塞姆说。 “我知道你所相信的是什么,”韦斯顿说,“但你错了。只有一小撮的文明人才信那个。作为整体的人类更明智。人类知道——荷马早就知道——所有的死者都沉入表层之下的内在黑暗之中了——一切无知、一切叽叽喳喳、喋喋不休,都会腐烂。全是吓唬人的。每一个野人都知道所有的鬼魂都憎恨那些还在享用表层的活人,就像老太太憎恨面容依然姣好的女孩子一样。害怕鬼魂没什么不对。你同样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你不信上帝。”兰塞姆说。 “嗯,那另当别论,”韦斯顿说,“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和你一样去教堂。《圣经》中有的地方比你们这些信教的人讲得更有道理。《圣经》不是说他是活人而不是死人的上帝吗?对极了。或许你的上帝根本不存在——但他存在或不存在没有区别。当然,你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想你没有真正明白表皮的概念——我们称为生命的那层薄薄的皮。把宇宙想象为外边带着这层薄薄的表皮的无边无际的手套。但你得记住它的厚度是时间的厚度。在最厚的地方大约是七十年。我们出生在它表面,又终生从中沉下去。当我们走完所有的路途,我们就被称为死人。我们已经进入内部的黑暗地带,真正的球体。如果你的上帝存在,他不在这个球体里——他在外面,像一颗卫星那样。当我们进入内部时,我们就超越了他的管辖范围。他不跟着我们进来。你会说他没来得及——你认为那样令你好受些!换句话说,他待在原地——有光和空气的外部。但我们是在时间之内。我们‘随时间移动’。也就是说,在他看来,我们移走了,走进了被他视为虚无的地方,他是永远不会跟到那地方去的。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也是我们曾去过的地方。他可能在你称为‘生命’的地方,或不在那里。又有什么两样呢?我们不会在那里待多久!” “并非完全如此,”兰塞姆说,“如果完全如此的话,那么,我们作为其中的一部分,会感到在这个宇宙中很自在。事实是,这让我们感到很恐怖——” “是啊,”韦斯顿插话道,“要不是因为只有你待在这个表皮内推理本身才起作用,那也没什么。它与真实的宇宙没有任何关系。就连普通的科学家(如从前的我一样)也开始弄明白这一点了。你难道还没明白关于推演法、弯曲的太空和原子的不确定性的危险这一切现代玩意儿真正意味着什么吗?当然,他们不会费这么多的口舌,但他们要到达的地方,尽管他们现在还没死,正是所有人死后到达的地方——是要知道现实既非理性也非一成不变,也非其他什么东西。在某种意义上,你可以说它不在那里。‘真实’与‘不真实’,‘实际’与‘虚假’——它们都是表面的东西。你一摁它们,它们立马就撑不住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说它还有什么意义呢?”兰塞姆说。 “还有什么意义?”韦斯顿应答道,“任何东西的意义就在于它没有任何意义。为什么鬼魂想吓唬人?因为它们是鬼魂,它们还能干什么?” “我明白了,”兰塞姆说,“一个人对宇宙的描述,或者对任何一个建筑物的描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站在什么地方。” “但尤其取决于他是在里面还是外面,”韦斯顿说,“你喜欢讨论的东西都是外部的,比如说,像我们的星球,或像皮尔兰德拉那样。或者是一具漂亮的人体。所有的容颜和形体只存在于它的终结之处,在它停止存在之处。内部有什么?黑暗、蠕虫、热量、压力、咸盐、窒息、臭气。” 他们又静静地乘风破浪艰难前进了几分钟,此时浪越来越大了,鱼似乎无法再往前游了。 “当然,你不在乎,”韦斯顿说,“你们在表层里的人会关心我们什么吗?你们还没被拖下水。它就像我以前做的梦,虽然我不知道那时它有多么真实。我梦见自己躺倒死了——你知道,好好地放在疗养院的房间里,脸被殡仪人员收拾得好好的,房间里有大朵大朵的百合花。那时有一种散成碎片的人(你知道,像一个流浪汉,不过是他本人而不是他的衣服散成碎片)来到我床脚处站着,还恨着我。‘好吧,’他说,‘好吧。有洁净的床单,有为你准备好的锃亮的棺材,你以为挺好。我一开始也是那样以为。我们开始都那样。等着瞧瞧你最终会得到什么吧。” “我认为你最好闭嘴,真的。”兰塞姆说。 “另外,还有唯灵论,”韦斯顿根本不理会那个建议,继续说,“我曾以为它尽是瞎扯淡。但它不是,它全是真的。你有没有注意到所有关于死亡的令人愉快的描述都很传统或很具哲学意味?与实际试验发现的大相径庭。细胞基质外部的胶化区——黏膜从培养基的肚子里流出来,形成巨大、混乱、摇摇欲坠的面孔。自动写作写出的是成堆成堆的垃圾。” “你是韦斯顿吗?”兰塞姆突然转向他的同伴问道。那喋喋不休的喃喃之声有时非常清晰,你不得不听它,有时又是那么不清晰,你得支起耳朵才能听清它在说什么。这声音开始令他恼火。 “别生气,”那声音说,“生我的气不好。我本以为你可能会感到难过的。天哪,兰塞姆,太可怕了。你不明白。被活埋在层层东西之下。你想把那些东西连接起来,可你做不到。它们砍掉了你的头……你甚至无法回望表层里的生命是个什么样子,因为你知道它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意义。” “你是什么?”兰塞姆问道,“你怎么知道死亡是什么样子?老天在上,如果能帮你,我会帮你。但给我说实话,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 “嘘,”那另一位突然说,“那是什么?” 兰塞姆听了听。的确,在他们周围的各种混杂的噪音中似乎添加了一种新元素。起初,他无法确定那是什么声音。这时浪高风大。他的同伴突然伸手抓住兰塞姆的胳膊。 “啊,天哪!”他叫道,“啊,兰塞姆,兰塞姆!我们会被弄死的。弄死后放回表皮下面。兰塞姆,你答应帮我的。别让他们再捉住我。” “闭嘴。”兰塞姆厌恶地说,因为那家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吵吵嚷嚷,他什么也听不到。他很想辨认出混杂在呼啸的狂风和咆哮的涛声之中的那低沉的声音到底是什么。 “是浪拍岩石的声音,”韦斯顿说,“是浪拍岩石的声音,傻瓜!难道你听不出吗?那边有块陆地!岸边有岩石。看那边——不是,右边。我们会被打成肉酱的。看哪——天哪,黑暗来了!” 黑暗来了。那从未经历的对死亡的恐惧、对身旁那个被吓坏的家伙的恐惧爬上兰塞姆心头。最后,还有无名的恐惧。几分钟后,透过漆黑的夜色他可以看见一片亮亮的泡沫。从它垂直上抛的方式,他可以断定它是打在悬崖上了。看不见的鸟儿受惊后尖叫一声从头上低低地飞过。 “你还行吗,韦斯顿?”他大声叫道,“感觉如何?勇敢点。你说的那些破玩意儿全是疯话。如果你不能像男子汉那样祷告的话,就像一个孩子那样祷告吧,忏悔吧,抓住我的手。地球上成百上千才是孩子的人此刻正面临死亡。有什么大不了的。” 黑暗中,他的手被抓住,比他希望的结实多了。“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韦斯顿的声音叫道。 “稳住了,别那么干。”他回喊道,因为韦斯顿突然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我受不了啦。”韦斯顿的声音再次传来。 “喂!”兰塞姆说,“放开。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他话音未落,强有力的胳膊就可怕地抱住他大腿以下部分从鱼鞍上把他往下拽。他伸手去抓鱼体光滑的表面,但没用。他还是被拽下来了。水没过他的头顶,但他的敌人还继续把他拽到温水区,而后又再往深处拽,一直拽到不再有温水的地方。 14 “我再也憋不住了,”兰塞姆想,“憋不住了,憋不住了。”冰冷黏滑的东西从下到上漫过他疼痛的躯体。他决定不再憋气,干脆张开嘴,死了算了,但他的意志并不听从这个决定。不仅胸口,而且连太阳穴也感觉似乎要炸开。挣扎也没用。他的胳膊也碰不到什么东西,腿也动不了。他知道双腿在往上去,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希望,因为,海面离他太远,他坚持不到那里。当死亡迫在眉睫时,所有关于来生的概念全从他脑子里消失了。一个抽象的命题“这是一个垂死的人”冷冷地漂浮在他眼前。突然,一阵巨响传到他耳朵里,那是令人无法忍受的轰隆声和叮当之声。他的嘴不自觉地张开了。他又能呼吸了。在充满回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抓到了一块像沙砾层的东西,并拼命地踢开那个还紧抓着他的腿的东西。随后,他果真挣脱了,于是又再次挣扎着向上走:他在满是鹅卵石的海滨上差不多是半身在水里半身在水外盲目地挣扎,随处可见的锋利的岩石,割破了他的脚和胳膊肘。黑暗中充斥着呼哧呼哧的诅咒声,一会儿是他自己的声音,一会儿是韦斯顿的声音,还伴有痛苦的叫喊声、叮叮当当的震荡声和费劲的呼吸声。他终于骑到了敌人身上,双膝夹紧它的两肋,直到它肋骨断裂,同时还用双手掐住它的脖子。而它却拼命地撕拉他的胳膊。不知为什么,他竟能受得了它的撕拉,还继续压着它不放。以前他曾这么压过一次,但那是压住动脉,为了救命,不是为了要人家的命。这种情形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那东西停止挣扎很久后他都不敢松手。即便在他确信它不再呼吸后,他还依然坐在它胸口上,还是用他疲惫的双手掐住它的脖子——虽然手现在已放松了些。他自己也差不多昏过去了。数到一千后他才改变了自己的姿势。即便在那个时候,他还是继续坐在它的身体上。他不知道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跟他说话的那个灵魂是不是韦斯顿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了骗。不过,那事实上也没什么两样。毫无疑问,受罚对象已被混淆了:泛神论者错误地希望从天堂得到的东西,坏人却实实在在地在地狱里得到了。他们被熔化成他们的“主人”的一部分,就像一个铅做的士兵滑落到煤气灶上的勺子里失去了自己的形态一样。问题是,无论是撒旦还是被撒旦吞噬的什么人在任何情况下行动与否,从长远看来都没明显的意义。重要的是,这会儿不会再受骗上当了。 除了等待清晨的到来,也无别的事可做。依据周围轰轰隆隆的回声,他判断出他们正处在悬崖间一个窄窄的夹缝里。至于他们是怎么到那里的,那倒是个谜。离天明一定还有许多个时辰。这可真是个相当恼人的事。在日光下检验尸体并进一步采取措施确保尸体不会再复活之前,他决定还是压在尸体上不动。他得尽量设法度过这段时间。卵石遍地的海滩不是很舒服。他尝试向后仰身时,发现背后是一堵锯齿状的墙。所幸的是,他太累了,哪怕是能静静地坐着也令他心满意足了。但是,这个阶段很快过去了。 他尽一切努力过好这段时间。他决意不再考虑时间如何逝去。他告诉自己,“唯一保险的办法是想想最早的时间可能是什么时候,然后再假定真正的时间会比那早两小时”。他用讲述自己在皮尔兰德拉的整个历险经过来打发时间。他背诵所有他能记起来的《伊里亚特》、《奥德赛》、《埃涅伊德》、《罗兰之歌》、《失乐园》、《卡勒瓦拉》和《斯纳克之猎》中的语句,还有他大学一年级创作的有关日耳曼语音规则的韵文。他尽可能地耗费很长时间在脑子里搜寻他想不起来的语句。他给自己摆了局难棋:试图草拟出他眼下正在写的一本书的一章。但一切都相当失败。 他不停地在做着这些,不时被无法克服的倦怠打断,直到他似乎很难记起那个夜晚前的一段时间。他几乎不能相信,对一个无聊的、不能入睡的人而言,十二个小时竟是那么漫长。还有那噪音——那种如拖鞋般吧嗒吧嗒的难听的声音,使人感到非常不舒服。他现在才意识到,这个地方竟然没有一丝香甜的夜风,一点也不像皮尔兰德拉其他地方那样能遇到微风,真是奇怪。同样奇怪的是(他似乎几小时后才想到这点),他竟然没见着发出磷光的波峰。慢慢地,他想出了可能解释这两种现象的一个理由,这理由同样也能解释为什么黑暗会持续这么久。这个想法对任何担惊受怕的人来说都太可怕了。他控制好自己的身子,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开始沿着海滩谨慎前行。他前进得很慢,不过,他伸出去的胳膊马上就碰到了陡峭的岩石。他踮起脚尖,把胳膊使劲往上伸。但除了岩石,什么也摸不到。“别害怕。”他告诉自己。他又开始摸索着回去。他回到“非人”的尸体处,从它旁边走过,又围着对面的海滩走得更远。海滩很快就拐弯了。他走了不到二十步,一直举过头顶的手就碰到了什么。那不是一堵墙,而是一个岩石顶。再往前走几步,它就更低了。再后来,他只好猫着腰走。再稍后,他不得不手脚并用地往前爬。显然,岩石顶越来越低,最后又接着水边了。 绝望之中,他又摸索着回到尸体旁坐了下来。情况现在一清二楚了。等待黎明的到来毫无意义,因为就算到世界末日,这里也不会有黎明。或许,他已等待了一昼夜了。轰轰隆隆的回声、停滞的空气、这地方的气味,一切都证实了这一点。他和他的敌人下沉时,显然因为百分之一的几率碰巧沿悬崖中的一个孔被带到了水平面以下很深的地方,到了一个大洞的边缘。可以反方向走出去吗?他往下走到水边——或者说是摸索着走到有湿湿的鹅卵石的地方,在那里找到了水。水远远地在他身后隆隆作响,突然拽着他往后退,他只好伸开四肢趴在海滩上紧紧扣住石头才能抵挡住它。跳进那里面毫无用处——对面的洞壁只会把他的肋骨挤断。假使有光,一个人能从高处跳下去,倒是可以设想他会到达最底部撞上出口的情形……但很难说。无论如何,光是没有的。 尽管空气不是很好,他还是认为必定有什么地方在为这个禁闭之地供给空气——至于空气是不是从某个他可以到达的缝隙里进来的,则另当别论。他立刻转身,并开始在海滩后面的岩石处探寻。起初似乎很无望,但他不会轻易死心,他深信缝隙可以把人引向某个地方。一段时间之后,他的双手摸到了一个大约三英尺高的岩棚。他登了上去。他本以为这不过几英寸深,可他的手在前面却摸不着石壁。他非常谨慎地向前挪了几步。可右脚却碰到了什么锋利的东西。他痛得叫了起来,便更加小心地前行。不久,他发现一块垂直的石头——又平又高,是他够得着的高度。他转向右边,它立刻就不见了踪影。他再向左转,继续向前,可一下子就被绊住了,伤了脚趾头。稍事处理后,他开始手膝着地爬行。他几乎被大石头包围了,但这方法很可行。差不多才十分钟时间,他已向上爬行了老远,而且爬的是陡坡。他时而在滑滑的鹅卵石上爬,时而在一些大石头的顶端爬。随后,他又爬到了另一个石崖。上面四英尺高处似乎又有一块岩棚,但这次这个真是很浅。他爬了上去,身子贴在石头表面上,向左右伸手想再抓住什么东西。 当他抓到一个东西并意识到就要开始真正的攀爬时,他犹豫了。他意识到上面可能是一个即便在大白天装备整齐时他也不敢攀爬的石崖。但“希望”又小声对他说,也许同样可能的是,它只有七英尺高,几分钟的镇静可能会把他带到那些通向大山深处、稍稍有些蜿蜒的通道里,而那大山深处已在他的想象中赢得了坚定的位置。他决定继续向前。事实上,让他担心的倒不是害怕跌下来,而是害怕自己离开水。饥饿,他认为能面对,但口渴不行。不过,他还是继续前进了。有一段时间,他做了些在地球上从未做过的事情。无疑,在某种程度上黑暗对他有好处:因为在黑暗中他没有高度和晕眩的感觉。另一方面,只靠触摸做事可以使他疯狂地往上爬而无感觉。毫无疑问,如果当时有人看到过他,一定是见他一会儿似乎在愚蠢地冒险,一会儿又似乎过于谨小慎微,止步不前。他尽量不去想是否可能仅仅在爬向一堵峭壁。 一刻钟后,他发现自己已在一块宽阔平坦的平台上——要么是一个更深的岩棚,要么是一堵悬崖的顶部。他在这里休息了一会,恢复元气。然后,他站了起来,继续摸索着向前,每时每刻都可能会再遇到一堵石墙。在走了三十步后还没有遇到一堵石墙时,他试着大叫,进而从声音上判断出,他目前正处在一个相当开阔的地方。他继续前行。地面上是些小鹅卵石,而且向上倾斜得很厉害。虽然还有些更大的石头,但在摸索着向前时,他学会了弯起脚趾头,所以他很少再刮伤脚趾头了。一个小麻烦是,即便是在一片漆黑之中,他还是不得不睁大眼睛观看。这事挺麻烦,弄得他眼前尽是些虚幻的五光十色。在黑暗中爬坡的行程很慢,持续了很长时间,以至于他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在绕圈子,或误入这个行星表层下面一个永远走不到头的长廊。但稳步向上前进在某种程度上又使他定下心来。对光的渴望令他非常痛苦。他觉得自己想念光就像一个饥饿的人想念食物一样——他想到了四月的山坡,湛蓝的天空中飞驰着奶色的云朵,还有温馨地散落着书和烟斗的桌子上台灯一圈圈静谧的光晕。他的脑子一片混沌,他觉得自己正在走的斜坡不仅暗,而且黑,像是沾满了煤灰一样。他觉得自己手脚一定因碰到它也被弄黑了。每当想象自己到达有光的地方,他同时也会想象光照亮了他周围这个煤灰般的世界的情景。 他的头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他吓得半死,一屁股坐了下来。等他回过神来时,通过触摸,他发现那个鹅卵石的斜坡已经接上一个平平的岩石洞顶。他坐在那里想着这个发现时,心情非常沮丧。从下面传来的微弱忧伤的波涛声告诉他,他现在是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最后,虽然希望渺茫,他还是开始往右走,举起胳膊摸着洞顶,想让自己不偏离洞顶。但洞顶马上就缩回到他摸不着的地方了。许久以后,他听到了一种水声。他更加缓慢地朝前走,生怕碰到瀑布。这里已开始有潮湿的鹅卵石了。最后,他站到了一个小水塘里。向左望去,他发现那里确实有一个瀑布,但实际上只是一条细流,根本无法威胁他。他跪在泛着涟漪的水塘里,从瀑布那里接水喝,然后把他疼痛的脑袋和疲惫的双肩没入水中,马上感到精神了许多。他又尽力往上去。 虽然石头上因有些青苔而湿滑,而且水塘的有些地方也很深,但并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困难。大约不到二十分钟,他到达了顶部,依照他的喊叫和观察回声来判断,他现在肯定是在一个很大的洞里。他以溪流作为向导,逆流而上。在那平淡无奇的黑暗中,溪流真可谓某种伴侣。某种真正的希望——一种不同于在绝望中给人支撑的一般的希望——开始进入他的脑海。 此后不久,他开始为噪声而心烦。数个小时之前他在那个小洞里最后听到的微弱的海浪轰鸣声现在已经消失。现在的主导性声音是溪水轻缓的哗哗声。但此刻,他开始觉得自己还听到了别的声音。有时像是什么东西掉进他身后的水塘里发出的沉闷的扑通声;有时,更神秘的是,那声音像是金属在石头上拖拉发出的那种单调乏味的声音。他先是发挥想象,试图想象出那是什么声音。后来,他停下来一两次去听,但什么也听不到。但每当他继续前行时,那声音就又开始响起了。最后,他又一次停下来,这次倒是清楚无误地听到了那个声音。会是“非人”复活了并一直在跟着他吗?但那似乎很不可能,因为它的全部计划就是要逃掉。但要排除其他可能性却非易事——这种可能是,这些洞里可能有寄居者。事实上,他全部的经历使自己深信即便洞里有这类寄居者,那也很可能是无害的。但他又不太相信寄居在这个地方的任何活物会让人感到舒服。“非人”的一点回声——抑或是韦斯顿的话又回到他脑海里:“表面一切都很美妙,但在下面深处却是漆黑、滚烫、恐怖、臭气熏天。”他马上想到,如果有什么活物跟着他逆流而上,那么他完全可以离开溪岸等那玩意儿超过去。但如果它想捕捉他,那很可能是根据气味来捕捉。无论如何,他不能冒险离开小溪。最后,他还是继续前进了。 不知是因为虚弱(因为现在他确实很饿),还是因为身后的声音迫使他加快步伐,他感到浑身热得不自在。他把脚放进溪水里时,连溪水似乎也不那么使人感到神清气爽。他觉得,无论是不是被什么东西追赶,他得稍稍休息一会儿。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光。他的眼睛此前经常被骗,所以起初他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闭上双眼数到一百再把眼睛睁开。他转过身,坐了几分钟,祈愿这次不再是幻觉,然后又再看。“嗨,”兰塞姆说,“要真是个幻觉,这幻觉也够顽固的。”他眼前是一丝微微泛红的,非常微弱,闪闪烁烁的光亮。那光太弱了,什么也照不亮。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他说不出是在五英尺还是五英里之外。于是,他又立即出发,心怦怦跳个不停。谢天谢地,这溪流似乎正引着他走向光亮。 在他以为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时,却发现自己已进入光里。那是在水面上的一个光圈,水在那里形成一个很深的,泛着微波的水塘。水来自上方。他走进水塘向上张望。一片不规则的光(现在可以相当清楚地看到是红色)就在他正上方。这时,光亮可以照清紧贴在他周围的东西。等他看清一切时,发现自己正仰望着一个漏斗型的缝隙。下口在他所在的洞顶,就在头顶上几英尺远的地方。上口显然是在另一个更高的洞的地面上,光是从那里发出的。他可以看到那漏斗坑坑洼洼的壁,壁上微微有些光,上面覆盖着相当讨厌的、一条条、一块块果冻般的植被。水像是温雨一样从上面涓涓流下,落在他的头上和肩上。这温水和那红光都表明上面的洞是被地表下的火照亮的。读者不会明白,兰塞姆后来想到这事时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时稍有可能,他就立即决定进入上面的洞里。他现在想,当时真正促动他的是对光的渴望。第一眼看到那漏斗型的裂缝时,他就恢复了自己世界的空间感和比例感。这简直就像把他从大牢狱里救出来一样。这似乎让他明白了更多关于当时处境的东西:重新给了他整个空间方向的参照系,如果没有它,一个人几乎不能说自己的身体是自己的。此后,他再也不可能回到那个可怕的、黑咕隆咚的空间中去——那个煤灰和尘垢的世界,那个不知大小,不知长短的世界,那个他一直在其中流浪的世界。可能他当时还以为,只要他走进有光的洞里,无论跟踪他的是什么,都会停止跟踪。 但想进洞绝非易事。他无法到达那漏斗的入口处。就算他跳起来也只能够得着墙壁上植被的边缘。最终,他想出来一个不太可能实现的计划,但这也是他能想出的最佳计划了。这里的光刚好能使他看清楚沙砾中有一些石头。他马上干了起来,想在水塘中央堆起一个石堆。他干得相当兴奋,经常不得不把干好的推倒重来。他尝试了好几次才把石堆堆得足够高。当最终堆好时,他浑身是汗,摇摇晃晃地站在堆顶上,但真正的危险还在后面。他不得不揪住头上方两边石壁上的植被。他相信好运会眷顾他的,植被是不会被拽下来的。他尽可能迅速地半跳半拖地把自己吊上去,因为他确信,就算植被结实,也不会长时间不掉下来。就这么东弄西弄,最后他竟然成功了。他背靠着裂隙的一边,脚蹬着另一边,像一位攀登者爬烟囱一样挤进了裂隙。厚厚软软的植被保护着他的皮肤。向上挣扎了几次后,他发现通道壁很不规则,用通常的方法根本就无法攀爬。温度上升很快。“我真傻,居然上这儿来。”兰塞姆说。不过,话音刚落,他就来到了顶部。 刚开始,光照得他什么也看不见。当终于可以看清周围的环境时,他发现自己是在一个空旷的大厅里。大厅里火光一片,给他的印象是,大厅似乎是掏空红泥而形成的。他沿着厅的长边望去,发现地面向左边倾斜。右边向右上方倾斜,似乎是一个悬崖的边缘,峭壁旁边就是一个发出炫目的光的深渊。一条宽宽的浅河沿洞中央流过。洞顶高得不见影儿,但一堵堵如山毛榉树根一样弯弯曲曲的石壁直插黑暗之中。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扑通扑通地走过小河(水很烫),走向悬崖边缘。火似乎是在他下面数千英尺之处,他看不到火坑的另一边,火焰在火坑里膨胀着,呼呼作响,不停翻腾。他的眼睛只能承受大约一秒钟。他转过身来,洞的其他地方似乎还是一片漆黑。他热得浑身难受,于是从悬崖边缩回身子,背靠着火坐着,试图集中思想。 他的思想是以一种未曾预料的方式被集中起来的。韦斯顿(如果是韦斯顿的话)最近鼓吹的有关宇宙的全部景象以不可抗拒之势如坦克车般突然袭来,控制了他的大脑。他好像开始明白他一生中一直都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那些鬼魂,那些该死的鬼魂是对的。皮尔兰德拉的美,绿夫人的天真,圣徒们所受的苦和罪,人的慈爱都只不过是表皮和外在表现。他所称的各个世界不过是各个世界的外皮,只有地表下四分之一英里那么厚。从那里穿过数千英里的黑暗、寂静和地狱之火,一直到每个星球的中心才是“现实”之所在——空荡荡的、被废掉的、彻头彻尾的白痴——所有的灵魂与此毫不相干,在它面前一切努力皆枉然。无论是什么东西在跟踪他,它都会从那个潮湿黑暗的洞穴里上来,都会被立刻从那个可怕的通道里排出来,而他随后也会死去。他眼睛紧盯着他刚刚从中出来的那个洞口。然后——“我同样在思考。”兰塞姆说。 一个在火光下猩红色的人形做着不自然的“非人”类的动作,缓缓地、摇摇晃晃地爬出来到洞穴的地面上。那当然是那个“非人”。它拖着断腿,下颌张得像死尸的下颌一样。它直起腰来,成站立姿势。不久,别的什么东西紧跟在它身后从洞里出来了。先出来的东西看着像树枝,紧接着是七八个亮点,像一个星座那样不规则地凑在一起,再接着是一堆反射着红光的管状物,像是被抛过光似的。当树枝状的东西突然分解成细长的电线般的触须,星星点点的光变成了像贝壳头盔似的头上的眼睛时,他的心猛地一惊。可以看得出,紧随其后的那个大家伙有一个巨大的、差不多是圆筒形的躯体。吓人的东西随之而来——它长着尖角,许多条腿是长在一起的。就在他以为看到了整个躯体时,马上又来了第二截躯体,紧接着又是一截。这玩意儿由三部分构成,只有一个类似黄蜂腰的东西把三者连起来。但三部分似乎并不真的在同一条线上,这使得它看起来像是个被踩扁了的、巨型的、多腿的、摇摇晃晃的残体。它就站在“非人”身后,所以二者的影子合二为一,大得吓人,在后面的岩石墙上晃动。 “它们想吓唬我。”兰塞姆心想。就在这时,他深信是“非人”召集了这个在地上爬的大家伙,而且在敌人露面之前,那些邪恶的思想就通过敌人的意愿被灌进他的大脑了。想到他的思想可以从外面被支配,这激起了他的愤怒,而不是恐惧。兰塞姆发现自己已站了起来,正朝“非人”走去,而且在用英语说着什么,也许是些愚蠢的话。“你认为我会容忍这些吗?”他大叫道,“从我脑子里滚出去。它不是你的,我告诉你!出去。”他边叫边从小溪边捡起一块锯齿状的石头。“兰塞姆,”“非人”哑着嗓子说,“等等,我们俩都中了圈套了……”但兰塞姆已经开始行动了。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走——我是说阿门。”兰塞姆边说边使尽吃奶的力气把石头扔向“非人”的面部。“非人”如同一根铅笔一样应声倒下,脸被砸得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来。兰塞姆看也不看一眼就转向另外那个吓人的玩意儿。但那个吓人的东西到哪里去了?那玩意儿还在那里——无疑是个形状怪异的怪物,但所有的憎恨从他头脑里消失了,无论是当时还是其他任何时候,他都再也想不起来了,也无法弄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和一个比自己多长眼睛和腿的动物反目。他从孩童时代起就有的对昆虫和爬行动物的感觉就在那一刻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关掉无线电再也不会听到讨厌的音乐一样。显然,从一开始,那就是敌人的一个黑色魔咒。有一次,在剑桥,当他坐在敞开的窗前写东西时,他抬起头,吃惊地看到(如他认为的那样)一个五颜六色,形状极为可恶的甲壳虫正从他纸上爬过。再定睛一看,却发现那只是一片被微风吹动的枯叶;于是,那些使它看着丑陋的曲线和凹角立刻变成了美丽的东西。此刻,他几乎有相同的感受。他马上明白那玩意儿并无意伤害他——一丁点恶意也没有。它是被“非人”拖到这里的,现在正静静地站着,尝试着转动它的触角。它显然不喜欢周围的环境,费劲地转过身子,开始往下爬向它来的那个小洞。看到它那三节身体的最后一节在缝隙的边缘颤颤巍巍前行,并把鱼雷似的尾巴翘在空中时,他的评语是“像一节有生命的火车”。 他转向“非人”。它几乎没有留下可以被称做头的东西,但他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冒险。他揪住它的脚踝,把它拖到悬崖边上,稍事休息后,把它推了下去。头几秒钟,对着火海,他看到了它黑色的身形。那就是它的结局。 他不是爬回,而是滚回小溪旁痛饮一番。“也许我命该了结于此,也许不是。”兰塞姆暗想,“但我今天再也不会往前迈一步了。除非是为了救我的命——不是为了救命,今天再也不走了。就这样了。荣耀归于上帝。我累了。”一眨眼工夫,他睡着了。 15 自这次在火光映照的洞里长睡后,在其余的地下旅程中,兰塞姆都因饥饿和劳累而觉得头晕目眩。从似乎是数小时的沉睡中醒来时,他记得自己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的。他还记得甚至跟自己辩论继续前行到底值不值。做出决定的那一瞬间早从他脑海里逝去了。现在回想起来的景象是混乱的,支离破碎的。当时,有一个通道通向一边的火坑,还有个可怕的地方不停地向上冒着云状的蒸汽。毫无疑问,在附近咆哮的许多激流中的一支流进了火坑深处。再远一些是多个光线依然暗淡的过道,过道里面堆满了大量不知名的矿物。这些矿物冒着火星,在火光下忽闪忽闪地跳动,很是晃眼。他感到自己好像是借助于小手电筒在一个满是镜子的厅里找东西。尽管可能是因精神恍惚所致,但他还是觉得自己似乎是穿过了一个空旷的大教堂。这大教堂与其说是艺术品,还不如说是自然之作,它一头有两个巨型宝座,左右两边各有些椅子,不过这些椅子太大,人类根本无法坐上去。如果这些东西是真的,他永远也找不出任何一个解释它们存在的理由。那里有个黑黢黢的隧道,天知道怎么有风从那里吹过来,风吹着沙子,打在他脸上。他本人还摸黑在一个地方行走,朝下探望深不可测的坑道、自然形成的拱门以及弯弯曲曲的深沟,一直望到闪着冷冷的绿光的平坦地面。他站着观看时,由于距离太远,给人感觉像蚊虫大小的四个大甲虫两两一排地爬进视野。它们在拉一辆板车,车上有一个安静的、又高又瘦、披着斗篷的东西正襟危坐,一动不动。它赶着那支奇怪的队伍,带着令人无法忍受的威仪从他身旁经过,走出视野。这个世界的内部肯定不是供人类生存的。但它一定是为某种东西而存在。兰塞姆觉得,如果人可以发现的话,应该有某种方法可以更新那种古老的使无名之地的神祇息怒的异教做法,这种方法不是对上帝的得罪,而只是为某种过失所做出的谨慎而谦恭的道歉。那个坐在车里的家伙无疑是他的同类。但那并不等于说他们是平等的,或者说他们在下界享有同样的权利。许久以后,从黑暗中传来了嘣——啪——啪——啪——嘣——嘣的击鼓声——先是在远处,接着是在他周围。最后,无限延长的回声经过漆黑的迷宫后,渐渐消失了。一束冷光突然出现,像是水柱,自己发着光,一闪一闪的。无论他走多久,丝毫也没有更接近它的感觉。最后,它突然暗淡下来。他未能发现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就这样经历过更多说不尽的怪事、庄严和困难后,突然间他的双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在泥上滑了一下——他吓得一激灵,慌忙想伸手抓住什么,紧接着就在深深的、湍急的水里噼里啪啦地挣扎了。他想,就算他不被隧道壁撞死,也会马上随水流进火坑了。但隧道一定很直,水流也没他想象的那么猛。反正他没有碰到两边。最后,他无助地躺着,在充满回声的黑暗中向前冲。这样持续了很长时间。 你会明白,随时可能死亡,再加上疲倦和巨大的噪声,这使他的大脑多么混乱。后来回顾这次历险时,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先从黑色中漂浮出来,进入灰色,然后再进入神秘莫测的半透明的蓝色、绿色和白色的混合体中。他头上方似乎有拱门和发着微光的柱体,但都很模糊,它们一出现似乎就要相互涂擦掉对方的颜色。那看起来像个冰窖,但就冰窖而言它又太暖和。头上的洞顶本身像是泛着涟漪的水面,但那无疑是倒影。片刻之后,他被冲到日光、空气和温暖之中,头脚打着连环滚儿。他目瞪口呆,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被扔进一个大水池的浅水区。 他此刻太虚弱了,几乎不能动。空气中的什么东西以及构成寂寥鸟鸣的背景的广袤沉寂告诉他是在一个高山顶上。他滚出,而不是爬出了水池,来到芬芳的蓝色草皮上。回望他来的那个地方,他看到一条河从洞口流出,那洞似乎是冰做的。在它下面,水是蓝色的,但在靠近他躺的地方是温暖的琥珀色。他周围尽是薄雾,满眼清新之意和水珠。他身旁矗立着一个覆盖着一株株鲜亮植物的悬崖,但悬崖表面像透明玻璃那样微微发光。但他几乎没注意到这个。一串串类似葡萄的鲜艳水果在小小的针叶下闪闪发光。他不用起来就够得着它们。他永远也记不起来当时自己是怎么吃着吃着就睡着了。 至此,越来越难按一定的顺序来讲述兰塞姆的经历了。他有多长时间躺在洞口河边吃着吃着睡着了,醒来后又接着吃接着睡,这他不知道。他现在认为是一两天时间,但从他康复期结束时的身体状况判断,我想那一定超过两三个星期。那段时光只有在他梦中才会回忆起,就像记忆中的幼儿时期。实际上,这可谓他的第二个幼年期,金星用自己的奶头哺育了他,他直到离开这个星球才断奶。这个长“安息日”给他留下三个印象。一个是水的无尽的欢笑声。另一个是他从那串串敞开胸怀、拱手相送到他未伸出的手里的水果中吮吸到的美味活力。第三个是歌声。歌声时而在他头上的空中盘旋,时而又好像从下面遥远的深谷升起。睡着时歌声萦绕在他耳畔,每次醒来时听到的第一个声音还是歌声。它像鸟声啁啾,无影无形,却又绝不是鸟叫。如果鸟声是长笛,这种声音就是大提琴:它低沉、醇美、温和,同时又圆润、丰富、洪亮有力,却不乏激情,但绝不是人的激情。 因为他是逐渐摆脱这种休憩状态的,所以我无法像他当时感受到的那样一点一点地描述他躺的那个地方留给他的印象。但当他被治愈,脑子清楚了之后,他描述了当时所见到的情形。从洞里流出的河的两旁悬崖不是冰做的,而是某种半透明的岩石。从它们上面掉下来的任何一小块碎渣都像玻璃一样透明,但你近看那些悬崖,似乎在表面以下六英寸处就不透明了。如果你逆流而上进入洞里,然后转身朝有光的地方看,你会发现拱形洞口边缘明显是透明的。洞里的一切都似乎是蓝色的。他不知道这些悬崖顶部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面前平坦的蓝色草坪一直延伸约三十步远,接着便下了个陡坡,引领着小河流过一系列的瀑布。斜坡被鲜花覆盖,花儿不停地在微风中摇曳。斜坡很长,通向一个蜿蜒曲折、林木茂盛的山谷。山谷弯弯曲曲绕过右边的一个大山坡,不见了踪影。但在更远处,更低处——几乎无法置信的低洼地方似乎可以看见山尖。更远处,在更看不清的地方,似乎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更低处的山谷。再远处,一切都消失在金色的薄雾中了。在山谷的另一边,土堆积成像喜马拉雅山那么高的红色岩石山。它们不像德文郡悬崖的那种红色,而是真正的玫瑰红,像是染上去的。它们亮得惊人,尖顶也同样尖得惊人。他终于突然意识到,他正在一个年轻的世界上,而那些山,从地质上讲,可能还处于幼儿期。而且,它们可能比看起来的更遥远。 在他的左后方,水晶般的悬崖峭壁挡住了他的视线。在右边,它们很快就不见了,再往前方,地面升高到另一个稍近的山顶——这山顶比在山谷里看到的那些低多了。所有山坡都陡得令人难以置信,这使他确信自己是在一座非常年轻的山上。 除了歌声以外,一切都静悄悄的。就算他能看到鸟儿飞翔,它们通常也是在下面很远的地方。在他右边的山坡上和他对面模模糊糊的高地的斜坡上,有一种他无法解释、断断续续的波动感,恰如流水一般。但是,如果那是远山上的一条河,它必定得有两三英里宽,可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为了提供一个完整的景象,我省略了某种东西——实际上那是兰塞姆费了很长时间才描述出来的。那整个地方都被薄雾包围着,不断地消失于橘黄色或很淡的金色之中,然后又再次出现——上面山顶上方几英尺高的金色穹顶似乎敞开口,往世上倾倒着财富。 兰塞姆一天天地更加了解这个地方,同时也更加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身体非常僵硬,几乎不能动。甚至稍不注意,呼吸方式不对,他都痛得龇牙咧嘴。可伤痛痊愈的速度惊人。但正如一个跌倒的人只有在小的擦伤和伤口不那么痛时,才会发现哪儿真正受了伤一样,兰塞姆在发现他最严重的伤之前居然感觉自己差不多好了。伤在脚后跟上。伤口的形状使他非常清楚,那伤是人牙咬的——是我们同类的可恨的、不锋利的牙齿咬的。不过与其说是咬的还不如说是压和磨的。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记得在无数次和“非人”的扭打中这个地方被咬伤过。那伤看起来倒不像是伤,可是在流血。血流得一点也不快,但就是没法止住。但对此他倒没太介意。这段时间他对过去和未来都不太关心。他似乎已经没有能力感知到祈望和恐惧这两种意识模式。 然而,终于有一天他有了动一动的需要,但他感到自己还没有准备离开这个在水池和悬崖之间像家一样的小窝。他花了一天时间干了件似乎很愚蠢的事情,但那是他当时几乎不能不做的事情。他已发现构成悬崖的半透明物质不是很硬。他拿着一块锋利的石头,在悬崖的植被上开出很大一块空地。他认真地量出这块地方的尺寸,几小时后,他创作了如下的东西。所用的语言是古太阳系语,但字母是罗马字母。 在这些洞里 爱德华·罗尔斯·韦斯顿 的尸体被焚烧 他是居住其上的人称之为地球 而艾迪尔们称为图尔坎德拉的那个世界上的一位传奇的贺瑙 在马莱蒂作为贺瑙生于图尔坎德拉之后 地球围绕阿尔波 转满一千八百九十六圈时出生 赞美他呀 他研究身体的特性 是图尔坎德拉上穿越深天 到达马拉坎德拉和皮尔兰德拉的第一人 在那里他屈从于堕落的艾迪尔 放弃了学习的意愿 自马莱蒂出生后 地球公转第一千九百四十二圈时 赞美他呀。 “这是傻瓜干的事,”兰塞姆再次躺下时洋洋自得地说,“没人会读它。但应该留下点记录。他毕竟是个很棒的物理学家。管他呢,我就当是一次习作。”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躺下来又睡了十二小时。 第二天,他身体又好些了,开始稍稍走动走动,但不是往下走,只是在洞两边的山丘上来来回回。又过了一天,他感觉更好了。到了第三天,他完全康复了,又准备探险了。 他一大早就动身,沿河道下山。坡很陡,但没有岩石冒出来,草皮柔软而富有弹性。令他吃惊的是,他发现下山并没有使他的膝盖感到很累。他出发半个小时后,对面的山顶就从视线中消失了,身后那水晶般的峭壁现在仅是远处的一道亮光。就在这时,他眼前出现了一片新的植物。他正接近一片矮矮的树林,树干大概只有两英尺半高。但每个树干顶部都长着长长的旗帜状的叶子。它们并不在空中飘荡,而是随风朝山下流动,与地面平行。所以,当他穿行其中时,就发现自己是在齐膝深、不断泛着涟漪的树海里跋涉。放眼望去,他立刻发现四周全是这样的树海。这树海是蓝色的,但比草皮的蓝色淡得多——旗帜状叶子的中心差不多是浅蓝色,但到了有流苏和绒毛的叶边时就逐渐淡化成一种淡淡的蓝灰色,接近我们世界极淡极淡的烟和云所产生的那种效果。长长的叶子软软地,几乎使人无法感觉到地抚摸着他的身体,周围是耳语般欢快的浅吟低唱。这一切使他的心带着一种他以前在皮尔兰德拉上感受到的那种巨大的快感而跳动。他意识到这些矮树林——这些波浪树(他现在就这样称呼它们)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在远处山坡上看到了水的流动。 他走累了,坐了下来,马上就发现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些旗帜状叶子在他头顶流动。他现在是在一个为小矮人生长的森林里。那是一个有着蓝色透明顶棚,光影不断在长着青苔的地面上舞动的林子。他立刻就发现这实际上是为小矮人造就的。在极细小的青苔之间,他看到了些东西。他起初还以为是一群群昆虫,但细看后发现是些小小的哺乳生物。那是许许多多的山老鼠,像他原先在禁岛上看到的那些精致的按比例缩小的模型,每只像小蜜蜂那么大。它们是上天创造的奇迹,最像我们世界的马——虽然它们看着更像原始河马,而不像现代河马。 “我怎么才能避免踩上这些成千上万的小玩意儿?”他纳闷。但事实上它们的数量不是很多,最大的一群似乎正从他左边走开。他站起来后就已经看不到几只了。 他又在波浪树中跋涉了一个小时,就像在蔬菜上冲浪。不久,他走进林地,一眼就看见有条河流从岩石中穿行,截断他的路,流向右边。实际上,他已经到了一个林木茂盛的山谷。他知道,在远处河对面的树林里向上倾斜的地面只是一个陡坡的起点。这个地方一片琥珀色,虽已位于很高的地方,但被郁郁葱葱的林木覆盖,所以有些幽暗。瀑布打湿了岩石,到处弥漫着深沉的吟唱声。此刻,声音如此嘹亮悦耳,充盈四野,他甚至稍稍偏离自己的线路,顺流而下,想寻找声音的源头。这几乎立刻使他偏离了华丽的通道和开阔的林间空地,进入另一种树林。不久,他就大踏步地穿行于鲜花怒放的无刺灌木丛中了。他头上满是纷纷落下的花瓣,身两侧是滑滑的花粉。手指头触及之处都是黏黏的,每走一步,他与土壤和灌木丛的接触都似乎唤醒多种沁人心脾的新气味,令他欣喜若狂。声音很大,树丛很密,前面一码远的东西也难以看清楚。就在这时,音乐声戛然而止。在匆忙走向那个方向时,他突然听到一阵沙沙声和树枝折断的声音,但啥也看不到。就在他要放弃搜索时,那歌声又在稍远的地方再次响起。他又再次循声而去,但那生灵又停止歌唱,想避开他。肯定是花了大半个小时和它玩捉迷藏之后,他的搜寻才有了结果。 他蹑手蹑脚地前行。在突然迸发的一次响亮的音乐声中,透过开满鲜花的树枝,他看到了一个黑色的东西。他大约花了十分钟时间慢慢地向它靠近,它不叫时他就站着不动,它再叫时,他就更谨慎地前进。它终于完全进入他的视线,还在叫着,不知道有人在看它。它像狗那样头朝上坐立,浑身乌黑、光滑、发亮,但它的双肩远远高过兰塞姆的头部。支撑着它双肩的前腿如同小树一般,支撑前腿的宽大柔软的蹄子像是骆驼蹄子。巨大的圆肚子是白色的,肩膀上方高高昂起的脖子像马脖子。在兰塞姆站的地方正好看到头的侧影——每当它一阵阵深情而快乐地鸣唱时,嘴巴总张得大大的,抑扬顿挫的音乐声从它圆润的嗓子里如波浪般流出,几乎能看得见。他惊奇地望着那水灵灵的大眼睛和敏感的颤动着的鼻孔。那生物停下来望着他,然后迅速跑开,在几步远处四腿着地地站着,甩着毛茸茸的长尾巴,个头不比一头小象小多少。这是他来到皮尔兰德拉上后见到的第一个似乎有点害怕人的东西,但那不是恐惧。他喊它时,它就走近些。它把自己天鹅绒般的鼻子放在他手上。抚摸它,它也不惊。但它几乎又立刻迅速回跑,弯下长长的脖子,把头埋进脚掌里。他无法随它往前跑,所以当它终于从他视野中隐退时,他便不再跟随。这么做似乎对它幼鹿般的羞怯、温和的表情、只想作为人迹罕至的森林里最浓密的中心处的一个声音,且是唯一的声音的愿望是一个伤害。他又继续他的旅程。几秒钟后,歌声在他身后响起,比以前更洪亮,更可爱,似乎在赞美恢复独处后的愉悦。 兰塞姆现在认真地朝大山高处爬,几分钟后便从林中走到低坡上。他又继续上坡。坡很陡,他不得不手脚并用地爬了半个小时,却发现自己几乎不觉得劳累。这令他很不解。他再一次来到波浪树区域。风吹着旗帜状的树叶,但这次不是朝山下飘,而是向山上飘。他走的路看着令人称奇,因为它穿越一条宽阔的蓝色瀑布,瀑布不正常地,弯弯曲曲地,泛着白沫流向高处。每当风稍停片刻时,旗帜状叶子的最边缘处就因重力而卷回来,看着就像浪头被大风打回来一样。他继续在这个区域穿行了很长时间,虽从未真的感到需要休息,但他还是偶尔休息休息。他现在已经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回望山谷,他发现已和出发地那里的水晶悬崖处于同一水平线。他看到,在悬崖更远处,陆地堆积成一整个同样半透明的荒地,并最终形成一种如镜面般的台地。要是在我们星球上无遮拦的阳光下,这会亮得没法睁眼看。但在这里,它只是受皮尔兰德拉的天空从海洋里接收的波动影响的、瞬息千变万化、颤动不已、令人眼花缭乱的强光。台地的左边是一些淡绿色的岩石山顶。他继续前行。那些山顶和台地逐渐下沉,变得越来越小。突然,在离它们更远处升起一团淡淡的如蒸发起来的薄雾,薄雾为紫英石、祖母绿和金色的混合色。他到高处时,雾体的边缘也升高了,最后变成了海平线,位于山丘上方极高的位置。海变得越来越大,山越来越少,海平线一直上升,直到他身后的低山就像躺在碗状的海里的底部一样。但在前方,绵延不断的山坡时蓝时紫,时而又随烟一般的波浪树波动着上升,冲向天空。现在他遇到唱歌生物的那个林木茂盛的山谷已不见踪影。他出发地的那座山看着不过是一座大山山坡上的一个小土堆。空中没有鸟儿,旗帜状树叶下也没有任何活物。他继续不知疲倦地前进,脚后跟一直在微微地流着血。他不寂寞,也不畏惧。他没有到达山顶的奢望,甚至也不考虑可否到达山顶,以及为什么要到那里。此刻,对他而言,不停地攀爬不是一个过程,而是一种状态,一种他很满足的生命状态。他曾一度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因而感觉不到疲倦——因为已经没有身体了。但他脚后跟上的伤使他确信,情况并非如此。果真是那种情形的话,这些山就该是穿越死亡之山,那他的这个行程就再精彩,再奇特不过了。 那一夜,他躺在波浪树干之间的坡地上,头上有香气袭人、能遮风挡雨、窃窃私语的树顶。天明时,他再度启程。起初,他在浓雾中爬行。雾散时,他发现自己已爬得很高,海凹陷下去,似乎把他包围了,除一边敞开外,四周都封闭了。在敞开的那一边,他看到了玫瑰红的山顶,不再很遥远。他还看到两个离得最近的山峰之间有个豁口,他透过那个豁口扫了一眼,看到了一个柔软的、发红的东西。这时,他有一阵奇异的混杂的感觉——他一方面感到自己完全有义务进入那个被各山峰守卫的秘密之地,同时又有一种非法侵入的感觉。他不敢上那个豁口,也不敢不上。他希望能看到一个背着烈焰圣剑的天使。他知道马莱蒂在吩咐他勇往直前。“这是我所做的最神圣也是最不神圣的事。”他暗想,但他还是继续前进了。现在,他就在豁口。左右两边都不是红色的岩石。它们肯定有岩核,但他看到的是被花儿覆盖的陡峭的山峰——一个形状像百合花却又带着点玫瑰色的东西。不久,他踩着的地面也布满了同样的花。他一走路就能踩着它们。在这里,他流的血不再留下可见的痕迹。 从两峰之间的地峡处望去,他似乎有点儿在下面的感觉,因为山顶像一只浅杯。他看到一个山谷,有几亩地那么大,犹如隐藏在云端中的云谷。那是一个纯玫瑰红的山谷,被十到十二个山峰包围着,中间有一个池塘,纯净清澈,波澜不惊,与金色的天空融为一体。百合花一直向下延伸生长到池边,长满凸凸凹凹的池塘边缘。在朝他压来的敬畏感面前,他无任何抵挡之力,只是低头慢步前进。接近水的边缘有一个白色的东西。是祭坛?是红色中的一片白色百合花?是坟墓?但那是谁的坟墓呢?不对,不是坟墓,是口棺材,是敞开口的空棺材,盖子就在旁边。 当然,他马上明白了。这东西与天使们用来把他从地球带到金星上所用的那个棺材样的战车极为相似。这是为他返回做准备的。就算当时他说,“这是用来埋葬我的”,那感受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就在他这么想时,他逐渐意识到就在他附近有两处花有些奇怪之处。接着,他发现,这种奇怪的东西是在光里。接着,他又发现那东西既在空中也在地面。于是,当血液胀满他的血管,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被削弱状态的感觉占据了他,他知道他就站在两个艾迪尔面前。他静静地站着。他不该说话。 16 空气中有一个如远处钟鸣、冷冰冰的声音在清晰地说话,给他骨子里送来一阵激动。 “他们已经迈上沙地,开始上升了。”那声音说。 “从图尔坎德拉上来的小个子已经到这里了。”第二个声音说。 “看着他,亲爱的,爱他,”第一个声音说,“他实际上不过是喘口气就能吹飞的尘土,稍不注意一碰就能把他弄散架。他最多能想到(如果我们曾这么想过的话),某些不同的东西混合之后就会失去自身,就像我们各色的光混在一起就失去自我本色一样。但他在马莱蒂的身体里,他的罪已被宽恕。用他自己的语言说他的名字就是埃尔温,也就是‘艾迪尔的朋友’的意思。” “你懂得真多!”第二个声音说。 “我曾下到图尔坎德拉的大气里,”第一个声音说,“小个子们称图尔坎德拉为地球。黑暗弥漫于浓厚的大气之中,这与光亮始终充盈于深天的情形一样。我曾听到过那里的囚犯用他们各不相同的语言说话。埃尔温跟我讲过他们的情形。” 从这些话中,兰塞姆知道说话者是马拉坎德拉的奥亚撒,是火星之王。当然,他不是依靠声音来辨别的,因为各个艾迪尔之间的声音没有区别。他们是通过技能而不是自然本领来影响人类的耳膜,他们说话根本不靠肺和嘴唇。 “如果可以的话,奥亚撒,告诉我另一位是谁?”兰塞姆问。 “是奥亚撒,”奥亚撒说,“在这里我的名字不是奥亚撒。在我的地盘我才是奥亚撒。在这里我只是马拉坎德拉。” “我是皮尔兰德拉。”另一个声音说。 “我不明白,”兰塞姆说,“那位女士告诉我这个世界没有艾迪尔。” “直到今天他们还没看到过我的面孔,”第二个声音说,“除了在水中、天顶、岛上、洞里、树上外。我原来不是被安排来专门统治他们的,在他们还年轻时,我还统治所有其他万物。当这个星球刚从阿尔波升起的时候,我曾抟圆它。我向它周围吐出空气,编织了天顶。我按马莱蒂教我的方法造了固定的陆地和这座圣山。会唱歌的动物,会飞的动物,以及所有在我胸口游动、在我体内爬动和钻进我的中心的万物都一直是我的。而今天,一切都被从我这里拿走了。感谢他呀。” “小个子不会明白你的意思,”马拉坎德拉之主说,“他会以为,在你看来,这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 “他不会这么说的,马拉坎德拉。” “是不会。那是亚当的子孙们的又一个奇怪的方面。” 片刻的沉默后,马拉坎德拉对兰塞姆说,“如果你能像考虑你自己世界的某些东西那样来考虑它,你便能最大程度地理解它。” “我想我明白,”兰塞姆说,“因为另一个马莱蒂的发言人曾告诉过我们这个。就像是一个大家庭的孩子都长大成人的时候,那些过去管理他们财富的人,甚至可能是他们从未见过面的人,来到他们面前,把一切都放在他们手里,由他们掌管,而自己甘愿放弃钥匙。” “你理解得很对,”皮尔兰德拉说,“或者说是像会唱歌的动物离开哺育了它的不说话的母兽那样。” “会唱歌的动物?”兰塞姆说,“愿闻其详。” “那种动物没有奶,它们生出的幼崽总是由另一种母兽来哺乳。她很大、很美、不说话,在会唱歌的幼兽断奶前,幼兽总是生活在她的崽群中,受她呵护。但等它长大成为所有动物中最精致、最漂亮的动物时,便离开了她。而她则对它的歌声惊羡不已。” “为什么马莱蒂要创造出这么个东西?”兰塞姆说。 “那等于问我马莱蒂为什么创造了我?”皮尔兰德拉说,“但现在完全可以说,通过这两个动物的习惯,许多智慧会进入我的王和王后以及他们的孩子的脑袋里。但具体在什么时间则取决于我们,这就够了。” “什么时间?”兰塞姆问道。 “今天是黎明到来的日子。”其中一个声音或两个声音同时说。然而,兰塞姆周围不仅仅有声音,还有更多的东西。他的心跳开始加快。 “黎明……你是说……”他问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王后找到王了吗?” “这世界将在今天诞生。”马拉坎德拉说,“今天,下层世界的两个生物——两个像野兽一样呼吸和繁衍,具有马莱蒂形象的生物将会第一次迈上你祖先从其上跌落的那个台阶,坐在为他们设置的宝座上。这是以前从未见到过的。因为这事没有发生在你的世界上。那里发生了更奇妙的事情,但不是这事。因为更奇妙的事情发生在图尔坎德拉,所以,是这事,而不是更奇妙的事情在这里发生。” “埃尔温正落向地面。”另一个声音说。 “别难过,”马拉坎德拉说,“这与你无关。你不是大人物,虽然你本可以阻止一件让深天也觉得惊奇的大事发生。小个子,不要瞧不起你的小。他小瞧了你。万一需要你的双肩承载这个世界,一定要愉快地接受,别害怕。瞧!世界就在你头下面,驮着你呢。” “他们会来这里吗?”过了一段时间后兰塞姆问道。 “他们已经爬到很高的山坡上了,”皮尔兰德拉说,“我们的时间由我们自己决定。咱们还是准备显形吧。如果我们待在自己的体内,他们会很难看见我们。” “说得对,”马拉坎德拉答道,“我们自己以什么形式出现才能使他们感到自豪?” “我们向眼前的小个子显形吧,”另一位说,“因为他是人,可以告诉我们什么能愉悦他们的感官。” “我能看到——甚至现在我就能看到点什么。”兰塞姆说。 “你会使王目不转睛地看着令他自豪的人吗?”皮尔兰德拉之王说,“但朝这边看,告诉我们你感觉如何?” 艾迪尔身上那一丝微弱的、视觉几乎无法觉察到的光突然消失了。玫瑰色的山峰和平静的池塘也不见了。一股巨大的大雷飑朝兰塞姆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满眼的刷刷落下的雨柱夹带着熊熊烈焰的鸟爪状、鸟喙状的此起彼伏的闪电,以及似雪的汹涌巨浪如同四方体、七角形的子弹一样纷纷射入空洞洞的无限黑暗之中。“停……停。”他大叫道。于是,雨过天晴。他目光躲闪地向四周的百合花田左顾右盼,这立刻就使两位艾迪尔明白这种外表不适合人类的感官。“那么,再看看这个。”那个声音又说。他不太情愿地看了一眼,发现在很远的地方,在小山谷另一边的两个山峰之间出现一个滚轮。除了滚轮,什么也没有——两个大轮套小轮的同心轮在转动着,慢得烦死人。如果你能习惯它们惊人的尺寸,那倒没什么好怕的,不过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于是兰塞姆让他们再做第三次尝试。转眼之间,两个人形就在他面前的湖对岸站着了。 他们比索恩(他在火星上遇见的巨人)高大,或许有三十英尺高。他们像燃烧的白铁一样冒着白光。当他衬着红色的风景看他们身体的轮廓时,那轮廓似乎正在隐隐约约地、快速地起起伏伏。他们如瀑布或火焰的形状似乎永久地和它内部所包裹的物质的急促运动共存。因为,透过他们刚好可以看得见从这个轮廓向里一英寸地方的风景,但再远些就不透明了。 每当他直视他们时,他们就好像是在以极快的速度向他跑来。每当他看周围的环境时,他就意识到他们是静止的。这或许部分是因为他们的闪闪发光的长头发像风一样飘在他们身后的缘故。但如果真有一阵风,那风也不是因空气所致,因为没有任何花瓣被吹动。他们也不是与山谷的地面垂直而站。但对兰塞姆而言(就和我在地球上见到的艾迪尔一样),艾迪尔似乎是垂直的。倾斜的是那个山谷,是整个皮尔兰德拉世界。他想起来很久以前在火星上奥亚撒的话:“我在这里的方式和你在这里的方式不一样。”他逐渐认识到那些生物的确在运动着——虽然是以与他无关的方式在运动。对他而言,当他在那颗星球上时,它似乎总是一个静止的世界。事实上,对他们而言,这个世界是一个在苍穹中运动的东西。他们依照自己的天体参照系向前冲,以便保持与山谷平行。如果他们停住不动,就会很快从他身旁一闪而过,快得令他看不见踪影,就会同时被这个行星的绕轴自转和围着太阳的公转甩在后面。 他说他们的身体是白色的。但大约从肩膀开始,有一片斑驳的多彩的颜色。彩色一直向上延伸到脖子,并在脸上和头上忽隐忽现,最后彩色绕着头部像羽毛和光环那样向外张开。他告诉我他稍稍能记起来这些颜色——就是说,如果再见到,他就能认出来。然而,无论费多大劲,他就是回忆不起它们的视觉形象,也说不上来它们的名字。能跟他和我讨论这些事的少数几个人都给出了同样的解释。我们认为,当超肉体的生灵想向我们显形时,它们实际上并不是影响我们的视网膜,而是直接操纵我们大脑的相关部位。如果是这样,它们便很可能在那里制造出我们应该有的感觉,如果我们的眼睛可以接收那些实际上已超出它们范围之外的光谱色彩的话。其中一个艾迪尔的羽毛或光环与另一个艾迪尔的极为不同。火星的奥亚撒闪着冰冷的黎明之光,有些微微的金属光泽——纯净、坚硬和令人振奋。金星的奥亚撒浑身散发出暖暖的光辉,使人联想起充盈于植物体内的生命力。 他们的面孔非常令他吃惊,简直就像流行艺术所能想象出来的“天使”。那些使人脸成为人脸的丰富的变化、未表现出的各种可能性一丝一毫也见不着。只有一种单一不变的表情(清晰得令人目眩)被印在各自的脸上。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丝毫其他表情。如果你赞同的话,可以说,在那种意义上,他们的面孔如同埃伊纳岛上那些古老的塑像那样原始,那样超自然。他拿不准这是一种什么表情。最后,他认定那是慈爱。但那与人类的慈爱表情大相径庭,我们都认为人类的慈爱从天然之爱中绽放,或者很快转变成天然之爱。但这里根本不存在爱,既没有哪怕是一千万年前记忆中留下的丝毫的爱的痕迹,也见不到从无论多么遥远的将来中会冒出来的爱的萌芽。纯净的、精神的、知性的爱就像尖厉的闪电一样从他们的面庞射出。那种爱一点也不像我们所经历过的爱,其外表很容易被错误地视为凶残。 二者的身体都是赤裸的,都没有任何第一或第二性特征。那不是意料之外的事。但他们奇异的差异到底从何而来?他发现他无法指出任何一个存在差异的面部特征,但想对差异视而不见也不可能。人们可以尝试(兰塞姆试了一百次了)用语言来表达。他说马拉坎德拉像节奏,而皮尔兰德拉像旋律。他说过马拉坎德拉像音量那样影响他,而皮尔兰德拉则像一个重音节拍。他认为第一位手里握着类似长矛的东西,而另一位的手心是向他敞开的,手掌是对着他的。但不知道这些尝试是否对我有些许帮助。无论如何,兰塞姆在那一刻明白的是性别的真正意义。有人可能有时不明白为什么在几乎所有的语言里有些无生命的东西是阳性的,而有些是阴性的。为什么一座山是阳性的,而有些树就是阴性的?兰塞姆已经矫正了我相信这纯粹是一个取决于词形的形态学现象的误解。性别更不是对性的想象性扩展。我们并没有因为往山上投射雄性特征而使山成为阳性。真正的过程正好相反。性别是现实,是比性更基础的现实。性事实上不过是对各种本性对立的有机体的适应,人们用那些对立来划分所有创造物。雌性只是具有阴性性别的许多东西中的一种。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阳性和阴性和我们在一个现实的平面上相会,在那里雄性和雌性毫无意义。阳性并不是弱化的雄性,同样阴性也不是弱化的雌性。相反,有机体的雄性和雌性只是阳性和阴性相当微弱的反映。他们的生殖功能,他们在力量和大小上的区别部分地表现了,但也部分地混淆和误现了真正的对立性。这一切,兰塞姆都亲眼所见。这两个白色生物是无性的。但马拉坎德拉上的他是阳性的(不是雄性),而皮尔兰德拉上的她则是阴性的(不是雌性)。对他而言,马拉坎德拉似乎像一个全副武装的人站在自己遥远而古老的城墙上,他时刻保持警觉,眼睛不停地向很早以前曾降临过危险的地平线处张望。“水手的视野,”兰塞姆曾跟我说,“你知道……双眼只看着远方。”但皮尔兰德拉的双眼是睁开的,不妨说是向内看的,似乎为通向一个世界的通道拉上了布帘。那是一个波涛轰鸣、风无定向的世界,是一个充满着随风飘荡、洒落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和在旋动的薄雾中落作露珠又随太阳升起的那种生命的世界。在火星上,森林是石质的,在皮尔兰德拉上,陆地是漂在水上的。现在他不再把他们当做马拉坎德拉和皮尔兰德拉。他依据地球上的名称称呼他们。他极为惊奇地自忖,“我的双眼看到了火星和金星。我看到了阿瑞斯和阿佛洛狄忒。”他问他们的名字是怎么被地球上古老的诗人们知晓的。什么时候,是从谁那里,亚当的子孙们知道阿瑞斯是战神,阿佛洛狄忒诞生于海洋的泡沫之中?自从有历史起,地球就被围困了,成了被敌人占领的领土。诸神和那里没有交往。我们是怎么知道他们的?他们告诉他,这经过很长的过程和许多阶段。有一个既是思想也是空间的环境。宇宙是整体一,是一个蜘蛛网,在那里每一个大脑沿着一条线生活。它也是一个巨大的消息,在那里(除了马莱蒂的直接行动外),尽管没有不被改变而传播的消息,也没有秘密可以被严格保守。在我们的星球依然在其下呻吟的堕落统治者的头脑里,对深天的记忆,还有对曾与其交往的诸神的记忆都还历历在目。不仅如此,在我们世界的任何物质内,天国的痕迹并未完全消失。记忆通过子宫传播,在空中盘旋。缪斯是个真正的神。如维吉尔所言,甚至一口微弱的呼吸也能传给以后的世世代代。我们的神话是基于我们做梦也想不出的战斗事实之上的,但同时它离那个根基的距离几乎有无限远。当他们告诉他这些时,兰塞姆终于明白为什么神话是这样的——天国里力量和美的光泽落在了肮脏和愚蠢的丛林之上。当他看到真正的火星和金星,并想起地球上的人们谈及他们时所说的蠢话时,他为我们的族类感到脸红。不久,他又顿生疑虑。 “但是我看到的你们是你们本来的样子吗?”他问道。 “只有马莱蒂才能看到一个生物的本来面目。”火星说。 “你们看到的彼此是什么样子?”兰塞姆问道。 “你脑子里没地方盛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现在看到的只是外表吗?一点都不真实吗?” “你只能看到外表,小个子。你从未看到过不是外表的任何东西——阿尔波、石头,以及你的身体。这个外表和你看到的那些一样真实。” “但……还有那些别的外表。” “没有。只有失败的外表。” “我不明白,”兰塞姆说,“所有那些别的东西——轮子和眼睛——都比外表更真实还是更不真实?” “你的问题没有意义,”金星说,“你可以看见一块石头,如果它和你有一个合适的距离,而且不以一个太不相同的速度运动的话。但如果有人朝你的眼睛扔石头,那么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会感到疼痛,也许会眼冒金星,”兰塞姆说,“然而,我知道不能把那称做石头的外表。” “可是它就是那块石头的真实运作形式。因此,你的问题也就得到回答了。我们现在离你的距离正合适。” “我最初看到你们时,咱们离得更近一些吗?” “我不是说那种距离。” “那么,”兰塞姆边说边还在苦思冥想,“还有一种我以为是你平常的外表的东西——那束微弱的光,奥亚撒,就是我在你自己的世界里看到的那种光。那是什么?” “那是足以使我们和你说话用的外表。我们之间不需要更多的外表,现在不需要。只是为了让王感到荣幸我们才显现更多的外形。那种光是从为互相显现或向大艾迪尔显现所用的器具中溢到你们的感官世界里的,或者说是进入你们感官世界的回声。” 这时,兰塞姆突然注意到他背后有不断增强的声音骚动,那是一种不协调的声音——既有打破山的沉寂的、粗粝的啪嗒啪嗒的噪声,也有诸神带着温暖活力基调的清亮嗓音。他四下张望,看到一大群不同形状、不同颜色、不同大小的兽和鸟以各不相同的方式跑着、跳着、跃着、飞着、滑翔着、爬着、蹒跚着涌向他身后两座山峰之间的山谷中。它们大部分是雄雌成对地来的,或相互亲热着,或爬到对方身上,或急冲到对方肚皮底下,或站在对方的肩上。火一样的羽毛、镀金般的喙、油光发亮的两肋、水汪汪的眼睛、咴咴叫的红色大口腔、咩咩叫的嘴巴、一簇簇来回摆动的尾巴从四面把他围了起来。“标准的诺亚方舟!”兰塞姆心想。随后,他又突然表情凝重地说,“可这个世界不需要方舟呀。” 四个吟唱兽的歌声在这一大群骚动不安的鸟和兽的头上方升起,那是震耳欲聋的欢庆之歌。皮尔兰德拉的大艾迪尔把那些动物挡在附近的池塘边上,山谷的对面空荡荡的,只有那个棺材状的东西。兰塞姆不清楚金星是否和那些兽类说过话,甚至不清楚它们是否知道她就在它们面前。她和它们的关系或许属于更微妙的一种,与他所观察到的它们和绿夫人之间的关系很不一样。此刻,两个艾迪尔都和兰塞姆在池塘的同一边。他和他们,以及所有的动物都面朝同一方向。一切都开始变得有序。最前面,紧靠湖边站着的是艾迪尔。在他们之间稍后的地方是兰塞姆,他还是坐在百合花丛中。在他身后是四个吟唱兽,后腿和屁股着地坐着,像柴架一样,向所有的耳朵宣告着欢乐。在它们后面是其他动物。仪式感在加强,期待变得很强烈。他用我们人类愚蠢的方式问了一个问题——只是为了打破这种气氛。“它们怎么能够爬到这里,紧接着,却又在天黑前离开这个岛?”没人回答他。他也不需要回答,因为他完全知道,从来没有禁止他们上这个岛,禁止他们上另外一个岛的原因是为了把他们带到这个他们注定要得到的王位这里来。事实上,诸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别动。” 兰塞姆的眼睛已经变得非常适应皮尔兰德拉白天淡淡的柔和光线(尤其是自从他在黑暗的山洞里跋涉之后),所以他几乎分不清这里的白天与我们自己世界白天的区别。因此,当他突然看到山谷另一边远处的山峰在看似地球上黎明的背景下显得黑黢黢时,就倍加诧异。片刻之后,一些清晰的、轮廓鲜明的影子——很长,像大清早时的影子——随着每一个动物和每一个高高低低的地面向后涌来。每一株百合花都有亮的一面和暗的一面。光从山坡照上来,越上越高,洒满整个山谷。阴影全都再次消失。一切都暴露在似乎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光之下。自此以后,他明白了光“停留”或“笼罩”在一个神圣的东西上(却非从中发出)时意味着什么。因为,随着光像君主就位那样,或者像葡萄酒入杯那样到达最佳位置安顿下来,并带着它的纯净洒满鲜花覆盖的山顶,洒满每一个角落时,那神圣的、以两个人的面目出现的天国,那身体在光下像蓝宝石一样闪光,却并不晃眼的天国,那手拉着手行走的天国,出现在两座山峰之间的豁口处。那位男性像国王和教皇祈祷那样举起右手,稍站片刻后再往下走,最后站在水塘对面的那一边。诸神在年轻的王和王后矮小的身体前弯下他们庞大的躯体屈膝跪拜。 17 山顶上鸦雀无声,兰塞姆也已跪倒在这对人跟前。当他终于抬起眼来从那四只神足往上看时,他发现自己身不由己地在说话——虽然他的声音不连贯,眼睛昏花。“别走开,别把我拉起来,”他说,“我以前从未见过一个男人或女人。我的一生一直生活在阴影和破碎的影像中。我的父和母啊,我的主和圣母啊,请不要动,先别回答我。我从未见过我的父母。把我当做你们的儿子吧。我们在我的世界里已独处很长时间了。” 王后满眼爱意和嘉许地看着他。可他考虑最多的不是王后。除了王以外,很难再考虑其他人了。我——从未见过他的我——将如何说得出他的模样?就连兰塞姆都很难告诉我王的面孔是什么样子的。但我们不敢压住实情不说。那是一张可以说没人不知道的脸。你可能会问怎么可能看了它而不犯偶像崇拜之罪,不会因长相相似而与另外一位弄混。由于无限相似,所以,当你在他额头上不能发现悲伤,或在他手脚上看不到伤口,你很可能会感到诧异。然而,那没有弄错的可能,也没有瞬间的混淆,也不会突发出一丁点儿想对被禁止崇拜的东西表达崇拜的意愿。当相似性最大时,错误的可能性就最小。这或许一直如此。一尊蜡像可以做得非常像人,甚至会在短时间内欺骗我们的眼睛。而那个更像他的大画像不会欺骗我们。圣者的石膏像在此之前可能已经吸引了那些本打算实际引发的崇拜。但在这里,那里里外外都像他,他自己凭空以神圣深奥的工艺造就的活生生的形象——他那来自自己画坊的、用以给各个世界带来喜悦的自画像杰作就在兰塞姆眼前行走和说话。在这里,它只能被视做一个形象。其实,它的美就在于它是个确定无疑的复制品。它看着像某个东西,却不是同一个东西,它是个回声,是个押韵的尾音,是未被创作完的音乐在已被创造出的乐器上演奏时拉长的美妙余韵。 兰塞姆有一段时间沉浸在这些奇观之中,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发现皮尔兰德拉在说话。他听到的似乎是她长篇演讲的结尾。她在说,“漂浮的陆地和固定的陆地、空气和深天各大门的门帘、海洋和圣山、地上和地下的河流、火、鱼、鸟、兽还有海上你不知道的其他东西,所有这一切,马莱蒂都放在你手里——从今天直至你终老之时。我的话从此以后什么也不是。你的话就是不可更改的律则,就是‘声音’的女儿。在这个星球围着阿尔波绕行的圈子之内,你就是奥亚撒。好好享受吧。给万物命名,引导所有的本性走向完善吧。让弱的变强,让黑暗变明亮,爱一切。欢呼吧,喜悦吧,男人和女人啊,奥亚撒——皮尔兰德里,亚当,王冠,陶尔和缇妮德丽尔、巴录和巴录雅,阿斯克[1]和恩布拉[2],亚书和亚书雅,马莱蒂爱他们所有人。感谢他啊!” 当王回话时,兰塞姆又再次抬头看他。他看见这一对人此刻正坐在池塘边缘附近突起的低岸上。光很亮,他们的倒影清晰地印在水面上,很像我们世界的情形。 “谢谢您,美丽的养母,”王说,“尤其要为您在这个世界成年累月的辛劳感谢您。您和马莱蒂的手一样为我们的醒来准备好了一切。直到今天我们才认识您。我们常常纳闷,我们在长长的波浪中和光芒四射的岛屿上看到的到底是谁的手,到底是谁的呼吸令我们在黎明的清风中感到心旷神怡。因为,尽管那时我们还年轻,我们还是模模糊糊地知道,说‘那是马莱蒂’。这话是事实,但并非全部事实。我们接收了这个世界。我们更快乐了,因为我们接收的是您的馈赠,也是他的馈赠。但他告诉您从此以后去做什么了吗?” “这就看您的吩咐了,陶尔——奥亚撒,”皮尔兰德拉说,“不管只是在此处的深天,还是在深天里其他对您来说是个世界的地方,我都这么说。” 王说:“我们很希望您还和我们在一起,这既出于我们对您的爱,也是因为,您的忠告,甚至行动可能会更有力。只有等我们在阿尔波附近外出多次之后,我们才会成熟到可以完全管理马莱蒂放在我们手里的领地的程度。不到那时,我们还不能成熟到可以在深天驾驭这个世界的程度,也不会在我们上方制造下雨和晴朗的天气。如果您觉得合适,就留下吧。” “我很愿意。”皮尔兰德拉说。 在这个对话进行时,真没想到,对比亚当和艾迪尔倒不觉得不和谐。一边是水晶般冷冰冰的声音和一张雪白的脸上一成不变的表情;另一边则是血管里热血澎湃,在嘴唇上跳动着、在双眼里闪烁的情感,男人肩膀的力量,女人乳房的魅力,地球上不知晓的雄性的风采和女性的华美,充满活力的完美生命之流。然而,当这些相遇时,一个似乎并不令人不快,另一个也不是幽灵一般。理性的动物——是一个动物,但也是一个理性的灵魂:他记得这就是关于“人”的古老定义。但在此之前他从未认识到这一事实。现在,他把这活着的天国,也就是王和王后看做解决分歧的工具,是跨越创造过程中产生的一个鸿沟之上的桥梁,是整个天穹的拱顶石。通过进入山谷,他们忽然间就将他身后闹哄哄的野兽与他这一边超肉体的神灵结合起来了。他们把大家聚拢起来,随着他们的到来,那一群至此奏出的原来各不相干的不同强度和美感的所有音符都合成了一个乐音。不过,现在王又开始说话了。 “这不仅仅是马莱蒂的馈赠,”他说,“也是马莱蒂通过你送出的馈赠,因此,也就更丰富。这馈赠不仅仅通过你,还通过第三人,因此就更加丰富了。这是我作为陶尔——奥亚撒——皮尔兰德里说的第一句话。在我们的世界——只要它还是个世界,黎明和夜晚都不会到来,但我们和我们所有的子孙将会对图尔坎德拉上的兰塞姆的马莱蒂说话并在彼此谈话时感谢他。至于你,兰塞姆,听着,你已经称呼我们为主父和主母。很对,这就是我们的名字。但另一方面,我们也称你为主父。因为,对我们来说,马莱蒂在我们族类年轻的时限快结束之时把你送到我们的世界,从这一天起我们必须上升或下降,堕落或完善。马莱蒂把我们带到他想让我们待的地方,但在马莱蒂关于此事的所有代理中,你是首席。” 他们让他越过水面去他们那里。只要蹚水就行,因为水只有齐膝深。他差点跌倒了,但他们没让他跌倒。他们起身去迎他,两个都吻了他,像地位平等的人拥抱那样嘴对嘴,心对心地吻。他们本想让他坐在他们俩之间,但发现这让他为难时,也就随他便了。他过去坐在他们下面稍左的平地上。从那里,他面对着集会者——体形庞大的诸神和兽群。这时王后说话了。 “你刚弄走邪恶者,”她说,“我就从沉睡中醒来,脑子马上就清醒了。我一直不明白,花斑,虽然过了这么多日子,我们竟然还这么年轻不更事。我们还没能住在固定陆地的原因现在看来是这么明了。要不是因为它是固定的,我怎么能期望住在那里呢?除了想确保能够有朝一日掌控我下一处要待的地方和将要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之外,我怎么会想得到固定的陆地呢?那是拒绝海浪——那是从马莱蒂手中抽出我的手,去对他说,‘不是那样,而是这样’,以便把时代之潮朝我们卷来的东西放在我们自己的权力范围内……就像今天就把水果采摘到一起供明天吃,而不是来什么吃什么。那本可能是冰冷的爱和微弱的信任。从它们中出来了,我们又怎么可能再次爬回爱和信任之中?” “我完全明白,”兰塞姆说,“虽然这在我的世界会被视为荒唐。我们已经邪恶很久了。”——就在这时,他停下来了,怀疑自己能否被理解,同时,他对自己使用了“邪恶”这个词感到吃惊,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自己知道邪恶这个词,无论在火星上还是在金星上他都没有听到过这个词。 “我们现在知道这些了,”王看出了兰塞姆的犹豫后说,“马莱蒂已经把这一切,你世界发生的一切都放进我们脑子里了。我们对邪恶有所了解——虽然不像那个邪恶的家伙希望我们能理解的那样。我们理解得比那更好,知道得更多,因为,是醒着的时候懂得睡眠,而不是睡眠时懂得醒着。有因为年轻而不知道邪恶,有因为作恶而更加邪恶,就像人由于睡着了而不知道自己在睡眠一样。在图尔坎德拉上,现在你比你的主父和主母开始做恶事时更不了解邪恶。但马莱蒂已经把我们从一个不知晓的状态中带了出来,而我们还没有进入另一个状态之中。正是通过那个邪恶者,他把我们带出了第一个不知晓的状态。那个黑暗的头脑很少知道,他到皮尔兰德拉上来,实际上就是来做这个差事的!” “宽恕我,我的父,如果我说了傻话。”兰塞姆说,“我明白是怎么让王后知晓邪恶的了,但不知道是怎么让您知晓邪恶的。” 王出其不意地大笑起来。他的身体非常庞大,他笑起来就像体内发生了地震,笑声洪亮、深沉、长久。最后,兰塞姆也笑了起来——虽然他不明白这个玩笑。王后也笑起来。鸟儿开始拍打翅膀,兽类开始摇尾巴,光似乎更亮了,整个群体的脉搏跳动得更快了,各种与我们所理解的欢笑无关的快乐模式已进入它们当中。它们似乎是从空气中来,抑或像是深天中有人在跳舞。据说一直就有。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王看着王后说,“他在想,你吃了很多苦,也抗争过,而我现在却有一个世界作为回报。”然后,他转向兰塞姆,继续说道,“你是对的,我现在知道了他们所说的你们世界上的正义是怎么回事了。他们说得或许很对,因为在那个世界上,万物总是在正义之下,而马莱蒂总在正义之上。一切都是馈赠。我成为奥亚撒,这不仅是因为他的馈赠,而且还因为我们养母的馈赠,也不仅因为她的,也有你的,也不仅因为你的,还有我夫人的——不仅如此,在某种程度上,也正是由于兽类和鸟类的馈赠。经过许多手,被各种不同的爱和辛苦所丰富,这个馈赠最终才到我手里。这是律法。某只手为每个人摘取了最好的果实,而这只手不是他们自己的。” “那并不是全部发生的事情,花斑,”女王说,“王没有把一切都告诉你。马莱蒂把他赶到很远很远的绿海之中,那里有森林穿越海浪从海底长出来……” “它的名字叫卢尔。”王说。 “它的名字叫卢尔。”艾迪尔们重复道。兰塞姆意识到王说出的不是一句评论,而是法规。 “在卢尔(离这儿很远),他遭遇了怪事。”王后说。 “我可以问问有关这些事情的情况吗?”兰塞姆问。 “有很多事情,”陶尔王说,“有很长时间,我通过在我所乘坐的一个小岛的草皮上画线条来了解各形状的特性。我又用很长时间了解有关马莱蒂、他的父和第三人的情况。在我们年轻时,我们对此知之甚少。但自那以后,他在黑暗中向我展示王后身上正发生着什么事。我知道她有可能被毁掉。那时,我看到过你的世界发生过什么,你们的母亲是如何堕落的,以及你们的父亲如何和她一起堕落,这不仅对她不好,还给所有的孩子带来了黑暗。然后它展现在我面前,就像一个东西向我的手走来……那是我在类似情况下应该做的。我知道了恶与善,痛苦与欢乐。” 兰塞姆本指望王讲述他的决定,但当王的声音渐渐减弱为深思熟虑的沉默时,他拿不准要不要再问他。 “是的……”王沉思着说,“虽然一个人会被撕成两半……虽然一半会变成土……活着的这一半还得跟随马莱蒂。因为,如果它也倒下变成泥土,那整体还有什么希望呢?但只要有一半活着,他就可以通过它把生命送回另一半。”此时,他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又很快地说起来:“他没有给我确定感,我没有固定陆地。我总是不得不把自己扔到惊涛骇浪里去。”然后,他擦了擦额头,转向艾迪尔,用一种新的声音说话。 “当然,啊,养母,”他说,“我们非常需要建议,因为我们已经感到我们年轻的智慧很难超过我们体内的成熟。它们不是注定要走向下界的躯体。记住我作为陶尔——奥亚撒——皮尔兰德里说的第二句话。虽然这个世界围阿尔波绕行了一万次,但我们还是要从这个王位上来审判和鼓舞我们的人们。它的名字叫太·哈仁德利马——生命之山。” “它的名字叫太·哈仁德利马。”艾迪尔们说。 “在曾被禁止的固定陆地上,”陶尔王说,“我们将为马莱蒂的辉煌准备一个好地方。我们的子孙会把那些岩石立柱弯成拱形——” “什么是拱形?”缇妮德丽尔王后问。 “拱形,”陶尔王说,“就是石柱像树一样长出树枝,树枝再彼此交织在一起,撑起一个像树叶织成的大穹顶,只是这些叶子是形状各异的石头而已。在那里,我们的子孙将制造塑像。” “什么是塑像?”缇妮德丽尔问。 “深天的辉煌!”王大笑着喊道,“似乎空气中有太多的新词。我本以为这些东西是从你脑子传到我脑子里的,瞧,原来你一点也没考虑过。然而,我还是认为马莱蒂是通过你把它们传给了我。我会让你看看塑像,我会让你看看房子。或许在这方面,我们的本质是反着的。你是父,我是母。但我们还是谈点简单些的事吧。我们会使这个世界住满我们的子孙。我们会彻底了解这个世界。我们会使兽类中高贵些的非常聪明,它们可以变成会说话的理性动物贺瑙,它们的生命将在我们体内觉醒为新生命,就像我们在马莱蒂体内觉醒一样。当时机成熟,在环绕一万圈的运动接近结束时,我们会撕破天空之帘,深天将会为我们子孙的眼睛所熟悉,就像树木和海浪为我们的眼睛所熟悉一样。” “那以后呢,陶尔——奥亚撒?”马拉坎德拉说。 “马莱蒂的目的是自由利用深天。我们的身体将会被改变,但并不会全部改变。我们将会像艾迪尔那样被改变,但并不全像那样。同样,我们的子女们成熟后也会被改变——直到马莱蒂很早以前从他父亲的脑子里读到的那个数字被凑够。” “那就完结了?”兰塞姆问。 陶尔王双眼盯着他。 “完结?”他说,“谁说完结了?” “我是说你们世界的终结。”兰塞姆说。 “天啊!”陶尔说,“你的思想和我们的不一样。到那个时候,我们离万物的起始点将不会遥远。但有件事必须先解决,然后才能正确地开始。” “什么事?”兰塞姆问。 “你们的世界图尔坎德拉,”陶尔说,“在真正的起始之前,对你们世界的围困必须解除,黑点必须清除掉。在那些日子里,马莱蒂将去参战——他在我们体内,在曾经是你们世界的贺瑙的体内,还在遥远处的别的人体内,在许多艾迪尔体内,最后是在无遮拦的他体内参战,他将下到图尔坎德拉上去。我们中有些人会先行。我以为,马拉坎德拉,您和我会在其中的。我们会落在你们的月亮上,那里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罪孽,就好像是图尔坎德拉的黑魔王那被多次击打后伤痕累累的盾牌。我们要击破她。她的光将会被熄灭。她的碎片将落进你的世界,海水和烟雾将会升起,图尔坎德拉上的居民将不再能看到来自阿尔波的光。随着马莱蒂亲自驾临,你们世界邪恶的东西都会被剥去伪装的外衣,所以瘟疫和恐惧将会笼罩着你们的陆地和海洋。但最终,一切都会被涤荡干净,即便是对你们黑色的奥亚撒的记忆也会模糊不清,你们的世界也因而会晴空万里,芬芳四溢,重新和阿尔波场团圆,而它真实的名字也必将为世人所听到。不过,朋友,图尔坎德拉上是不是没有听到过任何此类消息?你们的民众会以为他们的黑魔王能永远控制他的猎物吗?” “大部分人都不再考虑这类问题了。”兰塞姆说,“我们当中有些人还知道这事,但我不能马上明白你在说什么,因为你所说的开始是我们习惯称之为最后结局的东西。” “我并不是把那叫做开始,”陶尔王说,“那只是消除掉一个虚假的开始,以便那个世界可以在那时重新开始。就像一个人躺下睡觉时,如果他发现肩膀下有一个拧巴的树根,他会换个地方,然后他的睡眠才能真正开始。或者说,像一个迈步走上一个岛屿的人那样可能步伐乱了一步。他得先使自己站稳了,然后才能再启动他的旅程。你们会把稳定自己的这个动作称为最后的动作吗?” “我们整个种族的故事就这么多吗?”兰塞姆说。 “在各下界的历史中,我看到的仅仅是开始,”陶尔王说,“在你们的世界,我只看到了启动的失败。你们在天没亮之前就谈到了夜晚。现在,我才刚开始做一个一万年的准备——我是我族类中的第一位,而我的族类是所有族类中的第一个族类。我可以告诉你,当我最后的子孙成熟了,当成熟传遍所有的下界时,才可以小声说黎明就要来临了。” “我满脑子疑惑和不解,”兰塞姆说,“在我们世界认识马莱蒂的人都相信他会降临到我们世界,而且成为一个人是一切所发生之事的中心。如果你把那从我这里带走,父亲,你要把我领往何处?肯定不会带我去听敌人说话吧。在他的高谈阔论中,他把我们世界和我们族类打发到一个偏僻的角落,给我们一个没有中心的宇宙,只有数百万不知走向何处的世界,或者(更糟糕地)永远走向越来越多的世界。他的话中夹杂着数字、空洞的空间和重复向我袭来,要求我在‘大’面前弯腰称臣。或者你会使你的世界成为中心吗?但我很困惑。马拉坎德拉上的人会怎样呢?他们也会以为他们的世界是中心吗?我甚至不太明白为什么你的世界就可以被堂而皇之地称之为你的。你昨天才被创造出来,也是来自旧世界。那个世界大部分是水,你无法在那里生存。它表层下面的那些东西怎么样?其中无任何世界的广袤空间又怎么样?当敌人说一切皆无体系和意义时,很容易反驳他吗?我们刚看到一个东西,它马上就融化得无影无踪,就进入另一个我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体系里去了,原来的中心变成了边缘。于是,我们就怀疑是不是任何形状、系统或模式都不过是我们自己眼睛玩的把戏,被希望所骗,为太多的期待所累,那么一切都将驶向何方?你所说的黎明是什么?是什么的开端?” “是一场大游戏,‘大舞’的开端,”陶尔说,“我现在对其还知之甚少。让艾迪尔们说吧。” 接下来说话的声音似乎是金星的,但兰塞姆不敢肯定。此后是谁说话,他一点也不知道。因为在那以后的对话中——如果可以被称做对话的话——虽然他相信自己有时是说话者,但他从来就不知道哪句是他的,哪句是别人的,甚至不知道是一个人还是一个艾迪尔在说话。说话者一个接一个——如果确实不是同时的话——像一首有五个部分同时进入乐器的曲子,或像一阵从长在山顶上的五棵树中穿过的风。 “我们不那样谈它,”第一个声音说,“‘大舞’不能等到各个下界上的人们都集中到其中才能达到完美。我们谈的不是它什么时候开始。它总是从从前开始。我们没有在他面前不高兴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我们跳的舞处于中心位置,所有东西都是为这个舞所创造。感谢他啊!” 另一个声音说:“他从来不创造两个一样的东西;也从不一个字说两次。各个地球出现之后便无更好的地球,只有野兽;野兽之后没有更好的野兽,只有精灵。堕落之后没有恢复,只有新的创造。在新的创造中,不是第三个创造物而是创造模式本身被永远改变。感谢他啊!” 还有一个声音说:“它像果实累累的枝头那样缀满正义。一切都是公义,没有平等。不是像石头并排躺着一样,而是像拱顶石头那样支撑与被支撑。这就是他的命令,统治和服从,为父和为母,热度退下去,生命长起来。感谢他啊!” 一个说:“把一年又一年、一英里又一英里、一个星系又一个星系都累加起来的人将无法接近他的伟大。阿尔波场消失的那一天以及深天本身存在的日子都屈指可数。伟大的他却非如此。 他(他的一切)居于最小的花种之中,却未受到局限。他在种子之中,深天在他体内,而他却不被胀破。感谢他啊!” “每种特性的边缘都不存在模糊或彼此相似之处。许多点构成一条线;许多条线构成一个轮廓;许多轮廓构成一个实体;许多感觉和思想构成一个人;三个人构成他本人。那些不需要救赎的世界同那个他在上面出生与死亡的世界的关系,正如一个圆圈与整个球体的关系一样。那个世界与遥远的、它要救赎果实的数量关系,正如同点与线的关系一样。感谢他啊! “然而,那个圆圈和那球体一样圆,而球体是许多圆圈的归宿和家园。每一个球体里都围住无限多的圆圈。如果它们会说话,它们会说,球体是为我们创造的。这不容任何人开口否定。感谢他啊!” “那些古老的世界里从未犯罪的,他从未为他们而降临的人们,就是下界为其而创造的人们。因为虽然治疗伤口和取直弯曲是一种新的荣耀,然而,弯的未必得以取直,伤口未必得以愈合。古老的民族正处在中心位置。感谢他啊!” “除了‘大舞’本身,一切都已被创造,以便他降临其中。在堕落的世界,他为自己准备了一个身体,与泥土合而为一,使其成为永远的荣耀。这是所有创造的目的和最终动因,由此而生的罪恶被称做幸运,而实施这些的世界是一切世界的中心。感谢他啊!” “树栽在那个世界上,而果实却在这个世界成熟。在黑暗世界混合着喷出血和生命力的喷泉在这个世界流淌的只是生命力。我们已经经过了最初的一些瀑布,从这往前,小溪开始变深,蜿蜒向前,转向大海。这是他向那些征服者承诺给予的启明星;这是所有世界的中心。直到现在,一切都已在等待。现在号角响起来了,军队在行进。感谢他啊!” “虽然人们或天使统治它们,然而各种世界还是为它们自己而存在。你还未在其上漂浮的水域、你还未采摘的果实、你还未进去的洞穴、你的身体无法越过的火都不等你来完善——虽然你来时它们会遵从你。在你没有生命的时候,我无数次地环绕阿尔波,那些时候它也不是不毛之地。它们内部有它们自己的声音,而不是仅仅梦想哪一天你会醒来。它们也在中心。请放心,长生的小个子。你不是万物发出的声音,你无法到达的地方也不是永久的沉寂。还没有谁,将来也不会有谁的脚能走在古伦德[3]的冰上。没有谁的眼睛曾从下面仰望露加[4]的光环。奈努瓦尔[5]上的铁原现在还是原始的,空空如也。然而,诸神并不是无缘无故地不停地绕着阿尔波走动。感谢他啊!” “天堂里很少有的、用来制造一切世界和那些非世界的身体的尘埃本身就在中心位置。它自身并不需等到被创造出的眼睛看到它或被创造出的手触摸它后才能成为马莱蒂的力量和辉煌。只有最少的部分曾经为,或者说将来会为一个动物、一个人或一个神服务。但无论是在无限远处、在他们来之前或在他们走之后,或者在他们从未到过的地方,它总是本来的样子,用它自己的声音说出那位圣者的心声。在所有的事物中它离他最远,因为它没有生命,没有知觉,没有推理能力。它又离他最近,因为虽然没有中介灵魂(如同从火中飞出来的火星儿),他在每一颗尘埃粒中都表达了他充满活力的纯净形象。如果每一粒尘埃说话的话,它就会说,我就在中心;对我而言,一切都是被创造的。谁也别开口反驳。感谢他啊!” “每一粒尘埃都在中心。尘埃在中心。世人在中心。兽类在中心。古老的民族在那里。犯过罪的那个种族在那里。陶尔和缇妮德丽尔也在那里。诸神也在那里。感谢他啊!” “马莱蒂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心。他无处不在。不是说他一部分在某个地方,另一部分在其他地方,每个地方都是完整的马莱蒂,即便在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方也是如此。除了走进把自己投向乌有乡的那个‘堕落意志’中,从哪里也走不出这个中心。感谢他啊!” “每一样东西都是为他创造的。他是中心。因为我们与他同在,所以我们也在中心,我们每个人都在中心。这不像是在黑暗世界,他们说在那里每个人必须为所有人而活。在他的城郭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为自己而被创造的。当他在受伤的世界里死去时,他不是为我而死,而是为每一个人而死。倘若每个人只是被造的唯一,他也不会少做一丝一毫。每个东西——从单独的一粒尘埃到最强大的艾迪尔,都是一切创造的目的和动因,都是吸收他的光束又将光束返还给他的镜子。感谢他啊!” “在‘大舞’方案中,无数方案环环相扣。每一个运动都在适当的时候变成了整个图案中绽放的花朵,而且所有其他部分都指向那个图案。所以,各自都平等地处在中心,而不是因为平等才在那里。有些是让出位置,而有些是接受位置;小东西通过它的小,大东西通过它的大,所有的图案通过跪拜和王的爱的结合得以相互连接,环环相扣。感谢他啊!” “他可以无限地使用每一样被创造的东西,他的爱和辉煌可能像一条奔腾的河流那样流淌(那河流需要一条宽阔的水道),填满深深的池塘,也同样填满小小的洞穴。尽管它们被注入同样多的水,但留存的水并不一样;水注满后就流出来,形成新的河道。我们也需要他无数的创造物。爱我吧,我的兄弟们,因为你们无限地需要我,是为了让你们高兴,我才被创造出来。感谢他啊!” “他不需要任何被创造的东西。对他而言,一个艾迪尔并不比一粒尘埃更为他所需。一个住满人的世界也并不比一个空空如也的世界更为他所需。但所有不需要的和所有增加在他身上的都不算什么。我们也不需要任何被创造的东西。爱我吧,我的兄弟们,因为我一点也不是必需的。你们的爱应该像他的爱,既不出自你们的需要,也非出于我的功绩,而纯粹是一种给予。感谢他啊!” “一切事物都是他所造,也是为他所造。他说出他自己也是为了他自己的快乐。他发现他是好的。他生了自己,从他身上出来的是他自己。感谢他啊!” “对懵懂的头脑而言,一切创造似乎均无计划,因为目前有比它寻找过的多得多的计划。在这些海洋里的岛上,细如发丝的草儿很小,且彼此交织在一起,除非长时间细看,否则就既看不见细草,也看不出它们的交织情形,能看到的只是同样的平地。‘大舞’也是如此。如果眼睛只盯着一个动作,那它就会带领你经历全部的样式,你可能会觉得它似乎就是主动作。不过,这种‘似乎’将会成为事实。请别开口反驳。由于一切均在计划中,所以才似乎没有计划。由于一切都是中心,所以似乎没有中心。感谢他啊!” “然而,这种‘似乎’也就是他把时间铺撒得这么远,把天空铺撒得这么深的目的和最终动因。那是以防万一我们永远遇不到黑暗,永远遇不到通向乌有乡之路,永远遇不到无解的问题,那么我们头脑就想象不出天父混沌的无底洞是什么样子(如果一个生物曾把自己的思想丢进去,他永远也不会听到有回声传来)。感谢,感谢,感谢他啊!” 现在,通过一个他未曾注意到的过渡,起初的语言似乎变成了可见的东西,或者说变成了只能依靠视觉才能被记住的东西。他认为自己看到了“大舞”。它似乎是由纵横交错、上下起伏的如阿拉伯蔓藤和精巧的花儿那样彼此攀爬、相互拥抱的绳子或光带编织而成的。所看到的每个图案都变成了主图案或者说是整个场景的焦点。通过这个图案,他的眼可以分清所有其他的图案,使它融入整体。可它自身却无法与其他图案分清,当他看到本以为是装饰花边的地方,可那地方也索要同样的支配权,而且成功了。然而,原先的图案并没有因此被除掉,而是在它新的从属身份中找到比它所放弃的更重要的东西。他还可以看到(“看到”这个词现在显然不足以表达此时的情形),在每一个光带或如蛇般的光条相互交叉之处都有瞬时发光的细小光粒。他知道这些质点就是历史告诉人们的尘世间司空见惯的东西——民族、机构、舆论环境、文明、艺术、科学,诸如此类,可这些都是瞬间的光点,吹出短暂的歌声后马上就消失了。那些数百万光粒曾居于其中又死于其中的光带或光线本身类别各异。起初,他说不出它们是什么,但后来他终于明白,它们大部分都是独立的实体。如果是那样,那么“大舞”进行时的那个时间与我们所知的时间就不一样。有些更细、更易断的线是我们所说的短命生物,如花儿、昆虫、水果、一场暴雨,或(如他以前认为的)一个海浪等。另外一些是我们认为可以持久的东西:水晶、河流、山峰,甚至星星。远远在这些之上,一个闪亮的光带闪耀着,超出我们光谱颜色的光彩。那是一队队的人类,和前面的各类生物一样五彩缤纷。但并非所有的细线都是一个个的人,有些是普世真理和普适品质。当看到这些人和物都是细线,都面对在原子流碰撞中曾活着又死去的普通原子而一起站立时,他并不感到吃惊。但当他后来回到地球时,却闹不明白当时怎么会是那样。此刻,那个东西肯定彻底超出了我们所能理解的范围。因为他说由这些可爱的、互不相扰的圆圈形成的整个图形突然仅被显示为一个更大的四维图案的各个表面,而原来那个图形不过是作为其他世界图案的边界而出现。突然,运动变得更快,相互缠绕得更加狂乱,相互关联得更加紧密,空间维度层层叠加,他能想起和记忆的部分远远地落在他能看到的那部分之后。就在那时,在最复杂之处,复杂性逐渐被吞噬,逐渐消失,就像薄薄的一层白云消失到深蓝色的天光里一样。谁也无法理解的纯洁意蕴像无边无际、清澈透明、古老和年轻的清泉一样,用无限欲望的绳子把他拉向它自己的沉寂之中。他升入一种沉寂,一种独处,一种新鲜感之中。所以,当他站在离我们普通的存在方式最远的地方时,他有一种挣脱种种羁绊,从恍惚中醒来,恢复知觉的感觉。他以一种放松的姿态向四周张望…… 动物都不在了。那两个白色的形象也消失了。在皮尔兰德拉清晨普通的日光里只有陶尔、缇妮德丽尔和他。 “兽类们都到哪里去了?”兰塞姆问道。 “它们去忙自己的小事去了,”陶尔说,“它们去生崽、产卵、筑窝、织网、打洞、唱歌、玩耍、吃东西、喝水去了。” “它们没有等多久,”兰塞姆说,“因为我觉得现在还是清晨。” “但不是同一天清晨了。”陶尔说。 “那我们待在这儿很久了吗?”兰塞姆问道。 “是的,”陶尔说,“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但自从我们在这个山顶上相遇,我们已经围着阿尔波绕了整整一圈了。” “一年?”兰塞姆说,“一整年?啊,天哪,我那个黑暗的世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呢!父啊,你原来知道已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吗?” “我原来没有感觉时间逝去,”陶尔说,“我相信时间之波从此以后将经常为我们而改变。我们有权选择如何拥有它——要么我们在时间之波上方看着许多波浪聚在一起,要么像我们以前那样去一个个地接近它们。” “我想,”缇妮德丽尔说,“既然一年的时间已经把我们带回到天堂中那同一个地方,今天马莱蒂会来把花斑带回他自己的世界的。” “你说得对,缇妮德丽尔。”陶尔说。他又看着兰塞姆说,“一滴红色的露珠从你脚上流了出来,像一小眼泉水。” 兰塞姆低下头,发现他的脚后跟还在流血。“是的,”他说,“是那个邪恶的家伙咬伤的地方。这红色的是护露(血)。” “坐下,朋友,”陶尔说,“我给你在这池塘里洗洗脚。”兰塞姆有些犹豫,但王坚持要给他洗,所以他立刻在小小的岸边坐了下来。王在他面前的浅水里跪下,把他受伤的脚握在手中。看着兰塞姆的脚,他停了下来。 “这是护露,”他终于说话了,“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液体。这是在未创造任何世界之前马莱蒂就准备用来重造全部世界的东西。” 他给他洗了很长时间,但血流不止。“这是不是意味着花斑要死去?”缇妮德丽尔最终还是问了一句。 “我想不会的,”陶尔说,“我想,只要像他那样来到圣山上后呼吸了空气,喝了他喝的水,他们族类中的任何一位都不会轻易死去。告诉我,朋友,在你们世界上,在失去了乐园后,你们族类的人是不是没有学会迅速死去?” “我曾听说过,”兰塞姆说,“最初的几代人都很长寿,但大部分人都把这当做传说或诗歌中写的事,我以前从未想过为什么。” “哦!”缇妮德丽尔突然说,“艾迪尔们要来把他带走了。” 兰塞姆四下望去,他看到的不是他先前所见的火星和金星那种白色的人形,而仅仅是几乎不可见的光。他想王和王后显然也同样已轻易地认出在这种伪装之下的精灵,就像地球上的国王认出他的熟人一样,哪怕是未穿朝服,他照样可以轻易认出来。 王把兰塞姆的脚松开,三个人都朝那个白色的匣子走去。它的盖子横卧在旁边的地面上,三个人都有拖延的冲动。 “我们感觉到的那个东西是什么,陶尔?”缇妮德丽尔问道。 “我不知道,”王说,“总有一天我会给它一个名称。但今天不是命名的日子。” “这像是一颗外壳很厚的果子,”缇妮德丽尔说,“我们在‘大舞’中再相见的欢乐是它的甜味。但它的外壳很厚,要比我能数得出的年份再厚许多年。” “你现在明白那个邪恶的家伙当时有可能对我们做什么了吧,”陶尔说,“如果我们听他的,我们现在就会想方设法不通过咬破外壳而得到那甜味。” “所以,也就不‘那么甜’了。”缇妮德丽尔说。 “他现在该走了。”马莱蒂颤悠悠的声音说。兰塞姆躺在匣子内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四壁像墙一样高过他很多,在这之上他看到了外面的金色天空以及陶尔和缇妮德丽尔的面孔,天空和面孔像是被框在匣子口那样的窗户里一样。“你们得盖上我的眼睛。”他很快又说道。那两个人形离开他的视线一会儿后又回来了,怀里揣满了玫瑰红的百合花。二者都弯下腰来亲吻他。他看见王举手为他祝福。可惜,从此以后他再也未曾见过那个世界的任何东西。他们用凉丝丝的花瓣遮住了他的脸庞,直到他被笼罩在一种散发出甜甜气息的红色云雾里。 “准备好了吗?”王的声音说,“再会,朋友和救世主,再会。”两个声音一起说,“一路走好——直到我们三个都走出时间的王国。你要经常和马莱蒂说到我们,就像我们会一直念叨你一样。辉煌、爱和力量将降临在你身上。” 此后就是他上方的盖子被钉上时发出的响亮而厚重的声音。接着有几秒钟,他与之永别的那个世界里一片沉寂。再往后,他便彻底没了知觉。 【注释】 [1] Ask,北欧神话中的第一个男人。——译注 [2] Embla,北欧神话中的第一个女人。——译注 [3] Glund:指木星。——译注 [4] Lurga:指土星。——译注 [5] Neruval:指天王星。——译注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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