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魔法师·大师 作者:雷蒙·费斯特 内容简介 时空裂隙之战绵延十年,战火纷飞,生灵涂炭。魔法师学徒帕格被俘为奴,在克拉文世界度过了一段艰难人生,但同时也因祸得福,得到了成为魔法大师的机会;帕格的好友托马斯娶到了梦想的精灵女王,领导着千军万马,但远古的魔甲在给予他力量的同时,也给了他邪恶的诅咒。命中注定,两位英雄将要携手终结时空大战,然而,大战背后隐藏的危机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冒险、战争、爱情与魔法,一幕幕大戏在美凯米亚大陆轮番上演,主人公们即将在血与火的洗礼中长大成熟,担当起家国天下的重任。 第一章 奴隶 奄奄一息的奴隶,躺在地上发出凄厉的惨叫。 天气酷热难耐。周围的奴隶们继续劳作,尽可能不去理会这可怕的喊声。在劳工营地,命最不值钱。死亡是多数人难以逃脱的命运,想再多也没用。一只蚋利兽啃噬着垂死的奴隶,这是种形状像蛇的湿地生物,它的毒液生效缓慢,但会使中毒的人极其痛苦;除了魔法以外,没有治愈的可能。 惨叫声突然消失。帕格扭头看去,一个簇朗尼卫兵正在擦拭手中的长剑。有人拍了拍帕格的肩膀,接着,劳利的低语在耳边响起:“看来我们尊贵的监工大人被托夫斯顿的惨叫声惹烦了。” 帕格紧了紧缠在腰上的一卷绳子。“好歹是个快响。” 他转头对来自王国泰索格城、身材高大的金发吟游诗人说,“盯紧点,这棵树很老,可能烂了心。” 帕格没再多说,三两下爬上恩佳吉树,这是种状如冷杉的湿地树木,簇朗尼人靠它们获取木材和树脂。此地金属资源十分匮乏,簇朗尼人只能寻找替代品。这种树的木材可以加工成纸张一样的薄片,干燥后又具有超乎想象的硬度,所以被用来制作上百种器具。树脂通常用来黏合层板或熟化皮革。恰当熟化的皮革可以制成全套皮甲,硬度足以和美凯米亚链甲媲美;而黏合压轧成的木质武器,也不逊于美凯米亚钢质兵刃。 劳工营的四年生活,锻炼出了帕格强健的体格。爬树时,他精瘦结实的肌肉紧紧绷起,身手十分敏捷。他的皮肤早已被簇朗尼暴烈的阳光晒成棕褐色,脸上留着一把奴隶须。 帕格爬到第一根粗枝,向下看去。他的朋友劳利站在及膝深的泥水中,心不在焉地扑打着铺天盖地的蚊虫。帕格挺喜欢劳利。吟游诗人本不该到这种地方来;他也不该和王国巡逻队混在一起,说什么想看簇朗尼人。他希望找点素材写几首超凡脱俗的叙事歌,好让自己的名声在整个王国传扬,结果他找到的素材远比希望的多。这支巡逻队撞上簇朗尼主攻部队,劳利也被抓了起来。他四个月前来到劳工营,很快就和帕格交上了朋友。 帕格继续向上爬,时刻留意着克拉文大陆上危险的树栖生物。当他爬到最适合削顶枝的地方时,突然瞥见有东西在动,吓得一愣。待他仔细看去,发现不过是只针叶兽,这才松了口气。这种动物的防身绝技就是拟态成一丛恩佳吉针叶。小东西发现有人出现,便迅速跑开,一个小跳蹿到旁边一棵树的枝条上。帕格又四下察看了一番,随即把带来的绳子捆在树上。他的任务是砍掉这些巨木顶端的枝桠,以免砍倒整棵树时对地面的伐木者造成危险。 帕格在树皮上砍了一下,感觉木斧的锋刃似乎咬进了树皮下柔软的浆液中。他小心翼翼地闻了闻,一股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帕格咒骂一声,冲树下的劳利喊:“告诉监工,这棵已经烂了。” 帕格在树上等待,透过周围的树冠向远方眺望,只见奇异的飞虫和类鸟生物在四野飞舞。说来他在这个世界做奴隶已经四年了,但一直无法习惯这些生物的外观。它们和美凯米亚的生物并非迥然不同,但却始终在提醒他这里并非故土。在老家,蜜蜂应该是黄黑条纹,不是亮红色。老鹰的翅膀上不该有黄带,隼也不该有紫带。这些生物不是蜜蜂、鹰或隼,但彼此的相似之处让人震惊。帕格觉得,克拉文大陆上那些完全陌生的动物,倒比较容易让人接受。比如六足的尼德拉,这种被驯化的驮兽有点像多了两条粗壮短腿的牛。还有虬甲,这种虫人听命于簇朗尼人,还会说他们的语言——这种语言帕格如今也很熟悉了。 每当一个动物出现在眼角余光中,帕格都会扭头望去,希望看到美凯米亚生物,结果总是令人失望。这种时候,绝望之情便会涌上心头。 劳利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监工来了。” 帕格咒骂了一句。如果监工被迫蹚过脏水,弄得一身污泥,那他多半心情恶劣——这意味着鞭打,或是再度克扣已被不断削减的食物配给。伐木工程进度迟缓早就让他怒火中烧。一群地穴兽——六条腿的类海狸生物——在巨树的根须间安了家。它们啃噬柔软的树根,造成树木患病,乃至枯死。树皮下的木质会发酵、腐烂,变得松软稀薄,过段时间整棵树就会从内部崩溃。他们在几个地穴兽的洞里下了毒,但树木的损伤业已造成了。 一阵粗暴的咒骂宣告着监工诺格姆的到来,他正蹚着水走向这边。诺格姆本身也是个奴隶,但他已达到了奴隶所能企及的最高地位,尽管永不可能重获自由,他却享有很多特权,足以让战士或自由民服从他的命令。一名年轻战士跟在他身后,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像是等着看一场好戏。他的胡须按照簇朗尼自由民的习俗刮得干干净净。战士抬头向帕格看去,帕格也借此机会把他瞧了个清楚。和许多簇朗尼人一样,这名战士生有高高的颧骨,近乎黑色的眼睛。年轻人的黑眼睛对上帕格的目光时,前者似乎略微点了点头。他身穿蓝色皮甲,帕格从没见过这个式样,但对于簇朗尼人诡异的军事组织结构来说,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每个家族、每块领地、每个疆域、每座城镇和每个省份似乎都有自己的军队。他们到底是怎样组织帝国军的,帕格完全无法理解。 监工站在树下,手拎短袍,以免沾上泥水。他如巨熊般朝帕格咆哮:“这棵树怎么又烂了?” 帕格说起簇朗尼语来,比营地里所有的美凯米亚人都好,因为他在这儿待的时间,只比少数的几个簇朗尼老奴隶短。帕格冲树下喊:“闻着已经烂了。我们应该把这棵留下,重选一棵,监工。” 监工挥挥拳头,“你们这群懒鬼。这棵树没问题,它很好。你们只是不想干活。给我砍了它!” 帕格叹口气。跟老熊——美凯米亚奴隶都这么称呼诺格姆——争论毫无意义。他显然有烦心事,但为此付出代价的总是奴隶。帕格开始动手砍掉上层树冠,它们很快落在地上。酸腐的味道十分浓烈,帕格迅速解开绳子。当他将最后一段绳索缠在腰上时,一阵断裂声从正前方传来。“树倒了!” 他冲站在树下泥水中的奴隶们喊。人们毫不迟疑,连忙四散跑开。在劳工营地,“树倒了”这句话从不会被忽视。 树冠已被砍下,所以树干是从中间断裂的。虽说这不常见,但若某棵树腐化得过于厉害,木材失去了应有的强度,那么树皮上的任何裂痕都会导致树被自身的重量压垮。枝桠会把树干扯成两半。如果帕格现在还被绳子固定在树上,那么绳子在扯断前,就会把他切成两段。 帕格估计着倒伏的方向,当所站的这一半树木开始倒下时,他猛地跳开,背朝下落在水面上,试图让两尺深的水尽量缓解下落的冲力。水面的冲击过去后,更猛烈的地面冲击随之而来。幸亏水底几乎都是淤泥,所以帕格没受伤。当他落地时,肺中的空气瞬间从嘴里喷出。他觉得一阵晕眩,但意识还算清醒,赶忙坐起来,深深吸了口气。 突然,他的肚子挨了重重一击,将吸进去的空气又砸了出来,同时迫使他向后倒进水里。帕格拼命移动,却发现一根粗大的枝条横在肚子上。他无法将脸探出水面,也不能呼吸。他觉得肺里好像烧着了,便不由自主地抽了口气。污水灌进气管,让他窒息。帕格不断咳嗽,不断吐水,努力保持平静,恐慌却在不断加剧。他发了疯似的使劲推身上的树枝,但它分毫不动。 突然他的脑袋被抬出水面,劳利大声说:“吐出来,帕格!把肺里的泥水吐出来,不然你会得肺炎!” 帕格边咳边吐。有劳利抬着脑袋,他总算得以顺畅呼吸。 劳利喊道:“把这根树枝抬一下,我把他拉出来!” 几个汗流浃背的奴隶跑过来。他们伸手在水下抓住树干,用力一抬,让它移动了一点,但劳利还是没法把帕格拉出来。 “拿斧子,我们得把这根树枝从树干上砍下来。” 其他奴隶跑去拿斧子。这时诺格姆喊起来:“不用,别管他!我们没时间干这个,还有很多树要砍!” 劳利几乎是吼叫着对他说:“我们不能丢下他!他会被淹死的!” 监工走过来,一鞭子抽在劳利面门,在他脸上割出一条深深的伤口,但劳利没有放开朋友的头。“回去干活,奴隶。你竟敢这么对我说话,今晚就等着挨揍吧。别人也能干削顶枝的活儿。把他放下!” 他又抽了劳利一下。吟游诗人浑身一缩,仍然没放开帕格的头。 诺格姆抬起鞭子,准备抽第三下,但被身后的声音阻止了:“把这个奴隶从树枝底下弄出来。” 劳利朝说话的人看去,发现他正是跟监工一起来的年轻武士。监工没想到会有人反驳他的命令,猛地转过身去,当他看到是谁在下令时,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低头行礼,“照大人的意思。” 他示意拿斧子的奴隶们把树枝砍断,没过多久,帕格就被众人从树枝下面拉了出来。劳利扶着他走到年轻武士面前。帕格从肺里咳出最后一口脏水,喘息着说:“多谢主人救我一命。” 年轻人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但当监工走过来时,年轻人却对他说:“这个奴隶说得对,是你搞错了。这棵树已经烂了。你不该因为自己的判断失误和坏脾气而惩罚他。我本该抽你一顿,但没有这个时间。伐木进度很慢,我父亲相当不悦。” 诺格姆低下头,“我在大人面前丢尽了颜面。您能否允许我自行了断?” “不,你配不上这荣誉。回去干活。” 监工一言不发,脸色因羞辱和愤怒而变得通红。他抬起鞭子,指着劳利和帕格喊道:“你们两个,回去干活!” 劳利站起来,帕格挣扎着想起身。由于刚才差点被淹死,现在他双腿还十分虚弱,站立不定,但试了几次后,他还是站了起来。 “这两个奴隶今天不应该再干活了。” 年轻的贵族说,“这个——” 他指着帕格——“出不了力了。那个也必须马上包扎好你赏给他的伤口,不然会化脓。” 他转头对一名卫兵说,“把他们带到营地去,看看他们需要什么。” 帕格心中十分感激,与其说是为自己,倒不如说是为了劳利。只要稍事休息,帕格就可以回去工作,但在湿地,外伤犹如死刑判决书。在这种炎热肮脏的地方,伤口很容易感染,也没有什么治疗办法。 他们跟上卫兵。离开时,帕格看到监工狠狠地盯着他们,眼中充满恨意。 地板响起一阵嘎吱声,帕格马上醒了过来。多年奴隶生涯养成的警觉告诉他,这种声音不该属于夜晚死寂的棚屋。 透过昏黑夜色,脚步声渐渐接近,最后停在他的草垫前。帕格听到劳利在旁边的草席上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吟游诗人也醒了。可能半数的奴隶都被这个闯入者吵醒了。黑影踌躇片刻;帕格等待着,浑身发紧,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一声闷哼。帕格毫不犹豫地滚出草席。重重的一击砸在草垫上,帕格从声响判断出,一把匕首就扎在他胸口方才所在的位置。整个房间炸了锅。奴隶们叫喊着跑向门口。 帕格感到黑暗中有一双手向他伸来,锋利的痛感在胸前炸开。他盲目地摸向袭击者,争夺那柄匕首。又是一刀,划在右掌上。突然,袭击者不动了,帕格这才发现第三个人阻止了几乎得手的刺客。 卫兵们提着灯冲进棚屋,帕格发现劳利趴在诺格姆僵直的身体上。老熊还在喘息,但从匕首自肋部探出的样子来看,他活不了多久了。 那位白天救过帕格和劳利性命的年轻军官走进来,其他人让开一条路。他站在三个人面前,只问了一句:“他死了吗?” 监工睁开眼睛,用非常微弱的声音低语道:“我还活着,大人。但我将会死在刀下。” 他被汗水浸湿的脸上现出一丝挑衅的笑容。 年轻军官脸上毫无表情,但他的双眼在燃烧。“我不这么看,” 他转头对屋里的两名卫兵说,“马上把他拖到外面吊死。他的氏族将不会得到任何值得歌颂的荣誉。把尸体留给蝇虫。这是一个警告,让所有人知道我的命令不可违抗。去吧。” 垂死的老熊面色苍白,嘴唇不住颤抖,“不,主人。我求你,让我死在刀下吧。只需再过几分钟。” 血沫从他嘴角溢出。 两名强壮的士兵俯身抓住诺格姆,毫不在乎他的疼痛,直接把他拖到屋外。人们听到他一路上不住地悲号。他声音高亢,仿佛对绳子的恐惧唤醒了某些深深埋藏的力量。 人们站在屋里一动不动,直到悲号被一声闷哼打断。年轻军官转身面对帕格和劳利。帕格坐起身,鲜血从胸口那道长而浅的伤处流出。他用另一只手握住受伤的手掌:这道伤口很深,他连手指都无法活动。 “带上你受伤的朋友。” 年轻军官朝劳利下令。 劳利搀扶着帕格起身,他们随年轻军官走出奴隶棚屋。年轻军官领他们走过营地,来到自己的住处,命令他们进去。走进屋子后,他派一名卫兵去找营地医师,命两个奴隶安静站好,等待医师到来。医师是位年长的簇朗尼人,身上圣袍的图样显示出他所侍奉的神祇——到底是什么神,两个美凯米亚人也不知道。医师检查了帕格的伤口,判断出胸口不过是皮外伤,而手上的刀伤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道伤口很深,肌肉和筋腱都被割断了。它会愈合,但估计没法完全恢复,握力也会减弱。他以后可能只适合做些轻活。” 军官点点头,脸上显出奇特的表情:反感与不耐烦兼而有之,“很好,包扎好伤口,你就可以走了。” 医师清理好两道伤口,在手伤上缝了十二针,包扎好,并告诫帕格要让伤口保持干净,然后走了出去。帕格运用起过去学来的精神锻炼法,放松精神,抵御阵阵疼痛。 医师走后,年轻军官看着面前的两个奴隶说:“依法理来讲,你们杀了监工,应该被吊死。” 两人什么也没说。除非主人让他们说话,否则奴隶必须保持沉默。 “但既然是我吊死了监工,那么只要我愿意,就有权让你们活下去。我只须因为刺伤监工的关系,随便处罚你们一下。” 他顿了顿,“就当你们已经受过罚了吧。” 接着,他一挥手,“走吧,拂晓时再回来。我会决定好如何处置你们。” 劳处和帕格走出军官的住所,心中暗自庆幸,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早就被吊死在前任监工旁边了。走过营地时,劳利说:“我在想这是为什么。” 帕格回答道:“我疼得太厉害,没精力去想。我只是庆幸我们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劳利一言不发,直到他们走回奴隶棚屋,才开口道:“我想这位年轻贵族脑子里正转着什么主意。” “我早就不指望能理解主人们的心思了。这是我在这儿活了那么久的原因,劳利,我只干他们命令我干的事,然后忍耐。” 帕格指向吊着前任监工的大树,尸体在月光下异常苍白——今晚只有小月亮,“不然会落得这种下场。” 劳利点点头,“也许你是对的。我还在打算逃跑的事。” 帕格苦笑一声,“往哪儿跑,我的诗人?你能往哪儿跑?跑向裂缝和那里的一万名簇朗尼士兵吗?” 劳利什么也没说。他们走回自己的草席,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设法赶快睡着。 年轻的军官坐在软垫上,以簇朗尼人的方式盘着腿。他把押解帕格和劳利过来的卫兵打发出去,然后示意两名奴隶坐下。他们犹犹豫豫地坐下来,有主人在场时,通常是不允许奴隶坐下的。 “我是辛扎瓦家族的霍卡努。这个营地属于我父亲。” 军官开门见山地说,“他对今年的收成很不满意,所以派我来看看有什么可做的。如今我缺个监工来管理营地,只因为一个蠢货把他自己的愚行怪到你们头上。我该怎么办呢?” 他们什么也没说。霍卡努问:“你们在这儿多久了?” 帕格和劳利依次回答了问题。霍卡努思量片刻,“你,” 他指着劳利,“从各方面看都没什么特别,只是比别的蛮人更会说我们的语言。但是你,” 他指着帕格,“比你那些硬骨头的同胞活得都要长,而且也很会说我们的语言。要是有人把你当成一个来自偏远省份的农夫,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们静静地坐着,不知霍卡努的话锋要指向何处。帕格惊讶地发现,自己可能比这位贵族还要年长一两岁。他年纪轻轻,却大权在握,簇朗尼人的风俗实在古怪。要是在克瑞德,他可能还是个学徒,继续学习着治国之术。 “你怎么会说得这么好?” 军官问帕格。 “主人,我是第一批被带到这里的俘虏之一。那时,除了我们七个美凯米亚人之外,这里都是簇朗尼奴隶。我们学着生存。过了一段时间,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其他人不是死于热病、伤口化脓,就是被卫兵杀了。这里再没人会讲我的母语。此后至少有一年时间,没有其他美凯米亚人被送到此地。” 军官点点头,又问劳利:“那你呢?” “主人,在故乡我是个歌手,一个吟游诗人。我惯于四处游历,所以必须学会各地的语言。我还有一对能辨音识乐的好耳朵。你们的语言,在我的世界被称为声调语。发音相同但音调不同的字眼,表示不同的含义,在我们王国也有几种这样的语言,所以,我学得很快。” 军官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很有意思,” 他沉思半晌,兀自点点头,“奴隶们,很多想法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他微笑起来,看上去更像个大孩子而不是男人,“这个营地简直一团糟。我会向我的父亲,也就是辛扎瓦大名如实禀报。我想我知道问题所在了。” 他指着帕格说,“我要听听你在这件事上的看法。你在这儿待的时间比别人都长。” 帕格强迫自己冷静——已经很久没人问过他对任何事情的看法了,“主人,第一任监工,也就是我被俘时管理此地的人,非常聪明。他知道劳工,哪怕是奴隶,饿着肚子都干不好活。那时我们的食物配给比现在好,如果受伤了也会有休养的时间。诺格姆脾气很坏,他把任何挫折都看做是对他个人的冒犯。如果地穴兽毁了一片林子,那是奴隶的错;如果有奴隶死了,那是有意给他的劳工监管能力抹黑。每次遇到挫折,我们得到的都是克扣食物,或更长的工作时间;而每次好运都被视作理所应当。” “我也这么想。诺格姆过去身份显要。他是他父亲领地的哈东拉,也就是大管家。他的家族阴谋背叛帝国,罪行被揭发后,他所在的氏族把他族中没被处以绞刑的人都卖作奴隶。他从来不是个好奴隶。我们本以为让他管理营地,会让他的能力派上用场。事实证明我们错了。 “在这里的奴隶中有没有具备管理能力的恰当人选?” 劳利俯首说:“主人,帕格……” “不行。你们两个我另有安排。” 帕格大吃一惊,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也许俦加纳可以,主人。他曾是个农夫,因为农获不足被卖身抵税。他为人踏实,头脑冷静。” 霍卡努一击掌,片刻之后,一名士兵走进来。 “把奴隶俦加纳带来。” 卫兵行礼告退。“他是簇朗尼人,这很好,” 战士说,“你们这些蛮人从来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我真不敢想要是让个蛮人管理此地,会闹出什么乱子。他没准会让我的士兵砍树,奴隶站岗。” 一阵沉默过后,劳利哈哈大笑,他的笑声丰润低沉。霍卡努也露出微笑。帕格仔细观察着他。这个手里攥着他们小命的年轻人,似乎在努力争取他们的信任。劳利似乎开始喜欢上他了,但帕格还保持着警惕。他离开美凯米亚社会的时间更长,在他的故乡,战时贵族和平民并肩作战,同甘共苦,没有阶级之分。可他早就了解到,簇朗尼人每时每刻都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此刻发生在这间房舍中的变化绝非偶然,而是这个年轻武士有意安排的。霍卡努似乎察觉到帕格的目光,抬头望向他。他们的目光交会片刻,帕格连忙依奴隶的礼数低下头。但在这一瞬间中,某种信息似乎通过目光传递出来。军官似乎在说:你不相信我是朋友。没关系,只要你做好自己的本分。 霍卡努一挥手,“回你们的棚屋去吧。好好休息,我们会在午餐后离开。” 他们起身,鞠躬施礼,接着退出屋子。一路上,帕格没有说话,但劳利开口道:“你猜我们要去哪儿?” 他没等帕格回话,“无论如何,总比这里好。” 帕格却不敢肯定。 有只手摇了摇帕格的肩膀,他马上醒过来。他正利用难得的空闲,在上午的暑热中打瞌睡。他和劳利午餐后就要跟年轻的贵族离开此地了。俦加纳,这位帕格推荐的前农夫,指了指在一旁熟睡的劳利,示意他不要说话。 帕格跟着老奴隶走出棚屋,坐在阴凉地中。俦加纳以他惯有的风格,徐徐说道:“霍卡努大人告诉我,是你推荐我做劳工营的监工。” 他冲帕格俯首施礼,那张堆满皱纹的黢黑面庞显得很有威仪,“我欠你的情。” 帕格连忙还礼,这么正式的礼节在营地里可不常见,“你不欠我什么。你会成为一个称职的监工,会照顾好我们的兄弟。” 俦加纳苍老的面容上显出一丝笑容,露出因为常年咀嚼塔蒂坚果而被染成褐色的牙齿。这种坚果有轻微的致幻效果,在湿地中很容易找到。它不会降低劳动效率,但可以让工作显得不那么严酷。帕格和大部分美凯米亚人都没碰过这种东西,原因他说不上,似乎它象征着意志上的最后屈服。 俦加纳看着营地,眼睛在强光下眯成一条缝。这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年轻贵族的贴身卫兵和厨师们。奴隶们劳作的声音在远处的树林间回荡。 “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在赞塔克省我父亲的农场中干活。” 俦加纳说,“人们发现我有某些天赋,便来考察我,结果发现程度不够。” 帕格不知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没插嘴,“所以我跟父亲一样成了农夫,但我的天赋还在,有时我会看到人们内在的东西,帕格。我长大后,这份天赋被四处传扬。人们,大多数是穷人,会来询求我的建议。我年轻时很是傲慢,索要高价才肯说出我看到的东西。年长一些后,我变得谦卑,别人给什么我全收下,但我仍会坦白说出看到了什么。无论如何,人们离开时都会怒气冲天。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轻笑道,帕格摇摇头,“因为他们不是来听真话的,他们是来听想听的话。” 帕格也跟着俦加纳笑起来。“所以我假装天赋消失了,过了一段时间人们不再来农庄找我,但我的天赋从未消失,帕格,我有时仍能看到一些东西。我曾在你身上看到过一些,在你永远离开这里之前,我要讲给你听。我会死在这个营地,但你的命运全然不同。你要听吗?” 帕格表示同意,俦加纳继续说,“你拥有一种被禁锢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又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 帕格知道簇朗尼人对待魔法师的态度很奇怪,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生怕有人察觉到自己先前的身份。对大多数人而言,他只是营地里的一名奴隶;只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爵士头衔。 俦加纳合上眼帘,“我曾梦到你,帕格。我看到你站在一座高塔上,面对着可怕的敌人,” 他睁开眼睛,“我不知道这梦意味着什么,但必须让你知道。在你登上高塔面对强敌之前,你必须找到自己的‘沃’,也就是生命的密核,内在的完美平和之所:走进‘沃’里,就足以免受一切伤害。你的肉体也许会受到折磨,甚至死去,但在‘沃’内,你的意识会永享安宁。努力寻找,帕格,很少有人能找到自己的‘沃’。” 俦加纳站起身,“你们快出发了。来吧,我们得叫醒劳利。” 当走到棚屋门口时,帕格说:“俦加纳,我感谢你。但还有一件事,你说到在塔上的敌人。你看清是什么人了吗?” 俦加纳大笑着不住点头,“哦,当然,我看到他了,” 走上棚屋台阶时,他还没止住笑声,“这个强敌被所有人畏惧,” 俦加纳眯起眼注视帕格,“他就是你自己。” 帕格和劳利坐在寺庙阶梯上,六名簇朗尼卫兵在旁边闲晃。这些卫兵在整个旅途中勉强可以说文明有礼。这段路程虽说并不难走,但也很累人。没有马匹,也没有类似的牲畜,所有不坐尼德拉车的簇朗尼人都靠脚力前进——他们自己的,或是别人的。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奴隶们背着抬轿,在宽阔的林荫道间颠簸前进,轿子上坐着的是那些贵族。 帕格和劳利身穿式样简单的灰色奴隶短袍。他们的缠腰布在湿地里尚可,但穿行在簇朗尼市民之间未免太不得体——簇朗尼人对礼仪的重视,绝不逊于美凯米亚人。 他们来到一条沿海岸伸展的道路上,旁边宽阔的水面被称为战湾。帕格觉得如果它是海湾的话,绝对要比美凯米亚的所有海湾都宽。即便站在高高的峭壁上俯瞰下去,仍然看不到对面的海岸。走了几天,他们进入一片人工耕种的牧场,不久后终于看到对面的海岸迅速合拢。又走了几天,一行人来到杰玛城。 霍卡努正在庙宇中供奉献祭,帕格和劳利则在庙外观察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簇朗尼人似乎对色彩极度着迷,连最卑微的工人也可能穿着颜色鲜艳的短袍,富人更是身披绚烂华美的服饰,上面绣满精致图案;只有奴隶的衣袍色泽朴素式样简单。 城市的每个角落都人潮汹涌:农夫、商人、工人,还有不计其数的旅者。一排排尼德拉兽鱼贯而行,身后的货车上堆满商品货物。无尽的人流淹没了帕格和劳利,簇朗尼人像蚁群似的蜂拥而过,似乎帝国的贸易不允许它的市民好整以暇。很多路过的人都驻足打量着这两个美凯米亚人,把他们看做身形巨大的蛮人。簇朗尼人最高也不过五尺六寸,连帕格最终才长满五尺八寸的身材,都被看做高大异常。在美凯米亚人眼中,簇朗尼人都是些侏儒。 帕格和劳利四下张望。他们等在城市中央,也就是大型寺庙群所在的位置。十座金字塔形建筑端坐在一串大小不一的花园中央。塔壁布满彩画,既有砖石拼砌而成的,也有直接绘制而成的。从他们所在的地方可以看到三处园地,每处都被设计成高低起伏的样子,其中有缩微水道蜿蜒流过,最后汇成细小的瀑布。矮树丛和高大的遮荫树点缀着铺满芳草的花园,漫步其中的乐师吹着长笛,弹拨着奇异的弦乐器,奏出完全不同于美凯米亚音乐的复调乐曲,娱乐着在花园中休息和漫步的人。 劳利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听那些半音!还有那些降调小音阶!” 他叹口气,低头望着地面,神情沮丧,“虽然奇怪,但确实是音乐。” 他看着帕格,话语中已失去了平时惯有的幽默感,“如果我还有机会演奏,” 他望着远处的乐师们说,“我也许能试试这种簇朗尼音乐。” 帕格没打搅他的憧憬。 帕格看着四周繁忙的城市广场,试图梳理出自走进城市郊区起就一直挥之不去的印象。各处的簇朗尼人都在忙生意。庙群不远处,他们曾走过一片集市,那里和王国的集市大同小异,规模还更大些。买家和卖家的吵嚷声,各种味道,还有热气,都让他想起故乡。 霍卡努的队伍走近时,队首的卫兵们高喊“辛扎瓦!辛扎瓦!” 让所有人知道贵族的到来,平民们忙向两旁闪开。在城里,他们的队伍只让过一次道。那是为一队披着血红色羽毛编成的斗篷的人让道。其中一人头戴木质面具,形如一颗红色头颅——帕格估计他是位高阶祭司;其他红衣人则把脸涂成红色。他们吹起芦笛,人们马上散开,让出通道。一名战士做了个祈求保护的手势,后来帕格才知道那些人是食心者图拉卡姆的祭司,图拉卡姆是死亡女神思碧的兄弟。 帕格把头转向身旁的卫兵,示意想说话。卫兵点点头,帕格开口道:“主人,这里居住的是什么神?” 他指指霍卡努正在里面祷告的神庙。 “无知的蛮人,” 战士友善地回答,“诸神不会居住在这种庙宇,他们住在上下天国。这座神庙只是为了让人们祈祷供奉。我们大名的儿子正向上天国的善神俦俦龛以及他的仆人和平之神堂玛莎萨献祭,为辛扎瓦家族祈求好运。” 霍卡努回来后,他们再度上路穿过城市。帕格依旧观察着过往的簇朗尼人。人流拥挤不堪,帕格不知他们怎么能站得住脚。就像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一样,帕格和劳利被杰玛城的种种奇观惊得目瞪口呆,就连本该见多识广的吟游诗人也对四下景象赞叹不已。很快,同行的卫兵就被蛮人们逗得哈哈大笑,因为他们竟对那些最平凡的东西大惊小怪。 途经的每座建筑几乎都是由木材和一种类似布料但硬度很高的材质建成,偶有几座和寺庙一样用石料砌成。但让他们印象最深的是沿途的每座建筑,从庙宇到工棚,都被涂成了白色,只有梁椽和门框是深棕色。每面墙都有彩绘装饰,各种动物、风景、神祇、战争场面应有尽有。四下色彩斑斓,让人目不暇接。 庙群北方,一处花园对面矗立着一栋建筑,在它前方有一条宽阔的林荫道,四周则是篱笆围成的开阔草地。建筑门口站着两名卫兵,他们盔甲的式样和霍卡努卫队士兵的相仿。当年轻的贵族走过去时,两人连忙向他行礼。 同行的卫队什么话也没说,径自绕过宅邸走向一旁,把两名奴隶和年轻的军官单独留下。霍卡努打了个手势,一名门卫便拉开布制大门。三人进入一条宽阔的走廊,过道两侧有许多房门。霍卡努带他们走到后门前,一名奴隶将门打开。 帕格和劳利发现这栋建筑呈正方形,中间有一处很大的花园,四周都有通道。在一洼潺潺流动的池水旁坐着一位长者,他身穿式样简洁但十分华贵的深蓝色长袍,正在阅读一张卷轴。三人走进花园时,老人抬头看过来,随即起身向霍卡努致意。 年轻人摘下头盔,立正站好。帕格和劳利站在他身后,保持沉默。长者点点头,霍卡努便走过去,两人拥抱在一起。长者说:“我的孩子,见到你真让人高兴。营地的事怎样了?” 霍卡努简明扼要地汇报了营地的情况,没遗漏任何要点,接着他说了自己为改变现状所做的安排,“新任监工会保证奴隶们得到充足的食物和休息。他应该很快就能提高产量。” 他的父亲点点头,“我想你做得很对,孩子。过几个月,我们会再派个人去考察进度,但情况应该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大将要求更高的产量,我们几乎要招致他的不满了。” 长者似乎刚刚注意到霍卡努身后的奴隶。他指着劳利和帕格,只问了一声:“这是?” “他们不是一般的奴隶。我还记得在哥哥北上之前,那天晚上我们谈的事情。他们可能会有所帮助。” “你跟别人提起过那件事?” 长者灰色的眼眸周围现出深深的皱纹。尽管身材矮小,但帕格总觉得他和博里克公爵有几分相似。 “不,父亲。只有那天晚上在场的人……” 大名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你的意见留到日后再说吧。‘城中无密语。’通知塞巴蒂姆。我们马上关闭这座宅邸,明早就回领地去。” 霍卡努略一欠身,转身准备离开。“霍卡努,” 父亲的声音让他停下了脚步,“你干得很好。” 年轻人的脸上浮现出骄傲之情,他随即离开了花园。 大名坐回池水旁的石刻长椅上,看着两名奴隶,“你们叫什么?” “帕格,主人。” “劳利,主人。” 他似乎从这些简单的回答中体味到了什么。“穿过这扇门,” 他指着左手边说,“可以走到厨房。我的哈东拉名叫塞巴蒂姆。他会招呼你们。去吧。” 他们鞠躬行礼,退出花园。走在大宅中时,帕格差点撞倒一个从拐角处跑出来的年轻女孩。她身穿奴隶袍,怀抱一大堆洗涤的衣物。这些衣物借着冲力,在走廊中飞出去好远。 “哦!” 女孩叫道,“我刚洗好,又得重新洗了。” 帕格赶忙俯身帮她捡起散落的衣物。以簇朗尼标准来看,女孩身材高挑,几乎与帕格相仿,体态匀称漂亮;一头棕发绑在脑后,一双棕眸上是长长的黑色睫毛。帕格愣了一会儿,倾慕地欣赏着女孩。在他的目光下,女孩迟疑片刻,然后迅速捡起剩下的衣服,飞快地跑开了。她窈窕的身形渐行渐远,奴隶短袍下褐色的双腿曲线毕露。 劳利拍拍帕格的肩膀,“哈!我早就跟你说过这里肯定比营地好。” 他们离开大宅,来到厨房,热腾腾的食物香气扑鼻,让他们胃口大开。“帕格,我猜你肯定让那个女孩印象深刻。” 帕格从来对女人没什么经验,他觉得耳朵开始发烫。在奴隶营,人们经常聊到女人,这些话题总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他扭头想看看劳利是不是在拿他开玩笑,却发现金发歌手正望向自己身后,帕格顺着劳利的目光看去,发现一张羞怯的笑脸在大宅的一扇窗子后面一闪而过。 第二天,辛扎瓦家族的宅邸乱成一锅粥。奴隶和佣人们四下奔忙,为北上旅途作准备。帕格和劳利被撂在一旁,家里管事的人谁也没工夫给他们安排任务,所以他们就坐在一棵类似柳树的树下,看着忙乱的景象,享受着少有的自由时光。 “这些人疯了,帕格。我见过的商队都没做过这么多准备。他们似乎要把每件东西都带上。” “可能是这样。簇朗尼人再也不会让我吃惊了。” 帕格倚着树干站着,“我见过太多违背常理的事。” “没错。但等你像我一样到过许多不同的国度,就会知道事物看起来越是不同,实际就越是相似。” “什么意思?” 劳利站起来,靠着另一侧树干,压低声音说:“我还不敢确定,但他们正在筹划一些事,我们也被牵扯进去了,这是肯定的。如果我们保持警醒,也许可以让这局势为我们所用。一定要记着,如果有人想从你身上捞些好处,那你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无论地位有多大差异都一样。” “当然。给他想要的东西,他就会让你活下去。” “你还太年轻,不适合这种玩世不恭的腔调。” 劳利反诘道,他眼中闪出一丝欢快的火花,“跟你说,你应该把看尽红尘的态度留给我这样的老旅者。我呢,会保证你不错过任何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帕格嗤之以鼻。 “嗯,比如说,” 劳利指着帕格身后,“你昨天差点撞倒的那个小姑娘,似乎在抬那些箱子上遇到了点麻烦。” 帕格向后一瞥,看到那个女孩正努力把几个大箱子堆好,以便装入货车。“我想她肯定需要点帮助,你觉得呢?” 帕格脸上流露出困惑的神情,“什么……” 劳利轻轻推了他一把,“快去吧,呆子。现在的一点帮助,日后……谁知道呢?” 帕格呆呆地说:“日后?” “天哪!” 劳利大笑起来,戏谑地踢了帕格的屁股一脚。 吟游诗人的幽默感似乎可以传染,帕格向女孩走去,自己脸上也挂满笑容。她正想把一个大木箱举到另一个上面,帕格伸手接过箱子说:“来吧,我能帮忙。” 女孩退开一步,不自然地说:“它不重,只是需要抬得很高。” 她的目光四下游移,就是不看帕格。 帕格轻而易举地抬起箱子,时刻小心不让受伤的右手太吃力,然后把它放到一摞箱子的顶上。“好了。” 他尽力用满不在乎的腔调说。 女孩把垂到眼前的一缕散发拨到脑后。“你是个蛮人,对吗?” 她迟疑地说。 帕格心头一颤,“你们是这么叫的。我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一样有教养。” 她面色一红,“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我的民族也被称作蛮人。只要不是簇朗尼人,就都是蛮人。我是说你来自另一个世界。” 帕格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卡黛拉。” 随后又紧跟了一句,“那你呢?” “帕格。” 她笑了笑,“真是个怪名字。帕格。” 女孩似乎挺喜欢这个发音。 正在这时,大管家塞巴蒂姆从屋后走来。这位老人腰杆挺得笔直,举止做派就像个退伍的将军。“你们两个!” 他厉声叫道,“还有活儿要干!别傻站着。” 卡黛拉连忙跑进宅子,留下帕格一个人手足无措地站在身着黄袍的哈东拉面前。“你!你叫什么名字?” “帕格,大人。” “我发现你和你的金发巨人朋友没事可干,我会给你们找点活儿。把他叫过来。” 帕格叹口气,他们的闲暇到此为止了。他朝劳利招招手,让他过来。随后,两人被安排去干装车的活儿。 第二章 领地 过去三周,天气逐渐转凉。 暑热仍未全退。在克拉文大陆,冬季几乎算不上是一个季节,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不过是随北方冷雨而来的短短六周时间。树木大都保持着蓝绿叶片,没有所谓秋天的痕迹。帕格在簇朗尼所住的四年中,没见过任何季节转换的迹象。没有侯鸟迁徙,没有晨霜冻雨,没有白雪飘飘,也没有野花开放。这片大陆似乎永远凝固在夏季的柔软琥珀中。 旅行头几天,他们沿大路离开杰玛城,前往北方的速兰克城。伽伽金河上的小舟、客船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大路上也同样挤满了旅人的篷车、农夫的货车和贵族乘坐的抬轿。 辛扎瓦大名在第一天就乘船前往圣城,出席宫廷朝会。其他族众赶起路来就没那么急了。霍卡努让队伍在速兰克城外驻扎了一段时间,以便去拜访阿蔻玛家的女主人。帕格和劳利则利用这个机会跟另一名最近被俘的美凯米亚奴隶聊了几句。战争进展让人沮丧,和上次听到的情况没什么变化,僵局仍在延续。 辛扎瓦大名与他的儿子和随从们在圣城会合,一同前往希尔玛尼城外的辛扎瓦家族领地。自那以后,队伍向北而行,一路无话。 辛扎瓦的车队逐渐接近家族北方领地的边境。帕格和劳利一路上无所事事,只是偶尔做点倒食罐、清理尼德拉粪便、装卸货物之类的杂务。此刻他们坐在一辆货车上,双腿耷拉在车外。劳利咬了一口熟透了的乔马克果,这种果子有点像大个的绿石榴,果肉类似西瓜。他把籽儿吐出来,开口道:“你的手怎么样了?” 帕格看看自己的右手,检查了一下横贯手掌的红色疤痕,“还有点僵。我估计顶多好到这个程度了。” 劳利看了一眼,笑道:“别指望以后还能握剑了。” 帕格也笑出声来,“我想你也没戏。我估计他们不会把你安插到皇室枪骑兵里去。” 劳利吐出一嘴的籽儿,正好打在他们身后拉车的尼德拉鼻子上。这头六足牲口喷了个响鼻,赶车的冲他们愤怒地挥了挥赶车棍。“要不是这个帝国根本没有枪骑兵,甚至连马都没有,我还真想不到更好的选择。” 帕格嘲弄地大笑起来。 “我会让你知道的,小家伙。” 劳利操着贵族腔说,“我们吟游诗人经常被不太体面的客人骚扰,强盗和凶犯也总惦记着我们辛苦挣来的赏钱——虽说也不太多。如果你不学点防身的本领,就别想干这行。你懂我的意思。” 帕格露出笑容。他知道吟游诗人在村镇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如果他们被抢了,或是受到伤害,消息就会传扬出去,再没人会到这个村镇来;而在路上就是另一回事了。帕格相信劳利有照顾自己的本事,但他吹出这么大的牛皮,那就不能不回嘴反驳了。他正待开口,却被车队前方传来的喊声打断。卫兵们冲向前方,劳利扭头问帕格:“你猜出了什么事?” 诗人没等帕格回话,就径自跳下车向前跑去。帕格随后跟上。他们来到车队前列,站在辛扎瓦大名的轿子后面,可以看到前方有几个人影正沿着大路冲向他们。劳利抓住帕格的袖子,“骑兵!” 帕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乎真有骑兵正从辛扎瓦领地沿路奔来。当他们靠近后,帕格才看清原来那只是一个骑手和三只深蓝色的虬甲。 骑手是个一头褐发的簇朗尼年轻人,身材比大多数人高。他翻身下马,步履有几分蹒跚。劳利仔细观瞧一番,对帕格说:“如果这是他们最好的马具,那簇朗尼人永远也不能把马派上军事用途。看,没有马鞍,没有缰绳,只有一个简陋的皮带笼头。而且这匹马似乎一个月没好好打理过了。” 骑手走过来时,轿帘打开。奴隶们放下轿子,辛扎瓦大名走了出来。霍卡努也从后队卫兵中走到父亲身旁,他快步上前和骑手拥抱在一起,互致问候。接着那人又和辛扎瓦大名拥抱了一下。帕格和劳利听见他说:“父亲!真高兴见到您。” 辛扎瓦大名说:“卡苏米!见到我的长子可真让人高兴。你何时回来的?” “还不到一周。我本想去杰玛城,但听说您要回来了,所以就在这儿等着。” “我很高兴。和你一块儿来的是谁?” 他指着那三个虫人说。 “这位,” 卡苏米指着为首的虬甲,“是突击队长艾科撒拉克,刚从美凯米亚群山下回来,他在那里和小矮子们战斗了很久。” 虬甲上前一步,举起酷似人类的右手敬了个礼,用尖锐的声音说:“向您致敬,辛扎瓦大名卡马苏。荣耀归于您的宅邸。” 辛扎瓦大名略一欠身,“您好,艾科撤拉克。荣耀归于您的洞穴。虬甲永远是受欢迎的客人。” 虬甲退回去等在一旁。大名扭头看着那匹马,“你骑的是什么,孩子?” “一匹马,父亲。蛮人骑着它们投入战斗。我之前跟您提起过。这真是种了不起的生物。在它背上我跑得比最快的虬甲传令兵还快。” “你怎么能待在上面?” 辛扎瓦的长子哈哈大笑,“确实很难。蛮人们有些诀窍,我有机会得好好学学。” 霍卡努微笑道:“或许我们可以安排一些课程。” 卡苏米开玩笑似的拍着他的后背,“我问过几个蛮人,可惜他们都死了。” “我这儿有两个没死的。” 卡苏米向弟弟身后看去,一下就发现了劳利,诗人站在那里比周围的奴隶们高出整整一头。“我明白了。好啊,我们一定得问问他。父亲,若您允许,我就先骑回宅邸去,做好迎接您回家的准备。” 卡马苏又抱了儿子一下,点头应允。他的长子抓住马鬃,矫捷地翻上马背,接着挥挥手,便向领地骑去。 帕格和劳利很快坐回货车。劳利问:“你以前见过那些生物吗?” 帕格点点头,“是的。簇朗尼人称他们为虬甲。他们像蚂蚁一样,住在巨大的土丘洞穴中。在营地里,簇朗尼奴隶们跟我说,有史以来虬甲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效忠帝国,但我似乎记得有人说每个洞穴都有自己的女王。” 劳利一只手抓牢货车,眯起眼向车前张望,“我可不想徒步面对这种家伙。看看他们跑起来的样子。” 帕格沉默不语。辛扎瓦家长子提到的山下矮子,勾起了他心底的回忆。如果托马斯还活着,他想,如今也是个成年男子了。 如果他还活着。 辛扎瓦宅邸宏大非凡。除了神庙和宫殿,它是帕格见过的最大的建筑。它矗立在一处山丘顶端,足以将周围数英里的地域尽收眼底。这是座方形建筑,和杰玛城的那座一样,但至少大上好几倍。它的中心花园就足以装下城里那栋房子。在宅邸后面,是外围建筑、厨房和奴隶们的住所。 帕格探着脑袋看花园的景色,但他们走得很快,根本没时间看尽这庭院美景。哈东拉塞巴蒂姆斥责他道:“别磨蹭。” 帕格加快步伐,和劳利并肩而行。尽管只是粗粗一看,但这花园仍让人心旷神怡。三口池塘旁边种着几株遮荫树,周围则是众多的矮树和花卉。几张石椅可供人休憩冥思,更有鹅卵石铺成的精美小径在园中蜿蜒。小花园周围,宅邸兀立,足有三层之高。上面两层有许多露台,其间由几道楼梯相连。佣人们在上层奔忙劳作,花园中却空无一人,至少他们走过的这段路上没看到人。 来到一扇滑门前,塞巴蒂姆转头用严厉的语气对他们说:“你们两个蛮子在大人们面前别忘了礼数,否则以诸神的名义,我会把你们背上每寸皮都扒下来。现在一定要照我跟你们说过的做,不然你们肯定希望当初被霍卡努大人留在湿地里烂掉。” 他把门滑到一旁,向里面通察两个奴隶已经到了。得到了让他们进来的命令后,塞巴蒂姆示意两人赶快进去,房间里彩光熠熠。光亮是从一扇布满彩绘的透明大门后照射进来的。房间四壁悬挂着雕刻、织毯和画卷,全都小巧精致,技法绝伦。地板上按照簇朗尼风俗铺着一层厚厚的垫子。在一块大坐垫正中,端坐着辛扎瓦大名卡马苏,他的两个儿子坐在他两侧。这三个人都穿着休闲短袍,面料华贵,做工讲究。帕格和劳利垂眼站在屋内,等待他们问话。霍卡努首先说:“这个金发巨人叫娄利,那个体型比较普通的是普格。” 劳利正想开口,就被帕格一肘子打了回去。 族中长子看到了这个小动作,问道:“你想说什么?” 劳利略一抬眼,又马上垂下目光。他得到的指示很清楚:除非得到命令,否则不要开口。劳利不知道这个问题算不算命令。 卡马苏大名发话:“讲。” 劳利看着卡苏米,“我叫劳利,主人。劳——利。我的朋友叫帕格,不是普格。” 奴隶竟敢纠正贵族的错误,这让霍卡努有点吃惊。但他哥哥只点点头,念了几遍这两个名字,直到发音正确为止。然后卡苏米问:“你们骑过马吗?” 两个奴隶都点点头。卡苏米说:“很好。你们可以让我看看正确的骑法了。” 帕格低头,用余光四下打量房间中的陈设。有个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就在辛扎瓦大名身边摆着一张棋盘,上面棋子的样子帕格觉得很眼熟。卡马苏注意到帕格的视线,“你会玩这种棋?” 他伸手把棋盘拿过来,放在面前。 帕格说:“主人,我玩过这种棋。我们称之为象棋。” 霍卡努看着他哥哥。卡苏米探身说:“父亲,有几个蛮人也这么说过,似乎我族古时曾与蛮人有过接触。” 他父亲把手一挥,不予置评。“只是种理论罢了。” 他又对帕格说,“坐下,给我示范一下这些棋子的走法。” 帕格坐在棋盘前,努力回忆库甘教他的棋艺。他学下象棋不怎么热心,但也知道一些基本的开局。帕格将一个卒子向前一推,“这个子每次只能移动一格。但如果是第一次移动,主人,就可以移动两格。” 大名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这个子是骑士,可以这样移动。” 帕格说。 在他演示过棋子的走法后,辛扎瓦大名说:“我们称其为莎棋。棋子的名称和你们不同,但下法是一样的。来,我们下一盘。” 卡马苏将白棋交给帕格。他以常规的王兵下法开局,卡马苏依样反击。帕格下得很臭,不多久就被杀败。其他人看着两人对弈,一言不发。下完后,大名问:“在你的族人中,你算玩得好的吗?” “不,主人。我下得很糟。” 卡马苏笑了笑,眼角泛起鱼尾纹,“那我想你的民族也不像人们所说的那么野蛮。我们日后再下几盘。” 他冲长子点点头。卡苏米站起来,向父亲躬身行礼,接着对帕格和劳利说:“跟我来。” 两人向大名鞠了个躬,跟着卡苏米走出房间。他领他们穿过宅邸,来到一间铺有睡席和垫子的小房间,“你们睡在这儿。我的房间在隔壁。我随时都可能召唤你们。” 劳利壮起胆子问:“主人要我们做什么?” 卡苏米打量了他片刻,“你们蛮人永远成不了好奴隶。你们总是忘记自己的身份地位。” 劳利支支吾吾地正要道歉,却被打断了:“没关系。你们要教我一些事,劳利。你们要教我如何骑马,还有如何说你们的语言。你们两个都是。我要知道,” 他顿了顿,接着发出一阵哇哇哇的单调鼻音,“你们互相交谈所用的这些噪音是什么意思。” 一声钟鸣响彻宅邸,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卡苏米说:“来了一位尊者。待在房间里,我要随父亲前去迎接他。” 他说完便匆匆离去。留下两个美凯米亚人枯坐在新居中,思量着命运的转折。 其后两天,帕格和劳利两次见到了辛扎瓦家的尊贵客人。他的相貌与辛扎瓦大名相似,只是更瘦些,身上穿着簇朗尼尊者的黑袍。帕格从家中的仆役们嘴里打听出一点情况。簇朗尼人对尊者的敬畏之深,帕格和劳利始料未及。他们似乎拥有一种独立的权威,帕格对簇朗尼习俗了解不多,不能理解他们在社会中处于什么地位。起初帕格以为他们负有某种恶名,因为别人告诉他尊者们“超乎法外”后来,有个簇朗尼奴隶不敢相信帕格竟对这些重要常识一无所知,便愤怒地告诉他,尊者们以不知名的方式为帝国效力,换来了一些根本不受世俗限制的特权。 在这段时间里,帕格有个重大发现,被俘以来那挥之不去的乡愁,也为此缓和了许多。他在一片尼德拉围栏后发现了一个狗舍,里面满是甩着尾巴、嗷嗷乱叫的狗。在克拉文,这是他见过的唯一一种与美凯米亚相同的动物。它们的出现让帕格感到说不出的高兴。他冲回房间,把劳利也拉到狗舍来。此刻他们正坐在狗舍中,身旁围着一群活蹦乱跳的小狗。 劳利看着它们喧闹嬉戏,不禁哈哈大笑。这些狗和公爵的猎犬不同,腿更长,身材更瘦,耳朵是尖的,四周一有动静,就会把耳朵支棱起来仔细聆听。 “我见过这种狗,在古尔比,凯士北方大商道的一座镇子里。它们被称为灰猎犬,通常用来在太阳谷附近的草原上追猎那些跑得飞快的山猫和羚羊。” 狗舍长名叫拉克蒙德,是个身材瘦削、总耷拉着眼皮的奴隶。他走过来,狐疑地看着两人,“你们在干什么?” 劳利开玩笑似的扯着一条暴躁的小狗崽的嘴巴。他看着脸色阴沉的狗舍长,“自从我离开自己的世界后,还从没见过狗呢,拉克蒙德。我们的主人忙着招待尊者,所以我们不如来看看你这个一流的狗舍。” 这句“一流的狗舍”让拉克蒙德阴郁的表情舒解了许多,“我总是把这些狗养得壮壮实实。我们必须把它们锁起来,因为它们老是追着虬甲跑,那些家伙可一点也不喜欢狗。” 帕格本以为这些狗是像马一样从美凯米亚带来的。他问拉克蒙德这些狗从哪儿抓的,狗舍长盯着他就像看见个疯子。“你说起话来就像是被太阳晒晕了头。这里从古至今都有狗。” 说完这句话,他觉得闲聊应该到此为止了,便转身离开了他们。 那天夜里,帕格被劳利进屋的声音吵醒。“你去哪儿了?” 他问。 “嘘!你想把所有人都吵醒吗?回去睡觉。” “你去哪儿了?” 帕格压低嗓音问。 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到劳利脸上泛起一丝微笑,“我去拜访了一位帮厨,就……聊了聊天。” “哦。阿尔莫蕾莱?” “对。” 劳利快活地答道,“她可真是个好姑娘。” 自从车队四天前回到领地,这个在厨房于活的年轻奴隶的大眼睛就没从劳利身上移开过。 沉默片刻后,劳利继续说:“你也该交几个朋友。这会让你换个角度看世界。” “我想也是。” 帕格说,敷衍的语气掺杂了些许羡慕。阿尔莫蕾莱是个活泼欢快的女孩,年岁和帕格相仿,有双讨人喜欢的黑眼睛。 “那个卡黛拉,我估计她是看上你了。” 帕格脸上发烧,顺手抄起个垫子扔向劳利,“哦,给我闭嘴,睡觉去。” 劳利闷声大笑。他躺回自己的睡席,丢下帕格一个人胡思乱想。 晨风带来隐隐的落雨征兆,帕格很喜欢这种凉爽的吹拂。劳利骑在卡苏米的马上,年轻的军官则站在一旁仔细观瞧,劳利已经指导簇朗尼工匠为战马制作了一副鞍韂,现在正演示它们的作用。 “这匹马受过战斗训练!” 劳利喊道,“你可以用缰绳控制,” 他作示范,用缰绳在马脖子两侧各勒了一下,“或者用你的双腿转向。” 劳利向族中长子展示正确的腿部动作。 这三周来,他们一直在教这位年轻贵族骑术。卡苏米展示出与生俱来的天赋。劳利跳下马,换卡苏米骑上。簇朗尼人起初骑得很糟,坐在马鞍上非常别扭,不断被战马颠起。帕格高喊:“主人,用小腿夹紧它!” 马匹感到腹部的压力,开始小跑起来。卡苏米并没被这突如其来的加速吓倒,反而显出高兴的神情。“脚后跟放低!” 帕格喊。卡苏米没等奴隶们提示,就重重踢了下马腹,让它向旷野跑去。 劳利看着他消失在远方的草场,不禁赞叹道:“他若不是想自杀,就一定是位天生的骑手。” 帕格点点头,“我想他抓住要领了,而且肯定不缺乏勇气。” 劳利从地上拔出一根草茎,咬在嘴里。他盘腿而坐,挠着一条趴在他脚边的母狗的耳朵。既是跟它玩耍,也是为了阻止它去追那匹马。母狗翻身躺在地上,轻轻地咬着他的手。 劳利扭头对帕格说:“我不知道咱们这位年轻朋友打算玩什么把戏。” 帕格耸耸肩,“此话怎讲?” “记得我们刚来时见到的那几个虫人吗?我听说卡苏米本来淮备和他的虬甲同伴一起出征,可那三个虬甲战士今早就走了——所以贝思才被放出围栏——我还听到点儿流言,说辛扎瓦家这位长子接到的命令突然变更。再加上这些骑术和语言课程,你猜会是什么事?” 帕格双手一摊,“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劳利沮丧地说,“但这些事肯定非常重要。” 他眺望着远方的平原,低声说,“我只想要四处旅行,讲我的故事,唱我的歌,什么时候能娶个开小酒馆的寡妇就完美了。” 帕格笑道:“经过这么精彩的冒险生涯后,我猜你肯定会觉得经营旅店是项无聊生意。” “够精彩的——我跟着一队当地的民兵,直接撞进整整一支簇朗尼大军里,从那以后被揍了好几次,在湿地里熬了四个月,走过半个大陆……” “我记得是坐在一辆货车上。” “好吧,旅行过半个大陆,如今我在给一位簇朗尼大名的长子,卡苏米·辛扎瓦上骑术课。这可不是编写史诗歌谣的好素材。” 帕格苦笑着说:“你本可能在湿地里待四年呢。你的运气够不错了。至少你在这儿总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只要别被塞巴蒂姆抓到你夜里和厨娘鬼混就行。” 劳利打量着帕格说:“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我是说,关于塞巴蒂姆的部分。我曾有几次想问你,帕格,你为何从来不提被俘前的事?” 帕格心不在焉地把头扭开,“大概是在湿地劳工营里养成的习惯。一直记着过去的生活没什么好处。我见过很多勇敢的人死去,只因为他们忘不了自己曾是自由身。” 劳利拉着母狗的耳朵,“但在这儿情况不同。” “真的?还记得你在杰玛城说的话吗?如果有人想从你身上捞好处……我想你在这儿过得越舒服,他们就越容易从你身上拿到想要的东西。这位辛扎瓦大名可不笨。” 他似乎想换个话题,改口问道,“训练马或狗时,用甜头是不是比用鞭子强?” 劳利抬起头,“什么?当然用甜头强些,不过,你也得教它懂规矩。” 帕格点点头,“他们就是这么对待我们的,就和对贝思和它的同类一样。我们始终是奴隶,永远也别忘了。” 劳利望着远方的旷野,良久无语。 族中长子的呼喊声将两人从思绪中唤醒。卡苏米的身影越来越大,最终在他们面前勒住缓绳,跳了下来。“他在飞。” 卡苏米用别扭的王国语说。他是个聪明的学生,学起语言来很快。在课堂上,他还提了一大堆关于美凯米亚的地理、人文之类的问题。似乎只要是王国的事,无论大小,没有他不感兴趣的。卡苏米问过许多最平凡不过的琐事,比如怎么跟商贩讨价还价,和不同阶级的人谈话应用什么称谓等等。 卡苏米牵着马,向专为他架起的凉棚走去。帕格观察着马匹是否有脚踝扭伤的情况。他们用韧制的木材反复试验多次,为它做了副马掌,看起来效果不错。卡苏米边走边说:“我有个问题。我不明白你们的国王是如何通过你们所说的领主议会进行统治的。给我解释解释。” 劳利扬起一边眉毛给帕格递了个眼色。帕格并不比歌手更了解王国政治,所以只能尽量讲讲自己知道的情况。他说:“国王是由议会选出的,不过这基本上只是走过场。” “走过场?” “一种传统。通常都是王位继承人当选,除非有继承顺位不明朗的情况发生。这被视作避免内战的最佳方式,因为议会的裁决就是最终结论。” 他还解释了克朗多亲王是如何让位给他侄子,议会又是如何认可了他的这个意愿。“帝国的情况又是如何呢?” 卡苏米想了想,“似乎也没太大不同。历任皇帝都是由诸神选定的,不过从你跟我讲的情况来看,他和你们的国王还不一样。皇帝统治着圣城,但他的领袖地位是精神上的。他保护我们免遭诸神怒火。” 劳利问:“那统治者到底是谁?” 他们来到凉棚,卡苏米将鞍韂从马身上取下,开始替它梳刷按摩。“这就是我们和你们国家不同的地方。” 他似乎不知该怎么描述簇朗尼的情况,"一个家族的大名在他的领地上拥有绝对的权力。每个家族又隶属于某个氏族,在一个氏族中,影响力最大的大名将担任军事统领,而其他家族的大名则根据其影响力拥有一定权力。辛扎瓦属于卡纳扎瓦氏。我们是氏族中第二强大的家族,仅次于克达家。我父亲年轻时曾是氏族军队的指挥官,也就是军事统领,相当于你们所说的将军。世代更替,各个家族的地位也会变化,我恐怕得不到如此尊崇的地位了。 “每个氏族中拥有领导地位的大名会参加宫廷朝会。他们会向大将提出建议。大将则以皇帝的名义统治帝国,不过,皇帝也有权否决他的命令。” “皇帝真的否决过大将的命令吗?” 劳利问。 “从来没有。” “大将是怎么选出来的?” 帕格问。 “这很难解释。当老一辈大将死去或是退职后,所有氏族会聚集起来。这是一次大型的大名集会,不仅宫廷朝会的成员会来,而且每个家族的大名都会参加。他们聚在一起,谋划商讨,有时甚至会发生流血冲突,但最后总会选出新任大将。” 帕格把眼前的散发向后一捋,“既然大将的氏族是最强大的,那如何防止他们取得大将留下的职缺呢?” 卡苏米一脸为难的样子,“这不是一件随随便便能讲清的事。也许只有簇朗尼人才能理解。我们有法律,但最重要的是,我们有传统。无论一个氏族或一个家族多强大都没用,只有五个家族的大名能被选为大将:它们是克达、东玛尔古、明瓦纳比、欧萨图根和扎卡特克斯。所以,只需要考虑五位大名。现任大将来自欧萨图根,所以卡纳扎瓦氏族容光黯淡。而他的氏族,欧马肯如日中天,只有明瓦纳比能与他们抗衡,但如今由于战事的关系他们是盟友。这就是我们的运作方式。” 劳利摇摇头,“这一大堆家族、氏族,让我们王国的政治显得简单多了。” 卡苏米大笑,“这还不是政治,政治属于党派问题。” “党派?” 劳利说,他显然已是一头雾水。 “我们有很多党派,蓝轮党、金花党、碧眼党、进步党、战争党等等。根据各自的利益和目的,每个家族可能属于不同的党派。有时同一氏族的各个家族会分属不同的党派。有时他们会根据当前的需要,转投别的联盟。有时他们也会同时支持两个党派,或者一个都不加入。” “这似乎是我见过的最不稳定的政体。” 劳利评价道。 卡苏米又笑起来,“这已经延续了两千多年。我们有句老话:‘宫廷朝会,没有兄弟。’记住这句话,也许你就能明白。” 帕格小心翼翼地提出下一个问题:“主人,您一直都没提到尊者。这是为什么?” 卡苏米愣了一下,他看了帕格一会儿,又继续开始梳刷马匹。“他们与政治无关。他们超乎法外,也不属于任何氏族。” 他又顿了一下,“你干吗问这个?” “因为我感觉他们似乎地位尊崇。最近刚有一位尊者来过,我想您能替我解除这些困惑。” “他们得到尊重,是因为帝国的命运始终掌握在他们手中。这是个沉重的责任。他们断绝一切亲缘,只有极少数尊者在他们的法师社会之外有个人生活。那些有家庭的尊者必须与妻子分居,孩子要被送到他们成为尊者前所在的家族抚养。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牺牲了很多。” 帕格仔细打量着卡苏米,他说这番话时似乎有点失神,“那位来看望我父亲的尊者,幼年时曾是这个家族的成员。他是我叔叔。他的造访让我们都很为难。因为他受仪礼束缚,不能认亲续缘。我想他最好别来找我们比较好。”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很轻。 “为什么,主人?” 劳利轻声问。 “因为这让霍卡努很难挨。他在成为我弟弟之前,是尊者的儿子。” 他们照料好马匹后,就离开了凉棚。贝思跑在头前,它知道快到喂食的时间了。路过狗舍时,拉克蒙德把它喊了过去。贝思欢快地跑回到同伴们身边。 一路上三人没再交谈,卡苏米走回自己的房间,没向两个美凯米亚人作任何指示。帕格坐在睡席上,想着刚刚学到的东西,等待晚饭时间到来。尽管行事怪异,但簇朗尼人似乎与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帕格发现这既让人宽慰,又令人烦忧。 两个星期过去了,帕格又遇到另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卡黛拉已经明确地表示出,帕格不理不睬的态度让她很不高兴。开始只是通过一些小事,接着是更夸张的暗示——卡黛拉一直在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一天下午帕格在厨房后面撞见了她,持续已久的矛盾终于爆发出来。 在一位辛扎瓦木匠的帮助下,劳利和卡苏米正试着制作一把鲁特琴。卡苏米对吟游诗人的音乐很感兴趣。当劳利和工匠争论木纹的选择、木材的切割方法以及乐器的加工方式时,他一直在旁边仔细观察。尼德拉的肠子能否制成合适的琴弦,以及其他无数细节,都让卡苏米大感兴趣。帕格则没那么投入,没过几天他就开始找各种借口开溜。帕格不喜欢待在木工房的树脂罐周围,因为加工木材的味道总让他想起在湿地砍树的日子。 这天下午,他正在厨房外的阴凉地里躺着,只见卡黛拉从拐角处走了过来。她的出现让帕格心头一紧。他觉得卡黛拉非常迷人,但每次想跟她说话时,都会发现自己不知该说什么好。帕格总是嘟囔几句不着边际的废话,尴尬到手足无措,随即马上逃开。后来他干脆什么都不说了。卡黛拉走过来时,帕格不自然地笑了笑。女孩正要从他身旁走过,却蓦地转过身,一脸泫然欲泣的样子。 “我到底有什么不对?是不是我太丑了,让你看不下去?” 帕格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卡黛拉在原地站了片刻,突然在他腿上踢了一脚。“愚蠢的蛮人。” 她哼了一声,转身跑远了。 帕格走回房间里,这次遭遇让他一头雾水,浑身都不自在。劳利正为他的鲁特琴刻琴栓,他终于把刀子和木头放到一边,对帕格说:“你怎么了,帕格?看你这模样,好像他们准备把你提升为监工,送回湿地去。” 帕格躺在陲席上,盯着屋顶,“是卡黛拉。” “哦。” 劳利说。 “‘哦’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不过阿尔莫蕾莱跟我说,那个女孩这两周都不对劲。而你这两天傻得就跟头要挨宰的小牛犊似的。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只是她……只是她……今天踢了我一脚。” 劳利猛地抬起头,哈哈大笑,“看在诸神的分上,她干吗踢你?” “我不知道,她就是踢了我。” “你干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干。” “哈!” 劳利兴高采烈地说,“帕格,这就是问题所在。就我所知,女人们不喜欢讨厌的男人总是缠着她,只有一件事更让她们痛恨,那就是一个她喜欢的男人对她不理不睬。” 帕格神情沮丧地说:“我估计就是这样。” 劳利一脸诧异,“怎么了?你不喜欢她?” 帕格坐起身,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不是的。我喜欢她。卡黛拉非常漂亮,性格也好。只是……” “什么?” 帕格紧盯着他的朋友,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嘲笑自己。劳利在笑,但却是友善和蔼的笑。帕格继续说:“只是……还有一个人。” 劳利张大了嘴,随即猛地闭上,“谁?除了阿尔莫蕾莱,在这片被诸神离弃的世界上,卡黛拉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 他叹口气,“说实话,她比阿尔莫蕾莱还漂亮,尽管只有一点点。另外,我也没见过你和别的女人说话,我看你从来都是躲着她们走。” 帕格摇摇头,看着地板,“不,劳利。我是说在老家。” 劳利又张大了嘴,接着向后一躺,叹息道:“‘在老家’!我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啊?他真是蠢到家了!” 他用一侧胳膊肘撑起上身,“这真是帕格说的吗,那个建议我把过去抛在脑后的小伙子?那个坚持说总想着故乡旧事,只能死得更快的人?” 帕格没理会劳利的讥讽,“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以鲁斯雅的名义——她性情良善时,是小丑、醉鬼和吟游诗人的保护神,你跟我说说有什么不一样?不管那女孩是谁,你觉得自己有十万分之一的可能再见到她吗?” “我知道,但对卡琳的思念让我撑过了很多难关……” 他长叹一声,“我们都需要一个梦,劳利。” 劳利静静地看着他的年轻朋友,“对,帕格,我们都需要一个梦。不过,” 他的语气轻快了些,“梦想是一回事,但一个活的、会喘气的、温暖的女人就是另一回事了。” 看到帕格被这句话弄得坐立不安,他赶忙换了个话题,“谁是卡琳,帕格?” “博里克公爵的女儿。” 劳利的眼睛瞪得溜圆,“卡琳公主?” 帕格点点头。劳利兴趣大涨,他说:“除了克朗多亲王的女儿以外,整个西境最高贵的女孩?我可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跟我讲讲她。” 帕格慢慢讲起往事。他讲起自己儿时对公主的憧憬,然后是他们的关系如何进展。劳利一个问题都没提,安静地让帕格抒发出他压抑多年的情感。最后帕格说:“也许卡黛拉最让我不安的地方,就是她在某些方面很像卡琳。她们都有火一般的感情,总是直率地把它们表达出来。” 劳利点点头,没说什么。帕格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在克瑞德时,我想自己有段时间是爱上卡琳了。但我也说不好。这很奇怪吗?” 劳利摇摇头,“不,帕格。爱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有时我们太需要爱,不会挑剔去爱谁。可有时我们的爱是那么高贵纯洁,普通人永远不能满足我们的梦想。但大多数情况下,爱是一种认同,是可以向对方说,‘你身上有些东西是我所珍视的’。它与婚姻无关,也不同于肉欲。这世上有对父母的爱,对国家和城市的爱,对生命的爱,对人的爱。各不相同,但都是爱。请你告诉我,你对卡黛拉的感情,和对卡琳一样吗?” 帕格耸耸肩,笑着说:“不,不完全一样。对于卡琳,我始终觉得必须跟她保持一定距离,你知道,至少一臂,为了控制事态不要发展太快。” 劳利试探道:“那卡黛拉呢?” 帕格又耸耸肩,“我不知道。反正不一样。我不觉得有必要控制和她的关系。更像是我想告诉她什么,却不知该怎么说。她第一次冲我笑时,我觉得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我知道怎么跟卡琳聊天,只要她肯安静听我说;卡黛拉一直都很安静,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顿了顿,半是叹息半是呻吟地长舒一口气,“只要想起卡黛拉我就头疼,劳利。” 劳利躺回睡席,嘴角浮现出友善的笑容,“啊,没关系。我很了解这种头疼。而且我必须承认,你对有趣的女人特别有品味。从我的角度来看,卡黛拉像是一种恩赐,而卡琳公主……” 帕格略显急躁地说:“等我们回去,我会找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劳利没理会他,“我会督促你的。嘿,我只是说你似乎有种绝妙的天赋,总能找到好女人。” 他略显忧伤,“我要是有这本事就好了。我这一生始终和酒馆女侍、农夫之女,还有街上的妓女搅和在一起。我不知道该教你什么。” “劳利,” 帕格道,吟游诗人坐起身看着他的朋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劳利看着帕格,渐渐理解了他的意思,不禁仰头大笑。他看到帕格脸上显出怒意,连忙举起手来表示道歉,“抱歉,帕格。我不是想嘲笑你。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 帕格多少消了点气,“我被俘时还很年轻,不到十六岁。我一直没有其他男孩那么高大壮实,所以女孩们都不怎么注意我——我是说在卡琳之前。后来我成了爵士,女孩们又都不敢和我说话了。再后来……真该死,劳利。我在湿地里待了四年,哪有机会了解女人?” 劳利静静地坐着,屋子里紧张的气氛渐渐减退,“帕格,我从没想过是这样,不过如你所说,你哪有机会啊?” “劳利,我该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劳利一脸关切地看着帕格。 “我想……去找她。我想,我不知道。” 劳利搓了搓脸,“听着,帕格,我本以为自己绝不会跟任何人谈这种事,除非是跟儿子——我是说如果日后我有个儿子的话。我不想寻你开心,只是被你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转过头去,沉思片刻,"当我还是个腼腆的十二岁男孩时,就被父亲赶出了家门。我是老大,他还有七张嘴要喂,而且我从来不是干农活的好手。我和一个邻居男孩结伴走到泰索格,在街上混了一年。他加入了佣兵团,在厨子手底下帮忙,后来成了战士。我则同一群旅行乐手混在一起。刚开始我给吟游诗人当学徒,学到了各种歌曲、史诗和民谣。然后我便独自旅行。 “我个子长得很快,十三岁就已经是个男人了。剧团里有个女的,是一名歌者的遗孀,始终跟着她的兄弟和表亲一起旅行。她那时才二十岁出头,但对我来说已很成熟了。是她教会了我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游戏。” 他沉默片刻,回想那些早已忘却的旧事。 劳利笑笑,"都过去十五年了,帕格。但找还能清楚地记起她的面容。当时我们都有点失去控制,那不是有意安排的事。它发生在旅途中的一天下午。 “她……很温柔。” 劳利看着他的朋友,“她知道我虽然装腔作势,但其实吓坏了。” 歌手闭上眼,露出笑容,“我还能看到她身后枝头上的太阳,还能闻到她混合了野花的香气。” 他睁开眼,“之后两年我们都在一起,同时我继续学习歌唱。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剧团。” “出了什么事?” 帕格问。这个故事他之前从没听过,劳利绝口不提他年轻时的事。 “她又结婚了。那是个好男人,一个酒馆老板,酒馆开在麦拉克岔路口到杜龙尼谷之间的路上。他的妻子年前死于热病,只留下他和两个小男孩。她试着向我解释,但我听不进去。我那时知道什么?我还不到十六岁,整个世界在我眼中都那么简单。” 帕格点点头,“我明白。” 劳利接着说:“你看,我想说的是我明白你现在的问题。我可以跟你解释该怎么做……” 帕格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又不是被僧侣养大的。” “但你不知道该怎么做。” 帕格点点头,他们都大笑起来。 “我想你应该去找卡黛拉,把你的感受告诉她。” 劳利说。 “只是跟她谈谈?” “当然。爱和很多事一样,最好用头脑来办。把没脑子的蛮劲留给那些没脑子的事。去吧。” “现在?” 帕格惊惶失措地问。 “不能更快了,不是吗?” 帕格点点头,安静地走出房间。他走过奴隶住所外黑暗寂静的长廊,来到她的门前。帕格举起手敲了敲门框,然后静静站在门前,试图整理思绪,确定接下来要做的事。门开了,阿尔莫蕾莱站在门口,头发凌乱,用手拢着袍服。“哦,” 她轻声说,“我还以为是劳利。等一会儿。” 她说完就退回屋里,片刻后又出现在门口,手里抱着一大包东西。她轻轻拍了拍帕格的胳膊,走向他和劳利的房间。 帕格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接着慢慢走了进去。他看到卡黛拉躺在睡席上,身上盖着一张毯子。帕格走过去,蹲坐在她身旁。他碰碰卡黛拉的肩头,轻声唤她的名字。女孩醒过来,猛地坐起来,把毯子围在身上,开口说:“你来干什么?” “我……我想跟你谈谈。” 话一开头,就再也止不住了,“我很抱歉,如果我做了什么惹你生气的事的话,或者因为我没做什么。劳利说如果你不做别人希望你做的事,那就跟做得太过火一样糟糕。你知道,我也说不清楚。” 女孩捂着嘴,掩住一阵轻笑,尽管屋里很暗,但她能看出帕格的惶恐不安。“我是想说……我是想说我很抱歉,为我所做的,或是没做的……” 卡黛拉用手指掩住帕格的嘴唇,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拉了过去。女孩柔柔地吻了他一下,轻声说:“傻瓜,去把门关上。” 他们躺在一起。帕格注视着屋顶,卡黛拉的胳膊就放在他胸膛上,咕哝着困乏的声音。他的手捋过卡黛拉浓密的头发,放在她柔软的肩上。 “怎么了?” 她睡意蒙咙地问。 “我只是在想,自我成为公爵的廷臣以来,从没这么快活过。” “这很好。” 她略微清醒了一点,“什么是公爵?” 帕格想了一会儿,“就像这里的大名,但也不一样。我侍奉的公爵是国王的亲族,王国中权势排第三的人。” 卡黛拉又向他怀里靠了靠,“成为这样一个人的廷臣,你一定很了不起。” “没那么了不起,我只是为他做过一件事,因此得到了回报。” 他现在可不想提起卡琳的名字。他儿时对公主的那些幻想,经过今晚显得孩子气十足。 卡黛拉一翻身,趴在睡席上。她支起胳膊,用手撑着脑袋,“我真希望事情能有所不同。” “什么不同,我的爱人?” “我父亲是图利尔的农夫,克拉文最后的自由民。如果我们能到那儿去,你可以在武士会——寇尔达里谋得一席之地。他们总是需要有经验的人。那时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我们现在就在一起,不是吗?” 卡黛拉轻轻吻着他,“是的,亲爱的帕格,我们在一起。但我们都还记得自由是什么,对吗?” 帕格坐起身,“我尽量不去想这些事。” 卡黛拉用手环住帕格,就像抱着个孩子。“湿地劳工营一定很可怕。我们经常昕到些传言,但没人知道真实情况。” 她柔声道。 “幸好你不知道。” 女孩吻了他,很快他们又回到两人共享的无尽缠绵之中。所有可怕的、怪异的事物统统被抛诸脑后。这一晚他们分享着欢乐,对对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浓情蜜意。帕格不知卡黛拉过去有没有男人,也没有问。这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现在,在这里和她在一起。帕格沉浸在崭新的欢愉和情感的海洋中。他并不完全理解自己的感觉,但他确实感觉到,比起过去对卡琳那种掺杂敬畏的迷惑和憧憬来,卡黛拉更真实,更令人迷醉。 他与卡黛拉共享初夜后,几周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帕格发现自己的生活走上了正轨。有几个晚上,他和辛扎瓦大名一起下象棋——或者按这里的说法,是莎棋。他们之间的交流让帕格对簇朗尼人有了更深了解。他不再把这些人视为异类,因为他发现簇朗尼人的日常生活和他从孩童时就谙熟于心的生活方式大同小异。尽管也有些令人惊奇的差别,比如对荣誉信条的绝对持守,但相似之处要远远大于差异。 卡黛拉成了他生活的重心。他们一有时间就待在一起,一起吃饭,偶尔说上几句话,而夜里只要有机会就偷偷相会。帕格相信家里其他奴隶都知道他们的夜生活,但簇朗尼生活方式中私人空间的缺乏,让人们发展出一种对他人私生活视而不见的习惯,何况没人会在乎两个奴隶的来来去去。 某天帕格与卡苏米单独相处。劳利与给鲁特琴作最后加工的木匠进行着又一场吼叫比赛。那个人觉得劳利不接受紫色纹饰的亮黄琴身,简直是莫名其妙,他不认为让木材本身的颜色暴露在外有什么好。帕格和卡苏米把劳利留下,让他继续向木匠解释为了达到完美的和声效果,木材要怎样处理——他似乎想用音量来说服对方,而不是逻辑。 帕格和卡苏米走向马厩。辛扎瓦大名的下属又买回几匹俘获的马,送到领地来。帕格听说这花费不菲,还得用到一些政治手腕。每当和两个奴隶独处时,卡苏米就会用王国语跟他们交谈,还坚持让他们直呼自己的名字。他学习语言很快,就像学骑马一样。 “我们的朋友劳利,” 族中的长子说,“以簇朗尼人的角度来看,永远成不了好奴隶。他不喜欢我们的艺术。” 帕格听了听从木工棚传来的争执声,“我想这主要是因为劳利更关心如何准确表达自己的艺术。” 他们来到畜栏,看到一匹精力旺盛的灰牡马。它发现有人靠近,就不断暴跳嘶鸣。这匹马一周前送来时,被几根绳子牢牢拴在一辆货车上,它老是试图攻击每个靠近的人。 “你知道这家伙为何这么暴躁吗,帕格?” 帕格观察着这匹高大骏马在畜栏里绕着圈子,把其他马匹从面前赶开。当那几匹母马和另一匹地位较低的小公马跑到安全的地方后,灰马才转回身,警惕地看着他们俩。 “我不敢确定。它可能是天生坏脾气,也许是驯养不当,要不就是匹受过特别训练的战马。我们的战马大都受过训练,上战场才不会畏缩,会按主人的要求保持安静,在压力下也会对命令做出反应。还有一些是贵族骑乘的战马,接受特别训练,只服从自己的主人,它们既是坐骑也是武器,这家伙可能是那种战马。” 卡苏米仔细观察着灰马不断刨地甩尾。“总有一天我会骑上它,” 他说,“无论如何,它提供了优良的血统。我们现在有五匹母马,父亲还订下了另外五匹,几周后就会送来,同时,我们还在帝国四处寻找更多的马匹。” 卡苏米目光深邃,望向远方,“当我第一次踏上你们的世界,帕格,每次看到马匹都让我咬牙切齿。每当它们冲向我们的战线,士兵就会死伤无数。后来我意识到这是种绝妙的动物。当我还在你们的世界时,曾听一些战俘说起,你们国家里有些贵族家系就因他们培育出的良马而闻名于世。用不了多久,帝国最好的马就将是辛扎瓦战马。” “这些马是个良好的开端,但就我掌握的有限知识来看,我想你还需要更大的马群来培育良种。” “需要多少我们就会弄到多少。” “卡苏米,你们的将军怎么会让这些被俘的马匹离开军队呢?如果你们想加快征服的脚步,肯定会发现亟需组建骑兵部队。” 卡苏米显出懊恼的神色,“我们的领袖们大都是些因循守旧的人,帕格。他们拒绝承认训练骑兵是明智之举。都是些蠢材。你们的骑兵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我们的战士,他们却还假装看不到其中的可取之处,坚持管你们叫蛮人。我曾在你的故乡围攻过一座城堡,那些守卫者教会了我很多战争的艺术。我说这种话,会被很多人视作叛徒,但我们仅靠人数优势才巩固住现有的战线。很大程度上,你们的将领拥有更高超的谋略。尽量让手下的士兵活下来,而不是派他们去送死,这是非常聪明的策略。” “不,事实上我们的将领是……” 帕格意识到这种话过于危险,改口道,“事实上,我们的人民和你们一样有骨气。” 卡苏米端详着帕格,过了一会儿笑着说:“在第一年,我们就曾搜捕过马匹,以便让大将属下的尊者研究这些生物,看看它们是否和我们的虬甲一样,是有智慧的盟友,抑或仅仅是动物。那场面可真好笑。大将坚持要第一个骑马。我估计他选的那匹马就像这匹灰马,他刚刚靠近就遭到攻击,差点横死当场。他的荣誉感使他不允许任何人在他失败之后再去骑马,而且我估计他是怕得不敢再去尝试骑其他马了。我们的大将阿尔玛寇即便在簇朗尼人中,也算是骄横跋扈,脾气暴躁。” 帕格说:“那你父亲怎么还能继续购买被捕获的马匹?你怎能违抗他的命令,学习骑术?” 卡苏米开心地笑道:“我父亲在朝廷很有影响力。簇朗尼的政治诡异繁复,总有办法绕过命令,哪怕出自大将和宫廷朝会也一样,除非这旨意来自天国之光本尊。当然主要是因为马在这儿,大将可不在,” 他笑笑,“大将只在战场上至高无上。至于这片领地里,无人能质疑我父的意志。” 自从来到辛扎瓦的领地,帕格一直忧心忡忡,不知卡苏米和他父亲在计划些什么。毫无疑问,他和劳利肯定是卷入了某些簇朗尼政治密谋,但事情到底会如何发展,他一点概念都没有。像卡马苏这样有权势的大名,绝不会花那么大力气来满足儿子一时的奇想,哪怕是卡苏米这样受宠的儿子也不可能。帕格担心被形势所迫。他换了个话题:“卡苏米,我想知道一些事。” “什么事?” “律法是如何规定奴隶的婚姻的?” 卡苏米听到这个问题,似乎一点都不惊奇,“奴隶可以在主人的许可下结婚,但这种许可很少给予。一旦结婚,这个男人和他的妻子就不能被分开,只要他们还活着,他们的孩子也不能被卖掉。律法是这样规定的。如果一对夫妇活了很长时间,他们所侍奉的家族就要负担三到四代奴隶,这远远超过了他们的经济价值。但这种许可偶尔也会许下。怎么,你想娶卡黛拉为妻吗?” 帕格大吃一惊,“你都知道了?” 卡苏米毫不夸张地说:“在我父亲的领地上发生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而他信任我。这是极大的荣誉。” 帕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还不知道。我很喜欢她,但有些东西阻止了我。这就像……” 他耸耸肩,不知该说什么。 卡苏米仔细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的命在我父手里,你怎么活也全在他一念之间。” 卡苏米沉默片刻。帕格痛苦地察觉到两人之间存在的鸿沟有多大。一个是强大的大名的儿子;另一个是他父亲最卑贱的财产,一个奴隶。当友情带来的幻觉消散,帕格又想起在湿地学到的东西:在这里命不值钱,阻隔在帕格和死神之间的,只是面前这个人和他父亲的意愿。 卡苏米似乎看出了帕格的想法,于是说:“记住,帕格,律法严酷。奴隶永不会得到自由。但是除湿地那种地方之外,也有此地。对我们簇朗尼人来说,你们王国人一点耐性都没有。” 帕格知道卡苏米正试图告诉他某些事,某些可能很重要的事。尽管有时待人坦诚,但卡苏米也可以轻易换上那副帕格只能称为神秘鬼祟的簇朗尼腔调。卡苏米的话语中蕴藏着难以言表的紧张情绪,帕格觉得最好不要再继续施压,于是他又换了个话题:“战事进展如何,卡苏米?” 卡苏米叹口气,“对双方都很糟。” 他看着灰马,“大家在稳定的阵线上厮杀,过去三年都没什么变化。我们最近的两次攻势接连受挫,但你们的军队也没什么战果。如今可能连续几周没发生战斗,然后你的族人会袭击我们某个营地,我们当然也少不了回敬。除了流血牺牲以外,没有任何成果。这实在太蠢了,即便获胜也没有荣誉可言。”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帕格吃惊不小。这些年他所见的一切,都和麦克莫多年前对簇朗尼人的推测一致。他们是非常好战的民族。在这片领地上,所到之处都能看见战士。辛扎瓦家族的两个男孩都是战士,他们的父亲年轻时也一样。霍卡努作为辛扎瓦的次子,是他父亲麾下卫戍军的首席突击队长。在湿地劳工营,他处理监工时表现出了效率至上的冷酷无情,帕格知道这没什么奇怪的。他是簇朗尼人,很早就学会了簇朗尼的信条,并严格遵循。 卡苏米意识到帕格正揣摩着自己,便开口道:“恐怕我已被你们那些古怪作风软化了,帕格。” 他顿了顿,“来,再给我讲讲你的民族,还有……” 卡苏米突然愣住,他抓住帕格的胳膊,歪着脑袋聆听。片刻后他说:“不!这不可能!” 他突然转身大叫,“袭击!苏族袭击!” 帕格听到远处传来隐隐隆鸣,就像一群野马在平原上奔驰。他爬到畜栏的栏杆上,向远方眺望。大片的草地从畜栏之后一直绵延到一片林木稀疏的地方。警报声在身后响起,帕格看到有些东西从树林中冒出来。 帕格着迷地看着这群被称为苏的生物跑向庄园主屋。他们向帕格所在的地方猛扑过来,身形渐渐清晰。这是群体型巨大、外形类似半人马的生物,从远处看就像一队骑兵。比起马来,他们的下身更像鹿或麋鹿,但肌肉更发达,上身则完全是人形,可脸部简直就是个长着猪嘴的猩猩。除了脸部,他们浑身上下都有中等长度的软毛,色泽灰白交杂,手里都拿着木棍或是扎在木柄上的石斧。 霍卡努和族中卫兵从兵营跑过来,在兽栏附近布下防线。弓箭手引弦待发,剑手站成几排,准备迎接冲锋。 劳利突然出现在帕格身边,手中握着几乎完工的鲁特琴,“出了什么事?” “苏族突袭!” 劳利对这场面就和帕格一样好奇。他把琴放到一边,跳进畜栏。“你干什么?” 帕格喊。 吟游诗人躲开了灰牡马的一次防卫性佯攻,跳上了这个小马群领头的母马背上,“把马匹赶到安全的地方去。” 帕格点点头打开栏门,劳利骑马跑出来,但灰马不让其他马匹跟上,反而把它们向后赶。帕格犹豫了片刻,嘟囔着说:“奥根,我希望你知道你都教了些什么。” 他沉稳地走向牡马,静静地试图表达出威严感。当牡马背起耳朵冲他喷响鼻时,帕格说:“站好!” 听到命令,灰马耳朵一立,像是在做出抉择。帕格知道时间最关键,于是没有改变接近的速度。灰马看着他走到自己身边,帕格又说了一遍:“站好!” 同时趁它还没来得及跑开,一把抓住它的鬃毛,翻身上了马背。 也许是天意,也许是运气,这匹受过训练的战马似乎觉得帕格跟自己的前任主人很相像。可能是周围战争的气氛,或是别的原因,反正随着帕格双腿一夹,灰马就听话地一跃而起跑向栏门。帕格死命夹紧双腿。战马跑出畜栏转向左方,帕格喊道:“劳利,带上其他的马!” 他回头望去,看到劳利骑着领头的母马跑出栏门,其他马匹也跟上来。 帕格看到卡苏米从马具房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具马鞍,连忙大喊“停!” 并尽力在光马背上坐稳身子。牡马按照帕格的命令停下了脚步。 “站好!” 灰马刨着地面,期待着战斗的到来。卡苏米一边走近一边高喊:“把马群带到安全的地方。这是一场血袭。除非每人都杀死至少一个苏族人,否则他们不会撤退!” 他高喊着让劳利停下,趁马群在原地乱转的当口,迅速把马鞍搭上一匹马,骑着它离开了。 帕格双腿一夹,灰马和劳利所骑的母马带着剩下的四匹马向宅邸侧面跑去。他们将马群聚在一起,远离苏族的视线。 一个士兵跑过大屋转角,手里抱着几件武器。他跑到帕格和劳利身前,喊道:“卡苏米大人命令你们保护这群马,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给了他们每人一柄剑和一面盾,接着转身向战场跑去。 帕格端详着这奇怪的剑和盾,它们比他惯用的要轻上一半。尖厉的叫声打断了他对武器的检查,卡苏米正骑马向宅邸跑去,其间不断和一个苏族人缠斗。辛扎瓦的长子骑得很好,尽管他没受过什么马上战斗的训练,但却是个技艺精湛的剑手。他经验不足的劣势,被苏族人对马匹的陌生感抵消了,这简直就像在和同类战斗。战马也在攻击,不断啃咬着苏族人的胸和脸。 苏族人的气味从风中传来,帕格的灰马立起来,几乎把他摔下马背。帕格拼命抓住马鬃,小腿紧紧扣住马身。其他马匹也嘶鸣起来,帕格努力控制灰马不要冲锋。劳利喊道:“它们不喜欢那东西的味道。看看卡苏米那匹马的样子!” 又一个苏族人出现了,劳利一声高呼冲过去把他挡下来。他们兵刃交击,战在一处。劳利用盾牌挡住苏族人木棍的攻击,手中长剑划过对手的胸膛。那东西喊了一句奇怪的语言,踉跄一下然后栽倒在地。 帕格听到尖叫从宅邸里传来。他转头看去,只见一扇滑门从里面撞破,一个人飞了出来。这个家奴挣扎着想起身,最终还是瘫倒在地,鲜血从他头部的伤口汩汩而出。其他人神色慌张地从门里跑出来。 帕格看到卡黛拉和阿尔莫蕾莱同其他人一起跑出宅邸,一个苏族武士追在他们身后。那人冲向卡黛拉,手中的木棒高举过头顶。 帕格喊着她的名字,灰马感觉到主人的惊恐。还没得到命令,这匹高大的战马就冲向前去,苏族人靠近卡黛拉时,被它挡了下来。牡马早就被战斗的声音和苏族人的气味惹得躁动难耐。它重重地撞上苏族武士,不断撕咬,还用有力的前腿踢打对手。苏族人四蹄瘫软,摔倒在地。帕格被这下冲击甩了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他晕晕煳煳地躺了片刻,随即爬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蜷缩着坐在地上的卡黛拉身旁,把她从疯狂的牡马附近拉开。 灰马在一动不动的苏族人身上暴跳着,四蹄不断踩踏。战马一次又一次地踢打苏族人,直到最后一丝生命也从这瘫在地上的生物身上消失为止。 帕格冲牡马喊着口令,让它停下来站好。随着一声轻蔑的响鼻,战马终于停止攻击,但双耳仍高高竖起。帕格看出它在发抖。他走过去,抚摸战马的颈项,直到它不再战栗。 周围静了下来。帕格向四下看去,发现劳利追逐着四散的马匹。他离开自己的战马,走回卡黛拉身边。女孩坐在草地上颤抖不已,阿尔莫蕾莱就坐在她身边。 帕格跪在她身前,问道:“你还好吗?” 卡黛拉深吸口气,充满惊恐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还好,但刚才我还以为要被踩死了呢。” 帕格看着这个对他意义重大的女孩,“我也这么想来着。” 突然他们同时冲对方露出笑容。阿尔莫蕾莱站起身,嘟囔了一句要去看看别人之类的话,就走开了。 “我怕你受伤,怕得要死。” 帕格说,“看到那东西在后面追你,我一下子就失去了理智。” 卡黛拉轻抚着帕格的面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泪流满面。“我好担心你。” 他说。 “我也是。看你撞上那个苏族人,我还以为你死定了。” 卡黛拉说着又流下泪来,她慢慢投入他怀中,“你要是被杀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帕格用全身的力量紧紧拥抱她。他们就这样拥着,直到几分钟后卡黛拉镇静下来。她轻轻抽出身来,对帕格说:“宅邸乱成一团了,塞巴蒂姆肯定有一千件事等着我们去做。” 卡黛拉正要起身,帕格却握住了她的手。 帕格慢慢站起来,对她说:“我以前不知道,真的……我爱你,卡黛拉。” 她笑着抚摸他的面颊,“我也是,帕格。” 他们沉浸在内心的感悟之中,但这温馨时刻被辛扎瓦大名和他次子的出现打断了。大名四下查看着房舍的损坏情况。卡苏米从宅邸拐角处骑过来,身上满是血污。 卡苏米向父亲行过一礼,“他们跑了。我已派人增援北部哨所。他们肯定是摧毁了一处卫戍所,钻过了我们的防线。” 辛扎瓦大名点点头,转身走进宅邸,召来首席顾问和其他高级奴仆,听取他们汇报损失情况。 卡黛拉悄声对帕格说:“我们待会儿再谈。” 哈东拉塞巴蒂姆嘶哑的喊声从宅邸传来,女孩应了一声便跑过去。劳利正陪卡苏米一路骑行,帕格跟了上去。 吟游诗人看着地上那些生物的死尸,不禁问:“他们是什么东西?” 卡苏米说:“苏族。居住在北方苔原的游牧生物。我们在山脉脚下部署了一系列哨所,扼住每条道路,将我们的领地和他们的土地隔开。他们曾一度在这儿附近迁徙居住,直到被我们赶去北方。他们偶尔会想要回到南方较为温暖的土地上来。” 他指着一个生物系在软毛上的饰物说,“这是一次血袭。他们都是年轻雄性,还没能在部落中证明自己,没有配偶。他们在夏季战斗仪式中失败,被那些更强壮的雄性驱逐出了部落。他们不得不南下,在杀死至少一个簇朗尼人之后,才能被允许回到部落中。这是他们的传统。那些逃跑的终究会被我们猎杀,因为他们不可能回到故乡。” 劳利摇摇头,“这事经常发生?” “每年都有。” 霍卡努露出一丝苦笑,“通常哨所会把他们赶回去,但今年的规模一定很大。肯定有不少苏族人带着我们哨所士兵的头颅回北方去了。” 卡苏米说:“他们多半还消灭了两支巡逻队,” 他摇摇头,“我们总共损失了六十到一百人。” 霍卡努似乎体会到兄长对这次事故的不悦,“我会亲自带一支巡逻队去查看损失情况。” 得到兄长的同意后,霍卡努离开了他们。卡苏米转头对劳利说:“马群呢?” 劳利指指帕格骑过的那匹牡马,它正看护着小小的马群。 帕格突然说:“卡苏米,我想请求您的父亲允许我和卡黛拉成婚。” 卡苏米眉头一皱,“听好,帕格,我给过你暗示,但你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看来你不是个精明人。现在我直说吧,你可以请求,但一定会被拒绝。” 帕格刚想开口反驳,卡苏米就截住了他的话头:“我说过,你是个急性子。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我不能跟你讲太多,但确实有原因,帕格。” 怒火在帕格眼中闪现,卡苏米用王国语说道:“只要你说一句气话,被这个家族的任何士兵,尤其是我弟弟听到,那你就是个死奴隶了。” 帕格口气生硬地说:“我明白,主人。” 卡苏米看着帕格脸上苦涩的神情,又柔声重复:“是有原因的,帕格。” 这一瞬间,卡苏米似乎想以一个朋友而不是簇朗尼主人的身份宽慰帕格的伤痛。他和帕格对视片刻,一缕寒霜最终染进卡苏米的双眼,他们又重新恢复了主人与奴隶的关系。 帕格以一名奴隶应有的礼数垂下目光,卡苏米说:“去看看马群。” 他打马走远,把帕格独自留在身后。 帕格从没跟卡黛拉提起过自己的请求,但女孩知道有什么事正深深困扰着他,这件事在他们共享的快乐时光中添上了一丝苦楚。帕格明白自己对卡黛拉的爱有多深,开始努力了解她复杂的性格。除了坚强的意志,她还有敏锐的头脑。无论什么事,只要帕格解释一遍,她就能明白。帕格也爱上了她辛辣的智慧,这是她的民族——图利尔人固有的特质,又被她的奴隶生涯打磨得如剃刀般锋利。她能观察到周围发生的每件事,她会无情地批评家族中每个人的短处,既是挖苦他们,也是为了逗帕格高兴。她坚持要学一些帕格的语言,所以他开始教卡黛拉王国语。事实证明,她是个聪明的学生。 两个月的时间平静地过去,一天晚上,帕格和劳利被大名叫到晚宴室。劳利已经完成了他的鲁特琴,尽管有上百个细节令他不满,但至少他认为这把琴勉强可用了。今晚,他将为辛扎瓦大名演奏。 他们走进房间,看到大名正在招待的一位客人,正是几个月前他们见过的黑袍尊者。帕格站在门边,劳利则在矮餐桌前坐下。调整好坐垫后,劳利拨响琴弦。 第一段乐曲还在空中萦绕,劳利已开始唱起歌谣。这是一首帕格很熟悉的老曲子。歌中唱到丰收的欢愉和大地的丰饶,在王国各地的农村中,这都是最受欢迎的歌曲。除了帕格,这里只有卡苏米明白歌词的意思。他的父亲大人能听懂只言片语,那是他和帕格下棋时学到的。 帕格从没听过劳利唱歌,此刻他被深深打动了。尽管吟游诗人总是夸夸其谈,但他确实比帕格听过的其他人唱得都好。他的声音干净清亮,唱出的词曲极富表现力。一曲终了,在场的人都用餐刀礼貌地敲打桌子,帕格估计这是簇朗尼式的鼓掌。 劳利又唱了一曲,这是在王国的各式庆典中经常出现的欢快乐曲。帕格记起上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情景,那是在他离开克瑞德前往瑞兰龙之前的班那匹斯节上。故乡熟悉的景色历历在目,多年来,帕格第一次感到那深切的忧伤与渴望几乎要把他淹没。 帕格勉力咽了口唾沫,舒解喉咙的紧涩。思乡之情和无望的挫败感在心中混杂,帕格察觉到自制力正在散失。他赶忙运起一个从库甘那儿学来的可以清除杂念、镇静心神的法术,安适感应运而生,他放松了许多。在劳利的演奏过程中,帕格集中全副身心抵抗那挥之不去的乡愁。他的技能营造出安定的氛围,让他得以栖身。这是一个远离无益躁动的避难所,是旧日时光的唯一遗赠。 劳利演奏时,帕格有几次觉得尊者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这个人似乎在以探询的目光审视他。吟游诗人表演结束后,法师探身和大名说了几句。 辛扎瓦大名命帕格走到桌前。他坐下后,尊者说:“我必须问你几句话。” 他的声音清亮浑厚,语气让帕格回想起库甘准备开始给他上课时的腔调。 “你是谁?” 这个简单直接的问题让桌旁每个人都吃了一惊。大名似乎不太理解法师的问题,开口答道:“他是一个奴隶……” 尊者抬手打断他的话。帕格说:“我叫帕格,主人。” 尊者的黑瞳仍旧审视着他,“你是谁?” 帕格一阵慌乱。他从不习惯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而这一次他引来的关注是有生以来最为强烈的。 “我叫帕格,曾是克瑞德公爵的廷臣。” “站在这里散发魔力的你,是谁?” 听到这句话,辛扎瓦家的三位贵族都吃惊不小,劳利也一脸困惑地看着帕格。 “我是个奴隶,主人。” “把你的手给我。” 帕格把手伸了过去,尊者将它握住。他的嘴唇动了几下,脸色阴沉下来。帕格感到一股暖流从尊者的手中传到他的手上。屋子里似乎升起一层轻柔的白雾。很快他眼中就只剩下法师的双眼。帕格的意识开始模煳,时间凝涩不前。他感觉脑袋里产生了一种压力,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要冲进来似的。他尽力抗拒,压力慢慢消失了。 他的视线逐渐清晰,等那双黑眸从他脸上移开后,他终于又能看清整个房间。法师放开他的手,“你是谁?” 他面色平和,只有眼中跃动的光芒显露出深切的关注。 “我是帕格,法师库甘的学徒。” 听了这话,辛扎瓦大名脸色煞白,困惑不解,“怎么会……” 黑袍尊者站起身,宣布道:“这个奴隶不再是辛扎瓦家族的财产。现在他属于法众会。” 房间里一片死寂。帕格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不免忧心忡忡。 法师从袍服里取出一个东西。帕格以前见过这东西一次,那还是在突袭簇朗尼营地时。恐惧顿时席卷而来。法师启动了这个装置,它就像帕格上次见到时那样,发出嗡嗡的声音。尊者伸手扶在帕格的肩膀上,整个房间消失在灰色雾霭之中。 第三章 嬗变 精灵王子静静地坐着,等待他的母亲。 凯勒恩心事重重,觉得今晚必须和母亲谈谈。以后很难有机会了,战事正在扩大,他可没时间耗在伊万达的凉亭里。身为精灵的军事统帅,自从上次异域人试图闯过克瑞德河之后,他几乎每天都待在战场上。 三年前克瑞德城围攻战后,异族人每年春天都会像蚂蚁一样拥过河,数量是精灵的十几倍。每年他们都被精灵魔法击退。数以百计的簇朗尼人会被诱入睡林,陷入无尽长眠,他们的身躯被泥土消解,滋养着魔力森林;还有人被林精魅惑,跟随充满魔力的灵歌走入密林,直到被欲望燃尽,死于饥渴,倒在那些林精爱人的怀抱中,把生命献给她们;还有人死在林中生物的爪牙下,那些巨狼、狗熊和狮子听从精灵号角的呼唤而来。精灵森林的枝桠、根须也会活动起来,抵抗入侵者,把他们击溃。 但今年,黑袍法师们首次出现,很多魔法被化解了。精灵们最终还是获得了胜利,但凯勒恩不知异族人下次再来时,情况会怎样。 今年灰塔山的矮人们再次前来帮助精灵。自从黑暗精灵离开绿色之心,矮人们就开辟了一条从群山中的冬季营地到伊万达的通道,增强了伊万达的守备力量。这已是克瑞德围攻战后的第三年,矮人们在阻止异族人渡河的战役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另外,那个叫托马斯的人类也再次跟随矮人前来助战。 凯勒恩抬头看去,随即站起身来迎接母亲。阿格拉安娜女王坐到王座上,对他说:“我的儿子,很高兴又见到你。” “母亲,我也很高兴见到您。” 他坐在王位下,酝酿着想说出口的话。女王体会到他阴郁的情绪,耐心地等待。 凯勒恩最终道:“我很担心托马斯。” “我也是。” 女王说,她面色凝沉,忧心忡忡。 “所以他来到宫廷时,您才避而不见吗?” “有这个原因……但也有其他原因。” “经过如此漫长的岁月,古神的魔法竟然还保持着强大的力量。” 一个声音从王座后面传来:“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们转过身,惊讶地看到道尔甘从阴影中走出来,点起烟斗。阿格拉安娜一脸愠怒,“灰塔山的矮人是以偷听著称的吗,道尔甘?” 矮人首领没理会这尖刻的口吻,“一般不是,尊敬的夫人。我只是出来散散步——那些小小的树屋很快就会被烟气充满——正好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我并不想打搅你们。” 凯勒恩说:“看来如果愿意的话,你潜行的本事也很好,亲爱的道尔甘。” 矮人耸耸肩,吐出一口烟雾,“可不是只有精灵知道蹑足潜踪的诀窍。不过我们要谈的是那个小伙子。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那可是个严重问题。我要是旱知道,绝不会允许他接受这份礼物。” 女王冲他微笑,"这不是你的错,道尔甘。你不可能知道。自从托马斯穿着古神的铠甲来到我们中间,我就一直在为此担心。起初我以为瓦哈鲁的魔力不会为他这样的凡人所用,但现在我发现他越来越不像凡人了。 “阴差阳错造成了现在的状况。要不是巨龙魔法,我们的织法者多年前就会发现这件宝藏。多少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在寻找并试图摧毁这种古物,以防它们被黑暗精灵所用。现在已经太迟了,托马斯绝不会心甘情愿地让我们毁掉盔甲。” 道尔甘抽了口烟,“每个冬天,他都闷闷不乐地窝在长厅里,等待春天到来,战斗开始。其他事他全不关心,只是整天坐在桌前饮酒,或站在门口凝视漫天飞雪,不知在看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每到这种日子,他都把盔甲锁在房间里。而在战时,哪怕睡觉他都不脱。他变了,而且这并非自然的改变。不,他永远不会自愿放弃那套盔甲。” “我们可以强迫他。” 女王说,“但这并不明智。某种东西正在他体内形成,这种力量也许能拯救我的子民。如果是这样,那我愿为此付出一切。” 道尔甘说:“我不明白,尊敬的夫人。” “我自己也不太明白,道尔甘。但我是女王,我的人民正遭受战火的煎熬。可怕的敌人试图侵占我们的土地,一年比一年危险。异族的魔法很强大,可能比古神消失以后的任何魔法都要强大。也许巨龙礼物中蕴含的魔力可以拯救我的子民。” 道尔甘摇摇头,“这种魔力能在金属盔甲中存在这么久,实在是件怪事。” 阿格拉安娜冲矮人笑了笑,“是吗?那你的索林之锤呢?它不是也蕴藏着太古的力量吗?不正是那种力量让你成为西境矮人王位继承者的吗?” 道尔甘死盯着女王,“您很了解我们,夫人。我绝不该忘记您少女般年轻的面容下掩藏着恒久的知识。” 他没让阿格拉安娜开口,继续说道,“自从索林消失在马克魔登卡戴尔,西境已很久没有矮人王了。我们跟朵尔金的老王哈弗丹手下的矮人们过得一样好。如果我的同胞希望有人再次坐上王位,我们会召集审议会,但这也要等到战争结束再说。好了,这个年轻人该怎么办?” 阿格拉安娜面色凝重,“他正在成为他将要成为的人。我们会在他的变化过程中加以辅助。我们的织法者们正在为此努力。一旦瓦哈鲁的全部力量在托马斯身上不受节制地复苏,他就可以轻易扫清我们的防护魔法,就像你拨开挡在路上的恼人枝条一样。但他并不属于古神的族类,他的天性与瓦哈鲁相异,就像瓦哈鲁的天性与其他所有生灵相异一样。在我们织法者的帮助下,人类的爱心、同情心和宽容心,也许可以压抑住瓦哈鲁那不受限制的力量。如果是这样,他将……他将让我们所有人受益无穷。” 道尔甘很清楚女王本来要说的不是这句话,但他仍旧保持沉默,让她继续说下去,“但如果瓦哈鲁的力量加剧了人类盲目的恨意、野蛮和残忍,他就会变成恐怖的化身。只有时间能告诉我们这纠缠不清的变化最终会有什么结果。” “那些龙主……” 道尔甘说,“我们的传说中也曾提到过瓦哈鲁人,但只是只言片语。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希望了解些详情。” 女王目视远方,陷入沉思,"我们的传说,也就是世界最古老的历史,其中讲到了瓦哈鲁人。亲爱的道尔甘,有很多秘密我不能吐露,那些充满魔力的名讳我不敢说出口,还有那些恐怖的回忆。但我可以告诉你,早在人类和矮人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瓦哈鲁人就统治此地。他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在太初之时与世界一同诞生。他们有着近乎神祗的力量和深不可测的意志。他们的天性是混沌的,不可揣摩。瓦哈鲁人比其他生灵都要强大。他们乘着巨龙翱翔,宇宙中没有什么地方是他们所不及的。他们游荡到其他世界,带回自己喜欢的东西,从其他生灵手中抢夺珍宝与知识。他们不受任何律法约束,只听从自己的意愿与奇想。他们之间经常争斗,只有死亡能结束这种冲突。这个世界是他们的领地,我们都是他们的牲畜。 "那时,我们与黑暗精灵还是一族,瓦哈鲁养育我们,就像人们养育牛羊。他们从每个种族中挑选出一些人,作为……美丽的宠物……或是别的奴仆。其他人则被驯养来照料森林和田地。那些生活在野外的精灵,成为了我们的先民,留在瓦哈鲁身边的则是黑暗精灵的祖先。 "但变革的年代终究到来了,我们的主人们不再互相争斗,而是团结在一起。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早被遗忘,黑暗精灵中也许还有人知道,因为他们比我们更接近主人。我们的祖先可能也曾知道这些原因,但在接下来的混沌之战中,很多东西失落了。我们只知道,瓦哈鲁的所有奴仆都得到了自由,古神再也没有出现在精灵或黑暗精灵面前。混沌之战打响后,巨大的时空裂缝打开,地精、人类和矮人正是通过它们来到了这个世界。我们和黑暗精灵中,只有少数人侥幸得活,正是这些幸存者重建了家园。黑暗精灵渴望继承消失的主人们曾经拥有的力量,他们没有像精灵一样寻找自己的命运,而是想尽一切办法寻找瓦哈鲁的遗物,并就此走上黑暗路途。这就是我们与远古之时的兄弟分道扬镳的原因。 “古老的魔法仍旧那么强大。托马斯的力量与勇气可以媲美任何人。他不是有意攫取这股魔力,也许这会使结果有所不同。古老的魔法将黑暗精灵变成了黑暗氏族,因为他们寻求这魔力是出于对黑暗的渴望。托马斯是个好孩子,拥有高贵的心灵,灵魂没有被邪恶玷污。也许他能抑制住魔力的黑暗面。” 道尔甘挠挠头,“听你这么一说,这可是场大冒险,我很关心这个年轻人,这没错,但很少从更高层次考虑这个问题。你对事情的了解比我深。我只希望我们不会因为让他留下盔甲而后悔。” 女王走下宝座,“我这么希望,道尔甘。在伊万达,古神的魔法被削弱了,托马斯的心情也比较放松。也许这正说明了我们做的没错——限制他的变化,而不是抗拒。” 道尔甘欠身行礼,“我服从于您的智慧,尊敬的夫人。我希望您是对的。” 女王向他们道过晚安,转身离去。凯勒恩说:“我也希望我的母亲说这番话,是出于智慧,而非其他的情感。”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精灵王子。” 凯勒恩低头看着小个子同伴,“别再煳弄我了。你的智慧尽人皆知,广受赞誉。你和我一样看得很清楚。在我母亲和托马斯之间有些不寻常的东西。” 道尔甘叹口气,清新的微风吹走了他烟斗中升起的雾气,“是的,我也看到了。一点苗头而已,但也足够了。” “她看托马斯的眼神,就像过去看我父王的一样,尽管她不敢对自己承认。” “托马斯并不像你母亲那样敏感,” 矮人注视着精灵王子,“但他心中也有些感觉。他也在努力抑制这种情感。” “看好你的朋友。如果他开始追求女王,那就有麻烦了。” “你这么讨厌他?” 凯勒恩若有所思地看着道尔甘,“不,我不讨厌托马斯。我怕他,这就够了。” 他沉默半晌,“我们生活在伊万达的精灵,绝不会再向另一个主人屈膝。如果我母亲对托马斯所寄予的希望破灭了,我们就会把他除掉。” 道尔甘缓缓摇头,“那将是个悲惨的日子。” “正是如此。” 凯勒恩走出圆厅,走过他母亲的王位,把矮人留在身后。道尔甘望着外面伊万达如梦似幻的光芒,祈祷精灵女王的希望不要化作泡影。 狂风在平原上咆哮。灰-沙格跨坐在沙鲁加的肩头。巨大金龙的思想传向它的主人。我们去狩猎吗?巨龙的精神中充满饥饿感。 “不,我们等待。” 鹰盟的统治者目视前方,黑暗精灵的洪流正拥向那座拔地而起的城市。数以百计的人拖动着从半个世界以外的采石场中挖掘出的巨石,拉着它们走向平原中的城市。许多人已经死去,更多的人将要死去,但这并不重要。这重要吗?这个新奇怪异的念头让灰—沙格感到困扰。 一声咆哮从头顶传来,另一头巨龙盘旋而降,这头优美健壮的黑龙怒吼着发出挑战。沙鲁加抬起头,吼出回答。它对主人说,我们打吗? “不。” 灰-沙格感觉到坐骑的失望,但没有理会。他看着另一头巨龙优雅地降落在不远的地方,有力的翅膀拢在背后。黑色的鳞片像打磨过的黑檀木一样,反射着炫目日光。龙背上的人抬手行礼。 灰-沙格回礼致意,黑龙小心翼翼地靠近。沙鲁加发出嘶鸣,灰-沙格心不在焉地用拳头打了它一下。沙鲁加顿时安静下来。 “鹰盟的统治者最终决定加入我们了吗?” 来人问。他是德雷克-考林,虎之君。他翻身下龙,黑橙相间的盔甲闪出熠熠光华。 出于礼貌,灰-沙格也跳下坐骑。他的手一直没从金剑的银柄附近移开,尽管时代不同,但瓦哈鲁之间仍然没有信任可言。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们很可能已经开战,然而现在对情报的需要更加强烈。灰-沙格说:“不,我只是来看看。” 德雷克-考林注视着鹰盟的统治者,苍白的蓝眸里没有透露出一丝表情,“只有你没同意了,灰-沙格。” “在宇宙中共同劫掠是一回事,德雷克-考林。但你这个……这个计划太疯狂。” “什么是疯狂?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存在。我们去做。还有什么问题?” “这不是我们的风格。” “让违抗我们意志的东西存在,那才不是我们的风格。这些新生灵,他们在和我们竞争。” 灰-沙格举目望天,“是的,正是如此。但他们与其他生灵不同。他们也是从世界本初的物质中诞生的,和我们一样。” “那又怎样?你杀过多少同胞?你的双唇饮过多少鲜血?违抗你的人一定要被杀死,不然他就会杀了你。这就是一切。” “那些被我们抛下的生灵呢,那些黑暗精灵和精灵怎么办?” “他们怎么了?他们毫无价值。” “他们属于我们。” “你在你的群山之下变得可真奇怪,灰-沙格。他们是我们的奴仆。他们不具备真正的力量。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让我们高兴,仅此而已。你在顾虑些什么?” “我不知道。有些东西……” “托马斯。” 一瞬间里,托马斯同时存在于两个地方。他晃晃脑袋,幻象消失了。他扭过头去,看到加兰伏在旁边的草丛中。一支由精灵和矮人组成的队伍等在后面不远处。凯勒恩王子年轻的表弟指指河对面的簇朗尼营地。托马斯顺着他的手势看到异族士兵们坐在一堆堆篝火旁边,不由得面露微笑,“他们死抱着火堆不放呢。” 托马斯轻声说。 加兰点点头,“我们把簇朗尼人打得够疼了,他们只能寻求营火的暖意。” 晚春的暮霭在四下升腾,将簇朗尼营地笼罩在雾气之中,连营火似乎都少了几分光芒。托马斯又观察了一遍敌军营地,“我看到三十人,东西两个营地还各有三十人。” 加兰什么也没说,静静等待着托马斯的下一道命令。尽管凯勒恩是伊万达的军事统帅,但托马斯才是精灵矮人联军实质上的领袖。谁也说不清指挥权是何时交到他手上的,但渐渐地,随着身高的增加,他的领导力也在增长。在战斗中,他喊出一些简单指示,精灵和矮人们就会冲过去把它们完成。起初是因为这些命令合情合理,显而易见,但慢慢地,这种模式被接受了。如今人们服从命令,只因为它出自托马斯。 托马斯示意加兰跟上,两人离开河岸,直到远离簇朗尼营地的视野范围,回到等在树林深处的同伴们之中。道尔甘看着年轻人,看着这个他从马克魔登卡戴尔救出的男孩。 托马斯有六尺六寸高,可以媲美任何精灵。他走起路来怀有一种强烈的自信感,就像天生的战士。过去六年里,他一直和矮人们待在一起,如今已经长成了男人……而且是个不平凡的男人。托马斯检阅着聚集在面前的战士,道尔甘仍旧注视着他。矮人知道,如今的托马斯可以毫无畏惧地走进灰塔山那些黑暗的矿坑了。 “其他斥候回来了吗?” 道尔甘点点头,示意他们过来。三个精灵和三个矮人走上前。“有黑袍法师的迹象吗?” 斥候们表示没有。一个穿金甲白袍的汉子皱起眉头,“我们最好能俘获一个法师,带回伊万达。他们上回的进攻是最深入的一次。我急需调查清楚他们的力量极限。” 道尔甘估量着离河岸够远了,不会被发现,便取出烟斗,点上火,开口道:“簇朗尼人保卫那些黑袍法师,就像巨龙保卫财宝一样严。” 托马斯被这句话逗乐了。道尔甘从他的笑容中看到了过去那个男孩的影子,“对,而掠夺龙穴正需要勇敢的矮人。” 加兰说:“如果他们因循三年来的行动模式,那今年的攻势很可能已经结束。也许来年春天之前,我们都看不到黑袍法师了。” 托马斯沉思片刻,淡色的眼睛闪耀出光芒,“他们的模式……他们的模式是攻占,守卫,再攻占。只要不过河,我们就一直放任他们为所欲为。改变模式的时候到了,如果我们能给他们制造更多的麻烦,就有机会抓住一个黑袍法师。” 道尔甘清楚托马斯的提议隐含着相当大的风险,他摇摇头。托马斯笑着补充:“另外,如果我们不能撼动他们对河岸的控制,矮人们和我就要被迫在这儿过冬了。毕竟异族人如今已深入绿色之心腹地。” 加兰看着他的高个朋友。托马斯一年比一年更像精灵,加兰也慢慢能够理解他话语中隐晦的幽默机锋。他知道托马斯很乐意待在女王身边。尽管很担心托马斯身上的魔力,但他还是喜欢这个人,“怎么干?” “派弓手去左方和右方的营地。以我学灰雁的鸣声为号,听到鸣声马上齐射过河,造成主攻方向是东方和西方的假象。” 他微笑起来,但这笑容中并没有愉悦的成分,“这样应该可以把中间的营地孤立足够长时间,让我们干点血腥的活计。” 加兰点点头,向两方各派出十名弓手。其他人也做好了攻击准备。等了相当长的时间后,托马斯双手拢嘴,发出灰雁的鸣叫。 片刻之后,他听到河岸对面东西方都传来喊叫。簇朗尼营地里的士兵们站起身,向两旁观瞧。有几个跑到河边,观察着黑暗的森林。托马斯举起手来,猛地向下一挥。 顷刻之间,精灵飞箭像雨点一样落在河对岸的营地里,簇朗尼士兵们扑向他们的盾牌。在他们从混乱中恢复过来之前,托马斯带着一队矮人冲过浅滩。又一轮箭雨从头顶飞过,接着精灵们也背好弓,抽出长剑,跟着矮人冲向战场,只留了十几个人提供火力掩护。 托马斯头一个踏上河岸,随手砍倒了一名在河边迎上他的簇朗尼哨兵。很快他就冲入敌阵,肆意杀伐。簇朗尼人的血在他的金剑锋刃上喷涌,伤者和垂死之人的惨叫在闷湿的夜空中回荡。 道尔甘放倒了一个卫兵,发现面前已没有敌人。他转身看到加兰站在另一个死去的簇朗尼人身前,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他循着加兰的视线看去,发现托马斯正站在一个受伤的簇朗尼士兵身旁。那人头上的伤口涌出汩汩鲜血,顺着脸颊直往下淌,他抬起一只胳膊,哀求托马斯放过自己。托马斯站在他身前,脸上挂着异样的暴怒。他发出一声可怕而诡异的战吼,这声音残忍刺耳。托马斯挥下金剑,结果了簇朗尼人的性命,然后迅速转身,寻找新的敌人,然而战场上已没有了簇朗尼人。他先是一阵失神,目光才慢慢恢复正常。 加兰听到一个矮人在喊:“他们来了!” 喊杀声从附近的簇朗尼营地传来。他们终于识破了诡计,迅速向真正的战场靠拢。 托马斯的队伍没多说一句话,很快穿过了克瑞德河。他们踏上对岸,此时簇朗尼的弓手开始射箭,而这一侧的精灵也立刻还以颜色。参与进攻的部队很快撤回森林深处,走出危险区。 他们这才停下脚步,精灵和矮人坐下来喘气,平息尚在血液中奔涌的战意。加兰看着托马斯,“我们干得很漂亮,杀了三十个异族人,自己没有损失一人,只有几个轻伤。” 托马斯没笑,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他转头看着加兰,似乎这才听懂精灵的话语,“对,我们干得漂亮,但我们必须再次进攻,明天、后天还有大后天,直到他们有所行动。” 夜复一夜,他们穿过克瑞德河,偷袭簇朗尼人。他们有时袭击营地,第二天晚上则去攻击几英里以外的地方。有时一夜无事,而接下来连续三天突袭同一个营地。有时一支箭放倒对岸的一个卫兵,然后再没动静,让他的同伴们傻站着等待不会到来的进攻。有时他们在拂晓发动攻击,而簇朗尼人原以为当晚不会有事了。他们曾拿下一个营地,然后向南方的丛林行进数里,截下一支辎重队,连拉车的六足牲畜都一个不留。这次突袭的回程中,他们遭遇了五次战斗,两个矮人和三名精灵再也没有回到伊万达。 此时,托马斯和他手下三百多人的联军部队,正在树林里扎营休整,等待其他营地的消息。他们吃着鹿肉炖菜,里面加了地苔、根须和块茎调味。 一个传令兵来到托马斯和加兰跟前,“王国军有消息送来了。” 在他身后,一个身着灰衣的人影迅速靠近营火。 托马斯和加兰站起身。“向您致敬,纳塔尔的大个利昂。” 精灵说。 “向您致敬,加兰。” 身材高挑、肤色黝黑的游骑兵说。 一个精灵给刚到的两人拿来面包和冒着热气的炖菜。等他们坐定,托马斯问:“公爵那儿有什么消息?” 游骑兵在进食的间隙对他说:“博里克公爵送来他的问候。情况不太妙。簇朗尼人正慢慢向东方挺进,就像苔藓爬上大树。他们前进几百码,然后坐下休息,似乎不着急。公爵最乐观的估计是,他们准备来年攻到海岸,把自由之都和北方隔绝开,然后也许会进攻祖恩或拉玛塔。谁知道呢?” 托马斯问:“有克瑞德的消息吗?” “我出发前信鸽刚到。阿鲁沙王子牢牢守住了城堡。簇朗尼人在那儿的运气,跟在这儿一样糟,但他们向南进入了绿色之心森林。” 他看了一眼托马斯和矮人们,“我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到达伊万达的。” 道尔甘抽了口烟,“这一路可不好走。我们不得不快速行军,同时还得行动隐秘。如今簇朗尼人已经警觉,我们不太可能回群山去了。一旦占领一个地方,他们就宁死也不肯放弃。” 托马斯走到火堆前,“你是怎么避开他们的岗哨的?” “你们的袭击给他们的阵线造成了不小的混乱。与西部王国军对峙的簇朗尼部队,有一部分已开拔向克瑞德河。我就是跟着其中一支队伍过来的。他们从来不知道往后看。我只需在他们撤退时溜过阵线,然后过河就成了。” 凯勒恩问道:“他们来了多少人?” 利昂耸耸肩,“我见到六个军团,肯定还有更多。” 一个簇朗尼军团包括二十支小队,每支小队三十人。 托马斯双手一拍,“他们来了三千多人,一定是计划再次强渡攻击,想把我们赶到丛林深处去,避免我们骚扰他们的营地。” 他走到游骑兵面前,“队伍里有黑袍法师吗?” “我偶尔看到我跟踪的那个军团里有个黑袍法师。” 托马斯又一击掌,“这次他们要来真格的了。传话给其他营地。两天后伊万达所有军队到女王宫廷集结,只留斥候和传令兵监视异族人的动向。” 传令兵们安静地离开篝火,带着消息前往克瑞德河沿岸部署的其他精灵部队。 灰-沙格坐在自己的宝座上,对面前的翩翩舞者熟视无睹。这些黑暗精灵女子是因为她们的美貌和优雅而被选出的,但她们的魅力对灰-沙格毫无影响。瓦哈鲁人的心思游荡在远方,寻找着即将到来的战斗。在他心中,一种不可名状、陌生而空洞的感觉正慢慢形成。 它叫做悲伤。一个声音在心中响起。 灰-沙格想:何人在我孤身一人时造访? 我是你终将成为的未来。这只是一场梦,一段记忆。 灰-沙格从王位站起,抽剑在手,在暴怒中长啸。乐声戛然而止。舞者、奴仆和乐师们都跪倒在地,匍匐在主人面前。“我就在此!这不是梦!” 你只是往日的记忆。那声音说,我们会融为一体。 灰-沙格举起剑,猛地一挥。一个奴隶人头落地。灰-沙格跪下身,将手放在血泊之中。他抬起手指放到唇边,品尝咸腥的滋味,大喊道:“这难道不是生命的味道!” 这是幻象。一切早已是过眼云烟。 “我有种陌生的感觉,一种不安,它让我……让我……我没法形容。” 那是恐惧。 灰-沙格手中剑光再闪,一个年轻的舞者立毙当场,“这些东西,他们才知道恐惧。恐惧跟我有什么相干?” 你在害怕。所有生灵都惧怕改变,诸神也不例外。 你是谁?瓦哈鲁人默默发问。 我是你。我是你的未来。我是你的过去。我是托马斯。 一声呼喊从下方传来,把托马斯从幻想中惊醒。他站起来,走出自己的小房间,通过一架树枝形成的天然桥梁来到女王宫廷所在的平台。他扶着栏杆向下看去,几百名矮人就驻扎在伊万达下面。每小时都有数以百计的精灵和矮人赶来加入到这支由他统率的大军。明天他将和凯勒恩、塔瑟尔、道尔甘以及其他人一同坐在议事厅中,宣布即将到来的渡河攻势。 六年战斗生涯,让托马斯为那些仍旧困扰他的梦境找到了一个奇特的参照。当战斗的狂热将他征服时,他会存在于另一个人的梦境中。一旦离开精灵森林,梦境的召唤就会更加难以抑制。起初他惧怕这些景象,如今则坦然无畏。在他体内蕴藏着力量,他可以运用的力量,它们已是他的一部分,就像它们曾属于金甲武士一样。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克瑞德的托马斯,但他到底会变成什么? 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托马斯没有回头,只是说:“晚上好,尊贵的夫人。” 精灵女王走到他身边,脸上难掩探询的神情,“你的感觉如今像精灵一样灵敏。” 她用精灵语说道。 “似乎是这样,闪耀之月。” 他用同样的语言作答,叫出她名字的古意。 托马斯转头看去,在她眼中发现了一丝惊奇。阿格拉安娜伸手轻抚他的面颊,“这个说起真言来如此流利、好像生来就会的人,还是那个站在公爵宫廷里的男孩吗?那个一想到要在精灵女王面前发言就慌乱不堪的男孩?” 托马斯轻轻拨开她的手,“我就是我,我就是你眼前的人。” 他的声音坚定有力,充满威仪。 女王看着他的脸,从他的面容中辨识出了某种可怕的东西,几乎打了个冷战,“但我看到了什么呢,托马斯?” 托马斯没理会她的问题,“你为什么总躲着我,夫人?” 阿格拉安娜轻声说:“我们之间不断增长的感情不该发生。你第一次来到我们这里时,它就出现了,托马斯。” 托马斯带着调侃的语气说:“比那还要早,夫人,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开始了,” 他低头俯视女王,“这有什么不对?还有谁更适合坐在你身旁?” 阿格拉安娜从他身旁走开,有一瞬间,她几乎丧失了自制力。在那一刻,托马斯看到了很少有人目睹的景象:精灵女王露出困惑不安的神情,怀疑起自己古老的智慧。“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个人类。虽然你有强大的力量,但你的命数只有人类的长度。我将统治此地,直到我的精魄去往福岛我丈夫身边,他已经走完了这段旅程。此后凯勒恩将接续我的统治,以国王之子的身份登基为王,这是我的民族生活的方式。” 托马斯伸手扳过女王的身子,让她面对自己,“并非自古如此。” 女王眼中露出一丝恐惧,“是的,我们并非自古就是自由民。” 她能体会到托马斯的焦躁,但也能看到他正和这种情绪抗争,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难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她退后一步,“如果我说没有,那是在撒谎。但这是种难以名状的吸引力,它让我举棋不定,担惊受怕。如果你变得更接近瓦哈鲁,变得非人力可以驾驭,那伊万达将不再欢迎你。我们绝不允许古神回归。” 托马斯大笑起来,这是欣喜与苦涩的奇异融合,“当我还是孩子时,我注视着你,心中充满孩童的渴望。如今我已是个男人,我注视着你,心中充满男人的渴望。这力量让我有足够的勇气追求你,这力量让我有实现它的能力,但正是这力量将你我分离吗?” 阿格拉安娜抬手掩面,“我不知道。精灵皇室从没和外人为伴。其他精灵也许会与人类婚配,但我将看着你垂垂老去须发灰白,自己却还和你现在看到的一样。我无法承受这种悲哀。” 托马斯眼中光芒一闪,声音染上锐利的锋芒,“这永远不会发生,夫人。在这片林地,我可以活上一千年,这毫无疑问。但我不会再打搅你……直到其他事都处理停当为止。这件事是我们的命数,阿格拉安娜。你会明白的。” 精灵女王呆呆地站着,双手掩在唇上,心情激荡,泪眼婆娑。托马斯头也不回地走开,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思考他的话。自从她的夫王逝去以后,阿格拉安娜第一次体会到两种情感的冲突:恐惧和渴望。 托马斯正跟凯勒恩和道尔甘交谈。一声呼喊从林边传来,他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精灵走出树林,身后还跟着一名衣着朴素的人类。三个人不再交谈,赶了上去,跟陌生人一道走向女王宫廷。阿格拉安娜坐在王位上,她的长老们依序坐在两旁的长椅上。塔瑟尔站在女王身边。 陌生人走到王座前略一欠身。塔瑟尔瞟了一眼把这个男人带来的卫兵,但那个精灵也是一脸茫然。穿褐袍的男人说:“向您致意,夫人。” 他的精灵语字正腔圆。 阿格拉安娜以王国语答道:“你怎能如此冒昧地来到我们中间,陌生人?” 男人笑了笑,倚着手杖说:“我还是找了一位领路人的,我可不想擅闯伊万达。” 塔瑟尔说:“我看你的领路人别无选择。” 男人说:“选择一直都有,虽然它们并不总是显而易见。” 托马斯走上前,“你来这里要干什么?” 男人循声看去,不禁微笑起来,“啊!金龙之礼的拥有者。幸会,克瑞德的托马斯。” 托马斯退后一步。男人眼中散发出一股力量,托马斯可以感觉他悠然自得的举止下掩藏着强大的魔力,“你是谁?” 男人说:“我有很多名字,但在这儿我被称作黑魔法师马克罗斯。” 他举起手杖,扫过大厅,虚指着聚集过来的卫兵,“我来这里,是为了协助你们正要进行的那个大胆计划。” 他的杖尖最终落在托马斯身上,这才慢慢放下,重又拄在地上。“如果没有我的帮助,俘获黑袍法师的计划将徒劳无功,只会导致伊万达的毁灭。” 他淡然一笑,“你们会拥有一名黑袍法师,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的语气中带有几分玩笑的口气。 阿格拉安娜站起身,挺直腰板,注视着马克罗斯的眼睛,“你知道得很多。” 马克罗斯略一颔首,“是的,我知道很多,有时让别人不太舒服。” 他从女王身边走过,伸手扶在托马斯肩上,让他坐在女王附近的一个位子上。马克罗斯轻轻按住他肩膀,不让他起身,自己则在他身边坐定,把拐杖靠在脖子上。他看着女王说:“簇朗尼人会趁着拂晓第一缕光线发动进攻,直扑伊万达。” 塔瑟尔走到马克罗斯跟前,问道:“你怎么知道?” 法师又笑了笑,“你不记得我和你父亲同在宫廷的日子了?” 塔瑟尔退后一步,睁大眼睛,“你……” “我就是他。但我已不再用那时的名字。” 塔瑟尔一脸困惑,“时日久远。我没想到会有这种可能。” 马克罗斯说:“凡事皆有可能。” 他的目光在女王和托马斯之间游移。 阿格拉安娜缓缓坐下,掩饰着不安,“你是黑魔法师?” 马克罗斯点点头,“人们是这么称呼我的,不过,现在可没时间讲故事。你愿意听我说明吗?” 塔瑟尔冲女王点点头,“很久以前,此人曾帮助过我们。我不知道怎么会是同一个人,但他确是你我父辈的密友。我们可以信赖他。” “那么,你有什么建议?” 女王问。 “簇朗尼法师已经侦测出你们的岗哨,知道他们隐藏的位置。他们会在拂晓攻击,分两股以犄角之势穿过河流。等你们前去迎敌,一波被称作虬甲的生物会从中央突破,那是你们守备最薄弱的地方。他们还未曾与你们交战,但矮人们可以告诉你,他们的本事如何。” 道尔甘上前一步,“是的,夫人。他们是可怕的生物,可以像我的同胞一样在黑暗中战斗。我本以为他们只能在矿坑里活动。” 马克罗斯继续道:“在你们发动突袭前,他们确实都部署在矿坑里。这次簇朗尼人带来一支大军,已经避开你们斥候的视线,在河对岸埋伏好了。簇朗尼人受够了你们的突袭,决定让隔河对峙的局面做个了断。他们的法师努力研究着伊万达的秘密,现在他们知道只要精灵森林的圣心陨落,精灵们就再也没有力量抵抗。” 托马斯说:“我们将坚守战线,保卫此地。” 马克罗斯沉默片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这只是开始,他们带来了法师,急于结束这里的战事。他们的魔法会帮助战士们穿过森林,不再被织法者的魔力阻挡。他们终将来到此地。” 阿格拉安娜说:“我们将在这里与他们战斗,直到最后一刻。” 马克罗斯点点头,“真是勇敢无畏,夫人,但您需要我的帮助。” 道尔甘端详着法师,“你一个人能做什么?” 马克罗斯站起来,“很多。明天您就会看到。别害怕,矮人,战斗会很惨烈,许多人会踏上去往福岛的旅程,但只要有决心,我们就会胜利。” 托马斯说:“你说起话来就好像早就亲眼目睹过一样。” 马克罗斯笑了笑,他的目光寓意无穷,又一无所述,“我确实见过,克瑞德的托马斯,不是吗?” 他转向其他人,手杖一扫,大声说,“你们要做好准备,我将与你们并肩战斗。” 他最后对女王道,“我要去休息了,您能给我安排个地方吗?” 女王吩咐把马克罗斯带进来的精灵:“给他找个房间,满足他的所有要求。” 法师鞠躬行礼,随后跟着卫兵离开了大厅。所有人都沉默不语,直到托马斯说:“我们得做好准备。” 夜晚让路给黎明,女王独自站在宝座旁。在她统治精灵国的这些年里,从没遇到这样的时刻。她思绪万千,各种景象纷至沓来,涌进脑海,从很久以前的青年时代到两天之前的夜晚。 “在往事中寻找答案吗,夫人?” 她转身看到法师倚着法杖,站在自己身后。马克罗斯走过来,站到她身边。 “你能看穿我的思想,法师?” 马克罗斯把手一挥,笑笑说:“不,尊敬的夫人。但我知道很多事,也看过很多。您的心事如此沉重,您的精神背负良多。” “你知道为什么吗?” 马克罗斯轻笑道:“毫无疑问。我正想和您谈谈这些事。” “为什么,法师?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马克罗斯眺望着伊万达的光芒,“我的角色,和所有人都一样。” “但你很了解自己。” “没错。有些人可以理解对别人来说暖昧不明的事。这就是我的命运。” “你为何要来?” “因为这里需要我。没有我伊万达必将陨落,这绝不能发生。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只能扮演好我的角色。” “如果我们打赢了,你会留下来吗?” “不,我还有其他任务。但到了紧要关头,我会再来。” “什么时候?” “这我不能告诉你。” “会很快吗?” “很快,但也不太快。” “你说起话来就像谜语。” 马克罗斯露出狡黠而悲伤的笑容,“生命就是谜语。它把持在诸神手中。他们的意旨占上风,许多凡人会发现自己的命运就此改变。” “托马斯?” 阿格拉安娜目不转睛地盯着法师的黑瞳。 “他最明显,但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所有人也都一样。” “他会变成什么?” “你想让他变成什么?” 精灵女王发现自己无法作答。马克罗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阿格拉安娜感到镇定的情绪从他指间透出,她听到自己说:“我希望我的子民平安无恙,但只要看到他,我就不禁渴求……我渴求一个男人……一个有他这样的……力量的人。托马斯不明白自己有多像我逝去的丈夫。但我怕他,一旦我说出承诺,一旦我把他置于自身之上,就会丧失统治的力量。你觉得长老们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吗?我的同胞绝不会再套上瓦哈鲁的枷锁。” 法师沉默片刻,"即使用尽我所有的技艺,我仍不能看透一切。但你要记住:托马斯身上的魔力远超人们想象。我没法解释清楚,只能说它穿越了时空,比表象更强大。如今瓦哈鲁在托马斯心中浮现,托马斯也存在于远古之时的瓦哈鲁心中。 “托马斯穿的是最后的龙主灰-沙格的甲胄。当混沌之战激斗正酣时,他独自留守在这个世界,因为他体会到了完全陌生的感觉。” “托马斯?” 马克罗斯笑笑,“不要执着于此,夫人,这种悖论可以把人搞煳涂。灰-沙格感觉到的,是保护这个世界的责任。” 阿格拉安娜借着伊万达的荧光,端详马克罗斯的面庞,“这些上古传说,你懂得比所有人都多,法师。” “我曾……被赋予很多,夫人。” 马克罗斯俯瞰着精灵森林,这句话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很快托马斯将遇到一次试炼。我不知道具体会发生些什么,但我知道:这个来自克瑞德的男孩,以他对您和您的子民的爱,以他单纯的人类的良心,迄今为止始终抑制着,抑制着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的最强大的种族中最强大的成员。你们的织法者那轻柔的技艺,也很好地帮助他忍受住了两种本能冲突造成的巨大痛苦。”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克罗斯,“你都知道了?” 法师开心地大笑,“夫人,我并非完全没有虚荣心。你以为这巧妙编织出的魔法,能够逃过我的法眼?这可真让我伤心。这个世界很少有什么魔法可以逃过我的眼睛。你这样做很明智,也许可以为托马斯的天平加上一枚砝码。” “那是我替自己找的借口。” 阿格拉安娜平静地说,“我在托马斯身上看到了我年轻时的君王的影子,那个早就离我而去的丈夫。这会成真吗?” "如果他挺过了试炼就可以。这场冲突也许会让托马斯和灰-沙格两人都走向末路,但只要他挺过来,就能成为你暗自期许的人。 “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只有诸神和我才知道的东西,我能判断出很多还没发生的事,也有很多是我所不知的。但有一件事我很清楚:在你身边,他的心灵也许能够控制他的力量,当青涩被智慧取代,当托马斯成长为你所期望的君王时,他会是一位明智优秀的统治者。如果他被送走,那么等待王国和西方自由民的将是可怕的命运。” 女王的目光中充满疑问,魔法师继续道:“我看不透那黑暗的未来,夫人,我只能猜测。如果力量的黑暗面占了上风,托马斯将成为一股可怕的势力,一个必须被摧毁的人。他在战场上的痴狂表现,不过是潜伏在他心中那黑暗力量的影子罢了。如果你把他送走,即使托马斯的人性最终获胜,那么人性中的愤怒、痛苦和仇恨也会将他控制。我问你:如果托马斯被驱逐,日后他在北方再举金龙战旗,会发生什么事?” 女王控制不住心中的恐惧,完全丧失了自制力,“黑暗精灵会聚集在他的旗下。” “对,尊敬的夫人。不再是一群群恼人的盗匪,而是一支大军。两万黑暗氏族,外加十万地精,还有那些天性邪恶、想通过毁灭和残暴获取利益的人类。一支强大的军队将服从于他的铁腕,服从于这个天生的武士,他可是连你的子民也愿意追随的将军。” “你建议我把他留在这里?” “我只是告诉你有什么选择,你必须自己作决定。” 精灵女王猛一仰头,金色发卷在风中飘舞,她俯瞰伊万达,双目潮湿。地平线上露出第一缕光。红光刺透树林,洒下深蓝的影子。空地周围传来晨鸟的歌唱。她转头望向马克罗斯,想要感谢他的忠告,却发现魔法师已经走了。 簇朗尼人正如马克罗斯所预言的一样开始进攻。在两批人类军队的侧翼攻势之后,虬甲穿过河流。托马斯早已布下散兵线,一列列弓手在少数持盾战士的护卫下且战且退,持续抵抗。 托马斯站在伊万达的精灵和灰塔山的矮人联军面前。他们只有一千五百人,却要面对六千入侵者和他们的法师。他们在寂静中等待。敌人步步进逼,簇朗尼战士的吼声和精灵飞箭造成的惨叫透过树林传到他耳中。托马斯抬头向女王看去。她正站在露台上,俯瞰下方的战事。马克罗斯就在她身旁。 突然,精灵们从林中跑过来,透过林中缝隙可以看到簇朗尼先锋军颜色鲜亮的盔甲。当散兵与大部队会合后,托马斯举起金剑。 “等等!” 一声高喊从头顶传来,魔法师指着对面,簇朗尼军的前锋队正跑进空地。看到集结的精灵大军,族朗尼人停下来等待同伴赶上。军官们传令下去列好阵形,他们习惯于这种两军在开阔地的遭遇战,优势在他们手中。 虬甲们也站成整齐的队形,聆听军官们高喊的命令。托马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他还不了解这些生物,觉得它们虽说是簇朗尼人有智慧的盟友,但也很像动物。 马克罗斯再次高喊:“等等!” 他把法杖举过头顶,在空中画着大圈。寂静笼罩了林间空地。 一只猫头鹰突然从托马斯头顶飞过,直扑簇朗尼人的阵线。它在异族人头顶上盘旋了几圈,猛地俯冲下去,抓向一个士兵的脸,利爪抓在他的双眼上,那人痛苦地惨叫起来。 一只苍鹰疾飞而过,重复着猫头鹰的动作。接着,一只大乌鸦从天上飞落。一群麻雀也从簇朗尼人身后的树林里飞出来,啄向他们没有盔甲保护的脸和双臂。鸟群从森林的每个角落飞出来,攻击入侵者。很快,空中就充满了扑翼声,树林里的各种飞禽都扑向簇朗尼人。它们成千上万,从最小的蜂鸟到巨大的老鹰,应有尽有,全部向异族人攻去。簇朗尼人的惨叫此起彼伏,有些人再也顾不上什么阵形,开始四散奔逃,试图避开那些抓眼睛、拉扯斗篷、啄咬肌肤的尖嘴利爪。虬甲也暴跳起来,虽然他们的甲壳不怕嘴啄爪抓,但宝石般的大眼睛对这些长羽毛的攻击者来说,却是绝佳目标。 簇朗尼人的阵线乱作一团时,精灵的队伍中传出一声大喝。托马斯传下命令,精灵弓手用羽箭帮助进攻。簇朗尼士兵还没能与敌人接阵,就纷纷倒下。他们的弓手被数以千计的小敌人骚扰,没法有效还击。 敌人试图稳住阵脚,鸟群则继续在阵中搅起血战。簇朗尼人尽力反击,从半空中砍下不少飞鸟,但他们每杀死一只,就有三只又扑上。 一声嘶鸣划破了战场的喧嚣。顷刻之间,空地对面簇朗尼人的阵线静了下来,似乎万物都被定住。随即伴随一阵能量跳蹿烧灼的咝咝暴响,鸟群猛地向天空炸开,就像被某种不可见的力量弹了出去。鸟群飞散后,托马斯看到几个身着黑袍的簇朗尼法师走在士兵之中,恢复着秩序。数以百计的簇朗尼伤兵躺在地上,但嗜杀好战的异族人很快重整队形,没有理会伤员。 数目庞大的飞鸟重新集结在入侵者头顶,开始俯冲。一个闪着红光的能量盾突然在簇朗尼人周围形成。飞鸟撞上去,立刻全身僵直摔在地上,它们的羽毛燃烧起来,空气中一时充满了刺鼻的焦臭味。精灵羽箭碰到护盾时也被挡在空中,着起火来,毫无作用地落在地上。 托马斯下令弓手停止射击,抬头向马克罗斯看去。魔法师又一次喊道:“等等!” 马克罗斯挥动法杖,鸟群听从他无声的命令,迅速散去。魔法师将法杖指向簇朗尼人,对准红色的护盾。一束金色能量箭射了出去。它飞过空地,钻进红盾,打在一个黑袍法师的胸口。那人瘫倒在地,周围的簇朗尼人发出一阵恐惧和愤怒交织的喊声。其他法师注意到精灵军队头顶的平台,立刻释放出蓝色火球射向马克罗斯。蓝色的火球击在平台上,爆炸的光芒令人目眩,完全掩住了平台上的两个人。托马斯暴怒地高喊着精灵女王的名字。接着,他视线内的景象又恢复了正常。 魔法师毫发无伤地站在平台上,女王也一样。塔瑟尔随即把她拉走。马克罗斯又一次抬起法杖。另一个黑袍法师倒下了。剩下的四个法师看到马克罗斯不仅挡住了他们的火球、还能施以反击时,脸上混杂着敬畏和愤怒的表情,从空地这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簇朗尼法师加强了攻势,一波波蓝色电火击打着马克罗斯的护盾。所有人都被迫转过头去,否则就会被这奔涌不休的可怕能量灼瞎。这波魔法攻势停止后,托马斯抬头望去,魔法师仍安然无恙。 一个黑袍法师发出愤恨的呐喊,从袍服里掏出一个装置。启动之后,他立刻从空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后他的三个同伴也以相同的方式离开了战场。马克罗斯低头向托马斯看去,用手杖指着簇朗尼军队高喊:“就是现在!” 托马斯举起长剑,发出进攻的口令。他一马当先冲向敌人,与此同时雨点似的飞箭从他头顶飞过。簇朗尼人士气低落,他们先是被鸟群纠缠,随后又看到法师被杀死、被击退。尽管他们的攻势连连受挫,士兵却仍然保持着阵形,抵御冲锋。死在鸟群尖喙利爪下的人数以百计,死在飞箭之下的更多,但他们现在仍三倍于精灵矮人联军。 战斗打响,托马斯又被红色血雾裹挟,抛开所有杂念,只留下杀戮的欲望。他左噼右砍,在簇朗尼人中杀出一条血路,所向披靡,无人能挡。无论簇朗尼人还是虬甲都倒在金剑之下,被他一视同仁地送进地狱。 战线在空地中前后移动,人类和虬甲,精灵与矮人都纷纷倒下。太阳高高攀上天空,激战没有结束的迹象。空中充满屠杀之声,鹞鹰和秃鹫在战场上空云集。 簇朗尼人渐渐进逼精灵和矮人的阵线,向伊万达腹地缓缓推进。突然,战斗出现了短暂的停歇,似乎达到了某种平衡。双方各自退开,留下一片空场。托马斯听到魔法师的声音从上空传来,压住了战场的喧嚣。“后退!” 他喊道。伊万达军队全部撤退。 簇朗尼人愣了片刻,随即察觉到精灵和矮人的行动,于是开始向前挺进。突然,空中传来隆鸣,大地也随之颤动。所有人都停下脚步,簇朗尼人露出惊惧的神情。 托马斯看到树木摇撼,随着震动加剧,它们的摇摆也越来越剧烈。隆鸣渐响,就像是世界上所有的雷电都在上空炸响。随着声音渐强,一大片土地向上隆起,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抬上天空。站在上面的簇朗尼人飞上天去,随后重重摔在地面上,附近的人也都扑倒在地。 另一片土地升了起来,接着是第三片。片刻之后,空中便充满了飞上飞下的巨大土层。簇朗尼人纷纷转身奔逃,恐惧的尖叫随处可闻。他们撤退时毫无秩序可言,只求逃出这片连大地都与他们为敌的战场。托马斯驻足观察,空地上很快只剩下死尸和奄奄一息的伤兵。 没过几分钟,空地回归宁静。大地的怒火已经平息,目瞪口呆的旁观者们沉默无语。簇朗尼军队撤退的声音从树林中传来,阵阵尖叫说明一路上还有其他恐怖的东西在等着他们。 托马斯浑身虚弱,疲惫不堪。他低头看去,发现双臂早被鲜血覆盖,但他的号衣、盾牌和金剑仍像往常一样干净。他这才感觉到,在他面前破碎凋零的是人类的生命。在伊万达,战斗的狂热不会在他心中逗留,他对自己身体里的怪兽感到厌恶。 托马斯转过身,轻声说:“结束了。” 精灵和矮人中响起一阵低沉的欢呼,却并不热忱,因为没人觉得自己像个胜利者。他们刚刚目睹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倒在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自然伟力之下。 托马斯缓缓地从凯勒恩和道尔甘身边走过,踏上阶梯。精灵王子派出军队追赶逃窜之敌,收容联军的伤员,同时赐予那些奄奄一息的簇朗尼人以速死。 托马斯走回自己的小房间,拉上窗帘,重重地坐在睡榻上,把剑和盾扔在一旁。脑袋里一阵隐约的抽痛让他闭上双眼。回忆席卷而来。 放眼望去,四周的天空都被能量撞击而成的狂乱旋涡所撕裂。灰-沙格坐在巨龙沙鲁加背上,看着时空在眼前破碎。 凭借法力,他听到一声号角响过,那是传令的号声。他等待的时刻终于到来。灰-沙格催动沙鲁加飞上天空,他的双眼在空中寻觅,想在这番疯狂的景象中找到那必将出现的身影。他身下的沙鲁加猛然一僵,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自己的目标。德雷克-考林坐在黑龙上的身影逐渐清晰。他眼中有某种奇怪的神情,亘古以来,灰-沙格第一次明白了恐惧的意义——他不知道它叫什么,也不知该如何描述,但在德雷克-索林扭曲的视线中,他能看到这种情感。 灰-沙格命沙鲁加飞上前去。强大的金龙发出怒吼向对手挑战,德雷克-考林那同样强大的黑龙也随之呼应。两头龙撞在空中,它们身上的骑手运起技艺攻向对方。 灰-沙格的金剑在头顶划过一道弧线,将那张绘有狞笑虎头的黑盾噼成两半。他没想到如此轻松,德雷克-索林为了那正在形成的东西,付出了太多的生命精华。在最后一位瓦哈鲁的伟力面前,他不比凡人强多少。灰-沙格继续攻击,一次、两次、三次。他最后的兄弟终于从黑龙背上坠落,翻滚着掉在地上。灰-沙格以意念离开沙鲁加,飘浮在德雷克-考林软弱无力的身躯旁,让金龙自己了结那头濒死的黑龙。 虎之君残碎的躯体内仍有一丝生命的火花,那是亘古以来就存在的生命力量。德雷克-考林看到灰-沙格靠近,眼中流露出哀求之情。他轻声问:“为什么?” 灰-沙格将金剑指向天空,“我绝不允许这种亵渎。你毁了我们所熟悉的一切。” 德雷克-考林看着灰-沙格剑尖所指的天空。他看到能量翻腾汹涌的景象,扭曲的光虹划过苍穹,触目惊心。他注视着从他兄弟姐妹们扭曲的生命能量中诞生的可怖存在——一个由仇恨和愤怒形成的无知无觉的狂暴之物。 他哽咽地说:“它太强大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 灰-沙格举起金剑,德雷克-考林的面容因恐惧和恨意而扭曲,他嘶吼道:“但我有这个权利!” 灰-沙格挥落长剑,砍下德雷克-考林的头颅。他的头和身体瞬间就被闪耀的光亮所吞没,灰-沙格周围的空气噼啪作响。接着,死去的瓦哈鲁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生命精华回归到与新生诸神作战的无识怪兽之中。灰-沙格苦涩地说:“没有权利,只有力量。” 就是这样吗? “是的,我就是这样杀死了最后的兄弟。” 其他人呢? “他们已经融入其中。” 他指着可怕的天空说。 混沌之战激斗正酣,他们一起看着那疯狂的场面。过了一会儿,灰-沙格说:“来吧,该落幕了。让我们把它了结。” 他们走向正在等待的沙鲁加。一个声音传来——“你真安静。” 托马斯睁开眼。阿格拉安娜就跪在他身前,手捧一盆散发着药草清香的水,还有一块布巾。她除去托马斯的号衣,又帮他脱下金甲。他精疲力竭地坐在原地,看着精灵女王。阿格拉安娜洗去托马斯脸上和手上的血污,什么也没说。 洗干净后,她用一块干布帮他擦了擦脸,“你看上去很累,大人。” “我看到很多事,很多凡人不该见闻的事。我的灵魂承载着恒久岁月的重压,我好累。” “你找不到慰藉吗?” 托马斯向她看去,四目相对。这居高临下的目光中隐隐透出一丝温柔,但她还是忍不住垂下眼帘。 “你想嘲弄我吗,夫人?” 她摇摇头,“不,托马斯。我……是来安慰你的。如果你需要的话。” 他握住阿格拉安娜的手,把她拉过来,目光中充满渴望。女王被他抱住,感觉到他体内升腾的激情,她听到托马斯说:“我非常需要,夫人。” 阿格拉安娜注视着他苍白的双眸,终于放下了隔在他们中间的最后屏障,“我也是,大人。” 第四章 训练 他在黑暗中醒转。 他穿上一件象征身份的朴素白袍,离开了自己的房间。这间房间很小,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睡席、一根蜡烛和一个放卷轴的书架,架子上放的都是他修行学习所需的东西。他走到房间外面等待,沿着走廊可以看到其他人安静地站在各自的房门前,他们全都比他年轻。一位黑袍大师沿过道走来,在一个男孩面前停下脚步,未发一语,只是点点头。男孩跟上去,两人一同走进廊道尽头的阴影之中。晨光穿过走廊上狭小的高窗,射下灰白柔光。他和其他人一样,看到白昼到来,就熄灭房门对面墙壁上的火把。又一个黑袍法师走过廊道,又一个等在门前的年轻人跟着离开。很快是第三个、第四个……片刻之后,他独自一人站在寂静的走廊中。 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浮现,在黑袍的掩饰下,他走到最后几步才显出身形。他站在年轻的白袍人面前,指着前方的走廊,点了点头。年轻人跟在黑袍导师身后,走过一连串有火把照明的通道,来到这座大屋的中心。从年轻人记事时起,这里就是他的家。他们随后进入几条低矮的通道,那里充满了潮湿古旧的气息,似乎他们正走在环绕这座建筑的湖水之下。 黑袍法师在一扇木门前停下,滑开门闩,将门打开。年轻人跟着长者走进去,站在一连串木质水槽前,每道水槽都有半人高,宽度则是高度的一半。第一道放在地板上,其他的则由木支柱架在空中,呈阶梯状一道比一道高,最上面那道的高度差不多与成年人的头部相当。每道水槽底部都有个小孔,正好让水流到下方槽中。在最下方,水声潺潺,仿佛是由两人落在石板地上的脚步震动引起的。 黑袍法师指指一个木桶,随即转身离开房间,把白袍年轻人留在这里。 年轻人拾起木桶,开始执行任务。所有给予白袍人的任务都不是通过言语下达的,他觉醒之后,很快就领悟到了穿白袍的人不允许说话。他知道自己能说,因为他理解语言这个概念,而且躺在黑暗中的睡席上时,他曾安静地尝试过想象一些词句。和其他很多事情一样,他理解这个事实,但并不清楚自己为何理解。他知道他在房间中第一次觉醒之前,自己就存在。他不觉得记忆的缺失有什么奇怪,这似乎是很正常的事。 他开始执行任务。就像其他很多任务一样,这件事似乎不可能完成。他拿起桶,从最下面的水槽舀起水来注满最上面的。和之前的日子里一样,他注入的水向下依序流去,最终又回到底部。 他机械地重复着这项工作,身体进行无谓的任务,让头脑保持空灵。 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当头脑与身体剥离后,一个又一个景象不断出现在心中,产生出各种闪烁的光芒。那些色与形若隐若现,他伸手去捉时,又从指间溜走。先是海岸,沧浪翻卷,击打着风化的黑岩石。接着是激战。然后是布满地面的奇怪的白色物质——一个字,雪,瞬间划过脑海,消失不见。一处泥泞的营地。一间大厨房,男孩们忙活着各种活计。高塔中的一间小屋。这些图像以令人目眩的速度闪现又消逝,只留下些许残影。 每天,当他进行这些无尽的劳作时,都会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而他的心语则会给出一个答案。这个声音会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他的心语会回答。如果答案不对,问题会被重复提出。如果答错几次,声音会停止发问,有时会在这天晚些时候再度出现,有时则不会。 白袍的劳作者感觉到头脑中熟悉的压力。——何为律法——那声音问。——律法是环绕我辈生命的架构,同时赋予生命以意义——他答道。——何为律法的最高具现?————帝国是律法的最高具现————你是什么?——下一个问题出现了。——我是帝国的仆人一思维的联系闪烁片刻,又再度出现,似乎发问者在仔细考虑接下来的问题。——你该以什么方式为它服务?一这个问题之前已问过几次,他的回答总是招致空荡荡的寂静,这标志着答案是错误的。这次他仔细思量,排除了之前回答的所有答案,以及含有这些错误答案的推论。 最终他说—一以我认为合适的方式——心灵的波涛凭空而生,这标志着赞许。很快下一个问题出现了。——你属于何处?——他考虑着,他知道明显的答案通常都是错误的,但有个答案仍旧值得一试。他答道,——我属于这里——正如他猜想的一样,思维的联结消失了。他知道自己正在受训,但训练的目的却被抹去。现在他可以根据之前的答案来斟酌最后的问题,也许可以推断出正确的结论。 这一夜,他做了个梦。 一个身穿褐袍,腰系斜纹带的人在路上走着。那人回头说:“快点。我们没多少时间了,你不能落在后面。” 他试图加快脚步,却发现双脚重如铅锭,手臂也被绑在体侧。褐袍人停下轻快的脚步,“好吧。一件一件来。” 他想说话,但无法移动唇舌。褐袍人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须,“你建造了关押自己的牢房。” 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裸足站在一条尘灰漫漫的路上;抬头,褐袍人又迈出轻快的步伐。他想跟上,却动不了。 他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他又被问起属于哪里,他的答案——属于需要我的地方——又不能令发问者满意。他操持起另一件毫无意义的工作,将钉子钉过一张厚羊毛绒,让它们落在地上,再捡起来重新钉。 身后的门打开时,他正考虑着最后那个问题。他的导师示意他跟上。他们走过长长的通道,来到一个楼层,他们会在这里享用简单的早餐。 他们走进大厅,导师站到门旁。其他黑袍法师也正带领白袍年轻人走进来。今天轮到他的导师站在这儿,看管这些穿白袍的男孩,他们和他一样,只能安静地进食。每天都会由不同的黑袍法师担任这项工作。 年轻人一边吃,一边思索着早晨的最后一个问题。他揣摩每一个可能的答案,寻找可能存在的缺陷,一旦发现,就把那个答案丢在脑后。突然一个答案未经思索就闯进了脑海,这是一次直觉的跃动,似乎潜意识为他提供了一个解决问题的途径。我建造了关押自己的牢房。过去也曾有几次,当某些难题让他止步不前时,发生过类似的情况,这让他的修业进展很快。他考量着这个答案可能存在的纰漏,最后认定它正确无误。他站起身。其他人偷偷注视着他,因为这违反了规矩。 他走到自己的导师面前。黑袍法师不露声色地看着他走来,略略挑起的眉毛显露出一丝好奇。 白袍的年轻人开门见山地说:“我不再属于这里。” 黑袍法师面无表情,只是伸手扶在他肩上,略一点头。法师从袍服中取出一个小铃,摇了一下。片刻之后,另一个黑袍法师走过来。他安静地站在门旁,而导师示意年轻人跟他走。 他们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一直走到一间屋子前。黑袍法师转头对年轻人说:“开门。” 年轻人伸手去推门,但心中电光一闪。他把手抽开,皱起眉头,凝神聚意用意念将门打开。黑袍法师冲他笑了笑,“很好。” 他用轻松愉悦的语气说。 他们走进房间,里面挂满了白色、灰色和黑色的袍服。黑袍法师说:“换一件灰袍。” 年轻人很快换好衣服,站在导师面前。黑袍法师看着灰袍的新主人,“你再也不必持守静默。你想问的任何问题,只要有可能,都会得到解答。但仍有些事需要持守,直到你穿上黑衣为止。那时你会理解这一切。跟我来。” 身着灰袍的年轻人跟随导师来到另一间屋子。一张矮桌旁摆放着坐席,桌上有一罐乔卡,这是种气味辛辣、亦苦亦甜的饮品。黑衣人倒了两杯,把其中一杯递给年轻人,并示意他坐下。他们坐定后,年轻人问:“我是谁?” 黑袍法师耸耸肩,“这取决于你自己,只有你自己才能寻获自己的真名。这个名字永远不能说给别人,否则他们就会得到控制你的力量。以后你会被称作米兰伯。” 刚被命名的米兰伯思虑片刻,“也好。你叫什么?” “我叫申莫纳。” “你是谁?” “你的向导,你的师长。现在你会得到其他人的指教,但对你进行第一阶段训练是我的责任,这也是最长的阶段。” “我到这儿多久了?” “将近四年。” 米兰伯大吃一惊,他的记忆只能追溯到很短的过去,至多几个月,“我何时才能恢复记忆?” 申莫纳笑笑,米兰伯没问它们能否恢复,这让他很高兴,“当你在训练上取得进展时,你的头脑会慢慢唤醒过去的记忆。起初很慢,往后会快得多。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你必须抵御往日羁绊的诱惑,无论家庭、民族,还是朋友和故乡,都不能有所挂碍。对你来说,这至关重要。” “为什么?” “当你的记忆恢复时,就会明白。” 申莫纳脸上挂着微笑,只说了这么多。他硬朗的面容和黝黑的双眼都在向年轻人暗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 米拉伯又想了几个问题,但觉得并不紧要,就把它们抛在脑后。最后他问:“如果我用手去开门会发生什么?” “你会死。” 申莫纳语气平淡,面无表情。 米兰伯并不吃惊,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答案,“为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让申莫纳有些猝不及防,他的脸上显出惊异的表情,“我们不能支配彼此,我们能做的只有确保每个新法师都有能力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你做出了决断,认为自己再也不该和白袍学徒们待在一起。如果你不再属于那里,你就必须展示出自己的能力,承担起这个变化带来的责任。聪明又鲁莽的学徒通常会死在这个阶段。” 米兰伯考虑片刻,承认这个检验确有必要,“我的训练还要持续多久?” 申莫纳做了个不置可否的手势,“需要多久就有多久。但你的进展很快,所以我想对你来说不会太长。你很有天赋,而且比起那些和你一同开始的更年轻的学徒来,你有某种优势——等你找回记忆就会明白。” 米兰伯看着杯子里的饮品。在那稀薄黑沉的液体中,他似乎瞥见了一个词,仿佛是出现在余光之中,当他试图看清时便消失不见了。他抓不住它,但那应该是一个很短、很简单的名字。 那一夜,他又做了个梦。 褐袍人走在路上,这次米兰伯可以跟上他。“你看,这里很少有外在的限制。他们教你的东西很有用,但不要因为一个答案能满足某个问题,就以为只有这个答案才是对的。” 褐袍人停住脚步。“看这个。” 他指着路边的一朵花说。米兰伯俯身看去。一只小蜘蛛在两片叶子间织了一张网。“这个生物,” 褐袍人说,“努力织网,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存在。我们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轻易把它碾碎。想想看,如果这只蜘蛛能理解我们的存在,理解我们对它生命的威胁,它会不会膜拜我们?” “我不知道。” 米兰伯回答,“我不知道蜘蛛是怎么想的。” 褐袍人倚着拐杖,“若是人类又该怎么想呢?也许这只蜘蛛会恐惧、反抗、漠然、怀疑,或者听天由命。” 他伸出拐杖,轻轻挑起一片蛛丝,把小昆虫举起来,放到路对面的花上,“你觉得这家伙会知道这是另一朵花吗?” “我不知道。” 褐袍人笑笑,“这也许是最聪明的答案。” 他继续走下去,“你很快就会看到很多事,其中有些可能对你来说荒谬不堪。到时候,你要记住一件事。” “什么?” 米兰伯问。 “事物并非尽如表象。记住那只蜘蛛,此刻它可能正在向我祷告,感谢我突如其来的恩典。” 他用手杖指着身后,“那株花上的虫子比另一株多得多。” 他挠挠胡子,“我在想,那朵花是不是也在向我祷告?” 米兰伯在申莫纳和其他人的陪伴下,度过了几周时光。他对自己的过去有了更多了解,但比起忘记的部分来说,只是沧海一粟罢了。他曾是个奴隶,后来被发现具有魔力。他记得一个女子,朦胧忆起的身影让他感到隐隐羁绊。 他学得很快。几乎每个课程都在一天内完成,至多两天。他能迅速解决被给予的每个问题。和师长们讨论时,他的问题总是提得恰当好处,切中要害,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一天,他从陈设仍旧简单的新房间中醒来,发现申莫纳正在等他。黑袍法师说:“即刻起,你不能说话,直到完成接下来的任务为止。” 米兰伯点点头,表示明白。他跟着导师走向大厅。年长的法师领他走过一连串通道,来到一处他从未见过的地方。他们踏上长长的楼梯,走过许多层楼,不断向上攀登,最终申莫纳为他打开一扇门。米兰伯先走了进去,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高塔开阔平坦的房顶。房顶中央有石质尖顶,如钢针直冲云霄。在它周围刻着一道楼梯,绕着石柱盘旋向上。米兰伯的目光寻踪而上,一直看到石柱消失在云雾间。他发现这景象十分有趣,似乎违反了他学过的几条物理法则。但它就立在米兰伯面前,不仅如此,他的导师还示意他爬上阶梯。 米兰伯向上走去,转过第一圈,发现申莫纳已消失在木门之后。导师不在了,他将视线投向屋顶之外,观察周围的景象。 一座由高塔组成的城市环绕在周围,而他站在最高的塔楼之上。无论望向何方,都有数以百计的石塔指向苍天,宏伟的建筑物上有很多窗户,从外面看不到屋内的情况。有些高塔是露天的,就像他脚下这座;有些则以石瓦封顶,或笼罩在闪耀光芒中。但所有高塔中,只有这座顶部有细长石柱。成千上万的石塔下,无数拱桥穿过天宇将它们连在一起。再往下,可以看到一座巨大无朋的建筑,支撑着他所见的所有塔楼。这庞然巨兽匍匐在地,向周围延伸出数英里之远。他早就通过自己的行程,了解到这里很大,但这丝毫无损于眼前景象所带来的敬畏感。 再往下,在视野边缘,巨大黑沉的建筑物周围,他模模煳煳地看到一圈茵茵绿草。四周是水,他曾瞥见的湖泊。再往远,他隐约辨认出群山的影踪。但若不是有意向远处看,眼前的景象让人觉得仿佛整个世界都铺陈在脚下。 他向上跋涉,在尖顶上转过一圈又一圈。每转一圈,周围的世界都显得更加清晰。一只鸟在高空翱翔,无视于人类的存在。它火红的羽翼伸展开来,捕捉空气,锐利的双眼观察着下面的湖泊。它看到水面泛起一丝涟漪,便叠起翅膀向下俯冲,在击中水面的一瞬间再度向上飞升,爪子里抓着一条扑腾不休的猎物。它发出胜利的呜叫,盘旋一周,向西飞去。 又转一圈。清风阵阵,携带着遥远异土的气息。一阵大风从南方吹来,带着热带丛林的味道。奴隶们在泥水覆盖的致命沼泽中,竭力开垦田地。一股微风从东方拂来,带来十几个图利尔联邦战士的凯旋圣歌,他们刚刚在一次边境冲突中击败了一伙人数相当的帝国战士。与之呼应的隐隐回声,属于一个垂死的簇朗尼士兵,他正哭叫着家族的名字。北风带来冰雪的味道,和数以千计的苏族人疾驰过冻土的蹄声。他们正向南方温暖的土地迁徙。西方,一个强大贵族年轻的妻子正在调笑一名家族卫兵,她想让这个既害怕又欲火中烧的卫兵,背叛自己那个到南方图桑去和商人接洽生意的丈夫。东方,是香料的气息和商人们讨价还价的声音,从远方的岩克拉亚城集市中传来。再回到南方,血之海的盐味。北方,狂风卷过从未有人类涉足的冰原,那里生存着世人从未听闻的古老睿智的生灵,他们在天字间寻找一个征兆——但它从没出现。每股风都带来不同的音节与调律,明暗与色彩,味道和气息。世界的面貌吹拂而过,他深深呼吸,默默品味。 又转一圈。脚下的石阶传来阵阵脉动,仿佛世界本身的生命在跳动。星球之心迫切而永恒的脉搏,向上穿过岛屿,穿过建筑,穿过高塔,穿过石柱,穿过他的身体。他向下望去,看到深邃的洞穴,上层是奴隶们开凿出来寻找稀有矿藏的,他们也挖掘出取暖用的煤和建造房舍的石头。这下面有其他洞穴,有些是天然的,有些则是失落城市的遗迹,岁月流转,掩埋它的尘灰都已变成泥土。在那里曾居住过怎样的生物,他难以想象。他的觉识继续向下窥探,来到一片光与热的疆±,原始的伟力在自然力的驱使下,无意识地撕扯着燃烧发光的液态岩石,将它推向固态的亲族,寻找向上的通道。再向下,是纯粹的能量世界,道道电光穿过世界之心。 转过一个弯,他来到石柱顶端的窄小平台。这是个异常危险的所在,平台每边都不足他的身高长,他走到中间,克服着会让自己尖叫着摔下去的晕眩感。他运起所有的能力和训练成果,力求站稳脚跟。不用说他也知道,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他清空脑海中的恐惧,环视面前的景象,对巨大的空茫敬畏不已。他从没觉得如此与世隔绝,真正的茕茕孑立。他站在此地,与终将面对的命运之间,再无任何阻隔。 身下是辽阔大地,头顶为茫茫苍天。轻风吹过一丝湿气,他看到黑云滚滚,自南方而来。高塔,或是这石针在轻轻摇摆,他下意识地移动重心站稳脚跟。 雨云席卷,周围雷鸣电闪。单单声音就足以将他逐下这小小平台。他被迫更深地缩进内在的力量之井,那被称作“沃”的平静之地。他在那里找到了抵御雷暴冲击的力量。 狂风拍打,将他裹向平台边缘。他踉跄了一下,马上又恢复平衡,黑暗恐怖的深渊在召唤他,邀请他坠落。他唤起汹涌的意志,将眩晕扫到一旁,集中精神面对眼前的任务。 一个声音在他头脑中高喊——试炼的时间到了,你要在这高塔上屹立不倒,若是稍有动摇,就会坠落——停顿片刻,这声音再度响起—一看!体验,然后理解——黑暗向上袭来,将他吞没。 他一度漂浮在虚空中,无可名状,失落迷惑。他是一点若隐若现的觉识,黑暗空寂的海洋中无名的泳者。接着,一个声音闻进虚空。它不断反响,一个无声之声,感官的闯人者。——没有感官,为何会有知觉?——他的意识问。他的意识!——我存在!——他高声呼喝,百万个声音一同呐喊——如果我存在,那么我是什么?——他想着。 一个回音答道——是汝是,非汝非————不解决问题的答案——他暗想。——很好——回音答道。——这声音是什么?——他问。———是老人临死前睡梦的碰触————这声音是什么?————是冬天的颜色————这声音是什么?————是希望之声————这声音是什么?————是爱的味道————这声音是什么?————是唤醒你的警钟——他飘浮在空中。周围游弋的星辰多如恒河之沙。大丛大丛的星团飘游过去,闪耀着能量的光芒。它们在色彩旋涡中旋转,巨大的红星与蓝星,还有稍逊的橙和黄,微小的红与白。无色的狂躁黑球没入周围的光暴之中,其他星辰辐射出能量,形成未知的光谱,还有扭曲着时空的构造,他看不清楚。所有星辰之间,都有能量的丝线相连,将它们织进同一张魔力网络。在这张网上,能量前后流转,随着并非生命的生命脉动不休。星辰飞越时清楚他的存在,但并不在意。他太小,不足以让它们留意。整个宇宙在他周围伸展。 在这张网的不同位置上,力之生物休憩劳作,它们每个都与众不同,但又都有共通之处。他看出有些是他所熟知的神祗,其他则多多少少有些眼熟。他们各有身份。有的注视着他,因为他的存在并非无人察觉。有的在他之上,过于伟大,根本无暇理解他。有的在他之下。其余的都仔细观察着他,把他的力量、能力和自己的比较。他也观察着他们。一切悄无声息。 他在星辰和力之生灵间穿行,直到看到一颗星。它就在群星之中,召唤着他。这颗星上链接着二十根线,每根附近都有个力之生灵——不知为什么,他清楚这就是克拉文的上古诸神——每个都通过身旁的能量之丝影响着周围的时空构造。有些在竞争,有些明显在对抗,还有些行事高深奠测。 他靠得更近。一颗孤单的行星在恒星周围环绕。这是颗白云覆盖的蓝绿星球——克拉文。 他沿着力线降落,直到地表。在他眼前,出现的是人迹未至的世界。巨大的六足野兽在大地上游荡,一个机敏的新生族群在躲避它们。 几小群虬甲在原野上疾驰,他们的形态比起进化出他们的巨大昆虫来要胜出一筹。他们在树林中的参天巨木间穿梭,躲避着捕捉他们的巨大猎食者,同时也捕捉着体型更小的猎物。他们的智慧逐渐形成,女王为每个虬甲安排好各自独特的岗位,甲厚体强的战士们保护着觅食的族人。更多食物被运进巢穴,种族开始繁荣发展。 年轻的苏族男性在平原上飞奔,用石头、棍棒、拳头和牙齿互相战斗。他们激斗不休,任凭某种无名的冲动驱使着自己,要将族中其他人驱逐出去,然后生养下一代年轻人。还要过很多年,他们才能进化成智慧生物,懂得齐心合力对抗现在还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两足生物。 在那个还没有因为数以千计的人身死命殒、而被命名为血海的大洋附近,名为桑的生物蜷缩在岸边。它们刚刚爬出大海,还不适应陆地,却再也无法忍受深海。它们在巢穴中胆战心惊地寻觅庇护,同时形成了对待异族的排斥态度。这为它们无数世代以后的灭绝埋下了祸根。 群山之上,有斯锐利利尔在翱翔。它们的文化原始粗陋,乃是配偶和幼雏的松散联合体。它们巨大精致的羽翼投下阴影,木冈那木藏在其间。后者在岩石边缘爬行,利用拟石材的斑驳皮毛隐匿行踪,寻找着斯锐利利尔的蛋。这场生存战争会延续千年,最终让两族一同走向灭亡。 这是个严酷的世界,物种丰富,但都是好斗的种族,对于弱者毫不留情。在他看到的这些族群中,只有两个繁衍下来,苏族人和虬甲。黑暗像暴风雨一样突然接近,瞬间席卷而过。 光明显现,就像暴雨后的平静。 他站在悬崖上,俯瞰着被一段狭窄岸滩分割开的辽阔草原和海洋。一点光在空中闪烁,平原之外的大海泛起汹涌波涛。酷热白昼搅起空气的涟漪,眼前的景象出现道道波纹,跃动的光芒出现在天宇。接着,时空的构造似乎被两只巨手撕开,他从中看到一个逐渐增大的裂缝。在这空中的缝隙里面,是一片混乱景象,能量疯狂激荡,仿佛那个宇宙中所有力之丝都被扯成了碎片。足以摧毁恒星的能量箭不断爆炸,那个世界的色彩无法通过凡人的眼眸来描绘,较弱的光芒已足以让他们头晕目眩。巨缝深处伸出一道宽阔的金色光桥,它向下延伸并最终接触到草原。桥上走来数以千计的身影,他们从裂缝对面的疯狂中逃向平静的原野。 他们匆匆向下跑去,有些把所有财产都背在背上,有些赶着牲畜拉的大车,上面堆满贵重器物。所有人都向前赶去,只为逃离身后无法形容的恐怖。 他观察着这些身影,尽管有很多奇异之处,但他仍能看到不少熟悉的特征。许多人穿着式样简单的短袍,他知道这些人就是簇朗尼人的祖先。他们的面容平板简单,没有此后多年与别族混血而成的特征。他们大都肤色白皙,长着棕色或金黄的头发。在他们脚边跑着吠叫的狗群,都是体态健壮、动作敏捷的灰狗和小猎犬。 他们身后行走着骄傲的武士,长有斜挑的眼眸和古铜色肌肤。他们是斗士,但并非有组织的军队,因为他们穿着的袍子颜色、式样都不相同。他们一步步走下光桥,有的身上还带着伤。所有人都将恐惧隐藏在平静的表情之下。他们肩扛工艺精湛、钢质一流的长剑,顶发已经剃掉,四周的头发向后拢成发髻。这些武士脸上带着自负的表情,似乎不知道从战斗中活下来是幸运还是耻辱。还有些陌生人走在他们之间。 一群身材矮小的人走在光桥上,携带的渔网表明了他们的身份,不过这族人之前是在哪个海里捕鱼,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头发黝黑,肤色发黄,眼眸灰绿。男女老少都穿着简陋的毛皮长裤,上身不着一缕。 跟在他们之后的,是一群身材高挑、相貌高贵的黑人。他们的长袍华美精致,色泽柔和。很多人前额挂着珠宝,手臂系有金带。他们知道再也无缘故土,不禁泪水涟涟。 再往后是一队骑士。他们的坐骑是生有鸟头的飞蛇。这些骑士脸上戴着动物和飞鸟的面具,颜色鲜艳,饰有羽毛。他们的故乡十分炎热,所以身体只是以彩绘覆盖,将赤裸的肌肤当做袍服。这些人体态优美,似乎都是出自雕刻大师之手。他们手拿黑色玻璃状的武器。女人和孩子们在男人身后骑行,没戴面具,透过她们脸上痛苦的表情,可以想见她们逃离的世界有多可怕。蛇骑士们催动坐骑向东飞去。这些巨大飞蛇会死在东方寒冷的高原上,但它们的故事会永远在骄傲的图利尔人的传说中留存。 数以千计的人穿过裂缝,走下光桥,来到克拉文的土地上。当他们到达平原后,一些人马上出发.向这颗星球的其他角落迁徙。但很多人留在原地,目睹着成千上万人走过光桥。时光流逝,昼夜更迭,不断有人从混沌异常的风暴中走向新世界。 同他们一道前来的,还有二十个力之生灵,他们在逃避宇宙的毁灭。平原上的人看不到他们,但他能看到。他知道他们会成为克拉文的二十位神祗:十位上神和十位下神。他们向上飞去,从这个世界周围固守岗位的那些古老贫弱的生灵手中,夺过力之丝线。这些新神夺取地位时并没遇到抗争,因为老神们知道新秩序已经降临到这个世界。 很多天后,他看到人潮逐渐稀疏。数以百计的男女拉着巨大的船只来到这里。这些船由某种金属铸成,底部安装着黑色材质的轮子,船身在阳光下闪亮。他们来到平原,看到海岸之外的大洋,发出一声高呼,拉着船只走向大海。五十艘船扬帆起航,驶向南方,那里的土地会被称作簇巴——失落国度。 最后一群,是穿各色各式袍服的人。他知道这些人是众多国度的牧师和法师。他们站在一起,阻挡面前暴乱的疯狂。他看到很多人倒下,他们的生命像蜡烛一样燃尽。某些事先定下的信号打过后,许多人转身逃下光桥,但这批人还不到仍旧站在光桥上的人数的百分之一。他们手拿各种记载知识的书卷典籍,跑到桥下后,回身注视着即将上演的一幕。 那些桥上的人没有多看逃开的同伴。他们注视着被阻隔的混沌,齐声高喝,咏诵出一个强大魔法,役使起惊天动地的魔力。桥下的人呼应着他们的喊声,所有听到这声音的人都在恐惧中战栗。光桥开始从下向上消融。一股充满恐惧和憎恨的能量排山倒海般冲过裂缝,桥上的人在它的冲击下一一倒下。当光桥和缝隙从视线中消失后,一股狂暴的冲击波席卷而来,许多站在平原上的人被击倒在地,当场震晕。 那些逃出裂缝后方恐怖世界的幸存者呆立着默不作声。过了很久,他们才逐渐散开,这些衣衫褴褛的难民会征服整个世界,他们就是克拉文诸多国家和民族的先人。 他知道自己目睹了诸国的起源,看到了他们逃离大敌——正是那不可名状的恐怖之物摧毁了这些民族的家园,将他们驱赶到了这个陌生的宇宙。 时间的大氅再次将他裹挟,黑暗降临。 光芒随之而来。 在那曾经空茫的平原上,耸立着一座宏伟的城市。众多白塔直冲云霄。它的人民勤劳刻苦,城市繁盛发展。商旅车队从陆路抵达,巨舰航船越洋而来。岁月如梭,带来战争与饥馑,和平与思典。 某天,一艘船驶进港口。它的船员全都伤痕累累,病痛缠身。发生过一场大战,这艘船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 当初越洋而去的民族很快就要杀来。如果援兵不到,平原城将就此沦陷。信使们被派往北方大河沿岸的诸多城邦。如果白城沦陷,就再也没人能抵挡入侵者挥师北上。信使们带着消息返回白城。其他城邦的军队正在赶来。他看着他们会合在一起,在海岸附近迎击入侵者。激战持续了十二天,入侵者最终被击退了,但代价惨重。十万人战死沙场,沙滩上的血色数月才褪。一千艘船被烧毁,天空弥漫黑烟,许多天后,烟尘落在大地上,方圆数里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烬。白城变成了灰城。海洋此后都被称作血海,海湾被称作战湾。但这场战斗中诞生了一个联盟,伟大帝国的种子就此播下,这正是横跨世界的簇朗尼帝国。 黑暗笼罩,仿佛寂静来临。 光明回归,如同号角鸣响。 他站在一座庙宇上,这寺庙就在帝国都城的中心。成千上万人站在下面,摩肩接踵,充街塞市。他们口诵赞歌,高举双手,在头上传递着几座巨大的木质平台。平台上站着帝国的贵族,五大家族的大名。最后也是最大的平台上,摆放着一张金色宝座,乃是用这个矿藏稀缺的世界最罕见的黄金打造,宝座上端坐着一个男孩。平台被放在上下诸神齐集的大广场上,王座则由百姓们背负着送往这座最高神庙的顶部。 王座面朝东南,那是帝国发源的地方。十二位黑袍女祭司从庙宇深处疾步走来,红袍祭司走在两旁。死亡女神思碧的女祭司从人群中点出几个市民,杀戮之神的红袍祭司则把他们抓住,这其中有男人、女人,还有几个孩童。所有这些人都被拖到寺庙顶端,红神的祭司等在那里要取他们的心。其他十八位神柢的祭司会安静地观看仪式。献祭过数百人后,庙宇的阶梯早被鲜血染红。死亡女神的主祭认为诸神已经满意。她们将一枚银戒套在男孩手上,将一个金环戴在他头顶,宣布他为天国之光,曼乔卡,第十一世皇帝。男孩玩着那天早晨得到的一个木头玩具,因为他感到厌倦。人们蜂拥向前,只为了在手上沾上同胞的鲜血,他们认为这会带来好运。东方的天空开始暗淡,夜幕降临。 太阳升起,他站在一位彻夜工作的法师身旁。这人看到算式的结果时,面色一凛,随即念咏法术,把自己传送到另一个地方。他也跟了过去。在一间小厅中,几个法师面带惧意地讨论着刚才那位法师带来的消息。一个信使被派到以皇帝的名义统治帝国的大将那儿去。大将把法师们召来。他也跟了过去。法师们解释着消息。群星的征兆,再加上古老的著述,预示着一场大灾难的来临。一颗星游荡进了天空中本来空无一物的区域。它停在那里不再移动.只是光芒渐强。它会给世界带来毁灭。大将将信将疑,但后来越来越多的贵族都前来聆听法师们的宣告。法师从大敌手中救下万民的传说一直都在流传,但很少有人相信。如今法师们再度聚集,建立起被称作“法众会”的组织,至于目的何在只有法师自己明白。多番思虑后,大将终于同意将消息呈给皇帝。过了一段时间,皇帝传旨法众会:拿出证据。法师们摇摇头,又回到了他们朴素的厅堂。 数十年过去,法师们发动了一场传道活动,竭力影响帝国中任何愿意聆听他们意见的贵族。这一天终于来临,皇帝逝世,他的儿子继位。所有能到圣城去的法师,都来参加了新皇帝的加冕礼。 成千上万人聚集在街头,奴隶们用坐轿抬着贵族向宏伟的神庙走去。新皇帝坐在古老的黄金王座上,抬着他的是一百名健壮的奴隶。他戴上王冠,与此同时,在死神图拉卡姆的神庙深处,一个奴隶被献祭,以请求诸神让老皇帝的灵魂可以在天国安息。 人们欢呼祝贺,因为三十四世皇帝苏德卡汗寇扎广受爱戴。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他。皇帝将隐居到圣所,在大将和宫廷朝会行使管理帝国的职责时,他的灵魂会永远地警卫他的子民。新皇帝会敛心冥思度过一生,他将阅读、绘画、研习神庙中的圣书,力求在这艰辛的一生中净化自己的灵魂。 这位皇帝与他父亲不同,在听到法众会带来的可怕消息后,他下令在安珀利纳山脉中间,一个巨湖中的孤岛上修建一座宏大的城堡。 时光……流转数以百计的黑袍法师站在岛城高耸入云的众多尖塔上,此时还没有形成如今那庞大的整体建筑。两百年过去了,如今天空中燃烧着两个太阳。一个温暖地散发着黄绿色光芒;另一个要小些,颜色苍白,射线炽烈。他看到法师们施展出一个法术,这是历史上最强大的魔法。就连时间之初,传说中从异域伸展而来的光桥,也没有这个魔法强大。因为那时他们只是在两个世界间移动,如今法师们要移动的是一颗恒星。他可以感觉到下方还有成百上千的法师,正把他们的魔力加入进来。陌星逐渐接近,这个法术已经开始实施了数年之久,每个步骤都极其小心。虽然它强大得无可比拟,但同时也精细到超乎想象。任何疏失都会导致前功尽弃。他抬头看着陌星。它的轨道和这个世界的轨道交会,它不会击中克拉文,但毫无疑问它的热量加上克拉文原来的炽热恒星,会让这颗星球生息全无。克拉文将在恒星与陌星之间僵持一年,处于永恒的白昼之中。所有法师都同意这个观点:只有极少数人能在深邃的洞穴中存活,等他们走出来时,眼前就只剩烧焦的星球。他们必须趁着还有时间马上行动,这样一来如果法术失败,还有机会再尝试一次。 他们行动了,所有人协同一致,咏诵完这个强大的魔法。整个世界似乎停顿了片刻,反响着法术最后的词句。这反响渐渐增大,引起共鸣,发展出新的和声,新的伴音,仿佛带有自己的意志。很快这声音变得震耳欲聋,迫使高塔上的法师们捂住耳朵。而在下面,站在地上的法师在惊奇中沉默不语,他们看着天空中正形成一团耀眼的色彩。锯齿状能量箭闪烁跃动,两个恒星的光芒在这炫目的景象下黯然失色。这场面也让很多观看它的人在黑暗中度过余生。他并没有受到声与光的影响,似乎某种力量保护着他不受侵袭。一道巨大的裂缝出现在空中,很像远古之时金色光桥穿越的那一个。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切,内心却被眼前的奇景所吸引。裂缝在陌星和克拉文之间的天空中张大,它开始远离这个世界,冲向入侵的星球。 但意料不到的情况发生了。一股空前强大的能量从裂缝之内喷涌而出,比光桥时代还要暴烈。伴随着混沌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恨意。大敌,这将克拉文诸族驱赶到这里的邪恶伟力,仍旧潜伏在那个宇宙中,它还没有忘记岁月之初从它手中逃走的人们。它无法穿透过裂缝,因为它在两个宇宙间移动所需的时间,比裂缝的存在周期还要长。但它扑上前来,扭住裂缝,将它从陌星的轨道推开。裂缝逐渐扩大,站在地上的法师们看到它直冲过来,要将克拉文吞没,将整颗星球带回到大敌的疆土中去。 和周围的人不同,他冷眼旁观,不为所动,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没有就此毁灭。裂缝冲向克拉文,一位法师走上前来。 旁观者觉得这个人有几分面熟。他和周围的人不同,他身穿褐色罩袍,以斜纹腰带束紧,手里拿着一根木杖。他将手杖举过头顶,高声吟咏。裂缝开始变化,从无法形容的颜色转变到沉墨色。接着,它撞上了克拉文。 天空中响起阵阵爆炸,随后整个世界一片漆黑。当黑暗退去,太阳,克拉文自己的太阳正向地平线落下。 那些逃过了死亡和疯狂的法师注视着头顶的恐怖景象。天空中一片虚无,没有闪烁星辰。 褐袍人转头对他说:“记住,事物并非尽如表象。” 黑暗……宣告着时光流逝他站在法众会的大厅中。法师们相继出现,利用地板上的符文作为传送的焦点。他们把符文当做地址,用意念将自己来回传送。皇帝送来一个消息,他请求法众会解决这个问题,承诺会给予他们任何需要的协助。 旁观者向前走过数代光阴,再次发现法师们站在高塔之上。这次,并没有入侵的陌星,他们注视着一片无星的天空。又一道经过多年设计的法术被吟唱出来。当它结束时,大地在暴烈的能量中回响。突然天空被群星照亮,克拉文重新回到了过去的位置。 “事物并非尽如表象。” 一个声音说。 皇帝下令召唤所有法众会成员到圣城来。他们或孤身一人,或结伴而行,通过各处的符文来到堪托桑尼。旁观者也跟过去。法师们进入皇帝宫殿的内廷,这在帝国历史上还从没发生过。 一百年前,七千名法师聚集起来抵御陌星的入侵,只有两百人幸存。时至今日,法师的人数仅仅增加了一点。所以,响应皇帝召唤的法师,人数还不到抵御陌星时的二十分之一。他们站在苏德卡汗寇扎的后代,四十世皇帝图卡玛寇面前。皇帝询问法众会,是否愿意担下永远守护帝国直到时间尽头的职责。法师们略作商榷,就应允下来。皇帝离开王座,跪在法师们面前,这在历史上也从未发生。他直起身,仍旧跪着张开双臂,宣布从今日起,法师们将被称作尊者,免除一切义务,只留下刚刚接受的那一项。他们将超然法外,无人可以命令他们,就连大将也不行——他就站在一旁,面色有几分不悦。他们的愿望会被满足,他们的话语就是律法。 一位法师心照不宣地冲旁边的同伴笑了笑。 黑暗之后……时光流转旁观者站在大将的宝座前。一个法师的使团也站在他驾前。他们将发现的证据向他呈上。一个可以控制的裂缝打开了,它并非出自大敌之手,另一个世界就在裂缝对面。那里不适合生命存在,但第二个裂缝也被发现,那是个富饶的世界。他们向他展示了大量价值连城的金属,这些东西竟然全都被随意弃置。大将望着一副损坏的胸甲、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和几根弯曲的铁钉,眼神中充满了渴望。看到这个场面,旁观者暗自露出微笑。为了进一步证明那是个异界,法师们呈上一朵奇异而美丽的花。大将闻了闻,这香气让他备感愉悦。旁观者不禁颔首,他也知道这朵美凯米亚玫瑰的浓郁香氛。时光流转的黑翼再度降临。 他再次站到平台上,举目四望,暴风雨正在周围肆虐。当他的意识沉浸在徐徐展开的克拉文历史画卷中时,只有潜意识帮助他予凄风苦雨中屹立在平台之上。他现在理解了试炼的本质,在考验中消耗的能量使他筋疲力尽。灰袍阶段最后的训导,揭示出法师在社会中的地位与责任。与此同时,他也接受了自然原始伟力的考验。 他最后一次环顾四周,看着风暴下的湖泊和高塔上关闭的窗户,感到心安理得。他尽力捕捉面前的景象,似乎要保证自己永远记得完全觉醒为尊者的这个时刻。现在他的记忆和情感中再没有任何障碍。他为自己的力量欢欣鼓舞。他不再是城堡中跑腿的男孩帕格,而是强大的法师,就连他过去的老师库甘都相形见绌。美凯米亚和克拉文,在他眼中再也不是过去的样子。 他催动意志之力,稳稳地飘浮在狂风中,慢慢从屋顶降下。大门自动敞开,迎接着他的到来。他走进去后,门在他身后关闭。申莫纳正微笑着等待他。他们走过法众会城堡中的长厅。室外的天空中炸雷声声,似乎宣告着他的到来。 霍俦佩帕坐在席上,等待着他的客人。这个身体壮实的秃头法师饶有兴趣地揣测着法众会最新成员的能力与气质。这人昨晚刚刚成为一名黑袍尊者。 一阵钟声响起,宣告着客人的到来。霍俦佩帕站起身走过富丽堂皇的居室,把滑门推到一边,“欢迎,米兰伯。我很高兴您接受我的邀请。” “我很荣幸。” 米兰伯只说了这一句。他走进来打量着这个房间。他所见过的所有法众会成员房间中,这是最华贵的一间。四壁挂着华美布匹,上面绣有最精致的图案,几个架子上还放着些贵重的金属器皿。 米兰伯也在观察这里的主人。体型魁梧的法师示意米兰伯坐到矮桌前的坐席上,然后倒了两杯乔卡。他双手浑圆,动作精准,轻松自然,近乎黑色的双眼在两道浓眉下炯炯有神,在看似谦和有礼的面庞上颇为抢眼。他是米兰伯见过的最健壮的法师,黑袍尊者们大都消瘦如苦修者一般——米兰伯知道这是刻意的,他们似乎觉得注重肉体欢愉的人无法胜任苦思冥想的修习。 霍俦佩帕抿了一口乔卡,开口道:“你的问题让我困扰,米兰伯。” 米兰伯没有回答,霍俦佩帕继续道:“你不愿多说,” 米兰伯颔首赞同,“也许你的出身背景让你多了几分谨慎。” 米兰伯说:“奴隶成为法师,是一件颇值得玩味的事。” 霍俦佩帕摆摆手,"很少有奴隶穿上黑袍,但这并非前所未有。有些人的力量要到成年阶段才能显现出来,但律法规定得很清楚,无论力量出现得多晚,也不管行使它的人地位有多卑下,从力量彰显的那一刻起,他就只属于法众会。曾有一次,一个士兵被他的大名下令吊死。结果力量在最紧要的关头展现出来,他凭借意念力浮在空中,与套索不过一线之隔。他被交给法众会,并通过了训练。不过作为法师,他的法力平淡无奇,前景暗淡。 “但这又与你不同。你让我困扰的问题,或者说你与众不同的背景,在于你是个蛮人——抱歉,曾是个蛮人。” 米兰伯又笑笑。他离开试炼塔时已恢复了所有记忆,但是训练的部分细节还有些模煳。他明白这整套程序是要让他能够控制自己的法力。他们将他选出,训练为尊者——十万人里才有一个。簇朗尼帝国有两亿人口,但黑袍法师仅有两千,而他就是其中之一。就像霍俦佩帕所说的那样,奴隶生涯中养成的谨慎性格再加上他的智慧,让他学会了沉默寡言。既然霍俦佩帕有话要说,不管这位壮硕的法师再怎么拐弯抹角,米兰伯都会耐心地等他把话摆上台面。 米兰伯仍旧沉默不语,霍俦佩帕只好继续,“有几个原因让你的地位十分微妙。首先,你是第一个穿上黑袍的异界人;其次,你曾是一个低阶法师的学徒。” 米兰伯略一扬眉,“库甘?你知道我过去所受的训练?” 霍俦佩帕捧腹大笑,这让米兰伯略微放松了警惕,眼神中也少了几分戒备。“当然。你过去生活的每个细节都经过了仔细检查,因为你可以提供关于美凯米亚的大量宝贵信息。” 霍俦佩帕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客人,“大将也许会罔顾他的法师参谋的反对,对一个我们知之甚少的世界发动入侵,但我们法众会倾向于把对手研究透彻。我们发现在你们的世界上,魔法仅限于牧师和低阶法师所掌握的部分,这让我们松了口气。” “你又提到了低阶魔法。那是什么意思?” 霍俦佩帕略微有些惊奇,“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米兰伯摇摇头,“低阶魔法之道的追随者可以通过意念力行使一些特定的法术,但方式与我们黑袍众不同。” “那你肯定也知道我过去经历的挫折了。” 霍俦佩帕又大笑起来,“当然。若非你更适合高阶之道,倒有可能学会库甘的技巧。事实上,你很强大,但无法成为一名低阶法师。在低阶之道上,天赋的成分要大过技艺,高阶之道则是为学者们而设。” 米兰伯点点头。每次霍俦佩帕解释一个概念时,米兰伯都觉得自己天生就知道这些事。他说出了这个感觉,"这很简单。在训练中,你学到了很多理论与知识。起初是魔法基本概念,其次是对帝国的责任。在你的能力综合发展的过程中,时时需要这些理论,但你学到的很多东西起初都被掩盖了,只有当你需要它们时才会显现,那时你会完全理解脑海中的概念。当你想到一个问题时,答案会出现在你脑子里。有时一个答案会在你读到或听到它时出现。经年累月的知识有助于你保持平常心。 “这和让你在试炼塔上看到那些景象所用的法术差不多。当然了,我们无法‘看到’光桥之年以前的事,或是历史中的任何时刻,但我们可以播下暗示,创造幻象——” 事物并非尽如袁象。这个意料之外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米兰伯勉强掩饰住惊奇。 “——同时提供一个框架,你可以在上面添加对你来说最有意义的画面。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塔上的景象就像历史剧一样无稽。如果你对历史的兴趣多过戏剧,那么你会发现图书馆是个更好的去处。” 霍俦佩帕发现米兰伯的注意力不在这里,“无论如何,我们要谈的不是这个。” 米兰伯说:“我很愿意听听您的困扰。” 霍俦佩帕整整袍服,抚平皱褶,“请允许我再说两句离题的话,这也和我请你来的原因有关。” 米兰伯示意他继续。 “我们对大逃亡之前的历史知之甚少。我们知道诸族来自很多不同的世界。有人推测还有其他种族逃到了别的世界,你过去的故乡也许就是其中之一。有一些零散的证据支持这个假设,但终究只是推测。” 米兰伯想起他和辛扎瓦大名下过的莎棋,考虑着这个假说的可能性。 "我们逃难而来。数百万人中只有几千人活下来传宗接代。我们发现这个世界很古老,资源已经枯竭。伟大的文明曾在这里生息繁衍,他们留下的遗迹早已废旧,宏伟的域市只剩下光滑的石块。这些生物是什么,无人知晓。这个世界金属很少,我们在大逃亡时带来的金属经年累月早就用光了。我们的牲畜,就像你们的马匹和牛,也死光了,只有狗还幸存。我们不得不适应新的家园,也适应彼此。 "在大逃亡和陌星入侵之间的时期,我们曾发动过很多战争。千船之战以前,我们只是城市联邦。此后,诸族中最弱小的簇朗尼人,迅速崛起并征服了其他种族,将整个世界统一成一个大帝国。 "我们法众会成员支持帝国,因为它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维持秩序的强大政权。这跟高贵、公平、美好、正义都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它能让大多数人民安居乐业,不受战争、饥馑、瘟疫和古时候那些灾难所苦。而在这秩序之中,我们法众会可以不受干扰地工作。 “驱逐陌星的尝试,让我们第一次发现,法师们的工作必须免受任何人的阻碍,就连皇帝也不行。必须能调动任何需要的资源。我们第一次发现陌星时,皇帝不合作的态度让我们损失了宝贵的时间。如果我们当时能得到支持,在大敌扭转裂缝时,或许就有能力对抗。因此,我们接受了守护帝国的责任,以此换来绝对自由。” 米兰伯说:“你说的都是表面的东西。我在等着听你说因我而生的困扰。” 霍俦佩帕叹口气,“马上就到了,我的朋友。我必须讲完刚才的话题。你得明白为什么法众会是这样运作的,免得活不过这几周时间。” 米兰伯毫不掩饰对这句话的惊讶,“活不过?” “是的。米兰伯,因为这里有很多人,在你受训时,就希望看到你被沉入湖底。” “为什么?” “我们要努力恢复高阶之道。历史之初,我们逃离大敌时,与其战斗的法师千不存一,而且他们大多是低阶法师和学徒。这些人结成众多小团体,保护他们从故乡带来的知识。起初只是同胞之间,后来随着恢复失落技艺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法师结社也越来越庞大。千百年过去,法众会终于成立,法师们从世界各个角落前来此地,如今所有高阶之道的追随者都是法众会的成员。大多数低阶法师也在这里工作,不过,他们得到的尊重和自由与我们层次有别。比起我们黑袍众,他们更善于制作法器,对自然伟力的理解也更深。举个例子,我们用来传送自己的法珠,就是他们制作的。虽然没有脱离律法,但低阶法师们也在法众会的庇护下,免受他人的干扰。所有法师都属于法众会。” 米兰伯说:“也就是说,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从事我们认为恰当的事,只要这些事符合帝国的利益。” 霍俦佩帕点点头,“我们做什么并不要紧,即便两个法师对某些行动意见相悖也没关系,只要他们相信自己所做的事符合帝国的利益。” “从我还有点‘野蛮’的角度来看,真是个奇怪的律法。” “这不是律法,而是传统。我的朋友,在这个世界上,传统和习俗比律法强大得多。律法可以改变,但传统会一直延续。” “我想我明白你的困扰是什么了,我文明开化的朋友。你不敢确信我这个异界人会以帝国的利益为重。” 霍俦佩帕点点头,“如果我们确信你有可能忤逆帝国,那你早就被除掉了。问题是我们不确定,而且我们宁愿相信你不会做出这种举动。” 米兰伯完全不能理解壮硕法师的话,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我本以为你们有办法确定学徒是否忠于帝国,并将之视作首要职责。” “通常是这样,但你对我们来说是全新课题。我们只知道,你的思维浸没在法众会的基本使命中,也就是帝国的秩序。通常我们只需要读一下学徒的思维就行了,但我们读不了你的。我们只能依靠吐真药,长时间的审问,以及设计好的训练来发现表里不一之处。” “为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具体原因。隐藏思维的法术确实存在,但你的问题与此无关。似乎你的头脑拥有一些我们从未遇到过的特性。也许是一种我们不知道,但在你的世界却很普遍的天赋。或许是你过去那位低阶导师的训练结果,它让你可以抵御我们阅读思维的技巧。 “无论如何,你在法师中引起了轰动,你应该可以想象。在你的训练过程中,是否允许你继续修习的问题曾被多次提起。每一次,无法看透你的思维这个事实,都被提出作为就此结束的理由。每一次,赞成让你继续的人都比反对的多。毕竟你代表着获得新知识的可能,这足以让我们有理由承担风险。当然,是为了确保我们不会失去一个宝贵的人才。” “当然。” 米兰伯干巴巴地说。 “昨天,这个问题再也不能回避。是否接纳你加入法众会的时刻终于到来,我们进行了投票,结果是平局。只有一个人弃权,那就是我。只要我保持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是否允许你活下去的问题就仍旧悬而朱决。你可以像一个法众会的正式成员一样自由行事,直到我投下一票,批准你加入法众会,或是相反。我们的传统不允许重投,除非弃权否则不得更改;投票时弃权的人可以日后补上他的票。现在只有我能打破僵局,所以投票的结果,无论拖延多长时间,都只有我能决定。” 米兰伯久久注视着年长的法师。“我明白。” 他说。 霍俦佩帕慢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明白。简单说来,此刻的问题就是:我该拿你怎么办?无意之间,你的性命落在了我手上。我要决定是否让你活下去。所以我想见你,想看看我的裁断是否会出错。” 米兰伯突然仰起头来放声大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等他止住笑声,霍俦佩帕说:“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米兰伯抬起手做了个安慰的动作,“并非有意冒犯,我开化的朋友。但你肯定也看到了这个局面的讽刺之处。我曾是个奴隶,我的性命全赖别人一念之差。经过这么多训练,加上地位的提升,我仍没能摆脱这个命运。” 他沉默片刻,友善地笑笑,“不过我宁愿看到自己的性命操在你手中,而不是当初的监工。这就是我感到好笑的地方。” 霍俦佩帕听到这个回答吃了一惊,接着他也笑出声来,“我们有很多兄弟都不在乎那些古老的教谕,但如果你熟悉我们过去的哲学,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你似乎是个找到了‘沃’的人。我想我们有了共识,我的蛮人朋友。这是个良好的开始。” 米兰伯观察着霍俦佩帕。虽然不清楚潜意识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盟友,甚至是朋友,“我也这么想。而且我想你也是个找到了‘沃’的人。” 霍俦佩帕假意谦虚:“我只是个普通人,一个过分沉迷于物质享乐、无法到达完美境界的人。” 他长吁一声,探过身来,正色道,"仔细听我说,米兰伯。因为我刚说过的那些原因,你既被看做潜在的知识之源,也被视作危险的武器。 "簇朗尼人是政治的奴隶,所有参加过朝堂游戏的学徒都能证明这一点。我们法众会成员与这些事无关,但我们也有自己的派系和明争暗斗,这些冲突并非总能以和平的方式解决。 “很多我们的兄弟,并不比迷信的农民好多少。他们不信任外来的未知事物。从今日起,你必须全心投入一个任务,那就是平静地待在你的‘沃’里,成为簇朗尼人。在所有外在表象上,你必须变得比法众会里的任何人都更像簇朗尼人。明白吗?” “是的。” 米兰伯答道。 霍俦佩帕又为两人各倒了一杯乔卡,“特别要当心大将的宠臣法师,艾尔加哈和厄戈伦,还有那个鲁莽的年轻人塔帕克。他们的主子正为你故乡上的战事进展大发雷霆,对法众会也有所猜忌。在上一次大规模行动中,我们死了两个兄弟,如今愿意继续帮助大将的法师兄弟越来越少了。留在他身边的法师们都在超负荷工作,有传言说大将已没有能力扩大战果,除非有奇迹发生:比如联合整个宫廷朝会的力量——等苏族人都变成了农学家和诗人,这种事才有可能发生——或是大量黑袍法师同意听他调遣,这大概会在前者发生的一年后出现。所以你看,他正处在一种相当尴尬的困境中。在战场上失利的大将会很快失去天恩。” 他又笑着补充道,“当然,我们法众会早已超脱了这些政事俗务。” 他的语气又变得严肃起来,“你肯定要面对一件事:他会把你视作一个潜在的威胁,不是影响别人不再协助他,就是由于对以前的故土根深蒂固的同情而公开反对他。他没法对你直接下手,但他的宠臣们可能会与你发生冲突——那些人仍旧盲目追随着大将。” “权力之道,曲折蜿蜒。” 米兰伯引用古谚说。 霍俦佩帕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神情。他的双眼似乎在发光,“这就是簇朗尼人。你学得很快。” 之后的几周里,米兰伯完全适应了新身份,理解了自己的职责和义务。很少有人在穿上黑袍后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表现出如此出众的才干。这件事常被人提起,有时还带着猜忌。 尽管发生了很多变化,但米兰伯发现还是有许多事没变。通过练习,他发现体内仍有未被开启的力量之源,这些力量只有当他处在压力之下时,才会被唤醒。他试图控制这狂野的魔力,但收效甚微。他还发现,自己可以摆脱训练过程中被灌输的精神限制。这件事他没告诉任何人,包括霍俦佩帕。他调整这些精神限制的同时,也获得了一些别的感觉。那是一种几乎不可抑制的渴望,渴望与卡黛拉重逢。他暂时把这期冀放到一边。身为一名尊者,要求辛扎瓦大名将她释放,这很容易办到。米兰伯之所以犹豫,是担心其他法师的反应,也担心卡黛拉对他的感情会有所改变。他把这些事都放到一边,潜心研究。 就像霍俦佩帕所说的那样,他在法众会中找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个身份就是他在高阶之道上超乎常人的天赋的关键——他存在于两个被裂缝联结的世界,只要它们还被连在一起,他就可以从两界中获取力量,而这力量是其他黑袍法师的两倍。这个领悟也昭示出了他的真名,这个名字不能吐露,否则别人就会拥有役使他的能力。在大逃亡时代之后就不再使用的古代簇朗尼语中,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存在于两界之间的人” 第五章 旅程 马丁仔细观察着。 他冲两个同伴悄悄打了个手势,三个人避开草坪上那些人的视线,于树林中蹑足潜进。簇朗尼营地传来的号令声,他们听得清清楚楚。马丁压低身子,以免暴露位置。他身后跟着加雷特和当年的簇朗尼奴隶查尔斯。克瑞德围攻战已过去了六年,查尔斯没有辜负马丁的期望,他曾多次证明自己的忠诚和价值,同时还成为了一名说得过去的斥候,不过他始终不像马丁和加雷特那般从容。 查尔斯低声说:“猎手长,我认出了很多新的旗帜。” “在哪儿?” 查尔斯指着簇朗尼营地最远处的地方。在高山村镇中留守的矮人们的帮助下,马丁和他的两个同伴历经艰险爬过灰塔山,轻而易举地溜过了山谷西侧为数不多的几个岗哨——那正是簇朗尼人防卫最松懈的地方。如今他们离簇朗尼主营不过几百英尺。 加雷特吹了个几乎无声的口哨,“这家伙有一双鹰隼的眼睛。我只能勉强看见那些旗子。” 查尔斯说:“我只是知道要找什么。” “那些新旗帜意味着什么?” 长弓问。 “坏消息,猎手长。那些旗帜属于效忠蓝轮党的家族。至少我被俘时,他们还没参加克瑞德围攻战。这意味着宫廷朝会中又发生了重大变化。” 查尔斯注视着猎手长,“这说明战争联盟再次建立。明年春天会有一次猛攻。” 马丁示意退回林中。头顶的树木都已遍染秋色,一团团红、金与褐。他们安静地走在落叶之上,最终在一株古老橡树旁边发现了一丛可作遮蔽的灌木。他们跪在后面,马丁取出一小块牛肉干,吃了起来。尽管有矮人帮忙,翻越灰塔山的路程也不算轻松:他们全都饥肠辘辘,筋疲力尽,满身泥污。“这些家族的士兵在哪儿?” 马丁问。 “今年冬天他们不会过来。他们将在克拉文的平原城外集结,那里的气候比较温和。明年春天开始化冻时,他们会通过裂缝;等卡琳公主花园中的鲜花再度盛开,他们就将进军了。” 一个尖厉高亢的叫声从北方传来。查尔斯面色稍变,显出一丝警觉,“虬甲!” 他向四周张望一番,最后指了指上面。 马丁点点头,双手交叉形成踏索。他先把查尔斯推上一棵橡树,然后是加雷特,最后他向上一跃。上面的两人抓住马丁的手,把他也拉了上来。 他们爬上更高的横枝,拿武器在手,一动不动地看着虬甲巡逻队从树下走过。六个形似蚂蚁的生物稳步前行,其中有一个戴着簇朗尼的羽饰头盔,似乎是他们的首领。他突然示意队伍停下,转身四下察看,同时用那种声调尖锐的语言下达命令。其他五名虬甲领命散开,树上的三个人可以听到他们在周围搜索的声音。 大约十分钟后,虬甲们返回树下,很快结成队形,继续前进。马丁确定他们已在虬甲的听觉范围之外后,轻声问:“怎么回事?” “他们闻见我们了。一直食用美凯米亚食物,我的体味也改变了。他们知道我们不是簇朗尼人。”.他们爬下树。查尔斯说:“虬甲的头很难向上看,所以他们很少这样做。” 加雷特问:“要是有你过去的同胞和他们一道巡逻怎么办?” 查尔斯耸耸肩,“那么虬甲就会改说簇朗尼语。他们的语言外人几乎不可能学会,所以也没人尝试。” 马丁说:“他们能辨认出我们的踪迹吗?” 查尔斯说:“我想不会,但……” 他突然止住话头,一阵吠声从簇朗尼营地传来,“狗!” 马丁说:“它们能追踪我们。快走。” 他轻手轻脚地跑起来,向群山中的一条古道撤退——这条路几乎完全被杂草覆盖,没被簇朗尼人发现,马丁的小队就是通过它进入山谷的。 三个人迈开大步在森林中慢跑了一阵,同时留心倾听身后的犬吠声。过了一会儿,这声音发生了变化,吠叫变成咆哮和低吼。“它们闻到气味了。” 加雷特说。 马丁点点头,加快步伐。他们又跑了一分钟,身后的狗叫声逐渐接近。马丁停下脚步,伸手拉住从身旁跑过的加雷特。他打了个手势,改变方向,走出小路,带他们跑向一条小溪。走进水中后,他说:“来的时候,我昕到这边有水声。” 另外两人也走下溪流。马丁接着说:“只有几分钟时间。他们会沿着河岸搜索。” 加雷特问:“走哪边?” 马丁说:“下游。他们会先搜查上游,因为那是出去的路。” 查尔斯说:“猎手长,还有个方法。” 他迅速卸下背包,取出一大袋东西。查尔斯把里面的黑色粉末撒在他们进入溪流的位置附近的河岸上。 加雷特觉得自己在流泪,他狠狠擤了下鼻子,把喷嚏压回去,“胡椒粉!” 查尔斯说:“厨师长马格准会气得跳起来,但咱们需要这东西。虬甲和猎狗在这附近嗅过后,估计几个小时都闻不到气味了。” 马丁点点头,“上游!” 三个人蹚着水向前跑去,过了好一阵才放慢步伐。犬吠夹杂着喷嚏声传来时,他们已经走了很远,早出了敌人的视野范围。他们听到愤怒的声音吼叫着下达命令,还有些沮丧的回答。他们在水中一路向前,查尔斯脸上淡淡的微笑始终没有退去。 马丁发现一根伸到河上的足够低的横枝,就把同伴们举了上去,自己也跟着爬上树。他们沿着树枝搜索,在旁边的橡树上找到一根可以让他们跳下地面的低矮的枝桠。 他们落在离河岸十几码远的地方。马丁观察了一下,确保没被发现,然后示意查尔斯和加雷特跟上他,他们一行向灰塔山走去。 海风吹拂围墙,阿鲁沙的一头褐发在风中飘动,他始终眺望着克瑞德城镇远方的海洋。高高的天空上,绒毛似的云朵向前奔跑,在大地上投下或明或暗的条纹。阿鲁沙看着远方的地平线,无尽之海的滚滚波涛上泛着白沫。镇子里,人们正在重建房屋,海风带来阵阵喧嚣。 又一个秋季在克瑞德降临,这已是战争开始后的第八个秋季。今年春夏两季中,簇朗尼人都没发动大规模攻势,阿鲁沙觉得很幸运。他已不再是那个初掌帅令的毛头小子,而是一名老练的军官了。七年来,他打过的仗,做过的决断,比王国大多数人一生中经历的都多。如今他最乐观的判断就是,簇朗尼人正在慢慢赢得这场战争。 阿鲁沙略一走神,然后马上把自己从沉思中拉了出来。虽然已不是那个沉郁的男孩,但他仍然很容易沉浸在自省中。他觉得最好让自己忙起来,避免这种浪费时间的消遣。 “今年秋天很短。” 阿鲁沙一扭头,看到罗兰就站在左近。爵士是趁王子失神的当口,悄悄走过来的。阿鲁沙觉得有点生气,但他把这一丝怒气抛诸脑后,对罗兰说:“接着会是一个短暂的冬季,罗兰。然后就是春天了。” “有长弓的消息吗?” 阿鲁沙攥起戴着手套的拳头,轻轻捶在石墙上。动作缓慢压抑,他心中的沮丧之情表露无疑,“派他们执行这个任务,我每天都在后悔。那三个人里,只有加雷特还算谨慎。查尔斯是个簇朗尼疯子,满脑子荣誉观念。而长弓是……” “是长弓。” 罗兰替他把这句话说完。 “罗兰,我没遇到过像他那样的人,把自己藏得那么严。即便我能活得像精灵一样长,恐怕也不会理解是什么让他变成现在这样。” 罗拉倚着冰冷的石墙说:“你觉得他们有把握吗?” 阿鲁沙又把目光投向海面,“如果说整个克瑞德里有人能翻过山脉,进入簇朗尼人占领的山谷再折返回来,那就是马丁了。但我还是很担心。” 罗兰吃了一惊。跟马丁一样,阿鲁沙也不常吐露心声。他感到王子深深的苦恼,就换了个话题,“我收到了一封我父亲寄来的信,阿鲁沙。” “我听说了,从图岚送来的信件中有一封私信。” “那你也知道我父亲叫我回家了吧?” “是的。我很遗憾他摔坏了腿。” “我父亲从来就不是个好骑手。这是他第二次从马上掉下来,摔断点什么了。上次我还小,折的是胳膊。” “你离开家很久了。” 罗兰耸耸肩,“战争还在持续,我觉得没必要回去。大部分战事都发生在克瑞德附近。而且,” 他咧嘴一笑,“还有另—个原因。” 阿鲁沙也笑起来,“你跟卡琳说了吗?” 罗兰收起笑容,“还没有。我想我得先找到一艘南下的船再说。” 黑暗氏族撤出绿色之心后,簇朗尼人截断了通向卡斯和图岚的道路,从陆路向南几乎不可能。 “斥候们接近!” 嘹望塔上传来一声高喊,两人回身望去。 阿鲁沙眯起眼睛,遮住远方海面反射的光芒。他看到三个身影正沿着大路快步跑来。他们走到足以辨认的距离后,阿鲁沙大喊:“长弓!” 他的口吻明显是松了口气。 王子离开城墙,通过阶梯来到广场,等待猎手长和他的人,罗兰站在他身边。三个人风尘仆仆地走进城堡大门,加雷特和查尔斯都没说话,只有马丁开口道:“您好,殿下。” “你好,马丁。有什么消息?” 王子问。 马丁开始讲述他们在簇朗尼营地发现的情况,过了一会儿,阿鲁沙打断他:“马丁,省口气到会议上再说吧。罗兰,把塔里神父、剑术长凡诺恩,还有阿莫斯·特拉斯克找来,让他们都到议会厅集合。” 罗兰快步离去,阿鲁沙接着说:“马丁,让查尔斯和加雷特一块来。” 加雷特向当年的簇朗尼奴隶递了个眼色,查尔斯耸耸肩。他们都知道,期待已久的热饭要看在王子的分上推迟一段时间了。 马丁在阿莫斯·特拉斯克身边坐下,查尔斯和加雷特则站在一旁。当年的船长冲马丁点点头,算作打招呼。阿鲁沙像往常一样拉出座椅。和他的幕僚们在一起时,王子都不大在意礼节。围城至今,阿莫斯都是阿鲁沙的非正式幕僚,他拥有很多人们意想不到的本事。 凡诺恩坐在阿鲁沙左边。自从负伤以后,他就甘愿让阿鲁沙担任克瑞德的指挥官,还给博里克公爵送了信,说明了这个情况。公爵回信批准了指挥权变更,凡诺恩重新担负起之前的副手角色——剑术长似乎更喜欢这个位置。 阿鲁沙说:“马丁刚刚带回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马丁,告诉我们你都看到了什么。” 马丁说:“我们翻过灰塔山,进入了簇朗尼主营所在的谷地。” 凡诺恩和塔里惊讶地看着猎手长。阿莫斯·特拉斯克狂笑起来,“你一句话就讲了一个传奇。” 船长说。 马丁没有理会他,“我想最好让查尔斯来告诉大家我们都见到了什么。” 当年的簇朗尼奴隶认真地说:“种种迹象表明,大将准备在明年春天发动大规模攻势。”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只有凡诺恩道:“你怎么确定?营地里出现了新的军队吗?” 查尔斯摇摇头,“不,援军明年开春时才会到达。我过去的同胞们一点也不喜欢你们寒冷的气候。他们会在我的故乡驻扎,度过冬季这几个月,然后在发动攻势前穿过裂缝。” 时间已过去五年,长弓对查尔斯的忠诚深信不疑,但凡诺恩仍抱有疑虑。“那么好吧,” 剑术长说,“你怎么知道这是一场强攻?伊万达战事以后,他们已有三年没发动进攻了。” “大将的营地里竖起了新的旗帜,剑术长。那些家族属于蓝轮党。他们整整六年没有参与战争。现在宫廷朝会中一定发生了重大变故,战争联盟再次建立。” 众人之中,只有塔里明白查尔斯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研究过簇朗尼人,从被俘的奴隶那里尽可能学习一点一滴的知识。他说:“你最好解释一下,查尔斯。” 查尔斯沉默片刻,组织好语言:"你们必须明白一件事,在我的故乡,除了荣誉和对皇帝的忠诚,宫廷朝会高于一切。人们为了进入宫廷朝会,以生命作赌注也在所不惜。很多家族都毁在朝会中的阴谋诡计上。我们帝国人称之为‘朝堂游戏’。 "我的家族在胡恩赞氏族中地位稳固,既没有强大到被我们氏族的对手们所忌惮,也没有弱小到被忽视。我们能获悉很多宫廷朝会的情报,又不用为如何决断苦思冥想。我们的氏族曾是进步党的支持者,因为我们的家族中有很多学者、教师、医师、祭司和艺术家。 "后来胡恩赞氏族脱离了进步党,具体原因只有最高家族的领导者清楚,我只能推测。我的氏族加入到蓝轮党,这是宫廷朝会中最古老的党派之一,虽然没有大将的战争党强大,也不及皇党历史悠久,但也有很高的荣誉和影响力。 "六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那时蓝轮党和战争党结成了战争联盟。我们这些小家族的成员,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的阵营变化,但毫无疑问这是朝堂游戏的结果。 "我个人失势为奴,正好保证了胡恩赞氏族的人不受猜疑,好让大人物们的秘密计划得以顺利展开。现在这个计划到底是什么,已经很清楚了。 “围城战后,我从没在簇朗尼军中看到任何蓝轮党的军队。我想这意味着战争联盟已经解体。” 凡诺恩突然插话:“你是说发动这场战争,只是宫廷朝会中某些政治游戏的一部分?” 查尔斯说:"剑术长,我知道像你一样对国家忠心耿耿的人,很难理解这种事,但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这场战争是有原因的,簇朗尼人这么做,是因为这个世界金属矿藏丰富,在克拉文金属是珍贵的财宝。而且,我们的历史是以鲜血染成,所有簇朗尼以外的异族都要被征服。既然我们能发现你们的世界,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找到我们? “更重要的是,通过这种方式,大将可以在宫廷朝会中获得更大的影响力。我们与图利尔联邦的战争曾持续数个世纪,最终我们被迫坐上谈判席,这让战争党在议会中的权势大跌;这场战争可以让他们赢回失去的权力。皇帝很少亲自下令,大将是帝国的统帅,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家族的大名,一个氏族的军事统领,也要在朝堂游戏中为自己的族人攫取好处。” 塔里听得很入神,他问道:“也就是说,蓝轮党与大将的党派联合,但又突然撤军,这不过是一场政治游戏,旨在获得一些好处?” 查尔斯笑笑说:“这是很典型的簇朗尼风格,神父大人。大将非常谨慎地策划了第一次入侵,但三年过后,他发现手里只剩下一半的军队。他的阵线过长,无法再给宫廷朝会和皇帝送上决定性胜利。在这场游戏中,他正在丧失自己的地位和威望。” 凡诺恩说:“难以置信!成百上千的人就为了这种事战死。” "这就是朝堂游戏的玩法,剑术长。大将阿尔玛寇野心勃勃——大将就该是这样。他必须依靠其他有野心的人,虽然这些人很可能会在他失败时抢走帅位,但为了让这些人成为他的盟友,而不是敌人,大将有时必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战争的第一年中,大将的副指挥官,明瓦纳比氏族的塔斯奥下令进攻一个拉玛塔要塞。他不仅是这场战役的副指挥官,也是明瓦纳比大名金谷的近亲。这个命令下达给了阿蔻玛家族的希祖大名,他和金谷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于是阿蔻玛的部队几乎被全歼,希祖和他的儿子也命丧当场。塔斯奥的部队来得太晚,没能救下阿蔻玛人,但刚好及时拿下战斗,为大将献上了一场胜利。” 凡诺恩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这是我听过的最卑鄙的阴谋。” 阿鲁沙说:“以那些人的标准来看,这也是绝妙的计策。” 查尔斯点点头,表示同意,"为了一场胜利,同时也是为了巩固明瓦纳比对他的支持,尽管损失了一个最好的将领和全部阿蔻玛军队,大将也会原谅塔斯奥。 “任何没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大名,都会为这妙计喝彩,就连那些敬重希祖的人也不例外,这为阿尔玛寇和金谷大名在议会中赢得了很多盟友。所以,大将的政敌们需要设法抵消他日益增长的权势,制造出我刚才所述的局面,使他扩张过度无力再战。经过这个沉重打击后,许多与战争党若即若离的家族就会转投蓝轮党和他们的盟友。” 阿鲁沙说:“但如今最重要的是,蓝轮党又一次与大将结盟,来年春天他们的军队就会加入战事。” 查尔斯注视着议会厅里的众人,“我猜不出为什么宫廷朝会中又发生如此变故,我已经离开这场游戏很久了。但殿下说得对,对克瑞德来说,重要的是知道春天会有至少一万名新兵加入簇朗尼的队伍,进攻我们的阵线。” 阿莫斯皱起眉头,“这活儿可不轻松。” 阿鲁沙摊开几张卷宗,“过去几个月,你们大多数人都读过了这些信件。” 他看着塔里和凡诺恩,“你们都知道,征兆正在显现。” 他拿起一张来,“父亲送来的:‘簇朗尼人持续不断的袭击骚扰,让我们的人马紧张不安。我们无法施以有效反击,军队士气低落。我恐怕这场战争没有尽头……’贝拉米男爵:‘……簇朗尼人在乔易尔要塞附近活动增多。我认为最好在今年冬天向这里增兵,那时簇朗尼人通常不会活动,不然来年春天我们恐怕要丢掉这个要塞。’罗兰爵士建议今年冬天从卡斯和图岚抽调部队,联合增援乔易尔。” 有几个人把目光投向站在阿鲁沙身边的罗兰。王子继续读道:“克朗多骑士长杜兰尼克阁下的消息:‘尽管殿下和您一样担心,但现在还没有什么需要预警的迹象。除非有更多情报,足以证明您关于簇朗尼军未来可能发动进攻的担忧,否则我只能建议克朗多亲王拒绝您关于将克朗多军队派往西部海岸的要求。” 阿鲁沙环视众人,“局势已经很清楚了。” 阿鲁沙把信件放到一边,指着贴在桌面上的地图说:"我们已经征调了所有士兵。我们不敢从南方抽调兵力,以防簇朗尼人进攻乔易尔。要塞的兵力得以加强后,那里的局面一段时间内可以保持稳定。如果敌人进攻要塞,它可以得到卡斯和图岚的增援;如果敌人进攻这两座城堡中的任何一座,他们的后方就要受到乔易尔的威胁。但如果我们失去这些要塞,就全完了。 “父亲被迫耐对漫长的战线,没有多余兵力。” 他看着查尔斯,“你觉得他们会从哪里进攻?” 当年的簇朗尼奴隶看着地图,耸耸肩,“这很难讲,殿下。如果只考虑军事因素,大将肯定会进攻薄弱点,不是那些精灵,就是这里。但在帝国,很少有什么问题不掺杂政治考量。” 他看了看地图上的兵力部署,随后说,“假设我是大将,如果我需要一场简单的胜利来巩固我在宫廷朝会中的地位,那我会再次进攻克瑞德。但如果我在宫廷朝会中的地位已产生动摇,需要一场辉煌的胜利来夺回失去的权势,那我会不顾一切投入全部兵力,攻击王国军主力,也就是博里克公爵麾下的部队。粉碎王国军主力,可以让他未来数年内在朝会中占据统治地位。” 凡诺恩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因为担心簇朗尼人会进攻别处,所以来年春天我们可能会孤立无援地抵抗他们的又一波攻势。” 他指着地图,把手一挥,"现在我们要面对和公爵一样的问题了:我们所有的部队都分散在漫长的阵线上。仅有的兵力就是在城镇中轮休的人,统共也没多少。 “我们不能让军队无限期地驻扎在战场上,就连博里克公爵和布鲁卡尔公爵都到拉玛塔去和伯爵一起过冬了,只留了一点人马监视簇朗尼人。” 他一摆手,“我离题了。阿鲁沙,现在最要紧的就是通知你父亲,告诉他这次潜在的危机。这样如果簇朗尼人进攻王国军主力,他可以尽早离开拉玛塔,返回战场做好准备。纵然簇朗尼人有一万新兵,但他也可以从亚本的外围要塞调集更多的兵力,足足两千人马。” 阿莫斯说:“两千对一万可没什么胜算,剑术长。” 凡诺恩并不反对,“我们只能尽力而为。没有板上钉钉的事。” 查尔斯说:“至少他们是骑兵,剑术长。我过去的同伴们还是不怎么喜欢马。” 凡诺恩点点头,“即便如此,前景仍然暗淡。” “还有个问题。” 阿鲁沙拿起一份卷宗,“杜兰尼克阁下在来信中,要求我们提供情报来证明求援的合理性。我想,现在我们已经有足够的情报满足他的要求了。” 凡诺恩说:“即便只从克朗多军队中抽调一小部分来支援,也足够我们抵御一次进攻了。不过,现在已是深秋,我们必须马上把消息送出去。” “一点没错。” 阿莫斯说,“如果今天下午就出发,大概刚好能在冬季之前穿越黑暗海峡,不然就太晚了。再过两周,谁也别想从那里通过。” 阿鲁沙说:“我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有必要亲自去一趟克朗多。” 凡诺恩在椅子上坐直,“但你是公爵领守军的指挥官,阿鲁沙。你不能擅离职守。” 阿鲁沙笑笑,“我能,而且我会这么做。我知道你不愿重新接下指挥权,但你必须这么做。如果想赢得艾兰德的支持,我就必须亲自去说服他。父亲第一次把簇朗尼的消息带给艾兰德和国王时,我就明白了亲自传话的好处。艾兰德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我需要运用每份优势。” 阿莫斯哼了一声,“殿下,请原谅,你准备怎么去克朗多?如果走陆路,那么到自由之都前至少要遇上三支簇朗尼大军。现在港口里只有几艘可以沿海岸线航行的小帆船,但你需要的是一艘能够远洋的深海舰。” “这里有一艘远洋船,阿莫斯。‘晨风’号还在港口停泊。” 阿莫斯惊得张大嘴巴,“‘晨风’号?” 他不可置信地叫道,“且不说她只比帆船强一点。上个月那笨头笨脑的船长把她歪歪扭扭地蹭进港口时,我记得这蠢货一直在抱怨说她断了内龙骨。她需要拉到岸上,检查龙骨,再把内龙骨换掉。如果不加修理,她的龙骨将无法承受冬季风暴的冲击。殿下,请原谅,您还不如把脑袋塞进水桶里。一样也能淹死,但可以给其他人省下很多麻烦。” 凡诺恩似乎被海员的话激怒了,但塔里、马丁、罗兰和阿鲁沙只是觉得好笑而已。“我把马丁派出去时,” 阿鲁沙说,“就考虑到了可能需要一艘船去克朗多。我两周前就下令对她进行整修。现在有一大群造船工正在上面折腾呢。” 他用问讯的目光盯着阿莫斯,“当然,我也听说这样做的效果不如把她拖到岸上好,不过也够用了。” “嗯,如果是在春风中沿着海岸漂一漂,那大概够用。现在说的是冬季风暴,说的是穿越黑暗海峡。” 阿鲁沙道:“嗯,她必须面对了。我几天后就起程。必须有人去说服艾兰德,让他相信我们需要帮助,而我就是那个人。” 阿莫斯不肯轻易被说服,“那么奥斯卡·旦蒂恩同意指挥他的船,带你穿越海峡了吗?” 阿鲁沙说:“我还没跟他提过我们的目的地。” 阿莫斯摇着头,“我就知道。这个男人有鲨鱼的心肝,也就是说一点没有;有水母的胆色,这还是说一点没有。你还没把命令说完,他就会割了你的喉咙,把你顺着船舷扔出去,到日落群岛去和海盗们一起过冬。他一开春就会直奔自由之都,找个纳塔尔文书写一封词藻华丽、痛心欲绝的信,送给你父亲。他会说明在远洋与海盗战斗时,你在落水之前是多么勇猛无畏。然后他会用你给他的金子,灌一年的黄汤。” 阿鲁沙说:“但我买下了他的船。现在我是船主。” 阿莫斯说:“不管你是船主还是王子,在船上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船长。在船上他是国王,是主教,没人能指挥他,即便码头管理员也得对他保持敬意。不,殿下,和奥斯卡·旦蒂恩一块儿站在后甲板上,你绝活不过这趟旅程。” 阿鲁沙的眼角浮现出浅浅的笑纹,“你还有别的建议吗,船长?” 阿莫斯叹了口气,往后一靠,“我已经咬钩了,估计还要被开膛破肚,清洗干净。传话给旦蒂恩,让他滚出船长室,把船员都开掉。我会找一批人来替换那帮恶棍,尽管每年这个季节港口里剩下的大半都是酒鬼和小崽子。另外看在诸神的分上,别跟任何人提起我们的目的地。那帮酒囊饭袋里,哪怕有一个人知道你想在这个季节冒险通过黑暗海峡,那你就得派出所有人马,去树林里搜捕逃亡者了。” 阿鲁沙说:“没问题。准备工作由你全权负责。只要你认为船准备好了,我们马上出发。” 他又对长弓说,“我要你一起来,猎手长。” 长弓有点吃惊地问:“殿下,我?” “我需要一个目击者来说服杜兰尼克阁下和克朗多亲王。” 马丁皱起眉头,沉思片刻,“殿下,我没去过克朗多。” 他又露出那副不老实的笑容,“我估计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阿莫斯·特拉斯克的声音压过了凛冽的风声,海上的狂风把他的话传给了桅杆上一个一脸迷茫的小伙子:“不,你这只榆木脑袋的旱鸭子,别把帆扯得太紧。它们会像鲁特琴弦一样嗡嗡响。拉动船只的不是帆,而是桅杆。那些帆绳是风向改变时用的。” 他看着男孩调整船帆,“对,就这样。不,太松了。” 他大声咒骂,“好了,你搞定了!” 阿鲁沙走上舷梯时,阿莫斯一脸愁容,“想成为水手的打鱼男孩,还有酒鬼,再加上几个我不得不重新雇用的旦蒂恩手下的流氓。真是不错的人马,殿下。” “他们够用吗?” “他们最好够,不然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船员们正爬在桅杆上,检查着每一个绳结和接头,每一条绳索和船帆。阿莫斯用挑剔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我们需要三十个好手。我现在有八个。剩下的怎么办?我的意思是,最好顺路去一趟卡斯和图岚。也许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有经验的海员,把这些男孩和不可靠的人换掉。” “这样会不会延误进入海峡的时间?” “如果今天就起程,我们还能赶上。在黑暗海峡,可靠的船员要比早到一周重要得多。我们肯定会赶上冬季的。” 他盯着阿鲁沙说,“你知道那里为什么叫黑暗海峡吗?” 阿鲁沙耸耸肩。阿莫斯说道:“这不是水手们的迷信,而是绝对真实准确的描述。” 他目视着远方,“我可以对你讲述无尽之海和痛苦之海交汇处的洋流;或是在冬季,当几轮月亮都挂上天空中最糟糕的位置时,变幻奠测、疯狂躁动的潮汐;或是北方的飓风会带来多大的雪,你在帆桁上都看不到甲板。但冬季的黑暗海峡无法形容。你要在黑暗中航行整整三天,而且狂风即便不把你吹回无尽之海,也会把你吹向南方的礁石群。如果没有风,那么浓雾就会掩盖一切,任凭海流把你绕得团团转。” “听你一说,我们还真是前途渺茫啊。” 阿鲁沙苦笑道。 “这是事实。你是个拥有非凡智慧和钢铁般意志的年轻人,殿下。很多阅历丰富的人,遇到你所面对的困境时都会崩溃,会掉头逃跑。我不想吓你,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你的计划前景有多么险恶。如果说有谁能用这只水桶闯过冬季的海峡,那非阿莫斯·特拉斯克莫属,这不是吹牛。我当年行起船来,春秋冬夏都不在乎。但我还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离开克瑞德前,你最好跟卡琳公主好好道别,给你父亲和兄弟写好信,把遗产分派好。” 阿鲁沙面不改色,“信件和遗嘱我写好了,卡琳和我今晚会一同用餐。” 阿莫斯点点头,“我们趁早潮出发。殿下,这艘船是胶板舷、篱笆底、被水泡透了的近海贸易船,但如果我不得不用她出航的话,她还是可以撑过去的。” 阿鲁沙告辞离去。王子走远后,阿莫斯抬头望天。“阿斯特隆啊,” 他呼唤正义之神的名字,“我是个罪人,这没错,但即便你要秉持公正,也没必要这样做吧?” 阿莫斯对自己的命运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他又开始督促水手把一切准备妥当。 卡琳在花园中漫步,那些凋零的花朵,正如她忧伤的心情。罗兰站在不远处注视着公主,想找些话来安慰她。最后他开口道:“我总有一天会成为图岚男爵。我已经九年没回家了,这次我必须和阿鲁沙一起出发。” 卡琳柔声说:“我明白。” 罗兰看到她脸上无可奈何的神情,不禁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图岚男爵夫人。” 卡琳紧抱着他,随即又退开两步,强迫自己开玩笑:“不过你也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你父亲早习惯没你这个儿子了。” 罗兰微笑着说:“他原本要和贝拉米男爵一道去乔易尔过冬,同时监督要塞的扩建。我会代他完成这份工作。我的弟弟们都太小了。簇朗尼人冬天窝在营地里,这是我们扩建要塞的唯一机会。” 公主故作轻松,“至少我不用担心你会让你父亲宫廷里的贵妇人们伤心了。” 罗兰哈哈大笑,“补给和人员已经准备完毕,驳船在维德米尔河整装待发,我的机会确实不大。等阿莫斯让我在图岚登岸后,我顶多在家里待上一两天,然后就出发。我会在乔易尔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天,在那个神弃人厌的要塞里,除了士兵和几个农夫再没有别人陪我。” 卡琳掩着嘴咯咯笑起来,“我希望来年春年,你父亲不会发现你已经把他的男爵领地赌输给士兵们了。” 罗兰冲她微笑,“我会想你的。” 卡琳握住他的手,“我也是。” 他们对视良久,卡琳那坚强的面具突然崩溃了,她一下子扑到罗兰怀里,“千万别出事。我不能失去你。” “我知道,” 罗兰轻声说,“但你在别人面前,必须保持坚强。凡诺恩需要你帮忙打理宫廷,而你对整个家族也有一份责任。你是克瑞德的女主人,有许多人要依赖你的指引。” 他们看着城墙上的旗帜在午后的海风中飘展。空气冷冽,罗兰拉过斗篷把自己和卡琳裹住。卡琳颤抖着说:“一定要回到我身边,罗兰。” 他柔声说:“我会回来的,卡琳。” 他试图摆脱心中升起的那股冷若冰霜的寒意,但没能做到。 黎明前黑暗的码头上,阿鲁沙和罗兰站在跳板上等待。阿鲁沙说:“这里就靠你照顾了,剑术长。” 凡诺恩手扶剑柄,腰板挺得笔直,尽管年事已高,仍旧意气飞扬,“交给我吧,殿下。” 阿鲁沙浅笑道:“还有,等伽旦和奥根回来,告诉他们照顾好你。” 凡诺恩瞪视着他,目光如炬,“无礼的小畜生!除了你父亲以外,我可以击败城堡里所有的战士。从跳板上下来,拔出你的剑,我会让你知道为什么剑术长的徽章还戴在我身上。” 阿鲁沙举起双手,假作哀求状,“凡诺恩,我真高兴又见到你这股活力。有剑术长在,克瑞德固若金汤。” 凡诺恩走上前,拍了拍阿鲁沙的肩膀,“自己小心,阿鲁沙。你一直都是我最好的学生。我可不想失去你。” 阿鲁沙冲他当年的老师露出真挚的笑容,“万分感谢,凡诺恩。” 他随即又插科打诨起来,“我也不想失去自己,所以我会回来的,而且我会把艾兰德的士兵一起带回来。” 阿鲁沙和罗兰沿跳板走上“晨风”号,码头上的人都在向他们挥手道别。长弓马丁等在扶栏旁,看着船员抽去跳板,码头上的人解开了缆绳。阿莫斯·特拉斯克大声喊出指令,船帆从帆桁上降下。“晨风”号慢慢驶离码头,进入海港。阿鲁沙静静地注视前方,罗兰和马丁站在他身边,码头越来越远。 罗兰说:“我很高兴公主没来。再来一次道别的话,我真受不了了。” “我明白。” 阿鲁沙说,“她很在乎你,爵士。” 罗兰扭头看去,想搞清楚王子是不是在开玩笑。阿鲁沙脸上是淡淡的笑容。“我一直都没说。” 王子继续道,“不过等你在图岚上岸后,我们要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我想你有权知道,等你有机会在我父亲面前说出你的愿望时,我会站在你这一边。” “谢谢你,阿鲁沙。” 城镇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灯塔的堤道出现在眼前。灯光略微刺破了昏暗的天空,万事万物都笼上一层灰黑外壳。没过多久,守卫礁的巨大断岩层出现在右舷前方。 阿莫斯下令转舵,“晨风”号向西南方驶去,船帆升高以便吃上全部风力。海船逐渐加速,阿鲁沙听到海鸥在头顶鸣叫。突然他意识到晨风号已经离开了克瑞德。他觉得很冷,便把斗篷紧紧裹在身上。 阿鲁沙持剑在手,站在后甲板上,马丁在他身边,弓弦上搭好了一支箭。阿莫斯·特拉斯克和他的大副瓦斯科也拔出武器。六个怒气冲冲的水手聚集在下面的甲板上,其他人站在一旁,关注着这场冲突。 站在甲板上的一个海员喊道:“你骗了我们,船长!你在图岚说要北上回克瑞德,现在可不是这样。除非你想航行到凯士的艾拉瑞尔,不然南方除了海峡就什么也没有了。你是要穿越黑暗海峡吗?” 阿莫斯怒吼道:“该死的!小子,你要质疑我的命令吗?” “对,船长。依照传统,除非出于自愿,否则在冬季穿越海峡的航程中,船长和船员之间的任何契约都是无效的。你骗了我们,所以我们没有义务陪你发疯。” 阿鲁沙听到阿莫斯喃喃自语:“该死的海上律师。” 他冲那个水手说,“好吧。” 随手把弯刀递给瓦斯科,走下舷梯来到主甲板。他面带友善的微笑向带头的海员走去。 “你们看,孩子们。” 阿莫斯走到那六个手拿套索桩或是解缆钻的叛乱水手跟前,“我跟你们说实话吧。王子必须到克朗多去,不然来年春天克瑞德要有大麻烦。簇朗尼人集结了大军,很可能要再次进攻克瑞德。” 他伸手拍了拍为首的那个海员的肩膀,“所以结论是:我们必须到克朗多去。” 他猛地发力,用胳膊扣住那人的脖子,揪着他跑到船舷,把这个无助的海员扔过舷板,丢进海里。“如果你不愿意跟我们走,” 他大吼,“那就游回图岚去!” 另一个水手刚要作势冲向阿莫斯,一支箭已钉在他脚边。他抬头望去,发现马丁正瞄着他。猎手长说:“要是我就不会动。” 那人扔掉了手里的解缆钻,退了回去。阿莫斯转回头对那伙水手说:“等我走回后甲板时,你们最好已经爬上帆缆——或者跳出船舷,对我来说都没差别。所有不合作的人,都会像不服管教的狗崽子一样被吊死。” 阿莫斯走向后甲板时,那可怜水手模煳的救命声不断从海中传来。阿莫斯对瓦斯科说:“给那蠢货扔条绳子,如果他还不服,就再扔出去。” 他高喊道,“升满帆!目标黑暗海峡!” 阿鲁沙眨眨眼,挤出眼里的海水,死命揪住手里的调节绳。又一股大浪冲过船舷,再次封住了他的眼睛。一双有力的大手从身后将他抓住,他听到马丁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还好吗?” 阿鲁沙吐口海水,大声喊了句“还行”随后继续向后甲板跋涉,马丁紧跟在他身后。“晨风”号在他脚下摇来晃去,走到舷梯之前,他两次滑倒在地。整艘船上都系着安全缆,因为在这狂暴的海面上,手里不拉住点东西,根本站不住脚。 阿鲁沙爬上舷梯,来到后甲板,步履蹒跚地走向阿莫斯·特拉斯克。船长正在舵手身边,时不时用身体压住舵柄。他叉开双腿站在甲板上,随着海船的晃动调整重心,好像脚底生了根。他凝视着头顶的阴霾,观察,聆听,所有感官都与“晨风”号契合无碍。阿鲁沙知道他已两天一夜没睡了,今晚也没合眼。 “还有多远?” 他喊道。 “一两天,谁说得准?” 一阵噼啪断裂声从上方传来,好像克瑞德河春季破冰时的声音。“左满舵!” 阿莫斯高叫,同时用尽全力转动舵柄。当海船转过去后,他对阿鲁沙喊:“这艘船要是再被这股鬼风折腾上一天,那时我们如果还能掉头开回图岚去,就算幸运的了。” 他们离开图岚已经九天,最近三天一直是在暴风中度过的。“晨风”号被波涛和狂风无情地拍打着,阿莫斯曾三次到底舱去,查看内龙骨的状况。他判断“晨风”号正向海峡正西方航行,但在风暴停止前,谁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又一股大浪拍在海船上,让它晃动不已。 “晴空!” 一声高喊从头顶传来。 “哪边?” 阿莫斯叫道。 “正右!” “转向!” 阿莫斯传下命令,舵手使劲推动舵柄。 阿鲁沙眯起眼,忍受着蜇人的盐沫,看到一处模煳的光亮在眼前摇摇晃晃,最终固定在船首。它逐渐变大,四周的暴风也渐渐平息。他们从阴霾走进光亮,就像走出了一个黑暗的房间,上空豁然开朗,可以看到灰蒙蒙的天宇。海浪仍然很高,但阿鲁沙感觉到天气终于转变了。他回头望去,巨大而黑沉的暴雨云正离他远去。 海浪逐渐平息,经历了暴风雨的怒涛狂浪后,大海似乎突然安静了下来。天空很快变亮,阿莫斯说:“早晨了,我一定是丧失了时间感,我还以为现在是夜里呢。” 阿鲁沙注视着逐渐远去的雨云,清楚地辨认出它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那是一团巨大浓稠的黑暗。灰色的天空正迅速向蓝色转变,当晨光刺破雨云时,天空变成了蓝灰色。阿鲁沙欣赏着眼前的奇景,看了几乎一个小时之久。阿莫斯不断发号施令,让日岗的海员换下值夜岗的人。 雨云向东方飘去,把翻滚不休的海洋抛在身后。时间似乎凝滞不前,阿鲁沙敬畏地欣赏着地平线上的奇景。有一部分雨云似乎停止移动,定在了两个遥遥相对的陆地突起间。远方的峡口处浊浪喷涌。大片翻腾肆虐的黑暗浓云似乎被超自然的力量禁锢其中。 “黑暗海峡!” 阿莫斯·特拉斯克冲后面喊。 “我们何时穿越?” 阿鲁沙轻声询问。 “现在。” 阿莫斯船长答道,他转身下令,“日岗上缆!午岗做好准备!舵手,转向正东!” 水手们爬上帆绳,另一批人从船舱里冒了出来。他们神情憔悴,上一班岗之后几小时的睡眠似乎作用不大。阿鲁沙掀开斗篷的兜帽,让刺骨的冷风直接吹打在湿漉漉的头发上。阿莫斯抓住他的胳膊,“我们就算再等上几周,也不会等到这么合适的风了。这场暴风雨骨子里是我们的福音,它会给我们一个绝佳的开始。” “晨风”号驶向海峡。阿鲁沙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反常的气候和洋流,让这道海峡整个冬天都处在潮水高涨的黑暗中。即便天气晴朗时,黑暗海峡也是海员的难关。尽管有些航段显得很宽,但危险的礁石就隐藏在水下,形成处处险滩。在恶劣的天气中,大部分船长都把这里视作难以逾越的天堑。从南方灰塔山吹来的雪花和雨水在这里落下,又被狂风卷上天空,再度下落。龙卷风会突然冒出来,肆虐几分钟,然后消失不见,只留下遮天蔽日的浪涛从天而降。空中电闪雷鸣,气流冲撞产生的躁动能量都在这里释放。 “水面很高,” 阿莫斯喊,“这很好!我们会有更大的空间避开那些礁石。我们可以迅速闯过海峡,或者迅速撞得粉碎。如果风力持续,不到明天就能过去了。” “要是风向变了呢?” “这种事最好别想!” 他们向前驶去,撞上海峡中气旋的边缘。“晨风”号颤动了一阵,似乎很不情愿再次遇上糟糕的天气。海船像烈马一样上下起伏,阿鲁沙紧紧抓住绳索。阿莫斯择道而行,规避着突如其来的狂风,让“晨风”号跟在刚刚过去的暴雨云之后。 日光消失。海船上仅有的光亮,就是防风灯舞动的辉光。它在黑暗中投下一片片闪烁的黄色。海浪拍打岩石的轰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混淆着人们的感官。阿莫斯对阿鲁沙喊道:“我们必须保持在海峡中间,如果偏向某一侧,或者掉了头,这艘破船就会钉在礁石上。” 阿鲁沙点点头。船长又开始冲海员们下达各种指示。 阿鲁沙艰难地走到后甲板的围栏旁,喊马丁的名字。猎手长在下方的主甲板上应了一声,说他没事,只是被水泡透了。阿鲁沙紧紧抓住栏杆。海船猛地一沉,接着又遇上一道浪尖,船头高高扬起。在那一瞬间,“晨风”号似乎不断向上攀登,突然浪尖滑过船首,他们又猛地扎了下去。在一片寒冷潮湿的混乱中,栏杆成了阿鲁沙和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他整个身子都吊在上面,双手疼得要死。 在永无休止的躁动中,几个小时过去了。阿莫斯不断指挥船员应付狂风与巨浪的每一次挑战。黑暗不时被炽烈的闪电所刺破,将万事万物勾勒出锐利的锋芒,最后留下炫目的残像。 海船猛地一颠,似乎向旁边滑去,船体一倾,阿鲁沙感到双脚已飞在空中。他拼命抓住栏杆,恐怖的吱嘎声震耳欲聋。“晨风”号终于恢复了平稳,阿鲁沙站起身,向四周观瞧,在防风灯跃动的光芒中,船舵正在疯狂地前后旋转,舵手倒在甲板上,脸庞被嘴里流出的鲜血染黑。阿莫斯不顾一切地往上爬,伸手抓向飞速转动的舵柄。他冒着折断肋骨的危险,把它抓在手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吊在上面,试图控制海船。 阿鲁沙也跌跌撞撞地扑向舵柄,把全身重量压在上面。低沉喑哑的磨擦声从右舷传来,经久不息,“晨风”号不住地颤动。 “转向,你这狗娘养的婊子!” 阿莫斯大喊。他运起所有力气,猛地推动舵柄。阿鲁沙也用力扳动那稳如磐石的舵盘,他的肌肉疼得要死,似乎在抗议。“晨风”号开始慢慢移动,一寸接一寸,磨擦声不断加剧,阿鲁沙开始耳鸣。 突然,船舵又失去了控制。王子一下子丧失平衡,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硬木上,沿着湿漉漉的甲板滑了很远,最终撞上舷墙,把肺中的空气猛地喷了出去。一道海浪噼头盖脸浇在他身上,他大声咳嗽,把肺里的海水吐了出来。阿鲁沙扶着舷墙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赶向船舵。 在暗淡的光线中,阿莫斯的面孔因用力过度显得惨白骇人。他怒目圆睁,一脸亢奋地大笑,“我还以为你摔到海里了呢。” 阿鲁沙抓住舵柄,他们同时用力再次迫使它转动。阿莫斯又发出那种疯狂的笑声,王子说:“这他妈有什么好笑的!” “看!” 阿鲁沙喘着粗气,沿阿莫斯所指的方向看去。在黑暗中,巨大的暗影出现在船侧,那是比黑暗还深的暗影。阿莫斯叫道:“我们将要通过大南礁,拉,克瑞德王子!如果你还想活着见到陆地,就给我拉!” 阿鲁沙用力拽住舵柄,迫使这艘执拗的海船躲开几码外岩石的怀抱。他们再次感到“晨光”号在颤动,再次听到低沉的磨擦声从脚底响起。阿莫斯喘息着说:“等我们过去后,要是这破船还有底,那可就奇了怪啦!” 阿鲁沙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恐慌,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离奇的狂喜。他竭力控制航向,同时发现自己正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欣悦感所裹挟。在喧嚣的噪声中,他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是他和阿莫斯的笑。他们嘲笑着周围暴烈的自然。现在没什么好怕的了。他能不能挺过去已经不重要了。他所能做的就是全身心地投入,控制“晨风”号通过嶙峋的礁岩。生命降低到了这种层次,在这本初的状态中,他由于恐惧和狂喜而大笑。他之所以存在只为了做一件事,所有的一切都赌在这上面。 阿鲁沙达到了新的知觉状态。时间的度量已经没有意义。他和阿莫斯一起努力控制海船,但他的感官清楚地记录下了每分每秒周围发生的一切。通过潮湿的皮手套,他感觉到木材的纹理;在灌满海水的靴子中,长袜团在脚趾之间;风中传来各种味道,盐、沥青、潮湿的羊毛帽,还有被雨水浇透的船帆;木板的每一声呻吟,绳子抽打木头的声音,还有头顶水手的喊声清晰可辨;他感到风吹在脸上,还有融雪和海水的冰冷触感。阿鲁沙大笑。他从没如此接近地感觉死亡,也从没感到过如此蓬勃的生机。他绷紧肌肉,用身体抵挡原始而强大的伟力。他们不断前进,在黑暗海峡的疯狂之中陷得越来越深。 阿鲁沙听到船长还在不断喊出命令,让每个人的行动契合为一,分秒不差。他驾驶着“晨风”号,就像音乐大师演奏鲁特琴。他能感受每一次震动和声音,努力让它们保持和谐统一,让“晨风”号能够安全通过这片恐怖的海洋。船员们回应着他的每一声咒骂,丝毫不敢怠慢。他们冒着生命危险,爬上危险的帆缆,因为他们知道,所有希望就寄托在阿莫斯身上。 一切终于结束了。他们刚刚还在疯狂战斗着,规避礁石,穿越狂躁的海峡。下一秒钟,他们已经在稳定的微风中航行,把黑暗抛在了身后。 前方的天空乌云密布,但那团曾把他们困住数天之久的暴风雨,已经变成了东方地平线上遥远的阴影。阿鲁沙看着双手,似乎它们已不属于自己,然后催动意念让它们放开舵柄。 他倒了下去,被水手们扶住,轻轻放在甲板上。这一瞬间,他天旋地转,随后看到阿莫斯就瘫坐在不远处,瓦斯科接过船舵。阿莫斯脸上还挂着那种喜悦的表情,他大声说:“我们成功了,小子。我们已经进入痛苦之海。” 阿鲁沙四下打量了一番,“那怎么还这么黑?” 阿莫斯笑道:“快日落了。我们在船舵上吊了好几个小时。” 阿鲁沙也开始大笑。他从没体验过如此的成就感。他大笑着,直到疲惫的泪水顺着面颊流淌,直到胸口隐隐作痛。阿莫斯半爬半蹭地来到他身边,“你已经领略了嘲笑死亡的滋味,阿鲁沙,你再也不是原来的你了。” 王子气喘吁吁地说:“我有一阵子,还以为你疯了。” 阿莫斯接过一名水手递来的酒囊,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他把酒囊塞给阿鲁沙,“可不是,你也一样。这种感觉只有极少数人体验过。那种景象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只可能是疯狂。你见识了生命的价值,你也知道了死亡的意义。” 阿鲁沙抬头看到一个水手站在他们跟前,正是因为带头叛乱而被阿莫斯扔进海里的那个人。瓦斯科瞪了那人一眼,但他没有走开。阿莫斯抬头看着他,海员说:“船长,我只想说……我错了。做了十三年水手,我敢拿灵魂跟利姆斯-克拉格马打赌,没有哪个船长能用这种船穿越海峡。” 他垂下眼帘继续说道,“我愿意为我所做的事接受鞭笞,船长。但从今往后,我愿意跟着您一起航向七层地狱,这里很多人都一样。” 阿鲁沙环顾四周,发现其他海员也都聚在后甲板上,要不就是在缆索上俯视他们。水手们都在喊“对,船长”或是“他说得没错”阿莫斯抓住栏杆,站起身来,双腿还有点瘫软。他环视着周围的海员们,大喊道:“夜岗上缆!午岗和日岗暂时休息。” 他扭头对瓦斯科说,“到下面检查一下船体损伤的情况,然后开火做饭。目标克朗多。” 阿鲁沙在舱室中醒来。长弓马丁坐在他身边。“给。” 猎手长递过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 阿鲁沙用手肘撑起上身,他浑身上下淤痕累累、疲惫不堪,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王子抿了口肉汤,“我睡了多久?” “你昨晚在甲板上睡着了,那时刚日落——其实你是昏了过去,如果你想听实话的话。现在是日出后三小时。” “天气如何?” “很好,至少没有风暴。阿莫斯回到甲板上了。他认为这样的天气会保持下去。船体损伤不算太糟,只要不再遇上飓风,我们就没事。阿莫斯还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沿凯士海岸可以找到几个抛锚点。” 阿鲁沙从铺位上站起身,穿好斗篷,走上甲板。马丁跟了出来。阿莫斯正在船舵旁,观察船帆吃风的情况。他低下头,正好看到阿鲁沙和马丁登上后甲板。阿莫斯端详着他们,似乎在考虑一些问题,接着他微笑起来。阿鲁沙问:“情况如何?” 阿莫斯说:“通过海峡后,我们一直顺风而行。如果这股西北风能够保持下去,我们很快就会到达克朗多。但风是善变的,所以我们所需的时间大概要多一点。” 这时一个瞭望员喊道:“有帆影!” “在哪里?” 阿莫斯叫道。 “船尾左舷两点钟方向!” 阿莫斯注视着海平面,很快三个小白点出现了。他冲瞭望员喊:“是什么船?” “大帆船,船长!” 阿莫斯自言自语道:“奎格人。如果是军舰的话,这里可比他们惯常的巡航路线偏南了,但我觉得他们不是商人。” 他下令多挂几张帆,“如果风向保持下去,我们可以在他们靠近之前通过。它们只是挂了帆的宽底大木盆,他们的桨手也不可能划上这么远的距离。” 阿鲁沙目不转睛地看着三点船影在海面上渐渐变大。最近的那艘大帆船转向冲他们驶来,过了一阵他已经可以分辨出这艘大船笨重的轮廓,巨大的船帆在前后甲板上飘展。阿鲁沙看到划桨的水花,两侧各有三排,似乎它的船长想来个冲刺。但阿莫斯说得没错,片刻之后这艘大帆船就被抛在了后面,它和“晨风”号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阿鲁沙说:“它们挂着奎格皇室的旗帜。奎格战舰到这么远的南方海域做什么?” “天知道。” 阿莫斯说,“可能只是来搜捕海盗,也可能是监视这片海域,防备凯士舰船游弋到北方。这不好猜。奎格人把痛苦之海当做自家的池塘。我不想知道他们到底来干吗。” 这天余下的时间平安无事,经过前几天的危机,阿鲁沙愉快地享受着这片刻安闲。夜晚的星空晴朗无云,他在甲板上待了几个小时,观察天宇中的无尽星辰。马丁走上甲板,发现王子正仰望天空。阿鲁沙听到猎手长的脚步声,开口说:“库甘和塔里说这些星星和我们的太阳一样大,只是因为遥远的距离才显得渺小。” 马丁说:“难以置信,不过我猜他们说得对。”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簇朗尼人的故乡就在其中?” 马丁靠在栏杆上,“想过很多次,殿下。在群山上,篝火熄灭后也可以看到这样的星空。没有城镇和要塞的火光影响,满天都是闪亮的星辰。我也曾想,也许敌人的故乡就在其中。查尔斯告诉我,他们的太阳比我们亮,他们的世界更炎热。” “听上去真是难以想象。跨越浩渺虚空开启战事,这违背了所有逻辑。” 他们安静地站在船上,观赏灿烂夜空,毫不在意冷风吹拂。这股风正带他们驶向克朗多。脚步声从后方传来,他们同时转过身去,看到阿莫斯·特拉斯克走过来。船长犹豫片刻,端详着眼前的两张面孔,接着也走到栏杆旁边,“在眺望星空?” 两人什么也没说。特拉斯克看了看船尾的波痕,接着也望向天空,“海洋是独一无二的,先生们。那些一辈子待在陆地上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海洋是根本,有时残酷,有时温柔,永远难以捉摸。但正是这样的夜空,让我感谢诸神允许我成为一名水手。” 阿鲁沙说:“也成为一名哲学家。” 阿莫斯呵呵笑了几声,“随便找一个像我这样无数次面对死亡的远洋水手,你就会发现他也是个哲学家,殿下。他们没有华丽的词藻,但我保证,他们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心知肚明。最古老的水手祷词,是向埃莎普祈福:‘埃莎普,浩海汤汤,吾舟渺渺,请怜悯。’这句话概括得很好。” 马丁轻声低语,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小时候在大森林里,曾体会过这种感觉。你身旁是一棵参天古树,比人类最久远的传说还要古老。这会让你产生相同的感觉。” 阿鲁沙伸个懒腰,“很晚了。祝你们今夜好梦。” 他刚要离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我还不习惯你们的哲学,不过……我很高兴和你们两位共度这趟旅程。” 等他离开后,马丁又看了一会儿星星,忽然察觉到阿莫斯正打量着自己。他看着船长,“你似乎在想些什么,阿莫斯。” “对,长弓大师。” 阿莫斯靠在栏杆上说,“我到克瑞德几乎已经整整七年。我第一次遇见你时,就朦朦胧胧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阿莫斯?” “你是个神秘的人,马丁。我这一生中有很多事不愿重提,但你的情况又与此不同。” 马丁表面上并不在乎话题的走向,但他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我的故事很少有克瑞德人不知道的。” “对,但正是这一点困扰着我。” “放轻松,阿莫斯。我是公爵的猎手长,仅此而已。” 阿莫斯平静地说:“我不这么想,马丁。我常在镇上行走,监督重建工程,我遇到过很多人,这七年里我听过很多关于你的闲话。前几年,我把这些只鳞片爪拼在一起,得出了一个结论。它可以解释很多事,比如为什么你在阿鲁沙兄妹身边——尤其是在公主身边时,行为举止会有所变化。不多,但足以引起我的注意。” 马丁大笑起来,“你竟被这种诗人的故事哄得团团转。你以为我是那种可怜的猎人,心中充满对年轻公主的爱意,为此备受煎熬?你以为我爱上卡琳了?” 阿莫斯说:“不,但我毫不怀疑你爱她。就像兄长爱他的妹妹。” 马丁的匕首刚抽出一半,就被阿莫斯拿住了腕子。魁梧的海员伸手像钳子一样紧紧握住猎人的手腕,令马丁无法动弹,“别发火,马丁,我可不想把你扔到海里去冷静冷静。” 马丁不再挣扎,放开了匕首,让它滑回鞘中。两人又僵持了片刻,阿莫斯才放开猎人的手腕。过了一会儿,马丁说:“她不知道,她的哥哥们也不知道。直到现在我都以为只有公爵和一两个人知道。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阿莫斯说:“这不难。人们通常对眼皮底下的事视而不见。” 他转身望着头顶的船帆,心不在焉地检查船员们的工作,“我在议会厅见过公爵的肖像。如果你留一把像他那样的胡子,所有人都会发现你们的相似之处。城堡里的人一直在说,阿鲁沙越长越像他父亲。但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我就很奇怪为什么没人注意到你也很像他。我想他们没注意到,是因为没这个意识。这解释了很多问题:为何你得到公爵的垂青,直接被安排给过去的猎手长作学徒;为何你会被选作新任猎手长。之前我一直在怀疑,今天我得到了确定的答案。我从下面走上来时,你们两个同时在黑暗中转身,那一刻我甚至分不清谁是谁。” 马丁不带感情,语气冷峻地说:“如果你跟别人多说一个字,就别想活命。” 阿莫斯重又靠在栏杆上,“我可不好唬,长弓马丁。” “这事关荣誉。” 阿莫斯抱着胳膊,“博里克公爵不是第一个有私生子的贵族,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很多私生子甚至被授予官职爵位。克瑞德公爵的荣誉怎会受损?” 马丁抓着栏杆,像一尊雕像矗立在黑暗中。他的声音好像来自远方:“不是他的荣誉,船长,是我的。” 他转身面对阿莫斯,一双眼眸在船长身后的油灯照耀下,隐隐绽放出光芒,“公爵知道我的身世,他根据自身的考量,在我很小时就把我带到克瑞德。我相信塔里神父知道此事,因为他是公爵最信任的人。库甘可能也知情。但他们都没想到我自己也心知肚明。他们以为我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 阿莫斯捋着胡子,“真是个复杂的问题。秘密里面还有秘密。好吧,我答应你——出于友谊,而非惧怕——除非经你允许,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这件事。不过,如果我没看错阿鲁沙的话,你应该尽早告诉他。” “这要由我判断,与别人无关。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他,也可能不会。” 阿莫斯推开栏杆,“睡觉前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但我要再说一句:你脚下的路孤独寂寞,我一点都不羡慕你。晚安。” “晚安。” 阿莫斯向后甲板走去,马丁仰望着天空中熟悉的群星。当他独自一人在克瑞德山脉中穿行时,只有这些星辰相伴,此刻它们都在天上俯视着他。一个个星座在夜空闪亮,猎户座和猎犬座、巨龙座、海妖座以及五晶座。他将目光投向海洋,注视着浓浓的黑暗,重又陷入他以为早已埋葬的思虑之中。 “陆地!” 嘹望员喊道。 “在哪里?” 阿莫斯问。 “正前方,船长。” 阿鲁沙、马丁和阿莫斯离开后甲板,快步走向船首。他们站在那里,等待陆地进入视线。阿莫斯说:“每次我们冲向海浪波谷时,你们能感到震动吗?我了解海船的构造,所以我知道这是内龙骨的问题。到了克朗多,我们需要把她送到造船厂整修。” 在午后的阳光下,阿鲁沙注视着远方逐渐清晰的陆地。尽管阳光并不明媚,但天气还算不错,只有一点流云。"我们有时间的。 一旦说服了艾兰德,我就要立刻返回克瑞德。即便他立刻答应,召集人马和船只也需要一段时间。"马丁语气冷淡:“而且除非天气转好,我可不想再次穿越黑暗海峡。” 阿莫斯说:“胆小鬼。你已经在最困难的情况下穿越了一次。在隆冬时节回西部海岸去,自杀倾向也不过稍多一点点而已。” 阿鲁沙静静地注视远方,地平线渐渐清晰。不到一小时,他们已经清楚地看到克朗多灯塔的光芒,以及港口中停泊的船只。 “好了,” 阿莫斯说,“如果你希望得到盛大欢迎,最好现在就把你的旗帜拿出来升上桅杆。” 阿鲁沙拉住他,“等等,阿莫斯。你能看到海港出口的那艘船吗?” “晨风”号正在靠近港口,阿莫斯打量着王子所说的船只,"她可是个恐怖的婊子。看那尺寸。王子造的船比我上次来克朗多时,可真他妈大了不少。三桅,从船首三角帆到后桅纵帆,起码有三十多张帆。依船体的线条来看,她是条快船,毫无疑问。没有三艘奎格大帆船和大批桨手,我可不想跟她对抗。瞧,她船首和船尾的那些超大号弩弓,可以轻易射断你的帆缆。 “现在我们知道那些奎格战舰为何要离家南下了。如果王国把这样的战舰开到痛苦之海,奎格的——” “看看她桅顶的旗帜,阿莫斯。” 阿鲁沙说。 “晨风”号进入港口,从那艘船旁边驶过。她的船首上涂着船名,“皇家狮鹫”号。阿莫斯说:“王国战船,毫无疑问,但除了克朗多的,其他旗帜我都没见过。” 在巨舰最高的桅杆上挂着一面黑色旗帜,图案是迎风扑击的金鹰。“我认识痛苦之海上的所有旗帜,但没见过这种。” “港口里挂着同样的旗帜,阿鲁沙。” 马丁指着远方的城市说。 阿鲁沙轻声道:“这个旗帜以前从没在痛苦之海出现过。” 他神情凛然,“除非我改口,否则从现在开始我们只是纳塔尔商人。” “那是谁的旗帜?” 阿莫斯问。 阿鲁沙紧握桅杆,答道:“这旗帜属于王国笫二古老的家族。它表明我的亲族——杜巴斯-泰拉公爵盖伊——正在克朗多。” 第六章 克朗多 酒馆里挤满了人。 阿莫斯领着阿鲁沙和马丁穿过大厅,来到壁炉旁的一张空桌前。他们拉开椅子各自坐定,酒客们的闲谈不断飘迸阿鲁沙的耳朵。仔细观察一番后,他们发现酒馆里的气氛远比表面上要压抑得多。 阿鲁沙的脑子转得飞快。抵达港口后没多久,他向艾兰德求援的计划就烟消云散了。城市里的各种变化都让他相信,盖伊·杜巴斯-泰拉在克朗多并非普普通通的客人,而是大权在握的主子。城市卫队的人跟在穿杜巴斯-泰拉黑黄制服的军官身后,盖伊的旗帜飘扬在每座塔楼上。 一个邋里邋遢的女侍走过来,阿莫斯点了三杯麦酒,他们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直到酒送上来。女侍离开后,阿莫斯说:“我们现在每走一步都要特别小心。” 阿鲁沙面色沉重,“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航?” “大概需要几周,最少三周。我们得修复船壳,换掉内龙骨。具体时间要看造船厂。冬季不是个好时节,那些在好天气里做买卖的商人都把他们的船拖上岸整修,以便春天出航。我明天一早就去问清楚。” “这未免太久了。有必要的话,再买一艘。” 阿莫斯眉毛一挑,“你有钱?” “在船上我的箱子里。” 阿鲁沙苦笑着说,"利用战争玩政治游戏的,可不光是簇朗尼人。对于许多克朗多和东方的贵族来说,战争是遥不可及的事,根本难以想象。这场仗打了将近九年,可他们看到的不过是些往来信件。 “而我们忠诚的王国商人们,不会出于对罗德里克国王的爱戴,就捐赠出物资和舰船。我的金子是为了支付把克朗多军队带到克瑞德所需的一切费用,包括正常开销和贿赂。” “那好吧,” 阿莫斯说,“即便如此也需要一两周时间。你不能随便晃进一个船商的办公室,拍出金子来买下他所提供的第一艘船。这太招摇了。而且大部分被拍卖的船只根本就没法开。这需要时间。” “而且,” 马丁说,“还有海峡的问题。” “没错。” 阿莫斯赞同道,“好歹我们可以好整以暇地沿着海岸到萨斯去,等待时机穿越海峡。” “不,” 阿鲁沙说,“萨斯仍在克朗多领内。如果盖伊控制了克朗多,那么那里也会有他的士兵和爪牙。除非离开痛苦之海,否则我们还是不安全。我们在克朗多还算隐蔽,萨斯可很少有陌生人出现。” 阿莫斯注视着阿鲁沙,过了很久才开口:“我不敢说对你十分了解,但我想你担心的应该不止是自己这身皮,肯定还有别的事。” 阿鲁沙向周围扫视一圈,“我们最好找个人少点的地方再谈。” 阿莫斯长吁一声,既像叹气,又像呻吟。他站起身,“‘悠闲海员’不是我想待的地方,不过对我们来说,它还合用。” 他走到吧台跟前,和老板谈了几句。身材魁梧的酒馆老板指指楼梯,阿莫斯点点头。老板示意让他的同伴跟过来,然后领他们走过拥挤的大厅,上楼来到长廊最后一扇门前。阿莫斯推开门,让两人进去。 这间屋子在舒适性方面毫不值得称道。四张塞满稻草的睡席就放在地板上。角落里摆着个用来放东西的大盒子,一盏简陋的油灯放在一张破桌子上,这灯不过是浮着灯芯的一碗灯油。长弓把灯点着,一股刺鼻的味道立刻飘了出来。 阿莫斯回身关上房门。阿鲁沙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这里的房间了。” “我睡过更糟的地方。” 阿莫斯答道,他在一张睡席上坐下,“如果我们想保住自由,最好编出可靠的身份。从现在起,我们管你叫亚沙。这和你的本名很接近,如果有人叫出你的真名,害你不小心回头应声,也可以解释得通。而且这名字很好记。” 阿鲁沙和马丁也坐在睡席上,阿莫斯继续道:“亚沙——你得习惯这个名字,关于那些沿海城市你知道得很少,而马丁知道得还不及你一半多。你最好扮演某个小贵族的儿子,来自鬼知道的什么地方。马丁,你是纳塔尔山脉的猎人。” “那儿的方言我说得还可以。” 阿鲁沙开玩笑说:“给他件灰斗篷,他就是个像样的游骑兵。我不会说纳塔尔方言,也不会凯士语。那么我是个东方小贵族的儿子,来这儿消遣。克朗多很少有人能数出一半东方男爵的名字。” “只要别离杜巴斯-泰拉太近就行。这么多黑号衣在城里闲逛,你这个东方小贵族很可能在盖伊的军官中找到个把表亲。” 阿鲁沙脸色一沉,“你说得没错,阿莫斯,我是在担心一些事。除非我搞清盖伊在这里做什么,以及它对战争有什么影响,否则我是不会离开克朗多的。” “就算我明天就找到一艘船——当然这不大可能,” 阿莫斯说,“你仍然有足够的时间四处打听。可能你发现的情报会比你想知道的还多。这座城市到处都是秘密。情报贩子们会在市场里做他们的生意,城里每个平民也都知道不少的流言,可以告诉你这里大体上发生了什么。只要时刻记得闭上嘴巴,竖起耳朵。情报贩子会卖给你你想要的情报,然后转身就把你四处打听消息的事出卖给卫兵,速度快得你不敢相信。” 阿莫斯伸了个懒腰,“时间还早,不过我想咱们应该吃顿热饭,上床睡觉。明天有很多事要办。” 他起身打开房门,三个人又走回大厅。 阿鲁沙嚼着一块几乎冷透的肉饼。他低着头,强迫自己把这盘油腻腻的东西吃下去。这层软塌塌的面皮里,不知除了店家说的牛肉和猪肉外还加了什么,这个问题他想都不敢想。 阿鲁沙朝旁边瞥了一眼,打量着热闹的广场对面艾兰德亲王宫殿的大门。他吃完肉饼后,赶忙走到一个啤酒摊点了一大杯麦酒,把嘴里的余味冲干净。在过去的一个钟头里,他一直在四下走动,看似漫无目的地从一辆商人货车走到另一辆,像个小贵族的儿子一样,买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这个钟头里,他听说了很多事。 马丁和阿鲁沙冒了出来,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大约一个小时。他们都一脸严峻的神情,不安地瞟着周围的情况。他们擦肩而过时,阿莫斯没说话,只是示意阿鲁沙跟上来。他们在正午拥挤的人群中穿行,很快走过了大广场区,最后来到一个环境没那么漂亮、但人一点也不少的地段。三人继续向前走,直到阿莫斯示意进入一幢独立的建筑。 刚一进门,阿鲁沙就感到热气扑面。一个侍者走上来致意。“浴室?” 阿鲁沙说。 阿莫斯正经八百地说:“你需要洗去身上的尘灰,亚沙。” 他对侍者说,“三个人,蒸汽浴。” 那人把他们领到一间更衣室,给每个人递上一条粗糙的浴巾和一个放东西用的帆布袋。他们脱下衣服,裹上浴巾,把衣物和武器装进袋子,一并拿进蒸浴房。 这个宽阔的房间全以瓦砖铺成,但墙壁和地面已满是污渍,还有些绿色斑痕。室内很闷,泛着臭气。一个半裸的小男孩蹲在屋子中间,面对着产生蒸汽的石床。他不时给石床底下的大火盆添点木柴,再把水浇在石头上,让滚滚雾气不断升腾出来。 他们走到房间最里面的角落,坐在一张长凳上。阿鲁沙问:“干吗来浴室?” 阿莫斯轻声说:“我们的酒馆墙壁很薄。再说,很多生意都是在这种地方接洽的,所以三个坐在角落里嘀嘀咕咕的男人不会引起过多注意。” 他冲男孩喊,“嗨,小子,买点冷酒来!” 阿莫斯把一枚银币抛给男孩。他在半空中抓住钱币,但没动。阿莫斯又抛了一枚,男孩才跑出去。船长叹口气,“冷酒比我上次来时贵了一倍。他会离开一会儿,但不会太长。” “有什么消息?” 阿鲁沙说,他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快。毛巾很脏,房间很臭,他不觉得待在这里会比待在广场上干净多少。 “马丁和我都有要命的消息。” “我也是。我已经知道盖伊现下是克朗多总督。你们还听说了什么?” 马丁说:“我无意间听到了一些谈话,据说盖伊已把艾兰德和他的家人软禁在宫里了。” 阿鲁沙皱紧眉头,压低声音怒气冲冲地说:“就算是盖伊也不敢伤害克朗多亲王。” 马丁说:“如果国王允许的话,他就敢。国王和亲王之间的麻烦我不太了解,但盖伊在克朗多显然大权在握,而且是以国王的名义行事——就算没有国王的祝福。你跟我说过,上次你们去瑞兰龙时,考德里克警告过你们一些问题。也许国王的病情加重了。” “疯病,如果直说的话。” 阿鲁沙插嘴。 “还有件事让克朗多的迷雾更浓。” 阿莫斯说,“似乎我们和大凯士帝国开战了。” “什么?” 阿鲁沙道。 “一个谣言,仅此而已。” 阿莫斯轻声急语,“找到马丁之前,我到附近一个欢场里嗅了嗅,那儿离驻军兵营不远。我听几个士兵随口说,他们明天一大早就要起程赶赴战场。有个士兵的露水情人问他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他说,‘如果幸运在我们这边,只需要进军到谷底再返回。’他还向鲁斯雅祈祷了几句,以免幸运女神觉得他提起自己的领域时有冒渎之嫌。” “谷地?” 阿鲁沙说,“唯一的可能是梦谷地区有战事。凯士肯定是以一支犬兵部队突袭了申玛塔的要塞。盖伊不是傻瓜,他知道必须当机立断迅速从克朗多出击,让大凯士帝国知道我们还能保卫边境。一旦犬兵被赶回谷底以南,接着就是又一轮毫无意义的谈判,焦点在于谁有权拥有梦谷。这就意味着即便盖伊愿意帮助克瑞德——这点我绝不相信——他也无能为力。等他解决凯士人,返同克朗多,再到克瑞德去,春天甚至初夏都已经过了。” 阿鲁沙咒骂道,“这真是个坏消息,阿莫斯。” “不止如此。今天上午我去看了一下‘晨风’号,只是为了确保瓦斯科能够控制局面,以及水手们不会因为禁止登岸而怨气太盛。我发现咱们的船被监视了。” “你确定?” “当然。有几个男孩在码头附近晃悠,假装在补网,其实并没有出力干活。我划艇登船以及返回的时候,他们盯得很紧。” “你觉得他们是什么人?” “我猜不出。可能是盖伊的人,或是忠于艾兰德的人,也可能是大凯士的探子、走私犯,甚至嘲讽者。” “嘲讽者?” 马丁问。 “盗贼公会。” 阿鲁沙说,“克朗多的事,很少有他们的首领‘正派人’不知道的。” 阿莫斯说:“这个神秘人把持着嘲讽者,地位比海上的船长还牢固。这个城市里有些地方亲王也控制不了,但克朗多没有‘正派人’管不到的角落。如果他对咱们有兴趣,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咱们都有大麻烦了。” 那个男孩跑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拿来三个杯子和一个凉飕飕的白蜡水罐,里面盛满了红酒。阿莫斯说:“到最近的香料商那儿去,小子。这地方臭死了,买点香扔到火里。” 男孩警惕地看了他们一眼。阿莫斯又扔给他一枚银币,他耸耸肩跑出屋子。船长说:"他很快就会回来。我把打发他出去的理由都用完了。而且不管怎样,这地方马上就会挤满下午来蒸澡的商人。 “等他回来后,你们喝点酒,试着放松一下,别走得太快。好了,在这前景暗淡的乱局中,还有一点点光明。” “我倒要听听。” 阿鲁沙说。 “盖伊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阿鲁沙一皱眉,“他的人会留下来主事。不过这确实令人稍感宽慰。我已经九年没到克朗多来了,这里很少有人能认出我,而且他们大半都和王子一起消失了。我正在考虑一个计划,若是盖伊离开克朗多,它成功的机会要更大些。” “什么计划?” 阿莫斯问。 “等我再好好考虑一下就告诉你们。我们在哪儿能安全地碰面?” 阿莫斯考虑着说:“妓院、烟馆、赌场和旅店一样不合适。嘲讽者们控制着这些场所,紧盯着来来去去的每个人,而且还有其他人在那里寻找可以出售的情报。如果有人听到你说错一句话,没两分钟,嘲讽者或是城市卫兵就会来找你。” 他沉默片刻,笑了起来,“我想到个好地方!日落后两个钟头,守夜人敲响报时钟后,到神庙广场最东边找我。” 男孩跑进房间,把一撮薰香扔进火堆。他们不再谈话。阿鲁沙仰坐着喝了几口早被室内的蒸汽烫温的冷酒。他闭上眼睛,但并没有放松,而是斟酌着眼前的局势。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只要找到杜兰尼克,自己的计划就能成功。阿鲁沙已经没了耐心,他第一个站起身,冲洗一番,穿好衣服,走出浴室。 王子站在广场上,看着马丁和阿莫斯从不同方向走来,穿过神庙广场。大小神柢的庙宇耸立四周,有几座挤满了人,朝圣者和参拜者络绎不绝,而其他的几乎无人问津。 阿莫斯走到王子身边,“下午过得怎样?” 阿鲁沙轻声道:“我在一个酒馆里消磨时间,听到几个人提起艾兰德,但每当我试图靠近,说话的人就会走开。剩下的时间,我一直在考虑我提过的计划。” 马丁向四周看了看,开口说:“阿莫斯,你选的地方可真晦气。广场这边聚集的男女诸神,全都属于黑暗与混沌。” 阿莫斯耸耸肩,“这意味着入夜后这里很少有人经过,而且这里视野开阔,只要有人靠近我们就能发觉。” 他对阿鲁沙说,“计划是什么?” 阿鲁沙轻声急语:“今早我注意到两件事:首先,艾兰德的私人卫队还在宫殿附近巡逻,所以盖伊的脏手应该还伸不到里面;其次,有几个艾兰德的廷臣可以自由进出,所以很大一部分西部王国的日常管理工作还没变。” 阿莫斯摸着下巴,思虑片刻,“这很合理。盖伊带来的是军队,而不是行政官。那些人还在管理杜巴斯-泰拉。” “这意味着杜兰尼克大人和其他反对盖伊的人还能帮助我们。如果杜兰尼克愿意帮忙,我就能完成这次任务。” “怎么可能?” 阿莫斯问。 “作为艾兰德的骑士长,杜兰尼克统辖着克朗多的卫戍部队。凭他的印鉴,可以召集杜龙尼谷到麦拉克岔路口的军队。如果他命令他们进军萨斯,这部分兵力再加上萨斯的驻军就可以乘船增援克瑞德。路途艰难,但我们仍然可以在春季时把他们带到克瑞德去。” “而且不会给你父亲惹麻烦。我正要告诉你:听说盖伊派遣了克朗多军队去增援你父亲。” 阿鲁沙说:“这可真奇怪。我难以想象盖伊竟会帮助父亲。” 阿莫斯摇摇头,"没什么可奇怪的。这是做给你父亲看的一种姿态,就好像盖伊只是奉国王之命来协助艾兰德。我估计艾兰德被囚禁在宫中的消息还没传得太远。而且这是个绝佳的托辞,可以除掉城里忠于亲王的将官和士兵们。 “但这确实对你父亲帮助不小。统共将近四千人马已经北上,或是将要出发。如果簇朗尼人进攻公爵,这些人足够把他们击退了。” 马丁说:“但要是他们进攻克瑞德呢?” “所以我们必须寻求帮助,必须进入宫殿,找到杜兰尼克。” “怎么进去?” 阿莫斯问。 “我本希望你能想出个主意。” 阿莫斯低头思量片刻,对王子说:“你知道宫殿里有谁值得信赖吗?” “要是以前,我能数出十几个,但现在的局势让我开始怀疑所有人。谁站在总督这边,谁支持王子,我也说不好。” “那我们就必须多打听打听。另外,我们还需要留意有哪些船可以用来运兵。一旦我们雇到几艘,就可以每隔几天派一两艘溜出克朗多,把人马分批送到克瑞德去。要运输三个兵营的军队,至少需要二十艘船。要得到这些士兵,你则需要争取杜兰尼克的支持,而这又回到了刚才的问题,我们该如何通过宫殿的大门。” 阿莫斯轻声咒骂,“你要不干脆别管这摊烂事,当个私掠船长算了!” 阿鲁沙的表情说明他一点都不觉得好笑,阿莫斯叹口气,“我想你不愿意。” 阿鲁沙说:“你似乎很了解克朗多地下活动的情况,阿莫斯。用你的经验找出一条进入宫殿的路来,就算走下水道也没关系。我会睁大眼睛,看看有没有艾兰德的人在大广场经过。马丁,你只要竖起耳朵就行了。” 阿莫斯长叹一声,“进入宫殿是个冒险的计划,而且我也不怕告诉你实话,成功的机会很小。” 他伸出拇指比了比附近的一座神庙,“我应该到鲁斯雅的神庙去,请求幸运女神眷顾我们。” 阿鲁沙从包里掏出一枚金币,扔给阿莫斯,“也替我向女神念上一段祷词吧。晚上旅店见。” 阿鲁沙走进黑暗的夜色之中,阿莫斯冲幸运女神的庙宇摆了摆头,“愿意奉上一份慷慨的献祭吗,马丁?” 军队的集合号打破了夜晚的静寂。阿鲁沙第一个蹿到窗前,靠在木质百叶窗旁向外窥探。整座城市都在睡梦之中,没有什么可以掩盖东方的火光。阿莫斯走到王子身边,马丁也跟过来。 马丁说:“篝火,有数百堆。” 猎手长向上看了看,在晴朗的天空中确定着星辰的位置,“离日出还有两个小时。” “盖伊正在集结军队,准备出征。” 阿鲁沙轻声道。 阿莫斯从窗口探出身,努力伸长脖子向港口望去。远处传来点名登船的喊声。“看来他们也在准备船只。” 阿鲁沙两只手撑在窗前的桌子上,“盖伊会用船运载步兵,沿岸而下,进入梦海,直到申玛塔。与此同时,骑兵一路南下。这样一来,他的步兵抵达申玛塔时可以保持精力充沛,立刻协助防御;马匹也不会因为坐船而生病。而且,这两支部队几乎可以同时到达。” 似乎为了验证他的话,东方传来进军的喊声。几分钟后,杜巴斯-泰拉的第一批步兵进入了他们的视线。阿鲁沙和同伴们看着军队从酒馆院子的大门前走过。士兵们排成几行走在街上,油灯给他们蒙上了一层怪异冥灵的感觉。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黑底金鹰旗在头上飘扬。马丁说:“这是支久经训练的部队。” 阿鲁沙说:“盖伊得到过很多评语,大都让人生厌,但有一点不容置疑:他是王国最好的将领。我父亲从不说他的好话,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如果我是国王,我会让他带领东部军队与簇朗尼人作战。盖伊曾三次抗击凯士军,三战三捷。如果凯士人现在还不知道他已到了西方,那么只要他的旗帜出现在战场上,就足以逼他们坐到谈判桌前,因为凯士人对他又敬又怕。” 阿鲁沙露出沉思的表情,“还有一事。盖伊刚当上杜巴斯-泰拉公爵时,曾有些有损名誉的经历——父亲没说过具体是什么,所以他只穿黑衣,以此作为象征,这为他赢得了黑盖伊的外号,后来阴差阳错还成了他勇气的象征。不管别人怎么谈论黑盖伊·杜杜巴斯-泰拉,从没人叫他懦夫。” 军队不断从楼下走过,阿鲁沙和两个同伴静静地看着。太阳终于从东方升起,最后一队士兵也消失在街道尽头的海港中。 盖伊的军队出发后的早晨,克朗多宣布封城。大门紧闭,港口封锁。阿鲁沙知道这是正常的惯例,旨在防备凯士探子乘快船或快马,把盖伊进军的消息带出城。阿莫斯照例去了趟“晨风”号,顺便查看了一番封锁的情况。他发现封锁并不严密,因为盖伊已将大部分舰队派出去,以防凯士人知道克朗多驻军倾巢而出,会派出小舰队发动海上突袭。这座城市现在由穿盖伊制服的卫兵监管,因为所有克朗多士兵都已北上。谣言说等和凯士的战事平息后,盖伊还会将申玛塔的军队调往前线,把公国的所有要塞都留给忠于杜巴斯-泰拉的士兵。 阿鲁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酒馆、生意场,或是露天集市上,这是宫殿里的人时常出现的地方。阿莫斯在港口和城市贫民窟里嗅探,特别是在臭名远扬的穷人区。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打听出售船只的消息。马丁则利用普通猎人的伪装,往任何有可能打听到消息的地方闯。 将近一个星期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他们没挖出多少有价值的消息。盖伊离开克朗多的第六天下午,阿鲁沙正在繁忙的广场中穿梭,忽然听到马丁的喊声。 “亚沙!” 猎人喊着他的名字跑过来,“最好快走。” 他没再多说什么,直接向码头区的“悠闲海员”走去。 他们走回酒馆,发现阿莫斯已待在那里,正躺在睡席上休息,为每晚的穷人区旅行养足精神。门刚关上,马丁就开口道:“我想他们可能已经知道阿鲁沙在克朗多了。” 阿莫斯猛地坐起身来。阿鲁沙说:“什么?怎么会……” "午饭前,我走进兵营附近的一家酒馆。军队离开城市后,那里没什么生意。我正要离开时,一个人走进来。他是克朗多军需官手下的抄写员,满肚子流言,正需要找个听众。所以我继续装作土里土气的猎人,对他这种名流表示出极大的敬意,在一点红酒的帮助下,我很轻松地套出了这个消息。 “他跟我说了三件事。杜兰尼克大人已从克朗多消失,盖伊走的那天就不见了。有消息说既然现在盖伊是总督,所以他退隐到北方某个不知名的领地去了,不过抄写员不这么想。第二个消息是巴里大人的死。” 阿鲁沙一脸惊异,“亲王的海军司令死了?” “那人跟我说巴里死得不明不白,现在还没有官方说法。某个东方领主,叫什么杰斯普,现在受命担任克朗多海军司令。” “杰斯普是盖伊的人。” 阿鲁沙说,“他是皇家海军中杜巴斯-泰拉分队的指挥官。” “最后,那人透露出一个消息。他说现在城中正在秘密搜索一个人,他称之为‘总督的皇室亲族’。” 阿莫斯咒骂道:“不知是怎么回事,有人把你认出来了。如果艾兰德和他的家人真的被关在宫殿里,那这几天不应该再有什么皇室亲族溜达到克朗多来。除非你还有什么失散多年的兄弟,没告诉过我们。” 阿鲁沙没有理会阿莫斯的冷笑话。长弓的这些消息,使他为克瑞德求援的计划全盘破灭。现在克朗多牢牢控制在盖伊的忠犬手中,剩下的人不在乎以国王名义统治此地的到底是谁。在这里已没有任何可以帮他的人,他到底没能把援军带回克瑞德,这个结果苦涩难咽。他轻声说:“那现在没什么可做的了,我们要尽快返回克瑞德。” “没那么容易,” 阿莫斯说,“最近还发生了很多怪事。我跑了不少地方,本想接触到那些乐意揽上一两件不光彩活计的人,但无论我在哪儿打听——当然.非常小心——得到的都是硬邦邦的冷漠。要不是我深知这里的底细,我会以为‘正派人’已经关张,所有嘲讽者都加入盖伊的军队服役了呢。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一言不发的侍者,无知的妓女,不通气的乞丐,还有沉默的赌棍。你不用动什么脑子,也知道谣言已经传开了,无论出多大价钱,都没人跟陌生人讲话。所以我们找不到人帮我们离开城市,如果盖伊的探子知道你在克朗多,那么无论商人们吵得多厉害,大门也不会打开,港口也不会解禁,除非他们把你找出来。” “我们掉在陷坑里了。” 马丁说。 “但如果盖伊的人只是怀疑我在克朗多,他们早晚会放弃搜捕。” “对。” 阿莫斯说,“然后过一段时间,嘲讽者们也会开张。如果他们同意协助——花费不菲,你也知道——我们就有了可靠的保障,早晚可以离开城市。” 阿鲁沙攥起拳头,捶在身下的睡席上,“该死的杜巴斯-泰拉。我真想现在就宰了他。他把公国置于自己的旗下,这不仅危及到西部王国,而且很可能造成东西方分裂。如果艾兰德和他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几乎肯定会发生内战。” 阿莫斯缓缓地摇头,“这次任务搞砸了,但这不是你的错,阿鲁沙。” 他叹了口气,“现在我们不能慌。马丁也许误解了抄写员最后那句话,那人也可能只是信口胡说。我们要小心,但不能吓得夹起尾巴转身就跑。如果你突然消失,会有人注意到的。你最好待在酒馆附近,暂时还要像原来一样行事。我会继续努力和那些有门路把我们弄出城去的人接触。既然嘲讽者不行,可以试试走私者。” 阿鲁沙从睡席上站起身,“我没胃口,但我们每晚都一起在大厅用餐。我想我们最好现在下去吃晚饭。” 阿莫斯摆摆手,让他坐回床上,“再等等,我要去码头看船。如果马丁的抄写员不是信口雌黄,盖伊的人肯定要搜查港口的船只。我最好去警告瓦斯科和船员们,有必要的话就弃船,还得给你的箱子找个地方。‘晨风’号下星期才能拖上岸整修,所以我们得小心行事。我过去突破过封锁,我不想用‘晨风’号这种满身是洞的船冒险,但如果我们找不到另一艘——” 他在门口转身对阿鲁沙和马丁说,“这是一场大风暴,孩子们,但我们经历过更糟的。” 阿鲁沙和马丁静坐在大厅里。阿莫斯走进来,拉出椅子,要了啤酒和晚饭。酒菜端上来后,他说:“都处理好了。‘晨风’号起锚前,你的箱子是安全的。” “你藏在哪儿了?” “裹在油布里,牢牢绑在锚上。” 阿鲁沙吃惊地说:“水下?” “你得买新衣服了,不过金币和宝石不会生锈。” 马丁问:“船员们怎么样?” “入港一周却还不能上岸,难免牢骚满腹。但他们是好样的。” 酒馆的门被推开,六个人走进来。其中五个在门旁找好位子坐下,另一个扫视着屋里的酒客们。阿莫斯压低声音:“看到那个刚坐下的一脸晦气的人了吗?上周监视码头的男孩里,就有他。看来我被跟踪了。” 那个站着的人看到阿莫斯,便向这边走来。他长相普通,表情开朗,略带红色的金发在身后飘荡,身穿着普通的海员装束,手拿一顶羊毛帽。他走到近前,冲兰人笑了笑。 阿莫斯点点头。那人说:“如果您是‘晨风’号船长,我想跟您谈谈。” 阿莫斯一扬眉,什么也没说。他指指身边的空椅子,那人坐了下来,“我叫瑞德波恩,想找点活干,船长。” 阿莫斯朝四下看了看,发现瑞德波恩的同伴们都装作没在意这边的情况,“为什么找我的船?” “我找过其他人,他们都满员了,我只想问您一下。” “你上个船长是谁,为什么不在他船上干了?” 瑞德波恩哈哈大笑,笑声十分友善,“哈,我之前的同伴是一帮驳船摆渡人,只管把货物从船上拉到港口。这种活我干了一年。” 女侍走过来,水手止住话头。阿莫斯又点了一轮麦酒。瑞德波恩接过酒杯后说:“多谢,船长。” 他长饮一口,用手背抹了抹嘴,“我上岸前,是跟约翰·艾弗里船长的,在‘矮脚鸡’号上。” “我知道那艘小公鸡,也认识约翰·艾弗里。不过,自从我上一次离开德尔滨后,就没再见过他。有五六年了吧。” “嗯,我有次喝了点小酒,船长跟我说他不会让嗜酒的人上他的船。我喝得绝不比旁边的人多,船长,但你也知道艾弗里船长的名声。他是白衣桑的信徒,简直是个禁欲者。” 阿莫斯看了看马丁和阿鲁沙,什么也没说。瑞德波恩道:“这是您手下管事的,船长?” “不,生意伙伴。” 瑞德波恩看出阿莫斯不想谈这个话题,就没再多问。阿莫斯最终道:“我们刚上岸一周多,一直在处理个人事务。最近有什么消息?” 瑞德波恩耸耸肩,“战争,对商人来说是好消息,对其他人则是坏消息。现在我们和凯士出了点麻烦,此前麻烦一直停留在西海岸,现在……如果总督不能把凯士狗赶回老家去,那克朗多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了。除此以外,还有些寻常的流言……” 他扫了扫周围,似乎在看有没有人偷听,“……和不寻常的。” 阿莫斯举起杯子,喝了几口,仍旧不发一语。“总督来了以后,” 瑞德波恩轻声道,“克朗多就和以前不一样了。老实人在街上不再安全,到处是德尔滨奴隶贩子,抓丁队也一样糟糕。所以我需要上船,船长。” “抓丁队!” 阿莫斯大声说,“王国已经三十年没有一支抓丁队了。” “过去是,现在可不一样。如果你喝得有点多,又找不到安全的地方落脚,抓丁队就会过来把你扔进地牢。这不对劲,先生。也许一个人暂时找不到船上的活干,但这并不意味着别人有权把他塞进杰斯普大人的舰队,当七年的海军。追逐海盗,和奎格军舰作战,七年之久!” 阿莫斯皱着眉头,“盖伊怎么会统治起克朗多?我们听过一些故事,但它们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瑞德波恩点点头,“您说得对,船长,确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一个月前,盖伊大人来到克朗多,带着他的军队,旌旗招展,战鼓齐鸣,诸如此类的排场。人们说,虽然杜巴斯-泰拉拥有国王任命他为总督的文书,但亲王还是亲自欢迎他,待他非常友善。人们还说,亲王一直在协助他,直到听说了抓丁队之类的事。” 水手压低声音,“据说亲王有些怨言,便被盖伊锁在房间里。我想那房间肯定很漂亮,但如果你不能离开,就跟牢房没两样。我是这么听说的。” 阿鲁沙听到这故事,不禁怒火中烧,几欲发话。阿莫斯迅速抓住他的手,暗示他不要开口。接着船长道:“好吧,瑞德波恩,我总是需要那些曾和约翰-艾弗里一道航行的好水手。我跟你说,我今晚还要登船一次,我房里有些私人物品要运上岸。你跟我来把它们运走。” 阿莫斯不容对方反对,就起身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往楼上走。阿鲁沙瞟了一眼和瑞德波恩一道进来的五个人。隔着拥挤的大厅,他们似乎没注意到阿莫斯把端德波恩带上了楼。阿鲁沙和马丁也跟了上去。 阿莫斯推着瑞德波恩穿过走廊。刚一进门,他就旋身一记重拳捶在水手的肚子上,打得对方弯下腰去,接着又用膝盖猛磕他的面门。瑞德波恩一声不吭地昏倒在地。 “这怎么回事?” 阿鲁沙说。 “这家伙是个骗子。约翰·艾弗里在凯士臭名昭著。二十年前,他背叛了德尔滨的船长们,把他们卖给了一支奎格突袭舰队。但我刚才说到六年前在德尔滨遇见艾弗里时,瑞德波恩眼都不眨一下,而且他对总督大人的不敬态度也过于招摇了。他的故事臭得就像条死了一周的烂鱼。我们要是跟他出去,不出两条街,就会有一打杂种扑过来,甚至更多。” “我们怎么办?” 阿鲁沙说。 “跑。他的朋友很快就会上来。” 阿莫斯指指窗户。马丁守在门边,阿鲁沙把肮脏的帆布窗帘掀到一边,推开木质百叶窗。阿莫斯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选这个房间了吧。” 窗沿下面不到一码,就是马厩屋顶。 阿鲁沙跳出去,阿莫斯和马丁随后跟来。他们小心翼翼地快步走下陡峭的屋顶,来到屋檐。阿鲁沙跳了下去,轻轻落在地上。马丁随后也跳下来,阿莫斯落地有点沉,不过受伤的只是他的面子而已。 他们听到一声咳嗽和一句咒骂,抬头看去,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出现在窗口。瑞德波恩喊道:“他们在院子里!” 三个逃亡者连忙向门口跑去。 阿莫斯咒骂道:“我应该割了他的喉咙。” 他们跑出大门,来到街上。阿莫斯一把抓住阿鲁沙,有一群人正从对面跑来。阿鲁沙和两个同伴忙掉头朝反方向跑去,钻进一条黑暗的巷道。 他们沿着两侧房舍夹成的小路往前跑,穿过一条繁忙的街道,撞倒几个推车的小贩,随后又钻进另一条黑巷,把小贩们的咒骂声抛在身后。他们继续奔跑,在入夜的克朗多黑巷和小路组成的迷宫中穿梭,但追兵的声音始终在不远处。 他们转过一个拐角,发现不远处一条狭长的街道横贯而过,比巷道稍宽一点,两侧是高大的建筑。阿莫斯先转过拐角,示意阿鲁沙和马丁停下。他压低声音:“马丁,到尽头查看一下。阿鲁沙,你去另一边。” 他指着远处的一个地方,昏暗的灯光依稀可见,“我在这儿守着。如果我们走散了,就回船上去。如今突破封锁的机会不大,但如果你没被抓住,就让瓦斯科起航去德尔滨。在那里,你的金子可以买到保护,也够让你把船修好返回克瑞德。快走。” 阿鲁沙和马丁朝相反的方向跑去,阿莫斯则留在原地。喊声突然在身后的窄巷响起,阿鲁沙回头看去。他发现在巷子另一端,马丁模煳的身影正和几个人纠缠。他回身跑去,却听到阿莫斯的喊声:“我去帮他,你快走!” 阿鲁沙犹豫片刻,继续向远处的光亮跑。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出口,猛地停下脚步,眼前出现的是一条人烟稠密、灯火通明的大路。众多货车上都挂着油灯,小贩们正向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的市民兜售自己的商品。气候温和,今年似乎没什么落雪的征兆,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建筑的状况和街道的样式来看,阿鲁沙知道自己走进了城市中较为繁华的地区。 阿鲁沙进入街道,强迫自己从容不迫地向前走。有几个人出现在他刚刚逃出的街口,阿鲁沙背过身,假装挑选一个成衣商的货物。他从货摊上拿起一件样式俗丽的红斗篷,披在肩上,戴上兜帽。 “嘿,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干巴脸的老头尖声细嗓地问。 阿鲁沙故意带着鼻音说:“朋友,你不会以为我试都不试一下,就把衣服买下吧。” 面前突然出现了买家,老头马上摆出一副谄媚的表情,“哦,不,当然不会,先生。” 看着阿鲁沙身披剪裁粗陋的斗篷,他说,“太合适了,先生,请容我多说一句,这个颜色绝对适合您。” 阿鲁沙瞟了一眼身后的追兵。那个叫瑞德波恩的家伙站在巷道口,满脸血渍,鼻子红肿,但仍然指挥着手下人进行搜捕。阿鲁沙整了整几乎垂在地上的笨重长斗篷,装出大惊小怪的样子说:“你这么想?我可不想在宫廷里,穿得像个流浪汉。” “哦,宫廷,先生?你看,它正合适,相信我。它会让您显得高雅不凡。” “多少钱?” 阿鲁沙看到瑞德波恩的人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有几个人向路旁的酒馆和店面里张望,另有几个则四下散开。又有不少人从小巷里跑出来,瑞德波恩跟他们低语几句,派了几个人去街上寻找,然后带着剩下的人走回巷道。 “这是兰恩产的上好布料,先生。” 小贩道,“从王国之海沿岸运到这里,可花了不少钱。没有二十个金币,我绝对不卖。” 阿鲁沙被这无耻的价格气得脸色发白,几乎忘了自己的处境,“二十?” 一个瑞德波恩的人向他瞟了一眼,阿鲁沙连忙压低声音,“我的朋友,” 他按捺住脾气,“我要买件斗篷,不是给你的孙子存一笔养老金。” 瑞德波恩的人转身走开,消失在人潮之中,“说到底,这不过是件普通的外氅。我觉得两个金币都嫌多。” 小贩似乎很受打击,“先生,你这是要让我变成乞丐啊。没有十八枚金币,我绝对不出手。” 他们又争了十分钟,阿鲁沙最后用八金币两银币的价码,带走了这件斗篷。这比他愿意付的价格多一倍,但搜捕者总会忽视和小贩讨价还价的人,而为了逃脱搜捕,哪怕付出百倍于此的价钱也值。 阿鲁沙走在街上,时刻小心留意有没有被监视。糟糕的是,他不了解克朗多,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他一直待在繁忙的街区,往人多的地方挤,试图混入其中。 阿鲁沙看到街角站着一个人,似乎在无所事事地闲晃,但显然正观察着路过的行人。王子向四周看了看,在街对面发现了一家酒馆,招牌上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白鸽。他三两步走过街道,身体始终背向拐角处的人,一直来到酒馆门口。他正要推门,忽然觉得斗篷被人抓住了。阿鲁沙猛一转身,长剑已经抽出一半。一个十三岁上下的男孩站在他面前,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外衣,下身是条大人的裤子,剪短到膝盖。他有一头黑发和一双黑眸,满是污迹的脸上挂着狡猾的微笑。“别进去,先生。” 他用快活的语气说。 阿鲁沙把剑插回鞘中,又扮起小贵族的儿子,“走开,小鬼。我没时间应付乞丐和拉皮条的,身量不足的也不行。” 男孩的笑容更明显了,“好吧,如果您坚持的话。不过那里有两个他们的人。” 阿鲁沙不再装出鼻音,“谁的人?” “追着您跑出小巷的人。” 阿鲁沙向四周看了看。男孩似乎孤身一人。他注视着男孩的眼睛,“你在说什么?” “我早就看见您了。您腿脚不慢,先生。但他们已在这里撒好了网,靠您自己是溜不出去的。” 阿鲁沙俯下身说:“你是谁,孩子?” 男孩把一头乱发甩在脑后,“吉米。我就在附近干活。我可以把您带出去。当然,需要点钱。” “你怎么知道我想出去呢?” “别唬我了,我跟那些小贩可不一样,先生。你想从某些人手里逃走,而那些人可是很乐意出钱让我告诉他们您在哪儿的。我以前跟瑞德波恩和他的人有过节,所以您更能赢得我的同情。只要您出价比他高就行。” “你认识瑞德波恩?” 吉米鬼笑着说:“我想说不,但事实如此。我们以前打过交道。” 男孩镇静自若的态度让阿鲁沙大感惊奇,在他认识的男孩身上,可看不到这种气质。站在他面前的,肯定是个深谙旁门左道交涉之法的老手。“多少钱?” “瑞德波恩为了找您会出二十五个金币,如果他想剥您的皮,就会出到五十。” 阿鲁沙把钱袋掏出来,递给男孩,“这里有一百多个金币,小子。把我弄出这里,到了码头,我会再给你一份。” 男孩睁圆了眼睛,但脸上的笑容始终未退,“您肯定惹上大人物了。跟我来。” 他飞快地跑开,人群拥挤不堪,阿鲁沙几乎跟丢了他。男孩很有经验地在人潮中自如穿梭,阿鲁沙不得不拼命从熙熙攘攘的街市中挤出一条路。 吉米把他领到几个街区外的一条小巷。他们刚往里走了几步,吉米就站住,回头说:“最好把那斗篷扔了。躲避追踪时,红色可不是我的幸运色。” 阿鲁沙把斗篷扔进一只空桶,吉米继续说道,“您马上就能看见港口。如果有人撞上咱们,您只能指望自己。但为了另外的一百金币,我会尽量帮您。” 他们走到巷道尽头。这里显然少有人来,堆满了垃圾和弃物,板条箱、破家具,还有些说不出是什么的货物。吉米挪开一个箱子,露出后面的洞,“这条路能让咱们跳出瑞德波恩的包围网,至少我希望如此。” 男孩道。 阿鲁沙必须弯下腰,才能跟男孩穿过这条小道。通道里恶臭扑鼻,显然有什么东西刚死在此地。吉米似乎看出了他的念头,开口说:“我们隔几天就扔只死猫进来。足以让那些到处嗅探的家伙躲得远远的。” “我们?” 阿鲁沙说。 吉米没有理会这个问题,继续向前移动。他们从另一条堆满垃圾的巷道钻了出来。在小路口,吉米示意阿鲁沙站在这里等会儿。他跑向黑暗的街道,旋即又跑回来,“瑞德波恩的人。他们肯定知道您要来港口。” “我们能溜过去吗?” “想都别想。他们多得跟乞丐身上的虱子一样。” 两人走出小巷,男孩沿大路朝反方向走去。阿鲁沙跟着吉米拐进另一条小巷。他暗自祈祷,希望自己没有错信这个男孩。走了几分钟,吉米停下来,“我知道个地方可以让您躲上一会儿,直到我找些人来帮您回船上。但这还需要一百金币。” “在日出前让我上船,你想要多少都行。” 吉米笑着说:“我会要很多的。” 他又盯着阿鲁沙看了一会儿,接着略一点头,转身就走。阿鲁沙跟着他左拐右转,一路向城市深处走去。街市行人的声音渐渐消逝,阿鲁沙估计他们走进了一个夜里少有人来的区域。周围的建筑物说明他们正走进另一个贫民窟,显然离开了港口,阿鲁沙看不出这儿是哪里。 在黑暗狭窄的巷道里转过几个弯后,阿鲁沙完全迷失了方向。吉米突然转回身,“我们到了。” 他拉开墙边的一扇门,走了进去。王子跟着他走上长长的楼梯。 吉米领他上到顶楼,穿过走廊,来到一扇门前。男孩打开门,示意让他进去。阿鲁沙刚迈了一步,就愣在当场。 他发现有三柄剑正指着自己的胸口。 第七章 脱逃 男人示意阿鲁沙进来。 他坐在门对面的一张小桌后,略一探身让油灯的光芒照在脸上,开口说:“请进来。” 借着光亮,阿鲁沙可以看到他满脸麻子,还有个大鹰钩鼻。三名剑手向后退开,那人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鲁沙。王子迟疑片刻,忽然看到阿莫斯和马丁都被绑在墙角,人事不省。阿莫斯还间或呻吟扭动两下,马丁则完全没有动静。 阿鲁沙估计着他和三个剑手之间的距离,右手缓缓移向刺剑剑柄。但他突然感到刀尖抵住背心,所有后跃拔剑的念头全都烟消云散了。一只手从背后探过来,拔出他的刺剑。 吉米从王子背后走出,掂量着他的刺剑,同时小心地把匕首藏进松松垮垮的外衣里。他咧嘴笑道:“我见过几柄这种剑。它很轻,我可以用。” 阿鲁沙冷冷地说:“在这种情况下,把它作为遗产留给你也不算不合时宜。希望它能保你一生平安。” 麻脸人说:“你很明智。” 一个剑手押着阿鲁沙又往屋里走了几步。另一个人放下长剑,把阿鲁沙的双手绑在背后。王子被搡到一张椅子里,坐在麻脸人对面。那人说道:“我叫亚伦·库克,你已经见过的是巧手吉米。” 他指着男孩说,“其他人暂时不想通报姓名。” 阿鲁沙看着男孩,“巧手吉米?” 男孩夸张地行了个宫廷鞠躬礼。库克说:"如果你相信他的牛皮,那么这位就是克朗多最棒的扒手,而且正成长为全城最棒的盗贼。 “现在谈正事吧。你是谁?” 阿鲁沙讲起身为阿莫斯生意伙伴的故事,并称自己为亚沙。库克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地盯着王子。他最终叹了口气,略一点头,有个人从旁边走上前来,扇了阿鲁沙一嘴巴。王子被这巴掌打得猛一仰头,眼中渗出泪水。“亚沙朋友,” 亚伦·库克摇着头,“我们这次面谈可以有两种方式。我希望你不要选难熬的那种。它真的很不舒服,而且到头来我们还是能够掏出想要的情报,所以请你仔细考虑。”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阿鲁沙身边,“你是谁?” 阿鲁沙开始重复他的故事,刚才打他的人又走上前,以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他的回答。库克俯下身,面对面盯着阿鲁沙。王子眨眨眼,挤掉泪水。库克说:“朋友,老实回答。别浪费时间——” 他指着阿莫斯——“他是你们的船长,这我勉强相信。但你是他的生意伙伴……我可不信。另外那人,在城里的几个酒馆扮演过山里来的猎人,我想这也不全是假的。他身上有那种熟悉群山更甚于城市街道的气质,这很难装。” 他打量着阿鲁沙,“至于你,你至少是个军人,而你漂亮的靴子和精致的宝剑,说明你是个贵族。我想还不止如此。” 他盯着阿鲁沙的眼睛,“为什么乔克·瑞德波恩那么想找到你?” 阿鲁沙直盯着亚伦·库克的眼睛,“我不知道。” 刚才打了阿鲁沙的人又要走上来,库克抬起手阻止,“这可能是真的。你就跟个傻子一样到处瞎逛,在宫殿门口来回溜达,假装清白无辜。你不是个可怜的探子,就是个可怜的傻子,但毫无疑问你引起了总督鹰犬的兴趣,所以也吊起了我们的胃口。” “你们是谁?” 库克没理会他的问题,"乔克·瑞德波恩是总督秘密治安队的头目。虽然一脸诚恳老实相,但他可是诸神创造出的最没人味、最铁石心肠的杂种。他可以痛痛快快地把他祖母的心掏出来,只要他认为这可怜的老太太走漏了什么机密。事实上他的表现说明,他至少认为你有潜在的重要性。 "你们上岸一两天后,我们就听说有三个人正在城里四处打听。后来我的人听说一些瑞德波恩的爪牙盯上了你们,所以我们决定照方抓药。当他们开始用小钱买你们三个的消息时,我们的胃口被吊起来了。但我们还只是在一旁监视,想等你们自己亮牌。 “但当乔克和他的人出现在‘悠闲海员’时,我们不能不行动了。我们从乔克鼻子底下抢走了他们两个,但乔克和他的混账小子们追进巷道,把你隔开了,所以我们只有赶快把他们两个带回来。吉米发现了你,这有点侥幸,因为他并不知道我们准备把你带来。” 他冲男孩赞许地点点头,“你把他带到这儿来,干得漂亮。” 吉米大笑,“我在屋顶目睹了整个过程。我看见你们抓住了另外两个,就知道你们肯定也想要他。” 一个男人咒骂道:“小子,你最好不是未经夜王允许,就想去闯空门。” 库克一扬手,那人不再多话,“我不怕让你知道,这里有些人是嘲讽者,有些不是,我们在合作干一项非常重要的买卖。别把我想太坏,亚沙,你活着出去的唯一希望,就是让我们满意,让我们知道你不会危及我们的买卖。瑞德波恩对你的兴趣,也许和他对其他事的兴趣没有关系,也可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些我们看不到的联系。无论如何,我们都要知道事实真相,等我们对你说的话感到满意,就会放了你们,甚至还可能帮你们一把,不然,我们绝不会手下留情。现在开始吧。你们来克朗多干什么?” 阿鲁沙想了想。撒谎得到的只有痛苦,但他还不想全盘托出。这些人是不是盖伊的爪牙,现在不能确定。也许这是个阴谋,瑞德波恩就在隔壁听着他说的每个字眼儿。他盘算着该说哪些实话。 “我是克瑞德的使者,是来向艾兰德亲王和杜兰尼克大人陈情,请求援军,抵御即将发生的簇朗尼入侵。当我们发现盖伊·杜杜巴斯-泰拉控制了城市,就决定在开始行动前,先估量一下情势的火候。” 库克仔细听着,随后说:“为什么克瑞德的使者要偷偷溜进城?为什么不挂上旗帜,让克朗多正式迎接?” “因为黑盖伊会马上把他扔进牢房,你这个蠢东西。” 库克猛一回头。阿莫斯靠着墙坐起来,晕晕煳煳地晃晃脑袋,“感谢你敲破了我的脑袋,库克。” 亚伦·库克瞪着阿莫斯,“你认识我?” “啊,你这木头脑瓜的海耗子,我认识你。我太认识你了,所以在你把特雷弗·赫尔叫来之前,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亚伦·库克脸色一变,从桌前站起身,给门口的一个人打了个手势。那人听到阿莫斯的话,也显得非常不安,他冲库克点点头,离开了房间。没过多久,他走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身材高大,一头浓密的头发早已斑白,但整个人看上去仍孔武有力;一道难看的伤疤从前额通过他奶白色的右眼直到面颊。他注视着阿莫斯,良久不语,忽然放声大笑,指着俘虏们说:“放了他们。” 两个人架起阿莫斯,给他松绑。绳子解开后,船长说:“我还以为他们多年前就把你吊死了呢,特雷弗。” 那人拍着阿莫斯的背,“我以为你也是呢,阿莫斯。” 阿鲁沙的绑绳被松开,马丁也被一杯水浇在脸上醒了过来。库克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来人。这个被称作特雷弗·赫尔的人对库克说:“你脑子进水了,伙计?他留了胡子,剪了那头著名的长发,还有点谢顶,体重也多了几磅,但他还是阿莫斯·特拉斯克啊。” 库克盯着阿莫斯,又看了一会儿,他渐渐瞪圆了眼睛,“特兰查德船长?” 阿莫斯点点头。王子吃惊不小。虽然远在克瑞德,但他也听说过“海中匕首”海盗特兰查德的传说。他的职业生涯虽然短暂,却声名显赫,连奎格战舰看到特兰查德的舰队也要望风而逃。痛苦之海沿岸的城镇,没有不惧怕他手下的盗匪的。 亚伦·库克伸出手,“抱歉,船长,多年没见,我们不知你们是不是瑞德波恩布下的圈套。” “你们是谁?” 阿鲁沙问。 “到时候会告诉你的。” 赫尔答道,“跟我来。” 一个人扶着还有些头晕眼花的马丁站起身,库克和赫尔领他们来到一间较为舒适的房间,里面摆着很多椅子。所有人坐定后,阿莫斯说:“这个老无赖叫特雷弗·赫尔,白眼船长,‘红鸦’号的主人。” 赫尔无奈地摇摇头,“不再是了,阿莫斯。三年前在艾拉瑞尔,她被凯士的皇家快船队给烧了。我跟大副库克和几个小子一起逃上岸,但大部分船员都和‘红鸦’号一道葬身海底。我们辗转回到德尔滨,但受到战争等因素的影响,那里的形势正在改变。我们一年前来到克朗多,在这里工作。” “工作?你,特雷弗?” 男人笑了笑,脸上的伤疤都皱了起来。他说:"实际上是走私。这让我们和嘲讽者走到一起。没有正派人的许可,在克朗多成不了事。 “总督一到克朗多,我们就开始面临乔克·瑞德波恩和他手下秘密治安队的威胁。他始终是我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卫兵们扮成普通人四处窥探,这真够下作的。” 阿莫斯喃喃道:“早知道我就该割了他的喉咙。现在我他妈可不会那么文明了。” “不如当年了,阿莫斯?嗯,一周前,正派人传话说有个贵重货物要运出城。我们不得不等待时机,物色合适的船只。瑞德波恩急不可耐地要在货物离开克朗多前找到它。所以你看,局势十分微妙,因为在封锁解除,或是找到一个可以贿赂的封锁船队舰长之前,我们无法出航。我们第一次听到你们三个正四处打听的风声时,还以为这是乔克寻找货物的阴谋之一。现在我们可都摊牌了,我也希望听听库克那个问题的答案。为何克瑞德的使节害怕被总督的人发现?” “你一直在监听?” 阿莫斯看了看阿鲁沙,后者点点头,“他可不是简单的使节,特雷弗。我们的小朋友是阿鲁沙王子,博里克公爵之子。” 亚伦·库克瞪圆了眼睛,刚才打过阿鲁沙的人面色惨白。特雷弗·赫尔点点头,表示明白,“为抓住宿敌之子,总督会出大价钱。尤其是在他准备将自己的主张呈上领主议会时。” “什么主张?” 阿鲁沙问。 赫尔俯下身,把手肘支在膝盖上,“当然,你还不知道。我们也是几天前才听说的,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不过,未经允许我不能随便谈论此事。” 他站起身,离开房间。阿鲁沙和阿莫斯交换了几个质询的眼神,王子随后看着马丁,“你还好吗?” 马丁轻轻碰了碰脑袋,“我会好起来的,不过,他们打我时肯定用了棵树。” 一个男人友善地笑了笑,几乎带着些抱歉的意味。他拍了拍腰带上的木棒说:“毫无疑问,要放倒他不容易。” 赫尔走回房间,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屋里的人都站起来,阿鲁沙、阿莫斯和马丁也慢慢站起身。站在赫尔身后的,是个不到十六岁的小女孩。阿鲁沙一下子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海绿色的大眼睛,精巧挺直的鼻子,略微丰满的嘴唇,白皙的肌肤上稍有些雀斑的淡痕。她身材高挑,走起路来袅娜生姿。女孩走过房间来到阿鲁沙面前,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他的面颊。阿鲁沙惊呆了,木愣愣地看着她退后两步,唇边挂着一丝微笑。她身穿深蓝色的普通裙服,红褐色长发飘散在肩。片刻之后,女孩说:“哦,我真傻。你当然不认识我。上一次你来克朗多时,我见过你,但你从没看到过我。我是你的皇妹安妮塔,艾兰德的女儿。” 阿鲁沙只觉五雷轰顶。她动人的微笑和清澈的目光,让王子手足无措,但更令他吃惊的是,公主居然和这群盗匪混在一起。他慢慢坐下,安妮塔也拉过一把椅子坐好。阿鲁沙早已习惯了博里克宫廷里不拘小节的风格,所以看到公主示意其他人可以坐下时,稍稍有点惊讶。 “怎么……” 阿鲁沙开口。 阿莫斯打断他的话:“正派人的贵重货物?” 赫尔点点头。公主的美丽面庞上显出愁容,她说:“杜巴斯-泰拉公爵带着国王的命令来到克朗多时,父亲热情欢迎了他,接受了安排,未作任何反抗。起初父亲尽力帮助公爵控制军队,但当他听说盖伊通过秘密治安队和抓丁队做的那些事,马上表示抗议。巴里大人死后,盖伊不顾父亲的反对让杰斯普接掌海军大权,后来杜兰尼克大人也神秘消失。父亲写了封信给国王,要求召回盖伊。盖伊截获了这封信,下令卫兵将我们看押在宫殿一翼。某天晚上,盖伊来到我的房间。” 公主开始颤抖。阿鲁沙愤怒地说:“你不用说这种事!” 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倒让女孩吓了一跳。 “不,” 她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举止十分得体,几乎可以说正式。他只是告诉我,要和我成婚,然后罗德里克国王就会任命他为克朗多的王位继承人。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他似乎因为要采取这种方式而有些不耐烦。” 阿鲁沙一拳捶在身后的墙上,“他想得美!盖伊想戴上艾兰德的王冠,然后是罗德里克的。他想当国王。” 安妮塔有些羞涩地看着阿鲁沙,“似乎是这样。父亲身体不好,无力抵抗,不过他拒绝签署订婚宣告。盖伊便把他和母亲关进地牢,不签就不放。” 她眼中浸满泪水,“父亲在那种寒冷潮湿的地方活不了多久。我怕他会在答应盖伊的要求前死去。” 她讲到父母被关押时,竭力控制着情绪,但泪水无可抑制地流下面颊,“后来我的一个女伴告诉我,有个女仆认识城里的一些人,也许能帮上忙。” 特雷弗·赫尔说:“请您允许我说两句,公主殿下。宫殿里有个女孩的兄弟是嘲讽者。当时局势混乱不堪,正派人觉得插一脚可能会有好处。所以盖伊离开的那天夜里,他设法把公主偷偷带出了宫殿,此后她一直留在这儿。” 阿莫斯说:“我们从‘悠闲海员’逃走前,听说了一些谣言。这么说来,正在搜捕的‘皇室亲族’是指安妮塔,而非阿鲁沙。” 赫尔指着王子说:“瑞德波恩和他的孩儿们也许还不知道你是谁。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他们找上你只是以为你可能和帮助公主逃脱的组织有关。我们几乎可以肯定总督还不知道她逃出了宫殿,因为那时他已经出发了。我想瑞德波恩希望在他的主子从梦谷战场上返回前,把公主抓回去。他为此不顾一切。” 阿鲁沙看着公主,感觉到一种想要为她做点什么的强烈渴望,这渴望甚至超越了挫败盖伊的欲望。他把这奇怪的情绪放到一边,问特雷弗·赫尔:“正派人为什么想跟盖伊斗?他为什么不把公主交出去,换些报酬?” 特雷弗,赫尔看着巧手吉米。男孩带着那惯常的笑容说:“我们头儿是个眼光独到的人,他很快就发现帮助公主可以得到最大的收益。艾兰德当上克朗多亲王以来,城里的生意稳定兴旺,这种环境对我们头儿很有利。要知道,稳定的环境让所有人受益。而盖伊来了之后,到处都是他的秘密治安官,对公会的正常贸易影响很大。何况我们可都是克朗多亲王殿下最忠实的仆人,如果他不想让女儿嫁给总督,我们也不想。” 吉米大笑着补充道,“另外,公主答应只要公会帮她逃出克朗多,等她父亲重新掌权,或是别样的命运将她置于王座之上后,就付给我们的主人两万五千金币。” 阿鲁沙握着安妮塔的手说:“好了,皇妹,这里已没有别的事可做。我们必须尽快把你带到克瑞德去。” 安妮塔冲他笑了笑,阿鲁沙发现自己也笑了起来。特雷弗·赫尔说:“我刚才说了,我们在等待时机把她送出城去。” 他转头对阿莫斯说,“你是最佳人选,阿莫斯。痛苦之海上没有比你更会突破封锁的船长——当然除了我自己,但我在这儿还有事要办。” 阿莫斯道:“没有几个星期时间,我们走不脱。就算封锁解除,我的船也急需整修。而且如果我们现在出发,就得在海上漂流,直到天气转好、黑暗海峡解封为止。杰斯普的舰队正在海上巡逻.这样做太冒险了。我宁愿在这儿多藏一阵,然后直扑西方闯过海峡,毫不延误地驶向西海岸。” 赫尔拍拍他的肩头,“好,这样我们就有时间了。我听说了你那艘船,孩子们跟我说,它就比驳船好一点。我们会给你另找一艘。时机一到,我就传话给你的人。瑞德波恩很可能不会动他们,巴望着你出现。我们会在晚上几个几个地让他们分头溜上新船,再用我的孩子们顶上他们的缺,这样瑞德波恩不会发现任何异常。” 他转头对阿鲁沙说:“您在这儿很安全,殿下。这房子是嘲讽者的众多产业之一,没人能悄悄地接近这里。时机一到,我们会帮您逃出克朗多。现在我们带您去您的房间,您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阿鲁沙、马丁和阿莫斯被带到走廊尽头的房间,正好和他们与安妮塔相遇的房间遥遥相对;公主则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他们的房间陈设简单,但很干净。三人均疲惫不堪。马丁重重地躺在一张床上,很快进入了梦乡。阿莫斯慢慢坐在床上,阿鲁沙看了他一会儿,带着淡淡的笑容说:“你第一次到克瑞德时,我就觉得你是个海盗。” 阿莫斯脱下一只靴子,“说实话,我一直在努力忘掉这些事,殿下。” 他哈哈大笑,“也许这是诸神降下的惩罚。但你知道,之前有十五年,我从男孩长成男人,一直就是海盗,然后是船长。结果当我第一次尝试做趟老实干净的买卖时,船却被俘虏、烧毁,我的人都被杀了。我发现自己上岸的地方远离王国中心,却还在王国之内。” 阿鲁沙在床上躺下,“你是个很好的参谋,阿莫斯·特拉斯克,也是个勇敢的伙伴。你这些年来的帮助足以弥补很多往日的过错。但是,” 他摇摇头,“海盗特兰查德!天哪,伙计,你需要弥补的可真不少。” 阿莫斯伸个懒腰,打着哈欠说:“阿鲁沙,等我们回到克瑞德,你可以吊死我。但现在请行行好,把灯灭了,别再说话。我太老了,再也干不了这种蠢事。我得睡觉。” 阿鲁沙探过身去,一口气吹灭油灯。他躺在黑暗中,各种思绪和景象纷至沓来。王子想起了父亲,想知道要是换成他在这儿,会怎么做。接着又想起了哥哥和妹妹。想起卡琳,又让他想到罗兰,继而推测乔易尔的增筑工作进行得如何。他强迫自己把这些纷纷扰扰的念头赶出去,让头脑空明。在睡着前,他想到了安妮塔,想到她踮起脚尖亲吻自己的面颊,感到心中又升起一股不太平静的情绪。王子沉沉睡去时,唇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阿鲁沙把吉米的剑尖拨开,安妮塔欣赏地鼓起掌来。小贼为自己的笨拙羞得一脸潮红,但阿鲁沙说:“好多了。” 他和吉米正在进行基础剑术练习。吉米用阿鲁沙给他的金币买了一把刺剑,一个月来他们就这样消磨时间,安妮塔常来观看。只要公主在场,平素无礼的巧手吉米就会变得老实顺从。公主一跟他说话,男孩的脸就胀得通红。阿鲁沙知道,这个小贼对只比他大三岁的公主产生了最愚蠢的情愫,而且备受折磨。阿鲁沙可以理解吉米的困扰,他也因女孩的存在而分心。安妮塔刚刚成人,但举手投足都透出高贵优雅,有智慧,有教养,而且绝对是个美人坯子。阿鲁沙发现,想别的问题要比想公主轻松得多。 他们练习剑术的地下室湿气很重,通风也不好,所以很快就会觉得潮湿气闷。阿鲁沙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吉米。你总是急不可耐地想要近身,这是致命的弱点。你有速度,而且从小练剑也是个优势。但你缺乏臂力,不能像成年人那样猛击,况且用刺剑作战,动作过猛的话也是个致命弱点。记住,剑锋割——” “——剑尖杀。” 吉米替他把话说完,脸上挂着难为情的微笑,“我明白,遇到拿长剑的人,你必须小心谨慎。如果你试图格挡而非躲避,他会砍断你的剑。但如果一个异族战士拿着你说的那种巨剑冲过来,你该怎么办?” 阿鲁沙笑道:“看谁跑得快。” 三个人都大笑起来。阿鲁沙继续说道:“说正经的,你必须站在反手位。用那种长剑,你的对手每挥一次,你就得到一个空当——” 房门忽然开了,阿莫斯同马丁、特雷弗·赫尔一道走进来,“该死的坏运气——请公主原谅,阿鲁沙,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阿鲁沙用毛巾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别傻站着等我猜。出了什么事?” “早上来了消息,” 赫尔说,“盖伊要回克朗多了。” “为什么?” 安妮塔问。 阿莫斯说:“似乎杜巴斯-泰拉公爵进入申玛塔后,直接就把旗帜挂上了城墙。凯士指挥官为了走走过场,还是发动了一次进攻,结果差点给开了膛,赶忙落荒而逃。他留下一堆小贵族,跟盖伊的副官们讨论休战条件,直到凯士帝国和王国签署正式和约为止。只有一个原因会让盖伊急急忙忙赶回这里。” 安妮塔平静地说:“他知道我跑了。” 特雷弗·赫尔说:“对,殿下。黑盖伊老谋深算。他肯定在瑞德波恩的人中间安插了间谍。事实证明,他连自己的秘密治安队也不信任。幸运的是,宫中还有忠于您父亲的人,要不然我们永远也得不到这个情报。” 阿鲁沙坐到公主身边,“好吧,那我们必须尽快出发。不是回家,就是到伊利斯去投奔父亲。” 阿莫斯说:“这两个选择真看不出哪个更好些。都有危险和优势。” 马丁看了看安妮塔,“但我想,公爵的军营里似乎没有适合年轻女士待的地方。” 阿莫斯在阿鲁沙身边坐下,“你对克瑞德来说并不是不可或缺,至少现在不是。凡诺恩和伽旦都很有能力,而且如果情势紧急,我想你妹妹也会是个不坏的指挥官。他们可以像你一样控制局面。” 马丁说:“但你必须扪心自问:盖伊并不是在艾兰德的辅佐下统治克朗多,而是用铁腕牢牢把持住这里。他不仅不会派援军去西海岸,而且对王位也图谋不轨。如果你父亲知道这些,他会怎么做?” 阿鲁沙猛地点点头,“你说得对,马丁。你很了解父亲。这意味着内战。” 他脸上满是愁容,“他会抽调一半的西境军队开赴克朗多,不把盖伊的脑袋挂在城门前,不会罢休。到那时就没有退路可走了。他不得不向东进军,和罗德里克开战。他从不想要王冠,可一旦开战,除非决出胜负,否则他不能退兵。与此同时,我们会把西部王国留给簇朗尼人——布鲁卡尔不可能用一半军队抵抗太长时间。” 吉米说:“内战听起来可相当麻烦。” 阿鲁沙向前坐了坐。他擦擦额头,从汗湿的发卷下向外看去,“自从博里克一世杀了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伪王琼恩后,我们已经二百五十年没有内战了。而比起现在可能发生的战争——东境全军对抗西境全军,那次内战不过是场小冲突。” 阿莫斯一脸关切地看着阿鲁沙,“历史不是我的强项,但在我看来,你最好尽量不让你父亲了解到这里的事态,起码等到簇朗尼人的春季攻势结束再说。” 阿鲁沙长吁一声,“没别的办法了。我们都知道克瑞德将孤立无援,等我回去后,才能更好地做出决断。也许跟凡诺恩和其他人讨论之后,我们可以拿出一套抵抗簇朗尼人的方案。” 他的语气几乎有点自暴自弃,“父亲早晚会知道盖伊的阴谋,这消息很难掩盖。我们最好的希望就是,等簇朗尼人的进攻开始后,他才听说这件事。也许到那时局势已发生改变。” 但他的语气清楚地表明,他并不觉得有这种可能。 马丁说:“簇朗尼人也许会选择进攻伊万达,或是与你父亲开战。谁说得清呢?” 阿鲁沙往后一靠,发觉安妮塔的手正轻轻扶在他胳膊上。“摆在我们面前的是怎样的选择啊,” 他轻声说,“面对克瑞德和西海岸沦陷的可能,或是将王国带入内战。诸神一定恨着千岛国。” 阿莫斯站起身,“特雷弗跟我说他有一艘船。我们过几天就出发。运气好的话,等我们到了海峡,那里已经可以通行了。” 阿鲁沙失神地坐在椅子上,完全被挫败感裹挟,他几乎没听见船长的话。王子带着满腔信心来到克朗多,想要亲自说服艾兰德,赢得帮助,这样一来克瑞德就可以抵御簇朗尼人的侵袭,可如今他所面对的局势,远比在故乡时还要让人绝望。所有人都离开了房间,只有安妮塔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几个黑影悄悄走向码头。特雷弗·赫尔领着十几个人,跟阿鲁沙和他的同伴们一同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他们贴着墙根向前走,每走几步阿鲁沙就会回头看一眼安妮塔的情况。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女孩勇敢的微笑隐约可见。 阿鲁沙知道有一百多人正在附近的街道上移动。他们会扫清这个地区的城市卫兵和瑞德波恩的探子们。嘲讽者决定诉诸武力,以保证阿鲁沙和其他人能够安全离开城市。赫尔前天晚上带了话来,说正派人付出相当大的代价,让封锁舰队中的一条船“漂离”了岗位。自从弄清了形势,知道了盖伊妄图成为克朗多亲王的计划,正派人就调动大量资源,帮助王子和安妮塔逃亡。公主一直很好奇,想知道盗贼公会之外,有没有人了解这个神秘领袖的真实身份。从阿鲁沙偶尔听来的流言判断,似乎在嘲讽者中也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正派人是谁。 盖伊正马不停蹄地赶回城市,乔克·瑞德波恩已经将搜捕力度提高到了近乎疯狂的程度。宵禁开始,治安队会在午夜随便闯进某个住宅进行搜查。城里每个有名的告密者以及很多乞丐和情报贩子,都被扔进了地牢进行审讯。但无论瑞德波恩的人搞到了什么,他们始终不知道公主的藏身之处:不管城里的居民有多害怕瑞德波恩,他们更怕正派人。 安妮塔听到赫尔低声对阿莫斯说:“她是艘合适的船,叫‘海燕’号,绝对名副其实。所有大型战舰都和杰斯普的舰队一起出航了,港里没有比她更快的船。你可以赢得足够的时间向西航行。现在北风正盛,你基本上是一帆风顺。” 阿莫斯说:“特雷弗,我在痛苦之海上开过船。我对这个季节风向的了解不比任何人差。” 赫尔哼了一声,“好吧,你说得对。你的人和王子的金子都已经安全上船。瑞德波恩的看门狗没闻出一点味儿。他们还盯着‘晨风’号,就像猫盯着老鼠洞,‘海燕’号没人搭理。我们从一个掮客手里搞了张假文书,宣称她正待价而沽,所以就算没有封锁,他们也不会想到‘海燕’号这段时间会出港。” 一行人来到码头,向一艘等待多时的小艇走去。周围传来几声闷响,阿鲁沙知道嘲讽者和特雷弗的走私者们正在料理瑞德波恩的卫兵。 喊声突然从后方响起,金铁交击打破了黎明的沉静。阿鲁沙听见赫尔喊道:“快上船!” 靴子落在码头木板上的足音拉开了混乱的序幕。嘲讽者们从临近的街道蜂拥而出,挡住想要阻止王子上船的人。 一行人来到码头尽头,匆忙爬下扶梯上了小艇。阿鲁沙一直等在扶梯上方,直到安妮塔安全上船,才开始往下爬。他刚踏上梯子,就听到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骑兵冲向嘲讽者的队伍,将他们击倒在地。身穿杜巴斯-泰拉黑黄制服的骑兵们不断挥砍,试图突破拖延他们的人群。 马丁在船上喊了两声,阿鲁沙几步爬下梯子。他刚上船,就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呼喊:“再会!” 安妮塔抬头看去,只见巧手吉米从码头边缘探出头来,脸上挂着不安的微笑。所有人都以为这男孩正安全地待在隐蔽所,他是怎么跑过来的,阿鲁沙猜不出。看着手无寸铁的男孩,王子一阵不安。他解下刺剑,扔了上去,“拿着,好好用它!” 吉米的动作就像毒蛇吐芯一样迅捷,他一把抓住剑鞘,随即消失不见。 水手们用力划桨,小船飞快驶离码头。打斗声越来越响,灯火出现在码头上。虽然天还没亮,但码头上看守船只和货物的人不断喊出“什么人?” 、“怎么回事?” 之类的询问。安妮塔从阿鲁沙肩上望去,想要看清码头的情况。越来越多的油灯亮起,有个地方还着起了火,一大包堆在帆布下的东西,一下子迸出火焰。 他们在船上看不清战斗情况。很多盗贼正在逃回城市的街道巷弄,或是纵身跳入港口冰冷的海水。阿鲁沙没在人群中找到头发灰白的特雷弗·赫尔,也没看见巧手吉米,但他发现了乔克·瑞德波恩——和往常一样,秘密治安官身穿一身式样简单的平民装束。瑞德波恩跑到码头边,看到驶远的小船。他用剑指着船,喊了几句话,但话声完全被喧嚣吞没。 阿鲁沙转身看到安妮塔就坐在对面。她没戴兜帽,在码头火光的映照下,面庞清晰可见。她的目光完全被码头的混乱所吸引,没注意到阿鲁沙在看自己。王子马上帮她戴上兜帽,把脸遮住,这个举动也让她回过神来。阿鲁沙知道麻烦已不可避免,他再次回头看去,发现瑞德波恩正喊叫着,让他的人追捕逐渐撤出码头的嘲讽者们。瑞德波恩又在码头站了一会儿,接着转过身,消失在夜幕之中。此时,小船也开到了“海燕”号边。 他们刚上船,阿莫斯的水手们就解下固定缆,爬上帆缆升帆起航。“海燕”号徐徐驶出港口。 港口封锁网中预定的空隙出现了,阿莫斯驾船向那里驶去。在所有船只反应过来进行阻止前,“海燕”号就已经脱网而出。顷刻之间,他们已开出港口,进入开阔海域。 逃出克朗多后,阿鲁沙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喜悦感,但他随即听到阿莫斯的咒骂:“看!” 借着昏暗的火光,阿鲁沙顺着阿莫斯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模煳的船影。“皇家狮鹫”号,这艘他们入港时见过的三桅战舰,就停泊在防波堤外,这个位置无论从城市的哪个角落都看不到。阿莫斯说:“我以为她和杰斯普的舰队一起出航了。该死的瑞德波恩,这头狡猾的瘟猪。等他一上船,‘皇家狮鹫’号就会追上来。” 他下令全帆升满,然后转回身,注视着渐渐远去的船影,“殿下,我会向鲁斯雅祷告。如果我们在‘皇家狮鹫’号起航前偷到足够的时间,那就能安全逃脱,但我们需要幸运女神赐下所有的运气。” 晨空晴朗,略有寒意。阿莫斯和瓦斯科满意地看着船员们忙来忙去。原来那些经验稍逊的人已由特雷弗·赫尔亲自挑选的水手替换,他们干起活来又快又好。“海燕”号一路向西。 安妮塔被带到下面的船舱。阿鲁沙、马丁同船长一起站在甲板上。瞭望员不断汇报说海面没有船影。 阿莫斯说:"这真是侥幸,殿下。如果他们让那艘怪物船即刻起航,我们顶多也只能抢出一两个小时。他们的船长可能选择了错误的航线。估计到我们会尽量避开杰斯普舰队所在的海域,他们会冒险沿凯士海岸移动,宁可撞上凯士战舰,也不让咱们跑掉。至少要再过两天,我才能放心。 “但即便他们立刻起航,每小时也只能追上一点距离。所以在确定他们发现了‘海燕’号之前,我们还可以稍事休息一下。下去歇歇吧,有事我会叫你。” 阿鲁沙点点头,和马丁一起离开甲板。他祝马丁睡个好觉,然后看着猎手长走进他和瓦斯科共享的舱室。阿鲁沙刚走进自己的船舱就愣住了,他发现安妮塔正坐在他的铺位上。王子慢慢把门关上,开口说:“我还以为你正在自己的船舱睡觉。” 公主轻轻摇头,突然跑过来,一头扎在阿鲁沙胸前。她抽噎着说:“我努力表现得勇敢些,但我真的吓坏了。” 阿鲁沙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把她拥住。公主那坚强自持的面具土崩瓦解,王子这才意识到她有多年轻。安妮塔在宫廷中受到的礼节训练,帮助她在嘲讽者中保持着高贵的姿态生活了一个多月之久,但她的假面再也经受不住压力。阿鲁沙抚着她的长发,“你做得很好。” 阿鲁沙又嘟囔了几句安慰的话,不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安妮塔靠在他身上,让王子手足无措。公主很年轻,他觉得她还是个孩子,但又足够成熟,会让他怀疑自己的判断。阿鲁沙没法像罗兰那样和年轻女士轻松打趣,他更习惯直来直去的对话,这很容易让女士们扫兴。他也从来不像莱姆一样,靠金发碧眼的相貌、开朗的笑声和洒脱的举止,倍受女士瞩目。总的来说,女人让他紧张,而这个女人——或是女孩,他说不好——更是如此。 当泪水渐止后,阿鲁沙扶她坐到狭窄舱室中唯一的椅子上,自己则在铺位上坐下。安妮塔又抽噎了一下,随后说:“抱歉,这太不像话了。” 阿鲁沙突然大笑起来,“你这女孩真厉害啊!” 他真挚地说,“你把自己偷偷带出皇宫,藏在凶徒和盗贼窝里,时刻躲避瑞德波恩手下的黄鼠狼。换了我早就崩溃了。” 公主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小手帕,轻轻擦了擦鼻子,接着对他露出笑颜,“谢谢你这么说,但我想你会做得更好。过去几周里,马丁跟我说了很多你的故事,在他眼中,你是个勇猛不屈的汉子。” 阿鲁沙有点不好意思,“猎手长总是夸夸其谈。” 他知道这不是实话,连忙换了个话题,“阿莫斯告诉我,如果我们两天内看不到‘皇家狮鹫,’号,就算逃脱了。” 安妮塔垂下目光,“这就好。” 阿鲁沙探过身,擦掉她脸上的一滴泪珠,突然又觉得局促不安,连忙把手抽回来,“你跟我们在克瑞德会很安全,盖伊的阴谋诡计害不到你。我妹妹肯定特别欢迎你到我们家来。” 安妮塔轻轻一笑,“但我还是担心父亲和母亲。” 阿鲁沙尽力疏解她的忧虑,“只要你安全离开克朗多,盖伊伤害你父母就得不到任何好处。他可能仍会强迫你父亲答应这门婚事,但艾兰德现在就算答应了也没关系。他碰不到你,婚约就毫无意义。当尘埃落定之后,我们会跟亲爱的盖伊算清楚的。” 安妮塔叹口气,她的笑容渐渐舒展开来,“谢谢你,阿鲁沙。你让我觉得好多了。” 王子站起身,“试着睡一觉吧。我暂时用你的舱室。” 公主微笑着躺到铺位上。阿鲁沙走出去,把门带上。他突然觉得不太需要休息,就走回了甲板。阿莫斯正站在舵手身边,目视船尾方向。阿鲁沙走了过去,听见阿莫斯说:“那边,地平线上,你能看见吗?” 阿鲁沙眯起眼睛,蓝色的天幕上出现了一个模煳的白点,“瑞德波恩?” 阿莫斯冲海里啐了一口,“我想是的。我们领先的距离正在被蚕食。但俗话说得好,‘想追前船,日久天长。’如果我们在白昼结束前可以保持足够的距离,夜里就能甩掉他们——只要云够浓,月光不把咱们的路线照得清清楚楚的话。” 阿鲁沙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远方的白点。 这一天里,他们看着尾随的船只逐渐变大。一开始白点增大的速度慢得让人发疯,但现在已快得让人担心。阿鲁沙可以清楚地辨认出船帆的轮廓,桅顶模煳的白斑上显出一个黑点。毫无疑问是盖伊的旗帜。 阿莫斯看了看太阳,这颗熔金光球直直地向“海燕”号的前方落下,他又看了看紧咬不放的敌舰,随后冲头顶的瞭望员喊:“你能认出来吗?” 那人冲下喊:“三桅战舰,船长。” 阿莫斯看着阿鲁沙,“是‘皇家狮鹫’号。她会在日落时追上我们。要是我们再多十分钟,或是有迷雾云团可以藏身,或是她稍微慢一点……” “你能做什么?” “很少。在开阔海域她的速度更快,快到光靠控帆根本甩不脱。如果她靠近时,我试着来个正侧行驶,倒是可以拉开一点距离。因为我们都会减速,而她减得更多。但只要他们调好帆,就能撵上我们。这么做会让我们驶向南方,那边海岸沿线有很多让人头疼的沙洲和暗礁,就离这儿不远。太冒险了。不,她会往上风处开。她贴上来后,高大的桅杆会挡住我们的风,导致我们速度下降,然后他们就有机会登船了。” 阿鲁沙看着逐渐迫近的“皇家狮鹫”号。半个小时后,马丁也走上甲板,看着尾随的战舰。两船之间的距离每分钟都要缩短几英尺。阿莫斯让帆吃满了风,使船到达极速,但“皇家狮鹫”号仍在迫近。 “该死!” 阿莫斯失望得几乎要向战船吐口水,“如果我们向东开,入夜后就能甩掉他们。但向西的话,即便日落后一段时间,船只的轮廓仍然可以从夜幕上看出。我们看不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仍然能看见我们。” 太阳渐渐西斜,追逐仍在继续。太阳接近了地平线,在黑绿色海面上,就像个暴烈的红球。战舰和他们的距离已不足一千码。 阿莫斯说:“他们可能会用那些超大号弩机把我们的帆缆射断,或是扫清甲板。但女孩在船上,瑞德波恩也许不敢冒伤到她的风险。” 九百码,八百码,“皇家狮鹫”号继续行驶,向他们无情地逼近。阿鲁沙已可以看出帆缆上的小小人形。落日照在白帆上,人影漆黑,船帆血红。 当敌舰进入五百码后,瞭望员喊道:“雾!” 阿莫斯抬头问:“在哪儿?” “西南。大约一英里。” 阿莫斯快步走向船头,阿鲁沙也跟过去。远方的太阳正在落下,在它左方,一抹朦胧白带延展在黑色海面上。“诸神在上!” 阿莫斯大喊,“我们有机会了!” 他命令舵手掉转船头向西南驶去,然后三两步跑到船尾,王子跟在他身后。他们来到船尾后,发现这次转向使两船距离又缩短了一半。船长说:“马丁,你能瞄准他们的舵手吗?” 马丁眯起眼看了看,“天色有点暗,但他不算难瞄的靶子。” 阿莫斯说:“那就别让他脑子里想着控制航向。” 马丁拿起他总是随身携带的长弓,把弦搭好,然后取出一支箭,瞄准尾随的战舰。他等待着,不时移动重心以平衡海船的晃动,终于一放手,箭飞了出去。羽箭犹如一只愤怒的海鸟跃过水面,掠过了敌舰船尾。 马丁注视着飞翔的箭,轻轻嗯了一声。他以流畅的动作抽出另一支,搭箭,弯弓,射出。这箭沿着第一支的路线飞去,但没有飞过敌舰船尾,而是射在了船尾板上,离舵手的脑袋只有几寸之遥,箭羽颤动不已。 他们在“海燕”号上,可以看到“皇家狮鹫”号的舵手放开舵柄,扑倒在甲板上。战舰晃了一下,开始落后。马丁说:“风有点大。” 他又随手射出一箭,钉在刚才那支旁边,不让人靠近船舵。 两艘船的距离渐渐拉大,阿莫斯回头对水手们说:“传话下去。当我下令保持安静时,任何人气喘得大点,就给我喂鱼。” 战舰一直摇摇晃晃,过了一分钟才驶回正轨。马丁说:“看来他们尽量保持正对我们,阿莫斯。我可射不穿船帆。” “嗯,但如果你能让那帮小子离弩弓远点,我就感激不尽了。我想你已经把瑞德波恩惹毛了。” 马丁和阿鲁沙看到弩弓手们正在准备武器。猎手长朝战舰船首连射几箭,速度极快,前一箭才飞了一半,后一箭已经射出。第一箭射到一个人的腿上,对方摔倒在地,其他人都忙不迭俯身趴下,寻找掩蔽。 “前方有雾,船长!” 喊声从头顶传来。 阿莫斯对舵手说:“左满舵。” “海燕”号转向南方。“皇家狮鹫”号在后面紧追不舍,距离不过四百码。两船转过航向后,风停了。“海燕”号向雾气靠近,阿莫斯对阿鲁沙说:“这儿的风真他妈没劲,我会收帆,这样不会有帆动的声音暴露位置。” 他们突然闯进灰暗黑沉的雾墙。太阳落下海面,四周很快变得伸手不见五指。战舰刚从视线中消失,阿莫斯就喊道:“收帆!” 水手们降下船帆,“海燕”号迅速慢下来。阿莫斯说:“右满舵,别说话,保持安静。” 顷刻间,船上静得犹如墓地。阿莫斯扭头小声对阿鲁沙道:“这儿的海流一路向西。我们会任凭它把‘海燕’号带出雾气,同时寄希望于瑞德波恩的船长是个来自王国之海的人。” “船舵正直。” 阿莫斯轻声对舵手下令,随后又向瓦斯科说,“传话下去,帆桁扎牢,桅杆上的人都别动。” 阿鲁沙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寂静。在刚才的激烈追逐中,凛冽的北风席卷而来,绳子和船帆在帆桁上唱着歌,帆布不断拍打。而在这片雾气中,一切都透出诡异超然的安静。帆桁偶尔的呻吟或是一根绳子的抽打,是黑暗中仅有的声音。恐惧将时间拉长,夜晚似乎永无止境。 接着,犹如警报晌起一般,他们听到另一艘船上的声音和话语。帆桁吱嘎作响,帆布扑打不止,各种声音在微风中回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开始,阿鲁沙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船尾处一个暗淡的光点刺透了黑暗,从东北方一直移动到西南,那是“皇家狮鹫”号上的油灯。“海燕”号上的每个人,无论在甲板上还是桅杆上,都待在原地一动不动,生怕弄出声音,传过水面。他们听到远处传来喊声:“安静,该死的!我们的声音这么大,没法听见他们在哪儿!”’—切都静下来,只有“皇家狮鹫”号上船帆和缆绳的摆动声。 他们一直在黑暗中等待,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可怕的磨擦声响起,有如雷声隆隆——这是木头撞上暗礁后断裂破碎的声音。顷刻之间,人们恐慌的喊叫也传了过来。 阿莫斯对黑暗中若隐若现的众人说:“他们触礁了。从声音听来,船底外壳破了。他们死透了。” 他下令转舵西北,远离沙洲暗礁。水手们连忙升帆。 “糟糕的死法。” 阿鲁沙道。 水手们把油灯拿上甲板,在昏黄的灯光中,马丁耸耸肩,“有什么好死法吗?我见过更糟的。” 阿鲁沙离开后甲板。海难者凄惨的喊声仍旧从海面隐隐传来,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和瓦斯科开火造饭的命令遥相呼应。阿鲁沙关上甲板扶梯的门,把这些让人不快的声音关在外面。他静静地打开了自己舱室的门,看到安妮塔还在睡。暗淡烛光下,她披散在枕头上的那一头红褐色头发,几乎变成了黑色。阿鲁沙正要关门,忽然听到女孩的声音:“阿鲁沙?” 王子走进去,发现安妮塔正就着昏暗的光看他。阿鲁沙坐到铺位边上。“你还好吗?” 他问。 安妮塔伸个懒腰,点点头说:“我睡得很香。” 她睁大眼睛,“已经是晚上了?” 她坐起来,面孔离他更近了。 阿鲁沙伸手环住她,拥在怀里,“一切顺利。我们现在安全了。” 公主把头靠在他肩上,叹道:“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阿鲁沙。” 王子什么也没说,他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情感,一种保护欲,一种照顾她、让她远离伤害的愿望。他们静静地坐了很久,阿鲁沙才慢慢压住心中的冲动。他抽回身说:“我想,你一定饿了。” 她欢畅地笑起来,“哦,当然。说实话,我都要饿死了。” 阿鲁沙说:“我会让他们送些吃的下来,但估计没什么好东西,不比你在嘲讽者那儿吃到的好。” “什么都行。” 王子走上甲板,让一个水手去厨房拿点东西给公主,他走回船舱时,发现公主正在梳头。“我看起来肯定一团糟。” 她说。 阿鲁沙努力压抑微笑的冲动。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有种无法解释的快乐。“哪儿的话,” 他说,“你看上去美极了,真的。” 安妮塔停下手里的动作。她上一分钟还显得那么年幼,可下一分钟又是那么有女人味。阿鲁沙觉得实在不可思议。公主微笑着对他说:“你上次来克朗多的时候,我曾在父亲的宫廷晚宴上,偷偷看过你一眼。” “我?那是为什么啊?” 安妮塔没有理会他的问题,“我觉得你很英俊,但也有点严厉。有个男孩把我举起来,让我看清楚。他是随你父亲一起来的。我忘了他的名字,但他说自己是一个法师的学徒。” 阿鲁沙敛住笑容,“那是帕格。” “他怎么样?” “他在战争第一年就失踪了。” 安妮塔把梳子放到一边,“我很遗憾。他对我这个烦人的小孩很友善。” “他是个好人,注定要做大事。而且他对我妹妹来说非常特别。他失踪后,卡琳难过了很久。” 阿鲁沙压抑住沉郁的心情,“好了,跟我说说,为什么克朗多的公主要偷看一个乡下来的远房表亲?” 安妮塔注视着王子,过了很久才说:“那是因为我们的父亲觉得,也许我俩应该成婚。” 阿鲁沙惊呆了。他用尽浑身解数,才勉强保持镇定。王子拉过房间中唯一的椅子,坐了上去。安妮塔说:“你父亲从没提过吗?” 阿鲁沙很想说点俏皮话缓和气氛,但他所能做的只是摇摇头。 安妮塔点点头说:“我明白,有战争和这些事。你离开瑞兰龙后没多久,局势就乱成了一锅粥。” 阿鲁沙费力地咽了口唾沫,突然发现嘴里很干,“呃,我们的父亲为何要计划让我们……结婚?” 阿鲁沙看着公主,她的绿眼睛反射着烛光,但又不仅仅是烛光,“我想是很实际的考量。父亲想巩固我的王位继承权,莱姆作为你父亲的长子,与我成婚的话,势力可能变得太大。你是理想的人选,国王应该不会反对……或者说原本不会反对。可现在盖伊打着娶我的主意,我想国王肯定是答应他了。” 阿鲁沙的火气一下子冒了出来,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想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不会征求我们的意见。” 他声音陡升。 “哦,这不怨我。” “抱歉。我不是要冒犯你。我只是从没认真考虑过婚姻,尤其是政治婚姻。” 自嘲的微笑再度出现,“这通常是长子的事情。我们次子一般都放任自流,全看自己能找到谁。寡居的老伯爵夫人,或是富商的女儿——幸运的话,也就找个这样的妻子,但我们通常没这么好运。” 阿鲁沙设法装出轻松的语气,但不成功。他向后一靠,最后说:“安妮塔,有必要的话,你可以一直待在克瑞德。那里可能会因为簇朗尼人而变得危险,但我们会根据局势,考虑把你送到卡斯去。战争结束后,你可以安全回家,我保证。而且永远,永远也不会有人强迫你做任何事。” 敲门声打断了谈话,一个水手拿着餐盘,里面盛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杂烩炖菜,还有些咸猪肉和硬面包。水手把食物放在桌上,又倒了杯红酒。阿鲁沙始终注视着安妮塔。水手离开后,公主吃了起来。 阿鲁沙和安妮塔随意闲聊着,他发现自己又被女孩开朗迷人的气质吸引了。他跟公主道声晚安,关上房门,突然发现政治婚姻的问题只是稍稍让他有点不快罢了。他走上甲板,雾气已经散去,“海燕”号再次乘着微风航行。他看着头顶的繁星,多年来第一次吹起欢快的口哨。 在船舵附近,马丁和阿莫斯分享着一袋红酒,低声交谈着。“王子今晚似乎特别高兴。” 阿莫斯说。 马丁叼着烟斗,抽了口烟,白烟很快被海风吹散了,“而且我敢打赌,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高兴。安妮塔还年轻,但也没年轻到让阿鲁沙可以无视她的魅力。只要她下定决心——其实我觉得她已经想好了,不出今年她就会把阿鲁沙俘虏。而且他肯定高高兴兴地自投罗网。” 阿莫斯大笑着说:“但让王子坦诚面对自己的感情,还需要点时间。我打赌小罗兰被揪上圣坛的日子,肯定比安妮塔早。” 马丁摇摇头,“这没得赌。罗兰都被俘虏好几年了。安妮塔还需要下点工夫。” “你真的从没爱过,马丁?” 马丁说:“没有,阿莫斯。巡林客和水手一样,都不是好丈夫。从不在家里久待,而且总是好几天、甚至一连好几周孤身独处。这让他们变得沉闷孤独。你呢?” “跟你差不多,” 阿莫斯叹道,“年纪越大,我就越怀疑自己错过了点什么。” “那你希望有所改变吗?” 阿莫斯呵呵笑着说:“大概不会,马丁,大概不会。” 海船驶进码头,凡诺恩和伽旦翻身下马。阿鲁沙扶着安妮塔走下跳板,把她介绍给克瑞德的剑术长。 “克瑞德没有马车,殿下,” 凡诺恩对她说,“但我会马上派辆大车来。这儿离城堡还很远。” 安妮塔微笑着说:“我会骑马,凡诺恩大师。别太厉害的马都行。” 凡诺恩命两个手下到马厩去,牵匹卡琳的小马来,再带一副合适的鞍具。阿鲁沙问:“有什么消息?” 凡诺恩把王子领到稍远些的地方,“今年山里解冻较晚,所以到现在簇朗尼人还没有大动作。有几个小哨卡被突袭了,但没有春季猛攻的迹象。也许他们会进攻你父亲。” “希望如此,父亲有了克朗多军的支援。” 阿鲁沙简要讲了一遍克朗多的情况,凡诺恩认真聆听。 “你没有直接去父亲的军营,干得好。我想你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簇朗尼人向博里克公爵大举进攻,他却率军攻打盖伊,那将是一场灾难。让我们把秘密保守一段时间。你父亲很快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晚一点发现盖伊的叛乱,我们成功抵御簇朗尼人的机会就大一分。” 阿鲁沙面露愁容,“这隐瞒不了多久,凡诺恩。我们必须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他扭过头,看到村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公主,“至少我们还有时间拿出对付簇朗尼人的计划来,希望我们能想出点什么。” 凡诺恩沉思片刻,刚要开口,却又把嘴闭上了。他表情阴沉,甚至可以说痛苦。阿鲁沙问道:“怎么了,剑术长?” “我有个沉痛的消息要告诉你,殿下。罗兰爵士去世了。” 阿鲁沙惊呆了。起初他还在想这是不是凡诺恩开的不合时宜的玩笑,因为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最终王子说:“这……怎么会?” “三天前托巴特男爵送来的消息,他伤心欲绝。爵士死在一次簇朗尼突袭中。” 阿鲁沙看着山上的城堡,“卡琳呢?” “你可以想象。她哭了很久,但表现得很坚强。” 阿鲁沙压抑住令人窒息的感觉,面带寒霜地走向安妮塔、阿莫斯和马丁。克朗多公主在码头上的消息已经传开。同凡诺恩和伽旦一起来的士兵们安静地列队成环形,把安妮塔围住,将村民们挡在适当的距离以外。阿鲁沙把悲痛的消息讲给阿莫斯和马丁听。 马匹很快就被带来,他们翻身上马,向城堡骑去。阿鲁沙催马加速,其他人还没进入城堡场院,他已经下了马。城堡里大部分人都在等他。王子郑重其事地冲侍从总管塞缪尔喊:“克朗多公主前来作客。准备好房间。护送她去大厅,告诉她我很快就到。” 阿鲁沙快步走过城堡大门,两旁的卫兵们立正行礼。他来到卡琳的闺房,敲了敲门。 “谁?” 屋里传来轻柔的话语。 “阿鲁沙。” 房门一下子打开,卡琳扑进哥哥怀里,紧紧抱住他,“哦,你回来了,我真高兴。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她退后一步,看着阿鲁沙,“抱歉。我本该去迎接你,但我就是没法打起精神。” “凡诺恩都跟我说了。我真的很难过。” 卡琳平静地注视着他,脸上挂着听天由命的表情。她握住阿鲁沙的手,把他领进房间,然后坐在一张长沙发上说:“我早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你知道,这真是最愚蠢的事。托巴特男爵写了封很长的信,可怜人。他很少见到自己的儿子,这次深受打击。” 泪水涌出来,她抽噎着,扭头不再看阿鲁沙,“罗兰死了……” “你不用再说了。” 她摇摇头,“没关系。我很难过……” 泪水再度流下,但她继续说道,"哦,我很难过,但我会挺过去的。罗兰教会了我这些,阿鲁沙。他知道总会有危险,如果他死了,我仍要继续活下去,所以他早就教会了我。我终于知道自己有多爱他,并且把心里话告诉过他,所以现在我有力量应对惨剧。 “罗兰是为救一些农夫的牛而死的。” 她脸上挂着泪水,微笑起来,“是不是很像他的作风?他整个冬天都在修筑要塞,这是第一次遇到麻烦,一些饥饿的簇朗尼人想要偷几头瘦骨嶙峋的牛。罗兰和他的人把他们赶走,但他挨了一箭。只有他受了伤,还没等人把他送回城堡,他就死了。” 卡琳长叹一声,“有时他真是个小丑,我简直觉得他是故意这么干的。” 卡琳又开始抽泣,阿鲁沙安静地注视着她。但她很快控制住自己,开口道:“你知道,这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她站起身,望着窗外,轻声道,“这场该死的蠢战争。” 阿鲁沙走到她身边,紧紧拥抱了她一下,“所有的战争都该死。” 他说。他们没再说话,几分钟后,卡琳才说道:“跟我讲讲,克朗多有什么消息?” 阿鲁沙简单讲了一遍在克朗多的经历,心思仍旧在妹妹身上。卡琳对罗兰的死,似乎不像失去帕格时那么悲痛。阿鲁沙能够体会她的痛苦,但也感到她肯定会好起来。他高兴地发现卡琳这几年已变得这么成熟。他刚讲完解救安妮塔的过程,卡琳忽然插话:“安妮塔,克朗多公主,在这儿?” 阿鲁沙点点头,卡琳说:“我现在肯定丑死了,可你已经把克朗多公主带来了。阿鲁沙,你这个怪物。” 她冲到磨光的金属镜前,用一块湿手巾打点自己的脸。 阿鲁沙微笑起来。即便在哀悼的心情中,妹妹还是显露出了与生俱来的活力。 卡琳一边梳头发,一边扭头对哥哥说:“她漂亮吗?” 阿鲁沙露齿一笑,“是的,我得说她很漂亮。” 卡琳端详着阿鲁沙的表情,“看来我有必要好好了解她了。” 她放下梳子,抻抻长裙,向阿鲁沙伸出手,“来吧,我们不能让你的小公主久候。” 他们牵着手走出了房间,走下楼梯,来到主廊,准备欢迎安妮塔来克瑞德作客。 第八章 尊者 一座废弃的宅邸俯瞰整座城市。 这里曾是一个伟大家族的大宅。昂托赛特城周围环绕着绵延起伏的群山,而这里是山脉最高峰的山巅,最理想的观景点,可以将城市和远处的大海尽收眼底。原来居住在此的家族已经没落,他们在一场帝国常见的微妙而致命的政治斗争中,站在了失败的一方,因此实力大损,地位陡降。这座宅邸年久失修,无人问津。尽管此地是这个地区位置最好的宅地,但与厄运的紧密联系,让迷信的簇朗尼人对它敬而远之。 某天,消息传进城,有几个库拉牧人看到一名黑袍法师孤身走向山上的老宅。牧人们慌忙避到一旁,以他们的身份来说,这是合宜的举动。牧人们待在附近,照料牲畜——库拉毛是他们微薄收入的来源。时近正午,他们听到一声巨响,仿佛万雷之母在头顶炸响。库拉群四散奔逃,有些跑上了山。牧人们也吓得不轻,但他们知道自己的责任,只有把恐惧放到一边,去追赶牲畜。 有个牧人叫赞诺日思,他爬上那座一度声名远播的山坡,正好看到早先见过的黑袍法师站在山顶。那座破旧大宅先前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大片冒着烟尘的空地,比四周的草地还低几尺。他担心自己干扰了尊者的任务,连忙向山下走,希望不被发觉,因为尊者是背对着他的,而且头上还戴着兜帽呢。但他刚往后退了一步,就见法师扭过头来,用一双令人不安的深褐色眼眸注视着他。 牧人按习俗跪下,目光垂下望着地面。他没有匍匐,因为虽然自己不是贵族,但毕竟是个自由民,还是一家之长。 “站起来。” 法师命令。 赞诺日思有些不解,但还是站了起来,双眼仍旧低垂。 “看着我。” 他抬头看去,发现兜帽中的双眸正仔细打量着自己。在尊者白皙的面庞上,胡须和眼睛一样黑。这让赞诺日思更觉不安,因为只有奴隶才留胡须。法师看出他的困惑,微笑起来,绕着牧人走了一圈,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法师看出牧人在簇朗尼人中算高的,比起自己五尺八寸的身高还高上一两寸。他皮肤黝黑,好像乔卡或是咖啡的颜色;眼睛是黑色,发色也一样,只是有些斑白,在绿色短袍下,显露出退伍士兵的壮硕身材。法师早从男人挺拔的站姿和身上的几道伤疤上看出了他的身份。这人年龄在五十开外,但对于牧人来说还是正当年。尽管身材稍矮,但这人真有点像克瑞德的伽旦。 “你叫什么?” 法师来到牧人面前,开口问。赞诺日思回答了问题,他的声音暴露了他紧张的情绪。法师接下来的问题可把他吓到了:“你觉得此地建宅可好,牧人?” 赞诺日思结结巴巴地说:“如果……如果您……您觉得合适,尊者。” 法师打断了他的话:“别管我怎么想!我在问你!” 赞诺日思勉强以羞耻心掩饰住愤怒。尊者是神圣的,对他们撒谎是不可饶恕的耻辱,“请原谅,尊者。据说这里不得神宠。” “这是谁说的?” 法师尖厉的声音让牧人猛一仰头,好像被揍了一拳。他的目光中透着怒意,声音还保持平和:“城里人说的,尊者。当然,乡下人也这么说。” 牧人注视着法师的眼睛,没有移开目光。 法师眼角露出笑意,嘴角也略微上扬。他朗声道:“但你不这么想,牧人?” “十五年前我曾是个战士,尊者。我发现诸神通常眷顾那些关心自身福祉的人。” 法师终于露出笑容,但也并未因此显得容易亲近,“一个自食其力的人。很好。很高兴我们有些共识,因为我计划在这里建造我的宅院,我很喜欢此处的海景。” 听到这话,牧人浑身一僵。法师注意到这个变化,开口说:“你赞成我的计划吗,昂托赛特的赞诺日思?” 赞诺日思挪挪身子,“尊者在开我的玩笑。我知道,我同意与否于事无碍。” “对,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赞成我的计划吗?” 赞诺日思双肩略沉。他说:“我将不得不另寻牧场,尊者。仅此而已。没有不敬的意思。” “跟我说说这座宅院,当年矗立在此的大宅。” “那是阿尔马克大名的家,尊者。在争选大将时,他选错了人,支持一个亲族与阿尔玛寇对抗。” 牧人耸耸肩,“我曾是这个家族的巡逻队长。我很骄傲,这限制了我的仕途。大名允许我离开家族,娶妻生子,所以我继承了岳父的牧群。如果我一直当兵下去,现在就会是个奴隶,或是灰武士,没准已经死了。” 他望向远方的海洋,“您还想知道什么,尊者?” 法师说:“你可以继续在山上放牧,赞诺日思。草食动物可以让草场保持平整,我可不喜欢杂草蓬乱的地方。只要让它们离主宅远点就行了,我在那里工作,不然我会时不时煮几头当晚饭。” 法师没再多说,随手从袍服中取出一个仪器,启动了它。奇特的嗡鸣声响起,接着“啪”的一声,黑袍法师已经消失不见。赞诺日思静静地站在山顶,过了一会儿,又开始搜寻他走失的牧群。 夜里晚些时候,在一堆篝火旁,他对家人和其他牧人讲起自己与尊者的会面。没人怀疑他的话,因为不论有什么原因,赞诺日思都不是个会夸大其词的人。所有人都很惊奇,还有件事他们也始终没能习惯: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一座宏伟的宅院开始在山上修建,牧人们偶尔能瞥见赞诺日思在和一个尊者谈话,他的库拉群就在山上吃草。 一座奇异的新宅矗立在山顶,它成了猜测和艳羡的焦点。所有猜测都围绕着它的主人,那位奇怪的尊者。艳羡的则是设计和构造,它可以说是簇朗尼建筑史上的一场革新。没有传统的三层结构、中心空场,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狭长的单层建筑,周围还有些较小的房舍,用有顶回廊相连。这是个悠闲恬静的居所,有很多小花园和水道穿流其间。它的构造和设计一样让人惊奇,因为主体是由石料建成,屋顶则用火砖铺就。有些人猜测这是为了在夏季酷暑中保持凉爽。 还有两件事,让这宅院和它的主人更引入注目。其一是工程的付账方式。某天,法师出现在昂托赛特,他直接来到城里最富有的放债人图玛索的家。法师借了三万帝国币,让放债人独自痛惜他的资产损失。这是米兰伯解决簇朗尼人消极对待官僚作风的方法。任何向尊者提供服务的商人和工匠都只能向皇家国库提出申请,要求报偿。这就导致了定购物品的延迟运送、消极的工作态度和怨怼情绪。米兰伯干脆预先付款,把从国库讨钱的麻烦都留给了放债人——通过清晰严密的账目记录,他比其他生意人更容易解决自己的损失。第二件事是装璜的式样。与传统华美夸张的壁画不同,这座大宅的墙壁多半没有绘图,只是偶尔用淡雅自然的色彩画了几处风景。很多优秀的年轻艺术家受雇完成这个任务,工作结束后,他们意识到了这种风格的美丽。不到一个月,一场新浪潮运动就在簇朗尼艺术界展开了。 如今有五十个奴隶在宅院周围工作。他们都穿着米兰伯故乡的美凯米亚式外袍,可以依自己的意愿自由来去。他们都是尊者从奴隶市场带回来的,没有付钱。 很多到昂托赛特来的旅人,都会花上一个下午,爬上邻近的山丘观看这座房舍。当然,肯定是在合适的距离以外。那个牧人赞诺日思经常被问到住在宅邸里的奇怪尊者的事,但这位当年的战士从来不多说一句,只是开心地微笑着。 “通向美凯米亚的现有的大裂缝可以控制,这个想法并不完全正确。” 米兰伯等了一会儿,让抄写员写完这句话,“通过审慎的控制,确实可以开启裂缝,同时避免裂缝意外出现时伴随的毁灭性能量释放。至于裂缝的意外出现,通常是由于施法错误,或是有太多不稳定的法器过于接近造成的。” 米兰伯对裂缝能量的种种特殊现象进行了研究,这些文稿最终将存入法众会的档案。就像他在档案中读过的其他计划一样,在对裂缝的研究报告中,米兰伯发现大部分法师兄弟的工作存在着重大疏漏。简单来说,这些研究都没能彻底完成,缺乏理论支持。安全建立裂缝的程序刚被发现,对其本质的进一步研究就停止了。 他继续口述:“在可控理论中有一个缺陷,就是无法控制联结终点,也就是无法让裂缝‘瞄准目标’。载有范纳萨的战舰驶上克瑞德海岸,也就是进入美凯米亚世界的事例,让我们发现新形成的裂缝与之前就存在的裂缝很可能存在某种联系。然而,正如此后的试验所示,联系是有限的,其极限尚未被我们完全掌握。诚然,第二道裂缝出现在第一道裂缝附近地区的几率增加了,但始终无法得到确定的结果。” 抄写员写完后,米兰伯继续道:“另外,裂缝之间的矛盾性也是个问题。时空裂缝的大小似乎与开启时所用的能量呈正比,但其他特性却没有一定规律。有些裂缝是单向的——” 米兰伯损失了好几个珍贵的法器后,才发现这一事实,“——有的则允许双向移动。另外,还存在‘配位’的裂缝,也就是两道同时出现的单向裂缝,将两个端点连在一起。尽管它们可能相距数里之遥,但却是息息相关——” 米兰伯的陈述被一阵钟声打断,这说明有法众会成员来访。他让抄写员退下,走向传送室。一路上,他默想着两个月来潜心研究的真正诱因。他一直在逃避马上就要做出的决断——是否要去辛扎瓦家找卡黛拉。 米兰伯很清楚,她可能已嫁作他人妇。毕竟他们分别达五年之久,卡黛拉没理由觉得他还会回去,但岁月和修行都无法磨灭他对卡黛拉的感情。当他走进地上铺着符文的传送室时,已经下定决心明天要去见她。 米兰伯走进房间,正好看到霍俦佩帕走出砖地上的符文。 “啊,” 体态丰盈的法师说,“你果然在。我两周没见到你了,所以决定前来拜访。” “很高兴见到你。我最近一直潜心治学,正需要稍事休息。” 他们走出房间,来到附近的一座小花园。霍俦佩帕说:“我一直想问你,你选定的这些图案有何意义?我始终看不出来。” 米兰伯说:“这是我照着过去在一座喷泉上看到的图案设计的。三只海豚。” “海豚?” 他们坐到两棵矮果树下的坐垫上,米兰伯讲述了这种美凯米亚海中的哺乳动物。 “为何要用那喷泉上的海豚?” “我也说不清。可能是一时冲动。另外,当我在塔上进行最终试炼时,看到了某种异象,过一两个月后我才将其辨明。” “这二者又有何关系?” “在最后对抗陌星的画面中,你记得有个褐袍法师吗?他扭曲了时空裂缝,阻止了克拉文进入大敌所在的宇宙。” 霍俦佩帕若有所思地说:“米兰伯,这我并不清楚。但生成图像的试炼法术,对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影响。如果你和其他人对比一下看到的景象,就会发现有很多差异。但陌星入侵时,所有人都已经身着黑袍。这个奇怪的褐袍法师会是谁呢?” 米兰伯说:“我几年前曾遇到过的一个人。” “不可能。那个景象是数百年前的事了。” 米兰伯笑着说:“不管怎么说,我确实遇到过他。我以三只海豚作为自己的纹章,就是为了纪念那次会面。” “真奇怪啊。过去曾有些时空旅行的猜想,这或许可以给这件事提供一个解释。要不然就是你这未开化的头脑,在高塔上欺骗了你自己。” 霍俦佩帕面带微笑地说出最后这句话。 米兰伯一拍手,有个佣人端了盘茶点进来。这人名叫尼东哈,曾是在此定居的那个显赫家族的哈东拉。米兰伯当时正在寻找合适人选,能够帮他在花园里栽培些不同品种的植物。这人和普通簇朗尼人殊为不同,竟然主动找上米兰伯。自以前的主子家道中落后,他学到的各种技能再难派上用场,这些年来只得做些低贱的活计,勉强煳口。米兰伯雇用他,既是出于实际考量,也是出于同情。尼东哈很快就展示出许多年轻法师做梦也没想到的技能,两人都对现状甚是满意。 霍俦佩帕拿过甜品和饮料,“我是来告诉你一些消息的。两个月后将举行一场帝国大典,届时会有各种角斗表演。你来吗?” 米兰伯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他一挥手,让尼东哈退下,“这次庆典有什么特别?我从没见你这么兴致勃勃。” “这次庆典是大将为荣耀他的侄子,也就是当今皇帝而举办的。他计划在庆典前一周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势,希望到时候在庆典上宣布胜利的消息。” 法师压低声音,"留意宫廷传闻的人都知道,他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要在宫廷朝会上为这次战争的窘境作辩解。有谣传说,他已经对蓝轮党做出很大让步,以挽回他们对战争的支持。 “但这次庆典最为特殊的是,天国之光将打破古老的传统,离开冥思殿。这是你进入宫廷社交圈的最佳时机。” “抱歉,霍俦。” 米兰伯说,“我对庆典没什么兴致。这个月早些时候,我曾出于研习的目的,参加过一个昂托赛特的庆典。那些舞蹈令人厌倦,食物难吃得要死,酒水也像庆典上宣讲的内容一样索然无味。角斗赛更是毫无乐趣。如果这就是你所说的宫廷交际,那我避之唯恐不及。” “米兰伯,你的教育还存在很多缺失,穿上黑袍并不意味着你已然精通我们的技艺。光是枯坐玄思,空想着引导能量的新方法,或是给当地放债人制造经济混乱,可不足以保卫帝国。” 他又拿起一块甜品,继续斥责,"有几个原因,决定你必须和我一道参加庆典。首先,对于帝国的贵胄名流来说.你已经是个名人了。你这座奇妙宅院的名声早已传遍帝国每个角落。这主要得益于你花大价钱请来绘制那些精美图案的小流氓们。如今这类作品已经成为了品位的象征。 “还有这个地方,” 他伸手在胸前画过一道弧线,脸上扮出惊奇的神情,“设计出这种建筑的聪明人绝对不会籍籍无闻。” 他收起调笑的语气,继续说,"而且,你在穷乡僻壤的隐居生活,并未让别人对你的狂热兴趣减损分毫,倒是把你的名声传得更广了。 “当然还有比社交问题更重要的原因。你肯定也知道,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在猜测,战争的消息是否经过了美化。这些年来,我们进展甚微。如今有流言说皇帝会起而反对大将的政策。如果是这样……” 他没有把话说完。 米兰伯沉默片刻,“霍俦,我想有些事应该告诉你了,如果你觉得这足以终结我的性命,那可以到法众会去提出指控。” 霍俦佩帕把所有双关语和俏皮话都放到一边,全神贯注地聆听。 “你们确实对我进行了有效的训练,让我心中充满为帝国尽忠职守的渴求。我对当年的故土只剩下些许感情,你永远不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在塑造我的过程中,你们没能在我心中创造出对家园的热爱与认同,就像我过去对克瑞德的感情那样。你们创造出的,是一个充满强烈责任感的人,只要他感到职责所向,就不会被任何情感所束缚。” 霍俦佩帕沉默不语,但米兰伯的话确实让他颇感震动,他点点头,示意米兰伯继续说下去。 "自从陌星入侵你们的天宇以来,我可能是对帝国的最大威胁。因为如果我涉入政治,就可以不带任何情感,做出公正裁决。 “我了解各个党派之中的派系,知道这些家族在不同党派间的摇摆,以及这些行为的后果。你以为我坐在东境的山丘上,就不知道圣城那些政治动物的更迭和扰动吗?不。如果蓝轮党倒台,它的成员会重新与战争党或皇党结盟。第二天,昂托赛特街市上的每个商人都会在集市上发表自己的推测见解。在此居住的几个月里,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帝国正在慢性自杀。” 年长的法师一时无语,随后才问:“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何会形成这样的社会形态,造成了走向毁灭的局面?” 米兰伯站起身,来回踱步,“当然。我还在研究,并且决定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我需要更多时间来理解你们让我牢记于心的历史。但我对社会的病灶有一些猜想,这让我有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他歪着脑袋,像是在询问是否可.以继续说下去。霍俦佩帕点头应允。"在我看来,帝国似乎存在几个主要病因,但我只能从这些问题将对帝国产生的影响上来推测。 “首先,” 米兰伯竖起食指,“权贵们更关心自身的荣耀和地位,而不是帝国的安康。对一般人来说,他们就是帝国,因此没人注意到这个问题就不难理解了。” “你这是何意?” 年长的法师问。 “当你提到帝国时,最先想到什么?军队开疆拓土的历史?还是法众会的兴起?也许你想起的是统治者们的历代纪?无论怎样,最显著的事实很可能被忽略了。帝国是由居住在边境之内的所有人组成,从贵族名流到最卑贱的仆人,甚至包括在田地中耕作的奴隶。帝国必须被视作一个整体,而不是从中提炼出的一小部分显贵化身,比如大将或宫廷朝会。你明白吗?” 霍俦佩帕面露难色,“我说不好,但我想……你继续说。” “如果肯定了这一点,就可以继续考虑其他问题了。其次,绝不能让对稳定的渴求压倒对发展的需要。” “但我们始终都在发展!” 霍俦佩帕反诘。 “不见得,” 米兰伯辩驳道,"你们一直在扩张,如果不仔细审视,这看似就是发展。但当你们的军队将新疆土并入帝国版图时,你们的艺术有何变化?你们的音乐、文学以及各项学术研究,就连洋洋自得的法众会,所做的也不过是精炼已知的学识而已。你刚才曾暗示,我对于‘引导能量的新方法’的研究只是在浪费时间。好吧,这有什么不对的吗?完全没有。但这种以猜疑的目光审视新生事物的社会风气,就很成问题了。 “看看你周围,霍俦。我只是描述出年轻时看过的画作,就让你们的艺术家不知所措,只有几个年轻人感到兴奋。你们的乐师花费毕生时间把那些老歌精炼到至精至纯的境界,一个音节都不会出错,却没有一个人谱写新曲,顶多为那些几百年前的古乐添上些许巧妙的变调。没人创作新史诗,只是一遍遍复咏古老的故事。霍俦,你们的民族凝滞不前。这场战事只是个例子。它缺乏正当的理由,只是因循旧习,只是为了让某些人继续固掌权势,让富者敛财,让朝堂游戏进行下去。而代价呢?每年都有数千人死去,他们可都是帝国的子民。簇朗尼帝国就像个食人族,吞噬着自己的人民。” 年长的法师被米兰伯这席话搅得心绪不宁,这完全违背了帝国在他心中的形象:充满生机,活力四射,欣欣向荣的强大文明。 “再者,” 米兰伯说,“如果我的职责是服务于帝国,而帝国的社会秩序正是使它停滞不前的主因,那么责任就要求我去改变这种社会秩序,哪怕是将其摧毁也在所不惜。” 霍俦佩帕听得目瞪口呆。米兰伯的逻辑无懈可击,但这合情合理的结论却危机四伏,有悖于他所熟悉和尊重的一切,“我明白你的意思,米兰伯,但你这番话让我一时难以消化。” 米兰伯口气和缓:“我并不是说摧毁现存社会秩序是唯一的解决方案。我只是用它来震撼听者的心灵,直趋重点。这是我目前的研究,不仅是表面上对掌控能量的钻研,也是对簇朗尼帝国及其人民的研究。相信我,无论要在这个问题上花费多少时间,我都乐意。我计划多抽出些时间去研读过去的档案。” 霍俦佩帕眉头紧锁,端详着米兰伯的面庞,“要小心,你也许会在那些档案中找到某些令人不安的信息。如我所说,你的教育并不完整。” 米兰伯压低声音说:“我已经发现了令人不安的东西,霍俦。很多被人民奉为公论的问题,都是建筑在谎言之上的。” 霍俦佩帕更显忧心,“有些事只有法众会的成员才有资格知晓,而且就算在法师兄弟之间进行讨论也不明智。” 他移开目光,默想片刻继续说道,“不过,等你从那些故纸堆里抬起头来之后,如果想要找个人讨论一下你的发现,我愿洗耳恭听。” 他重新注视着米兰伯,“我喜欢你,米兰伯,我觉得你是一股让我们焕发活力的清风。但也有很多人巴不得你赶紧死掉。你所做的这项社会调查,千万别跟申莫纳和我以外的人提起。” “当然。可一旦我认为势在必行,就会采取行动。” 霍俦佩帕站起身来,满面愁容,“这我并不反对,我的朋友,我只是必须花些时间来消化这番话。” “霍俦,无论这番话有多骇人,我都必须据实相告。” 年长的法师微笑着说:“这正是我欣赏你的地方,米兰伯。我必须好好考虑一下你的观点。” 他惯常的幽默感又恢复了几分,“也许你愿意陪我一起去法众会?盖房子之类的杂事让你好久都没来过了,你最好也偶尔来露一下面。” 米兰伯冲他的朋友露出微笑,“当然。” 他示意霍俦佩帕头前带路到传送室去。走在路上,年长的法师说:“米兰伯,如果你想研究我们的文化,那我还是建议你来参加皇室庆典。那一天中,在竞技场的坐席上发生的政治活动,要比你在宫廷朝会中花一个月观察到的都多。” 米兰伯转头对霍俦佩帕说:“也许你是对的。我会考虑一下。” 当他们出现在法众会的传送室时,申莫纳就站在旁边。他略一鞠躬向两人致礼,随后道:“欢迎。我正要去找你们呢。” 霍俦佩帕略带笑意地说:“我俩对法众会就这么重要吗,还要让你专门把我们找来。” 申莫纳略一颔首,“也许吧,但今天很特别。我觉得眼前这件事,你们会感兴趣。” 米兰伯问:“出了什么事?” “大将传旨法众会,霍迪库正要征求大家的意见。我们最好快点,他们已经准备开始了。” 三人快步来到法众会的大厅,走了进去。这是座圆形露天大会场,周围的阶梯上摆着许多长椅。他们在较低的位子上坐好。此时,已有数百名黑袍尊者到场。会场中央站着一个人,正是辛扎瓦大名过去的兄弟弗米塔。他大概是今天的主事人。这种会议的主事人,是从到场的尊者中随机抽选的。米兰伯到了法众会之后,只见过弗米塔两次。 申莫纳说:“我几乎有三周没在法众会见到你了,米兰伯。” “我很抱歉,这些日子我一直忙于让宅邸走上正轨。” “我听说了。你是最近宫廷闲谈的焦点。我还听说大将都急着想见你。” “也许改天吧。” 霍俦佩帕对申莫纳说:“谁能理解这种人呢?盖起了那么奇怪的房舍。” 他转头对米兰伯说,“下次你恐怕会告诉我,你要结婚了吧。” 米兰伯大笑起来,“哦,霍俦,你怎么猜到的?” 霍俦佩帕瞪圆了眼睛,“你不是说真的吧!” “有何不妥?” “米兰伯,相信我,这可不是明智的选择。直到今日,我还在为自己的婚姻后悔莫及。” “霍俦,我都不知道你也结婚了。” “我尽可能避而不谈。我妻子是个好女人,只是牙尖嘴利,太过刻薄。在家里,我简直是个被人呼来唤去的下人。所以,我只在规定的假日里去见她,老是看见她,对我的神经没什么好处。” 申莫纳说:“你想娶谁,米兰伯?贵族的女儿?” “不。她是个奴隶,当初和我一起在辛扎瓦领地工作。” 霍俦佩帕喃喃自语道:“奴隶女孩……嗯,这也许能行。” 米兰伯大笑起来,申莫纳也窃笑不已。有几个法师好奇地看着他们,毕竟法众会里很少有这种笑声。 弗米塔举起手,整个会场安静下来,“今天霍迪库要在法众会上提出一个议题。” 一个身材消瘦的尊者从米兰伯和霍俦佩帕前排的位子上站起身,走到会场中央。他长着鹰钩鼻,头发剃得精光。 霍迪库环视到场的尊者们,随后道:“我今天在此,旨在为帝国代言。” 这个正式的开场白,是法众会讨论任何问题都要说的。“为帝国的利益代言。” 他又补了一句,完成了传统仪礼,“我很在意今天大将提出的要求。他要法众会提供援助,让他推进对美凯米亚世界的战争。” 一阵嘈杂的呼喊响起,“政治!” 和“坐下!” 之类的喊声从听众席上传来。申莫纳和霍俦佩帕站起身和其他人一样大喊起来:“让他说完!” 弗米塔抬起一只手,示意肃静,很快会场重新安静下来。霍迪库继续说:“十五年前,法众会曾向大将下令,让他终止对图利尔联邦的战争。” 另一个人跳起来抢白:“如果继续进行对图利尔的战争,那年我们在北方的军力就会过于薄弱,无法抵御苏族迁徙。想保卫赞塔克省和圣城,就必须停战。但如今我们的北方边境固若金汤,形势不一样。” 会场上又爆发出激烈的争论,几分钟后弗米塔才得以整肃秩序。霍俦佩帕站起身说:“我想听听霍迪库的理由,他为何觉得这个要求对帝国安危至关重要。任何有意参战的法师,都有参加这次征服战争的自由。” “这是关键所在。” 霍迪库说,“如果哪位法师觉得这次跨越时空的战争是正确的,并对帝国有益,那么本不该有人阻止他们支持这次战争。其实若没有那些已经为大将工作的黑袍尊者,这道时空裂缝根本无法保持。只是现在大将对法众会提出的要求,让我感到反感。假如有五六个法师想要参与战事,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到另一个世界去征战,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但如果我们盲目地响应大将的要求,那在外人看来,法众会就是屈从于大将的意志。” 有几个法师鼓起掌来,表示赞同,其他人似乎还在权衡其中利弊,另有少数几个尊者鼓噪起来,发出嘘声。霍俦佩帕又站起来说:“我有个提议:我愿以法众会的名义,给大将写一封信,向他表示歉意。告诉他法众会作为一个整体,不能命令任何法师履行他的要求,但他可以自行寻求任何有意于此的法师帮忙。” 会场上响起一阵赞同的低语声。弗米塔问:“霍俦佩帕提出,要代表法众会向大将送呈一封声明。可有人对此有异议?” 过了一会儿,无人表示反对,他便继续说:“法众会对霍俦佩帕的智慧表示感谢。” 弗米塔顿了顿,“还有件事需要我们讨论:我们发现学徒希罗缺乏修习高阶之道所需的品性道德。心灵探测显示出他心存反帝国情绪,这是他幼年时从图利尔外祖母那里学到的。法众会有何意见?” 众人举起手来,掌上都亮着一点微光,以示所投之票。绿色代表生存,红色代表死亡,蓝色代表弃权。米兰伯表示弃权,但旁人都投了死亡的票。米兰伯知道,过不了几分钟这位学徒就会被震晕,然后传送到湖底。他的躯体会留在那儿,因为冰冷僵硬无法浮出水面。 散会后,申莫纳说:“你有空应该多来几次,米兰伯。我们现在很难见到你。你独处的时间太长了。” 米兰伯笑着说:“你说得没错,我计划明天就来弥补疏失。” 清亮的钟声响彻宅邸,仆人们慌忙开始准备迎接尊者。辛扎瓦大名卡马苏知道有位尊者在法众会的大堂中敲响了钟,以法力将声音传到此地,昭告他的到来。 在卡苏米的房间里,劳利和族中长子相对而坐,全神贯注地玩着帕夏瓦,这是一种用彩色硬纸牌进行的游戏,在美凯米亚的酒馆旅店里十分流行。年轻的簇朗尼贵族希望学习美凯米亚人生活的各个方面,所以没有放过这个细节。 卡苏米站起身,“很可能是我的叔父来了,我最好去看看。” 劳利笑着说:“也许你只是不想认输。” 卡苏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看来我在自己家里制造了一个麻烦。你从来不是个好奴隶,劳利,而且现在越来越不恭顺了。还好我挺喜欢你的。” 两人大笑一阵。卡苏米随即离开房间。几分钟后,有个奴隶跑来通知劳利,说大名命他即刻过去。劳利跳了起来,这并非出于顺从的天性,而是因为报信的奴隶一脸焦躁的表情。他连忙跑到大名的房间,敲了敲门柱。房门滑到一边,开门的正是卡苏米。劳利走了进去,一眼就看见辛扎瓦大名和他的客人,脸上浮现出困惑不解的神情。 这位客人身着簇朗尼尊者的黑袍,但面孔分明就是帕格。劳利欲言又止,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唤道:“帕格?” 大名似乎对这个奴隶不合规矩的表现甚为恼怒,但他刚要开口呵斥,就被尊者挡住了,“这个房间我能借用几分钟吗,大名?我想和这名奴隶私下聊聊。” 辛扎瓦大名卡马苏生硬地鞠了个躬,“如您所愿,尊者。” 他和儿子一起离开了房间。帕格的出现让他吃惊不小,而且深感困惑。对方是尊者,这毋庸置疑,他到来的方式足以证明这点,但是卡马苏忍不住担心,尊者的出现将危及他和他儿子精心策划了九年的计划。 米兰伯发话:“把门关上,劳利。” 劳利关上门,凝视着当年的好友。帕格看起来精力充沛,气色很好,但也有很大变化。他表情肃穆,气宇威严,举手投足都表现出内在的力量。 “我……” 劳利开了口,随即又闭上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最终说道:“你还好吗?” 米兰伯点点头,“我很好,老朋友。” 劳利露出微笑,走过房间抱住他的朋友,随即又把他推开,“让我好好看看你。” 米兰伯笑道:“我现在叫米兰伯,劳利。你当年认识的那个叫帕格的男孩,已如明日黄花一样凋零。来,快坐下,我们聊聊。” 他们坐在桌旁,倒了两杯乔卡。劳利抿着苦酿说:“我们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一年后,我以为你已经永远逝去了呢。我很抱歉。” 米兰伯点点头,“这就是法众会的行事风格。作为法师,我要断绝过去的所有羁绊,除非是那些必须的。我无家无族,也没什么好弃绝的。你向来是个不知身份的差劲奴隶,还有谁比你更适合做我这个变节的蛮人法师的朋友呢?” 劳利点点头,“我很高兴你回来了。你会住下吗?” 米兰伯摇摇头,“我不属于这里。另外,我还有很多必须完成的工作。我现在有自己的宅邸,就在昂托赛特城附近。我是来找你的,还有卡黛拉,如果……” 米兰伯的声音渐低,似乎不敢问起她的事。 劳利察觉到他的紧张情绪,开口说:“她还在庄园里,没有嫁人。她没法忘掉你。” 劳利咧嘴一笑,“美凯米亚的诸神啊!我都把这事给忘了。你根本不知道。” “什么事?” “你有个儿子。” 米兰伯目瞪口呆,“儿子?” 劳利大笑,“你被带走后八个月,他就出生了。他是个好孩子,卡黛拉也是个好母亲。” 这个消息让米兰伯一时间手足无措,“行行好,你能把她带来吗?” 劳利一下子跳起来,“我这就去。” 他冲出房间。米兰伯压抑住内心激荡的情感。他稳定心绪,以法师的技巧放松精神。 门又滑开了,卡黛拉出现在门口,一脸半信半疑。劳利就站在她身后,手里抱着个四岁大的男孩。 米兰伯站起身,张开双臂。卡黛拉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法师激动得几乎哭出声来。他们静静地拥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卡黛拉才喃喃地说:“我还以为你死了。我希望……但我真的以为你已经死了。” 他们拥立良久,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卡黛拉终于慢慢抽出身来,“你得见见你的儿子,帕格。” 劳利把孩子领到前面。他用那双棕色的大眼睛打量着米兰伯。这是个健康的孩子,很像他妈妈,但他歪着脑袋的模样却又酷似当年那个克瑞德城堡里的男孩。卡黛拉把他从劳利怀里抱过来,交给米兰伯,“威廉,这是你父亲。” 男孩似乎不太相信。他露出羞涩的微笑,向后仰着身子,与父亲保持着距离。“我想下地。” 他突然说。米兰伯笑着把他放下。男孩看着父亲,很快就对这个身着黑袍的陌生人失去了兴趣。“哇!” 他大叫一声,跑过去玩辛扎瓦大名的莎棋棋子。 米兰伯看了他一会儿,问:“威廉?” 卡黛拉站在他身边,搂着他的腰,似乎害怕他再次消失。劳利说:“她想给他起个美凯米亚名字,米兰伯。” 卡黛拉诧异道:“米兰伯?” “这是我的新名字,吾爱。你要习惯这样称呼我。” 卡黛拉皱了皱眉,似乎不怎么喜欢这件事。“米兰伯,” 她试着重复了一遍,耸耸肩说,“这是个好名字。” “为什么给他起了威廉这个名字?” 男孩正试图把棋子一个个摞起来。劳利走过去,轻轻把棋子推开。男孩白了他一眼,“我要玩。” 他不高兴地说。 劳利把他抱起来,“我给了她一大堆名字,她选了这个。” “我喜欢它的发音,” 卡黛拉说,“威廉。” 男孩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看着母亲,“我饿了。” “我更喜欢詹姆斯或欧文,但她坚持要这个。” 劳利说。男孩扭动着身子,想挣脱他的怀抱。 卡黛拉把孩子抱过来,“得给他找点吃的。我带他到厨房去。” 她吻了米兰伯一下,离开了房间。 法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完全超出了我的期望。我一直担心她会嫁给别人。” “不可能,帕——米兰伯。确实有些男人追求过她,但卡黛拉根本不搭理他们。她是个好女人,你不该怀疑她。” “我以后永远不会,劳利。” 他们重新坐定。门口传来一声轻咳,引他们扭头看去。卡马苏正站在门外,“我能进来吗,尊者?” 米兰伯和劳利正要起身迎接,但大名挥挥手让他们坐回去,“请坐吧,不要站起来。” 卡苏米跟着父亲走进房间,关上房门。米兰伯这才注意到族中长子穿的竟是美凯米亚服饰。他惊讶地扬了扬眉,什么也没说。 辛扎瓦大名面带愁容,似乎正在整理思绪。过了一会儿,他说:“尊者,我可以开诚布公吗?您今天的来访,实在出人意料,也给我们造成了一些潜在的麻烦。” “请说吧,大名。” 米兰伯道,“我无意于破坏您的家族,只是想带走我的妻子和儿子。另外还有这个奴隶。” 他指指劳利。 “如您所愿,尊者。女人和孩子自然要和您一起走。但我可否请求您,让这个奴隶留下。” 米兰伯看着众人的表情。两位辛扎瓦贵族强作镇定,但他们不断瞟视对方以及劳利,显得惴惴不安。过去五年里,这里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屋子里这三个人的关系,已经不是表面上的主人与奴隶这么简单。 “劳利?” 米兰伯看着他的朋友,“到底怎么回事?” 劳利看了一眼辛扎瓦的贵族们,最后才对米兰伯说:“我必须先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卡马苏倒吸一口冷气,显然是吃惊不小,“劳利!你太放肆了。谁也不能和尊者讨价还价。他的话就是律法。” 米兰伯抬起一只手,“没关系,让他说。” 劳利带着恳求的口吻对他的朋友说:“这种事我不太懂,米兰伯。你知道我向来不知道什么礼仪规矩。我这么做可能违背了传统,但我求你看在过去友情的分上,能否发个誓,无论在这房间里听到什么,都不吐露给外人?” 法师思量片刻。他可以命令辛扎瓦大名讲出始末缘由,这个人肯定会照办,就像士兵遵循命令一样理所当然,但他更看重和劳利的友谊,“我向你保证,绝不会把你告诉我的事讲给别人听。” 劳利松了口气,露出微笑。辛扎瓦贵族们似乎也放松了几分。劳利说:“我已和这两位贵族达成协议,等完成了必要的任务,就能重获自由。” 米兰伯摇摇头,“这不可能。律法不允许奴隶获得自由,连大将也不能解放奴隶。” 劳利笑着说:“那你呢?” 米兰伯板着脸,“我不受律法所束。无人可以命令我。你也要成为法师吗?” “不,米兰伯,没这回事。你说得没错,我在这里只能当奴隶。但我不会留在帝国了,我要回美凯米亚去。” 米兰伯困惑地说:“这怎么可能?通向美凯米亚的裂缝只有一道,如今正掌握在大将宠信的法师们手中。再没有别的裂缝了,不然我会知道。” “我们有个计划。细节繁杂,需要很多时间才能解释清楚。但简单说来是这样的:我会化装成红神图拉卡姆的祭司,和卡苏米同行——他将带领人马去替换前线的部队。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身高,因为谁也不想接近红神的祭司。这次带去的士兵都对辛扎瓦家忠心耿耿。一旦到了美凯米亚,我们就想办法溜过战线,去寻找王国军。” 米兰伯点点头,“现在我明白那些语言课程和服饰是怎么回事了。但请告诉我,劳利,你真的愿意为簇朗尼人当间谍,来换取自由吗?” 这只是个单纯的问题,语气中没有任何不悦。 劳利红着脸说:“我不是要当间谍,而是向导。我会把卡苏米带到瑞兰龙去觐见国王。” “什么?” 米兰伯惊奇地说。 卡苏米插话道:“我要去见你们的国王,带去和平的意愿。” 米兰伯提出问题:“战争党还控制着宫廷朝会,你怎么认为战事即将终结?” “有件事对我们有利,” 卡马苏答道,“这场战争已经历时九年,终点还遥遥无期。尊者,我不是想指点您什么,但您能否允许我解释一些事?” 米兰伯点头示意他说下去。卡马苏抿了口乔卡,继续说道:"自从帝国与图利尔联邦的战争结束后,战争党在宫廷朝会中的主导权就一直受到挑战。每次我们和图利尔人发生边境冲突,都会有人跳出来要求再起战端。边境冲突不断发生,苏族也经常突破北方防线,重新夺回他们先民的土地。倚仗这种情况,战争党才勉强稳住局势。十年前蓝轮党发起的结盟运动,几乎把他们赶出政治中心。正是此时,法众会发现了通向您往日故乡的裂缝。您的故乡富含贵重金属,战争的号角立刻响彻宫廷朝会。我们多年来取得的进展,一朝丧失殆尽。 "所以我们计划阻止这阵狂热。劳利跟我们说过,从您的故乡开采到的金属矿脉,不过是些废弃的矿坑。那些你们称之为矮人的种族,根本懒得开采这些地方。簇朗尼人没道理高扬战旗,为此流血牺牲。 “您了解我们的历史。您知道让我们和平解决纷争有多困难。我也曾身居行伍,了解战斗的荣耀,但我知道这场战争毫无意义。劳利证明我过去对王国人的猜测是正确的。尽管也有贵族和军队,但你们并非好战的民族。你们更愿意进行贸易。” 米兰伯插话:“这没错,但我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是这样。我的故乡近五十年来都没有大战事,只是和北方的地精及南方的凯士人有些小规模冲突,但如今战鼓响彻西境,王国军浴血沙场,国家毫无缘由地遭到入侵。我想他们可能不愿意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偃旗息鼓,原谅敌人。也许会要求战争赔款,至少是补偿损失。宫廷朝会愿意牺牲簇朗尼帝国的荣誉,弥补军队犯下的错误吗?” 辛扎瓦大名面色凝重,“我敢说宫廷朝会不会答应。但皇帝会。” “皇帝?” 米兰伯惊讶地说,“他怎么会插手此事?” "伊青达——愿天国祝福于他——认为战争造成了帝国资源的无谓流失。我们与图利尔人作战时,已经明白我们的疆域确实太大太广阔,控制它们所需的资源,要比胜利的收获大得多。而天国之光明白,美凯米亚比边疆地更大更广阔。他正准备插手朝堂游戏。这可能是簇朗尼历史上最大的赌局了。天国之光愿意命令大将缔结合约,如果有必要的话,就算免去他的官职也在所不惜。但如果没有罗德里克国王的首肯,他不会轻易犯险,打破传统。他只有在合约已成事实的情况下,才会去面对宫廷朝会,不然冒的风险就太大了。 "尊者想必也知道,弑君这种事,在帝国历史上只发生过一次。宫廷朝会向杀手高呼万岁,并立他为帝。因为他是前任皇帝之子,而他的父亲居然试图向神庙征税。他是最后一个插手朝堂游戏的皇帝。我们也许是无情的民族,尊者,就算对自己人也一样。从没有哪个皇帝像伊青达一样,意欲行此超乎想象之事。有些人——很多人都会将其视为对帝国荣誉的贬损。 “但如果他可以把和平带给宫廷朝会,那无疑说明诸神将他们的祝福施予这件伟业,那就再也没人敢于挑战天国之光的权威。” “辛扎瓦大名,你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热爰我的民族,也热爱帝国,尊者。我愿为她战死沙场,年轻时我参加了图利尔之战,经常行走在生死边缘。我也愿付出我的生命,我的子嗣,我的家族和氏族的荣誉,只求帝国安康。皇帝也是一样。我们这个民族耐心十足。这个计划精心准备了数年之久。蓝轮党很早以前就与主和党秘密结盟。战争进行到第三年时,我们撤出了美凯米亚,让大将身险困境,同时也是为了训练卡苏米,让他准备好接下来的旅程。在您和劳利来到此地成为他的导师之前,这个计划已进行了一年多。我们四处拜访蓝轮党和主和党的众多贵族,确保众人精诚合作,在朝堂游戏中扮演好各自的角色。 “我们是簇朗尼人,在找到可靠的信使之前,天国之光不愿采取任何行动。我们选择卡苏米作为信使,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安全面见您当年的国王。这个计划只能私下进行,因为如果有外人听到什么风吹草动,而这个计划却不慎失败的话,很多人的脑袋,包括我自己的,都会掉了。这是游戏的筹码。如果您把劳利带走,卡苏米就很难有机会面见您过去的国王,和谈的努力只能推迟,直到我们找到另一个可靠的向导。这样的延迟至少要花上一两年。如今形势严峻,经过与战争党多年谈判,蓝轮党已再次加入战争同盟,数千士兵将被派往美凯米亚,只有这样,才能让卡苏米溜过王国战线,进入您的故乡。时机已然成熟。您要知道,战争延长一年意味着什么。如果在美凯米亚的征服进展顺利,大将的地位将不可撼动,我们就一点机会都没了。” 米兰伯想了想,对卡苏米说:“还有多长时间?” 卡苏米说:“快了,尊者,就在这几周之内。大将的探子到处都是,已经嗅到了点风声。蓝轮党在议会中态度的突然改变,让他疑心重重,但又无法拒绝。他需要一场大胜来巩固局势,计划在春季对博里克公爵和布鲁卡尔公爵手下的王国军主力发动大规模攻势。时间应该就在帝国庆典之前,好让他在帝国角斗场上宣布这场胜利,以彰显荣耀。” 卡马苏说:"尊者,这就像莎棋中的弃子将军。 “一场压倒性胜利将使大将获得控制宫廷朝会的筹码,我们也在冒险走出这最后一步。在准备进攻时,前线将会十分混乱。这是卡苏米和劳利溜过战线的最佳时机。如果罗德里克国王应允,那么天国之光就可以携带合约声明在宫廷朝会亮相。大将的权势与影响力将就此消失。用莎棋术语来说,我们要弃掉最后的棋子,让皇帝赢得将死大将的机会。” 米兰伯考虑了片刻,“你制订了一个大胆的计划,辛扎瓦大名。我会遵守诺言,不吐一语。劳利也可以留下。” 他看着诗人,“愿我族先祖的神明保佑你,赐你成功。我祈祷这场战争尽早终结。” 他站起身,“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告辞了。我要把妻儿带回家去。” 卡苏米起身鞠躬,“我还有一事相告,尊者。” 米兰伯示意让他说下去。“多年前,当您要求娶卡黛拉为妻时,我告诉您这个请求会被拒绝,我也告诉您这是有原因的。按我们的计划,您也会重回故乡。相信您现在已经明白了我们的用意。尊者,我们或许冷酷,但并不残忍。” “你们说出计划时,我就明白了。” 米兰伯看着劳利,“以我现在的身份,此地就是我的故乡,但我心中仍有些情感始终未变。我真羡慕你能重回故土。老友,我会把你铭记在心。” 说完这话,米兰伯就离开了房间。他发现卡黛拉等在大宅外的一个花园里,看着他们的儿子玩耍嬉戏。她走过来,两人拥在一起,享受着甜蜜的重逢。过了良久,米兰伯才说:“来吧,吾爱,让我们带儿子回家去。” 第九章 融合 长弓默默地流下眼泪。 在精灵森林边缘的一片林间空地上,克瑞德的猎手长孤身一人,站在三个死去的精灵旁边。他们了无生息的躯体扑倒在地,四肢扭曲成不自然的形状,美丽的面孔染满鲜血。马丁知道死亡对精灵们意味着什么。通常精灵的家庭一个世纪中才能生养一两个孩子。马丁认出了其中的一个人,奥格文斯,加兰自幼相熟的伙伴。他还不到三十岁,以精灵的标准来看,不过是个孩子。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马丁抹去眼泪,摆出惯常的冷漠表情。加雷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条路前面还有几个,猎手长。簇朗尼人像暴风一样从这片丛林呼啸而过。” 马丁点点头,二话不说,继续赶路。加雷特跟上去,尽管年纪尚轻,加雷特却是长弓手下最棒的斥候。两人沿小路悄无声息地向伊万达接近。 走了几个小时,他们在一个簇朗尼营地的西面穿过河流。两人刚刚安全进入精灵森林,一个声音就从密林里传出:“幸会啊,长弓马丁。” 马丁和加雷特停下脚步,看到三个精灵从林木间走来,仿佛凭空出现。加兰和两个同伴走到猎手长与加雷特跟前。马丁冲后面的河流略一摆头,加兰点点头。通过这简单的动作,他们已明白大家都知道了奥格文斯的死讯。加雷特注意到他们眼神的交流,但他还远远不能理解精灵们这种精妙的交流方式。 “托马斯和凯勒恩呢?” 马丁问。 “正和女王议事。你带了什么消息来?” “阿鲁沙王子的口信。你们也要去议会厅吗?” 加兰露出精灵惯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显出自嘲的幽默感,“看守这条小路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必须驻守一阵。等矮人们过了河,我们就赶过去。他们应该快来了。” 马丁和他们道过别,便向伊万达走去。他听出加兰话里有话。走到精灵树城周围的空地时,他还在想着为何加兰和其他年轻的精灵会被排除在宫廷之外。自从托马斯到伊万达定居后,他们一直与他为伴,而自从上次克瑞德围城战以后,马丁就没来过伊万达。这些年他曾和几个纳塔尔游骑兵聊过,这些人一直在公爵营地、伊万达和克瑞德之间传递消息。他也曾跟纳塔尔的大个子利昂和格里姆沃斯有过几次长谈。尽管他们在外人面前寡言少语,对长弓却没有什么戒心,因为他们觉得克瑞德猎手长和自己志趣相投,心灵相通。除了纳塔尔游骑兵,他是唯一可以自由进出伊万达的人类。这两个游骑兵暗示精灵女王的宫廷中发生了重大变故,马丁现在也隐隐觉得有些古怪。 他们一路小跑来到伊万达。加雷特说:“猎手长,他们不派人去收殓死者吗?” 马丁停住脚步,拄着长弓说:“加雷特,那不是他们的习俗。精灵会让森林接受死者,他们相信亡者不朽的灵魂现在已经踏上福岛。” 他想了一会儿,继续说,“在我手下的斥候中,你是最棒的。” 年轻的加雷特面色一红。“这不是奉承,而是事实。我这么说是因为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最有可能取代我。” 加雷特平素谦恭顺从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他全神贯注地听着马丁的话。长弓继续说道:“如果有什么意外夺去了我的生命,我希望有个人能接替我,不要让伊万达和人类渐渐疏远。” 加雷特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一定得明白,如果两个种族彼此疏远,那真是一场悲剧。” 马丁轻声道,“你必须尽量学习他们的习俗。有件事谨记在心,尤其是在这种战争年代。你知道如果一个人死了不到一个小时,有些牧师是可以让他复活的吗?” 加雷特说:“我听过这种故事,但我从没遇到哪个人亲眼见过,或是宣称知道有谁亲眼见过。” “没错。塔里神父也是这么说的。而且跟信仰有关的事,他向来直言不讳。” 马丁看着脚下的土地,"我听过一个故事:有个位高权重的牧师——我不知他属于哪个教团——发现自己疏远了诸神,身陷凡尘俗世。于是,他丢掉了精美的丝袍和黄金法衣,换上行脚僧朴素简陋的衣服。他走在荒野之中,寻求谦恭的品性。机缘巧合,他来到伊万达附近,发现了一个刚死于意外的精灵。他是个身具大能的牧师,并且愿意尽力把自己的能力分享给他人。他正要复活死去的精灵,却被死者的妻子拦住了。牧师问她为何。她说:‘这不合我们的习俗。他现在已经身处福岛。即便你召唤他,他也不会回来,这只能违背他的意愿,徒增我们的悲伤。所以我们不提起他的名字,以防他听到我们声音中的依恋,放弃至福回来安慰我们。’就我所知,没有一个精灵被复活过。 “有人告诉我,精灵不会被人类的法术复活。还有人说精灵没有真正的灵魂,所以不会复活。我想并非如此,精灵对凡间生死看得更透。” 加雷特默不作声,消化着马丁的故事。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这真是个奇特的传说,猎手长。你怎么想起讲这个?” “那些精灵的死,还有你的问题,让我想到了这个故事。我只想让你知道精灵与人类的不同,你必须努力熟悉他们的习俗。你得多花时间和他们在一起。” “在这个故事里死去的精灵是真有其人吗?” “是的。那个刚刚过世的精灵就是已故的精灵王,阿格拉安娜女王的丈夫。这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但这件事让我印象深刻。意外发生时,我就在狩猎队中,我也见到了那个牧师。” 加雷特什么也没说,马丁抄起长弓,继续上路。 他们很快来到伊万达城外。马丁停下脚步,加雷特仰望着宏大的树城赞叹不已。午后的阳光穿过森林,映下长长树影,但树城高处的主干本身也绽放着美丽的光芒。 马丁拉着加雷特的手肘,轻轻牵着目瞪口呆的斥候走向女王宫廷。他们来到议会大厅,走进去向女王致礼。 阿格拉安娜看到马丁,不禁露出微笑,“欢迎你,长弓马丁。你好久没来看我们了。” 马丁引见了加雷特。这个年轻人笨拙地向女王鞠了一躬。此时又有一个人从阴影中走进大厅。 马丁是和精灵幼儿一起长大的,有必要的话,他掩藏情绪的本事不比任何人差,但看到托马斯的样子,他几乎要叫出声来。马丁把话咽了回去,强迫自己不要一直盯着托马斯。他听到加雷特倒吸一口气,显然也吃惊不小。他们早就听说托马斯变了许多,但两人还是没想到他竟会变成眼前这个高大魁伟的汉子。托马斯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们。当初他总是在树林里追着马丁,要他再讲些精灵传说,或是和加雷特一块儿玩桶球;如今那个老是面带笑意的快活男孩已经消失无踪。托马斯走上前,面无表情地说:“克瑞德有什么消息?” 马丁倚着长弓。“阿鲁沙王子送来他的问候,” 他对女王说,“和友谊。他希望您身体安康。” 猎手长扭头看着托马斯,他知道这个男人显然已在女王的宫廷中获得了某种指挥权。“阿鲁沙送来以下消息:杜巴斯-泰拉公爵黑盖伊,如今统治着克朗多,所以西海岸不会再得到任何援军。另外,王子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异族人计划在不久以后发动一次强大攻势。目标到底是克瑞德、伊万达,还是公爵的军队,现在还不好说。不过,虽然簇朗尼人仍旧固守着矮人矿坑,但南方的营地并未通过此处得到增援。我的斥候们已发现了一些簇朗尼军北上的迹象,但规模都不大。阿鲁沙猜测,敌军最有可能的攻击对象是他父亲和布鲁卡尔公爵的军队。” 他又补充了一句,“另外我还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阿鲁沙手下的一位爵士牺牲了。” 他遵循精灵的习俗,没有提起死者的姓名。 听到罗兰的死讯,托马斯眼中闪过一丝波澜,但他只是说:“战争总要死人。” 凯勒恩注意到这个消息似乎是长弓和托马斯之间的私事。除了他们,这里的人都不大认识罗兰。凯勒恩也只是隐约记得,多年前在克瑞德那次晚宴上见过他。托马斯对童年伙伴的死无动于衷,这让马丁深感不安。精灵王子又把话题引回到战争:“很合理。如果西境王国军崩溃,异族人就可以把兵力全部投入其他战场,迅速夺取克瑞德和自由之都,不出一年,至多两年,凯士帝国鲍萨尼亚省的领土上就全要挂起他们的旗帜。接着,他们可以好整以暇地向亚本进军,用不了多久就会出现在克朗多的城门前。” 托马斯看着凯勒恩,皱起眉头,似乎想说点什么。女王给托马斯递了个眼色,他就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凯勒恩继续说道:“如果异族人没有在山脉西侧屯兵,矮人们很快就会来与我们会合。异族人曾多次跨河骚扰,但没有任何大规模入侵的迹象。我想阿鲁沙猜对了。如果公爵求援,我们会尽力帮忙的。” 托马斯一脸盛怒,扭头对精灵王子喝道:“让伊万达门户大开!” 托马斯不加掩饰的怒意把马丁吓了一跳。“除非撤走精灵森林里的卫兵,否则我们没有足够的军力参加这样的战事。” 凯勒恩不动声色,但他的目光映射出和托马斯相同的怒火。他平静地说:“我是伊万达的军事统帅。我不会让我们的森林门户大开。但如果异族人向公爵发动大规模攻击,他们也不会在克瑞德河沿岸留下多少军队威胁我们的森林。自从我们在法师的帮助下击退他们、杀死了几个黑袍尊者后,簇朗尼人就一直没有向我们进攻。如果他们进攻博里克公爵和布鲁卡尔公爵,导致战事陷入僵局,我们的力量也许可以打破平衡。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攻击他们力量薄弱的侧翼。” 托马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竭力克制自己。片刻之后,他用冷峻的声音说:“矮人们都听道尔甘的,而道尔甘听我的。除非我发话,他们是不会来的。” 说完这话,他转身离开了大厅。 马丁看着托马斯走出房间。他这才感觉到在当年的克瑞德男孩体内,如今存在着某种人类和不知何物混和而成的奇异且强大的力量。这让长弓不寒而栗。对于这种力量,他现在不过是管中窥豹,但已经够了。他知道托马斯如今成了让人惧怕的生灵。 马丁看到阿格拉安娜脸上闪过一丝波澜。女王起身说:“我最好去和托马斯谈谈。他最近工作得太晚,过于劳累了。” 女王离开后,马丁突然发现了一个笃定的事实。他刚才看到的这一幕,正是精灵女王的儿子和她的爱人之间的冲突,而且在她心中也深藏着激烈矛盾。阿格拉安娜脸上的表情,只有一个人面对绝望无助的命运时才会出现。 女王走后,凯勒恩说:“马丁,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需要你的智慧。” 马丁点点头,随即示意加雷特先下去吃点东西。年轻人退下后,马丁端详着精灵王子以及大厅中的其他人。塔瑟尔站在女王宝座的右侧,这是他惯常的位置。其他人他也认识,都是女王信赖的年长谏臣,还有很多是年高德劭的织法者。 马丁坐下来,耐心等待凯勒恩发话。精灵王子良久不语。马丁看着凯勒恩,他了解这个人,能体会到他的不安。小时候,马丁觉得精灵王子拥有世间一切美德,是精灵中的典范。虽然现在这种孩子气的崇拜早已消退,但他对凯勒恩的敬意始终未减。 王子说:“马丁,在场所有人中只有你了解当年的托马斯。你对自己看到的这种变化有何感想?” 马丁花了些时间考虑着回答:“这些年,我只是偶尔听说过他的变化,直到今天才亲眼得见。很显然,这些变化深不可测,难以捉摸。但它们预示着什么,我还不能妄自揣测。他当年是个好孩子,会因为好奇调皮惹些麻烦,但绝无恶意。他性格中有柔和的一面,但很难抑制自己的情绪。他脾气很好,但当朋友受到威胁时,可能会无法控制自己。总之,他和其他男孩一样,是个梦想家。” “那现在呢?” 马丁掩饰不住心中的焦虑,“现在我已经无法理解他了。” 塔瑟尔说:“你的话我们听得很明白,马丁。你说得没错,我们也都无法理解他。” 凯勒恩轻声说:“在人类中,你最熟悉我们的历史。你知道我们有多痛恨被瓦哈鲁人奴役的漫长岁月,你知道我们有多排斥黑暗氏族所走的路。我们担心这种力量重返人间,就像我们担心异族人的入侵和他们的黑袍法师一样。你已经见过托马斯。你肯定知道我们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马丁点点头,“是的。你们在考虑夺他的性命。” “很多年轻精灵盲目地追随他,” 塔瑟尔说,"他们还不成熟,也没有足够的智慧抵御托马斯身上瓦哈鲁魔力的微妙影响。虽然矮人们没有盲目地追随他,但他们的确在追随,因为他们没有精灵这份自古相传的恐惧,而且他们非常信任他的领导才能:八年来,托马斯一直带领他们在战争中存活,救过很多矮人的命。 “尽管在这场对抗入侵者的战争中,托马斯对我们来说是个福音,但我们必须摒弃杂念,直面关键问题:这个半人半瓦哈鲁的生灵,会不会企图成为我们的主宰?” 塔瑟尔皱起眉头,“如果是这样,他必须被毁灭。” 马丁心头一凉。在他认识的克瑞德男孩中,他对三个人最有感情:加雷特、托马斯和帕格。帕格被簇朗尼人掳走时,他暗自哀悼,经常猜测他到底身死还是被活擒。现在他也要为托马斯哀悼,因为无论结果如何,托马斯永远不再是过去的那个男孩了。 马丁对凯勒恩说:“没有别的办法吗?” 凯勒恩示意塔瑟尔回答这个问题。年长的织法者环视众人,从其他织法者那里得到默许后,他对马丁说:“我们会尽力让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但如果瓦哈鲁的力量完全复苏,那我们将无力抗拒,所以我们才会这么担心。我们对托马斯没有恨意,但就算你怜悯一只染上狂犬病的狼,还是必须杀掉它。” 暮色渐深,马丁不动声色地看着伊万达的点点光芒。记忆中,这是个令人宽慰的景象,但如今他只觉得彻骨清寒,“你们何时会下决断?” 塔瑟尔说:“你了解我们的风格。必须决断时,我们就会决断。” 马丁慢慢站起身,“我对你们的建议是这样:除非这个变化已经明显偏向黑暗,否则不要过于受古老恐惧的影响,做出错误的判断。我早就知道,如今伊万达的统治者们,比起当年刚从瓦哈鲁手下解放的先辈,要更赤诚更独立。不到最后关头,不要动手。这样做也许会有好的结果,即使不然,起码也不坏。” 塔瑟尔点点头,“你的建议很好。我们会牢记在心。” 马丁表情凝重,仿佛身负重担,“我会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我当年对托马斯有些影响力,也许现在还行。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然后找他谈谈。” 他转身离开大厅。所有人都没再多说,他们和马丁一样忧心忡忡。 脑中的悸动越来越厉害,并非疼痛,而是一种越来越持久、让人焦躁的不适感。托马斯坐在凉爽的空地间,身旁有个平静的小湖。他觉得心绪激荡不已。自从在伊万达定居,他就发现梦境变得好像朦胧幻影,只能记起模煳的词句和姓名。它们不再那么恼人,那么可怕,不再对他的日常生活产生影响。但他头脑中的压力,那近乎疼痛的钝感却逐渐增加。在战场上,他会沉迷在血红的狂怒中,忘却这种疼痛,但战斗的狂热退去后,特别是当他慢慢走回伊万达时,悸动就会回归。 轻轻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托马斯头也不回地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阿格拉安娜说:“又疼了,托马斯?”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他心中隐隐闪过。托马斯歪着头,仿佛聆听着什么。他不耐烦地说:“对。我很快就回我们的房间去。你走吧,先准备好,我过会儿就去找你。” 阿格拉安娜退后几步,骄傲的面容上显露出一丝痛苦。从没人用这种颐指气使的口吻对她说话。她转过身,快步离去。 女王走过树林时,心中百感交集。自从屈服于托马斯和她自己的欲望后,阿格拉安娜已经失去了命令他的能力,也无法抗拒他的命令。如今托马斯成了她的君王,这让她感到羞耻。这是个没有快乐可言的结合,并非她所期盼的那样重获失落已久的欢愉,但这是种难以抗拒的冲动,一种和他相伴、归属于他的需求,这种感情击溃了她心中最后的防线。托马斯活力十足,强大莫测,有时甚至冷酷无情。她马上纠正自己:不是冷酷,只是与其他生灵不同,没有什么能与他相提并论。托马斯并非无视于她的渴求,只是不知道她有这种愿望。她走近伊万达时,面颊上的晶莹泪珠,反射出树城美丽的柔光。 托马斯几乎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去。阵阵钝痛中,一个声音隐隐向他呼唤。托马斯努力聆听,察觉到它的音调,它的颜色,也知道了是谁在呼唤…… “托马斯?” 是我。 灰-沙格望过荒芜的平原。干燥龟裂的大地上完全没有湿气,只有汩汩冒泡的碱坑散发着恶臭。他对无形的同伴大声说:“我们很久没说过话了。” 塔瑟尔和其他人想把我们分开,你总是被遗忘。 北方的寒风袭来,充满臭味,让人作呕。这种腐臭到处都是,在席卷宇宙的强大而疯狂的威能下,只有微弱的扰动兀自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没关系。我们又在一起了。” 这是什么地方? “混沌之战的荒原。德雷克-考林的纪念碑,曾为辽阔草场的死寂冻土。这里少有活物。大部分生物都逃到南方去了,那里的环境更适宜生存。” 你是谁? 灰-沙格大笑,“我是你将要成为之物。我们是一体。你说过很多次。” 我忘了。 灰-沙格发出呼唤,沙鲁加越过灰蒙蒙的大地向他飞来。黑沉浓云在它头顶隆鸣。强大的飞龙落在地上,让主人骑上它的背。瓦哈鲁瞟了眼地上的灰烬,那是德雷克-考林最后的痕迹。他说:“来,让我们看看最终炼就的命运。” 沙鲁加跃上天宇,飞过荒芜的大地。灰-沙格骑在巨龙宽大的背上,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感受着拂面而过的狂风。他们就这样飞着,任由时间从身边流逝。他们见证着旧纪元的衰亡和新纪元的诞生。他们在高高的蓝天中翱翔,远离混沌之战的恐怖。 这真让人哀伤。 “我不这么想。这是个教训,尽管我没法让自己学会。但我想你已经明白。” 悸动再次出现,灰-沙格合上眼帘。 是的,我记住了。 “托马斯?” 托马斯猛地睁开眼,发现加兰站在不远处的空地边缘。“我待会儿再来?” 托马斯从他做梦的地方慢慢起身。他的声音沙哑,透着倦意:“不,有什么事?” “道尔甘的矮人军队已到达外围林地,正在河湾等你。矮人们过河时,袭击了一个簇朗尼人营地。” 年轻的精灵脸上浮现出愉快的微笑,“他们终于抓到了几个俘虏。” 托马斯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表情,混杂着喜悦和愤怒。金甲战士对这个消息的反应,让加兰觉得奇怪。托马斯仿佛倾听着远方的呼唤,心不在焉地说:“你先去矮人营地。我马上就去。” 加兰退出空地。托马斯凝神倾听,远方的呼唤越来越响。 “我做错了吗?” 这句话在空荡荡的大厅中回响。佣人们早就悄悄退下。灰-沙格沉郁地坐在王位上。他对周围的幢幢阴影说:“我做错了吗?” 如今你知道何为怀疑了。无处不在的声音答道。 “我心中有一种奇怪的平静,这是什么?” 是死亡的迫近。 灰-沙格闭上眼,“我想也是。大战后,我的族类几乎无人幸免。真是旷古未有。我是最后的遗存。但无论如何,我想再次骑上沙鲁加翱翔天宇。” 它早就不在了。它死了,很久很久以前就死了。 “但我今早还骑着它飞过。” 那是梦,此刻亦然。 “我也疯了吗?” 你只是一段回忆。不过一场大梦。 “那么我会依照计划而行。我会接受这无可规避的命运。会有人接替我的位置。” 这已然发生,我就是你的继任者。我已经拿起你的宝剑,披上你的盔甲。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我会击退所有意图霸占这个世界的人。 “那么我死而无憾。” 他睁开眼,最后看了一眼久已蒙尘的厅堂。他最后一次合上眼帘,鹰盟之主施展出最后的法术。他的力量已然衰落,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新神仍旧无人能敌。灰-沙格的魔力从他疲惫的躯体抽离,融于铠甲之中。缕缕青烟从他所在的地方向上飘去,没过多久,王座上只剩下黄金甲胄、白色战衣、盾牌和银柄金剑。 我是灰-沙格;我是托马斯。 托马斯睁开眼,一时间因为自己身处林间空地而感到困惑。他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激情,新的力量在他体内流淌。他听到心中响起一声清亮的号召:我是瓦哈鲁人灰-沙格。我会摧毁所有意图霸占我的世界的人。 带着这个可怕的决心,他离开空地,向矮人们看押俘虏的地方走去。 “很高兴又见到你,长弓,我的老朋友。” 道尔甘抽着烟斗说。几年前矮人们取道克瑞德城东面的森林,赶往伊万达,那时他们有幸相见,但自那以后就再没机会见面了。 马丁、凯勒恩和几个精灵一同来察看矮人们的俘虏。他们被绑着,集中在空地的一角,对周围的人怒目而视。加兰走进空地,“托马斯很快就会过来。” 马丁说:“道尔甘,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试图抓几个俘虏,但都没成功。你这次是怎么干的,竟然抓到一营地的簇朗尼人?” 在八个被绑的战士身后,是一群胆战心惊的簇朗尼奴隶。他们没有被绑住,但却挤成一团,不知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什么。道尔甘把手一挥,"通常我们是渡河突袭,俘虏不是不省人事,就是不肯合作,撤退时会拖慢我们的速度。但这次我们渡过克瑞德河时,别无选择。往年我们总会等天黑后偷偷渡河,但今年他们沿河布防,密集得好像灌木丛中的荨麻。 “我们发现这伙人的位置相对孤立,八个士兵看守着一群奴隶。他们正在修理土木工事,我猜大概是不久前精灵们在某次突袭时破坏的。我们悄悄地把他们包围,还有几个小子爬到了树上——虽然他们不喜欢这么干。我们从上方搞掉了三个外围守卫,没容他们发出警报就让他们闭了嘴。其余的五个正在打盹,真是一群懒虫。我们摸进营地,用锤子恰到好处地敲了几下,然后把他们绑起来了。至于这些人,” 他指指奴隶们,“吓得不敢出声。我们确认没有惊动周围的营地后,才把他们带了回来。毕竟把他们留下的话,未免太浪费。我们也许能挖出什么有用的情报。” 道尔甘试图摆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但对同伴们这次成功行动的得意之情还是溢于言表,那就像黑夜中的灯塔一样明显。 马丁露出赞许的笑容,对凯勒恩说:“希望我们能打听出簇朗尼人的计划,看看那场大规模进攻到底是不是真的,攻击方向在哪里。我学过几句簇朗尼语,但还不足以听懂他们说话。只有塔里神父和我手下的簇朗尼斥候查尔斯能和他们交流。也许我们应该把他们带到克瑞德去?” 凯勒恩说:“只要有时间,我们就能学会簇朗尼语。我想在转移途中他们是不会配合的。他们很可能每走一步,都要大声示警。” 马丁对此没有异议。一阵响动让他回头看去。 托马斯大步走进空地。道尔甘正要迎上去问好,却发现年轻战士的表情举止中有些异样的东西,让矮人哑口无言。托马斯眼中充满疯狂,这狂热的怒气道尔甘过去曾隐约瞥见过,如今它炽烈得犹如熊熊火光。 托马斯看着被绑的俘虏,缓缓抽出长剑指向他们。他说的话,无论是马丁还是矮人们都听不懂,周围的精灵却都惊呆了。有几个年迈的精灵跪倒在地,年轻人则因恐惧下意识地退开。只有凯勒恩站在原地,但身子也在微微颤抖。精灵王子慢慢转向马丁。他面无血色,语带惊恐地说:“瓦哈鲁终于复活了!” 托马斯没有理会空地中的其他人,他走到第一个簇朗尼俘虏面前。被绑的战士抬头看着他,神色惊惧却又倔强不屈。金剑突然举起,随即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把俘虏的脑袋从肩膀上砍下。 鲜血喷溅在托马斯白色的战袍上,缓缓滴落,没有留下一点血渍。蜷缩在一起的奴隶们发出一阵恐惧的低呼。剩下的七个士兵瞪大了眼睛,显出惊恐的神情。托马斯缓缓转身,面对下一名俘虏,他再次挥剑取走了一条性命。 马丁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强迫自己把头扭开。他感到无以言表的恐惧,但和那些在托马斯面前显得卑微顺从的精灵比起来,他的惧意根本算不了什么。凯勒恩的表情显示出他内心的挣扎。他正努力抗拒着对瓦哈鲁古语近乎本能的服从天性——亘古之时,瓦哈鲁族是世界的主宰。年轻的精灵们对这些上古知识所知不多,他们只是无法理解自己心中那不可抑制的冲动——臣服于金甲战士的冲动。瓦哈鲁语依旧是充满魔力的语言。 托马斯扭头望向众人。马丁被他目光中蕴含的力量深深震撼。克瑞德男孩最后的痕迹也已逝去,异族的灵魂充斥在这具躯壳之中。托马斯抬起手臂,马丁绷紧全身,准备规避攻击。所有人都有可能被攻击,托马斯展现出的可怕威胁,让矮人们都向后退开。突然,托马斯眼中闪出一丝温情,似乎认出了马丁。他用冷漠的语气说:“马丁,看在我过去对你的敬爱的分上,赶快走,否则你难逃一死。” 马丁鼓起全部勇气,抵御着前所未有的恐惧。他高喊道:“我不会眼看着你屠杀这些俘虏!” 冷漠的声音再度响起,显露出古老的威仪,重现失落已久的庄严:“马丁,这些人霸占我的世界。没人敢夺走我的疆土,我的领地,它只属于我!你也想来霸占我的世界吗,马丁?” 托马斯以超越人类的速度,转身挥剑,又有两个簇朗尼人倒毙当场。 马丁猛地一跃,冲过他们之间的空地,把托马斯从俘虏面前撞开。马丁紧紧抓住托马斯握有金剑的手腕,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猎手长身强体壮,可以背着刚杀的雄鹿,一口气走上好几里地,但他无法与托马斯相比。战士一把推开马丁,就像举起个恼人的婴儿一样轻松,随后轻巧地站起身来。马丁再次向托马斯冲去,但战士这次已做好准备。他随手抓住马丁的衣襟,开口道:“谁也不能干涉我的意旨。” 他把马丁摔过空地,好像猎手长的体重只有原本的十分之一。马丁从空中高高飞过,挥舞着手臂,努力想控制摔落的姿态。他重重地落在地上,周围所有人都能听到空气从他肺部喷出时的闷响。 精灵们还没从眼前这一幕中缓过神来,只有道尔甘跑到马丁身边。矮人族长取下腰间的皮囊,把水浇在马丁脸上,把他摇醒。簇朗尼奴隶们目睹着士兵被一个个屠杀,不禁发出阵阵惨叫。马丁就在这叫声中徐徐醒转。 猎手长晃了晃脑袋,试图看清眼前的景象,但视线仍旧晃动游移。等他恢复视力后,不禁被骇得倒吸一口冷气。 托马斯砍倒了最后一名簇朗尼士兵,向不住哭号的奴隶们走去。那些人被吓得浑身瘫软,只能瞪大眼睛看着死神步步逼近。马丁觉得他们就像被夜晚突然爆出的强光吓坏的鹿群。 托马斯杀死了第一个簇朗尼奴隶,那是个瘦小枯干,一脸苦相的男人。马丁惊叫一声,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突然一阵晕眩,只能扶着道尔甘。 托马斯又是一剑,又夺走一条性命。金剑再度举起,他看着眼前的奴隶。这是个小男孩,至多十二岁。他眼中充满恐惧,木呆呆地站在那里等待结束生命的一剑。 突然,托马斯觉得时间凝固了,这一瞬间在他心中冻结。他看着男孩浓密的黑发和大大的棕色眼睛。男孩蹲在地上等待最后一击,不住摇头,双唇间一遍又一遍地吐出一个字眼;在空地间暗淡的光线下,托马斯看到了一个往日的幽灵,那是他遗忘多时的朋友的鬼魂。一段童年时代的难忘友情,重新在他的意识中浮现。眼前的景象一阵模煳,过往和现在混为一体,他叫道:“帕格?” 一阵疼痛从他心底暴起,另一股意识想要将他压倒。 帕格!他狂叫。 杀了他!一个狂怒的声音响起,在他心中,两股意识纠缠在一处。 不!另一个意识怒吼。 在空地中其他人的眼里,托马斯正愣在原地,心中的冲突让他颤抖不已,手中的剑举得老高,等待落下。 他们是敌人!杀了他们! 他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 他是敌人! 是个孩子! 托马斯的脸被痛苦所扭曲。他紧咬牙关,肌肉僵硬,连头皮都绷得紧紧的。他的眼睛瞪得浑圆,头盔下汗流满面,顺着眉毛、面颊一路淌下来。 马丁晃了几下,慢慢向前走去。每走一步,身上的摔伤都疼痛不已。 托马斯的手不住抖动,透露出内心的挣扎。长剑慢慢落下,每一颤就移动一寸。奴隶男孩被吓呆了,动也不动,只有目光一直跟随着长剑。 我是灰-沙格!我是瓦哈鲁!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愤怒、战斗的狂热和嗜血的欲望。 在这片暴怒的海洋中,矗立着一块独石。一个平静的声音低语道,我是托马斯。 仇恨的海水一次次冲击着平静的岩石,每次都会把它吞没,随即退去再扑上来。每次潮水落下,岩石仍旧从疯狂的海浪中升起,纹丝不动。有什么东西被粉碎了,亘古之时的雷电,轰击在托马斯心中。他感到晕眩,陷入一片陌生的海洋,寻找一点光亮,他知道那将是通向自由的道路。潮水澎湃翻滚,他努力挣扎,让头保持在令人窒息的黑水之上。一股凄厉悲风在他头顶呼啸,冲他吟唱着哀伤的旋律。托马斯探出头来,又看到那点光明。潮水再次将他吞没,让他远离目标,但这次浪头变弱了。他挣扎着向光亮游去。一道巨浪袭来,这是最后的总攻,铺天盖地,汹涌无比。我是灰-沙格!那道意识就此破碎,一阵断裂声响起,就像不堪新雪的枯枝折断,或是冬季寒冰在春日的融化。这最后的攻击似乎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黑海失去了怒气,平静下来。他又站在坚实的土地上,如同一块独石。我是托马斯。远处的光点在他眼前开始扩大,迅速将他包容。 我是托马斯。 “托马斯!” 托马斯眨了眨眼,看到自己站在空地上。一个男孩蹲在面前,等待死亡的来临。他转过头去,看到了马丁。猎人拉满的弓弦就靠在面颊前,一支长箭赢指托马斯。克瑞德的猎手长说:“放下你的剑。不然的话,以诸神的名义,我会让你死在当场!” 托马斯的目光扫过空地。他看到矮人们都已经拔出武器,有些年长的精灵也一样。凯勒恩仍在颤抖,但他也抽出长剑,缓缓向他逼近。 马丁死盯着托马斯。他心中没有惧意,只是在意战士那傲人的力量和速度。他等待着,看到一丝疯狂在托马斯眼中闪过。接着,就像面纱被掀起似的,他的双眼变得清澈,金剑突然从他手中掉落,那双苍白得近乎无色的眼睛中涌出了泪水。托马斯跪在地上,一声痛苦的哀号从他唇间进出。他大声喊:“哦,马丁,我到底变成了什么东西?” 马丁放下长弓,看着托马斯抱紧双臂。塔瑟尔和其他织法者走进空地。他们来到托马斯身边,随即又环视着空地中的其他人。托马斯的哀号声充满了悔恨和悲伤,很多精灵发现自已也在随之哭泣。 塔瑟尔对长弓马丁说:“不久前我们感到魔法之丝被扯断,所以马上赶了过来。我们担心瓦哈鲁终于降临了,看来也确实如此。” 马丁说:“现在怎么样?” “天平的另一端赢了。瓦哈鲁最终被这个孩子所取代。这点不用担心。但这孩子现在一定感受到了无数世代以来残暴屠杀的重责,以及吞噬一切的负罪感。凡人才有的情感负担重又回到他身上。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他能否挺过这一关。这种痛苦可能会让他走向末日。” 马丁从老迈的精灵身边走过,来到托马斯面前。借着昏暗的光线,他首先察觉到了托马斯的变化。瓦哈鲁加诸在他身上的异质——闪耀的双眸,高傲的浓眉——都已经消失,他又变成了托马斯,变回了凡人,但这段经历也给他留下了永难磨灭的痕迹:精灵的长耳,苍白的眼眸。魔力之主古神瓦哈鲁人已随风而去。刚才的龙主,变成了这个蹲在地上、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痛苦万分的男人。 马丁把手扶在托马斯的肩膀上。战士抬起头来,他哭红了眼圈,几乎因哀伤而疯狂。过了一会儿,他才认出了马丁。他闭上眼睛,似乎是想忘掉周围的一切。精灵和矮人们都在看着他。簇朗尼奴隶们默不作声,他们知道有些奇迹发生了,虽然无法理解,但他们相信自己不会死在这里。人们静静地观看着眼前这一幕。长弓马丁抱着金甲白袍的男子,他痛苦的哭声让人不忍卒听。 阿格拉安娜坐在睡榻上,梳理着略带红色的长长金发。就像过去一样,她等待着托马斯的到来,恐惧与希冀在她心中交缠。 屋外传来一阵喊声。女王站起身,披上衣袍走出房间。她来到平台上,看到一群精灵和矮人走向伊万达腹地。一起来的,还有长弓马丁和几个人类——从他们的服饰可以看出,那是些簇朗尼人。 女王倒吸一口冷气,连忙用手掩住嘴。托马斯走在人群中间,在他身旁有个年幼的男孩,正睁大眼睛看着伊万达的奇景。 阿格拉安娜一步都挪不动,她担心眼前的情景只是从期冀中化出的幻影。时间流逝,她就这样等着,直到托马斯出现在她面前:他从男孩身边走了过来。马丁牵着男孩把他带走,其他人也跟上去,让精灵女王和托马斯能够独处。 托马斯慢慢伸出手抚摸着她的面颊,他深情地注视着阿格拉安娜,就像在克瑞德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他没有说话,只是轻柔地将她拥入怀中。托马斯静静地抱着女王,让她体会着他心中充满爱恋的暖意。 过了一会儿,托马斯在她耳边轻声说:“哦,我的女王。我祈求诸神允许我弥补你的痛苦,我带给你的每一刻忧伤都要用一年的欢乐来偿还。我又变回那个仰慕你的臣仆了。” 阿格拉安娜幸福得说不出话来,她就这样抱着托马斯。忧伤已经成了遥远的回忆。 第十章 使者 部队安静地整队。 战士们排成长长的队列,等待通过裂缝进入美凯米亚。军官们走在队列旁边,确保部队秩序井然。劳利身着红神祭司的长袍,对军官们统御士兵的能力印象深刻。他觉得簇朗尼荣誉信条非常怪异,人们必须服从命令,不得稍有疑义。 劳利和卡苏米快步穿过队列,走向下一批即将通过裂缝的队伍。劳利弯腰驼背,掩饰着出众的身高。正如他们希望的那样,大多数士兵看到伪装的红神祭司走过来时,都本能地转过头去。 他们来到队伍前列,卡苏米站了进去。他的弟弟已被提升为这次行动的突击队长,他装作没留意指挥官的迟到,也没看到跟他一起来的图拉卡姆祭司。 经过一段似乎永无尽头的等待后,命令终于下达,他们迈进光芒闪烁的“虚无”——那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裂缝。强光一闪,一阵眩晕过后,他们发现自己正走在美凯米亚的细雨中。重重的湿气就像浓雾一样笼罩在周围,习惯炎热天气的簇朗尼士兵们纷纷把斗篷裹在身上。 一位驻地军官和卡苏米简短地交谈了几句,部队得到命令,开往东北方的指定地点,并竖起营帐。卡苏米和霍卡努随后到大将的营帐里报到。大将本人已经返回圣城堪托桑尼,为帝国庆典作准备。在大将回来之前,由他的副手负责分派他们的任务和防御区域。 队伍迅速开赴预定位置,安营扎寨。指挥官的大帐支起来后,劳利和辛扎瓦兄弟钻了进去。他们整理好装有美凯米亚服饰和武器的包袱,卡苏米说:“和副帅会面后,就马上吃饭。今晚我们会带领一支队伍在战区巡逻,试着溜过阵线。” 卡苏米转头对弟弟说,“霍卡努,我们走后,你要尽量隐瞒我们离开的消息。一有战事发生,你可以报告说我们已经阵亡。” 霍卡努点点头,“最好现在就去见副帅。” 卡苏米看着劳利,“待在营帐里,我们不能冒险。你这家伙是我见过的最高的祭司。” 劳利点点头,坐在垫子上,耐心等待。 巡逻队悄无声息地在树林中穿行。小雨已停了,天气却更寒冷,劳利强忍下一个哆嗦。常年在气候炎热的克拉文生活,让他丧失了耐寒能力。他猜想着那些刚来的簇朗尼增援部队,看到第一场雪时会有什么反应。但无论他们心里怎么想,这些人多半会表现得无动于衷。簇朗尼士兵绝不会放纵自己,只因天上落下固态的水就惊惶失措。 他们取道北部隘口,因为它直通向广大的前线地区,这样溜过战线的机会比较大。他们来到通道路口,一个固定岗哨没多问什么,就让他们过去了。离开山谷后,他们的行进方向比预定巡逻路线略微偏东了一点。 越过连绵起伏的群山和稀疏的树林,就是从拉玛塔通往祖恩的大路。一旦两位旅人离开巡逻队,走上大路,他们就可以买匹马,一路南行,向祖恩前进。运气好的话,两周就能到达克朗多。他们可以在那儿换马,赶往萨拉多,然后找船驶向瑞兰龙。 在他们和大路之间的唯一障碍,是一支规模较大的王国军。如果他们被王国巡逻队发现,可以装作被簇朗尼人俘虏、然后设法逃掉的旅人。不会有人把劳利当簇朗尼人,卡苏米如今也精通王国语,扮成梦谷来的百姓也说得过去。那个地区与大凯士帝国接壤,各种语言交错混杂,所以卡苏米有点口音是合理的。 巡逻队一路小跑,来到几里地之外。劳利跑在卡苏米身边,对战士们的耐力赞叹不已。他们还没显出疲态,劳利却已感觉有点不支了。他们来到树林边缘一片平坦的开阔地前,霍卡努示意巡逻队停步,“我们应该从这里折返。这儿估计不会遇到簇朗尼士兵,同时也让我们祈祷不会遇到王国的部队吧。” 霍卡努打个手势,队伍钻出树林。劳利和卡苏米接过背包和衣物,迅速换好,跟在巡逻队后面继续前进。他们会跟着走一段距离,如果附近有王国部队,可以利用巡逻队打掩护。 他们走进一个小山谷,发现前面的巡逻队停了下来。队尾的士兵示意保持安静。两人走到队尾,劳利环视四周,想找一条可以快速撤离的路线,以防发生意外。霍卡努轻声说:“我刚才似乎听见了什么,但到现在几分钟都没声音了。” 卡苏米点点头,“那就继续前进。我们在这儿等着,直到你们穿过前面的空地,进入树林。” 巡逻队来到空地中央时,天上的浓云正好飘开,几缕月光把周围照亮。“该死!” 卡苏米低声咒骂,“他们现在就跟点起了火把似的。” 突然树林中一阵骚动。一队骑兵从藏身的林木间冲出来,声势惊人,大地都为之摇撼。他们身穿重装锁甲,头戴覆面盔,长枪平举,直指受惊的簇朗尼士兵。 骑兵冲过来时,簇朗尼人勉强组成一道简陋的阵线。人吼马嘶声响彻天宇,簇朗尼人纷纷倒下。骑士们冲过敌军阵线,来到山谷尽头,在两个逃亡者前面不远处重新集结列队,然后掉转马头再次冲锋。上一次接战后幸存的簇朗尼人不到一半,他们迅速跑向山谷西侧,那里的树木和山坡可以延缓骑兵的冲刺。 劳利拍拍卡苏米的胳膊,指了指右方。显然卡苏米现在正努力控制自己不跳出去加入战斗。他突然站起身,猫着腰沿树林边缘移动。劳利跟上他,看到前面有一条似乎通向东方的小路。他扯住卡苏米的袖子,向小路指了指。他们转过身,朝与战场相反的方向跑去。 第二天,两个旅人走在通往祖恩的大路上。他们都身穿羊毛织的衬衣、长裤和斗篷。如果有经验的人仔细观察,会看出衣服的材质并非真正的羊毛,而是某种类似的东西;他们的腰带和靴子是用染成皮革颜色的尼德拉皮制成。衣物全是美凯米亚常见的式样,连腰上挂的长剑也一样。 其中有个人显然是吟游诗人,因为他的背包里放着一把鲁特琴。另一个人看似自由佣兵。旅人们不经意的目光很难识破他们的伪装,也看不见他们背包里的财宝:这两个行囊底部都装着价值不菲的珠宝。 一支北行的轻骑兵从他们身边跑过。劳利说:“我不在的这些年,情况有些变化。我们在树林里遇到的是克朗多皇家枪骑兵,刚跑过去的队伍则穿着奎斯特城的制服。看来整个西境的部队都开到这儿来了。肯定出了什么事。也许他们多少猜到了大将的这次大规模进攻?” “我不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似乎都说明现在的局势不像我们在家时预想的那么稳定。自明瓦纳比大名战死后,朝堂游戏中出现了新生势力,战争同盟内部局势紧张。大将可能比我父亲猜想的更孤注一掷。此地部队的集结程度,让我觉得大将渴望的胜利并非唾手可得。” 他们继续向前走,卡苏米沉默片刻才又说,“我希望跑进树林的那些人里有霍卡努。”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弟弟,可劳利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天后,劳利——来自泰索格的吟游诗人,还有肯尼斯——来自梦谷的佣兵,一起坐在祖恩城的绿猫酒馆中,狼吞虎咽地吃喝。过去的两天,他们只能靠军用口粮为生,换句话说就是麦饼和果干。 劳利花了一个多小时,和一位不怎么正派的珠宝商讨价还价,最后以市价的三分之一,卖出了几颗小宝石。劳利对簇朗尼人说:“如果他觉得这些东西是偷来的,就不会马上去四下打听。” 卡苏米问:“你干吗不把石头都卖了?” “你父亲给我们的宝石,够咱俩用一辈子。就算祖恩所有的珠宝商加在一起,都不一定有钱买下它们。我会沿路不时卖出几颗。再说它们比金币轻多了。” 两人吃完饭,付了账,走出酒馆。卡苏米勉强控制住自己,不随便去瞧四处可见的金属。在克拉文,那是可以享用一生的财富。光是他们付账用的银币,就够一个簇朗尼家庭一年的用度。 他们快步走在城中一条商业街上,朝南门前进。他们听说在城门附近有个名声不错的贩马商,马匹和鞍具的价格都很公道。这是个长鹰钩鼻的瘦子,名叫布林。劳利又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和他讨价还价,买了两匹脚程不错的坐骑。他们离开时,布林还在不停念叨,说他们骗了一个需要拉扯孩子的诚实商人的钱,晚上怎么能睡得着觉。 他们骑马出了城门,来到通往伊利斯的大路上。卡苏米说:“你们的国家虽说非常古怪,但你刚才和那人杀价的情景,让我想起了故乡。我们的商人更礼貌些,不会那样大喊大叫,但有一件事是相通的:他们都要拉扯孩子。” 劳利大笑着催马向前。两人很快跑出了城郊。 在奎斯特城南方,他们遇到了更多军队,都是王国正规军和预备队,将官骑在马上,其他人则步行。劳利和卡苏米停下来,解鞍让马匹吃草休息,等待部队通过。卡苏米以专业眼光审视着经过的军队。身穿红色制服的士兵们队列整齐,连装备不整的预备队也还算秩序良好。辎重队井然有序,经验丰富的驭手让牲口保持着适当距离。队伍走过去后,卡苏米说:“劳利,这些士兵比我在美凯米亚见过的都强。那些穿红制服的人,队列齐整,似乎是职业军人。其他的虽然服色杂乱,但也看得出他们经验丰富。” 劳利点点头,“我认出了他们的旗帜。这是梦谷申玛塔城的驻军。他们一直在和凯士犬兵作战,经验老道,装备精良。其他的是预备队,都是梦谷佣兵,你很难找到比他们更强悍的队伍了。” 劳利重新放好马鞍,“说实话,你的同胞遇上劲敌了。” 装好马具后,劳利和卡苏米重新上路。没过多久,痛苦之海出现在他们眼前,脚下的道路绕着奎斯特城蜿蜒向前。 劳利拉住缰绳,望着远方的海面。 “那是什么?” 卡苏米问。 劳利眯起眼,“舰队!整支舰队正在向北驶去。” 他坐在马鞍上观察。卡苏米也看出蔚蓝海面上的点点白帆。 “他们要去哪儿?” 卡苏米问。 “伊利斯是北方唯一的重镇。他们肯定是在运送战争物资。” 他们继续骑行。两人都感到情绪紧张,他们看到的种种迹象说明战事正在加剧。他们耽误得越久,这趟任务成功的机会就越小。 十四天后,两人赶到克朗多的北大门。骑过城门时,几个身穿黑黄制服的卫兵警惕地打量着两人。走到守门卫兵听不到的地方后,劳利说:“这不是克朗多亲王的号衣。杜巴斯-泰拉的旗帜正在克朗多城飘扬。” 他们又缓缓骑行了一分钟,卡苏米说:“这说明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找到答案。” 他们一路骑过几条街市,路两旁满是仓库和商行。码头的嘈杂声从几条街外传来。除此以外,附近的街道都很安静。“真奇怪,” 劳利说,“这个时辰,这地方应该是最繁忙的啊。” 卡苏米朝四下看了看,不知这里平时该是什么样子。美凯米亚的城市和帝国比起来,规模较小,也不太干净,但这里确实清静得有点古怪了。祖恩和伊利斯都比克朗多小,但正午时分,它们的街市上总是挤满了士兵、商人和各色市民。两人一路骑行,卡苏米隐隐觉得不安。 他们来到另一个城区,这里比仓库区显得更加破败。街道很窄,四五层的建筑密匝匝地挤在两旁。即便是中午,四周也是暗影幢幢。街上有几个商贩和正赶往集市的妇人,他们走起路来都很快,而且悄无声息。无论两人的目光落在何处,都能看到警惕和怀疑的面孔。 劳利领着卡苏米来到一个院门前。他们抬起头,看着一栋三层楼房顶上的两层。劳利坐在马鞍上探过身去,拉动铃绳。过了几分钟,屋里毫无动静,他又拉了一下。 片刻之后,门上的小窗滑开来,露出一双眼睛。一个声音问:“你们有什么事?” 劳利不快地说:“卢卡斯,是你吗?这是怎么回事,旅人连门都不能进吗?” 那双眼睛瞪得溜圆,小窗一下子关上。“吱嘎”一声,大门徐徐敞开,有个人上来把它完全推开。“劳利,你这无赖!” 他迎上来说,“已经五——不,六年没见了。” 他们骑进去。酒馆的境况让劳利大吃一惊。院子一侧有个废弃的马厩。院门正对面的大门上面挂着块招牌,画着伸开翅膀的多彩鹦鹉,旱就褪了颜色。他们听到院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 卢卡斯个子很高,面容憔悴,头发已经灰白。他对劳利说:“你们只能自己把马牵到马厩去了。现在这儿就我一个人,我得赶快回大厅去,省得客人们把东西都偷光。你们待会儿到里面找我吧,然后咱们聊聊。” 他转身走向房门,让两人自己照料马匹。 他们从马背上卸下鞍具。劳利说:“这里变得我都认不出了。彩虹鹦鹉当年也不算知名酒馆,但在贫民区是相当不错的了。” 他轻轻刷洗马匹,“你要是想搞清克朗多出了什么事,这儿是最好的地方。我在王国旅行的这些年里学到一件事,城门守卫死盯着旅人看的时候,你就该找个卫兵不会造访的地方藏起来。在贫民区,你很可能会被割断喉咙,但起码你见不到卫兵。要是他们到这儿来,原本想割断你喉咙的人很可能会帮你藏起来,直到卫兵离开。” “然后再割断你的喉咙。” 劳利哈哈大笑,“你学得很快。” 料理好马匹后,两人拿着鞍具和行囊走进酒馆。大厅里光线昏暗,后墙前有个长吧台。房间左边是个大壁炉,右侧是向上的楼梯。大厅里有不少空桌,只有两张坐着客人。人们飞快地瞟了一眼刚进来的两个人,便又继续饮酒交谈。 劳利和卡苏米走到吧台前,卢卡斯正用一块不怎么干净的抹布擦拭几个酒杯。他们把行囊放在脚下。劳利说:“有凯士红酒吗?” 卢卡斯说:“还有点,但可不便宜。出了麻烦后,我们和凯士之间的贸易几乎中断了。” 劳利看着卢卡斯,仿佛是在计算开销,“来两杯麦酒吧。” 卢卡斯倒了两大杯麦酒,随后对劳利说:“很高兴见到你,劳利。好久没听到你那副好嗓子了。” 劳利说:“你上回可不是这么说的。我记得,你把它比作想打架的猫。” 他们笑了一阵,卢卡斯说道:“境况这么糟,对真正的朋友自然要态度好些。如今留在这儿的朋友可不多了。” 他说着瞟了一眼卡苏米。 劳利说:“哦;卢卡斯,这是肯尼斯,我真正的朋友。” 库卡斯上上下下打量了簇朗尼人一番,随即笑道:“劳利的推荐分量可是不轻。欢迎你。” 他伸出手来,卡苏米按照王国习俗和他握了握手。 “多谢你的欢迎。” 听到他的口音,卢卡斯皱了皱眉,“外国人?” “我来自梦谷。” 卡苏米说。 “当然是王国这一侧。” 劳利补充。 卢卡斯端详着战士。过了一会儿,他耸耸肩,“管他呢。对我来说都一样。不过你要小心。最近风声很紧,人们对陌生人没什么好感。小心选择谈话对象,因为有谣言说,凯士犬兵又要北侵。别人可能会把你当凯士人。” 卡苏米还没说话,劳利就抢着问:“我们和凯士真有麻烦了?” 卢卡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集市上的谣言比乞丐身上的脓疮都多。” 他压低声音,“两周前,商旅们带来消息说,大凯士帝国又在南方动了刀兵,想把当年的联邦属国再度收进版图,所以我们这儿才稳定了下来。凯士人一百年前就学到了两线作战的教训,不但没能打败联邦,连鲍萨尼亚都给丢了。” 劳利说:“我们旅行了很久,什么都不知道。跟我说说,杜巴斯-泰拉的旗帜怎么会飘在克朗多城里?” 卢卡斯飞快地扫了一眼大厅。酒客们似乎没听见吧台这边的谈话,但卢卡斯还是示意劳利别再多话。“我带你们去房间。” 他大声道。劳利和卡苏米有点惊讶,但都闭上了嘴,拿起行囊跟卢卡斯走上楼梯。 老板领两人来到一个小房间,里面摆着两张床和一张床头几案。关上门后,卢卡斯说:“劳利,我信任你,所以不想多问,但你必须记着,如今城里的局势和你上次来的时候大不一样了,就连贫民区里也有总督的耳目。杜巴斯-泰拉早已把克朗多踩在脚下,只有蠢货才会乱嚼舌头。” 卢卡斯坐在一张床上,劳利和卡苏米则坐在他对面。老板继续说:"杜巴斯-泰拉带着国王的任命来到克朗多,以总督的名义全权管辖此地。艾兰德亲王和他的家人被关在王宫里——盖伊美其名曰‘保护性监管’。随后他开始在克朗多施行高压统治。抓丁队在码头区四处出击,很多人被迫在杰斯普的舰队中服役,连他们的妻儿老小都不知道这些人出了什么事。对总督和国王有怨言的人都消失了,因为克朗多每扇门后面都有盖伊的秘密保安在偷听。 "战争持续不断,税赋逐年升高,贸易几乎冻结。只有卖东西给军队的人还有生意做,不过,他们得到的也只有毫无价值的白条。世道艰难,但总督没有改善的意思。食物短缺,何况人们手里也没钱买。很多农民的土地被强征抵税,现在土地荒芜,没人耕种。很多农民拥进城来,使得人口激增。大部分年轻人被抓去当兵或是海员。无沦如何,小心别被卫兵盯上,另外还要留神抓丁队。 “不过,” 卢卡斯笑着说,“不久前,阿鲁沙王子来克朗多时,倒是让这里热闹了一番。” “博里克的儿子?他在城里?” 劳利问。 卢卡斯面露喜色。“已经不在了,” 他又笑了几声,“去年冬天,王子大摇大摆来到克朗多。他肯定是在冬天穿过了黑暗海峡,要不然不可能那个时候来。” 他给两个人简单讲了一遍阿鲁沙和安妮塔逃亡的故事。 劳利说:“他们回克瑞德了吗?” 卢卡斯点点头,“一周前有个卡斯来的商人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消息。他说簇朗尼人在乔易尔附近活动频繁,克瑞德王子已经整装待发,准备随时增援。所以说,阿鲁沙肯定回去了。” 劳利说:“这消息肯定会把盖伊气得跳起来。” 卢卡斯收起笑容,“哦,他跳得可高了,劳利。他把艾兰德亲王扔进地牢,强迫亲王允许他迎娶安妮塔。公主逃脱后,他一直把艾兰德关在那里。他以为安妮塔会为了把父亲救出潮湿的牢房而自投罗网,但他错了。现在市面上的流言说亲王几乎要被冻死了,所以风声才这么紧。谁也不知道艾兰德死了的话,事态会如何发展。王子深受爱戴,到时候八成要出大乱子。” 劳利看着卢卡斯,欲言又止。“不,不会有暴动。” 卢卡斯回答了他没说出口的问题,“现在城里人心涣散,拢不起来。但我想盖伊的卫兵点名时,总会少上几个人,兵营和王宫的补给也会有诸多不便,诸如此类的乱子吧。哦,对了,到时候总督派到贫民区的税官可要倒霉了。” 劳利思量片刻,“我们要去东方。路上情况如何?” 卢卡斯慢慢摇头,“路上还有些商旅行人。我想过了黑原,你们就不会遇上麻烦了。听说东境倒没什么变故。当然,小心驶得万年船。” 卡苏米问:“我们出城会有问题吗?” “北门仍是最好的选择。那里和往常一样守备不足。出点小钱,嘲讽者就能把你们安全地送出去。” “嘲讽者?” 卢卡斯惊讶地扬起眉毛,“你的家乡够远的。嘲讽者就是盗贼公会。他们还控制着贫民区,正派人对商旅店家也有很大影响力,特别是在码头附近。贫民区以外,仓库区是他们的第二据点。如果你们在城门遇上麻烦,找他们就对了。” 劳利说:“我们会记着的,卢卡斯。你家里人怎么样?我都没看见他们。” 卢卡斯一下子蔫了,"劳利,我妻子一年前得热病死了。孩子们都在军队里,我都一年没他们的消息了。上次收到的信里说,他们正驻守北方,在博里克公爵和布鲁卡尔公爵麾下作战。 “城里有很多退役老兵。无论在哪儿,你都能看到他们。都是缺手断脚或瞎了眼的。但他们总是穿着过去的制服。那模样看起来也够惨的。” 卢卡斯目光呆滞,若有所思地说,“我只求我的儿子们别落得如此下场。” 劳利和卡苏米不知说什么好。卢卡斯回过身来继续说:“我得下楼去了……过四个钟点开晚饭,当然不像过去那么丰盛。” 老板转身离去时,又说了一句:“如果你们想联络嘲讽者,找我就行。” 他离开后,卡苏米说:“看到你的国家这个样子,我很难再把这场战争看做荣耀了。” 劳利点点头。 仓库很黑,霉味很大。这里空荡荡的,只有劳利、卡苏米和两匹精力充沛的马。他们在彩虹鹦鹉住了一夜,骑着花大价钱买的两匹马,准备离开克朗多。到城门口,他们被杜巴斯-泰拉的卫兵拦了下来,显然门卫不想让他们舒舒服服地离开。两人驱马就跑,在城里展开了一场疯狂的赛跑。他们在贫民区里甩掉追兵,又回到彩虹鹦鹉。卢卡斯已传话给正派人,现在他们正等着一个准备把他们带出城去的盗贼。 一声口哨刺破了四周的寂静,劳利和卡苏米随即拔剑在手。随之传来的是一阵咯咯的笑声,一个小个子从上方跳下来。四周一片漆黑,很难看出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劳利猜想,他肯定早就躲在房梁上了。 这人走上前来,借着昏暗的月光,他们发现他是个孩子,顶多十一岁。“老妈家里有聚会。” 男孩说。 “大家都要寻乐子。” 劳利答道。 “看来要出城的就是你们啦。” “你是向导?” 卡苏米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讶异。 男孩装腔作势地说:“没错,巧手吉米是你们的向导。在克朗多,你们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向导了。” 劳利说:“我们怎么办?” “首先是费用问题,每人一百金币。” 劳利二话不说就掏出几颗小宝石递给男孩,“够吗?” 吉米走到仓库门口,把门打开一条缝,借着一缕月光,以专业的目光检查宝石。随后他走回两人面前,“这些够了。再出一百,你们可以得到这个。” 他递过一份文件。 劳利接过来,但仓库里光线太暗,他看不清上面写的字,“这是什么?” 吉米笑着说:“一份皇家许可证。允许携带者在国王大道上行走。” “这是真的吗?” 吟游诗人问。 “货真价实。这可是我今天早上亲自从鲁德兰商人身上摸来的。直到下个月都有效。” “成交。” 劳利说着,又递给孩子一颗宝石。 男孩把宝石放进口袋.接着说:“很快我们会听到城门那边出了点乱子。有几个孩子会去耍弄那些卫兵。等乱起来后,我们就溜出去。” 吉米没再多话,转身走到门口,向外面张望了一下。卡苏米轻声问劳利:“这人可靠吗?” “不可靠,但我们没有选择。如果正派人把我们交出去可以得到更大的收益,他会这么做的。但嘲讽者们不喜欢卫兵,根据卢卡斯的话判断,如今更是如此,所以应该不会有事。当然,还是小心为上。” 等了不知多久,一阵吵嚷突然响起。吉米吹声口哨,外面随即传来一声口哨与之呼应。“是时候了。” 吉米说了一声,走出房门。 劳利和卡苏米牵马跟在他后面。“跟紧,快点走。” 男孩边说边向前走去。 他们绕过一栋建筑,北门随之出现在眼前。一伙人正在那里吵吵嚷嚷,有很多显然是码头过来的海员。卫兵们尽力维持秩序,但他们每拉开一个人,就会有另一个从城门附近的阴影里跑出来加入战局。没过多久,所有卫兵都在忙着拉架了。吉米说:“就趁现在!” 男孩跑了出去,劳利和卡苏米紧随其后,冲向警备室旁边的围墙。他们沿着阴影移动,马蹄声被嘈杂的骚乱所掩盖。三人来到大门附近,发现城门外还有一个卫兵,他们刚才的位置正好看不到他。 劳利抓住吉米的肩膀,“我们得赶快把他放倒。” 吉米说:“不行。你一拔剑,那些卫兵就会马上抛下那点乐子,好像从着火的妓院逃出来一样快。把他交给我吧。” 吉米冲向那名卫兵。卫兵把长矛横在胸前,高叫道:“别动!” 吉米一脚踹在他的小腿迎面骨上。卫兵惨叫一声,怒气冲冲地看着攻击他的小鬼,“你这小东……” 吉米冲他一吐舌头,扭头向码头跑去。卫兵拔腿就追,两个旅人趁此机会悄悄溜过城门。他们走出城外,翻身上马,狂奔而去。一路上,还能依稀听到身后的骚乱。 劳利和卡苏米在黑原城外镇子上的酒馆里休息了一天,这个镇子很平静,什么乐子都没有。两人先前在丘陵地跑了两天,亟需让马匹恢复精力,好穿越草原到麦拉克岔路口去。酒馆的门突然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这个人年纪很大,弯腰驼背,瘦得有点憔悴,身穿脏兮兮的棕色长袍。正在擦拭酒杯的老板抬起头,“来点什么?” 老人轻声说:“请给点吃的吧,先生。” “你有钱吗?” “先生,如果您的酒馆闹老鼠的话,我可以施法把它们赶走。或者……” “快滚!我不会把食物施舍给乞丐和魔法师。滚出去!要是我发现牛奶馊了的话,我会放狗咬你!” 劳利突然把手伸过桌面,拍了拍卡苏米的胳膊。簇朗尼人的习俗差点暴露了卡苏米异族人的身份,他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在他面前站着一位法师,却遭到如此羞辱。劳利的提醒让他缓过神来。那个魔法师慢慢转身离开了酒馆。 劳利站起来走到老板面前。他在吧台上拍了几个子儿,对老板说:“赶快。一块冷肉,一条面包,一袋红酒。” 老板有些惊讶,但这些钱币不容他迟疑。食物被放上吧台后,劳利拿起来转身就走。他走到自己的桌前时,又从餐盘里抓了一角奶酪,随即冲出门去。卡苏米和酒馆老板一样一头雾水,不知道劳利想干什么。 劳利在路上张望,看到了刚才的老人,他拄着一根手杖,仰首挺胸走在路上。劳利追过去,对老人说:“抱歉,刚才我也在酒馆里,这个……” 他把食物和酒袋递过去。 老人眼中的豪气渐渐消失,“你为何要这么做,吟游诗人?” 劳利说:“我有个朋友也是法师,一个很特别的朋友。他帮过我大忙,所以我……这算是一点报答吧。” 法师接受了这个解释,也接受了食物。当他努力整理行囊把东西收进去时,劳利悄悄把两颗宝石放进法师空荡荡的腰包里。只要他节省着花,这辈子都不会挨饿了。“你的朋友叫什么?也许我认识他。” 法师问。 “米兰伯。” 老人摇摇头,“从没听说过他。他住在哪儿?” 劳利目视西方,夕阳正落下山去。他动情地说:“离这儿很远,我的朋友。远隔天涯。” 海船迎风破浪向前行驶,水手们正忙着收起船帆,准备进港。劳利和卡苏米站在甲板上,眺望着瑞兰龙鳞次栉比的尖塔高楼。“奇妙的城市。” 簇朗尼贵族道,“虽然不及我们的城市大,却别有风味。这些小石塔和各色旗帜,让它看起来就像一座神话中的城市。” “怪了,” 劳利说,“米兰伯和我第一次见到杰玛城时,也是这么想的。我想是因为它们是如此的不同吧。” 两人站在甲板上。尽管凉风习习,仍能感到日光的暖意。他们都穿着在萨拉多能买到的最好的衣袍,因为他们希望在宫廷上显得体面些。而且他们也知道,要是穿得像个流浪汉,是不可能见到国王的。 船长下令收起最后一道帆,没过多久,海船缓缓滑入船坞。水手们把缆绳扔给码头上等待的人,海船很快就被固定好了。 两人在第一时间走下跳板,朝城里走去。瑞兰龙,这座千岛王国的传奇古都,装点着缤纷灿烂的色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但街道集市上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暗流。他们发现沿途的市民们总是压低声音说话,好像生怕有人偷听了去。街上的商贩叫卖货物都显得无精打采。 时值正午,两人连落脚处都没找,就直奔皇宫。他们来到大门前,一位身穿金紫制服的皇家禁卫军军官拦下两人,询问他们有何公干。 劳利说:“我们带了紧急军情面呈国王。” 军官想了一下。眼前这两个人衣着考究,不像是通常宣称世界末日就要到来的疯子,或是莫名其妙的先知,但他们也不是朝臣或者军官。他决定采取任何时代、任何国家的军人们都会采取的行动:把他们交给上级长官。 一个卫兵领他们来到总理大臣助手的办公室。他们等了半个小时才得到召见。两人走进办公室,接见他们的是皇家内务总管,一个自以为是的矮个男人。他挺着大肚子,说起话来气喘吁吁。“两位绅士有何贵干?” 他带着屈尊俯就的语气说。 “我们带来有关战争的消息,要面见国王。” 劳利道。 “哦?” 总管轻蔑地说,“可你们的文件或是信函,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为何没有装在正式的军情袋里?” 之前的等待已让卡苏米焦躁不安。他说:“让我们和能带我们面见国王的人谈。” 内务总管怒气冲冲地说:“我是格雷男爵。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我现在准备叫卫兵把你们扔到街上去。陛下可不想被什么骗子打扰。你们必须先让我满意,但你们没做到。” 卡苏米上前一步,抓住总管的衣襟,“我是辛扎瓦家的卡苏米。我父亲卡马苏是辛扎瓦大名,还是卡纳扎瓦氏族的军事统领。我要见你们的国王!” 格雷男爵面色苍白。他拼命拉扯卡苏米的手,试图说话。刚才听到的这番话,以及被这无礼举动惹出来的怒火,在他心中交相奔涌,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不住点头,直到卡苏米把他放开。 总管抚平衣襟,对两人说:“我现在就去通知皇家大法官。” 他走到一扇门前,劳利紧盯着他的动作,生怕格雷男爵把他们当成疯子,叫来卫兵。幸好无论这个人脑子里在想什么,卡苏米的态度显然已经说服了他,这件事和他之前的人生经历太不相同了。总管派出信使,没过多久,一位长者走进来。 他开门见山地说:“有什么事?” “大人,” 总管说,“我想您最好和这两个人谈谈,看看国王陛下是否应该接见他们。” 老人转过身来,端详着屋里的两个人,“我是考德里克公爵,皇家大法官。你们为何要晋见国王?” 卡苏米说:“我是簇朗尼皇帝派来的使者。” 国王坐在凉台上的遮阳棚下,俯瞰海港。一道山溪从皇宫前方流过,这原本是防御体系的一部分,如今已经失去了护城河的作用。河上有几座雅致的桥梁,可供人们行走。 罗德里克国王坐在凉台上,似乎正全神贯注地昕着卡苏米讲话。他下意识地把玩着右手里的金球,听卡苏米仔细描绘皇帝和谈的意愿。 卡苏米讲完后,罗德里克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仔细考量。卡苏米把一沓文件递给考德里克公爵,静静等待国王的回复。沉默片刻后,卡苏米又补充道:“皇帝的提议已经详细写在这些卷宗里了,陛下,您可以慢慢研究。我会等您做出决断后,把消息带回去。” 罗德里克还是没说话,周围的大臣们紧张地相互顾盼。卡苏米正要再次开口,国王忽然道:“我一直很喜欢看我的子民们那些细小的身影在城里忙忙碌碌,就像蚁群似的。我常好奇他们过着那些简单的生活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转头看着两位使者,“你们知道,我随便一道命令,就可以把任何人处死。我只要站在这个凉台上,挑出一个,然后对我的卫士们说,‘看见那个戴蓝帽子的人了吗?把他的头砍下来’,他们就会照办。因为我是国王。” 劳利感到一股凉意从背后直往上窜,这比他所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还要糟:国王似乎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卡苏米用非常低的声音说起簇朗尼语:“如果我们失败了,必须有一个人回去给我父亲报信。” 国王突然仰起头,瞪圆了眼睛,用颤抖的声音道:“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极为尖厉,“我不许有人窃窃私语!” 他的脸色狰狞可怖,“他们总是偷偷议论我,那些个叛徒。我知道他们是谁,我会让他们跪在我面前,是的,我会的。那个叛徒克鲁斯被吊死前,就跪在我面前。要不是他的家人逃到了凯士,我会把他们都吊死。” 他凝视着卡苏米,“你以为你用这个古怪的故事,和这些所谓的文件就能欺骗我。连傻瓜都能看穿你的伪装。你们是间谍!” 考德里克公爵一脸愁容,极力安慰国王。站在一旁的几个卫兵听到这番话后,也不安地挪动身子。 国王推开焦虑的公爵,用近乎歇斯底里的腔调说:“你们是叛徒博里克的探子。他和我叔叔正计划篡夺王位。但我阻止了他们的阴谋。我叔叔艾兰德已经死了……” 他顿了顿,似乎脑子有点胡涂,“不,我是说他病了。所以我把忠诚的盖伊公爵从杜巴斯-泰拉调往克朗多,让他管理城邦,直到我叔叔康复……” 他的目光似乎变得清澈起来,“我不舒服。请原谅,我明天再和你们谈。” 他从王座上站起身,刚走了一步,忽然回身望着劳利和卡苏米说,“你们为何要见我?哦,对了,和平。是的,这很好。这场战争太可怕了。我们必须结束它,这样我才能继续建设我的王城。我们必须重新开工。” 国王扶着一个侍从的胳膊离去。皇家大法官说:“什么也别说,跟我来。” 他领他们快步走过王官,来到一个门口有两名卫兵站岗的房间。一名卫兵为他们开了门,三人走进去。这是一间卧室,里面摆着两张大床,角落里还有一张桌和几把椅子。皇家大法官说:“你们来得不是时候。我想你们也能猜出来,我们的国王是个病人,而且我担心他再也康复不了了。我希望他明天状况好些,能听懂你们带来的消息。请待在这里,等待召见。我会派人送餐饭来。” 他走到门口,离开前又说了一句:“等到明天。” 一阵喊声把他们从梦中惊醒。劳利迅速站起来,跑到窗边,略微掀开窗帘向外窥视。他看到下方露台上有个人影。罗德里克国王穿着睡衣,手拿长剑,正往树丛里戳。劳利打开窗子,卡苏米也走过来。他们听见国王在喊:“刺客!有刺客!” 卫兵们跑出来,搜查树丛,宫廷侍从们则扶着尖叫不止的君主回到房间。 卡苏米说:“显然诸神诅咒了他。他们一定恨你的国家。” 劳利说:“我的朋友,我怀疑诸神与此事无关。现在我想咱们最好找个法子逃出去。我有种感觉,国王陛下身体不适,恐怕没法进行和谈了。咱们最好到西方去找博里克公爵。” “这位公爵能结束战争吗?” 劳利走到一张椅子旁边,他的衣服就搭在上面。诗人拿起上衣,“希望如此。如果此地的大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国王变成这个样子却什么也不做,那我们很快就要有内战了。最好在展开另一场战争之前,把眼下的战争结束掉。” 他们很快穿好衣服。劳利说:“让我们祈祷能找到一艘早上出航的船。如果国王下令封锁港口,我们就哪儿都去不了了。那可得游上好远啊。” 他们刚收拾好行囊,房门就打开了,皇家大法官走进来。他停住脚步,看到两人衣着整齐地站在面前。“很好,” 他随手把门关上,“你们就像我希望的一样聪明。国王已经下令要处死间谍。” 劳利难以置信地问:“他认为我们是间谍?” 考德里克公爵坐在桌旁的一张椅子上,面容十分憔悴,"如今谁还知道陛下在想些什么?我们几个人一直努力抑制他可怕的冲动,但一天比一天困难。他的病态让人不忍卒睹。当年他就性情莽撞,可他的计划也有几分远见,有一种疯狂的光彩,没准会让这个国家成为美凯米亚最伟大的王国。 “而现在宫里有很多人在利用他的恐惧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恐怕不久以后,我也会被视作叛徒,加入到死者的行列。” 卡苏米把长剑扣好,“您为何还要留下呢,大人?如果这是真的,为何不跟我们一起去找博里克公爵?” 公爵看着辛扎瓦家的长子,“我是王国的贵族,而他是我的国王。我必须尽我所能防止他危及王国,哪怕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但我不能兴兵反对他,也不能帮助这样做的人。我不知在你的世界是怎么样的,簇朗尼人,但作为美凯米亚人,我必须留下。他是我的国王。” 卡苏米点点头,“我明白。换作是我也会这样做。您是个勇敢的人,考德里克公爵。” 公爵站起身,“我是个疲惫的人。国王刚喝下一些烈酒,是我给他的。他现在不肯喝别人给他的饮品,怕被下毒。我让医生给他加了点安眠药。等他醒来,你们应该已经出海了。我不知他会不会记起你们,但不出一天,至多两天,就会有人跟他提起你们的事,所以你们别再耽搁。直接去找博里克公爵,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 劳利说:“艾兰德亲王真的死了?” “是的。一周前刚送来的消息。他糟糕的身体禁不住那冰冷的地牢。博里克现在是王位继承人。罗德里克没结过婚,他对旁人的恐惧太深太重。王国的命运现在落到了博里克手中。把这些都告诉他。” 他们走到门口。公爵开门前又说:“再告诉他,等他来瑞兰龙时,我大概已经死了。希望如此,不然我必须阻止任何兴兵对抗王旗的人。” 公爵没等劳利和卡苏米再说什么,就打开了门。外面站着两名卫兵,公爵命令他们护送两人去港口,‘皇家雨燕’号正停在港口,把这个交给船长。“他拿出一张纸交给劳利,” 这是一份皇家授权书,命令他把你们送到萨拉多去。“他又拿出另一份文件,” 这份是用来命令王国军队协助你们的。"三人握手作别,两位使者跟着卫兵走过长廊。劳利回头望了一眼考德里克。老公爵站在那里,肩膀低垂,疲态尽显。他脸上的每道皱纹中,都写满了忧虑、哀伤和恐惧。两人走过一个转角,再也看不到公爵,劳利心想,无论有什么好处,他都不想换到老人的位置上。 两匹马大汗淋漓。骑手们打马跑上山坡。经过一个月的旅程,终点已近在眼前,跑过这最后一段路,就能见到博里克公爵了。“皇家雨燕”号把他们送到萨拉多,两人上岸后,马上离城向西而去。他们一路很少睡觉,一有可能就购买新马,或是利用考德里克公爵给的皇家授权书,从沿途的骑兵巡逻队手里征用马匹。劳利不敢百分之百地肯定,但他怀疑他们是有史以来用最短时间跑过这段路程的人。 离开祖恩城后,他们曾有几次被士兵拦下。每次只要一出示皇家大法官的授权书,就会被放行。如今他们已接近了公爵的营地。 簇朗尼大将发动了大规模进攻。王国军支持了一周,随后,一万名簇朗尼生力军拥入战场,打破僵局,导致王国军全线溃败。这一战壮烈凄绝,持续了整整三天,王国军才被彻底击溃。大战结束后,王国军的阵线大部分落人敌手,簇朗尼人在北方隘口形成了一个突出部。 如今精灵和矮人们,还有西海岸的众多城堡,都被隔绝在王国军主力之外。两方无法取得联系,因为过去用来送信的信鸽,在旧营被占领时全被毁掉了。谁也不知道其他战线上的消息。 西境军队正在重新集结,这让劳利和卡苏米花了点时间才找到主帅大营。他们一路骑到指挥官大帐,沿途尽是败仗后的惨相。这是王国军有史以来最惨重的失败,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伤兵和病号,即便是身体健康的人,也是一脸绝望。 一名军官检查了他们的授权书,然后派一名士兵把他们带到公爵的营帐。他们走到主帅大帐前,一名侍从接过他们的马匹,卫兵走了进去。片刻之后,一个身材高大、须发金黄的青年走出大帐,他身穿克瑞德的号衣;在他身后,跟着一位胡须灰白的胖大老人,看打扮是个法师;还有一个体态魁伟的人,脸上有道可怕的伤疤。劳利心想他们是否是帕格提过的那些老朋友,但他很快就收敛目光,注视着面前的青年军官,开口说:“我带来了重要消息,要面见博里克公爵。” 青年露出一丝苦笑,“你可以交给我,先生。我是莱姆,他的儿子。” 劳利说:“殿下,我无意冒犯,但我只能和公爵面谈。考德里克公爵是这样要求的。” 听到皇家大法官的名字,莱姆和两位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把营帐帘门掀开。劳利和卡苏米走进去,那三个人也跟进来。营帐里摆着张大桌子,上面放满地图,旁边还有个小火盆,烧得正旺。莱姆把他们领到大帐另一侧,这里有道帘门把此处和外界隔开。年轻人掀开帘子,劳利和卡苏米一眼就看到有个男人正躺在里面的睡榻上。 这是个高大的男人,一头黑发略有些灰白。他面容憔悴,脸色苍白,嘴唇几乎是青紫色;呼吸杂乱,每一声都很沉重。男人身穿干净的睡衣,但从松开的领口处,可以看到下面裹着层层绷带。 又一个人走进来,莱姆把帘子放下。进来的是个老者,头发几乎全白,但是站姿挺拔,肩宽体阔。他轻声问:“出了什么事?” 莱姆说:“考德里克派这两个人带了消息给父亲。” 老战士伸出手,“给我就行了。” 劳利犹豫了一下,那人立时大喝:“该死,小子们,我是布鲁卡尔。博里克受了伤,我就是西境军队的统帅。” 劳利说:“阁下,我没有文书。考德里克公爵要我把这位同伴介绍给公爵。他是辛扎瓦家族的卡苏米,簇朗尼皇帝的使者。他带了和谈的提议,要面呈国王。” 莱姆说:“终于要停战了吗?” 劳利摇摇头说:“很遗憾,我们没能办到。考德里克公爵还告诉我们,国王已经疯了,杜巴斯-泰拉公爵杀害了艾兰德亲王。恐怕只有博里克公爵能够拯救王国了。” 布鲁卡尔听到这消息,显然吃惊不小。他轻声对莱姆说:“我们终于知道谣言不谬了。艾兰德果真成了盖伊的囚犯,还有艾兰德的死,我简直不敢相信!” 他晃晃头,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莱姆,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只有父亲,但你必须承认事实:你父亲已经时日无多,你很快就要成为克瑞德公爵。而艾兰德已死,你同时也会成为王位继承人。” 布鲁卡尔重重地坐在地图桌旁的一张椅子上,“莱姆,这对你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但西境贵族们都要听候你的调遣,就像他们听你从父亲的指挥一样。盖伊霸占了克朗多王位,如果说东西两境曾有过些许感情的话,如今也到了破碎边缘。事态再清楚不过,杜巴斯-泰拉企图称王,发疯的罗德里克不可能在王位上坐太久了。” 他用坚定不移的目光注视着莱姆,“你得尽快决定西境何去何从。只消你一句话,我们就要打内战了。” 第十一章 抉择 圣城张灯结彩。 每栋高楼上都有彩旗飘扬。街市上熙熙攘攘,人们向前往竞技场贵族们的轿子前抛撒鲜花。这是举国欢庆的一天,谁会在这种日子里烦恼? 钟鸣的余音响过,昭示着一位簇朗尼尊者的到来。米兰伯到达竞技场传送室时,确实觉得烦恼不安,这位法师随即甩脱心中的杂念,走出皇家大竞技场中心走廊旁边的传送室。很多簇朗尼贵族正聚在走廊上,打发着角斗开始前的无聊时光。他们分开一条道,让米兰伯走向法师席。米兰伯望了望这一片黑袍的海洋,他看到申莫纳和霍俦佩帕已就坐,还给他留了个位子。 他们向米兰伯招手致意,他走下法师席和皇党席之间的过道,坐到他们身边。下方的圆形竞技场中,有几个来自簇巴——血海对岸被称作失落国度的地方——的形似矮人的小个子们,正在和一些巨大的昆虫战斗——它们很像虬甲,但没有智慧。软木剑和无威力的咬噬,让这场角斗更像是一场闹剧。平民和小贵族们在座位上开怀大笑。大贵族们入场之前,这些垫场戏会让人们不至于无聊。对簇朗尼人来说,达到一定的社会地位后,迟到是体面的惯例。 申莫纳说:“真可惜,你来晚了,米兰伯。有场精彩的角斗刚刚结束。” “我看现在还没真正杀起来呢。” 霍俦佩帕嚼着用橄榄油烹制的坚果,对米兰伯说:“没错,但我们的朋友申莫纳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角斗迷。” 申莫纳说:“你没来的时候,年轻的贵族军官们用训练武器相互较量,当然是点到为止,只为显示武艺,为氏族增光——” “更不用说那些数目巨大的赌注了。” 霍俦佩帕插话。 申莫纳没理他,“奥龙纳尔马和克达的儿子们,打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比赛。我好几年没看过这么棒的角斗了。” 申莫纳继续描述那场角斗,米兰伯则向四下张望了一圈。他看到了克达、明瓦纳比、欧萨图根、扎卡特克斯、安那萨提,以及其他帝国主要家族的旗帜,但没找到辛扎瓦的旗帜,不禁暗自揣摩。霍俦佩帕说:“米兰伯,你似乎有心事。” 米兰伯点点头,“来参加今天的庆典之前,我收到一封信。据说土地赋税改制和废除债务奴隶制的提案昨天已呈报给宫廷朝会。这封信是图克拉美克拉大名写给我的,我想破脑袋也不知他这是何意。信函结尾处,他感谢我提出社会改革的概念,让他能有此提案。这事让我吃惊不小。” 申莫纳大笑,“要是你当学徒时就这么蠢头蠢脑的,你现在一定还穿着白袍。” 米兰伯莫名其妙地看着两位同伴。霍俦佩帕说:“你在法众会的演讲中,不断批判各种社会隐疾,造成了很大反响。如今真有法众会以外的人听进去了,你反倒不知所措了?” “我对法师兄弟们讲述的内容,可没想要让别人在法众会之外讨论。” “这就奇怪了,” 霍俦佩帕佯作惊讶,“有人把这些事透露给了不是法师的朋友!” “我想知道的是,” 申莫纳说,“胡恩赞氏呈交给宫廷朝会的这些改制提案,怎么会附上你的名字?” 和朋友们兴高采烈的表情相反,米兰伯显得有些不安,“有个为我的宅邸绘制壁画的年轻艺术家,是图克拉美克拉家的孩子。我们确实谈起过簇朗尼帝国和王国之间,在文化以及社会价值取向上的差异,但我们只是在谈起艺术风格差异时,顺便提了几句而已。” 霍俦佩帕仰头看着天空,好像在寻找天启,“我听说进步党——主要由胡恩赞氏控制,这个氏族又是由图克拉美克拉家族主导——将你视作灵感来源。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我发现帝国兴起的种种问题中,你都插了一脚。” 他故作严肃地看着米兰伯,“告诉我,进步党要改名叫米兰伯党了吗?” 申莫纳开怀大笑。米兰伯则狠狠地盯着霍俦佩帕,“霍俦,我被这些事搞得焦头烂额,卡黛拉也觉得好笑。你可能觉得有意思,但我必须让所有人知道,这事不是我有意推动的。我只是提供了一些考察意见和观点,胡恩赞氏和进步党的行动与我无关。” 霍俦佩帕以斥责的口吻对他说:“像你这样的名人如果不想让这种事发生,就应该缝好自己的嘴巴。” 申莫纳又笑起来。米兰伯也觉得有点好笑,“好吧,” 他答道,“我接受教训。但我不知道帝国是否做好准备,接受我所倡导的这些改革。” 申奠纳说:“米兰伯,我们都听过你的观点了,但今天不是时候,这里也不是进行辩论的地方。让我们把心思放在眼前的事情上。记住,很多法众会成员不喜欢你,他们觉得你的研究范围和政治牵扯太深。尽管我认为你的观点新颖而先进,但别忘了你正在为自己树敌。” 此时,鼓号声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也宣告着皇党驾临。簇巴人和大昆虫被赶下角斗场,由管理者把它们带开。场地空出来后,清扫员们拿着耙子跑出来平整土地。号声再度响起,皇党的先头队列走进竞技场,他们是身穿皇党白袍的鼓乐队,手持长长的弯号——由某种大型野兽的犄角制成的。号角绕过他们的肩膀,一直延伸到头顶,紧随其后的鼓手们敲打着稳重的节奏。 队伍在皇党包厢前就位后,大将的荣誉卫队开始进场。每个卫兵都身着没有染色的漂白尼德拉皮盔甲,胸铠和头盔镶嵌着珍贵的金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米兰伯听霍俦佩帕低声抱怨说,这是在浪费稀有金属。 他们站定后,一名高级司仪喊道:“阿尔玛寇大将驾到!” 人们纷纷起身,欢呼喝彩。大将带着随员们走进竞技场,队列中还有几个黑袍尊者——大将的宠臣法师,法众会里的其他人都这么称呼他们。为首的是两个兄弟,艾尔加哈和厄戈伦。 司仪又高喊:“伊青达!九十一世皇帝驾到!” 年轻的天国之光走进会场,身后跟着二十位神祗的祭司。人们的欢呼声响彻天地,经久不息。米兰伯不禁暗想,如果大将真的和皇帝发生冲突,簇朗尼人对天国之光的敬仰之情是否还能延续?尽管簇朗尼人对传统极为重视,但他不认为大将会听从皇帝的命令,乖乖下台逊位——这种事有史以来从未发生过。 等喧闹声平息下来,申莫纳开口说:“米兰伯啊,看来静思冥想的生活不太适合天国之光。我可不是埋怨,想想看,整天孤身枯坐,周围只有祭司和因为美貌而不是口才被选进宫的傻女孩,他肯定无聊得要死。” 米兰伯笑道:“我想很多人都不同意你这观点。” 申莫纳耸耸肩,“我老是忘记,你受训时年纪已经很大了,而且还娶过妻。” 提到妻子,霍俦佩帕就一脸难受,他插嘴道:“大将要发表演说了。” 阿尔玛寇站起身,高举双手,要人们安静下来。等整个竞技场鸦雀无声后,他高声说:“诸神眷顾簇朗尼人!我带来了喜讯,我们在对抗异域蛮人的战斗中取得大捷!我们击溃了他们最大的一支军队,武士们为此欢欣鼓舞!用不了多久,那片被称作王国的土地,就要臣服在天国之光脚下。” 他转过身,谦卑地向皇帝深深一躬。 米兰伯感到心头一痛,下意识地想站起身。霍俦佩帕一把揪住他的胳膊,低声说:“你是簇朗尼人!” 米兰伯静下心来,摆脱了突如其来的震惊,“多谢,霍俦。我差点忘形了。” “嘘!” 霍俦佩帕说。 他们继续听大将演讲。“……作为向天国之光献祭的象征,我要以这场角斗会荣耀他的光辉。” 竞技场中响起一阵欢呼,大将坐回自己的位子。 米兰伯轻声对两位朋友说:“似乎皇帝不太喜欢这个消息。” 霍俦佩帕和申莫纳扭头望向皇帝,他正一脸肃穆地坐在原地。 霍俦佩帕说:“他掩藏得很好,但我想你是对的,米兰伯。有些事让他很不舒服。” 米兰伯清楚原因,但他什么也没说。这场胜利会让蓝轮党的意图受挫,也会让大将得到更大权势,这对皇帝极为不利。 申莫纳拍了拍米兰伯的肩膀,“角斗开始了。” 竞技场内的大门开启,角斗士们走进来。米兰伯端详着皇帝。这个年轻人也就二十出头,面有灵气。他额头很高,红棕色长发披到肩上。他转头看着米兰伯所在的方向,和身边的一个祭司说着什么。米兰伯清楚地看到那双晶莹绿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的眼神短暂交会,闪过一丝心领神会的光芒。米兰伯心想:他已经知道我在他的计划中扮演的角色。皇帝继续和祭司交谈,没露出任何马脚,也没人注意到他们眼神的交流。 霍俦佩帕说:“这是一场赎罪角斗。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他所犯的罪行会得到宽恕。” “他们犯了什么罪?” 米兰伯问。 申莫纳答说:“寻常小罪。小偷小摸、未得神庙允许的乞讨、作伪证、逃税、不遵守秩序,诸如此类。” “死罪都有哪些?” “谋杀、叛国、渎神、攻击主人,这都不容宽恕。” 他提高声调,以压过周围的嘈杂,“重罪犯和不愿为奴的战犯一样,要一直角斗下去,到死为止。” 卫兵离开竞技场,把空地留给囚徒们。霍俦佩帕说:“都是一般的罪犯。估计没什么乐子。” 这个判断似乎很准确,这些囚徒确实不像样子。他们赤身裸体,只裹着块缠腰布,手拿从没使过的武器和盾牌。很多人又老又病,有气无力地拿着斧头、利剑和长矛,不知所措地站在场上。 号角响起,宣告角斗开始。老弱病残很快就被杀掉了。有几个失魂落魄的人不知该怎么办好,结果连武器都没举起就死了。没过几分钟,就有一半的囚犯躺在沙地上,奄奄一息或是已经咽气。角斗的节奏很快慢了下来,剩下的人所要面对的,都是和他们有着同样战斗技巧与智慧的对手。人数慢慢减少,混乱厮杀的局面也逐渐改观。又一个人倒下,他的对手正好站在另一对角斗士身边,这通常会导致三角战局。观众为此大声喝彩,因为这种局面通常会更加残酷血腥。 终于只剩下三个人。其中两个战得难解难分,全都要精疲力竭了。第三个人小心翼翼地向他们靠近,和两个人保持着相等的距离,想捡个便宜。 几秒钟后,时机出现。他冲过去,挥舞匕首和长剑砍在一个人的头侧,把他放倒在地。申莫纳说:“傻瓜!他看不出另一个人更厉害吗?他应该等到一方获得明显优势,再过去干掉强手,留下弱者好对付。” 米兰伯感到一阵寒战。申莫纳是他过去的导师,也是他心目中仅次于霍俦佩帕的好友。但尽管他满腹经纶,智慧非凡,却也和坐在最便宜座位上的无知草民一样,为他人的鲜血呼喝叫嚣。无论怎样,米兰伯都无法理解簇朗尼人对死亡的狂热。他扭头对申莫纳说:“我想他是太忙了,顾不上想这些精细的战术。” 但他的讽刺对申莫纳毫无影响,法师正全神贯注地观看角斗。 米兰伯注意到霍俦佩帕没看比赛。这位足智多谋的法师正仔细观察着场中贵族们的每一次对话。对他来说,决斗大会只是研究朝堂游戏微妙法则的又一次机会。这种对死亡和苦难的漠视,米兰伯觉得和申奠纳的狂热一样让人害怕。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持刀的人获得了最终胜利。观众们对他表示由衷的祝贺。无数钱币被扔进赛场,这样,当胜利者重返社会时,会有点资本。 趁着清理竞技场的工夫,申莫纳叫来一名司仪,向他询问今日角斗赛事的安排。显然赛程令他很满意,法师扭头对两位朋友说:“今天只有几场一对一角斗,然后是两场特别赛事。一场是一群囚犯对一只饥饿的哈卢斯,另一场是儿个美凯米亚军人对被俘的图利尔武士。这应该是最有意思的。” 米兰伯的表情说明他对此无法认同。他觉得时机已到,就开口问:“霍俦,你看到有辛扎瓦家的人到场了吗?” 霍俦佩帕环顾竞技场,寻找帝国几大家族的旗帜,“明瓦纳比、安那萨提、克达、东玛尔古、扎卡特克斯、阿蔻玛……没有,米拉伯。我看你过去的,呃,恩主们都没到场。我想他们不会来了。” “为什么?” “他们在大将面前失宠了。大概是没能办好他指定的某个任务。而且我听说尽管他们突然重新加入战争联盟,但还是遭到猜忌。卡纳扎瓦氏族往日的光辉已然失落,而辛扎瓦家可是最老派的一族。” 比赛一直持续到下午,参赛角斗士们的武艺愈发精湛,比斗也愈加精彩。没过多久,最后一对角斗者也分出了胜负。人们鸦雀无声地等待,连贵族也不例外,因为下面是特别赛事。二十名战士走进竞技场中央,身材看似美凯米亚人。他们拿着绳索、捕兽网、长矛和长弯刀,只穿着缠腰布,涂了油的身体在午后艳阳下闪着微光。众人站在场地里,看上去平静放松,但观众席上的军人们可以分辨出他们细微的紧张表现——大战来临前的战士都是这样。一分钟后,竞技场对面巨大的双扇门打开,一只六足怪兽摇摇晃晃地走进竞技场。 哈卢斯生着长牙利爪,硬皮如甲胄一般,体型和美凯米亚大象差不多,天性狂暴好斗。这只巨兽愣了一下,等它适应了刺眼的阳光后,马上向眼前的人群发起冲锋。 斗士们迅速散开,试图扰乱它的行动。这只哈卢斯不知是头脑简单,还是生来一根筋,对某个倒霉的家伙穷追不舍。它猛扑了三步,把这人踩在脚下,两口吞了下去。剩下的斗士在巨兽身后重新集结,迅速扯开捕网。六足怪兽猛一转身——难以想象如此庞大的身躯会有这么快的速度——再次发起冲锋。这次斗士们等到了最后一刻,才纷纷撒开捕网,然后闪向两旁。这些大网都装有倒钩,可以钩进巨兽的硬皮。哈卢斯一下冲进网阵,不再理会人类,只是忙于扯开身上的捕网。长矛手趁此机会,跑过来对它施以攻击。巨兽乱了阵脚,不知攻击到底来自何方,但长矛的攻击效果不佳,因为它们无法穿透哈卢斯的厚皮。一名斗士意识到这样做徒劳无益,回手抓住身边的同伴,指了指怪兽的臀背。哈卢斯的尾巴正在地上前后甩动,力道像攻城锤一样强大。 他们迅速商量了几句,随即扔下长矛。此时巨兽又看上了一个目标,它猛扑过去,张口咬住一个斗士。趁它吞咽猎物的当口,巨兽后面那两个斗士向前几步,跳上它的尾巴。哈卢斯一开始没在意,随后开始猛摇尾巴,一下子把第二个人甩了出去。它转过身,准备吞噬被摔晕的斗士。另一个人没被摔下来,他趁哈卢斯吞食同伴的工夫,又向上爬了两步,来到臀尾相连的位置——两段嵴椎骨中间是一片松松垮垮的皮肤,斗士高高举起长刃弯刀,猛地扎了下去。这孤注一掷的攻击,博得了全场观众的喝彩。刀锋刺穿了骨节间的软骨,扎进嵴椎。巨兽怒吼一声,开始打转,想把这不受欢迎的骑手甩出去,但片刻之后,它最后面的两条腿便瘫软在地。哈卢斯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会儿,试图用两对前腿拖动沉重的身体,继续前进。它想回头咬住背上的敌人,但短粗的脖子无法完成这个动作,两次都徒劳无功。那斗士抽出弯刀,沿着它的嵴柱继续往上爬,其余的长矛手则不断骚扰着巨兽,力求转移它的注意力。他有三次差点被巨兽甩下去,但终于坚持住了。他爬到中肢前方时,又是一刀扎进嵴柱。巨兽的中肢随即瘫软,但那斗士也被甩了出去。哈卢斯痛苦地怒吼,却无法行动。斗士们全都退开,耐心等待。嵴椎上的两刀足以致命,几分钟后哈卢斯倒在地上,前腿挣扎着挥舞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观众席上响起惊天动地的喝彩,从来没有哪队角斗士以这么小的代价击败一只哈卢斯。这场角斗只死了三个人,以往的牺牲者至少是眼下的五倍。斗士们精疲力竭地站在巨兽周围,虚弱的手指再也握不住武器,任由它们掉落在地。这场角斗持续了不到十分钟,但消耗的体力、精神和汗水,让每个人都累得几乎无法站立。他们完全没力气回应人们的欢呼,只是踉踉跄跄地走向出口。只有那个杀死巨兽的斗士脸上还有些许表情,他走过竞技场时,竟然哭了起来。 “这个人为何这么难过?” 申莫纳问,“这可是场辉煌的胜利。” 米兰伯强迫自己平心静气地说:“因为他又累又怕,而且恶心透了。” 他又轻声补充了一句,“何况远离故乡。” 他干咽了一下,努力抑制狂怒的心情,“他知道胜利没有意义。他会被一次次送上竞技场,跟其他野兽、其他人战斗,甚至是来自故乡的朋友。而且他早晚会死在场上。” 霍俦佩帕盯着米兰伯,申莫纳一脸困惑。“若是机缘巧合,也许我此时也站在场中。那些角斗士也是人,他们有家有室,会爱会笑,可如今他们却在等死。” 霍俦佩帕心不在焉地挥挥手.“米兰伯,你有个坏毛病,说话做事总是掺杂个人感情。” 米兰伯对这血腥的场面既怒又怕,但还是强忍内心的激荡。他决定留下来。他应该是个簇朗尼人。 沙场被清理干净,号角再度鸣响,宣告下午最后一场比斗即将开始。十二个盛气凌人的武士昂首挺胸地从竞技场一端走进沙场。他们身穿皮质战甲,护腕上装着刺钉,头戴绚丽多彩的羽毛方巾。米兰伯没亲眼见过这种人,但在高塔试炼的幻象中见过这般装束。他们是骄傲的巨蛇骑士的后裔,如今的图利尔人。武士们目光炯炯,表情肃穆,像是早巳下定必死的决心。 从赛场另一端走出十二个战士,身穿仿美凯米亚式样的彩绘皮甲。他们自己的金属战甲过于珍贵,对角斗来说也过于坚固,所以只能穿簇朗尼工匠提供的仿制品。 图利尔人看着他们入场,眼神中写满倨傲与不屑。克拉文世界上的所有氏族中,只有图利尔人能抵御帝国。他们无疑是克拉文最好的山地战士,他们的山地堡垒和高地农场谁也无法攻陷。图利尔联邦与帝国的战争旷日持久,不分胜负,直到最后签下和约。他们是身材高大的民族,他们把克拉文上的低矮民族视作劣民,从不和他们通婚。 号角再度吹响,观众席上静下来。一位司仪高喊:“这些图利尔联邦的战士擅自与帝国军人开启战端,违背了他们联邦与帝国之间的协约,已被图利尔联邦判为罪犯,驱逐出境,交与帝国惩处。他们将与美凯米亚世界来的俘虏战斗,直到最后一个人。” 观众席上响起一阵欢呼。 号角鸣响,战士们拉开架式。美凯米亚人手握武器,弯腰躬身准备战斗;图利尔人则昂首挺胸,神色倨傲。一个图利尔战士上前几步,站在离他最近的美凯米亚人面前,用轻蔑的语气急促地说着什么,同时把手一挥指向赛场周围。 米兰伯觉得一股怒气在胸中升腾,眼前这一幕让他感到羞耻。他曾听人说,美凯米亚也有角斗赛,但与眼前这种完全不同。在克朗多和王国其他疆界上拼斗比试的角斗士们,都是以此为生的职业武士,而且比赛也总是点到为止。王国中偶尔会有以死相拼的角斗发生,但那是在其他方法都无法解决争端后,凭个人意愿进行的决斗。眼前这一幕却是浪费性命的愚行,只为让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得到消遣,从血腥的角斗中寻找优越感。米兰伯四下环视,周围这些人的表情让他恶心。 那个图利尔战士继续叫嚣咆哮,美凯米亚人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们的表情姿态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之前他们全身紧张,时刻准备战斗;现在他们几乎完全放松下来。图利尔人仍旧朝周围的观众席上指指点点。 一个高大魁梧的美凯米亚人上前几步,似乎想说点什么。叫阵的图利尔人摆出战斗姿态,高举长剑,准备攻击。在他身后,另一个图利尔武士语气和缓地说了些什么,为首的这人也放松下来。 高大的美凯米亚人慢慢解下头盔,露出一张疲惫憔悴的面容,汗湿的发丝紧紧贴在额头。这出乎意料的举动,让周围观众议论纷纷。高大的男人抬头环视四周,冲观众席略一点头,随即把剑、盾都扔在地上,对同伴们说了几句。竞技场上的其他美凯米亚斗士很快也都照着他的样子,把武器抛在场上。 米兰伯对他们意外的行动感到惊奇。申莫纳说:“这会闹出大乱子。图利尔人不会跟同胞作战,看来他们也不想和蛮人搏斗。我曾见六个图利尔战士杀死了所有对手,却不肯彼此为敌。卫兵们进场要结果他们,却被这些人击退。最终是由四周围墙上的弓手把他们射死的。这是种耻辱。观众们骚乱起来,那场角斗的主管被撕成了碎片。最后死了一百多位市民。” 米兰伯松了口气,至少他不必眼睁睁地看着卡黛拉的族人与自己的同胞相互残杀了。周围的观众叫嚣起来,嘲讽着不肯动手的角斗士们。 霍俦佩帕用胳膊肘捅了捅米兰伯,“大将似乎不太高兴。” 米兰伯看到大将面色铁青,他向皇帝的献礼变成了一场闹剧。阿尔玛寇从天国之光身边缓缓站起身,“让他们开始战斗!” 角斗主管派了一群魁伟壮硕、手持皮鞭的看场卫兵进入场内。他们把一动不动的角斗士们围在中间,开始抽打。皮鞭抽落在图利尔人和美凯米亚人裸露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米兰伯觉得一阵反胃,他在湿地里尝过皮鞭,熟知这种痛楚。下面竞技场里的每记鞭打,他都感同身受。 观众们骚动起来,抽打一动不动的人不是他们想看的场面。人们向皇党包厢报以嘘声和倒彩,有几个胆大妄为的还向场中投掷垃圾和小钱,以示他们对这场角斗的评价。最终有个看场卫兵捺不住性子,他走到一名图利尔武士跟前,用鞭柄敲打他的脸。结果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这个图利尔人冲了过来,一把抢过他的鞭子,紧紧绕在他脖子上,就要把他勒死。 其他看场人都跑向这个攻击他们同伴的武士,狠狠地鞭打他。图利尔人受了十几下抽打,脚下一晃,跪倒在地。但他手里还紧紧抓着鞭子,勒住喘不过气来的卫兵。鞭子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他的皮甲被鲜血染红,但图利尔人仍不放手。 那个看场卫兵的眼珠从青紫色的脸上突出,终于咽了气。图利尔人身上蕴藏的最后一丝力量似乎也随之消失。卫兵瘫软在沙地上,图利尔武士倒在他的身边。 一名美凯米亚战士第一个做出反应。他带着冷静超然的表情,随手捡起一柄长剑,捅穿了一个看场人。接着,所有图利尔人和美凯米亚战士都拾起武器,没用一分钟工夫,所有看场人都被杀了。这些囚犯又一起把武器扔在地上。 米兰伯看到这般景象,努力保持冷静。他为这些战士骄傲。他们宁愿接受死亡的命运,也不肯相互厮杀。也许这些人里,就有多年前和他一起闯入山谷敌营、发现裂缝仪器的战士。他表面上不为所动,就像个簇朗尼人的样子,但心中早已澎湃汹涌。 霍俦佩帕低声说:“我有种不祥的感觉。阿尔玛寇今天想要在皇帝面前巩固地位的企图,已经化作泡影。你过去的同胞不肯以死来娱乐天国之光,恐怕大将是无法忍受的。” 米兰伯近乎唾弃地说:“该死的娱乐。” 他看着霍俦佩帕,双目如炬,胖法师从没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米兰伯缓缓起身,又狠狠地说了一句:“还有这些该死的以杀戮为乐的人。” 霍俦佩帕抓住他的胳膊,想要拉他坐下,“米兰伯,记住你的身份!” 米兰伯没有理会他的提醒,一把挣开他的手。 他和两位同伴望向皇党包厢,大将正和一名卫士长交谈。米兰伯感到胸中涌起一阵热流,他强忍一时的冲动,才没运用法力把大将传送到沙场中去,看看他要如何面对这些不肯服从他的命令、体面地去死的人。 阿尔玛寇提高声音,压过周围的嘈杂:“不,不能用弓手。这些畜生没资格像战士一样牺牲。” 他扭头对一个宠信的法师下达了命令。这位黑袍尊者点点头,开始吟咏咒语。魔力涌现,米兰伯只觉得脖子后面寒毛倒竖。 一阵敬畏的低呼响彻场内。沙地上的角斗士们一个个昏倒在地。 大将喊道:“去把他们绑起来,建个高台,把他们吊死给所有人看!” 竞技场中一时鸦雀无声。随后观众们纷纷大喊:“不!” “他们是武士!” “这是耻辱!” 霍俦佩帕闭上眼,长叹一声。他自言自语似的对同伴说:“大将又被他那臭名远扬的坏脾气打败了,现在我们有了个烂摊子,这无益于提高他在宫廷朝会中的地位,也无益于帝国的稳定。” 大将猛一转身,像头狂怒的笼中困兽。他周围的人安静下来,远处的观众却越喊越响。以簇朗尼人的标准来说,只有毫无荣誉的人才会接受吊刑的耻辱,而尽管败坏了观众们的兴致,但这些囚犯仍旧显示出了战士的尊严和能力,他们有资格像战士一样光荣地死去。 霍俦佩帕扭头想要跟米兰伯说点什么,却被这位朋友脸上的表情惊呆了。米兰伯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怒气,这可怕的表情和大将不分伯仲。霍俦佩帕觉得要出大乱子了,正想提醒申莫纳,却发现他也正注视着米兰伯那恐怖的表情,说不出话来。霍俦佩帕勉力挤出一句“米兰伯,不要!” 但这位奴隶出身的法师已经开始移动。 米兰伯从惊呆的霍俦佩帕身边走过,只说了一句:“保护好皇帝。” 多年淤积的情感在这一刻得以释放,令他感到眩晕。一种陌生而强大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不是簇朗尼人!他向自己承认。我绝不属于这里。自穿上黑袍后,他的两种本性首次融合为一。无论在哪种文明的标准下,大将的所作所为都是冒渎的行径。可怕的决心充斥在他胸中,米兰伯不再有任何疑虑。 除了皇党包厢附近的人,几乎所有观众都在高喊“剑、剑、剑”人们要求给予场内的角斗士符合武士身份的死亡方式。有节奏的喊声化作米兰伯心头有力的脉动,增强了他几乎无法抑制的怒火。 米兰伯走到法师席和皇党包厢中间,看到士兵和木匠们冲进场内。昏倒在地的美凯米亚人和图利尔人像待宰的畜生一样被绑起来,观众的愤怒达到了危险的程度。下方坐席上,几个年轻的贵族军官似乎准备抽出配剑,跳进赛场维护这些囚犯的正当权利,让他们得以像武士一样牺牲。这些斗士都是勇敢的敌人,很多在场的观众曾与图利尔人和王国士兵作战。他们在战场上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这些人,但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勇敢的敌人蒙羞。 愤怒、厌恶与悲伤,以排山倒海之势在米兰伯胸中奔涌。他的灵魂在怒吼,再也无法控制。他的头猛一扬,翻起白眼。就像平生所经历的那两次一样,如火的符文浮现在他脑海中——他过去没有足够的力量抓住这个时刻。米兰伯带着近乎动物本能的喜悦,纵身跳入体内刚刚开启的力量之井。他抬起右臂,能量在他指间跳跃。一束蓝色炎箭在他手中出现,在阳光下显出夺目的光芒。炎箭向下飞去,击打在大将的卫兵身上。他们都被震飞出去,犹如风中的败叶。那些带着绞架材料刚刚跑进场内的人,也被震得跪倒在地,下层坐席上的观众全都被震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整个竞技场中所有的嘈杂声都消失了。 观众的目光转向能量箭的来源,周围的人也下意识地往旁边躲。米兰伯脸涨得通红,他扫视全场,把手一挥,大喝道:“够了!” 除了霍俦佩帕和申莫纳,谁都没动。两位法师不知米兰伯意欲何为,但面对这种场面,他们知道应该把他刚才的话当真。两人快步走向年轻的皇帝,伊青达和所有人一样正坐在原地,半是震惊半是着迷地注视着米兰伯。两人向伊青达低声说了几句,片刻之后皇帝离开了。 一声怒吼从左面传来:“谁这么大胆?” 大将直面米兰伯,他身穿白甲,犹如愤怒的半神,可怕的表情丝毫不逊于米兰伯。 “我!” 米兰伯吼回去,“再也不能如此,再也不会如此!不能再有人为他人的娱乐而死!” 簇朗尼诸族的大将阿尔玛寇勉强压住火气,高叫道:“你有什么权力!” 他脖子上青筋暴露,汗珠从额头流下,每寸肌肉都在颤抖。 米兰伯压低声音,仔细斟酌话语,透露出睥睨四方的怒气。“我有权做我属意之事。” 他对身边的一个卫兵说,“释放竞技场里的斗士。他们自由了!” 卫兵犹豫不决,但簇朗尼人的传统最终占了上风,“遵命,尊者。” 大将吼道:“站住!” 观众们倒吸一口冷气。帝国有史以来,从没发生过尊者和大将之间的冲突。卫兵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米兰伯咆哮道:“我的话就是律法。快去!” 卫兵马上向场内走去,大将也怒气冲天地说:“你违反了律法!谁也不能解放奴隶!” 他的怒火马上被原样奉还,米兰伯吼道:“我能!我在律法之外!” 大将好像受了无形的一击,向后退了一步。有生以来,没有人敢这样忤逆他的意旨,历史上也没有哪个大将曾当众受到这样的羞辱,他一时乱了方寸。 大将身旁的另一个法师跳起来,“我宣布你为叛徒、伪尊!你企图破坏大将的统治,颠覆帝国的秩序。你必须停止这种无耻行径!” 附近的观众立时向两旁跑开,避开这两位尊者。米兰伯注视着大将的宠臣,“你觉得自己的力量足以与我抗衡吗?” 大将看着米兰伯,脸上带着赤裸裸的恨意。他头也不回地对身旁的法师说:“毁掉他!” 米兰伯举起双臂,手腕交叠,顷刻间,一面柔和的金色光幕笼罩在他周围。那个法师射来一道能量箭,但蓝色火球被金盾阻隔,米兰伯毫发无伤。 米兰伯怒火中烧,全身紧绷。在被巨魔攻击时,在与罗兰打斗时,他曾两度捕捉到体内蕴藏的力量,并将它们释放出来。如今他撕开了阻隔在自主意识与秘密宝藏之间的最后屏障。对他来说,它们不再神秘莫测,而是力量之源,他的法力源源不绝。有生以来,米兰伯第一次彻底理解了他是什么,他是谁:并非局限于一个世界上古老教习的黑袍尊者,而是通晓高阶之道的大师,完全掌握着两个世界所提供的全部能量。 大将的宠臣法师恐惧地看着他。他眼前站着的不再是一个怪人,一个蛮人法师。这令人敬畏的身形,正高举双臂,愤怒得浑身颤抖,双眼通红,闪烁着魔力的光芒。 米兰伯在头顶拍响双手,雷声隆隆,在他周围响起。能量从他手中爆出.直冲云霄。魔法旋涡在他头顶旋转,距离大约一箭之地。能量的喷泉升上天空,接着铺散开来,像一道天幕笼罩住竞技场。这令人目眩的景象持续了一段时间,接着,天空好像炸开了似的,举目眺望的人们都睁不开眼。天色逐渐暗淡,太阳被渐浓的灰雾蒙住。 米兰伯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响彻整个竞技场:“纵然你们已经像这样生活了无数世纪,也不代表你们有暴虐的权力。此处的所有人都要接受审判,谁也不能逃避。” 一些法师从座位上消失,直接离开了竞技场,但很多法师留了下来。一些明智的平民从附近的出口逃走了,很多人还在等待,以为这是另一场娱乐节目。不少人喝多了酒,或是过于兴奋。法师的警告,他们听不进去。 米兰伯举起双手在面前画了个弧,“以他人的死亡和屈辱为乐的罪人们,看看你们面对末日又会如何!” 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 米兰伯抬起一只手,高举过头顶。四周一片寂静,连初夏的微风也消失了。当他再度开口,话语中蕴藏着无与伦比的力量。人们被吓得面色苍白,好像死神降临,在对他们说话。米兰伯的话语在竞技场中同荡:“颤抖吧!绝望吧!我即力量!” 一阵刺耳的尖啸,以米兰伯为中心向周围扩散。强大的魔法逐渐成形,连空气也为之颤抖。“风!” 米兰伯叫道。 一股悲风吹过竞技场,腐臭难闻,令人作呕。风中夹带着悲哀与恐惧的低吟。风势渐大渐急,越来越具有威胁性,越来越令人绝望。凄风渐凉,刺蜇着从不知冷为何物的簇朗尼人。人们在这刺骨的冰寒下痛哭流涕,在竞技场上方,乌云遮蔽天日。 狂风呼啸,淹没了人们的哭号。贵族们试图逃跑,他们惊惧万分,不知所措,只是机械地爬过族人的身体,把年老体衰的人踩在脚下。许多人被吹得跪在地上,甚至有些人从观众席上被卷进了赛场。 厚重的灰黑浓云在竞技场的天空中集结,以米兰伯的正上方为中心不断旋转。法师被一股奇异的光芒笼罩,随着魔法的能量脉动。他站在风暴中心,犹如可怕的身影立在黑幕中央。狂风怒号,但米兰伯的声音像一把钢刀刺透了风声。 “雨!” 冰冷的雨水落下,借着风势砸在地上。雨点越落越急,变成瓢泼大雨,继而化作倾盆豪雨。瀑布般的雨势倾泻在人群身上,把他们砸倒在地,以超自然的骇人之力将人们击晕。有些人侥幸逃进了通道,其他人只能蜷缩在一起,惊惶失措,战栗不已。 其他法师试图反制米兰伯的魔法,却无法做到,结果因耗尽法力而昏倒。从没有人施展出如此可怕的自然之力,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的魔法大师,他可以控制元素之力,为自己所用。那个试图挑战米兰伯的法师跌倒在坐席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眼睛狂眨,试图从无尽的混沌中理出些许秩序。大将试图抗拒暴雨,勉力站直身,不肯屈服于周围的可怕情景。 米兰伯放下胳膊,又将一只手平举在胸前。“火!” 他大喊一声,这个词钻进了所有人的耳朵。 浓云似乎燃烧起来。天空中翻卷出一片片骇人的色彩,各种火焰的色调在黑暗中穿流不息。锯齿状闪电划破天宇,仿佛诸神宣告着最终审判的到来。自然的元素变得狂野不羁,人们在原始的恐惧中尖叫不已。 火雨落下,击打在手臂和衣物上、面颊与斗篷上,随后开始燃烧。痛苦的哀号从四面八方响起,人们徒劳地想扑灭灼烧着肌肤的火焰。很多法师带着昏迷的伙伴一起从竞技场上消失,只剩米兰伯站在法师区上茕茕孑立。皮肉烧焦的臭气弥漫在场中,混杂着恐怖的刺鼻气味。 米兰伯把双臂交叠在胸前,低头看着脚下的大地。 “地!” 大地深处响起阵阵轰鸣。竞技场之下的土地开始微微颤抖。震动逐渐加剧,狂暴的嗡鸣声响彻天地,就像一群巨大的昆虫在场中飞舞。接着,低沉的轰鸣成了嗡嗡作响的和声,大地开始撼动。 颤动变成摇撼,又变成疯狂的晃动,犹如波涛汹涌。米兰伯稳稳地站在原地,仿佛站在一座海岛上。整个大地、土壤,似乎都变成了液体。观众席上的人们被扔进场内。巨大的竞技场随着原始的自然伟力而抽搐。雕像从基座上倒塌,巨大的木门扭脱了枢轴,摔成片片木板。它们摇摇晃晃地从通道震出,像醉汉一般涌进沙场,碾过迎面所有的人。竞技场底下关着的许多野兽都被地震吓坏了,在笼中冲撞暴跳,最终撞开笼锁冲了出来。它们逃出通道,冲过倒塌的大门,在火雨中咆哮,嘶嗥,怒吼。它们被恐惧驱使,冲向昏倒在沙场中的人群,肆意杀戮。有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机械地拍打着火焰;而在他身边,另一个人正被某种来自遥远丛林的恐怖巨兽所吞食。 古老的石块滑动脱落,连竞技场本身也发出哀号。它开始坍塌,屹立千年的石墙顷刻间化作齑粉。乞怜被狂风刮走,淹没在一片毁灭的和声中。狂乱仍在加剧,似乎整个世界就要被撕得粉碎。米兰伯再次举起双手。他把手一拍,亘古未有的惊天之雷炸裂开来。突然间,混乱停止了。 竞技场上方,天空晴朗,阳光明媚,和煦的微风再次从东方拂来。地面恢复了该有的稳定,纹丝不动,固若金汤。火雨已成为记忆。 随之而来的寂静让人难以忍受。片刻之后,伤者的呻吟和人们受惊的抽泣声随处可闻。大将还站在原地,但他面无血色,面颊和手臂上布满了细小的灼伤痕迹。簇朗尼帝国强大的领袖,变成了心中只剩恐惧的凡夫俗子。他瞪大眼睛,显出大片眼白,嘴唇不住颤动,似乎要说点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米兰伯再次举起双手,大将跌坐在地,害怕得抽噎起来。法师一拍手,随即消失不见。 午后的微风带来了夏花的香气。卡黛拉正和威廉在花园里玩字谜游戏。她始终坚持,他们应该学会丈夫故乡的语言。 此地位于圣城东面很远的地方,天色已近傍晚。太阳西沉,把花园中的影子拉得很长。没有钟声响起,所以米兰伯出现在宅邸门口时,把卡黛拉吓了一跳。她马上感到有什么不对劲,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威廉跑向父亲。米兰伯说:“我以后再跟你解释,我们必须马上带威廉离开这里。” 威廉拉着父亲的黑袍,“爹爹!” 他嚷嚷着,吸引米兰伯的注意。法师抱起儿子,紧紧搂在怀里,轻声对他说:“威廉,我们要去爹爹的故乡。你要做个勇敢的孩子,可不许哭。” 威廉咬着嘴唇。父亲叫他不要哭,肯定有很好的理由。他点点头,忍住泪水。 “尼东哈!阿尔莫蕾莱!” 米兰伯喊道。片刻之后,两名佣人走进花园。尼东哈鞠躬行礼,阿尔莫蕾莱却冲到卡黛拉身边。米兰伯把家眷从辛扎瓦家接走时,卡黛拉坚持要带上阿尔奠蕾莱。她与其说是个奴隶,倒不如说是卡黛拉的姐妹和威廉的姨妈。她马上就发现出事了,泪水止不住往外流。 “你要走了?” 她说。这更像是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询问。 尼东哈看着主人,“尊者,您的意思是?” 米兰伯说:“我们要走了,必须走。我很抱歉。” 尼东哈以簇朗尼人惯常的态度,面不改色地接受了事实,但阿尔莫蕾莱早已抱住卡黛拉泪如泉涌。 米兰伯说:“我希望你们俩生活无忧。我早就准备好了文件,以防这种情况发生。等我们走了,你们会在书房里找到我的所有研究报告,都已经分好类了。在我书桌最上面的架子里,你可以找到一份烫有黑色封泥的文书。我把这座宅院送给你,尼东哈。” 他又对阿尔莫蕾莱说,“我知道你们两个彼此相爱。把宅院赠给尼东哈的文件中,包含了一项条款,阿尔莫蕾莱,你将重获自由,他会成为你的好丈夫。即便皇帝也不能无视烙有尊者封印的文件,所以不要担心。” 阿尔莫蕾莱的表情掺杂着快乐、悲伤和难以置信。她慢慢点点头,表示明白,目光中流露出感激之情。 米兰伯又对尼东哈说:"我把山下的草场送给了牧人赞诺日思。尼东哈,你要照顾好这座宅院里的人。 “另外,你会在我的书房里找到几个红蜡封印的文书。马上把它们烧了。无论如何,在烧掉之前不要打开封泥。其他卷宗送给法众会的霍俦佩帕,告诉他,我向他献上最真挚的友情和祝福,愿他能把它们派上用场;他知道怎么处理这些文件。” 阿尔莫蕾莱再次拥抱卡黛拉,然后吻了威廉。尼东哈说:“快走,女孩。你现在还不是这里的女主人,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然后他弯腰鞠躬,犹犹豫豫地说,“尊者,我……我祝您万事如意。” 他迅速鞠完一躬,向书房走去。米兰伯可以看到他眼中闪现的泪光。 阿尔莫蕾莱跟着尼东哈走进宅邸,泪水顺着面颊流下。卡黛拉扭头对米兰伯说:“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 米兰伯领着两人走进传送室,“去时空裂缝前,有件事我必须搞清楚。” 他一手抱妻子,一手拉着站在他们中间的儿子,用意念之力跃迁到另一个传送室。 他们先是被一团白雾笼罩,片刻之后便出现在另一个房间中。三人走向房门,卡黛拉发现他们已来到了辛扎瓦大名的府邸。 三人快步走向卡马苏的书房,不顾礼节,直接推门就进。卡马苏没想到会被人打扰,恼怒地抬起头来。当他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时,脸上的表情为之一变。“尊者,您有何事?” 他起身问。 米兰伯简要复述了一遍当天发生的事。卡黛拉听得脸色惨白。辛扎瓦大名摇摇头,“尊者,您的所作所为造成的后果,也许将永远改变帝国的秩序。我希望这不是致命的一击。不管怎么说,也需要很多年才能看出后果。进步党已提出建议,要再次与主和党结盟。您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对我的家乡产生了巨大影响。” 卡马苏不等米兰伯开口,继续说道:“但这并非当务之急。曾经是奴隶的您,已经学会了很多帝国的风俗,但您毕竟不是簇朗尼人。您必须明白,身为大将,绝不允许有这么大的污点,他难以挽回颜面,很可能会为此自尽。但那些追随他的人——他的家族、氏族和臣属都会尽力捕杀您。他们现在可能已雇了刺客,或是联系与您为敌的法师。您别无选择,只能带上家人逃回故乡。” 尽管一直想要努力表现得勇敢些,但威廉觉得现在到了该哭的时候。卡黛拉被吓坏了,男孩能体会到母亲的情绪。米兰伯回身念出一道法术,威廉马上坠入梦乡。“他会一直睡到我们安全离开。” 卡黛拉点点头,她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但还是不喜欢。 “我不怕任何法师,卡马苏。” 米兰伯说,"但我担心皇帝。纵然法众会的师长在我身上下过很多工夫,都没能把我变成簇朗尼人,但我确实在为帝国效力。竞技场中的那一幕令我作呕,也让我确信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怀疑的事:帝国必须改变轨道,不然早晚自取灭亡。腐朽孱弱的文化核心无法支撑住自身的重量,就像一棵烂了心的恩佳吉树,会被自己的重量压垮。我在这段时间里还学到一些事,一些我不便吐露的事,它们让我相信巨大的变革早晚要发生。 “我得走了。如果我留下的话,法众会、宫廷朝会,甚至整个帝国都会分裂。如果不是出于对簇朗尼帝国最大利益的考虑,我是很难下决心离开的,这是我所受的训练。在我走之前必须搞清一件事,劳利和您的儿子带回任何和谈的消息了吗?” “没有。他们在头天夜里的一场冲突中失踪了。战斗结束后,霍卡努的人搜索了周围地区,没发现任何痕迹,所以他们应该已经安全离开。我的次子确信他们到达了王国军战线之后的一条大路。从那以后,我们还没得到任何消息。我们党派中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忧心忡忡地等待着。” 米兰伯想了想,“这么说来,皇帝还没做好行动的准备。我本希望和谈进行顺利,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敌人尚未组织起来之前,以休战之名安全地离开。如今大将已宣布了对博里克公爵的大捷,我们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和平的一天了。” 卡马苏说:“尊者,很明显您还不懂簇朗尼人。您毁掉了大将献给天国之光的庆典,大将备受侮辱,战争党必将陷入混乱。现在卡纳扎瓦氏族将再次脱离战争联盟;我们在蓝轮党中的盟友也会加倍努力,在宫廷朝会中促成休战。战争党失去了实际的领袖,即便大将可以证明自己未受羞辱,不必自尽,他也将很快被替换掉,因为战争党需要更强大的领袖。野心勃勃的明瓦纳比家族,他们三代以来,做梦都想得到那身金边白甲,宫廷朝会中其他的家族也将尽力争取这个位子。战争党将混乱不堪,只要朝堂游戏继续进行,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巩固地位。” 卡马苏久久地注视着米兰伯,“正如我所说,此刻肯定有不少人正计划要您的命。现在回故乡去吧,不要耽搁,您还有机会安全地通过裂缝。也许只有少数人能猜到您会立刻赶往裂缝。换成其他尊者,可能要花上一周时间来安置宅院。” 他冲米兰伯笑了笑,“尊者,您就像腐臭密室中的一股清新旭风。我很遗憾您要离开我们的国家,但您必须即刻上路。” “辛扎瓦大名,我希望终有一天,我们能以朋友的身份重逢。这两个民族有很多值得互相学习的地方。” 辛扎瓦大名把手放在米兰伯肩头,“尊者,我也期待那一天的到来。我将为您祈祷。对了,还有件事,如果您在故土有机会见到卡马苏,请告诉他,父亲很想念他。赶快走吧,再会了。” “再会。” 米兰伯回答。他伸手拉着妻子,快步走向传送室。他们走进传送室时,一阵钟声响起,米兰伯把妻儿推到身后。一阵白雾从地板上的符文中升起,弗米塔吃惊地站在那里。 “米兰伯!” 他说着,走上前来。 “别动,弗米塔!” 年长的法师停下脚步,“我没有恶意。消息已传回法众会,所有没参加庆典的法师都听说了。法众会乱成一锅粥。塔帕克和其他大将的爪牙要求判你死罪,霍俦佩帕和申莫纳则在为你的行为辩护,我从没见过这么激烈的争执。在宫廷朝会里,战争党要求剥夺法众会在战时的独立权,而进步党和主和党已与蓝轮党公开结盟。帝国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剧变。” 说到这儿,年长的法师沮丧不安,他比米兰伯记忆中的形象老了很多,“米兰伯,我想你有很多主张是正确的。如果不想继续腐坏下去,我们必须有所改变。但一下子发生这么多改变?我不知这样行不行得通。” 两人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米兰伯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帝国,弗米塔。你要相信这点。” 年长的法师慢慢点头。“我相信你,至少我希望如此。” 他似乎挺直了身子,"无论结果如何,等事情平息下来,法众会有很多事要做。也许我们可以让帝国走上一条更为健康的道路。 “但你必须赶快走了。士兵们不会阻止你,在圣城之外只有极少数人听说了你的所作所为,但大将的宠臣们可能已经在搜捕你。在竞技场上,你把我们的兄弟们打了个措手不及,确实没人能单独与你抗衡,可如果他们同心协力,即便是你那强大的力量也无法抗衡。你不得不杀死其他法师,或者被他们杀死。” “是的,这我都明白。我必须走了。我不想杀害任何法师,但迫不得已的话,我也会动手的。” 弗米塔听到这话,面色很是沉重,“你准备怎么去裂缝?你从没去过驻军营地,对吗?” “是的,但我可以到平原城去,再从那儿雇顶轿子。” “这样太慢了。轿子需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驻军营地。” 他伸手从袍子里掏出一个传送仪,递给米兰伯,“第三套设定可以把你直接送到裂缝前。” 米兰伯接过装置,“我准备关闭裂缝。” 弗米塔摇摇头说:“虽然你法力无边,但我想你还是没法办到。数十个法师同心协力造出了大裂缝,而且控制魔法仅仅设置在克拉文一侧。美凯米亚的机器只起到固定裂缝位置的作用。” “我知道。我把自己的研究报告送给了霍俦,你很快就会看到了。我那些‘神秘’工作就是对裂缝能量进行的透彻研究。也许我比法众会中所有法师了解得都多。我知道从美凯米亚一侧关闭裂缝将是孤注一掷的行动,甚至是破坏性的,但这场战争必须结束。” “那就先回到你的故乡等等看。我敢肯定,皇帝很快会采取行动。你在竞技场上对大将的打击,不逊于任何一场大仗。如果天国之光意欲和平,那么也许我们可以处理好裂缝的问题。先不要动手,等你搞清楚你们的国王对和谈的反应再说。” “你也在玩朝堂游戏?” 弗米塔笑道:“米兰伯啊,卷入政治游戏的法师可不止我一个。霍俦佩帕和我从一开始就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快走吧,愿诸神保佑你。我祝你一路顺风,祝你回到故乡长命百岁。” 他说完就从米兰伯三人身旁走过。等他走出视线之外后,米兰伯启动了仪器。 士兵跳了起来。他正坐在一棵树下乘凉,躲避落日的余晖,突然间一名法师就带着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出现在他面前。士兵刚站起身,那三个人已经向几百码外的裂缝仪走去。这个装置是一座平台,两侧各有一根高大的柱子,中间则是一片光芒闪耀的虚无。三个人走到裂缝前,一名管事的军官走上前来立正行礼。 “让这些人从平台上下来。” “遵命,尊者!” 他喊出命令,台子上的人都走下来。米兰伯拉着卡黛拉的手,带她走过裂缝。 他们迈出一步,一阵眩晕过后,已经站在灰塔山峡谷簇朗尼营地的中央。此时已经入夜,营火烧得正旺。几名军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到访吓了一跳,连忙让出一条路。 米兰伯问道:“你们抓到过马匹吗?” 一名军官默默地点点头。 “赶快牵两匹来。备好马鞍。” “遵命,尊者。” 军官说着跑出去。不一会儿,一名士兵牵来了两匹马。他走近后,米兰伯发现此人正是霍卡努。辛扎瓦家族次子把缰绳递给米兰伯,迅速向周围瞟了一眼,“尊者,我们听说帝国庆典上发生了可怕的意外,不过报告内容语焉不详。我想您突然出现,肯定与此事有关。您必须赶快走,营地里有很多大将的人,如果他们也得出了和我一样的结论,很可能会铤而走险。” 米兰伯抱过威廉。卡黛拉在霍卡努的帮助下骑上马背。米兰伯把孩子递给她,自己也骑上了马,“霍卡努,我刚见过你父亲。回去找他吧,他现在需要你。” “我这就回父亲的领地去,尊者。” 年轻的簇朗尼人犹豫片刻,接着说,“如果您见到我哥哥,告诉他我还活着,他还不知道。” 米兰伯应允下来,接着转身抓住卡黛拉坐骑的缰绳,“抓住鞍头,吾爱。我来抱威廉。” 米兰伯和卡黛拉径直出了营地。路上有几个卫兵本想上来盘查,但米兰伯的黑袍阻止了他们。两人在月光中骑了几个小时,没而后,士兵的喊叫声在他们身后响起,米兰伯带着家人一路跑到安全地带。 卡黛拉表现得坚忍不拔,就像她的羽蛇战士祖先一样,米兰伯为此赞叹不已。卡黛拉没骑过马,但她毫不抱怨。突然之间背井离乡,来到一个陌生、黑暗,连熟人都没有的世界,肯定是相当可怕的经历。她展现出的坚强,米兰伯之前也只是偶尔看到过一鳞半爪。 经过一段似乎永无止境的骑行,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几个朦胧的身影在树林间晃动。“站住!是谁在夜里赶路?” 这人用的是王国语。两匹马停住脚步,为首的人松了口气,回答道:“克瑞德的帕格。” 第十二章 剧变 库甘静坐着。 重逢蒙上了浓重的悲痛色彩。帕格站在博里克公爵的卧榻旁,掩饰不住脸上的忧伤。奄奄一息的公爵冲他露出淡淡的微笑。莱姆、布鲁卡尔和麦克莫站在不远处,轻声说着什么。卡黛拉在一旁照顾着威廉,不让他打搅公爵和帕格的交谈。 博里克勉力喘息,脸上印刻着深深的苦痛,说话虚弱无力:“帕格,见到你……回到我们身边……我很高兴。看到你已经娶妻生子,更人高兴。” 他咳嗽几声,嘴角溢出一丝染有血色的白沫。 丈夫对公爵的浓情厚意感染了卡黛拉,她眼中浸满泪水。博里克冲库甘招招手,壮硕的法师走到他当年的学徒身旁,“有何吩咐,大人?” 博里克轻声说了几句,库甘对麦克莫道:“你先把卡黛拉和这个男孩带到我们的帐篷去,好吗?劳利和卡苏米正等在那里。” 卡黛拉探询地看了帕格一眼,他点点头。麦克莫已抱起男孩,威廉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他们离开后,博里克公爵挣扎着想要坐高一点,库甘扶起他,在他身后垫了几个枕头。公爵大声咳了好久,痛苦地闭紧双眼。 公爵喘过气后,长叹一声,幽幽说道:“帕格,你还记得我奖赏你从巨魔手中救下卡琳的事吗?” 帕格点点头,不敢吐露心中激荡的情绪。博里克继续道:“你还记得我应许的另一件礼物吗?” 帕格又点点头,"要是塔里神父在这儿,我马上就可以交给你了。不过,我可以跟你说个大概。我很久以前就觉得,国家将魔法师们视作流民乞丐,真是浪费了一项最重要的资源。库甘这些年来忠心耿耿地为我效力,证明了我的观点是对的。如今你回来了,虽然我不太明白你讲述的经历,但我看得出你已是个魔法大师。这正是我的希望。我有一个愿景。 “我早就为你留下一笔金币,等你成为魔法大师时才会交给你。有了这笔钱,我希望你和库甘,还有其他魔法师一起建立一个研修中心,让所有人都可以来分享学识。塔里会把我的计划文件交给你,那上面写得很详细。但现在我只想问你:你愿意接受这份责任吗?你愿意修建一所学院,用于对魔法和其他知识的研习吗?” 帕格泪流满面,他点点头。库甘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此生最大的愿望,最终的抱负,闲暇时与公爵觥筹交错间偶尔提及的梦想,如今真的实现了。 博里克又是一阵咳嗽,他缓过气来继续说:“我有一座岛,在申玛塔附近的大星湖中央。等这场战争最终结束后,你们就到那儿去建立学院吧。也许有一天,它会成为王国最大的学术中心。” 公爵猛地一阵咳嗽,声音听起来比之前要可怕得多。咳嗽平息后,他痛苦地喘息,几乎说不出话。他招手让莱姆走过来,指着帕格说了声“告诉他”接着便靠在枕头上平复气息。 莱姆强忍住泪水,哽咽着对帕格说:“你被簇朗尼人带走时,父亲想为你做点什么以示纪念。你曾三次展现出非凡的勇气,除了救下我妹妹外,还两次救了库甘的命。父亲觉得你只缺一个名字,没人知道你的出身来历,所以他下令起草了一份文书,并且送往皇室档案馆,把你的名字列入康东印的家谱,也就是将你收为养子。” 莱姆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我本想等到更愉快的时候再告诉你这些。” 帕格只觉百感交集,他跪在公爵身旁,握住他的手,吻了印戒,一时说不出话。博里克轻声道:“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备感骄傲。” 他喘息着说,“要为我们的姓氏增光。” 帕格紧紧握住那只曾经强劲有力、如今却虚弱不堪的手。博里克的眼帘渐渐闭合,呼吸越来越沉重。帕格松开他的手,公爵示意所有人靠过来。他的生命渐渐流逝,连布鲁卡尔都难过得眼圈潮红。 公爵低声对布鲁卡尔说:“老伙计.你是见证人。” 亚本公爵扬起眉毛,疑惑地看着库甘,“他是什么意思?” 库甘说:“他希望你来见证他的临终遗言。这是他的权利。” 博里克看着库甘,“老朋友,照顾好我所有的儿子。让真相彰显。” 莱姆问库甘:“什么叫‘所有的儿子’?什么真相?” 库甘凝视着博里克,后者无力地点点头。法师平静地对莱姆说:“你父亲承认了他的长子,马丁。” 莱姆瞪大眼睛,“马丁?” 博里克突然鼓起全身力气,抓住莱姆的袖口。他把儿子拉过来,轻声说:“马丁是你的兄长。我对不起他,莱姆。他是个好人,我也深爱着他。” 他用嘶哑的声音对布鲁卡尔说,“见证!” 布鲁卡尔点点头,泪水打湿了一脸白髯,他立誓:“我,亚本公爵布鲁卡尔,在此见证。” 博里克的目光突然涣散。垂死的喘息声在胸中响过后,公爵躺在床上再也不动了。 莱姆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其他人也都压抑不住心中的哀伤。帕格从没尝过如此悲喜交加的感觉。 是夜,在麦克莫为帕格及其家人准备的帐篷里,众人沉默不语。博里克公爵的死之阴霾笼罩了整个营地,库甘见到自己学徒安全归来的喜悦之情也因此大打折扣。就这样慢慢过了一天,众人相互讲述着分别后的境况,只是声音很轻,也少了应有的欢欣。间或有人离开帐篷,独自出去散散步,整理思绪。过往九年的故事就这样在人们口中慢慢交换,此刻,帕格已经说到他们逃离帝国的经过。 卡黛拉时不时看看威廉。男孩正蜷在床上,一只手搂着范特斯。火龙兽和男孩只对视了一眼,就马上成了朋友。麦克莫坐在炊火旁,注视着其他人。劳利和卡苏米则依照簇朗尼风俗,坐在地板上。帕格讲完了故事。 卡苏米头一个发问:“尊者,你为何现在可以离开帝国,而以前不能呢?” 库甘扬了扬眉。他还没完全适应当年学徒的变化。高阶之道和低阶之道的论述很难理解,而且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位簇朗尼人对男孩的恭谨态度——不是男孩,是年轻人——他随即更正自己的想法。 “在我与大将发生冲突后,我清楚地意识到只有离开才符合帝国的利益。如果我留下,只会造成分裂不和,而现在帝国需要休养生息。战争必须结束,和平必须建立,因为帝国的生命力正被耗尽。” “没错。” 麦克莫说,“王国也是。九年的战争让我们流干了血。” 卡苏米也不适应这些人跟帕格说话时随意的态度,“尊者,如果皇帝不能阻止新任大将怎么办?宫廷朝会肯定很快就会选出新的大将。” “我也不知道,卡苏米。到那时我会尝试关闭裂缝。” 库甘抽了口烟斗,吐出一团浓雾,“帕格,我还是弄不清你说的这些事。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么我看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们打开一道新裂缝。” "没有办法,但裂缝很不稳定,现在还无法控制裂缝通向哪里;连接美凯米亚和克拉文的裂缝只是碰巧造出的。一道裂缝出现后,其后产生的裂缝会因循这个模式。连接这两个世界的通道对其他裂缝来说,就像是磁铁吸引金属一样。 “簇朗尼人可以尝试重建裂缝,但很可能每次尝试都会把他们送到另一个崭新的世界。他们重回美凯米亚的机会,不过万分之一。一旦关闭了这道裂缝,他们至少要花上许多年才能回到这里。” “你刚才说大将会含辱自尽,” 库甘说,“我们能因此赢得短暂的喘息机会?” 卡苏米回答:“库甘朋友,恐怕不行,我很了解大将的副统帅。他属于明瓦纳比家族,这是一个强大氏族中的主导家族,如果他能在此时献上一场辉煌的胜利,那么他的声望与地位将得到极大提升。很可能他会在几天之内发动进攻。” 库甘摇摇头,“麦克莫,你最好把莱姆大人找来,他得听听这个。” 高大的乡绅站起身,走出帐篷。 卡苏米皱着眉说道:“我对这个世界有一点了解,我也同意尊者的观点。和平对我们双方都有益,但我还看不到实现的契机。” 几分钟后,年轻的公爵跟着麦克莫走进帐篷。卡苏米重复了一遍他的警告。“那么,我们最好为这场进攻做好准备。” 莱姆说。 卡苏米忐忑不安地道:“大人,请您见谅,如果战斗打响,我是不会与同胞作战的。我能否请您允许我回到簇朗尼军去?” 公爵思量片刻,帕格注意到指挥的重担已在他脸上压出皱纹,眼睛中充满的笑意和总是挂在嘴边的微笑早已消失,现在他更像老公爵了。“我明白。如果你发誓不吐露在这里的所见所闻,我会下令让你通过阵线。” 卡苏米发了誓,站起身准备离开,帕格也站起来对他说:“我要以簇朗尼尊者的身份,向你下达最后一道命令。回到你父亲身边去,他需要你。多死一名战士对你的国家没什么好处。” 卡苏米点点头,“遵命,尊者。” 他拥抱了劳利,转身同莱姆离开了帐篷。 库甘说:“你跟我说了那么多难以理解的事。我想现在我们最好各自休息一下,我得去睡一觉了。” 老法师站起身,帕格对他说:“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托马斯怎么样了?” “你儿时的伙伴和精灵们一起住在伊万达,他过得很好。他如今已经实现了梦想,成为了伟大的战士,声名远播。” 帕格笑道:“这是个好消息。谢谢你。” 库甘、劳利和麦克莫道过晚安,离开了帐篷。卡黛拉说:“我的丈夫,你累了。来休息吧。” 帕格走到卡黛拉床边,“你真让我刮目相看。你今晚经历了这么多事,却还是想着我。” 卡黛拉握住他的手,“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万事都顺心如意。但你看起来好像承担着整个世界的重压。” “恐怕是两个世界,吾爱。” 号角声把两人从梦中惊醒。他们刚从床上爬起来,劳利就冲进帐篷,把帕格和卡黛拉吓了一跳。光线从他掀起的门帘中照射进来,看来天色已经不早。“国王来了!” 劳利把几件衣服递给帕格,“赶快穿上。” 帕格明白身着黑袍在军营里走动颇为不妥,便穿上劳利拿来的衣服。劳利背过身,卡黛拉忙把袍服套在身上,接着走到威廉身旁。男孩坐在自己的床上,神色惊恐慌张,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开始揪范特斯的尾巴。火龙兽喷了个响鼻以示不满。 帕格和劳利走出帐篷,来到俯瞰整个王国军营地的指挥官大帐。他们看到皇家部队正从营地东南端迅速接近。皇旗过处,士兵们无不高声喝彩,数以千计的士兵们大声欢呼,他们从没见过国王本人,他的到来极大地鼓舞了人们被簇朗尼军击败以来低迷的士气。 劳利和帕格站在中军大帐外,刚好能听到里面发生的一切。布鲁卡尔公爵目不转睛地看着国王,但莱姆发现了两人,点头表示同意他们站在这里。 两列皇家禁卫军一路骑到帐篷跟前,接着闪向两旁,为国王让路。千岛国的国王罗德里克来到两位公爵面前。他胯下那匹高大的黑色战马,站在那里刨着地。罗德里克身穿华贵的金丝战甲,胸铠上刻有许多精美绝伦的纹饰。他的头盔也是金色,呈王冠的形状,头盔上那代表皇家身份的紫色羽毛在晨风中飘摆。 罗德里克在马上坐了片刻,便摘下头盔递给随从。他骑在马上,低头看着两位公爵,面带诡异的笑容,“怎么,你们不向国王致敬吗?” 两位公爵深鞠一躬。布鲁卡尔说:“陛下,我们只是深感意外,我们没接到消息。” 罗德里克大笑,笑声中沾染着疯狂的味道。“那是因为我没送出消息。我就是要让你们吃惊。” 他看着莱姆,“穿克瑞德号衣的人是谁?” “陛下,他是莱姆,” 布鲁卡尔说,“克瑞德公爵。” 国王大喊:“我说他是公爵,他才是公爵!” 说完这话,他的态度突然和缓下来,关切地说,“听到你父亲的死讯,我很难过。” 他说着咯咯笑出声,“但你知道,他是个叛徒。我本想把他吊死。” 听到这话,莱姆浑身一震,布鲁卡尔连忙抓住他的胳膊。 但这一幕没有逃过国王的眼睛。罗德里克尖叫道:“你想行刺国王吗?叛徒!你和你父亲,还有其他人都一样。卫兵,抓住他!” 他伸手指向年轻人。 皇家卫兵下马走过来,站在附近的西境士兵想过来阻拦。“住手!” 布鲁卡尔大喝一声,西境的士兵们都定住了。他扭头对莱姆说:“只要你一句话,内战就开始了。” 莱姆说:“陛下,我服从您的安排。” 西境士兵中响起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国王冷酷地说:“你知道,我会吊死你。把他带进帐篷,关押起来。” 卫兵们依令行事。国王扭头对布鲁卡尔说:“布鲁卡尔大人,你还效忠于我吗?抑或亚本也和克瑞德一样,要有新公爵了?” “陛下,我永远效忠于您。” 公爵答道。 国王翻身下马,“嗯,我相信你。” 他又咯咯笑了一阵,“你知道我父亲对你的评价极高,对吗?” 他拉住公爵的胳膊,一同走进大帐。 劳利拍了拍帕格的肩膀,“我们最好回自己的帐篷待着。要是哪个国王的廷臣认出我来,我就要到绞刑架上和公爵做伴了。” 帕格点点头,“去找库甘和麦克莫,让他们到我的帐篷来。” 劳利快步离去,帕格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卡黛拉正喂威廉吃昨晚剩下的炖菜。“吾爱,恐怕我们又惹上了一个大麻烦。” 帕格说,“国王到营地来了,他比我想象的还疯狂。咱们必须赶快离开,他刚刚下令把莱姆关了起来。” 卡黛拉吃惊不小,“我们去哪儿?” “我可以把咱们带到克瑞德,去找阿鲁沙王子。我对克瑞德城堡了如指掌,就好像那里有个传送室一样。我可以把咱们传送过去,毫无问题。” 几分钟后,劳利、麦克莫和库甘走进帐篷。帕格简要叙述了出逃计划。库甘摇摇头,“帕格,你把卡黛拉和孩子带走,我要留下。” 麦克莫说:“我也是。” 帕格不敢相信,“为何?” “过去我效忠莱姆的父亲,现在我效忠于他。如果国王想处决莱姆,这里肯定要起争端。西境军队不会眼看着莱姆被吊死。国王身边只有皇家禁卫军,他们不堪一击。一旦此事发生,内战就开始了。杜巴斯-泰拉会率领东境大军杀过来。莱姆需要我的帮助。” 麦克莫说:“战斗会陷入僵局。西境军身经百战,但他们很疲惫,士气低迷。东境军体力充沛,而且黑盖伊是王国最棒的将领。莱姆还没经受过真正的考验。这场仗会打很久。” 帕格明白他们说的一切,“但也可能不会发展到这一步。布鲁卡尔似乎准备追随莱姆,如果他改变主意呢?谁知道伊利斯、泰索格和其他人会追随莱姆还是亚本公爵?” 库甘叹道:"布鲁卡尔不会动摇。尽管不是出于个人原因,但他对杜巴斯-泰拉的恨意不亚于博里克。布鲁卡尔觉得盖伊无时无刻不在破坏西境的安宁。我想亚本公爵很乐意取下罗德里克的脑袋。但尽管如此,莱姆可能还是会服从国王的安排:他不愿发动内战,把整个西境拱手送给簇朗尼人。我们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帕格,眼下你更应该到克瑞德去。如果莱姆死了,阿鲁沙就是王位继承人。开了这个头,国王就没法罢手,除非把阿鲁沙也置于死地。就连马丁——尽管私生子的出身让他的继承权有些瑕疵——和卡琳也必须除掉。也许还包括安妮塔。罗德里克不能冒险留下任何一个西境继承人。莱姆被处死后,杀戮将无法停止,直到罗德里克或阿鲁沙毫无争议地坐上王位为止。你是王国最强大的法师。” 帕格刚要开口反驳,就被库甘止住了,“我对魔法的了解够多了,从你告诉我们的那些事中不难推断出你的能力。我还记得你儿时表现出的天赋。你所掌握的技艺,在这个世界上已无人能及。阿鲁沙非常需要你的帮助,因为他不会任由兄长白白死去。一旦击退了簇朗尼人,克瑞德、卡斯和图岚就会向东境进军。其他人,尤其是布鲁卡尔肯定会追随他们。到那时,内战就不可避免了。” 麦克莫掀开门帘,朝帐篷外吐了口口水。他突然愣住,手里抓着门帘,过了半晌才说:“我想没什么可争的了。看。” 众人挤到门口。他们都没有麦克莫的好眼力,一开始根本看不见他指的是什么。接着,他们慢慢看出东南方空中扬起的烟尘,一道棕色尘带在蓝天之下绵延数英里之长。 麦克莫扭头对其他人说:“东境军队。” 众人站在大帐附近,身边围着一群拉玛塔士兵。劳利、库甘、帕格和麦克莫身边站着的是拉玛塔伯爵万德罗斯,多年前就是他率领小队闯入山谷,首次发现了时空裂缝。帕格被俘一年后,他父亲战死沙场,他继承了爵位,并且证明了自己是王国最有能力的战地指挥官之一。 一群贵族骑马上坡,向大帐而来。国王和布鲁卡尔站在帐篷外等他们。每位贵族身旁都有个掌旗人,手里举着该贵族的旗帜。万德罗斯依序念出每面旗帜代表的名字:“罗德斯、蒂蒙斯、兰恩、希邦,他们都来了。” 他扭头对库甘说,“我猜从此地到瑞兰龙之间,剩下的部队不到一千人。” 劳利说:“有个旗帜我怎么没看到。杜巴斯-泰拉的。” 万德罗斯仔细寻找了一番,“萨拉多、迪普陶恩坦、波因特角……你说得对,确实没有。黑底金鹰旗不在这里。” 麦克莫说:“黑盖伊不是傻子。他已经坐上克朗多的王位了。如果莱姆被吊死,罗德里克又牺牲在战场上的话,他只需迈出一小步就可以坐上瑞兰龙的宝座。” 万德罗斯看着聚集在身后的贵族们,“几乎整个议会的贵族都到了。如果国王有个闪失,盖伊很快就能称王;这里大多是他的人。” 帕格说:“萨拉多旗下的那人是谁?好像不是克鲁斯大人。” 万德罗斯冲地上啐了一口,“那是理查德,原来的道斯男爵,现在的萨拉多公爵。国王吊死了克鲁斯,他的家人逃到凯士去了。现在理查德统治着东境排名第三的强大公爵领。他是盖伊手下最得宠的亲信。” 贵族们聚集到国王面前。萨拉多公爵理查德是个体魄如熊的红脸汉子。他说:“国王陛下,军队已集结完毕。我们在哪里扎营?” “扎营?我的公爵啊,我们不扎营。我们出发!” 国王转头对布鲁卡尔大人说,“布鲁卡尔,让西境军队集合。” 公爵传下号令,传令官们跑遍整个军营,传达着集结的命令。不多久,战鼓和军号响遍了西部军的大营。 万德罗斯离开众人,回到自己军中。很快这里就没有几个旁观者了,库甘、帕格和其他人都退到一旁,避开国王的视线。 国王对眼前的贵族们说:“九年来,我们受够了西部指挥官怀柔的作风。我要御驾亲征,把敌人赶出这片土地。” 他对布鲁卡尔说,“我的公爵,你年事已高,所以我决定把步兵指挥权交给理查德公爵。你留在这里吧。” 年迈的亚本公爵正在穿戴盔甲,听到这话,他的表情像是被人刺了一剑。布鲁卡尔只说了句“遵命,陛下”声音冰冷抑郁,随后动作僵硬地转身走回大帐。 有人把国王的坐骑牵过来,罗德里克翻身上马。一名随从把王冠头盔递过来,让他戴好。“步兵尽量跟上。现在我们出发!” 国王打马冲下山坡,皇家禁卫军和贵族们紧随其后。等罗德里克跑远后,库甘转身对众人说:“我们只有等了。” 这是漫长的一天。每一小时似乎都延展成了一整天。他们坐在帕格的帐篷里,猜想着西方的战事进展。 军队出发,王旗飘展,鼓号齐鸣。超过一万名骑兵和两万名步兵朝簇朗尼军迸发。营地里只留了为数不多的士兵,主要是伤员和医务兵。经过前一天那永不停歇的嘈杂,此刻的寂静让人心神不宁。 威廉开始闹腾,卡黛拉带他到外面去玩。范特斯终于有机会好好休息一下,不会被那不知疲倦的玩伴打搅。 库甘静坐着抽烟斗。他和帕格间或聊上几句魔法的话题,但在大部分时间里都一言不发。 劳利头一个打破沉寂,他站起身说:“我等不下去了。我想我们应该去找莱姆大人,帮他想个国王回来之后的对策。” 库甘挥挥手,让他坐回位子,“莱姆什么也不会做,因为他是博里克的儿子。他绝不肯引发内战,至少不会在此时此地。” 帕格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一柄匕首,“东境军队已经来了。莱姆知道此时开战,就等于把西境让给簇朗尼人,把皇冠拱手送给杜巴斯-泰拉。他宁愿走上绞刑架,把绳子套在自己脖子上,也不愿看到这种结局。” “这是最愚蠢的行为。” 劳利反驳道。 “不。” 库甘说,“我的诗人,这不是愚蠢,而是荣誉。莱姆就像他父亲一样,坚信贵族有义务为王国献出自己的一生,必要时包括生命本身。博里克和艾兰德已经死了,莱姆成了离王位最近的人。但罗德里克没有指定继承人,所以继承权的问题还不明朗。如果有可能被别人当做篡夺者,那莱姆是绝不肯戴上王冠的。阿鲁沙不一样,他会作最有利的决断,登上王位——尽管也许他心中并不乐意。至于可能的风言风语,他会等出现了再说。” 帕格点点头,“我想库甘说得没错。我对这兄弟俩的了解不像他这么透彻,但我一直觉得如果他们的长幼次序掉换一下或许更好。莱姆会是个好国王,但阿鲁沙会成为伟大的国君。人们追随莱姆死而无憾,而阿鲁沙会用他的聪明才智保住他们的性命。” “恰当的比喻。” 库甘说,“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想出办法捋顺眼下这一团乱麻,肯定非阿鲁沙莫属。他继承了博里克的勇气,也有像杜巴斯-泰拉一样好使的脑子。虽然他厌恶宫廷里的阴谋诡计,但他应对起这些事来游刃有余。” 说到这儿,库甘不禁露出微笑,“他们小时候,我们管阿鲁沙叫‘小霄云’,因为他一生气,脸色就阴得难看,而且吵起来没完。莱姆的脾气点火就着,但是忘得也快。” 外面传来一阵喊声,打断了库甘的回忆。他们跳起来,冲出帐篷。 一名身上沾满血污、身穿拉玛塔号衣的骑兵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三个人连忙追过去。他们来到大帐前,正好看到布鲁卡尔走出来。亚本的老公爵问:“战况如何?” “万德罗斯伯爵送来消息。胜利!” 阵阵蹄声在营外响起,“我军像狂风一样席卷而过。簇朗尼人的东部战线崩溃了,突出部也被击垮。我们打散了簇朗尼人,把突出部孤立出来,随即掉头向西,击退想来增援的敌军。步兵现已稳住阵脚,骑兵则把簇朗尼人赶回北方隘口。敌军如鸟兽散!我军大获全胜!” 传令兵的声音嘶哑干涩,有人递过一袋红酒。他接过酒袋,一仰头灌进嘴里。红酒流过下巴,染进他号衣上深红色的血迹中。传令兵把酒囊扔到一边,继续说:“还有其他消息。萨拉多的理查德阵亡,希尔登伯爵阵亡,国王也受了伤。” 布鲁卡尔一脸关切地问:“他伤势如何?” “恐怕很重,” 骑兵道,他拉着缰绳,胯下坐骑在原地打转,“伤得很厉害。陛下的坐骑被杀,他跌落马下,被巨剑砍到头盔。他的皇室号衣对簇朗尼人来说就像一座灯塔,为保护国王,我们牺牲了一百多人。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传令兵指向来路。 帕格和其他人扭头看去,发现一队骑兵正在接近。队伍最前是一名皇家禁卫军,他把国王扶在身前。罗德里克满脸是血,右手抓着马鞍,左手无力地耷拉在身旁。他们来到大帐前,士兵们忙上前把国王搀下马。他们正要把罗德里克扶进帐篷,国王却以虚弱含混的声音说:“别,别让我离开太阳。给我拿把椅子来。” 椅子马上拿了过来,贵族们也都赶到大帐前。国王慢慢坐下,靠在椅背上。他的头歪向左边,脸上都是血迹,头上的伤口甚至可以看到白骨。 库甘走到罗德里克身旁,“国王陛下,可否让我治疗一下?” 国王挣扎着想看清说话的是谁。有一阵他的目光涣散,接着又变得清澈了些,“谁在说话?法师?哦,对,博里克的法师。请吧,我很疼。” 库甘闭上眼,催动意念缓解国王的痛苦。他把手放在罗德里克肩上,王国统治者明显放松下来。“多谢,法师。我好多了。” 罗德里克勉力转过头,“布鲁卡尔大人,请把莱姆带来见我。” 莱姆被看押在自己的帐篷里,布鲁卡尔派一名士兵把他带来。片刻之后,年轻的公爵便跪在国王面前,“国王陛下,您受伤了?” 库甘和一名德拉的牧师谈了几句,牧师也赞同魔法师对伤势的判断。库甘看着布鲁卡尔,慢慢摇头,他用药草和绷带为国王包扎好伤口,然后把照料罗德里克的工作交给牧师,退到一旁和其他人站在一起。卡黛拉抱着威廉也走过来。库甘说:“恐怕是致命伤。颅骨已经破裂,脑浆都从伤口渗出来了。” 他们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牧师退到一旁,开始为罗德里克祈祷。除了步兵指挥官们,此刻,所有的贵族都站在国王身前。更多的骑士回到营地,他们也加入到围观者中,听着旁人的转述。四下寂静无声,国王终于开口了。 “莱姆,” 他轻声说,“我病了,对吗?” 莱姆一言不发,但他的表情暴露了内心的挣扎。他对这位亲族没什么感情,但对方毕竟是国王。 罗德里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他的左半边脸几乎没动,似乎已经无法自如控制肌肉。他伸出完好的右手,莱姆把它握住。“我不知道自己最近都在想什么。就像一场噩梦,又黑又怕人。我一直被困在梦中,现在终于醒了。” 他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脸色苍白如纸,“莱姆,我的心魔已经被赶跑,我知道过去做错了很多事,甚至可以说是邪恶之举。” 莱姆跪在国王面前,“不,陛下,不是邪恶。” 罗德里克猛一阵咳嗽,良久才缓过劲来。“莱姆,我的时间不多了。” 他提高了一点音调,“布鲁卡尔,为我见证。” 老公爵的表情显示出他内心的激荡。他上前几步,走到莱姆身旁,“陛下,臣在,” 国王抓住莱姆的手,让他直起身,大声说:“我;罗德里克四世,千岛国世袭之君,在此宣布,莱姆·康东印,吾之血族,身具皇室血脉,身系康东印家之长男,为王国皇位之继承人。” 莱姆紧张地看了一眼布鲁卡尔,老公爵略一摇头,让他保持安静。莱姆低下头,心中的哀痛难以言表,他紧紧握住国王的手。布鲁卡尔说:“我,亚本公爵布鲁卡尔,在此见证。” 罗德里克有气无力地说:“莱姆,答应我一件事。盖伊的所作所为都是出自我的意旨。疯病让我那样对待艾兰德,我真的很后悔。我知道把他投进地牢就等于杀了他,但我竟然没有阻止。宽恕盖伊吧,他虽然野心勃勃,但并不邪恶。” 国王又说了他对王国的种种计划,要求莱姆继续执行下去,只是要更多地考虑民众的利益。他说起很多事:他的童年,他从未娶妻的悲剧等等。过了一阵,他的话语愈加含煳,难以分辨。最终他的头一低,垂在胸口前。 布鲁卡尔命令卫兵照顾国王。他们轻轻地把国王抬进帐篷,布鲁卡尔和莱姆走进去,其他贵族则等在外面。聚集在帐前的人越来越多,传播着最新的消息。几乎三分之一的王国军都站在大帐之前,整个山坡满是仰望的面庞。四周鸦雀无声,人们都在等待国王的死讯。 布鲁卡尔放下帐帘,挡住火红的落日。德拉的牧师检查过国王的伤势,看着两位公爵说:“大人们,陛下不会苏醒了。现在只是时间问题。” 布鲁卡尔把莱姆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莱姆,我宣布你为继承人时,你什么都不要说。” 莱姆抽出手臂,紧盯着老战士。“布鲁卡尔,你做过见证,” 他也低声说,“你知道我父亲承认马丁为我的兄长,立他为嫡子。他是康东印家年龄最长的男性。罗德里克的继承权声明是无效的,他以为我是长子!” 布鲁卡尔的声调仍然很轻,但语气严厉:"莱姆,你有一场战争要了结,而且你还必须把你父亲和罗德里克的尸身带回瑞兰龙,埋葬在先祖陵园中。从罗德里克入棺算起,有十二天的哀悼期,第十三天中午,合法的王位继承者要面对埃莎普牧师团,还有该死的领主议会。在此之间,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该怎么办。但现在你必须当这个继承人,别无选择。 “你把杜巴斯-泰拉忘了吗?如果你稍有动摇,他的军队就会先于你一个月进入瑞兰龙。孩子,到时候你可有场恶战要打了。只要你现在闭紧嘴巴,我就会命令麾下忠心不二的部队,带着皇室印记去拘捕黑盖伊。他们会把杜巴斯-泰拉扔进地牢,他的人马根本来不及阻止。那里有很多忠诚的克朗多部队,足以保证行动的成功。你可以把他关在牢里,直到你进入克朗多,再把他装进囚笼押解到瑞兰龙举行加冕大典——无论是你的,还是马丁的。但你现在必须闭嘴,否则以诸神的名义,一旦你宣布马丁为真正的继承人,不出一天盖伊的马屁精们就会掀起内战。你懂了吗?” 莱姆默默点头,他长叹一声,“但盖伊的人会任凭他被逮捕吗?” “连他的亲卫队长也不敢抗拒国王的命令,更不用说上面还有领主议会代表们的联合署名。我保证令状上有他们的签名。” 布鲁卡尔说着,攥紧了拳头。 莱姆良久不语,“你说得对,我不想让王国陷入麻烦,我会照你说的做。” 两人一同走回国王身边,默默等待。大约过了两个小时,牧师听了听国王的胸口,对他们说:“国王已死。” 布鲁卡尔、莱姆同牧师一道为罗德里克默祷。随后,亚本公爵从国王手上取下一枚戒指,转身对莱姆说:“来吧,是时候了。” 布鲁卡尔掀开帐帘,莱姆向外望去。太阳已经落山,夜空中繁星似尘。篝火升起,人们手拿火炬,聚集在这里的军队犹如一片火海。尽管大捷之后人们都感到精疲力竭,饥肠辘辘,但大多数人都没有离开。 布鲁卡尔和莱姆走出大帐。亚本公爵宣布:“国王已死。” 他的面容坚韧如石,但眼圈不禁潮红。莱姆面色苍白,却昂首挺胸,笔直地站在老公爵身旁。 布鲁卡尔把一件东西高举过头顶。这个小东西反射出深红色火光。近处的贵族们都点点头,这正是皇室印戒,自从德龙大帝从瑞兰龙跨海而来,把千岛国的旗帜插上大陆海岸以来,历任康东印君王都佩戴此戒。 布鲁卡尔拉过莱姆的手,把印戒套在他的手指上。莱姆端详着古老陈旧的戒指,刻在红宝石上的印记久经风霜,但仍清晰不变。他抬头望向面前的人群。一名贵族走上前,这是罗德斯公爵,他跪在莱姆身前说:“殿下。” 聚集在帐前的东西两境贵族们一个个跪倒在地,接着,所有人如潮水一般纷纷跪下,只剩莱姆一人站在原地。 莱姆看着眼前的人群,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话。他把手扶在布鲁卡尔肩上,示意所有人都站起来。 人们站起身,欢呼声突然响起:“莱姆万岁!继承人万岁!” 王国军的士兵们发自内心地欢呼,因为很多人都知道,几个小时前悬在他们头顶的内战阴云终于消散了。东西两境的人们相互拥抱庆贺,可怕的未来终于得以避免。 莱姆高举双手,军营很快安静下来。他的声音在人们头顶回响,所有人都听到他说:“今晚不要欢呼庆祝。战鼓消声,军号低鸣。今夜,我们要为一位国王哀悼。” 布鲁卡尔指着地图说:“突出部已被包围,他们每次突围想要同主力会合,都被我们击退。我军在此围住了将近四千簇朗尼人。” 夜色已深,大家已尽可能庄重地为罗德里克在营区下葬。 没有皇室葬礼该有的仪式和华袍,战争让一切都从简从便。他被很快地涂上香油,连同盔甲一起埋在俯瞰营区的山坡上,就在博里克身旁。等到战争结束后,他们会被送往瑞兰龙的先祖陵园。 年轻的王位继承人俯看着地图,根据最新的前线战报,揣度当前形势。簇朗尼人固守北部关隘,也就是主营山谷的人口。王国步兵在他们面前修筑了工事,把山谷中的敌军堵住,同时孤立了克瑞德河沿岸以及突出部的残余兵力。 “我们击溃了他们的攻势,” 莱姆说,“但这就像把双刃剑。我们绝不能两线作战,必须做好准备以抵御簇朗尼人从南方进攻。我看尽管这次大获全胜,但战争并不会很快结束。” 布鲁卡尔说:“突出部的残兵肯定很快就会投降。他们已被封锁,食物及饮水不多,也不可能得到补给。用不了几天就要挨饿了。” 帕格插话道:“抱歉,布鲁卡尔大人,他们是不会投降的。” “抵抗有什么好处?他们已陷入绝境。” “他们牵扯住了你的兵力,让你无法攻击主营。很快簇朗尼帝国的局势就会稳定下来,法众会的法师们随即会回到战场。到时候,他们就可以毫无阻碍地运送食物和水。而且他们每坚持一天,就会有更多簇朗尼军队从克拉文增援。他们是簇朗尼人,宁愿战死也不会投降。” 莱姆问:“他们就这么重视荣誉,宁死不屈?” “是的。在克拉文,战俘只会成为奴隶。他们完全没有交换战俘的概念。” “这么说,必须倾尽全力击溃这个突出部了。” 布鲁卡尔道,“我们必须碾碎他们,让军队腾出手来对付其他威胁。” “估计代价不菲。” 莱姆说,“这次我们没有了出其不意的优势,而且他们像鼹鼠一样缩得很深。我们的伤亡人数可能会是他们的两倍。” 库甘和劳利、麦克莫一直坐在旁边。“皇帝才提出和议不久,我们所能做的却是把战事扩大,这真是一场悲剧。” 帕格说:“也许还不晚。” 莱姆看着帕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卡苏米肯定已把和议遭到拒绝的消息传达回去了。” “对,但也许还有时间送去消息,告诉他们新王继位,愿意与他和谈。” “谁去送信?” 库甘问,“如果你回到帝国,恐怕性命不保。” “我们也许可以同时解决两个问题。殿下,您能否答应我,为突出部的簇朗尼军让出一条路,让他们返回主营?” 莱姆想了想,“好吧,只要他们保证一年内不回美凯米亚来。” “我去跟他们交涉。” 帕格说,“尽管灾祸重重,但没准我们可以就此结束战争。” 簇朗尼卫兵们听到马蹄声传来,不禁警觉起来,紧张地注视前方。“他们来了!” 一个人喊,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抓起武器跑向篱障。南面的土木工事尚完好无损,但原先突出部西侧的工事已经崩坏,只能用树木、浅坑筑成临时防御体系。 弓手弯弓搭箭,做好准备,然而预料中的冲锋并没有出现。只有一个人骑马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他双手高举,掌心相合做出谈判的手势。而且这个人穿着一身黑袍。 骑手催马来到篱障前,用标准的簇朗尼语问:“谁是这里的指挥官?” 一个惊魂未定的军官喊:“瓦图恩指挥官!” 骑手厉声喝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突击队长!” 他看了看此人胸甲和头盔上的纹饰,“奇拉帕宁各家的人都这么没教养吗?” 这个军官连忙立正站好。“请您原谅,尊者。”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想到会见到您。” “把瓦图恩指挥官叫来。” “遵命,尊者。” 不久后,簇朗尼军突出部的指挥官赶了过来。他是个胸宽体阔、膝盖外扭的老战士。无论眼前站着的是不是尊者,他首先考虑的都是部队的安全。瓦图恩狐疑地看着法师,“我来了,尊者。” “我命令你和你的军队退回山谷去。” 瓦图恩苦笑着摇摇头,“很抱歉,尊者,这我做不到。我们已经听说了您的行为,法众会现在认为您的身份存疑。您已不在律法之外,如果您不是以使者身份而来,我会下令把您逮捕,尽管这会让我们损失惨重。” 帕格觉得脸上一阵潮红。他知道法众会可能已把自己逐出,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仍令他痛苦莫名。他很清楚,因为自己所经历的训练,他现在仍然对那个异界帝国存有忠心,可能永远无法在美凯米亚找到百分之百的归属感。 帕格叹道:“你想怎么做?” 这位军团长耸耸肩,“坚守阵地,至死方休。” “我想为你提一项建议,由你来判断这是不是阴谋。辛扎瓦家的卡苏米曾带着天国之光的提案,面呈美凯米亚国王。这是一项和谈提议。当时国王拒绝了,但现在新任国王想要争取和平。我希望你把话带到圣城,告诉皇帝,就说莱姆王子接受和议。你愿意吗?” 指挥官思量片刻,“如果您说的是实话,那我再浪费手下的生命就太愚蠢了。但您如何保证这是真的呢?” “我以尊者的身份——如果这还有意义的话——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而且,我保证你的人可以安全返回山谷,只要你们发誓一年内不再回来。另外,我会作为人质,和你的部队一起到山谷入口。这样可以吗?” 指挥官看着疲惫不堪、饥渴难耐的军队,想了一会儿,说:“我同意,尊者。如果天国之光想让战争结束,我有什么资格把它延长?” “欧萨图根家的英勇素有盛名。如今人们知道他们的智慧也同样值得尊敬。” 指挥官鞠躬行礼,转身对战士们说:“传下话去,我们回家!” 四天后,皇帝同意和谈的消息传到军营。帕格把一封书信交给瓦图恩,让他带回克拉文。这封信上盖有法众会的黑泥封印,任何人都不能阻碍它的送达。收信人乃是弗米塔,帕格请他带话到圣城,告诉天国之光,美凯米亚的新国王不要求赔偿,愿意接受和议。 帕格读了皇帝的回函,莱姆不禁为之动容。皇帝本人将在一个月后穿越裂缝,与王国签署正式和约。帕格读着信函,高兴得几乎哭出声来。战争结束的消息很快在营地传开了,军营中一时欢声雷动。 帕格和库甘坐在老法师的帐篷里,这些年来他们第一次找回了往日的情谊。帕格刚解说完簇朗尼的学徒教育系统。 “帕格,” 库甘深吸一口烟,“看来战争要结束了,我们又可以恢复魔法师的生活。只不过现在你是大师,而我才是学徒。” “库甘,我们还有很多需要彼此学习的地方。恐怕老习惯执拗得很,我可没法把你看成学徒,而且你还懂得很多我不具备的技艺。” 库甘似乎有些吃惊,“真的?我还以为我这些简陋的小玩意儿早就不入你的法眼了呢。” 帕格又找回了身为库甘学徒时的困窘,“你又在拿我寻开心了。” 库甘大笑,“有一点,孩子。对我这种年纪的人来说,你还是个孩子。老是心不在焉的学徒竟然成了另一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法师,这个概念可不好消化。” “心不在焉这个评价很准确。当初我本想成为战士,我想你也知道。后来我终于决定全心开始学习,入侵又开始了。” 帕格笑着说,“我想那天当我一个人站在公爵面前时,你一定觉得我很可怜,我可是唯一没被选上的男孩。” “还真有点儿。但我是第一个察觉到你体内魔力的人。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尽管我没想到你最终成才需要这么惊人的磨砺。” 帕格叹道:“哦,法众会的训练严苛完备。一旦天赋被发现,摆在你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成功或是死亡。所有杂念被摒弃脑后,学徒的心思都放在了研修魔法上。要不是这样,我恐怕永远也达到不了现在的程度。” 库甘说:“我不这么想。就算簇朗尼人没来,一定也会有其他方法让你成就这一切。” 他们就这样促膝谈心,光是看到彼此,就让两人感到欣慰。过了一会儿,夜幕降临,他们点起炉火。卡黛拉掀开帐帘,想问问丈夫要不要跟她和儿子一起去参加莱姆国王举办的庆祝宴会。她向帐篷里看了一眼,发现这两个人正沉浸在愉快的闲谈中。 卡黛拉退了出去,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回到儿子身旁。 第十三章 欺骗 托马斯突然从梦中惊醒。 黎明前的黑暗中,有种陌生的感觉呼唤着他。托马斯坐起身,屏气凝神,想找回那把他惊醒的感觉。 阿格拉安娜在他身边翻了个身。从为了簇朗尼俘虏和马丁对峙的那天起,托马斯就完全摆脱了遥远的梦境和盲目的怒火。他不再是来自克瑞德的男孩,但也不是上古龙主,而是兼具二者特质的新生命。 女王醒过来,慢慢地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他肌肉松弛,没有被古梦纠缠时的紧张。她松了口气,“托马斯,怎么了?” 托马斯伸手握住女王的柔荑,“我不知道。刚才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略微歪着头,像是在倾听远方的声音,“一种改变……也许是世界在变迁。” 精灵女王什么也没说。自从成为他的爱人,阿格拉安娜就习惯了托马斯能够察觉到时局变化的非凡能力,即便最有天赋的织法者也不能与他相比。这是瓦哈鲁血脉的留存,自从他重获人性以来,这种能力得以全面觉醒。她觉得这很奇怪,但也感到安心。他恢复人性之后,瓦哈鲁魔力变得更加敏锐精准,似乎有某种力量此前一直在滞塞这些能力,直到他拥有完备的心智来用运它们为止。 托马斯不再倾听。“它来自东方,混杂着喜悦和深深的悲伤。” 他的声音并不平静,“一个时代结束了。” 托马斯翻身下床,微光下,他结实的肌肉展现在阿格拉安娜的精灵眼眸中。他站在卧室门口,俯瞰伊万达,聆听夜晚的声音。四下万籁俱寂。 森林的气息纯厚香甜,令人迷醉。空气中隐约传来昨晚晚餐的香气,还有为今天早餐烹制的新鲜面包的味道。夜鸟歌唱,晨鸟也开始了黎明前的试啼,东方泛起鱼肚白,冰凉的空气吹拂着托马斯裸露的肌肤,对他来说是一种慰藉。此刻,他体会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平静安宁。 阿格拉安娜环住他的腰,紧紧贴在他身上,把他抱紧。托马斯能感觉到她心跳的节奏。“吾王,吾爱,” 她说,“回床上去吧。” 托马斯在她的怀抱中转过身子,温暖着女王温热的身躯。“这是种……” 他轻轻把女王抱紧,“这是种希望的感觉。” 阿格拉安娜能感到他的体温和他的渴望,“希望。若能成真就好。” 托马斯低头看着她的脸,尽情欣赏她的美貌。他的感官在微光中和精灵一样敏锐,“永远不要丧失希望,我的女王。” 他深情地吻着阿格拉安娜,惊醒他的感觉很快被他抛在脑后。 莱姆静坐在帐篷里,书写送往克瑞德的信函。一个卫兵走进来,告诉他帕格和库甘来了。莱姆站起身,把他们迎进帐篷。卫兵出去后,莱姆示意他们坐下。“我正需要你们的智慧。” 他坐回椅子,冲面前的信纸挥挥手,“如果想要阿鲁沙及时赶来参加和谈,这些信件今天就必须送出,但我从来不太会写信,而且必须承认,我真不知上周发生的那些事怎么说得清楚。” 库甘指着信说:“我可以看看吗?” 莱姆一挥手表示同意,法师拿过信件读起来。 我最亲爱的弟弟妹妹:我以最沉痛的心情,告诉你们父亲的死讯。他在簇朗尼人的大规模攻势中,带领部队发动反攻,救出了被围困的军队——其中大部分是亚本军的预备队,海德提山地人。他在这次行动中身负重伤。海德提人唱颂着他的姓名,写了很多史诗颂扬他的勇气与荣誉。父亲过世时一直挂念着他的孩子们,他对我们的爱永世不灭。 国王也过世了,如今领导军队的责任落在了我的肩上。阿鲁沙,我希望你能赶来,因为战争就要结束。簇朗尼皇帝愿意缔结和约,二十九天后的正午时分,我们会在灰塔山的北方峡谷进行会谈。卡琳,我希望你乘船和安妮塔一起到克朗多去,那里有很多事要处理,艾丽西娅公主肯定想见她的女儿。和约签署后,我会和阿鲁沙一起到那里与你们会合。我愿与你们分享爱与悲。 最爱你们的哥哥,莱姆库甘一时没有说话。莱姆说:“我想你可以添些词句,让它更雅致些。” 库甘说:“博里克的死讯你写得真挚简洁,又有深情厚意。这封信很不错。” 莱姆在椅子上不安地扭了扭,“还有很多事没写。我没提到马丁。” 库甘拿起一支羽毛笔。“我会把这封信抄一遍,莱姆,你的笔迹有些潦草。” 他露出和蔼的笑容,“你向来愿意耍剑而不是提笔。我会在结尾添上几句,让马丁和你妹妹一起到克朗多去。伽旦和凡诺恩也应该同行。还要有一队克朗多卫队护送,这可以表示出你对他们固守克瑞德的嘉许。然后你就有足够的时间,考虑该怎么把这件事告诉马丁。” 帕格伤心地摇摇头,“真希望你能在名单中加上罗兰的名字。” 来到营地后,他就听说了图岚爵士的死讯。库甘把这些年他的老朋友们在克瑞德和其他地方发生的事都告诉他了。 莱姆说:“哦!我这傻瓜!帕格,卡琳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库甘,你得把这个也加上。” 帕格说:“希望她不要太吃惊。” 库甘窃笑,“她要是知道你已经娶妻生子,那才会吃惊呢。” 儿时的回忆浮上心头,帕格想起了当年和公主之间的青涩爱恋。他开口道:“希望她也摆脱了九年前的一些羁绊。” 莱姆被帕格的不安逗得开怀大笑,父亲死后这是他第一次放松下来,“帕格,放心吧。这些年我跟弟弟妹妹曾多次长谈,卡琳早就不是你过去认识的那个小女孩了,她已经变成了大姑娘。你与卡琳分别时,她才十五岁。想想你这九年有多大变化吧。” 帕格点点头。 库甘把誊写好的书信交给莱姆。王子读了一遍,“多谢,库甘。你加进去的柔情暖意恰到好处。” 帐帘突然被掀开,布鲁卡尔走进来。他那皱纹密布的苍老面容上堆满了笑容,“杜巴斯-泰拉逃跑了!” “什么?” 莱姆问,“我们的士兵离克朗多还有一周路程,或许更多。” 老公爵找了把椅子坐下,“我们发现了一个被藏起来的信鸽笼,它属于战死的萨拉多公爵理查德。他手下有个人把罗德里克的死讯,以及你被任命为继承人的消息传给了盖伊。此人是理查德的男仆,我们审讯了这小子,他供认自己是杜巴斯-泰拉安插在理查德身旁的卧底之一。盖伊知道,你登基后第一个行动就将是吊死他。我猜他会直奔瑞兰龙。” “我想那是整个美凯米亚大陆上,他最不想去的地方。” 库甘评说。 “无论怎么说,黑盖伊不是傻子。毫无疑问,他会潜伏起来,但你肯定会再次见到他做手脚。王冠落在莱姆头上之前,盖伊仍是王国的一大威胁。” 听到这话,莱姆又想起了父亲的临终遗言,不禁现出愁容。布鲁卡尔警告他不要提起马丁的事,所以,现在所有人都在谈论莱姆的加冕礼,没人说起马丁继承王位的可能。 莱姆甩开这些恼人的念头,听布鲁卡尔继续说道:“不过杜巴斯-泰拉顶多搞搞小动作,我们最大的麻烦算是了结了。如今战争也接近尾声,我们可以开始王国的重建工作了。这真让人松了口气。我年事已高,受不了这些荒唐的战争和政治阴谋,我只后悔没能生个儿子,不然可以把爵位传给他,退休隐居了。” 莱姆满面笑容,难以置信地看着布鲁卡尔,“你这条老战狗,永远也别想轻易退休。你想进坟墓,就得自己一寸寸爬进去,何况离那一天还早得很呢。” “谁说我要死了?” 布鲁卡尔不屑地说,"我只是想放鹰牵狗打打猎,或者钓钓鱼也行。谁知道呢?我也许会找个标致的小娘子陪我过日子,十七八岁的吧,然后和她结婚生个儿子。如果那傻小子万德罗斯能用用脑子,娶走我的芬丽娜,我马上退位,把亚本公爵让给他。你们等着瞧吧。 “真不知芬丽娜干吗还等着他。” 布鲁卡尔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得去洗个热水澡,晚饭前睡上一觉。请恕我告退。” 莱姆示意他可以退下了。老公爵走后,他对库甘说:“别人来来去去都需要我的允许,别扭死了。” 帕格和库甘也站起来。老法师说:“你最好赶快习惯,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都会这样做。请恕我等……” 莱姆做出憎恶的表情,示意他们可以出去了。 阿格拉安娜坐在王位上,她的廷臣们集中在大厅。除此之外,长弓马丁也受邀列席,他就站在托马斯身旁。所有人就位后,女王说:“塔瑟尔,你要求召集议会。现在告诉我们,有何事要讲?” 塔瑟尔冲女王略一欠身,“我等议会成员,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事。” “什么事,塔瑟尔?” 精灵女王问。 塔瑟尔说:“长久以来,我们始终在努力让托马斯的问题得到圆满解决。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施用法术是为了平息他心中的怒火,缓和瓦哈鲁的伟力,好让这个年轻人的本性不至于最终泯灭。” 塔瑟尔顿了顿,马丁歪着身子,靠近托马斯,“有麻烦了。” 托马斯冲他挤挤眼,微微一笑。马丁吃了一惊。他再次清楚地意识到,身为龙主的年轻人体内,同样存在着那个来自克瑞德的开朗男孩。“一切都会好的。” 托马斯轻声说。 “我们,” 塔瑟尔继续说,“认为这项任务已告终结,因为托马斯再也不是那个令人惧怕的古神。” 阿格拉安娜说:“这真是个好消息。但这就是你要求召开议会的原因吗?” “不,夫人。还有些事需要下个定论。虽然如今我们不再惧怕托马斯,但我们也不会屈从于他的统治。” 阿格拉安娜猛地站起身,一脸怒意,“这是谁说的?有人暗示过托马斯要统治伊万达吗?” 面对女王的不悦,塔瑟尔不为所动。“女王陛下,你的双眸被爱情蒙住了。” 他举起手来阻止阿格拉安娜反驳,“老友的女儿啊,不要对我恶语相向,我不想指责谁。他与你同榻而眠,这是你的私事,别人无权干涉。我们也对此没有异议。但他现在有了继承王位的可能,我们必须把这件事确定下来。” 阿格拉安娜脸色变得煞白。托马斯走上前,“这是什么意思?” 他威风凛凛地问。 塔瑟尔似乎有点意外,“她怀了你的孩子。你不知道吗?” 托马斯惊得说不出话,心中波涛汹涌,百感交集。孩子!他完全不知道。托马斯盯着塔瑟尔,“你怎么知道的?” 塔瑟尔真心诚意地露出微笑,“我活了很久,托马斯。我能看出征兆。” 托马斯看着阿格拉安娜,问:“这是真的吗?” 女王点点头,“我想等到藏不住的时候再告诉你。” 托马斯觉得一阵慌乱,“为什么?” “为了不让你担心。战争还在继续,你不能分心到其他事上。我不想给你增加负担。” 托马斯静静地站在原地。片刻之后,他突然仰起头,欢声大笑,“我的孩子!赞美诸神!” 塔瑟尔若有所思地看着托马斯,“你想提出继承权的主张吗?” “是的,我要,塔瑟尔。” 托马斯微笑着说。 凯勒恩终于开口了,“托马斯,继承权现在属于我。你必须和我争夺。” 托马斯笑着对凯勒恩说:“我不会向你拔剑的,吾爱之子。” “如果你想为王,就必须这样。” 托马斯走向凯勒恩。他们之间向来没有什么深厚感情,凯勒恩一直觉得托马斯对他的同胞而言是个潜在威胁,现在他准备好为此而战。 托马斯把手扶在凯勒恩肩上,凝视着他的双眼,“你是继承人。我刚才的话并不是说我想做你们的国王。” 他退后几步,对众人说,“正如你们所见,我是继承了两种天性的生灵。尽管并非与生俱来,但我确实拥有瓦哈鲁之力,而且我曾经目睹过早已化作云烟的上古旧事。但我也记得童年往事,我能体会到笑声和被爱人轻触的快乐。” 他看着精灵女王,“我只求坐在女王身边的权利,在你们的祝福下成为她的丈夫。我只会运用她和你们给予我的权力,绝不奢求。即便你们什么都不给,我也会留在她身边。” 最后,他坚定地补充,“但有件事我绝不退让:我们的孩子的继承权,不能因为我而产生争议。” 大厅中响起一阵赞同的低语。托马斯转身面对女王,“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用精灵古语问。 阿格拉安娜眼中闪着泪光。她看着塔瑟尔说:“我愿意。有人要阻止我的权利吗?” 塔瑟尔看了看周围韵长老,没人表示异议,他随即道:“我们同意,女王。” 大厅中突然响起一阵欢呼,外面的精灵很快也都赶来,想看看议会中到底出了什么事。随后,他们也加入到庆贺的人群中,所有人都知道女王深爱着这位金甲战士,而且他们认为托马斯是个合适的丈夫。 凯勒恩说:“托马斯,你很明智。如果你不这么做,此地肯定要发生纷争,或是永无休止的猜忌。我感谢你做出了这个明智审慎的决定。” 托马斯紧紧握住他的手,“凯勒恩,这是理所应当的。你的继承权毫无疑问。等你的女王和我共赴福岛,我们的孩子将是你最忠诚的臣仆。” 阿格拉安娜走到托马斯身边,马丁也走过来。他说:“真是太好了。” 托马斯拥抱了一下他的朋友,还有女王。 凯勒恩发话让人们安静。喧嚣淡去后,他说:“现在该把话说明白了。让所有人都知道,多年以来的既成事实,应得到众人的认可。我,凯勒恩,在此宣告:托马斯是伊万达的军事统帅,女王的配偶。除了女王,所有人都要听命于他。” “我,塔瑟尔,也如是宣告。” 精灵长老附和。大厅中所有人都在女王和她的未婚夫面前深深一躬。 马丁说:“我离开伊万达之际,快乐已经重临精灵树城,真让人高兴。” 阿格拉安娜问:“你要走了?” “恐怕是这样。战争还在继续,我还是克瑞德的猎手长。而且,” 马丁笑着说,“恐怕加雷特那小子太满足于你们殷勤的款待了。我必须在他变胖前,把他赶上路。” “你不能等到婚礼后再走吗?” 托马斯问。 马丁正要开口道歉,女王却说:“明天就可以举行典礼。” 马丁表示妥协,“明天?那我乐意至极。” 又一声欢呼响起。托马斯看到道尔甘钻过人群。矮人首领冲到他们面前,开口说:“我们没接到参加会议的邀请,但一听到欢呼声就赶过来了。” 在他身后,托马斯和阿格拉安娜看到别的矮人们也在往这边跑。 托马斯拍了拍道尔甘的肩膀,“欢迎,老伙计。你正好赶上庆典。我们准备举行婚礼了。” 道尔甘看着他们,会意地露出微笑,“嗯,是时候了。” 骑士催马跑过一列列簇朗尼士兵。看到这么多人赶往东方,他感到有些不安。附近的簇朗尼人也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他骑向伊万达。 劳利在一块大岩石旁勒住缰绳。一名盔甲颜色黑橘相间的簇朗尼军官正在这里检视经过的队列。从羽翎和徽记来看,他是个军团长。几名突击队长和巡逻队长围在他身边。劳利对军团长说:“请问最近的可以渡河的浅滩在哪儿?” 其他军官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劳利,但军团长就算对野蛮人近乎完美的簇朗尼语感到惊讶,也没有表露出来。他朝身后一摆头,那里正是簇朗尼军的来处,“离这儿不远,不到一小时路程。我想你骑着你的牲畜会走得更快。那里的空地两侧各有一棵大树,再往下不远,有一道小瀑布。” 劳利一下就辨认出了此人的服色,那属于五大家族之一。他说:“多谢了,军团长。明瓦纳比之子,愿荣耀归于你的家族。” 军团长挺直腰杆。他不知这个骑士是谁,但对方既然谦恭有礼,就必须以礼相还,“愿荣耀归于你的家族,陌生人。” 劳利催马向前,与簇朗尼军队逆向而行——他们正无精打采地沿河行军。他发现了小瀑布上方的空地,便打马进入浅滩。此处河流湍急,但战马还是顺利通过了。劳利可以感觉到被风吹上来的瀑布水气。经过一程疾行,这股水雾让他觉得凉爽惬意。劳利日出前就上马出发,估计要等到日落西山才能赶到目的地。到那时他离伊万达就已很近了,应该会碰到精灵哨兵。他们无疑正饶有兴致地监视着簇朗尼人撤军,也许有人可以带他觐见女壬。 这次送信的任务,是劳利自愿承担的,因为他会说簇朗尼语,路上遇到麻烦的可能比较小。一路上他曾被三次拦下,每次都打消了簇朗尼军官的疑虑,平安度过。现在或许是要进行和谈了,但两国之间仍没什么信任感。 劳利渡过河滩后,翻身下马,让疲惫的坐骑稍事休息。他遛着马,让它落了汗,然后取下马鞍,用背囊里的刷子按摩马背。这时一个身影从树林里闪出来。劳利吓了一跳,因为此人并非精灵。这人一头黑发,两鬓灰白,身穿棕色长袍,手拿一根木杖。他走向劳利,不疾不徐,神态安然。他走到吟游诗人跟前,拄着木杖说:“幸会,泰索格的劳利。” 此人身上有种陌生的气质,劳利不记得以前见过他,“我认识你吗?” “不,但我认识你,吟游诗人。” 劳利向地上的马鞍蹭了几步,他的长剑也放在那里。陌生人微微一笑,把手一挥。劳利突然感到情绪异常平和,不再惦记他的长剑。无论这人是谁,他显然没有恶意,劳利心想。 “劳利,什么风把你吹到精灵森林来了?” 劳利自然而然地回答:“我为精灵女王带来了口信。” “什么口信?” “莱姆成了王国继承人,战争已经停止。他邀请精灵和矮人三周后到谷地去,届时将在那里缔结和约。” 陌生人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也正要去见女王。我会把话带去,你肯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劳利正想抗议,但话没出口就咽了回去。反正这人要去伊万达,他干吗还要专程跑这一趟?这只是浪费时间。 劳利点点头。那人笑道:“你何不在这儿休息一夜?水声可以舒缓精神,而且今天不太可能下雨。明天你可以回去,跟王子说消息已经送到伊万达。你亲口告诉了女王和托马斯,他们也同意参加和会。巨岩山的矮人们也已经知晓。告诉莱姆,精灵和矮人会去的。他可以放宽心,他们都会去的。” 劳利点点头。这个人说得很有道理。陌生人转身离去时,又加了一句:“对了,我想你最好不要提起我们这次会面。” 劳利什么话也没说,心中完全接受了陌生人的意见。等他走后,劳利觉得松了口气,他终于把口信送到伊万达,现在可以回营去了。 仪式在一片宁静的空地举行。阿格拉安娜和托马斯在塔瑟尔的见证下,交换了誓言。依照精灵的风俗,他们发誓此爱不渝时,没有别人在场。塔瑟尔为他们祈求诸神庇护,又告知他们彼此应尽的义务。 典礼结束后,塔瑟尔说:“回伊万达去吧,该举行庆典和宴会了。我的女王,我的亲王,你们为人民带来了欢乐。” 他们站起身,拥抱了一下。托马斯退开一步,“吾爱,今日我将永世不忘。” 他转过身,双手拢在嘴上,用精灵古语大喊:“伯乐格洛奇!伯乐格洛奇!快来。” 马蹄声由远及近。几匹白马跑进空地,奔向他们,前蹄跃起向精灵女王和他的配偶致敬。托马斯骑上一匹白马,精灵良驹静静地站着不动。塔瑟尔说:“没有比这更能证明你已经是我们的一员的了。” 阿格拉安娜和塔瑟尔也翻身上马,向伊万达驰去。接近树城时,云集在此的精灵欢声雷动。正如塔瑟尔所说,看到女王和亲王骑着精灵良驹,正是托马斯融入伊万达的最佳证明。 宴席持续了几个小时,托马斯看到所有人都在分享他的欢乐。阿格拉安娜坐在他身旁,议会大厅中摆上了第二张王座,承认了托马斯的品阶。所有不当值监视异族人的精灵,都来到他们面前宣誓效忠,并对他们的婚姻表示祝福。矮人也真心实意地向他们道贺,并加入到欢宴之中,伊万达到处回荡着他们的喧闹。 庆典一直持续到深夜,托马斯突然一凛,就像有一阵寒风刚刚吹过。阿格拉安娜察觉到他的异样,连忙抓住他的手臂,“怎么了?” 托马斯凝视着远方,“有些……奇怪的感觉……就像那天夜里一样:是希望,但又忧伤。” 伊万达下方的空地边缘突然传来一阵喊声。这声音刺透了宴会上的欢声笑语,但谁也没听清喊的是什么。托马斯站起身,阿格拉安娜跟他一起走到大平台边缘。他低头看去,发现一个精灵斥候正气喘吁吁地往回跑。“出了什么事?” 托马斯喊。 “大人,” 那人答道,“异族人……撤退了!” 托马斯愣在原地。这几个简单的字眼,就像一记重击让他不知所措。他无法理解簇朗尼人在战斗了这么多年后,为何突然撤退。他晃晃脑袋,回过神来,“往哪儿撤?他们在集结吗?” 斥候摇摇头,“不,大人,他们没有集结。簇朗尼人行军缓慢,毫无警备。他们土气低落,撤走了克瑞德河沿岸每一处营地,正向东方撤退。” 斥候高高扬起的脸上,夹杂着震惊和喜悦。托马斯看着周围的人,微微一笑,只说了句:“他们走了。” 欢呼声立时响彻天地,很多人流下眼泪,因为战争似乎终于结束了。托马斯回头,看到妻子脸上的泪水。女王抱住他,两人什么都没说。过了一阵,这位新任伊万达亲王对身边的凯勒恩说:“派人跟上去看看,这也许是阴谋。” 阿格拉安娜说:“托马斯,你真这么想?” 托马斯摇摇头,“以防万一。但我心中有种感觉,这次是真的结束了。我体会到的那种感觉,正是和平的希望和战败的悲伤。” 女王抚摸着他的面颊。托马斯继续说道:“我会派人去王国军大营,问问博里克公爵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王说:“如果真的是和平,他会送信来的。” 托马斯看着她,“你说得对。那么我们就等待。” 他凝视着女王的面庞。虽然历经数百年岁月,但阿格拉安娜身上仍旧洋溢着少女的美貌。“如此一来,今天更加值得纪念,值得欢庆了。” 马克罗斯的出现,并没让托马斯和阿格拉安娜讶异。自从法师第一次造访以后,他们就不再对他感到惊奇了。未经任何通禀,他就从伊万达四周的森林中冒了出来,向树城走来。 等他走到女王和托马斯跟前时,所有长老和议员都已经到齐,长弓也列席其中。法师躬身行礼,开口道:“您好,女王,还有亲王。” “欢迎你,黑魔法师马克罗斯。” 女王说,“你是来为我们解开异族人撤退之谜的吗?” 马克罗斯拄着手杖点点头,“我带来一些消息。” 他似乎很谨慎地选择着词句,“国王和克瑞德公爵都已战死。现在莱姆是王位继承人。” 托马斯看了一眼马丁,猎手长脸色煞白。虽然后者表情平静,但托马斯知道这个消息让马丁震惊不小。托马斯扭头对马克罗斯说:“我不认识国王,但公爵是个好人。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 马克罗斯走到马丁身前。猎手长看着法师,虽然未曾亲见,但他听说过法师的名头:阿鲁沙跟他讲过他们在法师岛上的遭遇;托马斯也说簇朗尼人入侵伊万达时,马克罗斯曾伸出援手。“你,长弓马丁,必须马上赶往克瑞德。你要和卡琳公主及安妮塔公主一起到克朗多去。” 马丁正要说话,却被马克罗斯抬手止住,整个大厅的人仿佛都愣了一下。马克罗斯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你父亲最终带着爱意叫出了你的名字。” 他说完把手放下,周围恢复了正常。 马丁并没有什么顾虑,反而从法师的话中体会到一种安心,他知道没人听见这短短的一句话。 马克罗斯说:“现在来听听好消息吧。战争已经结束。莱姆和簇朗尼皇帝伊青达将在二十天后签署和约。” 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近处的人又把消息传到外面。很快,整个精灵森林中都回荡起欢声笑语。道尔甘又跑进大厅,揉着眼睛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趁我打盹时,你们又开始庆祝了吗?你们让我觉得这里好像不再欢迎我了。” 托马斯笑道:“没这回事,道尔甘。把你的兄弟们叫来一起庆祝吧。战争结束了。” 道尔甘取出烟斗,敲掉里面的烟灰,一脚扫出平台,“终于结束了。” 他说着打开烟袋,转过身,似乎是在往烟斗里填烟丝,托马斯也假装没有看到矮人首领脸上的泪痕。 阿鲁沙独自一人待在大厅中,坐在父亲的宝座上。手中兄长的来信,他已经读过好几次,但他现在还是无法相信父亲真的与世长辞,哀伤重重地压在他心头。 卡琳平静地接受了噩耗。她又到城堡旁边的宁静花园去了,想在那里独自梳理思绪。 阿鲁沙心中千头万绪。他记起父亲第一次带他去打猎的情景,还有另一次他和长弓马丁狩猎归来,父亲夸赞他猎回的大公鹿时,他是多么骄傲自豪。他模煳地记得母亲去世时的伤痛,但那已是陈年旧事,早被时间稀释。阿鲁沙突然想起父亲在王宫发怒时的情景,不禁长叹一声。“至少,” 他自言自语道,“父亲,你的大部分愿望实现了。罗德里克已死,盖伊也没了权势。” “阿鲁沙?” 一个声音从大厅对面传来。 王子抬头看去,安妮塔从门廊的阴影中走出来,缎面便鞋踩在石板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阿鲁沙刚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安妮塔手提一盏油灯,因为夜色深沉.大厅也染上浓稠的暗影。“侍从们不想打搅你,但你这样孤孤单单地坐在黑暗中,我实在看不下去。” 安妮塔的出现让阿鲁沙心中宽慰了许多。安妮塔有着非比寻常的直觉和温柔的性情,她早就看穿了阿鲁沙平静刻板的外表下那颗滚烫的心。比起那些看着王子长大的人来,她更了解阿鲁沙的情绪,也知道该说什么话来为他排解忧愁。 没等王子答话,安妮塔就继续道:“阿鲁沙,我听说了这个噩耗。我感到非常难过。” 阿鲁沙朝她笑笑,“你还没从父亲过世的情绪中走出来,又要来分担我的哀伤。你太善良了。” 艾兰德的死讯是一艘克朗多海船上周带来的。安妮塔摇摇头,柔顺的红发荡起一阵涟漪,“父亲病了很多年,他早就让我们为他的死做好了准备。他被投进地牢时,几乎已经在劫难逃。离开克朗多时,我就料到了。” “不论如何,你很坚强。我希望我也能和你一样。现在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安妮塔轻声说:“我想你会成为优秀的领主。莱姆在瑞兰龙,你在克朗多。” “我?克朗多?我不愿想这件事。” 安妮塔走到他身旁,坐在博里克当政时卡琳坐的位子上。她伸出手,扶着阿鲁沙放在王座扶手上的胳膊,“你必须这么做。你是莱姆之后的王位继承人。克朗多王子向来是属于继承人的职位。除了你,没人能统治那里。” 阿鲁沙不安地看着公主,“安妮塔,我向来觉得自己早晚会成为某个小地方的伯爵,或是在边境的某位男爵手下谋个军职,但我从没想过要成为统治者。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克瑞德公爵的头衔,更别说克朗多王子了。何况莱姆早晚要娶妻生子,这我敢打包票——他从小就是女孩们的焦点,成为国王后,他肯定能迎娶到心爱的姑娘。等他有了儿子,这个孩子就会成为克朗多王子。” 安妮塔不容置疑地摇头,“不,阿鲁沙。现在还有无数工作要处理。西境需要一个强势的领袖,那就是你。其他人做总督,是得不到民众信任的,因为所有贵族都会对他表示怀疑。这个位子非你莫属。” 阿鲁沙端详着面前的少女。安妮塔在克瑞德已经五个月了,虽然当他们在一起时,阿鲁沙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表达感情,但对她的照顾却是无微不至。安妮塔一天比一天成熟美丽。她还很年轻,这让阿鲁沙甚感不安。逃离克朗多时,安妮塔在“海燕”号上跟他讲了父亲安排的婚约。因为战争还在进行,他有借口故意不去考虑这件事,但现在和平指日可待,阿鲁沙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 “安妮塔,也许你说得对,但你也可以成为克朗多的统治者。你不是说,你父亲计划让我们成婚,就是为了巩固你在克朗多的地位吗?” 安妮塔用那双碧绿的大眼睛看着他,“那是为了挫败盖伊的野心。也是为了防备万一罗德里克没有宣布继承人就意外辞世的情况出现,这样做可以巩固你父亲或是兄长对王位的权利。现在你不需要为那些计划所羁绊。” “如果我成为克朗多王子,你怎么办?” “母亲和我还有其他宅邸。我敢肯定,我们可以靠岁入活得很好。” 阿鲁沙心中很矛盾,他轻声说:“我需要些时间来整理思路。我上次到克朗多去时,就发现自己对那座城市的了解非常浅薄,对管理一座城邦更是毫无概念。你自小就在学习这些事务,而我……我只是个次子,我很少接受这方面的教育。” “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克朗多,都有很多能臣可以为你提供建议。阿鲁沙,你有清醒的头脑,有能力分出轻重缓急,也有行动的勇气。你会成为优秀的克朗多王子。” 安妮塔站起来,俯身吻了一下王子的面颊,“阿鲁沙,你还有时间慢慢考虑,怎么做才能更好地帮助你的兄长。别让这个新责任把你压垮了。” “我尽量。不过,有你在身边,我会感觉好些——你和你母亲。” 他忙不迭加上一句。 安妮塔暖暖一笑,“阿鲁沙,如果你需要我们的意见,我们会随时守在你身边。我们会住在克朗多附近丘陵上的宅院中,只要几小时马程就能到宫殿。克朗多是我唯一的家,母亲也自小就住在那里。如果你想见我们,只要下道命令,我们会很乐意进宫去。另外,如果你想暂时避开繁重的公务,也欢迎你到我家做客。” 阿鲁沙笑道:“我想我会隔三差五就去一次,希望不会让你们讨厌。” “永远不会,阿鲁沙。” 托马斯独自站在高台上,透过树梢林隙看着头顶的群星。他那精灵的感知力察觉到有人正从后面走上平台。他略一点头,向法师致意,“马克罗斯,我才活了二十五年,但却有千百年的记忆。成年以后,我一直在战火中厮杀。真像一场大梦。” “那就别让它变成噩梦。” 托马斯盯着魔法师,“什么意思?” 马克罗斯沉默不语,托马斯耐心地等待他的回答。魔法师最终说:“托马斯,有件事必须了结,结束战争靠你了。” “我不喜欢你故弄玄虚。我记得你说战争已经结束了。” “莱姆和簇朗尼皇帝和谈当天,你必须带领精灵和矮人埋伏在和谈地点西面的树林。两位君王在中央会面时,会发生背信弃义的阴谋。” “什么阴谋?” 托马斯面露怒容。 “我不能多说。总之,伊青达和莱姆就座后,你必须全力进攻簇朗尼军,这样才能避免美凯米亚彻底毁灭的命运。” 托马斯狐疑地看着魔法师,“你给的不多,要的可不少。” 马克罗斯挺直腰杆,一手拿着木杖,就像握着权杖的君王。他眯起黑眼睛,眉头紧锁。他声音轻柔,但话语充满怒意,连托马斯都感到心生敬畏。 “不多!” 马克罗斯恶狠狠地说,“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瓦哈鲁!你能站在这儿,全凭我多年来的努力。为了迎接你的到来,我花费的时间和心力远超你的想象。若不是我击败了鲁瓦格,并与它为友,你不可能活着离开马克魔登卡戴尔。是我准备了灰-沙格的金甲利剑,并把它们和索林之锤一起送给巨龙,所以数百年后你们才能发现它们。托马斯,是我为你铺设了道路。如果没有我的帮助,伊万达多年前就会化作灰烬。你以为替你纠正心智的人,只是塔瑟尔和那些织法者吗?没有我这九年来的努力,你早被巨龙的礼物毁掉了。若是缺了那只有我能给予的帮助,凡人绝不可能抵抗如此古老强大的法力。当你追随梦境寻求过往时,是我把你带回现实,是我让你恢复理智。” 魔法师的音量越来越高,“是我赐予你影响灰-沙格的力量!你是我的工具!” 魔法师话语中压抑的怒意,让托马斯退开半步,“托马斯,我给的不是很多,而是全部!” 自从在马克魔登卡戴尔穿上金甲后,托马斯第一次感到恐惧。他最原始的本能突然意识到,魔法师具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如果马克罗斯有意.可以像拍死一只恼人小虫一样,把自己干掉。“你是谁?” 他冷静地问,努力控制着声音中的恐惧。 马克罗斯的怒气渐渐消退,他又弯下腰倚着木杖。托马斯的恐惧消失了,而且所有带着恐惧的记忆也随之不见。马克罗斯呵呵笑了几声,“抱歉,我有时也会忘形。” 说完这句,他的语气又严肃起来,“我让你做这件事,不是想图什么回报。我能做的都做完了,你不欠我什么。但你要记住:那被称作灰-沙格的生灵,和被称为托马斯的男孩,分享着对这个世界恒久不变的爱恋,虽然方式不同,彼此无法理解,但爱就是爱。你拥有这两种对家园的爱恋:瓦哈鲁守护和控制的欲望,以及男孩抚育和滋养的心愿。但如果你没能完成我交代的任务,如果你在紧要关头还犹豫不决,那么后果不堪设想。我们脚下的世界将就此失落,不留痕迹。我以最神圣的誓言向你保证,这都是真的。” “好吧,我会照你说的做。” 马克罗斯笑道:“去找你的妻子吧,伊万达的亲王殿下,但别忘了到时候召集军队。我会到巨岩山去,哈森和他的族人将与你会合。我们需要每一柄长剑和战锤。” “他们认识你?” 马克罗斯看着托马斯,“他们当然认识我,伊万达的托马斯,不用担心。” “马克罗斯,我会召集伊万达的所有军力。” 托马斯冷言道,“彻底了结这场战争。” 马克罗斯一挥木杖,消失在空气之中。托马斯一时没有移动,他努力克制心中刚刚产生的恐惧:也许这场战争永远也不会结束。 第十四章 背叛 两军对峙。 久经战阵的老兵们隔着山谷平原遥遥相望,面对与之鏖战了九年的敌人,他们仍旧不敢完全放心。双方都由精锐禁军组成,包括王国诸多贵族和帝国各个氏族的代表,人数不过一千有余。最后一批簇朗尼入侵军正在穿越时空裂缝,返回克拉文,只留皇帝的护卫队殿后。王国军主力还驻扎在山谷的两个人口,直到和约定案才会撤离。双方刚刚建立的信任中仍不免掺有疑虑的成分。 王国军这一侧的谷地,莱姆正骑在一匹白色战马上,等待簇朗尼皇帝驾临。贵族们都骑着马,簇拥在他身边,一个个盔明甲亮,意气风发。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自由之都的民兵领袖和一队纳塔尔游骑兵。 号角声响彻平原,皇帝的队伍终于从裂缝中走了出来。他们走向簇朗尼军前列,皇室旌旗在微风中飘展。 簇朗尼使者走出队列,越过两军之间的几百码空地,向这边走来。莱姆王子回头看了看周围骑在马背上的人:帕格、库甘、麦克莫和劳利,都因对王国有功,得以参加和谈;万德罗斯伯爵和其他几名战功卓著的将领也随行左右;阿鲁沙就在莱姆身旁,他胯下的栗色骏马精力旺盛,蓄势待发。 帕格环视四周,他命中所系的两个世界所有的家族徽记都出现在此,他不免有些头晕目眩。平原对面,帝国各大家族的旗帜清晰可见,克达、欧萨图根、明瓦纳比等等,都是他熟知的族系;在他身后,王国贵族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飞舞,西至克瑞德,东至兰恩,所有公爵的家徽全数在场。 库甘发现当年的学徒有点失神,就用手中木杖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没事吧?” 帕格转头说:“没事。我只是在想过去的事,有点出神。说起来,今天这个场面,让我感觉有些奇怪。战争的双方是誓不两立的仇敌,我却和这两个国家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些感觉我还需要慢慢消化。” 库甘笑道:“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自省。也许我和塔里还能帮上点忙。” 老牧师坚持和阿鲁沙一路赶来,不想错过和谈的盛会,但十四天的鞍马劳顿对一个老人来说,毕竟不是易事。他现在身体不适,只能躺在莱姆的帐篷里休息。塔里执意要列席皇家代表团,最后还是莱姆下令让他乖乖静养。 簇朗尼使者走到莱姆面前。他鞠躬行礼,用簇朗尼语说了几句。帕格上前翻泽:“他说,‘最尊贵的伊青达陛下、九十一世皇帝、天国之光、簇朗尼全境统治者,向兄弟之邦的君王、王国统治者、高贵的莱姆王子殿下致意。王子是否愿意接受他的邀请,到谷地中央相叙?”’莱姆说:“告诉他我也向皇帝致以问候,同时很乐意在指定地点与他会面。” 帕格把这番话以文辞华美的簇朗尼社交用语翻译给使者,那人又鞠了一躬,便走回自己的队列。 他们看到皇帝的轿子被抬上来。莱姆示意随行人员跟他一起出发,他们向谷底中央骑去,准备和皇帝会面。帕格、库甘和劳利有幸随行,麦克莫则和士兵们一起留在原地等待。 王国的骑士们首先来到指定地点,等待皇帝的队伍。二十名身高、相貌颇为相近的奴隶,抬着皇帝的坐轿向这里走来。在镶金抬轿的重压下,他们的肌肉轮廓鲜明。白色薄纱轿帘挂在镶金木柱上,轿上还装饰着珍贵华美的各色珠宝,稀有的金属和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在轿子后面走着的,是帝国五大家族的代表,他们也是各自氏族的军事统领。此五人依照家事背景,都有机会被选为新任大将。 奴隶们把轿子放下,簇朗尼帝国皇帝伊青达走出来。他身上穿戴的金甲,以簇朗尼标准来看价值连城,羽饰头盔上同样以黄金覆盖。他走向莱姆,王子下马相迎。帕格作为翻译也翻身下马,站到两位君王身边。伊青达向他略一点头。 莱姆和伊青达相互注视,都为对方的年轻感到一丝惊讶。伊青达只比新任王位继承人大上三岁。 莱姆首先发言,以友谊与和平的愿景欢迎皇帝。伊青达友善地回应他。天国之光接着走上一步,伸出右手,“我听说这是你们的习俗?” 莱姆握住簇朗尼皇帝的手。人群的紧张感突然消失了,两边谷地中同时响起阵阵欢呼。两位年轻的君王面带微笑,有力地握了握手。 莱姆说:“希望这是两国和平永续的开始。” 伊青达回答:“和平对簇朗尼人是个新名词,但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学会。我们的宫廷朝会因我这次举动陷入矛盾重重的局面。希望贸易的硕果和彼此学习所带来的繁荣盛世,可以消除他们的分歧。” “这也是我的愿望。” 莱姆说,“为纪念这次和谈,我为您准备了一件礼物。” 他打了个手势,一名士兵便从王国军中跑出来,手里牵着一匹神骏非凡的黑色战马,马背上套着镶金黑马鞍,鞍辔上挂着一柄长剑,剑柄和剑鞘都嵌有珠宝玉石。 伊青达看着这匹黑马,面露疑虑,但对精工打造的长剑则是赞叹不已。他掂了掂长剑,“王子殿下,我倍感荣幸。” 伊青达转身跟一名随员说了几句,那人传下话去让人抬上一只箱子。两名奴隶把它搬到皇帝面前。箱子是由恩佳吉木制成,深色木面泛出美丽的光泽,精美的花纹则描绘了簇朗尼的飞禽走兽,花鸟鱼虫。每个图案都经过精心着色,深浅有致,栩栩如生。这箱子本身就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盖子打开后,一堆美丽的宝石在阳光下绽放出灿烂夺目的光辉,每颗都有拇指大小。 皇帝说:“我很难说服宫廷朝会进行战争赔偿,我目前的地位并非处于最佳状态,但就连他们也不能反对我为今天的和会准备一份礼物。我希望这些小东西可以多少弥补一点我国所造成的破坏。” 莱姆略一欠身,“您真是慷慨大方,在此请让我致以谢意。您愿意和我共享一些茶点吗?” 皇帝点点头,莱姆下令支起凉棚。十几名士兵催马而来,其中几个人带着木桩和插栓等材料,随后开始搭建工作,不过一会儿工夫,一个大型凉棚就被建了起来。桌椅都已摆放齐备,其他士兵把带来的醇酒美食放在桌面上。 帕格为皇帝拉过一张软垫座椅,阿鲁沙也为哥哥备好椅子。两位君王坐定后,伊青达说:“这比我的王座可舒服多了。回头我一定要制作一把。” 随员倒好红酒,莱姆和皇帝互敬一杯,接着又举杯庆贺两国的和平之谊,在场的所有人都为此喝了一杯。 伊青达转头对帕格说:“尊者,我们这次见面,对周围的人来说可比上次安全多了。” 帕格躬身施礼,“确实如此,皇帝陛下。希望您能原谅我扰乱了您的帝国大典。” 皇帝皱起眉说:“扰乱?那简直是破坏啊。” 帕格把这番话翻译给众人听,伊青达又苦笑道:“这位尊者为我的帝国带来了很多新颖的东西。恐怕多年之后,即便他的名字被人遗忘,我们也无法摆脱他的影响了。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让我们放眼于未来吧。” 双方列席的贵族都站在凉棚之外,两位君王开始讨论建立两个世界友好关系的最佳方案。 托马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凉棚,凯勒恩和道尔甘跟随在他左右。他们身后整装备战的精灵和矮人加起来有两千多。他们从北方隘口进入山谷,避开了那里的王国驻军。部队绕过平原,聚集在西侧树林中,在这里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会谈的进展。托马斯对身边的同伴们说:“我看不出背叛的迹象。” 另一个矮人走到他们身旁,正是巨岩山的哈森,“是啊,半精灵。虽说魔法师百般警告,可一切都很正常嘛。” 突然空气中涌过一阵波澜,他们的视线也开始模煳晃动。托马斯和其他人突然发现簇朗尼士兵们都抽出了武器。 托马斯回头对后面的人说:“准备!” 一名王国士兵催马跑向凉棚。簇朗尼大名们看着他,目光不善。到目前为止,接近凉棚的士兵只有撤换茶点酒水的人员。 “殿下!” 士兵高喊,“有异况!” “什么?” 莱姆问。这人激动的神情让他十分不安。 “从我们的位置看去,西方树林中有很多人影。” 莱姆站起身,看到树林边缘人影憧僮。过了一会儿,在帕格把这番对话翻译给皇帝时,莱姆对伊青达说:“应该是精灵和矮人。我派人把和谈的消息送给了精灵女王和矮人军事统帅。他们现在肯定是在往这里赶。” 皇帝走到莱姆身边,观察着树林,“那他们为何要待在林子里?为何要保持隐蔽?” 莱姆扭头对传讯来的骑兵说:“你去让树林里的人一起参加和谈。” 骑兵领命向树林奔去。可他才跑了一半,树林中突然响起一阵呐喊,身着绿衣的精灵和全副武装的矮人们冲了出来,杀声震天,战吼彻地。伊青达困惑地看着汹涌的人潮。他的几名随员已经抽出武器;一名士兵从簇朗尼军战线跑到凉棚,高喊道:“陛下,我们有麻烦了。这是个陷阱!” 所有簇朗尼人都拔剑在手,渐渐后退。伊青达喊道:“这就是你们迎接和平的方式?嘴里赌咒发愿,背地策划叛变?” 莱姆听不懂他的话,但光凭语气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他抓住帕格的胳膊,“告诉他,我也毫不知情!” 帕格提高声调,试图压过凉棚中的喧嚣,但簇朗尼贵族们逐渐退开,围在伊青达周围,簇朗尼军也冲了过来,试图保护天国之光。 莱姆喊道:“撤退!退回我军阵线!” 簇朗尼士兵迅速接近。美凯米亚人连忙上马,向自家阵地跑去。 帕格在一片骚乱中听到了伊青达的声音:“背叛者,你们终于显出了本性!簇朗尼人绝不会和汝等卑鄙小人谈判。我们要把你们的王国碾成齑粉!” 精灵和矮人与簇朗尼军接战,喊杀声此起彼伏。莱姆和其他人回到自己的战线,士兵们都已备好马匹准备参战。莱姆刚勒住缰绳,就听布鲁卡尔公爵说:“殿下,我们进军吗?” 莱姆摇摇头,“我不会参予背叛。” 他看着眼前的酣战。精灵和矮人正把簇朗尼人向裂缝挤压。皇帝和他的卫队从旁边迂回,避开了战场,让一千名禁卫军挡在中间。他还看到几个传令兵跑进了裂缝。 片刻之后,簇朗尼军队从裂缝拥出。他们冲向敌军,正节节败退的簇朗尼阵线被守住了,接着,他们把精灵和矮人逼了回去。 阿鲁沙策马跑到莱姆身边,“莱姆!我们必须进攻。精灵和矮人很快就要被打垮了。至少有一万簇朗尼军在裂缝对面等待。只要迈一步,他们就过来了。如果你还想结束这场血腥的战争,我们就必须占领裂缝装置,并把它守住。” 帕格也催马跑到莱姆的另一边,“莱姆!” 他喊道,“你必须照阿鲁沙说的做!” 年轻的王位继承人仍然心存疑虑。帕格提高声调:"你要明白,九年来你面对的只是帝国军的一部分,只是加入战争党的氏族麾下的部队。在此之前,你有很多潜在的盟友,是他们阻止了簇朗尼军全力进攻美凯米亚。现在这次背叛激怒了唯一一个可以要求帝国所有氏族无条件服从的人,伊青达会命令簇朗尼每个氏族倾力出击。 “以前就算把各地战线都加起来,你的敌人也不超过三万,现在到明天为止,这三万人就会赶回山谷。一周之内,这个数字会加倍。莱姆,你不知道他的权势有多大。不到一年,他可以派来一百万人和上千法师来攻打我们!你必须行动!” 莱姆坐在马上,浑身僵硬,一脸苦涩的表情,“你能帮助我们吗?” “也许能,只要你为我清出一条路,让我到裂缝装置那里。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关闭时空裂缝,我只能一试。除此之外,就算我能克服自身的束缚,与帝国对抗,杀死战场上所有敌人,也没有太大的作用,因为对面集结的大军不过一步之遥。” 莱姆略一点头,慢慢转头对阿鲁沙说:“快马急报南北隘口。召集王国军全线作战。” 阿鲁沙掉转马头下达命令,几名骑士立刻赶往两处隘口。 莱姆回头看着帕格,“如果你能帮上忙,那就请吧,但不要轻举妄动。毕竟,你是这片大陆上唯一通晓簇朗尼魔法的人。” 他伸手指着劳利、麦克莫和库甘,“让他们远离战场,这和他们没关系。留在后方,如果我们失败了,用你的魔法到克朗多去。必须把卡琳和安妮塔送到东方,交给她们的叔公考德里克,因为西境肯定要落到簇朗尼人手里。” 说完,他抽出佩剑,下令军队前进。 一千骑兵向前挺进,马蹄隆隆作响。军官们发下号令,骑兵列队整齐,像移动的钢铁之墙一般,逐渐加速。莱姆示意冲锋,队列变得参差不齐,骑兵们向簇朗尼人阵线冲去。簇朗尼人听到马蹄声,很多人都不再与精灵和矮人厮杀,而是退到后面组成了一道盾墙。帕格、劳利、麦克莫和库甘眼看着王国骑兵撞了上去。一时间人吼马嘶,长矛弯折,盾墙摇撼。很多簇朗尼士兵倒毙沙场,但很快就有人冲上来填补空缺,王国军被挡了回来。莱姆下令重整队形,再次冲锋,这回他们突破了盾牌的防线。 帕格看到簇朗尼军右翼在骑兵的冲锋下向后退却,但皇帝亲自督战,让部队保持队形,守住了中央的阵线。即使相隔甚远,帕格也能看到簇朗尼贵族正在催促皇帝撤离前线。 皇帝持剑而立,呼喝着命令,不肯离开战场。他布下紧密的环阵守住裂缝仪器,让援军可以从克拉文进入谷地。大部队正从裂缝中拥出,很快就足够消灭国王手下这一千骑兵了。 他忽然感到脚下的地面微微颤动,一位簇朗尼贵族紧张地指着他的身后。伊青达看到数以百计的骑兵从北方树林中奔出——北方隘口的骑兵最先接到莱姆的命令。皇帝指挥刚到达的部队增援北方战线,抵御新的威胁。 一声暴喝从左方传来,伊青达扭头看去。一个身材高大的战士,身穿金甲白袍,像砍瓜切菜一般在簇朗尼卫兵中杀出一条血路,向他冲来。所有簇朗尼贵族都冲上去想要阻挡他,只剩下某个氏族的军团长留在皇帝身边。他跑到伊青达跟前大喊:“陛下,您必须离开!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了,如果您有什么闪失,帝国等于没了心脏,诸神都会背弃我们。” 皇帝试图把他推开,此时金甲巨人又砍倒了一个簇朗尼贵族。这名军官说:“愿天国宽恕。” 他说完用剑面在伊青达后脑上敲了一下。皇帝马上瘫倒在地,军团长喊来士兵,让他们把皇帝抬过裂缝。“皇帝昏倒了!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士兵们毫不犹豫,抬起君王送往时空裂缝。 一名突击队长冲到军团长身旁,“大人,所有贵族都被杀了!” 军团长见那高大的战士被无数簇朗尼士兵截住,但他杀死了所有陪皇帝前来的军事统领。军官领袖往后一瞥,看到皇帝差不多安全了,抬着他的士兵们已消失在裂缝的另一边;更多军队正源源不断地赶到美凯米亚。军团长知道事态紧急,他说:“现在我是军队主帅!你来充当副帅。派更多人到北面去!” 突击队长扭身就走,把更多兵力部署在北方阵线,抵御从北部隘口疯狂来袭的王国骑兵。 北部骑兵以雷霆之势冲向簇朗尼人的阵地,帝国仓促竖起的盾墙摇晃了几下,最终还是撑住了。主帅环顾四周,祈祷他们能坚持到足够的援军到来。 帕格和三个同伴看到北部王国军冲击着帝国盾墙:长枪断裂,战马倒毙,惨叫着的士兵被铁蹄践踏。盾墙屹立不垮,王国军暂时撤退,准备重整队形进行下一轮冲锋。莱姆的部队也被挡了回来,他下令撤退,以便和北方的部队进行协同攻击。精灵和矮人在托马斯的率领下,在西侧给簇朗尼人制造了很大的麻烦,但他们也被慢慢逼退。 骑兵退去后,簇朗尼人的注意力转向精灵和矮人。南北盾墙后的士兵纷纷离开岗位,去支援西翼的战友。 看到这一幕,麦克莫说:“如果精灵们还不撤退,簇朗尼人就会把他们全部消灭。” 他的话好像传进了精灵们耳中,西翼战斗的两军突然分开,精灵和矮人在精灵弓手的掩护下撤退。 库甘对帕格说:“延缓进攻只会让簇朗尼人有可乘之机。” 他们看到簇朗尼军队如潮水般拥出裂缝,“如果莱姆不能在下次冲锋时控制仪器,形势就会越来越糟。” 帕格说:“他只有在裂缝入口处部署大量弓手,才能封住裂缝。持续不断的火力可以迫使簇朗尼人退开一定距离,以竖起屏障。那时我们也许可以让它停止工作。” 劳利说:“不能把它毁掉吗?不然总是会有潜在危险。” 帕格想了想才说:“我不知道我的法力是否可以摧毁裂缝,但我想现在有必要试试。” 他刚要催马出发,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不!” 他们转头看去,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个身穿棕袍、手持木杖的法师,“尊者,就算是你的力量也不足以完成这个任务。” “马克罗斯!” 库甘叫道。 马克罗斯苦笑着说:“我早就说过,我会在最紧急的关头,你们最需要我的时刻出现。” 帕格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我会关闭裂缝,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马克罗斯又对库甘说,“你还带着我给你的法杖。很好。赶快下马。” 帕格和库甘翻身下马。帕格几乎忘了,库甘总是随身携带的木杖就是当年马克罗斯给他的那根。 马克罗斯走到库甘面前,“把杖尖插进地面。” 他说完把自己手里的木杖递给帕格,“这两根法杖是一对。牢牢握住它,如果你想活着完成我们的使命,就绝对不要松手。”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战场,“时候差不多了,但时机还没到。仔细听着,我们的时间不多。” 他又看了看帕格和库甘,“等一切都结束时,如果裂缝被摧毁了,你们就到我的岛上去。在那里,你们会找到所有问题的答案,尽管也许不能让你们完全满意。” 他又苦笑了一下,“库甘,如果你想帕格活着回来,就尽全力抓住这根木杖,脑子里时刻想着帕格,绝不能让法杖离开美凯米亚的大地。都明白了吗?” 库甘说:“那你呢?” 马克罗斯厉声说:“我的安危由我自己负责。不要管我。我在这出戏里的角色和你们一样,都是命中注定。现在好好看着。” 他们又把目光投向战场。北部王国军已开始冲锋,莱姆和托马斯也传令让手下的部队配合攻势。骑兵再次冲击盾墙,簇朗尼人的阵线被突破了。一时间,王国军控制了战场,簇朗尼人开始向内收缩,但很快,蜂拥而至的步兵就抵消了骑兵冲锋的优势,他们攻击骑士胯下的马匹,或是把骑兵直接拉到地上。战场局势再度陷入胶着。裂缝周围,激斗随处可见。这是一场没有组织、没有纪律的战斗。人们为生存而战,顾不上战局发展。金铁与硬木的敲击声响彻山谷。帕格等人无论往哪里看,眼中所见的都是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马克罗斯看着帕格,“时候到了。跟我来。” 帕格跟着棕袍法师,手里紧紧握住马克罗斯的法杖。他相信法师的警告,相信这木杖是他活着渡过难关的唯一希望。他们走过激斗正酣的战场,有如神灵庇佑一般。间或有一两个簇朗尼人向他们挥剑杀来,但都被士兵拦下;战马本要踩在他们身上,但最后一刻却掉转方向,冲向别处。这场面就如同有条道路在他们身前展开,又在身后闭合。 两人走近簇朗尼人的阵线。有个持盾战士倒在骑兵的长矛下,他们迈过尸首,走进相对平静的圆阵中央。簇朗尼军队仍旧源源不断地走出裂缝,圆阵逐渐扩大。马克罗斯和帕格踏上时空裂缝所在的平台,士兵们从他们身边跑过,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两位法师。 马克罗斯踏入虚空,帕格也跟了进去。这次他们没有出现在克拉文,而是悬浮在一片无色无相的空间里。帕格丧失了方向感。这里没有光,也没有黑暗,只有深浅不一的灰色。帕格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只有耳中听到的心跳能够证明自己依旧存在。他轻声唤道:“马克罗斯?” 马克罗斯的声音传进他耳朵:“我在这儿,帕格。” “我看不见你。” 一阵笑声传来,“对,因为这里没有光。你看到的是我以法术制造出的幻象,让你不至于完全迷失。在这个空间里,如果没有充分准备,就算是你那惊人的法力也不能让你自己保持清醒。帕格,接受事实吧,人类的头脑很难适应这里的情况。”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时空的夹缝。混沌之战中,诸神就是在此地征战杀伐,我们也要在这里进行我们的工作。” “人们正在牺牲,马克罗斯。我们要加快速度。” "这里没有时间,帕格。对于外面作战的人来说,我们凝固在了这一瞬间。我们即便老死在这里,外面的世界也不会前进一秒。 “但我们确实需要加快速度。在这里,即便是我也必须花费一点能量,才能保住你我的性命,而我们需要每一分能量来完成任务。我们不能耽搁太久,但有几件事我得先跟你说清楚。我已经等待了很久,好让你实现自己的诺言,成为魔法大师。因为没有你的帮助,我没办法关闭裂缝。” 帕格开口了,四周灰蒙蒙的空间让他感到阵阵恶心,空洞的声音似乎不是出自他的口中:“当陌星入侵、大敌伺机占领簇朗尼时,是你把裂缝反转,拯救了世界。显然那需要惊人的法力。” 他听到法师轻笑两声。“你还记得那些事?哦,那时我还年轻。” 马克罗斯似乎知道这个答案并不令人满意,他紧接着又说,"那时的裂缝并不稳定,是由高塔上的法众会成员们凭意念打开的。我只是把它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粉碎了大敌的阴谋。即便如此,也冒了相当大的危险。现在这道裂缝是人为控制的,由一台魔法仪器牢牢锁定在克拉文。很多复杂的法术控制着它,让它与美凯米亚保持同调共鸣,使我无法干预它的运作,所以我只能把它关闭,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在我们结束这出戏前,有件事我要告诉你,等你到了我的岛上,就会明白大部分真相,但无论如何,有句话你要谨记在心。请记住,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命中注定,希望你能体谅我的苦衷。” 帕格虽然看不到法师,却能感觉到他就在近旁。他正要开口,却被马克罗斯打断:“等我完成任务后,你必须运用所剩的全部法力,把自己传送到库甘那儿去。我的法杖会帮助你,但你必须尽全力才能成功。如果失败了,你就要葬身此地。” 这是马克罗斯对他的第二次警告,帕格多年来第一次感到恐惧,“那你呢?” “帕格,管好你自己就行。我还有别的事要办。” 帕格突然感到周围的空间似乎产生了微妙的改变。马克罗斯说:“昕我号令,你要释放出全部法力。你在帝国大典上的所作所为,和现在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 “你知道那件事?” 又一阵笑声传来,“我也在场,不过我的席位比你可差多了。我承认那一幕非常惊人,要展示那么壮观的景象,就连我也要费上一番工夫。好了,没时间多说。等我的命令,然后把你的法力传送给我。” 帕格没再多说。他感到法师就在自己身前,这似乎是马克罗斯设计好的。他又感到周围的虚空产生了一阵扭曲变化。突然一道炫目的光亮闪现,接着四周归于黑暗。一瞬间后,他所置身的空间爆发出疯狂的能量,和金桥裂缝出现时那一幕很像。灼目的色彩从四面八方爆出,到处都是他无法辨识的本初能量。 “帕格,就是现在!” 马克罗斯的喊声传来。 帕格催动意念执行任务。他从体内最深邃的窠臼中,引出他从两个世界得到的所有法力。这能量足以夷平山脉,让河流改道,将城市化作废墟。他把这些能量集中起来,接着,就像抛开烫手的山芋一样,将它导向感觉中黑魔法师所在的位置。这股能量引发了一场无可言表的疯狂爆炸,时空的基质嘶吼着抗拒它的存在。帕格感到周围的时空在扭曲崩塌,似乎是这宇宙想把入侵者们排挤出去。接着,四周缓和下来,他们被放逐了出来。 帕格觉得自己飘浮在彻底的黑暗中。他飘着,头脑麻木,没有连贯的知觉。他的思想无法接受现在的感觉,到了失去意识的边缘。帕格觉得手指渐渐放松,法杖几乎要滑出手去。他凭借本能,痉挛似的紧紧抓住木杖,突然感到一股微弱的引力。他的意识抗拒着想要把他吞没的冰冷黑暗,试图记起什么。周围越来越冷,因为缺少空气,他觉得肺部在灼烧。他又感到那股引力,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附近轻轻响起。 “库甘?” 他没精打采地问。随后,黑暗将他裹挟。 簇朗尼主帅还活着。他看到裂缝周围尸横遍野,觉得自己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一分钟前的爆炸至少炸死了数百人,不远处的士兵们也被震晕。 他站起身,看了看周围的局势。裂缝可怕的大破坏也影响了王国部队。骑士们努力控制歇斯底里的坐骑,很多战马疯狂地向远处跑去,把背上的骑士甩在地上。到处都是混乱,但那些在最前线作战的人受到的影响较小,战斗又开始了。 如今通向克拉文的通道已经关闭,他们孤立无援,也无法安全撤退,生还的希望渺茫。不过,他们的人数只比敌人少一点,还有机会打赢这一仗。裂缝的事还是以后再想吧。 厮杀突然停下来,王国军开始撤退。主帅向周围看了看,没发现任何阶级更高的军官,便开始发号施令,让士兵们排好盾墙,迎接下一轮进攻。 王国军慢慢集结,整好队形,但他们没有进攻,只是在簇朗尼人对面摆好阵势。主帅等了一会儿,让他的人排好队列。四周的王国骑兵严阵以待,但始终没有发起进攻。 紧张感逐渐加剧。主帅下令搭起盾台。四个簇朗尼人各拿过一张盾,他站了上去,那四个人把他举过头顶。主帅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禁瞪大眼睛,“他们的援军到了。” 他看到南部隘口的王国军列队从南方赶来,他们距离和谈地点较远,所以现在才到达战场。 相反的方向传来一阵喊声,他扭头朝北方看去。王国军步兵正从树林中拥出。他再次扭头望向南方,眯起眼睛。在远处的烟尘中,他看到有支步兵大军跟在骑兵之后。他下令把盾台放低,副帅问:“怎么样?” “他们全部的军队都赶来了。” 他咽了口唾沫,簇朗尼人惯常的冷静表情消失不见了,“诸神之母!至少有三万人马!” “那我们应该在死前,和他们打一场值得写进史诗的战斗。” 副帅说。 主帅环顾四周。到处是流血受伤、头昏眼花的士兵。他们要面对的王国军中,只有三分之一参加了刚才的战斗。几乎两万生力军对四千簇朗尼人,而且后者中有半数无法发挥正常战斗力。 主帅摇摇头,“不用打了。我们已经没有回家的路了,也许永远不会再有。没必要再战了。” 他走过目瞪口呆的副帅,走过面前的盾墙,把双手举在头顶,做出和谈的手势,缓步走向莱姆。他心中恐惧不安,他将是有史以来第一位率部投降的簇朗尼军官。几分钟后,他走到王子面前,摘下头盔,单膝跪倒。 他抬头看着身材高大、一头金发的王子,“莱姆大人,我把我的部队交到您手中。您愿意受降吗?” 莱姆点点头,“是的,卡苏米。我接受你们的投降。” 黑暗。然后是凝聚的灰白。帕格勉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库甘的脸。 老法师脸上咧出大大的笑,“欢迎回来。我们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你的身子冷得不能碰。能坐起来吗?” 帕格握住伸过来的手,发现麦克莫就跪在他身旁,正帮他坐起来。明媚的阳光温暖着他的身体,四肢的冷意渐渐消失。他静静坐了一会儿,开口说:“我想我还活着。” 说完这话,他感到力量开始逐渐恢复。片刻之后,他觉得已经可以站起来了。 他看到身旁围着很多王国士兵,“出了什么事?” 劳利说:“裂缝爆炸了,剩下的簇朗尼人也投降了。战争已经结束。” 帕格觉得身体虚弱,挤不出任何表情。他看了看周围的人,从他们的目光中能够体会到如释重负的感觉。库甘突然把他抱住,“你冒着生命危险,结束了这场疯狂的战争。你的功劳比得上任何人。” 帕格没有动,过了片刻他退开一步,对老法师说:“是马克罗斯结束了战争。他回来了吗?” “没有,只有你一个人。你一传送到这里,那两根法杖就消失了。我没看到他的踪影。” 帕格晃晃脑袋,想要甩脱眼前模煳的雾霭,“现在怎么样了?” 麦克莫回头对他说:“你最好去莱姆那儿看看,那边似乎出了点问题。” 裂缝中的经历让帕格浑身乏力,劳利和库甘扶着他走向莱姆。阿鲁沙、卡苏米和其他王国贵族都站在那儿等待。精灵和矮人从平原另一边走过来:身后是北部王国军。 帕格看到辛扎瓦家的长子不禁吃了一惊,他以为卡苏米早就回克拉文去了。卡苏米手里没有武器,也没戴头盔,垂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站在一旁,根本没注意到帕格和其他人的到来。 帕格扭头向精灵和矮人们望去。四个人走在最前面。他认出了两个,道尔甘和凯勒恩。和他们走在一起的另一个矮人,他从没见过。当第四个人走到莱姆面前时,帕格这才发现高大的金甲战士竟是他儿时的伙伴。看到托马斯的变化,帕格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的老朋友如今已是个高大挺拔的汉子,比起人类来,倒更像是精灵。 莱姆早已精疲力竭,发不出火。他看着伊万达的军事统帅,低沉地质问:“托马斯,你为何要发动攻击?” 精灵亲王说:“莱姆,簇朗尼人已经拔出武器。他们准备攻打凉棚。你没看到吗?” 尽管疲惫不堪,但莱姆还是厉声道:“我只看到你率众进攻和会,没看到簇朗尼人的部队有任何异状。” 卡苏米抬起头,“殿下,我发誓,我们是遭到那些人攻击后才拔出武器的。” 他伸手指着托马斯的部队。 莱姆回头问托马斯:“我不是派人传话给你们,已经停战,已经和平了吗?” “对,” 道尔甘答道,“法师传话来时我也在场。” “法师?” 莱姆扭头喊道,“劳利!我有话问你!” 劳利上前一步,“殿下?” “你照我说的,把话带给精灵女王了吗?” “以我的荣誉发誓。我亲口告诉精灵女王了。” 托马斯看了莱姆一眼,扬着头神情倨傲地说:“我也发誓,在此之前我从没见过这个人。马克罗斯通知我们簇朗尼人正在酝酿阴谋。” 库甘和帕格走上前。“殿下,” 库甘说,“显然是黑魔法师插手了此事——他似乎插手了所有事,我们最好等到有空闲时再处理这个谜团。” 莱姆仍然怒气未消,但阿鲁沙说:“先这样吧。我们回营后再来梳理这团乱麻。” 莱姆略一点头。“我们回营。” 王位继承人对布鲁卡尔说,“安排好护卫队,把战俘带回去。” 他又看了托马斯一眼,“我们回去后,你马上到我的营帐来。有很多事需要解释。” 托马斯点点头,神情悒郁。 莱姆高声喊道:“即刻回营。传令。” 王国的军官们骑马回到自己的队伍,下达了命令。托马斯转过身,发现有个陌生人站在身旁。他看着这张微笑的面庞,听到道尔甘忽然对他说:“孩子,你认不出小时候的伙伴了?” 精疲力竭的法师又走近几步,托马斯仔细端详着他。“帕格?” 他轻声说道,随即张开双臂,把失踪多年的兄弟一把抱住,“帕格!” 两人无视周围行进中的部队,相拥而立,泪水在他们脸上流淌。库甘伸手拍了拍两人的肩头,“来吧,我们该回去了。有很多事要谈,感谢诸神,我们现在可有足够的时间了。” 营地里欢声笑语。经过九年漫长的战争,王国的士兵们知道明天终于不用担心自己的性命了。歌声从堆堆篝火旁响起,笑声随处可闻。大多数人都没在意帐篷里的伤患,他们虽有牧师照料,但有些人或许再也见不到和平的明天,尝不到胜利的滋味。欢庆者只知道自己还活着,这让他们倍感欣慰。日后自然有时间为阵亡的战友哀悼,但现在他们更要为生命畅饮。 在莱姆的帐篷里,场面平静得多。回营的路上,库甘一直在想今天发生的事。他们进了帐篷后,克瑞德的法师已经拼凑出事件大致轮廓。他把自己的猜测讲给聚集在这里的人听。故事现在已近尾声。 “所以说,” 库甘说,“马克罗斯只想关闭裂缝。种种迹象表明,这场可怕的阴谋都是出于这个目的。” 莱姆坐在阿鲁沙和塔里中间,“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何要采取这种手段。今天我们战死了两千多人。” 帕格说:“我想等我们到了他的岛上,或许就能找到问题的答案。现在根本摸不着头绪。” 莱姆叹口气,对托马斯说:“至少我相信你是出于善意的动机,这让我倍感欣慰。要不然,我不知道你该如何为今天的惨剧负责。” 托马斯端起一杯红酒,抿了一口,“我也很欣慰,我们不用为此争吵。我觉得在这件事里被人利用了。” “我们也是。” 哈森和道尔甘应和。 凯勒恩说:“似乎我们都在黑魔法师的大戏里扮演了各自的角色。也许正如帕格所说,我们只有到法师的岛上才能找到答案,但我实在痛恨这场血腥屠杀。” 莱姆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卡苏米。簇朗尼人体态僵硬,目光呆滞,似乎没听他们的谈话。“卡苏米,” 莱姆说,“我该拿你和你的人怎么办呢?” 卡苏米听到自己的名字,回过神来,“殿下,我对你们的风俗略知一二,劳利教过我很多。但我毕竟还是簇朗尼人,在我的故乡,战败的军官要被处死,士兵充作奴隶。我可能没法为您提供建议。我不知道在美凯米亚,通常是如何处理战俘的。” 他的声音平板无奇,不带感情。莱姆正要开口,却见帕格打了个手势让他先不要说话,然后自己开口道:“卡苏米?” “是,尊者?” 托马斯听到这个敬语有些惊讶,但什么也没说。毕竟他们在回营的路上,只是简单聊了聊彼此的经历。 “如果你不向王子投降,又会怎么做?” “我们将奋战到死,尊者。” 帕格点点头,“我明白。你今天保住了将近四千簇朗尼人以及数量更多的王国军士兵的性命。” 卡苏米的表情舒缓了一些,显得有些羞涩,“尊者,也许我和您的同胞相处太久了,也许我已经忘记了簇朗尼人的戒律。我让我的家族蒙羞。等王子处理好我的部下后,我希望他能允许我自尽,当然这对我来说也许太过荣耀了。” 布鲁卡尔和周围的人听到这话,都大吃一惊。莱姆面不改色,只是说:“你没有做任何有损名誉的事。你们战死沙场并没有任何好处。裂缝被摧毁后,战争就已尘埃落定。” 卡苏米说:“但这是我们的习俗。” 莱姆说:“不再是了。现在美凯米亚才是你的家园,除此无他。库甘和帕格给我们讲过裂缝的特性,你们恐怕不可能返回簇朗尼了。你会留在这里,我希望这样对双方都有利。” 卡苏米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莱姆扭头对布鲁卡尔说:“亚本公爵,你觉得这些簇朗尼士兵怎么样?” 老公爵笑道:“是我见过的最棒的战士。” 这话让卡苏米略感骄傲。“他们像黑暗氏族一样勇猛善战,但是品性高洁;他们的纪律可以媲美凯士犬兵,耐力不让纳塔尔游骑兵。总之,他们毫无疑问是最优秀的战士。” “这样一支部队,可以对我们麻烦不断的北方边境有所帮助吗?” 布鲁卡尔笑着说:“拉玛塔要塞是战争中损失最严重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可是无价之宝。” 拉玛塔伯爵马上对公爵的说法表示赞同。莱姆对卡苏米说:“如果你的部下继续保持自由人和战士的身份,你还要自尽吗?” 辛扎瓦之子说:“这怎么可能呢,殿下?” “如果你和你的人效忠皇室,我就把你们调拨到拉玛塔伯爵麾下。你们将成为自由人和王国公民,同时将被授予守卫北方边境的重任,防备王国北地之敌。” 卡苏米不知该说什么好。劳利走到他面前,说道:“这不会让你和你的家族蒙羞。” 卡苏米松了口气。“我愿意,相信我的人也很乐意。”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我们是作为皇帝的禁卫队而来。从我在此听到的谈话来看,我们也被那个法师利用了。我不想再因为他让我的人流血牺牲。殿下,我感激不尽。” 万德罗斯说:“我想对于近四千士兵的指挥官来说,骑士长是个合适的官阶。你说呢,公爵大人?” 布鲁卡尔点点头,万德罗斯继续道,“走吧,骑士长。我们去谈谈你的新任务。” 卡苏米站起身,向莱姆鞠了一躬,跟着拉玛塔伯爵走出帐篷。阿鲁沙拍了拍兄长的肩膀。莱姆回过头,阿鲁沙说:“国事就谈到这儿吧。该是为和平庆贺的时候了。” 莱姆笑了笑,“没错。” 他对帕格说,“法师,把你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带来。我们得有点儿家的气氛。” 托马斯看着帕格,“妻子?孩子?这是怎么回事?” 帕格大笑,“我们有很多事要谈。等我把家人带来,我们再好好聊聊。” 帕格回到自己的帐篷。卡黛拉正给威廉讲故事,看到帕格,两人一跃而起,跑了过来,自回营到现在他们还一直没见到帕格呢。法师让一名士兵报了平安,此后一直忙于王子的政务。 “卡黛拉,莱姆想让你一起参加晚宴。” 威廉揪着父亲的袍子,“爹爹,我也要去。” 帕格抱起儿子,“也有你的份,威廉。” 大帐里的庆祝比外面安静得多。所有人都觉得劳利的歌喉优美动听,他们尽情享受着和平降临的喜悦。食物仍然是军用食品,味道却不知不觉好了许多。大量红酒更让晚宴平添节日气氛。 莱姆手里拿着一杯酒,坐在主席。营帐里的人都在小声交谈。王位继承人有点醉,但没人限制他这小小的放纵,因为这一个月来,莱姆经历了太多。库甘、塔里和阿鲁沙最了解他,他们知道莱姆正在怀念父亲,要不是簇朗尼人的一箭,他现在也会坐在这里。先是战争的重担,接着是继承人的责任,莱姆一直没时间哀悼父亲,现在失落感终于涌了出来。 塔里站起身,大声说:“殿下,我有点累了。可以允许我先行告退吗?” 莱姆冲儿时的老师笑笑,“当然,晚安,塔里。” 帐篷里的人相继告退,在帐外互道晚安。劳利、库甘、麦克莫和矮人们都走了,只剩下凯勒恩、托马斯,还有帕格和他的家人在帐外闲聊。 两位儿时伙伴整晚都在交换九年来的故事。彼此的经历让他们惊讶不已。帕格和库甘一样,对龙主的魔法表示出浓厚的兴趣,他们都希望有空能去巨龙的洞穴看看。道尔甘表示如果他们想去的话,他很乐意充当向导。 重生的友情温暖着两个年轻人的心,当然他们知道这段情谊再也不会和以前一样,毕竟两人都经历了很多巨大的变化——他们身上的龙甲和黑袍证明了这一点,威廉和卡黛拉的存在更是如此。 卡黛拉觉得矮人和精灵非常神奇,威廉则觉得一切都很神奇,特别是矮人。男孩现在已在母亲怀抱中睡着了。卡黛拉不知托马斯到底是什么种族,他很多地方与凯勒恩相似,有些特征又更像营地里的人类。 托马斯看着睡着的男孩,“他长得很像母亲,但这副坏样子让我想起了另一个男孩。” 帕格笑道:“希望他的人生不要有那么多波折。” 阿鲁沙从大帐中走出来。他意识到面前这两个男人,正是多年前和他同闯马克魔登卡戴尔的两个男孩,“我也许不该说这话,但是多年前——凯勒恩,也就是你第一次造访我父亲时——这两个男孩在干草堆上的闲聊被人无意中听见了。” 托马斯和帕格不解其意。“你们不记得了,是吗?” 阿鲁沙问,“有个金发瘦猴坐在矮小子身边,发誓说总有一天要成为名扬伊万达的伟大战士。” 帕格和托马斯都大笑起来。“我记得。” 帕格说。 “另一个说他要成为王国最伟大的法师。” 卡黛拉说:“也许威廉长大后,也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阿鲁沙坏笑着说:“那可得把他看紧点。他睡着前我们谈了好久,他跟我说长大要当个矮人。” 所有人都捧腹大笑,只有卡黛拉忧虑地看着儿子,但不久后她也笑出声来。 阿鲁沙和凯勒恩道了晚安,托马斯说:“我也得睡觉去了。” 帕格问:“你和我们一起去瑞兰龙吗?” “不,我大概去不了。我要和妻子待在一起。等我们的孩子出生后,你们一定要来作客,我们会举行盛大庆典。” 帕格夫妇说他们一定去。托马斯又说:“我们明早就回家。矮人们也要回自己的村庄,还有很多活儿要干。他们很久没回家了。索林之锤重见天日,听说他们要召开大会,奉道尔甘为西境矮人国王。” 他压低声音,“不过我们的老朋友,很可能会用那锤子砸在第一个跟他提起这事的矮人头上。” 他把手放在帕格的肩膀上,“我真高兴,我们都闯过了各自的难关。即便是在那疯狂的深渊中,我也从没忘记你。” 帕格说:“我也是,托马斯。” “等你在法师岛上解开了这团迷雾,相信你一定会给我送个信,对吗?” 帕格说他肯定会的。两人拥抱了一下,互道晚安,托马斯慢慢走远,又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帕格,眼中闪烁着孩子气的笑意,“等你带着妻儿出现在卡琳面前时,我可真想赶去瞧瞧。” 帕格一脸羞红,这场即将到来的重逢让他心情矛盾。他目送托马斯走远,挥手作别,一回头发现卡黛拉正表情严肃地盯着他。她用严肃的口吻冷言问道:“谁是卡琳?” 阿鲁沙走进大帐,莱姆抬头看去。他的弟弟说:“我以为你已经休息了。你看起来累极了。” “阿鲁沙,我需要点时间好好想想。这些天,我都没能一个人待会儿,梳理最近发生的事。” 来姆的声音充满倦怠和忧愁。 阿鲁沙坐到兄长身边,“什么事?” “战争,父亲,你,还有我。” 莱姆又想起马丁,“还有其他事……阿鲁沙,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当这个国王。” 阿鲁沙略一扬眉,“莱姆,这不是你能选择的事。你一定会成为国王,所以尽力去做吧。” “我可以选择拒绝,把王冠让给我的兄弟。” 莱姆缓缓地说,“就像艾兰德把它让给罗德里克。” “那会乱成一锅粥的。如果你想来场内战,这么做倒是条捷径。王国再也承受不了领主议会的纷争了。东西两境之间还有很多伤口需要弥合,而且我们还没抓到杜巴斯-泰拉。” 莱姆叹道:“阿鲁沙,你更适合当国王。” 阿鲁沙大笑,“我?当克朗多王子都不怎么乐意。听着,莱姆,小时候,我总是嫉妒你能在短时间内赢得别人的好感,人们向来更喜欢你。长大后我才明白,不是他们讨厌我,而是你的气质可以引发人们的信任和好感。作为国王,这可是不错的品质。我从不羡慕你会继承父亲的爵位,现在我也不羡慕你会戴上王冠。我曾设想战争结束后去旅行一段时间,但现在不可能了,因为我要管理克朗多。所以别想把整个王国都压到我身上,我可不干。” “无论如何,你还是比我更适合为王。” 莱姆凝视着阿鲁沙的眼眸。 阿鲁沙皱起眉头,狐疑地看着哥哥,“也许吧,但你得戴上王冠,我想你要戴好一阵子了。” 他站起来,伸个懒腰,“我去睡了。今天真是严酷漫长的一天。” 走到门口时,他又说,“莱姆,打消你的顾虑吧。你会成为优秀的君王。有考德里克为你出谋划策。还有其他人,比如库甘、塔里和帕格。你会带领我们度过这段艰难的重建期。” 莱姆说:“阿鲁沙,你走之前……” 阿鲁沙等待着,莱姆终于下定决心,“我希望你跟库甘、帕格一起到法师岛上看看。你当年去过那儿,我想让你亲自判断一下在那里发现的谜底。” 阿鲁沙不太乐意,他刚想拒绝,莱姆就打断他的话头,“我知道你想去克朗多,但这事顶多耽误几天。等我们到了瑞兰龙,还要十二天才会举行加冕礼,你有足够的时间赶过来。” 阿鲁沙又要反驳,但他略一思索,便笑着表示同意,“莱姆,你要相信自己。如果我不接受王冠,就只剩你了。” 他大笑着走出帐篷时,又加了一句,“我们可没有其他的兄弟。” 莱姆独坐在帐篷里,漫不经心地喝着红酒。他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阿鲁沙,我们还有个兄弟,愿诸神为我指引方向。” 第十五章 遗赠 海船入港下锚。 船员们把船帆卷起绑紧,登岸小队整装待发。麦克莫监督着小艇的准备工作。法师们迫不及待地要到马克罗斯的城堡去,因为他们的疑问比旁人还多。阿鲁沙加入了这次旅程后,也对黑魔法师的秘密非常好奇,反正他一点也不想加入那漫长的送葬队伍——一行人起程当天,送葬队也从伊利斯出发了。阿鲁沙把对父亲的伤痛深埋在心底,准备日后私下处理。劳利留在了卡苏米身边,帮忙把簇朗尼部队带到拉玛塔要塞去,然后他会直接到瑞兰龙与众人会合。 莱姆和贵族们护送着博里克和罗德里克的遗体,从海路前往克朗多。他们会在那儿与安妮塔和卡琳会合,然后把死者以国葬仪式送到瑞兰龙,让他们安息在先人身旁。按照传统,十二天哀悼期结束后,莱姆将加冕为国王。到那时,所有有资格的人都要去瑞兰龙出席加冕礼。帕格和库甘必须尽快完成任务,好及时赶往首都。 小艇准备就绪,阿鲁沙、帕格、库甘和麦克奠坐进船里。小艇被放到海面,六名卫兵开始划桨。 水手们大大松了口气,他们很高兴自己不用登岸——尽管有法师们的保证,他们还是不想涉足法师岛。 小艇靠岸后,乘客们走出来。阿鲁沙看了看周围,“跟我们上次来时没什么差别。” 库甘觉得船舱里很憋屈,他上岸后马上伸直腰杆,享受着脚踏实地的快感,“有变化才奇怪呢。我敢打赌,马克罗斯是那种总让宅院保持干净整洁的人。” 阿鲁沙扭头对卫兵说:“你们六个留下。如果听到我们的呼叫,就马上赶过来。” 王子迈步走上山坡,其他人连忙跟上。他们来到一个岔道口,阿鲁沙道:“我们是来作客的,最好别表现得像入侵者。” 库甘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渐渐接近的城堡,什么也没说。他们上次来时,曾在高塔窗口中看到过的诡异蓝光,现在已经消失。城堡就像被废弃了一样,没有任何动静。吊桥已经放下,铁门也已升起。麦克莫说:“至少我们不像是攻城的。” 他们走到吊桥边,停住脚步。城堡直冲云霄,城墙很高,塔楼更高,让人觉得阴森可怕。建造城堡所用的是一种黑色石料,他们从没见过。拱门上刻着很多栩栩如生的奇妙生物,仿佛都在盯着他们。长角生翼的野兽蹲坐在石柱上,工艺十分精湛,像是被凝固在时间的长河之中。 一行人走上吊桥,越过把城堡和岛上其他地方分隔开的大裂缝。麦克莫向下望去,看到两侧石壁直插入海,汹涌的波涛在窄道中激荡翻滚,“这比我见过的护城河都好。如果有人在城墙上放箭,任何对手都得掂量掂量。” 他们走进广场,往四周看了看,觉得这众多门口随时都可能冒出人来。没有活物居住的迹象,但中心城堡周围的空地却又被打扫得十分干净。 没人上来招呼,帕格说:“我想进了城堡后会发现点什么。” 其他人跟着他走向大门前的宽阔阶梯。他们踏上楼梯后,两扇大门忽然打开,有个人站在阴影里。大门“砰”的一声撞在墙壁上,那人上前两步,走到阳光之中。 麦克莫下意识地抽出佩剑,他们面前的这个生物长得非常像地精。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后,又把武器插回鞘中。这个生物没表现出任何敌意,只是站在上面等待着他们。 这个生物比普通地精高,几乎和麦克莫差不多,前额布满皱纹,脸上最引入注目的是那大大的鼻子。但他的面容要比地精高雅得多,善意的黑色眼眸注视着人们走上楼梯。一行人来到门前,这个生物冲他们露齿一笑。他头上有浓密的黑发,皮肤和地精一样带有淡淡的绿色,但他站姿笔直,不若地精一般缩脖驼背。他穿着式样考究的浅绿色衣裤,足蹬一双精美黑靴,高及膝盖。 他笑着说:“欢迎啊,大人们,欢迎。我是加西斯,主人不在,我很荣幸能够招待诸位。” 他说起话来略微带点嘶嘶声。 库甘说:“你的主人就是黑魔法师马克罗斯?” “当然。还能是谁?请进吧。” 四人在加西斯的陪同下走进宽阔的门厅。他们驻足观瞧,这里很像克瑞德城堡的门厅,只是没有人烟,也没有家徽旗帜。 “我的主人早就提起你们要来,并且留下了明确指示,所以我已经做好准备。诸位想用些餐点吗?食物和酒水都已备好。” 库甘摇摇头。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生物,但和地精如此相像的外貌让他不敢放心,“马克罗斯说留了一封信给我们。我想马上看看。” 加西斯略一欠身,“如您所愿。请跟我来。” 他领众人走过一道走廊,来到通往大塔楼的旋梯前。他们走上楼梯,眼前出现了一扇上锁的大门。“我的主人说,你们可以打开这扇门。如果你们失败了,那就是冒名顶替者,我必严惩不怠。” 麦克莫听到这话,又抓紧了剑柄,但帕格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裂缝关闭后,我已经无法从克拉文汲取能量,法力只剩一半,但开扇门应该不成问题。” 帕格催动意念去开门。这扇门并没有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向旁边打开,而是产生了变化。木头似乎变成流质,涨落起伏,塑造出新形态。片刻之后,一张脸出现在木门上,看上去像是浮雕,和马克罗斯有几分相似,栩栩如生,仿佛正在睡觉。忽然,它睁开眼,众人发现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是活的。接着,它的嘴唇开始翕动,发出带着共鸣的深沉嗓音,以标准的簇朗尼语问道:“首要职责是什么?” 帕格毫不犹豫,“效忠帝国。” 那张脸滑进门里,再无踪影,门打开了。他们走进去,发现这是黑魔法师马克罗斯的书房,这间大屋占据了塔楼顶部所有空间。 加西斯说:“我想这足以说明,我有幸接待的是库甘大师、帕格大师和麦克莫先生?” 他端详着一行人中最后的成员,“您一定是阿鲁沙王子吧?” 他们都点点头,于是加西斯继续道,“我的主人不确定殿下会不会来,但他觉得很有可能。他知道另外三位先生肯定会到的。” 加西斯挥手指了指这个房间,“所有这些都可随意取用。请恕我告退,我会把主人的信和餐点拿来。” 加西斯退了出去,四个人看着房间中的收藏。这里只有一面墙是空的,很明显有个书架或是橱柜刚被移走,其他几面都摆着巨大的书架,上面放满了书籍和卷宗。帕格和库甘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该从哪儿看起。 阿鲁沙解决了这个问题,他直接走到一个书架前,那上面摆放着一大张用红缎带扎好的卷宗。他取下卷宗,铺在房间中央的桌子上。一束阳光透过唯一的大窗照在羊皮纸卷上。 库甘走过去看了一眼,“这是张美凯米亚地图!” 帕格和麦克莫走到库甘和阿鲁沙身旁。王子说:“多棒的地图啊!我从没见过能与之相比拟的。” 他用手指着地图中央的一大片陆地,“看!这就是王国。” 图上有一小块地方写着“千岛国”的字样,其下则是疆界更广的大凯士帝国;帝国南方,凯士联邦也清晰可辨。 “就我所知,” 库甘说,“王国很少有人到过凯士联邦。我们对它的了解几乎都是透过帝国得来的,只有极少数最具冒险精神的船长曾到过联邦港口。我们几乎不知道这些联邦国的名字,更不用说它们的风情了。” 帕格说:“看,我们对美凯米亚的了解一下子丰富了不少。你们看王国在这片大陆上所占的比例有多小。” 他用手比画着王国北方的北地荒原和联邦南方的广大土地。那片大陆上标有“崔阿吉亚”的字样。 库甘说:“很显然,美凯米亚比我们想象的要广大得多。” 他指了指隔海相望的几片陆地,上面分别标着“维妮特”和“诺凡杜斯”而每个大陆上都标识出了城市和国家的位置。图上还有两片群岛,上面也各有许多城市。库甘摇摇头,“曾有些传说提到来自遥远大陆的商人们,他们冒险来到凯士联邦的贸易港,或足与落日群岛的海盗进行交易,但那只是传说而已。怪不得我们从没见过这些地方,敢驾船去这么遥远的港口,这些船长一定是最勇敢的人。” 加西斯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研究。他端来了一只餐盘,上面放着一壶酒和四个杯子。“我的主人让我转告诸位,请尽情使用他的宅院。” 他把盘子放到桌上,倒好酒,接着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卷轴递给库甘,“主人还让我把这封信交给您,我先告退了。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只需喊我的名字,我马上就到。” 他说完略一欠身,离开了房间。 库甘看了看卷轴。它被黑蜡封住,其上盖着马克罗斯名字的首字母。库甘撕掉封蜡,展开纸卷。他先默读了一阵,接着说:“我们先坐下吧。” 帕格卷起地图,拿到一边,随后回到桌前。其他人已坐好了。他抽出一张椅子坐下,和麦克莫、阿鲁沙一起等待库甘读信。老法师缓缓地摇摇头,“你们听着。” 他说着大声读起来:法师库甘和帕格:你们好! 我知道你们心中有很多疑问,我会尽力回答,但恐怕有些情况我不能多说,因为很多关于我的事,实不足为外人道也。如帕格所知,我曾多次去过簇朗尼,但我并非簇朗尼人口中的尊者。我的魔法独一无二,无法用高阶之道和低阶之道来划分。这么说吧,我身兼许多学派之能。 我把自己看做诸神的仆人,但这也许只是我自以为是的想法。无论真相如何,我确曾到过许多大陆,处理过各种问题。 早年的经历我不想多说。我的故乡不在这里,而是个时空远隔的大陆。它和美凯米亚差异不大,但以你们的标准来说,也算得上奇异的土地了。 我的年岁已经大到自己都懒得记,即便以精灵的标准而言,也是超乎想象的。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经历了无穷岁月,但我的同胞也和你们一样是凡人。可能是我涉足魔法领域后,无意间获得了近乎不朽的生命。也可能是诸神的礼物,或是诅咒。 凡人只知道自己的过去,但自从成为魔法师后,我就对自己的未来一清二楚。尽管我也时常动逃避的念头,但迄今为止.面对命运我从未退缩。我曾为很多伟大的君王服务,也曾帮助平凡的农民。我曾在最宏伟的城邦居住,也住过最简陋的茅棚。我通常都对自己行动的意义了然于胸,不过有时也不尽然。无论如何,我总是沿着命运早为我铺设好的道路走下去。 库甘插了一句:“怪不得他什么都知道。” 然后他继续念道:在所有的任务中,我在时空裂缝之战里扮演的角色是最为艰难的。我从没如此渴望过背离我眼前的道路。我从没背负过牺牲这么多生命的责任,我对他们的哀悼远远超过你们所能想象的程度。请你们在想到我的“背叛”行为时,也想一想我的处境。 没有帕格的帮助,我无法关闭裂缝。当他还在克拉文修习时,战争就注定要进行下去。尽管代价惨重,也请想想收获吧。如今美凯米亚有了一位通晓高阶之道的法师,这项技艺在混沌之战后就已经失落。只有时间才能判断功过得失,但我想这毕竟是宝贵的财富。 至于我为何要在和平唾手可得时关闭裂缝,我只能说此事生死攸关。簇朗尼的尊者们已经忘了大敌可以侦测到时空裂缝。 库甘抬起头,面露疑色,“大敌?帕格,我想这里需要你解释一下。” 帕格跟众人简要描述了传说中的大敌。阿鲁沙难以置信地说:“真的存在这么可怕的生灵?” 帕格说:“毫无疑问,它存在过,而且它的力量如此强大。如果说它仍旧存在的话……我猜测过马克罗斯可能提出的各种辩解,但从没想过大敌的问题。这太不现实了,法众会中没人考虑过这个可能性。确实是难以置信。” 库甘继续念道:裂缝对它来说就像灯塔一样,会诱使这可怕的生灵穿越无尽时空。它可能需要很多年才会出现,但它一旦到来,美凯米亚将受 到严峻考验,哪怕集结全部力量,都有可能不足以将它驱离。裂缝必须摧毁。相信你们应该明白,我为何牺牲这么多性命,来确保它的关闭。 帕格插话:“‘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 库甘说:“马克罗斯很了解人类的天性。保持裂缝通畅有那么多好处,他能说服国王和皇帝把它关闭吗?也许能,也许不能,但无论如何,人们总难抵御让它多开‘一小会儿’的欲望。我想他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才会把事做绝。” 库甘继续读信。 至于今后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所预见的未来在裂缝爆炸时结束了。对我来说,这到底是命中注定的终结,还是一个新纪元的开始,尚难定论。考虑到我有可能真的套死去,所以我提前做出如下决定:所有我的研究资料,除一些特例外,都放在这个房间。它们可以被用来发展高阶和低阶之道。我希望你们把这些书籍、文件和宗卷都拿走,之后能善加利用。一个全新的魔法纪元将在王国开始,希望我的研究能让他人受益。我把这个新时代交给你们了。 “署名是‘马克罗斯’。” 库甘把书信放到桌上。帕格说:“他最后曾跟我说,希望我们能体谅他的苦衷。” 一时间众人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库甘喊道:“加西斯!” 不过几秒钟,那个生物就出现在门口,“库甘大师,有何吩咐?” “你知道这封信里写了什么吗?” “是的,库甘大师。我的主人对他的指示向来毫不避讳,以确保我们都能理解他的要求。” “我们?” 阿鲁沙问。 加西斯露齿一笑,“我只是主人的仆人之一。其他人接到指示,要避开你们的视线,以防因为现身而造成诸位不快。我的主人没有一般人的偏见,总是根据他所遇到的每个生物的品性做出判断。” “你到底是什么?” 帕格问。 “我的种族是地精的远亲,就像精灵和黑暗氏族的关系一样。我们是个古老的种族,早在人类涉足痛苦之海之前,就已花果凋零,所剩无几。马克罗斯大人把我们都带到这里,我是最后的遗族。” 库甘观察着加西斯。尽管他的外表类似地精,身上却有种和蔼可亲的气质。“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会留在这儿看护宅院,等主人回来。” “你觉得他会回来?” 帕格问。 “很可能。明天,明年,或者下个世纪。这无所谓。我会让一切井然有序,等他回来。” “如果他谢世了呢?” 阿鲁沙问。 “如果是这样,我也会在这里等待,直到老死为止,但我想这不可能。我侍奉黑魔法师已经很久了,在我们之间有一种……精神纽带。如果他死了,我想我会感觉到的。他只是……不在了。即便他真的死了,也有可能回来。对我的主人来说,时间的意义与常人不同。我愿意等下去。” 帕格思量片刻,“他肯定是通晓所有法术的大师。” 加西斯笑意更浓了,“他听到这话肯定会笑出声来。他总是抱怨有那么多东西要学,时间却太少。这话可是从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库甘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们会派人来把这些东西搬到船上去。” 加西斯说:“大师,这不用您操心。等一切准备就绪,您直接回船上就行了,记得在岸边留两艘小艇。明天日出前,您会发现所有卷宗都打好包,运到船上了。” 库甘点点头,“很好,那么我们应该开始给这些书籍、文件分类了。” 加西斯走到一个书架前,拿出一个卷轴,“大师,我想到您可能有此需要,所以准备了一份所有书目文件的清单。” 库甘展开卷轴,读起目录来。他睁大了眼睛,“你们看,” 法师激动地说,“这里有威达卢斯的《物质转换的可能结果》”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还有斯潘德里克的《时间的研究》这本书已经失落了一百多年!” 他继续读着清单,掩饰不住一脸惊奇,“还有数百本马克罗斯自己的著作,真是珍宝中的珍宝!” 加西斯说:“大师,您能这么说,我很高兴。” 库甘要加西斯把这些书拿给他看,但阿鲁沙说:“等等,库甘。你要是看起书来,我们最后只有把你五花大绑才能拖走了。让我们回船上去,等他们把这些书卷运来吧。我们得尽快离开。” 库甘的样子就像个被抢走糖果的小孩。阿鲁沙、帕格和麦克莫都忍俊不禁。帕格说:“没必要留在此地。加冕礼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研究。库甘,看看你周围,你想一口气把这些都看完吗?” 老法师露出妥协的神情,“好吧,好吧。” 帕格环视着屋子里的书卷,“想想看,一所以马克罗斯的图书馆为中心的魔法学院!” 库甘眼中满是憧憬,“我差点把公爵的嘱托给忘了。一个学术中心。学徒不必一直跟某一位师父修习,而是有很多位师父。有了马克罗斯的遗赠,再加上你的教导,帕格,我们有个完美的开始。” 阿鲁沙说:“如果你还想开始的话,就赶快上路吧。我们有位新国王要加冕,你耽搁得越久,就越不想走。” 听到这话,库甘似乎觉得再耽搁下去有损于他的好名声,“好吧,我就带几本书,好在船上研究——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 阿鲁沙把手一摊,“随你便了,” 他苦笑着说,“但是拜托你,别多到我们搬不上船。” 库甘心情好了很多,“当然,” 他对加西斯说,“你能把我刚才提到的那两本书拿来吗?” 加西斯马上递过两本旧书。库甘吃了一惊,加西斯说:“我想您可能会要,所以在你们刚才讨论时就拿过来了。” 库甘一边看着手里的书,一边走向房门,赞叹地摇晃着脑袋。其他人跟上他,加西斯最后把房门关好。这个地精似的生物把他们领到庭院中,自己则站在城堡门口,预祝他们一帆风顺。 大门在众人身后合拢后,麦克莫说:“这个叫马克罗斯的家伙,似乎每解决一个问题,就要引出五个新问题。” 库甘说:“没错,老伙计。也许我们会从他的笔记和其他著作中进一步了解这个神秘人,也许不会。不过,事情可能本该如此吧。” 第十六章 复兴 瑞兰龙张灯结彩,一派节日景象。 到处都有旗帜飘扬,鲜艳的花环代替了为罗德里克国王和博里克公爵致哀的黑色旗帜。新王即将加冕,正是万众欢庆的时候。瑞兰龙的居民并不了解莱姆,但他外表俊美,笑容可掬,很讨人喜欢。对于大众来说,他就像是从罗德里克统治下的阴云中升起的艳阳。 很少有人注意到,街上巡逻的皇家禁卫军竟如此之多,他们时刻警惕着杜巴斯-泰拉的探子和可能出现的刺客;更没有几个人注意到总有穿着普通的人,凑到谈论新王的人群中,聆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阿鲁沙把帕格、库甘和麦克莫留在后面,自己打马跑向宫殿。此行延误了几乎一周,这让他懊恼不已。船从克朗多出发还没三天,海上就没风了。而从萨拉多到瑞兰龙的旅程中,他们也遇到了麻烦。此刻时值正午,埃莎普的牧师们正带着国王的新冠游城。不出三个小时,他们就会来到王位前,为莱姆加冕。 阿鲁沙赶到宫殿,卫兵的喊声回荡在巨大的广场中:“阿鲁沙王子到!” 阿鲁沙把马交给一名侍从,快步走进宫殿。他走到门口时,安妮塔跑了过来,脸上洋溢着暖人的笑意。“哦,” 公主喊道,“见到你可真让人高兴!” 阿鲁沙微笑着对她说:“见到你我也很高兴。我得赶快为仪式做好准备。莱姆在哪儿?” “他把自己关在列王陵寝中,还说让你马上去找他。” 安妮塔的语气有些不安,“似乎有点不对劲,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天晚餐后,莱姆只见了长弓马丁。我见到马丁时,发现他的神色也很奇怪。” 阿鲁沙笑道:“马丁老是一副怪样子。来吧,我们去找莱姆。” 安妮塔对他满不在乎的态度很不满意,“不,你自己去,这是莱姆的命令。而且我也要去换典礼穿的礼服了。不过,阿鲁沙,现在的气氛真的非常古怪。” 阿鲁沙认真了起来——安妮塔对这种事很有判断力,“好吧。反正我也要等人把我的东西从船上运来。我这就去见莱姆,等我把这团迷雾扫清,就和你一起去参加仪式。” “好的。” “卡琳在哪儿?” “上上下下地忙活呢。我会告诉她你来了。” 安妮塔吻了吻他的面颊.快步离开。阿鲁沙只有小时候去过一次王陵,那次是他头一回来瑞兰龙,旨在参加罗德里克的加冕礼。他叫来一个侍从领路,这个男孩带他穿行在迷宫一样的走廊中。 多年来宫殿几经改建,加盖了新的侧翼房舍,毁于火灾、地震和战乱的废墟上也盖起了新建筑,但中央古老巨大的城堡始终没变。他们走进这座古老的大厅,四周的墙壁显出深色石材,漫长的光阴让它们变得非常光滑。两名卫兵站在一扇大门前,门楣上的浮雕正是康东印诸王的徽记:爪握长剑的宝冠雄狮。侍从说了声:“阿鲁沙王子到。” 卫兵们连忙把门打开。阿鲁沙迈步走进一间窄小的前厅,再往前是一道通往地下的阶梯。 他沿阶梯向下,行走在两行烧得正旺的火把间。两边的墙壁布满了漆黑的烟灰,楼梯尽头是一道高大拱门,两侧竖立着古代康东印国王的英雄像:右手边,久经光阴磨砺的是丹尼斯,他是七百五十年前的首位康东印国王。左手边是德龙的雕像,他是唯一被尊称为“大帝”的国王,在丹尼斯建国两百五十年后,他跨海征服了杜巴斯-泰拉,把瑞兰龙的旗帜插在了大陆之上。 阿鲁沙走过先人的雕像,进入墓室。他走在祖先们之间,一个个国王与王后,王子与公主,暴徒与无赖,贤人与学者,都安眠在壁龛灵柩中。莱姆坐在大墓室的尽头,身旁是放置父亲石棺的灵柩台。石棺上刻有博里克的肖像,仿佛已故的克瑞德公爵正在那里安眠。 莱姆似乎陷入了沉思,阿鲁沙慢慢走过去。莱姆抬起头,“我还担心你会迟到呢。” “我也是。我们遇上了不少麻烦,行程缓慢,好在最后还是赶上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安妮塔跟我说你在这儿待了一夜,似乎有些古怪。怎么回事?” “阿鲁沙,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几小时后整个王国都会知道,但我要先让你看看我做了什么,听听我要在众人面前说的话。” “安妮塔说马丁今早和你在一起。到底是怎么了,莱姆?” 莱姆从灵柩台前退开一步,指了指台子。那上面刻着这样的文字:这里安眠着第三任克瑞德公爵博里克凯瑟琳之夫马丁 莱姆 阿鲁沙 卡琳 之父阿鲁沙嘴唇翕动,但没有出声。他摇了摇头,终于道:“你疯了吗,这是什么意思?” 莱姆走到阿鲁沙和父亲的肖像之间,“我没疯,阿鲁沙。父亲临死前承认了马丁。他是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大哥。” 阿鲁沙一脸盛怒,“你为何不告诉我?” 他的声音极其痛苦,“你有什么权力瞒着我?” 莱姆也提高了声调,“所有知情者都发誓保密。除非和平笃定,否则谁也不敢冒险。代价太大了。” 阿鲁沙推开兄长,不可置信地看着铭文,“一切都清楚了:马丁在选择日上的例外,父亲总留心他下落的样子,他可以随意来去的自由。” 阿鲁沙的话音中带着一丝苦楚,“但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父亲在这么多年后才承认马丁?” 莱姆试图安慰阿鲁沙,"我从库甘和塔里那儿拼凑出了大概情况——除了他们,没人知道这件事,连凡诺恩也不知情。祖父死后,父亲继承爵位的第一年曾到布鲁卡尔那里作客。他遇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仆,结果有了马丁。但是整整五年后,父亲才知道他的存在。那时父亲已经去过王廷,遇见母亲并结了婚。他听说了马丁的存在,而马丁被自己的母亲遗弃在赛尔本修道院,由僧侣抚养。父亲决定让他们继续照顾马丁。 “我出生后,父亲开始为马丁的遭遇感到自责。我六岁时,马丁到了该参加选择日的岁数。父亲派人把他接到克瑞德,但唯恐损及母亲的名誉,并没有认他。” “那为何现在认了?” 莱姆看着父亲的肖像,“谁知道一个人临死时会想些什么?也许是负罪感,也许是荣誉感。无论如何,他已经认了马丁,此事有布鲁卡尔见证。” 阿鲁沙怒意未消,“无论父亲是怎么想的:到头来还是要由我们收拾这烂摊子。” 他狠狠地瞪着莱姆,“你让马丁看了铭文之后,他说了什么?” 莱姆把头扭开,似乎要说的话让他感到痛苦,“他静静地站着,我看到他在流泪。马丁最后只是说,‘我很高兴他告诉了你’。阿鲁沙,他早就知道!” 莱姆抓住弟弟的胳膊,“这些年来,父亲一直以为马丁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其实他早就知道,而且他从没利用这点为自己谋什么好处。” 阿鲁沙的怒气渐消,“他还说什么了?” “只说了‘谢谢你,莱姆’,然后就走了。” 阿鲁沙来回踱步,最后看着莱姆,“马丁是个好人,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之一,这我无条件同意。但现在认他为兄!诸神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很清楚。” “莱姆,你把我们九年奋战赢来的和平又摆上了天平。要是东境那些野心勃勃的公爵以马丁的名义集结起来,我们怎么办?我们结束一场战争,是为了再发动另一场更可怕的战争吗?” “不会有任何争议。” 阿鲁沙停止踱步,眯起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马丁发誓放弃王位继承权了?” “没有。但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他要继承王位,我不和他争。” 阿鲁沙一时无语,愣愣地看着莱姆。他这才明白莱姆对继承王位的疑虑到底是什么。“你不想当国王?” 阿鲁沙斥责道。 莱姆苦笑着说:“正常人谁会想当?弟弟,你也这么说过。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担当起国王的责任,但现在此事已由不得我了。如果马丁想要称王,我会承认他的权利。” “他的权利!在王国众多贵族面前,皇室印戒传到了你手里!你又不像艾兰德那样病弱,无须因为健康或继承权不明确的问题,而把王位让给自己的侄子。你是国王钦定的继承人!” 莱姆把头一低,“继承权宣告是无效的,阿鲁沙。罗德里克是以‘康东印家之长男’的身份立我为继承人的,但我不是长男,马丁才是。” 阿鲁沙反驳道:"好个循规蹈矩的说法,但也可能毁了这个王国!如果马丁在议会前声言有意为王,埃莎普的牧师就会把王冠打破,将此事交给领主议会裁断。虽然盖伊隐匿不出,但也有十数个公爵、数十个伯爵和数不清的男爵愿意割开临近贵族的喉咙,来召开这样的议会选举。为换取选票,王国会有半数领地就此易主。这真是一场狂宴! “如果你登上王位,杜巴斯-泰拉绝不敢搞鬼;但如果你支持马丁,很多贵族都会有异议。僵持不下的议会选举正是盖伊所期望的。我愿意拿性命打赌,他此刻肯定躲在城里某个地方,谋划着这种阴谋。如果东境贵族有所动摇,盖伊就会冒出来,很多人会投到他旗下!” 莱姆似乎要被弟弟这番话压垮了,“阿鲁沙,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但我知道我没别的办法。” 阿鲁沙快忍不住要揍莱姆一拳了,“你也许从父亲那儿继承了家族荣誉感的重担,但上战场的可是我们!看在老天的分上,莱姆。某个籍籍无名的猎人就这么坐上康东印家的王位,只因为我们父亲四十年前遇上个漂亮女仆。你以为会发生什么?这是内战!” 莱姆不为所动,“如果你我异位相处,你会剥夺马丁的继承权吗?” 阿鲁沙脸上写满讶异,“天哪!你觉得内疚,是因为父亲一直没承认马丁,对吗?” 他退开两步,仿佛想把莱姆重新看清楚,“如果你我异位,我绝对会把马丁的出身问题暂且搁置。已经过了三十七年,何妨多等几天?等我稳稳坐上王位,到时候会封他个公爵,给他一支部队,任命他为皇家大法官,无论怎样都行,但必须等到王国安定下来再说。我可不希望马丁和盖伊,重演博里克一世对伪王琼恩那一幕。我会用尽一切手段阻止这种事发生。” 莱姆长叹一声,“阿鲁沙,所以说你我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在营地时我就跟你说了,你比我更适合当国王。也许你是对的,但现在话已出口,木已成舟。” “布鲁卡尔知道吗?” “只有我们三个知道,” 莱姆看着阿鲁沙,“只有父亲的三个儿子知道。” 阿鲁沙听到这话,气得满脸通红,“莱姆,你别误会我。我对马丁也有很深的感情,但现在的问题比个人感情重要得多。” 他静静地思量片刻,“现在就看马丁的了。既然你一意孤行,我也没办法。还好你没把这事公之于众。马丁出列走到埃莎普牧师跟前时,肯定会引起轰动。幸好我们可以提前做好准备。” 阿鲁沙走向楼梯,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来,转身看着莱姆,“莱姆,你说的话从两方面都讲得通,也许就因为你不能否认马丁,所以你比我更适合为王。但虽然我对你敬爱有加,也绝不会听任王国毁在这次典礼上。” 莱姆似乎没法再和弟弟继续争吵。他的声音尽显疲态,近乎听天由命,“你要怎么做?” “作必要的准备。我会提前通知忠于我们的人。如果发生冲突,我们要有出其不意的优势。” 他顿了顿,“莱姆,我对马丁的感情最深厚不过。要知道,我小时候总是跟他一起去打猎,而且他还帮我把安妮塔从盖伊的走狗手里救了出来,这份情我永远也还不清。如果异时异地,我绝对非常乐意认他为兄长,但假如事情发展到流血的场面,莱姆,我也愿意杀了他。” 阿鲁沙离开墓室。莱姆独自留在陵寝中,感受着干百年积聚下的彻骨清寒。 帕格望着窗外,追忆往昔。卡黛拉走到他身边,法师回过神。“你看起来真美。” 他说。卡黛拉穿着红色的华美衣裙,袖口和胸衣上绣有金线。“宫廷中最高贵的公爵夫人也不能与你媲美。” 卡黛拉嫣然一笑,“谢谢夸奖。” 她旋身一转,“我觉得考德里克公爵真像个魔法师。他的手下怎能在短短两个小时里把这些东西安排齐备,这简直是魔法。” 她伸手拍拍长裙,“不过,穿这么重的裙服真要适应一段时间,我还是更喜欢家乡的短袍。” 她抚摸着衣服的面料,“但这料子真好,而且这里天气这么冷,厚衣服也有必要。” 盛夏将尽,天气转凉,用不了两个月就要落雪了。 “卡黛拉,如果你管这天气叫冷,冬天可怎么办啊。” 威廉从旁边卧室跑进来。“妈妈,爹爹。” 他娇声欢呼。威廉像个小贵族似的,上衣和长裤都是最好的料子和做工。他扑进父亲怀里。“你们要去哪儿?” 他睁大眼睛问。 帕格说:“威廉,我们要去看莱姆加冕。等我们走了,你要乖乖听话,不许欺负范特斯。” 两件事威廉都应承下来,但他淘气的微笑让这话显得很不可信。担任威廉保姆的女仆走进来,把男孩哄回房间。 帕格和卡黛拉离开考德里克为他们安排的套房,向觐见厅走去。他们走过一个拐角,正好看见劳利也走出房间,卡苏米紧张地站在他身边。 劳利看到他们,神情一振,“啊!你们在这儿。我正想在典礼开始前见见你们呢。” 虽然法师没穿黑袍,而是身着式样新潮的赤褐色套装,但卡苏米仍深施一礼,叫声“尊者”“卡苏米,都是过去的事了。请叫我帕格。” “你们两个穿着新衣服和新制服,可真帅气。” 卡黛拉说。劳利身穿式样最新的亮色衣裤,黄色上衣,绿色无袖夹克,黑色紧身长裤,裤管塞在长统靴里。卡苏米则身着拉玛塔的骑士长制服,深绿色衣裤,绣有灰狼头纹章的拉玛塔号衣。 吟游诗人冲她笑道:“前几个月过得紧张刺激,我都忘了自己还有一笔小财。既然我没法把它们还给辛扎瓦大名,他儿子又拒绝接受,我想它们就归我了吧。我再也不用操心给自己找个经营酒馆的寡妇了。” 帕格说:“卡苏米,你的士兵过得还好吗?” “还好,虽说他们和拉玛塔士兵之间还有点紧张,但时间会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我们离开前一周,遭遇了黑暗氏族的骚扰。他们确实勇猛善战,但还是被我们击退了。要塞里的人很兴奋,无论对簇朗尼人或拉玛塔人而言,这都是个好的开始。” 那可不止是一场遭遇战。消息已传到了瑞兰龙。黑暗氏族和地精联合进攻亚本,攻占了一个因为战争而守备不足的边境要塞。簇朗尼人当时正要前往祖恩,接到消息后马上驰援北方,解救了那个要塞。簇朗尼人像狂战士一样奋勇杀敌,把过去的敌人从地精大军中解救出来,将黑暗氏族逐退到亚本北部山脉中。 劳利冲帕格挤挤眼,“他们成了英雄,我们的簇朗尼朋友到达瑞兰龙时,受到了隆重欢迎。” 因为一直远离战火,这座城市的居民对以前的敌人并没有多少恐惧和恨意。若是换作自由之都、亚本或西海岸,绝不会有这么热情的欢迎。“我想卡苏米的人还有点不习惯。” “说得没错,” 卡苏米说,“在我们的故乡不可能有这样隆重的欢迎,但在这儿……” “不过,” 劳利继续说,“他们似乎学得很快。这些人已经培养出对王国红酒和麦酒的喜爱,而且他们甚至克服了对高个女子的反感。” 卡苏米别过头去,露出尴尬的微笑。劳利说:“我们这位骑士长上周曾到某位富商家做客,那人想扩大与西境的贸易。从那以后,这位商人的女儿就经常出现在他身边。” 卡黛拉笑起来,帕格也对卡苏米的窘态报以微笑。法师道:“他学什么都很快。” 卡苏米一脸羞红,头埋得很低,但也禁不住露出微笑,“不过,你们国家的女子行事这么自由,还是让我很难适应。现在我知道你们两个为何这么倔强了,肯定是跟你们的母亲学的。” 有个人朝他们走来,劳利的目光随之被吸引过去。帕格看到诗人脸上显出仰慕的神色。法师转头,发现有位美丽的年轻女子在一名卫兵的护送下向他们走来。帕格瞪大了眼睛,他认出这是卡琳。当年的女孩已经出落成美丽迷人的女子。她走过来,一挥手遣退卫兵。卡琳身穿精美的绿色长裙,黑发上戴着珍珠冠饰,显得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魔法大师,” 她说,“不想跟老朋友打个招呼吗?” 帕格向公主鞠躬施礼,卡苏米和劳利也依样行事。卡黛拉行了跟一位女仆学来的屈膝礼。帕格说:“公主殿下,您还记得那个平凡的小男孩,让我深感荣幸。” 卡琳的蓝眼睛中闪过一丝微光,她笑道:“哦,帕格……你可从来也不平凡。” 她扭头望向卡黛拉,“这是你的妻子?” 帕格点点头,为两人引见。公主吻过卡黛拉的面颊,柔声说:“亲爱的,我早听说你美丽可人,但我哥哥的汇报太含蓄了。” 卡黛拉说:“殿下太客气了。” 卡苏米又恢复了紧张的站姿,但劳利看着年轻的绿裙少女,目不转睛。卡黛拉不得不用力拉了下他的胳膊,帮他回过神,“劳利,典礼开始前,你能带我和卡苏米参观一下宫殿吗?” 劳利会意地一笑,冲公主鞠了一躬,陪着卡苏米和卡黛拉走过长廊。帕格和公主看着他们渐行渐远。 卡琳说:“你妻子真是善解人意。” 帕格笑道:“她的确心思缜密。” 卡琳真的很高兴见到帕格,“我听说你还有个儿子。” “威廉。他是个小魔鬼,也是我的珍宝。” 卡琳露出一丝艳羡的神情,“我真想见见他。” 她顿了顿,“你是最幸运的人。” “确实如此,公主殿下。” 她拉过帕格的胳膊,两人开始漫步,“讲话这么正式,帕格?那我是不是该管你叫米兰伯,我听说你换了名字?” 帕格回应着卡琳的笑容。“有时我也不知该叫什么好,不过在这里叫帕格更合时宜。” 他露齿一笑,“看来你知道不少我的事。” 公主假装板起面孔,“你永远是我最喜爱的法师。” 他们都大笑起来。接着,帕格低声说:“卡琳,你父亲的死,我也很难过。” 公主面色稍沉,“莱姆跟我说,父亲临终前你也在。我很高兴他最后能见到你安全归来。你知道他有多关心你吗?” 帕格面色潮红,心中百感交集,“他给了我一个姓氏,没有比这更能表现关爱的了。你听说这件事了吗?” 公主的神色明快了些,“是的,莱姆跟我说了。现在我们也算是兄妹了。” 她说着大笑。他们又走了一段,公主轻声说:“帕格,你是我的初恋,而且不止如此,你还是我永远的朋友。我很高兴见到朋友回家。” 帕格停下脚步,轻轻吻了她的面颊,“你的朋友很高兴能够回家。” 卡琳面色稍稍一红,随后领帕格走到台地上的小花园中。他们走进明媚的阳光下,坐在一张石椅上。卡琳长叹一声,“真希望父亲和罗兰也在这儿。” 帕格说:“听到罗兰的死讯,我很难过。” 卡琳摇摇头,“这小丑虽说命数不长,但他活得比大多数人一辈子还精彩。他总是戴着玩世不恭的面具,但你知道吗,他也许是我见过的最具智慧的人。他抓住每一分钟,尽情享受生命。” 帕格注视着公主的面庞,看到她眼中闪烁着追忆往昔的愉悦光芒,“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会嫁给他。估计我们每天都要吵架,帕格。哦,他可会惹我生气了,但他也总能让我笑。他教会了我生活的道理,我会永远把他藏在心底。” “卡琳,很高兴你能平静地面对这些。在另一个世界做了那么多年奴隶,然后是法师,让我变了很多。不过,似乎你也改变不小啊。” 卡琳歪着头看他,“帕格,我觉得你变化没那么大。你身上还有那个男孩的影子,那个在我面前总是慌慌张张的男孩。” 帕格笑道:“我想你说得对。从某些方面而言,你也没变。从我朋友劳利的反应来看,至少你还知道怎么让男人手足无措。” 卡琳笑起来。她的笑容灿烂迷人,帕格心中隐隐悸动,那是他儿时情感的回音,但现在这并不会令他不安,因为他知道自己深爱着卡黛拉。他此时的悸动,已不再是儿时懵懂憧憬的爱恋,不再是难以抑制的热情,或是他和卡黛拉之间的绵长情意,他知道这是朋友间的友谊和关爱。 卡琳追问他最后那句话:“就是刚才跟你在一起的金发帅哥?他是谁?” 帕格会心一笑,“从种种迹象来看,他是你最忠诚的仰慕者。他叫劳利,来自泰索格的吟游诗人,一个充满智慧与魅力的无赖。他有热情的心和勇敢的精神,是我的好朋友。回头我再给你讲,他是怎么冒着生命危险救我的。” 卡琳又把头歪向另一边,“听起来是个很迷人的家伙。” 虽然公主年岁渐长,愈显稳重成熟,也尝过悲伤的滋味,但帕格看得出,她有很多性情还和小时候一样。 “有一次,我跟他开玩笑,说要把你介绍给他。现在我敢说他肯定巴不得和殿下相识。” “那我们可得安排一下。” 卡琳站起身,“恐怕我得去为加冕典礼作准备了。铃声随时会响,牧师们就快到了。我们以后接着聊,帕格。” 帕格也站起身,“我很期待,卡琳。” 他刚伸出胳膊让卡琳挽,就听有人在身后说:“帕格爵士,可以跟你谈谈吗?” 他们转过身,发现长弓马丁就站在不远处的花园里。他冲公主鞠了一躬。卡琳说:“长弓马丁!你在这儿呢。从昨天起我一直没见到你。” 马丁微微一笑,“我需要自己待会儿。在克瑞德时,若是心绪烦乱,我就会到森林里去。在这儿嘛,” 他比了比大花园,“只能找到这种地方了。” 卡琳狐疑地看着他,最后耸耸肩,“好吧,我希望你能去参加加冕礼。请两位原谅,我先告辞了。” 两人礼貌地向她道别,公主转身离开花园。 马丁看着帕格,“很高兴见到你,帕格。” “我也是,马丁。所有的老朋友里,你是最后一个来欢迎我的,当然,除了那些还在克瑞德的人。看到你,我的回乡之旅就没有遗憾了。” 帕格发现马丁一脸愁容,“出了什么事?” 马丁眺望着花园外面的城市和远方的海洋,“帕格,莱姆告诉我了。他还说你也知道。” 帕格马上就明白了。“马丁,你父亲去世时,我也在场。” 他平静地说。 马丁默默地走到花园的石砌矮墙旁,伸手紧紧抓住墙垣。“我父亲,” 他苦涩地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他说,‘马丁,我是你的父亲’。” 他咽下一口唾沫,“我从不在乎继承权之类的问题,当克瑞德的猎手长我很满意了。我只求他亲口告诉我。” 帕格考虑着该说什么,“马丁,很多人都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但只有少数人有弥补的机会。若不是那支簇朗尼羽箭射中了他,可能就算再过很久,他都没机会做出这小小的弥补。” “我知道,但这并不让我觉得欣慰。” “莱姆告诉你他最后的遗言了吗?他说,‘马丁是你的兄长。我对不起他,莱姆。他是个好人,我也深爱着他。”’马丁手握石墙,关节发白。他轻声回答:“不,他没说。” “马丁,博里克公爵不是个简单人物。我认识他时,自己还是孩子。无论别人怎么评价他,都不能说他品性卑劣。他为何要这么做,我说不上来,但他爱着你,这点毋庸置疑。” “真是太蠢了。我知道他是我父亲,可他从不知道母亲早就告诉我了。要是我跟他当面把话挑明,我们的生活会有多大不同啊?” “只有诸神才知道。” 帕格拍了拍马丁的胳膊,“现在重要的是你会怎么做,莱姆告诉你这些,说明他会公开你的身世。如果他告诉别人,那么整个宫廷会乱作一团。你是康东印家长男,第一顺位继承人。你想好该怎么做了吗?” 马丁看着帕格,“你的语气真平静。我是否要求继承权,你都不在乎吗?” 帕格摇摇头,“你不知道我的经历。我曾是簇朗尼帝国中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从某种角度来说,我的话比任何君王的命令还重要。我知道权力的好处,也知道什么样的人会追逐它,但我觉得你没有这样的野心,除非我不在克瑞德的这些年,你改变了很多。如果你想要王冠,那肯定有很好的理由。也许这是避免内战的唯一方法,因为如果你选择紫袍加身,莱姆肯定第一个宣誓效忠。无论如何,你都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而且如果你穿上紫袍,一定会尽力成为优秀的君王。” 这番话让马丁印象深刻,“你变了不少,帕格爵士,比我想象的变化更大。感谢你对我善意的评价,但我想你是王国中唯一这么想的人。” “不论真相如何,你都是博里克的儿子,不会让他的名誉蒙羞。” 马丁的话语又掺进苦涩的滋味,“有些人会认为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耻辱。” 他眺望下方的城市,接着又回头注视帕格,"如果抉择真这么简单就好了,莱姆可不这么想。如果我戴上王冠,很多人会不服。如果我把王位让给莱姆,也会有人利用我作借口,不肯向莱姆效忠。 “诸神在上,帕格。如果是在我和阿鲁沙之间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让位给他。但是莱姆?我已经七年没见过他了,这些年来他也改变不小。他的性格似乎比较温和。他是杰出的指挥官,这不用说,但作为国王呢?我现在面对着一个可怕的猜想,也许我是更有能力的国王。” 帕格轻声说:“正如我所说,如果你决定为王,那么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出于责任的理由。” 马丁右手握拳,举在面前,“责任和野心的分界在哪里?正义和复仇的界限又在哪里?在我心中有一部分,愤怒的那部分,它说,‘马丁,趁现在把一切都抢过来’。马丁国王有何不妥?另一部分在想,父亲这么做,是不是知道我会成为国王。哦,帕格,我的责任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需要我们每个人自己做出判断。我没法提供建议。” 马丁靠在石墙上,伸手把脸捂住,“如果你不介意,我需要单独待会儿。” 帕格走出花园,让这个心事重重的人独自思考他的命运,以及王国的命运。 帕格找到了卡黛拉、劳利和卡苏米,他们正在和布鲁卡尔公爵及万德罗斯伯爵聊天。帕格走近时,听到公爵说:“所以我们终于要举行婚礼了,这个迟钝的小子,” 他指着万德罗斯,“终于向我女儿求婚了。也许我在死前还能抱上孙子。这就是等这么多年才结婚的坏处:等你的孩子结婚时,你已经老了。” 他看到帕格走过来,便转头说,“啊,法师,你在这儿。” 卡黛拉看到丈夫,笑道:“你和公主的重逢还愉快吗?” “非常愉快。” 卡黛拉伸出食指,戳着帕格的胸口,“等我们回房间后,你得把你们交谈的每个字都给我重复一遍。” 虽然帕格知道她只是开玩笑,但还是困窘不已,众人大笑。 布鲁卡尔说:“啊,法师,你妻子真可爱。真希望我能变年轻。” 他冲帕格一挤眼,“那样我就可以把她偷走,我才不在乎丑闻呢。” 他拉着帕格的胳膊,对卡黛拉说,“请原谅,夫人,我得先把您丈夫偷走一会儿。” 他领着帕格离开惊讶的众人,走到远处后才说:“我有些麻烦的消息。” “我知道了。” “莱姆是个傻瓜,高贵的傻瓜。” 布鲁卡尔扭过头去,回忆诸般往事,“但他确实是他父亲的儿子,也是他祖父的孙子——莱姆和他们一样,充满荣誉感。” 布鲁卡尔的目光变得锐利,“但我希望他的责任感也同样强烈。” 他压低声音,"待在你妻子身边。无论是谁登基,大厅中穿紫衣的士兵都会誓死保卫国王,但到时候场面恐怕会很乱。许多东部贵族很冲动,习惯于让自己那些鸡毛蒜皮的要求即刻兑现。有些人可能会开口乱说,那时我要让他们尝尝铁剑的味道。 “我和万德罗斯的人已经布置在宫殿里,卡苏米的簇朗尼人也依莱姆的要求驻守在外。东部贵族们不喜欢这样,但莱姆是继承人,他们都得闭嘴。再加上那些支持我们的人,我们可以控制宫廷,并把它守住。” “杜巴斯-泰拉藏了起来,萨拉多的理查德死了,东部贵族群龙无首。但他们在岛上的人数可不少,城里也有很多他们的‘荣誉卫队’。如果他们在国王加冕前跑出官去,瑞兰龙就会变成战场,这可不行,我们得控制住宫殿。任何心怀不轨的东方人都不能跑出去和黑盖伊勾搭。无论是谁戴上王冠,所有人都得跪下宣誓。” 帕格吃了一惊,“这么说,你支持马丁?” 布鲁卡尔压低声音,语气十分严肃,“只要我一息尚存,法师,就不能容许王国陷入内战。阿鲁沙和我谈过了,我们都不喜欢这种选择,但我们都清楚自己的职责。如果马丁称王,所有人都必须宣誓效忠于他;如果莱姆称王,马丁也必须宣誓,否则就别想活着离开宫殿。如果王冠被牧师打破,我们会控制宫殿,所有贵族都不能离开,直到议会从他们之中选出一个国王为止,就算我们要在这该死的宫殿里待上一年也无所谓。我已在城里揪出了几个盖伊的探子,毫无疑问,他就在瑞兰龙。在议会做出决议前,哪怕只有几个贵族跑出去,我们也会爆发内战。” 他握起右手在左手掌心一捶,“这些该死的传统。我们现在谈话时,那些牧师正走向宫殿,每走一步都离抉择的时刻更近。要是莱姆早点采取行动就好了,我们能有更多时间准备,要不就干脆别行动。把盖伊关起来也好啊。我想和马丁谈谈,可他又消失……” “我跟马丁谈过了。” 布鲁卡尔眯起眼睛,“他情绪怎么样?有什么计划?” “你可以想象,他心绪烦乱。这些事一下子压在他身上,都没时间仔细斟酌。他早知道父亲是谁,而且我敢打赌,他下了决心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但现在他突然被裹进了旋涡中心,我不知他会怎么做。我估计他得等牧师把王冠拿到面前,才会想明白。” 布鲁卡尔摸着下巴,“他早就知道真相,却没有以此谋私,这倒是说明了他的人品。但现在已没时间了。” 他指着站在大厅门口的众人,“你最好回到妻子身边。时刻保持警惕,法师,今天结束前,我们可能会用到你的魔法。” 他们走回众人身边。接着,布鲁卡尔带万德罗斯和卡苏米进去,低声说着什么。劳利抢在卡黛拉开口前道:“出了什么事?我带着卡黛拉和卡苏米到一个俯瞰庭院的凉台上时,发现卡苏米的人到处都是。有一会儿,我还以为首都被帝国占领了呢,但卡苏米什么也不肯说。” 帕格道:“布鲁卡尔知道簇朗尼人会毫不犹豫地听从卡苏米的调遣。” 卡黛拉说:“怎么回事?有麻烦?” “没时间解释了。可能王位继承人不止一个。待在卡苏米身边。劳利,松开剑扣,如果出了麻烦,听阿鲁沙的指挥就对了。” 劳利点点头,严肃的表情说明他已经清楚了当前局势。诗人走进大厅,卡黛拉问:“威廉怎么办?” “他很安全,就算出乱子,也是在大厅,不会在客房。真正的惨剧将在那里发生。” 卡黛拉并不完全理解,但她平静地接受了丈夫的指示。帕格说:“来,我们必须进去了。” 他们快步进入大厅,朝前面的贵宾席走去。两人走过云集在厅中的观礼者,到处是嗡嗡的低语,谣言正在传播。他们走到库甘身旁,老法师点头致意。麦克莫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背靠墙壁扫视大厅,注意着库甘周围一剑地之内的所有动静。帕格看到他那把长柄老猎刀鞘扣已经松开。麦克莫也许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他已做好准备,随时准备保护自己的老伙计。 库甘低声说:“这是怎么回事?几分钟前还很平静,现在都快炸锅了。” 帕格扭头对库甘耳语:“马丁也许会提出继承权。” 库甘睁大眼睛,“诸神在上啊!那可不得了了!” 他环视四周,看到大部分王国贵族已经就位。老法师懊恼地叹道:“太晚了,我们只能等待。” 阿莫斯快步走过花园,大声咒骂:“怎么这帮人满世界建这些该死的花园。” 马丁抬起头,将将接住阿莫斯·特拉斯克塞来的玻璃杯,“干什么……” 没等他说完,船长二话不说为他斟满一杯。 “估计你需要来一杯酒,再有个同伴和你共饮。” 马丁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阿莫斯为自己倒上一杯,一饮而尽,“得了吧,小子,现在宫里的人都知道了。莱姆是好样的,但他以为用两句皇家训令,就能让那些把你的名字刻上墓碑的石匠闭嘴,真是异想天开。这帮小子干完活不到一个钟点,宫殿里的所有仆人就都知道你是新鲜出炉的康东印家长子了。相信我,现在所有人都议论开了。” 马丁喝了口酒,“多谢,阿莫斯。” 他注视着杯中深红色的酒水,“我应该做国王吗?” 阿莫斯大笑,这是发自内心的笑,“马丁,这个问题我有两个看法:第一,当船长总比做水手强,所以我是船长而不是水手。第二,一艘船和一个国家可差远了。” 马丁笑道:“海盗船长,你真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阿莫斯装出受伤的样子,“怪我吗?我好歹让你笑起来了,是不是?” 他向后靠着,一只手肘拄在花园石墙上,又为自己倒上一杯,“你看,皇家港口里有一艘特别漂亮的三桅小船。我没时间准备,不过等到国王宣布大赦后,肯定有不少刚出笼的好小伙,乐意上船和特兰查德船长出航。我们干吗不离开这儿,周游一番?” 马丁摇摇头,“听起来不错。我这辈子跟你一起坐了三次船,三次都差点丢了性命。” 阿莫斯一脸委屈,“头两次是阿鲁沙的错,第三次也不怪我啊。又不是我让那些赛利席海盗把咱们从萨拉多一路追到瑞兰龙的。何况,如果你跟我一块走,就轮到咱们追别人了。王国之海对特兰查德船长来说,是个全新的领域。你说呢?” 马丁的声音严肃起来:“不,阿莫斯,虽然我真的很想和你出海,或是躲进森林里去,但我不能逃避这个抉择。无论是好是坏,我都是康东印长子,王位第一继承人。” 马丁注视着阿莫斯,“你觉得莱姆能当国王吗?” 阿莫斯摇摇头,“当然。但问题不在于此,对吗?你想知道的是,莱姆能当个好国王吗?我不知道,马丁,但我告诉你一句话。我见过很多水手战斗时吓得小脸煞白,但打起来仍然奋不顾身。有时除非真到了节骨眼上,你是不知道一个人的本事有多大的。” 阿莫斯顿了顿,考虑着该说什么,“照我说,莱姆是个好样的。要当国王这事把他吓懵了,不能因此责怪他。一旦坐上王位……好吧,我认为他会成为优秀的国王。” “希望我能证明你是对的。” 一记钟声响起,随后,城堡里的大钟纷纷鸣晌。“好了,” 阿莫斯说,“你没多少时间了。埃莎普的牧师们已经到达外城门,等他们走进觐见厅,你可就没机会砍断抓钩溜出海了。到那时,你的人生道路将就此注定。” 马丁离开矮墙,“多谢你来陪我,阿莫斯,还有这瓶酒。我们要去改变王国的命运吗?” 阿莫斯喝干瓶中最后的红酒,把瓶子扔到一边,伴着玻璃碎裂声说:“马丁,你去决定王国的命运吧。我晚点过去,如果我搞不定刚才说的那艘小船的话。也许我们还有机会一起出航。要是你改变主意不想当国王,或是觉得有必要赶快离开瑞兰龙,就在日落前到码头找我。我会在那儿附近,而且我永远欢迎你加入我的队伍。” 马丁紧紧握住他的手,“海盗,祝你一路顺风。” 阿莫斯转身离开,马丁独自站在花园里,尽力理出头绪。终于他做出了决定,向觐见厅走去。 帕格伸长脖子,才能看到走进大厅的人。考德里克公爵护送着艾兰德的遗孀艾丽西娅公主穿过通向王位的廊道,安妮塔和卡琳跟在后面。库甘说:“从这些严肃的表情和苍白的脸色来看,我打赌阿鲁沙把事情都告诉他们了。” 帕格注意到安妮塔和卡琳走向指定地点时,一直紧握着对方的手,“在这种情况下发现自己还有个哥哥.该是什么滋味啊。” 库甘低声说:“她们都还算镇定。” 锣声宣告埃莎普的牧师团已抵达前厅,此时阿鲁沙和莱姆也走进来,他们都身披象征千岛国王子身份的红披风,快步走向大厅前方。阿鲁沙向四周看了看,似乎在判断在场众人的心思。莱姆。表情平静,仿佛已决定听从命运的安排。 帕格看到阿鲁沙跟凡诺恩低语一句,老剑术长又把这话转述给伽旦。他们两人都紧张地环顾四周,手放在剑柄旁,观察着大厅里的每个人。 帕格没看到马丁。他低声对库甘说:“也许马丁决定回避这个问题。” 库甘张望了一番,“不,他在那儿。” 库甘把头一摆,帕格扭头看去。在大厅远端,角落里耸立着一根巨大的立柱,马丁就站在它的阴影里。帕格看不到他的脸,但从姿势看来那肯定是马丁。 钟声响起,第一位埃莎普牧师走进大厅。其他人跟在他身后,步履整齐划一。周围的侧门纷纷响起上门闩的声音,根据传统,从仪式开始到结束,大厅都要被封死。 待十六位牧师都走进房间后,大门也被关上了。最后一位牧师停在门前,他一手握着沉重的木杖,一手拿着大块封蜡,迅速把蜡封在门上。帕格看到封印上带有埃莎普的七面体符号。他可以感觉到封印中蕴涵的强大魔力。帕格知道这扇门除了封印者以外,谁也无法打开。也许法力高强的施法者能够做到,但也需要冒很大风险。 大门封上好,持杖牧师向前走去。他的牧师兄弟们已经在过道旁站成两行,口中低诵祷告词。其中一人手捧紫天鹅绒软垫,上面放着牧师们新铸成的王冠。罗德里克的王冠由于那致命的一击而损坏了,不过就算完好无损,它也将随国王一起下葬。如果今天没有新王加冕,牧师们带来的这顶王冠将被摔碎在大厅的石板地上,直到领主议会通知牧师们新王已经选出,他们才会铸造新的王冠。这个样式简单的黄金头环,居然有如此重大的意义,这让帕格觉得不可思议。 牧师们走到王位前。其他低阶教团的牧师早已在此等待。根据传统,他们询问莱姆,是否希望由家族牧师来主持加冕礼,莱姆表示赞同,所以,塔里神父站在阿斯特隆神庙首席代表的位置上。 帕格知道老牧师会毫不犹豫地履行这个职责。无论博里克的哪个儿子戴上王冠,他都会认为这是明智的选择。 埃莎普首席牧师用木杖在地上有节律地低敲了十六下。声音在大厅中回荡,他敲完后,房间里已是鸦雀无声。 “我们在此为国王加冕!” 首席牧师宣布。 “埃莎普祝福国王!” 其他牧师随声附和。 “以神上神埃莎普之名,以四大神、十二小神之名,凡有权继承王冠者,请上前来。” 帕格看到莱姆和阿鲁沙走到牧师面前,不禁屏气凝神。片刻之后,马丁也离开阴影,走上前去。 当马丁走到众人面前时,大厅中响起一阵讶异的吸气声,这里有很多人还未听到谣言,或是不予采信。 三兄弟站好后,牧师用木杖敲了一下地面。“此时此地,” 他把木杖放在马丁肩膀上说,“你有何资格来到我等面前。” 马丁以清亮的声音说:“依血统之权。” 帕格感觉到魔法的脉动。牧师们用来判断继承权的,并不止是传统和荣誉;在法杖的碰触下,没人能作假证。 同样的仪式又重复了两遍,莱姆和阿鲁沙各自说出同样的答案。 法杖再次放到马丁肩头,牧师问道:“说出你的名字和血统。” 马丁大声说:“我乃马丁,博里克之长子,皇室血脉之长男。” 大厅中响起一阵私语,牧师以杖捶地让人们肃静。木杖又搭在莱姆肩上,他答道:“我乃莱姆,博里克之子,身具皇室血脉。” 观礼的人群中,有几个人道:“王位继承人!” 牧师犹豫了一下,又向阿鲁沙提出同样的问题,他答道:“我乃阿鲁沙,博里克之子,身具皇室血脉。” 牧师看着三个年轻人,对莱姆说:“你是国王指定的王位继承人?” 法杖又被放在莱姆肩头,他回答:“国王将继承权授予我时,还不知道马丁的存在。这是个无效的任命,因为罗德里克以为我才是康东印家长男。” 牧师抬起法杖,回身和同伴们交换意见。牧师们聚在一起商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大厅中鸦雀无声。时间慢得像是一种煎熬,首席牧师最终转过身面对他们。他放下法杖,接过象征王国皇冠的黄金头环,吟诵出简短的祷词:“埃莎普,请给予这三人指引和智慧。让那命定之人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又以洪亮的声音宣布,“继承权的任命显然有瑕疵。” 他将王冠摆在马丁面前,“马丁,作为皇室血脉之长男,你拥有第一顺位继承权。你是否愿意接下这重担,你是否愿意成为我们的国王?” 马丁看着王冠。大厅中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位高大的绿衣男子,气氛凝重,寂静无声。人们屏气凝神,等待他的答案。 马丁慢慢伸出手,从天鹅绒软垫上拿下王冠,把它高高举起。所有人的目光也随之向上,高窗中透过一缕阳光,正好落在王冠上,在大厅中反射出光华夺目的金色光芒。 马丁把王冠举在头顶,朗声说道:“我,马丁,在此放弃千岛国王位继承权,从今日直至永远,我及我的后世子孙永无异议。” 他突然转过身,把王冠戴在莱姆头上,随即高喊:“莱姆万岁!真正的国王!” 大厅中仍然一片寂静,人们还没从突变中缓过神来。只见阿鲁沙转身面对目瞪口呆的众人,大声欢呼:“莱姆万岁!真正的国王!” 此时莱姆站起身,马丁和阿鲁沙分立左右。大厅中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喊声:“莱姆万岁!国王万岁!” 首席牧师任由人们欢呼喝彩,过了一阵才拿起法杖,敲击地板,要求肃静。他看着莱姆发问:“莱姆,你是否愿意接下这重担,成为我们的国王?” 莱姆看着牧师答道:“我愿为王。” 欢呼声重又在大厅回荡,首席牧师这次再不阻拦。帕格环顾四周,看到很多人的表情都松弛下来。布鲁卡尔、考德里克、凡诺恩、万德罗斯和伽旦本已做好准备,以应付可能出现的麻烦,现在也都松了口气。 首席牧师再次以杖击示意人们安静。“阿斯特隆教会的塔里牧师!” 他叫道,年迈的家族牧师应声出列。 其他牧师除下莱姆的红披风,为他换上象征王权的紫披风。牧师们随后退到一旁,让塔里走到莱姆面前。塔里对马丁和阿鲁沙说:“王国万民感谢你们的智慧和自制。” 两兄弟离开莱姆,回到安妮塔和卡琳身边。 卡琳握住马丁的手,向他露出温暖的笑容,轻声说:“谢谢你,马丁。” 塔里面对众人,高声吟咏:“此时此地。我们在此见证莱姆一世加冕为千岛国真正的国王。可有人对此抱有疑义?” 几个东境贵族面色不善,但也没提出反对。塔里又转身面对跪在自己跟前的莱姆。他把手放在莱姆头上,“此时此地。王国的重担要落在你肩上,康东印诸王之血脉,博里克之子,莱姆一世。你是否愿意接下这重担,成为我们的国王?” 莱姆答道:“我愿为王。” 塔里从莱姆头顶把手移开,牵起他的手,握住手指上的皇室印戒,“此时此地,诸王之血脉,博里克之子,莱姆·康东印,你是否愿意发誓保卫千岛国,以赤诚之心为她的子民造福,赐予他们安宁、幸福和繁荣?” “我,莱姆,在此立誓,永世不忘。” 塔里开始咏诵一段很长的祷词。祈祷结束后,莱姆站起身,塔里取下他的仪式法冠,递给埃莎普首席牧师,这个法冠随后又被转交给塔里所属教会的另一位牧师。塔里跪在莱姆面前,亲吻他的印戒,随后站起身,护送莱姆走向王座。此时埃莎普牧师高诵道:“埃莎普祝福吾王!” 莱姆坐在王座上。随从拿来一柄古老的长剑,它曾属于第一任康东印国王丹尼斯。莱姆接过宝剑,横在膝头,这象征着他将以生命保卫王国。 塔里转身对埃莎普首席牧师点点头,牧师杖击地面,“时辰已过。我在此宣告,莱姆一世加冕为我们真正的、笃定的、无可争议的国王!” 人群中响起一阵欢呼:“莱姆万岁!国王万岁!” 埃莎普牧师们低声祷告,首席牧师带领他们走向大门。他用法杖敲击封印,它应声而裂。牧师又在门上敲了三下,外面的卫兵连忙把门打开。出门前,首席牧师说了加冕仪式的结束语。面对等在大厅之外没资格亲眼观看典礼的人,牧师道:“传话下去。莱姆是我们的国王!” 消息传得比飞鸟还快,不一会儿工夫,整个宫殿乃至全城都知道了。街上到处是庆祝的人群,他们为新王欢呼喝彩,但很少有人知道,王国今天差点就陷入灭顶之灾。 埃莎普牧师们离开了大厅,所有人的目光重又投向千岛国的新王身上。 塔里向皇室成员示意,阿鲁沙、马丁和卡琳都走到国王面前。莱姆伸出手,马丁单膝跪下,吻了弟弟手上的印戒。阿鲁沙和卡琳也依样行事。 艾丽西娅领着安妮塔走到王位前,她们身后跟着长长一列贵族。接受诸侯宣誓效忠的漫长仪式就此开始。考德里克公爵颤颤巍巍地跪在国王面前,他站起身时脸上满是欣慰的泪水。布鲁卡尔宣誓过后站起身时,跟国王耳语了几句,莱姆向他点点头。 随后,王国贵族们依次上前宣誓,直到几个小时后,最后一批边境男爵才回到大厅中原来的位置,和其他人站在一起。他们是北方边疆的守卫者,直接隶属予国王陛下。 莱姆把丹尼斯之剑递给候在一旁的侍从,站起身对众人说:"我们都希望马上开始庆祝,但首先必须处理一些国务。其中大多是让人高兴的好消息,也包括一个让人遗憾的决定。 "今天有一名贵族没能到场,他曾妄图篡夺属于我们的王位。盖伊·杜杜巴斯-泰拉犯下叛国罪不容辩驳,而且,他蓄意谋杀的罪行也无可抵赖。先王希望我们在这件事上宽大为怀,尽管我们很想看到盖伊·杜杜巴斯-泰拉接受应有的惩罚,但这是罗德里克的遗愿,我会照办。 “传话下去,从即日起,盖伊·杜杜巴斯-泰拉被判为罪人,驱逐出境,他的头衔和领地被王室褫夺,他的姓名与徽章从王国贵族谱系中除去。任何人不得向他提供床、火、食、水。” 他又对面前的贵族们说,“你们之中有些人是前公爵的盟友,所以我们相信他一定会听到这个判决。告诉他快逃,到凯士、奎格或者罗丹去。告诉他,如果没人肯收留他,就躲到北地去。但要是一周之后,他被人发现仍留在国境之内,就要性命不保。” 大厅中鸦雀无声,莱姆又说:“我们的国家刚刚经历了莫大的伤痛与苦难,现在让我们开创一个新纪元,一个和平与繁荣的新时代。” 他示意两个兄弟到身边来。他们走过来时,阿鲁沙看了一眼马丁,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不禁露齿一笑,猛地抱住马丁和莱姆。三兄弟紧紧相拥,大厅中非常安静,紧接着欢呼声响彻天地。 在喧闹声中,莱姆跟兄弟们说了两句话。马丁起初一脸笑容,但突然脸色一变。两兄弟猛地点点头,马丁则显得面无血色,他态度强硬地想要反驳,但莱姆抬起手,不准他说下去。 “我们的王国将迎来新秩序。兹晓谕众人,从即日起,我亲爱的弟弟阿鲁沙将出任克朗多王子,而且在王家产出子嗣之前,他都是王位继承人。” 最后这句话,让阿鲁沙有些局促不安。莱姆继续说道:“另外我们希望,克瑞德公爵领,也就是我们父亲的家园,只要他的血脉留存,就继续由我们家族保有。因此我任命马丁,我亲爱的兄长,为克瑞德公爵,享有与之相应的所有领地、头衔和权利。” 人群又响起一阵欢呼。马丁和阿鲁沙从莱姆身旁退开,新王继续说:“拉玛塔伯爵万德罗斯和拉玛塔骑士长卡苏米上前来。” 卡苏米和万德罗斯连忙出列。卡苏米一整天都非常紧张,因为万德罗斯给予了他极大的信任。簇朗尼人冷静镇定的天性发挥了作用,他跟着万德罗斯走到王位前。 两人跪在莱姆面前。国王道:“我亲爱的布鲁卡尔公爵要求我宣布这个喜庆的消息。他的封臣万德罗斯伯爵将与他的女儿芬丽娜女士成婚。” 布鲁卡尔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是时候了。” 有几个罗德里克的老廷臣惊得面色发白,但莱姆跟众人一样大笑起来。 “另外,公爵还希望能够隐退,回到自己的领地去,享受一生为国操劳所赢得的安宁闲适。我们表示同意。他没有子嗣,又情愿将爵位传给一个能继续为国尽忠的人,一个在此前的战斗中,指挥西境军拉玛塔兵团、展现出非凡领袖才能的人。为此人多次勇敢无畏的行动和忠诚不贰的品德,我在此批准他的婚事,并任命万德罗斯为亚本公爵,享有与之相对的所有领地、头衔和权利。起身,万德罗斯大人。” 万德罗斯站起身,他微微颤抖,走回岳父身边。布鲁卡尔玩笑似的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又紧紧握住他的手。莱姆回头对卡苏米露出微笑,“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人,不久前还是我们的敌人,但他现在已经是我们忠诚的臣民。辛扎瓦的卡苏米,因你为两个世界带来和平的努力,以及你在防卫黑暗氏族入侵我国领地的战斗中,表现出来的勇气与智慧,我将拉玛塔要塞的指挥权交给你,并任命你为拉玛塔伯爵,享有与之相对的所有领地、头衔和权利。起身,卡苏米伯爵。” 卡苏米一时哑口无言,他慢慢站起身,按照其他贵族的做法,握住国王的手,亲吻了那枚印戒。他最后对国王说:“国王陛下,我的生命和荣誉都属于您。” 莱姆说:“万德罗斯大人,你愿意接受卡苏米伯爵为你的封臣吗?” 万德罗斯笑道:“乐意之至,陛下。” 卡苏米走回万德罗斯身边,他眼睛里闪烁着骄傲的光芒。布鲁卡尔也在他背上重重地拍了一掌。 莱姆接下来又任命了几个职缺,这其中有罗德里克时代宫廷争斗的结果,也有战争中阵亡将士留下的空位。一应公务办妥后,莱姆说:“请克瑞德的帕格爵士上前来。” 帕格没想到会叫自己,吃惊地看着卡黛拉和库甘,“什么……” 库甘把他推出去,“去了就明白了。” 帕格走到莱姆面前,鞠躬行礼。国王说:“在我父亲和这个人之间,发生过一件私事。现在我们希望千岛国所有人民都知道,此人过去被称作帕格,是克瑞德的孤儿,现在他的名字已经印在我们家族的谱系之中。” 他伸出手,帕格单膝跪倒。莱姆亮出印戒,随后扶着帕格的肩膀,让他起身,“这是我们父亲的愿望,也是我们的愿望。从即日起,让王国所有人民知道,此人名为帕格·康东印,是皇室家族的一员!” 帕格的收养与晋升仪式,让大厅中很多人吃了一惊,但那些知道他功绩的人都真心实意地为他欢呼喝彩。莱姆又说:“我们的兄弟帕格,千岛国的王子!” 卡黛拉把礼仪抛在一边,跑上去抱住丈夫。有几个东境贵族皱起眉头,但莱姆大笑着,吻了她的面颊。 “来吧!” 莱姆喊道,“让我们开始欢庆。让舞者、乐师和杂耍艺人都进来。摆好桌椅,放上美酒佳肴。让所有人一起欢庆!” 欢宴仍在继续。庆典持续了整个下午。国王桌旁的一个传令官,不断向国王宣读那些无法出席的人发来的贺信,其中包括奎格国王和很多贵族,还有东海岸一些小国家的君王。自由之都那些显赫的商人和行会会长也发来贺函。另外还有阿格拉安娜和托马斯,以及巨岩山和灰塔山那些西境矮人的信件。朵尔金的东境矮人王哈弗丹也送来最真诚的祝福。就连大凯士帝国也送来贺信,并要求推进双方的会谈,以求和平解决梦谷纠纷,这封信上署有女皇的亲笔签名。 听过最后的贺函,莱姆对阿鲁沙说:“凯士这么快就送来亲笔贺函,女皇一定是在显示她在美凯米亚拥有最强大的间谍网。你到了克朗多也要小心行事。” 听到这话,阿鲁沙叹口气。帕格、劳利、麦克莫,伽旦、库甘、凡诺恩和卡苏米都坐在国王这一桌上——莱姆坚持让他们和皇室成员坐在一起。新任拉玛塔伯爵还没从这个任命中缓过神来,但他的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大厅中虽然人声鼎沸,但是簇朗尼战士们庆贺的歌声仍然从外面传了进来。帕格想到皇家侍从和仆役们的不安,就觉得好笑。 卡黛拉回到丈夫身旁,告诉他儿子已经玩累睡着了,范特嘶也是。她又对库甘说:“希望你的宠物能禁受住这种一刻不停的骚扰。” 库甘笑道:“范特斯就喜欢别人跟它玩。” 帕格说:“库甘,这么多人都得到了封赏,没想到居然没提你。除了塔里和凡诺恩以外,你是为博里克家族服务最久的人了。” 库甘嗤笑道:“塔里、凡诺恩和我昨天就跟莱姆谈过了。在他告诉我们准备承认马丁、把宫廷扔进旋涡之前,就开始唠叨起官职、赏赐之类的事,但我们都严词谢绝。他本来不甘心,但我跟他说,我不管他准备拿塔里和凡诺恩怎么办,要是他胆敢把我揪到众人面前,我就直接把他变成癞蛤蟆。” 安妮塔听到他们的对话,笑着说:“原来这是真的!” 帕格想起多年前他在克朗多和安妮塔的对话,也不禁大笑。他回想往事,自从偶然进到库甘的森林小屋后,这些年来发生了很多事,这让帕格一时间陷入沉思。经历了这么多冒险和危机,他终于和家人、朋友们重聚一堂。而另一场大冒险,也就是学院的建设就要开始了。他希望另几位朋友——霍俦佩帕、申莫纳、卡马苏、霍卡努,还有阿尔莫蕾莱和尼东哈——也能分享他的欢乐。他还希望伊青达和宫廷朝会能够了解和谈当天那场背叛的真正原因。最重要的是,他希望托马斯能来参加典礼。 “在想什么?” 帕格回过神来,笑着说:“吾爱,我只是在想,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卡黛拉握住他的手,回应着他的微笑。塔里探过身,朝长桌另一端摆了摆头。劳利就坐在那里,显然已被卡琳俘虏,而公主也被他的俏皮话逗得大笑不止。很明显,卡琳觉得劳利就像帕格所说的那样魅力无穷,实际上,她似乎也被迷住了。帕格说:“我想我认得卡琳脸上的表情。劳利估计要有麻烦了。” 卡苏米说:“我了解劳利,他巴不得惹上这个麻烦。” 塔里则若有所思,“杜巴斯-泰拉的公爵领还缺个爵爷,他似乎是个很有能力的年轻人。嗯嗯……” 库甘喝道:“够了!还没闹够吗?你非得让这个可怜虫迎娶国王的妹妹,好让你继续在皇宫中主持典礼?诸神啊!他们今天才认识!” 塔里和库甘似乎又要开始他们臭名昭著的辩论,这时马丁插话进来:“让我们换个话题吧。我的头已经晕了,不想听你们吵架。” 塔里和库甘对视一眼,会意—笑。他们齐声说:“遵命,公爵大人。” 马丁发出呻吟,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马丁摇着头说:“这太诡异了,不久前我们才经历了那么多恐惧和忧虑。为什么会这样,我差点就跟阿莫斯……” 他猛地抬起头,“阿莫斯呢?” 听到船长的名字,正跟安妮塔交谈的阿鲁沙也抬起头,“那个海盗在哪儿?” 马丁答道:“他说要搞艘船。我本以为他只是开玩笑,但加冕礼之后我就再没看见他。” 阿鲁沙说:“搞艘船!诸神慈悲!” 他站起身,“陛下,请恕我告退。” 莱姆说:“去把他带回来。从你们跟我讲的事迹来看,他应该得到奖赏。” 马丁站起身,“我和你一起去。” 阿鲁沙笑道:“再好不过。” 兄弟两人快步走出大厅,来到场院里。侍从们早就牵出马匹,给提早离开的客人们使用。阿鲁沙和马丁拉过最前的两匹马,把两个小贵族晾在一边。那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半是愤怒半是惊讶。“抱歉,大人们。” 阿鲁沙说着,打马跑向官门。 他们跑出宫殿大门,穿过瑞兰龙河上的拱桥。马丁道:“他说要在日落时出航!” “那我们时间不多了!” 阿鲁沙喊道。他们向港口疾驰而去。 城里到处是欢庆的人群,他们有几次不得不放慢速度,避开行人,最后好不容易赶到了码头边,勒住缰绳,抬头望去。 有个卫兵坐在皇家码头入口处,好像睡着了。阿鲁沙跳下马,推了那人一把。卫兵瘫倒在地,头盔也掉了下来。阿鲁沙检查了一番,对马丁说:“他没事,只是到了明天一个头得有两个大。” 阿鲁沙重新上马,两人沿着瑞兰龙狭长的码头向尽头跑去。当他们掉转马头面对泊位时,迎接他们的是桅杆上海员们的喊声。一艘漂亮的海船缓缓驶离港口。马丁和阿鲁沙看到阿莫斯·特拉斯克站在后甲板上,冲他们挥手。此刻距离还不远,两人可以看到船长脸上的笑容。“哈!看来最后结局很好!” 海船和码头间的距离渐渐拉大,阿鲁沙和马丁翻身下马。“阿莫斯!” 阿鲁沙喊道。 船长指着远处的一栋建筑说:“站岗的孩子们都在那个仓库里。有点淤伤,但都没事。” “阿莫斯!这是国王的船!” 阿鲁沙叫嚷着,挥手示意他把船开回来。 阿莫斯·特拉斯克笑道:“我想‘皇家雨燕’号是个响亮的名字。好吧,告诉你哥哥,我以后会还给他的!” 马丁大笑,阿鲁沙也笑出了声,“你这海盗!” 阿鲁沙喊道,“我会让他把这船送给你!” 阿莫斯绝望地哀号一声:“啊,阿鲁沙,你把生命中的乐趣都抢走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