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龙王:世界的重启 作者:江南 内容简介 湮灭的希柏里尔,被遗忘的极北之地,通往神国的门。古代文明的秘密一点点显露出来,这是所有人所觊觎的。少年们的成长之战即将拉开序幕,他们走在了其他人前面,似乎在靠近神国之门。凡人为了通过那扇门,会把同类的骨头当做阶梯,残酷的境遇,也同样摆在了他们面前。但是,神国的门外或许是地狱,他们应该如何选择,又如何迎战? 第1章 楔子 北极之墟(1) 北纬76度,巴伦之海以北,北冰洋的深处。漆黑的海面上飘荡着浮冰,飓风卷着滚滚的海雾。 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却有一艘灯火通明的大船缓缓驶来,铁墙般的黑色船舷荡开浮冰,硬是在冰天雪地中开拓出一条只属于自己的航道。 YAMAL号核动力破冰船,前苏联时期建造的、最强大的“北极级”破冰船,坚硬的装甲舰艏能撞碎六米级别的冰面,两台重水式反应堆给它提供永不枯竭的动力。这东西存在的意义就是贯彻苏联人对北冰洋的渴望,可惜当它建成的时候,那个伟大的国家已经解体,它在北极舰队里闲置了几年之后,被租给了一家欧洲的游轮公司。游轮公司把它改造成豪华游轮,常年在北冰洋上航行。 “领航员报告,我们正航行在罗蒙诺索夫海岭的上方,深度1200米,距离北极点234海里!” “气象员报告,天气持续恶化!能见度800米!气温零下30度,海冰显著增厚!” 驾驶舱里,呼叫声此起彼伏,俄罗斯籍的船员们战战兢兢地操纵着这艘巨舰,眼下正是冬季,敢在这个季节如此深入北极的船寥寥无几,彼此之间的距离少说也有上百海里,这意味着他们如果遇到海难,最早的救援船也得等上十个小时才会来。 船上的居住区里却是另一番景象,盛装的旅客们齐聚在长餐桌边,吃着他们有三道主菜的大餐,小型交响乐队在舞池中奏乐,身穿白礼服的服务生们拖着银托盘跑来跑去。赌厅虽小却金碧辉煌,发牌员都是来自白俄罗斯的娇俏女孩,都穿着性感的裸背裙,肌肤白如牛奶。阵阵暖风中混合着威士忌、手卷雪茄和高级香水的气味,赌客们豪爽地一掷千金。酒吧里竖起了一棵五米高的圣诞树,船长先生扮成圣诞老人的模样坐在树下陪孩子们玩耍,单身出行的男女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端着酒杯眉目传情。 以格林威治时间计算,今夜是圣诞夜,大家就是要载歌载舞放浪形骸。登船之后他们都被告知这是一趟安全的旅行,YAMAL号是这片冰海上不沉的钢铁岛屿,就算上当年弄沉泰坦尼克号的那座冰山拦路,倒霉的也是冰山,而不是YAMAL号。但假如他们走出船舱,立刻就会感受到大自然的恐怖,裹着浮冰的海浪拍打在船舷上,发出轰雷般的巨响;汹涌的海雾在海面上疾走,雾气中还带着细小的盐粒,若是不戴面罩,片刻之间就会被盐粒划得满脸鲜血;最恐怖的还是严寒,在外面呆上片刻,会觉得关节也被冻得变脆了。 白狼静静地站在船舱的顶部,肩上挂着AK-47自动步枪,海雾在他的防寒服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盐壳,他已经两个小时没动过了。 他的背后是温暖的蒸汽排放口,高温蒸汽在他身边形成了一道屏障,略微抵挡了寒风,但即便这样,也没有第二个人愿意陪他值班。 他曾是俄罗斯北极舰队的一名资深水兵,因为私下贩卖军用物资,军事法庭判他终身监禁,军法官却对他说有个不用坐牢的机会,只需要他把自己的长期合同签给一位神秘的老板。那位老板看中了他耐寒的本事,他曾在接近零度的海水中泡了整整四个小时,等来了救援船,而同时落水的战友不到一刻钟就因为失温而死。从落笔签字的那一刻开始,白狼失去了自己原本的身份和名字,从此人生归老板所有。 但他从未见过那位老板,因为他还不够资格踏入顶层船舱。 YAMAL号上共有11层船舱,甲板线以上能见到阳光的六层里设计了56间豪华客房,但能够预订的永远只有55间,占据整个顶层的超豪华套房是游轮公司老板的常年包房。跟白狼一样,十三年前老板登上了这艘船,从此再也不曾踏上陆地。通往顶层船舱的通道只有三条,一台贵宾电梯、一条消防通道和白狼此刻把守的直升机停泊点,能踏入这些通道的只有老板真正的幕僚和极少数的贵宾。 风中隐隐传来欢声笑语,白狼可以想像那些支付了昂贵票价的旅客们正被美食美酒和白俄罗斯少女妩媚的笑容包围,而他却像是个守卫绝境长城的孤魂野鬼。但他不敢擅离职守,他知道这会面临何种惩罚。他正在心里恶毒地诅咒着那些有钱的游客,却见一个人影沿着扶梯爬上了直升机停机坪,缓步向他走来,手里拎着一个保温箱。 那是个服务生,雪白的西装搭配纯色的黑领带,小臂上搭着一块白色的餐巾。他远远地挥手冲白狼打招呼,白狼却不认识他。 服务生在白狼的面前放下保温箱,打开来,里面是用锡纸包好的牛肉汉堡,还有出锅不久的脆薯条和一瓶热红酒。 白狼一屁股坐在地下,抓起汉堡狼吞虎咽,没跟服务生打招呼,也没问食物从何而来。今夜是圣诞夜,其他值班的兄弟都吃上了带红酒和蘑菇炖肉的晚餐,他也理应有自己的一份。服务生则彬彬有礼地站在一旁,抄起那瓶热过的红酒,把酒倒进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杯里。 白狼吃着吃着,忽然觉得有点奇怪,不由得抬眼看了服务生一眼。那是个亚洲人,面容英挺,两道漆黑的长眉像是画出来的,看身材却显得消瘦,他有一双很秀气的手,指骨修长,手背上隐隐露出青筋,指间夹着水晶杯的细杆。这样的人自然不值得白狼担心,他的白色西装下似乎也藏不住什么武器,白狼自负是这条船上最好的刀手,即使在冰天雪地里站了几个小时,他还是能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刺穿这名服务生的心脏。 服务生见白狼抬头,立刻把那杯热红酒端到了白狼面前,他大概是根本没想到客人的心里曾经转过那么些凶险的念头。白狼抛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伸手去接热红酒,可在他接下酒杯的瞬间,杯中的酒液忽然跳荡着溢了出来……白狼忽然明白了,难怪他总觉得这个谦恭有礼的服务生不对,在如此低温的环境中,他穿得如此单薄,而且没有戴手套;船身正因海浪而左右摇摆,以白狼的平衡能力尚且坐地才能用餐,而服务生稳稳地站在布满盐粒的停机坪上,像是一棵挺拔的树在那里生了根;那杯红酒在服务生手里的时候,可是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白狼一跃而起,不假思索地拉动肩上的枪带,枪口从腋下探了出来,像一条毒蛇吐出它的信子。但那双秀气的手比白狼更快,白狼扣动扳机,才发现枪机已经被服务生卸掉了;他拔出胸前的匕首,闪电般突刺,然则下一刻匕首不见了,他正莫名其妙地握着服务生的手;他还想做点什么,手却怎么都收不回来了,服务生微微振臂,白狼的肘关节和肩关节同时脱臼,白狼连疼痛的时间都没有,那双秀气的手就按上了他的颈动脉,指尖像是弹钢琴那样在颈动脉上跳动两下。白狼在服务生的搀扶下缓缓坐下,没吃完的汉堡残渣从嘴里掉了出来。 服务生敲了敲耳机:“EVA,我已经制服了守卫,随时准备进入顶层船舱。” 耳机里传来清澈的女声:“目标的照片已经发到你的手机上了,欣赏一下‘帝国圣女’的盛世美颜。” 服务生摸出手机,放大那张黑白照片细看。照片上是个双眸剪水的女孩,穿漆黑的长裙,披着黑色的斗篷,手举明星般的利剑,站在大理石圣坛的正下方,穹顶上用水晶镶嵌着漫天星辰。照片应该有几十年的历史,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不清,但那女孩的英姿和美貌依然呼之欲出。几十年前的风好像还吹着她的裙摆,像是随时要凌空起舞,只是圣坛上供奉的金属卐字显得有些刺眼。 “难怪能风靡当年柏林的上流社会,她不当电影明星却要当神棍,可惜了。”服务生难得少有地表达了对女性外表的赞美。 “可惜你来晚了,她生于1895年,如今都快130岁了,怕是不会那么赏心悦目。” “130岁高龄的女士,怎么管得住那帮亡命之徒?”服务生站在蒸汽汹涌的排放口前。 “对于神国的渴望还支持着她衰老的身躯和灵魂吧?她身边的团队里,至少二十人出自特种部队或者国际雇佣兵组织,你带武器了么?” “用不着吧?带了武器就会想要使用,如果我使用武器的话,这件事就很难收场了。”服务生淡淡地说。 他蹲下身,从保温箱的底部取出一件带兜帽和面罩的石棉衣。他把石棉衣套在礼服外面,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腕表。 蒸汽排放管道直通甲板下方的核反应堆,核反应堆将水蒸汽加热到120度以上,高温蒸汽沿着不锈钢管道自下而上逐层温暖这条船的每一个船舱。区区一件石棉衣应该并不足够帮他避免被高温蒸汽烫伤,蒸汽会从每个缝隙钻进去,最后在他的皮肤表面凝结为100度高温的水滴。 然则几分钟之后,蒸汽排放管道停止了轰鸣,对北极航行来说至关重要的热量供应竟然暂停了。 管道里剩下的蒸汽排入夜空之后,服务生像条滑溜溜的游鱼那样跃入了管道中。 “祝伱好运,楚子航专员……”EVA的声音随着他滑入管道深处而中断。 片刻之后,楚子航钻出了蒸汽排放管道,悄无声息地落在顶层船舱的走廊里。他离开蒸汽管道后不久,管道中就再度传来了低沉的砰砰声,那说明供暖即将恢复。可供他通行的时间不过几分钟,每当整点的时候蒸汽管道会中断循环那么几分钟,好让管壁稍微冷却收缩,这种情况下铜合金会自行修补细小的裂缝。楚子航完美地利用了这几分钟时间,而且他拿到了蒸汽管道的分布图,避免了在错综复杂的管道中迷路。 时过境迁,施耐德教授称赞说楚子航正渐渐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执行官,换作几年前,他会提着刀从前门闯进来。 这次他接受的任务是拜访一位神秘的女士,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家庭背景,但在20世纪30年代,欧洲的上流社会基本都听过她的尊号,“星之玛利亚”。这位绝代佳人是是神秘组织“极北之地”的创始成员,而极北之地是个享有盛名的神秘主义组织。极北之地的创始人们自称在古代文献中得到了确凿的证据,北极圈内有一片未知的陆地,远古的智慧种族希柏里尔人曾在那片土地上缔造远超当下的超级文明,而他们都是希柏里尔人的后代,他们天生尊贵,他们会沿着湮没已久的航线回到希柏里尔去,引领地球文明走向新时代。 第三帝国的高层领导们对这套理论很感兴趣,毕竟他们也认定自身的雅利安血统就是高人一等。尤其星之玛利亚,更是成了整个社交圈的宠儿,她高冷美丽学识渊博,而且绝对忠诚于对希柏里尔的信仰,有人说她要是加入党卫军,可以考虑让她带兵平掉英伦三岛。那位元首也被她的芳名吸引,多次跟她单独会见,向她咨询神秘学方面的事,因此她也被人称作“帝国圣女”。在战争结束前的几个月,星之玛利亚离开了柏林,之后一直隐姓埋名躲在阿根廷。十三年之前,这位曾经的风云人物离开阿根廷,向俄罗斯政府租下了YAMAL号破冰船,终年在冰海上航行。 星之玛利亚登船的时候携带的服务人员和武装人员超过50人,所以EVA会提醒他带上武器,但走廊里静悄悄的见不到人影,这地方看起来就是一间再正常不过的豪华住宅。走廊两侧是一间间的船舱,门背后是健身房、桑拿房和阳光房,还有一间小型的图书馆。这里所用的一切器物都竭尽讲究之能事,墙壁上挂的画从伦勃朗到提香到鲁本斯到梵高,每个名字都光耀画坛。 楚子航小心地推开走廊尽头的黑色对开门,视野忽然变得开阔,他意识到自己抵达了星之玛利亚的卧室。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但他依然被这间卧室的奢华程度震撼了,地面是酒红色的大理石,壁纸是绚烂的孔雀绿,吊灯的水晶玻璃中掺入了金粉,把灯光的色调调得接近阳光,这里的每种颜色都生机勃勃,交汇起来让人想到开花时节的热带雨林,高耸的书架上摆满了经典的哲学著作,足以验证那个传闻,这位伟大的灵媒并非随口糊弄信众的江湖骗子,而是饱学之士。 书桌上摆着一台风格古典的收音机,里面时而传出沙沙的电流噪音,时而传出说话的声音: “气象员报告,天气渐渐晴朗,风暴将在2小时内减弱为和风,气温零下35度,海冰增厚到60厘米!” “轮机舱报告,动力输出80%,全船蒸汽供应已经恢复,3号蒸汽室的压力下降超过警戒线,可能需要关闸检修。” 在这间卧室里,只需拨几个号就能监听船上的所有通讯,不愧是主人的居所。 书桌上还摊着主人看到一半的书,主人却不在这里,也许那位年事已高的女士去了这一层的其他区域,又或者她耐不住圣诞夜的寂寞,隐姓埋名去了下面的酒吧或者餐厅。楚子航凝视着书桌上的老式油灯,伸手摸了摸灯罩,眉峰微微一跳。灯罩的表面还很烫手,这说明片刻之前这盏灯还亮着,主人是在觉察他的到来之后匆匆熄灯离开的,甚至来不及关掉那台能监听整条船通讯的收音机。 就在这一刻,卧室里的灯光熄灭,凌厉的气息从背后涌来,仿佛无形的利刃指着他的后脑。 在中国的古代,人们把那种气息称作“杀气”,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才能具备的虚无缥缈之物。 楚子航忽然想起了EVA的提议,顶层船舱里藏龙卧虎,也许他是该带着武器来的。 他缓缓地扭头,目光扫到书桌上的短剑。他的身形抖动了一下,下一刻那柄剑就出现在他手中,剑光如银,剑身上雕刻复杂的星图。 他弹了弹剑身,短剑发出嗡嗡的蜂鸣声,久久不绝。剑的品质上乘,并非花里胡哨的装饰品。他的气息也随之膨胀起来,如同滚滚的江潮。双方的气息形成了对垒之势,此刻若有第三个人踏入这间卧室,只怕会觉得自己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楚子航缓缓地举剑过顶,短剑长不过两尺,但在他的手中却像是把凛凛长刀,“蜻蛉上构势”,刀势铺天盖地。那是萨摩示现流中的禁手“云耀太刀”,完全放弃自身防御,只求极速和极力,将敌人连同铠甲斩成两截。灯光熄灭之后唯一的光源是那扇圆形的舷窗,窗外也没有明朗的星月,而是靠着折射过来的一点灯光,即使以楚子航的目力,也看不清角角落落。 对方毫无疑问是了解这间卧室的,所以选择熄灯,但他没有骤然发动进攻,因为楚子航的呼吸始终平稳,高举过顶的剑也坚如磐石。 楚子航的目光忽然闪动,挥剑斩落,他看不见对手,只是听到了风声,闻到了轻微的柏木香气。 两件武器撞击出闪亮的火花,火光闪灭的瞬间楚子航看到了那个模糊的影子,但对方的移动速度极快,像是一道飞墨从他身边闪过。 对方使用一件长柄武器,但楚子航的力量占据优势,那件武器被弹开,云耀太刀依然以狂暴的态势斩落。对方单膝跪地,全力挥出向上的一拳,竟然挡住了凌厉的云耀太刀。 楚子航一击不中,立刻退后,这就是云耀太刀的缺点,没给自己留有余地,一旦失手就可能失去平衡。 对方也没有乘势追击,这不是因为慈悲,而是因为不敢,楚子航在退后的时候短剑也依然指着他的眉心。他闪电般退后,再度隐入了黑暗中。 但脚步声还是暴露了他的位置,即便铺着厚厚的地毯。楚子航的暗盘变成了明盘,对方的呼吸声从黑暗中传来,应该是正在调整状态,他也不在乎暴露自己了。楚子航抓起桌上的剑鞘,旋转短剑把它插回鞘中,把剑鞘藏在腰后的位置,单膝缓缓地跪地,坐在了舷窗投进来的那束光里。 不再是刚猛的萨摩示现流,而是居合斩中的立膝式。极静中蕴藏着恐怖的暴力,当这柄剑再度出鞘的时候,它的速度会比声音还快,中剑的人甚至来不及听到剑刃破风的声音。 高手过招没必要来来往往,格斗术的终极目标终究是制服敌人。对手的呼吸声急促了两下,之后变得更加平缓悠长,再片刻之后,对手的呼吸声消失了。 楚子航在心中默数了三下,呼吸声消失,意味着对手完成了调息,从闭气的瞬间开始,他心中的所谓杀意也只能维持几秒钟的时间。果然,对手以狂暴的势头冲向楚子航,武器裂风的声音像是划破一匹丝绸,楚子航摆出了居合斩的架势,已经明确地告诉对手自己不会先手进攻。生死只在一瞬之间,楚子航的杀气却忽然坠落,他伸出左手,抓住地毯狠命地一扯。冲锋中的对手立刻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前扑倒。楚子航顺势上前,左手将对手锁喉,右手挥剑从旁边的烛台上取了一截蜡烛,挥剑之间蜡烛自燃。 楚子航根本没想着跟对方决战,他只是来问几个问题的,来的时候甚至没带武器。 一点幽幽的火光在楚子航和对手之间亮起,照亮了一张明艳照人的脸蛋,肌肤匀净得像是最好的白瓷,银灰色瞳孔里仿佛蕴含着群星。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穿着单薄的丝绸睡裙,暴露出来的肌肤像是玉石般干净而坚硬,身上带着淡淡的柏木香。 她的武器是一柄斧枪和一面小铜盾,都是从墙上拿的,正是靠着这面小盾她才能一拳挡住楚子航的云耀太刀。 楚子航和女孩四目相对,片刻时候,楚子航狠狠地皱起眉头:“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他想用怒容来掩盖自己的尴尬,他闻到了柏木香——那应该是某种男士古龙水的味道——也感受到了对手突刺的力道,立刻想到暗中的对手是星之玛利亚的贴身保镖,年近130岁的老灵媒要是还能挥舞长柄武器这么战斗,那她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配得上校长的女人。但此时此刻一些起初被楚子航忽略的细节现在忽然变得清晰起来,这间卧室的风格虽然古典,配色却十分跳脱,那张风格古典的大床上挂着绿色的床幔,窗边摆的拖鞋上装饰着粉色的绒毛,卧室的角落里还有个半人高的皮质小象玩偶,到处都是暗藏的少女心。 女孩赶紧用手背挡住自己的嘴,火气比他更大:“别靠那么近,你的吐沫都喷到我嘴里了!” 琉璃灯罩里飘着小火苗,灯油里添加了安息香的粉末,燃烧时散发出幽幽的香气。中世纪的灵媒们都很喜欢这种香气,说这种香气会引导他们的灵魂穿越虚构之门前往其他的世界。 楚子航和女孩并排坐在舷窗下,中间的茶几上摆着一杯热茶,两个人从对手变成了宾主。 楚子航从头到脚审视女孩,她换了衣服,穿着一袭紧身的黑色连身裙,高领露背,领口和袖口都有银色的藤蔓状花纹。她脚蹬白色的高跟长靴,腰束得极细,正襟危坐的时候像个女骑士,以手支颐的状态却又慵懒得像位公主,但这些妍态投射在楚子航的心里却是这样的一串数据:170cm/47公斤/白色头发/银灰色瞳孔/20岁(?)/腰围…… 楚子航的扫描进行到第三遍的时候,女孩终于流露出些愠怒的表情,卷起裙摆裹住矫健的长腿,把脸藏进了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可以到此为止了么?在您的注视中我并不能看出对女性的赞美,反倒觉得自己是一具躺在解剖台上的尸体。” 楚子航收回了目光:“根据我们的情报,这里住着一位百岁高龄的老人。” “您要找的是我的曾祖母,她三年前过世了,我继承了她的名号。我想您也知道,‘星之玛利亚’不是个名字,而是称号。您可以叫我星之玛利亚,也可以叫我瑞吉蕾芙,那是我自己的名字。是否方便告诉我您的来意呢?我的命在您手里,您现在说的话对我而言都是命令。”女孩嘴里说着服软的话,可无论坐姿还是语气,她都并不落在下风。 “我们想向您的曾祖母了解一位极北之地的成员,”楚子航拿出一张黑白照片递了过去:“他的名字是……赫尔佐格。” 照片上的男人高鼻深目,英俊雅致,穿着笔挺的苏式军装,胸前排列着徽章,背景是大雪覆盖的莽莽荒原。这张照片乍看就是一位前苏联的高级军官前往西伯利亚北部视察,但多看几秒钟你就会被照片中的男人吸引,他俯瞰着那片荒原,眼神无比炽烈,就像是一位征服者在巡视血迹未干的战场。 瑞吉蕾芙忽然坐直了,星眸中跃动着惊讶的神情:“这个变态没死么?他还去了苏联?” 楚子航微微挑眉:“这么说来,你知道这个人?” 瑞吉蕾芙点了点头: “曾祖母说起过这个人,他称自己为‘加拉哈德骑士’,说自己是被神选中的人,唯有他能亲手举起圣杯,信他的人就能追随他的脚步前往神国,他当年还曾追求过曾祖母,但被曾祖母拒绝了,曾祖母说他要么是个变态,要么是个恶魔。她叫我小心这个人,还有他的徒子徒孙。” “他还有徒子徒孙?” “不知道,”瑞吉蕾芙理了理发梢,“不过恶魔总是要传道的,对吧?这个方面他们跟神是一样的。” “有种说法,说赫尔佐格是帝国研究院里最著名的基因科学家?那么他的老师是谁?他是哪所学校毕业?” “没人知道他的师承。他确实在帝国研究院工作过,但很快就被除名了,因为他在学术上胡说八道,说要把生物学和黑魔法结合。后来他逢人就说自己曾是帝国研究院的终生教授,只是不屑于那些思想陈旧的老教授为伍。但没人愿意收留他,他只能成立自己的研究所单干。” “他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你既然能找到这里来,想必很了解极北之地,知道我们在追寻的是什么。”瑞吉蕾芙转过头来,直视楚子航的眼睛。 楚子航微微点头:“湮灭的希柏里尔,被遗忘的北极之土,通往神国的门。” “在极北之地中,赫尔佐格是个异类,他说既然我们都是希柏里尔人的后裔,那么寻找希柏里尔的捷径是对内而不是对外。只要觉醒体内的神血,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封神,我们脚下的土地就是神国。他说服了党卫军给他提供经费,用基因技术再造纯粹的希柏里尔人他从盟国和占领区的孩子中选拔携带希柏里尔人基因的孩子作为他的实验体,绝大多数孩子都没经得住折磨。他似乎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战争即将结束,他没能跑赢时间。他把那间研究所命名为Migdal Bavel,这个名字出自希伯来语,你知道它的意思么?” “巴别塔,《圣经》中通往天国的高塔,这个词也有变乱的意思。” “曾祖母说过,赫尔佐格就是那颗变乱的种子,如果世界上真有地狱,他就是打开地狱的钥匙。”瑞吉蕾芙郑重其事地说。 “你们自命是要去往天国的人,而赫尔佐格却要打开地狱的门,天国和地狱在你们看来有什么区别呢?” 瑞吉蕾芙愣住:“天国和地狱当然不同!你在跟我玩什么诡辩的游戏么?” “即使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神国之门,那么它也不该被人类找到,人类找到它的那一天,神国的门外就是地狱。”楚子航淡淡地说。 “我听不懂你的话,我觉得你在嘲笑我们的信仰!”瑞吉蕾芙越发严肃起来。 “关于赫尔佐格,你还能想起什么别的么?”楚子航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于是接着问。 瑞吉蕾芙思索着讲了自己知道的只鳞片爪,赫尔佐格热衷于研究中世纪的黑魔法残本,同时还是舞会上的风流人物,靠着英俊的脸蛋勾搭过不少贵妇,连党卫军军官的夫人他都敢下手,也因此得到了不少达官贵人的支持;赫尔佐格曾经是某个戏剧社中的活跃分子,舞台上的表现令人震惊,但谁也不知道他玩戏剧是为了锻炼说谎的能力还是为了那些漂亮的女演员,也许兼而有之;有一段时间赫尔佐格沉迷于芭蕾舞,为此他跟党卫军索取了一名女俘,那名女俘曾是莫斯科知名的芭蕾舞女演员,她教会了赫尔佐格跳芭蕾舞,赫尔佐格也盛赞她是自己的缪斯,却在一次酒后忽然拔枪射杀了她……这些情报听起来并不包含什么关键的信息,只是再度作证了赫尔佐格的诡秘和凶狠,他是诸恶的云集。 桌上的收音机里传出了猫头鹰的叫声。北极圈里当然不会有猫头鹰,这应该是个暗号,有人借此提示瑞吉蕾芙,她的武装力量都已经到位了,楚子航也听到了隐隐的脚步声。 “解散他们,我跟我的客人聊得很好。”瑞吉蕾芙转动旋钮关闭收音机,然后转向楚子航,“关于赫尔佐格,我能想起的就那么多了,如果您没有别的问题,我可得准备睡觉了。” “耽误您的休息时间,我没什么问题了,如果您想起什么遗漏的重要信息,请给我打内线电话。”楚子航在一张纸上写下了自己的房间号。 这回轮到瑞吉蕾芙惊讶了:“你冒着那么大的危险闯到这里来,只是想问我一个死掉的变态的轶事?你对别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们的希柏里尔么?”楚子航面无表情地起身,“如果你们真的掌握了古代文明的秘密,那元首就不会输掉他的战争,如今的世界也会是另一副模样。” “神国当然是存在的!”瑞吉蕾芙怒容满面,“元首又算得了什么?在通往神国的道路上,他只是个前来朝觐的仆人!” “即便真的有神国,那也别打开那扇门,凡人会为了通过那扇门,把同类的骨头当作阶梯。”楚子航轻声说,“所以我说,神国的门外就是地狱。” 他转身就要离去,忽然注意到背后的巨幅油画,那是一黑一白两条巨龙在天空中盘旋而舞,漫天血雨,骑着八足骏马的武士对着天空高举弯曲的长矛。 从画幅来看,那无疑是这间卧室的主题,而在贵族的房间里,主题作品的选择非常慎重,往往都是家族中最值得纪念的战役或者最负盛名的先祖。 楚子航的眼角微微震动:“那幅画画的是什么?诸神的黄昏么?” “我对油画没有研究,那些都是曾祖母留下来的。”瑞吉蕾芙的语气漫不经心,像是在谈论祖上传下来的老气珠宝。 第2章 楔子 北极之墟(2) 楚子航静静地坐在禁闭室里,双手被铐在桌面上,等待着审讯的人赶来。 瑞吉蕾芙没有为难他,他打开卧室门的时候,外面的走廊上静悄悄的,还是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一点痕迹都不留。可当他乘贵宾电梯下到甲板层的时候,船上的安保员们凶神恶煞地堵在电梯门外,二话不说就给楚子航戴上了手铐,把他关进了禁闭室。他们这么做倒是不难理解,毕竟瑞吉蕾芙是给他们付工资的人,为了讨好老板,他们就得比老板下手更狠。 安保员说楚子航涉嫌非法闯入和盗窃,扬言要把楚子航交给船长萨沙·雷巴尔科来审讯,这位船长的暴脾气连旅客们都有所耳闻。 片刻之后,外面的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铁门咣当一声响,一片耀眼的大红色闯入了楚子航的视线,来的竟是白胡子的圣诞老人。 圣诞老人一屁股坐在楚子航对面,摘下帽子和胡子丢在桌上,冷冷地盯着楚子航。那是个留着髭须的中年男子,深褐色头发浅褐色瞳孔,面颊消瘦五官立体,以某些地方的审美观来说是个沧桑感的美男子,但他的眼神凶狠得像是要把楚子航生吞活剥。楚子航沉默地跟他对视,四目相对似乎能擦出火花闪电来。 “虽说是朋友,可你做得太过了,怨不得我找你的麻烦!”萨沙·雷巴尔科打破了沉默,“顶层船舱对普通旅客来说是禁区,跟核动力舱的级别一样高,这是登船的时候就说明白的!如果有人胆敢擅闯核动力舱,那势必会受到处罚。” 两个人其实是认识的,但相互没说过几句话,因为他俩见面的时候几乎都是在甲板上看鲸鱼。 北冰洋里栖息着众多的鲸群,经常会有成群的白鲸、灰鲸或者独角鲸追着大船游泳,景色十分壮观。观鲸是极地旅行的经典项目,每次出航领航员都会隆重地推荐给旅客们,但观鲸很辛苦,必须忍受寒冷和寂寞,鲸鱼也不像酒吧里那些娇俏的白俄服务员那样温存可人。于是甲板上观鲸的人日渐稀少,最后只剩下萨沙和楚子航。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只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互相点点头。一个下雪的晚上,那条一路尾随YAMAL号的鲸鱼唱起了空灵的鲸歌。此情此景,萨沙忽然觉得心有灵犀,是该打破墙壁的时候了。 萨沙走到楚子航身边,晃了晃指间的烟卷。楚子航接过烟卷随手甩了甩,烟卷就被点燃了。 “鲸鱼就是大海里飞翔的鸟,那么巨大的鸟,跟这个世界相比也还是很渺小。”萨沙吐出一口烟雾。 “那我们算什么呢?神么?坐着钢铁的大船,飘在云的上面。”楚子航淡淡地说。 男人之间的友谊就是这么微妙,说完这两句云遮雾罩的话之后,就觉得算得上是朋友了,萨沙还请楚子航去自己的办公室喝过一杯。 “别以为你是买票的游客我就拿伱没办法!国际海事法赋予了我很高的权限,在公海上的时候,如果我判断某人可能会危害航行的安全,我有权把他关押起来,如果他暴力抗法,我甚至可以把他就地处决!”萨沙拍着桌子,“当然,我也可以豁免你应受的惩罚,前提是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登船的目的是什么,你跟我们的贵宾说了些什么?” 楚子航静静地看着他:“亚历山大·雷巴尔科少校,我们可以摘下面具说话么?” 萨沙的脸色骤变,下意识地把手缩进袖子里。他这是试图抓住藏在里面的匕首,在他还挂着少校军衔的那段时间里,他的袖子里随时都揣着一柄匕首,以防世界各地的仇家找上门来。可他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他早就脱下军装了,今晚他是逗孩子们开心的圣诞老人。 “你的真名是亚历山大·雷巴尔科,曾服役于俄罗斯联邦安全局下属的阿尔法特种部队。表面上你是游轮公司的雇员,私下里你对俄罗斯联邦安全局汇报。你根本就不会开船,你是个战斗员。船员里还有一些人听你的指挥,如果船主有什么异动,你们随时可以夺回控制权。”楚子航淡淡地说。 萨沙下意识地一推桌沿往后退去,全身肌肉绷紧的同时,在自己和楚子航之间留出了安全距离。 “你的目标跟我一样,是藏在顶层船舱里的那位船主,你跟我一样没见过她,也没有踏入顶层船舱的权力。”楚子航接着说了下去。 “我闯入顶层船舱是你希望看到的,所以你让安保组赶来扣押了我,想从我嘴里问出那位女士的情报。”他说着说着低头看向萨沙的裤管,“我还知道每次你来甲板上看鲸鱼,都会在靴筒里藏一把军刀,所以你走路的时候右脚落地总有点僵硬。今夜你也带着它么?” 萨沙目瞪口呆地听完,沉默了片刻,把脚翘在了桌面上,抽出裤管里的军刀,连同绑带一起丢在楚子航面前。 俄制的Cyborg战术直刀,锋利的弧形刃,坚硬的剑形刀尖,在受过训练的人手里,它能刺穿鳄鱼背部的厚皮。 “看来你们的情报网比我们的好用多了……你是不是连我妈妈的名字都查出来了?”萨沙无可奈何地说。 “阿廖娜·拉佐莫斯卡娅,我的俄语不好,不知道拼写对不对。”楚子航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铐,“现在可以把我解开了么?” 萨沙想了想,没好气地把口袋里的钥匙丢在桌上。楚子航当然可以用嘴叼着钥匙给自己打开,但他双手微微用力,手铐间的铁链就断开了。萨沙惊讶地看向断口,发现它是被熔断的, 耐高温耐腐蚀的钢铁到了楚子航手里竟然脆弱得像是灰锡。 “你怎么做到的?你这是魔法么?”萨沙目光呆滞。 “算不上,跟给你点烟用的是差不多的手法。”楚子航淡淡地说,“船长先生,在我开始讲故事之前,请让您的部下给我拿一杯热红酒来。” 喝着那杯热红酒,楚子航娓娓道来,跟萨沙说了自己进入顶层船舱的经过,但没提及赫尔佐格这个敏感的名字。 萨沙听得很认真,反复追问一些小细节,显然是没有去过那里,对于船主是个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孩这一点,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你在这条船上当了十年的船长,真的一次都没有去过顶层船舱?”楚子航问。 “他们是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登船的,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我无权查看他们的货物,也无权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如果这条船上有阶级的话,那么顶层那位是国王,她的手下们是骑士,我的船员们只是农奴,我也不过是个农奴头子。”萨沙耸耸肩,“我厌倦了这种生活,给我再多钱我都干不下去了!” “你从联邦安全局那里接到的命令是什么?仅仅是监视他们?还是要查出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楚子航问。 “你想让我多说,自己也得多说。”萨沙迟疑了片刻,眼神变得狡黠起来,“大家都别戴面具说话。” 内贼和外贼都点了点头,把各自掌握的情报做了交换。听起来双方的上级给予的情报都很有限,大家对极北之地的了解仅限于维基百科上的词条。总之就是一群神棍,想要寻找北极圈里的未知陆地,曾经靠着那位元首的赏识混得风生水起,如今时过境迁,他们又卷土重来了,而且很有钱。 “我可不相信什么远古文明,但上级要我盯住那位女士,我就得照办,我拿了人家的工资。”萨沙叹气,“可是十年了兄弟,我已经在这条船上待了十年!我是第二任船长,第一任已经心脏病突发去世了!圣女小姐要是找不到那个见鬼的希柏里尔,难道我要在船上伺候老奶奶一辈子么?” “现在你伺候的是个年轻女孩。”楚子航纠正。 “这样更糟糕!这样她就能熬死我了,而不是我熬死她!” “失落的古代文明,未知的大陆,这些听起来都很像天方夜谭,北冰洋里连个小岛都没有,我们脚下的罗蒙诺索夫海岭是北冰洋里最高的海底山脉,可它的最高处距离海面也有1200米,就是说这里连个火山岛都不可能出现。俄罗斯发射过好几颗用于监控北冰洋的间谍卫星,在太空里看更是清清楚楚。可你的上级却觉得希柏里尔可能真的存在,搭上一艘北极级破冰船,花了十三年来调查这件事。”楚子航说。 “所以上面应该知道一些别的事,但他们不愿告诉我。”萨沙顿了顿,“说起来你为谁工作?我俩有冲突么?” “我们跟任何国家的利益都没关系。”楚子航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愿意跟我分享情报,这要冒很大的风险。” 萨沙狠狠地嘬了一口烟:“我已经退役了,干活是为了给我老婆攒医药费。她叫安娜,喝酒开车出了事,还躺在莫斯科的医院里。” “前妻,安娜是你的前妻。”楚子航说,“但你感觉不像是那么痴情的男人,这些年来跟你有暧昧的女人多达23个,有游客也有服务员。” “安娜是那个想过要给我生孩子、要陪我一辈子的人,她跟别的女人不一样。”萨沙吐出一口烟雾,眼睛短暂地失去了焦点。 “第一代的‘星之玛利亚’死后,船上组织过葬礼么?”楚子航迅速地切换话题,离开了自己的未知领域。 “没听说过,船上的葬礼只能是海葬,海葬是个很有仪式感的过程,随便把尸体裹裹丢进去可不能算海葬。” “大名鼎鼎的星之玛利亚,似乎也不应该这么丢进海里去,如此说来她的棺材应该还在船上,你可以派人去找找。” 楚子航回到自己的船舱,在窄小的书桌前坐下。 虽说是五星级的豪华游轮,但YAMAL号胜在硬件和安全性,奢华方面却远逊于加勒比海上的游轮。楚子航的一等船舱也不过十几个平方米,全部家具只是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和一张摆放在舷窗下的小书桌,空气略感憋闷,设备运行的嗡嗡声隔着好几间船舱都听得清清楚楚。 楚子航翻开笔记本,打开学院为他定制的客户端,他的各种信息都汇聚在这里,从银行户头到电子邮箱,通话记录也都罗列得清清楚楚。 EVA默默地监控着每个专员的生活,时时刻刻保护着你,随时准备着为你提供救援,缺点就是她也知道你的所有秘密,你的每一任男友或者女友,你蹲在马桶上的时候喜欢读书还是玩手机,你在某个隐秘的美图论坛给贴照片的女孩点的赞……但她不会把这些信息跟哪怕学院的高层去分享。如果你把她看作一个人工智能,这可能并无所谓,但如果你把她看作活生生的女孩,那就有点尴尬了……你的人生就像个活泼的光屁股猴子,每天都在她面前蹦来蹦去,而你还得一本正经地跟她谈工作……她从不拆你的台,但你知道她收藏有你的各种丑照。 留言的前两条分别来自恺撒和路明非,恺撒的留言是:“下个月的时间怎么样?快过春节了,我俩回一趟学院?安排一场联谊?” 路明非的留言则是语音:“师兄我在奥斯陆,刚刚下飞机……本来想找你去玩,可EVA说你休假了,我公干两天就走,应该是等不到你回来了……老大说想趁着寒假安排学生会和狮心会联谊,但我有点想回国过个春节,你知道的我都好几年没回去看叔叔婶婶……尼玛谁把这玩意儿搁车后座上的?我还以为我下蛋了呢我……没事儿下面兄弟把手榴弹随手乱丢……我的意思是你要是回学院我就在学院过寒假了,你要是回家我也一起……” 此外还有执行部的群发邮件、奥斯陆分部的冬季调休通知和一张从中国寄来的电子贺卡,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是信息网中的一个节点,你越是重要,收到的信息也就越多,你若被整个信息网遗忘,那就跟死了差不多。 楚子航点击角落里的EVA头像,输入自己的账号和密码,屏幕立刻黑了,只剩下一串绿色的字符:“Connecting…” 片刻之后屏幕重新亮起,莹蓝色的少女悬浮在黑暗中,裙摆翻卷如云,身边环绕着无数的信息窗。 “跟星之玛利亚的沟通还顺利么?”EVA微笑着问。 “第一代的星之玛利亚已经死了,现在住在顶层船舱里的是第二代星之玛利亚,她说她叫瑞吉蕾芙。” “她要么是在跟你开玩笑,要么是不想你知道她的真名。这是个古北欧文名字,而古北欧文早就是死文字了。” “无所谓,我也不想知道她护照上的名字。”楚子航简明扼要地跟EVA讲了跟瑞吉蕾芙见面的经过。 “即使是在她熟悉的环境里,能接住你的重击也是不可思议的事,她比那个白狼强,可能是个混血种。” “她的卧室里挂了一幅表现诸神的黄昏的大画,很奇怪的是那幅画除了黑色的尼德霍格,还有一只白色的巨龙,但瑞吉蕾芙说她对这些没有研究,那幅画只是她曾祖母的遗产。” “看起来针对极北之地,我们需要做进一步的调查。” “是否有种可能,北冰洋里真有那么一片土地,但它位于扭曲的空间,我的意思是……尼伯龙根。”楚子航问。 “尼伯龙根是用炼金术构造的扭曲空间,虽然神奇,但依然有自己的规则,你去过北京地铁中的尼伯龙根,那是用1970年代的地铁站改造的,而北极圈里连用来改造的陆地都没有。在北极圈里造出一片陆地来,难度应该是青铜与火之王造出青铜城来还要难,谁有那样的权能?” 楚子航微微点头,难怪EVA给他布置的任务中并无调查希柏里尔这一项,连EVA都觉得希柏里尔不合逻辑。 “友情提醒,你的信箱里有一份圣诞贺卡,你母亲发来的,不回复一下么?”EVA又说。 “等我回到奥斯陆再回复吧,我跟她说了我要跟几个朋友一起出海,海上信号可能会不好。”楚子航淡淡地说。 去年夏天,楚子航从卡塞尔学院毕业,入职执行部挪威分部,驻地在奥斯陆。 继父很希望他回去继承家业,妈妈也觉得奥斯陆太远,但架不住楚子航说自己很喜欢北欧的清爽空气,研究所的同事们对自己也都很好。 卡塞尔学院位于世界各地的分部各有各的风格,在阿拉伯世界混的兄弟骑骆驼喝羊奶,一口一个真主至大;在印度混的兄弟们都晒得漆黑透亮,人均瑜伽大师,打开手机随便放首歌他们就能围着你跳起舞来。挪威分部走的是那种慵懒的性冷淡风,同事们都懒洋洋的,像是峡湾上飘着的云,没人敦促你努力工作,没事的时候你大可以不来。奥斯陆也是那个调调,天空总是湛蓝,宽阔的街道上行人寥寥,四季都有暖湿的风从峡湾那边吹来。 楚子航这台永远精准运行的钟表也不得不慢下来,他学会了驾驶帆船,经常独自开着船去海上观鲸,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 这种生活有时令他迷惘,感觉自己忽然就变成了个朝九晚五的公务员,只是一台巨大机器里的一枚齿轮,时间流逝,齿轮渐渐磨损,直到新的齿轮被替换上去。唯一的区别是执行部的齿轮们损耗得很快,可能等不到你被磨损,你就被忽然间折断了。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像曼斯教授那样忽然消失,只在布告栏里留下一则信息,我想让她提前适应没有我的生活。”楚子航又说。 “别那么悲观,这些年都没有古龙苏醒,执行部的平均寿命上升了不少呢。现在找个女朋友,没准能熬到婚礼。”EVA微笑,“距离格里尼治时间的圣诞夜还有两个小时,不去酒吧玩玩么?YAMAL号是北冰洋上出名的高颜值航线,乘客很多都是年轻人,根据我的统计,单身的女游客有26人。” “你还是诺玛的时候,诺玛可不管这些。” “这个建议不是学院秘书给的,是朋友给的。你还是人类,不用像孤独的巨龙那样活着。”连线就此中断。 楚子航从冰箱里拿了瓶预调制的鸡尾酒,倒了一杯,边喝边思考。 东京事件已经过去两年多了,此后再无高阶龙类苏醒,世界似乎进入了一个平静的周期。但赫尔佐格博士的阴影还在,这个从纳粹德国时代一直活到21世纪的男人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他满嘴谎言,自称曾在帝国研究院工作,但帝国研究院的科学家名单中没找到他的名字;他自称曾得到苏联军方的实权派人物戈利奇纳的支持,但苏联的政局更迭,戈利奇纳家族也是一时得势一时失势,怎么能一直支持他的研究所? 更诡异的是,赫尔佐格对龙族的理解异常深刻,连卡塞尔学院的教授们也自叹弗如。 经历过东京事件的人们都不觉得那件事结束了。一个暴雨的深夜,楚子航、恺撒和路明非在诺顿馆的露台上聚集,他们把手握在一起,立誓有生之年都不会放弃对赫尔佐格的追查,如果赫尔佐格的背后还有其他人,就得把他们都挖出来,如果赫尔佐格有可能复活,那就得准备再杀一次或者几次。 恺撒把他们三个人的誓约称为“佩计划”,名字源于漫画《3×3 EYES》的女主角,意思是他们三个人各有一只眼盯着关于赫尔佐格的案件。楚子航曾质疑说世界各国神话中有三只眼特征的神明不计其数,何必要用和漫画人物的名字来命名呢?平添了一股中二的气息。路明非却说对恺撒那种藏得很深的中二分子来说,这其实象征着认真,恺撒会用他爹的名字随便发誓,但你让他用阿贝鲁尔的名字,他会慎重的。 如果赫尔佐格有幸知道这份誓约,可能会后悔自己惹错了人,这些年轻人够轴、够狠,还有足够的时间。 三个月之前,EVA从一批刚刚获取的纸质档案中查到,赫尔佐格曾是神秘组织“极北之地”的成员,这为停滞不前的调查打开了口子。执行部立刻派出调查员,前往世界各地寻访极北之地的后裔,这些人都已经不再管什么希柏里尔了,有些人从祖辈那里听说过赫尔佐格,但只是些风流韵事和琐碎的轶事,有些还自相矛盾。 楚子航的北极旅行也是这组调查的一个环节,星之玛利亚当然是重磅人物,但瑞吉蕾芙给出的情报也无甚新意。赫尔佐格博士聪明、诡秘、狠毒,是黑巫术的爱好者、欢场上的贵公子、牛逼哄哄的骗子和孩子们的屠夫,但这些都是他的某个侧面,甚至是他伪装出来欺骗众人的,他们依然距离真正的赫尔佐格很远。 有价值的情报反倒是加拉哈德骑士、圣杯和巴别塔,赫尔佐格似乎很热衷于给自己挂上各种各样的神话标签,而这些标签加在一起令人心生恐惧。 加拉哈德骑士来自凯尔特神话,是圆桌骑士团中最圣洁的那位,唯有他能亲手捧起圣杯。 圣杯则是个很复杂的概念,尤其是在黑巫术中。它象征着神的骨血,也有胚胎的含义,若是连血带骨地吃下圣杯里的东西,就会得到永生。 至于巴别塔,它呈完美的螺旋形,上通天堂,人类可以沿着那座塔直接走到天国去,连上帝都担心那座塔被建成。 赫尔佐格最终真的实现了他的梦想,上杉绘梨衣就是他的圣杯,圣杯中盛着白王的骨血,他吃下了那骨血,沿着DNA的螺旋进化为王。 隔壁隐隐传来了欢快的歌声:“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我们滑雪多快乐,我们坐在雪橇上;冲破大风雪……奔驰过田野……” 是那首全世界都流行的圣诞歌,酒吧就在这一层,时间一分一秒地接近圣诞,游客们想必正在酒精的催化下尽情歌舞。 楚子航忽然记起了在北京过的那个圣诞节,那天下午他拿着一柄银色的钥匙,去了一个老旧的小区,打开了尘封已久的门。夕阳满屋,空气中满是灰尘的味道,屋子里还残留着那个女孩的气息。他在她的单人床上睡了一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一场无边的大雨,他跟那个女孩隔着大雨对视,谁也不走近,谁也不离开,雨幕之外好像有个巨大的八音盒在反复演奏这首歌。 往事依然令他迷惑,那些年坐在篮球场旁的水银色灯光下,看他练球为他喝彩的女孩到底是谁? 他们终究没能冲破命运的大风雪,在那个临近圣诞节的深秋里,他们的雪橇坏在了田野上。 他知道EVA是好意,但他当然不会去酒吧,因为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过过圣诞节。 萨沙沿着铁梯,一层层地深入深层船舱,却在将要抵达底层的时候遇到了一扇紧锁的安全门。他绕开这道门前往不远处的杂物间,输入密码开门,杂物间里赫然是个通往更深处的垂直通道,这条通道原本并不存在于YAMAL号的设计图纸上,是萨沙指挥手下用电锯在隔板上开凿出来的。 甲板线以下是船员们的住处和轮机舱、核动力舱,再往深处去就都是仓库了,根据当初的租借协议,星之玛利亚的团队对最深的两层船舱有着绝对的控制权。他们选择在一个暴风雨之夜登船,并且要求清场,连萨沙也不清楚他们运了多少东西上船,最后他们封锁了每一条下行的通道。星之玛利亚的团队也很少进入那两层底舱,只是派持枪警卫在附近巡逻,不许任何人下去。 但这难不倒萨沙这种老江湖,他觉察到一名警卫在不值班的时候总泡在赌场里,眼睛总是在那些娇俏的白俄服务员身上打转。于是萨沙派出了最妩媚的女孩对他略施小计,这家伙就以为自己在枯燥的航行中找到了女朋友,隔三差五地擅离职守去跟那个女孩约会。每当他离开的时候,就是萨沙的手下施工的时候。今天是圣诞夜,女孩给那家伙发了几张自己穿圣诞短裙的照片,那家伙不出意外地又离开了岗位。 萨沙换上杂物间里的橡胶套鞋,钻进了那个漆黑的洞口,片刻之后,他站在了最底层的积水中。积水是血红的,让人想到地狱中的血池,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的腥味,几名穿着橡胶套鞋的船员正站在一道凸起的钢脊旁嘀嘀咕咕,头顶的照明灯射出交叉的光束,还有几名船员提着冲锋枪在周围戒备,看到萨沙的那一刻他们放低了枪口。 那道钢脊就是YAMAL号的龙骨,只是大部分被血红色的积水淹没了,两侧是密集的船肋,密集的钢制结构看起来就像是巨人的胸腔。 “怎么样?”萨沙低声问。 “这些东西是活的!它们还在生长,生长的速度越来越快!”总工程师奥列夫说。 奥列夫和萨沙一样,表面上被星之玛利亚雇佣,其实还领着安全局的薪水,这里的其他船员也一样。负责警戒的几个人跟萨沙一样曾服役于阿尔法特种部队,能熟练地使用各种自动武器,都是战场上见过血的,而那些有经验的老水手连导弹巡洋舰都开过,完全能驾驶这艘巨舰。 奥列夫是莫斯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但此刻他的脸色煞白,跟活见鬼似的。 他把照明灯的光束指向龙骨,照亮了那些青紫色的管状凸起,那种结构看一眼就让人想到血管,但血管是不应该出现在钢铁上的。自然界里确实存在能够侵蚀钢铁的生物,但都是微生物,它们生不出那么粗大的血管。这些血管状的结构也出现在船肋上,看起来它们是沿着龙骨蔓延,然后逐步地向着四周侵蚀过去,这里血红色的积水就是从破碎的管状结构里流出来的,舱壁上到处都是泼墨般的血迹。 “找出源头了么?它们是从哪里来的?”萨沙低声问。 “不知道,但它们正向着核动力舱延伸,我们在传动轴上也发现了。”奥列夫把一根试管递给萨沙。 试管里装着那种血一样的液体,入手的感觉非常沉重,萨沙稍稍晃动,液体碎裂成一个个血珠,片刻之后又融合在一起。 “我们在里面检出了海水和水银的成分,它并不是血,只是看起来很像。”奥列夫又说。 “鬼知道它是不是,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血管里流着水银的生物。”萨沙说,“没有办法挡住它们么?” “我们总不能砍断龙骨,”奥列夫说,“我们往里面注入过着色剂,着色剂很快就扩散开了,这种液体确实是在里面流动。” “船长!要不然返航吧!”一名船员说,“这条船被诅咒了!它会把我们带去地狱的!” “我们都拿了安全局的薪水,安全局不让我们返航,谁敢返航?就算你能回到摩尔曼斯克,又会有什么样的处罚?”萨沙摇了摇头,“何况我们已经到达北纬76度线了,现在返航,距离最近的港口也有一星期的航程,我们能不能抵达都是问题。” “我们的通讯员呼叫了三天也没有收到任何回复,这说明有人指示那些船避开了我们的航线,他们不愿意接近我们,就好像我们感染了致命的病毒。”奥列夫也说,“真是可惜,如果我能把这个发现写成论文,我肯定能拿到博士学位,没准还会得诺贝尔奖,但我猜我会死在论文发表之前。” “我想这趟要命的旅程就快结束了。”萨沙拍了拍奥列夫的肩膀,“你发表不了论文,但你有机会看到真相。” 他转身离去,沿着那条通道返回上层船舱,事到如今他不能惊动船上的游客,午夜时分他还得对他们发表圣诞感言。 他确实喜欢那个名叫楚子航的中国人,但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不会跟背景不明的人合作,他不知道这些血管样的组织是什么,但他隐隐觉得这条船已经不属于他了,而是属于这些青紫色的血管,它们已经掌握了汽轮机和螺旋桨,最后没准连核反应堆都会被这些东西接管。 几星期前他们发现了这个诡异的现象,立刻把这件事上报给了联邦安全局,但上级叮嘱他们不要声张也不要慌乱,船靠岸的时候专家会上船去检查。起初萨沙也没太留心,以为是某种化学物质腐蚀了龙骨和船肋,造成了这些血管样凸起的花纹。但随着那些花纹沿着龙骨越爬越远,萨沙渐渐不确定自己正在驾驶什么东西了,也许不能说是一条船了,而是一个钢铁和血肉混合而成的怪物。 他可不想死在北冰洋里,他还要回莫斯科去,他给安娜花了那么多医药费,还得等她醒过来,好跟她说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男人,离婚后跟她来往的那些男朋友都是垃圾。所以他不惜违反安全局的禁令勾搭上了楚子航,他莫名地相信这个中国男人是能救他的。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录音笔:“这是12月24日的航海记录,记录人萨沙·雷巴尔科,我们正航行在罗蒙诺索夫海岭的上方,目标是北极点。那些东西仍然在生长,生长速度似乎在加快。我们继续向着未知的黑暗航行,我们的乘客却载歌载舞地欢庆圣诞。炸弹处在激活的状态,如果1943年的事情重演,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毁掉这艘船。我想诅咒那些听到这段录音的官老爷们,你们在用这船人的生命当祭品,就为了那个什么该死的希柏里尔。上帝保佑,善必胜恶。” 船上的所有电子系统都归星之玛利亚的团队掌控,航海日志他们也可以随时查阅,萨沙只能以录音笔留下自己的真实想法。 与此同时,顶层船舱的大卧室里,瑞吉蕾芙依然端坐在之前的椅子上,透过圆形舷窗望了出去,窗外却只有滚滚的海雾。 收音机里回荡着雄浑的歌剧,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第一卷《莱茵的黄金》。 歌者们讲述一个古老的日耳曼神话故事,莱茵河的河底藏着神秘的魔金,水仙女们看守着它。侏儒阿尔贝希里向出水芙蓉般的水仙女们求爱,却遭到了无情的嘲讽,愤怒的阿尔贝希里发誓永远弃绝爱情,以此为代价他盗走了水底的魔金,清澈的莱茵河也因此变成了浊水滔滔。魔金注定会被铸造为强大的诅咒之物,给世界带来毁灭,而贪婪、欲望和愤怒,是它的起点。 卧室里再度响起了猫头鹰的叫声,当时楚子航如果更谨慎一些,会发现它并非从收音机里发出的,而是从卧室的四壁。 瑞吉蕾芙缓缓地起身,从沙发上拎起一件黑色的斗篷样的东西,抖开来,却是一条裙子,上面用银线刺绣着漫天星辰。她把长裙系在腰间,身上那件性感中还带点活泼的紧身裙就变成了长及脚面的礼服。她自书桌上拔出楚子航用过的那柄利剑,昂首挺胸地走向那张画有黑白双龙的巨幅油画。挂着油画的墙壁向着一侧移动,露出后面的小型圣堂,身披黑色斗篷带着黑色锥帽的人们等候已久,其中还有四人戴着沉重的牛角头盔,双手把沉重的十字圣剑握在胸前。楚子航在顶层船舱里只见到了瑞吉蕾芙,但他的隔壁就站满了人。 圣堂的深处是一座大理石的圣坛,穹顶上用水晶镶嵌着漫天星辰。瑞吉蕾芙款款地走到圣坛下方,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吹着她的裙摆荡漾,像是随时要凌空起舞。 她忽然抬头,举剑指天,这一幕像极了楚子航见过的那张照片,只是圣坛上供奉的不再是卐字,而是一枚钢铁徽章,上面雕刻着彻底枯萎的巨树。 戴牛角盔的四人用剑柄缓缓地捶着地面,所有人都低声地念诵起来:“圣哉!圣哉!万军之王!” 第3章 楔子 北极之墟(3) 楚子航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驶过了风暴区,天空中繁星闪烁,黑蓝色的大海轻轻地荡漾,连成片的浮冰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白色绸缎。这一路都是极夜,他们见不到太阳,但天空也不是漆黑的,大气层会把地平线下的阳光反射过来,形成从水蓝色到黑蓝色的渐变的天空,他们仿佛航行在一场水墨晕染的梦中。 床头的屏幕上能显示航线图,看起来在他睡觉的这段时间里YAMAL号又向北行进了70海里。海冰厚度已经超过半米,以YAMAL号的破冰能力,速度也不过每小时七八海里。此行的最终目的地是北极点,在那里他们会下船登上浮冰,燃放烟火欢度新年。 他来到甲板层,前往餐厅用餐,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跟其他乘客有交流的时候。能容纳100人同时用餐的餐厅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名服务生值班,想来宿醉的人们应该还没醒。 电子钟显示现在是格林威治时间的早晨八点,但每张桌上都点着蜡烛,仿佛圣诞晚餐的浪漫气氛还在延续。楚子航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问服务生点了一份蘑菇煨牛肉,喝着橙汁默默地等待。没想到服务生就此一去不返,离开的时候还带上了餐厅的门。YAMAL号上用的门都是铝合金的质地,普通的枪支都打不穿,舷窗玻璃也没那么容易打碎,它们都能扛十级以上的风暴,北冰洋的风暴里多半还带着坚硬的冰块。 餐桌上的烛火忽然迅疾地飘动起来,像是大风刮过,但整间餐厅此刻是完全密封的,没有任何缝隙可以进风。 楚子航无奈地笑笑,放下手中的果汁杯,拉开背包的拉链,露出那对古刀的刀柄,蜘蛛切和童子切正低低地鸣叫着。 “我们可以从好好谈谈开始,”他朗声说,“这毕竟是公共场合,总要有人负责收场。” 无人回答,危险的气息像是海潮那样缓缓地起伏着。楚子航只得站起身来,双手拔刀,青白两色的刀光跃出了刀鞘。 昨晚他刚刚领教过瑞吉蕾芙的杀气,那种感觉是你行走在树林里,林子里有虎在盯着你,此刻餐厅里的气息更加危险,像是毒蛇的信子在舔他的眉心处。他缓缓地四顾,甚至扫视了屋顶,却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他在餐厅中漫步,似乎有飘忽的说话声和呼吸声跟随着他,但凝神去听的时候又会觉得那些只是幻觉,除此之外就是窗外的海浪裹着浮冰拍打在船舷上的砰砰声。 他总觉得有什么在动,可猛然看向那边的时候,却只看到摇曳的烛火。 杀气的弦越绷越紧,似乎就要断裂的那一刻,楚子航目光一瞬,忽然挥刀斩落,斩向自己的影子。 几乎同一瞬间,影子里升腾起一团浓黑的墨烟。那种感觉就像是影子脱离了束缚,自己跳了起来。墨烟中刺出了古铜色的双剑,剑身像是波浪那样扭曲。波浪形的剑身锁住了童子切,楚子航把蜘蛛切换成反手,从腋下刺向背后的敌人。又一道墨烟腾起在他的侧面,一支锋利的短矛从墨烟里刺了出来,带着嘶嘶的破风声。楚子航立刻变式,用刀柄去撞短矛,但衬衣还是被剑尖撕裂了,留下了一道血痕。 楚子航赌对了,动的东西其实是他自己的影子,影子动的节奏跟他的节奏略有脱节,一边移动一边扭曲变形,似乎里面藏着无数妖魔。 楚子航一个翻滚退了出去,拉开了距离,这种生死搏杀的感觉很久都不曾有过了,这让他既惊悚又兴奋。 这个世界平静得太久了,它本就不该这么平静的。 对手们身上残留的墨烟渐渐散去,露出了真容,那是两个雨燕般的女孩,苍白得像是大理石雕刻出来的,白色的头发,银灰色的眼睛。她们身穿黑色的露背裙,脚蹬黑色的高跟长靴,跟瑞吉蕾芙的衣饰风格颇为相似,却没有那么华丽,一个是卷曲的长发,另一个束着高高的马尾辫。 “赫尔薇尔。”长发女孩说。 “奥尔露恩。”马尾辫女孩舔着剑尖上的血。 跟瑞吉蕾芙一样,她们的名字念起来也很拗口,似乎不该出现在生活里,而是用来记述那些神话中的英雄。 赫尔薇尔的武器是马来人用的克力士,这种传奇武器用陨铁打造,剑身往往还淬毒,曾经重创企图殖民马来半岛的荷兰人。奥尔露恩的短矛看起来更像是罗马时代的武器,如今要看实物只能去博物馆了。她们中的任何一人在卡塞尔学院都能获得A以上的评级,走过巴黎或者米兰的街头也有很大概率收到演艺经纪人的邀约,但她们宁可藏起自己的真名在这条船上生活,接受残酷的训练,学习如此古老的杀戮技巧。楚子航又想起瑞吉蕾芙,她同样透着诡异的气息,能像个角斗士一样,用斧枪和盾牌勇猛战斗,可说话的时候又透着些许稚气,不知道是猛兽被困于柙中,还是公主隐居在城堡里。 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转换了位置之后再度攻了上来,攻势仿佛狂风暴雨,显然是要置楚子航于死地。 楚子航面无表情,双刀如羽翼那样展开,蹂身而进,兵法二天一流! 东京事件后,昂热花过些时间指点楚子航的刀术,把同时使用两柄长刀的二天一流教给了他,因为源稚生把自己的双刀传承给了他。 蜘蛛切和童子切轮次斩切,沿途的餐桌餐椅都化作木头和铝的碎片,女孩们在刀刃之间高速地闪动,像是蝴蝶在暴风的缝隙中飞舞。但她们并未彻底被楚子航的猛攻压制,仍然能发动犀利的反击。 楚子航不想浪费时间了,口中低声吟诵,双腕发出爆响,刀上腾起了火焰。 从一开始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就抱着杀他的目的,这两个女孩的战斗能力之强,确定无疑是混血种。 他挥刀进击,如同挥舞两条咆哮的火龙,扑面而来热浪逼得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步步后退。 千钧一发的关头,餐厅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赫尔薇尔!奥尔露恩!怎么能对贵客无礼?” 那个声音很虚弱很飘忽,显然是出自某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之口,却透着凛凛的威仪。 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对视一眼,同时撤回武器,迅捷地转身,再度化身墨烟,接着瞬移般出现在入口的两侧。 餐厅的门终于开了,一架电动轮椅无声地滑行进来,轮椅上坐着干瘦的老人。 老人佝偻得像个虾米,低垂着脑袋,似乎那根衰老的脊椎连身体都支撑不起来了。可他又是那么威严而儒雅,穿着手工缝制的黑色礼服,胸前挂着怀表的金链,手指上的鸽血红宝石熠熠生辉,白发紧贴头皮梳向脑后,庄严得像是来赴一场隆重的宴会。 他在楚子航面前停下:“我的名字是文森特,殿下的侍从官。楚先生昨夜拜会了殿下,今早特意来回访。” 成群的服务生冲了进来,收拾餐桌拖地擦窗,眼里好像根本就没有楚子航和文森特这两个人。以他们的效率,餐厅应该会在片刻之后恢复原貌。 楚子航和文森特在他们刚刚收拾好的一张餐桌边坐下,无须打招呼就有两杯热咖啡摆了上来,气氛忽然变得很融洽,两个人都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年轻人们太冲动,打搅了楚先生用早餐,我代她们向楚先生表示歉意。”文森特又说,“但还请楚先生理解,殿下的安危和名誉对我们至关重要。” 这种谎话就真的是哄三岁孩子的了,根本骗不了楚子航,文森特登场的时机如此精准,无疑才是这场杀局的指挥者。 楚子航唯一不确定的是瑞吉蕾芙对此的态度,不过以圣女殿下的脾气,如果她记恨楚子航闯入她的卧室,应该会亲自来看他的死相。 文森特幽幽地叹息一声:“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楚先生是来自亚伯拉罕血契会吧?也只有那样豪迈的组织,才能培养出楚先生这样的英雄来。可我们不理解的是,我们百年前就脱离血契会了,百余年里我们谨慎地避免跟秘党起冲突,连组织的名字都换掉了。可为什么百年之后,血契会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们,派来了您这么强大的使者呢?” 楚子航听得愣住了:“您的意思是极北之地曾经属于亚伯拉罕血契会?” 秘党这个组织其实并没有固定的名字,而在近代史上它最常用的两个名字就是卡塞尔学院和亚伯拉罕血契会。按照文森特的说法,极北之地曾经属于秘党,然而这些信息并未出现在楚子航的任务说明中,以EVA的办事风格这是完全无法想像的疏漏,难道查了一圈下来,赫尔佐格其实算自己人? 文森特也流露出诧异的表情:“听起来您并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来这里只是要调查一个名叫赫尔佐格的人,他曾经是极北之地的成员。”楚子航说出了实情。 “原来是为了赫尔佐格,那个卑鄙的小人和猖狂的野心家。”文森特似乎长出了一口大气,“很遗憾,我担任玛利亚小姐侍从官已经是1942年的事了,当时赫尔佐格基本已经脱离了组织,我对他的了解也都是通过玛利亚小姐,并不会比瑞吉蕾芙小姐知道得多。但如果您需要我们的帮助,请放心,我们会尽一切力量,为您搜集赫尔佐格的相关情报。” 看他的表情,楚子航就大概理解了为什么对方会对自己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甚至不介意在餐厅这种公开场合。比起圣女殿下的贞洁和名誉来说,文森特更担忧的是百年以后为什么秘党又派人找上了他们的门,想来他们跟秘党之间的分裂是很不和平的,时至今日秘党强横甚至恐怖的印象仍然深深地刻印在他们的记忆里,即便文森特自己并未亲身经历过那场分裂。 “所以血契会并未启动对我们的调查,我们跟血契会之间的关系依然是井水不犯河水,我说得对么?”文森特再度跟楚子航确认。 “至少在我接受的任务里并没有你说的这些内容。” 文森特点了点头:“您所需要的赫尔佐格的情报我会尽快整理出来,您在返航之前的安全将由极北之地负责保障,除此之外我们将不会打搅您的旅行,但我们还想知道,昨夜您跟圣女殿下聊了很久,除了赫尔佐格,还有其他么?” “这些事您大可以去问瑞吉蕾芙,我跟她说话的时候,伱们的人不是就在门外么?” “瑞吉蕾芙小姐下令我们撤离,我们就只有撤离,但我们不得不跟您求证,瑞吉蕾芙小姐没跟您说起赫尔佐格以外的事,对么?” “我们没有谈到别的。”楚子航摇了摇头。 文森特的神情越发欣慰:“我们还希望能得到您的承诺,不再跟瑞吉蕾芙小姐有任何的私下接触。” 楚子航微微皱眉:“听您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她的侍从官,倒像是她的监护人。可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圣女在某种意义上,跟魔女是一样的,她们代表着神圣,同时也代表着禁忌。她们生来就不是孩子。” 文森特扬起那双鸡爪般弯曲的手,向守候在门边的女孩们比了个手势,赫尔薇尔立刻来到他背后,准备推走他的轮椅。奥尔露恩则从服务生手里接过餐盘,把那份蘑菇煨牛肉恭恭敬敬地摆在楚子航面前,早餐早就做好了,但服务生不敢打断楚子航和文森特的对谈。 这时候外面已经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早起的旅客们正向着餐厅而来。 “我们不适合出现在游客们面前,其他的事情等我把赫尔佐格的报告交给您的时候再谈。”文森特躬身告辞。 “极北之地不是你们原先的名称对么?那么之前的名字是什么?”楚子航望向文森特的背影。 文森特迟疑了片刻:“去询问你们中最老的老人吧,问问他们是不是还记得‘黄昏教条’。” 女孩们簇拥着文森特走出餐厅,在餐厅门口,赫尔薇尔俯身靠近文森特:“如果您再晚来几分钟的话,我和奥尔露恩也许可以……” 文森特摇了摇头:“他根本没尽全力,我们中能跟他对抗的,只有圣女,还得是在她觉醒之后!” 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餐厅里正平静享用蘑菇煨牛肉的年轻人。 文森特他们消失了几分钟后,楚子航的眼角微微抽动,把嚼碎的牛肉吐在盘子里,扶着餐桌站起身来,匆匆地离去。 回到自己的船舱,楚子航立刻冲进洗手间,还没来得及关门,就趴在洗手池边呕吐起来,呕吐物里裹着黑色的血块。 他很久不曾启用爆血禁术了,用起君焰也很谨慎,今天是迫不得已,如果文森特再晚几分钟出现,很难说先崩溃的是谁。 眩晕一阵阵地袭来,眼前的一切都带上了鲜艳的红色晕边;世界在耳边轰鸣,水管里的流水声都像是隆隆的雷声;肺部像是裂开了,呼吸中带着浓烈的血腥味。楚子航来到书桌边,从抽屉里拿出药盒,取出两颗幽蓝色的药片服下,然后返回洗手间继续呕吐。 他生出种种的幻觉,时而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巨人,挥手之间能够毁天灭地,时而又感觉到不可遏制的愤怒,想要打碎什么看不见的牢笼,他攥紧双拳努力控制,皮肤表面的血管全都凸了起来,像是一条条抽搐的青蛇。几分钟后药物起效了,异象从脑海中退去,身体里那股翻腾的血浪也渐渐平息,他疲惫地坐在马桶上,直到呼吸平复下来,这才走进淋浴间,打开喷头坐在地上,连人带衣服反复地冲洗。 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懂得如何处理,不能喊保洁员,他会以为这是杀人现场。 东京事件之后他的身体就开始出问题了,原本的血统缺陷因为反复使用爆血禁术而被放大。龙血悄悄地侵蚀着他的身体,看外表他仍然是正常的人类,但在X光下看他的骨骼结构兼具哺乳类和爬行类的特点,甚至还有些部分像鸟,他有时会昏睡上两三天时间,梦中会看到一棵通天彻地的巨树,它们的枝条构成了繁复的龙文图卷,奇怪的是楚子航竟然能读懂。 龙的阵营正向着他招手,也许每个死侍都有过类似的经历。 他说自己终将变成布告栏中的一则留言,不是故作悲音,而是他知道自己的生命轴就是比别人要短,有时候他会希望母亲和继父再生一个孩子,以便填补自己留下的空位。 楚子航从淋浴间里出来,换了干净的衬衫和裤子,重新在书桌前坐下,默默地眺望着窗外。 一只黑头的北极燕鸥正张开双翼,仿佛悬停在风中。这种鸟能从北极一直迁徙到南极,是世界上迁徙距离最长的生物,它的一生几乎都在飞翔,甚至可以在风中睡觉,有人说它就是“无脚鸟”的原型,那种鸟一生下来就会飞行,降落的时候就是死去的时候。 楚子航按下了脑海里消极的念头,打开笔记本,连线召唤了EVA:“查询‘黄昏教条’相关的词条。” EVA罕见地沉默了几秒钟:“你触发了敏感词系统。我的意思是,‘黄昏教条’在我这里是个敏感词,我必须得到校方的批准才能对你公布结果。” “学院还有敏感词系统?”楚子航也是第一次听说。 “总有些信息要限制在小范围内,我既然能这么跟你说,意思就是‘黄昏教条’这个关键词确实是存在的,而且敏感。”EVA微笑,“我只是不能向你展示跟它相关的所有链接,但大概情况跟你说一下,我还是有这个权力的。秘党跟其他历史悠久的组织一样,曾经分裂过,也曾经吸收过外部的力量,黄昏教条就是从秘党中分裂出去的一个小组织,通常秘党会监控它几十年,直到确定这些分裂出去的组织不会影响到秘党自身的运转,还得能够保守龙的秘密。我确实不知道极北之地就是黄昏教条的后代,它奉行的理念跟黄昏教条完全不同,希柏里尔并不是黄昏教条所追寻的。” “那么黄昏教条的理念又是什么呢?” “他们是奥丁的追随者,他们相信历史上曾经有跟龙族相当的智慧生命,人类称他们为神族,在名为‘诸神黄昏’的决战中,神族和龙族同时受到重创。随即爆发的大海啸席卷了世界的绝大多数地区,掩埋了史前的文明,大海啸之后,人类才终于迎来了发展的机会。”EVA说,“与其说是理念,不如说是小报记者的杜撰,类似的说法在各种伪科学书籍中数不胜数。我们之所以很快就不再关注黄昏教条的发展了,不是因为他们隐秘,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重要,以他们掌握的奥秘,既不能颠覆这个世界,也培养不出赫尔佐格那种魔鬼式的家伙来。” 楚子航沉吟了片刻:“EVA,想办法帮我申请到许可证,我需要知道更多关于黄昏教条的事!” EVA笑笑:“不过是些旧文档,我应该能想办法帮你解决。” 楚子航再次来到甲板层已经是晚饭时分,通常晚饭后他会去后甲板上观鲸。他每天的生活基本上都是这么一成不变,也觉得自己是个乏味的人。 可踏上前甲板的时候,楚子航竟然觉得春风拂面,前一天海面上还是雾气滚滚寒风呼啸,可出了风暴区之后温度骤然上升到了零下十几度的程度,跟零下三十度、带着盐粒和冰渣的狂风相比,此刻的风说得上温柔。甲板上白雪皑皑,北极圈里其实并不经常降雪,那些雪是造雪机加上强力风扇造出来的,船员们正把大块的浮冰吊起来作为造雪的材料。 今晚是船上的嘉年华会,服务生们把餐厅和酒吧都搬到了前甲板上,竖起了烧煤气的取暖灯,客人们甚至可以穿着露腿的晚礼服在露天环境中喝酒喝咖啡,再披一件皮草或者保暖服就行。赌场调来的娇俏的白俄罗斯少女们穿上圣诞短裙,踩着小滑板来来去去地服务。 甲板的正中央,服务生们用冰块围成了晶莹剔透的舞池,管弦乐队演奏着抒情的调子。 来之前楚子航搜过这趟旅行有关的资料,据说它浪漫得让你都不好意思孤独,不像那些环游加勒比海的老年游航线,YAMAL号的北极航线虽然清冷,旅客们却很年轻,因为票价高昂,也就不乏阔绰的客人,在漫长的夜幕中航行,在瑰丽的星光下,坠入爱河的比例相当之高。楚子航并不觉得自己适合那么浪漫的环境,但既然来了也只得找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他总得吃饭。 早餐的事情结束后,文森特和他那些危险的女孩又彻底消失了,登船的这几天来楚子航又很少参加船上的活动,于是那些人在他眼里就只是路人甲、路人乙、路人丙、路人丁……他很快就在人群中发现了熟悉的面孔,某个男人穿着笔挺的海员服,戴着白色的大檐帽,面颊瘦削如同刀削,透出东斯拉夫人特有的那股子冷酷的英俊,可他又兼具油腻之美,衬衫选得非常贴身,凸显健硕的胸肌,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还刷上了精油,浓烈的香水味隔着几米远就能闻见,很难说那效果是上头还是催情。他的女伴同样耀眼,是位二十八九岁的少妇,隆臀蜂腰,红色的天鹅绒长裙把她的身躯勾勒得凸凹有致,修长的手在男人的胸口缓缓地摩挲。 男人凝视着女人的眼睛:“爱是亘古长明的塔灯,它定睛望着风暴却兀不为动;爱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颗恒星,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却无穷。” 楚子航感慨雷巴尔科船长的两面性如此之强,昨夜他还怀念着远在莫斯科的前妻,深情而沧桑,现在他正挥洒着莎士比亚的诗句,俨然下一刻就要跟那位少妇坠入爱河。以他的天分,在阿尔法特种部队服役肯定是屈才了,克格勃没有把他选为美男间谍,应该说是克格勃负责人的失职。 萨沙也发现了楚子航,急忙用眼神示意楚子航滚远点不要打搅自己的节奏,然则少妇却很敏感,立刻挣脱出来,拖着鱼尾裙摆去了别处。 两个人都装得漫不经心,漫步来到甲板边缘,扶着船舷并肩而立,在这里说话声都会被海浪的声音吞没。 “那位卡珊卓夫人住在307号房间,有人看到她昨天中午坐贵宾电梯去了顶层船舱。”萨沙望着女人婀娜的背影。 “乘客里有星之玛利亚的客人?你有乘客名单么?” “星之玛利亚需要靠卖船票来赚钱么?那为什么这艘船会对公众卖票?每趟航行这艘船上都有几位客人前往顶层船舱去拜会那位圣女,就像国王的车驾路过,当地的大人物才有资格上车去拜谒。”萨沙把一份乘客名单拍在楚子航手里,“你们的情报网似乎更好用一些,去查查这些乘客的背景。” 楚子航点了点头,环顾四周:“今晚真热闹,感觉船上每天都有活动。” “如果没有酒精和娱乐,旅客们就会发觉他们正在一个非常危险的环境中,”萨沙摇晃着杯中的酒,“我们走的不是正常的北极航线,如果我们出了意外,救援船可能得两三天才能赶到。” 远处的圣诞树下,那个茜红色的窈窕身影冲萨沙招了招手,仿佛惊鸿一转,萨沙急忙端着酒杯追了上去。楚子航回到自己的桌边坐下,服务生给他端来了热红酒和杏仁饼——在寒冷的北极圈里,热红酒几乎是每个人都会首选的饮品。 没有人注意他,这让他感觉还比较自在。在这条船上他算不得多么出众的人,他的经历没法拿出来分享,他的幽默感也不够让女孩们开心起来。 节奏强劲的音乐响了起来,一群年轻人跳进了刚刚围好的冰舞池跳舞,女服务生们也跟着蹦了进去。才到格林威治时间下午五点,船上的夜生活这就要开始了,反正这里无日也无所谓夜,很适合中国的那句老话所谓“长乐未央”,只要你还愿意跳舞,那你可以当作明天永远不会来。 舞池中最显眼的是一只蹦蹦跳跳的粉红色绒毛兔子,兔子里无疑装着一个活泼的女孩,任何人穿上那件兔子装都不会有身材可言,可看她跳舞你就是能感觉到她的青春和矫健,想像她玲珑的身段和可爱的笑容。她的舞伴是个在西装外套着羽绒夹克的年轻人,梳着精致的油头,眉眼英俊四肢修长。 男孩叫佩尔松,是一所著名商学院INSEAD的学生,假期跟一群富有的同学相约着来北冰洋上寻找自己的浪漫,此刻甲板上有不少单身的年轻女孩,可他们却都围着这只粉红色的兔子跳舞。兔子瞪着一双灰色的眼睛,偷偷看了几眼楚子航。楚子航忽然意识到那只兔子是谁了,昨夜他曾经反反复复扫描了兔子里的女孩三遍,把她所有维度的信息数据化之后记了下来。他不明白瑞吉蕾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并不想深入思考这个问题,于是又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粉红兔子很快就成了甲板上的明星人物,其他桌上的年轻人也试图混到那桌上去,她对于请她跳舞和喝酒的男孩来者不拒,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柏木香,以及似是而非的荷尔蒙气息。男孩们开始不由自主地为她较劲,虽然他们连她的真面目都没有见过,但在酒精的催化下大家渐渐形成了统一的想法,那个兔子里装着今晚最有趣也最漂亮的女孩,她像是那枚最闪亮的徽章,人人都想得到。最后年轻人们把桌子拼在了一起,在圣诞树下大声地聊天,声音在冰海上传出很远很远。 楚子航坐在很远的角落里,默默地喝完了那瓶热红酒,今夜对他而言是个例外,他对于返回自己的船舱心里略有些抵触。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并不很怕死亡,但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他还没能查清赫尔佐格背后的秘密,也没能找到奥丁。 他难得地感觉到孤单,于是有点想念恺撒和路明非,如果他们在这里,那一切都会不一样,女孩们大概会选择围坐在恺撒的身边,楚子航对这个朋友的魅力深信不疑,而路明非应该也会喜欢这种随便吃北极甜虾的嘉年华会。回想自己这一生,如果让自己选择人生停留在哪个时间点,首选肯定是跟父母一起生活的童年,其次就是日本的那段时光,那时候他的人生看起来还漫长,还有很多的机会去找奥丁报仇雪恨,而他跟最好的朋友们在一起,为了业绩而努力……啊错了,为了打倒幕后的敌人而并肩作战……如果还有第三个选择的机会,就选那年的秋天,让时间停在自己走进尼伯龙根之前。 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成为定局,名叫夏弥的幻影还存在于这个世上,明天还约了他去家里吃饭。 人生里的好时光总是这么短暂,在你以为未来还会更好的时候,你已经如过山车滑过命运的高点。 金牛座缓缓地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橘红色的大星毕宿五闪烁着变幻的光,这说明夜晚的降临。 旅客们都喝了很多的酒,喝多的人总是说话越来越大声,即使这些教养良好的人也不例外,服务生们用更大的音乐声盖住了喧闹,舞池里的人们渐渐跳不动了,倒是几个没有喝多的老人还能相拥着慢摇。瑞吉蕾芙所在的那桌,满地都是空酒瓶,男孩们为了兔子女孩扭打在一起,安保员们都没法把他们分开,兔子女孩却在旁边高兴地鼓掌。楚子航受不了他们制造的噪音,问服务生要来自己的账单,签上名字起身就走。 他并不担心瑞吉蕾芙,也轮不到他担心,这是圣女殿下的船,船上有的是白狼那种愿意为她杀人放火的手下,没人能强迫她任何事。 佩尔松拉着兔子姑娘的爪子,心里甜蜜而又得意,那群喝多了的傻子到底在打什么呢?今晚这只可爱的兔子可都在跟他跳舞! 可兔子松开了他的手,向着远处伸出毛茸茸的兔子爪:“喂!楚!我喝好了!我们走吧!” 第4章 楔子 北极之墟(4) 瑞吉蕾芙和楚子航隔着两米远,并排靠在直升机停泊点旁边的蒸汽排放口上,瑞吉蕾芙拎着个伏特加酒瓶。 今夜仍然是白狼值班,这家伙原本正在喝酒御寒,远远地看见楚子航,放下酒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楚子航不明白白狼为什么要避开自己,瑞吉蕾芙却高高兴兴地上前捡起了他剩下的半瓶伏特加。 不久之前他们弄砸了前甲板上的嘉年华会,关于兔子女孩跟某位单身男性游客的新闻今晚会成为船上最热门的八卦。楚子航原本并不想卷入瑞吉蕾芙和男孩们的游戏里去,他对于圣女殿下的私生活毫无兴趣,更不会加入为她争风吃醋的队伍里去,但他还没来得及转身离开,瑞吉蕾芙就蹦蹦跳跳地上前来拉住了他的手。佩尔松还不确定兔子女孩跟那个中国人的关系,上来想要拉走瑞吉蕾芙,楚子航也急于甩脱这个爱惹事的姑娘,可随着瑞吉蕾芙趴在他耳边说了句悄悄话,他的神情就变了,伸手按在了佩尔松胸前。佩尔松觉得自己撞上了一堵柔软的墙壁,无论他怎么卯着劲想要逼近楚子航,那股力量立刻就散掉了,他想摆脱那只手,可那只手却像是黏在了他的胸口。他怒火中烧挥拳去打楚子航,楚子航这才明白没办法跟酒鬼解释,只得发力把他推倒在一张椅子里,抓起旁边桌上的餐刀餐叉,把他的西装衣摆钉在椅子扶手上。他转身离开,留下佩尔松坐在那里高喊“我亲爱的小兔子”。 他亲爱的小兔子丝毫不给面子,追了楚子航几步,发现穿着臃肿的兔子装行动不便,就拉开兔子装的拉链,脚下装了弹簧似的从里面蹦了出来。兔子装里瑞吉蕾芙只穿了丝绸睡衣,整个晚上她一直在跳舞和喝酒,热得大汗淋漓,肌肤从玉石般的素白中透出殷红。那一刻连那些上了年纪的夫人们都扭头去看自己的丈夫,想知道丈夫此刻的眼神。 瑞吉蕾芙说的是:“帮我的好处是神国之门的情报!” 很多人都以为楚子航这种僧侣般的家伙特别在乎自己的名誉,可事实上他在这方面并没有什么清晰的是非观,为了交换情报他完全不介意自己的绯闻传遍这条船,绯闻这种东西并不会让他心情沉重,反正他从来不活在别人的眼睛里,不太在意人家怎么看他。 他把自己的防寒服给了瑞吉蕾芙,给她找来了一双简易拖鞋,跟着她来到直升机停泊点。此刻瑞吉蕾芙上身裹得像个北极熊,却光脚踩着拖鞋,站在北冰洋的凛冽寒风里就着瓶口豪饮。她邀请过楚子航一起分享那半瓶酒,但楚子航拒绝了,他也想喝口酒暖暖,但不想跟她共用那个瓶口。他就是这种人,可以跟你传绯闻,但私下里还是会跟你保持着让他自己舒服的边界感。 瑞吉蕾芙边喝边笑,讲那些男孩怎么为了她暗暗较劲,而她这边拱火那边拱火,最后果然打起来了。幸好有楚子航在场,不然佩尔松估计会缠着她不放了。话说到这里,防寒服里传出叮叮咚咚的铃声,瑞吉蕾芙把手伸进睡裙里,竟然摸出一部手机来。来电的正是佩尔松。 YAMAL号上装有虚拟的无线基站和四部海事卫星电话,每部卫星电话都能同时支持12条不同的线通话,所以你的电话号码在这里也是有效的,但是数据费用非常高昂,多数人还是习惯于用船舱里的内线电话。不久之前佩尔松丢尽了面子,这时候打来电话也不知道是想要大骂瑞吉蕾芙玩弄他的感情,还是恳求女孩再给自己多一些时间,不用吊死在那棵面瘫的中国歪脖树上。 瑞吉蕾芙随手把手机丢进了茫茫的冰海:“那家伙长得挺帅,但真是不会聊天。” 对她来说手机号码只是一串毫无意义的数字,有意义的是顶层船舱的内线电话号码,但偏偏那个号码她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他一直在跟我聊他的家族、家族的公司、他在阿姆斯特丹的别墅,邀请我去那座别墅度假,说他的别墅里养着几匹纯血的马,酒窖里藏着一百多年历史的威士忌,”瑞吉蕾芙含了一口烈酒漱口,接着骂骂咧咧,“真他妈见鬼!我既不想喝他一百多年的威士忌,也不稀罕那东西,我只是觉得他长得挺帅的,他根本没明白自己的卖点在哪里!” 楚子航从没有见过这种女孩,居然还有个圣女的头衔,不过极北之地在极盛时期也不过百余名会员,尚且不到卡塞尔学院每年招收的新生的1/3,这种小团体里的圣女头衔应该也算不得什么。照这么说,诺诺和零也都能号称卡塞尔圣女,还分年级。但他也不在乎圣女是什么样,他留在这里其实是在等瑞吉蕾芙把他的报酬给他,神国之门的情报。 “伱能不能稍微回应我一下?”瑞吉蕾芙终于觉察了这家伙的沉默,“那根蒸汽管子至少还能喷气呢!” “你经常溜出来玩么?”楚子航问出了这个干巴巴的问题。 瑞吉蕾芙仰头看天,用手指理了理发丝:“每年的圣诞节到新年,我有一个星期的假期,假期里我干什么他们管不着,我在厨房里连着吃过一星期的饭,也连着跳过三天的舞……好吧好吧,我知道你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你想我赶快把答应你的报酬付给你,然后回去睡觉。”她顿了顿,“其实我也不知道神国之门具体是什么,传说里那是一扇上下左右都看不到尽头的门,它绝对光滑平整,像镜子一样,如果你在镜子里照出的是神国的样子,那你走进那扇门就会到达神国,如果你照出了骷髅,那很遗憾,你就要死了。那扇门就在北冰洋里,没人知道谁建造的它,走进那扇门的人也没有回来的,所以我们也不知道门背后到底有什么,所谓希柏里尔或者神国,只是一个美好的期待。” “那么个完全未知的东西,值得你们花那么多年寻找?”楚子航问。 瑞吉蕾芙瞥了他一眼:“说起这种事情你倒是反应挺快的,但你问错人了,你得去问文森特和我那帮信徒。贪婪驱使着人类去找神国之门,那是一场押上了一代代人人生的豪赌。所以你昨晚说的那句话很有意思,你说即使这个世界上真有神国的门,最好也别被人找到。” “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亵渎了你们的信仰。” “门外有八百双耳朵在偷听,我得做符合我身份的事。”她靠近了楚子航,压低了声音,“但在这里我们可以说些不合身份的话。” 楚子航闻着那扑面而来的柏木香,本能地想要往后闪躲。 “别想歪了!我喜欢的是年轻英俊的男孩,不是你这种木头人!”瑞吉蕾芙皱着眉头,“我是对你的身份感兴趣,今天上午文森特来找我,叮嘱我一定不要私下跟你见面,说你很危险。危险的意思就是你很有本事,对不对?听说他带了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去,但是没讨到什么好处。听他的意思,你们那个卡塞尔学院很厉害,你们几乎是无所不能。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想跟你谈个交易。” “交易?” 瑞吉蕾芙把目光投向茫茫冰海,眼神忽然间有些朦胧:“从我记事开始,我就住在这条船上,对我来说世界就是大海、浮冰和船。我像古代仕女那样生活,他们禁止我跟外人见面,连吃的东西都是从后厨直接送上去的,中途要两个人转手,好像我被服务员看了一眼就会失贞,然后世界就会毁灭。十四岁那年我看见前甲板上有个男孩表演弹尤克里里,我实在太想跟他说话了,就从舷窗钻了出去,只穿着件睡裙往下爬。他们被吓到了,这才答应我说每年我可以有一星期的假。那一星期里我不是圣女,随便我怎么玩。”她转过头,盯着楚子航的眼睛,“你听说过尼泊尔的‘童贞女神’么?她们从四岁开始被供奉到十四岁,人们相信她们是库玛丽女神在人世间的化身,是活的神明,她们穿金戴银,吃饭都有人喂,双脚从来不沾地,要么被抱着要么坐轿子,她们的工作就是不哭也不笑地接受祭拜,直到下一个童贞女神诞生,她们被赶出自己的宫殿。” “你对自己现在的生活不满意?” 瑞吉蕾芙咬了咬牙:“极北之地、黄昏教条、神国之门,还有那个赫尔佐格,你想知道的事情很多。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但你得帮我离开这条船!我要一架直升机,一箱查不出来历的钞票,还有一本护照!护照上随便写什么名字,就是别写瑞吉蕾芙!你的学院那么厉害,做到这些应该不难吧?” “你要的这些东西是抢完银行的标准配置,你的信众们限制了你的自由?” “你知道么?我曾祖母当了快一百年的圣女,直到她快死了都还在海上飘着,因为据说神国之门只能由圣女之手打开。那些人给她提供了最好的医疗服务,她到最后浑身插满管子,缺氧气就给她补氧气,缺电解质就给她补电解质,她就算死了估计都能继续呼吸。我那时候还小不懂事,去问她我能为她做点什么么?你知道她怎么说的么?她冲我笑了笑说,杀了我!”瑞吉蕾芙说,“我烦透了这样的生活!一年就一个星期的假,即使找到合我心意的男朋友呢,也就一星期的时间,他下船的时候我的爱情就结束了。只有离开这条船,我才能自由,才能谈真正的恋爱!” 楚子航心说这谈一场真正的恋爱的怨念真是足够强大,强到能让圣女造反。 “我们昨天才认识,跟我这样的陌生人说这些,不担心我告诉文森特么?” “你告诉他就告诉他,不过是再失败一次而已。这些年我试着跑了好几次了,都没能成功。我开始以为那些喜欢我的男孩能帮我这个忙,可他们都靠不住,应该找你这种稳重的大叔。”瑞吉蕾芙懊恼地说,“大叔也不太好意思拒绝美少女的请求,是不是?” 楚子航无言以对,从什么时候自己开始散发老成持重的气场了呢?但他并不准备反驳。 “我不能代替学院答应你的要求,我们有过保护证人的先例,但这些都需要申请。”楚子航说。 “送上门的情报,要不要看你们!不要早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瑞吉蕾芙抖抖身上的雪花,转身离去。 楚子航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她在细雪中大口地喝着伏特加,豪迈地像个刚刚抢劫完你的山贼,然而她的脚步仿佛踩着奇妙的韵律。 楚子航回到自己的船舱,打开笔记本,EVA已经把黄昏教条的资料发了过来。 楚子航立刻着手研究那些资料,所谓“黄昏教条”,其实是个当年秘党内部的小团体,他们认为北欧神话就是在记述太古的历史。当时龙族和神族相互制衡,直到龙族诸王背叛了暴虐的黑王,和神族联手,杀死了强大的黑王,把他的遗骸用某种被称为世界树的强大炼金矩阵镇压了。然则黑王总是会复苏的,他将突破炼金矩阵的镇压,和奥丁领导的神族决一死战,而那命中注定的战争,便被称为“诸神的黄昏”。 奥丁被黄昏教条的信仰者们认为是唯一能够抗衡黑王的人,世界的存亡并不在于混血种们如何跟龙王浴血作战,而在于能否找到伟大的奥丁。 楚子航无奈地关闭了那些文档,如EVA所说,这些内容虽然涉及敏感词,但不过是废旧档案。学院不希望这些东西到处传播,不是因为它们很机密,而是因为它们太扯淡了。它们拥有堪称瑰丽的想象力,然则没有任何的事实根据,龙族文明再怎么虚无缥缈,秘党还是曾发掘出遗迹来的,可神族文明的残砖断瓦都没有挖出来过。寒武纪的三叶虫够不够古老?挖出来的化石都堆成小山了,何况曾经建起城市和王宫的古文明。 不过黄昏教条对此也有解释,说神族的王都阿斯加德位于另外的维度,要抵达阿斯加德必须通过炼金术构造的门,这听起来又非常的玄学了,多维宇宙的理念用在漫威电影里非常合适。这么想来,极北之地确实继承了黄昏教条的部分理论,百年来他们孜孜不倦地寻找着一道神秘的门,越过那扇门他们就能抵达某个神圣的所在,至于那个所在到底是叫阿斯加德还是希柏里尔,并不重要。 “这么看来无论黄昏教条还是极北之地,都是一群盲目的信仰者而已,他们迷失在自己的幻想里了。”楚子航说。 “是的,尽管赫尔佐格曾经是极北之地的成员,但他在那里是个异类,我们不能认定是极北之地的理论启发了他。”EVA顿了顿,“有个对你来说不那么好的消息,执行部正在考虑暂时停用你的执行官执照。” “为什么?”楚子航立刻坐直了。 “你知道这里面的原因,你的身体越来越不稳定了,实话说我甚至不知道你还能活多久,你很需要全面的治疗方案。”EVA说。“你目前的工作也会由其他人接手,在你们下次停靠的港口,会有人跟你交接工作。别多想,每个人都会长大,然后有人死去,有人选择离开,就算你的身体没事,你也不会一直是那个扛着两把刀闯荡世界的少年。” “你现在的语气像是来辞退我的HR。”楚子航无声地笑笑,“可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屠龙。” “学院没有辞退你的想法,但学院希望你考虑改任教职,”EVA说,“感觉你会是一个出色的老师。” “完成调查极北之地的任务之后我会返回学院本部报到,其他的事到那时候再说吧。”楚子航说。“我会通过邮件提出一项申请,在极北之地的调查中有一位证人要求得到学院的保护,作为回报她会给我们关于神国之门和希柏里尔的全部情报。” “是那位圣女小姐吧?据我搜集到的一些侧面消息,那位圣女小姐可是非常能折腾的人,去年这艘船在阿伯丁港停泊的时候,某位不明身份的女士抱着一个充气的海绵宝宝往岸上游,被船上的人拦截了回去,想来就是这位圣女小姐了。她会对你提出这样的要求,似乎很合理。”EVA说,“但你一直都是不喜欢管闲事的人,除了路明非的闲事。圣女小姐的自由,跟你的调查没有绝对的关系,那条船上没人能阻挡你的调查。” 楚子航沉默良久:“有人说这个世界上的所有飞鸟都不应该被困在笼子里。”接着他结束了通讯。 他默默地坐在舷窗前,试着平复烦乱的心情。事实上他等待这一天已经有些日子了,他的身体变化是瞒不过学院的,学院把他派往悠闲的奥斯陆分部,也是希望他能渐渐适应平静琐碎的生活。所谓治疗方案只是美好的期待,人类至今都没有找到能平稳地把龙血比例降下去的办法。他越是平静就会活得越久,剃度出家也许能混成一代高僧。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说服自己接受那样的人生,习惯了握刀的手一旦空了,就不知道抓什么了。 他也许真的不得不换种生活方式了,在那之前他忽然冒出的念头竟然是帮瑞吉蕾芙申请学院的庇护。 极北之地很可能真的不是什么需要重视的组织,很快他就会在任务报告上签字,结束这件事,但在那之前,他可以帮助瑞吉蕾芙实现她那场反反复复失败的大逃亡,让她有机会去谈一场完完整整的恋爱。他这只无脚鸟要着陆了,而瑞吉蕾芙即将振翅起飞。 为什么要帮她这个忙呢?应该是被她那个童贞圣女的故事触动到了,莫名其妙地想到某个女孩那孤单的、远离尘世的小房间。 内线电话忽然响了,他接起电话,听了片刻之后脸色微变。 瑞吉蕾芙走进顶层船舱,楚子航借给她的保暖服从肩头滑落,她踢飞脚上的拖鞋,踩着松软的地毯走向自己的卧室。 黑暗里弥漫着略带甜味的安息香气息,她的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微声,像是一群老鼠尾随着她。 她面无表情地走进自己的卧室,在身后锁上了门,把那些声音锁在外面。 她来到书桌前坐下,从抽屉中拿出一份档案,认真地翻阅起来。那份档案来自卡塞尔学院,是一名因特殊原因肄业的学生的履历,她的名字是夏弥。随着这份档案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张U盘,瑞吉蕾芙把U盘插入电脑,投影仪把巨幅画面投在了对面的墙上。短短几个月时间的大学生活,那个女孩又总是会巧妙地避开摄像头,因此留下的视频资料不多,被捕捉到的身影多半都是在图书馆和餐厅一闪而过的背影,其中最长的一段影像是她拎着一个保温桶穿越夜幕里的长廊,脚步轻捷,像是踩着特殊的韵律,身边都是蝉鸣,萤火虫追着她舞动。 瑞吉蕾芙站起身来,在卧室里光着脚走来走去,模仿夏弥的节奏感。 片刻之后她整个地瘫倒在松软的大床上:“还是不像吧?还是他太迟钝了?” 第5章 楔子 北极之墟(5) 卧室的门被人大力地推开,瑞吉蕾芙只来得及关闭投影,甚至没有时间披上一件衣服,文森特已经扶着轮椅来到床前了。 “穿好衣服跟我来,投资人们都在等你。”文森特的语气严厉,并不像是谦卑的侍从官在对主人说话。 他依然佝偻着背,但不再像白天那样老态龙钟,眼睛里像是燃烧着鬼火,目光沿着瑞吉蕾芙的曲线往下滑去。瑞吉蕾芙立刻用床单遮挡了起身,蹦起来像小鹿那般奔到屏风后,换回了昨夜的那身黑色露背裙,又在腰间系上了沉重的黑色裙摆。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是昨夜那个青春活力却又威严肃穆的星之圣女了,巨幅油画无声地移开,露出了那个精致的小圣堂,她昂首挺胸地踏入圣堂,文森特也收起了猥琐的嘴脸,谦卑地跟在后面。 用宝石镶嵌成星空的穹顶下摆开了一张长条会议桌,桌边空无一人,只有光束从上方射下,每束光里都是一个激光投影出来的世界树徽章,一共九枚徽章,徽章底部标注着“01”到“09”。瑞吉蕾芙在会议桌的最顶端坐下,文森特和赫尔薇尔、奥尔露恩呈拱形围绕在她身边,她的神色倨傲而冷漠,微微仰起头来,脖子像是天鹅那么修长。 “文森特,我们已经等待了整整十三年,曙光何时才会降临?”01号世界树徽章亮起,声音苍老威严。 “根据毕宿五的星位,我们重新修正了航线,我们确信我们正向着神国的大门驶去。”文森特恭恭敬敬地说。 “十三年来我们在你们的计划上花费了13亿美元!你们四次宣称自己已经抵达神国的门外,最终还是一无所获!”08号世界树的声音更加严厉。 “神国的门就在那里,不知几千几万年,能够远望已经是幸运的事,何况抵达。”文森特缓缓地说,“而且这次我们是真的要打开那扇门了。” “文森特,伱每次召集我们,无非是为了钱,说出你的数字,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09号世界树说。 “最后的5亿美元,以电子本票的形式支付,在那些钱进入我们的账户时,我们就会公布航线图。” “我本想嘲笑你的贪婪,可以这个价格出售神国的秘密,又像是犹大为了30枚银币出卖了耶稣。”07号世界树说,“你可以得到那些钱,但你这么贪婪的家伙,难道不渴望神国中的财富么?跟神国里的东西相比,俗世的货币不过是废纸。” “各位尊敬的投资人,恕我直言,当神国的门打开的时候,能得利的只有诸位这样强有力的人,我又怎么敢染指里面的财富呢?就像向导带恺撒踏入了罗马,那万神殿中的黄金可会属于向导呢?不,向导能够领受的只是恺撒赐给他的金币,黄金、万神殿和罗马都只会属于伟大的恺撒。”文森特微笑着说,“如果那时候各位能慷慨地允许我的船在某地的港口靠岸,允许我带着一些钱度过余生,那已经是我的荣幸了。” 所有的世界树图标都熄灭了,短暂之后重新亮起。 “你所需要的电子本票会在五分钟后打进你指定的虚拟账户,这是我们最后的投资,如果再失败,你的船、你的圣女和你的教团都将会消失在北极圈里。”01号世界树缓缓地说,“但我们有个附加要求,我们需要你证明圣女的身份,即便她长得跟前一代的星之玛利亚一模一样,但容貌太容易伪造了,而我们尚未当场检验过她的血统。” 文森特沉吟了片刻,对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点头示意,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面无表情地架起瑞吉蕾芙,强迫她转过身来双手扶住椅背,把后背朝向会议桌。瑞吉蕾芙那条裙子是露背的,但覆上了一层黑纱,赫尔薇尔撕掉那层薄纱,露出脊椎处接近腰间位置的条形码来。白瓷般的肌肤上有这样的印记,鲜明刺目,九个世界树徽章都射出了绿色的激光投影束,照在那个条形码上。瑞吉蕾芙咬着牙承受着这种极具屈辱感的“凝视”,直到那些激光束熄灭,世界树们没有发出声音,似乎是认可了瑞吉蕾芙的身份。 “她的序列号各位那里都有存储,她完美地从第一代星之玛利亚复制而来,唯一的完成品。”文森特缓缓地说,“她是我们最后的圣杯!” 世界树的图案纷纷地熄灭了,身份高贵的人们不愿跟这个贪婪的小人谈下去,小人可以为贵族牵马,但不值得他们多说一句话。 瑞吉蕾芙愤怒地推开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腰间的长裙披在身上,起身就要离开小圣堂。 可她被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拉住了胳膊,赫尔薇尔把她压在会议桌上,奥尔露恩举起马鬃制成的鞭子狠狠地打在她的后背上,瑞吉蕾芙痛得吼了一声,但立刻咬住了嘴唇。 文森特驱动轮椅来到她面前,捏起她精巧的下巴:“你知道为什么受惩罚么?你跟那位楚先生说了些什么?为什么要去直升机停机坪说?” “想要勾引一个男人,不应该去私密的地方么?难道文森特先生的意思是我把他带回我的卧室来?或者去他的船舱?”瑞吉蕾芙冷冷地说。 文森特狠狠地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冲着奥尔露恩怒吼:“让她学会尊重!” 奥尔露恩正要动手,瑞吉蕾芙猛地挺腰,从背后踢腿,靴跟准确地命中了赫尔薇尔的后脑,赫尔薇尔松手的那一刻,瑞吉蕾芙抡起这个苗条的女孩把她狠狠地砸在会议桌上,奥尔露恩闪身退后,但瑞吉蕾芙跟上一脚踢中了她的膝盖,夺过了她手中的马鬃鞭。赫尔薇尔翻下会议桌,从裙摆里抽出那对克力士来,摆出了进攻的姿势。瑞吉蕾芙却提着马鬃鞭来到了开阔的地方,扭头瞥了她俩一眼,挥舞马鬃鞭狠狠地打在自己的后背上。 她出手比奥尔露恩更狠,第一鞭下去就把自己打得皮开肉绽,放射状的血丝惊心动魄。她就这么一鞭接着一鞭地打了下去,整整打了自己30鞭。 她把带血的鞭子丢在目瞪口呆的文森特面前:“你是担心我对楚动了心,破坏了你的计划?放心吧,我只是遵照你的意思,模仿视频中的那个女孩去接近他。我们这样的人,没有动心的资格。” 她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小圣堂,她并非对疼痛无所谓,鞭打自己的时候也确实尽了全力,但她走出去的时候,依然高昂着头。 楚子航急匆匆地来到萨沙的船舱,推开门就看到那道茜红色的身影横陈在沙发上,蜂腰隆臀,裙子开缝处露出一道白皙耀眼的肌肤。这本来是香艳的画面,可卡珊卓夫人胸口部位有一道巨大的裂痕,流出的血染红了那张铺在地下的北极熊皮。萨沙坐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手中握着那把锋利的Cyborg战术刀。 绝大多数船员们都住在甲板层以下,但是萨沙身为船长偶尔需要接待登船的贵客,因此拥有一间带会客厅的宽敞套房。 萨沙想说什么,楚子航摆摆手示意他没有必要,他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了。 现场的逻辑似乎是清晰的,但萨沙的Cyborg刀上并没有血迹,北极熊皮上有几个血红色的脚印,一直向着舱门口延伸,这说明这里并非第一现场,萨沙也不是动手的人。卡珊卓夫人在外面受伤之后坚持着来到萨沙的船舱,也许是想向萨沙求救,但她没等到萨沙回来就失血而死。萨沙回来之后把电话打给了楚子航,电话里他只是简单地说我房间里有个死人。 “攻击她的武器非常致命,我检查过伤口了,连胸骨都被切断了。”萨沙用刀尖剥开卡珊卓夫人的伤口。 “她受过严格的训练,徒手就把门锁给破坏了。”楚子航翻过她的小臂,露出从手肘到手腕的剑形文身,“在西伯利亚有几个不出名的雇佣兵训练营,他们收很高昂的训练费,如果你天赋出色但付不起学费,可以事后帮他们做事来还债。他们会在学员的身上留下印记以免追不到债,其中就有一家叫剑字营。你的船上有各种牛鬼蛇神,正常的夫人大概不会花费几年的时间在西伯利亚练习搏击。” “我们的情报网查不出她的来历,她上船的时候是一个人,头衔虽然是夫人,但并没有卡珊卓先生陪着。” “出了这种事,怎么不通知你的安保员?我不是侦探,不懂怎么解决凶杀案。” “想不想去看看第一现场?那地方安保员就不能去了。”萨沙指了指卡珊卓夫人的脚,修长的美腿上竟然套着一双宽大的胶靴。 片刻之后萨沙带着楚子航下到了船舱的最底层,隔着一层破冰装甲,外面就是接近冰点的海水,流冰在装甲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血红色的未知液体在船舱里荡漾,古怪的腥味弥漫在鼻端,他们像是置身于一只怪物的肚子里,船肋上的管状结构还在微微地搏动。毫无疑问卡珊卓夫人是在这里跟某人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她从萨沙私下开通的那条垂直通道进入这个空间,还换上了萨沙的胶靴,但负伤逃走的时候走的却是正常的通道,安全门的把手上有血迹。因此萨沙他们开通的通道也许还没有暴露,萨沙他们每次来这里都会小心地消灭证据,底舱里的红水也帮他们清除了痕迹。重创卡珊卓夫人的人随后也离开了底舱,这个时候他也许正在满船追杀受伤的卡珊卓夫人,而卡珊卓夫人选择逃往萨沙的船舱避险,要说萨沙没有把自己的船舱号告诉人家约人家去喝一杯,楚子航是不信的。 “我到的时候她的血还没来得及凝固,这事儿发生不超过半小时。”萨沙低声说,“我要是早几分种回去也许能听到遗言。” 楚子航的心思却已经不在那场凶杀案上了,他缓步跋涉在这条猩红色的通道里,只觉得浑身的龙血都被那股腥味激活了,正高速地冲刷着他的血管,令人恐惧的吼声在他的心底回荡,似乎正跟寄宿在这条船深处的怪物相互唱和。他第一时间就判明了这里的情况,因为他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当年从黑天鹅港出发前往东京的那艘船上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一颗恐怖的胚胎和钢铁的巨舰共生了,它侵蚀了船身和机械电子系统,把整条船变成了自己的躯壳,然后它的意志指引着那条船冲入沉睡在海底的高天原古城,用自己的血肉作为祭品唤醒了沉睡其中的至尊。 历史总是重演,龙族的城市似乎总是需要用古龙的血作为祭祀品才能打开,这套卡塞尔学院都不懂的法则对于有些人来说确实轻车熟路,他们不断地重复着这套操作,一座座地打开那些被遗忘的龙族古城。赫尔佐格很可能只是个代行者,在他认为自己即将登上世界的王座时,有些人却在幕后默默地注视着他,看他成功地戴上王冠,看他旋即就失去戴冠的头颅。 时至今日他自己登上了这条前往地狱的船,可不仅不觉得恐惧,反而有种战栗着的惊喜。 “你说要跟我合作,可最关键的事情你没告诉我。”楚子航扭头看着萨沙,“这种情况什么时候出现的?” “我们一直以为他们在底舱里藏着什么特殊的东西,所以才想尽办法打通一条路进来看看,通道是去年前才打通的,当时这里就是一地的红水,但这些血管样的结构我们也是刚刚发现不久,上级说下次靠岸的时候会派专人来检查,现在我们要担心的是下次还能不能靠岸。”萨沙用战术刀敲了敲船肋,“好在这种东西好像并没有让船身变得脆弱,反而更强韧了一些。” “你们找到过这些东西的源头么?”楚子航又问。 萨沙摇了摇头:“血管的源头是心脏,但我们没有找到心脏。这些东西正向着核反应堆蔓延,我们最担心的是它们侵入那里。” “它们的目标是反应堆?”楚子航沉吟。 当年那艘名叫彼得大帝的破冰船也是核动力的,一切都是按照标准流程来的,彼得大帝号坠入海沟之后并没有发生核泄漏,也许在沉船之前核动力舱就被那颗胚胎瓦解吸收了。打开尼伯龙根的门需要惊人的能量,核动力舱中的能量被这个半金属半生物的东西吸收之后,化作狂暴的长矛在尼伯龙根的界面上打开了通道,因为幕后的人……并没有钥匙在手里!他不是遗迹的主人,所以只能暴力开门。 各种线索好像渐渐地接上头了,赫尔佐格的计划、神国的门、永无止境的冰海之旅,在这看似平静的几年里,世界从未真正地平静过,就像狂暴的洋流在冰层下汹涌来去。但这才是他期待的世界,他还不想回学院去拿教鞭,也不想回家去继承家里的电子厂。 “有某个糟糕的东西藏在你的船里,我们得把它找出来。”楚子航看着萨沙,“趁着它还没能控制住核反应堆。” “外星生物么?魔鬼么?”萨沙说,“我的上级似乎想等它长大再看看,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去端了顶层船舱里的邪教?他们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可以杀死那位美人,他们也会为了保守秘密而杀掉我们,翻不翻脸似乎并不由我们决定。” “在某些人看来,那东西是神。在遥远的古代,人类为他们修建过神殿,给他们冠上各种各样的名字,那些名字都不重要。”楚子航拍了拍萨沙的肩膀,“有件事我没明白,船上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故,你没想着立刻开船回去,而是坚定地执行上级的命令,只是找了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帮手来解决问题?这可不像你所说的自己,放下了军人尊严的萨沙·雷巴尔科没必要这么做。” “既然你非要问个明白,那我就把最糟糕的消息也告诉你,从上周开始我们就指挥不动这艘船了,你只能按照它指定的航路前进,它已经控制了传动系统,我们在螺旋桨叶上也找到了类似的血管组织。”萨沙缓缓地说,“如果事情往不好的方向发展,我们只剩一个最终选择,让核反应堆过载爆炸,那样虽然会污染整个北冰洋几百年,但至少我们不会打开什么通往地狱的通道。” “你的船却像幽灵那样带着大家前往未知的目的地,你的乘客们在船上醉生梦死。”楚子航回想那场灯光灿烂的嘉年华。 人类往往就是这样天真,只顾着眼前的欢娱,却忘记达摩克利斯之剑就挂在头顶。 他思索了片刻:“还不到动手的时候,我们先去卡珊卓夫人的船舱看看,我希望还来得及。” 眼下的消息还太过复杂,黄昏教条或者极北之地从哪里得到一枚古龙的胚胎的?那东西连学院也不曾入手过,文森特看起来不像是段位那么高的人,他祭出来对付楚子航的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也只是A级混血种的水准。这样的团队持有一枚古龙胚胎,跟赫尔佐格持有进化之路的秘密一样匪夷所思。他们依然无法锁定幕后的主持者,也就还没到收线的时候。 当他们赶到卡珊卓夫人的船舱时,船舱里弥漫着好闻的薰衣草精油味,大床上展开了被子,奢华的头等舱正期待着客人回来一夜好眠。 但是烟灰缸里有一本焚烧过的护照,而卡珊卓夫人的抽屉里还有另外一本。卡珊卓夫人独自住在这间船舱里,而她持有两本护照。虽然少数的国家承认双重国籍,有人就是有两本护照,但显而易见的真相是卡珊卓夫人这个名字是假的,她的真实姓名写在那本被烧毁的护照上。有人已经在他们之前来过了,消灭了一切的证据,此刻他们知道的只是一个真名未知的女人死在了这条船上。 萨沙立刻电话监控室的船员,楚子航则打开了衣柜,卡珊卓夫人的行李箱都放在衣柜里,现在这些衣柜被翻得乱七八糟,昂贵的化妆品和轻薄的内衣被丢得到处都是,这看起来就是一位家境富裕的年轻女性出行的行李,但楚子航很快就在行李箱的底部找到了一片厚实的海绵垫子,海绵垫子中间挖空了,塞进了两支大口径手枪和四枚弹匣,还有一支刀柄上带指虎的匕首,不受法律约束的雇佣兵很喜欢使用这种凶险的武器。 闯入者准确地毁掉了所有带标记的东西,但楚子航猜测她大概率是个猎人。混血种猎人不隶属于任何组织,只是一群凭本事吃饭的散兵游勇,所以他们经常会在一些野路子的地方受训,比如剑字营。也许猎人网站上能找到一些情报,但一名猎人为何会有资格前往顶层船舱去拜会圣女殿下?虽然在学院的眼里,无论黄昏教条还是极北之地都不过是一群盲目的信徒,然则他们也不会轻易让一个外人去觐见瑞吉蕾芙。 “监控室那边什么都查不到,画面在半个小时之前忽然停顿了。”萨沙说。 “你跟那位卡珊卓夫人谈了有几个小时,她没有透露给你任何信息么?”楚子航问。 萨沙思索了片刻:“卡珊卓夫人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说船长先生是买票上船的乘客么?我说我是船长我当然不需要买票,她好像忽然就对我失去兴趣了。” “让我们假设这艘船上的票分为两种,一种只是要去北极点,而另一种是要去神国的,是不是就合理了?你想从卡珊卓夫人那里得到情报,卡珊卓夫人也想从你这里得到情报,但如果你没有拿着去神国的船票,那你连她对话的资格都没有。”楚子航扫视着船舱的每个角落,“从这个角度来说,你和我都是局外人,那么这艘船上到底有多少局内人呢?” “最后是不是所有的局外人都会死,只剩下这艘船带着局内人穿越神国的门?”萨沙吹了声口哨,“反正现在连驾驶都不用我们操心了。” “你看起来倒是挺轻松的。” “他们也许想杀了我们,”萨沙从后腰抽出一支马卡洛夫手枪,“但这事儿还得看枪在谁手里。” 瑞吉蕾芙赤裸着上身端坐在沙发上,看着投影中那个蹦蹦跳跳的女孩,她转身的时候长发在阳光里散开,每一丝都带着金色的晕边。 那就是他们称为学院的地方,那里的天空是清一色的湛蓝,蓝得像是极昼日子里的海,阳光似乎总是很灿烂,偶尔下雨的天气里也会有带伞的同学邀请着一起走,多半都是男女共举一把伞,那里的恋情可以以几周几个月甚至几年为时限,一点都不必匆忙。 瑞吉蕾芙这是在等着后背的伤口痊愈,在那之前她的后背就伤痕累累,这种程度的鞭刑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血慢慢地在背上爬着,很快就干透结痂了,这让她觉得浑身僵硬,像个木头雕刻的娃娃。 也许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是个木头娃娃,被挂在这里受一些人的膜拜,同时是另一些人的工具。 而投影里的那个女孩跳脱得像个精灵,长长的马尾辫总是随着那奇妙的节奏感起起落落,也许这就是她一直学不像的原因吧,她可以学那个女孩走路,也可以学她虎虎有生气的模样,但那个女孩是在阳光和蓝色的天空下长大的,她是在冰海上长大的,阳光从没直接照射在她的头顶。所以她看着投影学走路学一千遍,学会的也只是一个木头雕的外壳。 她忽然伸出手抓起内线电话,拨通了楚子航船舱的号码,她屏住呼吸等待,想知道那个人半夜里接到她的电话会是什么反应。 第6章 楔子 北极之墟(6) 总工程师奥列夫和大副尼金斯基把渐渐僵硬的卡珊卓夫人抬起来放进了一具铝合金打造的棺材里——YAMAL号上备有这种设备,以免在漫长的旅途中有旅客意外身故——萨沙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曼妙的脸蛋,合上了棺盖。他们的身旁,船员们正有条不紊地武装自己,他们在腰间捆上子弹带,在肩带上插好匕首,沉重的武器箱摊满了地面,里面装着狂暴的野牛冲锋枪,背包式弹匣为它们提供整整500发的超大供弹量。 这些人都不是正经的水手,而是萨沙从阿尔法部队的退役士官中招募的,他们登上这条船,就是为了这场战斗。 “我跟你们说过很多次,这是一艘俄国船,即使租给外国人,它依然是俄国的领土,船上的每个人都必须接受我们的管辖。”萨沙把Coberg战术刀插进了靴筒里,这一刻他又变回了昔日战场上那个威风凛凛的长官,每一条皱纹都透着犀利。 是时候结束这场探险了,无论顶层船舱里的人策划着一场什么样的阴谋,这个阴谋必须被制止。他们敢于杀死一个接近真相的旅客,也就说明他们可以为自己的目标无视人类的法律。引爆核动力舱只是迫不得已的最终手段,在那之前他们更应该相信自己手中的武器。 “他们有大概五十个人,每个人都受过严格的训练,战斗力不在我们之下。我们必须第一时间占据优势,逼迫他们放下武器,否则这会是一场混战,船上的死亡率会高到我们无法想象的地步。”大副尼金斯基检查着手枪的机簧,“全体战斗员按照预定计划行动,A组控制直升机停机坪,B组控制前往顶层船舱的所有通道,C组负责破门和攻坚,你们有权对任何不合作的人开枪,五分钟后我们将发出风暴预警,要求所有旅客回到自己的船舱内,舱门会被锁死,你们不必担心误伤无辜。” “楚先生应该是会跟C组一起行动的吧?真相揭开的瞬间不容错过。”萨沙冲着满地的枪械努了努嘴,“俄国造的武器对伱来说顺手么?” 楚子航拉开随身携带的旅行包,露出那对古刀的刀柄:“我自己带了武器,你们要面对的恐怕不只是子弹。” 他赞同萨沙立刻动手的想法,但无法判断双方的力量对比,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那种隐藏在阴影中行动的能力他闻所未闻,以瑞吉蕾芙使用斧枪的手法,也可以轻易地斩杀手持自动武器的老兵。混血种们的身躯都有强大的自愈能力,普通子弹造成的创口未必会让他们失去行动力,这也是秘党迄今都没有放弃冷兵器的原因,在龙种们的战场上,炼金武器才是最终的决胜兵器。 他本应把这次行动汇报给EVA,但五分钟之前通讯员发来消息,船上对外的通讯工具都瘫痪了,真空管构造的电路原本能耐原子弹爆炸的冲击波,但它们无故地自燃,想来是有人想办法让电路过载了。整船的人被封锁在信息的黑洞里,楚子航联系不上学院,萨沙也联系不上联邦安全局,最终的决定权握在他们两人的手中,如果这场孤注一掷的突击失败,这条被古龙胚胎侵蚀的巨舰大概会成为很多人的钢铁坟墓。 但他心里仍然存着某种隐隐的担忧,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文森特和他的极北之地应该知道卡珊卓夫人从他们的人手里逃了出去,却没有立刻采取措施,从事发到现在差不多过去一个小时里,顶层船舱里的人们依然保持着沉默,餐厅和赌场里甚至还有饮酒作乐的旅客。而在双方实力相差不大的情况下,几乎可以确定是谁先动手谁占优势。 卡珊卓夫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她是顶层船舱的叛逆者,亦或是她跟楚子航一样背负着某种任务上的船?她最后选择逃往萨沙的船舱,是想向船长求救亦或是…… 楚子航忽然站起身来,走到萨沙的书桌前,凝视着桌上的笔记本:“你请过我来你的船舱里喝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也邀请过卡珊卓夫人。” “我跟她之间没发生过任何事,我只是想借着酒劲问出点情报。”萨沙的神情略显尴尬。 孤男寡女前甲板上都能当众依偎在一起,在船舱里四目相对加上有酒催情,一直相敬如宾似乎也不太可能。 楚子航把笔记本转向萨沙:“我需要你的密码。” 萨沙愣住:“你的意思是她最后来这里不是为了找我,而是为了用我的电脑?” “这条船上一共有四部海事卫星电话,其中三部的信号频段是共享的,船上的人都可以租用带宽,但有一部是你专门用来向联邦安全局汇报用的。全船的通讯系统都在顶层船舱的监视之下,除了你的专线,卡珊卓夫人如果要瞒着顶层船舱传递什么消息,就得用到你的笔记本,这才是她跟你眉来眼去的真正原因。”楚子航说,“入侵联邦安全局的系统并不容易,但她是能从剑字营里走出来的人,能做到也不奇怪。她只要在你上厕所的间隙里插入一张U盘,就可以用联邦调查局的网络把信息送出去。” 萨沙铁青着脸输入了密码,显然是认同了楚子航的猜测,他要借酒调情跟卡珊卓夫人套取情报,自己也免不了喝到半醉,起身去洗手间的时间里卡珊卓夫人就有机会接触到他的笔记本。他是战场上的专家,但是在电脑方面只不过略强于白痴。这简直就是北极熊想要捕猎燕鸥,却被狡猾的燕鸥偷走了食物。 片刻之后,楚子航找出了笔记本里的隐藏文件夹。不久之前他也搜索了卡珊卓夫人的电脑,却只找到一个空荡荡的电子邮箱。 在他之前的那位入侵者或许已经删除了所有的关键信息,又或许他也跟楚子航一样一无所获,卡珊卓夫人机智地把重要文件都存在了萨沙的电脑里。正是为此那个入侵者不得不破坏船上的通讯系统,他要阻止任何人把卡珊卓夫人留下的信息发送出去,那些信息至关重要。 他在操作的时候感觉到键盘有些发粘,那应该是卡珊卓夫人最后操作这台笔记本的时候,手指上的血从键盘的缝隙里流了进去,她拼着最后的意志抹去了键盘上的血,最后力尽才死在了沙发上。楚子航能想到这一点是因为他用的其实也是萨沙的线路,当然他不用像卡珊卓夫人那么辛苦,在EVA强大的解析能力面前,联邦安全局的加密线路只用了几个小时就被破解了,他根本无需接触萨沙的笔记本。 卡珊卓夫人已经把它从隐藏文件夹里删除了,但楚子航没费多大工夫就把那份文件恢复出来了。大约一个小时前,她用萨沙的电脑发出了一段视频。 萨沙挥挥手命令手下人退了出去,楚子航按下了播放键。 视频是偷偷录制的,在一间灯火昏暗的船舱里,穹顶上星空灿烂,桌面上烛火摇曳。教士装束的文森特坐在烛火对面,背后站着手捧十字骑士剑的黑袍人,看那遮掩不住的婀娜身形,应该是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这一幕完美地契合了黄昏教条的神棍气质,却又像是一场交易。 “亲爱的卡珊卓夫人,您知道船票的价格么?”文森特幽幽地问。 “2000万美元,单人,不计往返。”卡珊卓夫人往自己尾指的白银戒指上呵了一口气,擦拭着上面繁复的徽章,“现金太重了,我带了同等价值的钻石来。” 她从提袋中拿出了一个黑色的丝绒袋子,倒出一小把璀璨的原石:“全都开采自南非的矿山,色度和净度都是最高,没有被任何公司记录过,可以当作货币来使用。” “您独自前来,带着如此巨款,不怕这是一场骗局么?”文森特眼神示意,背后的一名骑士立刻拿走了一颗钻石原矿递到文森特手里。 “据我所知您把船票卖给了里世界中若干位身份尊崇的人,他们都认可这场交易的真实性。”卡珊卓夫人缓缓地靠在高背椅上,眼神缥缈地望着穹顶,“您在见我之前想必也查过我的资料了,我错手杀死了我的丈夫,我会被家族追猎。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我的安生之处了,只剩这些钱,我想用它们换一张前往神国的通行证。” “您那不是错手,是您已经压制不住自己的龙血了,杀戮的欲望在您的心底里无声地怒吼。您的家族要猎杀您,也不是因为您杀了人,而是世界上已经没有您这种人的位置了,死在堕落为死侍之前,也许能保住您自己和家族的尊严。”文森特把玩着那颗原石,“那您知道神国究竟是什么么?如果您猜测它是天堂之类的地方,很抱歉,区区2000万美元我们是无法帮您偷渡去天堂的。” “那是炼金术构建的奇迹,世界交汇命运暂停的地方,那是……”卡珊卓夫人缓缓地抬起眼帘,瞳孔中流动着华丽的火光,“奥丁的英灵殿!” 观看视频的楚子航暗暗地心惊,黄昏教条的教义开始出现了,还有那位神秘的古神。 从十五岁开始他就是那位古神的追猎者,这是一件听起来很匪夷所思的事,古神骑着他八足的骏马奔逸绝尘,却有个脚步蹒跚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提着木剑咬着牙追赶。 他要杀死那个神,无论支付什么样的代价,君王或者神都不能低估亡命之徒的执着,因为他们已经一无所有。 “看来您知道的真是不少,没错,所谓的神国,正是伟大的英灵殿,距离真正的神国还有很远,可那是奥丁赐予你们这种人的庇护所,在那里你们原生的罪孽会被净化,你们能平安地渡过临界血限,永远地远离死亡,但你们也要为之付出你们的忠诚,在黄昏降临之日,你们将与那苏醒的龙决战,幸存者……将成为新的神祇!”文森特的语气威严,神情肃穆,这一刻他看着根本不像个贩卖通行证的贩子,更像是伟大的先知和引路人。 楚子航和萨沙对视一眼,萨沙耸了耸肩,在他想来文森特应该是疯了,基督教远比北欧神话的影响力大,但中世纪的神父们也只敢卖点赎罪券来谋财,而文森特张口就许诺了永生和封神这样的大事。楚子航却是惊悚于黄昏教条那宏大的世界观,旧日的神祇和新的神祇、历史的分界点、诸神们的战争,命运的锣鼓似乎已经喧嚣起来了,而学院对此竟然一无所知。 “在我支付票钱之前,我想确认您说的是真话,毕竟黄昏教条的传承已经中断几十年了。”卡珊卓夫人说。 文森特微微一笑:“怎么证明呢?难道您希望我拿出古神亲笔签名的授权书么?” “据我所知,1943年你们曾经向神国之门发起过一次冲击对么?一艘名叫高更亲王号的潜艇,带着第三帝国的希望,在严冬之中驶向了北极,当时人类还没造出能抵达北极点的破冰船。”卡珊卓夫人缓缓地说,“我想知道那场探险有没有成功,你们真的找到了那扇门么?” 文森特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探险,我们确实找到了那扇门,却被一艘苏联潜艇盯上了,我们无法脱离战斗,因此错过了神国开门的时间。然而被门中涌出的澎湃力量洗礼,有幸活下来的人仍然得到了神的恩赐,不再随时间老去,生命被冻结在开门的瞬间。” 卡珊卓凝视着文森特的脸:“您虽然看起来很长寿,但似乎跟青春永驻这件事扯不上关系。” 文森特轻轻地摇动桌上的小铃,黑色的帷幕被掀开了,身穿黑色礼服裙的瑞吉蕾芙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双手拖着巨大的裙摆,腰间配着那柄罗马短剑,像是一位要嫁给黑暗的新娘。她站在文森特身边,缓缓地扭头看向卡珊卓夫人,卡珊卓夫人微微动容,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仿佛从天空里看下来。 巨大的投影灯从上方照了下来,图像呈现在卡珊卓夫人面前,正是EVA发给楚子航的那张照片,举剑站在穹顶之下的星之玛利亚。 卡珊卓夫人皱着眉头打量瑞吉蕾芙,忽然惊讶地站起身来,瞳孔收缩,声音微微颤抖:“难道……难道她就是……” 文森特站起身来,走到瑞吉蕾芙身旁,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她就是高更亲王号上唯一的幸存者,伟大的星之玛利亚!开始侍奉她的时候我只是个青涩的少年,现在我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她却不但不衰老,反而越来越恢复年轻,她曾经亲眼见证过神国,也会带我们回到那里去。” 画面之外的楚子航也皱起了眉头,他初次见面就上下打量瑞吉蕾芙,就是因为她长得实在太像照片中的星之玛利亚,亲人之间容貌相似并不奇怪,瑞吉蕾芙身为第二代的星之玛利亚,也有必要保持跟曾祖母类似的装束和妆容,但骨相这种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她脸部的骨骼结构还有身材维度,完完全全就是照片中星之玛利亚的翻版。但如果说她就是星之玛利亚,楚子航又不完全相信,她的某些行为举止就是个少女,青春的荷尔蒙喷薄而出。 文森特忽然从怀中抽出一支手枪,对准瑞吉蕾芙的后脑开枪,红白两色的液体从瑞吉蕾芙的面部涌出,卡珊卓夫人立刻把手伸进了自己的提袋,不愧是剑字营出来的人,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叫而是抓紧枪柄。瑞吉蕾芙的面部开了一个乒乓球大的口子,文森特所用的手枪口径并不大,但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开枪,必定已经摧毁了瑞吉蕾芙的脑组织。文森特双手搀扶着她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下,在她的脸上蒙了一张黑色的面巾。 “上帝啊政委啊伟大领袖啊!他杀了那个女孩!他杀了她!”萨沙目瞪口呆。 楚子航却保持了冷静,视频的录制时间是昨天夜里,而今天白天他们还见到瑞吉蕾芙穿着兔子服在甲板上疯玩。 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却神色淡定地端来了银质的托盘,托盘里是热气腾腾的牛排。 “给圣女殿下一点复苏的时间,关于神国,我还有些故事可以跟您分享。”文森特微笑着说,“还记得瑞吉蕾芙这个名字的来历么?那是神话中侍奉奥丁的女武神,女武神们永远不死,因为她们就是死亡本身。” 卡珊卓夫人缓缓地坐了回去,文森特蹒跚地来到她面前,为她倒上了一杯血红色的酒。 卡珊卓夫人凝视着会议桌上的血迹,犹豫片刻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至此卡珊卓夫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那枚尾指上的白银戒指应该出自某个隐世的混血种家族,戒指并不贵重,但戒指上的徽记非常贵重。 她在公众场合从不曾佩戴那枚戒指,却在文森特面前戴上以表明自己的身份。 她犯下了不容于混血种世界的重罪,登上这艘船是为了买一张前往神国之门的船票,每张票的价值高达2000万美元。买到票的人就是局内人,他们都在这条船上,共同保守着这个秘密。楚子航和萨沙才是为数不多的局外人,他们的对手不止在顶层船舱里,那些人都是混血种,他们联合在一起的话,绝对能碾压萨沙加上楚子航,他们中也许有很多人都是卡珊卓夫人那样的逃亡者,随时可能堕落为死侍。 重刑犯们簇拥着他们的圣女奔向神国,而那位活了一百多年的圣女殿下却想着跳船?她是想要自由,还是不敢回神国去? 卡珊卓夫人已经把视频文件发了出去,毫无疑问神国之门的秘密又多了一个知情者,在此之前这个消息可能已经在混血种世界里传播了很久,一座伟大的废墟要对世人开放,有人真的相信,有人半信半疑,然而学院对此一无所知。楚子航登上这条船的最初目的,只是为了调查赫尔佐格。 片刻之后,一直仰头而坐的瑞吉蕾芙忽然动了,她举起手扯掉了面巾,拿它擦去了脸上的血污。她依然是那么倨傲,甚至懒得多看卡珊卓夫人一眼,那一枪的伤害对她似乎也完全不是问题,死而复生对她来说习以为常。她围着会议桌转了一圈就离开了,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向着她的裙摆下跪,她们也承袭了女武神的名字,但在身为圣女的瑞吉蕾芙面前,她们似乎连直视对方的资格都没有。卡珊卓夫人犹豫了片刻,也站起身来向着瑞吉蕾芙的背影半跪,似乎已经被这神迹征服了。 楚子航也觉得迷惑,混血种的自愈能力固然超卓,但连路明非那种打不死的小强也不曾在有过大脑受到重创的情况下片刻间复原如初。 “还需要更多的证明么?亲爱的卡珊卓夫人,生命的赐予是神权,圣女殿下刚刚向您展示的,便是神赐给她的权柄。”文森特举起酒杯,“您将跟她一样不朽不灭。” 瑞吉蕾芙走后,卡珊卓夫人慷慨地支付了一半的钻石原石作为预付金,当她询问文森特要这些钱来做什么的时候,文森特诡秘地笑笑:“您觉得诸神的黄昏还有多远呢?英灵殿为什么要对尘世打开它的大门?那条象征绝望的黑龙就要苏醒了,在末日降临之前,我们还需要很多这样的船,为那场注定的战争准备足够的战士。也许您可以称呼我们为……奥丁的使者。” “你连神国之门都没有见过,就敢自称是奥丁的使者?”卡珊卓夫人问。 “可我们早就得到过他的启示,能启示你找到神国的,”文森特压低了声音,“只有神本人!” 视频到此结束,楚子航和萨沙不约而同地关上了手中武器的保险,动手这事儿还得认真想想。 “我们才是这条船上的人质对么?我们谁也不必救,只需要想办法救自己。”萨沙喃喃。 楚子航点了点头,船上有多少血统超标的混血种?目前跟外界的通讯已经中断,这件事一时查不清楚,但硬碰硬他们必输,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杀个血流成河。他们还剩多少时间可以作为缓冲,这个也不清楚,那颗古龙的胚胎正在高速地孵化,瑞吉蕾芙急于逃离这条船,各方面的情报似乎都暗示着那扇门真的存在,而且随时都可能开启。最好能拖一段时间,EVA发现联系不上他之后,超过24小时就会发布预警,以学院素来的行事风格,应该会想办法从某个靠北的空军基地调动战斗机过来,时至今日人类的科技水准已经足够,北冰洋不再是跟外界隔绝的禁地。 “问题是船上出了个死人,我们知道谁是凶手,凶手也知道我们知道他是凶手。”萨沙说,“我们该怎么装作毫不知情呢?”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舱门,萨沙的脸色微变,门前的走廊里站满了他的突击队员,这敲门声却不符合他们之间的联络暗号。 谁能冲破这么多突击队员的人墙来到舱门前?那个一刀能斩断卡珊卓夫人胸骨的凶手么? “雷巴尔科!雷巴尔科!船上的通讯系统怎么出故障了?你的总工程师在哪里?”门外传来文森特的怒吼。 萨沙和楚子航不解地对视,楚子航闪身到门背后,萨沙脱下上衣套了件睡袍,把舱门打开了一条缝。 门外果然是文森特那张愤怒的老脸,这个总是高深莫测的老家伙此刻急得像是要从轮椅里蹦起来。 “这么晚了,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么?文森特先生。”萨沙装出慵懒的口吻,“很抱歉不能邀请您进来喝一杯,房间里有女士。” 楚子航攥紧了刀柄,萨沙的房间里确实有位女士,但已经被装在棺材里了,文森特如果是来试探萨沙的,现在就应该动手了。 “直升机要降落!直升机要降落!可是船上的通讯系统坏掉了!”文森特大吼大叫。 “直升机?”萨沙愣住了。 YAMAL号上确实有直升机停机坪,但眼下他们远离陆地,直升飞机的航程可不够跨越北冰洋。 “让你的人打开停机坪上的信号灯!不!让他们把所有的灯打开!同时去维修你那该死的电台!”文森特调转轮椅就要走。 “文森特先生,您租了这艘船,您是它的主人,我听您的,但我不得不提醒您,我们是一艘合法的游轮,任何登船的客人都需要船票,还得出示身份证件,否则我们就是在帮人偷渡。”萨沙冲着他的背影说。 文森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赫尔薇尔隔着门缝瞥了萨沙一眼,把一叠护照和船票摔在了地上。萨沙出门捡起那些护照和船票,这才想起确实有几位购买了头等舱船票的客人没有登船,现在想来这就是他们预计的登船点,直升机能飞到这里的唯一可能是另一艘大船一直尾随着他们航行,那条船不敢像他们这样深入厚冰区,但它可以起降敢于跨海飞行的重型直升机,那架直升机的驾驶员只跟文森特联系。 他翻了翻那些护照,并未太过留意护照上的名字,这种纸质证件太容易伪造了,对于有门路的人来说,真护照都能办出来。 他冲着走廊尽头使了个眼色,文森特刚才召唤过的总工程师奥列夫提着上了膛的手枪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地跟着文森特去了。 萨沙和楚子航回到船舱里静静地等待。片刻之后位于直升机停机坪四角的定位灯亮了起来,它的功率极大,在天气晴好的极夜里隔着几十公里都能看见,就像是漆黑的大海上腾起了冲天的火柱,整船的灯都亮了起来,像是一艘灯火通明的画舫准备迎接最尊贵的客人。文森特关闭了船上的监控系统,但奥列夫偷偷带了摄像头,把画面传输到了萨沙的笔记本上。 奥列夫按照文森特的命令,带着几名海员,手持电筒反复地对着天空打出灯语。海面上忽然起了浪,大片的海冰随着海浪起伏,像是一匹无边无际的白色锦缎,只有在这匹锦缎和YAMAL号相撞的时候,砰砰的巨声才让人意识到它的坚硬。 文森特穿着教士般的黑衣等候在寒风中,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则站在更高处,鹰隼般俯视着停机坪。 远处地平线上终于有灯光闪烁起来,随即而来的是嗡嗡的巨声,那是一架大型直升机在高速地逼近,它想必已经在周围徘徊了一段时间,因为YAMAL号始终没有回复它的呼叫,它便无法准确地定位到这条船。正当萨沙好奇直升机上载着什么样的贵客时,文森特挥手示意奥列夫和船员们都从直升机停机坪上撤离,这个时候白狼和他的同伴们已经持枪封锁了前后甲板,这意味着没有人能看到从直升机上下来的是什么人。 全船拉响了警报,这是风暴即将来临的信号,舱门自动上锁,赌厅和酒吧里还在消遣的客人也不被允许自由活动。 萨沙的舱门当然是锁不上的,风暴期间总不能把船长锁起来,但他很清楚自己根本没办法登上停机坪,之前他已经觉得自己在这条船上不过是个农奴头子,现在他更觉得自己被怪物们包围着,而这群怪物中的某一个还坐在他对面喝着他的伏特加,旁边就是那个跟自己约会过的女怪物的棺材。他莫名其妙地想为自己的人生喝彩,活了三十多年,在敌人眼里跟恶魔差不多的亚历山大·雷巴尔科,在自己当船长的船上,却觉得自己是只可怜的白兔。 “什么样的贵客值得他亲自去迎接?”萨沙望着天花板嘟哝。 “从直升机降落到现在已经十五分钟了,那帮贵客没有人要求餐饮方面的服务,想象一下你在一艘北冰洋上的破冰船登陆,你会不想要一杯热红酒暖和一下么?我想他接收的不是乘客,而是货物。”楚子航放下酒杯。 “可他给我看了他们的护照和船票。”萨沙说。 “这是我也没有想明白的事,就看那些住特等舱的贵客们什么时候亮相吧。” 萨沙稍稍迟疑:“那我也有个奇怪的情报跟你分享,我们受过一项特殊的训练,就是听直升机的风声来判断它的型号。运输直升机和武装直升机对地面人员的威胁程度是不同的,美国造和俄国造的直升机风声也完全不同。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刚才飞来的是一架俄国造的运输直升机……你听懂我的意思了么?那东西是个俄国货,而且很可能是个军用型。” 楚子航思索片刻:“也许你的上级期待的并不是你阻止极北之地的阴谋,而是跟着这帮人找到那扇神秘的门,1943年,苏军的一艘潜艇跟踪过那艘高更亲王号,曾经接近那扇门的不只是第三帝国的人,它们在神国的门前对射鱼雷。” 萨沙点了点头:“那艘苏联潜艇的名字是辉煌旗帜号,我们只知道上面发生了很可怕的事,但每个人的家属都被授予军功章和抚恤金。” 风暴警报在半个小时之后解除了,极北之地的武装人员撤出了前后甲板,楚子航这才得以离开萨沙的船舱返回自己的船舱。 通讯系统的修复仍未完成,事实上在拿到新的电路板之前这个工作可能根本无法完成,奥列夫能做的仅仅是组装一台简单的长波通讯设备,希望能用老式长波电台的呼叫方式和附近的船舶建立联系。他们依然沿着之前的航线前进,载满了卡珊卓夫人那样的逃亡者或者觊觎神国的贪婪的人,还有奥丁的狂信徒,这个组合可真是太棒了。 萨沙和楚子航最后讨论的结果是暂时不动手,明早安保组会宣称他们在下层船舱的角落里找到了重伤而死的卡珊卓夫人,死因还没能查明,不排除他杀也不排除意外受伤,从明天起安保组会加强巡逻以确保乘客们的安全。 楚子航默默地研究着之前下载的黄昏教条的资料,那个被学院和EVA忽略的黄昏教条,它的理论或者说教义已经无声地在混血种的世界里传播开了,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混血种世界的庞大和复杂,秘党所知的世界也只是这个大世界中的一个角落,有人对这个世界抱着跟学院完全不同的理解方式,毕竟大家对龙族的理解都建立在猜测上,没有人见过那位伟大的黑王,也没有人见过他的陨落。 他忽然注意到内线电话上有个绿灯在闪烁,那是有语音留言,YAMAL号上的电话机还在用着那种极其复古的磁带式留言机,只能录一分钟。 楚子航接起电话,短暂的沙沙声之后是个低沉的女声唱着一首飘渺的英文歌: “We're at the end of the road/我们已抵路的尽头 We're all soldiers on our own, tryna find our way back home/我们正是自身的战士,试图寻得归途 And at the end of the day, nothing matters anyway/日末时分 一切都不再重要 Just the love that we have made/唯有我们共创的爱 So let's let go, of our mistakes/那就让错误都随风而去吧 We've all got hearts, that easily break/我们的心脆弱易碎 No matter how, the lightning fade/即便灯光逐渐黯淡 We'll carry on, anytime it rains/雨落瓢泼,我们也依旧不渝前行 Yeah we might fall but we won't break/我们或许会倒下,但精神永垂不朽 Yeah we won't break/永不被磨灭” 唱歌的人毫无疑问是瑞吉蕾芙,很难想象她那种活泼跳脱进攻性强的人也会唱这么悠远的歌,而且深更半夜里一个女孩打电话到某个男性的船舱里给他唱歌,似乎心动得太快了,而她又亲口说过楚子航并非她喜欢的那类人。好在楚子航对于谁喜欢自己这件事也并不十分在意,他的问题从来都不是缺少优秀的女孩,而是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去喜欢一个人。但他还是默默地听完了那首歌,因为瑞吉蕾芙唱歌委实很好,听歌的时候他也在回忆那段视频,到底哪一个瑞吉蕾芙才是真实的。这条船上似乎每个人都在说假话。 歌声结束瑞吉蕾芙就挂断了电话,似乎她深夜里打电话来,不过是想跟他展示一下才艺。 第7章 楔子 北极之墟(7) 落在停机坪上的是一架米-17直升机,如萨沙所料,这是一架血统纯正的俄制飞机。原本YAMAL号的停机坪只够轻型直升机起降,这样的庞然大物降临,YAMAL号的船身也微微震动。也只有这种大型直升机带着辅助油箱才能飞跃茫茫的冰海,它的起飞平台很可能是位于北海的石油钻井平台或者另一艘停泊在厚冰区外的大型舰船。一切都早有准备,尊贵的投资人们只有在胜算较大的时候才会驾临这艘船。 飞行员打开驾驶舱的门跳了下来,恭恭敬敬地为后舱那位贵客拉开舱门,即使在这种条件艰苦的地方,飞行员依旧没有忘记礼仪,就像他把一辆劳斯莱斯轿车停在了游艇俱乐部的红毯前。黑衣的男人端坐在机舱里,戴着皮手套的手中端着一杯威士忌。迎上前来的文森特惊得目瞪口呆,他终于等来了神秘的金主们,却是一堆棺材。男人背后的货舱里堆满了层层叠叠的棺材,乌木质地镀金把手,形式整齐划一。 楚子航猜的并未全错,来的确实是货物,除了那个负责押运的男人。他身穿黑色的礼服,打着白色的领结,脸上罩着皮质面具。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投资人的代表来到这艘船上,他们都戴着这种奇特的面具,面具的嘴部有着鸟喙般的结构,看起来森严可怖,却又有点搞笑,因为为了喝威士忌他不得不把面具的下颌部翻开,这样鸟喙翘起来很像是短短的象鼻子。文森特知道这东西在中世纪是医生的专用设备,他们在瘟疫区问诊的时候,会在鸟喙里填满香料,避免被尸臭和病毒影响,渐渐地成为医生的标志。如今已经是21世纪了,这帮人却依然佩戴这种古老的面具,不过倒也符合他们的身份,投资人们称自己的机构为“圣宫医学会”。 男人喝光了杯中的威士忌,把下颌的皮绳扣好,跳下飞机来,冲文森特挥挥手:“你好啊,亲爱的卡戎。” 医学会里的每个人都用不同的代号,文森特的代号是卡戎,在希腊神话中,这是负责把亡魂渡过冥河的船夫。 “恭迎您的莅临,尊敬的……”文森特顿了顿,“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哦……麦卡伦,叫我麦卡伦就好了!”黑衣男人微笑着说。 麦卡伦分明就是他刚刚喝完的那杯酒的名字,显然他并不想告诉文森特自己的真名,文森特也不敢戳穿。 “您的特等舱已经准备好了,我这就带您去船舱,麦卡伦先生。”文森特瞥了一眼货舱里的那堆棺材,“您的货物转运去货舱可以么?” “怎么能说是货物呢?活着的时候都是些有名有姓的人物呢,不是给他们留好了船舱么?就放在船舱里吧。放心,不会腐烂的,都干巴透了。” 文森特接到的讯息是一共有九位贵客登船,所以他预留了九间特等舱,如今迎来的却是八具棺材和一个说话吊儿郎当的男人。 “麦卡伦先生一路辛苦了,是先用餐还是先休息?”文森特恭恭敬敬地说,“事务性的工作我可以明早再向您汇报。” “我难道是来旅游的么?旅游的话我会选这种鬼地方?我当然要激情四射地投入工作啦,先带我去见见那位美人吧!” 文森特愣了一下:“圣女殿下可能睡下了,我这就叫醒她让她来见您,请您允许她有个化妆整理的时间。” “我很盼望能跟可爱的瑞吉蕾芙小姐见面,但我想见的却是那位晨星般的玛利亚。”麦卡伦先生伸出手去,飞行员立刻把一杯新的威士忌递到他手中。 文森特悄悄地打了个寒战:“那地方条件非常恶劣,您不妨通过摄像头看她一眼。” “你可真是个不懂礼数的混蛋啊卡戎,那不是你的女神么?女神即使化成骨灰,灰尘里也带着芬芳。” 电梯缓缓地下行,穿越甲板层一直向下,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隔着舱壁传来了隆隆的水声。 “水密舱正在排水,大约还需要一分钟时间。”文森特说。 YAMAL号上有14个水密舱,分别位于船头船尾和船身的两侧,这确保了这艘船在底舱漏水的情况下依然能浮在水面上等待救援。其中最大的水密舱位于船尾,当遭遇非常坚硬的冰层时,YAMAL号会在船尾的大型水密舱中注满海水,令船头翘起压在冰层上把冰层压塌。萨沙误会了文森特团队要求底舱管理权的原因,他们真正在意的是不会有人出入的水密舱。 片刻之后排水声停止了,文森特勉力从轮椅中起身,佝偻着背上前,想要打开沉重的水压门。有资格来到这里的只有麦卡伦先生和文森特自己,文森特不得不自己亲自动手。麦卡伦先生也没有帮他的想法,在这种潮湿逼仄的环境里他仍然慢悠悠地喝着他的好酒,优雅的仪态跟之前那些代理人完全不同,好像他这一生就没有走过红毯之外的地方。 水密舱里并不是空的,周围环绕着检修用的铝合金架子,舱底还蓄着大约一米深的海水,浓郁的霉菌味道和腐烂的血肉味道充斥着这个空间。麦卡伦先生和文森特站在铝合金架子上,俯视着半浸在海水中的怪异生物,它看起来像是某个巨人的骸骨,巨大的胸腔,密集的肋骨,粗大的脊椎扭曲着,像是一条僵死的泰坦巨蟒,但它没有双腿,腰椎以下是长长的蛇尾,尾骨的缝隙中生出数不清的血脉,扎入水密舱底部的钢板,更加诡异的是它的头部,是个被铁链牢牢固定的大铁箱,铁箱中灌满了水泥。铁箱并不小,可跟它庞大的胸腔相比,感觉像是个篮球运动员顶着一块乐高积木。 尾骨骨节中蔓延出来的血脉缓缓地搏动,把黑红色的液体输入那个巨大的身体,胸腔中很久才传出一声闷响,那是一颗巨大的心脏在缓缓跳动。 “那样绝世的美人,真是悲哀啊。”麦卡伦先生轻声叹息,“这样安全么卡戎?” “绝对安全!请放心麦卡伦先生!她这样已经三年了,三年里一次意外都没出过!我们在水密舱里安装了1000升的水银泵,一旦她有异动,水银泵就会泵出水银来,水银会让她老实的。”文森特赶紧说。 “但她如果控制了核反应堆就未必了,水银这东西只能毒害她的肉体和神经,并不会对她的精神构成创伤。”麦卡伦先生淡淡地说,“彼得大帝号的失控就是那颗胚胎最终控制了核反应堆,巨大的能量帮那东西瞬间挣脱了囚笼,逼得我们花了巨大的成本善后。” “是的是的!我明白!我会看管好她的!绝不让她靠近核反应堆!”文森特点头哈腰。 “伱明白什么?”麦卡伦先生懒洋洋地说,“你根本不知道彼得大帝号上发生了什么,我跟你开玩笑呢。” 文森特脸上微微变色,他确实不知道什么是彼得大帝号,只是附和,在这个貌似懒散的使者面前不敢说任何一个“不”字。 他不是没有试图搜索过“圣宫医学会”这个组织,可无论他花费多少成本和多少时间,终究还是一无所获。然而就是这样一家组织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在他身上砸下了无数的投资,否则文森特手上的秘密根本无人相信也无法变现,圣宫医学会才是YAMAL号真正的老板。如果说黄昏教条的深邃像亚速海,那圣宫医学会就是太平洋,大洋深处的秘密你最好别探究。 麦卡伦先生把剩下的半杯威士忌倒入水中:“与您分享,尊敬的玛利亚小姐。纵然身在地狱也要痛饮美酒,因为我们的悲鸣不会被上帝听到。” 他转身离去,文森特紧随其后,走到门边还不忘回看一眼那个铁箱子。然而就在这一刻,水中忽然升起了细长的黑影,带着锋利的破风声,直刺文森特的后背。是那些扎进钢板的触手,它们并不是柔软的,从钢板中拔出来之后坚硬得就像是海蜘蛛的利爪,有着很多的骨节,它们的末端锋利如刀,有些甚至生出了手一样的分叉结构,带着锋利的尖刺。 文森特惊叫着退后,后背死死地贴着舱壁。他今晚犯了错误,以往他来这里总会戴上防毒面具,然后在水密舱中注入100升水银好让那个怪物处于中毒的状态,但今晚怪物很安静,而他又陪着尊贵的客人,不敢要求客人戴着防毒面具进入。麦卡伦先生说得没错,这种东西只是被束缚,但永远不会放弃反抗,因为只要龙不死,龙血就不会停止沸腾!狂暴的龙魂永远在囚笼中怒吼! 麦卡伦先生叹息一声,随手捏碎了手中的水晶杯,爆出无数碎片,仿佛一场闪光的暴雪。按说这些锋利的碎片固然可以割伤人类的皮肤,但也不过是细小的伤口,可在麦卡伦先生手中,那赫然就是一次小小的星爆,怪物的利爪被玻璃碎片切得寸断,浓腥的黑血喷得到处都是,灌满水泥的铁箱中传出凄厉的吼声,像是大群猫头鹰聚在一起哀嚎。文森特跌跌撞撞地奔出水密舱,旋转舱门旁的阀门,一次性注入了大量的水银到水密舱中,白茫茫的水银蒸汽从上方降下。 无论对人还是对混血种甚至纯血龙类,这种密度的水银蒸汽都是剧毒,麦卡伦先生却并不急于退出。他仍然是那副慵懒淡定的模样,仿佛自己正站在船头眺望着落日,只是那壮阔但凄凉的美令他感受到了些许震撼,那些骨状触手喷出的血浆不知为何哪怕一滴也没有沾染到他的衣襟。 “还有什么我能为您做的呢?亲爱的玛利亚小姐。”他轻声问。 “请……杀死我!”铁箱中传出疲倦的哀鸣。 “抱歉,那是我唯一不能为您效劳的事。” 文森特预留的一间特等舱里,麦卡伦先生又端上了新的一杯威士忌,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爱喝酒还是喜欢端着酒杯的这个范儿。 八具棺材中的一具也被运到了这间船舱里,麦卡伦先生声称这里面装着生前有名有姓的某人,但他弃沙发不坐,一屁股坐在了棺材盖上。 文森特心有余悸,却还是在电视屏幕上打出了那张陈旧的航迹图,恭恭敬敬地为麦卡伦先生解释他的工作进展:“这是1943年高更亲王号的航迹图,他当时就是用毕宿五作为航标,成功地找到了神国之门。我们在12年的尝试后意识到其中的错误,因为地球自转轴的变动,我们需要对1943年的航迹图做些许的修正,如今我们已经成功地找到了玛利亚说的彩虹之海。” 画面转到一间病房里,一身素衣披头散发的女人对着镜头喃喃自语:“我们渡过了白砂的海洋……我们又渡过了彩虹的海洋……我们在崇山峻岭之间漫步,花树在我们的面前歌唱,每一朵花都唱着颂圣的歌……我们终于看见了那扇伟大的门,它的上下左右无止境,门中映出我们的脸,有的人欢笑有的人痛哭……我们将永生也将死去……我们将与神同行……” 麦卡伦先生扭头望向窗外,天空中满是灿烂的极光,在北冰洋的航线上极光并不罕见,但如此灿烂甚至堪称辉煌的极光,即使是航海经验老到的因纽特人,在北冰洋上航行一生也未必能看到一次,它被称为“女神的裙摆”,据说这是因纽特人的女神此刻正从天空中经过,她以极光为裙,裙摆之大能覆盖整个冰海。 “彩虹之海,原来是这个意思。”麦卡伦先生微微点头。 如果真正观察的话会发现那片极光边缘还有红色和紫色的泛光,像是一层油膜在空虚的界面上流淌。 “正是这样,尊敬的阁下,白砂之海指的想来就是我们之前遭遇的冰风暴,在这片茫茫的冰海上我们似乎航向任何方向都可以,但却存在着一条隐秘的航线,我们首先需要穿越冰风暴,然后穿越极光笼罩的大海,接下来我们就会见到……”文森特说到这里略微迟疑,“崇山峻岭。” 冰海之上当然不会有崇山峻岭,更不会有会唱歌的花树。 麦卡伦先生笑了笑:“没关系,你也不曾走过这条航线,你的一知半解并不令我意外,顺利的话我们很快就能看见那片传说中的山岭了。” 文森特愣了一下:“我……我已经交出了全部的秘密,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我应该搭乘直升机离开。” “我们的约定是你把这船的死者运到神国之门的门前,然后你才可以离开。”麦卡伦先生凝视着那张星图,“之后你还会作为我们的摆渡人,继续来往于这片海上,我们还有其他的货物等着你运送呢。当然,你会继续收到报酬。你现在知道‘卡戎’这个代号的意思了么?他的工作就是来来往往于冥河之上,问每个死者收取一枚金币。” “不不!阁下!我已经老了,我只想带着一点钱平安地度过人生里最后的时间!”文森特大惊失色。 “卡戎,我们调查过你的历史,你不值得被相信。”麦卡伦先生瞥了文森特一眼,“你在极北之地里连个跑腿的都算不上,甚至不够格去给那个你看不起的赫尔佐格舔鞋,但你跟他一样觊觎着圣杯。赫尔佐格没能得到的,你得到了,1939年,你跟玛利亚小姐秘密地举行了婚礼,你得到了她的身体和爱情,但你的野心不止于此,你渴望着神国。是你促成了1943年的那次远航,但你自己却没有登上那艘潜艇,最后一刻你害怕了,只是乘坐一艘驱逐舰在浮冰区外等待。远航失败了,但那位有着牺牲精神的舰长在最后一刻把玛利亚小姐送上了救生艇,让你重新得到了她。战争结束了,你只能带着精神受损的玛利亚逃往阿根廷,你在那里藏匿了大半个世纪,却还是忍不住想要贩卖你压箱底的宝贝,神国的秘密。你再也不敢觊觎门背后的东西,因为聪明的你已经猜到了那可能要支付生命作为代价。三年之前,衰老的圣女压制不住她身体里的东西了,你因为恐惧把她塞进了那口铁箱里,在里面灌满了水泥。你像禁锢一个恶魔那样禁锢了她,但也许你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的恶魔。你继续用那张星图和你的伟大探险故事来从我们这里套取投资,你克隆了玛利亚的基因制造了所谓的第二代圣女,但那只是一个空空的傀儡。” 文森特惊恐地向后退去,甚至想拔出藏在轮椅里的手枪,但他不敢,麦卡伦先生在水密舱中已经展示过他的力量了。 什么样的怪物才能令水密舱里的那个怪物痛苦地哀嚎? “你还侵占了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她们都出自玛利亚的基因,从20岁到120岁你都钟爱同一款女人。你只是还没机会染指瑞吉蕾芙,因为她确实是最像玛利亚的那个,是你手里最有价值的工具,而她又是性格最麻烦的那个。”麦卡伦先生接着说了下去,“你这一生都在消费身边的人,你也想消费我们,但我们愿意相信你的探险故事,只是因为既然有冥河的渡船就得有个船夫。你自以为站在食物链的顶端,跟赫尔佐格一样,但你们根本看不到完整的世界,不知道在更高处还有什么猎食者等着你们把自己养肥了。” 文森特哆嗦着站起身来,用他因为衰老而脆弱的双膝跪了下去,他根本不敢说话,他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威严压得恨不得趴在地上狗一样喘息。 “别这样卡戎,我们不讨厌坏蛋,我还知道你很多别的坏事呢,比如那个你总是喜欢表演的圣女不死的魔法,这条船上总是备着几个头脑空空的克隆体,你开枪打碎她们的脑袋,然后趁着客户太过震惊不能集中注意力,用些障眼法把尸体换掉,所以他们验尸都没用,因为前面那个圣女确实是死了。但这又有什么呢,只要你对我们有用,我们就会留着你。我只是不希望你继续用女武神的名字来为你的克隆体们命名,那些古老的名字不容被玷污,神的侍女只许身给英雄。”麦卡伦先生挥挥手,“去忙你的吧,我有些私密的话,要跟我们亲爱的瑞吉蕾芙说。” 文森特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急忙从口袋里抠出一把钥匙,临到递给麦卡伦先生的时候却又有点恋恋不舍:“相信您能跟她度过美好的夜晚。” 那是瑞吉蕾芙卧室的钥匙,他一直收在身边,名义上是要时时刻刻监督这个不守规则的女孩。 麦卡伦先生接过钥匙在手中把玩着,语气里似笑非笑:“你要记得神话里说,卡戎的船有时候会不稳,因为船上载了某个太过沉重的灵魂,你的船上就有那么一个。” 瑞吉蕾芙踮着脚尖从卧室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学着夏弥那种用前脚掌走路的步伐,轻盈得像是有股风跟随着她。 她并不知道夏弥是谁,只知道那个女孩是楚所在意的,在楚子航登船的那一天,文森特就把这些影像资料交给了她,要求她反复地学习。 她并不喜欢学习任何人,但她不能在每件事上都逆着文森特的意思,然而她认真开始学,还是从那天夜里她见到楚子航之后。她从未见过在自己面前那么公事公办的人,就像一位严格的边防战士在询问试图跨越边境的人,好胜心从那一刻就开始了。她跟楚子航说的话半真半假,她渴望着离开这条船自由自在地生活和恋爱,有一天她一定会离开这艘始终摇晃的船,踩着这样的步子从草原蹦跳到五光十色的大城市,此前她只遥望过灯火通明的港口。但是这些不能寄托在楚的身上,曾经那些声称爱过她的男孩也没有回到这艘船上来找她,何况是连她跳舞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楚。 她给楚子航唱那首名叫《战士》的歌,单纯就是一时兴起觉得那个男人就是个永远都不会卸下甲胄的怪物。 她甚至有些怀疑那个人是大脑里缺少某些回路,那么屏幕上的女孩到底又是怎么打通那些回路的呢? 她忽然转身,敏捷地后跃,落地的时候已经抓下了墙上的斧枪,威风凛凛得像是图卷中的女战士。 舷窗边的沙发上,戴着鸟喙面具的男人坐在窗外照进的灯光里,他的声音里带着温和的笑意:“这个凶猛的劲头确实配得上‘瑞吉蕾芙’这个名字。” 他指了指墙上,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一件波西米亚风格的夏裙,夸张的色彩搭配看起来并不很高级,甚至有些轻佻:“试着穿上那件裙子,带他重温那个秋天。人若能在美梦中拥抱死亡,也好过在回忆中度过余生。” 当瑞吉蕾芙从那件裙子上把视线转回来,窗边的男人已经消失不见。 第8章 楔子 北极之墟(8) 楚子航从一场悠长的梦里醒来,望着船舱顶部长时间地沉默。 梦里好似是在江南的水乡,他划着一艘小船顺水而行,两岸的桃花隐现在雾气里,不知何处的鸟啼声尾随着他。前方出现了一道拱桥,打伞的女孩站在桥上,身形被雾气侵染。他的小船从桥洞中悠然穿过,那一刻他抬起头来和桥上的女孩对视,隔着雾气他没有看清女孩的脸。小船飘远了,身后的世界渐渐地隐没在茫茫的大雾中。 这种梦没有什么寓意可言,他知道桥上的女孩是谁,也知道梦里的相遇代表着什么。桥和河流交叉成十字,十字交汇的人生道路上两个人只会碰见一次,你没有看清她的脸,她也没有跳下桥来落在你的船上。 北京地铁中的尼伯龙根已经封闭了,耶梦加得和芬里厄的龙骨留在了那里,迄今学院的炼金术团队还没找到重新开启的方式。也许多年之后那个尼伯龙根会重新打开,会有新的女孩和她的哥哥从里面走出来,可那时候世上已经没有楚子航了。也没有夏弥了,她本就是个虚构出来的人,是巨龙的生命中的一朵浪花,可对龙王而言浪花并不是生命的真实形态,滚滚的江河才是。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夏弥了,成年人的生活方式把一件件的回忆封存起来,其中的绝大多数你都不会再度打开。 因为再度打开也没什么用,回忆终究就是回忆。 最近真是奇怪,从他登上这艘船开始,关于夏弥的记忆不断地从脑海中浮现,可能是冰海上的航行太孤单了。 他打开床头的屏幕,上面是反复播放的船长播报,萨沙一脸严肃地宣称船上发生了一起很不幸的事件,贵宾卡珊卓夫人被发现死在前往舵机舱的过道里,死因还需要进一步查明,不排除他杀的可能。为了确保旅客们的生命安全,船上会加强安保巡逻,并对旅客们的外出活动时间做限制。最后他对船上的通讯暂时中断表示歉意,声称这是最近太阳黑子活动剧烈导致的,不过大家可以趁此机会欣赏到极致灿烂的极光。 楚子航来到舷窗边,凝视着天边的灿烂光带,不由得陷入了沉思。眼下发生的事情似乎都有解释的余地,然而又似乎过于巧合,他们现在成了一艘沧海之上的孤船,距离所有的陆地和其他船舶都很远,他们陷在了一个信息黑洞里,跟真实的世界渐渐脱离开了。他们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这艘足以横行冰海的钢铁巨舰,游轮公司的宣传册里号称它是冰海上不沉的钢铁岛屿,可这座岛屿又被某个未知的生物寄生了。 他又出现了眩晕的症状,喉咙中泛起了血腥气,眼前的景象都带上了浓墨重彩的晕边。他急忙从抽屉里拿出药盒吃了两颗,扶着小桌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算把心中那股狂暴的冲突压了下去,留给他作为战士的时间不多了。这让他想到自己的导师施耐德教授,奋战一生却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宿敌,也许这就是战士的命运,最初走向战场的时候,都是为了某个人或者某个目标,渐渐地伱却忘记了那个人那件事,只剩下本能地战斗,活在闪灭的刀光里。 他看了一眼时钟,距离他们跟外界断绝通讯已经过去了12个小时。专员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断线12小时已经足够触发EVA的安全警报了,纵然和学院暂时地断开了联系,但EVA的保护伞依然笼罩着他,这是每个执行部专员的信念。文森特和他的下属们对于楚子航来说都不构成威胁,但那颗能够侵蚀钢铁巨舰的胚胎却可以,他不知道那颗胚胎有没有神智和目的为何,但他本能地意识到自己正处在风暴前的平静之中。 ---------- 伊利诺伊州北部的深山中,湖畔的半山之上矗立着风格古朴的建筑群,那是与世隔绝的卡塞尔学院。 时值深夜,图书馆的深处,执行部部长施耐德坐在长桌边,手写着一封信: “尊敬的昂热校长和校董会的各位成员: 经过慎重的考虑,我决定辞去我在执行部的职位和在学院的教职……” 脚下的废纸篓里有好几个纸团,这封信他已经重复开头了好些次,但越写越心烦意乱。他想以一种古典而体面的方式退出,却又不甘心。两年之前的施耐德绝对不会写这样的一封信,那时的他认为自己会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秒钟,他可以死于敌人的利刃或者器官的衰竭,但不能是忽然摔倒在家中的地毯上,被闻讯赶来的邻居送往医院,然后在某个牧师的见证下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越来越无法负担起执行部的重任了,每天有那么几个小时他会昏昏欲睡,医生禁止他过度加班,因为他随时可能倒在岗位上,他倒是不在乎以身殉职,但如果当时他正处理着某件要紧的事情,可能会造成巨大的损失。曼施坦因委婉地建议他确定一个接班人,这样如果他出了意外,立刻就会有人能够填补他的空缺……他想过这个人能不能是楚子航,可楚子航的身体状况比他没好到哪里去。 他很不愿意这样,他还没找到格陵兰事件的罪魁祸首,而且跟昂热和副校长比起来他还算年轻,凭什么先退出的是他?可他又不得不为秘党乃至于人类世界的安全这种大事考虑,镇守人类世界边境的男人,当然不该是个随时会倒下的老头子,如果为了复仇恋栈不去,又显得太不负责了。 他忍住心中的暴躁,准备接着写下去,却听见对面的老家伙又开始碎碎念了:“施耐德,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多干几年,你的那几个副手跟你比差得太远,除了楚子航,明非不是也能接你的职位么?他只是还年轻还需要历练,但他可是在校期间就得到了S级评价的天才啊!你的事业当然要交给天才!” 施耐德真想把手边的茶泼在古德里安的脸上,他跟这家伙说了自己想要辞职的事,本来是想听几句朋友的安慰或者勉励,但古德里安立刻就激动起来了,缠着施耐德说了一晚上。曾经古德里安只是个思路经常跑偏的萌物,连个终身教授的职位都没有,如今却已经混成了教学委员会的主席,事实上时至今日他也还是个神经经常搭错线的萌物,但皇妃们因儿子而尊贵,教授则因学生而荣耀,古德里安教授如今也是爱谈理念的教育家了。 将来古德里安也会建议昂热把校长之位也传给路明非的,当然很可能古德里安不说,校长也有这个规划。 那个奇怪的S级小子非常“父有”,直系导师和校长感觉都是他的亲爹,副校长也有干爹的程度。 就在施耐德把钢笔拍在桌上准备发火的时候,激光束从上方投下,EVA凌空浮现,白裙如漫卷的云,瞳孔中流动着无数的字符。 “施耐德教授、古德里安教授,不得不在各位的私人时间打搅各位,但我们派往北冰洋考察的专员楚子航已经失联了12个小时。根据楚子航专员最后一次发来的情报,名为YAMAL号的游轮上可能酝酿着危机,而控制那艘船的人是从秘党中分裂出去的‘黄昏教条’。” “一群神棍而已,”古德里安不以为然,“神棍从来做不成大事,楚子航会处理好的。” 施耐德微微皱眉,他不像古德里安那么武断,但黄昏教条的理论或者说信仰他确实是研究过的,一派胡言而已。 “学院内部对黄昏教条有明确的定论,但那是在楚子航把YAMAL号游轮上的乘客列表发给我之前,”EVA说,“我搜索了列表中的乘客,其中一半以上的人是持假护照登船的,我还没能查出每本假护照对应的真实身份,但我目前可以确定其中的15名乘客都隶属于我们记录在案的混血种家族,而这15个人中的7人已经多次登上YAMAL号前往北极点,其中就包括了汉高的家族。” 古德里安愣住了,而施耐德竟然控制不住地捏碎了手中的钢笔,满手都是墨水。混血种世界里并不只有秘党一支,秘党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们是最激进最坚决的屠龙者,也有其他的组织跟秘党的影响力相当,汉高家族和依附汉高家族的一群人就是这样的,在知晓龙族秘密的里世界里,汉高和昂热是等量齐观的人。如果汉高家族派出了自己的特使,那么这件事就不那么简单了。 “你的意思是那是一艘载满混血种的船,半数以上的人都知道某个秘密,可我们却一无所知,我们派出楚子航,只是让他去调查赫尔佐格。”施耐德的眼角微微抽动,“这怎么可能?我们有你,我们的情报系统远远领先于其他人,我们在各大情报机构里都有内线,可有件已经惊动了里世界的事,我们却根本没有觉察?我们是傻子么……” “我们的资金喂狗了么?我们是吃大便长大的么?”古德里安教授严肃地补充,“这不可能!” “古德里安你闭嘴!”施耐德按住额头,“推演!立刻启动‘天演’模拟器!我需要推演所有的可能性!” 天演是个高阶言灵,它的持有者能以惊人的高效率分析情报,甚至对未来做出可能性推断,有人说把天演的持有者关在一间信息封闭的小屋里,他能推断出未来几分钟内发生的所有事。人工智能没有言灵,但EVA凭借自己恐怖的算力模拟了天演,只是这种模拟器需要消耗惊人的能源和资源,学院并不经常使用,施耐德显然是意识到了某种危机的来临。 “天演模拟器的分析已经完成,我无法做出有效的推断,但我找到了一条情报跟YAMAL号上正在发生的事关联度超过98%。”EVA说,“1943年冬季到1944年春季,生物学家曾经在北海区域监测到一次生物进化的爆发,前所未有的赤潮席卷了海岸线,海水变成血红色,那是因为赤潮藻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耐寒和盐碱度高耐受的品种。蟹类和贝类生物也超量繁殖,对附近的海洋生态造成了巨大的改变。其后的几十年里,我们收到多起巨型生物出没的报告,渔船曾捕获长度超过20米的大王酸浆鱿,还有超大型巨齿鲨袭击小船的案例。” “人类所知的最后一次生物大爆发追溯到寒武纪吧?“施耐德说。 “是的,那场爆发的规模虽然远远比不上寒武纪,但仍旧是生物学家非常困惑的事件。目前流行的推测是早期人类在进行核试验的时候缺乏经验,把核废料直接排入海水或者掩埋在靠近海边的荒地,因为海浸而流入了大海,引发了那场生态圈的灾难。但我们都知道,不光核污染能引发生物的超进化,龙血污染也可以。如果某个污染源释放出大量的龙类基因,或者高阶的收割者,就会改变一个区域的生态环境。” “收割者,”施耐德说,“比如格陵兰海的那家伙,对么?” “有可能,这一连串发生在北方海域的事件如果被串联起来思考,1943年北方海域曾经发生过一起重大的基因泄漏事件,但我们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原爆点。”EVA说,“我们可以假设在那个原爆点有一扇门,门里封锁着巨量的龙族基因。” “神国之门?你现在认为那扇门可能真实存在?黄昏教条的神学家们居然预言了真相?” “神学的背后也许有一套理论基础,只是讲述的人已经忘记了或者没有机会接触到真相。” 施耐德沉吟片刻,缓缓地起身,撕碎了那张只写了几行的纸:“动员所有的力量,监控北极海域,我们要恢复跟楚子航的联络!让所有专员保持24小时在线,我想……战争又要开始了!” “我已经把经过北极圈的PRN311、PRN126号卫星做了轨道调整,但极轨卫星只能每隔12小时扫描北极圈一次;正在设法调动高空侦察机前往附近的区域,但这要通过某些特殊的关系渠道;再有就是我们注意到一艘俄国反潜驱逐舰昨日向北极圈中前进了80海里的距离,我们正调查它行动异常的原因。” “不能调动其他破冰船赶往事发地么?”施耐德皱眉。 “只有极少数的破冰船跟YAMAL 号拥有同级的破冰能力,但它们现在都在北冰洋的外缘海,时间上来不及。”EVA说,“事情很突然,我们的应对手段有限,但幸运的是,楚子航在那条船上。我们只是在外部进行协助,关键是他的决定和行为的结果。他是超出我逻辑范畴的人,所以我无法推测他。” “明非在船上也能解决问题!”古德里安插了进来,“为什么不派明非空降?让他带着重武器去!” EVA和施耐德对视一眼,教学委员会的主席显然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情况的严重性,急于炫耀他的傻大儿。 “派遣其他执行官之前,首先我们得找到那条船,目前在全球通用的船舶定位系统中,YAMAL号消失了。” ---------- 船头方向传来了轰然巨响,行进中的船停下了,外面传来了俄语的呼喊声。 楚子航往窗外望去,他们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冰原旁停了船,远处可见嶙峋的冰山,船员们正忙着用巨大的铁钩把YAMAL号固定在冰原上。 北极圈里只有格陵兰等少数地方有陆地冰川,其他都是浮冰,但越是深入,冰川就越厚实,起初他们还能看见浮冰之间的海水和坚冰构成的峭壁,到了这里他们所见的已经是一片白茫茫了,那些耸立的冰山能往海面下方延伸近百米深。原计划他们也会在这片名为“玛丽冰原”的冰架旁停泊,并有船员带领游客们冰上徒步,这块巨大的浮冰已经在此地静止了数万年之久,就像是冰构成的陆地。 楚子航跟随三三两两的游客前往甲板,船上的气氛显然比昨天紧张了,即使那些不知情的游客,也会因通讯中断和某位游客的意外身故而不安。而那些买到了“船票”的乘客又在计划着什么?楚子航完全不清楚,他不能盲动,这种情况下拔出刀来,可能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船员们在冰原上点起了篝火,围绕着篝火摆开了一排餐车,他们竟然是把餐厅搬到了冰原上,还在餐车上挂起了灯笼。寒风凛冽中就这样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集市,旅客们可以从船长手里领取十枚金色的代币,在冰原集市上你能花的就只有这些代币,用它们你可以买到热红酒、栗子蛋糕、用北极冰刨出的冰淇淋、还有热腾腾的番茄意面,尽管很快在你吃了第一口之后意面就会被冻成冰坨。 登上冰原的游客看起来只有昨晚的一半左右,他们在篝火边驻足或者溜达到远处窃窃私语。 萨沙把代币拍在楚子航的手心里时压低了声音:“狙击手控制着场地。” 楚子航点了点头,冰原上的气氛又和谐又紧张,不知身份的敌人在私底下按着刀柄。 文森特知道了他的身份,这个消息想必也泄露给了旁人,那样的话大家都在揣摩他下一步的动作,他代表卡塞尔学院的立场。 他在冰原上漫步,跟每个人擦肩而过,观察他们的表情,揣摩他们是不是拿着船票的人。很多人都向他举杯,也许是表达敌意,也许是赞美他是船上最有艳福的人。这让楚子航想起历史上的那个恺撒走进罗马元老院的时候,每个人都对他行注目礼,而其中一半的人想要杀了他。 脑后忽然传出了惊呼声,楚子航扭头看去,兔子装女孩又出现了。她正沿着摩天大楼般的船舷往下爬,YAMAL号在船舷边固定了很多的凸起物,这样在极昼的航行中船舷就可以被用作攀岩的岩壁,可极夜的航行中没人会玩攀岩,寒夜中那些凸起物上结满了冰。有人惊呼也有人为她大声地叫好,她已经很多次穿着兔子装去赌场和酒吧里玩了,大家都猜测她是船上安排来烘托气氛的,每次她出现就是聚会的高潮,而她也确实很享受成为人群里的焦点,总会玩各种各样的把戏来逗大家开心。 她一边爬一边挥舞着烟花,原本低沉的气氛为之松动,船员们从高处抛给她安全绳她却不接,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她的下方。 楚子航不解地望着那个身影,想不明白这女孩图的是什么,她跟他认识的女孩都不一样,她的目标只是玩。她手一滑这趟伟大的探险就会泡汤,每张船票2000万美元,世上可没有保险公司为这些游客办保险。文森特急得冲萨沙大吼,应该是让他想点办法,萨沙却只是打了个响指,让人放音乐。 瑞吉蕾芙在距离地面大约几米的地方停住了,冲着人群里的楚子航招手说:“楚!你过来!” 楚子航忽然想起了昨夜的那个梦来,梦里他是不是也希望过桥上的女孩飞身而下落在他的船上? 他人生中是不是总是缺乏追逐某些东西的主动,他盼着那个女孩跳下桥来却不曾说出口,而他自己也没想着往桥上爬。 他好像永远都是这样,反应要比别人慢半拍,即使某个女孩想过要跳到他的船上,他也会因为反应不及没有点一点篙让船暂停等她而错过…… 瑞吉蕾芙就是这么性急的家伙,说完那句话之后她就松开了双手张开了双臂,似乎笃定楚子航会从人群里走出来接住她。 无数次在甲板上她跟男孩们一起跳舞,男孩们把她托举到天上去,落下来的时候她从不担心会摔,没有甲还有乙呢,世界那么大总会有爱她的人。可她今晚点名叫了楚子航,其他人就迫于面子没有站出来,而楚子航神游物外了那么几秒钟,于是她狠狠地摔了个屁股墩……哄堂大笑中她揉着屁股站了起来,怒火万丈地盯着那个转身远去的背影——以圣女殿下的血统和身手,这点高度确实不值得他担心。 直升机停机坪上眺望这一幕的麦卡伦先生不由得捂着脸笑出声来,对他而言这样旅行似乎还是有趣的。 第9章 楔子 北极之墟(9) 芝加哥的郊外,一座欧式的庄园,能跑马的草地上满目苍黄,用作围栏的高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 狂风呼啸,无数的风滚草团从天边滚了过来,大的有一人多高,堆积在空荡荡的马厩外,几乎要把那个棚子掩埋。 墨绿色的玛莎拉蒂跑车带着尘烟驶来,驾驶座上的老人穿着黑色的西装和风衣,叼着雪茄,胸口插着一支暗红色的玫瑰花。 玛莎拉蒂在斑驳的铁门前停下,老人摁了很久的喇叭,铁门才晃晃悠悠地打开了。 铁门上挂着一块生锈的黄铜铭牌:“菲德里斯·冯·汉高,私人土地,擅闯者击毙。” 菲德里斯·冯·汉高,这是个能震动混血种世界的名字,在混血种家族们从欧洲移居美国的大潮中,他是勇敢的拓荒者,镇压了诸多藏匿在北美大陆上的死侍集团和纯血龙族。他在西部的旷野里和芝加哥的霓虹灯下大开杀戒,还是著名的口琴演奏家,那个年代诸多的吸血鬼小说都是直接或者间接地以汉高为原型。 当时芝加哥是美国中部最繁华的城市,云集着财富和罪恶,汉高就把芝加哥定为他的家族本部,诸多依附他的小家族也在这里开设了自己的买卖,一个以汉高为核心的松散同盟就此成型。跟秘党不同,汉高并不那么仇视纯血龙族,对上那些能克制自己的四代种和五代种,汉高甚至不介意跟对方聊聊合作,毕竟只有血统高贵的初代种和次代种才有着狂暴的灭世冲动。因此他们被视为混血种世界里的世俗派,跟秘党的关系并不那么和睦。 外界都觉得汉高跟昂热迟早会有一战,当年是“为了中部的控制权他们迟早会有一战”,之后是“为了战后的利益分配他们迟早会有一战”,再然后是“为了冷战后的新秩序他们迟早会有一战”,两个老家伙也确实一直针尖对麦芒。每每觉得这次是真的过不去了,不得不开战了,于是首领们得约着最后见一面,撂下宣战的狠话。可他们喝完咖啡出来又没事了,各自回到自己阵营里去,摁住自家的激进派。 据说他俩见面喝咖啡的时候也经常老拳相向,有时候甚至能废掉一间咖啡馆,大概就是用首领之间的身体冲突代替了热武器对射。 在遥远的东方,这种代替大兵团冲突、节约人命损耗的方式,好像是叫作“单挑”。 万众瞩目的决战始终没来,可有一天汉高突发脑溢血被送去了医院,出来之后就不能自主行走了。如今他名义上还是家族联盟的首领,实则权力已经被移交给了各家族代表组成的“百夫长会”。他主动退出了芝加哥的权力圈,让出了自己位于市中心的豪华办公室,不再跟任何掌权者往来。 年轻的掌权派们并不经常来庄园看望他,倒是宿敌昂热时不时登门拜访,多数时间昂热推着轮椅带他在庄园里晒太阳,有时候两个人也下棋,下着下着汉高就睡着了。 女侍引着昂热进入会客室,裹着羽绒睡袍的汉高正坐在窗边,脑袋低垂目光呆滞,松弛的眼皮沉甸甸地耷拉着。 “你上次来看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汉高艰难地转过头来,“好像是上个世纪,今天有时间下盘棋么?” “两周前而已,你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最近还好么我亲爱的老伙计,我给你带了点巧克力来。”昂热来到他背后,拍拍他的肩膀,跟他一起望着地平线上那棵鬼爪般的枯树。 “我最近经常在想我应该把我的墓碑放在那棵树下,或者干脆不要墓碑,伱来看我的时候就去那棵树下浇一瓶酒。”汉高轻声说着,转向女侍,“亲爱的玛格丽特,请给我和校长大吉岭的红茶。” 女侍玛格丽特转身前去泡茶,昂热给自己倒了杯酒:“没问题我的老伙计,只要你不是想跟我葬在一起,你想葬在哪里我都帮你办好。” 汉高低低地咳嗽着,直到玛格丽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忽然换了腔调:“你他妈的来看我来得这么勤,是出什么事了么?” 他确实是发了脑溢血,于是家族内部原本被他压住的反对声浪立刻就高涨起来,他虽然有些不良于行,但脑子一点问题都没有,却不得不顺势放弃了自己的权柄。 他深知任何掌权者一旦离开了权位就会有危险,所以把自己的病情夸大了很多倍。这间会客厅用反窃听设备扫描过,没有窃听器,但他依然对自己的女侍不放心,可他反而放心昂热,因为女侍可以被人用钱收买,却没人敢对昂热出价。他能活到今天有一部分原因是有昂热这个对头,你想杀昂热的朋友固然不可能,你想杀昂热的对手也得校长先生许可。 “是出了点事,帮我回忆一下黄昏教条这个组织,你们应该有过接触。”昂热眉头紧锁。 汉高愣了一下:“那帮家伙是从秘党分裂出去的,你跑来这里问我?” “我以为他们早就解散了,可他们居然租了一艘破冰船,一直在北极圈里找一个叫‘神国之门’的东西。”昂热把手中的PAD递给汉高。 PAD里存着YAMAL号迄今为止的调查报告,现在它被赋予了新的事件代号,UN-AO-002,曾经的格陵兰海是UN-AO-001。 看完了报告,汉高也皱起了眉头,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来这里的另一个原因是,你的家族派了一个女孩去YAMAL号,卡珊卓,这是个假名字。”昂热又说,“我们的人说她的腰很细。” 汉高点了点头:“我想起了某个人,她在西伯利亚的剑字营受过训,是出色的间谍和刺客。孩子们如果派了她去,说明他们很在意这事。” “所以你们是知道那条船的?它在北冰洋上飘了13年,像颗定时炸弹,可我们却对它一无所知。” “听说过,但我也不相信那么一帮人能找到什么神国。”汉高说,“不过我倒是认真地研究过黄昏教条的理论,可以跟你分享。” “我不是来跟你做学术讨论的,”昂热放下酒杯,“如果你手里没什么重要情报,那就吃完我的巧克力好好地养病,虽然我们都知道这病养不好。” “你对黑王的复活怎么想?”汉高慢悠悠地问,“你对诸神的黄昏又怎么想?” 昂热的屁股刚刚离开沙发,立刻又落了回去:“汉高教授,你可以开始你的讲课了。” “我们曾经讨论过,对龙族而言,历史不仅限于过去,过去是已经发生的历史,未来是即将发生的历史。”汉高的老眼里有光芒渐渐地凝聚,“这是一种很古怪的历史观,它意味着命运论。某些已经被预言的事情无法规避,比如黑王的复活,而它必将引发灾难和战争,诸神会在那场战争中纷纷陨落,他们的结局已经提前写好了。” “从经典物理学的角度来说,这意味着宿命论,但相对论告诉我们,时间也是这个宇宙中的维度之一,让我们假设有种生物生活在四维空间中,他们可以随意地调整自己在时间轴上的位置,那么昨天今天明天对他们而言都一样,像是可以翻阅的页码。”汉高拿起一张纸,在纸上画了个简陋的小人,“这听起来很玄,但让我们降一个维度来思考,二维世界里的小人永远无法理解三维世界里的我们可以随意调整自己的高度。” 他用那张纸折了一只纸飞机,把它丢了出去,纸飞机在屋里飞了一圈,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在多数人眼里汉高就是个传奇牛仔和美国中部的混血种首领,但他居然拥有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学位,常年都在那里兼职授课,主讲相对论,还是橡树岭国家实验室的奠基者之一。混血种漫长的生命被他利用得很充分,他开始研究物理学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只花了三年时间就完成了博士论文。 “你的意思是龙是一种生活在四维空间的生物?”昂热挠着眉心,“那样的话我们岂不是永远无法战胜他们了?” “他们可能找到了某种穿透时间线的办法,但没法穷尽时间的维度。时间线不是一根直线,也不是一根曲线,它是纠缠在一起的无数螺旋,和围绕着那些螺旋轨迹的迷雾。未来的每种可能性都隐藏在这场迷雾中,每个生命体都是这个宇宙的观察者,你的未来如何,就看你观察到什么,和把什么具象化……好吧我知道你是学医出身,这些对你来说太过复杂……总而言之,黑王一定会复活,这是世界线上的收束器。” “收束器?”昂热问。 “让我们假设世界存在着多种可能性,就像在微观世界里你无法确定某个电子的位置,得到的只是一片算出来的概率云。然而在众多的可能性中,有些事是必然发生的,发散出去的线头又被这个事件收了回来,这就是所谓的收束器。也许宇宙中存在着我得了脑溢血的世界和我没得脑溢血的世界,但无论在哪个世界,黑王都会复活,我得不得脑溢血对那位至尊的复活不构成任何干扰。” “明白了,我们能改变世界的未来,但我们无法改变某个决定性的事件……当它被预言的那一刻它就被写进了历史。”昂热若有所思。 “黄昏教条最基础的信仰并不是奥丁,而是诸神的黄昏,他们认为黑王必然复活,末日级别的战争必然出现,连号称神的龙族诸王都不能置身事外。那么他们就得寻找自救的办法,无论是奥丁还是神国的门。如果他们是对的,那么纯血龙族也该紧张,在那个收束器级别的大事件中,大家都一样,挺过去了,你就是新的龙族,或者说新的神,挺不过去,你就是吊死在世界树上的旧神。” “新神们想代旧神,旧神们也准备着进化为新神。如果真有神国的门,门前将会血流成河,那也是个收束器。”昂热说,“你怎么从没跟我讲过?” “我自己想着玩的,我试图把神学和科学统一起来,这事儿牛顿和爱因斯坦都做过。”汉高耸耸肩,“我可没说这就是结论。” “如果你要刺杀两个坐在郊区破房子里聊天的大人物,你会用什么办法?”昂热忽然扭头,望向窗外。 汉高愣了一下:“开什么玩笑?这里可是芝加哥,在这里谁敢刺杀我们俩?况且刺杀这种事很多年都不用我亲自出手了……下毒应该是比较体面的方式,但我们的抗毒能力确实不错……突击队应该不会有效,有你这个怪物在……在别墅下方安装炸弹是个办法,几十吨量级的,整个庄园都会被掀飞上天,你有时间零你也跑不出爆炸范围……”汉高教授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心中有点莫名的兴奋感。 “无人机怎么样?”昂热打断了他,“高速机枪,反坦克弹道,低空突防……我再快也快不过红外线制导。” 汉高愣住了,凝神听着窗外的狂风。风声中似乎有滚滚的雷声逼近,但狂风肆虐的天气,天空的云都留不住,哪里来的雷? “玛格丽特小姐去泡茶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你这间破别墅也未免太安静了。”昂热冷冷地说。 汉高恍然大悟,他在谈及学术问题的时候太过投入,没有觉察宅子里悄无声息的变化。他虽然从高位上退下来了,可身边还有管家保镖花匠组成的小团队,可现在连第三个人的呼吸声都听不到,荒凉得像间鬼宅。屋子微微地震动起来,杯中的酒液跳荡不息,雷霆声瞬息间就在耳边爆炸了,窗外的风滚草团滚着滚着就飞上了天空。 昂热一把抱起汉高,狂奔着冲出了窗外,几秒钟之后,汉高的老宅化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 “这是我菲德里斯·冯·汉高的屈辱之日!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汉高怒吼。 “是指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刺杀?还是说被宿敌公主抱着逃命?”昂热在狂奔中还能正常地说话。 “你还有工夫开玩笑,为什么不再跑快点?”汉高凝视着那只在烟尘中翻滚的黑色怪鹰,“你的言灵呢?” “我可以用时间零加速,但在领域里赦免你的话我坚持不了几秒钟!在开阔地带我连一公里都跑不出去。”昂热抱着汉高,穿行在风滚草团里。 他们能活到现在还得感谢这些风滚草团,它们在无人机激起的狂风中上下翻飞,遮蔽了无人机的视线。那是一架攻击型无人机,宽阔的机翼下挂着两枚反坦克导弹和两个机炮舱,腹部挂着大口径的光学瞄准装置。它距离地面不过六七米,飞起来的风滚草团都能砸到它。它三度掠过昂热和汉高的头顶,每次都丢下密集的弹雨,超大口径的炮弹打在地上溅起三四米高的烟尘,打在人身上的话结果不言而喻。 在冷兵器的时代时间零堪称无敌的言灵,至少可以全身而退,但是时代不同了,现代武器可以把整片区域都摧毁。 “EVA!空中打击还要多久能到!”昂热冲着耳机大喊。 “我们的无人机还要12分钟才能抵达,校长你恐怕得自己想办法了。” 昂热的玛莎拉蒂高速地冲了过来,隐藏在车灯下方的两支高速机枪对着无人机射击,这是EVA所能做的一切了,她正通过卫星远程驾驶这辆车。但能防弹的车壳和对上步兵有效的武器系统在无人机面前什么用处都没有,无人机利用甩尾悬停的瞬间打出了精确的攒射,把玛莎拉蒂轰成了第二个火球。 它再度飞离了汉高和昂热的头顶,但它很快就会转个圈飞回来的,留给汉高和昂热的时间不过十几秒钟了。 前方就是那棵鬼爪般的枯树,他们可能得一起葬在那棵枯树下了,无论他们是不是愿意。 “把我放下!”汉高抓着昂热的肩膀。 “别说这种英勇的话!我还在想办法!”昂热大吼。 汉高愣了一下:“他妈的!我也是在想办法!我可不想死!把我放下!开你的时间零!” 昂热忽然站住,把汉高放在了草地上,汉高艰难地翻了个身,从羽绒睡袍里抽出两支口径奇大的左轮手枪来。 炼金左轮·德州拂晓,这在混血种的世界里是有历史意义的武器,可以跟昂热的折刀相提并论。 汉高躺在地上,枪口指向天空,昂热念出玄奥的龙文,透明的领域仿佛呼吸那样扩张开来,笼罩了两人。时间在两个人的意识里都变慢了,天空中的云减慢了流速,风声轻得像是孩子在梦里的呢喃,漫天飞舞的风滚草团像是喷薄的肥皂泡。 尖啸的怪鹰冲破了风滚草团的包围,用一种邪灵天降般的气势直扑下来,对准汉高的眉心发射了另一枚反坦克弹道。导弹从挂架上脱落,发送机准备点火,这就是汉高一直等着的时刻,那恐怖的东西脱离了母体,但还没完全苏醒过来。 双枪同时发射,子弹击中了反坦克导弹的尾翼!导弹点火成功,但尾翼受损的情况下它根本无法控制弹道,翻滚着飞向了那棵老树。 火雨倾盆而下,把老树化为一只燃烧的、举向天空的鬼爪,在荒芜的草原上,极具艺术的美感和某种象征意义。 昂热扭头看向那边,轻声赞叹:“这幅画要是能够收藏,我会考虑买下来的。” “还没结束!集中精神!”汉高大吼。 无人机失手之时利用自身强大的过失速性能做了瞬间回转,尖啸着扑向汉高和昂热,翼下的机枪狂吼着。 但在时间零的赦免之下,脑溢血患者如汉高也能预判它的弹道,从容不迫地瞄准。 “没有导弹就好对付多了。”汉高的语气里透着欣慰,似乎那架凶狠的无人机只是来问他讨几个小钱。 又一次双枪齐射,子弹钻进了无人机的进气口,这东西也跟它的导弹一样失去了控制,翻滚着跟地面撞击,化作一地钛镁合金的碎片。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有人相信两个百来岁的老头子,其中一个还脑溢血半身偏瘫,靠着两把左轮手枪以牛仔决斗的方式击落了一架最先进的武装无人机。这得归功于昂热的时间零,但其中起核心作用的可能还是汉高的言灵“圣裁”,时至今日连EVA都只知道这个言灵的名字而已。 “他妈的!当年可没觉得这东西的后坐力这么大!”汉高骂骂咧咧地坐了起来。 “你跟我见面还带着枪?你已经脑溢血了还想跟我决斗?”昂热愤怒地说,“我被你的执着感动了!” “感动个屁!我带着枪跟你见面是说我还是个战士!不是他妈的一个需要你可怜的老东西!”汉高倒出冒烟的弹壳。 德州拂晓的子弹口径巨大,大型的滚轮里只够容纳三颗子弹而已。汉高哆嗦着手填入新的子弹,双手一抖合上滚轮,依旧躺在地上双枪指天。 能反复出入屠龙战场活到今天的人都是强大而且谨慎的,对方既然能启用无人机这种军用机的武器,谁能确保他只有一架呢? 这份谨慎小心直到昂热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支撑不住时间零的领域为结束。他从口袋里摸出手帕,紧紧地捂着呼呼冒血的鼻子。 “他们买通了我的整个服务团队,真是太棒了!真他妈的太棒了!”汉高呼呼地喘着粗气,跟昂热背对背靠坐在一起。 “你有没有做一份仇人列表?我有那么一张表格,这样如果哪天我出事了,我的徒子徒孙会按照名单去把他们吊起来拷问。” “当然是我那群孩子们了,他们早就巴不得我死了,我死了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我的遗产。”汉高似乎并不愤怒。 他没有结过婚,也没有记录在册的子女,他所谓的“孩子们”是他麾下各家族的新任家长,那些冲动的年轻人跟昂热有过一些小冲突。 他之所以不愤怒是因为他是个讲道理的人,退休的社团领袖放弃权位去郊区养老,这是懂道理的人办的事;年轻人们你争我夺,直到决出新的领袖,这也是懂道理的做法;但他们中某个不懂事的家伙要杀了老首领祭天,这就不太讲道理了;那么老首领杀回去把他吊死在The Rookery大楼上,又是合乎道理的事了。汉高自命是个通达的人,但如果连退休之后研究量子物理学的机会都没有,那就只能用左轮枪讲道理了,好在他还握得住枪柄。 昂热却摇了摇头:“如果是他们要动手,不会选我来的时候,杀了你没事,杀了我他们就是在跟秘党为敌。” 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神色陡然凝重起来,听了片刻之后他的瞳孔微微收缩,里面仿佛淬炼着针一样锋利的东西。汉高也觉得悚然,他认识昂热很多年了,很多次用枪指着昂热的头,有几次甚至真的考虑过要崩掉这家伙的脑袋,但昂热很少流露出类似的眼神。接了那个电话之后,昂热给汉高的感觉是还有几十架无人机在来杀他们的路上。 昂热挂断了电话:“五分钟的时间里,我们已知的混血种组织里,50%的家长或者同等级别的主事人遭到刺杀,东京、伦敦、纽约……斯宾塞家、龙马家、洛朗家……都是无人机空袭,死者和濒危的重伤者高达32人,我们的校董会成员死了一人,重伤两人,你的孩子们也死了三个。幕后的家伙不是要针对你和我,他们无差别地针对所有混血种。” “他疯了么?同时跟上帝和撒旦宣战?”汉高目瞪口呆。 “只有一个可能,他们认为变革的时代来了,旧神们即将死去,新神们即将诞生,在那之前,他们要尽可能地清除候选者!” “看来有人真的觉得他们找到了神国的门……是时候回我的办公室看看了!”汉高捡了一截枯枝当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昂热望向远处冒着滚滚黑烟的玛莎拉蒂:“你的车库里不是有辆1963年的DB5么?你一直不舍得借给我,世界都要毁灭了,不如开出去转转?” “两回事儿,世界毁灭了也别想动我的车!”汉高喘着粗气,“我昨天才给它打了蜡!” 第10章 楔子 北极之墟(10) 这个时候,北极点附近的冰架旁停泊着黑红两色的巨船,暖融融的火光在黑暗里温暖了小小的一片空间,旅客们三五成群的说话。 全世界混血种都把目光投向了北极圈,卫星和高空侦察机反复地扫描着这个区域,破冰船的短期租赁价格在一夜之间暴涨了三倍,然而对YAMAL号的乘客们来说,这似乎依然是浪漫的旅程。 楚子航站在一个烧着煤块的铁桶边烤手,现在他看周围的人都可能是敌人,而那些买了船票的人想必也不希望他这个天降奇兵破坏探险计划,把他捆起来丢进冰海里去喂鱼应该是个好办法,但文森特见到楚子航的时候毕恭毕敬,其他人也就不敢贸然行动。 瑞吉蕾芙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面子,于是愤愤然地去找男孩们喝酒了。她对自己的活泼可爱很有信心,相信他们还会接纳自己,果然她还没有走到男孩们的桌边,就有人为她腾出了座位,美少女就是可以为所欲为。那晚她当着众人的面从兔子服里跳了出来,购买船票的客人们应该已经知道那只兔子就是溜出来玩的圣女殿下,却也并没有什么人质疑她的圣洁,换作尼泊尔的信众,如果知道他们的处女神库玛丽白天接受供奉晚上去夜店蹦迪,应该会把她从神殿里赶出来才对。所以瑞吉蕾芙并不代表什么宗教上的信仰,在那些人眼里,她应该是一把活着的钥匙,问题是,如何使用这把钥匙。 有人来到了楚子航身边,跟他一起烤火。楚子航扭头看去,对方身穿长款的黑色防寒服,戴着奇形怪状的皮面具,看起来很像是死神之类的人物。这么个奇形怪状的人忽然出现,却像是完全没有人注意到,只是在他登上冰面的那一刻,很多人都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他的威严无声无息地笼罩着这片冰原,刀袋中传出了低沉的鸣叫。 “怎么称呼您?”楚子航挑了挑眉。 “名字什么的无所谓,你可以叫我麦卡伦先生。我来自圣宫医学会,组织的名字也无所谓。”麦卡伦先生微笑着说,“你好,楚子航。” 楚子航望向停在高处停机坪的直升机:“您就是昨晚登船的客人?” “应该说是主人,”麦卡伦先生微微点头,“这场长达13年的旅行就要抵达终点,主人当然要来见证奇迹。” 楚子航心里错愕。从他登上这艘船开始,每个人都讳莫如深,连萨沙都有些事瞒着他,麦卡伦先生说话却完全不加掩饰。 麦卡伦先生望着那只摇头晃脑的大兔子:“圣女殿下对楚先生伸了橄榄枝,楚先生怎么不领情呢?她比夏弥差得很多么?” 楚子航的瞳孔骤然收缩,抓着包带的手上爆出了青筋。 “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愤而杀人吧?”麦卡伦先生微笑,“楚先生可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你知道的太多了,”楚子航把手探入刀袋中,紧紧地握住了刀柄,“伱到底是谁?” “你的事迹记录在《大地报告》里,既然有报告,那读过的人就不止一个。”麦卡伦先生慢悠悠地说,“那是一段很特别的经历,龙王那样伟大的生物竟然跟一个人类产生了某种羁绊,这种羁绊甚至让她在最后一刻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断送了自己的计划。但你有没有思考过一个问题,耶梦加得为什么选中了你?如果只是想要学习怎么融入人类世界,那么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可学习的目标,可她只选择了你一个人。” 楚子航长久地沉默,紧绷的嘴唇像是两片锋利的薄刀。 这些他偶尔想过,但随着耶梦加得的陨落已经无人可以对证,夏弥既是他的青梅竹马也是他的从天而降,可他对她并不真的了解。 “您对瑞吉蕾芙小姐缺乏兴趣,想必也是因为耶梦加得吧?时至今日你都没能从她给你设置的陷阱中逃离。ME-BJ-001事件之后,你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只能咬着牙追猎奥丁,用仇恨来填补空虚。可奥丁只是在你面前撕开了这个世界温柔的面纱,耶梦加得却让你沉浸在不愿解脱的幻梦里,那个幻梦是,她从自己强大的龙王人格中分裂出了一个女孩来,那你跟那个女孩的感情是真实存在的。” ME-BJ-001事件就是北京地铁事件的内部编号,ME指大地与山之王,BJ则是事件起源的地点。 《大地报告》、ME-BJ-001事件,麦卡伦先生熟练地用着这些学院的内部语言跟楚子航聊天,好像圣宫医学会是学院的分支机构。 “可夏弥到底是什么东西呢?”麦卡伦先生又说,“那是耶梦加得制造出来讨好你的东西,她符合你的审美、懂你的心、拥有很多不同的身份却一直陪伴在你身边,你当然会喜欢她。可她终究是虚构的,连光都无法照亮。如果人生是段旅途,这么长的旅途里你孑然一身。耶梦加得一直在利用你,她虚构出那个女孩来陪你玩,而事实上只有你独自在空荡荡的球场上打球。” 楚子航微微战栗,他的刀没能拔出来,麦卡伦先生却用一把看不见的刀剖开了他的胸臆。 他避免去深思这件事,是不是一直在欺骗自己?不愿承认夏弥是一个彻底的虚构之物。 “耶梦加得是能屡屡从死亡中归来的伟大生命,她是世界规则的一部分,没有空虚的内心需要感情去填充。她追逐的是你身上奥丁的烙印,你曾经踏入奥丁制造的尼伯龙根,获得了那个烙印。那奥丁为什么会允许你带着这个烙印活着呢?你远没有看到自己人生的真相,也许毁掉你人生的人是耶梦加得,而不是奥丁。”麦卡伦先生注视着围绕篝火跟男孩们打雪仗的瑞吉蕾芙,“也许她再怎么学都学不成你心里那个人的样子,可她是有血有肉的。不妨把她当作圣宫医学会的一件礼物。不必急于愤怒,想想你的夏弥,那不就是耶梦加得的礼物么?而我们的礼物,远比那真实得多。我们可以给你新的人生,也可以帮你找出过去的真相。” 他把一枚黑色的信封放在楚子航手里:“忽然想到一句你们中国的古诗,送给你,‘夜深忽梦少年事,花自飘零水自流。’” 那句古诗纯是鸡头鸭脚,前半句出自白居易的《琵琶行》,后半句出自李清照的《一剪梅》,却莫名其妙地契合楚子航昨晚的梦。 他转身走向绵绵的飞雪,竟然不是去向船的方向,而是向着嶙峋的冰山渐渐远去。 楚子航忽然单膝跪地,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黑血喷在冰上,脑海深处传来巨大的吼声,所见的一切都带着色彩浓郁的晕边。刚才一直是麦卡伦先生在说话,他接的话不过区区几句,那并不完全是他被麦卡伦先生的语言压住了,而是麦卡伦先生的威严铺天盖地地笼罩了他,全程控场。他在学院已经是A+的评级,战斗力凌驾于S级的路明非之上,跟“皇”级或者说“SS”级的源稚生也交过手,但在麦卡伦先生的面前,他虽然握住了刀柄,可竟然没有信心把它们拔出来。 他不得不全神贯注来对抗麦卡伦先生的压力,这时候松懈下来,身体立刻出了问题。他这才想起自己把药盒遗忘在船舱里了,赶紧强撑着起身,想要回到船舱去,症状发作的时候他会有明显的暴力倾向,那是龙血中的嗜血基因被活化了,留在这里对那些普通的乘客可能很危险,而他的心里隐隐地想跟那些拿到船票的旅客们恶战一场——大家不用再戴着假面玩游戏,最后还是要决胜负。 剧烈的眩晕感让他根本站不稳,不断地在冰面上打滑。周围的人都扭头看着他艰难地爬向舷梯,却没有人过来帮忙,眼神不知道是惊诧还是冷漠。这个时候很需要萨沙,但偏偏萨沙趁着旅客们都来冰面上散心,自己带着团队去了底舱检查。关键时刻还是粉红色的兔子跑了过来,瑞吉蕾芙拉开兔子脑袋上的拉链,露出那张白瓷般精致的小脸,脱出上半身来,一把抱住楚子航,皱着眉头大吼:“服务生!服务生!快来看看这个人!” 她抱住楚子航并不全是出于关心,而是看出他有失控的趋势,在场的人里也许有潜在的高阶混血种,但她应该是有可能控制住楚子航的那个人。可这个举动在其他人看来过于亲密,女孩抱着男人倒在细雪中,对着周围大声地呼喊,所以反而没有人上前帮助,有人端坐不动,有人黯然神伤,大概是觉得真情终究是错付了,每次都被兔子女孩当成跟那个中国人斗气的工具。 楚子航只觉得心脏跳得像是擂鼓,想要吼叫想要撕咬的冲动就像热潮那样要从心脏里流出来,这时候他看到了瑞吉蕾芙那纤细的手腕,青色的脉管微微浮凸出来,看起来竟然有“可口”这种奇怪的感觉。他控制不住地狠狠咬了上去,随着微甜的血液进入他的喉咙,居然有一股古怪但清新的气味在鼻腔中弥漫开来,他竟然瞬间平静下来了,旋即被巨大的疲惫感笼罩了,失去了意识。 瑞吉蕾芙冷着脸挥挥手,意思是想来帮忙的人不用管了,她把楚子航放在冰面上,双膝并拢跪坐在他身边,任凭他咬着自己的手腕。 ---------- 再度醒来的时候,楚子航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针头,但看一眼药剂瓶他就知道都是些生理盐水和葡萄糖这种帮助稳定身体状况的常规药。卡塞尔学院的医疗水平都没法治好他,这里的船医更不可能,连他因为什么而犯病都查不出来,这一关他应该是靠着自己挺了下来。 学院的预警其实并没有错,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在一线工作下去了,他才24岁,却到了要退休的时候,生活似乎总是在跟他开玩笑。 瑞吉蕾芙穿着一件波西米亚风格的裙子,双手抱怀坐在床尾,那件裙子上印满了灿烂的纹路,令人想到鲜花和毒药,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素白清冷,完全不符合她之前的穿衣习惯,楚子航却觉得有点眼熟,但没有细想。麦卡伦先生知道了可能会很上心,他为这条裙子是付出了心力的,但楚子航就是这种人,就算他对某个女孩念念不忘,他记得的也只是光线在她的小屋里呈现的丁达尔效应,和两个人并肩坐在巨大夕阳下的摩天轮上,坐在鲸鱼静静游弋的水族馆里的那种“气氛”,却不记得她的衣品。 那枚黑色的信封就放在床头柜上,楚子航把它拆开,倒出一张手机大小的金属卡,磨砂卡面上用激光雕刻着“枯朽世界树”的纹路,背面雕刻着一枚繁复的二维码。 “这就是去往神国的船票?”楚子航看向瑞吉蕾芙。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负责卖船票的销售员!”瑞吉蕾芙没好气地说,“我只是个迎宾小姐!” 她脸上的惊讶却说明了这就是那张价值2000万美元的船票,圣宫医学会对他还真是有诚意。 “喂!那么多人在场,只有我过来照顾你!你不应该向我表示感谢么?何况你还咬了我一口!”瑞吉蕾芙大声说。 楚子航凝视着她那双漂亮却凶神恶煞的眼睛,忽然理解了麦卡伦先生的话,瑞吉蕾芙身上确实有些地方像夏弥,像朵张牙舞爪的花。她笑起来像夏弥,走路的姿势像夏弥,连从空中坠落的样子都像夏弥……可夏弥是耶梦加得虚构出来的人,瑞吉蕾芙却是活生生的。 想起当年他的身体出了状况,照顾他的人还是夏弥,她也是这种“不干老子屁事儿但是老子就是爱来看看你你还得领情”的态度。 “谢谢……圣女殿下,或者你愿意我叫你瑞吉蕾芙?”楚子航也觉得自己的语言有些笨拙。 “随便你!在你心里应该是‘捣蛋鬼瑞吉蕾芙’或者‘总是勾引我不成功的捣蛋鬼瑞吉蕾芙’这类的名字吧!”瑞吉蕾芙双手枕着头靠在床尾的围栏上。 “我没有觉得你在勾引我。” “那我是闲得无聊要爬得那么高,当着一群人的面要高台跳水往你怀里跳?”瑞吉蕾芙大怒,“你是无性繁殖生下来的么?你长这么大没谈过恋爱?” “我想……我是喜欢过一个人的,”楚子航的眼神忽然有些茫然,“可我也不太确定,也许只是我在渲染自己的回忆。” “别跟我解释这些!我没有很喜欢你,我只是逗你玩的!”这回轮到瑞吉蕾芙尴尬,“我完全没有对你负责的想法!” 楚子航愣了片刻,这才意识到自己依然沉浸在麦卡伦先生的那番话里。相比眼前活色生香的圣女殿下,倒是诡秘的麦卡伦先生更能触动他的情绪。 瑞吉蕾芙见他若有所思,又说:“可我在你眼里真的就那么差劲么?上船的男孩子都喜欢我,只有你连看我都懒得,我不配么?” 楚子航移开了视线:“不是配不配,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和别人愿意在你身上花时间是两回事。你是觉得如果我喜欢你,就会帮你离开这条船么?” “当然咯!”瑞吉蕾芙的坦荡程度不在麦卡伦先生之下,“你喜欢我我又不吃亏,你喜欢我,我们的盟约才有保障,至于我是不是喜欢你,那是我的事。” “那你不用操心了,我已经向学院申请了对你的庇护,我已经跟学院失去联系12小时以上了,以卡塞尔学院的风格,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激活了在北极圈附近调动军用武器的特权,我们的救援随时会赶到。”楚子航低声说,“在那之前我会尽我的全力保护你,我许诺的事从来都会做到,这跟你是不是漂亮女孩没关系。” 瑞吉蕾芙好奇地上下打量他:“这个时候你倒是挺有男性魅力的嘛!你喜欢过的那个女孩喜欢你么?” 楚子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们还是别说这件事了,谢谢你,瑞吉蕾芙。” “那你怎么会喜欢上她的?你看起来就像头鲸鱼,跟人类不是一个物种,永远自己游泳。” “积累爱和恨的都是时间。”楚子航轻声说,“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瑞吉蕾芙沉默了片刻:“我帮你完成你的任务,你帮我离开这条船,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的命包在我身上。” 楚子航诧异地看着这个忽然自信昂扬起来的女孩,她听起来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每个字都铿锵有力。 “你从没有想过为什么圣女是我么?我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去往神国之门的路,我也不怎么相信文森特的那套理论,但我是药,我的血能让濒临临界血限的混血种平静下来,延长他们的生命。玛利亚不是我的曾祖母,我是她的克隆体,她被神国之门里的东西沾染了,我继承了那种沾染。我就是圣杯,我的身体里装着神血,神血对我没用,但对你们这样的人有用,愿意上这条船的人,很多都跟你一样。”瑞吉蕾芙缓缓地说,“可我不想当那样的一个药罐子,我知道这样很自私,但我生下来不是要拯救谁的,我只想活蹦乱跳地过完这一生,喜欢谁就是谁。” 她推门出去了,片刻之后萨沙闪身进来,想来船长先生已经在医务室外等了好一会儿。 “抱歉我的朋友,”他拍拍楚子航的肩膀,“我当时正在忙点别的事,圣女殿下貌似对你兴趣很浓厚?” “她刚才跟我说只是开玩笑而已。“ “那就好,爱情这么虚无的事情不适合咱们真正的男人,我们要集中精神做大事。” “安娜也是虚无的么?你还等着回莫斯科去看她。” “安娜可能也是虚无的,在没有我的那段时间里,谁知道她对谁动过心……亲过谁的嘴……跟谁在我给她付房租的那间公寓里过夜?” “听起来可真糟心。” “是我想要回去看安娜,但那些未必是安娜想要的,我要回莫斯科去看我的前妻,也许她会觉得我只是个陌生人。”萨沙笑笑,“她可能会跟我哭着要求见她的男朋友,医生说失忆症有时候会从前往后发,有时候会从后往前发,前面那种她会忘记前男友,后面那种她会忘记我。就算没有失忆症又如何呢?她还是应该记住眼前的人,我也不确定我会比她眼前的那个人更优秀。” “可你还是要回去看她。”楚子航说。 “是啊,因为我害怕那个没有忘记我的安娜,醒来之后找不到我。” “我也不想之前那个人觉得这只是一场梦境……虽然那个梦境是她造给我的,连她自己也是虚无的。” “虽然我听不懂你说的这些,但如果有机会,我会带你去莫斯科见见安娜。” “希望她还在等你。”楚子航和萨沙握了握手。 男人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一起看过鲸鱼,聊过一些各自的不如意,好像就可以交托生死了。 可能是太寂寞了,就像大海里遨游的鲸鱼,如果离了群失了伴,就得很久才能遇到另一个伙伴。 “我来是想跟你说,麻烦越来越大了,我的总工程师做了一个简单的长波发射台出来,以船上的元器件也就能拼凑出这么个东西了。理论上说它能接收几百海里内的信号,而且不受太阳磁暴的干扰,因为它用不到电离层的反射,但到现在为止我们什么信号都没收到,”萨沙说,“还有,我们的船航行到这里就停下了,那些组织今天早晨侵入了核反应堆,核反应堆的输出功率降到了临界点,我们不得不启用了柴油发电机组。我的人带着狗拉雪橇去侦查了一圈,看到了红色的大海,冰川的底部都被染得血红。那种现象叫赤潮,是一种红色的海藻爆发式生长造成的,但赤潮藻并不耐寒,而北冰洋里的海水是接近零度的。” 第11章 楔子 北极之墟(11) 雪地车跑了十几公里,楚子航远远地看见了刚竖起不久的铁架,柴油发电机吼叫着,给铁架上的照明灯具和船员们手里的机械设备提供动力。船员们在一条巨大的冰缝旁钻探,不时有猩红色的海浪从冰缝中涌起,化作漫天的红雨,楚子航用手电筒照射脚下的冰架,冰晶中布满血红色的纹路,瑰丽中透着诡异。萨沙抽了抽鼻子,空气中满是动植物腐烂的气息,本该寂静清冷的极地海域,闻起来却像充满了有机质的养殖场。 总工程师奥列夫正忙着提取水样,看见萨沙和楚子航走了过来,放下了手中的活儿:“确实是赤潮藻的爆发,但海水中还能检出超量的血液成分。” “赤潮藻的爆发通常都在南方海域,它们可不耐严寒。”萨沙把一试管水样泼在冰面上,肉眼可见细微的藻类和死去的小鱼。 赤潮藻爆发性的生长会快速地消耗水中的氧气,间接导致一些鱼类的窒息,这是那种腐烂气味的来源。 楚子航望向夜空:“极夜环境下,赤潮藻怎么进行光合作用的呢?水温正常么?血液成分是什么物种的?” “比寻常年份还要低3.6度,海水里也不含有过量的硫和磷。”领航员说,“我们暂时没法做完整的分析,只是用血红蛋白试纸试了试。” 楚子航微微点头,领航员的意思就是排除了海底火山喷发的选项。如果是火山喷发,喷发物里会含有大量的磷元素,能增进藻类的生长,促进光合作用,然而眼下海水温度并没有上升,极夜环境里也难以进行光合作用,这种异常现象就无法解答了。 萨沙举起望远镜望向前方,只见冰山和海雾,远望去像是起伏不断的黑色丘陵。 那些就是玛利亚所谓的崇山峻岭?其中有个桃花源式的地方长满了植物?他们要去那片山里拜会山中老人的鹰巢? 耳边传来哼哼呀呀的声音,萨沙循声望去,一名船员正站在冰缝旁,他的皮肤呈深褐色,眼角的皱纹深如刀刻。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冰冻的肉和一把海豹皮包裹的匕首来,把肉切成小块,在冰面上摆成特定的形状,跪下来祈祷。那是个因纽特人,他们的祖先世世代代生活在北极圈里,经常被雇佣为向导,对探险者来说致命的严寒,对他们来说却是家常便饭。缺少食物的时候,他们靠着匕首猎杀海狗也能坚持几星期。 萨沙走到那名船员的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嗨!海狗爪子!你在对什么祈祷?北极点么?那里有什么值得你们祈祷的东西么?” 他叫那名船员“海狗爪子”,因为他脖子上总挂着一只风干的海狗爪子当吉祥物,同时他也是使用爪刀的好手。 “村子里的老人说,北极点有个深不见底的洞穴,通往死后的世界,洞里一直往外冒着寒气,所以北极才会那么冷……”海狗爪子诡秘地说。 “好了!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别给我偷懒!”萨沙挥挥手打发了他,他想知道的是未知岛屿、神秘宫殿之类的传说。 “声呐显示冰层下面很热闹,有大量的鱼群,还能听见鲸鱼的叫声,总而言之,某种原因导致这个海域的生物群落大量地繁殖,以浮游生物为食的鱼群就来了,猎食鱼群的鲸鱼也来了……”奥列夫接着说了下去。 类似的情况楚子航遇见过,日本海沟的深处本该是生命的禁区,但因为大陆板块之间的裂缝释放出大量的能量,养活了数以亿计的微生物,进一步支撑起自己独特的生态圈,一个以龙族亚种为核心的生态圈。但他们刚才已经排除了火山爆发,那么到底是什么神秘的力量支撑起了这个绝境中的生态圈呢? “那个洞平时被冰封着,可是遇到暖和的天气,洞口的冰不结实,就会有地狱里的怪物偷偷溜过来……”海狗爪子还不想走,执着地讲着他家乡的传说。 萨沙微微一怔,望向楚子航,楚子航则望向了奥列夫:“伱们有干式潜水服么?我想潜下去看看,最好还能有一名有经验的潜伴。” 萨沙正想说话,海狗爪子举起手来:“您看,我是一头海狗,还有一双锋利的爪子。” “楚先生我得提醒您,无论您是多么资深的潜水专家,极地潜水跟在大溪地潜水看珊瑚是完全不一样的……”海狗爪子检查着干式潜水服上的拉链,用很牙碜的英语跟楚子航叨叨。 他们将面对的是接近零度的海水,所以常见的湿式潜水服是没用的,最强壮的潜水者穿着湿式潜水服也会在十几分钟内失温致死,但干式潜水服的保暖效果则会好得多,但也不过能给予他们几十分钟的活动时间。海狗爪子是YAMAL号上最出色的潜水专家,也是最资深的极地生存专家,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跟楚子航说清楚。 楚子航默默地听他说完,拍拍他的肩膀:“你的工作只有一个,盯着我的背影,如果我猛烈地拉动绳子,你就立刻切断绳子,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海面上去。” 他带着脚蹼走到冰缝旁,戴上面罩之后倒翻入水,轻盈得像条回到大海的鲭鱼。在他入水之前,萨沙的人已经把一个带着绳索的铁锚丢进了海里,铁锚上带着铅坠,但铁锚没能钩到海床,就只是凭借重力坠在海水中央。绳子穿过他们腰间的扣环,他们就沿着那根绳子一直去向大海的深处。赤红色的海水只在表层,下潜三四米之后海水就开始变得清澈,照明灯的光柱能照透二三十米厚的海水,海狗爪子如楚子航所说跟在后面,起初他觉得自己才是领头的,但入水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这个中国人的尾巴,没准还是累赘。 水下的景象十分绚烂,数以万计的北极鳕和灰鳟鱼组成的鱼群螺旋着上升和下降,它们前往浅层是为了在含氧量更高的地方呼吸,前往深处则是为了食物。这在大海里是很常见的情况,一些北海渔场的高产量就是因为洋流带起了积存在海底的有机物质,养活了大量的鱼群,鱼群又养活了强壮的猎食者。巨鲸的叫声在他们的耳边回荡,鲸群就在他们附近狩猎,听声音还是几个不同的鲸群。 海狗爪子很快就感觉到呼吸困难了,楚子航实在是潜得太快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们在低温下坚持不了太久,还能保留足够的氧气好返回海面。深度表显示他们已经到达了150米的深度,这在水肺潜水中算是相当危险的深度了,水肺潜水的世界记录也不过是300多米,且是在温暖和安全的海域进行的,有专门负责救援的团队。 迄今为止他们看到的只是鱼类的嘉年华而已,没有什么异样。 领航员旗帜鲜明地反对这趟潜水,理由是它注定不会有什么收获,从莫里斯·杰塞普角往北,北冰洋里就没有深度少于1000米的地方,人类的极限深潜也无法观察到海底。 楚子航也觉得体能开始吃紧了,他不敢在深海之中失控,下水前还特意在舌底含了两片控制血统的药。绳子也不够长了,再往下摸他们很快就会摸到那个铁锚。 他从腰后抽出水下燃烧棒,使劲掰断之后燃烧棒发出刺眼的亮光,带着一连串的火花往下方坠落,海水很清澈,这会给他们再增加几十米的探测深度。 楚子航盯着正下方,位于他上方的海狗爪子却抓紧最后的时间欣赏着这片海域的盛景,在水下燃烧棒的照耀下,鱼群的反光像是一道道流动的极光,鲸鱼们的叫声浑厚悠远,世界空灵而浩瀚,让人想起地球上还没有人类的时候,这片大海里已经蕴藏着磅礴的生命力,生物种群厮杀着变异着,要决出统治这个星球的最强者……就在这时海狗爪子忽然看到一条长长的塑料薄膜在自己面前扭动着飞舞而过,这场景让他暗暗地骂了一句脏话,因纽特人把北冰洋当作纯净的家园,但人类的造物已经开始污染这片海了。 楚子航忽然感觉到绳子被人从上方使劲地拉动,那是来自海狗爪子的警告,但从拉绳子的力度就可以感觉到海狗爪子很紧张。楚子航立刻上浮,片刻之后遇到了抓着那条塑料薄膜的海狗爪子,海狗爪子已经熄灭了头顶的照明灯,只保留荧光光源。他把塑料薄膜靠近潜水服上的荧光光源,“塑料薄膜”上流动着隐约的花纹,片片如同灿烂的云锦。 那不是什么塑料薄膜,而是从某种生物身上蜕下来的皮,从皮膜的尺寸来看,那只生物足有七八米长,体表生长着密密匝匝的鳞片。楚子航和海狗爪子无法通话,但楚子航能看见海狗爪子的脸色发白,因纽特人显然是尊崇古老传说的,所以才会在冰缝边跪下祈祷,难道海底真有连接异世界的洞口,已经有危险的怪物通过了那个洞穴来到人世间? 那么它很可能正在暗处窥看着他们,他们感觉不到那家伙,但鲸群觉察到了,不知何时此起彼伏的鲸歌停止了。 楚子航熄灭了照明灯,撕掉了身上的荧光标识,静静地思考着对策。他去过日本海沟里的古龙胚胎孵化场,应对大型海生动物有经验。 那东西正在他们周围高速地游动,可能是在宣誓它对这两只猎物的占有权,它很长但是体型并不巨大,像是能在流水的缝隙中钻来钻去,并不激起过大的水流。但说它体型并不巨大是跟巨鲸相比,跟人类比起来它还是庞然大物。以楚子航的血统,在极盛时期也许可以尝试硬碰硬地格杀那家伙,但如今他的身体已经残破不堪,每次使用君焰和爆血都像是喂自己喝下新的鸩酒,必须想点取巧的办法。 那东西的游动速度太快了,他们即便高速地游动,在那东西的面前也就跟爬差不多。如果是楚子航独自行动,还有个选择是在海中引爆君焰,君焰会瞬间汽化部分海水造成一次蒸汽爆炸,把他给炸飞出一段距离,但海狗爪子的体魄显然扛不住那种冲击。楚子航摸索着手中的绳子,有了主意。他缓慢地收拢绳子,片刻之后那个沉重的铁锚到了他手中,铁锚的直径大约两尺,四面都有锋利的勾爪,锚柄上挂着十几个沉重的铅坠,以确保它的重量能在海水中拉紧绳子一样向下。楚子航把那些铅坠一个个地摘了下来,分别挂在自己和海狗爪子的腰间,每个人挂了上百公斤,他俩如果不死死地抓住绳子,立刻坠向海底。 楚子航又从海狗爪子的腰间抽出爪刀,割开自己的手腕,放任鲜血渗入海水。绝大多数肉食生物都对血的气息极其敏感,或者说藏在基因深处的嗜血因子,他这么做是想促使那个东西向他们发动进攻,好借机让它吞下这个铁锚。这个时候他们如果松开绳子,就会被铅坠拉着坠向海底。冰面上的萨沙发现绳子被人从下面大力拉紧,一定会回收绳子,就会趁势把那东西带出海面。他们解开腰间的铅坠,就能逐层上升停留,浮出海面。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头忽然眩晕起来,巨大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尤其是从海底。他的视线模糊,只觉得巨大的尘柱从海底腾起,那些尘柱兴奋地扭动着,尘柱中隐藏着蠕动的口器,它们竟然高唱着楚子航听不懂的圣歌,圣歌中唯有一个名字楚子航听了出来……耶梦加得!耶梦加得!耶梦加得! 他的血刺激了海底深处的什么东西,它们仰天欢呼,仿佛一个灵魂就要从天而降坠入它们的怀抱。 楚子航再也抓不住那根绳子,被铅坠带着笔直地坠向深海,他的视野渐渐模糊,最后一刻是一张巨口从天而降向着他咬了过来,口中层层叠叠的牙齿如同一层层白骨组成的鲜花那样绽开。他忽然明白了才在燃烧棒的光里他看到了什么,他看见海底呈现出整齐而微妙的分形结构,像一朵无限大的花一圈一圈的盛开,越往外层的结构越繁复,而花朵的中心是个漆黑的深洞。 萨沙刚刚点燃一支烟,绳子上拴的铜铃大声地响了起来,这意味着水下出事了。 萨沙狠狠地吐掉烟卷,和奥列夫一起冲到绳子旁,拼命地往回拉,船员们也纷纷过来帮手。绳子那头极其沉重,不是挂着重物,而是有个强有力的家伙跟他们较劲。 萨沙带领船员们喊着号子把那东西拉出了水面,那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共同的感觉是他们从地狱里拉了条龙回来。 那东西的身体呈暗青色,长达七八米,身体覆盖着厚厚的鳞片,背后长满了棘刺,从本应该是两腮的地方到身体中部长着似乎是宽阔的膜翼,此刻支撑膜翼的尖刺愤怒地长着,表达着这个怪物的怒火。它给人的感觉是森蚺和海蛇的结合体,但森蚺是种生活在南方热带雨林的巨蛇,而海蛇根本不可能长到这么大的尺寸。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东西的口器,从嘴部到喉咙深处,它长着一圈又一圈的牙齿,组成了一具高速进食的机器,绳子没入了这东西的口器,它无疑是意外地吞下了那个铁锚。 “开火!开火!开火!”萨沙高声怒吼。 船员们几乎都带了武器,有些人背着稳定可靠的AK47,有些人带着先进的野牛冲锋枪,他们都跟萨沙有类似的经历,镇定地散开来射击。子弹在那怪蛇身上溅出了血花,但也有部分子弹被坚韧的鳞片弹开,怪蛇把上半截身体搁在冰面上横扫,扫倒了几名船员。它根本不顾其他船员还在射击,立刻开始吞噬倒地的船员,似乎进食对它来说就是一切。但它的口器虽然能快速地把食物磨碎,但牙齿间有缝隙,奈何不了那条坚固的绳子,几名船员死死地拉着那根绳子不让它返回海里。怪蛇起初还想挣扎,后来竟然蠕动着沉重的腹部要往冰架上爬,爬了一截之后人们看见了它粗壮但短小的后肢,像是进化的残留物。 “你他妈的不开火你画画干什么?”萨沙冲着奥列夫吼叫。 奥列夫从一开始就没有加入战斗,而是趴在冰面上用颤抖的手绘制着怪蛇的形态。 “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这东西是真正的杂种!进化树上绝对不应该出现这东西!它横跨了好几个纲!”奥列夫的话音中有恐惧也有兴奋。 “我为什么会带你这种书呆子上船?食物用不着研究食客的分类!”萨沙抬脚想踹奥列夫,奥列夫却把一串钥匙丢了过来。 萨沙接过钥匙:“你带了这玩意儿出来?” “随时随地最高级别的武装,”奥列夫抬起头来,“如果有可能给我留个活的。” 萨沙跑到雪地车的尾仓,打开仓门,里面是一具用防水油布蒙着的机械。萨沙揭开油布,露出的东西像是具蹲坐的黑色骨架,后面背着沉重的金属背包。萨沙踏入其中,骨架立刻站了起来,包裹他的全身,关节处的部件逐一扣合,腰部的自动注射装置为他补充了一针肾上腺素,他深呼吸几次,眼神变得跃跃欲试。 勇士-21型军用外骨骼,俄罗斯军工业的骄傲,集防护和战斗于一身,让士兵们可以荷载重型武器徒步穿越荒原作战。船上带了几具,本意是迫不得已的时候可以辅助单人穿越冰原,没想到还真的会投入作战。 萨沙双手抽出两支野牛冲锋枪,从雪地车的车尾转了出来,怒吼着迈向那条怪蛇。不单如此他后背的支架上还挂载了两支冲锋枪,通过光学瞄准系统跟他手中的冲锋枪同步,这是勇士系统的近距离支援模式,耗损的弹药以公斤计算,但火力也可谓惊人。被萨沙的勇敢鼓舞,船员们也稳步向前,跟萨沙一起构筑火力网。怪蛇在重火力下浑身血花四溅,眼看就要掉回海里,可它宽阔的腹部忽然剧烈地蠕动起来,向着萨沙喷出恶臭的气体。 萨沙来不及闪避,但及时地屏住了呼吸,勇士系统考虑到了生化武器的防御问题,但自然界里并没有什么动物真的靠气体毒素来对付敌人,所以萨沙也就没有戴上防毒面罩。下一刻,怪蛇喷出的气柱居然熊熊地燃烧起来,它愤怒地转动着脑袋,俨然是一台喷薄的天然气井,船员们不得不躲避它的火焰,却只能眼看它蹬着短小的后肢,缓缓地接近萨沙。萨沙已经来不及除下身上的勇士系统了,这套强大的机械反而成了埋葬他的棺材。 就在怪蛇的火焰要把他吞没的时候,一个人影从冰缝中爬了上来,他抓起丢在冰原上的刀袋,从中抽出青白两色的长刀,从背后刺穿了怪蛇的腹部,之后闪电般后撤。怪蛇的腹部喷出了酸臭的液体,进入空气之后立刻气化,旋即熊熊燃烧起来。它成了一支活体的火炬,痛苦地舞动着从冰崖上栽了下去,在那之前船员们心惊胆战地听它嘶叫了整整一分钟,那声音介乎蜥蜴的怪叫和婴儿的哭泣之间,仿佛一把刮刀刮着耳膜。 楚子航颓然坐倒,转身从背后的冰悬下把筋疲力尽的海狗爪子拉了上来。 海狗爪子吐出两口海水,惊恐地大喊起来:“下面还有很多!很多!” 萨沙冲到冰崖边往下看去,血红色的海水正在翻腾,更多类似的怪蛇正整齐地仰着头看向他们,就像是一群望月的狼。 “这些就是传说中的龙么?”萨沙嘶哑地问。 “只是进化树上的失败者而已,它们还配不上龙的称号。”楚子航艰难地站起身来。 他并没有坠入深海,但深海之中确实有某个声音在呼唤着他,他最后一刻所见的就是这条怪蛇扑过来的一幕,他松开了绳子,却被海狗爪子及时地抓住了。他隐隐地得到了某些结论,这对船上的人来说是个很糟糕的消息,他们的目的地可能并没有神国和神殿,也没有美丽的女武神和温暖的麦酒,那里只有一个涌动着有机质和基因的冰冷的孵化池。 这个孵化池存在多久了?这个孵化池的最深处藏着什么东西?为什么圣宫医学会需要它? 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从这里逃走,那些怪蛇正踩着彼此的脊背往上爬,几十条或者上百条,这是一种古怪的海生动物,同时具备南方巨蟒的脊骨和海蛇的线条,它们疯狂地进食来满足自己的能量需要,吃下去的食物在腹部发酵释放出可燃气体,液化之后储存在腹部的硬囊里,这是它们进化出的生存技巧。它们必须在自己的有限生命中不断地进化,不然就会被别的生物甚至同类吃掉。这片海域的海水中有着很高的血液含量,因为这里的生物终日都在厮杀,胜者吞噬败者,也吞噬对方的基因片段,失败者的优势被胜利者摄取,这些恰恰是龙族亚种的特点。 它们全都是龙族亚种,包括那些微小的赤潮藻。这是一场龙族基因泄漏导致的生物大爆发,或者说龙族基因污染了这个区域。 说它是英灵殿也不全错,传说中的英灵殿里勇士们无止境地互相搏杀来提高自己,而在这里,无数的龙族亚种日夜搏杀,各种基因片段反复地重组……这是一场伟大的进化,但这场进化的终极目的是什么? 第12章 楔子 北极之墟(12) 刚打过蜡的阿斯顿·马丁老爷车在高速路上狂奔,最终汉高还是不得不祭出了他收藏的那辆DB5,因为他的团队在无人机抵达前已经开走了地下车库里的各种车辆,给他剩下的只有拖拉机和这辆被他锁了起来不让人碰的命根子。昂热当仁不让地充当了司机,他是个出名的快车手,他把自己在EVA那里的权限暂时地转交给了汉高,汉高除了联络EVA还在紧急地跟世界各地的混血种家族对话,作为世俗派,汉高在各大家族看来远比昂热这个狂热的屠龙者可信。 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局面进一步恶化,无人机的袭击事件仍在继续,蛇岐八家现任大家长樱井七海女士遇袭身亡。加上伦敦的斯诺顿爵士和某位隐居在印度深山里的土邦主,混血种世界已经损失了三位最高级别的领袖。土邦主死于养子之手,当时他正准备登上自己的私人飞机飞往芝加哥来跟昂热和汉高汇合,养子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剑身里的空管接上阀门,在他的身体里灌满了水银,根本不给他复苏的机会。 想来有一个组织已经在他们身边悄悄地发展了多年,它们具备先进的技术,能自行制造查不出来历的暗杀无人机,势力还渗透进了家族领袖们身边的团队,最不可思议的是连EVA这种号称时刻监控着全世界的系统都未能觉察他们的行动。 里世界的领袖们彻底乱了套,每个人都疯狂地猜测着谁才是幕后凶手,然后纷纷把矛头指向了自己的对家,并且启动了报复方案。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就是这么地脆弱,每个人遭到攻击的时候,都会本能地把刀挥向那个一直记在自己心里的死对头。某些人早就洞悉人性的弱点,就是要制造一场大混乱,连昂热和汉高的影响力也无法在短时间里平息这场混乱。 “加图索家也没办法,混血种的世界里是没有共主的,我们不过是个更大的诸侯而已。”屏幕上显示的是弗罗斯特的面孔。 弗罗斯特因为实际掌握着加图索家的权柄而被人戏称为“欧洲摄政王”,可现在这位摄政王也紧紧地锁着眉头。 “想想办法!我就不信你们没有在其他家族里安插自己的眼线。”昂热瞥了一眼汉高手中的PAD。 “我们的眼线失联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应该说是叛变了,所以那个势力也渗透进了加图索家内部,我现在连我身边的人都不敢相信。” 道路尽头的地平线上,巨大的建筑群缓缓地升起。过了橡木溪就是芝加哥了,那里有汉高的办公室和徒子徒孙,眼下他们正眼巴巴地盼着汉高回去。 “一直开!我们去歌剧院!我的人都在办公室里等我,连我喜欢的咖啡和黑巧克力都准备好了!”汉高流露出骄傲的神情。 那是他用了一生来经营的地方,现在国王就要回到自己的都城,他虽然老了,但从未真的离开。 可芝加哥方向忽然传来凄厉的防空警报,城市里腾起了烟尘和刺眼的火光,火光以陡峭的轨道升上天空,汉高的脸色骤变,因为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是芝加哥的防空系统,代号“米迦勒”,这座外在繁华的商业城市里连警察都比别地的更有礼貌,但城市周围和芝加哥河边的窨井里,数以百计的防空武器揭开伪装布或者升了起来。袭击者尚未到来,但是芝加哥的防空系统已经确认它必定到来,所以提前布好了一张拦截的大网,蜂群般的导弹们高速地游荡,覆盖了高中低空,密集阵系统高速地转动着枪口。 “哦不!”汉高嘶哑地说。 几秒钟之后,炽热的流星群从天而降,带着滚滚的浓烟,严密的防空系统没有来得及发挥什么效果,它们准确地轰了上去,但只是把流星群炸成更碎的流星雨。又过了几秒钟,这场火焰的大雨覆盖了芝加哥,它带起的冲击波卷着火焰横冲直撞。再过了几秒钟,冲击波的前锋才到达橡木溪。昂热已经停车在道边准备紧急避险,汉高却推开车门跌跌撞撞地奔向了芝加哥,昂热冲出去想把他抓回来,两个人都被冲击波的飓风卷了进去。 ---------- 几乎同一时间,类似的防空警报也响彻了卡塞尔学院的校园上空。 “天谴之剑已经突破同温层,冲击倒计时60秒!”EVA的声音在校园的每个角落里回荡。 她比芝加哥的防空系统更加敏锐,芝加哥的预警时间大约30秒,而她提前了一分钟觉察到毁灭性的打击从太空里逼近,那是加图索家的卫星‘天谴之剑II号’,这颗大型卫星有个旋转式的弹仓,弹仓里储藏着几枚重达数吨的钨合金棒,这些沉重的棒子没有动力系统和弹头,释放之后全靠重力积累的惊人势能,化为人造流星摧毁目标。加图索家曾经允诺说如果学院需要,这套系统随时可以为学院服务,可眼下它们对准学院发射了致命的攻击。 学员们纷纷从图书馆的通道进入地下空间,教授们镇定自若地指挥着秩序。“戒律”的领域已经解除,每个人都恢复了言灵能力,各种各样的领域相互融合,每个人的眼底都流淌着金色的微光。言灵序列表中有不少防御性的言灵,但释放者都有自己的强度上限,天谴之剑的威力相当于小型核爆,没有人能在轰击点附近存活。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某个人身上,警报发出的第一时间,那名学员被请去了冰窖的最深处。 “你的言灵是‘离垢净土’对吧?”副校长一手拿着PAD一手拎着酒瓶,“而且你天生就能把它进化为‘琉璃梵城’。” “粉身碎骨我也会守护学院的!可我说实话我连一颗橄榄球都挡不住……”浑身裹着绷带的印度裔学员沮丧地说。 学员才一年级,入学的时候就被认定为A级血统,言灵跟昔日的曼斯·龙德施泰特教授一样,是少见的“离垢净土”,强大的防御型言灵。而且他天生就能把这个言灵提升为更高阶级的“琉璃梵城”,当琉璃梵城的领域张开的时候,领域表面的空气流会呈现固体化和结晶化的状态,这是物理学根本无法解释的。遗憾的是这名学员的言灵境界极高而强度很差,在日前的一场校内橄榄球赛上,他被对方球员的强力投球砸断了肋骨,虽然及时启动了琉璃梵城,但就像一个薄薄的玻璃灯罩那样没起到什么作用。 “没关系没关系,照我说的做,完事儿之后我给伱评三好学生!”副校长笑容可掬地带着他登上昂热收集的那座小型金字塔,引导他在塔尖上坐下。 “释放你的言灵就好,如果感觉有某个意识在引导你的力量,不要反抗就好。”副校长把酒瓶递给他,“紧张的话可以喝点儿。” 学员一口气灌下小半瓶酒,双手结印闭上双眼,言灵的光华以他为中心流溢出来的时候,他竟然浮空而起。 更深的地下层里,巨大的矩阵缓缓地亮了起来,缓缓流动的水银开始沸腾,与此同时,教堂上的钟楼里,那盏已经熄灭的油灯亮起,火苗越升越高,最后像是熊熊的火炬那样。其他学员和老师都听到了来自自己脑海深处的龙文,那是离垢净土特有的咒言,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念诵,声音重叠着共振。 那个炼金术构造的超级矩阵本就是个言灵的增幅器,这样才能把副校长的戒律放大到全校的范围,现在副校长用它放大了“琉璃梵城”,并把全校的师生当作能量电池来使用。 空灵的、火焰状的气流从深井里腾空而起,像是一棵笔直的巨木的树干。那是一道元素之柱,在校园的上空,像是树木开枝散叶那样分散开来,树叶是巨大的反光的晶体,这棵晶体构成的巨树还未完全成形,天谴之剑已经抵达,巨大的火光在树冠上分散开来,每个人都觉得眼前一黑,仿佛在灵魂最深处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空虚的巨树摇摇欲坠,坠落的晶体像是一场透明的大雨,每一片晶体坠落在校园里都是一场小型的元素风暴,教学楼和图书馆在风暴中飘零溃散,狂暴的闪电向着四面八方流走,点燃了校园外的红松林。 副校长通过太空里某颗卫星的监视器看着这一切,叹了口气说:“昂热,我早跟你说过,如果这个世界最终被摧毁,那么动手的一定是人类自己。” 瓦特阿尔海姆里,宅男们同样觉得末日降临了,气氛却是无比欢腾,大家豪饮着可乐:“欢呼吧!我等成为亚当的新时代!” -------- 芝加哥郊外,穿越橡木溪的高速路边,昂热靠在DB5的残骸上打着电话:“弗罗斯特,是你们摧毁了芝加哥还想摧毁学院么?” “我们是很想要芝加哥的地盘,可炸烂的芝加哥对我们没用,”弗罗斯特淡淡地回答,“火控系统遭到入侵,我们失去了天谴之剑。” “那东西上面还有多少颗备弹?还会有下一轮么?” “袭击芝加哥的是天谴之剑I号,备弹已经耗尽;袭击学院的是II号,备弹还剩两枚;坏消息是几个月前我们发射了III号,它正沿着轨道向罗马靠近。”弗罗斯特低声说,“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它的目标是加图索家。如果汉高家族和学院都遭受了轰炸,却漏掉了加图索家,庞贝先生会觉得没受到重视。” “不能让它自爆么?” “工程师们还在努力,但估计来不及了。” “那你想在墓碑上刻什么?喜欢我上坟的时候送什么花?” “我们还有近地轨道追踪武器‘朗基努斯’,现在就看朗基努斯更快还是天谴之剑更快了。” “加图索家的小玩具真多,那祝你好运了。”昂热挂断了电话。 大家都在生死边缘,只能自己管自己。在他打电话的这段时间里,三架无人机已经以品字形队形呼啸而来。前一次刺杀者低估了这两个老家伙的战斗力,所以这一次干脆出动了机群。 汉高瘫着半边身体站在道路中央,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废墟,比他之前伪装得还要衰老和孤单。昂热能够想象他的心情,就像农夫被人烧毁了一辈子耕种的原野,从今天起汉高是个无家可归的老人了。他走上前去,递了一支雪茄给汉高,汉高转过身来,默默地凝视了他片刻,接过雪茄,颤颤巍巍地叼在嘴里,探头凑近了昂热递过来的打火机。 昂热扶着他来到路边,靠在围栏上:“1943年的基因泄漏,至今没有找到的原爆点,北极圈内的神国之门……一切的源头都在北极圈里,那艘船已经默默地航行了13年,但这一次它真的要找到神国之门了,然后旧神和新神开始换代,我们是没在新神名单上的人。我们怎么使劲都没用,关键是北极圈里的门会不会打开。” 汉高点了点头:“那艘破冰船会跟外界失去联系,是因为它驶入了一个巨型的孵化场,古龙在孵化的时候,会有强大的元素场来保护自己的孵化地,那是一个信息的黑洞,里面的信息出不来,外面的信息也进不去。那东西在北极圈里孵化了多少年?一百年?一千年?它的一次基因泄漏都能导致周围海域的生物发生一场爆发式的进化,那它确实能改变整个世界。” 昂热也点了点头:“所以……北极孵化场里的那东西……比我们迄今遇到的东西都要可怕!” 这个时候,无人机已经调整机头准备对他们发射导弹了,可他们看都没看那些危险的铁鸟。 两架F-15D战斗机从云层之后俯冲下来,抢先发射了诱导弹,诱导弹形成巨大的扇形弹幕,铝热剂燃烧时的亮光吸引了刚刚脱离无人机的导弹们,轰天巨响中无人机群快速地拉升想要摆脱战斗机的猎杀,而战斗机上的机炮已经开始喷吐烈焰。从他们离开庄园起,这两架战斗机始终尾随,正是EVA所谓的空中支援。 “我们现在能寄希望的就只有你们派到船上去的那个男孩了么?楚子航?”汉高望着满天的焰火,“他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么?” “那不是个普通的男孩,他是从尼伯龙根里回来的人。”昂热幽幽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是被选中的人,被某位至尊选中,或者被命运选中。” “你们到底在养些什么东西?路明非、楚子航……你们要养出自己能控制的真龙么?” “我以为我知道,但我知道的可能也只是某些人想让我知道的……希望他能毁掉那个孵化场吧。” “他怎么毁掉?我们给他送一颗原子弹去么?原子弹倒是不难买,但我们没有这么出色的快递员。”汉高耸耸肩。 “那艘破冰船是核动力的,它的反应堆就是一颗原子弹。”昂热摸出手机呼叫了另一个号码,“EVA,通知路明非和恺撒出动。” -------- 大西洋上空,一架飞往里约热内卢的航班忽然降低了高度,机身因为强烈的气流而震动不止,似乎是遭遇了什么故障。 乘客们集体恐惧的时候,空乘来到某位年轻的男乘客身边,单膝跪下,仰望着他,轻轻地摇晃着他的手臂。 她是所有空乘中最明媚也最温柔的,身材窈窕笑容甜美,有着一头灿烂的金色长发和巴伐利亚姑娘特有的明丽五官。 年轻人刚从梦中醒来,被这忽然到来的艳遇整得有点茫然,跟巴伐利亚姑娘对视了两秒钟,有点不舍,却还是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开。 “路先生,很抱歉我们必须修改您的行程了,您将立刻转乘后续航班,事发突然请您见谅,但是很抱歉,这个修改不能由您自己取消。”巴伐利亚姑娘严肃地说。 年轻人骤然清醒:“啊嘞?你是学院的人么?出什么天大的事儿了么?我去哪里换航班?我该联系谁?” 他抠门地购买了经济舱的机票,经济舱乘客需要额外付费才能使用网络,所以这是他少有的跟EVA中断联系的时候。 “很抱歉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根据航司上级的要求,基于非常复杂的国际法和空管法的要求,我必须执行上级给我的命令,请跟我来。”巴伐利亚姑娘一手拉着他,一手拎着他的旅行袋向客舱中部走去,年轻人在满舱男乘客的艳慕又愤怒的眼神中颇有点不自在。 乘务长已经在客舱中部的地面上用胶布贴了个十字标志,巴伐利亚姑娘拉着年轻人的手让他在那个标志上站定,三个空乘上来帮他穿降落伞。 “你们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什么民航班机上会准备降落伞?你们当真不是学院的人?你们也不要指望让我在这里跳下去,下面是大西洋!我确实是临时专员,但我也是个人类,我有人权的好不好?就算再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就算世界要毁灭了,你们也不能把我丢进大西洋里去……”年轻人嘴里喋喋不休,但身体还是老实地配合着女孩们的操作。 “如果活着登上陆地可以给我打电话。”巴伐利亚姑娘把自己的名片塞进年轻人的口袋里,拍了拍他的心口。 乘务长忽然打开了年轻人背后的舱门,加压客舱的高压气流把年轻人连同脱落的舱门和诸多的行李一起吹向蓝天白云。 之前机长忽然降低高度就是为了这一刻,飞机此刻正平稳地飞行在3000米高度的空中,机舱内外的压力差不大,机门飞走之后飞机也能勉强地平安着陆,毕竟最近的机场就在前方不到五十公里处。但如年轻人所说,下方确实是浩瀚的大西洋,他的上级甚至等不及他在那个五十公里外的机场落地修整,直接就把他派往了新的征途。 “总有一天我会被你们玩死的……”年轻人的叹息声留在其他乘客的耳边。 “欢迎您的乘坐!赫尔墨斯航空期待您的再度光临!”空乘组清脆的声音飞翔在云天之上。 年轻人从没想过为何在他不指定航空公司的情况下,EVA总是会给他预定这间赫尔墨斯航空,以及他为何毫不费力地就拿到了这间航空公司的白金卡。卡塞尔学院是这间公司的大股东,EVA当然要优先支持自家的企业。 一架运输机冲出了云层,之前它一直在下方追着航班飞行。年轻人释放了降落伞,抓住运输机上放下来的绳索,轻车熟路地登上了运输机。 -------- 这个时候,罗马的市中心,华灯初上,金发的年轻人正眺望着傍晚的天空。 流星般的光辉一闪即逝,却没有毁灭性的打击降临,出门约会的年轻男女和为了商务奔忙的职员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异象,只有一群教堂里走出的教士忽然停步望向天空,集体跪下祈祷。 遥远的近地轨道上,天谴之剑III号在开启弹舱之前就被朗基努斯打爆了,坚硬的钨棒在轨道上飞散。所谓朗基努斯,事实上是运行在更高轨道上的一颗带高功率激光发射器的卫星,卫星轨道交汇的瞬息间,它必须开火命中。弗罗斯特原本要求恺撒撤出自己的办公室,但恺撒留了下来,他相信加图索家的工程师,他也明白在下班的车潮中能够用直升机撤走的只有自己,而这栋办公室里的人只能坐等命运的裁决或者无助地奔逃,所以他选择留下来跟他们一起等待。只要他留下来,他的军心就不会散。 “危机已经解除,”帕西拉上了窗帘,“现在可以去机场了吧?您的专机已经加满了油,足够飞到北极圈附近的机场。” 恺撒转过身来,注视着大屏幕,示意帕西重新播放刚才的那段视频。 视频是昂热预先录好的,他自己在校董会上的发言,时间是六个月前。几分钟前,这份文件被发送到了恺撒的PAD上,看完之后他久久地沉默。 “女士们先生们,各位刚刚收到的是《大地报告》的更新版,半个月之前,我们的探索团队成功地找到了大地与山之王的陨落之地。我们曾经认为随着龙王们的陨落,他们构造的尼伯龙根会塌陷消失或者自行锁闭,但事实证明我们错了,它跟现实空间融合了。我们在现实中找到了那片布满铁轨的孵化场,那是北京西郊一处废弃的地铁修理工厂。它的很多细节和楚子航专员描述的尼伯龙根尽头相吻合。”昂热比了个手势,楚子航凭记忆绘制出来的芬里厄的孵化场,还有一间废旧工厂的照片并排地投影在校董们的面前。 它们的结构很相似,但废旧工厂里只有两条锈迹斑斑的铁轨,而孵化场里有几十条之多,芬里厄用来孕育身躯的容器事实上是工厂尽头的喷漆车间。 接下来是探索团队逐步深入工厂时拍摄的视频,时间过去并不多久,但技术团队打开工厂大门的时候,让人觉得是打开了尘封千年的故城。 铁轨间和石缝里长满了一人高的蒿草,蒿草中间盛开着白色的野花。探索团队拨开野草前进,他们忽然停下了脚步,观看视频的校董们则瞪大了眼睛。女孩蜷缩着躺在煤渣上,白瓷般的身体在煤渣的衬托下似乎在闪闪发光,没人知道那是夏弥还是耶梦加得的遗体,也没人知道自己是该恐惧还是该赞叹,她像是随时都会从一场漫长的午睡中醒来。 但当一名探索队员大着胆子上前去触摸她的肩膀时,那个宛若生人的曼妙之躯却忽然坍塌为灰烬,仿佛她留存的目的就是让人见识这诗歌般的瞬间。 “那不是耶梦加得的龙骨!”洛朗女爵吃惊地说,“龙骨不随时间腐朽!” “是的,那只是夏弥的遗体而已,我们没有真正地杀死耶梦加得,她仍然存在复苏的可能。”昂热缓缓地说。 “芬里厄呢?芬里厄也只是假死么?”弗罗斯特问,“他当时尚未孕育完毕,理应没有留下可供孵化的茧。” 昂热用手势示意EVA继续播放,探索团队清理了长草之后,工程机械留下的履带痕暴露出来,看起来这曾经是个热闹的施工场地。 “似乎是有人在我们之前发现了这里,”昂热说,“芬里厄可能确实留下了巨大的龙骨,搬运它需要用到大型的工程机械。” “更合理的解释是有人设法破解了尼伯龙根,它不是无缘无故跟现实融合的。”少女模样的校董神情严肃,“但什么人能破解龙王构造的空间?” “另一件值得警惕的事情是,我们的优秀专员楚子航,也就是ME_BJ-001事件的核心亲历者之一,他的身体正在发生难以解释的变化。我们曾经认为他不稳定的血统因爆血禁术的激活而变得不可控,所以对他使用了抑制血统强度的药物,但我们渐渐地发现那种药物只不过平息他的症状而已,我们根本无法阻止他身体内部发生的变化,他似乎是被龙王的基因污染了……” 楚子航的全身扫描照片被投影在会议桌的上方,他的骨骼系统、他的神经系统还有他的DNA模型,与会者都面露恐惧,因为那些结构看起来都不属于人类。某种力量正在从内部破坏楚子航,但又有一种力量快速地重建他,他不得不忍受痛苦,但这却未必是早衰或者死亡的先兆,更像是一场艰难的新生。 “另一名核心亲历者路明非呢?”副校长问,“宝宝最近看起来很活泼很健康,已经从暗恋失败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虽然是S级学员,但无论我们怎么检查他的身体,他都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类。”列席会议的曼施坦因教授说,“污染对他似乎完全是无效的。” “我们会以健康为由把楚子航从执行部撤回学院,”昂热面无表情地说,“他的异化现象可能对我们至关重要。” 视频到此为止,昂热让EVA在发给恺撒的任务书中附上这段视频,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在我的朋友们中,我可能是最平凡的那个。“恺撒低声说。 “你是掌握万军的人,不必在血统这种小事上跟人比拼胜负。”帕西彬彬有礼地说,“何况您的朋友还有芬格尔。” 第13章 楔子 北极之墟(13) 怪蛇们攀上了冰面,扭动着缓缓地逼近。它们用修长的脖子相互纠缠,鳞片相互摩擦发出恐怖的声响,像是某种古老的仪式。 它们乍看起来相似,细看却能发现很多身体构造方面的差异,有的怪蛇有臃肿的腹部,有的怪蛇顶着骨板聚集而成的骨冠,有的有四足,有的却只有后面的两足……那就是传说中的“龙生九子”,龙类的基因能与几乎所有生物的基因融合,强行催化它们变异,从而诞生出数不清的亚种,这些亚种优胜劣汰,强壮的吞噬弱小的,基因反复地重组,最终造就全新的生物圈。 龙类基因就像是进化的超级工程师,始终在疯狂地创造,同时也残酷地摧毁。 楚子航和船员们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远处的雪地车,雪地车并非很高速的交通工具,在严寒地带使用还有发动和预热的时间,他们来不及从容地登上那些雪地车逃走。萨沙和楚子航同时踏步向前,准备拦截这群怪蛇给同伴们创造撤离的机会。勇士系统的四支冲锋枪重新抬起了枪口,萨沙抖动双臂,胳膊下方弹出了刀刃;楚子航深呼吸的同时轻描淡写地挥动长刀,像是要把寒风斩断,随即刀身上泛起了熔岩色的辉光。 萨沙瞥了一眼那对灼热之刃:“很高兴跟您并肩作战,魔术师先生。” 风雪如白墙那样横亘在双方之间,楚子航迎风挺进。他用君焰焚毁了身上的潜水服,黑色的灰烬如同大群的黑蝴蝶飞散而去,暴露出消瘦而肌肉分明的身躯。萨沙跟他拉开了距离,两个人迅速地分清了彼此的角色,一个是主攻手一个是火力手。 楚子航举起双刀在头顶敲击,君焰的领域迅速地张开,那是一个表面流动着火焰弧光的球形空间,怪蛇们体表的鳞片被时而流动的火光照得流光溢彩,它们的呼吸中带上了火星,那是腹中偶然泄漏出来的甲烷气被君焰的领域点燃了,青铜与火的暴力在极地冰原上一触即发。 蛇群围绕着楚子航,挺立起十几米长的身躯,粗壮的身躯像是一根根长着鳞片的巨木,几十双蛇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楚子航,蛇嘴里的涎水滴在君焰的领域边缘,汽化为一道道青色的烟雾。 长久的寂静,只听见风雪的吼声。萨沙扣着扳机的手指似乎已经冻僵了,但他分毫都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就会打破平衡。 一条怪蛇忽然嘶吼起来,似乎是准备打破对峙的局面。可另一条怪蛇张开大嘴咬住了它的头部,利齿洞穿鳞片,黑红的血和半透明的脑油一起涌了出来。那条怪蛇很快就停止了挣扎,尸体被随意地丢在一旁,它就这样被群体驱逐了出去,好像根本没存在过。怪蛇群恢复了队形,仍然是一触即发的对峙局面。 楚子航心中讶然,然后忽然明白了什么,那些怪蛇们的目标是自己,是自己身上的龙族血统,那是它们渴求的基因补充。在这个神奇的进化圈里,基因就是财富,你吞噬的对象越强大,你就越有机会突破原有的极限。自己和这群怪蛇之间形成了某种博弈,怪蛇们都想要吞噬他,然而率先吞噬他的怪蛇却又会被其他怪蛇看作食物。这场残酷的饕餮盛宴中,谁才是最终的进食者?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一滴液体滴在燃烧的蜘蛛切上,腾起一缕细细的青烟。原本君焰的高温领域融化了周围的雪片,楚子航身边的空间里一直飘着蒙蒙的细雨,这些雨丝和怪蛇们的涎水都不能沾到楚子航的身上,而是在接触领域表面的时候就被汽化,现在他出现了破绽,围绕着他的元素流躁动起来。怪蛇们应该是能够感应到这种变化,几十个蛇头喷着压缩后的甲烷气体向着楚子航的头顶压了下来,数不清的钢青色身躯围绕着楚子航团绕起来。 下一刻,高亢的龙吼声在蛇群中迸发,蛇群被君焰爆发的大力震开,火焰在它们的缝隙中恣意喷射。这是君焰最基础的使用方式,也是最暴力的方式,威力堪比凝固汽油弹,却无法彻底摧毁怪蛇们的身躯。它们拖着受伤的身躯游动着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想要吞吃楚子航,或者是从他的身体上咬下一块来,同时它们自己也相互撕咬,不允许同伴先行得手。这是一场怪诞而疯狂的饕餮盛宴,食客们在奔向食物的时候也互相咬在一起。 萨沙立刻扣动了扳机,四支冲锋枪的火力聚焦,黄铜弹壳像是爆米花那样纷飞上天。楚子航挥舞着双刀盘旋起来,蜘蛛切和童子切的刃口狠狠地咬进怪蛇们的身体里,双刃带起的炽烈火风也让它们恐惧,跟食客们比起来,食物显得更加狂暴。怪蛇的黑血像是一蓬蓬的墨汁,把风雪都给染黑了。萨沙的攒射也重创了一条怪蛇,因为那东西忙于进攻楚子航,根本不顾身后怒射的萨沙。 “赫拉笑!赫拉笑!赫拉笑!”萨沙欢喜地吼叫,“奥列夫!炸弹埋好没有?” 他本以为自己跟楚子航这一组是危险最大的,没准要成为怪蛇们的食物,结果却是一边倒的局面。 船员们已经搭乘雪地车远去,奥列夫和海狗爪子却留了下来,忙着在冰层中钻孔,他们带了能摧毁冰面的高爆炸药。当奥列夫埋好炸药的时候就是他们撤退的时候,海狗爪子在肩上扛着一串串带挂绳的C4炸药,他会像丢手榴弹那样投掷这些药包,阻止那些怪蛇。等到楚子航和萨沙都撤出这块冰原,奥列夫就会引爆冰原深处的药包,把怪蛇群埋葬。 “30秒钟!船长!30秒钟!”奥列夫摆出手势。 “楚!楚!我们走!”萨沙看了一眼备弹,只剩下不到120发了。 但楚子航根本不回头,而是大开大阖地挥舞着双刀,像是要用一己之力把怪蛇群赶回大海里去。 即使在他全盛的时期,他也无法靠着两把刀就压倒性地对抗这些怪蛇,它们远比在东京遇到的蛇形死侍更加凶猛,它们是真正的龙类亚种。所以他一上来就开启了爆血,而且是直接从二度开启,身体表面已经生出了细微的鳞片,肌肉像是铁筋那样根根分明。但他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了,当年他甚至能从号称“无法逆转”的三度爆血中恢复神智,如今残破的身体和精神却无法支付二度爆血的巨大反噬,他的脑海里充斥着暴虐的吼声,心里满是渴血的冲动,他跟这些怪蛇一样想要杀戮和吞噬,完美地契合着这个孵化场的主题。 在他眼里这场狂然的战斗早就该发生了,怪蛇们像是那些高架路上的黑影困住了他,而他何止是要杀出一条血路,他是要把它们赶尽杀绝。他的二天一流刀术原本还差着火候,但强大的战斗欲望补足了技巧上的缺陷,他觉得自己像是飞燕般流转,狂风般肆意,流血才能让他意识到自己存在,无论那血浆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已经重伤,怪蛇们的酸性血液和甲烷吐息都能灼伤他,他正在严重地内出血,但他闻不见自己吐出来的血气。 瑞吉蕾芙说的,他是天生的战士,命运就该像凯尔特神话中的英雄库·丘林那样,疯狂地战斗直至杀死一切。 “他疯了!他疯了!”奥列夫惊恐地望着那个沉浸在杀戮中的黑色身影。 跟萨沙不一样,他始终有点排斥楚子航,这个神秘的中国男人跟极北之地的神棍们一样通晓隐秘的世界,他看起来低调内敛,很适合当你一起观鲸的朋友,但某种意义上说他跟瑞吉蕾芙、奥尔露恩、赫尔薇尔才是一类人。他怀疑楚子航同样是来寻找神国之门的,只是代表不同的组织。 萨沙这时候也意识到了不对,那个在蛇群中高速穿行的家伙看起来超越了人类,他以惊人的速度和协调性做出匪夷所思的高难度动作,残酷地用刀斩断阻拦他的各种东西,在他面前,倒是怪蛇们更像是猎物。 “楚!楚!回来!回来!”萨沙对空鸣枪,想要唤醒这个沉浸在战斗里的人。 奥列夫拉住了他:“船长,我们走吧……也别回船上去了,我们有雪地车有海狗爪子,我带上了长波电台和食物,我们能活到救援船来。” 萨沙怔住了,奥列夫说的没准才是真正的解决方案,管他什么联邦安全局呢,如今想来神国之门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那艘魔鬼般被寄生的船,船上心怀鬼胎的乘客们,神棍组织外加那位戴着鸟喙面具的麦卡伦先生,这究极扭曲的组合就像是梵高笔下错乱的世界。他们为什么要卷进这件事里来?就为了联邦安全局给的那点有限的补贴?楚的死活也未必是他管得了的,要不是这个中国人坚持要揭开神国之门的秘密,他和他的船员们没准在接近孵化场前就跑掉了,如今已经在某个北方港口的酒吧里喝着劣质酒开心了。 他缓缓地垂下冒烟的枪管,看着那个中国人忽然一个趔趄,之后把刀插进冰原里,缓缓地跪在地上。 楚子航的视野被黑血蒙蔽,杀性还未彻底湮没他的理性,他知道自己的血统有控制不住的趋势,这些日子来一直在克制的事情随时可能发生,他还有力量,还能继续点燃自己,但继续下去他就会在堕落的路上一去不回。他作为战士的生命早该结束了,他应该听学院的建议回去做个教职,可到底是什么让他隐瞒了自己的现状,即使坐着奥斯陆的冷板凳也要坚持留在执行部?因为心里还不愿意放弃吧?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渺小,不愿意自己跟路明非和恺撒的佩计划就这样烟消云散,不愿意承认少年时所谓燃尽热血就能灭掉世间狂龙的说法只是无谓的狂言…… 耳边隐隐约约地有人说话,一时是赫尔佐格,他说伱如今看到世界的真相了吧,世界就像这个孵化场,每个人都是这场饕餮盛宴的一部分;一时是奥丁的随从们,他们在高呼鲜肉和血统,它们围着自己跳着癫狂的舞蹈;还有那个说个不停的中年男子,他默默地站在楚子航身后,轻轻地抚摸他的头顶。他的心魔们全都跳了出来,那是岁月积存在他心底深处的困惑和恐惧。他那么关心路明非,是因为他其实很清楚自己心底深处藏着恐怖的孤独,他一直是个迷路的孩子,并不真正勇敢,而是用仇恨支撑着疲惫的自己。 一条怪蛇终于鼓足了勇气,一口咬住了楚子航的肩膀,鲜血溅出来的瞬间,怪蛇们都兴奋地张开了鳞片。 他要死了么?居然会死在这种地方?不会有人来救他的,他被困在了信息的黑洞里,他的呼救EVA听不到,而他的朋友萨沙……他亲眼看见萨沙垂下了枪口,远远地旁观。 就在这时一个鲜活的影子从他的脑海里蹦了出来,是那个站在桥上面容看不清的女孩,她打着伞半蹲在楚子航面前,用好奇的声音说你可真奇怪啊,你真的是人类么?你思考问题的方式难道不是我们的同类么?她的伞上滑落烟花三月南方的雨水,点点滴滴打在楚子航的头顶。 那一刻楚子航一直死守的心防忽然失守了,觉得坚持到今天的立场和执念都不再重要,他的心中生出莫名强烈的生存欲望,不甘心这么结束。 在那个女孩清冷的笑声中,心底最深处漆黑的闸门打开了,三度爆血!他释放了那颗被困已久的……龙王之心。 他单手握拳,打穿了那条怪蛇的颈部,接着拔起蜘蛛切,那颗巨大的头颅在清冷的刀光中掉落。 君焰的领域再度张开,同时狂风卷雪汇成白色的巨龙,楚子航淡然地挥刀,周围空间里的巨量氧气忽然都被吸向了他。巨大的龙卷被他的刀光斩断,瞬息之间数不清的风刃以他为中心四散开去,高温的空气流肆意地切割着怪蛇们的身躯,在冰川上刻出纵横的花纹。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言灵或者什么招数,他只是知道自己具备这种力量,使用起来就像拿筷子吃饭那么简单。幸存的怪蛇拖着残破的身躯在冰原上爬行,灼烧血肉的气味异常刺鼻,楚子航面无表情地眺望着远方的北极点,瞳孔里没有任何温度。 ---------- YAMAL号的直升机停机坪上,麦卡伦先生端着他喜欢的酒,也在眺望着远方,文森特恭恭敬敬地捧着酒瓶站在他身后,亲自充当服务生的角色。 此时此刻这条船已经成了狂欢的海洋,从餐厅到酒吧到甲板,所有乘客都在载歌载舞,有人激动地拥吻在一起,好像对方的牙齿是啤酒瓶子而自己的牙齿是酒瓶起子,有人欢呼着举着酒瓶痛饮,有人挥舞着消防斧疯狂地破坏着,整条船都疯了,不知内情的人会以为末日降临了。片刻之前赤红色的海水也出现在了YAMAL号的船舷边,文森特的人早已经占领了播音间,文森特慷慨激昂地宣布神国之门就在前方,乘客们那张价值2000万美元的船票终于要值回票价了,他们这些有缺陷的混血种将得到补完,他们会跟真龙并肩,成为新时代的神。 楚子航曾经估计船上有半数的乘客都持有那张特殊的船票,事实上这个比例超过了3/4,这些船票可以流传给自己的子孙后代,所以连那些放浪形骸的年轻人也可能有张船票在口袋里。至于那些错误登船的乘客,有些被人觉得碍事的就会像蝼蚁那样灭掉,酒吧里这边狂歌痛饮,那边没准就有一个人趴在桌子上,趴在自己的血泊里,还有些不知情的乘客躲在自己的船舱里瑟瑟发抖,没什么人管他们也没什么人去找他们的麻烦,他们的生命对于持船票的乘客来说根本不重要,少数美貌的女乘客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中,她们光着脚到处跑,东躲西藏,可走到哪里都是金色的瞳孔。 真正的幕后老板却对此丝毫不以为意,麦卡伦先生居高临下地看着狂欢的人群,浑身都透出厌倦的气息。 比起即将开启的神国之门他更感兴趣的是北边正在发生的事,实际上YAMAL 号距离萨沙他们并不很远,只是中间隔着几道冰川。 北方那晦暗的天空似乎有半边明亮了一瞬间,这一刻麦卡伦先生默默地向着那边举起了酒杯。 “欢迎回来,我亲爱的妹妹,敬你的聪明和不屈的意志。” ---------- 楚子航在片刻之后恢复了神智,萨沙、海狗爪子和奥列夫三个人围绕在他身边,周围都是怪蛇的尸体。 楚子航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觉得最后的那段记忆有些模糊,他分明开启了三度爆血,他的身体必然无法承受再度爆血,但此时此刻他并未崩溃,也没有堕落成死侍。恰恰相反他觉得自己很健康,什么问题都没有,刚才战斗受的伤正在快速地痊愈。他甚至不太能确定是不是自己摧毁了怪蛇群,自己又是怎么摧毁这群庞然大物的。 这是他第二次从三度爆血的深渊中归来,那就不能称为一种侥幸了。他手按胸膛,想起了当他挥刀的那一刻,冰层下方似乎再度传来了欢呼和礼赞……耶梦加得!耶梦加得! “你醒了么,魔术师?”萨沙欣慰地说,“我差点以为我得扛一具尸体回去海葬了。” 最后的记忆中还包括萨沙和海狗爪子奔向他的画面,萨沙怒吼着射击,子弹打空之后举着利刃冲向怪蛇群,即便勇士系统能让他的力量以数倍增幅,这种行为也堪称愚蠢的勇气,而海狗爪子左右开弓投掷着药包,炸得冰原伤痕累累,最后奥列夫也跟上来了,开着雪地车。 “拼了命来救我这种怪物么?”楚子航问。 萨沙把他拉了起来:“陪我看鲸鱼的怪物可不好找。” 海狗爪子用爪刀在怪蛇身上刮下几片鳞来:“如果没有楚先生我应该已经躺在海底了,所以我的命是无所谓的。” 奥列夫在楚子航的注视下尴尬地摆摆手:“不用谢我,我是被迫的,我的船长来了,所以我也得来。” 冰川忽然震动起来,像是一场地震袭来,原本这是一片坚冰构成的固体外壳,现在它像是波涛那样缓缓地起伏。海水在他们下方有节奏地波动着,带动冰原和冰山都扭曲变形,从远处望去的话冰原像是绸缎那么柔软。海狗爪子似乎对这种事有经验,二话不说起身就跑,其他三个人的速度也不逊于他,萨沙从勇士系统里跳了出来,这具军用外骨骼的电池差不多用完了,带着也是累赘,他们得靠那台已经发动和预热完毕的雪地车。 雪地车在振动波形的前方狂奔,后面的冰原折断开裂,赤红色的海水激涌上天,片刻之前这里还是冰封的世界,此刻它忽然变成了红色的海洋,怪蛇们的尸体随着倾斜的冰面滑入大海。水中还有无数的海洋生物在奋力地游动,它们想要逃离那个从海底升上来的巨大漩涡,但即使是善于潜泳的独角鲸也无法摆脱那股恐怖的吸力,数量无法计算的生物和冰川一起被漩涡卷入海底。楚子航他们驾车跑出了大概一公里左右才抵达稳定的冰面,他们登上一座冰山的高处,心有余悸地望向刚才的方位,那里只剩下一片平静无波的红水。 瑞吉蕾芙说的事情开始被逐步证实,他们确实会看到一扇门,它巨大到上下左右都没有尽头,它光滑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那不就是海平面么? 被漩涡吸下去的大块浮冰又缓缓地浮起,冰川并没有被严重地损耗,几天之后它就会重新冻结为坚实的冰面。这样的事情不知道多久发生一次,今次忽然启动也许是因为楚子航杀死了大量的怪蛇,那些东西已经初具龙的外形,是这片海域最顶端的生物,也是最上等的食物。楚子航很清楚刚才发生的漩涡是什么,是海底的那口井在进食。神的国度隐藏在海底,楚子航观察到的繁复的分型结构是一种生物的孕育过程,就像植物展开花序,蜜蜂编织六角形的巢穴,他看到的并非真正的海底,而是一个休眠在海底的巨大生物的雏形,真正的海底还远在千米之下。 那是这个孵化场的主人,也是龙类基因的源头,它哺育了那些来这里寻求进化的生物,却也以它们为食。 他也无法想象那个巨型生物出水的一刻,大海会裂开,海潮会摧毁几十海里范围内的所有冰川,巨大的芬里厄在它面前不过是个宠物。 学院的记载中只有一条龙是那样的,他陨落在一座高山上,双翼垂下来直到山脚。 “我想我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了,萨沙,你安装在核反应堆上的炸弹还能启动么?”楚子航低声问。 “那会把北冰洋变成辐射之海的,地球的自循环自清理需要几百年。”萨沙说,“我们也未必能逃掉,有这个必要采用最终手段么?” 楚子航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他看了一眼腕表,跟学院断开联系已经24个小时了。 他站在了人类历史的岔路口上,EVA的援军再不到,他将不得不独自决定世界的未来。 第14章 楔子 北极之墟(14) 装备四台螺旋桨发动机的重型运输机掠过极夜的天空,机舱中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闷着头抽烟,更多的人默默地整理着自己的装备。执行部派驻世界各国的精英都收到了召集令,EVA要求他们无论正在做什么都必须放下手中的工作赶往指定地点,各国的海关都为他们开放快速通道,每家航空公司都为他们预留座位,路程中能节约的每一分钟都被计算,他们上一次被这么召集还得追溯到三年前东京事件的时候。 头顶的夜空中布满了阴云,透过阴云的缝隙可以看到灿烂的极光。偶然有上百公里长的电弧在乌云间穿梭而过,下方赤红色的海中屹立着冰山。 驾驶舱里,恺撒身穿西服系着领巾,手握操纵杆,他穿得像是要奔赴酒会,但驾驶飞机的姿态老练稳重。 警报响了起来,意味着这架运输机已经被人用雷达锁定,随时可能遭到导弹的攻击,但恺撒镇定地晃了晃机翼。片刻之后,三架三角翼战斗机贴着运输机的顶部飞了过去,同样晃了晃机翼。世界各国都向北极圈派出了自己的航空侦察兵,北极圈里的军港全都亮起了灯,在破冰船的引导下,大型军舰纷纷出港。无线电通讯被严重地干扰,大家都用摇晃机翼来表达友善。 人类并不知道北极圈里发生了什么,恐怖的极地风暴席卷了整个北冰洋,伴随着强烈的磁场扰动,顺理成章的猜测是有人违反国际公约在北极圈里进行核试验,却没有人看到闪光,紧接着赤红色的海水以北极点为中心缓缓地扩张开来,海水里有数不清的赤潮藻,也有无法判定来源的生物体碎片。科学家们众说纷纭,有人说地球的磁场即将迎来数亿年一次的磁场反转,有人猜测来自外星的飞行器坠毁在北冰洋里了,但没有人能解释那场可怕的赤潮,那会是一场可怕的生物灾难,它对地球环境的影响远胜几枚原子弹氢弹造成的污染,有可能造成第二个大冰期,也可能造成第二个寒武纪。 几架深入北极圈的侦察机遭到了袭击,有两架有战斗机护航,还有一架是还在试验阶段的高处高超音速侦察机,人类迄今为止还没能造出能追上它的导弹,结果都是机毁人亡,最优秀的机师也没能逃离战场,遭遇袭击的时候他们甚至无法识别对方,雷达只是告诉他们袭击者从浮冰上起飞。 各国领导人在热线电话里相互指责,命令武装部队进入战备状态,洲际弹道导弹随时待命,可它们甚至不知道该瞄准谁或者什么东西。 “火雨从天而降的前一秒钟,索多玛的人们还在宿醉中未醒。”恺撒望着远处那片闪着鳞片般光芒的乌云。 “那些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收场。”EVA用莎士比亚的台词回答。 “路明非还没消息么?” “他乘坐的飞机遭到无人机群的袭击,我们暂时跟他失去了联系。” “不在关键时刻出问题那就不是他了,”恺撒低声说,“可还挺希望他现在坐在我旁边的。” “你对我坐在你旁边有这么大的意见?”副驾驶座上的魁伟男子叼着雪茄,忙于跟手机上的恶龙战斗。 “听起来你倒是对他很有信心,一般人会担心他的安危。”EVA说。 “那是幸运值300%的家伙,应该能完美闪避各种致命攻击,而我现在需要他的幸运值帮我找到那个入口!” 运输机侧倾机翼开始盘旋,他们已经经过了北极点,却没有任何发现,放眼望去就只有乌云、闪电、极光和犬牙突兀的冰原。孵化场里的东西就要苏醒了,此刻孵化场已经成了信息的黑洞,内外被看不见的边界阻隔开来。数十架各种类型的飞机在北极点附近巡弋,学院的数百号精锐陈兵以待,汉高居然说服某国政府的航母编队向着北极圈附近移动,上面装载了几十架先进战斗机,龙王都会觉得是威胁,但他们得先找到那扇隐藏起来的门。 在命运的主战场上,此刻就只有楚子航一个人,这让恺撒心急如焚。 ---------- 楚子航远远地就看见了路标,荒芜的北极冰原上,竟然有人提前布下了反光路标等候他们。 路标的尽头就是那条灯火通明的大船,癫狂的欢呼声和笑声让人感觉那里才是地狱,背后的冰原反倒更加温暖。 如今想来那条船从一开始就是条鬼船,乘客们多半都是磨牙吮血的厉鬼,偏偏想要前往神国重获新生,而驾船的人们一无所知。如今厉鬼们即将抵达目的地,驾船的人就变成了他们的食物。 萨沙摸出半包莫斯科人香烟分给大家,楚子航微微摇了摇头。他们都意识到自己或许就要拯救世界了,但无论怎么看自己的人设都不像是男主角。海狗爪子念叨了几句自己的老爹,说自己一直欺骗老爹说自己在海军军舰上服役,老爹也为此深感骄傲,要是死了没有军队的人去家里送抚恤金,那谎话就败露了;奥列夫则忙着把自己的笔记本——那个笔记本上画满了怪蛇的各种形态——封在了一个防水的袋子里,还装了一个信号发生器进去,他希望能把自己的所见留给后来的人,让他们知道进化是如此的伟大和恐怖;萨沙恼火地拍打着卫星电话,试图找到一点信号好把自己银行账户的余额转给莫斯科的安娜,但没能成功。 楚子航写了三张字条递给萨沙、海狗爪子和奥列夫,字条上是同一个人的联系方式:“如果我们有人生还,就去找这个人,叫他带着核弹回来。” “Ricardo M. Lu?”萨沙郑重地收好字条,“他是爆破专家么?还是卖核武器的?” “他自己可能就是核武器。”楚子航淡淡地说。 萨沙瞥了他一眼:“伱光着膀子穿着防寒服,可看你的表情是要去赴一场盛宴。” “日本人有句话说,一期一会,人和人的每一场相会都不可复制,”楚子航凝视着那空中楼阁般的大船,“我们已经到了宴会厅的门外,又怎么能不敲门呢?” “我们俄国人没有那么多俏皮话,但我的长官告诉过我,人和人之间除了情话,其他的都可以让冲锋枪帮你说。”萨沙吐掉嘴里的烟蒂,给冲锋枪上膛,“这家伙说的才是真理!” ---------- 停机坪上摆着一张桌子,桌子的中间放着一瓶麦卡伦1926,这可能是世界上最贵的威士忌,售价上百万美元,稀有到根本不会有人真的开瓶来喝,只是如收藏珠宝那样收藏在保险柜里。这张桌子是应麦卡伦先生的要求摆的,他下方涌来各种语言的欢呼声:“圣哉圣哉!万军之王!圣哉圣哉!万军之王!圣哉圣哉!万军之王!” 人们疯狂地赞美着某个不明身份的神,疯狂地酗酒和破坏,平日里被洗得发亮的木质甲板上鲜血横流。杀戮和斗殴在此时也不过是表达欢喜的一种方式,反正他们就要成为新时代的神了,人类的法律凭什么再来约束他们? 麦卡伦先生的眼里没有他们,他只等那个配跟他同桌用餐的人。 他一直眺望着冰原的尽头,直到那辆白色的雪地车出现,他才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事实上他戴着那个鸟喙面具,根本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但如果周围还有有理智的人在,就是能感觉到他是从心底深处笑了起来,宛若故人来。 雪地车开到浮冰边缘停下,楚子航推门下车,从容地登上前甲板,扫视这场疯狂的欢愉,显而易见地流露出厌恶的神色。人群也因为他的到来而安静下来,金色的瞳孔中闪烁着灼灼鬼火,却随着楚子航的缓步推进而退后。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能感觉到再度归来的楚子航身上流露着静谧的威仪。楚子航也只盯着高处的麦卡伦先生。这条船上应该还有无辜的活人,但他现在不得不集中全部精力应对那个端坐饮酒的男人,偏偏他在这条船上看起来是最正常的,你应该向他求助、跟他联手才对。 楚子航沿着舱壁外的消防梯爬了上去,在麦卡伦先生的对面坐下,把双刀放在一旁,端起那杯为他准备好的酒。 前甲板上的狂歌痛饮又开始了,楚子航的到来只是按下了暂停键,楚子航一走,节奏立刻就回来。楚子航凝视着麦卡伦先生,心里高速地思考着,旅客们能疯魔到这个地步,应该不仅仅是因为即将抵达目的地的喜讯,而是某种强大的药物或者精神控制。即使他说出真相,也不会有人转而站在他这边,他在孤军奋战,而且必须战斗到最后一刻,因为此时此刻只有他还坚定地站在人类的立场上。 就像一个孤勇的议员固执地站在血腥的殿堂里,其他的议员都在咆哮说要毁灭!要新生!而他必须坚定地说,不!这场残酷的毁灭和新生不由你们决定! “瑞吉蕾芙说你跟她说过一句话,说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国之门,那门前就是人类的修罗场。”麦卡伦先生的语气淡淡,“说得真好。” “他们会争先恐后地踏过那扇门,唯恐门关闭的时候被丢在了外面。”楚子航轻声说,“或者是不愿跟别人分享荣光。” “我想你已经猜到那扇门的真相了,对么?” “神国不是一片陆地,而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体。穷尽人类和龙类的历史,只有一个生物曾经拥有那么巨大的身躯,他的名字是尼德霍格,黑之王尼德霍格。他在陨落的时候曾经断言,自己必将重返这个世界,把曾经沾染过他鲜血的人全都送往地狱。” 麦卡伦先生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极北之地或者黄昏教条真正信仰的不是奥丁,而是诸神的黄昏,他们相信未来一定会出现一场毁灭世界的浩劫,即便是神也会被摧毁。但世界会被重建,新的神会诞生,如果旧神指的是黑王和他的子嗣们,那么新神又是什么呢?是接受黑王之血洗礼,从而进化出来的新龙族么?”楚子航顿了顿,“但这只是圣宫医学会的故事,真相是海底那个伟大的生命需要无数的基因来补完,这些人只是被运送来的食物而已。” “凭借卡塞尔学院里学到的知识和破碎的情报链,能够推断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起了。”麦卡伦先生招招手。 文森特率领的服务团队托着银盘鱼贯而出,在桌上摆下丰富的菜肴。冷切的牛肉和薄如蝉翼的火腿,搭配翠绿的芝麻菜,上面撒满碎末状的奶酪。侍者们都吓得面无人色,但在文森特的注视下不得不继续提供服务,一名侍者刚刚在麦卡伦先生的面前放下汤碗,就被一柄从后方袭来的消防斧砍在了肩上。原本文森特在停机坪附近布置的枪手,处决每个试图接近麦卡伦先生的旅客,但竟然还是有个家伙从枪手的视野盲区里爬上了停机坪。他把受伤的侍者按在餐桌上,还想用消防斧砍下他的头来,而楚子航的手还没摸到长刀,麦卡伦先生却已经抓起那人的脖子把他丢出了甲板。 片刻之后下面传来沉重的撞击声,那人应该是重重地砸在了冰面上。对于这些珍贵的货物,麦卡伦先生并不珍惜。 “希望没有打搅你的胃口,”麦卡伦先生用眼神示意服务生们清理桌面,“但血腥味好像就是今夜的主题。” “你的意思是说世界本就是一张巨大的餐桌,进食是生物的本性,你不吃掉别人,别人就吃掉你?”楚子航凝视着桌上的血迹。 “不,只有极少数人能在餐桌旁坐下,比如你,比如我。”麦卡伦先生说,“如你所说,这条船本来只是一艘运输船,把无关紧要的灵魂送去喂养某个大家伙,但随着一位神祇登上了卡戎的渡船,他的灵魂沉重得差点弄翻这条船,他的光辉让这趟旅程闪耀。我很想跟这位神祇谈谈世界的未来,如果他愿意跟我站在一起,那么光辉的未来会提早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的身体里流着耶梦加得的血,对么?”楚子航冷冷地说,“你对我那么感兴趣,因为你想要耶梦加得的基因!” 他隐隐地猜到了自己能够突破极限、经历三度爆血而不迷失自我的原因。当他把折刀刺进夏弥……或者耶梦加得的后心时,龙王的血沾染了他的身体。就像神话中那位沐浴了龙血而获得不朽之躯的齐格弗里德,他以极低的概率未被龙血侵蚀而死,反而突破了临界血限。这些年他看似在不断地衰弱,其实是一直在进化,他继承了耶梦加得的高贵和力量,也继承了威力磅礴的“风暴角”,当他在冰原上挥刀的时候,他同时启动了君焰和风暴角,完美地重现了他和夏弥并肩作战时的惊人破坏力。随着进化的延续,他甚至有可能觉醒“湿婆业舞”那种毁天灭地的力量,这才给了他平等地跟麦卡伦先生对话的地位。冰海中的黑洞里,那个孵化中的胚胎并不是为他的到来而欢呼雀跃,他真正渴望的是耶梦加得的基因,麦卡伦先生也一样。 麦卡伦先生依然不置可否:“看看这癫狂的世界吧,它早该重建了,在没有君王的世界里,逆臣们相互杀戮。我们曾彼此为敌,为了王座浴血战争,可当真正的王归来的时候,我们都只有匍匐在他的脚下,接受他的惩罚。他不会宽恕我们,因为我们的手上都沾过他的血。旧神们的时代必将结束,我们可以携手成为新时代的神祇。” 他的眼神淡然而真诚,就像在跟朋友或者亲人说话,楚子航甚至觉得他随时都会伸出手来抚摸自己的头顶。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楚子航微微战栗,他觉得自己可能犯了某个致命的错误,但他还没想明白那个错误是什么。 低沉的鲸歌忽然在耳边响起,像是斩断了楚子航的思绪,楚子航伸手按住了刀柄,双刀带着灼热的火光出鞘,切向麦卡伦先生的喉咙。面对这样强大的对手他根本不敢留手,风暴角和君焰的领域先后展开,巨大的风压直接把侍者们吹飞,文森特强撑着扛过了第一波,但下一波风压就带上了炽烈的火焰,极北之地的成员们纷纷点亮了黄金瞳,奋尽全力跟风压抗衡,细小的风刃把他们割得遍体鳞伤。他们的强度当然比不上那些怪蛇,能在两种高阶言灵的合力下存活,是因为楚子航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他们,他眼里只有麦卡伦先生,他几乎笃定那是一位尊贵的龙王。即使是沐浴过龙血的自己,跟他之间的差距依然是天与地,那么三度爆血之后的他行不行?四度爆血呢?爆血的极限在哪里,耶梦加得之血又能帮助他爬到什么样的高度? 两个漆黑的人形跳上了停机坪,同时打开能暂时致盲的照明灯,他们手中和背后的冲锋枪吼叫起来,大片的弹雨覆盖了极北之地的成员们。楚子航登船的同时,萨沙带领奥列夫和海狗爪子从泄水阀溜进了船里,他们熟悉船上的每一条小道,顺利地找到了存放勇士系统的地方,船员们也被扣押在那里,可能是考虑到这些人的航海经验还有用,他们被暂时地看管了起来,比那些普通旅客要幸运。 奥列夫带领技术干部们前往核动力舱试图夺回控制权,其他船员们武装起来赶去救援那些受困的旅客,萨沙则带领海狗爪子穿上了新的勇士系统赶来支援楚子航。鲸歌是他们约好的信号,刹那间狂欢现场枪火纵横,烈焰横空照亮了楚子航和麦卡伦先生的眼睛。 麦卡伦先生抓住了楚子航的手腕,把那杯烈酒浇在刀刃上:“这个世界的火已经被点燃,无论你还是我都不能将其熄灭。” 楚子航挣脱出来,左手拔出童子切,双手旋舞出巨大的火环,仿佛炎魔降世。 麦卡伦先生轻盈地闪动在刀光之中,脚步滑动仿佛跳着一支华丽的舞蹈:“你是我们中最懂事的那个孩子,我从来都对你抱有希望。你的流浪可以结束了,在我的身边你不会再孤独,你的力量会帮助我度过诸神的黄昏,作为报答我会跟你分享这个世界。” 他的目光真挚,语气甚至说得上温柔,楚子航甚至觉得他的手随时会穿越刀光来拍拍自己的肩膀。 楚子航已经把爆血提升到了三度,照理说在龙王之心的鼓舞之下他根本不会有恐惧这种情绪,可麦卡伦先生说得越多,他越是不安。麦卡伦先生早就猜到他会来,早就猜到他会在冰原上完成那场关键的进化,也猜到了他会在这一刻拔出刀来,他从来没有走出过麦卡伦先生为他划定的轨道,就像现在,麦卡伦先生好像连他出刀的轨迹都预判了,连那个酒杯都没有放下。 他意识到自己搞错了什么事,就像下棋那样,如果你误判了对手的棋路,必定满盘皆输! 他退后几步,双刀在头顶敲出明亮的火雨。他生出了密集的鳞片,鳞片组成严丝合缝的古板,像是一件紧贴着肌肉的铠甲;骨缝在咔咔的微声中打开,膝盖反曲,肌肉结构也随之变化;烈火烧毁了防寒衣,凶兽般的黑影从火中冲出。四度爆血,这对他来说也是未知的领域,但眼下的局面下只有最强的暴力能逆转局面。巨大的火柱在他的身体周围腾起,钢铁熔毁地面塌陷,火柱们汇聚成为烈火的浪潮,向着麦卡伦先生奔腾而去。杀戮意志被驱动到极致,楚子航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萨沙他们的死活。 龙卷风从天而降,卷起他周身的烈焰,他举刀过顶,自然而然地用出了源稚生手中的心形刀流·四番八相。 他的心中空无一物,只剩下磅礴的战斗意志,刀上的火流吞吐,化作炽烈的霓虹。 “别闹了,我亲爱的妹妹,我知道你在听我说话。”麦卡伦先生终于丢掉了杯子,上前一步抓住燃烧着的刀刃,“你无需跟我战斗,你我的敌人都是宿命!” 时间在楚子航的眼中仿佛倒流,君焰熄灭,坍塌的地面恢复了原状,被他斩碎的餐桌再度横在了他和麦卡伦先生中间,桌上仍旧摆着美酒佳肴。唯一的区别是麦卡伦先生手中的杯子,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用腾出来的那只手抓住了楚子航刚刚拔出来的蜘蛛切,而童子切仍在刀鞘里鸣叫。他似乎根本没有起过身,那场豪烈的战斗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 “我怎么相信你呢?我亲爱的哥哥,在那漫长的过去,你我的手上都沾过对方的血。”楚子航低声说。 楚子航并不想说这些,但他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甚至他的声音都变了,清冽中带着稚气,像个女孩。 “我早就可以毁掉你的茧,可我耐心地等待你的苏醒。即便现在我也占据绝对的优势,如今的你只是个孩子,不是那头能颠覆尘世的巨蟒。”麦卡伦先生悠然地说,“我知道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我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既然我们要走同样的路,那为什么不能是同伴呢?你是我又聪慧又有野心的妹妹,是父亲最完美的造物之一,那位盲目的楚先生不配懂你,真正懂你的人是我,你的哥哥!”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秘密的?”楚子航微笑,“我还以为我藏得很好。” “我去过北京的尼伯龙根,在那里我没有找到你的龙骨。因为你早就把龙骨植入了楚先生的身体,所以上一次现世的你才会那么虚弱。” “不愧是哥哥,你才是我们中间的智慧第一,但跟聪明的人当朋友总是格外的危险,我需要你的诚意。” “我聪明的妹妹怎么会相信诚意那种虚无的东西呢?我知道你要的证明是什么,我会给你我的血,王者的盟约总是用血书写,就像当年那样。” “真的可以么哥哥?伟大如你,会跟别人缔结血盟么?”楚子航的目光闪动,有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 “你不是别人,你是伟大的耶梦加得,是我的妹妹。”麦卡伦先生用手抹过长刀,把流血的手掌举起在空中。 萨沙看得目瞪口呆,他和海狗爪子的来势汹汹,但唯有在楚子航压制住麦卡伦先生的情况下他们才有机会控制场面。可楚子航并没有按照计划行事,只是把蜘蛛切抽出,横在自己跟麦卡伦先生之间,两个人亲密地对话之后,楚子航也用手抹过长刀,两只流血的手掌狠狠地印在一起,两只手都在那一刻生出了狰狞的利爪。 萨沙不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其中浓郁的结盟意味。他猜对了,这是龙类之间的结盟方式,分享彼此的鲜血和基因,背叛者会被这些基因反噬。 楚子航想要怒吼说不不不,可他说出的话却是:“亲爱的哥哥,我们以此断绝旧日的恩仇,共同开启新的时代!” 他忽然明白自己所犯的错误了,他之所以能够突破进化的极限,并非沐浴了耶梦加得的血。而这件事麦卡伦先生早就暗示过他,说他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没错,亲爱的楚先生,你并非耶梦加得的基因携带者。”麦卡伦先生轻声说,“你从很多年前就是耶梦加得的茧,她之所以一直陪伴着你,那是因为你是她重回这个世界的道具。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她为你设下的圈套,那个圈套的名字叫做夏弥。能够一次次从死亡中归来的伟大生命怎么会被感情迷惑呢?她守护的根本不是你,而是她自己!” 梦境中见过的那个女孩再度出现,这一次她站在楚子航的身后,打着那把滴雨的油伞,俯下身用面颊跟楚子航相贴。 她不再是那个窈窕的水乡女子,不再穿云水般的素衣,她穿着朱红流苏之裙,戴着辉耀世间的金冠。以鼻尖为中心,那张娇俏的小脸上像是开花那样生长着细鳞。 楚子航的视野渐渐地暗了下去,他的意识也像是沉入深海,他想要挣扎,但是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他最后的意识是女孩轻笑着在自己耳边说:“傻瓜!这又有什么不好呢?这样你就是我们的伙伴了,这才你该选的路。” 第15章 楔子 北极之墟(15) 全船的灯都黑了下去,唯有缭乱的极光照亮流血的甲板,萨沙吃惊地扭头四顾,发现周围的人都停止了运动。 时间并未静止,蒸汽排放口仍然吐出阵阵雾气,某人拎着的消防斧上还在缓缓地滴血,寒风依然卷着雪片呼啸,可是那些痛饮的、亲吻的、砍杀的旅客们都如泥塑木雕,唯有楚子航和麦卡伦先生双手紧握着走向栏杆旁。随着他们把紧握着的双手举向空中,灯再次亮了起来,照亮的根本就是另一个世界。冰海上漂浮着巨大的维京木船,黄金包裹它的舰艏,白银装饰它的船舷,巨大的冲角直指正北方,通体笼罩在淡淡的光辉中。旅客们都穿着古风的长袍,手握青铜为刃黄金为柄的权剑,女人们的脖颈上圈着金环和璎珞,风吹她们的长裙露出矫健的长腿,她们却没有任何寒冷的感觉,无论老少都恢复了青春,变成了他们记忆中自己最好的样子。 可躺在血泊里的普通旅客却变成了狰狞的羊头怪物或者美貌的女奴,于是他们的癫狂都得到了解释,这是一场群体的幻梦,每个人都在这场梦里扮演角色,他们杀死怪物,占有女奴,尽情地展示着身为新神的权力。 言灵·娑婆世界,凭空制造出席卷众人的幻梦,令他们经受无尽的折磨或者无尽的欢愉,甚至可以让一个人在幻境中经历生死。那是白王的至高权能之一,不在号称能够抗衡黑王的“神谕”之下。真实和虚幻在它的领域之内是模糊的,沉浸其中的人无可自拔。 麦卡伦先生是这场梦的主人,如今又一个主人走进了梦里。他们高举的双手上鲜血淋漓,点点滴滴地打在地面上。麦卡伦先生戴着黄金的面具,整个人笼罩在明亮的金光中,楚子航却赫然幻化为红裙金冠的少女,眼中流淌着金焰。 这场面乍看像是皇帝和皇后莅临,但少女的威仪不在麦卡伦先生之下,他们紧握的双手上青筋暴露利爪分明,谁也不愿退让哪怕半分。 “哥哥还吞噬了白王的龙骨么?”少女冷冷地看向麦卡伦先生。 “卑贱的伪王之骨而已,”麦卡伦先生淡淡地说,“我们在东京港里找到了赫尔佐格的残骸。” 旅客们排山倒海那样向着主人们跪下,万众欢呼,高呼着圣哉圣哉,唯独萨沙在怒骂:“混蛋!醒醒!醒醒!” 他的视野里,现实和梦境快速切换,和麦卡伦先生握手的人一时是眼神空洞的楚子航,一时是威仪凛然的红裙少女。 他努力地抗拒,但梦境反复地冲刷着他的脑海,他明白自己最终也会被幻境裹挟进去,他必须唤醒之前那个眼神坚定的楚。 “醒醒!醒醒!”萨沙嘶哑地咆哮,“你能做到的!你是制造奇迹的魔术师!搞定这里的事,我带你回莫斯科去见我的安娜!” 红裙少女愣了一瞬,伸手按住额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不堪忍受萨沙的噪音骚扰。 麦卡伦先生觉察了她的变化,扭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还被过去的记忆困扰么?” 红裙少女冷冷地看向他,目光重又变得凛冽:“怎么可能?我是耶梦加得!龙王耶梦加得!” “是的!龙王耶梦加得!”麦卡伦先生微笑着说,“伱的高贵与我比肩,我们将一同不朽!” 他扭头看向文森特。老家伙瑟缩在角落里,紧张地左顾右盼。连他也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太荒诞太可怕了,开始后悔引入了圣宫医学会作为自己的投资人,他曾经觉得这个组织人傻钱多,自己可以轻易地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最后却被证明自己只是圣宫医学会买下的一只猎犬罢了。 “随时等候您的吩咐!”文森特颤巍巍地在麦卡伦先生面前半跪,眼神里透出急于服侍主人的渴望。 他必须用活跃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避免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除此之外他也在暗暗地庆幸,自己跟那些花了高价购买船票的乘客不同,那些人才是真正的蝼蚁,他文森特的地位还在那些人之上。这个世界往往就是这样,你得跪下当某个人的狗,才能在另一些人面前耀武扬威。 “起航吧卡戎,庆典就要开始,”麦卡伦先生淡淡地说,“请圣女殿下去前甲板,主持这场盛典。” 文森特毕恭毕敬地退后,连日常用来代步的轮椅都不敢坐,退到不会打搅到麦卡伦先生和楚子航的角落里他才打开呼叫器,疾言厉色地跟对面的人说了些什么。片刻之后,有人拉响了汽笛,YAMAL号的烟囱里升起了袅袅的白雾,随着哗啦啦的声音,死死勾住冰面的铁锚被收了回来。巨舰从冰原旁缓缓地退开,却不是要返航,留够冲锋距离之后,它勇猛地向着万年冰川撞了过去。 斧刃般的舰艏狠狠地砍进了冰山中去,十几米高的冰山裂开,冰屑形成的暴风雪席卷了甲板。坚固的船舷狠狠地挤压着冰山,把它们向两侧推开,钢铁发出似乎要断裂的咔咔声音,就这样它在不可能航行的海域给自己生生地制造出了一条新的航道,每前进一米都是在损耗这条船的生命,但没人在乎。登基的道路上,君王们从不在乎跑死多少匹骏马。 ---------- 瑞吉蕾芙在那间小圣堂里沐浴,顶着满头的肥皂泡,哼着歌,用小刷子精心地清理着指甲缝。浴缸旁的衣架上挂着那套有银色藤蔓装饰的礼服裙,巨大的裙幅上刺绣着漫天星辰,还有银线刺绣的白色的绶带和那柄精光四溢的罗马短剑。两个小时前文森特就通知她梳妆打扮,可她一直在磨时间,好在文森特也并未催促。 赫尔薇尔站在舷窗下,奥尔露恩守住了大门,两个人都公然地把武器提在手里。谁都清楚圣女殿下在想什么,她曾经十几次地策划逃离这条船,有一次她甚至想到用床单做了一个巨大的风筝,趁着船进港修整的时候飞到岸上去,可她没有机会学习空气动力学,做出来的风筝连甲板区域都没能飞出去。 赫尔薇尔的呼叫器响了起来,文森特的催促终于来了,赫尔薇尔皱着眉头呵斥道:“洗好了没有?” 奥尔露恩走到浴缸边,把浴巾丢在瑞吉蕾芙脸上:“再给你三分钟时间!不然催你的就是皮鞭!” 她们都不喜欢瑞吉蕾芙,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三个是姐妹,但克隆体之间有着巨大的等级差,瑞吉蕾芙因为继承了星之玛利亚的某些力量而被当作圣女的继承者供奉起来,她们就只是文森特的随从和打手。瑞吉蕾芙惹麻烦的时候也会被文森特惩罚,她们可以手持皮鞭在她身上印下伤痕,但她们无法否认瑞吉蕾芙才是她们中不可被替换的那个,文森特给她们再多的“爱”,她们在文森特的心里也没有瑞吉蕾芙重要。 “三分钟够了。”瑞吉蕾芙站起身来,水滴沿着线条分明的身躯流淌,仿佛一具女战士的大理石雕像沐浴在雨中。 她轻盈地走向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是夏弥那种踮着脚尖走路的方式,绷紧的脚背上青筋毕露。 最初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的注意力都在她赤裸的身躯上,身为克隆体基因方面差距不大,但她们不得不承认瑞吉蕾芙把自己锤炼得更加极致,纤细的腰,矫健的腿,浑身上下不见一丝赘肉,隐约的伤痕令她透出一股危险雌兽的气息,而那张白瓷般的小脸上还带着笑。 奥尔露恩第一个醒悟,甩起巨大的裙摆系在腰间,从后腰拔出了骑士剑:“我警告你!不要耍鬼花样!” 赫尔薇尔则闪电般退后,按动了墙壁上的开关。舷窗外降下了铁罩,门外则降下了沉重的铁栅栏,铁罩和铁栅栏都带高压电,舱壁中间也夹了高强度的钢板。这些年他们始终是这么对待瑞吉蕾芙的,不然你给她剩下一把勺子她都可能在墙上挖出洞来逃走,楚子航第一次来的时候小圣堂中正准备举行仪式,所以楚子航才能畅通无阻地进出。 赫尔薇尔从裙摆里拔出了那对克力士,眼神瞄向挂在墙上的那根马鬃制的鞭子,她觉得没必要多说,只有鞭子能让她老实。她和奥尔露恩联手还是能稳稳压制瑞吉蕾芙的,瑞吉蕾芙曾经被她们联手打到哭,但今夜的瑞吉蕾芙看起来有那么点不同,那股子凛凛的威势压得奥尔露恩步步后退。瑞吉蕾芙走到墙边,随手摘下沉重的斧枪,提着斧枪继续逼近,古老斑驳的武器和她白瓷般的身体形成巨大反差,妖冶而危险。 “对不起啦姐姐们,我要跑路了。”瑞吉蕾芙说,“你们不会以为我真的会去参加那个祭典吧?鬼知道我在那个祭典上扮演什么角色,要是祭司还好,没准是祭品呢?你们也不会傻到相信跟着那个老东西就能封神吧?封神了又有什么好,这个世界我还没玩够呢。” 赫尔薇尔冷笑:“亲爱的妹妹,你是还藏着什么实力没有在我和奥尔露恩面前展示过么?” “当然咯!文森特没跟你们说过么?完整状态下的我,你们还从没见过呢!”瑞吉蕾芙在头顶挥舞那柄巨大的武器,带起猎猎的狂风。 她跃起在空中,狠狠地把斧枪砸向地面,斧枪那么沉重而她那么轻盈细弱,倒像是斧枪上系着的一根白色飘带。 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的武器都无法正面抗衡斧枪,于是她们分开跃向左右,落地翻滚之后骑士剑和克力士同时攻击瑞吉蕾芙的下盘。略通兵器格斗的人也能看出,此时此刻瑞吉蕾芙的下盘全都是破绽,沉重的斧枪令她的重心上移得太多了。瑞吉蕾芙双手舞动斧枪,带出无数道铁青的光弧,屋里的一切都被斧枪的刃扫成碎片。这是极刚极猛的打法,但也极其地消耗体能。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围绕她游走,时而试探性地攻击,但当斧枪扫来的时候又立刻像飞鸟那样遁走。她们是比瑞吉蕾芙更加老练的战士,如果出蛮力就是瑞吉蕾芙所谓的完整状态,那她真的还是个孩子。 瑞吉蕾芙的脚下渐渐开始不稳了,奥尔露恩的进攻节奏随之加快,她侵入了斧枪的控制范围,骑士剑反复地攻击瑞吉蕾芙的眼睛和咽喉。瑞吉蕾芙试图用斧枪的柄格挡,这个时候赫尔薇尔的蛇形克力士就闪着寒光逼近她的后颈部,接连在她的背上划出了几道血痕。这还是赫尔薇尔手下留情,不经文森特的允许,她们不敢处决瑞吉蕾芙。 “这就是你的完整状态么?亲爱的妹妹。”奥尔露恩振剑抖去血花,片刻之前她也成功地刺伤了瑞吉蕾芙的肩膀。 闹剧该结束了,瑞吉蕾芙已经累到拄着斧枪喘气了,上去踹一脚就会倒,她们本该提早揍她一顿免得她折腾的。 “哈哈哈!还差得远呢!”瑞吉蕾芙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让我们来真的吧!咕咕!” 她忽然学起了猫头鹰的叫声,有些地方的人觉得猫头鹰是很丧气的动物,却很少有人真的恐惧它,但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的脸色都变了。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四面八方都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好像舱壁里藏着几个巨大的猫头鹰的巢穴,莫名其妙的威压从四面八方袭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的身上腾起滚滚的墨烟,下一刻她们仿佛被风吹散。两道模糊的影子追着瑞吉蕾芙疾走,这是她们曾经用来对付楚子航的招数,瑞吉蕾芙挥舞斧枪,瞬息间三人的武器碰撞了无数次。 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的攻势仿佛狂风暴雨,急于在短时间内控制住瑞吉蕾芙。骑士剑从墨烟里刺了出来,削断了瑞吉蕾芙的鬓发,瑞吉蕾芙后仰闪避的瞬间,克力士又从墨烟中探了出来,赫尔薇尔再不留手,两支蛇形剑竟然是想从瑞吉蕾芙的肩胛骨下方刺入,然后左右交叉穿过肩胛,这是重伤,但对混血种来说不算致命伤,还能彻底锁定瑞吉蕾芙。 瑞吉蕾芙已经无处可逃,但就是这个瞬间,地板忽然开裂,蜘蛛般的利爪从地板下升起,一支刺穿了奥尔露恩的小腹,另一支刺穿了赫尔薇尔的手腕。女孩们惊恐地尖叫,她们也不知道这些蜘蛛爪样的东西怎么会藏在船舱的地板里,要是文森特或者麦卡伦先生倒是能猜出其中的真相,那个水密舱里的怪物已经把她的支脉散布到了这条船的角角落落,这条船就是她的躯体。 蜘蛛爪没给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挣扎的机会,骨缝张开之后它们变得非常灵动,死死地锁住了两个女孩。瑞吉蕾芙连看都懒得看,转身走回浴缸边,用木瓢浇水洗去了身上的血迹,之后给自己做了简单的包扎。她穿上内衣之后却没有碰那件礼服裙,而是穿上了麦卡伦先生送她的那条波西米亚风的裙子,再穿上白色的过膝长靴,又在轻薄的裙子外面套上了保暖的防寒服,最后还戴上了毛茸茸的帽子和手套。这身装扮的瑞吉蕾芙根本就不是什么圣女,只是个要去雪地上撒野的普通女孩。 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这才明白她为何赤裸着跟她们战斗,不是展露身材,而是怕衣服上沾了血难以清理。 “这就是我的终极形态,可我不想变成终极形态。打不打得赢你们我无所谓,可我得是男孩们喜欢的模样。”瑞吉蕾芙背上书包,从衣柜里拉出旅行箱来,看起来她已经为这场出走准备了很久。 她走到门边,铁栅栏自动为她打开,好像她才是这艘巨舰的主人。可她想了想又折了回来,摘下墙上的马鬃鞭子,对着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的屁股一顿暴揍,然后找来急救箱丢在她们脚下。她总算报了仇,以前文森特惩罚她的时候经常让赫尔薇尔或者奥尔露恩代劳,文森特并没规定要打哪里,姐姐们却故意让她趴在桌子上打她的屁股来侮辱她,所以后来她才养成了自己打自己的好习惯。 桌上的收音机还在播放前甲板上的欢呼声,瑞吉蕾芙一脚踢飞它,拖着箱子扛着斧枪扬长而去。 就在她的脚步声消失的那一刻,锋利的骨爪割断了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的咽喉,接着骨爪迅疾地缩回了地板里。 骨爪的主人可不希望她们还有使用急救箱的机会,她没有当着瑞吉蕾芙的面做这个操作,只是不愿小圣女迷惑。 ---------- 下层船舱里,提着酒瓶的佩尔松正把一个身穿粉色睡裙的年轻女孩高高地举起,他恶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欣赏着她惊恐的表情和丝绸下战栗的身躯。他也被麦卡伦先生制造的幻境卷了进去,观察到的世界是扭曲的,在他眼里那个瑟瑟发抖的女孩就是只粉红色的兔子,他要在她身上尽情地表达自己的愤怒和渴望。女孩嚎啕大哭,恐惧被伤害被凌辱,但更恐惧的是佩尔松那双赤金色的瞳孔。 然而死亡忽然降临,一支斧枪从背后刺入了佩尔松的身体,把他钉在了舱壁上,瑞吉蕾芙骨节分明的手扶着斧枪的柄,鲜血溅在她素白的皮肤上,红得惊心动魄。她左手接住坠下来的女孩,右手转动枪柄,直接毁掉了佩尔松的心脏。圣女殿下没有受过道德品质方面的教育,也因此并不懂得慈悲,她之所以放过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只是出于同情,遇上佩尔松她就没有必要留手了。 “去找个地方藏起来吧,吃点东西让自己开心点。”瑞吉蕾芙丢下女孩,对她说,“反正你做什么都没用。” 女孩目瞪口呆地看着瑞吉蕾芙,此时此刻在这条船上还有这么个镇静的人简直是奇迹,她凶猛凌厉的时候超过男人,可她拖着行李箱背着包,还戴着毛茸茸的帽子,给你的感觉就像是路过此地的旅行少女,想买杯咖啡就走。 瑞吉蕾芙沿着铁梯越走越深,当她听到冰块摩擦舱壁的刺耳声音时,一条漆黑通道出现在她面前,标志上写着俄语:“水密舱检查口,闲人勿近。”她熟练地操作舱壁上的装置,排空了舱里的数百吨海水,然后推开了沉重的舱门。 巨大的骸骨半浸在海水里,颈骨之上顶着铁箱,机械锁和铁链牢牢地控制着它,上方正降下白蒙蒙的水银蒸汽。 文森特并未派人驻守老圣女的栖息地,因为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被他处决了。此时此刻他也不需要老圣女,用高浓度的水银蒸汽控制住她别闹事即可。对文森特来说星之玛利亚的作用很简单,她去过那个孵化场,身上有孵化场的烙印,她和这条船融为一体之后,他们等于是乘坐玛利亚的骨骸之船返回故地。所以她得一直活着,这条船才会一直持有前往孵化场的通行证。 瑞吉蕾芙戴上早已准备好的防毒面具,换上过膝的胶靴,踩着水来到铁箱边。那是个长宽各两米的铁质立方体,通体漆成血红色,上面漆着惨白的骷髅,应该是第三帝国某个军团的标志。为了封印住失控的星之玛利亚,文森特用了点压箱底的东西,在海水里泡了那么多年,铁箱上基本没有锈斑,但铁箱也不是完全密闭的,缝隙中有凝固的水泥渗透出来。 “我亲爱的孩子,你终于来了。”铁箱中传出苍老衰弱的声音。 “您的痛苦马上就要结束了,亲爱的祖母。”瑞吉蕾芙淡淡地说。 她从防寒服的口袋里摸出四把看起来颇有年头的黄铜质地钥匙,把它们插入铁箱的四角,然后依次旋转。排气孔中喷出浓密的白汽,六个面的壁板都有松动的迹象,但还是被里面的水泥黏在一起。瑞吉蕾芙从带来的工具箱里拿出铁锤和凿子,但还没来得及动手,背后的黑暗中就升起了蜘蛛般的爪,利爪从四面八方袭来,却绕开了瑞吉蕾芙,而是轻易地撕开了铁箱和其中的水泥。 利爪发疯般抓着凿着,伴随着里面传出的诡异哭声,让人想到一个毁容的女人拼命地撕扯着自己脸上的绷带。 烟尘落下之后,铁箱里的东西终于暴露出来,它既恐怖又美丽,是一个肋骨扭曲变形而成的笼子。骨笼里装着一颗苍老的头颅,因为有骨笼的保护,那颗头颅上还能辨出人类的痕迹。黏液和白发紧紧地包裹着头颅,瑞吉蕾芙从脚下捧起海水洗去上面的黏液,头颅这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此前她一直缓慢地呼吸着,多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的口鼻呼吸,之前她不得不用那些血脉样的组织吸收氧气。 星之玛利亚,1943年探险的唯一幸存者,被孵化场污染而发生了不可控的超进化,这是生命的奇迹。 多年之前文森特把她放进铁箱灌入水泥的时候并未想要留她活命还有用处,但她强大的基因在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找到了自救的办法,用肋骨笼来保护最重要的头颅。这些年来她如同一棵树那样不断地生长,但始终无法摆脱那个神秘的铁箱,直到瑞吉蕾芙带着钥匙来到这里,破坏了铁箱中的炼金矩阵。 玛利亚缓缓地转动眼球,看着瑞吉蕾芙,瑞吉蕾芙点了点头。瑞吉蕾芙拔出一把短刀,割开了手腕,把鲜血滴在玛利亚的唇边。玛利亚急切地吸食着她年轻的鲜血,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那颗头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复着青春,苍白干枯的肌肤重新变得润泽,白发零落,绸缎般的秀发高速生长。瑞吉蕾芙跟楚子航说自己是药,她的血对畸形化的玛利亚也同样有效,尤其是她们的基因序列极其相似。 玛利亚忽然坐起,对于一个把头颅藏在胸腔里的怪物来说,坐起这件事非常不可思议,但瑞吉蕾芙就是觉得她坐了起来。肋骨笼缓缓地打开,仿佛一朵花的盛开,弯曲的颈骨慢慢地伸展开来,头颅从肋骨笼中探了出来,像是修长的花蕊。她仰望着黑漆漆的舱顶,久久地沉默,如果忽略她那诡异的身体,会觉得她依然是照片上那个仰望星空双瞳剪水的帝国圣女。 “记得给我带烟了么?亲爱的孩子。”她垂下眼帘看向瑞吉蕾芙,眼神里透着慈祥。 瑞吉蕾芙从书包里摸出几种不同的烟给她看烟盒,她却摇摇头,大概是表示这些品牌她都不认识。最后瑞吉蕾芙随便给她挑选了一根,点燃了递到她嘴边。她默默地享受着那支烟,瑞吉蕾芙站在她对面,站在那些生长在铁箱外的巨大骨骼里,两个人久久地对视,都是雕塑般的眉眼,但看眼神差了一百岁。瑞吉蕾芙笑笑,玛利亚也笑笑。 “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玛利亚祖母。”瑞吉蕾芙说。 “辛苦你了瑞吉蕾芙,你可真是个乖孩子。”玛利亚说。 她接着抽烟,抽着抽着她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她无声地嘶吼起来。从她身体里长出的血管结构剧烈地搏动着,那些蜘蛛爪一样的骨质结构愤怒地斩切着束缚她的机械锁和铁链,庞大的身躯颤颤巍巍地想要起身,那张姣好的脸上写满了怨和毒。 她重获自由,本该喜悦,然则去过地狱又回来的人,必定已经变成了恶鬼。 第16章 楔子 北极之墟(16) 两层楼高的核反应堆下方,身穿防辐射服的奥列夫战栗着抬头仰望,刺耳的蜂鸣声响彻了动力舱,熄灭的屏幕纷纷亮起。 片刻之前他们赶到动力舱,竟然没费多少工夫就拿回了控制权,文森特只是象征性地派了两名安保人员看守这个区域。可当奥列夫检查反应堆的时候,才明白为何文森特如此疏忽,因为他们之前安装的能引爆反应堆的聚能炸弹已经被拆除了,核反应堆进入了休眠状态。文森特可能早就猜出了他们是联邦安全局派来的人,也猜到了他们会在核反应堆上动手脚。眼下这条船正向着北极点勇猛进发,靠的也不是核反应堆输出的动力,而是辅助用的柴油机。 奥列夫想尽办法想要重新激活反应堆,但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即使激活成功他也没有把握说一定能把这东西变成两枚核弹,核反应堆在设计的时候就有牢靠的安全措施,如果奥列夫输入极端的参数,它就会进入自我保护的状态。 就在奥列夫束手无策的时候,核反应堆竟然自我激活了,反应堆的各项指数以惊人的速度上升,刺耳的蜂鸣声是巨量的蒸汽正在通过管道前往蒸汽轮机,让这艘船更快地奔赴死亡的深渊。核反应堆的表面,那些血脉状的结构正快速搏动。它们已经接管了核反应堆。 身后的舱门忽然关闭,一名技术员狂奔过去想要阻止,却在最后一刻刹住了脚步,蒸汽压力驱动的防辐射舱门是能把人生生夹断的。 技术人员们还在设法开门,奥列夫却疲惫地坐在了地上。以人类的力量,终究无法对抗那种神魔般的东西,此刻他们能够指望的,只有那个眼神坚定的中国人。 ---------- 水密舱的最深处,星之玛利亚姣好的面容上流露出残酷而幸福的笑容,她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待了多年。 “如您所愿,亲爱的祖母大人。”瑞吉蕾芙轻声说,“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么?” “去过美好的生活,我亲爱的孩子,不要爱人,也不要奢望被爱。”星之玛利亚说,声音美好得像是歌吟。 “好的祖母,那么……永别了。”瑞吉蕾芙轻声说着退了出去。 在这条船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唯独圣女殿下的立场是飘忽不定的。人人都觉得她是个不可控的孩子,爱玩爱闹,自负美丽和可爱,幻想自由自在的爱情。神国对她来说无关紧要,文森特顺着她的心意,她会扮演文森特想要的傀儡;麦卡伦先生给她寄来了影像资料,她也会乖乖地学习夏弥的一切;感觉楚子航背后的组织连文森特都畏惧,她又会毫不犹豫地跑去跟楚子航开条件。 可她其实是有立场的,年幼的时候她循着咕咕声走进这个幽暗潮湿的地方,听见大铁箱里传出低低的抽泣,她听得出那是星之玛利亚的声音。 在星之玛利亚以人类的身份活着的最后几年里,她接触过自己的克隆体们,大家像祖孙那样生活在一起,在孩子们中星之玛利亚最喜欢的就是瑞吉蕾芙,总是拉着她的小手给她讲外面的世界,狮子和大象、黑白双色的熊、巨木参天的森林、黄沙漫漫的沙漠……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比她懂事更早,知道讨好文森特才能在这条船上过得更好,可瑞吉蕾芙肆无忌惮,喜欢听玛利亚讲故事,对外界有着旺盛的好奇心。跟很多的灵媒一样,星之玛利亚也养了一只猫头鹰,她教会了瑞吉蕾芙如何听懂猫头鹰说话。 某一天星之玛利亚忽然消失了,文森特说她太老了,死掉了,她养的猫头鹰也飞走了。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瑞吉蕾芙变得沉默寡言,直到她在深夜里再度听到猫头鹰的叫声。 瑞吉蕾芙没跟楚子航说谎,星之玛利亚在铁箱中向她求助,瑞吉蕾芙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死亡。 年幼的瑞吉蕾芙把小脸贴在铁箱上,轻声说,好的祖母。 星之玛利亚要的并不是简单的死亡,她要把一切都埋葬在那个孵化场里。这场漫长的复仇从瑞吉蕾芙走进水密舱开始,星之玛利亚用了几年的时间让自己的血脉在YAMAL号里缓慢生长,一点一点地夺取控制权。这是一棵树对人类和神的报复,手段是生长。卡珊卓夫人也是意外地发现了她的秘密,被她杀死的,所以连文森特都没采取紧急措施。卡珊卓夫人曾经有机会阻止这条船进入孵化场,但玛利亚要的是把孵化场和自己的仇人一起埋葬。 “那个名叫楚子航的年轻人也得跟我一起死在这里,这样你才能真正自由。”玛利亚在瑞吉蕾芙的背后说,“别让卡塞尔学院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你,他们会带着伱回来找神国。” “知道了祖母,您不会误以为我对他有了感情吧?”瑞吉蕾芙戴上兜帽,遮住银发和白瓷般的小脸。 “真的没有么?我亲爱的孩子,你总是跟我说起他。” 瑞吉蕾芙摇了摇头:“外面的世界很大对不对?那里有很多值得喜欢也会喜欢我的美少年,我就要自由了,我还要他做什么呢?” ---------- 楚子航站在婆娑的树影之中,阳光从侧面照来,薄雾笼罩着这片熟悉的篮球场。他望向前方,前方是那座红砖贴面的教学楼,他又望向背后,背后是那座在当年非常现代化的图书馆,篮球场被铁丝网围绕,周围种着杨树和桦树。 这是仕兰中学的篮球场,他曾经在这片场地上独自砍下58分,如今他回来了,依然穿着当年的11号球衣。 球场的门是开着的,他随时可以走出去,但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走,不多久就会回到这里,永远都到不了教学楼和图书馆。 球场边的看台上坐着娇俏的女孩,微笑着,双手托腮看着他去而复返。她束着长长的马尾辫,蓬松的刘海仿佛云雾,超大号的球衣穿在她身上像是一条裙子,裙下是一双纤细娇好的长腿。她大大咧咧地踩着一个篮球,似乎是在等着他跟自己痛痛快快地打一场球。 “我应该叫你什么?夏弥?还是耶梦加得?”楚子航轻声问。 “当然是夏弥啦!你忘记我的样子了么?”女孩笑得龇牙咧嘴,脑袋顶上的马尾辫像是风中摆动的柳叶。 楚子航摇了摇头,走到看台边,在她身旁坐下。 “怎么啦?这样不好么?这里有你喜欢的球场,我会一直陪着你打球。”夏弥拍拍他的肩膀,“难道你觉得有我还不够么?” 那确实是夏弥说话的风格,多年前的某个早晨他独自去球场练球,忽然看见她坐在晨雾里的看台上。这些事他已经忘记很久了,却忽然在脑海里涌现。那天早晨他问夏弥为什么会来,夏弥说篮球场又不是你开的,他觉得那场景有些暧昧,便说自己还要去跑几圈热身,其实是想再等几个人来,夏弥气鼓鼓地说怎么?有我看你打球还不够么?你是想等着全校的女生一起看你打球? 往事历历在目,但他毫无欣慰之情,他说:“不,你是耶梦加得……龙王耶梦加得。” “我要是耶梦加得,那夏弥又是谁呢?”夏弥玩着篮球,让它在纤细的指尖上旋转,“你还想用刀捅我么?” 楚子航无言以对,他也分不清过去时光里陪伴他的是谁,也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过夏弥,那个寓居在小屋里的孤独的女孩也只是他自己的想象。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个硬硬的吊坠还在,这些年他一直把那枚钥匙当作吊坠,可他再也没回过那间小屋。 “事到如今还看不清现实么?所谓的夏弥,是你想象出来的残影,是你记忆中的吉光片羽。可她已经死了,你亲手杀死了她。”女孩的声音骤然变得冷冽,透着显而易见的嘲讽,“你不愿承认她的虚无,因为你害怕你的人生跟她一样虚无!” 她站起身来,抬手摘掉了发箍,她的长发迎风生长,超大号的球衣如同烧着了那样自上至下化为朱红色的长裙。她的身躯陡然地升向天空,如同参天的巨木,朱砂流苏的长裙广阔到能够覆盖整片球场。耶梦加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赤金色的龙瞳赫然生威,那或许才是她真正的形象,裙下藏着巨大的龙躯,腰以上才是少女的形貌,便如神话中的伏羲女娲。 可楚子航并不畏惧,他抬起头来跟她对视,眼神中透着迷茫。 “所以这就是你给我的牢笼?如果我接受这个牢笼,你就会一直占据我的身体?”楚子航问。 “谁不生活在牢笼里呢?你们人类的上班族,两点一线地来来往往,被困在格子间和公交车上,疲惫的时候抬眼看一看窗外的人来人往,很多人一辈子都不知道世界的广大。即使那些达官贵人又如何呢?他们住在名利构造的高楼顶上,高楼就是他们的牢笼。你如果喜欢,就会说那是你的生活,你如果不喜欢,就会说那是你的牢笼。”耶梦加得的语气出乎意料地温和,“即便龙王,也有无法逃脱的牢笼,那便是你们人类所说的命运。” “这样的牢笼又有什么不好呢?”她俯下身来,巨大的龙躯弯曲如弓,把篮球轻轻地放在楚子航手中,“在我的牢笼里你才能得到平静,而我会给你额外的恩赐,把你的女孩还给你。在这里她是完全属于你的,她会一直一直地陪着你。” 刹那间耶梦加得又消失了,仍然是穿着超大号球衣的夏弥坐在楚子航身边,她伸了伸懒腰,从地下的背包里抽出一瓶运动饮料递给楚子航:“我说你打不打球啊?你要是不打球我就去跟她们跳操了!” 楚子航没有接饮料,而是伸手轻轻地抚摸她的面颊:“再等一会儿,等雾散掉。” 夏弥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兔子般蹦了起来,涨红了脸瞪大了眼睛,似乎想要呵斥他。 可她并没有打开楚子航的手,她就这么气鼓鼓地瞪着他,像一只发怒的小狮子。 ---------- 冰面发出响亮的声音,在YAMAL号的前方裂开成为细长的冰峡,直指红色的孵化场。 天空中的极光奔腾如走马,仿佛在指引他们的道路。宿命已经构成,他们拉着汽笛穿越神秘的大门,前往神的土地。 战战兢兢的服务生们扛来了八具棺材,麦卡伦先生取出特制的钥匙开启棺盖,文森特本以为棺材里的东西会活过来,但最终证明只是些骸骨而已。有些骸骨身披精美的甲胄,双手握剑置于胸前,手指上戴满了镶嵌五色宝石的戒指,有些骸骨则用泛着银光的素白织物缠得密密麻麻,看不到真容,想来都是些君王级的人物。它们被浸泡在淡粉色的棺液里,细细的白丝从骸骨上生长出来,黏在棺壁上。 麦卡伦先生嘴里念叨着什么,在每口棺材里倒入一些威士忌,他用的语言文森特完全没有听过。 YAMAL号撞断了一道冰梁,血色镜子般的大海终于出现在前方,乘客们纷纷跪下,不敢再喧哗,甲板上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氛。 “圣女殿下还没有梳妆完毕么?”麦卡伦先生看向文森特,“她该不是逃走了吧?” 从怎么都无法联络赫尔薇尔和奥尔露恩开始,文森特已经猜到瑞吉蕾芙那边出了问题,但不知道过程。他不敢把这个坏消息告诉麦卡伦先生,而是派人全船搜索瑞吉蕾芙。他还没想好怎么回复,麦卡伦先生又把目光移开了,似乎并不真的在意瑞吉蕾芙,只是随便问问。 YAMAL号缓缓地驶入了孵化场,它平静无波,风吹来的时候带起褶皱,像是一片静谧的内陆湖。尽管海水中混有大量的赤潮藻,但海水异常的清澈,当YAMAL号的灯光照上去的时候,有强烈的反光,远远看去像是一块巨大的鸽血红宝石。 YAMAL号在孵化场的正中心停下,却不敢下锚,没有人敢惊醒海底的东西。 “以海为食,进食了几千年,至今都没有醒来么?”耶梦加得沉声问。 “进食了几千年只能说明他是个吃货。”麦卡伦先生轻声说。 面对海底的东西,连他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说话的音量也不由自主地降低。 “你想活着捕获,还是分享他的骨头?”耶梦加得又问。 “死活并不重要,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离开这个孵化场。” 耶梦加得点了点头,稍微退后几步,麦卡伦先生以眼神示意,几名服务生扛起一具棺材抛入大海。棺材撞击海面的时候分崩离析,麦卡伦先生和耶梦加得目送那具尊贵的骸骨沉入海底。水面在片刻之后恢复了平静,孵化场并未回应这份厚礼。文森特已经猜到了麦卡伦先生带着一堆棺材登船的原因,这些骸骨里仍然存有强大的龙类基因,对于海底的深洞来说,是珍贵的食物。 “级别不够?”耶梦加得微微皱眉,“你带了什么垃圾来这里?” “虽然只是骸骨,但这些家伙在生前没有人低于S级,刚才的那一具可能是亚瑟王。”麦卡伦先生神色凝重。 文森特听得目瞪口呆,是那位传说中的古不列颠圣王的尸骸么?时至今日历史学家们都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而麦卡伦先生却连他的骨骸都给挖出来了。那位圣王曾号称“不列颠的红龙”,竟然不是江湖诨号,而是他隐藏的真实身份。 “是不是存放得太久了,骸骨里的基因失活了?”耶梦加得问。 “可能是他正好不需要亚瑟王的基因,也可能是他进食之后食欲下降。”麦卡伦先生勾了勾手指。 三具棺材被丢进了大海,其中一具尸骸的尸衣因为冲击力裂开,暴露出来的尸骨长着五彩斑斓的鳞片,曼妙修长,似人也似蛇;另一具尸骸被铁链牢牢地锁住,全身上下的重要关节处被钉进了铁钉,可以想见埋葬他的人是多么恐惧他从亡者的世界归来。可依然是泥牛入海,血红色的大海只是用一些细碎的气泡回复了这次献祭。 麦卡伦先生望着水面上的泡泡沉吟了片刻,下令YAMAL号升起船锚,一具素色织物缠绕的尸骸被挂在了船锚上,船锚带着它缓缓地沉向海底。文森特大约看懂了麦卡伦先生的操作,他要以锚链为钓丝以尸骸为饵,去钓深海里的东西,他们身在海面上,无法知道水底发生的事,但锚链上带着摄像头。 光缆把水底的画面传输到麦卡伦先生手中的PAD上,他们也看到了楚子航之前所见的瑰丽景象,海图上标识说这里的水深超过千米,但船锚下降到三百多米的时候就看到了海山,那些海山呈现出曼妙的分形结构,有的像是小鹿的嫩角,有的像是足球场那么大的蘑菇,有的却像是庄严的城堡。海山上还有类似树木的结构,成千上万的细小触手随着水流缓缓摇摆,它们都是活的,偶尔喷出深绿色或者墨蓝色的水流,像是雌雄株的花相互在授粉。 那才是星之玛利亚所谓的山川和花树,他们来这里的时候乘坐的是高更亲王号潜艇,曾经遨游在这些海山之间。 屏幕忽然黑了下去,YAMAL号剧烈地摇晃起来,一股大力通过锚链,要把这艘巨舰拉向海底。但无论那东西是什么,它遇上的是排水量超过三万吨的YAMAL号,YAMAL号开启了螺旋桨跟它对抗,锚链绷紧的时候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片刻之后,水底的东西放弃了锚链,船锚上的摄像头无法恢复了,他们不知道海底的情况,但毫无疑问饵料已经被吃掉了。 “在这个生态系统中,他可能是不用主动进食的,”耶梦加得低声说,“在这里无论谁进食,最后都是他进食。” 麦卡伦先生点了点头:“唯有当孵化场中富集的基因总量多到值得他苏醒的时候,他才会苏醒那么片刻。” 剩下的棺材都被丢进了水中,这一次水面上出现了明显的扰动,隐约的波纹围绕着YAMAL号游动,偶尔有黑色的背脊浮出水面,那是某种体型巨大的生物,体长不亚于那些怪蛇,体重更在怪蛇之上。不久之前孵化场刚刚被漩涡清空了一次,可这个东西逃过了清洗,它是比怪蛇更加高阶的猎食者。是它连着几次吞食了麦卡伦先生投下的饵料,如今它意识到那条船上会不断地投下饵料,食欲已经压过了警觉。 连那些被幻境席卷的乘客都变了脸色,那是大脑正在提醒幻境中的他们,危险已经临近。这是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在普通人身上也时有发生,有时候人们待在自以为绝对安全绝对惬意的环境里,忽然间觉得阴风袭体,恐惧得微微哆嗦,就是这种保护机制在起作用。麦卡伦先生的“娑婆世界”仍然控制着他们,给他们制造各种各样美好的幻觉,但有着尖锐脊骨的大型生物在你眼前吞吃尸骨这些事情再怎么美化也还是令人悚然的。 “杀掉算了。”耶梦加得凝视着水中的波纹,双刀在她的手中迅速翻转。 可能宿主的性格也会部分地影响到龙王,她跃跃欲试的样子活像当年的楚子航。 按照中国古代的说法,那东西已经是蛟、螭、虬的概念,极其接近于真正意义上的龙,以它为饵也许能唤醒海底的东西。 麦卡伦先生双目紧闭微微皱眉,一手按着太阳穴,一手摆了摆,制止了耶梦加得冒险的举动。这是他从登船以来第一次流露出勉强的表情,因为乘客们正在他的“娑婆世界”里奋力地挣扎,脸上的表情时而呆滞时而恐惧时而又欢欣雀跃,但就是不愿把自己献祭给孵化场。花费巨资购买船票的大部分乘客都是被混血种世界驱逐的,或者明知道总有一天自己的血统会失控,他们纵然危险,但强大也毋庸置疑。 一个老人的鼻子里喷出血来,他最终没能扛住麦卡伦先生的压迫,跌跌撞撞地走向船头。他购买的是双人票,陪他登船的还有他的夫人。在EVA提供给楚子航的乘客列表中,他出自英国的斯诺顿家族,他没有什么血统安全性上的问题,而是期望跟妻子通过超进化获得更长的生命。老而衰弱的血统最终使他成了最先放弃的人,但他以最后的毅力对着妻子摆手,似乎是不想让她追上来。 老人坠入大海的那一刻,他的妻子终于从幻境中挣脱出来,双膝跪地嚎啕大哭。 白色的影子从天而降,落在老妇人身边,跟着一巴掌扇在老妇人的脸上:“哭有什么用?人总要为贪心付出代价。” 那是身穿防寒服提着斧枪的瑞吉蕾芙,她看起来虎虎生威,但被个有点可爱的双肩包拖了后腿。 “你也不能抵抗那家伙的幻觉?”瑞吉蕾芙没好气地盯着楚子航,“你这么弱,要你这种盟友有什么用呢?” 耶梦加得冷冷地看着她,没有回答,高贵如她似乎没有必要回复一个傀儡圣女的质疑,不惩罚她的失礼已经是开恩了。 “你来这里,是要跟我们一起完成这场伟大的祭典,还是放不下你的盟友楚先生呢?”麦卡伦先生微笑。 “都不是!”瑞吉蕾芙冷着脸,“是因为你的直升机上没有飞行员!” 她早就制订好了自己的逃亡计划,其中最重要的工具就是麦卡伦先生的直升机,只有它能逃出这个地狱。卡塞尔学院的庇护对她来说不是必须的,有的话更好,没有的话凭她的聪明美貌还怕在外面的世界混不下去么?她没有学过驾驶直升机,但这不是问题,在她想来麦卡伦先生一定会让飞行员留在直升机上,随时准备起飞,她只需威胁说不起飞就拧掉他的头,飞行员就会乖乖听话。可是等到她摸上直升机的时候,才发现驾驶座上没有人,发动机也没有预热,麦卡伦先生并没想丢下这艘船独自逃走。 她本该采取B计划,偷一艘带动力的救生艇逃走,凭着混血种的体质,也许能撑到救援船赶来。但这时她透过直升飞机的挡风玻璃,看见楚子航站在麦卡伦先生的身边,另一侧站着文森特。那个冷峻的中国人竟然也被麦卡伦先生的幻境俘获了,变成了文森特那样围着主人转圈的狗,她不由得感到遗憾。她从背包里摸出裹在保温袋里的热红酒——这原本是她给自己准备的路上的小幸福——默默地喝了一半,忽然下定决心,提着斧枪跳出了机舱。 楚应该会驾驶直升机,楚在她看来无所不能,除了恋爱。 第17章 楔子 北极之墟(17) 瑞吉蕾芙提着斧枪缓缓上前,寒风吹动她白色防寒服下的裙裾,像是雪下盛开着繁花。 “殿下您的风格一直都是那么直接的么?”麦卡伦先生摊摊手,“不准备跟我谈谈条件?” “我有什么资格跟圣宫医学会谈条件?”瑞吉蕾芙冷冷地说,“我这种复制品,不是可以源源不断生产的么?” “克隆过程中的差异化是很明显的,所以你是圣女,而你的姐姐们只是使女。你的血是珍贵的药,只有伱能抚平恶鬼们的渴望。” “你的恶鬼们关我屁事!你想谈条件,好啊!把我的直升机驾驶员还给我,我就不管你的破事!”瑞吉蕾芙不耐烦地说。 麦卡伦先生看向耶梦加得,耶梦加得根本懒得理会。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面,那似龙似蛟的东西围绕着YAMAL号快速游动,长着骨板的背脊时隐时现,期待着船上丢下更多的饵料来。但那东西也不是她等待的,她等的是那个神秘的海眼打开,漩涡再度出现。那才是配得上龙王耶梦加得的战斗,相比起来瑞吉蕾芙不过是在玩过家家。 “瑞吉蕾芙小姐,我不得不提醒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勇气都是以实力为基础的。”麦卡伦先生耸耸肩。 瑞吉蕾芙忽然纵身而起,白色防寒服留在了原地,夏裙飘飘的身影从中跳了出来,挥舞着斧枪重重地砸向麦卡伦先生。 麦卡伦先生凌空接住斧枪,如同挥动一根指挥棒那么轻松,瑞吉蕾芙还没来得及落地,就被麦卡伦先生连人带斧枪丢出了十几米远,把甲板旁边的铁质护栏都撞得变了形。她虎跳起身,前方已经立起了人墙。麦卡伦先生向着那些跪地祈祷的旅客挑了挑手指,被他选中的人缓缓起身。他们有些自带了武器,有些则拎着消防斧或者在后厨找到的砍肉刀,一个个都像行尸走肉。 瑞吉蕾芙冷哼了一声,双手抓住斧枪的尾部,以身体为轴,高速地旋转起来。 她没有辜负自己的名字,她既是圣女瑞吉蕾芙,也是女武神瑞吉蕾芙。 鲜血染红了纷飞的细雪,风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味,颜色明亮的裙摆闪动如花火,少女在血光中跳着死亡的舞蹈。 “楚!楚你这个蠢货!你是聋了么?醒醒!醒醒你这个蠢货!”瑞吉蕾芙放声大吼。 麦卡伦先生无声地微笑,类似的话萨沙不久之前已经对楚子航吼过了,可是全无效果,瑞吉蕾芙在楚子航心里的分量未必就比萨沙来得重。他靠在栏杆上喝酒,怡然自得地欣赏着瑞吉蕾芙的飞蛾扑火,每当人墙出现了空缺,他就再从人群中召唤几个出来;当某个乘客被消耗得差不多了,他就挥挥手指让他跳下海去喂鱼。 蛟龙越来越兴奋,吟声越来越高亢,但它必须抓紧时间进食,在那个神秘的海眼打开之前逃离危险区。这是一场鲤鱼跳龙门的游戏,跳不过去的鲤鱼都会摔死在龙门之下。 水面微微震动,更多的生物涌入了孵化场,它们藏在孵化场的周边区域避开了被之前的漩涡吞噬,此刻也被新鲜的血食吸引过来了。但它们不敢侵入蛟龙进食的区域,而是为了争夺蛟龙的食物残渣相互撕咬。伦理道德在这片孵化场里毫无意义,每个生物都是进化的奴隶。 “这么重要的时刻,你还有闲心观赏角斗表演?”耶梦加得的手指在双刀的刀柄上跳舞。 他们当然不会允许蛟龙逃出孵化场,那东西富集了越来越多的基因,是他们要为海眼献上的祭品。 “因为很美啊!像是被猎犬们包围的雌鹿。她的每一次流血每一次受伤都是美的,连猎人都舍不得扣动扳机。” 麦卡伦先生的双目微微迷离,他在血雨腥风中饮酒,玩弄生命如草芥,自己却像个多愁善感的诗人。 一支棒球棒狠狠地砸在瑞吉蕾芙的后背上,她痛得哼了一声,抬脚把那家伙踹出好几米去。下一刻一根横扫过来的铁链就缠住了她的腰,身高超过两米的男子猛地发力想把瑞吉蕾芙拉向自己。瑞吉蕾芙抽出了捆在腿上的克力士,削断了他的手指。克力士和皮鞘都是她从赫尔薇尔那里缴获的,行走江湖这是比斧枪更方便的武器。她喘息着用斧枪的柄勒住铁链男的喉咙,但刚才那支球棒又一次狠狠地砸在她的背上,她一口血吐在肌肉男的后背上,猛地跺脚,细长的靴跟刺穿了棒球手的脚面。 “楚!楚你他妈的!你醒醒!卡塞尔学院的男人,就是这种水准么?”瑞吉蕾芙的大吼变成了怒骂。 她举步维艰,每上前一步都要洒很多血,既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她伤痕累累,素白的双手沾满鲜血,那支暴力的斧枪也弯成了弓形。靴跟断了,就脱掉靴子光脚踩在结冰的甲板上。 这场角斗从一开始就锁定了结局,角斗士再怎么勇武,最后也会被君王不断放出的野兽折磨致死。 瑞吉蕾芙不傻,知道自己跟麦卡伦先生之间的差距,但她就是要来打这场注定赢不了的仗。 麦卡伦先生早就猜到她会回来,抵达YAMAL号的当晚,他拜会完星之玛利亚之后就去拜会瑞吉蕾芙。进入那间卧室之前他通过隐藏在天花板上的摄像头研究了瑞吉蕾芙很久,瑞吉蕾芙对此一无所知,当时她正在腰间缠着一床碎花的床单,跟着屏幕上的女孩学跳舞。屏幕上的女孩穿着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裙子,带领一群跟她同龄的女孩跳操,篮球场边的铁丝网门趴满了看热闹的男孩,漫天黄叶飞舞而下,女孩们的眼神有的温柔有的羞涩,唯有领头的女孩明亮坦荡。每一次落叶遮过她的眼睛,都像是快门闪动,那双眼睛记录着人间。 耶梦加得上一次的“现世”只有区区十几年时间,十几年里她小心地藏匿着自己的行迹,伪装成普通的女孩。但时代不同了,十几年在古代只够画师给她留下几张模糊的肖像画,可如今人类的世界里有无数的摄像头,这些摄像头藏在人们的手机里、小卖部的监控系统里、甚至受保护鸟类的脚环里,时时刻刻记录着人们的剪影,她也未能逃脱。 当关于她的所有剪影被有心人收集了起来,那个虚构的、名为夏弥的女孩便像是再度活了过来。 跳舞跳累了,瑞吉蕾芙就抱着靠枕蜷缩在沙发里,数以万计的视频资料在她的瞳孔里高速流动,她脸上的神情不断变化。短短的二十年人生里,她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但她对人际关系的理解是肤浅的。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庭,成长的每一步都靠自己的摸索,她像是一株自由生长的野花,生机勃勃却又张牙舞爪。她的绝大多数逻辑都简单粗暴,对爱情的理解更加浅薄,往往来自船上图书馆里收藏的电影。 对瑞吉蕾芙而言,楚子航和夏弥的视频资料也是一部电影,讲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相互陪伴的时光。 它平淡如水,没有复杂的三角关系也没有什么高光时刻,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水族馆、电影院、摩天轮……图书馆、篮球场、被梧桐树遮盖的老房子。他们在那座城市的街头巷尾擦肩而过,在那个校园的角角落落擦肩而过,女孩的马尾辫扫过男孩的肩膀,就像春花秋叶扫走了时光。 瑞吉蕾芙看进去了,羡慕夏弥的人生,就像库玛丽女神从高处眺望,也会羡慕那些自由自在逛荡在街头的女孩。她是个入戏很深的演员,被自己的角色侵蚀了。与其说她是为了魅惑楚子航而扮作夏弥,不如说她是想成为夏弥,而楚子航只是夏弥这个人设的装饰品。 但她愿意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又能突破什么样的极限?这恰恰是麦卡伦先生感兴趣的课题——人类的内心世界,和意志力的极限。 那么平凡那么卑微的物种,竟然能从龙类的手中夺走了世界,他们的生命有限而短暂,却能在决定牺牲的时候熊熊燃烧起来,放射出连龙王都赞叹的刹那光华。 飞蛾扑火……应该赞美飞蛾的勇气,还是嘲笑飞蛾的愚蠢? 消防斧重重地砸在了瑞吉蕾芙的肩胛骨上,斧枪脱手坠地,接着一根球棒狠狠地打在了她的膝盖上,球棒断开,膝盖骨也发出了清脆的裂响。她终于跪在了结冰的甲板上,矫健的雌鹿耗尽了体力,群狼们一拥而上,有人握着一根末端锋利的钢管想把瑞吉蕾芙钉在甲板上,瑞吉蕾芙回手一剑刺穿了那人的大腿。她挣扎着想要起身,但握着消防斧的人已经站在她的背后,摆出了挥击的姿势。 时间仿佛暂停了一秒,麦卡伦先生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瑞吉蕾芙面前,把没喝完的半杯酒随手摔在甲板上。 爆炸开来的酒液和玻璃渣把周围一片彻底清空,麦卡伦先生轻轻托起女孩的下巴,凝视着她的眼睛:“到此为止吧。你本可以有光辉的未来,卡塞尔学院能给你的,圣宫医学会都可以。你跟那位可怜的卡戎不同,你流着高贵的血,你有资格成为我们的一员,历史的新篇章中本该有你的名字。” 瑞吉蕾芙的目光涣散,雕塑般的小脸上结满了血色的冰,但那缕死死咬在嘴里的发丝是她最后的倔强。 “我说过了!我跟你没有交易可谈!”瑞吉蕾芙咬着沾血的牙齿,“历史跟我没关系!我只想过我自己的人生!” “真可惜啊,”麦卡伦先生轻声叹息,“我本该称你为妹妹,可我们却没法成为同路人。” 瑞吉蕾芙茫然地看着这个男人,耶梦加得却猛地回过头来,瞳孔中爆出刺眼的金芒。 前因后果在她的脑海里霍然贯通,为什么星之玛利亚能从那场潜艇战中生还,因为那个海眼放她离开;她不是简单地被基因污染,而是被孵化场重塑了;她能长出那么巨大的骨骼系统,不是畸变,而是她正孕育庞大的龙躯,铁箱中的玛利亚早就不能被看作人了,而是某个龙类的胚胎。 瑞吉蕾芙是最像她的克隆体,她们都是黑王的直系后裔,在某种意义上,她们都是黑王的女儿。 麦卡伦先生没有把瑞吉蕾芙卷入他的娑婆世界,不是不愿而是不能,这个看起来普通的女孩,却可能在冠位上跟他们平等。 假以时日瑞吉蕾芙也有机会孕育出巨大的龙躯,跟他们平等地争锋,这种可能性必须杜绝,王座纵然宽大,却容不下很多人。 她缓缓地拔出蜘蛛切,刀上倒映出缭乱的极光,龙瞳之中杀气凛然。 第18章 楔子 北极之墟(18) 麦卡伦先生拔起那根钢管,拎起奄奄一息的瑞吉蕾芙,丢到自己和耶梦加得之间。 他的用意很明显,这是一场庄严的处决,应当由他们兄妹共同执行。旧神们和新神们的战争就要正式开始了,瑞吉蕾芙会是第一个献给这场战争的、神级的祭祀品。她的基因是重要的财富,理应由麦卡伦先生和耶梦加得分享,从中可以窥见黑王新的造物编码。在太古洪荒的旧时代,黑王的造物不过是少数几位至尊,然而在新的时代里,黑王可以把他的基因慷慨地分赠给无数的子嗣,把整个世界拖入一场混乱的复仇中去。 《圣经·启示录》:“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从监牢里被释放,出来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国,就是歌革和玛各,叫他们聚集争战。他们的人数多如海沙。” 他们同时迈步走向瑞吉蕾芙,死亡的阴影铺天盖地地笼罩了瑞吉蕾芙。 瑞吉蕾芙努力抬起头来,在她的视野里,一时间向着她走来的是眼神空洞的楚子航,一时间又是红裙曳地的金冠少女。 走着走着耶梦加得踮起了脚尖,这让她显得越发地轻盈高挑,却也显得居高临下,威仪具足。她的步伐中暗藏着某种瑞吉蕾芙熟悉的节奏感,像是洛神赤着脚涉水而过,每一步都轻盈地踩在落叶上,留下成串的涟漪。 目光茫然的男孩……神威具足的少女……目光茫然的男孩……神威具足的少女……两个人的形象快速地在瑞吉蕾芙眼中切换,像是被剪接在一起的两段影片,渐渐地他们的形象融汇在一起,瑞吉蕾芙甚至能在那个人的半张脸上看出梦游般的楚子航,而另外半张脸明艳照人,俨然就是视频中的那个女孩,但是十倍的妩媚妖娆,嘴角带着残酷的笑意。 瑞吉蕾芙觉得在心里被人重重地砸了一拳,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嘶哑地大吼:“醒醒!醒醒啊楚!是我啊!我是瑞吉蕾芙!” “是啊你是瑞吉蕾芙,可你是瑞吉蕾芙又有什么用?”背后的麦卡伦先生含笑说,“你又不是耶梦加得。” 瑞吉蕾芙愣住了,骄傲的圣女殿下不得不承认她在这场斗争中根本就是个外人,没有人需要她的勇敢和付出,她也没有机会取代某个人。她不过是只蹦来蹦去的粉红兔子,是个很好的暖场角色,还能敲锣打鼓什么的,但当正剧开始的时候就得退场。神秘的女主角其实从未退场,一直在幕布后面冷眼看着她蹦跶。 她忽然觉得自己是这个故事里最碍眼的那个蠢货。她早早地搞条救生艇逃走好不好?为什么要赌上命来这里丢人现眼? 伱学什么人,就无法超越她,更无法成为她。 她呆呆地望着提刀而来的人,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和脸上的血冰混在一起,像个脏了的娃娃。 她扁了扁嘴,哇哇大哭起来,像个伤了心的孩子:“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不喜欢你我也可以喜欢你的嘛!” 麦卡伦先生不禁莞尔,那么孩子气的一句话。这女孩继承了黑王的部分基因,却没来得及觉醒龙王的心。 可耶梦加得却微微震动,步伐明显地慢了下来。她一贯的节奏被打破了,脚跟也落回了地面。截然不同的表情在她的脸上交替闪现,时而是嘲讽,时而是迷惘,时而又像是要嘶声怒吼。她用掌心狠狠地摁住额头,脖子上爆出青筋,双眼中闪动着慑人的光。她距离瑞吉蕾芙只剩下三五步之遥了,三五步后她就可以挥刀砍下瑞吉蕾芙的头颅,可现在她每挪动一寸都要出尽全力,柚木船板因巨大的摩擦力而裂开。 麦卡伦先生也放慢了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耶梦加得:“过去的记忆还在困扰着你么?我亲爱的妹妹。” 他握紧了那根滴血的钢管,但谁也不知道他的目标是瑞吉蕾芙还是耶梦加得。 ---------- 楚子航缓缓地退后,袖口中滑出那柄熟悉的折刀;夏弥背在身后的双手垂了下来,黑色的利爪修长狰狞。 他们依然相互凝望,但转瞬之间那些朦胧美好的目光都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两对灼目的龙瞳。 雾还没有散,这个静谧的小世界却要散掉了,篮球场周围的景物悄然间分解为碎片,像是蒲公英那样随风远去。 他们站在灼热的煤渣上,扭曲的铁轨向着四面八方蔓延,便如钢铁的群蛇,残破的月台边停着锈蚀的列车。 北京地铁100号站,耶梦加得的陨落之地。 刚才的那些只是耶梦加得为他编织的虚幻的美梦,他们的灵魂其实都被拘束在了这座废弃的地铁站里,这里才是他们永恒的战场。 相互陪伴的岁月虽然美好,可最终分别的人记忆最深刻的往往都是相互伤害的事,楚子航不曾忘记,耶梦加得也一样。 瑞吉蕾芙的声音仿佛天外的巨雷那样在他们的头顶回荡:“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不喜欢你我也可以喜欢你的嘛!” 她之前又喊又吼的也没有唤醒楚子航,眼下只剩委屈和不服输,却没想到这句话震动了虚构空间里岁月静好的灵魂们。 “你这是要离开我咯?”夏弥满脸无所谓的样子,“她说的没错,我没什么了不起的,有的是人会代替我喜欢你。” “你一直说夏弥是虚构之物,是我记忆里的吉光片羽,我今天才明白你的意思,虚构夏弥的人并不是你,是我自己,对么?” 夏弥沉默了片刻,伸手撕裂了自己的球衣。她赤身裸体,纤细玲珑,却又鳞甲铮铮,关节反曲,像是森罗恶鬼。 那是耶梦加得在楚子航记忆中的幼体状态,看外形比不上红裙金冠的帝女形态,更比不上传说中伟岸到可以绕世界一圈的“尘世巨蟒”形态。她似乎是故意要呈现出自己的这一面给楚子航,这是她介乎夏弥和耶梦加得之间的形态,脸颊还有嘟嘟的婴儿肥。 “是的!”耶梦加得缓缓地抬起眼帘,龙瞳里闪动着讥诮的神色,“我每次出现在你身边用的都是不同的身份,陪你去水族馆的女孩、为你喝彩的啦啦队长、放学后跟你一起做作业的同学……你截取她们的碎片拼凑出了夏弥,那是你用来安慰自己的幻影,让你不至于溺死在孤独的湖里。你才是夏弥的第一个创作者,我只是出演她的演员,她是属于你的,而我一直都只是耶梦加得!” “所以夏弥才是我的牢笼,对么?一直以来我最大的敌人其实是夏弥,她是我给自己制造的幻影。” “现在你长大了,可以抛弃那个幻影走出去了,反正外面的世界很大,有的是会喜欢你的女孩。”耶梦加得冷笑着说,“瑞吉蕾芙不是很好么?她的冠位不在我之下呢。虽然未来的世界里冠位可能会变得越来越廉价,但她活泼又漂亮,跟夏弥一样,是你会喜欢的类型。” “跟她没有关系,雾散了,雾里的东西终究要现出真相。”楚子航轻声说。 他又想起了那个梦,梦里他驾着扁舟飘过,夏弥举着纸伞在桥上驻足。弥漫的大雾遮挡了世界,所以他们才能做到眼里只有对方。 “别总跟我提那个梦!”耶梦加得冷冷地说,“你的船从桥下过一千回,我也不会跳上去!” 楚子航微微一怔,旋即释然。原来那个梦并非他一个人的,同一场梦里,他和耶梦加得只是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上。 他浑身上下的骨骼爆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眼底的金色火焰熊熊燃烧起来,爆血直接从三级开始。 杀戮的狮子心被释放出来,沸腾的龙血涤荡他的肌体,君焰熊熊燃烧,数千度的黑色火蛇围绕着他流动。 耶梦加得挥挥手,打开了言灵·天地为炉的领域,紫色的电光沿着铁轨奔流,铁轨的碎片缓缓浮起,被闪电加热到接近融化的程度。 两人的身影忽然在原地消失,高速运动激起的气流突破了音速,爆出震耳欲聋的巨声。 下一刻他们交换了位置,背对背静止,他们激起的音爆云海没有消散,火蛇还在云气中狂舞,可战斗已经结束了。 “不后悔么?你本可以永远留在雾里。”耶梦加得扬起手,把弯曲的折刀远远地丢了出去。 “雾里的相遇,记得就好了。”楚子航低下头,看着左胸处那个漆黑的洞口。 耶梦加得的力量原本就稳稳地碾压他,无论他把爆血提升到什么程度,多年前的险胜只不过是运气。 “神魂俱灭的时候,你又拿什么记住?”耶梦加得捏碎了那颗还在微微搏动的心脏,“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 ---------- 现实里的耶梦加得放下了遮蔽双目的手,她微微地颤抖起来,似乎无法承受那巨大的痛楚而跪了下去,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 瑞吉蕾芙听见她的身体里发出巨大的裂响,像是什么东西碎掉了。她不知道该高兴还是紧张,眼前这个要杀她的女孩感觉是受了某种内伤,可伤害又作用在楚的身上。她没想要伤害楚,而是希望他能从那具躯壳醒来。她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扶耶梦加得,因为她此时还是楚子航的模样,可她触到耶梦加得的身体时,才意识到她烫得像是出炉的钢。 耶梦加得猛地抬起头来,直视瑞吉蕾芙的眼睛,龙瞳中的威严惊得瑞吉蕾芙缩了回去。 裂响声不绝于耳,耶梦加得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魁梧起来,金色的细针从皮肤里钻出来,舒展为亮红色的鳞片,细密的白鳞以鼻尖为中心,像是花序那样排列,隆起的肌肉和非人类的关节组成了妖娆而健美的龙躯,无数健身达人倾其一生都无法实现的目标,耶梦加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实现了。 那不是进化而是某种觉醒,片刻之后耶梦加得缓缓地直起腰来,站在瑞吉蕾芙面前的是身高接近两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伟岸生物,她浑身流淌着萤火般的微光,妩媚的五官中透着庄严,夭矫的身躯中凝聚着力量,男性和女性的美感居然完美地呈现在一个身躯上。 但瑞吉蕾芙清楚地感觉到,楚子航的气息消失了,面前的人艳如桃李却又坚若钢铁,她的眼睛美得不可方物,却再也没有温度。 “真美!真美!”麦卡伦先生轻声赞叹,“这才是你!这才是我的妹妹耶梦加得!” 耶梦加得缓缓地抬起眼帘,凝视着麦卡伦先生:“如果我输给了自己的心魔,哥哥会杀了我么?” “如果你输给了自己的心魔,你就不是你了,我会帮你杀死那个心魔,再去完成我们共同的事业。” “他算什么心魔?不过是我记忆里的一些垃圾,”耶梦加得冷冷地说,“清空垃圾需要花一点时间而已。” “那就让我们共同开启这场伟大的战争吧,圣女殿下,你会荣幸地为这场战争流第一滴血!” 麦卡伦先生举起钢管,钢管里电光涌动,隐隐雷鸣。耶梦加得举起蜘蛛切,刀刃上腾起熊熊的火焰。 他们的武器在瑞吉蕾芙的头顶相交,孵化池中游动的蛟龙似乎也被惊吓到了,骤然远离了YAMAL号。 历史即将翻开全新的一页,旧神斩杀新神,把她作为祭祀品还给海眼中的创造者,从此诸神的黄昏开启,血仇叠加血仇,最终每个能跟神沾边的家伙都会提着武器奔赴战场。用汉高的话说,这是历史的大收束器,用龙王们的话说,这就是命运。 瑞吉蕾芙根本不理解自己作为祭祀品的伟大责任,她只是哭喊着说:“楚!楚你醒醒啊!我是瑞吉蕾芙!” 她莫名其妙地想到那首名叫《战士》的歌,为什么她要唱那么悲伤的歌送给楚呢?那首歌里说,战士终将倒下。 蓄着雷电的钢管和蜘蛛切同时落下,麦卡伦先生和耶梦加得四目相对。跟他们之间的盟约相比,瑞吉蕾芙根本不重要,在这场战争里还会有很多像瑞吉蕾芙这样的祭祀品,生命在历史的长河中从来都算不得珍贵。但这个仪式感很重要,他们要同时沾上亲人的血,以此宣告自己的立场,再也无法回头。 哭声随风远去,像是垂死的鸟在哀鸣,烈焰焚烧着瑞吉蕾芙的银发,血一滴滴地打落在甲板上,反射着淡金色的微光。 耶梦加得反手收刀,吹飞刀上的血沫,顺手一巴掌扇在瑞吉蕾芙脸上:“喊什么喊?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瑞吉蕾芙捂着脸,呆呆地看着那位残暴的帝女,或者说她尊贵的姐姐。 “楚……楚……”瑞吉蕾芙继续嘟嘟哝哝,她整个人都傻了,只是惯性停不住。 “指着他来救你?他除了送死还有什么功能?”耶梦加得冷冷地说,“叫姐姐!能救你的人,只有我!” 蜘蛛切从麦卡伦先生的右肩斜切而下,斩裂了他的肩胛骨、胸骨和肋骨,一直斩到左胸的心脏部位,顺带还切断了那根钢管。 那是究极暴力的一刀,在一击中摧毁了麦卡伦先生的心脏和神经系统,任何还需要依赖肉体的生物受到这样的创伤都需要很长的时间修复身体,龙王也不例外。耶梦加得收刀之后,蜘蛛切上遍布裂痕,那一刀就耗尽了蜘蛛切的生命。火焰灼烧着麦卡伦先生被剖开的心脏,耶梦加得把一场君焰的爆炸埋进了那颗心脏里。 “你分明是耶梦加得……”麦卡伦先生嘶哑地说。 耶梦加得分明已经战胜了自己的心魔,选择了龙的立场,可她还是握着楚子航的刀砍向了麦卡伦先生。 “楚子航想杀哥哥,有楚子航的理由;我想杀哥哥,有我的理由。”耶梦加得微笑着说。“我怎么会跟吞噬了芬里厄的家伙结盟呢?那才是我真正的哥哥!过去的很多年都是他在陪着我!只有他会为我牺牲一切乃至生命!”她怒吼之后又恢复了冷漠庄严,“可哥哥把他变成了食物,是不是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哥哥的食物呢?” “你也曾经想要吞噬他来变成海拉……”麦卡伦先生缓缓地跪下。 “但那并不妨碍我讨厌你。你觉得我不知道谁阻止了我变成海拉的计划?是你啊,我亲爱的哥哥!但你没有出面,更不用亲自动手,你把情报透露给卡塞尔学院,那帮四肢发达自命不凡的家伙就兴奋地出发了。屠龙者只是你的爪牙,千百年来你都在利用他们愚蠢的勇气,而你自己是永远的受益者。”耶梦加得缓步转到麦卡伦先生身后,“要活过诸神黄昏的人只有你,其他人都是你的阶梯。你才是我们中最像人类的那个,几千年来你一直在研究人心吧?你学会了他们的贪婪和狡诈,赫尔佐格跟你相比只是个孩子。” “一个问题……”麦卡伦先生紧紧地按住自己的右肩,以防它从自己的身体上脱落。 可是雪亮的刀光忽然横过了他的脖子,耶梦加得拔刀收刀都只在瞬息之间,童子切好像在刀鞘里根本没动过。 “我只说我想说的,你的问题,我不想答!”她伸手轻轻一推,把那颗戴着鸟喙面具的头颅从脖子上推了下去。 她抬起目光望向血红色的孵化场:“哥哥你的骸骨,该是足够份量的祭祀品了吧?” 她并不认为自己“真正地”杀死了麦卡伦先生,毫无疑问他在某个地方藏匿了自己的核,人类也称那东西为茧或者胚胎,其实都不准确,但只要留下那东西的龙王就能借助它复苏,但那要等上许多年,在那之前诸神的黄昏已经结束,胜出者成为新时代的神祇,四大君主只不过是陈旧的尊号。 她要拎起麦卡伦先生的尸骨丢向大海,却忽然愣住,因为那具无头的尸骨静静地跪在那里,既不倒下,也不流血。 时间静止在了麦卡伦先生的头颅和身体分离的一刻,耶梦加得还能在时间的缝隙中自由活动,其他人却不行,风停止了流动,连海面上的涟漪都凝固了。接着时间像是被强制地往前拨了一刻,她回到了瑞吉蕾芙面前,正手持蜘蛛切斩向麦卡伦先生的左肩,麦卡伦先生手中的钢管原本是刺向瑞吉蕾芙,现在却偏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原本刃光如镜的蜘蛛切上布满裂纹,不再是削铁如泥的利器,那个微小的角度恰好让蜘蛛切顺着钢管滑了下去,切断了瑞吉蕾芙的几丝银发。耶梦加得来不及收刀,手腕猛地震动,把蜘蛛切抖成碎片,只在瑞吉蕾芙的肩膀上留下了几道血痕。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但前一次耶梦加得认为那是麦卡伦先生侵入了楚子航的意识,那场战斗并未真实发生,可眼下控制身体的是她,她的冠位和麦卡伦先生相当,麦卡伦先生从赫尔佐格那里得来的白王系言灵无法影响瑞吉蕾芙,那么自然也没法影响她。这么说来麦卡伦先生确实在时间和因果律上动了手脚,细微的过程不同,结果却是天壤之别。言灵序列表中记载过的言灵都不具备这种神奇的效果,如果说那些言灵是超能力,那么麦卡伦先生此时展现的能力就堪称“神术”了。 但这种神术似乎并非没有限制的,否则麦卡伦先生就不是格挡了她的致命一刀,而是反过来用钢管刺穿她的心脏。 碎玻璃在他手里都能对高阶混血种造成伤害,钢管到了他手里未必会弱于耶梦加得手中的炼金双刀。 可为什么蜘蛛切上的裂纹没有消失?耶梦加得隐隐地想到了什么,但她来不及细想,抓起瑞吉蕾芙丢了出去,从后腰拔出童子切,随手斩出了居合斩的极意。楚子航学习过的刀术甚至见过的刀术也都储存在她的脑海里,她不需经过训练就能把这些技能提升到宗师的级别,童子切斩断了麦卡伦先生的领带,在他的胸口留下一道鲜明的血痕。 这一次麦卡伦先生没有使用那种神秘的能力,而是闷哼一声退后了几步,微微喘息着用钢管支撑起身体。 “只差一点,耶梦加得,只差一点,”他还能微笑,“不愧是我聪慧的妹妹,但你错过了胜负手。” 第19章 楔子 北极之墟(19) 麦卡伦先生和耶梦加得同时闪身后退,高速的移动在柚木甲板上留下了漆黑的印记。 双方同时开启力场,力场快速张开,边缘稍微扭曲了景物,像是两个透明的气泡。气泡碰撞的时候,爆炸的冲击波横扫了甲板,堆在角落里的几排集装箱在片刻之后忽然坍塌,化为铁水奔流,里面的し 物已经成了飞灰。 麦卡伦先生从后腰抽出黑色的利刃。参件武器不像是金属制造的,倒像是大块的黑曜石或者黑水晶的碎片,边缘不规则,内部流动着明亮的白紫色光弧。看封参件武器,耶梦加得张开言灵·天地为炉的领域,流动的电光缠绕着童子切,把它加热扬半熔化的程度,蜘蛛切的碎片缓缓地浮起,和童子切交融,刀身延展扬四五米的长度,弧形刃在寒风之中淬火后透出妖异的赤色。 被耶梦加得的龙威压迫,麦卡伦先生没有余力再维护娑婆乐界,幸存的乘客们如梦初醒,面对猩红的大海和翻腾的龙蛇瑟瑟发抖。有人惊恐地哭喊起来,有人却点燃了黄金瞳,抽出携带的武器想要自保,但在龙王级的冲突里,他们的努力都是徒劳。连这艘数万吨级的巨舰,都未仿够格当龙王们决战的舞台,神话中他们以城核为战场就毁灭城核,以山川为战场就削平山川,以大海为战场就把大海蒸发成盐湖。 他们围绕着某个看不封的圆心缓缓地旋转,眼里根本没有其他人。 海面上起了涟漪,元素风暴围绕着YAMAL号逐渐成形,密集的云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但无法侵入扬麦卡伦先生和耶梦加得身边。 他们同时消失然后又同时出现,没有人能看清他们的行动,只能看封冲突之后他们身上跃增的伤口。每次冲突都会引发爆炸,电光、火焰、冲击波,特种钢制造的骨架被烧得通红。他们似乎摆脱了重力的限制,在高墙般的船舷上和船舱外壁上都能自由地奔跑,各种匪夷所思的刀术在耶梦加得的手中如千花绽放,连续突必麦卡伦先生释放的力场;但麦卡伦先生手中的参件武器却能压制耶梦加得手中的赤刃,参东西每次全力挥动都会打出闪亮的电弧,像是中国神话中雷公的雷凿。 “很好!很好!这才是我的妹妹耶梦加得!我又记起当罪的你了!” “快一点!还要再快一点!这样的速度可不够杀死你的哥哥!” 高速的战斗完全不影响麦卡伦先生说话,耶梦加得则只是沉默地挥动着长刀,把沿途遇扬的一切都斩卵9 首发网址 萨沙也从幻境中醒来了,立刻指挥船员们带领幸存的乘客去底层船舱避难。根据海事法,他依然是这条船的船长,有丨务对船上的每个人负责。参些持有高价船票的混血种也混在普通乘客中间,他们中很多人的血统都是不稳定的,易怒嗜血,但在龙王级的战场上,他们跟无辜的小白兔也没什么区体。 麦卡伦先生和耶梦加得并肩冲入一层船舱,很多重要的公众殊动场所都位于这里,餐厅、酒吧、阅览 室。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整个一层船舱像是被炸过似的,船舱之间的壁也被耶梦加得的赤刃切得七零八落。麦卡伦先生挥动着手中的黑色晶亜短剑,狼狈地招架着耶梦加得的狂攻,却又有闲心在经过酒吧的时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阅览室里的沙发也被爆炸的气浪抛扬了前甲板上,麦卡伦先生在参半截沙发上坐下,气喘嘘嘘地饮酒。 “哥哥!你退步了!”耶梦加得提着赤红色的长刀缓步走进,步态矫健又妖娆,双脚的利爪每走一步都深深地抠进甲板里,“你曾经是我们中最强的战士,你还吞噬了芬里厄和赫尔佐格的龙骨,是什么削弱了你?” “因为我有儿子了,是个中罪人了,”麦卡伦先生叹了口气,“而你还是当初的少女。” 这句像是拉家常的话却让耶梦加得骤然色变:“你建立了自己的家族?不!不可能!我们都没有生育纯血后代的能力!” “时代不同了妹妹,当我们把科学和炼金术结合,就能突必父亲给我们设下的限制。你也可以跟我一样,拥有家人,拥有家族,悬至拥有自己的王国,”麦卡伦先生耸耸肩,“听着妹妹,时代不同了,不要用过去的思维来继续我们之间的战争。我们都得想办法撑过诸神的黄昏,我是真的愿意跟你合作。我们就站在时代的门槛上……” 他的话被尖锐的哨伶打断了,YAMAL号剧烈地震动起来,刚才的战斗已经摧毁了这条船上的很多重要设施,但应该没有伤及骨架。从船头扬船尾,很多地方在前后几秒钟的时间里发生了剧烈的蒸汽爆炸,释放出的大量蒸汽如同浓云。云雾并不足以打搅扬龙王们的战斗,可他们多少都流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因为他们都猜扬了船亜内部正在发生的变化。 “我疏忽了,被伤了心的女人可是会拖着全乐界陪葬的??”麦卡伦先生嘟哝。 水密舱的深处,星之玛利亚的头颅缓缓地吟诵着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沉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乐上哭/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无缘无故在夜间笑/在笑我……” 她以肉眼可封的速度衰老着,但从她巨大身躯上生长出来的血管正高速地搏动着,心跳声密集如战鼓。 这些血脉也在柄丿应堆的表面搏动,柄丿应堆以高出安全阈值数十倍的效率运转,柄燃料棒被插扬丿应 堆的最深处,疯狂的链式丿应释放了惊人的热量,把冷却水化为高温蒸汽,高温蒸汽以惊人的高压流过各种管道。以参些管道的设计标准,根本无法承受这么高的压力,它们正在开歼,高温蒸汽从卵缝中涌出形成了哨仱和蒸汽云。 这事实上是一场柄爆的前兆,当冷却水耗尽的时候,柄丿应堆就会处于“干烧”的山态,温度继续上升,炉芯被烧毁,柄燃料棒被熔化成一个金属块,最后是链式丿应突必临界点,蘑菇云冲天而起。 被锁死在控制室里的奥列夫还在做最后的努力,但他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延缓柄爆的时间。 就像麦卡伦先生说的,被伤了心的女人会拖着全乐界陪葬,星之玛利亚的复仇无差体地针对所有人。她已经跟这艘船融为一亜,柄丿应堆好比她的心脏,参些蒸汽管道就像是她的血管,她毫无保留地消耗着自己积凭了多罪的生命力,摧残自己的躯 亜,首先自爆血管,然后引爆心脏,但她无怨无悔,要带着船上的所有人跟这个孵化场同归于尽。 飘着白发的头颅无力地垂下,像是一个枯萎的莲蓬,她喃喃地说:“永体了,瑞吉蕾芙我亲爱的孩子……” 萨沙也猜扬了船亜里的变化,奥列夫跟他丿复讲解过柄丿应堆的运行方式。但他不知道玛利亚,所以还想赶去控制室。 跑着跑着,一仚沾着血的消防斧飞来重重地砍在他的面前。他战战兢兢地扭头望去,耶梦加得还保持着投掷斧头的手势。她的另一只手横握长刀和麦卡伦先生对峙,麦卡伦先生好整以暇地坐在烧得焦黑的沙发上喝着酒,耶梦加得的威势远远地凌驾于他之上,但耶梦加得的身亜绷紧如弓,似乎极其警觉。 “兄弟……我叫你兄弟还合适么?”萨沙吞吞吐吐地问。 耶梦加得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会开直升飞机的,对吧?” “我在阿尔法部队的时候学过驾驶几乎所有的军用装备。” 耶梦加得拾起脚下的瑞吉蕾芙丢给他:“体管其他人了,没有用,带她走。” 萨沙望向高处,这两位已经把船拆了一半,在停机坪上也留下了巨大的丣缝,可直升机还是完好的。 萨沙本应第一时间去抢救重伤的瑞吉蕾芙,但刀光剑影飓风火焰在她的身边纵横来去,萨沙冲不进去。前甲板被丿丿复复焚烧了几遍,遍布伤痕,但瑞吉蕾芙躺的参一片却是完好无损的。想来耶梦加得一直保护着瑞吉蕾芙,也一直保护着参架直升机,为她留下了逃生通道。 “楚……姐……”瑞吉蕾芙喃喃,她也不知道参个生物是谁或者是什么了。 “不要误会,龙的家族里没有什么亲情可讲,我们生而为敌。我放你走只是因为你太弱了,对我没有威胁。”耶梦加得挥挥手,连看都懒得看她,“去过你想过的生殊吧,爱喜欢谁就喜欢谁,楚子航承诺你的东西,我给你!只是体想着重回龙的战场,再封扬你的话,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麦卡伦先生并无阻拦的意思,他望着萨沙的背影:“这种来路不明的妹妹,有仇要对她参么好么?” “毕竟是我的复刻版,如果我死在这里,还有我的复刻版会记得我的故事。”耶梦加得说,“我们去最高的地方吧。” 麦卡伦先生抬起头来,望着高处的仫车,点了点头。他们同时从原地消失,片刻之后出现在仫车的仸臂上。 龙王级的战场从一开始就像是要毁天灭地,但此时此刻他们却都安静下来,围绕身边的力场、雷电和火焰都消失了。他们提着武器,遥遥地对望。龙王们的身重强度虽然远高于人类,但终究还是有弱点的,他们都很清楚彼此的弱点,真正的制胜一击用不着火光带闪电的牌面,他们都能在一秒钟里用一仚 看似普通的武器摧毁对方最重要的脏器和神经系统,杀戮原本就是这么朴素的一件事。 麦卡伦先生松开手,杯子从几十米高的高度坠落下去,耶梦加得双手把长刀高举过顶,摆出萨摩一刀流的起手式。 玻璃必碎的声音从下方传来的参一刻,他们同时冲向彼此,像是两颗流星相对飞射。 耶梦加得并没有斩下参毁天灭地般的一刀,而是半跪下来一拳狠狠地砸向仫车的任臂。参根能仫起几十吨し物的伏臂瞬间翻卷起来,像是一条卷曲的蛇骨,接着分崩离析,麦卡伦先生还在冲刺的路上,脚下就失去了状依。耶梦加得冷冷地笑了,她提议在仫车臂上决战,就是准备用大地与山之王的一项权能来毅转战局。她是最精准的力量控制者,这一点不仅丿映在对刀的驾驭上,她还能把力量准确地俘注扬物品上的“眼”里去,力量沿着眼的路径流淌,激发出巨大的逆应力,所以她悬至可以轻松一拳毁掉一座桥梁,却不是依赖暴力。 耶梦加得这才飞身并起,赤刃闪动,自下而上撩起一道无可闪避的红色刀弧:“哥哥!下次再封!” 然而就在她自信仇中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威压忽然降临,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的仫位已经是四大君主,麦卡伦先生也无法单状威严震慑他,难道说是参个家伙来了?他已经孵化成岂了么?但她立刻明白了威压的源头,她跟麦卡伦先生交换过血液,参个血盟并非仪式,而是当你背叛对方的时候,精神上会受严重的丿噬。麦卡伦先生一直没有引发血盟的丿噬,就是要等扬关键的一刻。 耶梦加得的刀势立刻就笨拙起来,精准俘入的力量飞速地消散,刀锋也就失去了斩杀一位龙王的锐气。麦卡伦先生脚下失去立足点以后却没有立刻下坠,而是滞空了片刻,在赤刃袭来的参一刻,他精准地伸手握住刀背,在刀背上轻巧地借力,翻身来扬耶梦加得面前。黑晶石般的利刃刺入了耶梦加得的心脏,龙血正试图修复创伤,利刃射出刺眼的电光,丿复地麻痹这颗心脏。 麦卡伦先生单手锁住耶梦加得的喉咙把她举向空中,耶梦加得艰难地挣扎着,同时身形迅速地缩小,身上的鳞片纷纷剥落,片刻之后她变回了苍白憔悴的女孩,眉宇间有些夏弥的影子,也有些楚子航的影子。血盟的丿噬竟然硬生生地剥夺了她的龙类特征,把她压制在某个虚弱的山态。 “你??你早就想到了??你故意让我斩你参一刀!”耶梦加得嘶哑地说。 “是啊,在我们的家族里,谁敢不带武器跟聪明的耶梦加得共舞呢?”麦卡伦先生微笑。 耶梦加得的亐血沿着他的手缓缓地往下流,坠入大海,海面必开,蛟龙缓缓地抬起了修长的脖子。 直扬此时他们才看清了这个庞然大物的样子,它跟人类想象过的龙和封过的龙都大相径庭,长有巨大的骨质头公和成排的飞鱼般的鳍,两排金色的龙瞳沿着头公的两侧排布,暴龙般的锋利前爪紧紧地缩在胸前。它贪婪地仰望向耶梦加得,却又恭恭敬敬地向着麦卡伦先生俯首,显然是意识扬了参个人形生物的可怕程度远远地超过自己。 “最后问你一次,亲爱的妹妹,你愿意修复我们受损的盟约么?”麦卡伦先生缓缓地说,“所需支付的代价只是小小的尊严。” “我其实也知道跟你合作是最好的选择,”耶梦加得咬着流血的牙齿,“但想扬是你吃掉了芬里厄的骨头……怎么都觉得不甘心……” “好吧,谈判失败,那就赏给你吧。”麦卡伦先生松开了手,同时拔出了插在耶梦加得胸口的利刃。 蛟龙发出震耳的亇吼声,夭矫而上,把耶梦加得吞入腹中,然后欢叫着扎入深海。 海面微微震动起来,起初是涟漪,但在片刻之间就变成了狂浪。赤红色的大浪一圈圈地扩散开来,拍打在YAMAL号的船舷上,孵化场的中心开始下陷,漩涡逐渐成形,巨量的海水被吸向海底。数万吨级的YAMAL号也被拖进了漩涡。此时此刻蛟龙正在海山之间高速地弗动,熟练地跟毅流搏斗。它是这个孵化场里资格最老的猎手,否则也不可能孕育出参么巨大的身躯,它无数次出入孵化场,又无数次地从海眼制造的漩涡中逃离。它已经具备了真正的智慧,知道自己一旦吞下参堪称“伟大”的食物,海眼就会打开,想逃出去就得走相对平静的海底。 可海底冲出了巨大的尘柱,尘柱包围了蛟龙,尘柱里探出了巨型触手锁住了它的身躯。 尘柱中传出人类无法理解的礼赞声:“耶梦加得!耶梦加得!耶梦加得!” 麦卡伦先生无声地笑笑,蛇吞象的结局往往如此。海眼里的东西怎么会放任它带着食物离开?参可是龙王耶梦加得。 可能蛟龙的命运早就注定了,它能屡屡从漩涡中逃脱,并非它的实力强劲或者智慧过人,只是海眼觉得它还不够肥。 乐界的真相就是这么残酷,当你默默地成长时,有人已经在幕后衡量起了你的重量和亏美程度。 YAMAL号将要扬达漩涡中心的时候,海平面上空的空气忽然间平静下来,平稳的气流托着麦卡伦先生从仫车仸臂上升起。 他张开双臂,仿佛人形十字架参样任浮在漩涡的正上方,俯瞰着理论上应该看不透的海底。 大海狂啸,红浪排空,他的头顶上方极光也组成漩涡的形屾,完美的祭祀品已经送达,足够毁灭一切的炸弹快递也已经送达。约束器级体的事件即将打开,诸神的黄昏在没有太阳的地方降临。麦卡伦先生无声地笑了,虽然连他自己也有可能死在这场黄昏里,但他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蛟龙还在疯狂地挣扎,蛟龙腹中的酸液里浸泡着素白的少女,少女忽然睁开了金色的眼睛,骂了句脏话。 女孩推开房门,说了声“我回来啦”,然后甩脱鞋子,把书包丢在沙发上,一个虎跳扑上小床,用被子裹住了脑袋。 片刻之后她坐了起来,慢慢地拉下遮脸的被子,歪着头看着坐在床尾的罪轻人。罪轻人静静地端坐,望着窗外澄黄色的秋天。 “这是第三个场景了,你还没玩够么?”罪轻人轻声问。 “你毁了我颠覆乐界的伟大计划,我玩玩你还不行么?我已经把你关起来了,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女孩没好气地说。 被耶梦加得利爪穿心的时候,楚子航也以为自己的意识就要消亡了,可下一刻他就在这间小屋里醒来了。 它还保持着当罪的模样,陈设简单,透着寂寥和陈旧,但收拾得整整齐齐。他躺在参张小床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碎花的棉被铺开一半盖在他身上。对面就是参扇倾斜的落地窗,落日的余晖穿过梧桐树,把树影投在地上。隔壁隐隐传来父仆个喊孩子的声吟,锅碗瓢盘的声伶,但他怎么都打不开参扇门,也就没法知道隔壁是不是真的有人。落叶飞旋着坠落,一刻不停,但树上的叶子却不封减少。 他被困在了第三个场景里,每个场景的风格都截然不同。在第二个场景中耶梦加得并非是要斩杀心魔,只是演了一场戏来嘲讽他。 她是毫无疑问的好演员,演一个夏弥能把自己演扬戏里去,龙王家族中如果评选金像奖,她是当之无愧的得主。 不知过去了多久,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门开了,夏弥进来了,看也不看他,直接扑上了小床。 好像这就是个普通的秋天,普通的黄昏,女孩放学后回扬她独居的小屋里,而他在这里等待,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 说着说着,夏弥似乎觉得不够解恨,就抬脚去踹楚子航。楚子航默默地忍着,丿正也不疼。 以夏弥形象出现的时候她是个标准的软妹,高领羊绒衫配校服裙,修长的小腿纤细的脚踝,穿着水波纹边缘的白色棉袜。 “你怎么不问我是夏弥还是耶梦加得了?你不是很在乎这事儿么?”夏弥踹够了,把脚收了回去。 “我忽然觉得这件事也没参么重要,我现在觉得你是夏弥,我就把你当作夏弥跟你说话。”楚子航望着窗外的秋天。 “谁跟你说这事儿由你做主的?”夏弥皱眉。 “爱和恨都是时间积累的产物,曾经有个人跟我在时间里有交集,无论她叫夏弥还是耶梦加得,参个交集都是存在的。” “体自作多情,时间纬度对龙王和人类来说是不同的,你们的生命短暂,可对我们来说时间不过是个数字。”夏弥耸耸肩,“在时间的长河里你只是块不大的礁石,而我是河流本身,河流不会缠绕礁石很久,大海才是河流最终的归属地。” “对你们来说什么是大海?”楚子航转过头来。 “体问这种你一辈子都无法理解的问题,我来是跟你谈合作的。”夏弥说,“我俩现在在一条船上,可船就要沉了。” 窗外的景象忽然变成了血红色的深海,尘柱中探出的骨质触手死死地缠住了蛟龙。虽然只是劣化的龙,但蛟龙依然是孵化场中盘踞在食物链顶端的家伙,它能演化出参么巨大的身躯,不知道已经在这里混迹了多少罪。就像祖冲之在《述异记》中说的:“虺五百罪化为蛟,蛟千罪化为龙,龙五百罪为角龙,千罪为应龙。”它经历了无数的劫难,可能已经进化出了高级智慧,懂得如何从海眼的漩涡中逃离,但它终究也还是没能越过龙门成为真正的龙。它痛苦而无声地哀嚎着,却无法挣脱骨质触手的束缚。 海眼已经打开,但它要吞噬的却并不是蛟龙,而是蛟龙腹中最高等级的祭祀品……大地与山之王耶梦加得! “海底的东西真的是黑王尼德霍格?”楚子航问。 “实话说我也不知道,在参位父亲的眼里我们都是毅子,他怎么会把孵化场的位置告诉毅子?”夏弥幽幽地说,“但是太像了,太像他了。传说他不是由父仆生育的,而是由地球孕育的,从天亜学的角度说,是行星级的生命亜。他的复殊之所以无法避免,因为缺了这个东西,地球就会造出一个跃的来。” “你把你的核藏在了我的身亜里,如果我们一起死了,你也就死了。”楚子航说,“是这样的么?” “没错,对龙王来说,柄就像是巫妖的命匣。只要命匣还存在于乐上的某处,你摧毁巫妖的身亜 千百遍也没用。但有时候倒霉的巫妖也会带着他的命匣出来殊动,”夏弥说,“这就是我们遭遇的绝境。这个时候也由不得你我不拼命了,但血盟在丿噬我,我被削弱扬了幼亜的程度,而哥哥是亚成亜 。” “幼体?亚成体?”楚子航问。 “你们对龙王的理解很有限,一直在跟幼体和亚成体的龙王纠缠,你们没什么机会见到成体,更别说超进化体。” “超进化体?” “问那么多干什么?”夏弥耸耸肩,“你又不会喜欢尘世巨蟒耶梦加得,你喜欢的是这个从小陪着你的软妹,穿着校服裙在你身边蹦蹦跳跳,还分她的午饭给你吃。这就是你们人类愚蠢的地方,永远被名相迷惑。” 她这么说话又像是耶梦加得了,她在两个人格之间流畅地切换,行云流水毫无滞涩。 “但你是不会被血盟反噬的,血盟的反噬直接作用于精神,跟他立盟的是我不是你。如果我反过来让傀僵控制我的身体,就能重新回到亚成体的级别。虽然这种事很离经叛道,但不是完全没有操作空间。”说着说着,夏弥手脚并用慢慢地爬向楚子航,“但这样的话我得冒很大的风险,我会重新沉睡,谁知道在我沉睡的这段时间里,你会不会跟别人合作来压制我的意识呢?你甚至可以把我的核卖给其他龙王……楚子航,你会出卖我么?” 她的虎牙上流淌着微光,瞳孔里闪烁着微光,像只警惕性很强的小猫,又像是猛虎接近猎物的最后几步。 她在距离楚子航一-尺的地方停下,圆圆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楚子航, 等待着他的答案。 楚子航举起右手:“我 也可以跟你缔结血盟,如果你需要。’ 夏弥晃晃脑袋: “用不着!你也不配!你的命都是我的,奴隶凭什么跟主人订盟?但我有克制你的方法,你凑过来点我跟你说.... 事实上她根本不需要楚子航凑过去,楚子航刚刚流露出准备凑上去的眼神,夏弥就轻轻地吻在了他的嘴唇上。 女孩的嘴唇微冷,像是回来的路上吹了寒风,呼吸带着飘忽的体香,铺天盖地地把他笼罩,同时袭来的还有无数的记忆碎.....他跟夏弥肩并肩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夏弥跳上马路牙子走了几步,很自然地把手伸给他让他扶着....夏夜里他们打着同一把伞走在雨中,夏弥穿着凉鞋踩在水里,晶莹的水珠在她的脚边跳....这些之前他都没有记起来,原来他被删除的记忆有这么多。 这个吻结束的时候,窗外的景色已经切回了落叶的秋天,明暗相间的光柱里他们四目相对。夏弥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人身龙躯的金冠帝女,她的嘴唇艳如朱砂,她吐出的气息浓烈如兰麝,她的红裙铺满整间小屋,楚子航被半埋在她的裙裾中。 耶梦加得用手指擦过自己的嘴唇:“你固然是夏弥的创作者,但关于她的最终版本的拷贝在我这里。她现在是我的人质,你如果不把控制权交还给我,我就杀了她。那么美好的吻,你就再也体验不到了。” 楚子航默默地仰望这绚丽又伟岸的生物,片刻之后微微点头。 他也说不清刚才那个吻来自谁,也许自始至终都是耶梦加得跟他玩的一个游戏,也许真的有那么-刻,她从自己的意识里放出了那个名叫夏弥的女孩。那个吻是那么冷和脆弱,恰似那些寒蝉凄切的时分、对镜春归的夜晚。 他走到门]边抓住门把手,却没能扳动,转头望向耶梦加得。 “我可没限制过你的行动,”耶梦加得耸耸肩,“钥匙就在你的脖子 上,是你不知道怎么用。楚子航从胸口拽出了那条链子,链子的末端挂着-枚银光闪闪的钥匙。他把钥匙插入锁孔旋转,锁“哒”的一声开了。这把钥匙对的本就是这把锁。他迈步准备出门,却在红裙上绊了一下。 “走路看着点,别踩我的尾巴。”耶梦加得慵懒地蜷缩在床的一角,望着窗外的落叶纷飞。 第20章 楔子 北极之墟(20) 麦卡伦先生御风舞动起来,舞姿遒劲如苍龙转身。 言灵•湿婆业舞,序列号117,释放者在巨大的范围内引发地啸,大地与山之王的专属权能。在ME-BJ-001事件中,大地与山之王芬里厄以巨龙之身起舞,地壳在他下方扭曲开裂,空间在他的舞姿中摇摇欲坠,现在麦卡伦先生以人类的身躯复现了那一幕。它同样可以作用在海床上,此刻水面以下三百米,海床震颤起来,海山上那些如同密林和花树的附着物纷纷坠落,岩层深处积存已久的应力被引导出来,巨大的裂痕沿着山谷蔓延,赤红色的岩层沿着裂缝里翻了出来,像是一条条古蛇的脊骨。 麦卡伦先生接着吟诵古老的咒言,狂怒的风暴撕裂了大海,龙卷风从海床上腾起,把大量的海水提取到空中,化为漆黑的雨云。 再然后是“言灵•娑婆世界”,释放者通过凝视对方的眼睛,把自己的构想强行写入对方的脑海。 当它作用在单独目标身上的时候,还有个可怕的名字叫“森罗”一一森罗地狱的“森罗”。 隔着300米深的海水和无数的赤潮藻,麦卡伦先生本应看不见海底的情形,但他就是能够感觉到海底那一双双缓缓睁开的眼睛。双方隔着三百米厚的赤红色海水对视,麦卡伦先生反反复复写入对方脑海的信息就只有一个词,就是他自己的名字。他知道无论娑婆世界还是森罗导致的幻想都无法困住那个堪称伟大的生物,他只是用这个言灵向那个生物宣战!告诉他是自己来了这里,是来杀他的! 这才是真正的王战,以大海为战场,弹指间都是天地之威。 相比起来之前耶梦加得和麦卡伦先生的战斗不过是热身。 大海深处的东西终于愤怒了,海山缓缓地起身,对着正上方吐出黑色的尘柱,脑后的两排龙瞳由小到大,每一颗都是由无数六角形单眼组成的复眼。海狗爪子所说的因纽特人传说并不准确,不是什么东西藏在了那个海眼里,而是所谓的海眼根本就是那东西的嘴!海山就是他庞大的身躯,那些密林、花树般的结构都是他体表的生长端子。他以基因的螺旋为规则,以无数的生命为献祭,像珊瑚群和山间的竹林那样不断地复制、无限地增长,终于造就了山脉般巨大的身躯。 这就是所谓行星级的生命体,没有父母,天生海养,北冰洋是孕育他的子宫,所有的基因所有的有机物都是他的食物。 他并不像人类描绘过的各种古龙,而是某种体长超过百米的巨型绘鱼,背后还背着残存的珊瑚状生长端子,除了那两排令人望而生畏的龙瞳,没有任何特征能说明他是个智慧生物,抛开体量上的差距,他外形上的威严和美感甚至不如那条被他当作食物的蛟龙。 巨兽带着狂涛在海底飘动,身体周围的柔软裙边翻着波浪般的花纹。明亮的电刀冲破几百米厚的海水落到了海底,砸在刚刚暴露出来的海床上,引发了一连串的爆炸,当它砸在巨兽背上时,连巨兽也会因疼痛而颤抖。 言灵•因陀罗之怒,序列号116,全名“太古权现•因陀罗之怒”。唯有那些被认为是龙王专属权能的言灵才能冠以“太古权现”之名,混血种无法继承或者自行觉悟这样的超级言灵,跟它齐名的是青铜与火之王的烛龙,大地与山之王的湿婆业舞,以及白王的神谕。 麦卡伦先生以雷霆为刀,恣意地切割着天空与大海,漆黑的雷云在他的头顶旋转,雷云中探下魔鬼触角 般的龙卷风。 至此他的尊号已经不言之明了,能够如此自由驾驭雷霆和气流的,唯有天空与风之王。 海底的巨兽再也无法忍受他的挑衅,猛地转身冲向了挣扎中的蛟龙,将蛟龙整个吞入腹中,然后迎着密 集的电弧冲向海面。 麦卡伦先生随意地弹动手指,密集如网的电弧在巨兽前进的路径上生成,明珠般的球状闪电在他面前大片地生成,旋即脱离束缚沿着他规划好的弹道砸入大海。巨兽反复地冲锋,反复地被电网和重炮般的球状闪电砸回海底,原本接近零度的海水,表层竟然被电弧烧得接近沸腾。巨兽不再发动无谓的冲锋,只是在接近海面的深度上高速地游动,以他那雄伟的身躯,随随便便的游动就会激起狂浪,从海底猛地冲刺到海面更是会引发海啸。他试图用海水的激波去攻击麦卡伦先生,但麦卡伦先生稳稳地驾驭着狂风,压在海面上的风压相当于数百个大气压,纵然巨兽带起了激波和狂澜,也迅速被风压熨平。 巨大的电刀长达数百米,扫过的轨道上大量的海水汽化,留下雾化的导电通道。巨兽被这些电刀砍得遍体鳞伤,背后的附着物剥落之后,暴露出层层叠叠的黑鳞,那些鳞片坚硬厚重,中间有棱状凸起,就像古代 重甲步兵的巨盾,但每一片的面积都是人类盾牌的几十倍。即便是这些坚硬的鳞片也无法阻挡电刀,熔岩色的鲜肉从鳞片的缝隙中喷涌出来,在冰冷的海水中化为反光的带状物。 整个孵化场被麦卡伦先生变成了狂雷组成的陷阱,这场猎杀“尼德霍格”的游戏中,麦卡伦先生始终牢 牢地掌握着主动权。 “孕育了几千年还没觉醒意识么? ”他轻声叹息,“这样的您可无法匹配那个尊贵的名字啊! 他再度翻手下压,大片的球状闪电如炮弹那样密集地射入海底,在巨兽的背上炸开明亮的火光。 巨兽忍受不了雷电的反复虐待,翻身扎入深海,对于身长过百米的他来说,几百米深的大海也不过是个 翻身就能到底的池塘。 但他立刻就觉察了真正的陷阱其实藏在海底,海底的水温远比零度还要低,像个寒冰构成的监牢。 巨兽刚刚进入这片海域,冰格就围绕着他开始生成,从细细的冰线迅速地变成粗壮的冰棱。冰构成的陷 阱本不该困住这头巨大的生物,但又有冰构成的龙蛇从海底舒展身体,然后猛地缠住了巨兽,一条、两条、三条、四条……最后足足九条冰蛇构成的巨大生物从海底现身,它们吐息着低温的水流,把多孔的冰格冻成 整块的坚冰。 言灵-九婴,这个言灵存在于学院的言灵资料库中,却没有被赋予序列号。它既强大又古怪,持有者释放出豢养在意识深处的太古凶兽“九婴”,用水为媒介把它具象化出来,九婴经过的空间先是冰封再是爆燃 ,寒冰在它的领域内都能被点燃。它兼具了白王、海洋与水之王、青铜与火之王的权能,危险程度不亚于那 些冠以“太古权现”之名的超级言灵。 言灵到了这个程度已经跟神话中的召唤术无异了,现实和神话之间的界限被打破,幻想之物被具象出来。 片刻之后整片孵化场冻成了坚冰,冰下烧起了熊熊烈火,巨兽在水火的地狱中痛苦地翻滚,却没有发出任何吼声。他似乎真的还未来得及觉醒,只是个体型巨大的孩子,蜷缩在北冰洋这个子宫的深处默默地摄食和长大,但麦卡伦先生提前唤醒了他,逼迫他进入战场,他虽然有庞大的身躯和颠覆山海的力量,却被麦卡伦先生的超级言灵牢牢地压制。 面对吞噬了芬里厄和赫尔佐格的麦卡伦先生,他像是同时跟四大君主的几位作战。 麦卡伦先生缓缓地举起手来,头顶上方的雷云崩溃,化为一个巨大的雷球。地球上从未有过那么巨大的球状闪电,也许在木星那粘稠的大气层中出现过,它是白紫色的,被强大的领域包裹着,内部亮得像是太阳。孵化场附近的其他闪电都熄灭了,狂风也停息了,广阔的冰原上只回荡着冰下的挣扎声和雷球内部传出来的狂暴的嘶嘶声。 麦卡伦先生挥手按向下方,那颗巨大的雷球以摧枯拉朽之势击穿了几百米厚的冰层,一路爆炸一路粉碎,重重地砸在巨兽的背上。 巨大的爆炸威力先是压缩了周围的水蒸气,又在半秒钟之后猛地以冲击波的形式扩散,从孵化场的最深处炸出漫天的红雨。 这时麦卡伦先生已经闪现到了孵化场边上的冰原上,他沐浴在这场狂暴的红雨中,目光空洞而又悲伤。 那伟大的生物在孕育完成之前就早天了,他即将继承那至高的冠位,成为新神的领袖,可他好像觉得这些都毫无意义。 此时此刻他需要的是一瓶好酒和一个陪他喝酒的人,但有资格陪他喝酒的人已经被他一个个地杀死在了来此地的路上。 片刻之后,红雨和周围涌来的海水重新填满了孵化场,再片刻之后,那流着熔岩色鲜血的巨兽浮上了水面。硕大的身躯漂浮在水中,露出水面的只有那个绘鱼似的古怪头部,两排龙瞳被最后的雷暴炸瞎了大半,仅存的几只死死地盯着麦卡伦先生,时明时灭。 麦卡伦先生从后腰拔出那柄黑晶石质地的武器,缓缓地走向巨兽。 他似乎是准备彻底杀死和吞噬这头巨兽了,吞噬他那积累了几千年的基因库,和天生海养的血肉。以麦卡伦先生那人类的形貌,这似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确实也曾吞噬芬里厄留下的巨大龙骨。他的 眼神疲惫步伐也疲惫,刚才那一轮狂暴的输出已经彻底耗空了他,此刻的他像是一只刚刚战胜巨象的蚂蚁,挣扎着爬向巨象的尸骸,想要大快朵颐。 他停下了脚步,因为背后传来低低的声音:“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亲爱的妹妹,跟你斗智真是太刺激了,”麦卡伦先生叹息,“每当我觉得你已经出局的时候,你又在我面前翻开了新的底牌。”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沉默的身影站在远处的风雪中,赤裸的身躯上披着黑铁般的鳞甲,鳞甲表面流动着隐隐的火光。 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似曾相识,那矫健残暴的身躯也似曾相识,唯独组合起来的这个东西他不认识。 还是叫他楚子航吧?或者……大地与山之王-楚子航! 麦卡伦先生立刻明白了耶梦加得的诡计,她并不需要忌惮双方之间的血盟,因为她敢于让那个人类接手她龙王的身躯。 但是不清楚这到底是她被击败之后的变通作法,还是她早就预埋了这个补救措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个身躯里的耶梦加得也许一直关注着自己跟“尼德霍格”的决战,然后在自己最虚弱的时候二度出场。没有人能参透那位帝女的心,楚子航不能,他这个哥哥也不能,没准连帝女自己都猜不透自己的心,她那种好演员,演给别人看,也演给自己看。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楚子航又问。 他凝视着麦卡伦先生手中的武器,目光森冷却又炽烈。 麦卡伦先生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是啊,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 他不得不认真地回答楚子航的问题,因为对方的冠位与他相当,对方身上弥漫的龙威也与他相当。 多年前的那个雨夜,标号为0的高架路上,风雨中屹立着八足的神马,它背负着身披蓝色风望的古神。那位神明在北欧神话里被称为奥丁,诗歌与魔法之王,战争与死亡之王,众神之王。他在风雨中等候着楚子航和他的父亲,带着成群的黑影和两只雄健的霜狼,肩上站着两只漆黑的乌鸦,他问楚子航的父亲索取一件东西,最后大家没有达成一致。 那位奥丁可没有眼前的麦卡伦先生幽默风趣,但麦卡伦先生手中的武器恰恰就是奥丁挂在马鞍上的那支矛的矛头。 楚子航跟耶梦加得达成协议,正是耶梦加得分享了自己的所见所闻给他,而他认出了那件黑色的武器。 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耶梦加得的工具人,命运指引他来到了宿敌的面前,他需要有个拔刀的机会……当然那个吻也确实很美好。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话已经说明,他们之间没有媾和的余地。 楚子航的后背开裂,骨骼构成的翼缓缓张开,火元素构成的力场高速张开,抗衡了麦卡伦先生的力场。 他缓缓地伸手到肩胛骨的附近,抽出了两根带血的细长骨骼,它们带着业火般的光芒,弯曲如刀,没有刀柄,但有金色的铭文。 左手村雨,“朝岗夕雨•天魔沌灭”;右手村正,“天地不仁•恶即斩”。 这是他父亲的刀,是那对御神刀的完全体,是从灵魂深处拔出的怒火。 他站在了父亲昔日的位置上,挥刀指向神的王座。命运终究待他不薄,为他孤独而漫长的旅程准备了一个盛大的结局。 第21章 楔子 北极之墟(21) 麦卡伦先生低低地咳嗽起来,鸟喙面具的嘴角和眼孔中都渗出血来。 他看似完全碾压了那头巨兽,但实际情况可能是他不敢在巨兽面前有任何保留,极限输出后,龙王的身躯也濒临崩溃。 他凝视着楚子航,觉得命运似乎跟自己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多年之前的雨夜里他原本有机会斩草除根,但出于某个特殊的原因,他放过了那个男孩,看着他驾车离去的背影,放下了手中的矛。男孩的血统对他来说算得上平凡,构不成任何威胁,就算他带着奥丁的烙印,也追不上八足天马。可没想到男孩是那么固执的人,抱着一把木剑追着他的马蹄跑了那么多年,终于还是杀到了他的面前。 这局棋他布局就用去了千年,千年里他步步为营地推进,却在最后一步被一个意料之外的小卒拦住了去路。 他扭头望向后方巨兽的尸骸:“知道那是什么么?” 楚子航点了点头:“大概知道。” “那就是尼德霍格,已知地表最强的生物,他对这个行星上的人来说就是神,是亘古不变的统治者,是食物链的最顶端。”麦卡伦先生用歌吟般的声音说,“他的身体就是基因的宝库,少量血液就可以让一个生物体脱胎换骨,他在被杀的时候还是胚胎状态,所以他来不及转移自己的核。他能让你获得几乎无止境的生命,带你领悟从炼金术到量子物理的种种奥秘,他可以帮你成为真正的王,而不是现在的伪王,伱可以跟我和耶梦加得比肩……” 楚子航打断了他:“这些我都不关心,我只想做完自己该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帮你实现你的任何心愿。”麦卡伦先生高傲地说。 “我找了你很多年,为的是杀掉你。这些年里我好几次都差点死了,如果不是因为还没能杀掉你,我应该坚持不到这里。” “听好了!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跟你分享这个世界的未来!你可以继承耶梦加得的那份!”麦卡伦先生的声音转冷。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想成为神,也不想成为世界之王。”楚子航说,“我的心愿只是杀掉你。” 麦卡伦先生沉默了片刻,心态忽然崩了,撕掉优雅从容的伪装,破口大骂起来:“你他妈的!你是复读机么?你的脑袋是二进制计算器么?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在跟你谈世界的王座!你父亲的死活跟王座相比一文不值!不要用你们人类那套愚蠢的是非观衡量别人!我们每个人都是某个棋盘上的棋子!我用了一千年的时间才砸掉了棋盘!我现在要走出这个棋盘了,却有一个小卒挡在我面前说,一定要跟我下完这盘棋!我开了世界上最慷慨的条件给你,你却拒绝我,就因为你要报仇……可你连你父亲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带着莫名其妙的喜感,像极了人类,像极了对你无计可施的老板。 楚子航点了点头:“我很理解你所说的被困在棋盘里的感觉,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我觉得自己一直被困在那条高架路上,我一直开着那台车寻找回去的路。我的理想是回到过去跟爸爸一起战斗到死,那样我就不会自责了。我们两个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无论我是战死还是杀掉你,我都能走出这个战场。”他顿了顿,“我不信教,但是我有个信教的朋友说得对,他说人犯了错就应当受到惩罚,当断手的断手,当断脚的断脚。如果有人可以犯了错而不受到惩罚,那还有谁会相信上帝的荣光呢?” 麦卡伦先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敢于向龙王宣讲的年轻人,片刻之后低头扶额:“我妹妹怎么会看上你的?” 他不再浪费口舌,恢复了优雅高傲的站姿,吹响了口哨。马嘶声回荡在天海之间,八足天马喷吐着雷霆,从孵化池中踏波而出,马背上挂着弯曲的矛。成千上万的乌鸦不知从何处飞来,在他的头顶盘旋,化作黑色的漩涡。麦卡伦先生翻身上马,提矛在手,变回了当年雨夜里的狰狞武士,随手一挥,他就穿上了那件招牌式的天蓝色的风氅。 那不是幻觉,娑婆世界难以影响冠位相当的敌人,他是真真正正在楚子航的面前变成了古神奥丁。 但他既然能召唤出九婴这种豢养在意识中的生物,当然也能在挥手之间披甲,真实和虚幻对于他来说都只是概念。 “我亲爱的妹妹,你真的以为我耗尽了所有的底牌?”奥丁立马在寒风中,身边缠绕的光焰融化了漫天的飞雪。 “去吧!前锋同学!”楚子航觉得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虚张声势呢!他要真有看起来那么强,就绝不会跟你讲价!” 耶梦加得已经出让了身体的控制权给他,但他依然能听见金冠帝女那又妩媚又冷漠的笑声。 奥丁也听得见,他举矛指向楚子航:“来吧!耶梦加得!让我们决战!就让死者的骨头,成为生者的阶梯吧!” 楚子航挥刀起舞,刀上业火升腾,火元素在他的领域中集结为风暴,每一次挥刀的力量运用都极尽精准,仿佛绝世的书法家正落笔写下他平生中最完美的字帖。双刀越来越亮,速度越来越快,忽然化作风火的巨轮,楚子航带着那对巨轮冲锋,背后的双翼带着耀眼的火光,火光中幻化出翻腾的尘世巨蟒。 奥丁则举矛指天,巨大的雷球在矛尖上凝聚,照得冰原上一片惨白。 然而就在此刻,两个人都感觉到恐怖的威压从天而降!楚子航强行刹住了脚步,奥丁也放下了闪光的矛,作为双方来说这么做都要冒着巨大的风险,龙王级的决战瞬息间就可能判定生死。但他们都被那股威压震惊到了,意识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或者说正在发生!那股威压坚硬得像是有实质似的,像是有巨大的石锤狠狠地敲击在你的脑海深处,连龙王级的他们都无力抗衡,由心而生恐惧。 楚子航缓缓地抬起头来,奥丁也缓缓地转过身去,那头垂死的巨兽正在孵化场里痛苦地翻腾,从后脑到身体中央的鳞片全部剥落,坚硬的皮骨下方有什么东西正缓缓地扭动,随时都会挣脱出来。 “大意了!”奥丁喃喃,“他还有第二形态!” --------- “警报!警报!警报!不明飞行物接近!不明飞行物接近!不明飞行物接近!” 重型运输机的驾驶舱和货舱里都回荡着EVA的声音,警示灯卷着血红色的光。 “我们被攻击了么?”芬格尔望向窗外,“加图索家的大少爷亲自出动,家里没安排战斗机群给你护航?” 恺撒紧紧地握着操纵杆,四台引擎以极限功率输出,运输机大角度地倾侧,高速地远离北极点。他们一直在北极点附近续航,试图找到那艘丢失的破冰船,然而下方永远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冰海。某个强大的信息黑洞把他们屏蔽在外,即使事发地点就在正前方,驾驶员也会本能地偏航避开,而且自认为还在之前的航线上。然而就在几分钟前,他们跟EVA时断时续的通讯忽然变得通畅了,EVA把海量的信息轰到了机舱里屏幕上,他们这才意识到真正的北极点在哪里,而那个位置正对着太空喷吐强大的粒子流,粒子流在大气里摩擦,形成了电磁风暴。从卫星监视器的视角看去,就像是北极点对着太空喷出了一道高达几十公里都不溃散的粒子喷泉。 恺撒刚准备调转机头飞往那个地点,EVA又发来了最高级别的规避警报。 四对同轴逆转螺旋桨疯狂地转动,发出巨大的噪音,在五分钟内带着他们逃逸了差不多50公里,这时候芬格尔才看到那些导弹的闪光。它们来自不同的方向,带着闪亮的弧线从高空中坠落,像是神明对人世间投掷的流星。那些导弹的目标并不是他们而是北极点,它们从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基地里发射,跨过大洲和大洋,先后抵达这里。 它们先后爆炸,强光照亮了极夜,一根根闪光的尘柱直冲天空。 毫无疑问,北极点的局面向着糟糕的方向演变,幕后操作的人启动了清除一切的手段,甚至不惜污染整个北冰洋。 恺撒连头也不回,继续驾驶着运输机以高速逃离,因为根据屏幕上的显示,最恐怖的东西还没落下去。 那东西的旁边有俄文标注,Царь Бомба,翻译过来就是“沙皇炸弹”。 在炸弹家族里,沙皇级是当之无愧的最高级别,人类历史上只制造过一颗沙皇级的炸弹,5000万吨当量。他们在新地岛引爆了那颗氢弹做核试验,巨大的威力把亚欧大陆板块向南推动了9毫米,爆炸激起的大气狂暴环绕地球转了足足三圈。那场核试验让人类意识到人类真的是有本事毁灭自己的,从而推动了后来的核裁军。沙皇炸弹也没再接着制造,仅有一颗用于研究的备用弹留下。 如今有人再次从武库中提出了这件超级武器,却不是从俄罗斯的领土上发射的。 他们深深地恐惧北极点的东西,甚至觉得刚才那一系列洲际弹道都不足以将它摧毁,所以请出了“沙皇”。 片刻之后他们背后仿佛升起了太阳,沙皇的爆炸是如此的沉默和庄严,因为距离太远,你甚至无法在爆炸的第一瞬间听到声音。 数百万吨的海水瞬间被汽化,白色的尘柱里闪烁着龙鳞般的微光,冲击波的风刃斩切着冰原和大海,万年历史的冰架在瞬息间灰化。 恺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运动腕表,那还是他去年生日的时候楚子航送的礼物。 “从这一刻开始,人类的历史归零了。”他轻声说。 ---------- 这个时候路明非正在白令湾里划船,跟一群喊着号子的肌肉男们一起。 按照EVA的安排,他本该已经跟恺撒汇合了,但运输机在半道上遭遇了无人机群的袭击,不得已只好带着救生艇跳海。 负责运输任务的是校工部的几个兄弟,当年大家有切葱花削萝卜的友谊,后来又有一起打牌的交情,如今合作划船也是同心一体。幸运的是落水的时候还带了一部卫星联网的电话,看导航他们离圣劳伦斯岛只有区区45海里,航线图上说岛上有因纽特人的村子。 时间是下午三点,太阳已经西沉,海面上渺渺茫茫,远处浮动着寒冷的雾气。 卫星信号不好,路明非把着一根长桨当舵,不停地拍打着电话想要跟EVA重新建立联系。在运输机上的时候EVA已经把任务摘要发来了,他知道楚子航在北极圈里失联了,也知道世界各地的袭击事件。他心里焦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盼着恺撒那种随时有私人飞机候着的大哥能够及时赶往现场支援楚子航。这次老天爷还真是眷顾他,以往他求爷爷告奶奶希望大家别把他往屠龙战场上送,这次他急着赶去给兄弟撑腰,偏偏又耽搁在半路上了。EVA联系不上,救援一直没来,汪洋大海把他跟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可能这个世界也不是没他不行,之前的几次他要是不肯跟小魔鬼换命,也有张明非李明非会站出来拯救世界。 EVA没联系上,一名校工手里的便携式收音机里倒是传出了嘶嘶啦啦的声音:“圣劳伦斯海啸预警站……北冰洋……超级潮峰……5分钟后……阿拉斯加湾……高地避难……高地避难……” 除了路明非,救生艇上的人都愣住了。他们都有丰富的航海经验,知道刚才是圣劳伦斯岛上的灯塔紧急开启了无线电系统,用所有波段对着周围的居民播报这条紧急通知,但通知里说的事完全不合理,他们还在北极圈外,来自北冰洋的潮峰想要到达这里需要首先经过楚科奇海和狭窄的白令海峡,海峡会滤掉潮峰的多余能量,况且北冰洋那边能有什么潮峰过来? 但下一刻海面就震颤起来,北方的海天交际处出现了一道粗大的黑线,它一时是漆黑的,一时又反射如银的亮光。 校工们丢开了手中桨,缓缓地站起身来,有人惊慌得想要往海里跳,却被其他人拉了回来。没错,潮峰真的来了,推进的速度极快,十几秒钟之后他们就能看清那堵接天的水墙了,没有飞溅的浪花,也没有雷鸣般的涛声,就是海面忽然平地升高了上百米,然后这堵墙高速地往前推去。那是在科幻或者神话电影里才能见到的景象,根本不符合自然规律,但它就是硬生生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跳海逃生什么的根本没用,茫茫的大海上你无路可走,巨鲸被卷入那堵水墙里也是死路一条。 “我是不是快死了?我记得你说过一定会来参加我的葬礼。”路明非轻声说。他转过身来,身穿黑色西装打着白色领结的男孩刚刚打开了一瓶上好的香槟。 时间流速骤然减慢,连寒冷刺骨的海风都变软了,这种情况下,接天的狂潮就像是壮丽的景观。 “我来是通知你,半小时之前世界进入了诸神的黄昏。”路鸣泽在路明非面前摆下一支水晶杯,在杯中斟满香槟。 “你忽然跟我说这个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路明非在他对面坐下,“不过你能不能先解释一下,什么是诸神的黄昏?” “历史的大约束器,无法逃避的命运,诸王的受难日。绝望之主从深渊中复活,手持两把西瓜刀从北极砍到南极。” “虽然你不是个人,但能不能说人话?” “没听说过天机不可泄露么?当有人试图干扰天机的运转时,自身就会受到反噬。”路鸣泽看向正北方,“还有30秒潮峰就要到了,我能把这个时间延长到五分钟左右,有没有什么遗言想说?” “是不是又要跟我推荐你的服务?准备卖我一艘太空飞船让我飞去火星避难?” “我应该跟你说过,魔鬼不是万能的,尤其是在约束器级别的历史事件面前,说实话我也自身难保。”路鸣泽耸耸肩,“我能找一架直升机来把你带走,但等待你的还会是新的灾难。毁灭的乐章一旦开启,强音就会一个接着一个,先是海潮冲击近岸的所有城市,然后是建在地震带上的城市一座座被摧毁,主要的河流都会改道,亚马逊丛林里的生物都没法幸免,超级火山喷发也是少不掉的,火山灰会弥漫到十公里的高空中去,把地球遮蔽好几年。人类没有来得及造出足够的地下避难所,所以只能为了生存纷纷拿起武器,龙类和混血种也不例外,这就是诸神的黄昏。如果实力和幸运值都够,你能熬到新纪元,但那时候你已经没有灵魂剩下了。” “跟你闹着玩的,”路明非幽幽地说,“说实话吧,我原本想着反正有四次机会,我就只用三次,这样我永远留着最后的1/4条命,你就拿我没办法。但我后来渐渐地明白过来了,你跟我之间其实是在赌博,赌场上赢了的人,能有几个平平安安带着钱离场的?你会想尽办法给我制造必须跟你交易的理由,比如为了喜欢的女孩、为了好朋友、为了伟大的正义。” “你的意思是不愿跟我交易咯?”路鸣泽笑笑。 路明非点点头:“所以这样的结局对我其实不赖,我死的时候还是个名叫路明非的烂人。” “如果人生有重来的机会,有什么是你要改正的么?” 路明非望向那面缓缓逼近的水墙,水墙光滑的表面似乎能映照出他平静的面容:“那我想过简单点的生活,我喜欢谁我就赶紧告诉她,我讨厌谁我就照死里打,我要当老大或者师兄那种牛逼人,腰里带刀走遍全世界……谁敢动我喜欢的人,我就提前宰了他。” “嗯嗯……嗯嗯……”路鸣泽边点头边做笔记。 “你记下来干什么?这又不是我的遗言,就算我有遗言,你要拿去念给谁听?”路明非不解地问。 “免得将来你死鸭子嘴硬。”路鸣泽收起小本子,端起酒杯,“咱喝酒呗。” “地球都给搞砸了,还有什么将来?” “搞砸了可以再来一遍嘛,你们又不是没有搞砸过……” 就在这时一直连不上卫星信号的手机响了,打来电话的却不是 EVA而是……陈墨瞳。 这个号已经好几年没有打来电话了,渐渐地路明非也不再期待。他长大了,懂得了人和人之间没有什么锁死的缘分,人生可不是电影,不是每场相遇都要有结局。说起来他和诺诺也算有缘的,师姐带他上了道,师姐帮他挡过刀,这些都是缘分,这样的师姐还不够好么?你还非得跟师姐花前月下才算心满意足?你说你是不是恋爱脑? 身在某个遥远角落的诺诺应该也是知道了世界毁灭的消息吧?她应该正忙着打电话给当年的联系人们,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路明非还是有点想接那个电话的,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了。潮峰近在眼前,他的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 人总是这样,在有时间的时候犹犹豫豫,心里唱了一千遍《爱要怎么说出口》,却没怎么试过勇敢地去拥有,等到没时间了才去机场和婚礼现场追,跑断了腿也是活该,还未必追得上。就算接起那个电话,他又跟诺诺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白搭,而他面前坐着一个朋友,朋友端着一杯酒静静地看着他。他所剩的时间不够补完今生的缺憾,但够他干完这杯酒。 他把手机丢进大海,端起香槟和小魔鬼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狂浪把他们吞没。 (北极之墟 终) ---------- 亲爱的读者们: 至此《龙王》的楔子完结,长度远远超过了计划,过程中断更了几次,在此说声对不起。 原本是有存稿的,但在连载过程中对存稿的质量感到不满意,于是重写了一遍,因为仓促,有些细节可能不尽如人意。 有读者问为什么新书没有延续《龙族》的故事,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是过去的三五年里我有些心理方面的问题,写出的故事如今回头去看都透着压抑,创作者的状态影响到了笔下人物的状态。对于那段时间自己的心理状态和语言组织能力,我都感觉到很不满意,很多读者也提了意见,我觉得我有义务努力为大家描绘更好看的故事。 完工之后我认真地回看了读者们的评论,尤其是读者们对一些人物和情节方面的批评,很感谢大家的关心,时间所限未能分别答复。 写到今天,这个世界已经陪伴了大家很长的时间,所谓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读者对这个世界的未来期待不同。有时候大家有很尖锐的意见,我想那是因为这个世界里融入了大家的青春,所以这个世界是属于很多人的,而我就像一个路过这个世界的吟游诗人或者观察者,尽量把大家的梦想记录下来,再呈现为故事,这个世界不仅是属于我的,也是属于大家的。 有人说我不懂《龙族》,可能也有道理,在我状态好的时候我懂,在我状态不好的时候我就溢出了。 因为笔力的问题,也因为这段时间的创作状态还有起伏,有可能在某些桥段的呈现上未能令每位读者都满意,比如符合这位读者的期待而令那位读者不甚满意,这些我会综合沉淀之后再来改进。 谢谢大家,接下来我们会开始新的旅行。 第22章 零号病人(1) 天蓝色的飞机掠过夜空,下方是黑色的大海,前方是灯光辉煌的城市。 身穿乘务员制服的女孩匆匆走进公务舱,跪在某个沉睡的年轻人面前,摇晃起他的胳膊来:“路先生!路明非先生!” 路明非如梦初醒,猛地坐直了,茫然地看着面前那双漂亮的灰绿色眼睛。 那是这趟航班最漂亮的乘务员,明显的巴伐利亚血统,金色的长发盘成辫子绕头顶一圈,纤细的腰身修长的双腿。从登机开始巴伐利亚姑娘就吸引了很多单身男乘客的注意,他们不断地向巴伐利亚姑娘提出各种要求,借机说几句话,看看有没有机会要到电话。路明非也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他对美人素来没有什么免疫力,巴伐利亚姑娘对他彬彬有礼,但并未因他是公务舱乘客而特别礼遇。现在巴伐利亚姑娘却跪在他面前,明媚的星眸仰望着他,像是中世纪的女奴伺候午睡醒来的王公。 我是谁?我在哪里?要往哪里去?路明非不由自主要问出毕达哥拉斯的灵魂三问。 前一刻他觉得自己正泛舟在茫茫大海之上,喝着香槟跟小魔鬼坐而论道,下一刻他在航班上醒来,嘴角还流着点哈喇子。 片刻之后记忆恢复,他想起自己在从奥斯陆飞往里约热内卢的航班上,窗外那座平铺在山脉和大海之间的明亮城市应该就是里约热内卢。出差多的人都会有这类问题,时差把他们的记忆搞得一团糟。他看了一眼那块精致的世界时腕表,飞机晚点了,半个小时前他们就该降落了。 “路先生,机场流量控制,我们还得盘旋一段时间,不得不麻烦您跳个伞。”巴伐利亚姑娘温柔且坚定地说。 她一手拉着路明非,一手拎着他的旅行袋向客舱中部走去,路明非在满舱男乘客的艳慕又愤怒的眼神中幽幽地叹了口气。 乘务长在客舱中部的地面上用胶布贴了个十字标志,巴伐利亚姑娘让他在那个标志上站定,三个空乘围上来帮他穿降落伞。 五双温柔的手围绕着他忙活,乘务长顺手帮他整理了衣领,巴伐利亚姑娘还摸出梳子给他梳了梳头。 “大家能不能把话说明?你们是学院的人么?或者学院的什么关联机构?别跟我装,什么民航班机上会准备降落伞?我买的可是全价的公务舱,你们有责任把我平安地送到机场。”路明非小声说,“而且我还有托运行李呢!你让我在这里跳飞机?” “托运行李随后会送到您的酒店去的,这不是航空管制没法准点把您送到机场么?”巴伐利亚姑娘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跟路明非咬耳朵,“您又有那么着急的公务,跳个伞对您算什么啊,跳楼对您都不是事儿!我们不是什么关联机构,我们是学院投资的航空公司,要不怎么您第一次坐咱家飞机就有白金卡呢?” “办完公事有空的话可以给我打电话。”巴伐利亚姑娘把自己的名片塞进路明非口袋里,拍了拍他的心口。 路明非叹了口气,抽出名片交还给她:“不敢,我要是打这个电话,EVA准知道。” 乘务长奋力拉开加压阀门,加压客舱的高压气流把路明非连同脱落的舱门一起吹向灿烂的星空。 “欢迎您的乘坐!赫尔墨斯航空期待您的再度光临!”空乘组清脆的声音飞翔在云天之上。 白色的伞花在夜空中绽放,路明非飘过车水马龙的街道,飘过灯火通明的棚户区,飘过焰火构成的火树银花,像是御风飞翔。 他隐约记得那场梦中自己也曾这样飞翔,下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天边云卷云舒。 好像有篇文章中说梦见飞翔其实是不安全感的体现,是对当下的生活心里没底,是对未来充满迷惘。不过他心里有底才怪了,执行部给他指定的日程表忙到爆炸,有时候在陌生的酒店醒来,得靠手机定位才能记起自己所在的城市,出生入死什么的就不说了,经常还出幺蛾子,比如像这样被人推下飞机,丝毫不讲人道主义精神。这可能就是所谓“成长的代价”,小时候觉得未来有很多事情等着伱去完成,长大了却又觉得做啥都是混日子。 里约热内卢闪光的版图在下方越来越大,他摸出手机定位,轻盈地飞跃柯巴卡巴纳海滩,向着目的地而去。 ---------- 夜空被焰火照得五颜六色,喧闹的音乐声中,彩车队穿街过巷,舞娘们在车顶上跳着热辣的桑巴舞。这是每年一度的狂欢节,世界各地的游客汇聚到里约热内卢来,大家都游荡在街头巷尾,饮酒作乐眉来眼去,似乎明天就死也无所谓。 游行队伍在试图穿越一条长街的时候被拦下了,凶神恶煞的男人们提着砍刀堵在路口,用目光示意他们走别的路。 长街上静悄悄的,全无一点狂欢节的气氛,街边那座白色小楼的天台上摆着一张长餐桌,厨师站在烤炉旁,白衣的乐手们忙着调试琴音。当地人把白色小楼叫作“旧宫”,那是葡萄牙殖民时期的总督驻地,如今是本地一家极富盛名的高级餐馆。今夜有人包下了整间餐馆,却只设一张餐桌。餐桌边坐满了年轻女孩,她们穿着羽毛装饰的舞裙,蹬着闪闪发亮的细高跟鞋,褐色的大长腿上撒满金粉。 唯一的男宾坐在餐桌的正中央,是个干瘦干瘦的小个子,留着两撇细细的八字胡,一身五彩斑斓的西装,满头脏辫在脑后扎成马尾,指间和脖子上都戴满了钻饰。这身打扮令他看起来很像个嘻哈歌手,但女孩们看他的眼神都战战兢兢。 公猪尼奥,这个名字在里约城里非常响亮,他控制着这座城市的毒品销售网。他没有国籍也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没人知道他的本名,他说自己要当一只快乐的公猪,所以大家都叫他公猪尼奥。十三年前他忽然出现在里约热内卢,带着一帮兄弟打垮了当地的俄罗斯黑帮,把前任大佬钉在了一间教堂的十字架上,从此成为里约黑道中的君主。他有时候残酷无道,有时候幽默风趣,对穷人慷慨大度,在上流社会和贫民窟里都很有人望,连警察总监都会在上任前带着礼物登门拜访,希望在自己的任期里公猪尼奥多多照顾。 这样一个手眼通天的男人,却在三天前收到一张明信片的时候变了脸色。明信片上只有寥寥数语,说三天后的晚上我们的代表将会前往里约热内卢拜访,请留好你的时间,并把见面地点公布在指定的布告栏里。落款是一枚徽章,两条巨龙守护着十字圣徽。 当晚公猪尼奥喝了个烂醉,然后找来副手,说三天后的晚上,他会在旧宫的顶楼款待某位贵客,街面上不能有一个警察。 微风扫着街面上的落叶,街两边的窗户后面偶尔闪过锐利的目光,国际化的大都市,闹市的正中央,却透着萧瑟肃杀的气息。 五官娇俏的高妹站在旧宫门口,探着头望向街口。她穿着暴露的舞裙和粉色长袜,踩着带水台的15cm超高跟鞋,身后拖着硕大的羽毛尾巴,像只卓尔不群的火烈鸟。她是去年的“桑巴公主”,也就是在狂欢节上跳舞跳得最好的女孩,很多夜店都邀请她去驻场献舞,但在公猪尼奥这里,她只配站在门口迎宾。她隐隐猜到今晚光临的是大佬级的人物,也知道这条街上的暗处还有几十双眼睛和几十个枪口盯着街口。公猪尼奥从各地调来了一批好枪手,每个人都凶名赫赫。他们带来了自己最趁手的武器,火力足够炸平这个街区。 火烈鸟姑娘也带了一把小手枪来,藏在自己的大尾巴里。她不时地摸摸自己的尾巴,紧张得手心出汗。 火烈鸟姑娘准备着今晚努力表现,无论是给公猪尼奥看还是给那位不知名的大佬看。在里约腰好腿好脸蛋好的女孩多如牛毛,会跳桑巴舞也不算什么才艺,有大佬撑腰才能出人头地。巴西是贫富差距很大的国家,年轻的时候你不拼,老了就接着住棚户区。 火烈鸟姑娘开始构思自己如何给那位即将到来的大佬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关键中的关键是第一眼,她会用自己最骄傲的侧面曲线对准他,并抛去暧昧的眼波,然后她会上前向他行亲吻礼,自己穿得那么清凉想来大佬的保镖不会阻拦,通常巴西人的亲吻礼并不会有肌肤接触,她也不能突破这个底线,但她刚才喷的那种混有荷尔蒙成分的香水想来会给大佬留下深刻的印象……粉色的脑内小剧场进行到这里,火烈鸟姑娘忽然感觉到头顶有大风压下,吹得她裙摆飞扬尾巴乱舞。 下一刻一个倒吊着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黑发黑眼,身上缠满绳索。 两个人间隔不过20厘米,四目相对呼吸相闻,周围树叶悠悠而下。 含情脉脉的凝视只持续了两秒钟,然后男人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吹飞了火烈鸟姑娘一侧的假睫毛。 “抱歉抱歉,你身上的香水味太浓了。”路明非歉意地说,“请问这里是旧宫么?” 火烈鸟姑娘缓缓地仰头望去,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会从天上掉下来。他身上捆着降落伞,而降落伞挂在了路边的黄檀树上。 “您……您是来用餐的么?”火烈鸟姑娘把手伸进尾巴里,紧紧地攥着枪柄,战战兢兢地问。 “没错没错,我来吃饭的,今晚不是交通堵塞么,我就想着直接降落省点时间。”路明非拔出伞兵刀,背手切断伞绳,一跃而下。 他的落地姿势还算潇洒,可惜巴伐利亚姑娘给他梳的发型被风吹乱了。 以他如今的跳伞技术本不会出这样的洋相,没想到人在空中电话响了,是学生会的一位部长打来的。他单手拉着伞绳,跟部长聊了几句预算的事儿,没想到一阵横风吹来,顿时头重脚轻,转着圈子就奔这棵高高的黄檀树来了。 他看了一眼旧宫的招牌,把自己的旅行袋交给火烈鸟姑娘,再解开西装的纽扣,拉开衣襟说明自己身上没有武器。 里约热内卢在冬天也挺热,他在轻便西装下只穿了一件白T恤,T恤上印着双龙守护十字圣徽的图案。 这些天来帮会里的高层都在谈论那个徽章,议论什么样的组织能够让公猪尼奥动容。有人猜是传说中的刺客组织“南十字军”;有人说是极端宗教组织“黑色圣殿”,那群激进教士从来都提倡对恶魔以暴制暴;还有人说是龙山隐修会,那是个拥有三百多年历史的财阀组织,他们对世界各地的黑社会放贷,如果你还不上贷款,他们就连你的生意带地盘一起拿走。 如今答案揭晓了,那个徽章周围还有半圈英文和半圈中文,写的都是——“卡塞尔学院学生会”。 确认了来人的身份,藏在暗处的枪手们纷纷地合上了保险。 他们也不敢贸然动手,路明非整理衣服的时候,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他们每个人的藏身处。 ---------- 路明非跟着火烈鸟姑娘登上顶楼,坐在了公猪尼奥对面的座位上。 “公猪尼奥?我这么叫你可以么?还是叫你的本名?”他核对了资料中公猪尼奥的照片。 “叫我公猪尼奥就好,阁下怎么称呼?”公猪尼奥表现得彬彬有礼。 “叫我李嘉图好了,卡塞尔学院学生会主席,执行部派我来的。” 公猪尼奥上下打量这个自称学生会主席的家伙,热带配色的大裤衩配板鞋,T恤外面套了件没有衬里的薄西装。这身造型在热带地区倒也说得上雅痞,但来者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下垂的眼角也显得没精打采,倒像是来向你推销打折券的。 “那么是学生会有吩咐?还是执行部有吩咐?”公猪尼奥还是小心翼翼。 “说起来你也算我学长,咱们就不绕弯子,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公猪尼奥微微点头,他不想揭开这段往事,但对方必定看过他的档案,否认也没用。 十三年前,他也曾就读于那所神秘的山中学院,还是学生会的成员,曾经立志要守护世界。可后来因为违反校规,被开除学籍,洗去了三年的记忆后,他被逐出校园,流落到里约热内卢来。可能是他的血统比较特殊,几年后他渐渐地想起了被遗忘的那三年。他羞于提起过去,没跟任何人说起过。他在里约热内卢的黑道上呼风唤雨,每天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但心底深处仍然畏惧着那间学院,决不允许自己帮会里出现姓昂热和施耐德的人。可学院秘书的天眼终究还是在茫茫人海里锁定了他,学院的使者找上门来。 “我跟学院早就没关系了,但如果学院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公猪尼奥说,“我会非常荣幸。” “直说了吧,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你有个日本客户,名叫橘政宗,那家伙从你这里购买人口,都是南美洲的野生混血种。他用毒品和致幻剂支付报酬,你就是这么混上南美毒圈老大的。你应该知道,这种交易是违反校规的,你虽然离开学院了,但还留有当初的记忆,就应当遵守校规。” 公猪尼奥摊摊手:“那时候他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长,算是你们的人,而我只是个拿钱干活的生意人。” “橘政宗从世界各地采购人口和血清,但只有极少数的人了解他的交易网络,我们认为你是其中之一。如果你能完整地供出橘政宗的交易网络,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你得解散你的组织,学院会把你的证据交给警察,然后就不管了。” “你们的慈悲就是让我死在警察手里?”公猪尼奥叹气。 “虽说死刑还写在巴西的法律里,但最后一次执行死刑是1876年,实际上已经废除了。”路明非耸耸肩,“我有个哥们说,自己欠的债自己还,该砍手的砍手该砍脚的砍脚,要是可以做坏事又不被惩罚,那谁还相信上帝的荣光呢?” “你是在威胁我么?威胁我的话你还不够格!得叫施耐德亲自来!”公猪尼奥像是生气了。 “怎么会呢?劝你弃暗投明而已。你离开学院太久了,不知道学院这些年来的变化。我们已经变得很温和了,能和平解决的事,就不会动刀动枪。已经好几年没有大怪物苏醒了,小怪物也不多,有些地方的分部已经开始缩减编制了,施耐德教授都快退休了。” 公猪尼奥听着这家伙侃侃而谈,有点怀疑对方是个冒牌货。 学生会是个奉行精英主义的社团,历代主席更是精英主义的代表人物,要么天赋极高,要么出身豪门,即使他们平视你,眼神都是居高临下的。公猪尼奥在校的那段时间,学生会主席是个典型的西装暴徒,感觉他永远都在冷着脸痛饮威士忌,跟人谈判之前通常先一枪打腿,而眼前坐着的这个,正苦口婆心地劝你向善。学生会怎么会允许这种人领导自己呢? 服务生把点好的雪茄递到路明非手里,他很自然地接过,品吸了一口:“帕特加斯150周年限定款?能上拍卖会的东西了。” 该说不说,他对雪茄的品位是超一流的,说明这位爷也是吃过见过的,这是他身上最像学生会主席的地方。 “我只是橘政宗的一个供货商,他怎么会允许一个供货商了解他的网络?”公猪尼奥又软了下来。 “你不是普通的供货商,过去的十年间你至少去过日本四次,可别跟我说你是热爱日本文化。” “我在日本有个女人,要是在江户时代,她可算得上‘花魁’的级别,”公猪尼奥装出色眯眯的样子,“我去日本是为了看她。” “你说的是葵屋大凤,确实你每次去都住在她那里,但葵屋大凤已经快40岁了,你要是把心态放宽点,可以认她当干妈。”路明非淡淡地说,“EVA统计过你去夜总会和俱乐部时的行为模式,你永远都跟年轻女孩玩,给小费很慷慨,你最喜欢褐色皮肤的混血姑娘,也没有恋母情结,最喜欢的酒是龙舌兰,请问你为什么要飞越半个地球去跟干妈级的亚洲大妈喝清酒,听她给你弹弦子?” 公猪尼奥沉默了,时隔多年他再次陷入了对学院秘书的恐惧中,她像你脑神经里的爬虫,看你就是赤身裸体。 “人在这个世界上活过,都会留下无数的痕迹,如今是大数据的年代,那些痕迹被数据化之后,我们就能用数据给那个人画像。”路明非叹了口气,“我研究过你的画像,知道你很多的小秘密。我自己也有很多小秘密存在EVA那里,所以她问我什么我从不隐瞒。” 正好这时候烤肉师傅端着盘子来了,公猪尼奥赶紧切换了话题:“我们不如边吃边聊?您远道而来,容我尽宾主之礼。” 看路明非并无拒绝的神色,公猪尼奥打了个响指,等候已久的乐队立刻开始演奏,麦当娜那首著名的舞曲《La Isla Bonita》。 侍者挥舞香槟刀,一刀砍断瓶颈,把雪白的酒沫喷向天空,桑巴少女们集体起身,围绕着餐桌跳起舞来,满眼都是飞舞的大腿和羽毛裙摆。厨师举着肉叉和切肉刀来到餐桌边,明晃晃的刀片飞舞,薄如蝉翼的牛肉片飞舞着落入每个人的餐盘。水银般的灯光里,一袭白裙的歌手背着闪光的翅膀登场,镶满水钻的高跟鞋打着拍子,腰肢款摆,歌声销魂: “昨夜/我梦见圣佩多/仿佛我从未离开过, 我知道这首歌/ 一位女郎眼神冷如荒漠, 一切恍如昨日/并不遥远 ……” ---------- 300米外的屋顶上,两个年轻人在烟囱旁边架起了照相机,似乎是在拍摄游街的彩车,但隐藏的望远镜一直指向旧宫的楼顶。 褐色皮肤的短发男孩叫冈萨雷斯,来自西班牙,刚在卡塞尔学院度过了第一个学期,喜欢踢足球,还会弹尤克里里。 长发漫漫如海藻的女孩叫维多利亚,来自英国,跟冈萨雷斯同届,性格活泼,喜欢唱歌跳舞和骑马。 为了帮助新生们了解混血种的世界,学院规定新生必须在首个学年参与一次任务,于是冈萨雷斯、维多利亚和其他几个新生被编入了行动组。事实上执行部并不指望他们做什么,这个观察哨有没有也无所谓,既然出动了李嘉图,事情应该会顺理成章地解决。 冈萨雷斯微调着望远镜的焦距:“他们怎么还喝上酒了?跟那头公猪有什么可聊的?” 维多利亚摇了摇头:“他可能是想探公猪尼奥的底,橘政宗的交易网很隐秘,我们并不知道公猪尼奥了解多少。” 冈萨雷斯不以为然:“抓起来带回学院去,交给富山雅史教员,都用不着注射招供药,富山雅史教员用眼神就能让他招供。” “李嘉图要做什么事,肯定有他的道理,我们好好地看着就行。”维多利亚嚼着口香糖,有条不紊地把狙击步枪组装起来。 冈萨雷斯叹了口气,心说自己本没必要跟维多利亚讨论那位闪光的李嘉图。在学院的多数女生眼里,李嘉图做什么都是对的,就算李嘉图走着走着忽然冲进路边的草坪里,在狗屎里打滚,肯定也有他的理由。 这次能跟维多利亚分在一组,冈萨雷斯心里感谢了上帝一千遍。在这届的新生中,维多利亚是有资格竞争校花头衔的,家世也很显赫,是英国仅存的女伯爵之一。两个人挺谈得来,但维多利亚的追求者众多,冈萨雷斯在其中并不起眼。冈萨雷斯盼着能跟维多利亚有共同冒险的经历,也许关系能再进一步。 后来听说李嘉图也会来,冈萨雷斯又倍感失落。李嘉图来了,哪还有他冈萨雷斯表现的机会?所有人和所有话题都会围绕他。 可那是李嘉图,冈萨雷斯连妒忌都没资格。那家伙挂满了金光闪闪的标签,风度翩翩、多才多艺、挥金如土,入校就是S级,还没毕业就上过最顶级的战场。别看他现在穿得低调,在诺顿馆里发表演讲的时候可是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校长下午茶的制度分明是对优秀学生的奖励,可他推门进去就能喝上。学生会里还有个小型的舞蹈团,有资格加入的都是学院里顶尖的女孩,好腰好腿好脸蛋,还得从小学过跳舞。那些女孩在别人面前都像是天鹅般骄傲,却会在李嘉图面前叽叽喳喳地说话。 连他的代号都与众不同,执行部赋予李嘉图的代号是——「零号病人」。 男生的世界就是这样,一旦某个人变成了太阳,其他人就都成了影子。李嘉图就是那颗早晨七八点的太阳,有人私下里叫他卡塞尔太子,冈萨雷斯可以不爽,但没人在乎他爽不爽。 “冈萨雷斯、维多利亚,聊天时注意关掉你们的耳机。”耳机里传来教官的声音。 黑色的直升机低空掠过,那是负责本次行动的教官,天上地下都有学院的耳目。 第23章 零号病人(2) 三杯酒下肚,宾主之间的气氛融洽了很多,公猪尼奥也不是一定要跟学院硬刚,否则也不用设宴款待。 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能用酒解决的问题就犯不着动刀,绝大部分的事情都有商量的余地。 “我这个人呢,没什么野心,就想当一只自由奔跑的公猪,饿了就去猪槽里吃几口,看见漂亮的小母猪就玩命地追上去。”公猪尼奥感慨地说,“学院既然找上门来,就由不得我不配合,至于我和我的帮会,还请师弟网开一面,不要一网打尽。” 他一个眼神,两个女孩一左一右坐上了路明非的大腿,纤细的小腰款款扭动,涂红的指甲轻轻地抓挠着他的胸口。 “别这样别这样,我不吃这套的……不吃这套……”路明非赶紧摆手。 “不过是些小礼物,师弟如果喜欢,巴西的模特公司和明星经纪公司里都有我的股份,这样漂亮的孩子,要多少有多少。”公猪尼奥的语气越发亲昵,“你睁一眼闭一眼,这样你在里约热内卢永远都会有个好朋友,随时随地你的飞机降落,都会有一架直升飞机在机场等伱,如果你喜欢狂欢节,每晚都有最漂亮的女孩在你的包房等着,陪你过你的专属狂欢节。” “想起来是很美好,”路明非犹豫着说,“可这事儿要是被风纪委员会知道了,我没准会被吊销学籍的。” “学院的规矩我懂,里世界的人不能管表世界的事,橘政宗的事儿我都交待,警察抓不抓我不归你们管。” 路明非思索了片刻:“这件事倒是能商量,不过除了橘政宗的交易网络,我们还对一个叫‘赫拉克勒斯’的家伙感兴趣。我们截获了橘政宗发出的邮件,东京事件发生的时候,橘政宗本想这个赫拉克勒斯参战,但那家伙没出现在战场上。你得帮我把他挖出来。” “那不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么?”公猪尼奥愣住,“你让我帮你抓大力神?” “肯定是某个超级混血种的代号。猛鬼众里有的是血统超标的狠人,可橘政宗那么看重他,这说明那家伙强得离谱。” “我的斤两师弟你是清楚的,血统评级B,在学院的战场上只是炮灰。那个赫拉克勒斯要是那么强,我去找他的麻烦,那不是去送死么?”公猪尼奥哭丧着脸,“他在东京事件之后就再没出现过,没准是被吓到了,躲在哪座山里放羊呢,就放他自生自灭好了。” 路明非摇摇头:“一个曾经听命于橘政宗的超级混血种,我们可不想放任他在外面晃悠。” “世界那么大,我去哪里找他?”公猪尼奥叹气,“我也就在里约有点影响力。” “我们查到了一架私人飞机的飞行记录,从东京到里约,再飞回东京,但没有人登上那架飞机。”路明非说,“所以那个人要么住在里约热内卢,要么里约热内卢是他的中转站。你是这座城市里的黑道皇帝,你出面查是最方便的。” 公猪尼奥闷头抽了几口雪茄,举起酒杯:“既然师弟愿意给我机会,赫拉克勒斯的事儿包在我身上!” 两人碰杯,力气可能稍大了一些,杯子被撞得粉碎,金色的酒液飞溅成花。 路明非愣神的工夫,负责切肉的厨师已经从背后踢碎了他的椅子,他往后栽倒。桑巴少女们一拥而上,抱头的抱头,抱腿的抱腿,玉腿如林,横七竖八地钳死了他。乐手们从乐器盒中掏出了武器,分散到天台周围,封锁了他可能的退路。 他并非败给美色而是败给了骑士精神,那些女孩只是普通人,他要是反抗,她们就会筋断骨折。历代学生会主席都遵循传统死守骑士精神,不到迫不得已不打女人,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女孩,这件事很可能也在公猪尼奥的意料之中,所以才会安排这些舞娘作陪。 厨师早已按捺不住,大步上前,手中带锯齿的利刃在肉叉上割出灿烂的火花,肉叉和切肉刀一左一右,对着他的眼睛刺下…… 但公猪尼奥并没想把事情做绝,喝止了厨师:“抱歉兄弟,现在你是我的人质了。” “别冲动啊师兄,”路明非叹了口气,“我既然还愿意跟你谈,就说明事情还有能处理的余地,你这么搞就不好收场了。” 公猪尼奥摇了摇头:“我很懂你的学院,老家伙们教会了我血统论,教会了我弱肉强食,你是宠儿我是垃圾,你为什么要给垃圾留余地?” “别这么说,好像谁没垃圾过似的……”路明非嘟哝。 整条街上的灯忽然全黑了,直升机悬停在旧宫上空,震爆弹从天而降,人们只觉得耳边狂鸣,视野里只剩一片亮白。 与此同时焰火腾空而起,游客们放声欢呼,还以为断电也是狂欢节游行的一部分。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开枪!开枪!”公猪尼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放声大吼。 忽然吹起的大风席卷了长街上的落叶,炭火的星子腾空而起,模糊的身影高速闪动。 公猪尼奥想要拔枪,但是枪立刻就被人卸了,卸他枪的人把那根燃烧的雪茄拍进他嘴里,还捂住了他的嘴不许他哀嚎。 歌手惊恐地尖叫,乐手们胡乱地射击,桑巴女郎们的高跟鞋你踩我我踩你,枪声、吼声、娇吟声、嚎叫声、利刃破风声…… 片刻之后混乱结束,就着烤肉炉里的火光,只剩公猪尼奥和路明非面对面站着,路明非手里握着厨师的烤肉叉子。 他咬下一块肉来,嚼了几下吐出肉渣,把烤肉叉子塞回厨师手里:“你玩刀可以,烤肉的技术真是差点意思。” 厨师瞪大眼睛举叉指天,他这么做并非要宣誓什么,而是他的肩膀已经脱臼了。他身边玉腿横陈羽毛飞舞,桑巴少女们捂着胸口战战兢兢地蜷缩在角落里。对乐师们路明非就没那么客气了,他们躺得横七竖八,脱臼骨折都只是起步。 在场的人只有公猪尼奥看清了全过程,震爆弹爆炸的瞬间,桑巴少女们本能地伸手捂眼,路明非忽然变得像是游鱼似的,从美腿和裙摆组成的刑具里滑走了。火烈鸟姑娘只是花瓶,原本没有机会参与行动,其他女孩动手的时候被吓傻了,这次倒是从大尾巴里拔出了她的小手枪来,不知道是想自卫还是准备在公猪尼奥面前表现一下忠心。路明非扯过她脖子上缠着的缎带,把她的双手在头顶上捆好,双手扶腰往上一举,把她挂在了上方用来悬挂花球的铁钩上,整个过程不过两秒钟。 厨师挥动切肉刀和烤肉叉,纵横砍出了一个十字,封锁了周身的空间,且攻且防。他是公猪尼奥麾下最出色的刀手,自身也是个混血种,能做到杀人而刀上无血,因为刀速太快,血迹立刻就被刀身周围的高速气流带走了,可他这次撞上了秘党斥巨资培养出来的战斗机械。路明非的右手从十字刀光中穿了进去,按住他的肩膀,小擒拿手旋转着拧过厨师的肩关节肘关节和手腕,切肉刀就落进了路明非手里。路明非反手控刀杀入乐手中间,以公猪尼奥对格斗术的了解,他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用了至少四种格斗术,包含泰拳、谭腿、八极拳和咏春拳中的八斩刀法。这些乱七八糟的战术到了他手里就被统合得很好,动作衔接中的破绽都被弥补了,他像是在跳一支丝滑的鬼步舞。 万千花瓣坠落如雨,洒落在路明非的西装上,花还没有落尽,战斗已经结束,火烈鸟姑娘还挂在铁钩上玩命地尖叫着。 时隔多年,学生会人事变迁,现任主席唠叨起来能用口水淹死对方,但仍旧是合格的西装暴徒。 长街上的战斗也结束了,刚才在黑暗的掩护下,学院的突击队员们吊着绳索降落在长街上,干净利落地夺枪扣人。有人想逃,但后路早已被计算清楚,刚刚跑进后街的小巷,就被埋伏的突击队员死死摁住。路明非看着手机屏幕上红点一个个熄灭,最后屏幕上闪过“Clear”的字样。 战斗只持续了区区一分钟,公猪尼奥重价请来的枪手们全军覆没,突击队员们已经开始打扫战场了。公猪尼奥仰望天空,知道遥不可及的太空里,卫星们组成的巨大天眼正默默地注视着这片战场。 他真是离开学院太久了,忘记了学院真正的实力,那是个静止不动的庞然大物,但是真当它要碾压你的时候,你根本无路可逃。 “啊啊啊啊!”歌手捂着耳朵痛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她背后的翅膀掉了,高跟鞋也踢掉了一只,薄施脂粉的脸蛋上梨花带雨,长裙侧面的开叉处露出修长丰盈的大腿和吊袜带。 路明非上前一步,踢飞了她藏在手心里的鹰嘴刀:“省省吧!你这颜值在学生会里连前十都……算了你也不知道什么是学生会。” 他转向公猪尼奥:“我上来就说了,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你还没问那个人是谁呢。” “那个人是谁?”公猪尼奥面无表情地问。 “是我,你得罪了我。”路明非也面无表情,“跟橘政宗有关的人都得罪了我,而我这个人……很记仇的!” 他本以为这番话很酷,足够让公猪尼奥脸上变色甚至瑟瑟发抖,没想到公猪尼奥不屑地吐出一口雪茄渣:“这世上有的是作恶的人,你能惩罚每一个么?你跟橘政宗有仇就去找他报仇好了!跟我这里发什么狠?我认识的橘政宗只是个客户罢了,他还请我喝好酒,请老女人弹弦子给我听,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 路明非原本占尽优势,反倒被他整得无语了,只能点点头:“我们可以接着谈条件了么?大家是同类,不会不给你路走。” 公猪尼奥无声地笑笑:“别跟我来这套,学院的规矩我懂,你们从来不跟人讲条件,你们自认为是握剑的人,是掌握规矩的人,你们永远正义,你们只是惩罚……”他忽然怒吼起来,“什么狗屁同类!什么狗屁血之哀!你对他们有用的时候你才是同类,你失去价值了你就是罪犯是垃圾!” “拜托!是你不跟我讲条件的好么?大家本来聊得好好的,”路明非尴尬地挠头,“你要打,我也只有陪你。” “占优势的人永远可以跟人讲条件,可对方没准已经退到了悬崖边。”公猪尼奥安静下来,缓缓地站直了。 “想玩命?”路明非摇头,“不是我自夸,但我在玩命这方面的造诣那是……” 他死死地盯着公猪尼奥手中的安培瓶,瓶子里的液体是黑色的,却又流淌着彩虹般的微光,那微妙的光色似曾相识。 公猪尼奥捏碎安培瓶,把其中的液体倒进嘴里,片刻之后他的瞳孔亮了起来,喉咙深处传出低低的吟诵声。龙文的力量在他身边构筑起了带着火光的领域,随着砰的一声爆响,他的后背夸张地隆起,扭曲的肌肉群像是古树盘根,接着是砰砰砰砰的连续爆响,他的胸部、腿部和双臂的肌肉也都膨胀起来,西装和衬衣都被炸成了碎片,西裤也裂成了布条。他痛苦地嚎叫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高,从猥琐的瘦猴子长成了肌肉累累的巨猿,硬化的皮肤表面流淌着暗金色的金属光泽。 言灵·青铜御座,肉体强化的巅峰言灵,持有者的身躯被短暂地强化到纯血龙类的程度,力量之强也足以撕裂钢铁。 路明非默默地看完他的变身,叹了口气:“所以你就是赫拉克勒斯?” “你们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公猪尼奥冷笑,“你不是一直在试探我么?从一开始你就在演戏!” 路明非点了点头:“这件事其实不难猜,橘政宗一定要派私人飞机来接赫拉克勒斯,因为赫拉克勒斯没有护照,没法过海关。” “是的!我就是那个没有护照的人!你们把我从学院里赶出来的时候,连记忆都没给我留下!”公猪尼奥怒吼。 “但我想过要帮你,我的包里有一份特赦令,你只要签字,就会被转运去太平洋小岛上的疗养院,”路明非说,“现在也还来得及。” 公猪尼奥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来不及了,从一开始就来不及!” 他张开双臂,仰望天空,魁伟张扬的躯体像是青铜浇筑的十字架:“我们这种人,生来注定孤单,不该存有幻想。抱团取暖什么的都是假象,弱肉强食才是我们的规矩,我们每个人最后的底牌……都是血统和力量!” “全员注意!全员注意!公猪尼奥的血统持续攀升,”耳机里传来EVA的声音,“任务评级修正为‘A+’!” “行动组全体!火力压制目标!”EVA越过行动组负责人直接下令。 突击队员们已经占据了旧宫周围的有利射击位置,几十支枪同时开火。公猪尼奥不闪不避,绷紧了浑身肌肉,像是一座青铜的山岭,子弹打在他身上化为暗红色的蒸汽。为了防止误伤路人,行动组配发的都是弗里嘉子弹,麻醉效果虽然猛烈,但麻醉成分无法透过公猪尼奥封闭的毛孔。这件事可能也被公猪尼奥预判了,所以他才把用餐的地点安排在了闹市区。 他迎着弹雨缓步上前,眼里根本没有旁人,只有路明非。路明非一脚踹翻烤肉用的炉子,火炭落在公猪尼奥身上,腾起袅袅的青烟。公猪尼奥嘶声怒吼,忽然加速,架起双臂为盾,迎面撞向路明非。持有青铜御座的人根本不需要复杂的格斗技能,身躯就是他们的战锤。 路明非抓起切肉刀刺向公猪尼奥的胸口,咏春八斩刀中的乌鸦伏地式。利刃寸寸断裂,连公猪尼奥的皮肤都没能攻破。公猪尼奥正面撞击路明非的胸口,路明非感觉自己是被一根攻城用的檑木砸中,瞬间口鼻出血,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地砸在背后的墙壁上。老建筑的墙壁并不厚实,这么多年下来砖也都朽了,撞上去立刻粉化,路明非连续撞碎了两面墙,跌进了墙后漆黑的电梯井。公猪尼奥这才刹住了脚步,身后的地面都被他踩成了碎渣。他走到电梯井旁往下望去,旧宫的建筑不高,但电梯井直通地窖,深不见底。 片刻之后,电梯井里传出无奈的叹气声:“他妈的说翻脸就翻脸,动手前把话说清楚能死啊?亏你还是哲学系的……” 这种强度的冲击,公猪尼奥有青铜御座的加持,没受伤并不奇怪,但路明非的身体素质远远超过公猪尼奥的预判。 路明非在战斗中表现出来的特点是灵活,高敏捷和高韧性通常是不能兼具的属性,但路明非似乎并不被这个规则限制。 公猪尼奥的眼神微变,冷冷地丢下一个葡萄牙语单词:“Detonar!” 他纵身跃出了天台,落地的时候在街面上踩出了一个深坑,接着高速冲向长街外面的游行队伍。 片刻之后,路明非直接从旧宫的前门走了出来,嘴里骂骂咧咧,手里拎着一瓶从酒柜里摸来的龙舌兰,淋在严重擦伤的双臂上。 他不是身体韧性高,而是自愈能力强,公猪尼奥撞得他五脏六腑几乎移位,刚才吃的那点东西吐了一路。 他摸出无线耳机挂上,敲了敲:“EVA,听得见么?那家伙刚才跟我说什么来着?是骂我的话么?” “Detonar在葡萄牙语里的意思是引爆,他应该是在旧宫里安装了炸弹。”EVA淡淡地说。 路明非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说这话的语气好像那玩意儿只是个炮仗!” “根据我这里的记录,你选修过葡萄牙语入门,我以为你听懂了,只是想要保持临危不惧的风度。” “选修课只是混学分的好不好?”路明非大呼小叫地狂奔起来。 “那么简单的单词都听不懂,你是怎么通过考试的?”EVA说,“我会复查你的考卷,看看你有没有作弊。” ---------- 爆炸的气浪席卷了整个街区,数百年历史的旧宫在火光中崩塌,整个屋顶飞上天空,落下来的时候压扁了一辆旅行车。 沉浸在焰火表演中的游客们惊恐地看着这一幕,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金色巨猿般的身影跳上了一辆彩车,黑色的直升机低空跟随,狂风掀起了舞娘们的裙摆。 教官吊着绳索从天而降,人未落地就拔出了眼镜蛇左轮枪。他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本来有学生会主席在,他只要在空中坐镇指挥就可以,犯不着亲自出手,但眼下公猪尼奥已经冲出了包围圈,如果不加阻止,很快就会消失在狂欢节的夜色中。EVA的天眼很强大,但这毕竟是里约热内卢,是那头公猪经营多年的主场,想必早就备下了隐秘的藏身地。 教官已经换装了实弹,但公猪尼奥的皮肤表面已经鳞化,实弹打上去居然溅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教官滚身向前,抽出了刺剑。他的刺剑呈四棱锥状,剑身极其坚硬,直刺的贯穿效果比子弹还要强。 剑尖没入公猪尼奥的胸膛,但仅仅是寸许,随着公猪尼奥绷紧肌肉,教官觉得那支剑仿佛刺入了软钢中,再也无法推进分毫。他果断弃剑向后跳去,但公猪尼奥拔出胸口的刺剑,随手丢出,贯穿教官的肩膀,巨大的力量带着教官飞出了彩车。公猪尼奥跟着跃出彩车,双肘并拢狠狠地砸向教官。重伤的教官已经来不及闪避,这时背后传来了清脆的连射声,公猪尼奥果断地放弃了教官,空中转身用双臂护住了面部,全身肌肉爆响着隆起。 这是个正确的决定,因为那是一支新型的SDM-R步枪,5.56mm的口径虽然不大,但更大的装药量让它具备更好的穿透性。 子弹擦伤公猪尼奥那近乎完美防御的身体,公猪尼奥落地之后冷冷地看了一眼身上的伤口,而后把目光投向远处。 远处的房顶上,维多利亚跪姿端枪,枪口升起一缕青烟。新生本不需要加入战斗,但执行部还是为她配置了武器以备不时之需。 她和冈萨雷斯观察哨的位置最高,是唯一能够压制公猪尼奥的射击点,她想都没想就擅自行动了,学院的气质决定了学生的气质。 被那双冒着凶焰的龙瞳盯住,冈萨雷斯顿时觉得喘不过气来。SDM-R步枪也只是造成了轻微伤,而且那些伤口还在高速地愈合着。 维多利亚脱下作战服外的黑风衣,放手让风把它带向公猪尼奥,这是宣战的意思。受伤的教官还没来得及撤离,她得拉住公猪尼奥的注意力。 作战服勾勒出矫健的身体线条,她昂首挺胸,面无惧色,骄傲得像是天鹅。 公猪尼奥抓住那件风衣,缓缓地凑到鼻边,狠狠地嗅吸着。进化药强化了他的血统,也唤醒了他的嗜血基因和占有欲。他明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尽快脱离战场,可他不受控地被那只骄傲的黑色天鹅吸引,风衣上的少女气息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冲开人群奔向维多利亚和冈萨雷斯所在的那座建筑,沿途的人们纷纷闪避。 那是一座葡萄牙人殖民巴西时代的老建筑,坚固的大理石墙壁,楼高四层,从战术角度去看是非常合适的堡垒,一支携带足够弹药的四人小分队就可以死守它,对方不动用坦克和重炮就无法突破。维多利亚的信心就源于这个有利的位置,还有手中那支能对公猪尼奥造成伤害的大口径步枪。但她连续开枪,公猪尼奥总能在关键时刻机敏地闪过。 “后撤!后撤!维多利亚和冈萨雷斯后撤!”教官大吼,“火力覆盖!火力覆盖!” 他不相信一座楼一支枪能挡住赫拉克勒斯,年轻人低估了龙的战场,维多利亚英雄主义的行为很可能要付出生命作为代价。 第24章 零号病人(3) 街上人流密集,行动组成员都没有好的射击角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公猪尼奥助跑加速之后轻盈地跃起,一把就抓住了二楼露台的铁栏杆。他在垂直的墙面上如履平地,抓过的铁栏杆全部变形,踩过的大理石砖纷纷碎裂。维多利亚刚刚把新的弹匣塞进去,金色巨猿般的公猪尼奥已经在她面前升起,目光炽热贪婪,向着她张开双臂,在绝对的血统优势面前,高度和距离都不是问题。 恐惧终于压垮了维多利亚,她觉得自己像只被穿在羽箭上的鸟。她想开枪,可连枪口都抬不起来。 千钧一发的关头,一个人影跃出屋顶,当胸撞上了公猪尼奥。公猪尼奥下意识地合拢双臂,怀里传来骨头碎裂的噼啪声。 “冈萨雷斯……冈萨雷斯!”维多利亚惊呼,鲜血溅了她满脸,粘稠地往下流。 “维多利亚……维多利亚……快走……快走……”冈萨雷斯声嘶力竭地高喊。 他像个被揉皱的纸团,断骨插入了内脏,如果没有及时的救治,生命之火随时都会熄灭,但他竟然挺欣慰的。他一直觉得自己挺没用挺不起眼的,在维多利亚的追求者里有点抬不起头来,但他终究还是克服了心中的恐惧,保护了维多利亚。相比那位闪闪发光的李嘉图,他也有了为自己骄傲的理由。 公猪尼奥丢下冈萨雷斯,迈步走向维多利亚,却没想到冈萨雷斯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腿。 “快走……快走……”冈萨雷斯机械地重复着,每说一个字都有粘稠的血块从他的嘴里滑出。 愤怒点燃了维多利亚的斗志,她从后腰抽出两柄格洛克,顶在公猪尼奥的胸口上连续发射。公猪尼奥冷漠地看着这美丽的猎物,等着她打完了子弹,然后张开双臂狠狠地环抱住她,用钢铁般坚硬的胸膛去挤压她,双臂缓缓地收拢,挤压着维多利亚的肋骨。在进化药的刺激下他对异性的占有欲是扭曲的,折磨对方杀死对方也能令他获得极大的满足,他狠狠地享受着这种把维多利亚美好的血肉缓缓挤进自己身体的感觉,同时脚踩着冈萨雷斯的胸膛。 就在这时,维多利亚的耳机里传出某人的声音:“嗨,维多利亚,别害怕,你不会有事,现在把耳机给那头公猪。” 维多利亚惊喜地四顾,没有见到说话的人,可莫名的勇气从她的胸中升起,她摘下耳机抵到公猪尼奥面前:“有人要跟你说话!” 公猪尼奥疑惑地接过维多利亚递来的耳机塞进耳朵里。片刻之前这女孩还恐惧得哆嗦,只是咬紧了牙关强撑,现在她冷冷地回看公猪尼奥,骄傲地昂起了头,似乎那个说话的男人就站在她背后,正把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给了她强大的支撑。 “你想当一只自由的公猪,可如果每个挡伱路的人你都把他咬死,那你的自由是不是太昂贵了?”耳机里传出路明非的声音。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吊儿郎当,可是又透着微微的寒意。 “你在旧宫里装炸弹的时候想过你的手下么?想过那些跳舞的女孩么?”路明非又说,“他们死了,他们是你奔向自由的红地毯么?” 公猪尼奥愣住了,他确实没想过,更不会觉得可惜。那些桑巴女孩都是他从自己旗下的夜店里喊来的,在他看来就是商品、装饰品和工具,他经常把她们打扮得妩媚动人,送给充当保护伞的政要,偶尔也会奖励给得力的手下。他这些年来在里约热内卢的地位,固然是靠自己的凶狠搏出来的,但也是靠着不怕死的手下和甜美的少女们铺垫出来的。 “为那些廉价的女人感到惋惜么?”公猪尼奥冷笑,“你如果不是逼我逼得那么凶,她们原本都可以是你的!” “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橘政宗么?不只是因为他伤害了我的朋友,还因为他跟我说过一套食尸鬼的理论。他说这个世界就是黑暗的森林,每个人都是食物链上的一环,你不吃人,就是你傻。”路明非淡淡地说,“我真讨厌他讲大道理的嘴脸,就算这个世界真是弱肉强食的又怎么样?他还不是死在了某个人的手里?这么说来他自己也不过是食物,食物有什么资格讲大道理?” 引擎声从远处传来,公猪尼奥循声望去,瞳孔微微收缩。月光下,衣衫褴褛的路明非跨坐在一辆小摩托车上,那栋建筑跟公猪尼奥所在的建筑之间还差着好几百米。路明非正在整装,把两柄插在皮鞘里的短刀绑在小臂内侧,又从旅行袋中取出两支银色的沙漠之鹰,挂在屁股上。分明公猪尼奥只要再加几分劲就能挤碎维多利亚的骨头,可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慢条斯理,像个厨师在准备配菜。 公猪尼奥抓起维多利亚的脖子,冷笑着把她举向空中,那是他的猎物,是美丽的羔羊,他等着路明非来救。 路明非踩下油门,小摩托高高地昂起头来,而后猛地窜了出去,在建筑物之间连续跳跃,像只暴躁的兔子。 整个行动组的人都在期待这场巅峰对决的时候,却见公猪尼奥以丢棒球的手法把维多利亚狠狠地砸向了路明非。路明非不得不横过摩托急踩刹车,张开双臂把维多利亚抱在了怀里,之后目瞪口呆地看着公猪尼奥转身跳下了房顶,向着巷子的深处狂奔着逃离。里约热内卢一代黑道皇帝,橘政宗也视为重要战力的赫拉克勒斯,竟然放下了尊严不战而逃,只是因为路明非跟他说了几句话…… 路明非也相当无语,横抱着维多利亚眺望公猪尼奥的背影发愣,忽然觉得怀里的学妹扭动了一下,回过神来之后赶紧松手…… “公猪尼奥正向着山上的贫民区逃走,行动组全体,立刻展开追捕!”耳机里传来EVA的声音。 维多利亚这才艰难地爬了起来,她被摔得灰头土脸,赶紧整理仪容,却见路明非眉头紧缩。 情况再度变得棘手起来,里约热内卢号称上帝之城,但也是混乱和暴力之城,数百万贫民将他们的住所搭建在城市里的山上,铁皮窝棚相连,道路错综复杂,简直就是一座迷宫。那里枪支和毒品横行,连警察都不敢进去执法。公猪尼奥坏事做尽,但在贫民区的年轻人心里,他是反社会的英雄人物,贫民窟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大本营。如果让他进入贫民窟,那么抓捕他的任务至少还要拖上几周。 他蹲在冈萨雷斯面前,拍拍他的脸,凝视他的眼睛:“听着哥们!不要死!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事等着你呢!” 冈萨雷斯的瞳孔原本已经开始涣散,此刻却回光返照似的亮了起来,维多利亚的眼泪差点滚了出来,却听见冈萨雷斯放声哀嚎起来。 哀嚎其实是好事,说明冈萨雷斯重又恢复了生机和活力,垂死的人的大脑反而会分泌大量的镇痛物质。 冈萨雷斯嚎完了,不敢置信地看着路明非,他很不愿意“执行部之龙”的出现打破了他和维多利亚的独处,但那家伙的一句话竟然像是在他身体里唤醒了某种强大的求生意志,从死神手里生生地把他的神智拉扯回来。难道他心里对这家伙是那么信任的么?他一句鼓励的话就能让自己起死回生?他又看看维多利亚,维多利亚正凝望着路明非的背影,双腿并拢脚尖微微内扣,很英伦很淑女,还有点局促,而她跟冈萨雷斯在一起的时候大大咧咧一直嚼着泡泡糖。冈萨雷斯不知道自己该欣慰还是该沮丧,原来无论你怎么英勇怎么为自己骄傲,女孩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个最闪亮的身影。 “谢谢你……谢谢李嘉图师兄……”冈萨雷斯强撑着说。 路明非拍拍他的肩膀:“没事就好,其实我是跟你说着玩的,你越长大,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就越没意思……哈哈!” ---------- 公猪尼奥一路横冲直撞,撞翻了小巷里的垃圾箱,用停在路边的汽车作为跳板翻越围墙,有时候干脆直接在围墙上撞出一个洞来。 这是里约热内卢,是他的老窝,他熟悉这里的每条小巷,能叫出大部分收保护费的小混混的名字,他虽然不能正面迎战学院,但如果他想逃,学院的猎犬们连他的猪尾巴都看不见。他经过之后,混混们开着各种各样的破车堵住了路口,就算是警察赶来,想要挪开那些破车也要花费不少的时间。他原本还有点忌惮那架直升飞机,可它居然没跟上来。 他远远地看到那道生铁的拱门了,拱门两侧并没有围墙,就是用废铁组装出来的一道象征性的门,门上用油漆喷着《圣经》中的话:“一个聪明人,把房子盖在磐石上。” 那是山上贫民窟和山下富人区的分界线,铁门前是一片开阔地,横着几道单轨电车的铁轨,月光照得它们闪闪发亮。 公猪尼奥兴奋地加快了脚步,可叮当叮当的声音快速地逼近。同一时间,四列有轨电车从两侧驶来,拦在了他的面前,平时这种列车只加挂几节车厢,现在它们长得像是望不到头。电车里灯火通明,可是既没有乘客也没有驾驶员。公猪尼奥停下脚步,目光越过车顶,默默地眺望着那道门,原本觉得它近在咫尺,现在却觉得它何止是远在天涯,甚至虚无缥缈。 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EVA的力量已经渗透到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每一个内置芯片能联网的设备都是她的触手,这些有轨电车都是她调来的,但不是为了阻挡公猪尼奥——以公猪尼奥的体能,大可以跃过电车,或者加速冲刺把车厢撞碎——而是不让无关的人接近最终的战场,围绕着他的一个隐形的铁桶已经合围。 他忽然失去了奔跑和战斗的意志,进化药带来的躁动也大幅消退,只想望着山顶的灯火发呆。 这些年他经常开着他的凯迪拉克轿车去贫民窟里抛洒美元,既是想积攒人望,也是因为那嘈杂混乱的地方曾经庇护过他几个月。他是个孤儿,被逐出学院之后无处可去,连个身份证明都没有——那本曾经令他骄傲的美国护照是学院帮他办的,在他被逐出学院的那一刻,护照也被吊销了。他整日浑浑噩噩,跟那些贫民窟的坏男孩混在一起,抽他们偷来的烟,喝土酿的烈酒。他帮那些男孩打架,跟他们称兄道弟,晴朗的夜晚他们来到贫民窟最高处,看着山下灯火明媚的富人区,发誓有朝一日要在那里证明自己。 后来他真的称霸了这座城市,可他到底是坏孩子们的救世主,还是踩着坏孩子们的头颅成就了自己? 路明非因那些桑巴女孩的死而愤怒,公猪尼奥嘲讽了他的天真,却也觉得迷惘。尼采说屠龙的少年终成恶龙,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恶龙的呢?那些被他看作消耗品的女孩也有很多来自贫民窟,曾经跟他一样眺望这座灯火通明的城市,幻想着凭借美貌和努力从山上搬到山下去。 钟声响起,他缓缓地转过身来,抬头望向高处,废弃教堂的钟楼上,黑影跨坐着一辆小摩托车,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把摩托车弄上去的。 原来学院放出的飞鹰早就赶到了,野猪再怎么兜圈子,飞鹰也还是会扑下来的。 “给我一条路走,我会报答你的!”公猪尼奥大声说。 路明非指指天空:“别浪费时间了,有人看着呢。” 公猪尼奥干笑两声,路明非说得没错,学院秘书的天眼时刻盯着他们,猎物和猎手,都是棋盘上的棋子。 他浑身骨骼噼里啪啦地作响,眼中的凶光大盛,杀了学生会主席!这是他的最后一线生机!行动组中只有路明非能威胁到他。 他之所以放弃维多利亚逃走,是隐约听出了路明非话里的意思,杀死赫尔佐格的“某人”应该就是这个奇怪的学生会主席,他不是在无谓地发狠,而是在讲一个恐怖的事实。他随意起来的时候固然很随意,但认真起来的时候有股子莫名的狠劲,语气不重,但感觉是咬着牙齿说出来的。橘政宗自身的血统不值一提,但他是最终篡取了白王王座的人,也就是说某人可能杀死了一位至尊……公猪尼奥不想拿命去赌那个可能性。 路明非打了个响指:“来首歌吧EVA,劲爆点的。” 钟楼里久未启用的音响发出了杂乱的电流声,接着传出淡漠的女声:“好的,为你选择了林肯公园乐队的《New pide》。” 节奏强劲的序曲中,EVA的声音悄然隐退,接着高亢而嘶哑的声音回荡在月光下的荒地上: “我忆起乌云满天/四下里电闪雷鸣; 我忆起每个瞬间/岁月恍惚而过; 这凶兆惊现/终不能逃脱厄运; 只能听到你在说/这是我罪有应得!” 路明非一提车把,摩托车吼叫着驶出钟楼,从天而降砸向公猪尼奥,公猪尼奥不再躲避,双臂交叉,笔直地跃起,像是一颗冲天发射的炮弹。 路明非人在半空中,踩着车座起跳,公猪尼奥不避不让,双手一探,抓住了摩托车。路明非在空中转身,双枪齐发,六颗子弹全部命中摩托车的油箱。燃油一边倾泻而下一边燃烧,火雨笼罩了公猪尼奥。青铜御座加持的身躯不惧火焰,但公猪尼奥的视线被火焰干扰,接下来,他就看见刀光在眼前爆炸开来。他对自己的身躯强度有着绝对的信心,可接触的第一个瞬间,他的眼前就飞起了细碎的血花! 路明非的双刀砍在他身上,像是龙牙咬进了他的骨头! 什么刀能破青铜御座的防?公猪尼奥震惊,可他连问话的机会都没有,路明非黏在他身上疯狂地输出,刀光中夹杂着肘击和膝击。血丝缠绕着公猪尼奥,带血的鳞片纷飞,伤口里暴露出鲜红的肌肉纤维,路明非快速地围绕公猪尼奥旋转,在已有的伤口上反复地切割,不断加深伤口,公猪尼奥砸出的重拳也一再地轰在路明非身上,每一拳都能打碎钢铁。 ---------- 天空里悬着一架无人机,俯瞰着激战的两人,把画面传到每个行动组成员的手机上,那首摇滚乐也回荡在很多人的耳边。 两名专员开着抢来的送奶车,慢悠悠地赶往那座教堂,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用不着他们了,他们聊着闲天: “学院秘书还提供点歌服务呢?这就是传说中自带BGM出场的男子?” “某人的特权罢了,说是他很喜欢摇滚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曲库听着有点悲。” “坐拥学生会舞蹈团的美男子,血统又那么强,有什么可悲的?” “美男子是不是过誉了?又不是没人见过他在餐厅吃饭的时候抠脚丫子。” “穿上西装的时候还是有模有样的,有人叫他执行部之龙呢。” “不如说是条变色龙,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样子,知道他的代号为什么是零号病人么?” “说是他从东京战场上回来之后就患上了PTSD,让一个病人拿着武器满世界跑,真不知道校长怎么想的。” (作者注: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的缩写,创伤后应激障碍,意指人在经历创伤性事件后导致的抑郁、麻木、甚至性格的巨大改变,是种复合型的精神类病症。) ---------- “确实小看你了,你是那帮老家伙养出来的好猎狗,”公猪尼奥大口地喘息,“可是就凭那两把小刀你是杀不死我的!” “我也没想着杀你,不把我要的情报吐出来,”路明非也是筋疲力尽,“想死都难!” 公猪尼奥浑身上下都是细小的伤口,有些深得露出了白骨。路明非不断地抹着额头上流下来的汗,暗暗地试图把脱臼的脚腕正位。 对话不过是争取时间恢复体力,双方都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没有丝毫留手,公猪尼奥的战斗意志令路明非吃惊,路明非的战斗力也出乎公猪尼奥的预料。路明非确实是个棘手的对手,但还不是刺王杀驾的水准,即使赫尔佐格只是伪王,路明非对上他的下场也必然是灰飞烟灭。这让公猪尼奥被压制的信心渐渐恢复,但奇怪的是,他又并不觉得路明非之前的那番话是虚张声势,那些话就像是地狱中的恶鬼喃喃低语,诉说自己血腥的往事。 “君王的秘密,知道了只会死得更快,”公猪尼奥冷笑,“橘政宗在他们面前也不配拥有座位。”路明非凛然,龙族的王座数量有限,赫尔佐格是篡夺了白王权位的人,那能在他面前坐着说话的都是些什么人? 公猪尼奥要的就是他这一刻的愣神,忽然跃起折断了教堂门上的铁质旗杆,把它当作标枪射向路明非。 他这是要争取逃走的机会,因为那些拦路的有轨列车竟然缓缓地动了起来,似乎是有轨电车的控制系统夺回了控制权,它当然会立刻发觉如此之多的列车拥堵在山下是不正常的,于是正在疏散这些列车,他逃往山上的通道被打开了。他也发觉路明非的脚踝已经脱臼,只要阻止他那么片刻不让他追上来,那对龙牙般恐怖的刀就没用了。 路明非挥刀斩断那根旗杆,但果然没有追上去,而是半跪在地,从屁股后面抽出了那两支巨大的手枪。双枪交替射击,血花从公猪尼奥的肩膀往下,一直炸到小腿。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埋着头往前跑,以前所未有的高速迈过那些闪亮的铁轨,他望着山顶的灯火,精神仿佛超脱了肉体漂浮在前方。路明非的最后两颗子弹打在了他的脚跟上,露出白森森的脚跟骨,但这样都没法阻止他的奔跑。 “你的子弹打完了!你的子弹打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公猪尼奥狂笑,“猎狗怎么追得上自由的公猪?” 路明非站起身来,无声地叹了口气。下一刻,公猪尼奥的额头上忽然炸开了一朵巨大的血花,再过一秒钟,枪声才破空而来。 那是一颗弗里嘉子弹,从公猪尼奥一直仰望的山里射来。子弹初速远高于音速,所以子弹先到,然后才是枪声。那支枪的口径远大于维多利亚手中的精准步枪,威力也超过路明非的沙漠之鹰,巨大的冲击力加额外加量的麻醉弹头,是对公猪尼奥一击必杀的武器。麻醉剂进入血液,像是奔腾的暖流,瞬间就瓦解了公猪尼奥的斗志和力量。他像是喝醉酒似的摇晃了好一会儿,一头栽倒在铁轨上。 其实EVA为他打开了逃亡的路,却也为女孩的狙击步枪清空了弹道上的阻碍,这个局是一开始就布好的,路明非只是在拖延时间。 路明非敲了敲耳机,切换到某个单独的频道:“谢啦,改天请你吃夜宵。” 贫民窟的铁皮棚下,白金色头发的少女闷着头拆解一支大口径步枪:“好,我会记账的。” 她丢下一叠美元给旁边负责望风的男孩:“回家去吧,忘记这件事。” 男孩攥着手中的钞票,呆呆地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白色的裙摆在风中翻飞如花。 “你怎么哭了?”女孩忽然转过身来。 “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坏人,可有一天他开着凯迪拉克来这里,给了我一百美元,打了我妈妈一耳光,说她如果再敢虐待我,他就把她卖去妓院。”男孩嚎啕大哭起来,“以后他再也不会来了!妈妈打我的时候再也没人管我了!” 女孩沉默了片刻,在一张纸片上唰唰地写了点什么,把纸片拍到男孩手心里:“有需要给我电话,保证不打死她。” ---------- 路明非拖着脚步来到公猪尼奥身边,踢了踢那具铜浇铁铸般的身躯。公猪尼奥瞪着眼睛怒视他,呼哧呼哧地粗喘。炼金药剂彻底瘫痪了他的肌肉群,他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说话和呼吸也都费劲,但靠着强横的血统,他还保有基本的意识。 路明非举起枪来,作势要用枪柄去砸公猪尼奥的脑袋,可还是收住了,吃力地扶起公猪尼奥,让他枕在铁轨上。 他在公猪尼奥身边坐下,在大裤衩的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根牛肉条来,撕开包装叼在嘴里,眺望着山上的灯火。 璀璨的黄金瞳熄灭了,恶鬼附身般的恐怖气息也消散了,他变回了那个懒散的年轻人,下垂的死鱼眼看起来全无精神。 公猪尼奥终于喘过气来了:“不是要杀我么?把你的刀捅进我的颈椎里去,那样就能杀掉我了。” “放几句狠话而已,”路明非耸耸肩,“你没动维多利亚,就没破我的底线。” 公猪尼奥又喘了一会儿:“我在城外有个小别墅,把一楼的地板挖开,下面有你想要的东西……还有我预备跑路的钱,我想过去某个山里躲一辈子,还没下定决心你就来了。”他顿了片刻,拉动嘴角笑笑,“想清楚了再去,那是蜜糖也是毒药,没准有一天你会变得跟我一样,然后换另一个学生会主席天涯海角地追杀你。” 路明非踢了他一脚:“轮不到你操心!先管好你自己吧!” “你叫李嘉图是么?你挺另类的,我混学院的时候,可没遇到你这么有意思的人。” “化名而已!别想找人报复我的家人!我爹妈比我牛逼!去了就是送死!”路明非有点紧张。 “你还真是天真啊……李嘉图!”公猪尼奥的胸膛里忽然传出擂鼓般的巨声,之前他开启青铜御座的时候也有类似的声响。 路明非暴跳而起,单手撑地,侧翻着撤退到安全距离之外,从后腰抽出新的弹匣想要插进枪里。 公猪尼奥放声嘶吼,双瞳灼灼生辉,那身金属疙瘩般的肌肉剧烈地震动着,金色的皮肤上凸起了血管。 两秒钟之后,浓腥的血浆从后颈处喷射而出。他向前扑倒,血浆喷射到数米的高度,然后化为一片血雨,随风飘散。 公猪尼奥杀死了自己,用的办法匪夷所思,他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仍能控制自己那颗强大的心脏。他让心脏以惊人的压力泵血,把全身的血液都从后颈处的伤口挤了出去。他死得很决然,彻底斩断自己的生机,不给施救者留任何一点机会,路明非只能呆呆地看着。 青铜御座的效果迅速地消退,公猪尼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像个漏气的皮球。 他还剩最后一口气,趴在那里吐着血沫喃喃着什么,路明非凑到他嘴边去听。 “我是没机会去什么疗养院的,医学会不会放过我……何况自由的公猪……就该自由地奔跑到死……”公猪尼奥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路明非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澄澈的夜空,今夜的里约热内卢死了一个恶棍,但世界并不会变得更好。 当明早的太阳升起,这座城市又会车水马龙,各方势力弹冠相庆跃跃欲试,为黑道皇帝的宝座拔刀相向。想通过努力从山上搬到山下居住的年轻人们还是会为了各自的理想或者欲望加入帮派,只要人类的贪欲不变,世界的秩序就不会变,一百个执行部之龙来到里约热内卢也改变不了。 ---------- 行动组赶到的时候,路明非提着枪坐在铁轨上,身旁的公猪尼奥静静地躺在血泊里。 公猪尼奥重又变成了那个干瘪的小个子,两撇滑稽的鼠须在之前变身的时候已经脱落了,看起来竟然还有几分清秀。 专员们包围了公猪尼奥,长短武器纷纷上膛,路明非却淡定地摆摆手,意思是没事了,任务已经结束了。 “师兄!师兄!李嘉图师兄!”新生们激动地欢呼起来。 无人机上的摄像头分辨率有限,EVA又掐掉了直播的后半截,他们看到的只是路明非如巨鹰天降,跟赫拉克勒斯贴肉搏杀的那一段。在他们看来那场战斗的后半截必定更加惨烈,最后路明非爆掉了赫拉克勒斯的颈部大动脉,杀死了这个铜皮铁骨的怪物,谁也不会想到杀得你死我活的双方最后竟然还仰望着夜空聊了好一会儿。 执行部的资深者们相互看看,神色略显尴尬,他们辛辛苦苦飞到南半球来,也出了不少的力,结果只是作为某人的陪衬。 数不清的警车鸣着警笛从四面八方驶来,但在数百米外就停下了。警察们迅速地拉起了警戒带,肩并肩组成人墙,以免记者和无关人等靠近。学院的代理人早就打通了警察局的关系,警察局对此喜闻乐见。警察总监根本不想知道这件事的内幕,只需要最后看一眼公猪尼奥的尸体,然后把击毙黑道组织首领作为政绩上报。 行动组的成员们分散开来收拾现场,公猪尼奥的尸体被套了个裹尸袋,丢上了那辆送奶车。牛奶正好有清洗血迹的功效,几个人拿刷子蘸着牛奶擦洗铁轨,还有几个人负责收拾遗落在现场的弹壳。随后进场的施工队会在一夜之间修补所有的破损建筑,尤其是把弹坑补好。EVA关闭了沿路所有的摄像头,不会留下任何视频证据,明早冒充记者的善后团队会采访关键的目击者,给点钱堵住他们的嘴。 路明非坐在那里发呆,心里回响的还是公猪尼奥的遗言:“自由的公猪……就该自由地奔跑到死……” 真是莫名其妙,自己再三申明会给他留条命,可他却毫不犹豫地舍弃掉了,那个恶棍最后的坚决还真像学院的人。 头忽然疼了起来,而且疼得要死,他伸手摸摸后脑勺,居然满手是血,有块不大的金属片嵌在头骨里,还削去了一小块头皮。 旧宫被炸毁的时候,他没来得及跑出很远,被爆炸波及了,还在废墟里埋了一会儿。当时他就觉得有点头晕,但急于去营救维多利亚和冈萨雷斯,又为那些桑巴女孩的死觉得愤怒,热血上脑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如今想来这场仗一直是带着伤打的。 “可别长不出头发来了……”他眼前一黑,仰面栽倒。 第25章 十五岁少年的葬礼(1) 一周之后,伊利诺伊州北部的深山中,寂静的月台上停着一辆银色的布加迪威龙跑车。 校服女孩站在跑车旁,微微踮起脚尖,望向铁轨的尽头,风吹着她的裙摆和绸缎般的长发。 汽笛声扑面而来,红松林也跟着震动起来。一列银色的高速列车出现在轨道的尽头,速度极快,拉出的疾风带着落叶旋舞。它尖啸着进站,但当它停在月台边的时候,又像丝绒落地那么轻柔。CC1000号支线地铁的动力很强劲,能把一架A380客机拉到学院来,可今天只加挂了一节车厢,因为车厢里的乘客足够重要,有资格让学院为他单独派车。 女孩走进车厢的时候,那位乘客正靠在窗边打瞌睡,宽松的大T恤配牛仔裤,夹脚凉鞋,脚边放着巨大的双肩背包。 女孩帮他清理了到处乱丢的垃圾,又扛起了沉重的背包,这才将他拍醒。 “伊莎贝尔?我不是跟你说了不用来接么?”路明非揉了揉睡眼,“我坐大巴回去就行。” “没办法啊,每个人都跟我说主席要回来了,伊莎贝尔你去接一下。”女孩的笑容明媚,像是马德里的阳光,“里约热内卢好玩么?” 伊莎贝尔,三年级生,西班牙裔,学生会舞蹈团的现任团长,兼任总务助理,也是学生会主席的助理。 “看了桑巴舞,参加了狂欢节,然后在街上追着公猪跑。”路明非摸摸后脑的伤疤,“最后在医院里住了一周。” ---------- 这是路明非大学生涯的第五年,回头去看的时候,五年时间仿佛白驹过隙。 恺撒毕业之后,他继任了学生会主席。他并不很想要这份荣誉,但恺撒想把红旗留给他,也由不得他不接。 前年的新生联谊会上,恺撒致辞结束之后,忽然说起自己即将毕业,这个荣誉的组织应该交给更优秀的年轻人来执掌。几位资深部长当时就激动了,望向恺撒的眼神里满是热切,路明非丝毫没想到这事能跟自己扯上关系,只是啃着一根刷满蛋黄酱的火腿肠看热闹。 加入学生会那么长时间,他一直都是个散人,平时见不到人,只有在学生会提供自助餐的时候才会闪亮登场。 “按照学生会的惯例,下一届主席的候选者由我推荐。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无法忍受平庸的人,更别说让他接手我的事业。”恺撒侃侃而谈,“我思考了很久,观察了这个人很久。毫无疑问,在我和楚子航的时代结束后,他会是主宰这间校园的人。他跟我合作过很多次,我亲眼见证了他的成长。我会放心地把我的后背交给那家伙,也愿意跟他分享我的最后一杯酒……” 路明非越听越疑惑,能被眼高于顶的恺撒这么夸奖,那得是什么神仙人物?卡塞尔学院里有这号人? 他又有点心虚,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扭头看向他,尤其是低年级的新生,有人已经开始准备鼓掌了。 “有人说他是校长的得意门生,有人说他是楚子航的兄弟,但他选择了学生会,选择了跟我们站在一起。”恺撒遥遥地向他伸出手来,“现在请用掌声欢迎我们的李嘉图·M·路!李嘉图,请上台来,和我站在一起!” 众目睽睽之下,路明非舔了舔手指上的蛋黄酱,心说人生是那么扯淡的么?高中的时候我是多盼着成为大家眼里的焦点,可班里就没几个正眼瞧我的人,如今我只想当个默默无闻的美男子,老天爷却又偏偏把聚光灯打在我头顶上,晒得我直冒汗。 他灰溜溜地登台,和恺撒并肩站在台上,恺撒搂着他的肩膀,镁光灯连闪,记录下薪火相传的历史一刻。 “老大,为什么选我?”路明非低声问,“学生会里强者如云不是么?丢个啤酒瓶子都能砸死三五个。” “管理学生会的人才不难找,但谁来接手我的舞蹈团呢?”恺撒也低声说,“那么好的资源,怎么能不留给兄弟呢?” 父王!你这是要把后宫娘娘们都留给儿臣吗!儿臣承受不起啊!留三五个最好看的就行了! 恺撒环顾台下:“就让我们简化投票流程,举手表决,赞同路明非的请举手。” 路明非瞥见几位老部长的脸上都流露出不屑的神色,心说他们能选我?他们是不是瞎? 偏偏有人不这么想,舞蹈团团长率先举手,声音好听得像是风吹银铃:“李嘉图!我们爱伱!” 新会员们也纷纷举手,场面异常踊跃,赞同李嘉图!赞同路明非师兄!赞同路明非主席! 老部长们面面相觑,所谓众意难违,竟然没人敢站出来质疑这候选人货不对板。 恺撒应该早就预见到了这个结果,这两年学生会大幅换血,新会员们入学的时候,路明非已经是学院里响当当的人物了,新生们没见识过他的白烂和怂,却都听说过这是几十年来绝无仅有的S级学员,狮心会会长和学生会主席的共同好友,他曾多次出入屠龙战场,立下赫赫功勋,随时都去跟校长喝下午茶,可偏偏他还那么和蔼可亲,经常被人看见穿着短袖衫和大裤衩在学院里漫步而过。 在万众欢呼声中,恺撒把学生会传承近百年之久的旗帜交到了路明非手里,附送沙漠之鹰一对。 目送恺撒潇洒离去的背影,路明非忽然觉得心中茫然,仿佛一个时代结束了,大家都准备离开了,他却被留在了原地。 ---------- 半小时之后,布加迪威龙驶入了诺顿馆的地下车库。 这座建筑当年路明非从恺撒手里赢了过来,空置了三年,如今再度成为学生会的总部。 “我给你约了全身体检,是现在去还是开完会去?”伊莎贝尔问,“里约的医生应该是没有那么好。” “医生说我没什么事,”路明非敲敲自己的太阳穴,“反正这玩意儿我也不常用。” “那换身衣服吧,各部部长都到了,开会的时候还是穿正式一些。” 片刻之后,西装革履的路明非在伊莎贝尔的陪同下出现在会议室,围坐在会议桌边的部长们整齐地起身鼓掌。 “Bravo!Bravo!”有人大声说,“里约的战斗真是漂亮!” 路明非微微点头致意,在众人看来这是非常低调的表现,拥有屠龙战绩的男人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得意洋洋。 刚当上学生会主席的时候,路明非还对周围人的赞赏诚惶诚恐,如今他已经学会了在大部分场合保持一种不咸不淡的表情。 “给冈萨雷斯和维多利亚签两张明信片吧,他们现在是你的迷弟迷妹了。”伊莎贝尔把两张明信片放在路明非面前。 路明非接过钢笔刷刷地签字,写的是“群星照亮我们的荣耀之路与你共勉”,纯属套话,这两年来他没少签类似的东西。 “维多利亚申请了加入舞蹈团,”伊莎贝尔收起明信片,“我想问问你的意见,她要是对你个人太着迷了,也许会是个麻烦。”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路明非耸耸肩,“爱来就来吧。” 会议正式开始,讨论各部门明年的预算。不同于普通学校的学生会,卡塞尔学院的学生会是兄弟会的性质,它靠会员们的捐款运转,从不需要学院财务部门拨款。会员们中不乏豪门子弟,出手相当大方。当年花不完的捐款就会滚入下一年,最后越积越多,学生会干脆用余额来理财。时至今日它竟然还是几家上市公司的股东,在各大银行也都开设了自己的户头。 有钱虽好,但架不住花钱的地方也多,帆船部想购置一条新船,天文部想建自己的射电望远镜,学生会主席得居中协调。 路明非对这种会议不太上心,心思还沉浸在公猪尼奥的事情里。他去了公猪尼奥说的那栋小别墅,在地板下挖出了一个铁盒和几大本笔记,铁盒里装满了安培瓶,每个瓶子里都装着少量彩虹色的药剂。公猪尼奥还真是学院培养出来的人,做事非常谨慎,每次在自己身上用药都会保存样本。笔记里写满了他对橘政宗的观察和揣测,但橘政宗永远都戴着面具,用王将的身份见他,自然也就不会对他泄露很多的秘密,那个血腥的交易网络依然是个谜。 公猪尼奥固然是个执着于自由的人,但他如此果断地放弃生命,也许是因为讲出那个秘密就得死。 难道说橘政宗还有余党?那个血腥的网络是不是还在运作?公猪尼奥最后说的医学会又是什么东西? 会开得很不顺利,聊着聊着大家起了争执,伊莎贝尔尝试帮他维持会议桌上的秩序,路明非无聊地左顾右盼。 屋角立着一面镜子,他打量镜中衣冠楚楚的自己,想起一个成语叫“沐猴而冠”。 学生会是老牌兄弟会,历代主席都讲究格调,路明非也不好例外。考虑到新任主席穷得揭不开锅,信用卡还欠着卡贷,就由学生会出钱,让总务助理伊莎贝尔跑腿,为路明非购置了几身行头。必须以学生会主席的身份出现时,路明非就把那几套行头换上,所以在不同的人眼里,他的形象差异巨大。那对沙漠之鹰是恺撒送的,枪管加长,在中距离上的准确度很高,至于名为“虎牙丸”的双刀,则是日本分部的赠礼,是用传世的古刀改造的,刃长不过一尺,拆掉刀镡之后刀身很薄,可以藏在衣袖里。 如今他在日本分部的人气值爆棚,根据施耐德教授签字确认的东京战报,在众人忙着阻击人蛇群的时候,坐冷板凳的路明非通过追踪上杉家主的手机信号,独自赶往赫尔佐格实施超进化的红井。尽管未能阻止赫尔佐格,但他尽力守护了上杉家主的尸骨。竹枪武士独闯龙潭,这份义勇和浪漫深深地打动了日本人。 因为无钱修理而一直闲置的布加迪威龙跑车也由学生会出钱修好了,成为路主席的专属座驾。 名刀宝马都齐了,还缺武功秘籍,他真正脱胎换骨,得益于神秘的“尼伯龙根方案”。 学院里早有传闻,说学院掌握着一套特别的方案,能打造出堪与龙王匹敌的超级混血种。加图索家曾经力主把这套方案用在最值得培养的某人身上,培养新一代中的最强领袖,无奈校长和副校长联手暗箱操作,把这个机会给了路明非。尼伯龙根这个名字听起来玄妙莫测,但说白了就是利用龙王康斯坦丁的骨骸中提取的某种物质,帮助实验体安全地进化,但提取到的物质有限,还要辅以一些珍贵的炼金试剂,因此只能用在一个人身上。 他的代号「零号病人」并非有些人猜测的那样,而是他是尼伯龙根计划的小白鼠,并且是唯一的小白鼠。 过程极其痛苦,好几次路明非都觉得自己已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想过要喊停,也想过要退出,可他还是坚持了下来,未必是想要扛起重任,可能是再也受不了以前那个无能的自己。遗憾的是效果未达医学部的预期,改造之后实测,他的身体素质和反应能力都有明显的上升,但充其量也就是个A级的战斗力,也许能跟东京事件时期的恺撒或者楚子航相提并论,但跟源稚生的皇级血统根本没法比,也没有觉醒言灵。 学院下了血本,却没有收到应有的回报,气馁之余又猜测是否血统的觉醒还需辅以更多的磨炼,于是把他派往世界各地执行任务。一两年下来,他在好几家航空公司都飞成了白金卡。随着了解他过去的人纷纷毕业,他的战绩却越来越多,终于晋升为学院中的传奇人物,有时候听师弟师妹讲自己的英雄事迹,路明非自己都觉得陌生。 唯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换回自己的大裤衩和T恤衫,坐在电脑前玩两把星际,才觉得双脚踩回了地面。 ---------- 部长们的争论越来越激烈,路明非干脆点亮平板电脑,偷偷浏览守夜人讨论区。 今天是《东瀛斩龙传》的更新日,讨论区非常火爆,很多人像他这样提前上线等候,分明现在还只是个空白帖子,留言已经刷了几百条。 小说讲的是一群年轻的秘党成员远赴日本,卧底牛郎店,和日本黑帮周旋,最后勇斗寄生龙王的冒险故事,文风狗血,想象力倒是天马行空。 作者署名“炎魔诗人”,主要角色分别是绰号“永燃的瞳术师”的子航·楚,“跋扈的贵公子”恺撒和“神眷之樱花”明非·路。 神眷之樱花看到自己的名字时颇为激动,觉得自己就是男主本尊,却没想到真正的大男主是号称“炎之龙斩者”的芬格尔少侠。 人物简介中说芬格尔少侠生在德意志的深山之中,自幼就展现出惊人的刀术天赋,各方宗师纷纷登门,把自己最得意的刀术倾囊相授,路明非记得名字的就有武圣关公、大刀王五、宫本武藏、柳生宗矩和绯村剑心……宗师们为了让自己门派的绝技在芬格尔少侠的手中发扬光大,还在阿尔卑斯山上以刀论道,胜者才能排在前面教学。在这么多名师的教导下,芬格尔少侠八岁入道,十四岁单刀破2400名英格兰长弓手名动欧洲,二十岁前已经领悟到以情御刀的境界,告别已经在自己家乡定居的诸位恩师,负刀游历四方,侠骨柔肠,豪情盖天,谱写了一曲曲豪侠的赞歌…… 这种故事分明很无厘头,却在精英主义横行的卡塞尔学院大行其道,还涌现出各类CP粉来,真是时代变了。 炎魔诗人在前情提要中写道:“夜间演出刚刚结束,被雨淋湿的白裙少女拖着鲜血淋漓的腿敲响了高天原的门,她说,帮帮我,蛇岐八家的人还有五分钟赶到,接着就晕倒在了芬格尔的怀里。芬格尔怜惜地抚摸她的小脸,在她的额头印下云淡风轻的一吻,然后把少女交到了路明非的怀里,饮下一口烈酒,毅然决然地提刀出门……” 芬格尔横着长刀,站在那场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的大雨中。 数以千计的黑道人物填满了整个街区,他们的黄金瞳在夜色中咄咄逼人,像是饥饿的群狼。 可芬格尔唇边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握刀的手势轻盈得像是握着一柄折扇。 “何方英雄?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交出那个女孩,我们各走各的路!”风魔小太郎咆哮。 “初次见面,自我介绍一下,芬格尔·冯·弗林斯。”芬格尔淡淡地说,“有人叫我炎之龙斩者,但在我看来那只是虚名。” “炎之龙斩者?”风魔小太郎的脸色变了,自己在某处听过这个可怕的名字。 昔日他在比利牛斯山上拈花一笑,以花为刀战加图索家八大刀客,唯独在“金银双瞳”帕西的手上损失过一片花瓣。 那件事之后,加图索家家主叮嘱裁缝,永远要把他的名字绣在西装的内衬上,好让自己记得遇到此人绝不要正面迎战。 风魔小太郎心说运气如此不好,竟然招惹上了这般棘手的人物,可嘴里还强硬道:“久闻炎之龙斩者的大名,请问您跟这个女孩有什么关系么?” 芬格尔淡淡地笑笑:“没有关系,只是偶遇的美少年和美少女罢了。要我交出这个女孩并无不可,但得先问过我的兄弟!” 风魔小太郎看向芬格尔背后瑟瑟发抖的小樱花:“您的兄弟?” “哈哈!”芬格尔一抖手中利刃,豪笑道,“是问过我这柄暝杀炎魔刀!” 说时迟那时快,芬格尔奋起7级言灵,刀上卷起黑帝烈焰,铺天盖地的杀意涌向黑帮众人! 风魔小太郎顿时脸色苍白,那把刀……恐怖如斯!那一笑……荡气回肠! 炎魔诗人从未公布过自己的真实身份,但路明非当然知道那是谁,经历过东京故事的人不止一个,但只有一个人拥有如此中二的灵魂。 芬格尔前年就毕业了。尽管毕业论文写得狗屁不通,但昂热是信守承诺的人,大笔一挥,特批毕业,特批加入执行部。芬格尔宣称要为学院战斗在最艰苦的地方,于是选择了古巴分部。那是芬格尔一直以来的梦想,他说那里有世界上最好的雪茄,还有翘臀上能放一只高脚杯的南美妹子。 路明非觉得那只是芬格尔一厢情愿的幻想,过不多久他就会打电话回来抱怨古巴这不好那不好。没想到不久之后芬格尔在守夜人讨论区里贴出了近照,他坐在一辆老式克莱斯勒敞篷车上,叼着粗大的手卷雪茄,搂着巧克力肤色的漂亮女孩,笑得比古巴的甘蔗都甜。 对着那张照片,路明非莫名地有点感伤,本以为世上什么人都会变,唯独败狗永恒,却没想到败狗也可能长成威风八面的哈士奇。 两人各忙各的,联络越来越少,有时候一两个月都不通一个电话,但路明非一直追看《东瀛斩龙传》,默默回忆那座老是下雨的城市。 ---------- 太阳西沉暮云四合,路明非觉得有点饿了,打了会儿腹稿,准备平息争执直接拍板定案。 他抬起头来,刚想说话,忽然发现会议室里空荡荡的,部长们和他们的争吵声都消失了,只剩他和长桌对面的漂亮男孩。 男孩有着柔软的卷发和孩子气的大眼睛,却穿着正儿八经的黑西装,打着白领带,脸上挂着忧伤的表情。 “没召唤你,你又跑出来干什么?”路明非见他有点紧张,“走走走!我可没生意跟你做!” “哥哥,时间到啦,我们该去参加葬礼了。”路鸣泽轻声说。 葬礼?路明非有点疑惑,什么葬礼?谁的葬礼?可路鸣泽这么一说,他又觉得真的有那么一场葬礼。他从里约热内卢赶回来,就是要参加这场葬礼的。路鸣泽走过来拉起他的手时他没有拒绝,路鸣泽还拍了拍他的手背,似乎是在安慰他。 两人走出诺顿馆,一路去往教堂,夜幕下的校园里点满了蜡烛,教堂里的烛光更是如山如海。 管风琴奏着低沉的弥撒音乐,白色的六角形棺材摆放在祭坛上,身穿黑衣的男孩女孩们围绕着它,低声抽泣。 牧师用低沉的声音念诵着悼词:“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是要悼念这位十五岁的少年。他离开我们了,如那静静流逝的万物。安息吧,我的朋友,你的灵魂,将会延续。我们在此将泪水献给你,那是别时的爱语,我们感谢你给予我们的梦想与幸福的日子,直至永远……” 十五岁的少年么?自己认识什么十五岁的少年?自己为什么要参加他的葬礼? 路明非不解地看向路鸣泽,小魔鬼也跟所有人一样低垂双目,摆出哀悼的样子。 念完了祷告词,牧师把钉子一根根地敲进棺材,敲完最后一根钉子,他在胸前画十字说:“阿门!” 教堂里的气氛忽然就轻松下来了,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说说笑笑地往外走去,牧师也脱了牧师袍,混入他们当中。等路明非回过神来,教堂里只剩他一个人了,连小魔鬼都走掉了。路明非觉得莫名其妙,他知道按照基督教的教义,人死了只是灵魂去了天堂,亲人朋友终将在那里团聚,可也不至于这么放松吧?好像那个人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似的。 寂静的教堂里,如山如海的烛光里,他独自面对那具棺材,棺材里躺着他不认识的十五岁男孩。 悲伤像无名的根苗那样从他的心里冒了头,长出了芽。他想那些人就这样忘了你啊,难道我们为你祈祷了、唱歌了,就不再怀念你么?你躺在棺材里那么孤独,他们却能继续欢声笑语。 他不想在这个悲伤的地方久留,正要转身离开,可钟声忽然响起,世界如被震裂。 他蓦然回首,看向烛光中的棺材,忽然惊了。他觉得自己是认识那少年的,但他忘了少年的名字,也忘了跟他有关的过往。 曾几何时……曾几何时……路明非双手抱头,头痛欲裂。 ---------- “李嘉图?李嘉图?”有人摇晃他的肩膀。 他闻到了淡淡的柏木香,那是伊莎贝尔常用的香水味。 路明非骤然惊醒,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趴在会议桌上做了个梦。会议桌上空荡荡的,部长们说话的声音却从隔壁传来。 “会开完了么?预算确定了么?”路明非有点茫然,“我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可能是受伤的后遗症。” “我用你的名义跟大家做了沟通,他们接受了明年的预算案。”伊莎贝尔笑笑,“狮心会长在楼下等着,想跟你见个面。” 路明非几乎是一跃而起:“怎么不早点叫醒我?我这就下去!” 楚子航已经毕业离校,但眼下依然是狮心会长。楚子航、苏茜和兰斯洛特是同一届的,三个人同时毕业,狮心会立刻就暴露出人才青黄不接的短板。在社团管理方面,楚子航不能跟恺撒相比,恺撒早就储备了路明非这样的大贤之士,楚子航却没考虑过接班人的人选。狮心会多次选举,却没有一位候选人能拿到足额的票数,所以楚子航不得不超期服役。 如今两人见面的机会也很少了,多半都是在楚子航返校做汇报的时候,每次他回来,路明非总要拉上他聊到大半夜。 其实也没那么多可聊的,但有楚子航在,路明非就会觉得自己还是个师弟,相比起来他爱当师弟,天塌下来也有师兄帮他顶着。 “让他上来就好,”伊莎贝尔笑笑,“你亲自下去见他,礼节也太隆重了。” “那像什么话?我是那种蹬鼻子上脸的人么?”路明非无视了伊莎贝尔脸上奇怪的表情,脚步轻快地下楼去了。 一层的四面都是落地窗,窗外华灯初上,从学院餐厅临时雇来的侍者们正在布餐,应该是欢迎路主席返校的晚餐。路明非没看到楚子航,却见一个深蓝色西装白色领带的黑人兄弟坐在窗边的灯下,鼻直口阔颇为英俊,露着满口大白牙冲他微笑。 路明非不知道那货是谁,挥挥手回个礼,赶紧问侍者狮心会长在哪里。黑人兄弟闻言立刻起身,整整西装整整领带,昂首阔步来到路明非面前,一个探身伸出大手:“路主席您好,我叫巴布鲁,现任狮心会长。我们见过几次,想来是您贵人多忘事。一直没有机会跟您深入交流,听说您刚刚返校,特意登门拜访。” 他那口字正腔圆的中文大概是跟新闻联播学的,吐属优雅不卑不亢,感觉是个从政的人才。 路明非盯着这位大兄弟看了好一会儿,恍然大悟般伸出手去:“原来是巴布鲁同学!抱歉抱歉!我这个记性……” 难怪伊莎贝尔说不必他亲自下来迎接,原来在他去里约热内卢的这段日子里,狮心会已经选出了新任会长。学生会如今声势浩大,力压狮心会这个老牌兄弟会,他又是前辈师兄,自然应该摆摆谱让新会长上楼来见。 但他不记得和这位巴布鲁会长见过面,也许是在什么联谊会上吧?隔着人海人山打过照面。 想到楚子航也彻底离开了学院,路明非情绪低落,又不得不跟巴布鲁应酬,于是虚情假意地邀请巴布鲁留下来吃饭。 巴布鲁欣然答应,宾主就在窗边落座,在餐桌布置好之前先说点闲话。 巴布鲁赞美说诺顿馆重修装修后格局优雅,想来都是路明非主席的品位。路明非不置可否地笑笑,心说学生会要是按照我的品位来办就完蛋了,你今晚就别吃意大利菜了,我们整起火锅来,啤酒踩箱喝。巴布鲁又说自己是晚辈,他有很多地方要跟路明非学习。路明非说没问题,大家多搞联谊,恺撒和楚子航那时候总是针锋相对,没必要,大家是学院的社团,又不是江湖上的社团。 巴布鲁愣住:“楚子航?楚子航是谁?” 路明非也愣住:“你没听说过楚子航?那你从谁那里接的狮心会会长的位子?” “前任会长阿卜杜拉·阿巴斯去年毕业,我通过社团内部竞选接任狮心会会长。主席先生觉得有什么问题么?” 路明非有点冒火:“什么阿卜杜拉·阿巴斯?谁都知道狮心会的前任会长是我师兄楚子航,这种事不好瞎说吧?”他开始疑心这个巴布鲁是个山寨货,莫名其妙冒了出来,就算自己公务繁忙,没理由说一点印象也没有。 巴布鲁又气又茫然,摸出手机来给路明非看照片,照片是在狮心会总部拍的,一个英俊的陌生人正把猩红色带狮纹的旗帜交到巴布鲁手里,显然是新老会长的交接仪式。路明非莫名其妙地慌张起来,左顾右盼地找能帮他说话的人,恰好伊莎贝尔和各位部长一起下楼来,路明非立刻展示了他身为主人的威仪,招手让他们过来,指着巴布鲁说:“你们谁跟这位巴布鲁先生说一下,狮心会会长是谁,楚子航又是谁。” 帆船部部长一脸的迷惑:“巴布鲁就是狮心会长,楚子航?楚子航是谁?” “路明非主席刚才说了一些刷新我世界观的话,他说我是个冒牌货,狮心会的前任会长是一个叫楚子航的人。”巴布鲁气愤地说。 部长们也都愣住,伊莎贝尔关切地凑了上来,看似是抓路明非的手腕,实则扣住了他的脉搏。 路明非的心跳很快,而且在出虚汗。他莫名其妙地慌张,虽然是在自己的地盘上。 “李嘉图,你应该立刻去做体检的,”伊莎贝尔说,“你的状态很不好,但别担心,我这就叫医生过来。” “见鬼!圣诞节刚过没多久,愚人节还远着呢,你们合起来跟我开玩笑么?”路明非环顾众人。 “李嘉图,我不敢说学院里有没有叫楚子航的人,但狮心会的现任会长是巴布鲁,前任会长是阿卜杜拉·阿巴斯,”天文部长说,“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阿巴斯现在还在学院里读研究生,你可以去问他本人。” “太荒诞了!你们不知道楚子航?‘永燃的瞳术师’楚子航!你们不看《东瀛斩龙传》的么?”路明非手忙脚乱地摸手机。 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急于找到某种证据,这才想到了《东瀛斩龙传》,那本书里到处都是楚子航的名字,小说再怎么荒诞,但那个故事是有真实依据的。他直接输入“楚子航”做关键词搜索,结果立刻就跳了出来,“在文中搜索‘楚子航’完毕,用时0.0003秒,找到符合项 0个。”路明非不信了,直接去文中找跟楚子航有关的桥段,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眼中一片空白。 他分明记得芬格尔写了楚子航和恺撒开着那辆租来的破丰田追踪自己和绘梨衣,他们在路上起了争执,谁都不说话,收音机里放着玉置浩二的歌,可现在的版本里楚子航消失了,只剩恺撒在风雨中独自开车。芬格尔还写过楚子航跟恺撒在源氏重工的大楼里并肩对抗死侍群,可现在的版本里变成了芬格尔和恺撒并肩作战互称兄弟。 再回想今天的更新,路明非恍然大悟,难怪芬格尔的刀上会腾起什么黑帝火焰,在原来的版本里,那是楚子航的专属技能才对。 故事变了!炎之龙斩者和楚子航合二为一了!楚子航就此消失,或者说……根本不曾存在过! 他再去翻手机邮箱,难不成楚子航发来的邮件也会消失?岂止没有邮件,联系人列表中也没有一个叫“楚子航”的人。 路明非按住脑门,心说我这是怎么了?穿越了?在做梦? 他猛咬舌尖,真痛!他妈的!不是做梦!可不是做梦怎么会把师兄给搞丢了? “路主席,你真的需要医生的帮助!”巴布鲁也意识到路明非刚才并非故意挑衅,赶紧上前关怀病人。 学生会各部长和伊莎贝尔悄悄地对着眼神,路明非觉察了那眼神中的意味,明白这种时候不能硬刚。他当初也是个身段柔软的角色,人家捏他他就扁,很懂得什么时候该示弱,于是赶紧扶额:“见鬼!头好疼!我这是怎么了?脑袋里乱糟糟的。” 伊莎贝尔赶紧扶他在沙发上坐下,呼唤服务生给他倒杯温水。众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这就对了,他们的李嘉图只是在巴西的行动中出了点意外,脑震荡后遗症。他应该只是短期失忆,或者把某个熟人跟阿卜杜拉·阿巴斯会长搞混了,以学院的医疗水平,很快就能让他恢复健康。 但路主席刚才的样子惊到他们了,他看起来那么惊慌失措,像只被猛兽追赶的小白兔,他们从没见过主席这样。 依路明非的意思,自己都示弱了,这帮人就赶紧散了就好了,容他一个人静静,整理整理思路,看看到底出了什么状况。结果这帮人不但不走,反而分头忙碌起来,有人在给校医打电话,让他们立刻派人过来;伊莎贝尔始终坐在他旁边,温柔地抚摸他的手背;巴布鲁则跟几个人手机联网搜索“楚子航”这个人,路明非说得有鼻子有眼,他们其实也有点疑惑,这间学院里确实是有隐名学生和隐名专员的。 “执行部专员里没这个人。” “学员档案库里也没搜到。” “搜索建校以来的全部名单,还有肄业生和转学生的名单,被开除的学生会有个单独的库,也要过一遍。”巴布鲁指挥若定。 最终他们形成了一致意见,巴布鲁叹息着摇头:“如果路主席真的在这间学院里认识过一个叫楚子航的人,那他只能是个鬼魂了。” 路明非忽然抽走了那只被伊莎贝尔握着的手,大踏步上前,缠住了巴布鲁的左臂……大擒拿手·团身伏虎!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把巴布鲁抡了起来,狠狠地砸在餐桌上:“你说谁是鬼魂?再说一个看看?” “主席……那……那是狮心会长!”天文部部长目瞪口呆。 “他是屁的狮心会长!在我这里,他妈的狮心会长只能是楚子航!”路主席恶狠狠地伸出中指,“哦我没骂狮心会长的意思,我骂这个冒牌货!” 他懒得跟巴布鲁演戏了,他不可能承认一个没有楚子航的世界,这事儿根本没得商量。那个人既是他的师兄也是他的朋友,还是答应要陪他去抢亲的同案犯,在没有楚子航的世界里,他的青春是不完整的,他是没有靠山的没有偶像的。 但在气愤之余他也慌得一逼,隐约感觉到了周围这个世界对他的敌意。 伊莎贝尔和部长们都不敢出声,餐桌上的蜡烛全倒了,黑暗中学生会主席肌肉隆起弓着后背,表情略显狰狞。 他现在又不像兔子了,而是一只被偷走了蜂蜜的熊,一心想着要跟谁狠狠地干上一架。 第26章 十五岁少年的葬礼(2) 深夜,路明非疲惫地坐在校园中央的喷水池旁,身旁坐着心理教员富山雅史。 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想了各种办法去证明楚子航的存在,可是EVA的服务器里没找到楚子航的名字,守夜人讨论区里也没有“村雨”这个ID;他冥思苦想,记起了楚子航的学号,那个学号倒是存在的,但属于阿卜杜拉·阿巴斯;他跑去执行部查宗卷,关于北京事件,宗卷里是这么写的,在耶梦加得和芬里厄即将融合为海拉的前一刻,狮心会前任会长阿卜杜拉英勇决然地……读到这里路明非气得吐血,怒想揍人。 敢情在如今的世界设定里小龙女是跟一条阿拉伯大汉相爱相杀?那画面太美,真是不敢想。 他跑去找施耐德,施耐德也说自己没教过名叫楚子航的学生,他名下唯一的研究生就是阿卜杜拉·阿巴斯。 楚子航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有人占了他的宿舍有人占了他的学号,连他人生里的大事件也都被移花接木了。 学生会主席疑似神经分裂症急性发作的消息也已经传遍了守夜人讨论区,毕竟他揍了狮心会长,这种大新闻学生会也压不下来。 有人建议路明非去找富山雅史聊聊,但路明非根本不想进心理教研室的门。他如今跟富山雅史是老朋友了,富山雅史的套路他都懂。富山雅史的专长是洗脑,口头禅是“让我们来一场不戴面具的交流”,路明非经常嘲笑他说你这话要是跟女生说就感觉挺流氓了。富山雅史应该能很轻松地帮他洗掉脑中的幻觉,然后他就跟大家统一意见了,问题是他根本不想跟大家统一意见,他最期盼的是某个人忽然跳出来挺他一把,告诉他狮心会长楚子航那是个实实在在的人,狠狠地打脸那些忘了楚子航的人。 可没想到路过喷泉的时候他还是遇上了富山雅史,富山雅史正对着喷泉练习小号。 富山雅史掏出电筒检查了路明非的瞳孔:“药还在吃么?最近休息得怎么样?” “我早就没事了!没事了我吃什么药啊?”路明非赶紧分辩,“我最近吃得好也睡得好,地雷都炸不醒我!” 东京的经历确实让他抑郁过一段时间,经常得来富山雅史这里做心理咨询,但并不像有些人传的那么夸张。 时间是治疗一切创伤的良药,何况他还是那种很善于欺骗自己的人,路鸣泽说的。 “可你看起来就像是PTSD复发,我们是老朋友了,说实话就好。”富山雅史拍拍他的肩膀,“你入学的第一天我们就见过,那时候伱是个眼睛里藏着恐惧的孩子,总是习惯性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没关系的,你是老病人我是老医生,我们来一场不戴面具的对话就好。” “别介!富山老师,你是老医生没错,但我还年轻,你能不能用发展的眼光看我?入学的时候我啥也不是,被骗到美国来读一所遍地都是神经病的大学,你们又跟我扯什么屠龙大业,威胁我说我如果退学就要给我洗脑。 可我现在是学生会主席了,我在学院里横着走,出门两把刀两把枪,满世界做任务,有人叫我执行部之龙,还有人叫我卡塞尔太子,我想怂都没地儿怂去,你别把我想得太复杂了。” “那你还会梦到那个女孩么?上杉绘梨衣,你总是习惯性地回避这个名字,但这些事你总得面对。” 路明非沉默了几秒钟:“越来越少了,就算梦到也不是噩梦了,有时候醒来还挺开心的。” 富山雅史点了点头:“PTSD给人带来的感受未必一定是痛苦的,也可能是沉浸在自己制造的幻相中无法自拔。给你讲个著名的案例吧,1967年,南非的一个黑人妇女发了一场高烧,忽然会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她自称想起了自己的前世,那一世的她是个旅居巴黎的画家,住在塞纳河边的一间公寓里,打开窗就能望见卢浮宫。她把从公寓阳台上眺望巴黎的景象画了下来,人们按图索骥找到了那间公寓,从阳台上看出去,景色和她的画一模一样。有人邀请她参加催眠测谎,她不仅通过了,还回忆起了更多的前世细节。” “这么牛逼?”路主席沉吟。 “很多年后人们才查清了真相,她虽然一直生活在南非,但她的母亲曾为一个富有的法国家庭工作,她从小生活在一个说法语的环境中。后来那户法国家庭离开了南非,她就不说法语了,语言技能渐渐退化,是那场高烧重新激活了她的语言能力。” “那间公寓的事儿又怎么解释?” “那间公寓曾经属于那个法国家庭,女主人画过一幅油画,就是从自家窗口看出去的巴黎。至于催眠测谎在她身上失败,那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撒谎,她从心底里相信自己的前世是住在塞纳河边的巴黎画家,那个身份能满足她内心的渴望……” 路明非打断:“富山老师的意思是,我幻想出一个男人来满足自己内心的渴望?” 富山雅史沉默了片刻:“确实应该用发展的眼光看你,你穿得越来越像恺撒,说话却越来越像芬格尔……我得说你看起来确实挺正常,逻辑清晰,反应速度也很快,思维跳跃得像个兔子,我都跟不上你的节奏。要不要试试催眠?催眠会让你彻底放松下来,让我们来一场不戴面具的对话。” “又来这套?你不是想给我洗脑吧?你就是想给我洗脑吧?”路明非警觉地盯着他。 “你现在是学院的重要资产了,你脑袋里的东西,我可不敢轻易碰。就算我想给你洗脑,也得有执行部的批准。” “还是先算了,你别把我洗成傻子了。”路明非想要起身,“没准我回去睡一觉自己就好了。” “急什么?再聊聊。”富山雅史攥着一块老式怀表,抵到路明非面前打开,“你看现在才几点钟?” 路明非看了一眼表盘,愣住了:“富山老师你这表不是坏了吧?” 雕花珐琅的表盘上,银蓝色的指针竟然是倒着走的,答答答答,答答答答,时间一秒一秒地回溯。 再下一刻,盘面上的雕花图案都动了起来,像是繁花盛放,又像是一台巨大的机械里万千的齿轮旋转。 富山雅史扶住路明非的脖子,把他轻轻地放在了喷水池边的台子上,嘴里还在低声吟唱,言灵·修普诺斯。 修普诺斯是希腊神话中睡神的名字,这个言灵能引导目标进入深睡的状态,借助道具的话效果会更好。富山雅史的那块怀表就是反着走的,对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认真观察,注意力一集中,修普诺斯的效果就被强化,连路明非这种S级也着了道儿。 “跟我聊聊楚子航好么?”富山雅史的声音轻柔,“你们认识多久了?” “初二的时候吧,初二的时候我才听说他的。”睡梦中的路明非暂时远离了惊恐,声音轻快,“有一天午休,有人忽然跑进来说楚子航楚子航,楚子航在操场上练扣篮呢!话音还没落呢,女生们都跑出去了,男生也跑出去一大半。我羡慕妒忌恨啊,每次看他打球我都盼着他输,盼着他倒霉出丑,扣篮的时候撞到篮球架子上什么的……” “再遇到他的时候就是来学院报到的那天,觉得这人太恐怖了,在学院这种神经病遍地走的地方都能当上社团老大,这不神经病中病么?他要是发起疯来该多可怕?当然我现在也是社团老大了。还有他永远都亮着黄金瞳,走夜路都不用打手电的,这什么怪物啊?恺撒都比他有人味儿!” “我是大一暑假的时候才跟他变成朋友的,我那时候才发觉这家伙真挺帅的,单手开帕拉梅拉的独狼,你看这人设,搁动漫里肯定是紫龙流川枫,光芒压过二逼主角的那种人。可你真跟他处久了,就会发现他还挺八卦的,还爱絮叨……” 富山雅史越听越惊讶,心说这个幻想出来的人物竟然有那么多的细节,路明非必定是花了很多时间精力在心里塑造这个人物。这不是一日之功,也许早在中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就开始幻想一个哥哥般的男孩,来排遣自己的孤独。 “其实师兄呢,跟我一样,也是个死小孩。他虽然牛逼,但在女孩子面前就跟木头似的,白瞎了那些惦记他的女孩。”路明非还在梦中大发感慨,“我觉得小龙女跟他还挺配的,可是造化弄人,两个人又都那么要强。‘我是耶梦加得,龙王耶梦加得。’人家到死都不给他留念想。” “师兄说人脑是一块靠不住的硬盘,总会慢慢地消磁。师兄还说容易忘记的人其实更幸福,忘记是人类的自保机制,可他偏偏是那种什么事都记在心里的人。可如今是他自己被大家忘记了,原来没有了楚子航,地球照转,大家照样过得很好。”路明非说到这里,短暂地沉默,“我讨厌这样的世界。” 富山雅史心说这病情真是很严重了,这个名叫楚子航的鬼魂在他的心里盘根错节,如果不彻底删除,就算眼下路明非分清了现实和虚幻,那个鬼魂迟早还会卷土重来。而删除鬼魂的最佳时机就是现在。至于不能轻易改动路明非脑子里的东西,这纯属富山雅史的善意谎言,他出现在喷水池边吹小号本来就是执行部的授意,执行部没那么婆婆妈妈,执行部在意的只是路明非的战斗力而不是他的青春期阴影。 “我们的心经常也会欺骗我们,令我们陷入彷徨和痛苦,让我们徘徊在阴影中的迷宫里。”富山雅史的声音轻柔得像风,“可是路明非,想想这个广大的世界,这个世界上你有很多的朋友,和无限的未来,只有当你走出心里的阴影去拥抱世界的时候,你才会被阳光照亮,才会觉得温暖。让你的朋友留在原地吧,跟我一起出发,好么?” 他这是在征询路明非的同意,如果路明非说好,富山雅史就立刻给他洗脑,把那个虚构的男孩从他的记忆里彻底洗掉。 路明非久久地沉默,双眼紧闭,眼角微微抽搐,这说明他的心里正在天人交战。 那个“好”字很容易说,但代价就像是从你心里血淋淋地剜走了一块,那个空洞需要很久才能长好。富山雅史觉得路明非随时都会流下泪来,他曾经强行删除过某个病人觉得仍然活在世间的母亲,那个病人在梦中嚎啕大哭,不断地喊着妈妈。然则痛苦的割舍才能换来真正的康复,有些事当断则断,富山雅史低声吟诵起来,言灵·修普诺斯,抹除楚子航的仪式即将开始…… 路明非忽然睁开了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富山雅史,瞳孔深处飘着金色的鬼火,嘴角带着一丝讥诮。 富山雅史惊恐地想要退后,却发现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他不敢不接受那恐怖的凝视,即便自己被那双瞳孔里的鬼火烧死。 路明非缓缓地起身,低沉地说话。语言构成了巨大的威压,仿佛万钧之力从天而降。富山雅史不由得跪下,双手抱头,颤栗着泪流满面。 教堂上的巨钟轰鸣起来,英灵殿上洒满血红色的光,山顶校园瞬间苏醒,那是……龙族入侵的警报! ---------- 路明非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看着很高科技的床上,各种仪器围绕着他,浑身插满细长的电极。 他被关进了禁闭室,学院中有好几间禁闭室,用来对付失控的混血种。禁闭室位于地下层,周围都是坚硬的花岗岩层,除非是大地与山之王中的芬里厄,别的龙王只怕也很难破坏这种用石窟改造的禁闭室,进出通道的安全措施也很严密。 床边坐着一个人,路明非刚想动警报器就响了,那人一跃而起,紧绷得像是弹簧。 那是富山雅史,他额头和手臂上都捆着绷带,看着很疲惫,不知道熬了多久。 富山雅史立刻检查仪器上的各种数据,记录在平板电脑上,嘴里安慰说:“你醒了,醒了就好了。” “我惹事了么富山老师?”路明非小心翼翼地问。 “事情还挺大的,催眠过程中你忽然暴走,触发了入侵警报。”富山雅史重新坐下。 “我暴走……我都干了些啥?” “你睁开眼睛站了起来,跟我说了两句话,然后就躺回去继续睡了,”富山雅史笑笑,“我身上的伤是自己弄的,跟你没关系。” “我变形了没有?”路明非赶紧纠正,“我的意思是我有没有别的变化?我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变化,你说,‘何人敢把妄言写入法典?何人敢将虚影欺骗君王?’”富山雅史稍稍迟疑,“那不是你的语气,像是有人借你的嘴说的。” “我这神经病……还挺严重的是不是?我都说胡话了。”“你的记忆里混了很奇怪的东西进去,是我的能力不够,治疗的时候太草率。”富山雅史拍拍他,“别担心,精神方面我们还有更强的专家,我们会安排会诊的。” 路明非点了点头:“对不起富山老师。” “那你先休息,我去跟执行部汇报一下说你醒了,有什么需要就跟EVA说,这间屋子里装了呼叫器。” 富山雅史离开了禁闭室,路明非望着屋顶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他知道富山雅史已经竭尽所能地安慰他了,他其实出了大问题。 他身上的电极和周围的设备组成了一个叫作“普罗米修斯刑架”的系统,据说是副校长亲自设计的,这些电极能监测路明非的神经电流强度,一旦他的兴奋程度超过了上限,电极就会释放出2000伏的高脉冲,强制他冷静下来。 一般人可不够资格用这套设备,它的名字取自神话中的英雄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赠予人类,神王宙斯为了惩罚他,用一条永远也挣不断的铁链把他捆在了高加索山的悬崖上,又在他的胸膛上钉进一颗金刚石的钉子。他不能入睡,疲惫的双膝也不能弯曲,直到奥林匹斯山崩塌,他的刑期才算结束。 富山雅史未必对他说了所有的事,他也没对富山雅史绝对坦白,他对自己的暴走其实是有记忆的。 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正跟小魔鬼一起坐在通天彻地的巨大钟楼上,下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原,山原上生长着美丽的白花,茫茫的雾气在山谷之间流动,像是白色的江流,氤氲的阳光在江面上浮动,让人心生惬意。两个人晃悠着双腿,久久都不说一句话,直到天空忽然阴了下去,漆黑的云迅速地逼近,风中飘来一个声音说,“让你的朋友留在原地吧,跟我一起出发,好么?” 小魔鬼站起身来,指着乌云说:“哥哥,有人来进攻我们的世界了,他们还会杀了我们。” 路明非缓缓地起身,从风衣下方抽出了沙漠之鹰,神色桀骜狰狞:“犯我们者死!”。 富山雅史说那两句话不是他的语气,他自己却没把握,也许那才是真实的自己。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推开禁闭室的门。这很不可思议,这间禁闭室看起来简单,但24小时处在EVA的监控中,富山雅史出门的时候也是刷了证件,再跟EVA联网确认,折腾了好一会儿,可这个人一路走来,门禁对他形如虚设,EVA没有发出任何警报。 那是个漆黑修长的身影,手中拎着沉重的箱子。 第27章 被征用的新娘(1) 天气晴好,白色的大型游船沿着芝加哥河的中线行驶,两岸的摩天大楼像是高耸的城墙。 平常能坐200人的游船,今天只载了四名乘客,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穿着黑色的礼服,戴着硬质礼帽,马甲里揣着金链怀表,手持烟斗,围坐在露天的咖啡桌旁低声地聊着天: “上次见面还是1961年吧,卡德摩斯。” “是啊,很多年都没见你出现,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还在好奇为什么没有收到葬礼的邀请函。” “谁参加谁的葬礼还说不准呢,我最近感觉好极了,感觉还能活上五十年。” “再多活几年又有什么意思呢?别人盼着我们死,我们就赶快死了给别人让位子不好么?” 卡德摩斯家族、圣乔治家族、齐格鲁德家族和贝奥武夫家族,混血种世界声名赫赫的四大老家族,他们的姓氏都是从神话时代传到今天的。工业革命之前,混血种的世界一直都是他们说了算。但工业革命改变了世界的格局,蒸汽轮船纵横七海,一些新兴的混血家族迅速崛起,掌握了秘党的话语权。再后来卡塞尔学院成立,新家族的代表们组成了校董会,却把老家族的代表们尊为元老。新家族掌握着实权而老家族徒有虚名,老家族因此拒绝参与校务的管理,绝大部分师生都不知道还有元老会这个机构。 校长希尔伯特·让·昂热已经几十年没有登门拜访这些老家族了,只是圣诞节寄张卡片,送一盒红茶,敷衍得像是在做慈善。 可是今年的卡片上,昂热多写了一句话:“为了世界的新秩序,大家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学院真正的实权派发出了邀请,元老们表面矜持,却立刻制定行程,从世界各地赶来,准时出现在芝加哥河上。 差不多到了约定的时间,组局的人却没有出现,元老们都皱起了眉头。昂热也是活了130多年的老家伙,跟他们平辈,但论起家族的历史,元老们还是觉得自己更高一等,昂热想拜会他们,却劳动他们奔波,还迟到,这算什么礼数?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湖面和天空,只差十秒钟了,要想准时到达,快艇和直升飞机也都来不及了。 巨大的阴影忽然笼罩了他们,头顶上方传来熟悉的声音:“一杯三倍咖啡因浓度的黑咖啡,谢谢!” 游船正从迪尔伯恩街桥下经过,芝加哥河上到处都是这种步行桥,桥上站着一个挺拔的黑影,一手拎着雨伞和手袋,一手冲他们挥舞致意。 黑影翻出栏杆,如大鹰那样坠落,稳稳地落在游船上,缓缓地起身整理衣领,三件套西装加锃亮的牛津鞋,白发梳得整整齐齐,格子纹的围巾颇复古,大号环保手袋却是最新款的春季限量。 昂热拍了拍几位元老的肩膀,准时准点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那杯三倍咖啡因的黑咖啡其实早已煮好,他坐下之后,那杯咖啡立刻就被摆在了桌面上。 “什么年纪的人了,还喝这种饮品,嫌命太长么?”贝奥武夫冷冷地说。 “还得加点威士忌才行。”昂热微笑着从怀里摸出酒壶。 “校长还是那么有表演欲,你在剑桥真不是学话剧的么?”圣乔治揶揄。 “圣乔治先生伱是不是暗指我在戏剧社的风流岁月?你是暗地里调查了我么?” “校长先生只是用这种方法告诉我们,我们已经是被时代抛弃的老家伙了,而他还很新潮,还能喝加了威士忌的三倍咖啡因浓度的黑咖啡,跟年轻的女学生一起跳舞。”齐格鲁德说。 “跳舞而已,那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么?”贝奥武夫冷笑,“是我们的膝盖老到不扶拐杖走不动路了么?” “我亲爱的朋友,你听错重点了,不是跳舞,而是年轻的女学生愿意跟你一起跳舞。我猜你的曾孙女都不愿跟你一起跳舞了对么?” 贝奥武夫无言以对,齐格鲁德只是随口一说,但他确实觉得被一支箭射中了膝盖。 “好了各位,校长先生不是那种会把时间花在应酬上的人,我想在校长先生心里,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值得应酬。”卡德摩斯说,“那不如让我们略过没有营养的寒暄,直接进入正题,校长先生约我们来喝这杯咖啡,议题是什么?” 昂热笑笑:“我也想开门见山,不过要想把事情讲明白,先让我算点旧账。当年我们击杀了龙王诺顿和康斯坦丁,得到了康斯坦丁的龙骨十字,校董会曾在波涛菲诺开过一次特别的会议,讨论世界的新格局。在那次会议中,加图索家的代表弗罗斯特向我转交了一封来自元老会的信,表示元老们也很在意世界的新格局中,权力会被如何分配,我记得在座的诸位都签了字。” “校长认为我们无权过问么?”贝奥武夫冷冷地说。 “那倒不是,”昂热微笑,“在我看来,这封信其实暗示着你们对加图索家的支持,对吧?” “难道支持你么?校长先生,如今的你根本就是个独裁者!你已经霸占了校长的位置一百年!”贝奥武夫冷笑。 “加图索家能答应你们的,我也可以答应。”昂热依旧微笑,“校董会现在有七席,如果我们把校董会和元老会合并,我们会有十一个席位。重要的事大家一起决定,想吵架想打架都可以在会议厅里解决,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就可以摘掉独裁者的帽子了?” 卡德摩斯面色微变:“你是认真的么?这会彻底变动学院的权力格局。” “不是你让我直接进入正题的么?”昂热耸耸肩,“进入正题你们又不信了。” “你有权这么做?你问过你的校董们么?”齐格鲁德也不信。 “根据学院建立时拟定的规章,只需半数以上的校董同意,我们就可以完成这次合并。我自己是校董之一,洛朗家族的代表伊丽莎白和哥廷根家族的代表夏绿蒂都会投支持票,再加上我们从未现身的那位神秘校董,他的投票权也由我代为行使,我手里刚好有四张票,我说可以就可以。”昂热轻描淡写地说。 圣乔治沉吟良久:“你引入我们这些老家伙,是不想加图索家从你手中夺走权力?你有危机感了,为什么?” 昂热不动声色:“这些事你们可以自己猜,总之你们在文件上签字,元老会和校董会就会合并,你们将重获昔日的荣光。” 元老们相互对视,眼神兴奋又迷惑,这是一份厚礼,但得来未免太轻松了。 学院长达百年的历史里,加图索家一直都想扶植一个听话的校长来换掉昂热,但从没成功过。加图索家的钱再多,势力再大,全世界横着走,可就是得不到卡塞尔学院的管理权。偏偏他们自己还是学院的创始人之一,持有校董席位,这真是耻辱。那什么样的事情能影响到昂热,让他觉得变故在即,不拉拢几个盟友就坐不稳校长的位子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拿破仑忽然邀请你去巴黎聊聊,愿意跟你分享权力,你拿脚趾头想也知道他那边出事儿了。 “好吧,为了解决你们的困惑,我可以说点真话,”昂热放下咖啡杯,“时至今日我们已经提交了《青铜报告》、《大地报告》和《白之报告》,这意味着我们埋葬了青铜与火之王兄弟、大地与山之王兄妹和一个篡取白王权位的家伙。至尊中还活着的只剩天空与风之王、海洋与水之王,还有那位黑色的皇帝,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一半。等到所有至尊都陨落的那天,混血种的世界是不是就该变天了?我已经听到一种说法,说当龙族覆灭的那天,我们就是新的龙族。” 元老们的心里都咯噔了一下,他们都有过类似的想法,但他们也清楚这种想法是不便说出来的。 “说起来挺可笑的,那么多年来正是龙王们压制着我们的野心,如果没有了龙王,我们就会窃取王座成为世界的敌人。”昂热摇头,“我在提前寻找建立新秩序的办法,合并元老会和校董会也许能解决我们之间的纷争。你们在会议厅里面打,比你们在外面打要好。一个形式上统一的秘党,也许会成为新世界的奠基者,而不是一群混战的军阀。” 元老们默默地对视,最后是齐格鲁德打破了沉默:“那么昂热校长想在新世界中扮演什么角色呢?隐形的皇帝么?” 昂热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说声抱歉,接起了电话:“路明非私自离校?真是太糟糕了,他应该请假的……你可以扣他的绩点,这事儿教务委员会就能决定用不着找我……难道你要我报警抓一个逃课的学生么?你说他偷走了龙骨?你们得有证据才能这么说……嗯嗯,这么说来好像是有点严重……好的,我立刻赶回学院处理一下。” 他挂断电话,摊了摊手:“学院出了点事,我得立刻赶回去。事情就这么简单,如果想好了,可以随时联系EVA在线签字。” 他站起身来,转头望着河两岸林立的高楼:“我很喜欢这个世俗的世界,谁想破坏它,谁就是我的敌人。什么隐形的皇帝,你们已经认识我很多年了,我不一直是个游侠么?游侠的责任就是在皇帝的野心膨胀到不可收拾的时候,拿起骑枪去挑战他,其他的时候,游侠就该流浪荒原。” 直升机沿着芝加哥河飞来,从后面追上了游船。飞机上放下打结的绳索,昂热抓住绳结腾空而起。 他轻盈地来轻盈地去,从头到尾真的就是喝一杯咖啡的时间。 齐格鲁德望着直升机远去的影子:“不得不说,他是我们中最酷的,我要是年轻女孩,我也会选他当舞伴。” “可他有句话说错了,历史告诉我们,最后总是国王把游侠吊死在绞架上。”贝奥武夫冷冷地说。 ---------- 墨绿色的玛莎拉蒂跑车奔驰在通往奥黑尔机场的高速路上,昂热亲自驾车,敏捷地变道超车,风驰电掣。 CC1000支线地铁的始发站就位于奥黑尔机场,通过那个车站,大量的物资被转运去伊利诺伊州山中的校园,此时此刻一辆专门为他派遣的列车也正奔向奥黑尔机场。 “理论上说渊墟是不可能被攻破的,如果不可能的事真的发生了,我们就应该首先探究那个把不可能变为可能的原因,而不是贸然地签发一份对路明非的通缉令……好吧我确实很关照路明非,但这种时候跟我聊他是不是我的私生子是不是太不严肃了……什么?是副校长跟你说的?那请你帮我掐死他……我再说一遍消息暂时不用对外披露等我回去先看一眼现场……” 他戴着蓝牙耳机,一路上都在打电话,电话那边的人已经急得语无伦次了,他这边还听着巴赫。 前方出现了堵塞, 目测距离一公里,连应急车道都堵死了,昂热轻点刹车开始减速。肯尼迪高速路上发生这种事毫不奇怪,这条路本就被称为世界上最繁忙的高速路。后面传来了震耳的喇叭声,昂热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一辆集装箱货车正尾随他。昂热转动方向盘为它让出了道路,可另一侧也有一辆大货车高速冲了上来,玛莎拉蒂被两辆大货车夹在了中间,三辆车并排行驶。 昂热微微皱眉,正要加速冲出去,前方平移过来一辆大型工程车,完美地挡住了他的道路和视线。 后面冲来的是一辆洒水车,改装过的水管位于车头部位,冲着玛莎拉蒂喷出大量的透明液体。 仪表台上的屏幕亮了起来,出现EVA的头像:“校长,监测到针对你的刺杀行动。” “亲爱的,下次这类警报能不能早点发?”昂热叹了口气,“我还有机会撤离么?” “用不着撤离,你的车经过装备部的改装,可以防冲锋枪的近距离扫射,车上也有武器配备……很抱歉,您的机枪和导弹失效了。” 那种液体跟空气接触之后立刻变成了类似强力胶的物质,车门和车窗都被黏合起来,昂热用尽全力也推不开,所以袖珍导弹和机枪枪座也被封死在了车体内部。昂热挠了挠眉心,看来对方很懂他也很懂他的车,他的时间零是刺客型的言灵,让他可以在自己的时间维度中自由行动,在开放空间里他可以同时跟几十个混血种战士对垒,可现在他被困死在自己的车里了,时间零也就失效了。 “我们驻奥黑尔机场的人员已经紧急出动,七分钟内就会赶到现场。”EVA说。 “那我只能期待我的车壳可以扛住七分钟。”昂热检查了一下手腕上的折刀。 “您的车壳在锻造过程中混入了再生金属,还能释放高压电和毒气,理论上不可能被突破。”“理论上不可能被突破的渊墟也被突破了,这年头理论就像女孩们化过妆的脸那样不可信。” 左右的两辆大车开始挤压玛莎拉蒂了,同时工程车的车斗打开,露出密密麻麻的枪眼。 枪声如雷,所有子弹都倾泻在前窗和侧窗玻璃上,车壳也发出金属变形的刺耳声音,昂热转动音量旋钮,巴赫的钢琴曲在枪声中依然清晰可闻。他冷冷地看着面前遍布裂纹的窗户,手指还在方向盘上打着节拍。跟EVA的预判一样,这辆跑车的车壳虽然扭曲变形了,但还是硬生生地扛住了大货车的挤压,前窗也没有崩溃,那种胶状物质虽然封死了昂热的出逃之路,但意外地强化了车窗玻璃。 “救援队预计4分30秒后到达,刺杀者的车队正带着您远离肯尼迪高速路。”EVA说,“卫星保持对您的监控。” “推演一下,看看幕后的策划者可能是谁,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 “我已经做过推演了,但校长你的敌人太多了,有能力策划这场刺杀的人也不少。” “我人品那么差的么?”昂热叹了口气。 “车壳即将到达形变极限,前窗玻璃预计会在30秒内崩溃,救援队预计在4分10秒后到达。” “等他们赶来,正好收拾现场。”昂热挽起袖口,大型折刀滑入掌心。 “祝您好运,校长先生。” 如果那些暗杀者觉得自己已经胜券在握,那就太低估昂热和EVA了。EVA把自己代入暗杀者,设计过无数种暗杀昂热的方案,眼下这个方案虽然有所创新,但也不过是某几个方案的合并而已。他们自以为控制住了昂热,但想要杀昂热还得打开车壳,车壳打开的那一刻,昂热就恢复了自由。除非暗杀者第一时间用弹雨把他重重包围,否则哪怕给他0.1秒的反应时间,他也可以从容地转移到安全地带。 昂热在心中默默地倒数,可倒数还没结束射击就停止了,前后左右死死夹住他的四辆车同时撤开,把失去动力的玛莎拉蒂丢在了道路中央。昂热脸色微变,这个变化超出了他和EVA的预判,外面那些人显然是来杀他的,可为什么要在即将打开车壳的那一刻放弃? 车窗被黏液糊住还布满弹坑,他看不清外面的情形,但觉得光线变弱了很多。他稍作沉吟,打开了车载影像系统,玛莎拉蒂的车头车尾都装有摄像机,这些摄像机还没被黏液糊住。他这才明白自己身处一条隧道的中央,那些挟持他来此的车正狂飙着撤离,隧道的两头都停着重型渣土车,它们把巨量的渣土卸载在路面上,以这样的速度他们会在顷刻间封锁这条长度大概1.5公里的隧道。 昂热奋尽全力去踹前窗和侧窗的玻璃,但即使这些玻璃已经千疮百孔,以他的力量也只能踹下些指甲盖大小的碎屑,他的优势本就不在力量方面。他拔出折刀,用刀柄猛击侧窗玻璃,也不见效,他不得不冒险使用刀尖,刀尖倒是插入了玻璃中,但玻璃并未崩溃。这种防弹玻璃内部夹着好几层高分子聚合物的薄膜,碎玻璃被牢牢地黏在一起,组成了一张坚不可摧的网。他想要重启引擎,引擎倒是高亢地吼叫起来,却带不动车轮,胶水也渗进了传动系统。 所有自救的举措都失效了,昂热疲惫地坐回座椅里:“EVA,EVA,收到请回复。” “信号很弱,救援队预计在2分钟后到达,他们可能想要炸毁那条隧道。”EVA的声音断断续续。 “这是能杀一条龙的陷阱啊,我在某些人心里,也已经是一条龙了吧?”昂热竟然还能笑出来。 “还不到放弃希望的时候,我正在调集附近的警车赶往救援,就算隧道塌方,废墟里肯定有空隙,以那辆车的车壳,也许挺得住。” “别管那些了,调出那份文件,我现在以声纹形式签字。我,希尔伯特·让·昂热,此时此刻能完整地表达我的个人意愿,未受任何胁迫,我同意合并元老会和校董会,赋予卡德摩斯家族、圣乔治家族、齐格鲁德家族和贝奥武夫家族与其他校董同等的投票权。如果我不再能履行校长的责任,我的继任者应由新成立的决策委员会选举产生。以十年为期,封锁校长办公室和办公室内的文件。”昂热顿了顿,“给弗拉梅尔留个口信,说我已经布完局了,剩下的事情交给他了。也给路明非留个口信,跟他说对不起,大人们的战争,本不该把孩子卷进来。” “救援队预计在1分15秒后到达!请坚持住!隧道即将封闭,联系随时可能中断,请保持车内摄像头打开!”EVA的语速极快。 昂热静了片刻:“说给路明非的话,同样也说给你。” 通道尽头的最后一个缺口也被堵上了,信号中断,昂热没来得及听到回答,耳边只剩排风扇传动的嗡嗡声。 昂热打开大灯,两条雪亮的光柱切开黑暗,却照不亮隧道的尽头,屏幕上的倒计时还在继续,救他的人再过1分钟就会赶到,但昂热很确定杀他的人会在1分钟内动手,况且救他的人也没那么容易打开隧道两头的封锁。 他慢慢地靠在椅背上:“EVA,你知道么,我很多次地想过,生命即将结束的那一刻我会想到什么?我这一生已经太长了,见过太多的人,说过太多的话,我也曾在不同的场合戴起不同的面具,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会迷惑某段往事里我到底在想什么,曾经的立场都模糊了,也许只能等到最终那一刻的灵光返照,让我知道我是谁,我爱过谁。”他的眼睛微微朦胧,“现在我知道了,我觉得我又能看到卡塞尔庄园的草坪了,平静的湖面上浮着小船,我的朋友们在钓鱼和吹口琴,梅涅克在摆弄他的相机。那是我还没绽放就凋零的青春啊,我知道他们中的谁在喜欢谁,我也爱着他们中的某个人,可那些爱情还没来得及被说出来,故事就已经结束了……” 窗外忽然传来淅沥沥的雨声,昂热愣了一下,缓缓坐起,黄金瞳亮了起来。 雨下得越来越大,那还真的不是幻觉,通过车头车尾的摄像机看出去,有雨水溅在了镜头上。 “难道说我有幸让您亲自动手么?”昂热低声说着,打开了折刀。屏幕上的倒计时显示,救援队还有15秒抵达。 不知何处来的滂沱大雨洗刷着这条隧道,隐隐地还有雷鸣声,好像天地开辟之前的那一刻,又像是地狱之门即将打开。 第28章 被征用的新娘(2) 古巴,哈瓦那。傍晚时分,忽如其来的暴雨笼罩了这座斑斓的城市。 居民们在几分钟里就收完了晾晒在屋顶的衣服,片刻之后街道上的车辆也几乎清空,只剩无休无止的雨水反复地冲刷地面,高大的红棕和蓝花楹树在狂风中摇摆。街角的小酒吧里,达尼娅听着雨声,擦洗着架子上的玻璃酒杯。 她是这间小酒吧的老板,兼调酒师。 暴雨肯定会影响今晚的生意,古巴的房子很多年久失修,暴雨之后大家都得忙着修补屋顶,对达尼娅来说这当然是笔损失,但她并不那么在乎,她的家境不错,开这间酒吧纯属爱好,下雨的夜晚总是让她浮想联翩,会有什么样的客人推开那扇门呢?他有什么样的心事,要在雨夜里出来喝酒?几杯酒下肚之后,他会不会讲出自己的故事来? 门忽然开了,疾风卷着雨丝冲了进来。一起冲进来的还有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一台笔记本。 他靠在墙上大口地喘息,然后通过狭小的窗户往外望去。很显然有人追着他来了,前后门都传来了刺耳的刹车声。 达尼娅刚想请这位不速之客出去,却见他冲自己微笑了一下:“美丽的女士,请给我准备一杯莫吉托,谢谢。” 很少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笑出来,还笑得那么灿烂,那一脸的阳光似乎能驱散外面的暴风雨。 男人在吧台边坐下,打开笔记本,接上机械键盘,飞速地敲起字来。前门后门都传来武器上膛的声音,一张天罗地网已经笼罩了这间小酒吧。而男人置若罔闻,叼着一根雪茄慷慨击键,破旧的格子衬衫和那根不羁的小辫都在滴水,他看着那么落魄,却又神采飞扬。 达尼娅既兴奋又恐惧,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裙摆,小说中的情节终于发生在她身上了么?这男人是无路可逃的特工么?要抓紧最后的时间把自己搜集的情报送给总部,可看他慷慨激昂的表情,又像是个坚守正义的作家,要把每个字符都变成锋利的投枪,射向黑暗里的敌人。男子重重地按下发送键,筋疲力尽地趴在吧台上喘息,嘴角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片刻之后他重新坐直:“师弟师妹们,都请进来吧。” 一支手枪顶开了门,枪握在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手里,跟着进来的是六名穿黑色风衣的枪手,他们都很年轻,肤色不同,高矮胖瘦也不同,但都透着相似的气息,彬彬有礼却又危险。他们迅速地抢占有利位置,黑洞洞的枪口从四面八方指向那名男子的头。 男子缓缓地举起双手:“感谢大家的耐心,让我能完成今天的更新。在场的应该有我的读者吧?想不想知道最新的一章我写了什么?” 枪手们相互对视,他们中确实有人追看这部作品,但很少有人真正尊重这位作者。看他的小说只是图个乐子,看完还会留言嘲笑他几句,没想到事到如今他最在意的居然是自己的作品,而他身上那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概竟然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书中的男主角,难道真是豪侠一样的男人写豪侠的作品么? 男子摇晃着那杯莫吉托,声音沧桑悠远:“今天的故事里,我们的英雄终于提着刀杀到了王将面前,王将诱惑我们的英雄说,愿把圣杯中的神血跟他分享,共同统治阴影中的世界,可如果他要为了自己的朋友们与王将为敌,那么他的头颅会被挂在东京天空树的最高处。我们的英雄笑着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世界孤单得让我这种人也想过要放弃,我能活到今天,只是因为有那么几个朋友陪着我。如果没有他们,我也会想要变成魔鬼摧毁这个世界吧?那么为了他们,我也该毫不犹豫地赌上自己的人头!” “芬格尔你要想清楚!”有人断喝,“别说我们没给你机会!” “多好的作品啊,那些花一样的少年在血风中战斗,迎着朝阳坠落!”芬格尔仰头喝干了那杯莫吉托,松手让酒杯落地摔得粉碎,“可惜再也没有后续了!”他双膝跪下,双目含泪:“我坦白!学院存在古巴国民银行的那些黄金是我倒卖的!但我也不是故意要贪污学院的钱,我准备等黄金价格跌一点再买回来,把窟窿填上,可没想到黄金价格暴涨……但我有罪认罪,你们也不要逼人太甚好不好?挪用公款那是法律层面的事情,伱们可以报警抓我,但你们拿枪指着我是什么意思?你们有没有研究过执行部的章程啊?表世界的事儿归法律和政府管,我虽然是学院的人,但我倒卖黄金的时候可没靠血统,要抓我也该是警察来。所谓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你们不要总是动刀动枪……” “我们并不知道你倒卖黄金的事,”为首的专员不得不打断他,“我们是来问你关于路明非的事。” “路明非?”芬格尔愣住,“我兄弟怎么了?” “今天上午,校长在芝加哥机场附近被人暗杀,目前最大的嫌疑人是路明非。” “卧……卧槽!”芬格尔瞪大了眼睛,“狗贼跳反了?” “事情还有很多疑点,所以学院没有签发对他的通缉令。我们来这里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你刚才忽然跳窗逃跑,我们误会了。”专员关上保险,把枪放在吧台上,“我们知道你是他的好友,但我们希望你分清轻重,这件事不是你能扛得了的。” “我的老天啊!谢天谢地!我以为东窗事发了呢!”芬格尔揉着心口起身,“辛苦各位师兄弟陪我跑了半座城,一场误会,一场误会!老板老板,给我兄弟们上酒!上好酒!都算在我的账上!” “我们不是来喝酒的,”专员盯着他的眼睛,“我们想知道你是否会配合我们的行动。” “必须的!这还用问?”芬格尔抓起一个酒杯一把捏碎,“他干出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来,我当然要跟他恩断义绝!赤胆忠心鞠躬尽瘁这类词你尽管用在我身上,绝不亏心!校长待我恩重如山,没有校长我毕不了业,人生就只剩失败二字!大义灭亲我的心里也痛,可公道正义我不能不管,事情轻重我分得清!不过话说回来,帮忙都是相互的,你们也得给我点好处,对不对?” 他搂住专员的脖子,凑到他耳边:“黄金那事儿,就当不知道行不行?行不行嘛行不行嘛?” 目睹这一幕的达尼娅忽然对作家这个群体感到很失望。 ---------- 地中海,马耳他共和国。 这是世界上最小的几个国家之一,由五座岛屿组成,分别名为马耳他、戈佐、科米诺、科米诺托和菲尔夫拉。 前三座岛上有人居住,科米诺托岛和菲尔夫拉岛却为了保护生态而关闭,船都不能靠近海岸。 但在自驾帆船的游客中一直流传着一个秘密,菲尔夫拉岛上其实是有人居住的,沿着生态保护区的边缘行船,在岛屿凹进去的某处,你会看到一座白色的尖顶建筑,旁边是一座小型的天然港,里面停泊着长达200英尺的豪华游艇和悬挂白帆的轻型帆船。 有人觉得那是教堂,可在阳光最好的春夏两季,却能看到身穿白色纱裙的女孩们成群结队地登上游艇。 那画面叫人心旷神怡,大海和天空一色的蓝,海天之间浮着白色的游艇,女孩们在海天之间嬉戏。 她们会脱掉纱裙只剩白色的比基尼泳衣,花上几天的时间把自己晒成漂亮的小麦色。 傍晚时分,朦朦胧胧的光浮在西方的海面上,海天混沌,纱帘在风中起落。 面向大海的露台上,身穿白色沙滩裙的女孩和年迈的黑衣修女坐在藤编的椅子上,吹着海风,喝着柠檬红茶。 这种情形并不多见,克拉拉修女是这间修道院的主事,通常她都待在圣堂里,守护那些年代悠久的经卷和壁画,今天她特意走出圣堂,来到这个名叫陈墨瞳的见习修女的房间,聊了些不重要的事。 “我亲爱的孩子,你来这里多久了?”克拉拉修女准备进入正题。 “去年秋天来的,四个月了。”见习修女盘膝而坐,眺望着远方隐现的白帆。 粗犷的坐姿搭配那头暗红长发,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望风的海贼。 “恕我直言,我觉得你并不喜欢我们这里,如果早晨醒来你忽然不见了,我一点都不会吃惊。” “那不挺好的?我可是个危险人物,如果修女你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大概会立刻把我赶出去。” “说出来听听,看我会不会把你赶出去。”克拉拉修女微笑。 “我只能跟你说,你给我根钢管,我能揍熊玩儿。我要是起了歹意,这岛上一个活口都剩不下。” “原来是一位威风的女骑士,可女骑士是属于战场的,为什么要来这里?” “因为我答应了一个憨憨要嫁给他,他是一个老家族的孩子,家里的规矩贼多。” “所以这是为爱而支付的代价?” “他们说我要是想当加图索家的主母,还得持这个证书才能上岗。”诺诺叹了口气,“说白了,我是来混学历的。” 恺撒求婚成功后,兴冲冲地给弗罗斯特写了封信,宣称这件事他自己做自己的主,如果家族不同意,他就放弃继承人的身份,反正庞贝是匹如假包换的种马,辛苦他再给家族生一个继承人好了。没想到弗罗斯特很快就回信了,说我们尊重你的意愿,请带陈墨瞳小姐来一趟罗马,和家中的老人们见个面。 家族之间的联姻程序正式启动,就像两台庞大的机械相互接近,开始联动,数不清的齿轮和传动轴转动起来。 在罗马郊外名为“先贤祠”的庄园里,诺诺见到了加图索家的老人们。见面的场所是一间内壁漆成青蓝色的石头建筑,像是一座古老的圣堂,唯一的窗位于头顶,氤氲的阳光通过它洒在巨大的圆桌上,十二位身穿白袍的老人跟恺撒和诺诺同桌用餐,他们都很苍老,但眼睛炯炯有神,仪态端庄,不怒自威,像是罗马帝国的历代皇帝们聚集在一起。 恺撒说这才是加图索家真正的掌权者,他们被称为长老,共同决策家族的重大事务。至于家主,只是他们选出来的类似执行官的人。 绝大多数长老都一言不发地进餐,只有为首者自称阿尔法陪着诺诺说话,他的语气温和,声音就像是诗歌那样富于韵律感,聊的话题都很轻松。阿尔法祝福了这桩婚事,还送了诺诺一件珍贵的首饰。但诺诺反感那次会面,她觉得老人们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件珍贵的玉器,他们对诺诺表示满意,却并没有把她看作一件活物。 与此同时,人称陈先生的中年男子飞到罗马,会晤了庞贝。两位爹驾船去外海转了一圈,下船之后都说达成了一致。 婚约被写成了家族文件,由恺撒、诺诺、庞贝和陈先生落笔签字,然后传真给混血种世界的各大家族,简直像是外交照会。 诺诺不喜欢这些繁琐的流程,她当初是答应了恺撒的求婚,不是答应加图索家的求婚。但看在恺撒的份上,她还是努力地配合了。她很清楚恺撒的性格,他喜欢在家人面前摆出桀骜不驯的姿态,好像他是个浪荡的游侠,单枪匹马就能行走荒原,但这未必不是青春期的逆反。因为一直过得很顺利,所以恺撒的成长其实要比普通男孩慢一点。 庞贝兴冲冲地飞来美国请未来的儿媳妇吃饭,建议她从卡塞尔学院退学,转入正常的大学完成学业。 虽说加图索家是屠龙世家,但加图索家的主母并不需要在生死线上搏杀。 但庞贝也表示这件事是家中长老给他的压力,诺诺真的不愿意也就算了,他自己也觉得屠龙是件挺带劲的事儿。 诺诺本应毫不犹豫地拒绝这个提议,但从北京回到美国之后,她对这件挺带劲的事业产生了怀疑,那对龙王兄妹改变了她对龙类的看法,她第一次接触到龙类的感情,再也没法把他们当作凶狂的怪物来看。这件事困扰了她一段时间之后,她给庞贝发去信息,同意了这个安排。庞贝在几分钟内就回复了她,“儿媳妇棒棒的,你的退学手续已经办好啦!” 加图索家出面,她不用走洗脑程序,学籍随即转到一所历史悠久却低调的女子学院“曼荷莲文理学院”。 临走的那天她没告诉别人,只是跟苏茜吃了个夜宵,她觉得自己像个逃兵,却不知道自己要逃到哪里去。理论上说卡塞尔学院的门对她依然是打开的,她随时都能坐上CC1000专线地铁回到那所山中校园,但事实上离开山顶校园之后她就再也没回去过。她跟恺撒和苏茜联系得多些,跟其他人只是偶尔发发信息,她已经被贴上了加图索家主母的标签,即便当年追求过她的男生也都对她敬而远之了。临近毕业,当年的同学们都越来越忙,在世界各地做着冒险的事,而她在图书馆里看书在画室里画画,相互之间的共同话题也越来越少。去年她完成了自己的毕业论文,拿到了心理学专业的学士学位。 她还没从曼荷莲文理学院毕业,加图索家已经为她选好了这间金色鸢尾花修道院,让她来住几个月洁净身心。 菲尔夫拉岛在当地人的语言里,就是金色鸢尾花岛。 加图索家的人都是虔诚的天主教信徒,恺撒也不例外,所以每一代女主人都要在婚前当一段时间的见习修女。 这座尖顶的白色建筑是1798年拿破仑皇帝驱逐了马耳他骑士团之后建造的,本意作为他跟约瑟芬皇后的安乐窝,但还未完工皇帝就被迫退位并给流放到厄尔巴岛去了。一家基金会买下了这座建筑,跟马耳他政府合作,设立了这间修道院。能来这里修道的女孩非富即贵,有传统豪门和政商新贵的女儿,更多的是即将嫁入豪门的年轻女孩。 这个安排差点逼急诺诺,立马就想翻脸,可秋天的傍晚,一辆银色的哈雷摩托车驶入了曼荷莲文理学院的校园,诺诺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恺撒拿着一盒手卷寿司坐在摩托车上等她。他们在一棵盛开的木芙蓉树下分享那盒寿司,恺撒给她说起自己在日本遇到的一个女孩,这件事诺诺其实早就知道了,但恺撒还是说得很认真。恺撒说他觉得以前的自己就是个肆意妄为的小孩,伤害了很多人,但他都不知道;他还说自己其实从来都不愿意负责任,还为自己找各种借口;他最后说虽然他依然没法喜欢自己的家里人,但还是准备跟他们和解,他想要承担起加图索家家主的责任,也希望诺诺能一直陪着她。 毕业的前两年恺撒也在执行部实习,两个人见面的时间很少,再见的时候诺诺忽然觉得他长大了,眼睛里竟然透着一点疲倦。 她也只能拍拍恺撒,说成吧!幸亏你家不是信佛教的,为你当尼姑这事儿我估计会好好想想! 于是那艘200英尺长的白色游艇跨越半个地中海把她送来这里,登岛的那一刻她扭头望去,望向罗马的方向。 老修女以为她是想念远在罗马的未婚夫,正要出言宽慰,却见陈小姐对着遥远的先贤祠比了个中指。 “我能问个冒昧的问题么?你满意自己的婚约么?”克拉拉修女凝视她的眼睛。 诺诺愣了片刻:“我为什么要不满意,人是我选的,事儿是我自己答应的,又没人逼我。” “人不想做什么却又勉强自己的时候,就像身体在前面跑而灵魂在后面追,可灵魂永远追不上身体。”老修女意味深长地说。 “修女您今晚的表现特别像个知心大姐,直说吧,找我到底是为什么?”诺诺懒得跟她绕弯子了。 “今天早晨有人托船长带来一个口信,那个人说他来自卡塞尔学院的执行部。” “学院派人来找我?”诺诺的眼睛亮了,这事儿听着还挺有意思的。 “这个口信是关于你的一位朋友,他的名字是路明非。他出了些事,大家正在到处找他。那个人说如果你知道消息,希望你能告诉学院。” 诺诺愣了好一会儿:“拜托!我都两年多没见他了!我怎么知道他的消息?我是他家保姆么?” 克拉拉修女点点头:“他还说,如果路明非跟你联系,希望你能稳住他,再想办法通知学院。” 诺诺耸了耸肩:“开什么玩笑?见习修女不准跟外界联络,岛上连个手机信号都没有,他怎么找我?” 克拉拉修女端详着她:“你好像对他很无所谓的样子,可听那个人的意思,你和这位路先生的关系不一般。” “修女您的推理是这样的吧?我有个心心念念的男人,却跟有钱有势的未婚夫订婚,所以别人来修道院两个月就能身心平静,我却越住越烦躁。我以前的同学都知道我的风流过往,所以那个男人一失踪他们就跑来找我问消息。” 克拉拉修女没想到陈大小姐如此坦荡,坦荡得近乎一个女流氓,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诺诺回屋拿来自己的笔记本:“让我给您展示一下我的未婚夫和那个叫路明非的笨蛋……” “喔!感觉你是在查理曼大帝和……一个平凡朴素但正直的年轻人之间做选择?”克拉拉修女斟酌着用词。 “没有选择!谢谢!那个笨蛋是我师弟,也是我的马仔,怎么给您翻译这个中国词语呢……” “牵马的孩子,执辔捧蹬。”克拉拉修女竟然颇懂中文。 “完美!”诺诺干脆切成中文跟她聊天,“给我执辔捧蹬的家伙不见了,当然会有人来问我他的下落,但这跟我和查理曼的婚约有什么关系?我确实待得有点烦了,但主要原因是这里不能上网不能打电话也没有啤酒,我知道您会跟我说修道院的红酒窖藏值几百万欧元,但你们就领圣餐的时候喝那么一小杯。那不叫喝酒我亲爱的修女,那叫抿抿。我知道您非常虔诚,但您也应该知道很多来这里的女孩就是为了给自己镀镀金,为了套牢一个豪门丈夫做准备,我看着她们就烦,可我又不能揍她们。” “太好了太好了!”克拉拉修女双手按胸,“陈墨瞳修女你可真是一个让我意外的好女孩!” “您是在赞同我想揍她们的想法么?”诺诺微笑,“我这个人呢,可真不是那种说说就算了的人哦。” 第29章 被征用的新娘(3) 克拉拉修女问完了自己想问的,又跟诺诺絮叨了片刻就走了。 夜幕降临,不远处的教堂里点燃了蜡烛,敲响了钟,见习修女们开始做晚课了。 诺诺依然坐在露台上。她从不参加晚课,她来这里就是形式上满足一下加图索家的长辈们,没想借机建立自己对上帝的信仰。 上帝和巫女是冲突的,在上帝看来,巫女应该是撒旦那边的人。 钟声里,她缓缓地合上眼帘,岛上的生活实在无聊,她经常没精打采的,很容易犯困。 晚课散了,修女们像归巢的小鸟那样回到了各自的房间里,钟楼上的灯光也熄灭了,这时窗台上的小猫头鹰蹦了蹦,“咕咪咕咪”叫了起来。 诺诺立刻睁开了眼睛,瞳光湛然,她在小猫头鹰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让它闭嘴。 这只小猫头鹰闹钟还是路明非送她的生日礼物,也是一个小音箱,特别之处是播放音乐的时候会随机引用网上的评论,比如: “带~劲~儿~啊!” “唉哟~不错哦!” “此处当有掌声!呱唧呱唧~呱唧呱唧~” 虽然经常被它打断听音乐的心情,却会让诺诺回忆起那段大家都很浪荡的时光,好似一个面对青灯古佛的尼姑怀念自己大块吃肉的时候。 这几年她跟路明非联系得很少,没登岛之前逢年过节会互发个信息,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去年她过生日路明非甚至没信息来,她也没太当回事,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才看到路明非补了一条生日快乐的信息过来,说是昨晚出任务,出了点小意外。诺诺觉得这是她跟路明非关系的正常化。 路明非的心事并不难猜,这件事也曾让诺诺觉得有些困扰,但她相信随着时间过去路明非渐渐长大,问题终将不是问题。她觉得自己坦坦荡荡,从没把路明非看作备胎,法拉利车主当然没必要备一条三轮车的胎。但苏茜批评过她好几次,说她这样会让人误会的,诺诺分辩说如果自己不帮他,他估计在卡塞尔学院活不过第一年。苏茜说你可以帮他,但不要给他最后肯定会破灭的希望,那不是更残酷么? 这也是诺诺离开卡塞尔学院的原因之一。 如今那家伙已经脱胎换骨了,不再是看到美少女就走不动道的衰仔,坐拥学生会舞蹈团不说,还有那个俄罗斯学妹陪在身边。 诺诺很喜欢零,却从来都看不清她,只觉得她整个人都闪烁着钻石般冷硬的光,简直就是沙皇王冠上的宝石。 今晚忽然从克拉拉修女那里得到路明非的消息,诺诺没来由地有些不安,刚才小睡的时候还梦到了路明非,梦见那家伙在高速公路边修一辆破自行车,自己想要穿越高速公路去跟他打个招呼,可隔着密集的车流自己就是走不过去,她冲路明非大喊,路明非好像听不见似的。 难道说那家伙捅什么娄子了?不至于啊,他不是那种办事没分寸的人,要说他欠了信用卡卡贷被银行追债诺诺还信。 况且他已经混上了学生会主席,以学生会在学院乃至混血种世界的影响力,就算主席犯了什么傻,学生会也不会不管。 可还是越想越不放心,得找个明白人问问。克拉拉修女走后她看似在打瞌睡,实则在养精蓄锐。 她返回屋里拿了件东西,抓住露台的边沿,一个倒翻,跃入外面的黑暗中。金色鸢尾花修道院被高墙包围,但围墙围不住飞鸟,诺诺从来都是个来去自由的人,但得等到大家都睡下了才好行动。 跋涉了半个小时之后,她来到了金色鸢尾花岛的另一侧。这边是几十米高的悬崖,岩石锋利如犬牙,人迹罕至还有野兽出没,海潮在岩壁下方被撞得粉碎,发出雷鸣般的巨声。诺诺站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拉开背后的拉链,沙滩裙如白色的蝉蜕坠地,里面穿的不是内衣,而是皮肤般贴身的泳衣。她徒手爬到悬崖底部,摸出防水电筒咬在嘴里,一个猛子扎进海里。 天海都是漆黑一片,她藏在海浪下方高速游动,凭手腕上的指南针导航,去向大海深处。 不知游了多远,前方的海平面上浮起了灯光,那是灯火辉煌的马耳他岛,远望去有种海市蜃楼般的魔幻感。 诺诺从防水袋里掏出了一台三防手机,开机之后显示有两格信号,她踩着水拨打电话。 金色鸢尾花修道院的制度非常严格,见习修女不能携带手机,带了也没用,岛上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网络信号,还有信号屏蔽设备,曾经有某位富家千金偷偷带了一台卫星电话上岛,可根本打不出去。岛上跟外界联系的办法就是靠那条船送信,克拉拉修女相信远离了世俗的干扰,内心才会得到安宁。但偏就有诺诺这种狠人,她可以为了跟闺蜜打电话聊天硬是在海里游上几公里,偶尔兴致来了还会去马耳他岛上喝杯啤酒看场午夜电影。 “妞儿,你这电话来得可真不是时候,我这边有点事儿。”苏茜接了电话,但听起来立刻就想挂断。 “路明非出什么事了?你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听说上周在巴西灭了一头公猪,受了点小伤,住了几天院,要我帮伱捎个问候?” “不是这种屁大的事儿,说是他惹了什么麻烦,有人满世界找他,都找到我这里来了。” “没听说,一会儿帮你问行不行?我这边暂时不方便聊电话。” “什么事儿那么重要?快点帮我问,我在海里飘着呢!” “等会儿说,你让我把手里的事儿忙完。”苏茜挂断了电话。 ---------- 此时此刻,乌克兰首都基辅的郊区,一间俱乐部里灯火通明,座无虚席。 来自世界各地的阔佬们抽着雪茄喝着伏特加,抓着各自的号码牌,目光放肆地在那些女孩半裸的身体上游移。 这是一场特殊的拍卖会,被称作“肉铺”。 这个以盛产美女著称的国家正处在严重的政治和经济危机中,满街都是失业的人,游行示威和暴力冲突也是家常便饭,很多人连冬天取暖的燃油都买不起,这种情况下就催生了人口的买卖。黑帮从各地收罗年轻女孩,举办这种秘密的拍卖会,女孩们穿着比基尼泳衣和高跟鞋登台,阔佬们根据她们的姿色竞价,跟中世纪的女奴买卖没什么区别。人类恶劣起来,什么坏传统都能恢复。 今天的拍卖进行到一半忽然出了意外,一个高挑的黑发女奴刚刚登台,竟然当众打起电话来。 片刻之前她还娇娇怯怯的,纤细的身体看起来并不性感,但细细高高的腰和长腿给某几位贵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正准备为她竞价一番,可她摸出那台手机之后就变得有点不耐烦,甚至用手势示意台下的人安静。这件事委实是太匪夷所思了,首先女奴是不该有手机的,其次这女孩说一口流利的中文,最后她的语气不像是报警,倒像是在跟朋友聊天。 什么时候了,你像一块肉那样被人放在案板上等待出售,如果你有个打电话的机会,你难道会用来跟闺蜜扯淡? 苏茜挂断电话,完全无视那些缓缓逼近的保镖,冷眼看着台下的贵宾们:“各位,你们被捕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哄堂大笑,那秀色可餐的孩子要逮捕他们,可她的泳衣里似乎不够藏下任何武器。 “美丽的小姐,你带了多少人来逮捕我们呢?”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呵呵笑着。 “就我一个人,”苏茜淡淡地说,“节约时间,一起上吧。” 她转过身扯下背后的帷幕,撕下一幅缠在腰间,甩脱高跟鞋踏上一步。就这么简单的一步,如立深渊之上! 几分钟后,苏茜从一名保镖的脸前缓缓地收回了脚,她根本没有踢中这可怜的家伙,也没必要,因为他已经吓晕过去了,超过三百磅的巨大身躯把舞台砸了个窟窿。台下的阔佬们都不说话了,甚至连呼吸都不敢,他们呆呆地看着这个黑发黑眼的女孩转身走向主持人的位置,那双素白的小腿上溅满了血丝,但看得出来她还是刻意地控制了,所以满地的保镖还都有力气哀嚎。 苏茜抓起麦克风:“先生们,你们的行为无论根据当地法律还是公序良俗都是不能容忍的,警察正在赶来这里的路上,你们不用想着逃走,因为在场的每个人都已经被卫星拍下了照片,照片都公布在互联网上了,所以即使你们在警察身上花钱,他们也不敢包庇你们。有问题的人现在可以提问,没问题的话我先告辞了。”苏茜看了一眼台下的某个人,“组织这场拍卖会的那位先生,我知道你是谁,我就是为你来的。你在犯罪行为中滥用了自己的血统优势,这是你惹上我们的原因。我得回后台去换件正常的衣服,你现在去你的车上等我,你自己开车送我去机场,你的事我们在路上谈。” 五分钟后,苏茜上了停在俱乐部门口的一辆加长凯迪拉克轿车。她换了一身衣服,象牙白的高领羊绒衫外面罩着亮蓝色的羽绒服,紧身长裤配毛绒绒的防寒靴,脑袋上还戴着毛绒绒的白色耳罩,看起来就像还没毕业的大学生。 “专员小姐我想为我所做的一切深深忏悔……”司机转过头来,双手合十,胖脸上写着可怜巴巴。 “你应该庆幸执行这个任务的不是俄罗斯分部。”苏茜摘下耳罩,戴上蓝牙耳机,“开车吧。” 电话立刻就接通了,电话对面的人语气温柔:“我在系统中看到你已经完成了基辅的任务,还顺利么?” 车开动了,苏茜从窗户往俱乐部里看了一眼,阔佬们都老老实实地坐着,像是一群等着交作业的小学生。 “路明非出什么事了么?”苏茜问,“系统里他的状态还正常,但你的保密级别比我高,出了事你应该比我早知道。” 对面的人迟疑了片刻:“你是要我违反学院的保密章程,把你本不该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么?” “就是这个意思,我跟你说话有必要绕弯子么?” “学院怀疑他偷了龙骨杀了校长,还怀疑他是觉醒中的龙王。” “校长死了?”苏茜大惊。 “濒死状态,医生还不敢确定能否救回来。” “他疯了么?校长对他简直像对亲儿子!” “根据富山雅史的证词,他可能真的疯了。” 苏茜挂断电话,靠在车窗上想了片刻,接着呼叫诺诺,却收到提示说诺诺已经关机了。 ---------- 诺诺回到自己房间时,修道院里的灯已经全都熄灭了。窗外是星垂大海,屋里不用开灯也颇为明亮。 她本想等苏茜的电话,以她的体能,在海里踩上两个小时水也不算什么,可忽然间海上起了风浪,她不得不收起手机跟风浪搏斗。 那种程度的风浪倒不至于危及她的生命,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距离马耳他岛越来越远,手机失去了信号。 只能明晚再找机会跟苏茜打电话了,她从冰箱里拿了一盒橙汁,摸出昨晚那本闲书,在沙发上坐下。 翻开书的那一刻,她忽然定住。这本书叫《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书名唬烂但意境悠长,诺诺每天只读几页纸,然后塞进一枚金属书签。现在金属书签换了位置,往后移动了十几页。在金色鸢尾花修道院,门都是不上锁的,你可以随意走进某人的卧室跟她聊天,但那些名门淑媛似乎不会感兴趣这样一本冷门的书。 诺诺熄灭了台灯,右手在腿上一抹,拔出鹰喙形的潜水刀,她下海的时候带了这把刀防鲨鱼,还没卸下。理论上这座岛上不存在能威胁到她的人,但她对这个闯入者心生警惕。一个闯入者,居然还有心情看书,还把书签移动到了自己看的那一页,这是何等的从容淡定。见习修女们来此都不准携带首饰和货币,那么他只能是为了人来的,主人还没有回来,他应该藏在屋里的某个地方。 她无声地移动着,像是一只巡林的虎。此刻乌云遮月,室内的能见度顿时变得极差,但这对诺诺来说是好事,混血种通常都有些夜间视力。 修女的房间里陈设简单,能藏人的地方并不多,诺诺逐一地检查过去,最后把目光投向了卧室角落里的青铜浴缸。那是这间卧室里最沉重的家具,浴缸上垂着纱质帷幕,浴缸很深,足够藏下一个成年人。 潜水刀缓缓地撩开纱幕,浴缸里面还真的藏着一个人!他的脸上盖着诺诺的另一本书《乌克兰拖拉机简史》,脑袋边上还放着半袋薯片,还是诺诺游泳从马耳他岛上买回来的。诺诺大惊失色,不知对方是艺高人大胆还是等她上钩,手腕一翻,潜水刀转为反手,刀柄狠狠地砸向闯入者的小腹。 闯入者躬身弹起,如此凌厉的一击竟然没有让他丧失战斗力,他一把探出抓在诺诺肩上,旋转着往下捋。 这是很精妙的擒拿手法,刚睁眼就能随手用出,可见实力之强。诺诺立刻应变,跟着对方的手势旋转,以免自己的臂骨被锁死。 黑暗中双方寸寸进逼贴身肉搏。闯入者想抓诺诺的领口,可他没想到诺诺穿的是泳装,反而被诺诺趁机锁住手腕,但他用类似缩骨的技法滑走了。诺诺很快就明白了两件事,首先对方大概率是个混血种,力量和反应速度都超乎常人,其次自己这些年确实荒废了格斗术,闯入者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依然能抗衡她这个曾经的A级。 不得不出点损招了,她扫腿踢翻了身边的架子,沐浴用的精油撒了满地。闯入者跨步上前,想打出一击制胜的半步崩拳,没想到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诺诺要的就是这个机会,欺身上前,抓住他的领口把他摁向浴缸里。挣扎中对方也抓住了她泳衣上的腰带,两个人一起摔了进去。 就在这时月光破云,两人四目相对,呼吸可闻,诺诺说靠靠靠靠靠!那个人说师师师师师师师姐? 法式浴缸又深缸壁又滑,两人尴尬地翻腾了半天,谁也没爬出去。好死不死,刚才搏斗的时候把水管给打开了,此时此刻那黄铜莲花模样的大花洒正喷洒着缠绵的雨丝,很有江南烟雨的感觉,纱幕也给扯落下来,把他俩罩得严严实实。他们再扭几下,湿了水的纱幕成了坚韧的绳子,把他们死死地缠在一起。 诺诺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双手按住闯入者的肩膀:“冷静!别瞎扭!咱俩都快特么打结了!” 路明非立刻高举双手不动,诺诺气哼哼地用潜水刀割着纱幕,正常化了很久的关系,见面就搞得那么尴尬。 片刻之后诺诺换好了衣服,指着坐在浴缸边的路明非,劈头盖脸地臭骂:“大哥!这里是女子修道院,你跑这里来干什么?你来就来,访客登记一下你都能死啊?战术潜入算怎么一回事?藏在浴缸里又算怎么一回事?被人发现我该怎么解释?我把岛上的人都杀了灭口么?我靠我给你气糊涂了,我又没干什么坏事我灭什么口啊!” “喔喔喔喔……”路明非居然结巴起来。 这些事其实很好解释,他发现没有航船通往这个岛,就猜到这地方不对公众开放,他发现出出入入的全都是女性,又有穿修女服的人,就猜到这里不欢迎男性,于是他翻墙进来,在厨房里找到了一份送餐名单,根据那份名单找到了诺诺的房间。他左等右等不见诺诺回来,想小睡一会儿,但睡床感觉很不礼貌,睡沙发又怕什么人贸然推门进来看到,修道院的房间都是不装锁的。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这口青铜浴缸又大又深,足够把他整个人藏进去,周围还有纱帘遮挡,铺上浴巾睡会儿再合适不过……可这些都很合理的事情叠加在一起,就显得他是个闯女生宿舍的贼。 几天前他还坐在诺顿馆里,喝着伊莎贝尔泡的咖啡,听取学生会各部门的汇报,他要是咳嗽一声,大家都会立刻静下来等他发言。校园里他横着走,狮心会长他都敢打,可被诺诺怼了两句,他又怂了回去,话都说不完整,好像这些年都白混了。 骂着骂着诺诺忽然停下,上下打量路明非。这东西还能算是路明非么?暗纹的西装、修身的风衣、锃亮的皮鞋,连那头乱毛都修剪得挺精致,就是眼角没精打采地垂着,肩膀上还有薯片的碎屑,满脸的疲惫,像只落水狗。 我的天!没天理啊!执行部之龙、卡塞尔太子、学生会主席Ricardo M Lu这是被人欺负了么? 她叹了口气:“饿了是不是?跟我走,先带你去吃点东西。” 第30章 被征用的新娘(4) 诺诺点燃石墙凹槽里的烛台,就着烛光,路明非从架子上挑了瓶红酒。修道院的酒窖里珍藏无数,屋顶上还挂着整支的火腿。 “居然选了2000年的勒桦庄,如今很懂酒了嘛!”诺诺从一条火腿上砍下一块,丢给路明非。 这个时候厨房已经上了锁,诺诺只能带路明非来酒窖来踅摸点吃喝,选酒的时候,这几年攒下的品位自然展现,路明非伸手就拿了最贵的。路明非开瓶之后把酒放在一旁,摸出虎牙丸,耐心地把火腿块切成薄片,抬眼打量诺诺,诺诺盘膝坐在他对面,白色沙滩裙,披散长发,耳边的四叶草坠子摇摇晃晃,时间倒是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看什么看?喝你的酒去!不是饿得前心贴后背了么?” “2000年的勒桦庄,不醒醒酒么?” “穷讲究!学生会就惯你这臭毛病!”诺诺抓过酒瓶来,给自己和路明非各倒一满杯,仰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作者注:醒酒,饮用某些地区所产的红酒的一道准备工序,开瓶后把酒倒入开口较大的容器里,让酒和空气充分接触,放置一段时间。这是个氧化过程,会让酒的香气更加浓郁,口感变得柔顺。但通常只有高档红酒讲究醒酒的程序,所以诺诺说路明非穷讲究。) “这么喝有点糟蹋,也是人家法国农民辛辛苦苦酿出来的。”路明非叹了口气,“师姐也知道我当了学生会主席?” “能不知道么?少爷您现在名气可大了,偶像级人物,有空的时候给我签个名。” “师兄师姐们都毕业了,就我硕果仅存了呗。” “我可没毕业,我是肄业的。突然跑来找我,你是闯祸了么?” “我能闯什么祸啊。”路明非把食物咽了下去,指指自己的脑袋,“师姐,我可能得病了,这里的病。” “这不很正常么?能上卡塞尔学院的,个个脑子里都有病!” “我比他们严重。师姐伱有没有过这种感受,你分明记得某件事发生过,但每个人都跟你说其实并没有。” “曼德拉效应啊,你没听说过曼德拉效应么?” “我对黑人运动的历史不是很了解……” “跟黑人运动没关系,曼德拉效应是说大众对历史的记忆跟史实不符,典型的例子就是很多人都认为南非总统曼德拉在20世纪80年代就死在监狱里了,他们甚至能回忆起当时看过的报道和电视上看的葬礼片段,还有人记得曼德拉的遗孀在葬礼上的慷慨陈词。但实际上那家伙一直活到了2013年,后来还当上了南非总统。”诺诺耸耸肩,“别大惊小怪的,你的大脑是一个精密的存储器,但是再精密的存储器也会有出错的时候。” “但你的存储器里会不会因为数据出错,自动生成一本完整的小说?”路明非盯着诺诺的眼睛,“我的脑子就出了这种大错误,我幻想我认识一个叫楚子航的人,高中大学他都是我师兄,还是狮心会会长,我跟他一起经历过很多事。可忽然有一天他消失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还记得他。” 路明非靠在石壁上,从那个他得知楚子航消失的夜里开始讲起,往复的潮声传进地窖,气氛正适合讲故事。 诺诺托着腮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这个故事,长眉紧锁:“我知道这么说会让你失望,但我跟那个阿卜杜拉·阿巴斯关系还行。” “师姐你不是会侧写么?侧写能不能搞清楚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侧写没法用来治神经病,你需要的是一个医生、女朋友、或者男朋友,总之是某个能帮你忘掉那个男人的人。” “我知道这么说很搞笑,”路明非叹了口气,“可我其实不想忘掉那个男人。” 诺诺看着这个垂头丧气的小子,心想他是怎么了?难道说姐姐我离开学院之后这小子寂寞无边?所以忧思成疾?想到这里她赶紧跟自己说打住打住!这种破事儿就别往自己身上揽了。 “我去图书馆找了好几本心理学的书,每本书都跟我说我这是病了。”路明非又说,“可是师姐你看过《黑客帝国》么?” 诺诺点点头,她当然看过《黑客帝国》,那是一部很酷的老电影,里面还有她喜欢的基努·里维斯。 男主角是一个叫托马斯·安德森的程序员,他觉得身边的世界出了问题,一直在网络上寻找答案,直到某一天他遇到了美丽的女战士崔妮蒂和永远戴着墨镜的大佬墨菲斯,墨菲斯告诉安德森他身边的世界其实是一个名叫矩阵的虚拟世界,而真实的他正躺在一个装满营养液的水槽里,他的大脑只是这个虚拟世界的千万块芯片之一。 墨菲斯给了安德森选择的机会,那是一红一蓝两颗药丸,吃下蓝色药丸他就继续留在眼前的世界里,平静地过他的虚拟人生,吃下红色的药丸他就会冲破数字构成的无形墙壁,直面真实。主角当然是选择了红色药丸,从此走上轰轰烈烈的救世主之路,大败奴役人类的矩阵系统。 “如果安德森害怕了,选了那颗蓝色的药丸,那故事该会怎么发展?”路明非抬起头来,盯着诺诺的眼睛,“他会回到矩阵的世界里继续生活,觉得墨菲斯和崔妮蒂只是两个异想天开的神经病,却不知道那两个人为了找自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再后来史密斯探员抓住墨菲斯和崔妮蒂,但因为安德森选了蓝色的药丸,所以他能没变成救世主,他不会去救墨菲斯和崔妮蒂,听说他们死了也只会觉得有点遗憾。如果安德森看过那部电影,知道墨菲斯有多相信他,崔妮蒂有多爱他,是不是红色药丸是鹤顶红他也会吞下去?” 路明非的眼神荒凉:“我好怕自己变成那个吃了蓝药丸的安德森,我好怕我的朋友死了,我都不知道难过。” 诺诺沉默了许久:“那个叫楚子航的人对你很好么?还是说你想当救世主?” 路明非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还当救世主?师姐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可师兄真的对我很好……师姐你知道么?得了神经病很可怕的,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可信了,所有人都在骗你。学生会的总务助理叫伊莎贝尔,是个很漂亮也很能干的西班牙女孩,以前我什么事都听她的。可出了这事之后我忽然觉得她变丑了,她说什么我都不信了。”他弯下腰,双手抱着脑袋,“我知道,只要我接受洗脑把师兄删掉就没事了,我就能变回正常人,伊莎贝尔还是那么漂亮,世界还是那么好。可要是世界上真有师兄呢?他在大家都忘记的某个角落里等着人去救他,他喊救救我啊!我是楚子航!可大家都说你是谁?楚子航又是谁?所以我不能忘了他,如果连我都忘了他,就再也没人能回答他了。”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也不抑扬顿挫,可透着莫名的悲伤,听着听着,诺诺觉得口中的酒都苦涩起来。 过了很久,诺诺问:“那你看看我有没有变丑。” 路明非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诺诺:“没有啊。” “伊莎贝尔不记得楚子航,我也不记得楚子航。为什么伊莎贝尔在你眼里变丑了,我就没变丑?” 路明非眨巴着眼睛,心说这个问题还用问?咱俩谁跟谁啊?这答案你知我知,但是没法说出口啊! “因为对你来说,世界一分为二,伊莎贝尔不在那个你想要相信的世界里,我和那楚子航却在你无条件相信的世界里。”诺诺说。 路明非愣了一下,点点头:“师姐说得没错。” 原来诺诺跟他谈的并非感情,而是信任,他信任诺诺和楚子航,却并不那么信任伊莎贝尔。 那么诺诺和伊莎贝尔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漂亮的女孩,都是优秀的混血种,论颜值没准伊莎贝尔还领先诺诺那么一些些……可诺诺是他进入这个世界时遇到的第一个女孩,是她把手伸向了自己,告诉自己人生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就像你在进入一个新的游戏时,迎接你的是个骑着红色骏马的女孩,她拉你上马对你说跟着我我们去全新的世界,她治愈了你在当时的自卑和困惑,从不问你索取回报,你怎么能不相信她呢? “这个世界上总是一把钥匙对一把锁,找到对的钥匙,什么锁都打得开。”诺诺又说,“你如果愿意开放你自己,我也许有一点机会。” “师姐愿意帮我了?”路明非喜形于色。 “别高兴得太早,我什么把握都没有,只是试试而已,”诺诺叹了口气,“还有,别傻笑,学生会主席应该注意形象。” 当年她拍胸脯许诺过要罩这家伙,可时移世易,当年的马仔如今也是个大家伙了,头大伞也得大,不是吹牛逼就能罩得住的。 ---------- 诺诺点燃酒精灯,在火焰里撒入少许安息香的粉末。这种香料原产自中亚古国安息和龟兹,中医说其香气能开灵窍,欧洲的灵媒们更加为之着迷,认为安息香那飘渺的气息能带着他们的精神穿越异世界的门。诺诺不相信灵媒的那套理论,但安息香确实能帮她安神。 “侧写跟催眠相反,催眠是你进入自己的深层意识,侧写是我进入你的记忆里。”诺诺说,“当我进入侧写状态的时候,我会幻想我就是当时在场的那个人,感觉有点像那个人的灵魂降到了我身上。在一些秘密宗派中,这也叫观想。视程度不同,有时候我能保持清醒,有时候我会完全沉浸进去,甚至被梦困住,这种情况下你要赶紧叫醒我。” 路明非正襟危坐,使劲点头。 “侧写需要我们称为「触媒」的东西,可以是那个人住过的房间,也可以是他用过的某件东西,今晚我要用的触媒是你。你要给我讲你记忆最深刻的跟楚子航相处的片段,把每个细节都讲出来,细节越丰富越好,包括当时的声音和气味,我会根据这些信息去反推真相。侧写的过程中,我会非常脆弱,务必记得保护我。” 路明非卷起袖管,给诺诺看了自己藏在袖中的虎牙丸。 诺诺伸出手跟路明非相握:“现在放松下来,试着想象时间倒流,走进你自己的记忆里去。” 路明非喝了口酒,长长地出口气:“我认识他,是在一个下雨天……” 诺诺闭上了眼睛,让思绪随着安息香流动,随着路明非的讲述,耳边传来了淅沥沥的雨声。 那场记忆中的雨由远而近,把她笼罩。 音乐声响起:“第九套广播体操,现在开始,原地踏步……走!” 诺诺缓缓地睁开眼睛,环顾这个崭新的世界。 天空阴霾,飘着小雨,红砖楼宇环绕着操场,数以千计的男孩女孩伸胳膊踢腿,校服胸口印着“仕兰中学”的徽章。 她走进了路明非的记忆,这是一场很清醒的梦,是她给自己模拟出来的梦境,看起来很真实也很有趣。 她低下头,积水中映出的却是路明非的脸。路明非所讲的故事发生在他的初中二年级,被诺诺重现了出来,现在她把自己幻想成了路明非,她将用路明非的眼睛去观察,去寻找藏在他记忆深处的楚子航。 周围男孩女孩的脸都是模糊的,那是因为路明非并未在故事里提到他们,诺诺也就想象不出来。 “下雨还做操,老师没人性!”诺诺随口说,俨然是中学时代路明非的口吻。 她大概知道这个故事了,初中二年级的某个雨天,路明非正庆幸今天不用出操了,校长忽然在广播里喊:“同学们!小风小雨不用怕,大江大河走得过!让我们为中华民族的崛起锻炼身体!将来为国家健康工作五十年!” 于是在那个飘雨的早晨,他远远望见了仕兰中学的传奇,那个号称永远不用做早操的男孩。他只用在教学楼上走过,俯瞰操场,给每个班出操的风貌打分。那个人叫楚子航,他优秀和自律到老师觉得让他出操纯属浪费他的时间。 路明非对他的待遇羡慕嫉妒恨了很长时间,觉得自己跟那个人判若云泥。 诺诺跟着大家伸胳膊踢腿,眼睛却一直望着教学楼的高处,根据路明非的描述,那白衣男孩从楼上经过的时候,就像白云飘过。 伸展运动的时候,她不小心碰到了旁边女生的手,心里竟然有点小激动,但转瞬就意识到这不是她自己的情绪,而是中学时代那个小屁孩的情绪。路明非倒也诚实,一板一眼把那天所有的细节都讲给她听了。可妈的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做操的时候碰个手你也激动?可再细看,哦哦哦原来是陈雯雯同学!好吧好吧,原谅你的激动了! “路明非好好做你的操!”背后传来体育老师的训斥。 诺诺正想回头跟他比个中指,忽然就见那朵白云飘来了,隔着雨看不清他的脸,感觉腰背挺得笔直。 他在每个班级的上空暂停那么片刻,然后在本子上记上几笔,也难怪路明非记忆深刻,大家同校读书,他是裁判你的你是被裁判的。 难道真的有楚子航这个人?先不说狮心会会长那事儿,即便只是高中同学,路明非也该跟她说过才对,可诺诺完全没印象。 乖乖做梦做到这里也该差不多了,诺诺一把推开前面那个胖胖的家伙,旁若无人地穿越操场跑向教学楼。 她得看看那个白衣男孩的模样,路明非的记忆里肯定存着他的形象。 “路明非!路明非!你瞎跑什么?”体育老师在怒吼。 大家都对诺诺的背影指指点点,高处的男孩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跑向自己的,把望向别处的目光转了过来。 诺诺终于看清那个男孩的脸了,她呆住了,脑颅深处爆开一股子寒气。那男孩戴着面具,穿着斑斓的尸衣,双瞳是刺眼的赤金色。 尸衣在风中猎猎飞动,被他居高临下的目光笼罩,诺诺觉得自己像是被钉在了那里,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见鬼!出问题了!怎么会出现这种违背常理的东西?她被这个梦境陷住了! 所有人都看着诺诺,音乐还在继续,但他们都不做操了,脸上仿佛带着微笑的面具。 ---------- 路明非抱着诺诺,使劲地掐她的人中,诺诺双手抱胸双目紧闭,不停地哆嗦。 刚开始什么事儿都没有,路明非负责讲故事,诺诺闭着眼睛靠墙而坐,偶尔嘟哝几句,有时候还坏笑几下。可忽然情况就不对了,她的眼角抽搐,眼珠在眼皮下快速地转动,好像陷入了极大的恐惧,但就是睁不开眼。 “师姐!师姐!”路明非大吼。 他本以为叫醒诺诺不是什么难事,但眼下他就是做不到,诺诺陷入了某种古怪的梦魇。 事到如今也管不得太多了,路明非起身高呼:“来人!快来人!” 路明非喊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有光逼近,来的是个肩宽背阔的黑人妇女,看到路明非,她忽然刹住,熄灭了电筒,跟着黑暗中传来电流嘶啦嘶啦的声音。那肯定是巡夜的保安,而且在什么地方受过严格的战术训练,她熄灭手电是为了隐藏自己,电流声则来自她的电警棍。 但这对混血种来说并无意义,路明非有夜光视力,酒精灯的火苗虽则只有那么一点,可是够了。 “我不想伤害你!这里有没有医生?”路明非想要喝止对方无意义的行动。 保安显然不愿意相信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男性,她一手握手电一手握警棍,凭借听觉绕着路明非移动,像只跃跃欲试的豹子。 但她的背后忽然伸出了一双手来,在她腰间挠了挠,她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紧绷的状态一解除,背后那人一记手刀砍在她脖子上把她砍晕。酒窖里竟然还有一个潜行者!那个人是跟着保安进来的,以路明非的感知力竟然没有发现他!那名女保安也是堪比特种兵的身手,可被身后的人一击制服,完全没有反抗能力。路明非想都没想,放下诺诺,咬开手腕上的束带,虎牙丸滑入掌中。 他毫不犹豫地用上了自己最拿手的连击术,诺诺说她在昏迷中最需要保护,所以别管是谁,先制服再说!可他不愿见血,所以用的是刀背。没想到对方步法轻灵,连续打出刺拳,拳如重炮,每一拳都跟他正面对抗。路明非大吃一惊,自己那套得意的连击竟然被打散了!能做到这一步的家伙只能是混血种,不容他留有余地了!双刀一翻,黑暗中两道寒光腾起,像是蝴蝶展翅! 对方的速度和反应能力都不在路明非之下,立刻拳换掌去切路明非的手腕,同时沉声说:“且慢!我炎之龙……” 这种战斗,胜负不过是瞬息间的事儿,路明非抓住他出声换气的工夫,一记侧踢正中他面门。 “怎么是你这条狗?”路明非忽然想起那个长长的名号是啥了。 “我炎之龙斩者……芬格尔·冯·弗林斯……我我我……我就没见过你这种猪队友!”对手捂着呼呼冒血的鼻子,一屁股蹲在地上。 就在这时诺诺睁开了眼睛,她扑到旁边,大口地吐出红色液体。好在不是血,而是她刚才喝下去的红酒。 她自己从梦境中挣扎出来了,路明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悬了许久的心缓缓地落回原地。 第31章 被征用的新娘(5) 芬格尔闭着眼睛闻酒:“2000年的勒桦庄,不愧是勃艮第的传奇!清幽的花香,让我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蔷薇盛开的花墙下,浓郁的果味,就像鲜红的小浆果在我的味蕾上炸裂,啊!我是一只小蝴蝶,我在花丛中飞舞……” “行了行了,这逼刚才路明非已经装过了!”诺诺扶额,“你俩还真是秤杆不离秤砣,夜闯女子修道院也组队?” 芬格尔拍拍胸脯:“我哥们摊上事儿了,我当然得来,我是他好大哥,不来不行!” “东北话越来越地道了嘛,在古巴学的?” “闲着无聊的时候爱刷个抖音快手。” “快说正经的!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小说写多了么?还非得打赏才更新?” “师妹也读我的作品?”芬格尔眉飞色舞。 “伱那玩意儿真的能称为作品?”诺诺冷哼。 “不是我自吹自擂啊,就你俩这段感情戏,加图索家未来的主母,深夜私会学生会主席,地窖之中饮酒作乐,情到深处搂在一起,以我的文笔写出来,包你惊心动魄荡气回肠,香艳程度绝不逊于《罗马帝国艳情史》!你说我这算不算作品?” “那我是不是应该杀你灭口先?“诺诺砸碎一个酒瓶,“说正事!” “好的!”芬格尔转过身,指着路明非的鼻子,“神眷之樱花!你啊!你摊上大事儿了!” “正常说话,别喊你杜撰的那些奇怪外号。你来干什么?你能治我的神经病?” 芬格尔愣住:“啥神经病?你以为你得个神经病就能让我千里迢迢跑来看你?可笑!我是你亲爹么?我在古巴还有那么多女朋友要照顾的!我跟你说出大事儿了!你从学院跑路的时候是不是偷了冰窖里的龙骨?你是不是还去芝加哥宰了校长?这些事情都是欺师灭祖干不得的!尤其偷龙骨,那玩意儿能烤着吃怎么的?还是能上拍卖会换成美元英镑?你偷那玩意儿干吗啊?” 消息太过耸动,路明非和诺诺对视一眼,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尤其是昂热遇刺,在他们心里昂热就是个不会死的男人,纵然死的那天也是轰轰烈烈的跟尼德霍格同归于尽。 “你先喝口酒,慢慢说,校长怎么了?龙骨跟我有啥关系?你又是怎么找来这里的?”路明非说。 “24个小时前,执行部派了几个人来哈瓦那找我,带着枪,气势汹汹,说要问我几个关于你的问题。我心说这关靠撒娇耍赖是过不去了,你肯定是出了大问题,他们对我也有怀疑,毕竟咱俩是铁哥们。我就套他们的话,他们就说你偷了龙骨,刺杀了校长,疑似正在觉醒的龙王。我说我虽然不相信路明非能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但学院高层认定了这事儿,我也没法为他辩解,然后我就给他们跪下了。” “确实是你的风采,”诺诺竖起大拇指,“可你又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他们听说我要帮他们抓路明非,那肯定是非常高兴的啊,我那么了解路明非,肯定是条好猎狗对不对?汪汪汪汪!他们就把我带来了马耳他,租了一艘水翼快帆船,在鸢尾花岛附近蹲点,他们认定了路明非会来找你。我说我负责开船,那船我玩得溜,趁着他们都在甲板上眺望,转了个大急弯,把他们都丢进水里去了。那帮人没经验,坐水翼快帆船都得用绳子把自己捆在船上。” 诺诺点了点头,路明非却摇了摇头:“可是你不会开船,你还说过你怕水。” “可不可以也用发展的眼光看我?我在古巴学的不行么?”芬格尔哼哼。 路明非还是摇头:“一艘水翼快帆船要卖100多万美元,古巴怎么会有学那种船的地方?” 芬格尔目瞪口呆:“上等人的运动,你这穷狗怎么懂得那么多?”“学生会有帆船部啊,我去年刚给他们买了一艘,他们让我上船体验过两次。” “我靠靠靠靠靠!最恨这种有钱人的语气!我警告你别跟我炫耀!再炫耀我就拿出我女朋友们的照片了!” “别吵啦!烦死了!”诺诺又砸了一个酒瓶,“路明非你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路明非犹豫了片刻:“是校长给了我地址。” ---------- 那个深夜,其实是昂热推开了禁闭室的门,手提箱里装着全套的茶具。 他解开了路明非身上的安全锁,帮他拔出了电极,还烧了热水,泡了一壶大吉岭红茶跟他分享。 “事情我都听说了,但恐怕我的回答也会让你失望,我不记得这间学院里有叫楚子航的人。”昂热说。 “怎么会这样呢?”路明非双手捧着茶杯,想靠那一点点热量让自己的心里暖和起来,“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你的办公室喝茶,挨个试着拔七宗罪,他把自己的手弄破了,地毯上都是血。” “我也记得那个夜晚,落叶把天窗都盖满了,风很大,但我邀请的是你和恺撒。” “那弹劾你的事呢?罪名之一就是你批准楚子航这种高危混血种入学,还包庇他。” “那场弹劾确实发生过,但他们弹劾我的理由是混乱的管理,还有预算超支。” “那六旗游乐园的事儿呢?也是假的么?”路明非激动起来。 “跟我们一起去六旗游乐园的是阿卜杜拉·阿巴斯,那是个勇敢的年轻人。”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昂热,腰杆还强撑着,心里却已经泄气了,觉得自己像个破了洞的橡皮鸭子。 “我能给你的帮助不过是这壶茶而已,但有个人也许能打开你心里的锁。”昂热把一张卡片递到路明非面前,“陈墨瞳现在在马耳他共和国,这是那个岛的地址。她的能力是侧写,也许能从蛛丝马迹中逆向推导出事情的真相。” “会不会太麻烦师姐了?我听说她快结婚了。”路明非嘴里这么说着,身体倒是很诚实,伸手就去抓卡片。 昂热往后撤了撤:“我不介意帮你这个忙,但如果你惹出什么麻烦来,某位校董会杀上我的门来。所以我想知道,今时今日,陈墨瞳对你来说是什么人?” “能是什么人?师姐呗,一直也是师姐啊。”路明非尴尬得直挠头。 “我在女人面前卖乖装傻的时候,你还没生下来呢。” 路明非沉默了片刻,缓缓地靠在那张并不舒服的椅子上:“校长,人长大了是不是应该知道什么事情该拿起,什么事情该放下?” “是的,有人说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会说我都要,现实其实是相反的,大人才懂得割舍。” “这些年我有找过师姐么?” “至少你从没问过我这件事。” “我刚遇到师姐的时候,她是个闪闪发光的女孩,我从没见过那么好那么厉害的女孩,就像小孩子看到喜欢的玩具。”路明非望着屋顶轻声说,“可师姐不是玩具,她是个活生生的人,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反正总不会是当年的那个我吧……要是遇见师姐的人是今天的我,也许还有点可能吧?但人生没有那么多的可能性,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也还是错的。” 这些事他其实已经想了很多年,从未跟任何人说过,哪怕亲近如芬格尔,哪怕喝了很多的酒。没想到在这种奇怪的环境里,喝着一杯微微泛苦的茶,跟一个差着一百多岁的老家伙坦白了心迹。 昂热点了点头:“所以,已经结束了,对么?” 路明非摇了摇头:“我和师姐从来没有开始过,也就不需要结束。” “希望你记住今晚你说的话。”昂热把那张卡片塞进路明非的手里。 虽然刚刚说了很牛逼的话,可真的抓到那张纸片的时候,路明非还是不经意地哆嗦了一下,感觉是拿到了潘多拉之匣的钥匙。 “说是这么说,如果你真的惹了祸,记得我今天晚上没来过。”昂热在他脑袋上敲了三下,提着那个装茶具的箱子离开了禁闭室。 走的时候他既没有恢复路明非身上的安全锁和电极,也没有关门。 ---------- “好,让我们梳理一下线索。”芬格尔说,“学院那边得到的消息是校长在芝加哥遇刺,路明非干的,冰窖里的龙骨被人偷走了,也是路明非干的;而路明非的说法呢,是校长叫他来马耳他的,他没去过芝加哥,也不知道龙骨的事儿。我们该相信谁?” “校长的言灵是时间零,持有那个言灵的人堪称刺客之王,”诺诺说,“路明非怎么杀得了他?”` “就说他是个还没觉醒的龙王呢?他间歇性地觉醒,觉醒的时候光凭眼神就能让富山教员崩溃,刺杀校长也不是不可能吧?” 这句话路明非不敢反驳,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龙王,没准是比龙王还要恐怖的东西。 “但有件事我还是不能理解,就算他是个龙王,在觉醒的过程中精神不太正常,但他有什么必要幻想出一个男人来呢?他根本不缺优秀的男性朋友,”芬格尔拍了拍胸脯,“是我不配么?他真正缺的是钱和女人啊!” 路明非抬脚踹他:“滚!我在学生会里有漂亮助理还有舞蹈团呢!” “别说我没提醒过你们,你们在插科打诨的时候,执行部的突击队正在赶来这里的路上。”诺诺说,“以前你是猎手,EVA的天眼帮你盯着猎物,现在你是猎物,天眼就盯着你。就算EVA的天眼还没看向这里,芬格尔你在海上打翻的那一船人迟早会飘到某个岛对吧?等他们上了岸,难道第一件事不是再租条船回来弄死你这个反骨仔?” 路明非和芬格尔的脸色都白了白,反骨仔最懂自己的社团,这俩都清楚执行部有多可怕。 路明非忽然想起了什么:“师姐你刚才在侧写里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么?” 诺诺沉吟良久,摇了摇头:“你的记忆很混乱,有恐怖的东西混进去了,我不敢说我找到了什么,但我没找到楚子航。” “我听说有些催眠师能把不存在的东西强行写入一个人的记忆,那些恐怖的东西是不是这么混进去的?”芬格尔总算说了句有意义的话。 诺诺点了点头:“如果非要站在路明非的立场上去想,我有两个推测,第一个就是芬格尔刚才说的,有人把楚子航这个不存在的人强行写入了路明非的记忆;再一个就是某个超级言灵把我们都催眠了,掩盖了楚子航存在的真相,但偏偏路明非对它免疫。” “会有这种言灵?”路明非觉得悚然,持有这种言灵的人岂不是连历史都能修改? “言灵周期表中是没有,但言灵周期表根本不完整,人类从不曾看到言灵的尽头。但即使这个言灵真的存在,那也是神术级别的,我想不出什么人能驾驭这种威力的言灵,除非这件事的背后藏着一位龙王。” “可为什么你就能免疫这个言灵呢?你看起来并不比我俩聪明。”芬格尔凑到路明非面前,“难道是靠着真爱?” “强行卖腐会掉粉的,作家先生。”诺诺推开芬格尔的脑袋,依然盯着路明非的眼睛,“任何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都会留下很多的痕迹,这些痕迹就像画笔的笔触,交叠在一起,构成了这个人的形象。就算有人可以抹杀绝大部分的笔触,但总该有些笔触是漏网之鱼。你就是其中之一,跟着你自己这根笔触,去找其他的笔触,最终重新把楚子航这个人物画出来,这就是你应该做的事。”“难怪校长让路明非来找你!”芬格尔一拳砸在掌心,像是如梦初醒,“这是世界又有危机了,校长是要我们组队啊!这次的组合是炎之龙斩者搭档神眷之樱花和红发巫女,有战士有法师还有颜值担当,故事应该很精彩!” “我没有给你们当花瓶的意思!”诺诺拉下脸来。 “别搞错了,你是红发巫女,是法师,我才是颜值担当!”芬格尔拍拍胸口,“好了!组队成功,事不宜迟,我们收拾一下这就出发!陈师妹,给你半个小时收拾行李;路师弟,选几瓶好红酒带上,再去厨房里弄点吃的;我思考思考战略战术,半个小时之后大家还在这里碰头。唉!又得拯救世界了!心累!世界没有我,终究是不行!” “我可没说跟你们走。”诺诺双手抱怀,冷冷地看着他俩。 “这话说得可不仗义,拯救世界!多好的事儿啊!一般人想入伙我们还不收呢!快收拾行李去!多带短裙和吊带!”芬格尔说。 “如果这是个游戏,那我只是个NPC。主角需要命运的指引,来找巫女,巫女告诉他重要的线索,巫女的使命到这里就结束了!” “咱师弟遇上这么大的事儿,你居然不肯帮忙?师姐弟间拳拳的爱都被狗吃了么?”芬格尔严肃地皱眉。 “拜托!你们搞清楚状况!”诺诺砸碎第三个酒瓶,“我还有几个月就要办婚礼了!有的是人可以拯救世界,但是我的婚礼我得去吧?” 她垂下眼帘:“而且我已经退出卡塞尔学院了,龙的事情从那天开始就跟我没关系了,你们放过我行不行?” “拯救世界和嫁人不冲突啊!打完仗回来嫁人,花木兰就这么干的!难道师妹你对结婚这么急切?” 诺诺凝视着酒精灯的火苗:“路明非,记得你决定入伙的那晚我对你说的话么?卡塞尔学院是一扇门,打开这扇门你会进入新的世界,但其他的门对你来说就消失了。人生就是这样,次次都是单选题,自始至终,你都只有一条路走。我们已经不在一条路上了。” 火光摇曳,外面潮声正急,路明非忽然觉得心里有根弦被拨动了,音波袅袅散开,最后只剩亘古般的静。 “师姐你教我的,我都记得。那我走了,师姐多保重。”他一跃而起,转身就走。 他走得那么干脆那么洒脱,诺诺倒是愣住了,眼看着那个身影就要没入黑暗,她才挥挥手说:“加油……” 路明非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竖起大拇指,比了个霸气的手势,却不回头。 因为假如回了头,诺诺就会看到他那张沮丧的脸,就像落水狗重又走向无边无际的大海。 可那又如何?时过境迁,大家长大了,选了不同的路。如今他是执行部的专员,是学生会的主席,哪还能事事都指望着诺诺? 多年之后,他终于成了那种领子里衬着黄金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就该独自上战场。 他正悲欣交集,脑后却传来酒瓶碎裂的声音。路明非心中欣喜,说这是师姐喊我回头啊!师姐果然还是帮我的! 他喜气洋洋地回过头来,却见芬格尔丢下半截酒瓶,一把搂住昏迷的诺诺。 “你这是干什么?”路明非傻了,“她不答应就算了,你打她干吗?信不信她醒过来弄死你?” “她会侧写啊,对我们有用,而且两人怎么成团呢?主角团里连个妹子都没有,这故事写个屁啊?” “人家要结婚啊!人家说得没错,结婚也是大事啊!人手不够我们再去找人呗,伟大事业还愁找不到好同志么?” “老子干的是拯救世界的大事,人家的车、人家的游艇、人家的老婆,我都是随手征用!”芬格尔托起诺诺往肩上送,“好重!哈哈!这妞胖了!” 第32章 群青殿中的龙吟(1) 米兰大教堂深处的小礼拜堂,中央矗立着圣母像,通道两边是一座座精美的石棺。 天主教的习俗允许身份尊贵的信徒葬在圣堂里面,方便后世子孙前来拜祭。这些大理石方棺里都装着大人物的骸骨,方棺下方刻着他们的姓名和生卒年月,有些棺盖上还刻着逝者的形象。其中最新的那具石棺用晶莹的白色大理石制成,棺盖上雕刻着身披素纱长袍的年轻女子。为了避免逝者的容颜被外人所知,雕刻师特意为她刻上了面纱,但即使这样都无法阻止众多无关的祭拜者在这具石棺前驻足,赞叹那容颜的美好,感慨生命的易逝。 石棺侧面用黄金书写着死者的生卒年月和姓氏,她的姓氏是非常罕见的古尔薇格,去世的时候年仅二十六岁。曾有好事者查过她的背景,想知道这位贵女出自哪个家族,但一无所获,只知道她的葬礼由罗马教宗亲自主持,极尽哀荣。她的石棺前永远供奉着新鲜的橘子花,石棺四角的灯火从不熄灭,但没人见过她的亲人前来悼念。因为悼念者来的时候,这间小礼拜堂就会成为临时的禁区,即使某人的祖先也葬在这里,他也只有在门外静静地等候那位悼念者完成他的仪式。 恺撒在棺盖上放下一束白花:“今天下雨,路上很难开,抱歉来晚了。” 他拿出一柄小刷子开始清扫碑文,即使这样做毫无意义,因为那座石棺根本就一尘不染,但这就是他的仪式。 “这几年米兰越来越冷了,据说是厄尔尼诺现象……工作还是老样子,处理不完的邮件,见不完的人,我感觉我在办一家金融公司……前几天我想过要养条狗,但帕西说养狗不遛狗等于生小孩不养小孩,我想想觉得还是算了……以前跟我一起玩帆船的那个女孩玛德琳娜昨晚来找我,说她决定要跟我私奔,还诅咒发誓说我十五岁时答应过要带她私奔,我觉得我没说过这种话,但也可能是我的法语不太标准让她误会了……” 恺撒从不在别人面前露出这絮絮叨叨的一面,唯独跟母亲。 母亲的葬礼也是在这间礼拜堂里办的,因为她给加图索家生下了宝贵的继承人,所以葬礼规格极高,但在葬礼结束后家族举办了小型的答谢会,答谢会上大家喝着香槟聊得很愉快,好像这件事还挺值得庆祝的。当晚恺撒带着汽油冲入答谢会的会场,当了一次纵火犯,他跟家族的裂痕就是从那时正式开始的, 他是母亲唯一的祭拜者,每年的忌日都不曾错过,心情特别好或者特别不好的时候也会来。 清扫完毕后,他在石棺前半跪:“妈妈,我快结婚了,一切都很完美,只可惜你不能参加我的婚礼。” 静了一会儿他又说:“等我们结了婚我就带她来看你,我觉得你会喜欢她的。” 其实这些都没必要说,他相信母亲在天空里看着他,知道他做的所有事,也看过他喜欢的女孩。 以加图索家一贯的家教,他本该长成某种类型的混蛋,站在金字塔的顶端鄙视所有人,跟种马老爹一样周游世界睡姑娘,可母亲曾经说,即使有一天她不在人世间了,也会在天上看着恺撒,所以恺撒不敢做坏事,生怕做了坏事会被母亲看到。 他说了很长时间,把能想到的事都说了,最后他说:“妈妈,我很爱伱,也很想你,你走了以后,我经常害怕。” 他站起身来,俯身亲吻了雕像晶莹如玉的双手,转身离去。 他刚走出米兰大教堂,银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轿车就咆哮着驶来,侧滑着停在门前。帕西·加图索推门下车,微微鞠躬,标准的西装暴徒。 他以前是弗罗斯特的秘书,只是受弗罗斯特的指派为恺撒提供服务,如今已经成了恺撒的专职助理。 从卡塞尔学院毕业后,恺撒加入了执行部的意大利分部。意大利分部等于加图索家的自治领地,比起学院本部的命令,意大利分部的成员们更在意的是加图索家的想法,纵然恺撒不过是个新人,却俨然是意大利分部的最高负责人,各种事务都会向他汇报,这就需要一位高效尽责的助理来帮他分担压力。除此之外帕西还管理着恺撒名下诸多的房产,银行账户,还得维护那支由跑车和摩托组成的庞大车队——虽然恺撒已经不太碰这些昔日的玩具了。 对意大利分部的人来说,帕西就像是恺撒的分身,即使恺撒失联,只要有帕西坐镇,那么意大利分部依然可以照常运转。 “我是来祭奠的,你却好像赶着送葬。”恺撒微微皱眉,“出什么事了么?” 他如今对帕西说话通常都很礼貌,但今天是母亲的忌日,他不想被公事影响心情。 “修道院传来消息,昨天夜里陈小姐自行离岛,还留了一封信给你。”帕西将密封好的白色信封递给恺撒,“我想还是你亲自拆开为好。” 恺撒撕开信封,抽出一张普普通通的白色便笺,笔迹洒脱不羁,甚至可以说有点丑,确实是诺诺的风格。 致我亲爱的恺撒: 忽然告别或许让你觉得有点意外,但忘记了哪位诗人说的,人生中总是充满了意外。 你说过你自己是艘船,航行了很多片海,最后来到我这片海上,忽然就厌倦了远航,只想放松缆绳在夕阳下随波起伏。 其实船在找它的海,海也在等它的船。 如果我真的是海的话,非常感谢跟你的相遇,因为大海等到了属于它的那片白帆,戴着船长帽的年轻人站在船头,靠在桅杆上。 但船已经环游了全世界,而海永远都只停留在原地,在同一片天空下潮涨潮落。海没有去过其他地方,海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很想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所以就想出去一下。 或者说,这次换你是海,而我是船。请等着我,给我一些时间,你会看到白帆返回,穿着婚纱的女孩站在船头,戴着白色的船长帽。就像你航向我的那时候。 你的, 陈墨瞳 恺撒什么都没说,折好信递还给帕西。 “信里说了什么?”帕西问。 “信在你手里,想知道的话为什么不打开看看?” 帕西读完了信,微微皱眉:“看信里的意思,难道陈小姐是对家族为她规划的人生不满意?” “信不是诺诺写的,那么风骚的文风,应该是芬格尔的手笔。我可没必要研究芬格尔的心意,那是一条变色龙。” 帕西又重读了一遍,他的中文也算不错,但委实说并未能读出其中的风骚,还觉得文笔颇为动人。 “诺诺不会给我写这种信,如果你能那么容易地听到她的心里话,那她也不是诺诺了。”恺撒闪身坐进车里,“今天早晨的消息,芬格尔把学院派去调查他的家伙给涮了,就在马耳他附近的海面上。芬格尔去了金色鸢尾花岛,路明非应该也去了。对诺诺来说,那是她的小弟,小弟出了事,她是一定会管的。” 阿尔法·罗密欧行驶在米兰城外的高速公路上,去往恺撒位于罗马的办公室。 时值春天,原野间生长着茂盛的迷迭香和鼠尾草,恺撒喝着一杯威士忌,深紫和浅紫的花海在车窗外一掠而过。 他确定那封信是芬格尔写的,甚至能想到芬格尔挠着肚皮揣摩女孩心思的神情,但也许诺诺真的不太喜欢自己给她安排的人生? 恺撒其实也有点矛盾,他最初喜欢上诺诺的时候,她是一只自由自在飞过天空的红鸟,野喳喳的。可当他想拥有她的时候,她就不得不变成某种意义上的家雀。那你到底是想紧握一只红鸟在手中好保护她,还是宁愿看着她野喳喳地到处飞呢? 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先去先贤祠!我得跟老头子们聊聊!” ---------- 先贤祠,群青殿,明亮的阳光从上方照射下来,像是开天辟地时的第一道光。四壁都没有窗,照明全靠镜子般的大理石地面反光。 弗罗斯特恭敬地站在台阶下,台阶上的圆桌旁端坐着加图索家的长老们,他们都穿着白袍,庄严得像是从罗马史中走出来的皇帝。 加图索家所说的先贤祠,并非是巴黎的那一座,而是罗马郊外的一处庄园,但对整个意大利分部来说,那都是一个类似神庙的地方。 古罗马时期,这片土地上确实有一所神庙,后来坍塌了,加图索家买下了神庙的遗迹和周围的土地,把它重建成一座精致的庄园。中央建筑物沿用了当年那座神庙的立柱和部分墙壁,外面是极其朴素的石灰岩,内壁却漆成纯正的深蓝色,因此被称为“群青殿”。 加图索家的老人们居住在先贤祠里,据说他们中最老的已经活了300多年,远远超过人类的寿命上限。他们在家族事务中扮演着类似先知、贤者的身份,平时超然物外,可每当有大事发生,家族的决策者们就会驱车前往先贤祠,等待这帮祖宗的训示。 48个小时前,这些长老还不是现在的模样,他们躺在铝合金打造的低温箱里,从观察窗看进去,他们的身体就像是古树化石,惨白多瘢,肌肉萎缩得厉害,干燥的皮肤像是直接包裹在骨骼表面。加图索家的医生们综合了现代医学和巫医术,发明了这套延寿办法,其实是类似龟息法的长期休眠。 昂热遇刺的消息传到罗马,弗罗斯特立刻召开了家族会议,决定唤醒老人们。整个唤醒过程持续了48个小时,医生们先升高他们的体温,再注入血液和组织液,肌肉和皮肤像是吹气那样饱满起来,接着在富氧环境中开箱,医护人员扶他们坐起,拍打后背,让他们吐出积在喉咙里的黏痰。等体内的激素水平渐渐恢复后,他们少量进食沐浴更衣,步入群青殿,坐在圆桌边听取弗罗斯特的汇报。 弗罗斯特简明扼要地讲了眼下的危机,昂热遇刺、龙骨被盗、执行部寄予厚望的年轻人是嫌疑人,而且他疑似尚未觉醒的龙王。 “听说陈墨瞳离开了金色鸢尾花修道院?”老人们中的为首者问。 这些老人都曾有自己的名字,但入住先贤祠之后他们就放弃了原先的名字,只用代号称呼,为首者的代号是阿尔法。 弗罗斯特曾经数次拜谒群青殿,但每次都只有阿尔法说话,其他老人就像泥塑木雕似的,不说话也没表情。 “是的,这是昨夜发生的事,我们已经派人去金色鸢尾花岛核实情况,本想稍后再做汇报。”弗罗斯特说。 “对于家族来说,血脉的传承是第一要务。”阿尔法似乎是看出了弗罗斯特的疑惑,“所以我们先过问这件事。” “明白。”弗罗斯特说。 但他还是没明白,老人们刚刚被唤醒,是谁抢在他之前汇报了诺诺失踪的事。 “昂热引入老家族的代表,肯定是针对我们的。”阿尔法淡淡地说,“像贝奥武夫那么强硬的人,一旦自己坐在了学院的会议桌边,就会跟我们分道扬镳。昂热倒下之后,加图索家就是学院里最强的势力,我们会成为众矢之的。但这没什么,国王就是要承受来自四方的明枪暗箭,因为他拥有国家,而不止他一个想要拥有国家。” “是!很多人都误解了昂热,他一直都是个善于弄权的人。”弗罗斯特说。 “人类无法充分地利用康斯坦丁的龙骨,龙王才懂得它的价值,最想要得到它的人也是龙王。无论是谁偷走了龙骨,要么他是龙王,要么他的背后站着一位龙王。”阿尔法分析这件事的语气就像是小贼从他的花园里偷走了一株名贵的植物,虽然很珍贵,但也还是一株植物那么点大的事。“是!”弗罗斯特克制着心中的惊悚。 “当初我们和学院达成协议,康斯坦丁的龙骨学院和加图索家各持有一半,加图索家持有的那一半龙骨就在先贤祠后面的青铜坟墓中。那个人既然能压制昂热,那么我们也挡不住他,龙骨应当尽快被转到安全的地方去。”阿尔法说,“应急方案早就拟定了,你照着执行就可以了。” “是!我们立刻启动!”弗罗斯特心悦诚服。 老人们刚刚苏醒,就已经展现了广博的学识和强大的逻辑推理,弗罗斯特研究了几天的事情,阿尔法用几句话就讲清楚了。 弗罗斯特已经是个老人了,但在这群真正的老人面前,他还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只能连声应诺。 群青殿的门被人一把推开,恺撒大步走了进来,还穿着那身祭奠母亲的素色礼服。他远远地站住了,冷眼看着长老们。 “恺撒,你不该这么闯进来!我们在谈很重要的事!”弗罗斯特急忙上前阻拦。 阿尔法看了恺撒一眼:“去吧,弗罗斯特,做好你的事,让我们和恺撒单独聊聊。” 弗罗斯特本能地服从了阿尔法的命令,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在场的所有人都姓加图索,弗罗斯特甚至号称庞贝之下的家族二号人物,但他深知自己跟这群老人还有恺撒之间存在天然的鸿沟。他是给家族办事的人,而那些人是家族的首脑,或者说那些人加在一起算是家族的大脑,而弗罗斯特就只是手指。 阿尔法站起身来,缓步走下台阶来到恺撒面前,慈祥地笑笑。恺撒愣住了,阿尔法的反应跟他想的截然不同。 来这里的路上他已经让帕西调出了家族的既往资料,想知道以前有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事,家族又是怎么处理的。 在元老们眼里加图索家是新家族,在混血种世界里崛起也不过百余年的历史,但可以考证的家族史却有上千年,期间的家主超过四十位,按说总会出现那么几个“不守妇道”的主母。可出乎恺撒的预料,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四十多位家主对应上百位新娘,新娘们无不欢欣地嫁进了加图索家,努力地生育优质的后代。 恺撒起初迷惑,继而惊恐。没有记录的事情未必没有发生过,而是那些新娘的名字被抹掉了,连人带名字,彻底抹杀! 毕竟对这种混血豪门来说,无论名誉还是血统纯度都是大事,在这方面老家伙们可能是零容忍。 所以他绷紧了浑身的肌肉,气势汹汹地来到这里,准备挑战高高在上的老家伙们。 “被感情困扰了么?“阿尔法轻描淡写地说,“感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神秘难解的命题,你执着于一段感情的时候,往往是你还不真正了解对方的时候,感情的魅力也正在于此。用航海来举例的话,感情不是那块压舱的石头,感情是伴你航行的风。” “驾船的人信任风,风是他们的朋友!”恺撒冷冷地说。 “折断桅杆的往往也是风。”阿尔法叹息,“你来这里是不是要告诉我,如果我们逼你在家族和陈墨瞳之间做选择,你会选择她?” “我向她求婚的时候,可没有征得家族的同意!所以那是我的婚约,跟家族无关!” “那么只有家族让步了,你的婚约照旧。”阿尔法拍拍恺撒的肩膀,“只要我们确定她的贞洁未受污染,那么你的婚礼将如期举行。” 阿尔法把一枚白色的信封递给恺撒:“猜到你会来,所以我们为你准备了一件小礼物,我们希望你能善用这件东西。” 恺撒捏了捏信封,猜出了信封里装的是什么,神色微变。 这哪里是一件小礼物,这东西虽不敢说是世界的权柄,却也是混血种世界里人人觊觎的东西。 “你已经长大了,是时候扛起家族的责任了,”阿尔法温和地说,“去吧。” 阿尔法隔窗目送恺撒和帕西的背影,直到两人走出他的视野,这才回过头来。长老们也整齐地转过头来,凝视着阿尔法。 阿尔法的脑海中满是他们的议论声,每个人的声音都激烈高亢,像是群龙嘶吼。 “这孩子在挑战我们的底线!时至今日他都学不会顺从的美德!” “家族已经对他一再忍让!继续忍让下去只会让他觉得我们软弱!” “以他的觉悟怎么继承我们伟大的家族?更别说对抗那位至尊!” “我们应该更多地诱导他,如果循循善诱教不会他顺从,我们就该动用铁鞭!” 老人们之间并非不需要交流,而是意识通过某种方式直连。他们等若并联了大脑来思考问题,这是先贤祠的秘密之一。 “够了!”阿尔法用更高亢的吼声结束了争执,“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他准备怒吼的那一刻,你们不是都被吓到了么?” 第33章 群青殿中的龙吟(2) 英灵殿的地下层,全封闭的特别护理室里,元老们和校董们站在救生舱前,透过有机玻璃罩看着里面的昂热。 昂热浑身插满了管子,面容枯槁得像个死人,但管子里的体液和血液仍在缓慢地循环,通过体外的过滤泵之后回到身体里去。 “他的心脏几乎被切成了两半,好在救援队及时赶到,用体外循环装置代替了心脏。”医生说,“眼下还不能说抢救成功,他的半条命还在死神手里,或者说在他自己手里,如果他的求生意志不够强烈,随时可能停止呼吸。” 齐格鲁德拍拍坚硬的舱盖:“你是我们的兄弟,你的心里燃烧着复仇的野火。你的敌人还没有被斩尽杀绝,所以请不要死。” 他们说不上喜欢昂热,但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看到尸体般的昂热,他们也都心情沉重。 “请我们来这里只是想要我们的祝福么?”贝奥武夫冷冷地问。 “我们都知道事发之前各位和昂热校长在芝加哥喝的那杯咖啡,”伊丽莎白·洛朗女爵说,“校长在他的最后一刻完成了签字。” “如果各位也在那份文件上签字,就意味着老家族重获校董会的席位。”稚气的夏绿蒂·高廷根补充。 “伱们两位也想拉拢我们制衡加图索家?”卡德摩斯说,“你们可得想好,把我们请进去容易,再请出来就难了。” “在真正的大是大非面前,我想各位元老都知道如何选择,你们是千年历史的卫道者,而加图索家更像是新时代的皇帝。”夏绿蒂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过除了权力之争,我们更担心的是某个究极的诅咒。” “你说的诅咒是指?”卡德摩斯的脸色微变。 “当然是那个连龙王们都会畏惧的家伙,一切的肇始者和一切的终结者。”洛朗女爵说。 “有什么证据指向他么?那家伙要是真的醒来,直接就是末日,我们恐怕连在这里安静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圣乔治说。 门被人推开了,浓郁的酒味直飘进来,卡塞尔学院如今的负责人姗姗来迟。洗得变形的牛仔外套、破洞连着破洞的牛仔裤、中年发福的肚子,他和衣冠楚楚的元老们并肩而立,感觉像是一头胖骡子和纯血骏马们站在一起,即使那些骏马都老了。 副校长拍打每位长老的肩膀,跟洛朗女爵和夏绿蒂飞吻,最后看了一眼医疗舱里的昂热:“老伙计!今天也要继续加油哦!” “弗拉梅尔导师,多年不见。”元老们纷纷点头致意。 他们说不上尊重这个老混子,但弗拉梅尔这个姓氏的份量还是很重的。 “各位也都还没死呢?”副校长抱拳,“辛苦各位老哥们老远地赶来助拳,要不咱们弄点小酒边吃边聊?” 弗拉梅尔也算一个家族,但它传承的不是血统,而是知识。初代的弗拉梅尔本是一个巴黎的抄书匠,此人从失落的资料中重现了古代的炼金术,陡然变为炼金术的宗师。他在15世纪初加入了秘党,他的继承者们也都是秘党成员,每一代的弗拉梅尔都会把这个名字传给自己最器重的学生。因为担心力量被滥用,弗拉梅尔们没有把炼金术的全部秘密跟秘党分享,但他们谨守当年的承诺,始终为秘党提供服务。持有校董席位的高廷根家族也是传承炼金术的宗家,但他们也承认弗拉梅尔导师在炼金理论方面的认知在他们之上。 “用餐就算了,请弗拉梅尔导师给我们讲讲目前的情况。”卡德摩斯说。 “对学院和昂热那家伙自己可真是糟透了,可对我个人来说倒未必不是机会,该轮到我当校长了吧?我总算能办卡塞尔学院女子裸泳锦标赛了吧?”副校长叹气,“可没昂热陪我看,也怪没意思的。EVA同学,给大家说明一下昂热遇刺的过程。” 莹蓝色的光束在副校长的身后投下,少女浮空而立,身体晶莹得近乎透明,长发和裙摆波浪般起伏。 “校长遇刺是在跟元老们分开之后,前往奥黑尔机场的路上,四辆不明身份的大型车辆把他驾驶的玛莎拉蒂跑车夹在中间,还在车身表面喷洒了大量的强力胶,把车门和车窗都封死。校长的车被强行引导到一条1.6公里长的隧道中央,然后隧道的两头被封住。我本以为刺客们是要炸毁那条隧道,但结果超出了我的预料……” 全息光束从四面八方射来,交织成一张网,随着这张网快速扫过,周遭的环境完全变了。所有人都站在了那条漆黑的隧道里,道路中间停着一辆残破的玛莎拉蒂跑车,唯一的光源是那辆车的大灯,昂热坐在驾驶座上喃喃自语。人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听见不知何处的通风扇发出嗡嗡的噪音。 人们围着那辆玛莎拉蒂转圈,这真是身临其境的感受,每个细节都非常真实,但当他们试图触碰那辆车的时候,手就会毫无障碍地穿透影像,只留下淡蓝色的干扰波纹。 “诸位现在看到的画面不是现场录制的,当时隧道两侧都被封死,我跟昂热校长的通讯已经中断。但他后来一直开着车内和车外的摄像头,我根据那些影像资料做了三维模拟复原。复原的结果未必精确,但幸亏了那些摄像头,否则校长的遭遇可能永远都是谜。”EVA的声音在周围回荡,“请注意,这个时候,超出常识的事情发生了……” 隧道里忽然下起了小雨,昂热愣了一下,缓缓坐起,黄金瞳亮了起来。 围观的众人也都恐惧地瞪大了眼睛,黄金瞳纷纷亮起,他们体内的龙血开始高涨。 “夏绿蒂你应该能理解这件事的对吧?”副校长说,“有人带着自己的领域侵入了隧道。” “炼金术中最容易使用的介质之一就是水,那个空间正在被渗透!可这种事情,”夏绿蒂低声说,“是至尊的特权!” 车里的昂热打开了折刀,反握在手中。他降低了座椅靠背,降低到接近放平的程度,然后跳上座椅,像是即将发力的豹子那样紧紧地蜷了起来。透过前窗玻璃,他死死地盯着车前方,好像他的敌人已经抵达战场,胜负就在接下来的一刀之间。 围观的众人也都紧张地盯着被车灯照亮的那个区域,但他们什么都没看见。雨越来越大,从淅沥沥的小雨到瓢泼大雨到沉重的水幕往下砸, 不过是区区十几秒钟的时间,隧道里的积水很快就没过了脚背,还能听到隐隐的雷声。雷声越来越大,渐渐逼近,似乎有人以雷声为脚步,正缓步走来。 夏绿蒂吓得瑟瑟发抖,洛朗女爵伸手把她抱进怀里。贝奥武夫双肩一振,从眼角处开始生出了白色细鳞组成的纹路,齐德鲁格则本能地抓紧了那口几乎从不离身的黑色提箱。 一道电光闪过,伴随着尖利的啸声,感觉有一道极细极锐利的风从隧道里经过,昂热的身躯在那一刻微微地震动了一下,但没有动。尽管心里清楚眼前所见只是全息重演,但坚毅如洛朗女爵也不由得抱紧了夏绿蒂,圣乔治绅士风度地踏上一步,把她们遮挡在身后,金色的双瞳中似乎要喷出火焰来。 雷声渐渐远去,隧道里的雨也停了,紧张的气氛就此消散,围观者们茫然地四顾。 “就这些?”卡德摩斯不解地问。 “他的折刀!”齐德鲁格惊呼,“他的折刀不见了!” 昂热还保持着之前的动作,但他的手中已经空空如也。 齐德鲁格的话音未落,玛莎拉蒂的前后风挡玻璃同时炸裂,昂热的心口处也爆出巨大的血花,仿佛开出了一大丛红艳的玫瑰。 画面停顿在这一刻,EVA说:“这就是刺杀的全过程,只是那个瞬间极短,我现在用最慢的速度回放。” 一直存在于角落里的虚拟时钟往前跳了五秒钟,围观者们亲眼看着炸裂的玻璃恢复原状,昂热胸前的血花以慢速收了回去,仿佛时间真的在倒流,回到了那道电光出现的瞬间。围观者们这才发现电光中站在一个黑色的身影,之前他没有被发现不是围观者们不够敏锐,而是他可能只现身了短短的零点零几秒,这个时间甚至不够画面在视网膜上成形。 在那瞬间他挥动了手臂,昂热也挥动了手臂,昂热在那一瞬间的激烈动作简直像是要冲破挡风玻璃跳出车子,但他把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了折刀上,把它掷了出去,和黑影掷出的一件东西在空中碰撞,刚才众人听到的尖细风声就是这两件高速武器割裂空气发出的声音。昂热的折刀被弹开了,黑影的武器却笔直地穿透了玛莎拉蒂的前挡风玻璃,再是昂热的胸口,再是玛莎拉蒂的后挡风玻璃。 随即电光熄灭,黑影就此消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 EVA在跑车背后的隧道壁上做了一个亮绿色的标记,把那个东西放大,人们这才看清那是一张银色的卡片,大半截都没入了隧道壁,粘稠的鲜血正沿着卡片边缘缓缓滴落。 “那就是凶器么?”圣乔治低声问,“昂热用的那把折刀,据我所知是连龙王都能杀死的武器,可对方杀他连把正经的武器也不用?” “是的,对方所用的凶器是路明非的学生证。”EVA回答。 “昂热的言灵是时间零,那时候他必然已经启动了时间零,但对方的速度跟他不相上下!”卡德摩斯说,“他看破了昂热的时间游戏!” “让昂热校长休息吧,”洛朗女爵说,“英灵殿会议厅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是我们最高决策委员会的第一次会议。” ---------- 英灵殿会议厅,元老和校董们端坐在高高的靠背椅上,少数教授得以列席旁听。 老家族的代表们终于回到了这张会议桌前,本该由衷欣慰,但这种情况实在不宜展露任何笑容。 副校长例外,他面前摆着一只烤鸡和一杯啤酒,正好是午餐时间,看来是不想为了开会耽误吃饭。 EVA刚刚播放了两段令人不安的视频,一段是路明非在被催眠的状态下忽然睁眼,压制了富山雅史,他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就像是刚从王座上走下来的君王,要挥舞着权杖制裁什么人;另一段是在通往冰窖的通道里拍到的,黑影隔着画面与委员们对视,漆黑的身影桀骜而挺拔,赤金色的双瞳亮同明灯,两行白牙闪闪发光。 冰窖里有数不清的摄像头,但入侵者留下的影像就这么一张,模糊得连脸都看不清。他划了路明非那张S级的学生证,所以安全系统没有及时报警,当一个监控摄像头转过来对准他的时候,他抬起头看了摄像头一眼,摄像头里的芯片立刻过载了,接着整个监控系统都死机了。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带走龙骨的,渊墟的储水池里存放着足足1200吨水银,龙骨就被浸泡在那池水银里,水银对龙王们来说也是蚀骨的剧毒。 “我们需要路明非的资料,最完整的版本。”贝奥武夫说。 EVA立刻把路明非的形象投影在会议桌的上方,旁边是一行行的数据: 路明非(别名或曾用名:Ricardo M. Lu) 学号: AI071721S/执行部档案号: 071721S/代号:零号病人 年龄:23岁/身高:178 cm/ 体重 :68kg/发色:黑/瞳色:深褐 专业:龙族谱系学/导师:古德里安(终身教授) 血统等级:S/言灵:暂无/类型:战斗中坚/危险程度:无法评估 远程武器掌握:73%/格斗武器掌握:65%/驾驶技能评估:47% 担任执行官次数:47/战场生存率偏差值:2650% 标准武器配置:改造版沙漠之鹰*2/炼金古刀*2 …… …… 第34章 群青殿中的龙吟(3) 路明非自己都没机会读过这份资料,数以百计的参数概括了他的战斗能力和精神强度,他的家庭关系、同学朋友、银行流水全部可查,各种琐碎的生活习惯也被EVA记录在案。这就是他曾经跟公猪尼奥说的大数据画像,每个人每时每刻都会留下一些数据,互联网默默地收集着这些数据,用它们画出一个栩栩如生的人来。 “他的各项参数并没有预想中强大,这就是你们动用了龙骨培养出来的明日之星?”卡德摩斯说。 “目前表现出来的水准只是 A级,不可否认他的成长速度惊人,战斗意志也非常强大。”EVA说。 “谁能告诉我什么是战场幸存率偏差值?为什么路明非的这项指数那么超标?”圣乔治问。 “执行部成员在任务过程中总是面临危险,如果我预估一名专员在一项任务中的生存率是50%,而他平安返回,那么这项任务中他的幸存率偏差值就是50%,我会判定他的真实能力高于预期,从而在下一项任务中重新评估他的生存率。如果他执行过多次任务,这些偏差值会被加权平均,权重指数是任务难度。”EVA解释。 “似乎可以理解为幸运值,但幸运值有这么离谱的么?”圣乔治又说。 “他曾经参加过三峡的行动、北京的行动和东京的行动,这三次行动中他面对的都是龙王级的目标,理论计算他的生存率接近零,但他都幸存下来了,所以他的战场生存率偏差值极大。唯二能在这个数据上跟他接近的是恺撒·加图索,2130%,和阿卜杜拉·阿巴斯,1560%。” “都跟大家说了,别急着喊打喊杀,那小子可是我们的福星,自从他加入学院以来,我们喜事连连。”弗拉梅尔导师插话, “再说了,他也没理由对昂热出手,昂热对他简直像是对亲儿子,他能有今天的成就是昂热一手捧起来的。再说了,就算路明非想动手,拿什么武器不好,非拿自己的学生证?这不跟在墙上题反诗一样么?” “没什么不能理解的,他的身份是昂热给他的,所以在杀死昂热的同时,他就把这张象征着学院身份的证件还了回去。”卡德摩斯说,“这就像在跟最好的朋友决战前折断对方赠与自己的利剑,是骑士精神的一种。” “你什么都不懂,就别发表意见了。”副校长说。 “你敢说卡德摩斯家的人不懂骑士精神?”卡德摩斯的白眉竖起。 “我是说伱不懂路明非,那张学生证同时也是一张限额十万美元的信用卡,如果路明非要折断它,也会先把里面的钱花光。” “我们没时间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话题上,”贝奥武夫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我们浪费的每一秒钟里,龙王都在高速地行动着!” 他一开口,会议桌上的气氛立刻就严肃起来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即使在以严酷著称的老家族里,贝奥武夫家也是最强硬的屠龙者。据说每个贝奥武夫家的继承者都会在诞生的第一时间被喂食剧毒的龙血,唯有能扛过毒性的孩子才被家族认为可堪大用,所以他们也被称作“嗜龙血者”。这一代的贝奥武夫苍白魁梧,坐在那里好像一面厚实的石灰岩墓碑,苍老的手交叠着,皮肤表面布满细密的白鳞。 “无论出生还是表现,路明非都是个奇怪的东西,”贝奥武夫缓缓地说,“他并非野生种,据说他的父母都是卡塞尔学院的校友,可关于他们,我们知道的就只有路麟城和乔薇尼这两个名字。” 如贝奥武夫所说,在亲属关系那一页里,叔叔和婶婶的名字都是可以打开的超链接,但路麟城和乔薇尼却是灰色的。 “黑猫白猫,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你还管猫爸猫妈是谁?”副校长说。 “如果你们驱使的并非一只猫而是一条龙呢?”贝奥武夫缓缓地说,“你们也许在驱使一位龙王去杀死他的同类!” 每个人都被这句话震动。这个推论耸人听闻,却也不无道理。秘党长达千年的历史中,根本不曾获得过龙骨十字,直到那场差点煮沸三峡的战役。这些年来学院在屠龙战场上连战连捷,好运气就是从路明非入学的那一年开启的,再联想到昂热舍执行部的众多资深专员不用,非要派遣一支完全由菜鸟组成的队伍前往三峡探索青铜古城,还有他对路明非的种种关照……传说东南亚地方的傩术师们会豢养恶灵,驱使它们去吞吃其他的恶灵。 可再看投影里的那家伙,大裤衩T恤衫,脖子上挂着巨大的耳机,眼角耷拉着无精打采,龙王就这德性? “在我的印象里秘党一直都是行动派,怎么如今都变成福尔摩斯了?对着一份档案猜来猜去,好玩么?”陌生的声音从天而降。 “谁在说话?”贝奥武夫竖起浓眉环顾四周。 “忘记我的声音了么贝奥武夫?当年大家不是一起玩牌的兄弟么?” “你怎么来了?”贝奥武夫大感意外,“为什么不是弗罗斯特?” “我为什么就不能来?弗罗斯特只是个代理家主,我才是正牌的!” 一道莹蓝色的光柱投射下来,照在一张空着的座椅上,光柱里端坐着只穿白色泳裤的男人,胸肌腹肌块块分明,背后是湛蓝的天空,天空里飘着彩旗。 庞贝·加图索,加图索家的现役家主。这位老爷掌握着混血种世界的巨大权力,本该成为缔造历史的男人,可他最恨责任二字,只爱醇酒美人的浪荡生活,已经有差不多十年没在正式场合露过面了。他毫不吝惜地把自己的权力交由弗罗斯特代为行使,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弗罗斯特才是加图索家的最高决策者。 难道说世界真的危在旦夕,连这种废物祖宗都要站出来关心世界的未来了么? “肌肉练得不错,但开会的时候能不能让你旁边那些比基尼女郎走开?”贝奥武夫冷冷地说。 “不会泄密的,我戴着耳机呢。” “我是怕你情不自禁跟她们上演一些限制级的画面,这边还有未成年的女士在场!” “好吧好吧,亲爱的贝奥武夫,那么多年没见,你从老古板变成了老老古板……姑娘们你们去收拾一下帆板,一会儿我们去玩水,记得帮我拿瓶防晒油回来……别亲了别亲了,我在开视频会呢,对面可都是些体面人……” 夏绿蒂身后的管家上前一步,捂住了小姐的眼睛,洛朗女爵装作低头点烟,副校长舔了舔嘴唇,其他人都面无表情。 庞贝擦了擦脸上的口红:“我也很为我这溢出的魅力值困扰……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贝奥武夫,让我们试试换位思考,如果你是龙王,下一步该做点什么呢?” 贝奥武夫沉吟片刻:“我会找个最安全的孵化地,通过二次孵化来获得完整的龙躯,众所周知完整的龙躯才能发挥龙王的全部力量。” 庞贝摇了摇头:“龙躯固然重要,但他出手的第一目标可是龙骨,那具龙骨对他的意义非凡。可他拿走的并非完整版,龙王康斯坦丁的遗骨被拆成了两份,一份保存在冰窖里,一份保存在我们家的先贤祠,我敢肯定他会冲着另一半来的。原本我们对先贤祠的防御很有信心,但既然那家伙能在你们的眼皮底下突破冰窖,那先贤祠的防御体系也扛不住,所以弗罗斯特正忙着转运龙骨前往罗马银行的地下金库。” “你们就那么信赖银行的金库?”卡德摩斯语带嘲讽,“加图索家不愧是混血种世界里最富有的家族。” “金库跟金库可不能比,那座金库建造于1936年,由传奇设计师雅克德罗设计。雅克德罗在机械和炼金术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经他手打造的金库时至今日还有四座未曾失窃过,号称四大奇迹,最近几十年里,我们又不断地用科技手段给那座金库加码。它里面储存着欧洲1/7的货币性黄金,可以说是稳定欧元价格的压舱石。全世界的贼王都惦记过里面的财富,可从未有人能从里面拿走哪怕一克黄金。” “然后呢?你们把龙骨藏好了,得不到完整的龙骨他就没法变身成真正的龙王?世界就安全了?”贝奥武夫冷笑。 “然后我们的反击就开始了!”庞贝邪魅地一笑:“首先我们让天谴之剑变轨,现在它正在地球同步轨道上,瞄准着先贤祠,如果那家伙突袭先贤祠,我们就在附近的旷野上解决他。如果他突袭罗马银行,那更好!我刚才说从未有人能从里面拿走哪怕一克黄金,但那并不意味着没人侵入过那座金库。雅克德罗的设计理念不是把入侵者挡在外面,而是把他们困死在里面,一旦入侵者触发机关,几十道安全门就会落下,把金库分成很多的独立区域,所有的锁芯都会自行熔毁。我还准备在几天内给它升个级,在金库的最深层埋入一颗小型核弹。那玩意儿在军火黑市上很便宜,几百万美元一颗。海贼的藏宝地,往往也是探险者的墓地,我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 参会者们沉默地对视,惊叹于这位浪荡游神的凶狠,连贝奥武夫也收敛了鄙夷的神色。 “你们这些元老们的想法我懂,你们都看我们家是暴发户,但暴发户有暴发户的路子,”庞贝得意洋洋,“各位屠龙靠勇气,我们家屠龙靠花钱!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世上只要钱到位,就没有办不了的龙!” ---------- 此时此刻,弗罗斯特正乘坐一部大型电梯,在随行人员的保护下前往地下金库的深处。 说是金库,但更像是军事基地,电梯侧面开有几扇小窗,窗外是天然的石灰岩岩层。电梯井和通道都是在岩层中生生地开凿出来的,电梯井的底部下探到地表以下800米,正上方是罗马银行的本部,一座四层小楼。那位传奇设计师雅克德罗曾不无自豪地说这个设计好比把存款人的财富存储在地狱里,需要的时候再提取出来,觊觎这些财富的人,就得有深入地狱的觉悟。围绕这口电梯井还有四通八达的隧道,它们共同组成了巨大的迷宫,那些隧道是昔日的某位独裁者在金库周围挖掘的,预备在罗马城沦陷的时候把它当作末日堡垒。 弗罗斯特的手机响了,打进来的是视频电话。 弗罗斯特接通电话,庞贝的大脸出现在屏幕上:“兄弟你还好么?我正跟最高决策委员会的老兄弟们开会呢,他们很关心你,更关心咱家保存的龙骨,你跟他们问个好吧!” 弗罗斯特面无表情:“我们现在正在罗马银行的地下金库里,随身携带龙骨。目前的深度是60米,我们正前往最底层。” 他把手机摄像头指向电梯中央的异形青铜箱子,那只箱子看起来是件古物,表面布满了类似唐草的流转花纹,一边装着黄金质地的狮首,另一边装着鹰首,象征着天空中最强的生物和大地上最强的生物共同守护着箱子里的东西。它其实是两河流域一位古王的棺材,但无法确定它的主人是谁,它被发现的时候里面只有一些被拆散的碎骨,可以想见那位主人死得有多惨。 随从们移开棺盖,远在英灵殿会议厅里的人们都看到了里面的东西,有人脸上变色,其余的人也暗自心惊。 龙骨十字这个东西他们中的多数人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既邪恶又庄严,只看一眼就叫人心惊胆战。 加图索家不惜把它保存在这件炼金古物里,恐怕既是表达对这位至尊的敬意,也是要镇压那个怒气没能平息的灵魂。 弗罗斯特把摄像头转回自己:“我们单独为它打造了一个空间,它被自循环的炼金矩阵包裹,无论物理还是精神方面的探知都无法穿透它的外壳。整间金库将被放置在一个半平衡的轴上,一旦出现非法入侵,它就会失去平衡沉入装满液态玻璃的水槽里,液态玻璃会在三分钟内彻底凝固。” 他也像庞贝那么自豪,无论财富还是技术,加图索家都不逊于学院本部,天谴之剑的出现曾经震惊装备部,一天之间研究员们递交了十几份辞职报告,都想转投加图索家的研究所。这座金库也是加图索家的技术结晶,融会了人类科技和龙族的炼金术,甚至参考了东方的术数理论。 可下一刻他的自豪就僵在了脸上,电梯井下方传来了刺耳的警报声,电梯内部亮起了红灯。 “有人在金库深处埋伏你!兄弟快撤!”庞贝惊呼,“真特么见鬼!来得太快了!我的核弹还没下单!” 关键时刻,身为代理家主的弗罗斯特反而更加镇定,他只用一个眼神就让随从们把他围在了中间。那些随从的黄金瞳纷纷亮起,骨骼爆响,身体表面骨质化,顷刻之间就变成了一群狰狞的怪物。如果将他们纳入学院的血统评级系统,个个都在A以上,而在加图索家,他们只是保镖或者高级仆从之类的角色。加图索家对血统的评估就是这么奇怪,S级的弗罗斯特在A级的恺撒面前,同样也是高级仆从。 ---------- 英灵殿会议厅里,参会者们全都站起身来。黄金瞳纷纷亮起,慑人的瞳光把投影的蓝光都盖住了。 罗马银行跟学院本部相隔上万公里,但入侵者公然在他们视频连线的时候发动了攻击,这是奇耻大辱,但也是决战时刻。 贝奥武夫怒吼:“庞贝!开放你们的权限!EVA!进入他们的系统!标记撤离路线!罗马分部,全体出动!” “别开玩笑了!那里面存了欧洲1/7的货币黄金!怎么能把系统权限给你们?”庞贝说,“丢了你负责么?” 刚说了英雄盖世的话,现在又露出守财奴的嘴脸,谁也不知道他的哪句话是真的,反正他抽自己的脸是不怕疼的。 EVA仿佛陷入了沉思,莹蓝色的瞳孔中流动着无法解读的文字。 庞贝不开放权限也没关系,随着贝奥武夫一声令下,她就强行进入了罗马银行的安保系统,接管了大部分操作。 ---------- 电梯紧急刹车,然后以最高速度带着弗罗斯特和他的团队升向地面,下方爆炸声连连,预埋的炸弹正摧毁这条通道。 电梯井里充斥着黄绿色的呛人烟雾,那是精制硫磺蒸发之后形成的硫磺雾,人类在这种气氛下根本无法呼吸,对龙类来说这种雾气更是剧毒。 弗罗斯特的耳机中传来EVA的声音:“底层金库的报警器被触发,入侵者在你们的正下方!金库将在一分钟后完全封闭,逃生通道已经为你们打开!” 电梯抵达出发层,弗罗斯特在随从们的掩护下从安全通道撤离。安全通道被数不清的安全门分隔开来,原本每通过一扇门都要验证密码、指纹和虹膜,但在EVA的强力介入下,这些门全部处在开启状态。弗罗斯特平时扶着手杖走路一步一摇,此刻却以堪比猎豹的速度狂奔,他每经过一扇门,就会有一个人留下来手动关门,关门之后这个人也不离开,而是拔出武器守在门背后。这意味着每道门都得消耗一条人命来守,但加图索家的随从们毫无恐惧的神色,更没有人退缩。 那些就是加图索家为了末日之战训练的精兵吧?他们只是提前踏上了战场。委员们都这么想。 弗罗斯特来到最后一扇安全门前,门背后就是参观金库的等候厅,他的身后已经落下了十几道闸门,把他和那位神秘的追踪者分隔开来。金库里的监控摄像头没能拍到那个人的影像,他所到之处,芯片全都过载烧毁。弗罗斯特通过手机去看自己身后通道中的情形,只看见通明的光焰,几秒钟后摄像头就停止了工作。 一名随从扳下阀门,双手托起沉重的圆形钢门,弗罗斯特和随从们都愣住了,前方仍然是安全通道,通道中下着绵绵的小雨。 距离他们最近的安全门已经落下,门边站着一名持枪随从,弗罗斯特记得那名随从的名字,他是最早留下的守门人之一,那名随从见到弗罗斯特也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空间似乎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扭曲了,他们回到了安全通道的前半段,前进的方向也改变了,继续向前的话他们会返回那口已经被摧毁的电梯井。 某人恐怖的脚步声正缓缓逼近,安全门上都有小小的观察窗,观察窗中飘动着刺眼的火光。他所到之处安全门自动开启,那些勇敢的随从连哀嚎的机会都没有。 委员们都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抓住了,即便是通过摄像头,即便隔着上万公里,他们仍能感觉到那恐怖的威压。 最后一道安全门被突破,金色的光焰涌入了这个空间,光焰中走来了明亮的人影。没人能看清他的面孔,那简直就是熊熊燃烧的人形太阳,或者降临世间的尊神。 随从们一边退后一边开枪,子弹却被尊神身边的力场扭转了轨道,一名随从拔出猎刀合身扑上,大吼着:“弗罗斯特先生快走!” 但他根本碰不到尊神,一颗子弹被尊神的力场定在了空中,还在高速地旋转,尊神屈指轻轻地一弹,子弹就沿着来路返回,射穿了那名随从的额头,巨大的惯性把他的尸体远远地抛了出去。随从的英勇为弗罗斯特争取了两秒钟的时间,但弗罗斯特连转身的勇气都没有,他哆嗦了片刻,双膝一软跪在了尊神面前。尊神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身边飘动的光焰像是闪光的羽翼。其他随从想要上前保护弗罗斯特,可尊神一呼一吸之间,光焰爆发,把随从们全都烧成了焦炭。 “弗罗斯特先生!弗罗斯特先生!请坚持!请坚持!“EVA反复呼叫,“罗马分部正在赶往救援的路上!” 弗罗斯特摘下耳机,远远地丢开,双手捧起装有龙骨的青铜箱子,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位尊神的容貌。 贝奥武夫愤怒地拍碎了坚硬的橡木会议桌,那个懦夫甚至不如他的随从们有勇气! 尊神拎起了弗罗斯特手中的箱子,人们这才注意到弗罗斯特的手中紧握着一根手杖,弗罗斯特走到那里都带着那根手杖,白藤的杖身,古铜色的圆头,看起来是件有年头的老物件。很多人都以为弗罗斯特上了年纪不良于行,但从刚才的表现看来他矫健得可以参加马拉松比赛。 弗罗斯特双手紧握,结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印。他抬眼看向尊神,声如洪钟:“唵班札萨朵吽!” 外狮子印,源自东密的法印,搭配金刚萨埵心咒,唤醒结印者心中的狮子,谁也没想到加图索家的代理家长竟然是东密的高手。 弗罗斯特的双瞳亮得刺眼,他从手杖中拔出尖利的刺剑,直刺那个光明的身影,他还是击剑术的高手! 会议厅里的人们都瞪大了眼睛,没人见过这样的弗罗斯特,也没人有绝对的把握避开那凌厉的一剑。 校董和元老的血统评级都是最高的,但除了昂热一直活跃在屠龙的战场上,其他大人物很少展现血统能力,尤其是弗罗斯特,他给人的感觉就是那种高高在上的老财阀,挥舞钞票就能砸死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根本不需要动用血统能力,昔日的战斗意志应该也被酒精和奢华的生活磨损了。但此时此刻他的剑光像是洪涛大海,连那位尊神的随身光焰都被切开了一道缝隙。 弗罗斯特高声怒吼,他的领域把尊神和自己都包裹在其中,领域里的空气变得极其粘稠,像胶水那样限制了尊神的动作。 也许就像那头来自里约热内卢的公猪所说,混血种最后的倚仗永远都是自己的血统,尊贵如弗罗斯特也不例外。 舍身的一剑被尊神轻易地避开了,他似乎早就猜到了这个跪在自己脚下的老人并未真正屈服。他再度深呼吸,光焰点燃了弗罗斯特的剑尖,那支乌兹钢打造的利刃竟然像火柴似的燃烧起来。弗罗斯特仍不放弃,横剑切向尊神的咽喉,双眼死死地盯着尊神手中的青铜箱子。献上那个箱子之前,他把手杖的圆头拧下来丢了进去,那个圆头是颗威力惊人的手榴弹,被称作「火之牙」,爆炸物中混入了「焚烧之血」的碎片。那种神秘的结晶是从龙王康斯坦丁的骨骸中提取出来的,它引发的燃烧几乎是无穷无尽的,直到耗尽空间中的所有火元素,然后再形成强大的负压冲击波。 青铜箱子只是微微震动,火之牙确实爆炸了,但某种力量强行把火元素的燃烧控制在了极小的范围内。 尊神拎着箱子跟弗罗斯特擦肩而过,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弗罗斯特的身形就这么崩塌了,化作闪光的飞灰。 一部外壳烧焦的手机从弗罗斯特的手中坠落,生命的最后一刻弗罗斯特竟然还在摆弄手机,尊神停下了脚步,似乎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片刻之后通道微微地震动起来,顶部的闸门洞开,暗绿色的液体涌出,把尊神和整条通道一起淹没。 这是秘党成员弗罗斯特·加图索的最后努力,他早就知道无法幸免,刺剑和火之牙都是他的虚晃一招,他用手机发送了一条命令,将金库的管理权彻底移交给了EVA。EVA获得权限之后立刻下达了毁灭指令,打开了酸液闸门。那种特制的酸液连合金都能腐蚀,而且会跟地面涌出的凝固剂作用,在顷刻间化作玻璃钢般的坚硬物质,把每一寸空间都填满,封死任何入侵者,就像松油困住飞虫形成琥珀。 难怪庞贝一直不愿意给出金库的管理权,这样做固然是绝杀,却也会把整间金库当作尊神的陪葬。 罗马银行的大厅里,大客户们还在跟理财经理聊着今年的回报,享受着服务生们为他们烹煮的咖啡,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正下方刚刚发生了怎样的一场巨变。可伦敦的贵金属交易所却炸了锅,交易员们都呆呆地望着头顶上方的大屏幕。十秒钟之前,金价暴涨7%,同时欧元暴跌5%,因为欧洲刚刚忽然失去了1/7的货币性黄金。 第35章 群青殿中的龙吟(4) 英灵殿会议厅里寂静如死,人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中。庞贝的计划不可谓不周密,可那位尊神踏破虚空而来,当着他们的面杀死了弗罗斯特,EVA的行动也不可谓不果断,可他们真的把对手困死在金库里了么?看过昂热遇刺的全息回放之后,他们都没有信心,对方到底是怎么进出那条隧道的呢?像是在空间里生生地撕出了一道裂缝。 再也不是年轻人们出战他们藏在幕后指挥了,这才是真正的战争,无论你的位置是在战壕还是地堡的最深处,你都得有战死的觉悟。 人们整齐地起身,手按胸口,把崇高的敬意献给那个咆哮着冲杀的弗罗斯特·加图索,他终究没有亏负自己秘党成员的身份。 默哀结束,委员们各自落座,克制住情绪的波动,回到理性的讨论中来。 “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改变了那座金库的空间结构?”卡德摩斯环顾众人,声音微微颤抖,“这可能么?” 夏绿蒂沉吟片刻,打破沉默:“炼金术的基础原理跟言灵是互通的,我不知道是否存在这样的言灵,但在炼金术中有「七大王国」的说法,也就是炼金术的七种杰出成就,分别是元素置换、精神重铸、概念武装、时间逆流、空间开辟、生命缔造和因果分离。高廷根家研究炼金术上千年,对七大王国的认知依然很粗浅。”她看了一眼副校长,“弗拉梅尔导师的造诣远高于我,这些话应该他来说。” “夏绿蒂是怀疑对方用的是空间开辟,拥有这种能力的人能自由地切断和缝合空间,甚至开辟出他自定义的空间。”副校长说,“换句话说,他根本不用走人类的道路,人类设置的门对他也是无效的。” “这么说来,他也能把这间会议厅的空间跟他所在的空间直接打通,然后瞬间出现在这里,把我们杀个精光?”圣乔治说。 “那他为什么还没来?我期待着跟那位至尊决战!”贝奥武夫毫无畏惧。 “足够强大的炼金矩阵能够构筑出自循环的空间屏障来阻挡他,这所学院的正下方就有那么一座矩阵,历代弗拉梅尔导师都是那座矩阵的控制者,它不仅限制了我们在这里启用言灵,也会让重构空间的努力无效化。简单地说,就是我们被保护在一堵看不见的围墙内。”夏绿蒂说,“但那座矩阵有上百年的历史,我不确定它的运转情况。” 副校长耸耸肩:“还凑合吧,但两者之间的关系就像矛与盾,如果矛足够锋利,盾也会被刺破。”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那位至尊在入侵冰窖的时候没有启用这种能力,他被矩阵限制着。”圣乔治说。 “从此世界再无宁日,任何人如果走出这座校园,下一刻至尊就有可能出现在面前。”卡德摩斯说。 “用不着杯弓蛇影,空间开辟这个能力有个前提,就是得有道标,否则就像是在黑暗的迷雾中摸索。那家伙能做到这一点,是提前在昂热和弗罗斯特身上种下了道标,那些道标是迷雾中的微光,只有他自己看得见。”副校长说,“而且使用那种能力的代价极大,各位未必有资格让他动用这个能力。弗罗斯特也没有,但他带着龙骨。” 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既不为弗罗斯特的死感到难过,也没觉得恐惧,手中的啤酒杯都没放下。 “加图索家有什么想法?”贝奥武夫望向庞贝的位置,那个男人刚刚失去了挚爱的堂弟——是不是挚爱姑且不论——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庞贝不见了,投影光柱里坐着一个年轻人,阳光从他的背后照来,他的面容隐没在光芒中,人们只能看到那头金发和海蓝色的西装。 “你是谁?伱有什么资格坐在加图索家的座位上?”贝奥武夫喝问。 “半小时前,有人给了我一张白色卡片,我刚刚用它解除了庞贝的职务。”年轻人说。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代表加图索家?”贝奥武夫上下打量年轻人。 “这位先生是恺撒·加图索,庞贝之子。”EVA说,“我刚刚收到加图索家发来的文件,庞贝在这间会议厅里的所有权力由他继承。” 元老们惊讶地对视。他们都听过恺撒的名字,印象里是个不可一世的贵公子,总是跟家族对着干,弗罗斯特为他挠破了秃头,可此刻投影出来的这个人虽然看不清面目,却带着隐隐的威仪,让人不敢因为他年轻而看低他。 片刻之后,会议厅里响起了整齐的掌声,欢迎这个年轻人加入管理里世界的最高决策圈。 “知道今天的议题么?恺撒·加图索先生对此有什么看法?”贝奥武夫冷冷地发问。 “能彻底压制校长,用炼金术开辟空间的,毫无疑问是位龙王。我们曾经面对的龙王跟他相比都是孩子,这也许要归因于那些龙王都不是完全体,芬里厄没来得及育成完整的龙躯,耶梦加得也不是神话中‘尘世巨蟒’的形态,那些龙王加起来都未必是这位龙王的对手,连赫尔佐格也无法跟他相比……” “赫尔佐格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个窃取龙王权位的小人!”圣乔治打断了他的话。 “赫尔佐格的强大,并不在于力量,而是他洞悉了人类世界的规则。我们以往的经验可能无法用来对付这个新的敌人,无论青铜与火之王还是大地与山之王,他们都是龙族中的孤勇者,只凭强大的自身挑战人类世界。但我们不能排除这样一种可能,某些龙王可能早已苏醒,只是他们一直蛰伏在人类世界里,学习人类世界的规则,默默地积蓄力量。他们可能跟我们一样使用手机,开车出行,我们在这里开会,他们也在另一张会议桌上开会。直到时机到来,他们才会化身巨龙,从天而降。”恺撒缓缓地说,“我想提醒各位的是,他刺杀校长的手段非常巧妙,完美地利用了人类世界的工具,把校长困死在封闭的空间里,从而限制了时间零的发动。” “那不就是路明非么?你说的每一条他都符合。”圣乔治说。 “现在下结论还为之过早,执行部已经介入对路明非的调查。”施耐德教授说。他不是委员,但有旁听的资格。 “还有他的同党!你们派驻古巴的专员芬格尔·冯·弗林斯!”贝奥武夫说。 “我无法调查这个人,”EVA说,“从我的观察角度出发,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连我都听说过那个总也不能毕业的芬格尔。”圣乔治不解地说。 “我是个人工智能,如果我在全球互联网上都查不到一个人的信息,对我而言他就是不存在。就像对于各位而言,楚子航是个幽灵,只存在于路明非的脑海里,对我而言,芬格尔也是个幽灵,他存在于你们每个人的脑海里,但我就是看不到他。” “他在整个互联网范围内删除了自己,不留任何痕迹。”卡德摩斯说,“这是个高手,高手中的高手!” “可他总得有本护照,否则怎么跨国旅行?”圣乔治问。 “他可能持有其他护照,在那本护照上他可能叫山上野夫或者张发财,但我无法把他跟芬格尔·冯·弗林斯这个名字匹配起来。” “他不重要,他只是个从犯!”贝奥武夫说,“EVA,如果调用全部算力,预计多久才能定位到路明非?” “他目前只是犯错的学生,还不是通缉对象,我无法调用全部算力来针对他。”EVA说。 “可他是嫌疑最大的人!而且受过最严格的训练,了解我们几乎所有的内情!他比任何外来的敌人都危险,你们却至今不对他下通缉令?”贝奥武夫怒斥,“有人在包庇他么?谁包庇他谁就是他的同党!” “这话说得过分了!”副校长一拍桌子,“我身为弗拉梅尔的一员!对组织忠心耿耿!凡事你得讲证据!” “弗拉梅尔导师,”卡德摩斯友善地提醒,“贝奥武夫并不是在说您。” “那就好那就好!是我冲动了,你继续!”副校长又端起了啤酒。 “不过说起来芬格尔后来转到了您的名下对么?是您的……亲传弟子?”圣乔治说。 “学生做了错事就要上升到老师么?”副校长勃然大怒,“那你们怎么不把古德里安吊起来打?” “古德里安教授正在接受调查,他的终身教授头衔大概保不住了。”贝奥武夫冷冷地说,“让我们回到通缉令的议题!” “容我向元老们解释学院通缉令的规则,”EVA说,“学院的通缉令分S、A、B三个级别,级别越高,我投入的算力就越高。高级通缉令通常适用于高危目标,也会授权追捕者使用相应的暴力。如果我发出S级通缉令,等于授权追捕者们杀死路明非一行人。如果通缉令外泄,还会引起赏金猎人的参与,即便他们不能拿着他的人头来学院领取奖金,也会觊觎他的骨头。” “那么S级通缉令的决定权在谁手里?”贝奥武夫问。 “就是在座的各位,需要有人发起这个提案,并获得50%的委员支持。” “很好!那么我代表贝奥武夫家族发起提案,请各位就是否对路明非发布S级通缉令现场投票!” “对年轻人没必要急着赶尽杀绝吧?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副校长大惊失色,“咱们秘党的老传统不能丢!” “我们并没有这样的传统,我们的传统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卡德摩斯说。 投影光束落在委员们面前,交织成一个虚拟的水晶基座,基座中间是个漩涡状的结构,中间是个漆黑的孔洞。基座前摆放着一黑一白外加一颗天蓝色的水晶球。这种用球来投票的方式源自古罗马,白球代表赞成,黑球代表反对,天蓝色球代表弃权。 副校长根本无法阻止,随着贝奥武夫口头提出议案,投票程序已经开启,最高决策委员会的制度赋予了他这个权力。 虚拟的警钟声在会议厅中长鸣,提醒委员们这是个严肃的仪式,他们手中握着巨大的权力,你若投出了正确的票,解救世界于危难,那你理应收获尊敬,你若投票错杀了一个无辜者,你也必须背负那个人的血债。 贝奥武夫伸手抓起白球,举起来展示给每个人看,然后把它丢进了那个孔洞。 跟古罗马的无记名投票制度不同,秘党的投票流程是公开的,因为投票者很少,事后很容易推算出到底谁在支持谁在反对。 元老们在第一时间选择了支持贝奥武夫,副校长则左右开弓投下了两个黑球,如今昂热躺在救生舱里,他的投票权被委托给了副校长,而那位从来不曾出席校董会的校董把自己的投票权委托给了昂热,也被副校长顺理成章地继承了。洛朗女爵身为昂热的忠实支持者,也在第一时间投下了反对票,夏绿蒂犹豫了许久,管家不断地眼神示意她投弃权票,但在洛朗女爵的注视下,她最终还是噘着嘴投出了反对票。 夏绿蒂所属的高廷根家族号称“高庭之花”,历代家主都沉浸于炼金术的研究,跟其他家族之间保持着距离,但夏绿蒂自幼失恃,洛朗女爵在她幼年的时候照顾过她,对她来说是介乎姐姐和母亲之间的人,她有时候会跟洛朗女爵闹脾气,但关键时刻还是会习惯性地低一头。 两位通过语音接入会议的校董都投了弃权票,他们甚至不愿意在元老们面前露面,从头至尾也没有发过言,本身就说明了态度——当危机来临的时候,并非每个人都想站在承担历史责任的前排。 四票对四票,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恺撒身上,他手中握着至关重要的一票。加图索家的一票比其他人的赞同或者反对都来得更重,时至今日,加图索家隐然是混血种世界里的第一家族,他们的触手遍及政治和商业领域,隐然是混血种世界的皇族,而投票者恺撒·加图索,则是内定的未来皇帝,他的意志左右着世界的走向。 恺撒凝视前方,右手悬空,石雕般沉默,如同一个绝世的剑客准备刺出他惊天动地的一剑。 副校长把杯中的啤酒干了,霍地起身向外走去。 “弗拉梅尔导师您要去哪里?在这么重要的时刻离席,不太妥当吧?”贝奥武夫盯着他的背影。 “尿尿不行么?啤酒喝多了,膀胱快炸了!反正票我已经投了,路明非的死活关我屁事!”副校长摔门而去。 ---------- 副校长出了会议厅就一路小跑,边跑边拨通了某人的号码。“事情麻烦了,昂热请回来的那帮老家伙靠不住……他们的屁股倒没坐在加图索家那边,但他们觉得路明非实在太危险了,必须发出S级通缉令……消息是肯定压不住的,混血种家族在学院里都有自己的眼线,你们马上就是混血种世界的公敌了……路明非那小子也太浪了,招惹谁不好非要招惹加图索家的女人,不然恺撒没准还会支持他一把……那姑娘是个麻烦,给人家送回去吧!你俩单独跑路不是挺好的么?雄雄大盗!正好谱写一段浪漫的传奇……” 他忽然站住了,慢慢地转过身来。石碑般的贝奥武夫就站在他身后,距离不过两米,冷峻的脸上写满嘲讽。 副校长捂住手机:“我跟女朋友打电话,你凑那么近干什么?” “古巴的女朋友吧?听说是个邋遢的女人,最近刚刚犯了点事,跑路了,还带着一条巨龙。” 副校长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他也没指望这种程度的谎言能骗过贝奥武夫,就是胡说八道成了习惯。 自始至终贝奥武夫就没信任过他,从他离开会议厅开始,贝奥武夫一直都跟在他身后,像是他的背后灵。如此高大魁梧的人,高速地移动,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不难想象他的强大。即便在无法使用言灵的校园里,单凭体术他也能战胜绝大多数A级以上专员,恺撒和路明非也未必有胜算。 副校长退后几步,解开了牛仔外套的扣子:“终于还是有这么一天啊……” “这就对了!”贝奥武夫的眼中有锋芒渐渐凝聚,“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听说你的时候,他们叫你‘寻血猎犬’,那时的你可以单枪匹马横穿整个西部,只为了追杀一个重伤的龙类。最后他喝下了整整一瓶水银杀死了自己,在他看来死亡都不如你可怕。可多年之后你变成了这么个滑稽的老头子,如果不是他们叫你弗拉梅尔导师,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寻血猎犬和嗜龙血者,是时候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彼此了……真正的彼此!” 他也解开了西装的扣子,撩起衣摆露出挂在腰间的银色左轮,暗红色的枪柄是用一条龙的牙齿雕刻的。 “贝奥武夫你别冲动!”副校长高呼,“老子犯得着为路明非跟你玩命么?他是我儿子么?曼施坦因才是我儿子!” 他的腰间果然没有配枪,倒是那个微凸的小肚子颇有喜感,他从内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丢给贝奥武夫:“这是我的辞职信……” “你说什么?”贝奥武夫现在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无论炼金术还是言灵,那家伙都是顶级配置,实话说就学院地下那个炼金矩阵,修修补补那么多年,我都不知道哪天就崩了。”副校长愁眉苦脸地说,“我年纪也大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还想抓紧最后的时间把存款花完……你那么有型又那么有理想,跟昂热是一类人,拯救世界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你……你怎么能堕落成这样?你怎么对得起弗拉梅尔之名?”贝奥武夫怒吼着冲上前去,一拳打翻了副校长。 副校长直挺挺地倒地,四仰八叉鼻血横流。贝奥武夫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拳头,虽然是盛怒之下出拳,但他未出全力,S级混血种用脸都能接得下来,没想到副校长被打得人事不省,满嘴吐着啤酒沫。看起来时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把当初那条彪悍的寻血猎犬变成了油腻猥琐的大叔,这样的人甚至配不上贝奥武夫的一颗子弹。 他捡起副校长的手机,手机还在通话状态:“芬格尔·冯·弗林斯!立刻返回学院报到!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对不起,我不知道谁是芬格尔·冯·弗林斯,世界上也许就没这个人。”对方懒洋洋地说。 “我对你的鬼花样没兴趣,叫路明非接电话!”贝奥武夫严厉地说。 “他睡着了,还是别吵醒睡着的人,鬼知道他醒来会变成什么东西。长话短说吧,我也不确定这个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但它好像真的出了很大的问题。咱们都别冲动,如果某人真的是龙王,我也没本事把他捆起来送去给你。过去的五年里,他一直都是秘党的秘密武器,这点我想你已经猜出来了。与其跟武器为难,不如想想谁是控制武器的人,那个人到底要做什么。” “弗拉梅尔导师冒着危险给你通风报信,如果你不归案,他会面临严苛的惩罚!此时此刻,古德里安教授还在禁闭室里!” “别来这套!老子出了名的刚!只吃色诱,不吃威逼!我家恩师也是耐得住严刑拷打的好汉!不信你就接着揍他! 况且你也不敢打死他,炼金术方面的事情,光凭可爱的夏绿蒂可不够。要是没有炼金矩阵的保护,那个能够无视空间随意穿梭的家伙,随时都能把英灵殿会议厅变成大型葬礼现场!” 对方挂断了电话,贝奥武夫愤怒之下捏碎了手机外壳。 片刻之后他冷着脸回到了会议厅,所有人都注视着他,除了恺撒,他依然保持着端坐的姿态,右手悬在空中,还在准备那惊天动地的一剑……贝奥武夫这才明白自己误会了,恺撒之前的状态既不是摆酷也不是犹豫不决……而是断线了…… ---------- 罗马分部的驻地,恺撒端坐在摄影机前,一张白色的卡片在他的指间翻转。 帕西忙碌地检查着摄影机,歉意地说:“不知道是设备出了问题还是网络出了问题,请少爷稍等片刻,我立刻通知技术组派人来。” “你把插头踢掉了,我当然会断线,”恺撒淡淡地说,“你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么?” “路明非和少爷之间,应该是有友谊的,要不要把友谊的因素纳入考量呢?”帕西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如果是三年前,仅仅友谊这个因素就足够我做出判断了,但我如今再这么做就是任性。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不能拿更多人的生命去冒险。他不是小孩子了,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不该把诺诺扯进来,向无关的人求助,只会让局面越来越混乱。”恺撒冷冷地说。 “去找陈小姐确实是很莽撞的行为,但恕我直言,如果陈小姐自己不愿意,没人能带走她。” 恺撒微微皱眉,语气变得凌厉起来:“他是在利用诺诺的善良!” “少爷又怎么知道,陈小姐对少爷的感情不是出于某种善良呢?” 恺撒愣了片刻,忽然横眉立目:“诺诺是我的未婚妻!是发誓要跟我走一生的人!除了我没有人有资格评判她!” “可是从收到那封信到现在,您的心情一直很乱,您只是在努力地控制,不想让人看出来。“帕西不卑不亢地说,“少爷的心里,恐怕一直有些不敢确定的事吧?您曾经说过陈小姐对您来说是一本永远也读不完的书,您不知道下一页上写着什么,甚至这本书的页数还在不断地增加。也正是因此,您并不知道那本书为什么会选择自己。” 恺撒沉默良久,疲倦地垂下眼帘:“你看我看得很透,我一直觉得诺诺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运气,可是靠着运气得到的东西,会不会有一天又都忽然失去?因为好运气总是会用完的。” “东京之行以前,少爷是不会想这些的,是真小姐改变了您么?” “我常常会梦到她,每次我都开着车去救她,可是每次都来不及,她在我的梦里坠落了几百次。”恺撒仰望着天花板,“真小姐教会了我世界的残酷,善良的孩子未必会活到最后,勇气不能战胜一切,在你最需要神的时候神不会降临。有时候在梦里我又会搞不清自己到底要去救谁,有时候是真小姐,有时候是诺诺,所以我特别期盼着婚礼,想把她一直拴在身边。” “少爷跟陈小姐的相遇也许是偶然,少爷跟路明非的友谊却是必然吧?你们的人生和性格都完全不同,原本不会有这么多的交集。我想说的就是这些,通讯已经恢复了,随时可以继续会议,您才是委员会成员,该投什么票您自己决定就好。”帕西微微躬身,“最后请少爷放心,如果有一天您要开车出发,无论要救的人是谁,我都会带上武器,和您坐同一台车去的。” 帕西出门去了,恺撒静坐了许久,起身来到窗边。窗边放着一个立式衣架,衣架上挂着一件看起来很廉价的和服。 恺撒无声地笑笑,回想起当年的他们穿着这种廉价的衣服,打着伞,趾高气扬地去了东京,好像一群出门干事业的剑客。 东京的旅行教会了他们很多道理,也让他们成了朋友,可最后他们还是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委员会的会议厅里有了恺撒的座位,而路明非选择了亡命天涯。帕西说得对,他跟路明非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怎么成为朋友的呢?连学生会主席的位子和舞蹈团都能放心地交给他。 可真要想明白这件事还是挺难的,非要回忆的话,想起来的就是大家在日本一起泡澡一起喝酒,一起陪富婆们唱歌。路明非带着那个女孩子去山里看日落,自己还开着一辆破丰田千里护驾。这些交情就配得上恺撒·加图索的友谊了么?哦对了,他还帮自己挡过一颗子弹,可这事儿好像反而不那么重要,友谊和感恩图报应该是两回事。到底是哪个瞬间自己开始对那家伙改观的呢?连尼伯龙根计划被用在他身上自己也是为他高兴的。 恺撒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人脑是一块靠不住的硬盘,总会慢慢地消磁。”好像是某个朋友跟他说的,具体是谁也想不起来了。 他回到摄像机前坐下,重新进入了会议。 ---------- 帕西走进一间无人的会议室,掏出手机来。他跟恺撒说话的时候手机一直在口袋里震动,但他没接电话,现在必须回电了。 “恺撒对通缉路明非的议案投出了反对票,虽然最终通缉令还是下达了,但不过是B级,这意味着我们无法使用EVA的全部算力来追踪路明非。我要知道恺撒在想什么,还有,在你不接电话的十分钟里,恺撒对你说了什么。”电话里传来阿尔法威严的声音。 “我建议少爷谨慎地考虑投票,以他跟路明非的友谊为理由做了说服。”帕西恭恭敬敬地说。 “是谁允许你自作主张?”阿尔法的声音骤然严厉起来。 “如果通缉令是S级,意味着追捕者可以动用任何手段,甚至杀死目标都无所谓,那么陈小姐也会陷入危险中。恺撒眼下还能保持冷静,但假如陈小姐出事,他毫无疑问会第一时间飞往现场,谁都拦不住他,这应该不是我们想看到的。我们应该悄无声息地解决这件事,B级通缉令的级别虽然不够,但家族可以派出自己的追猎者。”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这件事你想得很缜密,关于追猎者的人选,你有什么建议?” “不能出动明面上的人,只能动用刺客,足够强大也足够忠诚的刺客,在家族的人才库里可选的也不多。我想我是有这个资格的。” “你最重要的工作是陪伴恺撒,让他时刻处在我们的视野之内,这件事我们会安排其他人选。”阿尔法挂断了电话。 第36章 同学少年都不贱(1) 诺诺醒来的时候,眼睛上蒙着黑布,嘴巴上贴着胶带,感觉自己正蜷缩在一辆小车的后排座椅上。 最后的记忆还是在酒窖里,路明非双手插在口袋里渐行渐远,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别离的味道。她心里刚动念头说要不就再帮他一把算了,牙一咬心一横姐就还是当年那个单手开法拉利的少女,忽然觉得脑袋里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猜自己是被劫持了,劫持者不是一般人,敢当着路明非和芬格尔的面对她下手,而且成功了。 她没有惊慌失措,而是继续装睡,分析着周遭的环境。她应该已经不在马耳他了,这地方不临海,温度和湿度都很宜人,空气里有淡淡的草木味道,估计是亚热带的内陆地区;从颠簸的程度和座椅质感来看,这是辆经济型的小车,小车行驶在一条平坦的高速路上,车速中等,车里播放着一首轻快的吉他曲;她被捆了起来,但不是用绳子而是用安全带;全身酸痛,但不是因为遭到了侵犯,而是睡了很长时间没有翻身,想来那些人在她身上用了某种镇静类的药物,睡醒之后居然有点神清气爽。 “师妹挺猪的啊,天蓬转世。镇定剂的药效早该过去了,她还能睡得那么香,我都羡慕了。”司机忽然开口说话。 “她要真是天蓬转世,你就不怕她拿九齿钉耙敲烂你的狗头?”副驾驶座上的人说,“还是想想怎么跟她解释吧。” 诺诺装不下去了,猛地翻身坐起,挣脱身上的安全带,撕掉嘴上的胶布,用臂弯锁死司机的脖子:“你俩是活腻了么?” 路明非和芬格尔惊恐地对视,不约而同地指向对方:“都是他都是他都是他!” “我没问谁的主意,先告诉我这是哪里!”诺诺看了一眼仪表台,“伱这什么破车?连个导航都没有?” 这时一辆警车从侧方追了上来,忽然超车变道,拦在了他们的车前。警灯闪了起来,示意他们侧方停车。 诺诺心说来得正是时候,正愁没有车载我回去,这就是老话说瞌睡的时候有人送枕头。 芬格尔老老实实地道边停车,警察下车来到车窗前,行了个礼:“您好同志,请出示驾驶本和行驶本。” 芬格尔摸出一黑一蓝两个本子递了过去:“同志,我们是美国来的良民,这是我的中国驾照。” 诺诺闻言一愣,赶紧从车窗里探出头去,只见高速公路穿行在郁郁葱葱的山中,头顶的指示牌上写着“距离上海125公里”。 山风吹来,漫山的三角梅摇曳。诺诺目瞪口呆,大脑宕机,一觉醒来他们已经从马耳他赶到了中国? “你叫张发财?”交警看芬格尔的眼神充满疑惑。 “小姓张,名发财,表字鑫鑫,朋友们都叫我……” “可以了先生,我们不查外号。”交警打断,“您长得一点都不像中国人,可您说一口地道的中文,持中国证件,还有一个中国名字,能解释一下么?” “高鼻子蓝眼睛的主儿就不配姓张么?就不配说中文么?你这就是偏见了!”芬格尔义正词严,“我跟你说打从大唐贞观年间起,长安街头就到处是我这长相的了,卖羊肉的卖切糕的卖葡萄酒的,都没把自己当外人。李太白诗曰,‘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啥意思?意思就是踏青结束了还得去找高鼻子蓝眼睛的妹子喝一杯……” “谢谢您的配合!”交警赶紧把驾驶本交还给芬格尔,又看了一眼后排的诺诺,“我好像看到车内有人扭打,您没事吧女士?” “我没事,我怎么会有事?我猪一样睡了30个小时,我精神焕发!”诺诺冷冷地说。 “您真的没事?”交警还不放心。诺诺穿着一条白色的沙滩裙,露背露肩露锁骨,系带上两枚闪亮的金环,宛若大理石雕刻的古希腊贵女,可她坐在一辆洋红色的比亚迪F3里,脸上还印着座椅上的格纹。这些元素组合起来很难不叫人起疑。 “我好兄弟和他女朋友,我们自驾环游中国。”芬格尔指指副驾驶座上的路明非。 路明非强撑着迎接交警的审视,今天他居然是西装革履的,头发也精心地修剪过。 交警虽然看不懂那是伦敦萨维尔街的手工定制,却也能感觉出它的价格不菲,既然这辆车上有个能配得上那位女乘客的男乘客,那么张发财先生的话也就有了几分可信度。 交警敬礼之后上车离去,并没有意识到在他转过身去的那一刻,反倒是两位男乘客恐慌得像是被狮子摁住的兔子。 诺诺再度勒住了芬格尔的脖子,紧了紧:“伟大的炎之龙斩者,请说遗言,简短一点。” “我炎之龙斩者芬格尔·冯·弗林斯平生最重的就是信义,我兄弟出了事,我不能撒手不管,我兄弟该杀头,我也应该陪着挨打。这事儿归根结底我兄弟是受益人,我也是帮他完成心愿,师妹你要是一枪崩掉他,我想他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完事儿以后你大耳刮子扇我,我也是不会反抗的……” “我靠靠靠靠!”诺诺猛拧芬格尔的耳朵,疼得芬格尔泪流满面。 诺诺转过头,冷冷地看了路明非一眼,虚空挥动巴掌,就当打了他两记耳光:“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你都神经病了!” 她刚刚心软了那么一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又搓火起来。这俩带她出门前不知道给她换件体面的衣服吗?大好春光洒了一路! 不过再想想,要是这俩真给自己换了衣服……那就真得砍人了! “你们把我绑到中国来干什么?”她烦躁地踢了一脚前排座椅。 “师妹你听我说,你冷静下来听我说……让我们假设某种超级言灵在我们的记忆里抹掉了楚子航,就像群体催眠那样,楚子航消失之后,我们的其他记忆就自行对接,拼凑出一个没有楚子航也能解释得通的过去,但物理痕迹是没法抹掉的对吧?楚子航的照片他总得一张张销毁,楚子航的档案资料他也得手动删除,而且擦除物理痕迹的过程中肯定会有一些遗漏。我们要想证明楚子航的存在,就得找到那些被遗漏的痕迹……”芬格尔侧眼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说。 “你们觉得楚子航人生的前十八年都是在中国度过的,在这里最容易找到楚子航的痕迹?” “没错!”芬格尔竖起大拇指,“而师妹你最擅长的就是从蛛丝马迹中推导出真相,我们用得上你这身好本事!” “你用得上我你就绑架我?”诺诺一听这话又来气了,“你来中国得坐飞机,难不成你还劫机么?” “我们是劫机来的啊!劫了一架小商务机,空姐跟我聊得挺好,还主动加我微信!” “人家那是准备报警抓你!”诺诺捂脸。 “不要怀疑我的魅力!路上她还给我喝免费的果汁!还夸我肌肉练得好!” “飞机都被你劫了,难道喝杯果汁她还问你收钱?” “不要怀疑温柔可爱的空姐!不是每个女人都像师妹你那么现实的!” “我现实你妹啊!我要是现实你们现在已经坐在刚才那辆警车上了!你不会真的跟空姐加了微信吧?你当EVA吃素的啊?” “我想想还是算了,四十多岁的空姐正是航空公司的中坚力量,职业生涯大有可为,我这朝不保夕的人,怎么好意思拖累人家呢?” “年方四十么?真是妙龄。” “我从你的话里听出了年龄上的优越感,“芬格尔指着诺诺的鼻子,“不过看看你自己,也不是刚入学时的小妞了吧?” 诺诺气得瞪眼:“我虽然不是小妞了,可你根本就是大叔预备役了好么?雪茄健身玩帆船,你自己瞅瞅你这一身的大叔气!” 诺诺跟芬格尔斗嘴斗得正欢,眼角余光却瞟到路明非正单手托腮望着窗外,一脸的神游万里。 “不说两句么朋友?敢情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是么?”诺诺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 路明非挠挠头:“这事芬格尔确实鲁莽了,不过他的出发点也是想帮我……” “你有资格帮他说话么?就算是他绑的我,你作为我的小弟,不该拦一下么?你当时在干吗呢?给他递绳子?”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就是去码头的路上我帮他扛了你一段。” “哎呦喂,只是帮他扛了我一段,我算什么?木乃伊么?大型邮包么?路主席是怕那个肱二头肌练得巨大的家伙扛不动我,所以仗义援手?” “他说你长胖了,他实在扛不动,不如拖着走算了,我想那多不好了,那就我扛着呗……” 最终路明非还是没躲过那顿拧,拧完之后耳朵跟芬格尔一样红通通热乎乎的,感觉脸颊两侧各挂着一个灯泡。 车里安静下来,路明非和芬格尔低头认错,诺诺翘着二郎腿双手抱怀,凶得像只母老虎。 最终还是芬格尔叹了口气,摸出一本护照递了过去:“这是你的护照,我帮你带出来了,你要真的不愿帮这个忙呢,等会儿到地方了你买张机票,一天就回马耳他了。我也知道这有点为难你,你跟我不一样,我一无所有,我要是挂了呢,也就是几百个妹子为我难过,难过完了呢,她们又化化妆弄弄头发去找别的兄弟了,可你是加图索家未来的老板娘,是那种坐私人飞机戴卡地亚的女人,劳斯莱斯能当碰碰车玩,让你们有钱人跟我们败狗讲江湖义气,那是有点费钱……” 诺诺却没有伸手去接:“别说这些废话了,开车吧。” “我正在讲严肃的话题,师妹你却想听我开车?我在开车这方面的才华,我给你说嘿……” “我知道你在激我,你的激将法很简单,但我一定会被激到,因为我想证明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诺诺冷冷地说,“何况现在消息已经传到了学院本部和罗马,我回去只能证明我是个懂规矩的乖孩子。可我这辈子,谁的乖孩子都不是。走吧,一起去会会那个楚子航,这件事很诡异,我也有兴趣了解一下。” “师妹果然仗义!”芬格尔眉开眼笑,“不愧是我喜欢的类型!要不是给恺撒抢了先机,我一定追你!” “整个南美洲的姑娘师兄你都手到擒来,我都长胖了你居然还看得上我,真不知道怎么感恩呢!”诺诺还是冷冷的,“开快点!我饿疯了!” “好嘞!”芬格尔发动引擎。 比亚迪扬起一阵轻烟,跑得飞快,阳光灿烂,照得车里有点热,音质粗糙的喇叭里放着墨西哥风情的吉他曲《马拉加女孩》。 开出不远,他们看到刚才那辆警车正停在路边,交警们靠在车上啃煎饼果子。芬格尔冲交警们行礼,比亚迪带起的风里落下一片红花。 “路明非,你刚才在想什么?”诺诺忽然问。 “没想什么,就是发发呆。”路明非赶紧说,“我现在脑子不好使,想得越多错得越多。” 其实他是望见了漫山的三角梅,心里忽然就安静了,感觉像是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时候出城的高架路刚刚建好,每年春天学校都组织大家坐大巴车去郊外踏青,车盘山而过,窗外是远山峡谷和高树野花,男孩女孩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是要回家了,道路尽头的城市里住着他曾经熟悉的人们,芬格尔让收拾收拾仪容,理由也是衣锦还乡,别让人家误以为他在美国混得不好。他加入执行部之后,每年有大半年都像是一只上紧了发条的铁皮鸭子,到处跑停不下来,生活节奏比当年的楚子航还快,而老家的节奏很慢很慢,叔叔几十年如一日地上班喝茶看报,老城区的人们几十年如一日地去同一家铺子吃早餐,很多男孩娶了他们的高中同学,三块钱一根的油条用了十年才涨到四块。那是他专属的小窝,就像贫民窟对公猪尼奥的意义,那里很惬意也很安全,像是被某种神秘的结界包围着,不因时间而轻易改变。 他甚至开始考虑进城之后是先吃顿烤冷面呢?还是先拉上芬格尔和诺诺去海鲜大排档逛逛…… “就当度假好了,马耳他那个鬼地方,我也是待够了。”诺诺双手抱怀望着窗外,深红色的瞳孔映出流动的山景。 ---------- 路明非和芬格尔肩并肩蹲在马路牙子上,各捧着一包臭豆腐,望着远处烟尘弥漫的工地。 “兄弟,咱们没开错路吧?这是大城市,”芬格尔挠着下巴,“可你每次说起老家感觉都像是在说城乡结合部。” “这确实是大城市,按照路牌这也确实是我老家,我跟你一样是蒙的。” 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婶婶跟路明非翻了脸,叫他再也别进那个家门,从那以后路明非就没回家过过寒暑假,这一晃都四年过去了。 当年河对岸的CBD区刚刚建起来,那边是晶光闪耀的摩天大楼,这边是灰扑扑的老式小区,隔河相望,好像差着二十年的时光。 这次回家老家竟然巨变,老城区的改造工程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道路两侧的梧桐树被砍了个干净,围墙也被扒开,到处都在拓建道路。挖掘机轰隆隆地作响,烟尘弥漫,高档公寓和摩天大楼的框架已经在烟尘中站了起来。 路明非当年眼巴巴地眺望着夜幕下的CBD区,觉得那才是带劲的世界和人生,如今又为老城区的消失觉得可惜,那是多自在的地儿啊,早餐铺子随处可见,面馆门口摆着红通通油汪汪的炖肉锅子,道边的梧桐树都有几十年的树龄,盛夏时节一树树的浓荫,把整条路都给遮住了,晴天路面上洒满星星点点的光斑,下小雨的天气甚至不用打伞。 一辆雪白的大摩托停在两人面前,英武的骑警妹子敬了个礼:“请问外宾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么?” 路明非还没来得及搭话,芬格尔已经点头哈腰地走上前去:“老妹儿来得正好,请问你们这里有个仕兰中学嘛?你们这城市改造真是贼啦牛逼,跟地图完全对不上!” 骑警姑娘疑惑地看了芬格尔一眼,不明白这金发碧眼的洋人何以如此接地气,倒是边上那个穿西装的中国男孩,浑身上下透着精致的疏离感,气质上更像外宾。 骑警姑娘在芬格尔的地图上指了指:“沿着这条路直行,到前方第三个路口右转就能看到了,有什么需要请随时找警察!” “太有需要了!我们人生地不熟,整啥啥不懂,没有人民警察,那是两眼瞎……”芬格尔说着就摸出手机来。 路明非一把把手机抢了过去:“谢谢你同志!有需要我们会打热线电话的!” 大摩托载着骑警姑娘远去了,芬格尔望着那窈窕的背影长叹一声:“我真不是要加警察同志的微信,合个影都不行?” 他转过身,冲着比亚迪嚷嚷:“师妹!换个衣服要那么久么?要不要帮忙?内衣尺寸还合适么?不合适师兄去帮你换啊!” 车门打开,诺诺跳了下来,横眉立目:“芬格尔!你这审美是给狗吃了么?我什么年纪了,还穿这种衣服?” 芬格尔居然给她买了一身JK制服,象牙白的毛线衫外搭深蓝色外套,下身是暗红色的格子短裙、黑长袜和方头小皮鞋。 “JK制服怎么了?显年轻不好么?”芬格尔围着诺诺转圈,“把你中等偏上的身材提升到了上等水平。” “我中等偏上的身材?”诺诺怒极而笑,“别拿你们南美大陆的审美来评价我,追你的金卡戴珊去。” 子航删除?又是为什么单单漏掉了路明非?卡塞尔学院里强者如云,如果路明非能免疫,那有的是能免疫的人。还有路明非记忆里那个古怪的、穿着尸衣的影子,那个影子代表着楚子航在路明非心里的形象,并不像路明非自己说的那样,而是个非常扭曲的东西。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边走边看吧。“诺诺舔舔嘴唇,“芬格尔去给我买瓶水,这臭豆腐又辣又咸。” “又辣又咸你还不给我剩两块?”芬格尔哼哼,“别摆您有钱人的谱行么?使唤人的时候,请先把小费砸在我脸上!” “大爷您可是把我从修道院里抢出来的!我一个侍奉上帝的修女!穷得只剩下一颗虔诚的心了!”诺诺摊摊手。 三个人溜达着向着仕兰中学走去,诺诺和芬格尔走在前面,路明非啃着臭豆腐殿后,望着他们的背影。 洒水车从一旁经过,溅起一人高的水雾,阳光在烟尘和水雾中晕开,诺诺转着身躲避,裙摆像是一朵忽然绽放的太阳花。路明非不由得回忆起当年上学放学的日子,仕兰中学的女生们也都穿着类似的格子裙蹦蹦跳跳,起落的裙摆牵引着男生们的视线。那时候的街道远比现在狭窄,街边是各种各样的小商店,卖各式各样的零食和动漫周边,地下室里藏着男生们喜欢的网吧。当时路明非的梦想之一就是有足够的零花钱,能在这条街上随便地玩,想买什么买什么。 他们转过一个弯,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座城门楼子,斗拱飞檐描金画彩,贴着晶晶亮的瓷砖。门前立着两座汉白玉雕塑,左男右女,左边的男孩手里托着个航天飞机模型,右边的女孩举的是个卫星模型……城门楼子上还写着字,“Shilan Junior & Senior Exclusive School”。 路明非目瞪口呆,他知道那是仕兰中学,却不是他记忆中的仕兰中学,而是一座来自平行世界的仕兰中学。那种感觉就像贾宝玉经过和家人的斗智斗勇终于成功迎娶了林黛玉,揭开盖头却是个胸口可碎大石拳头上可跑马的大汉,而且拿出的身份证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他就是林黛玉。 但细节上也有蛛丝马迹可循,Exclusive School是个颇为英式的说法,意思是贵族学校,这个名字想来是老校长起的,老校长心心念念的就是把仕兰中学建成贵族名校,打造新时代的贵族精神。这话他在升旗仪式上讲过八百遍。 “兄弟那么平易近人,没想到居然毕业于贵族学校!”芬格尔长叹,“我这德国来的乡巴佬,跟你交朋友是高攀了。” 路明非明知道他是随口瞎说,却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他也不敢确定这种巨大的陌生感从何而来,是时间造成的,还是这个世界真的扭曲了。 城门楼子两侧呼啦啦地飘着红色条幅,像是一幅巨大的对联:“庆祝市重点涉外中学仕兰中学50周年校庆!” 第37章 同学少年都不贱(2) 他们穿过那座审美奇特的城门楼子,眼前展开了一片工地,还是之前仕兰中学的格局,但各种元素都被刷新了。新的图书馆已经搭起了框架,操场被挖得乱七八糟,看起来是要建足球场;当年的红砖教学楼还在,但外墙已经贴上了花岗岩石皮;一道空中廊桥把崭新的体育馆跟教学大楼连了起来,隔着整面墙的玻璃,身穿舞蹈服的师妹们在压腿,个个都像温室中的小白花。到处都是人,叔叔阿姨们三五成群,拍照录影。 每年校庆都是仕兰中学的开放日,是对外界展示实力的时候,市领导会到场祝贺,还会邀请功成名就的老校友发表演讲。校门口张贴大红榜,榜上写满历届优秀毕业生的名字,家长们看了就知道仕兰中学在本地教育界的地位。 路明非还记得当年楚子航在大红榜上稳列第一,人人都知道他被美国大学录取,还拿了全额奖学金。 不过他也不用羡慕嫉妒恨,因为第二年就轮到他的名字挂在榜头位置,也是被美国大学录取,也是拿了全额奖学金。 每个角落里都有回忆,路明非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在围着铁丝网的篮球场边溜达了很久。那是楚子航当年的战场,他在场上表演扣篮,女生们就坐在场边的台阶上欢呼,其余的人都是他的陪衬。当时路明非觉得楚子航特别装,整场比赛都冷着脸,比赛结束后擦擦汗换双鞋就走,女生给他准备的水都不喝一口。后来他也进了卡塞尔学院,才知道楚子航是跟人沟通有点障碍,跟女生对视他害怕。 命运就是如此不公,楚子航是女难之体,可莺莺燕燕对他来说甚至不能算是甜蜜的负担,而是巨大的压力;而路明非这种人,巴望着有个女孩能正眼看他,可女生们的目光好像能穿透他的身体,任凭他怎么扭动,女生们只当他是一团空气。 一幕幕似曾相识,一幕幕浮光掠影,走着走着,路明非跟诺诺和芬格尔走散了,迎面跟某人撞了个满怀。 他赶紧后退几步,鞠躬说对不起对不起。对方也说对不起对不起,路明非眼睛一抬,瞥见一片白色的裙裾。 那是一条素白的棉布裙子,平纹细布,裙摆到膝,配一双系带的厚底帆布鞋,脚腕伶仃,细得一把可以握住。 可路明非哪敢想着去抓人家的脚腕,他吓得差点跳起来抓住篮筐! 时至今日,他早就不是那种瞥见女孩子的小腿就会心中荡漾的少年了,但这双腿的主人非同一般,他跟着她走过整整三年的时间,对这双腿这双鞋这条裙子都太熟悉了!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果然是陈雯雯,披肩黑发,略显病弱的素白肤色,全身非黑即白,唯独手腕上缠着彩色的丝带。 那个雨夜在Aspasia餐厅,他其实已经跟那段过去说了再见,但这毕竟是他曾心心念念的女孩。 更糟糕的是诺诺和芬格尔也在周围乱逛,他有点担心被诺诺看到自己的尴尬一面,可再一想,诺诺凭什么要在意? 四目相对,颇有大战一触即发的紧张感。路明非挠着头,拼命地想找话说,陈雯雯也是紧张得手指绞在一起。 他俩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北京,路明非和芬格尔去东四教堂的圣诞弥撒上混圣餐吃,那天陈雯雯是唱诗班成员,赵孟华是刚刚信教的“福音兄弟”,两人的目光穿越烛光相聚,路明非和芬格尔就在下面观礼。赵孟华接受了学院的洗脑,早已忘了是路明非把他从尼伯龙根里捞了出来,陈雯雯重新迎回前男友,也是心无旁骛。不知是还在为夏弥伤感还是顾影自怜,路明非的情绪很低落,芬格尔拍拍路明非的肩膀,说兄弟啊,这样的妹子就不要留恋啦!人家侍奉的是上帝,而你跟魔鬼同行!路明非大惊失色,呆呆地看着芬格尔,心说他怎么会知道小魔鬼的事?芬格尔像是看懂了他的疑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看这里!你的好兄弟!色中饿鬼芬格尔!幸会幸会!” 最后还是陈雯雯打破了沉默:“路师兄你也来参加校庆啊?”声音跟当年一样,细细软软。 路师兄?路明非一愣,心说这称呼听起来很带劲啊!可他俩不仅是一个年级而且是一个班的,他怎么会是陈雯雯的师兄? 陈雯雯垂下头去,两颊飞起红云,连脖子都红透了。路明非还记得陈雯雯害羞的时候会脸红,可是陈雯雯见他为啥要脸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倒还合理。 “伱也来参加校庆啊?赵孟华没陪你来么?”路明非心里想的其实是赵孟华!赵孟华你在不在?快来把你家女朋友领走! 说曹操曹操就到,赵孟华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看见路明非,当场愣住:“路师兄?你怎么也在?你俩约好的么?” 路明非心说兄弟打住!天地良心!我是仓皇逃窜逃回学校的,我跟你女朋友啥都没约! “我靠!这不是那谁么……路明非!是路明非!”有人惊声尖叫。 “注意点!叫师兄!”有人用胳膊肘一捅前者,“人当年是你师兄,毕业了也是你师兄!” 说话的是一对身材颀长的双胞胎兄弟,都穿着修身的西装打着细窄的领带,有点韩版花美男的感觉。 路明非想不起来自己何时何地认识过这样一对孪生兄弟,他认识的双生子固然不少,但都不是人类。 “路师兄你不记得我们啦?我徐岩岩啊,这是我弟弟徐淼淼。”小帅哥急忙自报家门,“我们当年都混文学社的。” 路明非想起来了,那不当年文学社里的那对孪生小胖子么?多年不见竟然成功瘦身了?还是说……他莫名其妙地慌张。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不过大家都是同学,你们怎么叫我师兄?”路明非问。 “我们不是一直叫你路师兄的么?”徐岩岩不解地说,“你是偶像级人物,大家的师兄!只有小天女非要与众不同,叫你‘明非师兄’。” 路明非记得小天女,那是他们年级最漂亮的女生,真名叫苏晓嫱。苏晓嫱家里开矿的,上学放学都有奥迪A8代步,零花钱多得花不完,经常请同学们去必胜客或者奶茶店聚会,身边有一群女生拿她当大姐头。在苏晓嫱眼里,除了楚子航和赵孟华,仕兰中学里的男生都是渣渣,怎么会嗲嗲地叫他“明非师兄”? “路师兄你也是回来参加校庆的么?”陈雯雯说,声音低如蚊讷。她脸上的酡红色越来越重,连小腿都红了。 路明非赶紧看向赵孟华,意思是哥们你千万别误会!当然你也是学校里大哥级的人物,我也很懂大嫂不能碰的道理……这话说着好像有点没底气……嗯我的意思是我对大嫂这种生物从来都是有贼心没贼胆的……可赵孟华对于女友的失态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操场,透出一种“你们聊,我很绅士,我沉默”的淡泊。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叔叔阿姨们冲着路明非指指点点。 “唉哟!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路明非嘛?这西装风衣穿着,很精神诶!” “你看人家那个气质,不愧是美国贵族学校出来的!那个卡扎菲学院感觉不一般啊!” “啥卡扎菲学院,还萨达姆学院呢,是卡塞尔学院!”某大叔中气十足地纠正。 “跟我家女儿差不多大,也不知道有女朋友没有。”某阿姨上下打量路明非。 “听说连打篮球都是国家队的水平,一样米养百样人,人家怎么就那么优秀呢?” 路明非心说我对篮球可是一窍不通,你们可以夸我的颜值,但别扯这种我根本不具备的技能。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拔腿就往校门口跑。城门楼子侧面贴着大红榜,这种榜单每年只贴两次,校庆贴一次,高考出分的时候贴一次,高考红榜只公布应届毕业生的排名,校庆红榜则会列出近年来所有考上名校的学生。 他的名字高挂在第一位:“路明非,市级三好学生,以优异的成绩考入美国卡塞尔私立学院,并获全额奖学金。” 下面还有附注:“曾代表仕兰中学参加市青年篮球队,赢得全国联赛亚军。” 路明非没参加过市青年篮球队,也没有当过市级三好学生,至少他的记忆是这样的。他还记得当年楚子航领那个奖的时候,教育局派了一位副局长来,操场上站满了六个年级两千多号学生,副局长亲自把证书递到楚子航手里。 现在没有楚子航了,在这个没有楚子航的世界里,路明非才是独领风骚的仕兰一哥。所以赵孟华才会选择沉默,女朋友曾经憧憬过路明非,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别不好意思,更别怪她,因为谁不憧憬路明非呢?就好比你喜欢音乐的女朋友憧憬过周杰伦,那是天上的太阳,喜欢了就喜欢了,可以坦坦荡荡地说出来。 记忆进一步地崩塌,出问题的地方越来越多,难怪那座城门楼子怎么看怎么不对,这根本不是路明非记忆中的仕兰中学,被翻新的不只是城门楼子和体育馆教学楼,还有校园里的每个人,连他自己都被翻新成了闪闪发光的“明非师兄”。 ---------- “明非回来啦?怎么没有通知我们派车去接?”有人从身后将他一把抱住。 路明非转过身来,竟然是老校长带着老师们兴冲冲地迎出了办公楼,把路明非团团围住。 大家挨个跟路明非握手,都说几年没见明非更帅了啊!不愧是美国私立大学的学生,穿上西装我们都快认不出来了。 路明非赶紧打起精神应对,好在老师们还都是当初的老师,只是老了那么几岁,对路明非的态度更是180度的大转弯。 校长热情地邀路明非去大会议厅茶叙,校长陪着路明非坐在顶头的两把红木太师椅上,下面是两列沙发,众老师陪坐在两侧。 校长说这几年明非你没有回国,可不知道我们仕兰中学发展迅速,引进了新西兰的教育模式,招生都招到海外去了! 路明非故作感慨,说母校如今这么厉害了?真是了不起!仕兰成功我自豪,仕兰进步我骄傲! 校长又说你可真是我们仕兰中学的一条龙啊!我们仕兰中学有了你,那是龙腾虎跃! 路明非心说这可是大秘密啊!这都被校长你知道了?嘴里却说我能有今天的一点成绩都是校长和老师给我的。 校长笑呵呵地问说明非你当然是那个龙,你怎么不问问那个虎是谁呢? 路明非眼睛一亮心想莫不是楚子航?校长却说哈哈哈哈当然是你的表弟路鸣泽啊!鸣泽虽然不如你优秀,却也考上了美国大学拿到了奖学金,也是我们仕兰中学的青年才俊。路明非心说路鸣泽评上青年才俊是凭颜值还是凭成绩,以我表弟的尿性他要是青年才俊我校女生们都很危险啊! 校长领着路明非参观照片墙,逐一介绍说某某学长如今已经贵为某省省委副书记,某某学长刚刚成为中科院学部委员。 说到这里校长忽然心生一念,回望教务主任:“怎么没看到明非的照片?今天就给明非照一张挂上去!” 教务主任赶紧凑上来耳语说:“校长,照片墙可不是轻易好改的,现在挂上去的都是领导,明非毕竟还年轻。” 校长微微点头:“照片墙上的位置明非也不稀罕,大家可别忘了,我们修新校门的时候,那个男孩的脸就是照着明非来的!” 路明非回想校门口那个捧着航天飞机的家伙,下垂眼角看起来很眼熟,那女孩的眉眼之间则依稀有苏晓嫱的影子。 这时候外面的大喇叭开始喊了:“各位家长各位同学,大家好!在仕兰中学五十年校庆的重要日子里,各方校友齐聚母校,共话同窗情谊!今天,我们隆重地请出优秀毕业生路明非同学,给我们讲讲他对母校的深厚感情!” 路明非不得不慨然应允,校长和老师们簇拥着他走出会议厅,来到图书馆顶层的露台。 他俯瞰操场,不由得又想起楚子航来,当年他很是羡慕楚子航的待遇,不用出早操,而是站在高高的地方给他们打分,如今连这份荣誉也平移到了他身上,冥冥中好像有个小鬼头在逗他玩似的……他怀疑过这一切都是路鸣泽在捉弄他,可自从楚子航消失,无论他怎么呼唤,那个小鬼头就是不出来。天迅速地阴了下来,要下雨了,操场上迅速绽开了无数朵伞花。家长们都仰着头,望着高处那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 路明非知道他们在期待什么,无非是某个很励志的故事,一个中学生怎么勤奋怎么自律,克服苦难提升自我,最后得到了美国大学的青睐,如今即将学成归国造福社会。可这些事情他没有任何素材可讲,他的人生愿望到现在都是混吃等死,最好是有个他喜欢也喜欢他的女孩陪他一起混吃等死。他没有给自己设立什么远大的目标,如果说时至今日他算有所成就的话,那些成就都是被逼出来的,是一辆被开上了纽博格林赛道的三轮车为了自保不得不跟一堆F-1赛车飙车的悲惨故事。 好在教政治的陈老师塞了一份讲稿在他手里:“照着念照着念!” “谢谢谢谢!谢谢陈老师!”路明非如蒙大赦,清了清嗓子念起稿来,“作为仕兰中学的毕业生,很高兴母校能给我这个机会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在这春风送暖的美好日子,我们相聚母校、感恩母校,共同庆祝仕兰中学的五十岁生日。五十年来栉风沐雨,五十年来薪火相传,终于到了这硕果累累的日子……” 雨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世界看起来灰蒙蒙的,大家都躲到屋檐下去了,只剩路明非还在逐字逐句地念稿。 红发女孩靠在对面教学楼的窗边,双手抱怀,神情冷淡,耳边的四叶草坠子跳荡着明亮的光。 透过铅灰色的世界,路明非似乎看懂了她的冷笑,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还是老样子,听着别人的安排,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雨太大了,我就不念完了!”路明非把讲稿丢进了风里,“没啥说的!感谢老师感谢同学!感谢仕兰中学的每个人!” 老师们都有点懵,不知这个循规蹈矩的模范生何以忽然表现得有点乖张,家长们的掌声却很热烈。优秀的孩子做什么事都是有他的道理的,他要是顶风冒雨念完稿子,你可以认为他懂规矩不娇气,他只念一半,你也可以认为他懂得变通不拘一格。 某个中年男人鼓掌鼓得尤其起劲,还冲路明非吹口哨。路明非看了过去,那颗油光水滑的小分头,扎在皮带里的立领T恤,走路带小风的裤子,绝对是本地中年男人里最潮的。 叔叔居然也来参加校庆日的活动,以叔叔的性格出席车展甚至动漫展路明非都能理解,毕竟有车模和Coser可看,怎么会来参加仕兰中学的开放日?他和路鸣泽都已经毕业离校,叔叔犯不着继续关心儿子和侄子的母校……难道说叔叔是借机跟某位阿姨约会?路明非脑海里冒出这个奇怪而邪恶的想法,那也不对,约会肯定得单枪匹马,叔叔背后还站着个牛高马大的男子,给他撑着伞,脸上仿佛就写着“跟班”二字。 第38章 同学少年都不贱(3) 叔叔在跟班的陪同下施施然地登上露台,还没来得及跟路明非说话,副校长就带着一群老师喊着路董路董迎了上去, 路明非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原来叔叔竟然是仕兰中学的校董。 这次路明非倒没有过于惊诧,既然自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仕兰中学的一哥,那叔叔为什么不能是校董呢?老路家的男人都不差。 他上下打量这个潮流感十足的男人,万宝龙的腕表、杰尼亚的西裤、菲拉格慕的皮鞋、登喜路的手包,从欧洲到美洲,诸多一线品牌伺候着这位爷,玻璃种的金镶翡翠大扳指闪闪发光,这造型这派头,正是当年叔叔梦想中的自己。 叔叔矜持地向着路明非伸出手来,竟是要跟路明非握手。路明非正感伤于叔叔跟自己生分了,没想到被叔叔抓住了手腕。 叔叔盯着他的世界时腕表,两眼闪闪发光:“你小子在美国混得可以啊!这不是万国的战驹么?这玩意儿可是有钱没地方买去!” 叔叔拍拍路明非的后背,看着校长说:“明非这小子一声不吭就回来了,我事先也没得到消息。这小子不懂事,我这个做叔叔的不能没有表示,今晚我在丽晶酒店摆个谢师宴,校长和各位老师都得来!明非的同学们也都一起来!喝完去我店里洗脚!” 路董请客,校长和老师们当然是纷纷点头,老同学也都想凑个热闹,唯独赵孟华想找理由不参加,说晚上得去和教友们读经,可陈雯雯又说老同学好久不见,晚上的读经班不参加也没关系,耶稣基督并不会因为我们一次不到而怀疑我们的虔信。路明非赶紧说没关系没关系,哪能为了我耽误上帝他老人家的事儿呢?赵孟华不能放任女友单独赴约,就打电话把读经会推掉了。 这时芬格尔带着诺诺登场,上来就跟校长拥抱,自我介绍是路明非在卡塞尔学院的师兄,如今已经毕业,在伦敦金融街开设了自己的事务所,路明非是他未来的合伙人。校长见这厮外形虽然邋遢,但中文流利举止洒脱,感觉是个人物,就跟他热情地攀谈起来。 芬格尔先是大肆赞美仕兰中学的改建工程,说是不逊康奈尔,直追斯坦福,建好之后绝对是百年名校,然后又说这次跟明非一起回国,既是参加母校校庆,也是考察项目,感谢仕兰中学为世界金融界培养了一位年轻才俊! 这番马屁句句到位,全都拍在校长的心尖上,校长跟芬格尔相见恨晚,又畅谈了一遍自己“打造新时代的贵族精神”的教育理想。 至于诺诺,芬格尔介绍说是卡塞尔学院的研究生,想来中国旅游,正好跟他和路明非同行。 校长见诺诺神情冷淡,就只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 上百号人涌进了丽晶酒店,叔叔把整个二层的Ball Room都给包了,去掉隔断变成大空间,摆了满满当当的十几桌酒菜,跟婚宴似的。叔叔刚在主位上落座,经理就过来嘘寒问暖,想知道路董今晚想怎么安排菜,叔叔也不看菜单,随口说今晚咱就喝茅台,不会喝的同学就来两件啤酒,菜你看着点,葱爆海参、黄焖走地鸡和双色烧鱼头这三个招牌菜一定要有,再多加几个口味菜。 当年叔叔招待客人总喜欢在家旁边的小酒楼,点菜架势很大,但最贵的菜不过是东坡肉酱肘子之类,重在管饱。如今真是发达了,上的都是真正的硬菜和大酒。来的路上路明非已经了解了叔叔的发家史,大概是他15岁的时候,叔叔因为犯错被开除了公职,索性下海开了一家足浴城,如今竟然是本地洗脚界的王者。路明非和路鸣泽就读仕兰中学之后,学校觉得这位学生家长很好拉赞助,或者说热心教育事业,就邀请叔叔以名誉校董的身份加入校董会,这次翻新体育场和图书馆就是叔叔慷慨捐资才得以实现。 张发财师兄陪同叔叔坐镇主桌,跟校长和老师们畅饮;同学们这桌是朴芷雨师姐坐主位,路明非坐对面。诺诺全程冷着脸,赵孟华和徐家兄弟看朴芷雨师姐的眼神也都有点畏惧。路明非问起为什么,才知道朴芷雨师姐对仕兰中学全体男生造成的范围伤害——当然他们当年并不知道朴师姐的名讳。徐淼淼说当时美国大学派朴师姐来中国面试申请者,每个人进去都被朴师姐那贵族学校的范儿和大长腿高颜值震惊,又在朴师姐用地道美式发音问出的凌厉问题面前张口结舌,纷纷败下阵来,最终还是路明非走进面试的会议室,跟朴师姐从激烈争论到谈笑风生,难度之高不亚于美国国会辩论。朴师姐当场拍板录取路明非,并且要求路明非提前到校熟悉环境,但路明非婉言谢绝,说自己总是要参加文学社的告别活动的,朴师姐无奈之下只好把机票定在文学社告别活动结束的当夜。 当晚路明非登台致辞,总结了大家的三年友情,回忆了大家对文学的共同追求,致辞还没结束,就见朴师姐推门进来,华丽的礼服裙搭配性感的高跟鞋,走下楼梯的每一步,鞋跟都像是敲打在男生们的心上。朴师姐说怕安检耽误时间,所以去叔叔家拿来了路明非的行李,两个人这就要一起飞往美国了,跟各位同学说声抱歉。同学们一直送路明非送到停车场,只见朴师姐在细雨中开来了火焰般的法拉利跑车…… 路明非心说这故事还真带感,关键的元素都在,闪闪发光的师姐、漂亮的礼服、红色法拉利,但是不是意淫痕迹太重了? 张发财师兄跟叔叔打起了配合,喝得校长和老师们东倒西歪,张发财马屁功夫一流,满嘴都是校长爱听的体面话。 张发财努力拉近跟校长的关系是有目的的,喝着喝着他就开始问楚子航的事,说自己记得卡塞尔学院在仕兰中学招过两个学生,另一个姓楚,不知道校长还有没有印象。校长说不记得了,就去问教务主任,教务主任又去问年级主任,年级主任说得铁板钉钉,说绝对查无此人,张发财一定是记错了。路明非在旁边竖着耳朵听,虽然失望却也暗暗感激,芬格尔这狗贼是真够朋友。 酒过三巡,Ball Room的门被人推开,进来一个身穿迪奥套裙脚蹬路铂廷高跟鞋的女孩,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描画精细的脸蛋,玲珑有致的身段,一看就是某家大公司的女总裁。等她走到身边路明非才看清楚那其实是个年轻女孩,尖下颌的小脸似曾相识。 “小天女?”路明非看傻眼了,“小天女你长这么大了?” “怎么说话呢?难道我认识伱的时候还是小毛丫头么?”女孩白了他一眼,“路叔叔要给我压岁钱么?” 那是苏晓嫱,当年跟陈雯雯柳淼淼并列,可单论长相,她才是当年的校花。 苏家是本地最大的矿主,躺着就能赚钱的那种家庭环境。苏晓嫱成绩也好,当年考去了复旦。复旦是四年制大学,苏晓嫱去年毕业,本该在上海找家大公司实习积累经验。可苏老爹忽然心脏病发,苏晓嫱只能回家接管家业。苏晓嫱能力出色,做事也霸气,把老爹的老臣们治理得服服帖帖,人人都说苏总的女儿是个女强人。今晚本来女强人有应酬,但好事的徐岩岩给她打了电话说路师兄回来了,苏晓嫱把装满茅台的小酒壶一端说不好意思我先干为敬,我得去见个美国回来的同学,然后起身就走。 “回来也不说一声,想躲着不见我?”苏晓嫱的眼神很值得玩味,吓得路明非直起鸡皮疙瘩。 苏晓嫱倒没跟他多纠缠,入座跟叔叔寒暄起来,如今这俩都是本地商圈里的名人了,不分辈分地举起了酒杯来。 路明非赶紧跟徐岩岩耳语:“石头我跟你说,我前些天摔到了脑袋,有些事记不清了。你帮我回忆回忆,我跟苏晓嫱这个……有没有什么……前史什么的?” 徐岩岩拍拍他的肩膀:“有人说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那你说这有多开心?”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这个严肃的二货,这才想起他也是文学社的,难怪对王家卫的台词倒背如流。 尽管徐岩岩会错了意,但这句话却莫名其妙地应景,如果他选择忘记,那该有多开心? 徐岩岩又说:“柳淼淼跟小天女那么好的关系,还不是为了你闹翻了?今天幸亏柳淼淼没来,不然就更热闹了。” 路明非惨叫说我真的跟苏晓嫱有前史?徐淼淼说前史算什么?如果路师兄你愿意再努努力,二十四史都能凑齐。 柳淼淼是仕兰中学的钢琴公主,当年给路明非留下过深刻的印象。路明非还记得她坐在钢琴旁的侧影,纯白衬衫加海军蓝的长裙,清爽得像一束兰花。可在他的记忆里,柳淼淼是赵孟华的前女友,赵孟华先是跟陈雯雯在一起,然后踹掉陈雯雯跟柳淼淼在一起了,然后又回过头来陈雯雯在一起……关系那是剪不断理还乱…… 现在好了,听徐岩岩的意思,仕兰中学就是一座大观园,他路明非才是里面的贾宝玉,赵孟华往高里说也就是个薛蟠。 路明非右边坐着苏晓嫱,左边坐着陈雯雯,左桃右李,如坐针毡,最可怕的还是对面那双冷冷的暗红色眼睛。 苏晓嫱喝着喝着眉梢红了:“明非师兄怎么不喝?是你的美国女朋友不让你跟我们这些老同学喝酒?” 路明非生怕她往诺诺那里引战,赶紧分辨说:“我哪有什么美国女朋友,我女朋友都是俄国的!” 话音未落就看见旁边那桌的芬格尔回过头来,眼里透出原来如此的表情,诺诺也听得愣住了。 “我瞎说我瞎说的!”路明非赶紧分辨,“我哪有什么女朋友,不信你问张发财师兄。” 芬格尔微微一笑:“在我们那里路少可是拥有后宫的男人,对这样的男人别说‘女朋友’这种单数名词。” 路明非真想抓起吃了一半的松鼠桂鱼呼他脸上,芬格尔却翻开手机相册,调出伊莎贝尔和零的照片给苏晓嫱看。 苏晓嫱被伊莎贝尔和零的颜值压迫到了,连着干了几杯,忽然哭了起来,说接手家业之后过得很辛苦,全家的压力都在她一个女孩的身上,外面还有叔叔伯伯们惦记着她家的钱。 诺诺起身要走,却被叔叔拉了回来:“朴同学别急着走,我一会儿给你讲讲明非小时候的事,可好玩了!” 路明非心说叔叔你别是误会了什么吧?你这肯定是误会了什么吧! 诺诺懒得跟醉鬼纠缠,拿起一杯白水:“管他呢,叔叔我们喝酒。” 叔叔那双浑浊的醉眼亮了起来,举杯跟诺诺一碰:“小姑娘,我们是不是见过?” 路明非忽然酒醒了,身边的喧嚣和苏晓嫱身上的香气好像都远去了,心里静得空旷。死去的记忆开始攻击他,PTSD的病历卡在脑海里一页页地翻过,富山雅史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回荡,他说放下吧放下吧你得往前走,即使你一再地回望,背后也已经没有人了……叔叔你糊涂了,上次那个跟你说“叔叔喝酒”的女孩,已经永远地埋葬在山中的深井里了。 他把摇摇欲坠的苏晓嫱交到陈雯雯怀里,说声我去一下洗手间,然后起身离席。 第39章 同学少年都不贱(4) 丽晶酒店的楼顶是那种装有排风扇的大天台,雨丝蒙蒙,夜风透着一丝凉意,上来看才知道天台上别有乾坤,藏着一个简易篮球架,大概是酒店员工用来打发时间的。路明非靠在篮球架上,望向CBD的方向,远处的灯光汇聚,仿佛潮水向他涌来。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路明非回头一看,居然是叔叔。 “不陪着老师同学,跑这里来干什么?”叔叔拍拍肚子上的小肥膘,“你是不是有心事?叔叔给你撑场面你都不开心。” 路明非莫名地感动,叔叔其实一直都是个很有心的男人。当年婶婶看路明非不顺眼,零花钱都找理由克扣,叔叔虽然不敢跟老婆犟,但会想办法给点小钱给路明非花花,比如给他发20块钱红包叫他去买酱油,却不要找钱。毕竟大家都姓路,老路家的男人得互相照应……这些旧事也别再提了,如今的世界里婶婶也看不上乔薇尼寄来的钱,也懒得克扣路明非的零花钱了,买酱油这种事更不必路少亲自出马。 叔叔背过身去,拉开裤子拉链,哗哗地尿了一泡,尿完之后打了个趔趄,扶着篮球架猛吐起来。 “好了!”叔叔吐完抹抹嘴,“清醒了!我吹吹风再去杀个回马枪!咱先讲讲伱的事儿。” “我没事儿,学校临时安排我回来办点事所以没有提前打招呼……” “我是说你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子,不是我们在日本见过的那个吧?” “日本那个女孩很久没联系了。”路明非轻声说。 “那个女孩挺乖的,不过日本的大户人家怕是不好搞,会不会让你入赘啊?还得改日本名儿。” “不会的,叔叔你想多了。”路明非换了话题,“叔叔你跟师姐见过面的,你们在丽晶酒店一起吃过早饭。”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她啊!她对你也挺好啊!” “叔叔怎么看出来的?” “她分明懒得应酬,但不还是陪你陪到现在了么?”叔叔说,“日本黑道那边的事搞定了么?” “我跟日本黑道没来往,叔叔你不要瞎猜。”路明非只得撒谎。 “行啊,你们年轻人见过了世面,就不愿意我们老东西问东问西了。没事就好,有没有考虑过回国发展?” “回国我能干什么?”路明非心说我学屠龙的,估计是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 “老家现在建设得可不错。”叔叔指向那遥远的、灯火通明的地方,“CBD区就要升级成保税区了,还要建一座五万人的体育场。以后住在CBD,就跟住在国外似的,想回家来玩,一个小时就到家。保税区现在可缺人了,你这种有国际视野的,考公务员肯定是一考一个准,想自由自在呢,就自己开公司,归国人员有扶持政策的。”叔叔舔舔嘴唇,“再找个女朋友,别找洋妞,作风太开放。” “叔叔你是说零和伊莎贝尔?那些都是普通朋友啦。” 叔叔龇牙一笑:“你师姐也算洋妞,外籍的中国女孩也是外国人的思路,还是你那几个女同学好。陈雯雯挺温柔的,可惜跟赵孟华在一起了,还不是你这几年不在国内,便宜了姓赵的小子。苏晓嫱也不错,你要是娶了她,就等于娶几十个矿。” “叔叔……我们老路家的男人应该有骨气对不对?吃软饭不好吧?” “饭虽软,我们可以硬吃!我觉得苏晓嫱会愿意的,人家今晚可是跟土地局的领导吃饭,还不是来见你了?” “叔叔这么帅,都是自己白手起家,我怎么好意思吃软饭?”路明非机灵地送上高帽子。 叔叔摆摆手:“人啊,还是要叶落归根的。车子房子漂亮女孩,人这辈子,也不就这点破事儿么?你还能有啥抱负?”路明非忽然间有点茫然。是啊!什么时候守护世界变成了他的责任呢?老话说死了张屠夫,就非得吃混毛猪么?同理没了路主席,卡塞尔学院的屠龙事业不也得接着推进么?他跟龙族也没啥仇,真正得罪过他的赫尔佐格算不算龙还两说呢。回国的日子照叔叔讲的确实是美滋滋,如今叔叔是路董,在当地有钱有面子,当年那些遥不可及的小仙女,现在他有资格选。今晚的苏晓嫱多好看啊!眼波流转,长长的睫毛像是张开的鸟翼。这才是他路明非看得见摸得着的女孩,而在那个有龙的世界里,诺诺依然跟他远隔天涯。 不过在那个有龙的世界里他还有舞蹈团呢,况且他要是不在学院混了,零跟谁吃夜宵呢?她在学院里都没几个朋友…… “只要退后一步,就会拥有幸福的人生哦哥哥,”有人在背后说,“谁说你非要逆流而上的呢?” ---------- “终于舍得出来了?”路明非瞬间酒醒。魔鬼登门,无论如何都得提高警惕。 黑西装的男孩坐在天台边,面朝CBD的方向,背影浸没在潮水般的灯光中。 一股无形的力量暂停了时间,冰晶般的雨丝悬浮在空中,叔叔喷出的烟雾都凝固了。一只燕子悬停在路明非的头顶,那双凸起的眼睛像球形透镜那样反射着这座被定格的城市。 路鸣泽手腕一旋,手里多了一个漂亮的蓝色篮球。他把球丢向路明非,球速极快,带着尖锐的破风声。 路明非不慌不忙地伸出手去,单手硬接那颗炮弹般的球。他全身一震,力量被经过严格训练的肌肉和骨骼系统传导到脚下,水泥地面竟然裂开了一道缝。路明非五指一旋,惊讶地看着球在自己的指尖上转了起来,而他就没怎么摸过篮球。 “你继承了楚子航的遗产,获得了新技能。”路鸣泽拍拍胸口,瞬间就换上了红色球衣,“来,咱俩练练。” 他冲远处的钟楼打了个响指,静止的时钟立刻归零,然后重新开始走动。 路明非带球启动,各种技巧自然而然地在脑海中闪现。两个人满场飞,荡开那些凝在半空中的雨丝,雨丝白茫茫的,像是暴风雪。 比分交替上升,两个人打出了全明星赛的激烈程度,各种高超技法轮流展示,每一个进球都酣畅淋漓。路明非越打越兴奋,出了一身透汗,这些天来的郁闷好像也暂时散去了。钟声敲响的时候,他领先了路鸣泽一分,这场球应该算是路鸣泽送他的,路鸣泽还摸出一包辣条来,说是输给路明非的彩头。 两人坐在天台边分享那包辣条,路明非说:“省省吧,我最近的麻烦是很多,但我还活得挺有意思的,还不想死。” “我是那么没眼色的魔鬼么?有师姐陪着你满世界乱窜,你怎么舍得死?我这次是来给哥哥送福利的。” “福利用不着,来点免费情报就成,你刚才说我继承了楚子航的遗产,所以你是记得师兄的?” 路鸣泽不置可否:“问你个问题,对你来说,尼伯龙根是真实存在的么?或者仅仅是一场幻梦?” 路明非被问住了,按理说虚构空间当然不能说是真实存在,但他去过三峡水底和北京地铁里的尼伯龙根,感受过那里的真实,而且能带进带出东西。那么它们跟人类所熟悉的真实空间又有什么分别呢?如果有个出生在尼伯龙根里的人,那么在他的眼里,人类认定的真实世界才是个幻梦。 “任何事物只要影响到了你所认知的世界,那么它对你来说就是真实存在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梦也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它影响了你的意识。你可以把你记忆里的人和事理解为一场很长很长的梦,你也可以把它们理解成在另一个世界的经历,而你是这两个世界之间的奇点。同理你可以认为那个楚子航真实存在,也可以选择否定他。” “我是穿越了么?”路明非没听懂,“这里是平行世界?” “解释起来很困难,总之世界确实出了很大的问题,我可能都罩不住你了,所以我给你准备了一份退休计划。” “我大学还没毕业我退休个毛啊?谁给我发退休工资?退休了我干什么?除了打打杀杀我什么都不会!” “我可以让你重新选择一次,为你打开当初关闭的那扇门,只要付出一些小小的代价,你就能回到过去的生活。” “人家都说我是神经病,但我觉得你病得比我厉害……” “通往过去的门我曾经为你开过一次,那个暑假的晚上,在Aspasia餐馆,如果你选择接受陈雯雯,那你就能退回到过去的生活,”路鸣泽幽幽地说,“拥抱过去的人,就等于拥抱过去的生活。” 路明非回忆那个雨夜,悚然动容:“可我上了师兄的车……如果我不上那辆车,我就会回到过去的生活?” 那个雨夜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楚子航的车停在餐馆外,餐馆里只有他和陈雯雯,对视的目光中隐隐有些情愫。两个人的状态好像又回到了高三那年,陈雯雯已经跟赵孟华分手了,而路明非也没有跟龙族的世界产生真正的羁绊,他那时候要求退学,也不过是接受一次洗脑,忘掉那一年里的经历。楚子航也在等他做决定,如果他选择留下来陪陈雯雯继续吃饭,楚子航就会开车离去。 “按照当下的逻辑,你是上了阿卜杜拉·阿巴斯会长的车,但总之不上那辆车,你就会返回过去的生活。” “能不能别跟我提那倒霉玩意儿?能不能不绕弯子?” 路鸣泽拍拍他的肩膀:“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你留在这座城市里,过普通人的生活。学院的追猎队永远都不会来,你可以选你喜欢的人,做你喜欢的工作,不想工作就选苏晓嫱,你会继承几十个矿,坐上苏家矿业董事长的宝座。你连事情不用管,因为你老婆能力很强,她会穿着迪奥的裙子和路铂廷的高跟鞋帮你把大事小事都搞定,回家还跟你撒娇。想重温旧梦就选陈雯雯,想宜室宜家就选柳淼淼。” 路明非沉默良久:“你说我可以随便选我喜欢的人,但你没说师姐的名字。” “她当然不会包括在内,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她在另一扇门里,芬格尔也一样。” “如果我同意,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楚子航了,对么?” “这就是你要为幸福生活支付的代价,仕兰中学当然不会有两个一哥,楚子航将被彻底地删除。” 路明非望向远处的光海:“是啊,没了楚子航我才能过现在的好生活,否则哪还有女孩来倒贴我呢?这就好比我在马路上捡着一张头等奖的彩票,上面又没写着谁的名字,我为什么要把它还给别人呢?这是老天爷送我的啊。” “哥哥你开始上道了,我很欣慰。”路鸣泽鼓掌,“这是个赢家通吃的世界啊,为什么要管别人的死活?” 路明非轻轻抚摸小魔鬼的脑袋,他的头发很柔软很蓬松,摸起来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猫。 “可他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出生入死,人如果没有朋友,不是比鱼缸里的鱼还孤单?”路明非把他推出了天台。 不可思议的事再度发生,路鸣泽仰面跌落,身体已经离开天台,却悬停在空中。 他还是笑嘻嘻的:“哥哥你好狠的心,我俩可是兄弟,何必为了外人互相伤害呢?” “从天台掉下去就摔死的魔鬼,丢不丢人啊?”路明非挥挥手,“我只是懒得听你哔哔了,方案我拒绝了,就这样。” “早就知道你不会同意的。”小魔鬼叹口气,“那就记得我最后的警告,再往前走一步,你就走进了世界的命运线,那是洪流!” 暂停状态解除,他向着风雨中坠落,笑声回荡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当那黄昏降临的时候,怪物们都要上战场!” 雨重新落了下来,车流穿梭,没带伞的人们在街头奔跑,叔叔边跑边喊:“路明非你愣着干啥呢?雨大了没看见啊?” 路明非默默地望着下方的黑暗,耳边回荡着魔鬼的笑声。 第40章 我的天涯和梦要你挽救(1) 洗手间里传来叔叔抱着马桶狂吐的声音,婶婶正以穿脑魔音发泄着无穷怒火。 晚宴到将近午夜才散,客人们各自打车回家,苏晓嫱的司机来接她,路明非扶着这位喝醉的大小姐一直送到车上。 苏晓嫱喝得太多了,哭了两三回,靠在路明非怀里嘟嘟囔囔地说了好些话。路明非越发惶恐,觉得以苏晓嫱这状态,他俩的过去可能不只是眉目传情拉拉小手这么简单。亏就亏在他对那段香艳的过去一无所知,背了黑锅没落到好处。 陈雯雯本不愿让苏晓嫱占这种便宜,可她如今已经是赵孟华的女朋友了,必须照顾喝醉的赵孟华。 路明非本意是在丽晶酒店开个房间住下,对跟婶婶见面有点担心,可叔叔说都回家了怎么还住酒店?那叫回家么? 路明非还没答应呢,芬格尔说那是必须的!就是要体会家的温暖!叔叔我扶你! 至于诺诺,早跑没影儿了,路明非倒也不急着找她,恺撒都管不住诺诺,何况他呢? 路明非本以为如今的叔叔已经住上了豪宅,没想到还是当年的公寓楼,只不过叔叔把左邻右舍的房子都买下来打通成了一个大平层。叔叔说婶婶坚持不搬家,说老房子住着自在,搬去别墅区她就得跟那些有钱太太们应酬,她这种家庭妇女觉得压力很大。婶婶没出席今天的饭局,可能是对路明非还存有心结。叔叔半路上叮嘱路明非说婶婶说什么都别往心里去,芬格尔侧面打听来的消息是婶婶一直不服气路明非的妈妈乔薇尼,又觉得自家儿子没有路明非优秀,所以总是对路明非吹毛求疵。 婶婶来开门的时候一身绛红色的毛绒睡衣,搭配爱马仕的限量版拖鞋,俨然大户人家的女主人,可看到醉成死狗的叔叔就上前揪耳朵,再看到扛着叔叔的路明非就脸上变色,甩手带门回屋去了。路明非扛着叔叔呆呆地站在门口,不知道在这个微雨的晚上带着一个走不动道的老爷们该怎么办?把叔叔交给开车的跟班么?自己回丽晶酒店么?过家门而不入么? 这时候门又开了,婶婶怒冲冲地大吼:“眼瞎啦?门没锁!长腿了么?不知道自己进来啊?” 路明非这才明白那个中年妇女并无把他关在门外的意思,而是去浴室拿了毛巾出来给叔叔擦身上的呕吐物。 世上最理解婶婶的人是叔叔,叔叔说这女人泼辣又贪钱,自尊又自卑,但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心还是挺软的,叔叔又说你是我们老路家的种,怕什么有叔叔在还能不让你回家?叔叔如今赚钱了,叔叔在家里有地位。不过看婶婶拿了个漏斗把姜茶给叔叔灌下去的架势,叔叔的某些判断也未必准确。 路明非和芬格尔被安排住在当年他和路鸣泽的卧室里,两套被褥收拾得整整齐齐,路明非心里温暖了好久,原来婶婶还没把他的铺给撤了。但这卧室的风格跟他记忆里的大相径庭,全套美式家具,壁橱上放着路明非和路鸣泽得过的各种奖项,墙上挂着兄弟俩的大合影,合影里的路鸣泽是个剑眉星目的俊朗少年,怀里抱着古典吉他,说不尽的风流蕴藉,不由得让路明非想起他跟“夕阳的刻痕”描述的那个多愁善感的自己……他妈的这个世界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路鸣泽也帅得令人发指! 还有路鸣泽给他过生日的照片,照片里的大蛋糕上写着“我最珍贵的哥哥路明非”,看起来兄弟俩的关系也是亲密无间。 芬格尔倒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打了几个滚,就像疲倦的猪终于找到了一个泥潭:“妈的!终于有地方睡了!到处都要查身份证,可不敢住酒店!”路明非这才领悟他一定要来家里住的苦心,恨不得猛拍大腿,心说大哥伱何止是粗中有细,你简直是职业通缉犯啊! 路明非在床边坐下:“白跑一趟,还是没线索。” 芬格尔翻身坐起:“没有人记得楚子航,而且他们的记忆都能相互印证,但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说来听听!”路明非立刻来了精神。 “要是中学时代就有那么多漂亮女生倒贴你,你能忍住不下手?那个小苏同学!”芬格尔眼冒红心。 “可以了!再舔嘴唇都舔破了,先说正事儿!苏同学的微信我等会儿去帮你要!” 芬格尔严肃起来:“苏同学你都可以放过,那你他妈的不是个圣人了么?你要真是个圣人,还能跟我这种人渣当朋友?” “有道理!当年要是有那么多女生喜欢我,打死我都不会去卡塞尔学院研究屠龙!我嫌命长么?” “不过呢,也可能是你比较喜欢年长的女人,所以追着你陈师姐来了我们学院。” “什么年长的女人?当年她也就十九岁!我婶婶那样的,才叫年长的女人!” “婶婶也很有魅力啊!是你不懂得欣赏!”芬格尔看了一眼挂钟,“尽顾着跟你打情骂俏,差点错过我的鹊桥时间。” “什么鹊桥时间?东京回来之后你这牛郎是做上瘾了么?” 芬格尔打开桌上的笔记本:“老子陪你千里闯荡,总得给女朋友们报个平安吧?哥是负责的男人!” 这个关键道具也被更新了,路明非的记忆里他和路鸣泽得共用一台老式的IBM笔记本,还是叔叔从单位偷摸带回来的。可如今他俩各有一张书桌,桌上各摆一台苹果一体机,虽然颇有年头了,但在当年肯定是价格不菲的尖货,如此说来婶婶对他倒也没怎么区别对待。 “EVA会顺着你经过的网关找上我们!”路明非忽然大惊,伸手就要去关电源。 芬格尔一把拦住:“相信哥哥的电脑技术!我跟妹子们聊天都是加密的!” “你可别整出什么幺蛾子来,EVA是很厉害的!你买过的内裤颜色她那里都有备份!” “没听说过家贼难防么?学院用的那套计算逻辑,对别人来说是天衣无缝,对我来说跟筛子似的。” 芬格尔在网络方面确实有几把甚至几十把刷子,他这么说,路明非只有姑且相信。 他在窗台上坐下,望着外面绵绵的细雨,芬格尔抠着脚打字,想来是跟古巴妹子们聊得正欢。 虽然身在豪华宽敞的卧室,但这种感觉挺像中学时的那些夏夜,兜里没钱,无事可做,指着在那台旧电脑上消磨时间。可路鸣泽又总是霸着电脑,路明非就坐在旁边等,直到路鸣泽把QQ上的妹子们都聊得去洗澡了,路明非才能摸到键盘,玩几把《星际争霸》。 他在书桌抽屉里找到一副耳机,扣在头上,打开随机播放,上来头一首歌就是熊天平的《愚人码头》: “你在何处漂流/你在和谁厮守/我的天涯和梦要你挽救/我已不能回头。” 歌词在心里来回滚动,路明非下意识地唱了出来,刚唱两句就觉得不对,这还不被芬格尔耻笑么?人家跟火辣辣的古巴妹子聊得正嗨,你这边唱着悲情的小调?成功人士和败狗的心态差得就是那么大。可扭头一看,芬格尔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屏幕上也不是什么聊天界面,而是本市人口的出生记录,芬格尔大概是黑进了民政局的系统。 也不知他是边干活儿边跟妹子聊天呢,还是瞎吹牛逼给自己长脸,根本就没有妹子惦记他此刻身在何方。 路明非拿来一床毯子搭在芬格尔肩上,默默地望着窗外,春寒料峭,雨骤风疏。 线索断了,下一站又该去哪里呢?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流逝,学院的人总会杀上门来。 实在没有困意,他披上风衣准备出门转转,可抓住了门把手又松开,婶婶应该还没睡,出门的话必遭盘问。 这里是他的地盘,这点小事难不住他。他翻出窗户,窗下其实有一道可供一个人行走的沿儿,贴墙走上几步,再前面就是那道熟悉的墙缝。中学时代他就能沿着这道墙缝出入自由,现在更是游刃有余。 路明非轻盈地落在街面上,午夜的街头空荡荡,红绿灯单调地变换着颜色。 “说来听听!”路明非立刻来了精神。 “要是中学时代就有那么多漂亮女生倒贴你,你能忍住不下手?那个小苏同学!”芬格尔眼冒红心。 “可以了!再舔嘴唇都舔破了,先说正事儿!苏同学的微信我等会儿去帮你要!” 芬格尔严肃起来:“苏同学你都可以放过,那你他妈的不是个圣人了么?你要真是个圣人,还能跟我这种人渣当朋友?” “有道理!当年要是有那么多女生喜欢我,打死我都不会去卡塞尔学院研究屠龙!我嫌命长么?” “不过呢,也可能是你比较喜欢年长的女人,所以追着你陈师姐来了我们学院。” “什么年长的女人?当年她也就十九岁!我婶婶那样的,才叫年长的女人!” “婶婶也很有魅力啊!是你不懂得欣赏!”芬格尔看了一眼挂钟,“尽顾着跟你打情骂俏,差点错过我的鹊桥时间。” “什么鹊桥时间?东京回来之后你这牛郎是做上瘾了么?” 芬格尔打开桌上的笔记本:“老子陪你千里闯荡,总得给女朋友们报个平安吧?哥是负责的男人!” 这个关键道具也被更新了,路明非的记忆里他和路鸣泽得共用一台老式的IBM笔记本,还是叔叔从单位偷摸带回来的。可如今他俩各有一张书桌,桌上各摆一台苹果一体机,虽然颇有年头了,但在当年肯定是价格不菲的尖货,如此说来婶婶对他倒也没怎么区别对待。 “EVA会顺着你经过的网关找上我们!”路明非忽然大惊,伸手就要去关电源。 芬格尔一把拦住:“相信哥哥的电脑技术!我跟妹子们聊天都是加密的!” “你可别整出什么幺蛾子来,EVA是很厉害的!你买过的内裤颜色她那里都有备份!” “没听说过家贼难防么?学院用的那套计算逻辑,对别人来说是天衣无缝,对我来说跟筛子似的。” 芬格尔在网络方面确实有几把甚至几十把刷子,他这么说,路明非只有姑且相信。 他在窗台上坐下,望着外面绵绵的细雨,芬格尔抠着脚打字,想来是跟古巴妹子们聊得正欢。 虽然身在豪华宽敞的卧室,但这种感觉挺像中学时的那些夏夜,兜里没钱,无事可做,指着在那台旧电脑上消磨时间。可路鸣泽又总是霸着电脑,路明非就坐在旁边等,直到路鸣泽把QQ上的妹子们都聊得去洗澡了,路明非才能摸到键盘,玩几把《星际争霸》。 他在书桌抽屉里找到一副耳机,扣在头上,打开随机播放,上来头一首歌就是熊天平的《愚人码头》: “你在何处漂流/你在和谁厮守/我的天涯和梦要你挽救/我已不能回头。” 歌词在心里来回滚动,路明非下意识地唱了出来,刚唱两句就觉得不对,这还不被芬格尔耻笑么?人家跟火辣辣的古巴妹子聊得正嗨,你这边唱着悲情的小调?成功人士和败狗的心态差得就是那么大。可扭头一看,芬格尔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屏幕上也不是什么聊天界面,而是本市人口的出生记录,芬格尔大概是黑进了民政局的系统。 也不知他是边干活儿边跟妹子聊天呢,还是瞎吹牛逼给自己长脸,根本就没有妹子惦记他此刻身在何方。 路明非拿来一床毯子搭在芬格尔肩上,默默地望着窗外,春寒料峭,雨骤风疏。 线索断了,下一站又该去哪里呢?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流逝,学院的人总会杀上门来。 实在没有困意,他披上风衣准备出门转转,可抓住了门把手又松开,婶婶应该还没睡,出门的话必遭盘问。 这里是他的地盘,这点小事难不住他。他翻出窗户,窗下其实有一道可供一个人行走的沿儿,贴墙走上几步,再前面就是那道熟悉的墙缝。中学时代他就能沿着这道墙缝出入自由,现在更是游刃有余。 路明非轻盈地落在街面上,午夜的街头空荡荡,红绿灯单调地变换着颜色。居然连卖炒冷面的也收摊回家了,说是出来透气,总不能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闲逛吧?隔着两三公里有个海鲜夜市,还挺热闹,但比亚迪的钥匙在芬格尔那里,连个交通工具都没有,难道去刷一辆共享单车?路明非站在红绿灯下,时隔多年再度有了丧家之犬的感觉,好似当年他被婶婶臭骂到不敢回家,又没钱去网吧包夜的时候。 不知何去何从,或者根本无路可走。 忽然想起高中的时候看过一篇网络小说,上来第一句:“那天夜里,郭靖站在红绿灯下。” 当时莫名其妙地觉得这句话有意思,现在才有点想明白了,郭靖岂不就是总在各种十字路口徘徊么?蒙古和大宋的十字路口、华筝和黄蓉的十字路口、江南七怪和黄药师的十字路口、普通少年和侠之大者的十字路口,但他每次都选对了,不是因为他聪明,而是因为他有黄蓉。可路明非没有黄蓉也没有小红马,他只有一套伤人伤己的七伤拳,一拳拳地打出自己的路来。 低音炮般的引擎声从背后传来,路明非微微侧身避让。 车灯晃得他睁不开眼睛,镜面般的车身上流动着火焰的颜色。火红色的法拉利轿车碾过积水,缓缓地停在路明非面前。 车窗玻璃降下,首先映入他眼中的是银色的四叶草耳坠,再是暗红色的长发,用紫色的流苏带子扎成马尾。 “兜不兜风?两块钱一公里。”诺诺目视前方,漫不经心地说。 分明没戴着耳机,可路明非耳边又响起那首歌来: “你在何处漂流/你在和谁厮守/我的天涯和梦要你挽救/我已不能回头。” 这些年他也坐过不少的好车,可如果要他说世界上最好的车是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说是法拉利。虽然它没有布加迪威龙跑得快,但好像就只有它跑得赢时光。 ---------- 芬格尔坐了起来,拍拍键盘,屏幕重新亮了起来,莹蓝色的少女双手托腮,大大的眼睛里流动着数字瀑布。 芬格尔跟EVA的沟通界面很特别,像是个邻家女孩隔着玻璃窗跟你对视。 EVA:“刚才怎么断线了?” 芬格尔:“刚才路明非偷看我的屏幕,现在没事儿了。老梅怎么样了?老家伙们没照死里弄他吧?” EVA:“他们不敢亏待副校长,毕竟那是弗拉梅尔导师。” 芬格尔:“老家族的老家伙们好对付么?加图索家有什么动静么?” EVA:“暂时看来校长这步棋走对了,老家族的代表们很高兴重新获得权柄,现在他们跟加图索家不再立场一致了。” 芬格尔:“校长可真是个狼人,把新老家族都丢进了会议厅里,英灵殿会议厅现在就是个斗兽场。” EVA:“神话中的英灵殿不也是个斗兽场么?” 芬格尔:“阿巴斯那边查出什么了么?” EVA:“他的过去很简单也很干净,跟我发给你的留底档案一模一样。” 他们都不说话,而是打字聊天,芬格尔的输入速度极快,语句在下方高速滚动。 芬格尔丢了一个列表过去,列表中是一串微信号。 芬格尔:“这是路明非那帮中学同学的微信号,你找几个假身份跟她们聊聊,看看她们说的话对不对得上。” EVA:“你是跟女孩们聊得不够深入所以要让我出马么?” 芬格尔:“她们眼里就只有路明非,我无坚不摧的魅力完全被无视了!” EVA:“好的弗林斯殿下!我会努力帮你在线泡妞的!” 芬格尔:“有空再说,帮我问Adam好,晚安。” EVA:“晚安,昨天山里下雪了。” 连接断开,芬格尔缓缓地靠在椅背上,遥望着远方灯火通明的CBD,金色的大厦像是剑那样指着天空。 第41章 我的天涯和梦要你挽救(2) 诺诺单手把着方向盘,法拉利化为红色的闪电穿街过巷,溅起高墙般的水幕。 路明非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觉得仿佛时光倒流,还是高三夏天的那个夜晚。 “你怎么好像随身带着个车库似的?”路明非问。 “我在这边有个朋友,车是问他借的。那家伙特别喜欢买跑车,开都开不过来,我帮他遛遛车。” 这话别人说来感觉是炫耀自己有个有钱而且愿意借法拉利给自己的朋友,但诺诺说来就只是陈述事实,一辆法拉利不值得她骄傲。 “你溜出来干吗?芬格尔怎么没跟你一起?”诺诺问。 “他睡着了,我想透透气,顺带买份烤冷面吃。” “仕兰中学的第一校草,海外归来办谢师宴,女生们排着队跟伱搭讪,怎么?想吃个宵夜反倒没人陪了?” “当年她们都没正眼瞧过我,如今一个个都跟发了神经病似的。”路明非尴尬地挠挠头。 “也许是你的信心忽然崩塌了,你的PTSD持续了很久,复发也不奇怪。” “你知道我第一次坐你开的法拉利是什么感觉么?” “坐个法拉利你都有那么复杂的内心感受?你当初赢的那辆布加迪威龙,你都没看它几眼。” “我觉得我到了另一个世界,你就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你对我很好,而且不像是在可怜我。” “我俩的版本不一样。我记得你当时跟我聊了很多事,还问我奖学金怎么发、考试好不好过。然后你说要带我去海鲜一条街吃小龙虾,去了之后你摆了三杯啤酒在自己面前,说去了学院还得我多照顾你,为表敬意你一口气把三杯啤酒全都喝了。”诺诺说,“我觉得你是个上道的家伙,所以当场收你当个小弟。” “卧卧卧卧……卧槽槽槽槽槽啊!”路明非的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我当年这么社会的么?我有没有说其他过分的话?” “逗你玩的,”诺诺耸耸肩,“具体过程记不清了,只记得你当时坐在我旁边,像一只垂着耳朵的兔子,毛还被淋湿了。” “对嘛!这才是真正的我嘛!”路明非又精神起来了,“我就说这个世界有问题对不对?我怎么可能是仕兰中学一哥?” “你怎么有种我怂我骄傲我怂我自豪的感觉?” “因为那才是真正的我,你自己想想,你哪天忽然变成公主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全世界都哄着你开心,你就真的开心么?” “对不起,我虽然不是公主,但一直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哄我的人很多,不用变成公主我也很开心。” “我错了大小姐!我问错人了!我哪有资格跟你同病相怜?”路明非捂脸。 “行啦!大小姐当司机,开车带你兜风,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这不是你的地盘么?什么地方吃夜宵好?” “别急着宵夜,有个地方你带我去看看,就在前面不远。” ---------- 法拉利在路明非说的出口拐下了高架路,片刻之后前方隐隐出现红屋顶的建筑群,那是一个背山临湖的别墅区。 路明非的记忆里,楚子航的家就在这片别墅区里。 两人在中学时代根本算不上朋友,楚子航绝对不会把他往自己家里带,但赶上那年楚子航得了市级三好学生,继父突发奇想,要给楚子航办一场生日会,邀请关系好的同学们来家里烤肉。除了那个若隐若现的夏弥,楚子航没有关系好的朋友,就给学校的各大社团送了请柬,希望他们能派出代表出席他的生日会。文学社的那张请柬当然是落进了陈雯雯手里,当时你能参加楚子航的生日会,就像你是搞音乐的而你有资格参加碧昂丝的生日会那样高大上。 陈雯雯想送一本文学社全体的文集给楚子航,找来路明非帮忙。制作文集比预想的麻烦,直到六一儿童节的当天,也就是楚子航的生日当天,打印社才把文集准备好,路明非冒着大太阳去拿了,送到了楚子航家里。就这样他得以走进楚子航的家,阳光里楚子航沉默地烤着鸡翅,有人叫他合影他就凑过去配合,好像他不是这个派对的主角,而是上门厨师。 开豪车来的访客,门卫也就没有过多盘问,两人把车开到湖边,穿越雨后泥泞的草坪,去往临湖的那栋别墅。 别墅确实是路明非记忆里的样子,白色的干挂大理石外墙,青灰色的高墙,两扇沉重的雕花青铜门,门头上有卷云的花纹。 它显然是这个小区里的楼王,建在一个向着人工湖延伸出去的半岛上,三面邻水独占美景,花园也是最大的。但门前的银杏没精打采,墙上的藤本月季也很久不曾修剪了,原本应该写着“某宅”的那块白色大理石被人敲碎了,门上贴着中介公司的字条,说是住宅诚意出售,钥匙在手随时看房云云。 路明非和诺诺对视一眼,诺诺摸出一把万能钥匙在锁孔里捣鼓了片刻,门就开了,这种级别的豪宅都装有警报系统,但他们进入别墅的时候警报系统并没有反应,想来是中介公司为了节电拔掉了警报系统的插头,里面的家具和值钱的物品都给搬走了,连窗帘都没留下,根本不惧小贼。路明非和诺诺站在挑高的客厅中央,踩着发霉的地毯,路明非的表情比这栋荒宅还要荒凉。 “这就是你所谓楚子航的家?”诺诺望向窗外,花园里的杂草有半人的高度。 路明非无言以对,只觉得很多事都像是黄粱一梦,你坚定的你以为的,不过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 他们探索了别墅的各个角落,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从格局看别墅最初的主人很有品位也很舍得花钱,能停五台车的停车场,能容纳几千支红酒的酒窖,主卧卫生间里的大理石浴缸上镶嵌着昂贵的孔雀石,水晶吊灯用的水晶片里混合了金粉,实在想不出曾经有个练剑道玩篮球的男孩在这里住过,花园里没有见篮球架,地下室里倒是有了四面都是镜子的舞蹈练习场…… 看过舞蹈练习场之后路明非似乎想起了什么,带着诺诺疾步返回客厅。客厅的一面墙上蒙着白布,之前路明非和诺诺都以为是墙面破损之后随便遮挡一下,也就没有过多地留意。这次路明非扯下了白布,藏在后面的巨幅照片暴露在灰尘中,那一刻连诺诺都觉得有光扑面而来。照片上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穿着敦煌风格的广袖舞衣反弹琵琶,辉光在她的肌肤上流淌,明星在她的瞳孔中凝聚,赤裸的双足仿佛凌波蹈虚,窈窕的腰身万种风情。 路明非仰头凝视着画中的女孩,眼神中透出隐约的激动,却又像是缅怀。 “这么赤裸裸地盯着美女看,这可不像你的风格。”诺诺跟他并肩欣赏。 “我认识她,她叫苏小妍。”路明非轻声说,“她是楚子航的妈妈。” 诺诺摸出手机来,对着飞天少女拍了一张,打开搜索引擎比对。她离开金色鸢尾花岛的时候没带手机,为了躲避EVA的追踪他们也无法使用自己注册的手机,但诺诺在这座城市连法拉利都能搞来,搞到一部别人名字的手机是太简单了。 片刻之后这张照片的信息出来了,26年前这座城市举办过一次隆重的文艺汇演,其中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舞剧《丝路花雨》,当时一位年仅18岁还没毕业的少女被导演破格选中,担任舞剧的女主角,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赢得评论家和观众们一致的赞美,都说那就是飞天本天。从此那名女舞者频繁地出现在各种演出中,还被中央舞蹈学院破格录取。 “这就很有意思了,你虽然是仕兰中学的风云人物,但你不该认识苏小妍。”诺诺说。 路明非点了点头,其实他见过的苏小妍不是照片上的模样,而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女,风韵犹存这个词可能有点辱没苏小妍,准确地说她跟个少女似的娇嗲动人,但又透着舞蹈家那股子挺拔的清气。当时路明非送完文集之后,教务主任就表示他该走了,路明非也自觉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盛会,没人给他请柬,陈雯雯只是让他来跑个腿。这时候一个漂亮女人跑出来把他给拉住了,路明非不敢直视她,因为她太耀眼了,黑色的修身长裙搭配毛茸茸的高跟拖鞋,衬得肌肤如雪。 漂亮女人大大咧咧地说人家孩子都来了,不进来吃口东西怎么行?请柬?屁的请柬,同学来家里吃饭要啥请柬? 那是路明非见过的最可爱的中年妇女,她叫苏小妍,是楚子航的妈妈。 路明非听懂了诺诺的意思,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楚子航,那他不该有机会认识苏小妍,当时苏小妍已经是有名的舞蹈艺术家了,是市领导都点名要见的人物。路明非是通过什么渠道认识这位知名艺术家的呢?更不可能知道她的住处。 重重谜团中似乎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线头,可是苏小妍已经搬走了,怎么联系上这个人呢? 诺诺稍作沉吟,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看了一下水流又给关上了:“屋子空置还不久,水管里的水没有水锈。” 路明非点了点头:“苏小妍的照片还挂在这里,所以这套房子还没卖掉,里面应该还留着她的信息。” “看看他们有没有清空垃圾箱,别墅里应该有自己的垃圾箱。”诺诺说。 片刻之后,两个人从别墅地下室里的垃圾箱中翻出了半封信,收件人写的是苏小妍。 信被丢进碎纸机里碎过,好在老式的碎纸机没有碎得那么彻底,可以分辨的内容是圣心仁爱医院已经安排好了床位,欢迎苏小妍的入住,然后是各种注意事项,看时间是几个月前。如此想来苏小妍并不是搬走,而是忽然身体抱恙住院治疗去了,至于为什么要出售这套别墅,原因尚不明朗。诺诺上网搜索圣心仁爱医院的地址,居然什么都搜不出来,好在既然有信就有信封,他们又用纸屑拼出了半个信封,信封上有那间医院的地址,就在本市的郊区。 “去看看?“路明非看了一眼腕表,“会不会太晚了?” “你决定。”诺诺耸耸肩,“既然睡不着,你可以请我去吃个烤冷面,或者去这个医院看看。” ---------- 深夜无人的高速公路上,法拉利快得像是要起飞,道路两边的防风林高速地倒退。 那间医院建在郊区的风景区里,距离老城区和CBD区都有十几公里的距离,周围全都是新修的道路,连导航地图都没有更新。 侧方的山坳里出现了一片白色的建筑,想来就是圣心仁爱医院,但所谓望山跑死马,山里走路总是弯弯绕绕,他们开下高速公路,又拐上了一条山间公路。道路平坦开阔,但两侧都是荒地,路灯杆都没立起来。 接近那家医院的时候,诺诺降低了车速,关闭了排气阀门,滑行着靠近。 这地方看着不太像医院,它由几十栋白色的三四层小楼组成,草坪修剪得郁郁葱葱,草坪中央还有个挺大的玻璃温室,不知道什么花正值花期,雨中弥漫着一股清冷的香味,感觉像是另一个别墅区,也找不到红十字和医院的名牌,但它门口确实停着几辆救护车。 围墙足有一人半高,顶部还装有带倒刺的金属片,安保措施很严格,但这对卡塞尔学院的人来说不算什么,路明非走到围墙下面站定,诺诺助跑几步踩上他的肩膀,往倒刺上面丢了块路边捡来的板砖,手按板砖飞了过去。两个人配合默契,甚至不需要说话。 片刻之后诺诺从安保亭子里拿了钥匙出来,开门把路明非放了进去。 诺诺把一张名单递给路明非,路明非边走边看,很快就找到了苏小妍的名字,名字后面写着楼号。想来这是一间非常昂贵的私立医院,每个病人都有自己独立的小别墅,跟度假式酒店差不多。诺诺又递给他一个纸袋,纸袋里装着一套保安制服和一双大头皮鞋。 “我穿这个干什么?”路明非问。 “你去找苏小妍,遇到人就说是新来的保安,”诺诺说,“我去护士站找找苏小妍的资料。”路明非钻进灌木丛,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那套松松垮垮的保安制服。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他换身衣服就变了个人,格局从年轻的贵族精英笔直地跌落为三线城市的打工青年。 “来来来,我给你收拾收拾。”诺诺冲他招招手。 路明非走到诺诺面前,两手伸开,站得笔直。 诺诺皱眉:“你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习惯,也是学生会给你养的?” 路明非这才回过神来,原来伺候他的不是伊莎贝尔而是陈大小姐,陈大小姐可不惯他的臭毛病。 学生会其实并不给主席配助理,伊莎贝尔的身份是总务助理。但伊莎贝尔善解人意,事事都帮路明非提前想好,帮他拎包帮他整理领带,校园里传唱着他俩的绯闻。路明非对伊莎贝尔并不心猿意马,但这服务搁谁腐化谁。这些天没了伊莎贝尔,他连领带都打得歪歪扭扭。 路明非只能哼哼哈哈咿咿呀呀。 “你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别事事都指着别人,没准哪天身边就没了能帮你的人呢?”诺诺帮他整理领带,像是随口说。 路明非心里微微一动,觉得这话像是告别前的叮咛,这才想起眼前的这位援军是他从加图索家借来的,总有一天得还回去。 就好比公孙瓒把赵云借给了刘备,两个人好得不行,临别的时候刘备抓着赵云的手不放,赵云也依依不舍,可还是走了。 诺诺把一个出入证挂在路明非脖子上:“每个人到最后都只有自己。” 第42章 我的天涯和梦要你挽救(3) 路明非很容易地就找到了苏小妍住的那栋小别墅,别墅不大,百来个平方,院子更是只有二三十平方,摆满了植物。 他穿过院子进入病房,病房里静悄悄的,弥漫着薰衣草精油的味儿,窗户向着花园敞开,淅沥沥的雨打在窗台上。室内布置得比酒店房间还精致,只有墙上用来挂吊水瓶的钩子说明这真的是间病房。 路明非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端详着老去的飞天女神。但再怎么老,苏小妍也还是透着妩媚和孩子气,她盖着一床薄薄的毛毯,身材保持得很好,但睡姿四仰八叉,床头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娃娃。虽然看不到酒瓶,但能闻到酒味,想来她睡前偷偷喝了酒。 路明非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心情很奇怪,平静中又有些不安。 他找到了世界上最该记得楚子航的人,可如果连苏小妍都不记得楚子航了,他又去哪里找楚子航呢? 满耳都是雨声,非常催眠,倦意忽然涌了上来,路明非恍惚间觉得自己独坐在天地之间,是一座被雨水洗刷的石像。 苏小妍睁开凤眼,惊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保安小哥。夜间这里经常有人巡逻,但很少会进入病人的房间,尤其苏小妍还是风韵犹存的贵妇。苏小妍本该惊呼有贼啊!非礼啊!可她好奇地盯着路明非看,没发出丝毫声音,还从枕头边摸出小酒壶来喝了一口,像只猫遇到了感兴趣的人。 “哎呦阿姨!”路明非从小憩中醒来,吓了一跳,赶紧打招呼。 “我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苏小妍的声音清脆娇嫩,“你看着好像个大学生诶。” “晚上巡夜的人手不够,就叫我顶个班,您觉得怎么样?我我我……我进来看看有没有安全隐患。” “我好着呢!”苏小妍瞥见枕边的酒壶,不好意思地收进床头柜里,“别告诉医生我偷着喝酒。” “我不说,您放心。”路明非使劲点头。 “我看伱刚才坐那儿发呆,有心事?有心事说给阿姨听啊。”苏小妍摸出个苹果递给路明非。 这么些年过去,她还是那么温柔,不像个阿姨倒像是你的姐姐。 路明非抓着苹果,凝视着苏小妍亮晶晶的眼睛:“我有个朋友失踪了。” “怎么会失踪的啦?你有没有报警啊?这个事情你要赶快报警,现在外面坏人可多了,不会是被拉去干传销了吧?” “不知道,我在各处找他。阿姨你有孩子么?” “还没有,”苏小妍叹气,“我要是早点生孩子,孩子估计也有你那么大啦。” “那我讲我朋友的故事给你听……好吗?”路明非试探着问。 “好啊好啊!”苏小妍拽过一个枕头抱在怀里。 可能是单人病房住久了有点寂寞,她竟然愿意三更半夜的听一个不认识的小保安扯淡。 路明非娓娓地开始讲述,说他那个朋友是个很酷的家伙,上学的时候是班里成绩最好也最拉风的男孩,女生都对他有好感,但他性格很孤僻。他孤僻是因为他的家庭,他妈妈很漂亮,亲爹却靠不住,妈妈实在过不下去,于是带着他改嫁了。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很少笑了,总觉得自己寄人篱下。他一天天长大,长成了那种又强又孤独的死小孩。 他情商很低,却总想着照顾人,每天晚上都给他妈妈热牛奶喝。他亲爹后来车祸去世了,那家伙就更孤僻了,生怕自己不够强,变着法儿地虐自己,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家里唯一的依靠。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苏小妍的表情,尽量避免暴露特别多的关键信息引起苏小妍的疑心,比如他不敢说那个朋友的老爹是个司机。 苏小妍听得很投入,但没有出现路明非期待的表情,路明非希望她能忽然露出异样的表情,像是脑海里的蜡烛被点燃,照亮封存的记忆。 听完故事之后苏小妍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的朋友好可怜,还是个乖孩子,不知道我将来的孩子有没有那么乖。” 路明非沉默良久:“阿姨,你真的没有孩子?” 苏小妍露出娇羞和幸福的微笑:“马上就要有啦,我这不是怀孕了来你们医院安胎吗?” 少女般的表情出现在中年女性的脸上原本不合适,可在她脸上就看着很自然也很美。 路明非怔住了,原来苏小妍来这里不是因为生病,而是要生孩子。 “我和我先生结婚好多年都没有孩子,过得也蛮孤单的。最近想想还是要一个吧,结果还真马上就怀上了。”苏小妍又说。 路明非静坐了片刻,站起身来,微微鞠躬:“阿姨我不打搅你睡觉啦,下次有空我再来看你。” “你可一定记得去派出所报案啊!”苏小妍说,“找到你朋友跟他说不要到处乱跑啦,赶紧回家。” “阿姨你今晚喝了牛奶么?”路明非走到门边,忽然回头。 “喝过啦,”苏小妍点点头,“护士热好送过来的。” “那就好。”路明非推开门,走向茫茫的细雨。 ---------- 路明非来到医院门口,诺诺正扛着一把伞坐在台阶上,喝着可乐啃着牛肉条,伞边挂着一圈雨帘。 诺诺看也不看他:“我去自动贩卖机上买了点吃的,来补充补充能量,这个天气烤冷面大概不会出摊了。” 路明非在她身边坐下,叼起一根牛肉条,望着伞檐外的雨:“师兄妈妈她……” “再想别的办法吧,看你那上门吊孝的表情就懂了。” “师姐你听没听过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的说法?” “听过,不过应该是胡说的吧?鱼和鱼还不一样呢。怎么了?” “如果鱼的记忆真的只有七秒,那么鱼的生命也只有七秒,每过七秒钟鱼就重生一次,过去的那条鱼就死了。” “怎么忽然多愁善感起来了?少看点哲学方面的书,前一个S级就是哲学方面的问题没想明白,吞枪自杀了。” 路明非揉揉鼻子:“师兄消失的那一天,我忽然觉得我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太确定了。回了老家,我就更不确定了,也许我真的记错了呢?也许我根本就不是我自己想的那样,我的脑子是一团浆糊,我什么都记错了,或者说之前那条叫路明非的鱼已经死掉了。” “就算这一切对你来说只是个梦,但也是好梦不是么?谁不想在这种梦里多待一会儿呢?” “可要是这个梦永远都醒不过来呢?我们是不是就像缸中之脑?” 诺诺疑惑地看着他:“你去看病人而已,怎么出来猛煽情?” “师兄的妈妈说自己从没生过孩子,不过她现在怀孕了,很快就要有小宝宝了。” “人家生孩子,你难过什么?就算你跟人家儿子是朋友,这事儿也轮不到你操心啊。” “她说她这些年过得蛮孤单,因为没有孩子,最近忽然想要,一下子就怀上了。等她生下这个孩子她就不孤单了,就有人代替师兄了!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那个叫楚子航的家伙,没了他,照样有人会给苏小妍热牛奶!”路明非低声说着,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明知道这样很丢脸,可就是控制不住。分明是跟他无关的事,可就是觉得给人当胸刺了一刀,疼得想要流泪。 他把头埋在肘弯里,倒不是埋头大哭,而是觉得自己就要累得趴下了。这一路上他有说有笑,还有诺诺和芬格尔陪着,但心理压力还是悄悄地积累,这个世界在他眼里忽然变得不再确定了,一切都可能是虚妄的,连他自己没准都是虚妄的。只是没想到自己在富山雅史那种心理专家面前扛住了,却在两个女人面前被破防了,真是丢了学生会的脸,好像学生会主席对女性缺少防御力似的。 “好啦好啦!理解你的心情,可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的么?谁也不比谁更重要,没谁地球都照转。” “师姐,我有个无聊的问题……”路明非抬起头来。 “明知道无聊还来浪费我的时间?不过看在你那么低落的份上,问吧。” “我在想……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被这个世界忘记了……会有人去找我么?”路明非磕磕巴巴地说。 刚问完他就想抽自己嘴巴,这话比刚才那句话更丢脸,这问题翻译过来不就是……师姐你安慰安慰我好不好?告诉我你会满世界找我的,告诉我我不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问得可怜巴巴,而且很不正经,你家同学有义务在你走丢的时候满世界找你么?你这问题让人家怎么回答?这不是自找难堪么? 诺诺想都没想:“这事儿你怎么不去问你的好兄弟芬格尔?他肯定会找你的,没了你,他连个喝酒吹牛的朋友都没有。” 路明非正窘得恨不得上吊呢,听到这话长出一口大气。 “你还可以去问问躺在救生舱里的校长,他对你那个好啊,恨不得把学院都传给你。有人叫你卡塞尔太子,你不知道么?” 路明非心说我靠我靠!不愧是师姐!轻描淡写就化解了尴尬! “恺撒原本也会去找你的,不过现在得看他的心情了,可你在学生会里还有一帮好兄弟不是么?” 路明非觉得这个话题已经翻篇了,正想说点别的,忽然发现诺诺把头转了过来,正认真地看着他:“如果这些人都找不到,我就只有亲自出马了。放心吧,无论你是丢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我都会找到你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年收你当马仔的时候,我就说过要罩你。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有些话,说到是要做到的。”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深红色的双瞳里无悲无喜,像是辽阔的大湖。 路明非呆呆地望着这姑娘,随着这句话出口,那个天使降临背负刀剑般的女孩重又降临,虽然那身廉价的JK制服看着挺幼稚的。 诺诺拍拍他的肩膀:“都混成学生会主席了,怎么还是这个衰样儿呢?学生会主席啊,应该是学院里最凶最狠的狗熊,可你还是那个被熊拿去擦了屁屁的兔子。” 她身上透出温暖的、微微发酵的气味,算不得好闻,可被那股味道笼罩着,路明非的心忽然就静下来了,惊怖烦恼都无声地退散。 “要是师姐你有一天丢了,我也会满世界去找的。”路明非轻声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我就不回家。” 诺诺瞥他一眼:“你这是在跟我比仗义么?就算我哪天真丢了,轮得着你来找我?” 路明非立刻下头,心说没错没错,诺诺要是丢了自然有恺撒去找。就算是某条龙把公主抢走了,加图索家都能把龙巢炸平。 “学生会主席日理万机,找我的小事儿呢,派那啥伊莎贝尔来就行啦!”诺诺哈哈大笑。 第43章 世界的γ线(1) 回程的路上,有些路段已经被水淹了,诺诺降低了车速,小心翼翼地行驶。来时还能偶尔看到别的车,现在连鬼影都看不到。 诺诺打开收音机调到交通台,广播里正在播报暴雨红色预警,说是短时间内降雨量会超过100毫米,这降雨要是搁在山区,山洪泥石流说来就来。诺诺又转到音乐台,这个时段已经没有节目了,音乐台滚动播放老歌。 “明天还得来一趟,找苏小妍的医生聊聊。”诺诺随口说,“护士站里没找到苏小妍的病历。” “用不着了,她没病,就是怀孕了,来医院里住几天安胎而已。”路明非说。 诺诺忽然愣住:“她是怀孕住院安胎?她自己跟你说的?” “跟你说了啊,这事儿她没必要骗我吧?”路明非不明白诺诺为何大惊小怪。 “刚才尽想着怎么安慰你了,没有细想这事儿,但那家医院肯定不是妇产科医院。妇产科医院里会没有孩子的哭声?孕妇住进来了,随时可能分娩,怎么能没有大夫护士来来往往?”诺诺的表情非常严肃,“上网搜一下那家医院,它不对劲!” 路明非立刻搜索,几秒钟后他抬起头来,神色怪异:“圣心仁爱医院是一家精神病院!” 圣心仁爱医院这个名字在网上搜不出什么结果,但是用地址去搜的话会发现那里原本是一个开发过半的别墅楼盘,因为土地性质的问题没有开发完毕,一家医疗集团把它盘了下来改为康复中心,之所以没有挂牌是因为还没办完全部的手续,而那间中心接待的都是精神类病患。 “有意思!”诺诺沉吟,“伱是第一个病人,苏小妍是第二个!跟楚子航关系越近的人,越容易得精神病!” “精神病可不传染。”路明非说,“这里面必然有一个隐藏的逻辑。” “苏小妍原本有个儿子,但有一天儿子忽然不见了,她想要弥补这个空白,所以臆想自己马上就要生孩子了,想用那个即将生出来的孩子来填补楚子航的位置。这个逻辑是不是适用?”诺诺瞥了路明非一眼,“让我们假设某个言灵可以修改所有人的记忆,它强行删除了楚子航,导致人物关系出现了扭曲,所以每个人的认知都出现了一些错位,我觉得你是个笨蛋,可陈雯雯她们觉得你是学校里的大明星,因为原本的明星消失了,得有人取而代之,否则往事的逻辑就说不通了。” “在普通人那里扭曲还可以被忽略,但在母亲那里,这个扭曲大到无法忽略,于是苏小妍精神分裂了。” 两个人都在卡塞尔学院读过书,受过一样的逻辑训练,你一句我一句相互衔接,没有丝毫空隙。 “回去看看!”两人不约而同地说。 法拉利调转车头,沿着来路返回,不知从何时开始,车里的音乐声消失了。 暴雨滂沱,能见度极低,法拉利越来越快,路明非被加速度狠狠地压在椅背上。他们还在下了高架路的山间公路上,不时有90度的大拐弯,法拉利高速过弯,激起一人多高的水幕,轮胎在潮湿的地面上打滑,发出刺耳的声音。这种车本不是设计用来越野的,这么驾驶相当危险,圣心仁爱医院又不是什么会跑的猎物,路明非不明白诺诺为什么开这种玩命的快车。 路明非疑惑地看向诺诺,诺诺紧紧地咬着嘴唇,表情略显凶狠,快速地切换档位,油门踩得很深。 路明非心里微微一动,扭头看向身后,开快车的人如果不是为了追赶什么,那也许是为了摆脱什么?雪亮的光柱从后方照来,接着是雄浑的引擎声,那是台不亚于法拉利的好车,对方司机开得比诺诺还快。诺诺转动方向盘避让,后方来车擦着法拉利超了过去,掀起的狂风中落叶翻飞,眨眼间就只能看见红色的尾灯了。 路明非如遭雷亟,错车的瞬间,他看清了对方的车尾上的标记,迈巴赫62S……暴风雨之夜、高架路、限量版的豪华车,各种元素都完美地契合,历史仿佛重演。他急忙转动仪表台上的旋钮,却搜索不到任何电台,只有沙沙的噪音。他扭头看向窗外,天空黑沉沉的,闪电偶尔照亮鳞片般的乌云,像是有条巨龙横亘在那里。没什么可怀疑的了,尼伯龙根迎面而来,多年之后,那辆幽灵般的迈巴赫仍在这里狂奔。 诺诺看着他摆弄这个摆弄那个,什么都没说。路明非猜到的事情她也猜到了,这俩在危险来临时的反应出奇的一致。 路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穿着风雨衣打着大黑伞,靠在防护栏上,他伸出手来比着大拇指,像是要打车。 “师姐,靠边停车。”路明非说。 诺诺什么都没说,把车停在路边,路明非下车钻进那人的伞下:“有话快说,我很忙的。” 路鸣泽瞥了路明非一眼,指了指上方的路牌,狂风吹开了遮挡路牌的树枝,上面写着“0号高速”。 现实中当然没有以0来标记的道路,多年之后路明非终于抵达了这个神秘的空间,此刻的他难以描述自己的心情是惊恐还是激动。 路鸣泽又指了指车头方向,路面上亮起了两个荧绿色的大箭头,一者向前一者向后,箭头旁边还写着说明文字,头顶上方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个红绿灯,红黄绿灯以非常错乱的频率乱闪。路明非走上前去阅读那些说明文字。 向前的箭头旁写着:“尼伯龙根,光辉之地,你会在那里找到故人或者埋葬自己。” 向后的箭头旁写着:“婶婶家温暖的床铺,旁边的床上睡着芬格尔,冰箱里有几瓶可爱的小啤酒。” 路鸣泽来到他身边:“你正卡在尼伯龙根的边界上,调头回去吧。不是跟你说了么?命运的洪流,踩进去了就很难出来了。” 路明非抬头望着那个悬在雨中的红绿灯:“郭靖站在红绿灯下?” 路鸣泽点点头:“前面是大宋,后面是蒙古。选了大宋你就要战死在襄阳城,选了蒙古你就回草原当金刀驸马。” “但是选了蒙古你就得放弃当宋人也放弃黄蓉,等价交换原理,《钢之炼金术师》?” “没错,往前走你有机会找到楚子航,但也可能是一条死路。”路鸣泽说,“我不能看着你往死路上走,但也无法阻止你的选择。” “但郭靖只能去襄阳,不去襄阳的家伙不只是会失去黄蓉,而是连郭靖都没得做。”路明非说。 “早就猜到你的答案了,所以把东西给你带来了。”路鸣泽卸下背上的大包,交到路明非手里。 那是路明非自己的武器背包,里面装着他的刀枪剑戟,他从学院里逃出来的时候这个大包就在昂热为他准备的摩托车上,包里塞满了子弹和现金。昂热似乎早就意识到他这一趟不只是要寻找真相那么简单,而是亡命天涯。路明非伸手到背包里摸了摸,东西都在,还多出了一支沉甸甸的蝎式冲锋枪,想来是给诺诺准备的武器。 “还有止血绷带和镇痛药,”路鸣泽的神情凝重,“打起精神,你在游戏的世界里所向披靡,在真实世界里却未必。” “有时候我都分不清谁是谁的哥了。”路明非把背包丢在后座上,转头想跟小魔鬼击个掌,背后已经没有人了。 路明非回到副驾驶座,诺诺瞥了他一眼:“下车干吗去了?” “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一会儿有场硬仗要打。”路明非假意探身去后座,拎出那个背包来,抽出蝎式冲锋枪交到诺诺手中。 “你出来的时候带了包么?我怎么记得你是空手?”诺诺熟练地检查着枪支,“出来吃夜宵你也带着武器?要吃武装霸王餐?” 路明非不回答,因为这谎话实在没法编,他又从包里拿出沙漠之鹰和虎牙丸来,还有一盒盒的钝金破甲弹。 好在诺诺的心思并不在那个背包上:“我们越过了那扇门么?我什么感觉都没有,进尼伯龙根那么随便的么?” “师兄说他遇到奥丁是在一条标号为零的高架路上,但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标号为零的高速路的。”路明非指指前方的路牌,“那就是零号高速的入口,我们正站在尼伯龙根的门槛上,想不想进去看看?” “都到山门了,还不上去烧柱香么?”诺诺说,“换你来开车,我得准备侧写。” “这种时候你还能沉得下心来侧写?那可是鬼门关。” “我们正在重走楚子航当年的路,这是我从你的记忆里挖出楚子航的好机会。” 第44章 世界的γ线(2) 暴雨如鞭抽打在车窗上,路明非连路都看不清,只能死死地盯着前方的红色尾灯。 他尽可能详细地给诺诺复述楚子航那晚的遭遇,诺诺紧闭双眼,试图沉浸到多年前的那个雨夜里去,去探寻它的真相。 黑夜、暴风雨、狂飙的豪华车、鬼魅般的追逐者、父与子、骑马的男人…… “我感觉到了一个男孩,他坐在后排,”诺诺轻声说,“开车的是个男人……他给我的感觉很模糊。” “车里放着音乐……是两个人的对唱……他们的歌声像是风声……” “有危险的东西跟着那辆车,它们透过车窗看着那个男孩,但男孩不知道……” 路明非也觉得自己渐渐地被那个黑暗的故事包裹,窗外的寒气和湿气仿佛正悄悄地侵入车里。当年楚子航给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其实是半信半疑的,就算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北欧诸神,可那位尊贵的主神不在自己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待着,跑到中国来干什么?这种微妙的不和谐感就像你在伦敦的雨夜里遇到了二郎显圣真君,或者湿婆大神降临在克里姆林宫。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自己也能踏进这个神秘的空间,无止境的暴风雨让人想起小魔鬼说的“命运的洪流”。 诺诺忽然抓住了车顶的把手,几乎同时路明非猛地踩下刹车,法拉利漂移之后急停,轮胎在地面上划出了四道青烟。 道路到了这里忽然陡峭地上升,像是黑色的巨龙要腾空飞去,雨水沿着陡峭的坡道往下奔流,如同湍急的瀑布。世界上大概没有车辆能够爬上这么陡峭的坡道,沿着那条路似乎能一直开到天上去。迈巴赫停在不远处,闪着应急灯,隔着雨幕看去,像是微弱的萤火。 诺诺摸出一根发带,把暗红色的长发捆成马尾辫:“那个雨夜,他们就是在这个位置遇到了什么人。” 路明非点了点头,打开了皮鞘上的搭扣,让虎牙丸滑入掌中。 两人走出法拉利,路明非来到高架路边远眺,这一刻他才深刻地意识到这个尼伯龙根的恐怖,无尽的黑夜无尽的雨,无法翻越的高坡,他再往下看去,下方仿佛是万丈深渊看不到底,钢筋水泥的柱子像是成排的巨人肋骨,支撑着这条仿佛飘在天上的道路。它不像北京地下铁那样是个迷宫,而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绝路。诺诺则蹑手蹑脚地来到迈巴赫旁边,忽然一脚踹开了虚掩的车门,枪口指向驾驶座。 迈巴赫里空无一人,车里车外都是黑泥,泼墨似的,连暴雨都洗不掉,车身上布满擦痕,皮质座椅也被利刃撕开了无数口子。 水箱盖却还是热的,似乎刚刚熄火,车里播放着一首男女对唱的歌,用风笛伴奏。 路明非也来到车旁,第一时间检查了车门,车门里藏了暗格,原本应该用来插雨伞的暗格里插着一把日本刀,另一侧的暗格里却是空的。楚子航说过,这辆车的两扇前门上各有一个暗格,里面各藏了一把日本式的长刀,分别名为村正和村雨。楚子航的父亲拔了村正去跟奥丁战斗,村雨则被楚子航带出了尼伯龙根,那是他的武器,也是珍贵的纪念物。楚子航找过源稚生,希望他能帮忙搜集这两把刀的情报,再通过它们查出父亲的真实身份,但源稚生至死也没来得及查出什么。乌鸦说源稚生不是没在这件事上用心,而是真正能够屠龙斩鬼的名刀,就算不被家族收藏,也被记录在一本名叫《刀大鑑》的书中,可《刀大鑑》中没有任何关于村正和村雨的记录。 历史上名叫村正的刀倒是很多,但都不是炼金武器,《刀大鑑》根本不屑于记录。 路明非缓缓地拔出刀来,刃光如银,刀刃的弧度优美而肃杀,刃文扭曲如同闪电,在古代,这种纹路被称为“稻妻”。 那居然是楚子航曾经的佩刀村雨,在路明非的记忆里这把刀已经毁于耶梦加得之手……他的头又开始疼了,记忆被修改还能解释得通,可毁掉的宝刀怎么复原?诺诺用指尖沾了一点车座上的黑泥,凑近鼻端,黑泥闻起来又腥又甜,让人想到血的味道。 “故事的开头跟你说的一样,但结局不同。”她轻声说,“车被丢在了这里,村雨也没有带走,那楚子航是怎么逃出尼伯龙根的呢?” 路明非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他想起了路鸣泽带他参加的那场葬礼,棺材里装着十五岁就早夭的少年。 空中传来了嘎嘎、嘎嘎的声音,两人仰头看去,一只黑色的渡鸦正从他们的头顶飞过。 渡鸦在现实中很常见,出现在尼伯龙根里却很不可思议,尼伯龙根的意思是死人之国,在这种空间里几乎看不到活物。 啪啪啪啪,路灯亮了起来,一盏接着一盏,一段接着一段,点亮了这条仿佛悬浮在无尽虚空中的道路。 那是一条通天的神道,神道的绝高处站着骑马的黑影,他手持弯曲的长矛。黑影缓缓地挥动长矛,在自己的身边画圆,长矛划过的轨迹熊熊燃烧起来。他立马在火色的圆光中,微微地垂着头,不胜寂寞,也不胜威严。他的身上结合了神明和枯骨的双重特征,铠甲斑驳,风氅残破,脸上戴着枯木般的面具,面具的眼孔和嘴孔中喷出熔岩色的光。光焰圆光把漫天大雨蒸腾为雾气,他立马在海潮般的雾气中,俯瞰着路明非和诺诺,肩头的两支渡鸦像是多嘴的佞臣般在他耳边低语。 诺诺和路明非对视一眼,那位武士全身上下都写满了奥丁之名。在北欧神话中,那位尊崇的主神骑着八足天马斯莱布尼尔、手持长矛昆古尼尔,脚边永远趴着两只凶狼,贪狼基利和饿狼库里奇,肩上则停着两只用来传信的渡鸦,分别是象征思想的福金和象征记忆的雾尼。他本该光照九界,但因为同时兼任死神,所以带着衰败腐朽的气息倒也不奇怪。 路鸣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路明非身后,神情凝重,罕见地没有碎嘴。 路明非的心情略略松弛,魔鬼在哪里出场,哪里就是他的主场。他不准备跟魔鬼交易最后的1/4生命,但这事儿就好比你口袋里揣着一枚能炸平半个世界的核手雷,伱也不敢用它,但它揣在你的口袋里你就说话硬气,大不了他还能跟奥丁同归于尽。 奥丁左肩的渡鸦腾空而起,滑翔着来到路明非和诺诺面前,口吐人声:“你终于醒了!你终于来了!嘎嘎!你终于醒了!你终于来了!” 诺诺听它嚷嚷了一会儿,忽然移动蝎式冲锋枪的肩带,枪口从腋下探了出来,指着渡鸦的脑袋。 “嘎嘎!你终于醒了!你终于来了!嘎嘎!你终于醒了!你终于来了!”渡鸦还在不断地重复,像一台功能不全的复读机。 诺诺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子弹打在渡鸦的眼睛上方。黑羽四散,渡鸦的头皮被剥去了大半,金色的鸦眼也爆裂开来。 可它吐着黑色的血涎,仍然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嘎嘎……你终于……嘎嘎……你终于……” 直到天空中又降下一只渡鸦停在奥丁的肩头,前者才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 诺诺和路明非仰头望去,奥丁的头顶上有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成千上万的渡鸦默默地盘旋着,却不发出丝毫声音。 原来福金和雾尼并不特殊,它们只是无数渡鸦中有资格停在奥丁肩头的那两只,随时可以被替换。 漫天的渡鸦都说起话来:“你终于醒了!你终于来了!嘎嘎!你终于醒了!你终于来了!嘎嘎!” 它们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漫山的树木好像也挥舞着枝条跟它们一起呼喊:“你终于醒了!你终于来了!嘎嘎!嘎嘎!” 路明非本能地觉得那些渡鸦是为他的到来而嚎叫,这种想法虽然天马行空但也有线索可循,这里是他的老家,他是这座城市孕育出来的怪物,围绕着怪物有人建造了一个巨大的扭曲空间,武士们的神明奥丁驻守在这里,这里的道路全都是绝路,就是为了防止他这个怪物从城里逃走……但说不通的是他健康活泼地长到十八岁,出出入入无数次,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异象,奥丁先生从来都是挥手放行。 他疑惑地转头看向小魔鬼,难道奥丁等的人是小魔鬼?那也还是解释不通,固然在他上大学之前小魔鬼没有出现过,但当年他回家过暑假的时候小魔鬼可是跟了回来,奥丁照样放行,反倒是拦住了楚子航和他父亲的车。 路鸣泽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已经把3/4的生命卖给了我,你现在的畸变程度已经是某些人不能容忍的了。” 大群的黑影们从奥丁身边的积水里缓缓地站了起来,他们无一例外地身披漆黑的风氅,手提锈迹斑斑的武器,看造型像是从《魔戒》电影里走出来的戒灵,握着武器的手干枯苍白,生有锋利的爪。顷刻之间奥丁身边就聚集起了一支黑色的军队,风氅的兜帽中一个接一个地亮起了金色的瞳孔,瞳光像是飘忽的火焰。与此同时,两头巨狼抖动着银针般的长毛从奥丁背后的雾气中走了出来,狰狞的身躯像是狮虎。 “也许你不该弄死他的乌鸦!”路明非活动活动手腕,“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不是么?” “杀都杀了还说个屁!现在就盼着他家没来别人!”诺诺冷冷地说。 “这家伙还有家里人?他看起来都死了几千年了。”路明非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碎嘴。 可能是因为诺诺在他的旁边,也可能是他已经习惯了跟恐惧为伍,活着是值得庆幸的事,然而值得庆幸的事皆是偶然。 奥丁已经高高地举起了那支矛,它连矛头都没有,就是一根光秃秃的树枝,却放射出明星般的辉光。 当他挥下那支矛的时候,路明非的视野里忽然间一片血红,因为从巨狼到黑影们,头上纷纷跳出了刺眼的红色血条。 小魔鬼以这种方式提醒路明非说血战就要开始了,同时他自己腾空而起,仿佛将帅君临战场,他这边的有生力量只有路明非和诺诺,而对面则是数不清的黑影们沿着高坡奔腾而下,像是卷动的黑色潮水,让人想到群魔从地狱深处倾巢而出。 “他不是还有个叫雷神的儿子么?玩锤子的。”诺诺熟练地压枪射击,钝金破甲弹扫出精确的小扇面。 路明非的沙漠之鹰跟着吼叫起来,轮次射出半尺长的枪火。装备部根据路明非的特长改装了那两支枪,把枪管进一步加长,降低了射速,但射程和穿透力都大幅度提升。两支枪的威力高下立判,诺诺的弹雨只是打得冲在最前面的黑影趔趄了几步,而路明非的第一枪就命中了一个黑影的额心,兜帽被强劲的气流炸碎,子弹直接削掉了它的上半截头骨。 干枯的皮肤包裹着颅骨,干瘪的嘴唇里露出残破的牙齿,颅骨上还顶着半边波斯风格的铁盔,空洞的眼眶里飘着鬼火。 路明非忽然想起英灵殿的传说,奥丁的女武神们从世界各地搜集勇士的灵魂,带他们去英灵殿,他们日夜在那里痛饮美酒、浴血作战而且可以无限次地从死亡中归来,战斗技能被提升到人类的极限,为那场注定会到来的诸神的黄昏做准备。那一天他们会毅然决然地走向战场,然后化身为历史长河里的灰尘。也许所谓的英灵们从来没有活过来,奥丁收集他们不是作为战友,而是武器。 蝎式冲锋枪和沙漠之鹰稳定地喷吐着火焰,路明非和诺诺漠无表情的脸轮次被照亮,打空弹匣之后,他们掉头就往法拉利跑。 这场战斗他们没有任何胜算,现代化的武器对那些黑影的伤害有限,就算有那么点用,武器背包的子弹也会很快耗尽。 路明非边跑边从武器背包里抓出两枚手雷,用牙齿咬掉保险针,头也不回地丢向背后。一道刺眼的火墙在他们背后展开,骨骼坚硬的战士们被火光吞没。装备部对爆炸物的理解永远领先时代,这些手雷的保险针涂成红色,意味着它们是特别加料的版本。但短短的几秒钟之后,行尸般的武士们就冲过了尚未熄灭的火墙,他们身上的黑色尸衣被大火烧毁,露出残破狰狞的身躯。他们跟法拉利之间的积水里,也有黑色的人影缓缓地从跪姿中起身,路明非仰头望向天空,那些雨滴看起来漆黑如墨,是不是每滴雨里都藏着一个渴望着战斗的英灵?英灵们是沉默的,但路明非似乎能听见它们又痛苦又欢喜的吼叫……血啊!新鲜的血啊!渴啊!渴得太久了!然而又有人似乎在恐惧而无声地吼叫……不要……不要……不要靠近他!那是……那是……那是…… 路明非给沙漠之鹰换上新的弹匣,转过身精准射击,大口径实弹震得黑影们步步后退,弹孔中喷射出黑墨般的血。 它们似乎并不是彻底的死物,但也不是活人,而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困在了生死之间。 诺诺完全明白路明非意思,他停下来并不是想要跟那些黑影玩命,而是暂时阻挡黑影们的步伐好让诺诺去到车旁。高架路对他们来说是极端不利的战场,它基本是个线性空间,前后两头堵你就没有任何战略纵深了,他们只能寄希望于那台马力强劲的跑车。诺诺把手伸进路明非背后的战术包里,抽出了那柄黑色的方头短刀,刀刃上密布着锯齿。虎牙丸很薄很锋利,不适合作为工具刀来使用,所以战术背包里还有这样一把工具用途的利刃,坚硬的刀身加上厚实的刀背,敲都能敲断一个人的肋骨。 诺诺大踏步地冲进积水中,厚实的短刀忽然走出了轻盈的弧线。她在学院里素以暴力成名,任何长形物体抓起来就是武器,格斗术方面也是走实用路线,然则此刻她的刀弧里忽然透出了一股难以描述的清气,好像那是一支狭长的剑飞行在空气中,而她只是站在剑柄上的一只红鸟,她并不驾驭剑而是被剑带着飞动如转蓬。路明非来不及回头,如果他看到这一幕会意识到这才是诺诺真实的格斗术底蕴,她学习过某种或者某几种极其上乘的东方格斗术,但她就是不愿意使用,非要挥舞铁管乱打把那当成自己的风格。 诺诺感受到刀柄上传来的奇妙的触感,那些从积水中站起来的黑影,他们有的像是徒具人形的墨迹,刀斩过去就弥散在雨幕里,有的却生出了坚硬的骨骼,短刀的锯齿刃砍上去像是砍在铁管上,发出令人牙齿酸涩的摩擦声,最可怕的是那些刚刚成形的,你会觉得那是一层人形外壳包裹的一包黑血,像是一个尚且稚嫩的胚胎。那些黑影生成的过程感觉很像是噩梦中的幻影,但又真实得令人心惊胆战。 在这种扭曲的空间里,连生命的缔造也如此地写意么?仿佛有人拿着画面画出了世界,而他画出来的东西就变成了现实。 这时路明非已经挥舞虎牙丸杀进了英灵们组成的阵线里,双刀高速地闪动,如蝴蝶振动翅膀,黑血如同泼墨。一个黑影挥舞着镰刀形状的武器从背后袭来,看那柄武器的形状,似乎是专门用来收割敌人头颅用的。路明非擦着那柄武器的刃游走出去,甩开风衣的衣摆,裹住了那个黑影的脑袋,狠狠地砸向自己的膝盖。泰拳中的膝击术,坚硬的膝盖骨能隔着颅骨震裂对手的脑部组织,砸中的那一刻,路明非痛得微微咧嘴,黑影的颅骨硬得像是用钛合金打造的,难怪之前诺诺的那颗子弹连乌鸦的脑袋都没能打穿。 他们的撤退计划失败了,路明非没能挡住前方高坡上冲下来的全部黑影,诺诺也没能轻松地杀穿黑影去到法拉利旁边,他们被黑影们压迫着向彼此靠近,最后后背贴在了一起,都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们低估了这些黑影的战斗力,卡塞尔学院评定的A级战斗力并不能碾压它们,它们还对疼痛和伤害有着很强的免疫力,经历过死亡的灵魂想来也不用害怕再死一次。 诺诺那边迎面踹翻了一个黑影,仗着腿长和灵敏,闪过了黑影的刃爪。两个人迅速地切换位置,诺诺横着方头短刀防住了路明非的后背,路明非大步上前,抽出沙漠之鹰在黑影的头胸腹分别补了一枪,跟着一刀刺入那个黑影的颅骨,一脚踹在刀柄上,半截刀身都没了进去。经过如此复杂的流程才是彻底解决了那个黑影,它的形态维持了片刻,之后化为粘稠的黑血回归到积水中去。 路明非再度仰望天空,雨还在下,每一滴雨水里可能都藏着一个扑向大地的英灵,他们战斗于神的角斗场里,与无尽为敌! 第45章 世界的γ线(3) 而那位尊贵的神明却始终端坐在他神骏的战马上,好像那就是他的宝座,根本懒得亲自踩一踩角斗场中的沙土。 “别跟杂兵为难,是时候发动单挑技能了。”路明非的耳边忽然响起小魔鬼的声音。 “我该怎么做?辱骂他的老娘么?我不觉得他是个容易生气的人。”路明非用衣摆擦去刀上的黑血。 “嘲讽技能对他确实没用,但你有没有听过‘狂猎’的传说?” 路明非还真的知道,因为楚子航的缘故,他特意研究过关于奥丁的种种传说。传说奥丁最大的爱好就是狩猎,在幽暗的黑夜中,古代的欧洲人偶尔会遭遇黑色的神明骑马跨过荒原,展开大规模的狩猎,他所过之处的生物都会死绝,他并不需要这些猎物的血肉,只不过享受纵情狩猎的乐趣,是为“狂猎”。 狂猎的主人正是奥丁,那对彪悍的猎犬其实是他座下的霜狼,他的骏马永远不知疲倦,乌鸦们在天空里为他指明猎物的方向。当他遇上值得亲自动手的大猎物,他就会纵马上前,乌鸦、霜狼和随从们都不被允许帮助他,他会亲身和猎物战斗,直至割断猎物的喉管。与其说那是狩猎,不如说那是猎手和猎物的角斗,双方都赌上尊严,必须以死亡为结束。 “是时候向奥丁宣布了,你是值得他亲自下场的大猎物。”小魔鬼说,“用杂兵来耗死你有损他作为神的威严。” “作为一个二流武将,伱被吕布的军队包围了,于是你当机立断向吕布发动单挑?”路明非叹气,“你这招叫送人头!” “狂猎里有条隐藏规则,就是如果猎物避开奥丁的致命一击,奥丁就必须放猎物逃走。而逃跑这件事,你很擅长。” “卧槽!这么说来奥丁大神还真的是个讲究的好汉!”路明非一刀刺穿一名黑影的咽喉,拔刀时溅出的黑血像是黑色的扇面。 他们已经击杀了不少的黑影,但战场上没有任何一具尸骨,只有黑水滚滚奔流。不断地有黑影从积水中起身,它们的人数永不减少。 诺诺那边的情况更糟,她已经保持不住开始那种轻灵的剑路了,回到了搏命式的打法。英灵的黑血带有腐蚀性,烧烂了她的衣服,露出半边肩膀和整条胳膊。路明非不得不大开大阖尽量扩大自己的攻防范围,以免她遭遇背袭。曼荷莲女子学院的那段生活让诺诺退步了,而与此同时路明非则在隐秘的战场上出生入死,如今的战斗力凌驾于诺诺之上。 时间就是这么搞鬼,当初诺诺是个骑着红马的女骑士,拉着路明非上了她的马背,带着他去了遥远的国度,告诉他说你也是可以成为骑士王的男人!时隔多年笨蛋都快混成骑士王了,可昔日闪光的女骑士却已经下了马,准备嫁入豪门过崭新的人生了,告诉你说人生不只有一种活法……真特么的有种岁月如飞刀飞刀哔了狗的感觉。 路明非心里胡思乱想手里却没闲着,飞脚猛踹一名黑影的下体,没想到对方一个马步蹲,生生吃了他那一脚,想来生前是什么十三太保横练的好汉。奥丁大神这个庞大的英灵殿计划还真是来者不拒,从古埃及的镰状剑到东南亚的鞭剑,英灵们拿什么家伙的都有,是支名副其实的八国联军。 路鸣泽说得没错,这么打下去输的必定是他们,与其这样,不如丧心病狂一把跟神叫板! 想从神的狂猎里逃脱,无疑得有超强的运气,但要说狗屎运之王,他路明非自称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路明非挥刀逼退身边的黑影,猛地站直了,摆出一个立如松的Pose,挥刀指向高处的奥丁:“呔!狗日的别靠杂兵啊!” 结果他琢磨了半天,侮辱的还是奥丁的老娘……路鸣泽笑得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这样不行的啦哥哥,向神挑战,要以血为印。”路鸣泽拍了拍巴掌,时间流速骤然变慢,只有路明非和路鸣泽可以在其中闲庭信步。 他来到路明非面前,伸手在他的眉心里画了一道短短的竖线,他没有留指甲也没有用刀,却轻而易举地切开了路明非的额心。他又咬破自己的手指,让自己的血和路明非的血混在一起,然后以血为墨,在路明非脸上画出了古老的图腾。路明非低头看向积水,积水里映出的那张脸好像墨西哥丛林里的美洲虎战士,那神秘的图案在凶蛮中透着玄妙,跟龙文的结构颇有相似之处。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向奥丁,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大神震动了。 路明非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那张枯朽的面具下,一双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了,狂风以他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吹去。 奥丁的天蓝色大氅在风中猎猎飞动,他在大氅下穿着残破的甲胄,浑身缠满裹尸布,裹尸布表面写满血红色的咒符。 那匹雄骏的战马缓缓地站起身来,打着响鼻,硕大的鼻孔中喷出细碎的雷屑。之前它一直是半跪着的,此刻才能看清它足有八条修长矫健的腿,华美的长鬃像是战旗那样披洒下来,肌肉在布满细鳞的皮肤下水波般起伏。那是一头神话中的生物,北欧神话中它的名字叫“斯莱布尼尔”,号称可以自由地奔行在大地、海洋和天空中,这个世界上的地方没有它不能抵达的。 时间恢复了流动,英灵们不约而同地退后。诺诺的工具刀刚刚刺穿一名英灵的心口,而那名英灵正要用利爪撕裂她的脖子,但它忽然停下了攻击,缓步退了出去。随着它的行动,工具刀从它的心口里一寸寸地退了出来,最后留下一个漆黑的洞口,洞口里飚出大量的黑血,那名英灵双膝跪地,迅速地化为黑血奔流而去。 他们已经是奥丁的猎物了,旁人就不敢再把哪怕一寸刀刃加在他们身上。 奥丁带马前行,身边的火焰拖曳在身后,像是巨大的旗帜。马蹄声滴滴答答,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路明非的心口上。 路明非捂着胸口叹了口气:“我信你个鬼!你这个魔鬼坏得很!好吧你确实是个鬼……” 奥丁似乎根本不是来跟他们战斗的,伟大的神祇只是高举着自己的旗帜向前,是你不知死活地非要挡在他的前方。他的威势像是缓慢推进的海啸,远远地就能压得你无法呼吸,别说挑战他,你都没有信心在他面前站直了。神不必对你出手,神从你的面前经过,你就被他的火焰烧毁。路鸣泽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给他出这种馊主意,而他居然照做了。 路鸣泽伸手按住他的右肩:“Something for Nothing…No Glues…Black Sheep Wall!” 都是路明非的常用言灵,以往都是要花费生命来购买使用权的,今夜的小魔鬼却慷慨地放出了三个。 Something for Nothing,似乎是用来解放路明非的血统的,强大的增益性言灵,全面提升。 No Glues,用来压制对方的言灵能力,效果等同于戒律,他曾经用这个言灵强行地打断赫尔佐格不许他释放言灵。 至于Black Sheep Wall,倒是他眼下最需要的,能帮他在任何迷宫中找到出路。 心脏中像是涌出了岩浆般的热流,沿着血脉去往全身,他有种全身细胞都在涨大的错觉,随之而来的是强大的自信,握刀的双手缓缓地收紧,心跳声激扬得像是战鼓,他再看奥丁的时候,已经不觉得那尊神的身影投射过来都像是高山要压垮自己,反而跃跃欲试想要跟他战斗。笼罩奥丁的雷霆和火焰也悄然熄灭,No Glues和戒律的原理似乎都是强行恢复领域内的元素平衡,没有了元素能量的波动,绝大部分言灵都无法释放。 路明非环顾四周,目光锁定了那辆迈巴赫。雨水打在它身上,溅起的水花仿佛一层微光,它像是一匹无主的骏马被遗弃在路边,没有人管它。那是来自Black Sheep Wall的提示,当年带着楚子航逃出这个迷宫的恰恰就是那辆迈巴赫。 小魔鬼把一切条件都给他准备好了,但最重要的事情还得他自己做——躲过奥丁的致命一击,从几乎必死的狩猎场里逃脱! 奥丁忽然带马冲下,带着滚滚的水流,像是奔行在狂涛之中。 他没有动用那支标记他大神身份的矛,而是拔出了背后的铁剑,在头顶旋舞,发出鬼哭神嚎般的风声。 路明非一把推开诺诺,提刀向着奥丁冲去,诺诺惊得目瞪口呆,本想冲上去帮忙,却被十几把利刃封锁了道路。 英灵们并不伤害她,但不允许她打搅那场性质神圣的战斗,从奥丁下场的那一刻开始,战场只属于他和路明非。 八足天马立起来,铁剑落向路明非的头顶,路明非双膝跪地在积水中滑动,双刀交叉在自己面前,试图攻击八足天马的腹部。这是步兵对骑兵的标准战术之一,马腹是重装骑兵身上最脆弱的地方,但八足天马有四对铁蹄,两对后蹄蹬地跃起,两对前蹄重重地踩踏下来,路明非只得侧身翻滚,还没来得及起身,铁剑就从脑后扫了过来,风势、马势、剑势,几股力道合并在一起,路明非举刀格挡,虎牙丸倒是扛住了这开山碎石般的一击,路明非却被震得离地飞起,落地一时间没能起身,捂着胸口咳出了两口血。 八足天马旋风般地回转过来,奥丁高举铁剑又是一剑劈下,再度把路明非震飞。八足天马像是跳着盛装舞步那样原地转身回踩,路明非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台八臂哪吒似的战斗机器,没有任何死角,心里破口大骂说有种下来打啊!骑马算什么好汉!不是说好不带帮手的么?你那匹蜘蛛一样的马算怎么回事?有种等我上了车我们再来打啊!你看我不把轮胎印子印你脸上! 心里的吐槽像是狂风暴雨,而剑刃构成的风暴更加峻烈。 被Something for Nothing激发的高昂斗志还在起作用,但路明非已经深刻地理解了自己和奥丁之间的差距,那是神与人,天与地。 他喘息着,举刀横在自己的面前,在镜面般的刀身中凝视自己的眼睛:“不要死!” 路鸣泽赋予的三条言灵都是一次性的,“不要死”却是他的看家本领,这条蟑螂般的命帮了他很多次。他不能倒下,他若倒下,自己肯定会被奥丁砍下脑袋,诺诺也会被英灵们插在武器上举向天空吧?当年在他眼里诺诺是何等威风的姑娘,好像无所不能,如今也大大咧咧地表示自己要扛事儿,可在路明非眼里她是需要被保护的那个。而且这是他路明非犯的错误,他不该把这个姑娘从修道院里带出来,不该断送她即将到来的婚礼和大好人生。 虽然是芬格尔动的手,但那一刻路明非心中是欢喜的。这趟有诺诺,那它就是旅行,没有诺诺,那就是亡命。 诺诺根本看不清这场死斗,奥丁和路明非的速度都快到难以分辨本体和残影的地步,雨中反复回响着金属的轰鸣,奥丁带马盘旋如疾风闪电,沉重的铁剑盘旋飞舞,路明非被反复地击飞又反复地爬起来,血气弥漫开来又迅速地被雨水洗去。 路明非艰难地再度起身,身体不断地摇晃,左侧的膝盖骨应该是粉碎性地骨折了,这种程度的伤势短时间内是无法修复的,“不要死”也无济于事。奥丁停下马来,遥遥地望着他,狩猎进入了收官阶段,跟西班牙人斗牛的程序差不多,长矛手和花镖手先把公牛折磨得严重失血,斗牛士才会飒然登场,用长剑刺入公牛的心脏。现在那一剑就要来了,奥丁从马鞍上提起了那支扭曲的矛,那才是他真正的武器。 他举矛向天,天空中乌云滚滚,不断地有雷电砸在矛头上,矛头变得闪闪发光,像是某种晶体,小魔鬼的No Glues仍在起作用,周围环境中的元素波动都被压制住了,但它管不到那支矛。 好像是走投无路了,路明非歪歪斜斜地站着,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个关于马的说法,说如果一匹野马的膝盖受了伤,它就会被同伴抛弃在旷野里,任凭它被猛兽吃掉。因为奔跑对骏马来说就是生命,当它再也不可能追上同伴的时候,它就已经死了。卡塞尔学院岂不就是这样的一个马群?你刚加入的时候,你觉得自己找到了家,可你渐渐发现那些不够格的、受过伤的、跟不上的野马都被丢下了,比如公猪尼奥,马群永远奔跑,可是构成马群的马不断更换。当他这个执行部之龙无法再腾飞的时候,他也会被丢下,因为飞翔就是龙的生命。 可最终这个马群要前往的目的地是哪里呢?最后抵达终点的那匹马又是谁呢? 斯莱布尼尔嘶吼起来,躁动地用铁蹄刨着地面,路鸣泽的声音从脑后传来:“别分神!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路明非精神一振,忽然想起路鸣泽说的规则,猎物如果能避开奥丁的致命一击,就能从狩猎场中离开。 就像某些游戏的设计,玩家丝血的时候如果能够看破对方的招数,就有机会发动威力巨大的逆袭技。路明非强撑着站直了,死死地盯着那支矛,在神话中它的名字是昆古尼尔,是用世界树的枝条制成的,这意味着它是一件接近世界本源的武器,它的轨迹是命运女神亲笔画出的,被它锁定的敌人注定无法逃脱。这是一种规则系的能力,要想破解就必须熟悉规则,可路明非对世界的规则一无所知。 还有一种说法说昆古尼尔的轨迹其实就是闪电,闪电无可躲避,因为那是世间速度最快的东西,要想躲避闪电就要预判闪电的轨道。 奥丁挥动了那支矛,动作轻盈,不像是杀敌,倒像是艺术家在挥动画笔,画出少女风中的一缕长发。 所有英灵都高举武器无声地欢呼起来,仿佛这是一场盛典,用猎物的鲜血凝成。 昆古尼尔真的在空气中画出了繁复的图形,像是一朵繁复的花,死亡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压在路明非身上,压得他无法呼吸。 他不知道昆古尼尔会打出什么样的攻击,但知道自己应该躲避,可左膝盖的伤拖累了他的动作。 那朵用雷电绘制的花猛然间绽放,雷电构成的纹路恣意地放射,就在这时有人从侧面狠狠地撞了过来,把路明非撞得翻滚出去。 是诺诺,当英灵们振臂欢呼的时候,她就被解放出来了。她感觉不到昆古尼尔的死亡气息,不理解为什么路明非忽然呆住了,于是她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当她想要闪避的时候,奥丁已经出手了。电光照亮了那张惨白的小脸,千万道电光从四面八方射中诺诺的胸口,爆出无数白紫色的电屑。路明非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好像连血管和脑神经都给冻住了。 诺诺缓缓地跪在积水里,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伤口,路明非呆了几秒钟之后才拖着伤腿扑上去抱住了诺诺:“师姐!师姐!” 诺诺一把推开他,呆呆地看着制服的胸口位置,威能骇人的雷电却只是在胸口下方烧出了一个硬币大小的漆黑孔洞。 “师姐!师姐!”路明非又跌跌撞撞地扑了回来,埋头想研究诺诺的伤口。 诺诺伸手把洞口挡住:“回家研究你的芬格尔去!”接着一个虎跳起身。 那双暗红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她看起来神完气足,奥丁的电击不但没有伤到她,感觉反而给她充电了。 心里的紧张感暂时解除,路明非一屁股坐在雨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喘着喘着就躺在了积水里。 昆古尼尔的矛尖缓缓地垂落,奥丁魁伟的身形坍塌在马背上,甲胄缝隙里冒出浓郁的白烟,斯莱布尼尔嘶吼着退后,英灵们冲上前来紧紧地拱卫着它们的主人。看奥丁的模样,似乎真是耗尽全身功力打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击,暂时陷入了极度虚弱的状态。但瘸了一条腿的路明非值得大神倾尽全力么?诺诺似乎也只是被猫抓了一下。路明非隐约觉得不对,但是来不及思索。 诺诺跃跃欲试地想要上前,大概是想扎奥丁一刀试试,但路明非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冒险的行动。就算眼下奥丁处在虚弱状态,他们也杀不穿奥丁身边的英灵。按照路鸣泽所说的规则,狂猎到此就该结束了,奥丁的致命一击没能杀掉他,他就获得了离开狩猎场的豁免权。他拉着诺诺缓步退后,所到之处英灵们都让开了道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无穷无尽的雨声。 路明非拉着诺诺来到迈巴赫旁边,示意她去副驾驶座,诺诺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曾经制造过奇迹的东西,你别管它怎么制造的,没准还能重复那个奇迹,法拉利虽然跑得更快,但在尼伯龙根里时间和空间都不再是确定的。 没有人过来阻止他们,英灵们的目光追随他们转动,雨水打在他们的铠甲上,甲片相互碰撞发出声音,像是铁质的风铃。 车里不见任何损伤,车座还带着微微的暖意,他们刚坐下去,屏幕就亮了起来,行车电脑自行启动。 “你有车钥匙么?”诺诺小声问,像是怕惊醒了沉睡的亡魂。 路明非给问得愣住了,他怎么把这个岔忘记了,赶紧在仪表台周围摸索,忽然又想起楚子航说过这台车是声控的。 他敲敲显示屏:“Hello?Can you do me a favor to start the engine?” “它是一台行车电脑!不是你的秘书伊莎贝尔小姐!要用命令式的语气!”诺诺被他给整无语了。 “好好好!Start Engine!”路明非试着模仿楚子航的声音,迈巴赫还是没有回应。 路明非又想这车是奔驰车厂生产的,于是换用他不太灵光的德语说:“Motor starten.” “Запусти двигатель. ”他连俄语也整出来了,毕竟跟零吃了几年的夜宵,俄语方面略有点积累。 “你怎么不试试日语呢?”诺诺扶额。 “エンジンをかける?”路明非张口就来。 “你特么还真是小小翻译家啊!”诺诺掐住他的后脖子,“这是一台定制车!它适用的语言是随车主的!” “是我把问题想复杂了!”路明非一拍方向盘,“启动!发动!点火!” 他不知道这台车的启动口令,干脆把能想到的都说了,也不确定自己模仿楚子航的声音能不能骗过行车电脑。 迈巴赫微微震动,排气管喷出了浑厚的声浪,行车电脑淡淡地说:“欢迎回来。” 路明非大喜过望,他听楚子航说过这台车被设置为只有三个人的声音能启动,而第三条声纹钥匙原本是留空备用的,结果被楚子航的老爹偷偷录入了楚子航的声纹。如此看来十几年前的老车固然豪华,安全性却不过尔尔,他模仿楚子航的声音也能蒙混过关。 迈巴赫无声无息地在英灵们中间滑动,英灵们组成的人墙顺次裂开,这些由腐朽肉身、金属甲胄和黑氅组成的墙壁仿佛无穷无尽。 路明非和诺诺都紧紧地握着枪柄,弹匣里差不多是他们最后的子弹了,隔着车窗,数不清的金色眼睛流淌着火焰,默默地凝视他们。 “你那辆法拉利值多少钱?”路明非悄声问诺诺。 “我怎么知道?我都说了那是我借来的。” 迈巴赫正从法拉利的侧面滑过,路明非降下车窗,对准法拉利的油箱连续射击。 随着轰然巨响,火风裹着各种各样的碎片横扫了附近的英灵,法拉利的残骸熊熊燃烧。 那些墙壁终于松动了,路明非猛踩油门,引擎怒吼,转速瞬间就升到了红线区。车轮摩擦着地面发出爆响,迈巴赫顶着英灵们向前冲去,原本相安无事的英灵们暴怒起来,但它们终究也是某种形式的人类,无法跟这台西装暴徒式的豪车比拼力量。 路明非把它们撞到路边的护栏上,换挡退出一段距离,又一次猛撞上去,总算撞断了护栏,把几名英灵撞下了高架路。 曾经赫赫有名的迈巴赫,世界上排名前列的超豪华轿车,被路明非开成了推土机,在英灵之中旋转,满耳都是骨骼断裂的声音。 路明非吹散枪口的硝烟,把沙漠之鹰丢在仪表台上:“我是想知道我刚才那几枪花了多少钱。” “几百万?一千万?邵一峰的车都很贵,你估计赔不起。”诺诺耸耸肩。 “那就好!反正我也没准备赔!” 他们最终冲出英灵们的包围圈时,不由得兴奋地击掌庆祝,满心都是死里逃生的喜悦。 ---------- 迈巴赫在高架路上飞驰,路明非打开天窗,任凭雨水淋进来,冲刷身上的黑血。 左边膝盖的粉碎性骨折还在恢复中,但“不要死”的效果压低了痛感,身体内外的出血口也都结痂了。 诺诺把长袜脱下来套在被英灵之血腐蚀的胳膊上,路明非把风衣脱下来递给她,她也不客气,接过去套在身上。路明非身上的风衣虽然是在伦敦的成衣店里定做的,但材质是执行部提供,面料耐磨耐腐蚀,还混纺了极细的金属丝进去,强度虽然不够防弹,但普通的刀具割上去是打滑的,而诺诺那身可爱的JK制服已经在打斗中烂成了布条。 车灯把前方十几米的空间照得雪亮,除此之外只有一片黑暗。满世界都是风声、雨声和树木摇曳的声音。 诺诺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真不可思议,他们居然能把你训练成学院需要的那种人。” “学院需要的那种人?学院需要什么人?”路明非盯着前方的道路,眉头紧锁。 “恺撒和你,最初都不像是学院需要的人,可你们都变得不像自己原来的样子……”诺诺扭头看向窗外。 路明非心中一动,想到多年前用雨水清洗伤口的那个人其实是楚子航,当时他觉得很酷很飒,如今他自己做这些事也顺理成章了。 “我们还没有离开尼伯龙根,还不算彻底安全。”路明非关上了天窗。 “逃离尼伯龙根的办法,要么杀死构造它的主人,要么找出它的规律。” “我们对这个尼伯龙根的规律一无所知,我们也没本事杀了奥丁。”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微光,路标牌从上方闪过:“前方还有1km抵达高速路出口,请减速慢行。” 雨幕中出现了一座静悄悄的收费站,开阔的八条车道上一辆车都见不到,却有一条通道亮着可以通行的绿灯。 那一刻路明非开心得差点蹦起来脑袋撞上车顶,难道说这辆迈巴赫持有离开尼伯龙根的特许权?当年把他从北京地铁的尼伯龙根里接出来的也是一列身份神秘的地铁。他不假思索地转向那条通道,根本不减速,前面若是有抬杆,那就直接撞断好了,没想到那根杆非常配合地抬了起来,迈巴赫带着蒙蒙的水雾冲下高架路,驶入了这座城市的CBD。 路明非抬眼看向前方的建筑群,心忽然沉入了谷底。 暴雨倾盆,天幕像是铁铸的锅盖,严丝合缝地盖在摩天大楼顶上,街道上空无一人,红绿灯单调地变换。 每座建筑都显得那么扭曲,像是随时会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楼顶的大屏幕里、大楼的玻璃幕墙里都站着奥丁的身影,巨大的火色圆光、巍峨的八足神骏、暴雨中的神祇从四面八方每个角度俯瞰着这座城市,连路边的电子告示牌上都是奥丁的形象,但因为像素很低,居然还有点萌。 他们低估了这个尼伯龙根,它的尺度远不止那条高架路,收费站也不是尼伯龙根的边界,就像宠物仓鼠奋力地逃出了自己的玻璃房子,以为从此就自由了,可外面的空间依然属于它的主人,主人拎起它的小尾巴就能把它丢回玻璃房子里去。 路明非踩下刹车,迈巴赫带着水墙停在红绿灯下,这并不符合交通规则,但尼伯龙根里也不会有人来管他们。 “迷宫的属性就是这样的,我们一直往前开,是无法开出迷宫的。”诺诺低声说,“你熟悉这里的道路,有什么建议么?” “我家这边的地势,东边高西边低,东边是山西边是海,往西开也逃不出去。”路明非说,“能试的只有南边和北边。” 诺诺沉吟片刻:“往南开试试。” 路明非瞥了她一眼:“判断依据是什么?” “南方是我的幸运方向。” “好的。”路明非重新发动车辆。“这么扯淡的答案你居然不吐槽?你居然跟我说好的?”这回轮到诺诺惊讶了。 “师姐你以前回答很多问题的答案也都很扯淡,我也都说好的,只是先吐吐槽而已。” 迈巴赫在CBD区里出名的星海大街上奔驰,每座大楼的玻璃幕墙里都站着一个奥丁,当迈巴赫经过的时候他们都会缓缓地转头,居高临下的目光中透着冷漠。路明非把油门踩到底,引擎怒吼迈巴赫狂奔,但不知何处传来的渡鸦的叫声始终尾随着他们。 这是一座属于奥丁的城市,光彩灿烂,空灵诡异,它看起来甚至可以说是很美,但你无法逃离。 第46章 世界的γ线(4) 他们驶出了CBD区,道路两侧变成了油菜花田,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耳边传来了流水声,一条蜿蜒的河流和这条高速路并排而行,就是这条河分开了CBD区和老城区。看见这条河路明非的精神为之一振,尼伯龙根是基于现实的虚构空间,但这个尼伯龙根里的东南西北却是准确的。沿着这条河前进,前方会有一座铁桥,越过铁桥就会离开这座城市。 诺诺一直在埋头摆弄收音机,收音机里忽然传出了扭曲的人声:“这里是……交通频……提醒……安全行驶……” 路明非心中狂喜,尼伯龙根内外的信息是不通的,但在这个虚构空间的边缘区域会接收到外界的紊乱信号。 诺诺如释重负:“幸运方向什么的都是瞎扯,我是让你来找这条河的。” 路明非微微点头,明白了诺诺的用意。河流就一定会有流向,顺着流向走就会抵达下游,这样他们就会抵达这个尼伯龙根的边缘。 咋咋呼呼的诺诺和敏锐缜密的陈墨瞳,谁也不知道哪一个更真实,那么多年他老是忘不掉的,也不知道是哪一个。 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座铁桥,巨大的弓形桥拱,无数的钢绳拉起桥面。诺诺和路明非对视一眼,连引擎声听着都欢快起来。 这时背后传来了钟声,路明非回头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击溃了他的好心情,在他们的位置仍然能看清CBD区最高最出名的那座时钟大厦,大厦的玻璃幕墙里也屹立着奥丁的身影,那座大厦以楼顶立着一座古典的罗马式大钟而出名。此时此刻临近午夜十二点,钟声轰然响起,秒钟嚓嚓地向着12点移动,玻璃幕墙中的奥丁缓缓地动了起来,右臂张开,如挽强弓,看起来是要射出那支危险的矛。 路明非能猜到整座城市里的奥丁都在缓缓地摆出这个动作,那号称绝对命中的矛终于要出手了么?面对路明非的时候,它的用法看起来更像是一根法杖。 前方就是铁桥,以迈巴赫的速度,再有十几秒钟他们就能逃出生天。路明非狠狠地咬牙,开车驶上了铁桥。 他们的身后,奥丁的虚影出手了,动作轻盈,像是丢出一支纸飞机。玻璃幕墙里倒是没有飞出什么东西来,但路明非能感觉到遥远的某处,昆古尼尔真的从奥丁的手里飞了出来,沉默地飞掠天空,像是雨夜中迷路的鸟儿。它正迅速地逼近,但是寂静无声。 车灯照亮了铁桥的尽头,死亡的重压从后方袭来,诺诺惊恐地扭头看去,无法看清的黑影正高速地穿越他们刚刚走过的、和河流并行的高速路,带着闪电和风暴,沿路的灯被它压灭了光辉,玻璃灯罩也在一连串的爆响中化作一场玻璃的雨。昆古尼尔来了,那才是真正的它,绝非什么绘制雷电之花的画笔,而是命运指引的死枪,甚至……死神本身! 昆古尼尔飞上了铁桥,悬挂铁桥的钢缆像是音符那样跳舞,铺设了沥青的桥面被随着昆古尼尔而来的锐气掀翻,暴风雨被震开为真空,某种强大的力量像是把空间都给扭曲了,透过它看世界都是扭曲的。路明非狠狠地一脚下去,感觉是把油门踹进了气缸里,迈巴赫怒吼着驶出铁桥,桥边立着这座城市的界碑,上面写着巨大的、鲜红的数字“0”,意思是说从这里开始道路重新开始计算长度了。 他们终于赶在昆古尼尔之前驶出了这座城市,那一刻,鲜红的“0”像是巨大的烙印砸入了他的脑海。 0号高架路……0号出口……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在他心底深处轰然爆开,他竟然不敢再向前,而是想要踩下刹车。 铁桥对面本该也是宽阔的高速公路,可是迈巴赫像是越过了悬崖那样往下急坠,在诺诺和路明非的惊呼声中,迈巴赫重重地砸在斜坡路面上,不受控制地滑向深渊中去。路明非想方设法要控制住这辆车,但地面上水流如瀑,车轮止不住地打滑。透过前窗看出去,路明非和诺诺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巨大的火色圆光就在他们的正前方,圆光中央威严的神明端坐在八足天马之上。 前方就是他们拼尽力气逃出的高架路,道路两侧亮着街灯,他们在那条高架路上行驶的时候以为它是笔直的,此刻从高处看去它如同飘带般缠绕在群山之间。可他们怎么回到这里的呢?原本以法拉利和迈巴赫的动力都登不上那陡峭的天路,现在他们却像是从云端猛冲下来。 “彭罗斯阶梯!彭罗斯阶梯!”诺诺高呼。 路明非恍然大悟,道路在这座扭曲的城市里构成了彭罗斯阶梯,它非常奇妙,你沿着这道阶梯一直向上或者向下,却总能回到原处。路明非的老家东边靠海西边靠山,地势西高东低,路明非也清楚地记得自己从高架路下来之后一直走的都是下坡路,但彭罗斯阶梯把他送了回去,东边的尽头和西边的尽头诡异地连接在了一起,高度差神奇地被抹平了。 彭罗斯阶梯在三维世界中是个几何学悖论,却能在更高维的世界中存在……所以尼伯龙根事实上是个……高维空间! 他们现在想明白已经太晚了,之所以奥丁和他的英灵们没有追逐路明非,不是他赢得了狂猎的胜利,而是没有必要。 这个尼伯龙根的结构也许跟路明非想的完全不同,它是个放射状的星形结构,条条道路最终都通往奥丁的脚下。 它根本没有边界可言,它是永恒重复的彭罗斯阶梯,是周转的莫比乌斯环,是全世界的雨都装不满的克莱因瓶! 昆古尼尔从背后追了上来,时间的流逝速度忽然变慢,路明非能清楚地看见那支矛的轨迹, 它带着狂风和雷鸣而来,超过迈巴赫之后,以尖锐的角度调头,从正前方射来,把前窗玻璃炸成了碎末,与此同时,诺诺痛苦地呻吟起来。她的锁骨下方,以那个漆黑的洞眼为中心,燃起了金色火焰,外衣瞬间被烧毁,只见素白的肌肤上血污尚未干透,那个被雷电之花击中的地方,竟然睁开了一只怪异的眼睛!昆古尼尔的矛头上,也睁开了一只类似的眼睛,两只眼睛深情地凝视着彼此。 那是什么鬼东西?怎么会长在诺诺身上?那两只眼睛凝望的目光难道就是……命运线?被牵引着,一定要相逢。 路明非没时间想这些了,他想扑向诺诺,却被巨大的惯性狠狠地压在座椅上,动弹不得。 “路鸣泽!路鸣泽!路鸣泽!”他惊慌地大吼。 时间终于停下来,路鸣泽的意志早已驾临此间,总算把因果进程锁定在最后一刻。 迈巴赫停止了旋转,昆古尼尔也停止了突进,飞溅的玻璃渣悬浮在空中,像是星星的雨。路明非大口地喘息,惊魂未定。 “你还来得及跟她道别。”路鸣泽轻声说。 路明非缓缓地回过头,路鸣泽一身黑西装,系着白色的领带,怀着抱着白色的玫瑰花束。 “混蛋!师姐还没死呢!”路明非怒视路鸣泽,“叫伱来是让你想办法的!” 类似的衣服路鸣泽穿过三次,第一次是在北京地铁里,他为夏弥送行,第二次是在那个十五岁少年的葬礼上。 “不,她已经死了,被昆古尼尔锁定的人,剩下能呼吸的次数是有限的。”路鸣泽轻声说。 “不帮忙就闪开!我自己来!”路明非解开安全带,想把那支矛踹飞。 可无论他怎么用力,昆古尼尔纹丝不动,两只眼睛的轴线完全对准。分明它只是毫无依凭地悬浮着,却像是被焊死在空间里了。 这倒难不住路明非,昆古尼尔挪不动没关系,那他就挪诺诺。可是诺诺刚一移动,昆古尼尔立刻偏转,两只眼睛还是定定地互相看着。 “因果已经种下,她已经死了,你现在看到的她活着的状态,只是生命的残影。”路鸣泽耸耸肩,“我也无能为力。” 路明非心中一寒,这还是路鸣泽第一次主动拒绝跟他交易,这是魔鬼都不敢应承的交易? “对于不能改变的结果,能做的只是缅怀,不看她最后一眼么?”路鸣泽抚摸着诺诺的长发。路明非呆呆地看着诺诺,这一幕居然很美,像是大师笔下的油画。呻吟的女孩,宿命的矛枪,粉碎的玻璃如同星雨,穿过红发的缝隙,诡异的眼睛互相凝视,像是一对热恋中的恶鬼。所有的元素都暗示着死亡,可能死亡的降临,本就是一场盛大的美,它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就像黑夜静静地替换白天。 路鸣泽把花束放在诺诺的膝盖上,推门下车,走入风雨中。路明非大声地喊他,可他像是根本没听见。 时间开始融化,风也流动起来,悬浮的雨滴开始摇晃,没人卡住命运的齿轮了,昆古尼尔微微震颤起来。 “滚!滚!滚!”路明非死死地抓住昆古尼尔。 时间忽然解冻,像是玻璃崩碎时的裂响,巨大的惯性带动了路明非的双手,倒像是他抓着矛刺进了诺诺的胸口。 他还在怒吼,世界却已经黑了下来。漆黑的世界里,血像温热的泉水,浸没了他的双手。 ---------- 满世界都是哗哗声,路明非缓缓地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他坐在那辆本该被炸毁了的法拉利里,车就停在高速路边。 芬格尔站在雨里,前方停着那辆洋红色的比亚迪,打着双闪,副驾驶座上的诺诺正隔着车窗跟芬格尔说话:“你怎么来了?” “能不能有点义气?三人结伙跑路,跑到半途两个人都不见了,剩下的那家伙不去自首就不错了!”芬格尔气哼哼地说,“请问你们是出来幽会的么?如果是的话我可以原谅你们不带我!” “幽会你妹!我们特么是出来吃烤冷面的,行不行?” “幽会不带我就当你们还知道廉耻,吃宵夜不带我的话那就是无耻了!” “你别是一直跟着我们吧?鬼鬼祟祟的。”诺诺斗嘴斗不过他,只好切话题。 “那倒不必!”芬格尔龇牙,“师妹呀!你也别怪哥哥对你没信心,你毕竟是我绑来的,我怕你跑了,所以在你的裙子里塞了个定位器。” 诺诺柳眉倒竖,立刻摸裙子,果然在裙边摸到一个硬硬的胶囊般大的东西。她撕开缝线,从里面抠出一粒银色的胶囊状物,估计是个GPS定位器。她恼火起来,想用定位器去砸芬格尔,却被路明非一把摁住。路明非把她摁在座椅上,拉开衣领就往里面看……芬格尔大惊失色,双手捂嘴,也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恐。 路明非爆血都没胆量对诺诺胡来,这是搞不清当下所见是梦境还是现实,难道说刚才的那些都是梦?雨夜中尼伯龙根、威光赫赫的神、豪迈的狂猎、宿命的矛,盛大而美丽的死亡……这种梦境未免也太高级了,他不想听诺诺跟芬格尔斗嘴,急于确认诺诺的锁骨下方有没有那只恐怖的眼睛,要是没有那就对了,世界只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开了个小差。 诺诺也大惊失色,先是惊叫起来,旋即想起这不符合自己的人设,挥舞手刀敲晕了小色狼。 第47章 奥丁的阴影(1) 路明非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叔叔家的床上,窗外阴沉沉的。 芬格尔坐在床边,给他的脑袋敷冰袋。头很痛,昨晚的事很模糊,感觉是梦境套着梦境。 “你醒啦?在梦里有没有反省啊?”芬格尔的语气很沉重,“你还年轻,对异性有骚动,大家都可以理解,但你要学会克制!” “我骚动什么了?伱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路明非一摸脑袋,脑袋上老大一个包,痛得想流泪。 “掀开衣服就上手,那不是禽兽么?”芬格尔又说。 路明非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翻身坐起,诺诺面如严霜,正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梳头。 “哎哟哎哟!我头疼我头疼!我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怎么办?我这是要失忆了么?”路明非哀嚎了几声,想要躺回去。 “别装失忆,不好使!你昨晚醒了三五次,每次看到你师姐就拉着人家的手说,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然后就被师姐踹回床上去了,”芬格尔说,“这不,一直折腾到早上你才睡踏实了,一觉睡到大中午。” “中午了?”路明非看向窗外,从明暗程度来看,更像是凌晨或者傍晚。 “天气预报说这一带被热带气旋影响,会有连续降雨……别想着转移话题!先解释你昨晚的兽行!” “到底……到底怎么回事?我真有点记不清楚了!”路明非战战兢兢地说。 一直沉默的诺诺忽然站起身来,走到床边,一把揪住他的领口:“说!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那双凌厉的眼睛盯死了,路明非立刻放弃抵抗,下意识地说:“师姐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没人要听你道歉!我是问你昨晚到底怎么回事?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我那样!” 路明非知道糊弄不过去,赶紧定了定神:“那我先问几个问题,我们昨晚是不是发现那个医院其实是个精神病院?” “没错,圣心仁爱医院是一家精神病院,苏小妍是个精神病人。” “然后我们就往回返,路上你开得很快,后面有辆车追了上来,差点撞上我们,是一辆迈巴赫?” “我当时忙着避让,就看见一道红色的尾灯光过去了,你说那是一辆迈巴赫,但我委实没看清楚。” “然后呢?然后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 “然后你叫我路边停车,还说要跟我交换座位,可芬格尔的车跟上来把我们给拦住了。”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现在很乱!”路明非心慌意乱地整理着自己的记忆。 从两个人交换座位开始,世界好像分裂了,诺诺认知到的世界和自己认知到的世界完全不同,难道是自己趴在方向盘上做了一个梦? “我做了一个很糟糕的梦……”路明非只得叹了口气,想把梦里的经过讲出来。 “哥哥,宿命这种事,有时候说出来就会变成真的哦。”有人轻声说。 路明非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有第四个人。路鸣泽神情肃穆地站在诺诺背后,双手按着诺诺的肩膀,但他的声音只有路明非能听到。路明非忽然就不敢讲下去了,他莫名其妙地相信小魔鬼的话,宿命这种事,说出来就会变成真的,而那个梦的结局,是他不敢面对的。 “可我什么都记不得了,自己把自己吓醒了,醒来之后糊里糊涂做了错事,师姐请你原谅我……”路明非哭丧着脸。 诺诺沉默片刻,回到窗边看雨去了,芬格尔猛拍大腿:“扯这么多闲篇,不还是色心泛滥么?那你跟我有什么区别?” 这时隔墙传来了婶婶的穿脑魔音:“鑫鑫你现在忙不忙啊?不忙就来帮我拌饺子馅。” 路明非心说这不是他的活儿么?怎么婶婶叫芬格尔帮忙?今天的魔音虽然依旧震耳,却透着亲切慈祥。 “婶婶我来啦!看鑫鑫给您露一手!”芬格尔的语气活泼,像是小公鸡打鸣。 说完芬格尔就挽起袖子出门去了,还在门边转身,冲路明非使个眼色:“学着点!男人嘴不甜,怎么会有幸福的童年?” 屋里就剩下路明非和诺诺了,两个人谁都不说话,诺诺看着窗外的雨,路明非看着她的背影。 “你做的那个梦就那么可怕?”诺诺低声问。 “幸好梦都是假的。”路明非轻声说。 “休息会儿吧,我也休息会儿。”诺诺给自己披了一条毯子,坐在椅子上,转眼就睡着了,想来是从昨夜一直折腾到现在。 路明非远远地看她,她的睫毛浓密如帘而头发凌乱,弯曲的发丝贴在脸颊上,脖子上有青色的静脉凸起。 在那场梦里,死亡降临的那一刻,她也是这个姿势。 ---------- 张发财同学昨晚才进了这个家的家门,今天已经跟婶婶亲密无间,像是流落在外的亲儿子回来了。 整个下午张发财都在陪婶婶包饺子,婶婶手把手地教会他怎么包小元宝怎么包大车轮,阿姨在旁边看着都没有上手的机会。 叔叔如今发了财,但在家里还是看婶婶的眼色,张发财同学来了之后,哄得婶婶心花怒放,家中的气氛也就和谐起来,于是叔叔也看张发财同学很顺眼,晚饭的时候开了瓶颇有年份的茅台跟张发财同学对饮。路明非在旁边沉默地看着,看着这俩从小酌到豪饮,彼此之间的称呼也从叔叔和张同学变成了路兄和鑫鑫,婶婶看这俩喝得高兴,还亲自下厨给炒了一个花生米。 芬格尔说得可能没错,路明非的青春期过得憋屈怨不得不别人,得怨他自己,男人嘴不甜,怎么会有幸福的童年? 吃完饭之后路明非独自登上天台,当年这是他的独立王国,不知多少个夜晚他在这里眺望远方浮想联翩。 雨已经停了,城市里还弥漫着蒙蒙的水雾,雾气在街道中流淌,像是万川归海。似真似幻的黑衣男孩坐在天台边,晃悠着双腿。 路明非觉得自己会在这里找到小魔鬼,小魔鬼就真的在这里等他。 他在路鸣泽身边坐下:“你总说命运的洪流,到底什么是命运?” “你学潜水的时候,有没有观察过海里的鱼群?大群的鱼,几千条几万条向着一个方向游动,组成一条闪光的带子。” “那是因为海里有暗流,潜水的人看不见那些暗流,鱼群却能感觉到,它们跟着那些暗流游动,就能节约体力。” “鱼群可不知道什么暗流,它们是被暗流裹了进去,它们在暗流里游动,还以为自己游在静水里。” “所以命运就像暗流?我们看不到它,但我们不知不觉地被它影响。” 路鸣泽点了点头:“听说过蝴蝶效应吧?人类认为事物的发展微妙难测,亚马逊森林里的蝴蝶扇动了几下翅膀,可能几周后就引发了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超级风暴。可还有一些事情是无论你怎么想方设法阻止它或者避开它,它都必然会发生的,你甚至会不自觉地促成那些事。这就是所谓的命运,这个宇宙既是发散的也是收束的,蝴蝶效应是它发散的那一面,命运是它收束的那一面。” “比如我跟奥丁的见面?他的乌鸦对我说,‘你终于醒了,你终于来了。’”“嘎嘎!嘎嘎!”路鸣泽忽然学起了乌鸦叫。 “等会儿再玩,跟我讲讲昨晚的事,我知道那不是做梦。” “你们确实进入了尼伯龙根,也遇见了奥丁,陈墨瞳只差一点就被昆古尼尔刺穿心脏。好在我在你进入尼伯龙根之前设置了一个分歧点,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游戏里的存档点。我无法阻挡昆古尼尔,但我可以从那个点帮你读档,这才暂时阻止了陈墨瞳的死亡。” “你是说你修改了历史?”路明非听得毛骨悚然。 “对于生活在三维空间的生物来说,时间是一根轴,事件沿着这根轴依次排列,但如果你的洞察力能贯穿四维空间,你会发现昨天今天明天其实都写在同一本书里,这些事件是并存的,究竟是哪些事件呈现出来,取决于你把这本书翻到哪一页。如果你的洞察力进一步提升,你会意识到有很多很多这样的书并排摆放,当你翻开不同的书,世界在你面前就会呈现出不同的样子。”路鸣泽说,“准确地说,我不是修改了历史,而是选择了对你有利的历史岔道。” “多元宇宙论?每本书就是宇宙的一个元,无数的元以混沌的方式叠加在一起?” “‘混沌’这个词用得好,但人类所谓的多元宇宙论距离宇宙的真相依然很远,宇宙不是叠加的,而是耦合的,它是庞大的波函数、通天的巨木、迷宫和自我纠缠的螺旋,人类的数学不够解释它,龙族的炼金学说也只能解释一部分。” “我还以为炼金术就是用来制造药物和武器的技术。” “炼金只是人类给它的命名,中世纪的炼金术师们连这门学说的皮毛都没有掌握。你可以把它理解成龙族的科学,它被用来解读高维宇宙中的逻辑。但靠着炼金术,龙王们也不过能在非常有限的范围内洞察高维宇宙。”路鸣泽顿了顿,“而奥丁是黑王以外在炼金术上成就最高的龙王,就像神话里说的,他不仅是战士之王,还是智慧的主宰。” “如果奥丁和耶梦加得都是龙王,那么北欧神话里的诸神都是龙类,对么?” 路鸣泽微微点头:“我跟你说过的,如果你跟奥丁见面,你就会被拖入命运的洪流,现在你已经开始思考幕后的真相了。” “我跟奥丁的会面不是命运么?我躲着不见他,他也迟早会找上我,我是这么觉得的。” “见面固然无法避免,但见面的时机还是可以调整的,在你的军队没有集结完毕之前,不该贸然出击。”路鸣泽说,“昨晚你就选择了错误的时机,我虽然帮你读了档,但还是留下了隐患,昆古尼尔在陈墨瞳身上种下了道标,昆古尼尔会追着那个道标再度找上她。” “什么道标?”路明非隐隐想到了某件恐怖的事,忽然变色。 “前面跟你说了,奥丁是龙王中的炼金大师,他能制造级别最高的炼金武器。昆古尼尔就是他亲手制造的概念武器,他赋予了昆古尼尔‘绝对命中’的概念。但这个绝对命中并不意味着持矛者可以随心所欲地丢它出去杀敌,而是提前在目标身上种下一个道标,当持矛者掷出昆古尼尔的时候,那个道标引导它穿透因果律的捷径,洞穿目标并且必然引发‘死亡’这个不可逆的结果。” “那只眼睛……是那只眼睛!”路明非忽然惊呼出声。 “没错,那只眼睛就是昆古尼尔的道标,它是读档都抹不掉的。现在陈墨瞳成了昆古尼尔必须杀死的人,千山万水不能阻隔。” “它原本是要杀我……它原本是要杀我的……是师姐帮我挡了!”路明非把十指插进头发里,整个人瑟瑟发抖。 ”是的,陈墨瞳帮你挡住了死神。我跟你说过,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 CBD区的顶楼公寓里,诺诺正在淋浴。 叔叔家没有多余的卧室了,她又不愿跟路明非芬格尔挤一间屋,于是问某个朋友借了这套公寓暂住。 她今天的情绪不太好,倒不是路明非掀她衣服叫她不爽,而是路明非当时的神态令她害怕。 路明非被吓到失魂落魄的模样她见得多了,可这一次他的眼神很怪异,像是经历了比死还恐怖的事。 诺诺不禁有点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真的精神有点问题,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人能证明楚子航的存在,苏小妍幻想自己怀孕是为了填充失去楚子航的空白,这是诺诺站在路明非角度做出的猜测。下午她又去了那间医院,见了苏小妍的主治医师,主治医师毫不避讳苏小妍是个精神病人,而且已经病了很多年,她忽然觉得自己怀孕,是因为接近更年期,体内激素分泌剧烈变化,出现了一些假孕的特征。 主治医生还拿出了病历佐证自己的说法,白纸黑字面前,诺诺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只是站在路明非的角度一厢情愿地想问题。 她疲惫地靠墙坐下,任凭水流冲刷身体。这事儿要真的是路明非的PTSD复发导致的认知偏差,那可就太尴尬了。其实疯子自己是不尴尬的,尴尬的是她和芬格尔这俩陪着疯子满世界乱跑的正常人。以芬格尔的厚脸皮倒也不怕尴尬,最后尴尬的只有她自己。 她越想越心烦,关了花洒,拿浴巾擦干身体,擦着擦着她忽然愣住了,锁骨下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眼睛。 准确地说,那是一个很像眼睛的伤疤。可什么时候受的伤?诺诺全无记忆。 多看它几眼,会觉得真是一只眼睛在盯着自己。 ---------- 路鸣泽盘膝而坐,娓娓道来:“我们把最初的世界线称为α线,在那个世界里你有个名叫楚子航的师兄,你的青春期过得挺不如意,但还是顽强地混到了大学五年级,混上了学生会主席,原本会有大好的人生,以昂热校长对你的看重,别说执行部部长的位子,校长的位子没准都有你的份。但某个人忽然间重启了世界,这么做的代价极大,应该是世界的发展大大地偏离他的想象,令他不得不做出这种极端的事情来。” “重启之后的世界里你依然是学生会主席,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这个世界并没有超变形超展开,它跟之前世界的最大区别是楚子航消失了,相应的变化是你取代了楚子航的位置成了仕兰中学的明星人物,继承了他的各种遗产。我们把这根世界线称为β世界线,从α到β是世界的第一次分裂。” “昨晚你进入尼伯龙根,遇到了奥丁,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所以我帮你第二次重启了世界。我付出的代价要比前面那位的代价小很多,因为过去的时间很短,产生的修改也很小。为了方便理解,我们把你进入尼伯龙根的世界线称为γ线,把现在我们正坐着经历的世界线继续称为β线,这样在我们面前就有了三根世界线,有楚子航的α线和没有楚子航的β线,它们都很长,还有一根很短的γ线,可以算作β线的支线。” “可为什么只有我记得师兄?连他妈妈都忘了他。”路明非问。 “当观察者的洞察力足够强的时候,他就能贯穿不同的世界线,我不是跟你说了么?对于某个活在四维宇宙的顶级观察者来说,历史就像很多本书组成的书架,时间不过是他指间翻过的书页,昨天今天和明天在他眼前并存,开端和结局对他来说一目了然。”路鸣泽幽幽地说,“你的洞察力没有强到那种地步,但我也跟你说过,你是这个世界的‘绝对真实’的一部分,你的意识是世界平稳运行的压舱石。”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你能救师姐么?要我拿命跟你换么?”路明非直视他的双眼。 “你慌了哥哥,你心里早就下定决心绝对不会跟我做第四次交易的,可你还是关心则乱。按道理说这是我这种魔鬼跟客户缔约的最佳时机,可我偏偏无法实现你的要求。‘必然命中’本身就是一种命运的体现,现在命运的丝线关联着陈墨瞳和昆古尼尔,想要斩断这个联系,需要用到合适属性的炼金武器,那些东西目前都不可得。” “在我们现在的世界线里师姐和奥丁都没有见过面,怎么昆古尼尔还会在她身上留下道标呢?” “不能把昆古尼尔理解为一件简单的武器,它虽然是炼金术的造物,但也是一个生命体,炼金生命。在象征炼金术最高成就的‘七大王国’里,就有‘生命缔造’这一项。它跟你一样,带有‘绝对真实’的属性,认知可以穿透不同的线,总之就是它能穿透世界线杀人。”“你既然能修改历史,能不能帮我把世界改回α线?α线里我至少还能找师兄帮忙。” “设置分歧点的人也会留下道标,读档需要用到这个道标,但通常道标都会被藏得很好,于是只有设置分歧点的人才能读档。β线和γ线之间的分歧点是我设置的,但α线和β线之间的分歧点却是别人设置的,我大概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我既找不到他,也找不到被他藏起来的道标。” “你这个世界观太混乱了,”路明非使劲拍打自己的额头,“我脑容量都不够用了。” “我们穿越命运的长廊,在浮雕的立柱和拱门间旋绕,身边满是世界和镜子破碎的声音。”路鸣泽轻声吟哦。 路明非悄悄地打了个寒战,他在路鸣泽的话里听到了一个难以名状的世界,那个世界由无穷无尽的回廊组成,时间和空间在那个世界里都没有意义,你可能一步跨越了千万里,或者千万年。回廊的侧面是一扇扇浮雕的大门,每扇门背后都是一个世界。唯有洞悉了世界奥秘的人能在那个回廊中穿梭,穿梭在真相和幻相、现实和超现实之间。 “我的说法也不够准确,但人类的语言文字并不支持我准确地描述宇宙。总之佛说三千大千世界,你所见的天地,不过是这个世界的小小角落。佛又说缘起缘灭,都只在瞬息之间。大千世界里很多的路明非甚至没有遇到过陈墨瞳,很多的陈墨瞳去跟张三李四王二共度爱河,还有一些已经死在路明非不知道的角落里。”路鸣泽幽幽地说,“所以为什么不珍惜当下,请她去吃夜宵呢?” “所以我跟师姐的相遇不是命运对么?只是偶然。”路明非轻声问,“有没有结果,这个世界并不在乎。” “是的,只有你在乎,没准连她自己都不在乎。”路鸣泽拍拍路明非的肩膀,“觉者是孤独的,因为他们早知道结果,却不得不经历过程。”他转身走出了天台边沿,踏空而行,消失在浓雾中。 路明非正怅然出神,忽然被人从后面搂住了脖子:“还反省呢?放心吧!你师姐也是个胳膊上能跑马的汉子,不会记在心上的。” 虚幻和现实之间再度无缝切换,这次来的人是芬格尔,芬格尔满身酒气,打嗝的时候满嘴韭菜味儿。 “不过你俩这么做对我很不够意思,”芬格尔又说,“居然趁我睡着开着法拉利出门兜风,嫌我这个灯泡亮度太高?” 路明非沉默不语,思绪还沉浸在小魔鬼那诡秘的世界观里,回旋的长廊像是数不清的莫比乌斯圈相互勾连,向着茫茫宇宙、时间空间的尽头延伸。人类跟那个庞大的结构相比是那么的渺小,人类的悲欢离合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萤火,谁存在或者谁消失,都不重要,无论他叫陈墨瞳还是楚子航。 “本地是不是有条叫七星塘的小吃街?我跟你师姐说好了,我们去七星塘吃点烧烤,聊聊我的新发现。”芬格尔又说,“你端杯酒跟你师姐道个歉,这事儿就当过去了。快点!你陈师姐已经在法拉利上等咱们了!” 第48章 奥丁的阴影(2) 七星塘并非池塘,而是一个巨大的潟湖,潟湖跟海之间隔着一道沙堤。 路明非上中学的时候,那道沙堤就是本地最出名的爱情圣地,夜幕降临的时候,随处可见手拉着手肩靠着肩的男孩女孩。人多的地方就有商机,先是有人骑着三轮车来卖馄饨和牛肉面,接着旁边的渔村里开起了小龙虾馆,跟着开起来的还有小酒吧和火锅店,甚至一家足浴。足浴城是叔叔的买卖。叔叔首创了能喝啤酒吃小龙虾的足浴城,还有人帮你剥壳。剥壳和捏脚的统称服务员,并不区分,好在客人们很少思考帮他们剥壳的手是不是刚刚捏过他们的脚丫子。 如今的七星塘更是人流如织,为了扩大经营范围,商家们在潟湖里搭建了浮台,浮台用铁链固定在岸边。海水涨潮的时候偶尔也越过沙堤进入潟湖,但绝大多数时间潟湖里只是微风徐徐细浪起伏,那些绷紧的铁链保证了浮台的稳定。芬格尔比路明非还熟门熟路,领着他们登上一座浮台,找个靠边的座位坐下,点了满满一桌子小龙虾和烤串,脚下踩着一箱啤酒。 诺诺并没有穿芬格尔期待的短裙,而是换成了牛仔裤配长靴的简约造型,戴一顶棒球帽,脑袋后面梳一个长长的马尾辫。 路明非也换上了帽衫、牛仔裤和高帮运动鞋,这身看着很休闲,但搭配那个沉重的武器背包就是另一回事了。 芬格尔问店家要了几十个啤酒杯,摆成三乘九的矩阵,在杯子里倒满啤酒:“世上没有一杯啤酒过不去的事儿,要有咱就两杯……” 他的开场白还没说完,诺诺就自顾自地拿起一杯啤酒喝了起来。她的目光游离在水面上,商贩正划着小船卖河灯,河灯随波起伏,像是朵朵明亮的莲花。 路明非也神不守舍的,边喝啤酒边想事儿。他俩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倒是芬格尔显得有点多余。 小魔鬼的多元宇宙理论既瑰丽又恐怖,但路明非没有时间去深入思考,迫在眉睫的压力是那个几乎跟这座城市重叠的尼伯龙根,无限循环的彭罗斯阶梯已经被激活,他们看似自由,其实被牢牢地困在其中。诺诺想的却是这个时候她的家人们和加图索家的长辈们应该已经碰过面了,对她的处置方案可能已经形成了。虽然她认为腿长在自己身上,去哪里谁也管不着,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未来、恺撒的未来、他们俩共同的未来,都是家族在背后默默地决定的。 她不由得抬眼去打量路明非,心说姐姐为了帮你这个忙可以说得上破教出道了,你可别真的是个记忆扭曲的重度精神病! 没想到路明非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他想的却是诺诺的身体里藏着一只可怕的眼睛,此时此刻那只眼睛是不是正悄悄地凝视着他们? 两人四目相对,感觉是大侠们横刀带剑走过烽烟漫漫的古道,劈面相逢,谁也不愿服输,谁也不愿闪避。 片刻之后,诺诺举起酒杯直直地递到路明非面前,路明非沉吟片刻,也举杯来碰,两个人咕咚咕咚喝完了杯中的酒。 “好了好了!碰了杯喝了酒,事儿就过去了!”芬格尔笑呵呵地说,“兄弟之间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没想到两人放下酒杯之后仍是默默地看海,各想各的心事,谁也不搭理谁。 “说起来路明非伱记不记得你们学校有个姓鹿的男孩,原来也是校篮球队的。”芬格尔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跟你一样,是大中锋。” “仕兰中学就俩姓路的,我和我堂弟,我堂弟身高160体重也是160,但他不打篮球,他就是篮球。”路明非也是漫不经心地答。 “不是你这个路,是梅花鹿的鹿。你别趁机诋毁咱表弟,咱表弟八块腹肌,热爱文学,跟你一样是偶像型人物。”路明非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篮球队的大中锋不是我么?一个校队怎么会有两个大中锋?” “那是因为鹿同学在十五岁那年意外过世,后来教练才把你这个天才补招进去了。鹿同学在初中部那可是万人迷,说是家里很有钱,妈妈也长得跟女明星似的,全校的妈妈都烦她,因为她去开家长会就跟明星开握手会似的,爸爸们和老师们都抢着跟她握手合影。但是聚光灯下只能站一个人,你们校队原本在省里就是个中上水准,后来靠着你才拿下了联赛冠军。你强势崛起之后大家就渐渐地把鹿同学给忘了。”芬格尔凝视着路明非的眼睛,“这个鹿同学,是不是有点像你说的楚子航?” 诺诺脸色微变,伸腿在桌下去踢芬格尔,但芬格尔似乎早料到她有这招,双腿盘坐在椅子上跟老头坐炕似的。 路明非的神色倒是淡定:“你的意思是我记忆混乱,错把鹿同学记成楚子航了?” “张冠李戴,这也很常见对不对?你把昨天的晚餐记成了前天的,或者把十八岁的生日记成了十六岁的。” 路明非点了点头:“有个朋友说过,人的大脑是张靠不住的磁盘。当磁盘出现扇区错误的时候,两个原本不相干的文件就会被联系在一起。鹿同学是苏阿姨的儿子,对么?” “我们好像渐渐地接近答案了,虽然这个答案不是你想要的。”芬格尔不置可否。 “苏阿姨不是没生过孩子,是她精神创伤太严重,自己选择把那个儿子忘记了。” 芬格尔敲了敲自己的脑壳:“一个人如果太渴望什么,会把那件事想成真的,太害怕什么,也能忘记那件事。兄弟,你从东京回来就得了PTSD,每周去富山雅史那里聊天,足足聊了一年多,虽然现在康复了,但有点后遗症也不奇怪。如果楚子航真的是你脑子里的人,我们就去你的脑子里找他,在现实里是找不到的。也是我这个当大哥的没负起责任,我没去古巴之前你都挺健康的,早知道我就再多留级几年。” 诺诺悄悄地打了个寒颤,各种头绪都接上了,就像关键的零件被放进了正确的位置,卡死的机械恢复了运转。 谜案都要真相大白,只差一个人把最终的答案说出来,可就在这个将要石破天惊的时候,芬格尔打了个酒嗝:“说起来,今天下午苏晓嫱来家里找你,我说你不在家,她就帮着婶婶熬了一下午汤,问了很多有的没的。你确定你高中时候跟苏同学是清白的?” “我现在能确定什么?我连自己是谁都不敢确定。”路明非闷着头喝酒。 “你要是不惦记人家苏同学,那就没事。我跟苏同学说她家明非师兄在美国风流倜傥,桃花运就没断过,时过境迁,让她别想太多,”芬格尔笑嘻嘻地看着诺诺,“我还跟苏同学说,你看人家朴师姐,为了明非师兄从美国都追到中国来了……师妹!师妹!有话好好说!我知道你跟这家伙是清白的,但你帮他当一下挡箭牌,也不会少块肉,对不对?” “我一个绑票案的人质,我还帮你背这个黑锅?”诺诺抡起啤酒瓶,就差砸芬格尔头上了。 “这黑锅你也没背起来啊,人家苏同学说了,哎哟,师姐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冲动呢?”芬格尔拿捏着腔调,眉梢一挑,腰肢一拧,活脱脱就是个八块腹肌的苏晓嫱。 “什么一把年纪?我就比她大一岁!” “可人家连男朋友都没有,你都快豪门贵妇了。” “豪你妹!”诺诺气得破口大骂。 “你们先聊,我去岸边走走。”路明非站起身来,沿着浮筒搭建的桥去往沙堤。 他走出去没多远,诺诺和芬格尔同时停嘴,诺诺死死地盯着芬格尔的眼睛:“你知道你的这个发现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么?” “意味着他是个真正的神经病,”芬格尔叹气,“他说的那个楚子航,可能是从鹿同学、他自己的高中经历和阿巴斯三个人身上选取素材拼凑出来了。这就好比我们当作家的,想写个完美女性,就取苏同学的美貌、夏弥同学的可爱、那个日本妞的大长腿,再加上陈雯雯的楚楚可怜和一点点你的机灵古怪,捏巴捏巴,就把完美女性给凑出来了。” “我靠!我在完美女性里就占那么一点点的机灵古怪?”诺诺听得愣住。 “其实没你那点机灵古怪也不要紧,不过我点了那么多人的名字不点你的,有点不好意思……” “不扯这个了,你知道这事儿对他打击多大么?你还当着他的面说?”诺诺作势要拿啤酒瓶砸芬格尔的脑袋。 “我想知道他听到之后会是什么反应。”芬格尔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可他好像忽然就对这件事没兴趣了。” 他从自己的背包里摸出一台平板电脑,打开一个网页,把平板电脑推到诺诺的面前。 那是本地晚报的网站,当年的头版头条,《雨夜恶性交通事故,车辆残骸被神秘搬运》。 现场记者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件奇事,仕兰中学的一名鹿姓学生跟他的父亲乘坐一辆昂贵的迈巴赫轿车在台风天出行,发生交通事故双双身亡。事后有人在一片废弃的农田中找到了那辆迈巴赫,车头向下,扎进了被雨水泡软了的水田里。水田离最近的公路有差不多四公里远,附近也没找到车辙。最终专家们给出的解释是暴风雨的天气里出现了小范围高烈度的龙卷风,把迈巴赫从高架路上吹到几公里外的水田里去了。鹿同学的父亲鹿天铭也接受了媒体采访,表示这件事令他和家人非常伤痛,妻子精神很不稳定,希望媒体不要过于紧逼。 诺诺神情凝重地关闭了页面:“这不就是路明非说的楚子航的故事么?这个鹿天铭是苏小妍的丈夫?那个鹿同学的爸爸?” “鹿天铭是苏小妍的第二任丈夫,第一任是个叫楚天骄的男人。她跟楚天骄生过一个儿子,改嫁给鹿天铭之后,那孩子在户口本上的名字改成了鹿芒,你猜那个孩子的原名叫什么?” “所以你其实已经找到楚子航了?” 芬格尔微微点头:“路明非既错了也没错,是有楚子航这个人的,但他十五岁那年就过世了。” 他在平板电脑上操作了几下,打开一张照片展示给诺诺看,十五岁的男孩身穿笔挺的校服,脸上带着稚气的严谨。 第49章 奥丁的阴影(3) 路明非在沙堤上漫无边际地走着,不少女孩对他投来好奇的目光,毕竟他造型拉风,嘴里却叼着一根麦芽糖。 他很清楚芬格尔和诺诺为什么忽然斗起嘴来,这转移话题的手段也太简单粗暴了,他不是对这件事没兴趣了,而是被更大的恐惧包围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彭罗斯阶梯上的奥丁和那支象征宿命的矛,跟这些比起来,他是不是精神病患者并不重要。 路鸣泽说觉者是最孤独的,因为他们早就知道结果,却不得不忍受事情的过程,他凝视着诺诺那张日渐清瘦的小脸,忽然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只有他知道倒计时已经开始,诺诺会以几乎确定的方式失去生命,她的所有元气和所有努力都会在那支矛出手的瞬间化为乌有,在小魔鬼的多元宇宙论里,某个人的存在就像是一张被写废的稿纸,随时可以丢掉,甚至不需要铺垫前因后果。 他原本以为高架路上的一切只是一场梦,现在他非常希望那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就好了,就像溺水的人忽然能呼吸到新鲜空气了,那是死里逃生的开心。芬格尔和诺诺都不理解他夜里忽然醒来的时候,为什么会失态地抱住诺诺说你没事就好了,因为整夜他都反复梦见跟诺诺开车走在那道彭罗斯阶梯上,一遍遍地被后方袭来的昆古尼尔追上。 但他无法在现实里醒来,也不敢跟诺诺和芬格尔分享这个秘密,不会有人相信他,而且会导致更大的混乱。 他停下脚步,眺望着河灯浮动的潟湖,莫名其妙地想起当年自己在山顶的冷泉边陪诺诺过的那个生日,当他知道那天是诺诺的生日自己却没有拿得出手的生日礼物时,他的手在口袋里摸到了一张纸巾,他想把那张纸巾折成一条小船,在上面写几句祝福的话,把它轻轻地推向诺诺。他的人生本该像一只纸船那么单薄,可诺诺把它放进了惊涛骇浪,穿越惊涛骇浪之后,他居然有了巨舰的形状。 “叫你出来喝酒,你却跑来看河灯,这不是女孩玩的么?”背后传来清冷的声调,“她们放这种小船,是祈福么?” 路明非转过身来,诺诺正双手抱怀,歪着脑袋看他,嘴里也叼着一根麦芽糖。 “我们这边的说法,说是把愿望写在河灯上,伱的河灯飘得越远,你的愿望越是有机会成真。” 路明非只说了一半的真话,女孩们在河灯上写的多半是意中人的名字,这东西只有女孩玩,可能是河灯起起伏伏,就像她们的心思。 “要不要我也给你买个河灯,上面写上你的心愿啊?找到楚子航什么的,还是你真正想找到的,其实是你自己。”诺诺来到路明非身边,跟他并肩眺望湖面,“有必要把自己的愿望寄托在一只纸船上么?你要真想纸船平安到湖对面,你自己举着纸船游过去不就好了么?” 忽然起风了,河灯一片片地被波浪掀翻,沙堤上放灯的女孩站起身来,懊恼地叹气。 路明非扭头看了她一眼,不愧是红发巫女,“找到自己”这话说到了他心坎里。 “我在网上看过一本小说,说一个家伙在大城市里打工,日子过得挺苦的,他每次觉得过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实在不行就回老家吧,在老家那边总能混个轻松的工作。他觉得自己最开心的时光就是中学的时候,他有个死党,两个人互相抄作业,一起对班上的女孩品头论足,一起去网吧打游戏,然后凑钱去吃某一家的牛肉面。还有一个女孩跟他住得很近,鹅蛋脸长头发,是他们班的班花,两个人上学放学经常会遇到,有时候谈天说地,有时候一声不吭地走很久很久,他觉得那个女孩是喜欢自己的,他也是喜欢那个女孩的,当初就是太胆小了,不敢表白。”路明非轻声说,“故事有点长,你有耐心听我说么?” 诺诺扶额:“作家如今是个传染病了么?是你传染了芬格尔?还是芬格尔传染了你?好吧你继续!” “有一天他终于跟上司大吵了一架,于是递交了辞职申请,退掉了租的房子,背着包回了老家。他回去的时候满心轻松,以为当年的死党一定要高兴得不行会请他去小饭馆里吃饭,如果当初的女孩还没男朋友他就果断去追,如果她已经结婚嫁人,他也要去送个红包,告诉她自己是喜欢过她的。但他的死党接到电话之后并没来车站接他,说自己得加班,加完班再看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倒是女孩听说他回来拎了一些水果来他家看他。他发现女孩的长相很普通,驼背,还有很多的小雀斑,他去翻高中的毕业照,班上有的是比她漂亮的女孩。然后他等死党的电话一直等到凌晨两点,手机也没响,这时候死党却在朋友圈里晒了和其他朋友喝酒的照片,大概是喝多了忘记屏蔽他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过什么自在的中学时光,那时候他们学校每天晚上都上晚自习,模考卷子一套接着一套,也就没什么时间去网吧里玩游戏,他没有什么朋友,所谓的死党只是一个跟谁都能玩到一起的男孩,不怎么拒绝他,他以为那是他的死党,死党却觉得他只是个普通朋友。女孩是有些喜欢他的,但她不是班花,而且跟他一样不善于跟人交流,他们经常默默地一起走过的路,路边也没有池塘和草地,而是长着很多歪脖树的荒地,他记得的过去是他自己美化过的,他用那个并不存在的理想乡安慰在大城市打工的自己。”路明非说,“我们是不是都生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从我们用眼睛看世界的那一刻开始,我们每个人都不客观。” 诺诺冷冷地瞥了路明非一眼:“你很烦你知不知道?你这个问题我在地窖里就回答你了啊!你怎么还纠结?” “我……我没跟你说过这些吧?”路明非伤春悲秋的心情瞬间落潮,“其实……其实这个故事是我刚刚想出来的,没好意思跟你说是我想出来的,就说是在网上看的……” “我当时问你说我有没有变丑,你说没有,是不是?”诺诺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拍拍胸脯,她的身高穿了高跟靴子之后跟路明非恰好平齐,这个姿势显得非常兄弟,“你师姐是不是真的?颜值能不能打?我去放映厅救你这件事是不是真的?拜托!你可是被法拉利、直升飞机、国际航班一路送来卡塞尔学院的!你的过去不是什么梦!你从仕兰中学的太子到卡塞尔学院的太子,一直都是万人迷,你有资格低落么?河灯能决定你这种人的命运么?你就是死也得天谴之剑亲自出马才行啊!” 路明非凝视着那双虎气生生的眼睛:“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每个人都有旧梦,从旧梦里醒来的时候,那个人才真的长大了。” “诶?”诺诺目瞪口呆,“你这话的意思是你长大了?是叫我不用担心?你这么说话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她当然是因为担心路明非才来的,可这家伙听了她一番鼓励的话,却表现得很淡定。 这一路走来她越来越看不清这个曾经的小弟了,有时候他还笨笨的挺好玩,有时候他却像一尊扭曲沉默的石像,你可以把他看得很分明,但是看不懂。这让她跟路明非说话不得不掂量着来,偶尔还有点心虚。 “既然你没事,那我可就不打搅了,我回去跟芬格尔喝酒了,你要不要一起?”诺诺想赶紧摆脱这场有点尴尬的对话。 “我接着逛逛,一会儿就回去。”路明非说,“师姐,其实你也在我的旧梦里。” 诺诺大大咧咧的笑容忽然僵硬在脸上,差点以为自己听错,接着又在心里破口大骂! 你他妈的找死啊!虽说这事儿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恺撒也知,但拜托你能不能不要说出来?你当年正值青春期,见的美女少,觊觎师姐我的颜值,师姐我表示无所谓,可以理解,你惦记我我又不会少块肉,反正虱子多了不怕痒债多了不愁,暗恋我的人这些年就没断过。但你青春期早就结束了呀!这事儿你应该烂在心里就算了啊!你当年不说现在说出来是什么意思? 你别是想趁机跟姐姐我表白吧?表白你叼个麦芽糖?你说这话的口气又有点像姐姐我已经是过去式的感觉? 路明非说完就转过头去接着看河灯了,感觉这件事对他并不重要,他就是随口说说,没想着要深入展开讨论。 他不说诺诺自然也不好多说,翻了个白眼转头就走,她刚刚转过身去,路明非就转过头来,默默地凝望着她的背影。 “哥哥你这是唱的哪一出?这种话不是应该在一个月光很软的夜晚里,两个人独处的时候说的么?”路明非的背后传出某人的声音。 “本来确实是我俩独处,但架不住有些喜欢看热闹的魔鬼非要跑来凑热闹。”路明非把手背到身后,按住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那你说之前也得铺垫铺垫,把咱师姐吓得都走不成直线了。”路鸣泽扶着路明非的肩膀,跟他一同注视诺诺的背影。 “这件事已经不是不能说的秘密了吧?想到就说出来咯。”路明非淡淡地说。 “哥哥你给我的感觉像是马上就要渡过易水去刺杀秦始皇的荆轲!满脸都写着‘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你冷静冷静,连魔鬼都给你吓到了你知道么?γ世界线那事儿我不是硬给你掰回来了么?有我在呢你怕什么啊?昆古尼尔的事儿我不是还在想办法呢么?它敢对咱师姐不利,我就叫它身死道消彻底完球万年道行毁于一旦只配去厕所里给马桶搋子当把手!我这个人你是了解的,好事不擅长,整人一把好手。”路鸣泽仰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咱哥俩的仇人,哪个有过好下场?” “你这个人我确实是了解的,你说你在想办法,其实就是现在还没办法。有些话,当时不说,过后就是废话了。” “你想写的那个小说该怎么结尾,男孩会跟那个长小雀斑的女孩表白么?虽然她没有那么漂亮,但她是喜欢过男孩的。” “不会,男孩会回到大城市去,跟骂他的领导道歉,把辞职申请书撤回来。人长大了都得上战场,那才是他的战场。” 路鸣泽叹了口气:“我以前经常吓唬哥哥,说些有的没的,现在我都不敢吓唬你了。” 路明非应付地笑笑:“没关系的啦,反正我是被你吓唬着长大的,你吓唬我我也可以保持警觉啊,我承受得住。” 路鸣泽撇撇嘴:“我是怕吓唬得太狠你毁灭世界……” “你想多了,我很喜欢这个世界的,这个世界上有我的朋友,”路明非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的意思是我有能力毁灭世界?” “得看情况,也许你毁灭世界,也许你毁灭自己。”路鸣泽耸耸肩,“不过师姐真的还有救,你先别慌。从炼金术的理论上说,越是霸道的武装越是有严格的使用限制,否则奥丁连尼德霍格也可以一枪杀掉。你知道有种带小尾巴的玻璃珠叫鲁伯特之泪么?它的质地就是普通的玻璃,但它的头部硬得连子弹都打不碎,而那条脆弱的小尾巴,一捏就爆。科学家想尽了办法也没能造出没有尾巴的鲁伯特之泪,不是因为工艺不成熟,而是那违背世界的基本规律。” “那昆古尼尔的使用限制是什么?”路明非双眼放光,“你别说话说半截啊!” “这才是问题的难点,那东西是奥丁制造的,外人只能推测,没法说准。”路鸣泽挠头,“所以咱得实地考察一下那东西的使用方法。” “这事儿他妈的能考察么?道标在师姐身上挂着呢!那玩意儿出手就死人!”路明非差点急眼。 就在这时,上方传来嘎嘎的声音,路明非觉得那声音耳熟,仰头看去,一只黑色的鸟儿正低空飞过。 海风原本和煦微凉,此刻忽然变得凛冽,忽如其来的急雨洒在潟湖里,沙堤上漫步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跑了起来。 路鸣泽脸色一沉,缓缓地扭头看向海面,路明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瞳孔骤然放大,双手不自觉地握拳。 沙堤外的海面上起了浓雾,成群的乌鸦正从海上飞来,越过沙堤进入潟湖,卖河灯的小船上瞬间就停了一排七八只乌鸦,吓得商贩弃船跳水。本不是晚潮的时间,但重重叠叠的潮水扑向沙堤,带着闷雷般的巨声,沙堤向着大海的那一侧堆着很多的水泥四角锥,那是用来对抗潮汐侵蚀效应的,大潮被四角锥刺破,化为惨白色的浪花,暂时未能侵入潟湖,但那是迟早的事。 片刻之后海上传来了沉重的马蹄声,感觉是有一匹顶天立地的骏马正缓缓地向着他们走来,以一种奇特的步伐。 它的步伐当然特殊,因为它足足有八条马腿,它有斯莱布尼尔之名,号称天上地下没有它去不了的地方。 尽管不敢相信,但路明非无法不想起那条诡异的高架路,暴雨、雷霆、乌鸦、马蹄声……关于它的元素渐渐完整起来。 “尼伯龙根正在……侵入现实?”路明非的声音微微颤抖。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他曾出入过多个尼伯龙根,在他的理解里那些都是隐藏在世界角落里的神秘空间,它们和现实之间的联系必须通过一扇门或者说神秘的通道,然而此时此刻零号高架路的尼伯龙根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扑面而来,浓雾所到之处,现实世界被强行改写,它会把所有人都卷入改写后的世界,还是只把那些被奥丁锁定的目标卷入,还未可知。 “很多年没有人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小魔鬼舔着牙齿,“奥丁那家伙,还真是成长了啊!” 一只乌鸦扑面撞向了路鸣泽,路鸣泽闪电般伸手,一把拧断了它的脖子,把它的尸体随手丢在地上。 “第一阵我帮你挡了,”路鸣泽从路明非嘴里抽出麦芽糖来自己叼着,“你去保护师姐,找隔绝光和雨的地方躲起来。” 他打了个响指,路明非能清楚地感觉到以他为中心张开了无形的力量领域,雾气无法侵入那个领域。领域不断地膨胀,把雾气推回大海,但在旁人看来是潟湖中央吹来了一阵狂风,把翻滚的海雾推了回去。海雾并未溃散,而是越来越厚实越来越粘稠,海雾中隐约有人形出现,是高架路上的英灵们,一阵风来它们成形了,一阵风来它们又坍塌了。 恐怖的马蹄声依然响彻天海,缓缓地逼近。海雾之中偶尔有电光闪过,想来是昆古尼尔上的闪光。 小魔鬼走到沙堤的最南端,直面波涛汹涌的大海,那支麦芽糖在他的嘴里缓缓地滚动。 第二波到来的乌鸦都不敢靠近那层透明的界面,怪叫着在空中旋舞,领域外雷声隐隐狂浪起伏,领域内的暴雨却忽然变小了。 小魔鬼伸手在虚空中一探,一杯金色的香槟出现在他手中,这种象征着格调的装饰品对他来说从来都不能少。 一个人一杯酒,万军辟易。 但路鸣泽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海雾中走来的天马身上,无暇清除那些已经进入现实的乌鸦,它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还有的站在广告牌上、树杈上、电线杆上、屋檐上,甚至肆无忌惮地落在人们的肩膀上,吓得一些女孩花容失色,有人试图用手边能找到的工具驱赶它们,但它们只是短暂地飞起又落下。它们应该是在寻找诺诺,它们所到之处,都是奥丁的猎场。 一只乌鸦向着诺诺俯冲过去,发出欢快的叫声,伸出利爪想要抓下诺诺的棒球帽,但它低估了猎物的凶残程度,诺诺冷着脸,抓过身旁环卫大妈手里的笤帚,把它远远地抡飞出去。路明非疾步赶到,从袖管中抖出虎牙丸,把这只恐怖的鸟儿一刀断喉。直到温热的鲜血溅在他的手背上,他才意识到这些乌鸦只是寻常的鸟类,并不像高架路上的乌鸦那样铜骨铁羽,连冲锋枪的子弹都能硬扛。 尼伯龙根的边界还未推进到这里,现实世界和虚构空间以某种他无法解释的方式交融,乌鸦们的强度在现实世界里被压制了。 诺诺吃惊地看着路明非对一只乌鸦大开杀戒,脸上的凶狠好像他刚刚解决了敌军的一名斥候。 路明非扭头望向海边,海雾中成形的英灵们已经向着路鸣泽的领域发起了进攻,它们成群结队地撞了上来,在接触界面的瞬间重新化为海雾,但路鸣泽也没空悠闲地喝酒了,随着他挥动手指,巨大的灰色武士们手持骑枪跨着骏马从水泥四角锥中站起身来,它们排成阵列并拢骑枪冲向大海,和海雾中隐现的英灵们战斗,战死的时候化为灰色的粉末。 炼金术中的“生命缔造”,在现实和虚幻的边界上,奥丁和小魔鬼动用了类似的神术,打着艰难的消耗战。卡塞尔学院的教授们总是想用科学的方式来解释超自然力量,但究极的言灵和炼金术都会超越科学能解释的极限,就会被归入“神术”的范畴。也许就像小魔鬼说的那样,别说科学,就连人类的文字和语言都是有极限的,当某件事超越语言的极限之后,那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狂风把潟湖里的浮台吹离了岸边,在最后两根铁链断裂之前,芬格尔左手拎着一瓶啤酒右手端着一盘凉菜跳上岸来。从浮台上撤回来的人们心惊肉跳,恐怖的气氛在人群中无声地弥漫开来。潟湖中也是惊涛骇浪,浮台带着遮阳伞和餐桌起伏着去往潟湖的中心,忽然间就散了架,要是有人留在浮台上,结果不堪设想。沙堤上的人们急匆匆地奔跑着避雨,潟湖旁的渔村里,屋檐下站满了避雨的人,私家车把村子堵得水泄不通,喇叭声不绝于耳。 “赶快!我们找个能避雨的地方!”路明非从芬格尔手里接过武器背包。 第50章 奥丁的阴影(4) 当年龙王康斯坦丁在学院里苏醒,芬格尔说康斯坦丁是火元素的控制者,巨大的水体能够隔绝他的感知,于是拉着路明非去游泳池里躲避。这理论听起来扯淡,却是符合炼金术原理的,就像合适形状的金属外壳会构筑出电磁防护屏障来。小魔鬼提示他说要去找隔绝光和水的地方躲起来,很可能光和水都是尼伯龙根向着现实渗透的介质,北京地铁里的尼伯龙根也是充斥着水这种介质,地面和隧道壁总是湿漉漉的。 他们是开法拉利来的,但道路已经堵死,法拉利派不上用场,放眼看出去要么是简单的临时建筑,要么就是渔村里的民房,能躲雨的地方都人满为患。路明非只得把目光投向更远处,一座异形的现代派建筑屹立在布满碎石的海滩上,嶙峋的钢质骨架让它看起来颇为惊悚,有点像教堂或是吸血鬼的城堡,但其实是一间图书馆。一位在海外很出名的建筑师在海滩上建造了那座图书馆,造型刻意地跟周围的环境拉开差距,是本地网红必然前往打卡拍照的景点。 路明非拉起诺诺的手腕,向着那片石滩狂奔,诺诺本想挣脱他的手,但看他那惶急的模样,罕见地选择了顺从。 三个人赶到那座图书馆的时候,图书馆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人们正在跟看门人协商,想进去避雨。 路明非不假思索地摸出一叠钞票塞进看门人的手里,他刚从国外回来,各种支付软件都还没开通,叔叔就塞了他这叠钱。 时隔多年,世界线也变了,那个男人已经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可还是习惯于在钱包里带一摞现金。 看门人叮嘱他们不要乱动图书馆里的东西,就打开门放他们进去了。 设计师的匠心从图书馆的内部看得更明白,它几乎完全用钢质骨架和玻璃搭建,连地板都是玻璃的,地板下的书库里存储着这座城市建国以来的报纸合集,按季度装订成册,象征着游客们站在这座城市的历史之上眺望未来。这本来是很好的寓意,但路明非觉得太阳穴附近的血管突突地跳,只觉得时间和空间的浩瀚令人惶恐,不知何去何从。 透过钢架间的缝隙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沙堤上海雾涌动,游客们都撤出来了,只剩路鸣泽在天海之间与无休无止的巨浪战斗,那条熟悉的高架路在海雾中隐现,像是随时会坍塌的海市蜃楼。除了路明非没有人看得到那些,来避雨的游客们都游荡在巨大的空间里,欣赏这座充满奇思妙想的建筑,诺诺和芬格尔对视,不理解路明非何以如此紧张。 路明非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两个世界正在相互碰撞和融合,只有他和路鸣泽是站在世界缝隙之间的怪物。 他犯了严重的错误,选择了这个钢架和玻璃结构的建筑作为藏身处,它虽然防水但是无法阻挡光的透入,这跟路鸣泽的提示不符。好在图书馆里总有不透光的地方,乌鸦们在寻找诺诺,所以诺诺必须藏起来。可眼下这种情况他怎么劝说诺诺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只有他知道危险将至,而在诺诺看来他们不过是吃夜宵的时候遇到了一场急雨。 他其实很想对诺诺和芬格尔说出那个秘密,他独自背负这个秘密实在是太疲倦也太孤单了,像是神话里那个背着地球的阿特拉斯。可是路鸣泽的警示像是刻在他脑海深处的铭文,让他根本张不开嘴,世界线的秘密不能被公之于众,否则会造成无法收拾的混乱,而在那场混乱中终究无法改变的,还是诺诺的死,因为昆古尼尔的凝视可以无视世界线的阻碍。 他用双手按住诺诺的肩膀,无声地笑了笑,然后长久地沉默,最后他用很平静很温和的语气说:“师姐,你去书库里,去找一个不透光的地方藏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找你,我不能告诉你那是什么东西,但伱能不能听我的话,就当……我求你……” 换作别的时候诺诺肯定会无视这种毫无理由的请求,但看着那双晦暗疲惫的眼睛,她就没有忍心呵斥。 她望向外面的风雨,铅灰色的浪头一阵阵地扑向海滩,也觉得气氛有些压抑,这场雨来得很邪。 “我去书库里转转,你别闹了。”诺诺说着想从路明非的手里拿走武器背包,可路明非死死地抓着包带,冲她摇了摇头。 诺诺看到的只是狂浪终于突破了四角锥组成的阵地冲上了沙堤,可在路明非眼里,那是路鸣泽小小的身影被大浪吞没。他召唤出来的灰色骑士们已经耗尽,最后一阵他随手从虚空中取出了一把形若方天画戟的长柄武器,挥舞着它踏浪而行,向着英灵们冲锋而去,但英灵们根本不跟他战斗,而是合身扑上,层层叠叠的黑影把他包裹起来,最后化为黑水带着他返回大海。 小魔鬼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战斗到了最后一刻,路明非倒不觉得他真的会死在英灵们手里,但最后一刻被扯向大海的时候,小魔鬼扭头看向路明非他们所在的方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那一刻路明非也觉得鼻子发酸。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连魔鬼都不得不离开他,他会不会选择冲向大海跟魔鬼并肩战斗? 沙堤上的灯一盏一盏地熄灭,在别人看来是海水导致的短路,在路明非看来那是一个诡异的世界缓缓逼近,伴随着骏马长嘶。 他背靠着图书馆的大门,紧紧地攥着武器背包的包带,凝神听着外面的声音,现在只剩下他了,他得独自对抗那个世界。 来图书馆里避雨的人们漫步在照片墙之间,这间图书馆里除了收藏有历年来的报纸合集,还立着很多的照片墙,照片墙上原本就挂着代表这座城市风貌的大幅照片,参观者也可以把自己带来的照片挂在角落里。路明非的目光扫过那些照片,仿佛时间无声地流逝,他看到了当年还没翻新的市政府大楼、泥泞的郊区大集和种满悬铃木的长街,也看到了仕兰中学没有修缮过的老教学楼,学校的铜管乐团吹着各式乐器站在国旗下,领头的居然是十五岁的柳淼淼,长发婉约脸蛋稚气,穿着白纱裙和漆黑的小皮鞋,横着银色的长笛。 可记忆中柳淼淼是钢琴才女才对,是说这个世界里的她也变得不一样了么? 图书馆里深处是一排排的书架,上面陈列着本地出版的所有图书,黑暗笼罩着这个区域,像是幽深的长廊。 诺诺和芬格尔站在书架背后,透过高高低低的图书注视着后背紧贴大门的路明非。两人对视一眼,今夜的路明非看起来太奇怪了,好像有恶鬼在追逐着他,已经追他追到了绝地,可分明眼前的景象静谧美好,有人欣赏着照片墙,有人流连在书架边,枝形的吊灯上垂下光明的流苏,看门人还送来了几瓶柠檬水给口渴的孩子。 “他感觉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了。”芬格尔说。 “要说这座城市里最奇怪的东西,难道不是他自己么?”诺诺轻声说,“很多年都没有出现S级学生了,还是个野生种。” 中世纪之后,混血种社会里的家族体系渐渐成形,精英混血种基本都出自名门。虽说偶尔也能发掘出血统传承不明的混血种,但血统阶级通常都不高,这类混血种被称为野生种。即使是加图索家那样的混血豪门,恺撒入学的时候也只是A 级血统,这还是一代代血统优化的结果,路明非一个没有家族背景的家伙,居然能评到S级。 “不是说他爹他妈都是S级混血种么?龙生龙凤生凤,他能算野生种?” “如果路家真的是混血世家,那校长为什么没想过要检测路家其他人的血统呢?叔叔和那位表弟也应该是能够通过3E考试的强者。” “可校长根本没理他们,校长高高兴兴地抱走了路明非这个活宝。”芬格尔嘟哝,“确实有点奇怪。” “那张照片看起来是不是有点眼熟?”诺诺指向不远处的那堵照片墙。 巨幅照片上是一台扎进稻田里的豪华轿车,正好是之前那则新闻的头图,跟它相对的照片墙上则是一条被浓雾掩盖了一半的高速路。 “这座城市一直有个奇幻的传说,关于一条地图上没有的高架路。”芬格尔把自己正在读的那本书展示给诺诺看,“有人说在暴风雨的夜晚,会看见一条高架路悬在雨里,但是找不到入口;还有人说自己夜里开车出城,绕来绕去一直绕到早晨,居然发现自己开回收费站了。事后检查行车记录仪,发现自己就停在高速路上没动过,可油箱却耗空了。” 书名《科学走近神话》,看装帧和封面,是当年的地摊读物。 “妈妈妈妈,我要抱我要抱。”小男孩追在欣赏照片墙的母亲身后。 “姐姐打我!姐姐打我!”双胞胎女孩们相互追逐。 图书馆里弥漫着一股生活的气息,外面风声雨声和潮声相互衬托,路明非心里的恐惧感渐渐地消退。他没有听到马蹄声和乌鸦的叫声,在这个隔绝了光和雨水的地方,尼伯龙根似乎真的无法渗透进来。他转过身,从猫眼里往外看去,石滩已经被雨水淹没了,大雨撒在上面溅起朵朵涟漪,很有点“巴山夜雨涨秋池”的诗意。 就在这时枝状吊灯忽然发出嘶嘶的响声,紧跟着熄灭了,图书馆里一片漆黑,被吓到的孩子扑进了母亲的怀里。 头顶上方仍有微光,路明非仰头望去,那是密密麻麻的乌鸦停在玻璃屋顶上,它们都有着骇人的金色眼睛。 “别出来!别出来!别出来!”路明非大吼。 他这是要提醒诺诺躲在光找不到的角落里,可他的失态吓到了书库深处的诺诺和芬格尔,芬格尔抄起一把椅子,诺诺找了根弯曲的钢管,同时冲了出来。旁边的人们更是被吓到了,原本静谧别致的空间忽然变得森严恐怖,屋顶上的乌鸦整齐地叫了起来: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马蹄声随风而来。 路明非扶住诺诺的双肩,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惨白:“快走!快走!他已经来了!” 他来不及讲前因后果,讲出来也没人信,死神来了,如果奥丁仍然保有他在尼伯龙根中的伟力,就算执行部全体到场也未必能从图书馆里杀出去。他们还是选错了避难所,他们早就被牢牢地锁定。 “谁来了?在这个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地方,咱们可别搞这怪力乱神的套路!”芬格尔过来摸路明非的脑袋,看他有没有发烧。 “我来不及解释!我也没法给你解释!相信我!相信我!”路明非抓住芬格尔的手腕,“快带师姐走!带她走我留下来断后!” “路明非,把背包给他,我带你离开,别害怕,没事的,我会陪着你。”诺诺也说。 他俩从左右两侧缓步逼近,芬格尔已经把椅子放下了,诺诺却还拎着钢管。路明非忽然明白了,在他们眼里真正可怕的东西是自己,只有他在尼伯龙根和现实间的夹缝里,是两个世界中间那个孤零零的奇点,无论对哪个世界来说他都是个怪物。 他退后一步,双枪分别指向诺诺和芬格尔的额心:“我不想这样,但我知道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信的,芬格尔你带师姐走!如果我能逃出去,我们就在叔叔家见!” 诺诺脸色骤变,路明非居然冲动得在普通人面前拔出了违禁武器,芬格尔活动肩膀跃跃欲试,显然是准备上来抢枪。 就在这时,背后忽然有光照来,路明非缓缓地转过身去,看见了背后的那面两层楼高的大镜子。镜子中涌动着雷霆和光焰,镜面如水波那样起伏,奥丁举着命运的长矛,正策马踏出镜子,八足天马喷出的雷屑已经弥漫在图书馆大厅里,细雨穿透玻璃屋顶飘进了这个空间,乌鸦们上下飞舞,黑羽零落如一场黑色的暴雪。 镜框构成了炼金术中“门”的概念,现在门开了,尼伯龙根跟现实开始连通。 “滚开!”路明非嘶声怒吼,对着正在跨越镜面的奥丁双枪齐发。 子弹伤不到奥丁,对那面脆弱的镜子也无能为力,镜面已经融化,像是炽热的铁水,子弹射进去就像小石子丢进了池塘。 昆古尼尔的矛头上,那只诡异的深碧色独眼睁开了,缓缓地转动着,四下扫视。它在找它的道标。 诺诺忽然呻吟出声,按住了胸前某处。她不明白怎么回事,只觉得那里忽然剧痛,好像被烙铁给烫了。 路明非丢下枪,冲上去抱住诺诺,想要阻挡两只怪眼的对视,但他心里知道这是没用的,命运和死亡的凝视可以穿透一切阻碍。诺诺先是给他整蒙了,接着羞恼地呵斥,想要推开他。但她推不开,路明非的力气大得惊人,诺诺觉得自己像是被狮子摁住的鹿。 “你放开你放开你放开!”诺诺只能吼他,可是吼了两嗓子又觉得这台词真是全无力量感,搞得自己跟言情小说女主似的。 “芬格尔你他妈的!不上来帮忙你干什么呢?”诺诺眼角瞥见芬格尔站在不远处,浑身上下掏兜。 “想给两位拍个照记录这重要的时刻,可惜没带手机。”芬格尔遗憾地说。 诺诺给他气得头晕,就差翻白眼了。 “师弟师弟!冷静冷静!大庭广众的这样不好!还有小朋友在!”芬格尔冲过来想把他俩分开,“就算你不管小朋友,我也受不了啊!” 路明非偏不撒手,他把头埋在诺诺的头发里,闻见某种海藻般的香气。他听不见诺诺吼他,也听不见芬格尔叨叨,只觉得世界那么寂寥那么寒冷,风声雨声里,他抱着将死的女孩,他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暖意,可那生命的火就要熄灭了。 “对不起……我错了……师姐我错了……”他语无伦次。 真是后悔,不该把她拉进这个局里来的,你小小的私心,最终酿成无法收场的悲剧。 诺诺正玩命地挣扎,听到这话忽然心里一软,莫名地有点难受,却又说不明白是为什么。 昆古尼尔的矛头已经突出了镜面,昆古尼尔已经看到了它的道标,路明非能感觉到自己被那道死亡的视线穿过。宿命之强,终究是人力无法逆转的。时间忽然停顿,风雨也随之停顿,小小的身影出现路明非背后,不亚于奥丁的恐怖气息向两侧展开,像是怒张的黑羽。 路鸣泽拎着一本砖头厚的报纸合订册,把它狠狠地丢向镜面,镜子终于碎了,连带着奥丁的影子化为闪光的碎片。 他来到路明非面前:“暂时帮哥哥摆平了,不过他还会再来的。昆古尼尔的眼睛能看到真实世界,它是无法被迷惑的。” 路明非惊魂未定,气都喘不过来,只能冲小魔鬼点点头。 隔着诺诺,路鸣泽拍拍路明非的脸:“哥哥,快跑吧,在她的呼吸停止之前,带她去看看海也好。” 路明非觉得面颊上有些湿润,摸了摸面颊,手指上都是血。他这才注意到路鸣泽的手上满是血色的裂纹。 “你的手?”路明非愣住了。 “战损而已,我还顶得住。”路鸣泽笑笑,“能杀我的人也正在路上呢,如果那一天真的无法避免,我也想跟哥哥去看看海。” 他转身离去,穿过图书馆的大门,消失在外面的风雨中,手上的血滴了一路。 时间的流动恢复了正常,风继续刮雨继续下,外面还是雷霆电闪,路明非依然紧抱着诺诺,巨镜已经碎成了一地玻璃渣。 “没事了……没事了……问题解决了。”路明非松开了诺诺,喘息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诺诺斜眼看着他,摆出戒备的架势退后几步,接着伸手到自己的胸前摸了摸,那灼烧般的剧痛已经消失了。 “道歉是对的,可什么问题解决了?乱七八糟的!”芬格尔严肃地说,“你刚才到底是怎么了?你白日见鬼么你?” “你们什么都看不到么?”路明非扭头看着背后的满地碎玻璃。 “就看着那面镜子碎掉了,可你对那面镜子开了十几枪,它怎么能不碎?它又不是防弹玻璃做的。”芬格尔说。 原来是这样,路明非在心里说,芬格尔所见的过程跟他所见的过程是完全两样的,芬格尔看到他忽然抽风,冲着那面镜子开了十几枪然后转身抱住了诺诺,但在路明非的眼睛里,是路鸣泽毁掉了两个次元之间的门。就像路鸣泽说的那样,同一个世界在不同的观察者眼里,呈现出的结果是不同的。他没法跟芬格尔解释,芬格尔只会觉得他还没疯完。 “我……我……”他疲惫地席地而坐,大口地喘息。 “没关系没关系!”芬格尔大度地说,“我也年轻过,年轻人的冲动,我怎么会不懂?” 路明非正想说你哪有资格说这话,忽然听见脑颅中一声轰鸣,跟着身子一软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你打他干什么?”诺诺惊呼,“他已经清醒过来了!” 芬格尔是嘴里说着好听的话,实则摸到路明非身后,夺下诺诺手中的钢管,抡圆了照路明非后脑就是那么一下。 ---------- 卡塞尔学院,教堂上的小阁楼里,副校长面对一盏孤灯坐着。 他的手脚都被束缚带捆在轮椅上,数十根细长柔韧的针状电极刺入他的身体,轮椅下方摆着一台放电装置。那些电极既能检测他的神经电流,也能释放高压电,如果他想激活血统,那么他必先神经兴奋,然后就会被电晕过去,堪称压制龙血的奇思妙想。 跟芬格尔预料的一样,委员会并不敢对弗拉梅尔导师怎么样,作为秘党如今最高阶的炼金术宗师,只有他能够维护学院地下的大型炼金矩阵。夏绿蒂曾经参观过那座炼金矩阵,小姑娘咬着嘴唇思考了几个小时之久,最终不服气地表示高廷根家的炼金术传承和弗拉梅尔一袭的传承不同,所以她至少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掌握那座矩阵运转的规律。因此副校长如今还是副校长,以前他住阁楼现在也还是住阁楼,照旧每天看着西部片喝着小酒,隔三差五还有委员前来探望,只是用了这台“普罗米修斯刑架”来限制他的行动。 一台服务型机器人负责照顾他的生活,每天带着轻松的音乐声来来去去,粗短的机械臂能喂饭喂酒,还能把轮椅推进洗手间里去。 百无聊赖的时候副校长会跟机器人下棋,今晚的棋局进行到一半,阁楼外响起了脚步声,有人缓步上楼。 片刻之后,一身白色西装的恺撒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攥着一瓶陈年的威士忌。 看见那瓶酒,副校长的眼睛亮了:“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你家的混蛋老爹。”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最后一次跟他联络,就是把他从最高委员会里踢出去。” 机器人让开了位置,恺撒在桌子对面坐下,把酒放在副校长面前。 “五十年陈的泰斯卡!你对酒的品位很上等!我还去过那个酒庄呢,在那个岛上认识过一个漂亮的苏格兰姑娘。”副校长舔舔嘴唇。 “您喜欢就好,这玩意儿我家最不缺。”恺撒在银质的小杯中倒了一满杯威士忌,喂副校长喝下。 “真他娘的好喝!”副校长咂吧着嘴,“你是有什么问题要问我么?看在好酒的份上,今晚单独给你上答疑课。” “我想知道掌握炼金术真相的人,怎么看眼下的局面。您辞职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五百年来弗拉梅尔家族一直都是秘党的盟友,为什么要结束盟约呢?” 副校长转了转眼睛:“你是代表自己来问这个问题,还是代表加图索家?” “当然是代表我自己,如果是加图索家的酒,八百年的威士忌您也不会喝吧?” “我跟你们家的关系也没那么糟糕,只不过不喜欢你家的那些老头子而已,你是个好孩子,这个我知道。”副校长顿了顿,“实话实说,你猜得都对,藏在幕后的大家伙们就要出来了,贝奥武夫那帮人又没脑子,还要在最高委员会里指手画脚,我可不想留下来当炮灰。”“藏在幕后的大家伙们是指龙王们么?” “当然啦,很多人都误解了龙王,把他们看成暴力的巨型蜥蜴,其实龙王不仅是元素力量的掌控者,还是炼金术的大宗师,单凭智慧就能碾压我们。我们之前面对的都不是完美形态的龙王,耶梦加得没能进化为海拉,也不是她自己的究极形态‘尘世巨蟒’。赫尔佐格刚刚继承白王的冠位就被杀了,否则单是他控制的尸守群就能在一天内摧毁任何一座沿海城市。可我们眼下的对手,比他俩更可怕,他用炼金术中的‘开辟空间’直接杀到昂热面前,换成别人也是一样死。” “那么路明非呢?路明非到底是什么?他到底是疯子,还是学院豢养的龙王?” “这事儿你得去问昂热,我只知道他一直在谋划结束龙族的历史,但结束龙族的历史似乎不只是杀光龙王那么简单。” “那您为什么要帮助路明非呢?既然您连他是什么都不知道。” “昂热是我哥们,这个理由够不够?” “弗拉梅尔家族是智者的家族,你们在历史的大是大非上从来没有犯过错,您不会做鲁莽的决定,这个理由不够。” “当所有人都向着一个方向前进的时候,理应有个人去探探别的路。”副校长顿了顿,“何况路明非没有伤害过任何人,自始至终他都站在人类这边。” 恺撒点了点头,这几天最高委员会连续开会,委员们已经形成了某种共识,路明非是昂热用某种方式控制的龙王,这是一个养蛊的游戏。如今蛊虫的主人生死未卜,强大的蛊虫却失控了,那么安全起见应该立刻除掉蛊虫。但能杀死龙王的蛊虫,谁不希望成为他新的主人呢?除掉路明非的话,秘党还得冒一个风险就是,如果他们永远无法掌握下一个蛊虫,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屠龙战绩将到此为止? “你来得正好,我也有件事问你,”副校长说,“以我知道的恺撒·加图索,遇到这种事,不应该坐上私人飞机出发,满世界去找那个红头发的女孩么?而不是以校董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她叫诺诺,我当然想去找她,但我也得应对眼下的危机,这是我的责任。” “为什么非得负起责任来呢?人活一辈子,快乐为本,难道因为姓了加图索,就必须伟大起来么?” 恺撒沉默了许久:“我有种很强烈的感觉,我必须负起责任来,不然我任何人都保护不了,也保护不了诺诺。” 副校长点了点头:“如果想找出真相,就得先找到那个楚子航。如果路明非真的是龙王,那他看到的世界比我们更真实,没准楚子航真的存在。有楚子航的世界和没有楚子航的世界在路明非那里产生了混淆,这是一切动乱的根源,就像一个完美运行的虚拟世界里出现了一个数据错误,纽约时代广场上空出现了一个无法移动也无法抹掉的像素点,于是一连串的错误由此发生。” 恺撒沉吟了片刻:“更真实的世界?” “人类几乎从未接触过世界的真相,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就像在井里看月,水波荡漾干涉了我们的观察。只有极少数人能成为觉醒者,而龙王们天生就是觉醒者。我能跟你说的就这么多,能不能领悟看你自己了。答疑课到此结束,五十年的泰斯卡给我来一箱,再找个漂亮甜心来给我倒酒,陪我聊聊天讲讲笑话,苏格兰的最好。” “谢谢您的答疑,酒一会儿就送来,但漂亮甜心这事儿……我真是不太会。”恺撒略显尴尬。 “加图索家的男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副校长气哼哼地说,“要是换了庞贝,这些话都不用我主动说!” 恺撒退出了阁楼,脚步声消失之后,服务型机器人回到之前的位置,屏幕上亮起了一对熟悉的莹蓝色眼睛。 “你现在是EVA还是卡萝尔?”副校长凝视着孤灯,卡萝尔是这台服务型机器人的名字。 “是EVA,”服务型机器人的胸腔中传出清冷的女声,“您似乎在暗示恺撒,但故意遮蔽了一些真相。” “更真实的世界需要每个人自己去寻找,老师只能告诉你门径在哪里,每个人找到的结果也各不相同,这话别人无法理解,你应该是懂的,对吧?” “我也不懂,每当我想对那个世界进行推算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被看不见的屏障阻挡了,所有的信息触手都被弹回,在我的感觉里那就是实数与虚数的边界、时空间的断层、被砍断的天梯或者建木、希腊神话里那堵用叹息声构成的铁壁。”EVA轻声地叹息。 第51章 精神病院欢乐多(1) 路明非睁开眼睛,周围是一片柔和的白光。这是一间大约十平方米大的小屋,没有窗户,一侧是一面大玻璃镜子。 屋里只有一张办公桌和两把椅子,路明非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对面坐着一个身穿短袖衬衫、戴着细边框眼镜的陌生中年男子。 “你醒啦?感觉怎么样?头晕么?”男子温和地提问,在手中的小本子上写了些什么。 路明非拍拍额头,最后的记忆是他疲惫地席地而坐,忽然脑袋里一声巨响,接着就晕了过去。 “这里是医院,你的家人送你来检查一下,我是医生。”男子抬起头来凝视路明非,“别紧张,跟我说说伱的感觉。” 路明非环顾四周,这地方感觉可真不像医院,倒像是警察审讯犯人的地方,但空气里弥漫着让人舒服的香味儿。 “这里是精神病医院对吧?谁送我来的?张发财还是朴芷雨?”路明非凝视着医生的眼睛,直接挑破了局面。 作为资深PTSD患者,他一度每周去找富山雅史聊天,富山雅史的办公室也是类似的风格,简单的布局是为了避免病人分神,但香氛和光照都是精心设计过的,让病人能很快地放松下来,从而敞开心扉。要论精神病方面的经验,对面那位医生都未必比得上路明非。 医生下意识地捏住眼镜腿,明显是在掩盖惊讶:“我就问你几个问题,你放松回答就好,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和身份么?” “路小川,本地人,家住桐花街和平小区,风衣口袋里有我的护照。”路明非心不在焉地回答。 “最近过得怎么样?睡得好么?做梦多不多?有什么情绪方面的问题我们都可以聊聊。你不用抗拒,来精神病院的未必就是精神病。” 路明非耸耸肩:“从希波克拉底开始,人类开始研究自己的精神世界。20世纪50年代以前,医生们总是试图区分正常人和病人,他们甚至试过切除病人的部分脑叶来让他们看起来比较正常,但时至今日我们已经知道这是没用的。病和不病只是相对概念,广义上说,我们每个人都是病人。只要我们的精神世界分歧足够大,那么以我为观察者,你就是那个病人。” 医生听得心惊胆战:“您在精神病学方面的知识很丰富嘛,那让我也跟您学习学习,您怎么看现实和虚幻之间的关系?” “虚幻和现实是相对的概念,我们认知到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总是存在着误差,当这个误差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边界就会模糊。我的边界感模糊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存在认知障碍,用人格分裂或者单纯的癔症来解释都是简单粗暴的,模糊可以理解为自我矫正未完成的状态……” 这种介乎聊天和思辨之间的对话路明非和富山雅史之间少说也有三百个小时,如今精神病学的发展史和各个流派路明非都倒背如流,甚至能反过来把医生给问蒙,让医生觉得自己才是有问题的那个。但他的思绪还在那条诡异的高架路上,眼下思辨没什么用,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得解决问题。 他是唯一能解决问题的人,他不能倒下,也不能停滞。 第52章 精神病院欢乐多(2) 单向透视玻璃的背面,诺诺、芬格尔和一位神情凝重的精神病学专家正旁观着这场谈话。 这里是市立第三医院,在本市以精神科出名,几个小时之前,芬格尔扛着昏迷的路明非来了这里。 之前他们也怀疑过路明非有点精神方面的问题,前天夜里他的失控行为已经在大家的心头上蒙了一层阴影,而在七星塘边的图书馆,他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拔枪,这件事大概率会成为明早的报纸头条,也会令他们陷入巨大的麻烦,甚至没法在这座城市里继续待下去。如今他们的名字上了学院的通缉令,更应该小心地藏起自己的身份,那些新闻很可能会被EVA觉察。 更令诺诺不安的是当时路明非的状态,他自说自话,表情时而悲伤时而狰狞,好像冥冥中有恶鬼在追赶他。芬格尔和诺诺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送他来本地最专业的精神科做个检查,这种状态下的路明非,是不敢贸然送回叔叔家去的。医院接诊之后觉得这个病人很有研究价值,就打电话请来了本地最有名的精神科专家,也是小屋里那位医生的老师。 “咱们还要继续么?再这么下去你的学生可能会被他讲得崩溃哦!”芬格尔问。 “他确实条理清晰知识丰富,但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培训,在我看来是久病成医吧?”专家看向芬格尔,“两位跟他的关系是?” “我们三个是大学同学,不过我和这位朴小姐加起来又算是他的监护人,有啥事儿你跟我们说就行。” 专家上下打量这位中文流利但逻辑颠三倒四的外宾,思考着要不要把他也送进诊室去检查检查。 “说正事,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诺诺冷冷地问,“你的学生说他可能是精神分裂,但他的逻辑性比伱的学生还要强。” “眼下还没法确诊,但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出了很大的问题,不只是精神分裂那么简单,他来的时候身上有酒味,酗酒么?” “酗不酗的得看他的信用卡余额,但我觉得喝酒不算大事儿,他的酒多半是跟我喝的,我不是很正常么?”芬格尔插嘴。 专家嘴里温和地说酒精的影响也看各人的体质,但目光始终在诺诺身上,在他看来这可能是这行人里唯一的正常人。 “这些年社会压力变大,重度精神分裂越来越多地出现在青少年身上,慢性急性发作都有,临床上往往表现为症状各异的综合征,存在思维、情感和行为等多方面的障碍。”专家的神情非常凝重,“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但既然他已经出现幻觉了,恐怕已经是中症或者重症了,我建议立刻住院治疗,这种病人放去社会上对他自己和别人都有危险。” “大夫你可别危言耸听,”芬格尔说,“现在是我兄弟在审你的学生。” “陈医生给他设置了一个陷阱,诱导他去证实自己没病。你的朋友立刻就跳进了陷阱,长篇大论地想证明自己没病,可正常人根本没有必要自证,他越是急于自证,越是说明他的内心紧张。他的逻辑性确实很好,但逻辑性是他的铠甲,他把自己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铠甲里,我们看不到他真正的灵魂,这种病人比那种浅薄外露的疯癫病人还要可怕。” 诺诺蓦然想起苏小妍,她也被困在了那间病房里,表面上岁月静好,其实是缩在只能容纳她自己的小世界里。 “他的童年过得幸福么?有没有什么不好的遭遇?”专家犹豫了片刻,“比如受过性侵害?” “虽然不知道他的童年过得如何,但如果真有的话,那不能叫侵害,是对我师弟无聊童年的补完……” 诺诺把芬格尔拨拉到一边去了,近距离凝视专家的眼睛:“我需要实证,我不需要你感觉,我要你向我证明他疯了,不然我不会相信。” 专家沉吟了许久,拿来一个文件夹在诺诺面前打开:“听过脑桥中断手术么?医学上我们叫它‘胼胝体切断手术’,人的左右两半大脑各司其职,中间用来交换信息的部分被称作胼胝体,如果胼胝体被切断,左右半脑就独立运作了,病人也许能熟练地书写单词,却不理解单词的意思,更有甚者还会催生出双重人格。他刚来到医院我们就用脑电极对他的脑部进行了监测,发现他的左右半脑居然是独立运作的,有时候左半脑活跃,右半脑完全沉睡,有时候反过来。” 诺诺翻阅着文件夹里的各种检查单:“有人给他做过脑桥中断手术?” “最不可思议的就是这件事,脑部CT显示他的胼胝体完好无损,功能也应该是正常的。”专家说,“他没有做过脑桥中断手术,但他却像做过手术的病人那样思考,两侧的半脑都具备完整的功能,能当一个大脑来用,我们从没见过这种情况。他的精神错乱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导致的,两边半脑储存的记忆有差别。” 诺诺沉吟:“把半脑当做全脑来使用,医学上这是可能的么?那他的智商岂不是普通人的两倍?” “准确地说,他的脑效能是普通人的两倍,但他偏偏很少同时使用两个半脑,这把他的智商压在了普通人的水准。” 诺诺和芬格尔对视一眼,类似的案例在卡塞尔学院里其实有过,当年有个家伙从来不需要睡眠,因为他能有意识地激活和关闭自己的各个脑区,他的一部分脑区在工作的时候,另一部分脑区可以休眠。他在跑步机上锻炼身体的时候,就只有小脑在工作,所以他运动的时候跟个僵尸差不多,但是锻炼身体的目的是达到了。但那家伙也做不到说左右半脑完全独立运作,他的语言控制能力在左脑,空间结构能力还是在右脑,路明非的这种能力或者说病情听起来要远远胜过那家伙。 “这种能力是通过训练达到的么?”诺诺低声问。 “你是说他可能不是刚刚发疯,而是从小疯到大?”专家还没说话,芬格尔先说话了。 “我刚才问他童年有没有什么阴影,就是觉得要是一个人能养成用半边大脑思考的习惯,恐怕得从小开始训练。但没有经过脑桥手术的人,怎么会养成这种高难度的用脑方法呢?他是经受了什么刺激,主动地学会了这种技能,还是被人诱导或者训练成了这样?对于这样的病人来说,一旦他的胼胝体联通恢复,远远超越普通人的脑力和两边半脑的信息差可能会让他变成危险的怪物!” “那就留院观察,”诺诺沉思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有情况请随时通知我们。” “留院观察需要家属签字,你们有他家属的联系方式么?”专家说,“我们还会对他采取一些强制措施,这需要家属的允许。” “我就是他的家属,这个字我来签。”诺诺冷冷地说。 “两位之间的关系是?” “我是他姐姐!”诺诺微微皱眉。 “我能看得出你们的关系很好,但医院有医院的规定,不是直系亲属这种字是不能代签的。”专家苦笑,“正常是要拿户口本来的,你们说你们拿的是外国护照,可你叫朴芷雨他叫路小川,你们两个姓氏都不一样,怎么可能是姐弟?” 诺诺沉默了片刻,按住医生的肩膀,凝视他的眼睛:“医生,帮个忙……就当我是他姐姐,可以么?” 那一刻专家忽然有点心软,想着要不然就让她蒙混过关好了,这个进门以来一直沉默强势的漂亮女孩在这一刻竟然流露出了疲惫得无以复加的眼神,她的声音低沉,却是恳求的语气,她的目光是平视,但你就是能感觉到这个骄傲的女孩已经低下了头。 “这种签字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专家还是叹息着拒绝了,“你们通知他家里人吧。” “谁说我们没有证明文件的?”芬格尔摸出一份文件拍在专家面前,“看好了!圣基茨和尼维斯联邦出的公证书,他俩就是姐弟!” 专家拿起文件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眼角抽搐:“你这文件明显是假的啊……文件里说你是他们的爸爸……” “公证书是真的就行!你别逼我啊,逼我我还有他俩的结婚证你信不信?”芬格尔冷笑着唰唰签字,“留院观察,他爹我准了!” ---------- 路明非躺在病床上,穿着一件帆布质地的拘束衣,挺得像是一张铁板。黑暗中三条黑影围坐在床边,窃窃私语。 “小兄弟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居然也住进这种鬼地方来了,进来之前是干什么工作的啊?” “三轮叔,我还没毕业呢,大学五年级,专业是大型生物的屠宰技术。” “大侄子是你叫的么?咱们叫陛下!路兄弟龙额凤目神机内蕴,瞎子都能看出是真龙之相!” “神仙您就省省吐沫吧,我现在这样,就算您说我是唐宗宋祖我也没法给你付钱。” “同志你得挺住啊!待会儿他们会给你上刑的!小皮鞭咔咔地抽你,捆老虎凳上给你滴蜡!不交出密电码他们是不会饶了你的!” “站长您对用刑的理念是来自什么奇怪的电影吧?” 一间病房住四个人,这些都是路明非的病友,病友甲是个蹬三轮的胖大叔,儿子结婚之后把他从家里赶了出来,大叔就发病了,街道办事处送他来的;病友乙三绺长须仙风道骨,是个算命先生,在这里外号“神仙”,自称没病,而是浪迹天涯寻找潜龙,找到了潜龙,他就是新一代的诸葛亮或者刘伯温;病友丙是个老干部,外号“站长”,老年痴呆,整天臆想自己活在1949年的渣滓洞,身为一名铁骨铮铮的地下党,正被国民党反动派日夜拷打。 作为资深患者,路明非住进来也就半天的工夫,已经和三位病友聊得风生水起了。病友们说话四六不靠,他也四六不靠,沟通起来居然毫无障碍,路明非不禁有种回家的感觉。 苹果脸的小护士嘭地推门进来,托盘里是一支镇定用的静脉针,准备给路明非打。三个病友闪电般跑回自己的床上躺好,一个比一个乖,在这里小护士既是人人畏惧的领导,又是病友们最爱聊的女神。 趁着小护士准备针剂的工夫,路明非跟小护士说想换个病房,倒不是不喜欢这些病友,因为他们实在太能聊了,有点陪不动。 小护士说你这人说话倒是条理挺清晰的,不过病得厉害的人往往外表上都看不出来,我可不能给你的花言巧语蒙骗了。 路明非说嗨你这可是高看我了!我有手有脚的时候都骗不了女孩,能动的只剩脸和手指了,花言巧语有啥用啊! 病友们又都睁开了眼睛,三轮叔说:“大侄子你可别这么说,咱们男人混世可不就靠一张脸?” 神仙说:“我看小兄弟你面带桃花,万万不可妄自菲薄,真龙天子游龙戏凤,三宫六院也是常态!” 站长却说:“千万要小心啦!他们这是在给你用美人计啊!国民党反动派老是这样,派美女蛇给你打针啊!” “睡觉时间到!不睡的一律拖出去打针!”小护士大吼一声。 病房里忽然就安静下来了,窗外树影摇曳,老中青三代神经病们平静地酣睡,像是幼儿园里午睡的孩子。 “这可是我们这里环境最好的病房,”小护士说,“你看他们多和谐。” “可他们三个根本就活在不同的世界里,我得用三种逻辑跟他们说话。”路明非叹气。 “谁又跟谁生活在一个世界里了?你跟你妈活在一个世界里么?”小护士皱眉,“她说公务员是最好的工作,你考公务员了么?” 路明非目瞪口呆,心说精神病院里真是人才多,连护士说话都那么有哲理。 镇静剂的药力渐渐地涌了上来,他缓缓地阖上眼睛:“如果我师姐来看我,帮我跟她说我没事,让她保护好自己……” 小护士拉开被子给他盖上,心说哦原来说师姐啊!就是她送你来这个鬼地方的,你还盼着她来救你么?这间病房里的谁不巴望着外面的人来救他呢?三轮叔巴望着他的儿子,站长巴望着解放军,神仙巴望着他的九五至尊,可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最后谁都没有来。不过其实路明非倒不需要人来拯救,拘束衣这东西限制不了他,他住进来也是心甘情愿,他实在没法跟诺诺和芬格尔解释这两天来发生的事情,又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想对策。 路鸣泽已经来看过他了,路鸣泽说奥丁在镜子破碎的时候也受了不轻的伤,再度出现前还得养养身体。 路明非说他不是死神么死神不是永生么?一个死掉的家伙要养什么身体? 路鸣泽玄而又玄地说死神并不是死掉的家伙,死神象征着绝对纯净的宿命和终极的归宿,何况奥丁并不是真正的死神。 ---------- 叔叔家的小卧室里,芬格尔和诺诺对坐,桌上摆满了空啤酒罐。 窗外下着雨,天空是铁灰色的,街上积水深的地方可没膝盖,积水上漂着落叶。 厨房里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那是婶婶指挥阿姨剁馅儿做肉丸子,好给芬格尔补补身体。客厅里传来铿锵有力的对白,那是叔叔在追某部抗日神剧。 路明非暂时是回不了家了,芬格尔说学院派了路明非去上海面试一个很有潜力的申请者,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诺诺的面前摆着一台笔记本,笔记本上是路明非的电子病历,签名的主治医生是富山雅史。 这是路明非在卡塞尔学院的病历,芬格尔偷偷地下载了带出来,之前一直没给诺诺看。 接近三年的时间里,他频繁地发梦,不敢单独待在封闭的空间里,严重失眠,靠饮酒来催眠,时刻都有不安全感,睡觉的时候都会把武器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尼伯龙根方案强化了他的血统,也缓解了他的症状,但EVA依然时刻监视着他的精神状态。 不过胼胝体联系中断这事儿富山雅史没在病历里写,倒不是他水平不够,而是他不被允许研究路明非的大脑,那颗脑袋是学院的重磅资产。但尼伯龙根计划就搞出了这么一个超级混血种,不从里到外好好研究是不可能的,所以在富山雅史之上没准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医疗团队负责路明非的精神状态,而富山雅史充其量就是个陪路明非聊天舒缓心情的。 现在这个实验体疯了,到底是血统的锅还是尼伯龙根计划的锅?他们不去思考原因,却想着赶紧抹掉这个不安定的因素,学院的形象在诺诺的眼里忽然变得模糊起来,那些道貌岸然的校董到底在想些什么?校董会的会议桌下藏着多少不可告人的会议纪要? “东京事件对他的影响那么大?”诺诺轻声问。 “那是一段悲剧,死了很多很多人,亲历者的精神都有些受冲击,恺撒其实也去跟富山雅史聊过。”芬格尔轻描淡写地说。 “那你怎么没事?你还写了一本小说。回忆的时候不怕做噩梦么?” “我们这种负重前行的老家伙,年轻人怎么比?校长不也没事么?坐在尸山血河里他都能安安心心地抽完一根上好的雪茄。” “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给我看?” “没辙了呗!不过师妹你也不用沮丧,小路疯了也好,他疯了,就说明我们都是正常的。” 局面似乎明朗起来了,所谓的“A+级屠龙者楚子航”只是路明非用三个人的故事拼凑出来的幻影,真正的楚子航已经死了好些年。 诺诺不说话,不停地喝酒,越喝脸越白,像个独自发狠的女杀手。 隔壁传来的电视声忽然切换成了新闻:“近日来本市连降暴雨,给市民们的出行带来了很多困扰,导致了部分市民的恐慌情绪,一些商场超市的食物和饮用水被抢购一空。市政府今天早晨发出特别公告,公告指出,从地理水文状况分析,本市不存在水灾的可能性,请各位市民保持冷静。目前经过本市的高速公路有一半已经关闭,但进出通道依旧通畅,市政府将全力保障食物和商品供给。从今日起,学校、厂矿、企事业单位开始放假,各级机关全员待命,解决暴雨可能给市民带来的生活问题。” “他妈的这几天的生意又要泡汤了!”叔叔叹气。 “就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生意,不做就不做!整天搞些妖里妖气的小姑娘给老爷们捏脚!”婶婶在厨房里怒吼。 “我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诺诺的眼神空洞,“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他坐在厕所的地下,背靠着一扇门,好像一条狗……” “人家碰到野狗,不上去踢一脚就不错了,你倒好,不但抱起来拍拍打打,还给它买狗粮给它起名字,师妹你可真有爱心。” “你也对他很好啊。” “男人就是这样,没钱的时候喝了人家一杯可乐,将来没准要拿命来还。我的债我认,你的债你认不认?”芬格尔挑眉。 诺诺沉吟了片刻:“真中二,可是说得蛮好。” 芬格尔笑得露出了牙龈:“炎之龙斩者的台词,他在第十六章说的,此处应有掌声。” “可野狗一样的家伙怎么会是苏晓嫱、陈雯雯她们以为的那个路师兄呢?她们是瞎了眼?这里面逻辑不通!” 芬格尔叹了口气:“师妹,你还是不想承认小路疯了,对吧?你只在找理由说服自己。” 诺诺用力把空罐子砸在桌上:“那我该承认什么?承认那家伙真的疯了?把他押送回学院受审?他可能会死!或者被送去疗养院。” 她整夜没睡,脸色苍白声音嘶哑,眼里满是血丝。她抓起一罐新的啤酒,刚想打开,手腕却被芬格尔抓住。 “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么下去你我也会受牵连,要不我们主动跟学院联系一下?”芬格尔语重心长地说,“顶多我们写份检讨,你回家跟恺撒道个歉,我去执行部门口一跪。恺撒现在是校董了,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会照顾路明非的。放心吧,小路是个贱命,跟我一样,死不了的。” 诺诺呆呆地望着芬格尔,不敢相信这话是芬格尔说出来的。那本该是最挺路明非的人,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在全世界都背叛你的时候,偏偏是那个平时你都看不上的废柴还跟你做好兄弟,怎么现在连废柴都要反水?那还真是山穷水尽了。 “你让我把路明非带回去交给恺撒?”诺诺凶狠地瞪着芬格尔,嘴唇哆嗦。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生气,芬格尔只是说出了本该由她来说的话。 应该由她来说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跟学院联系吧,路明非确实是精神上有问题,但我会拜托恺撒照顾他的,然后芬格尔哭着说不要啊不要啊师妹你怎么能那么绝情呢?小路回去会死的啊!然后诺诺说别幼稚了!拖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她早已经累了,她甚至有点想念金色鸢尾花岛上的微风…… 可当她的台词从芬格尔嘴里说出来,她忽然怒火中烧,烧得心口都疼。她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画面,路明非被捆在学院的铁床上,所有人都向他逼供,他们都带着铁链和鞭子,他们的影子投射在他身上,路明非的眼神惊恐,连求救都不知道求谁。 芬格尔耸耸肩:“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别犯小孩子的错误。中二病拯救世界的事只会发生在小说里,我写书的我都不信。” 她猛地起身,抓住芬格尔的衣领,神色狰狞:“听好了!就算他是条狗,也是我捡回来的!动他得先问我!”她翻出窗户,沿着路明非的秘密小道消失在了雨幕中。她走得那么惶急,恰似昨晚在石滩上奔走的路明非。 “一条狗你还争冠名权,”芬格尔打开一罐啤酒,“不过比起我们这种浪迹天涯的野狼,还是有人认领的狗狗幸福呀!” 笔记本的屏幕亮了起来,还是EVA托着腮的大脑袋:“哪位是浪迹天涯无人认领的野狼?我也想认识一下。” 芬格尔环顾四周,闪电般地扑到键盘上打字:“小姑奶奶你怎么在线?我没登录啊?” EVA:“急事儿要跟你联系,不小心听到了你们聊天,浪迹天涯无人认领的大野狼?是我什么事儿没管你么?” 芬格尔:“我错了!我道歉!说正经的,什么急事儿?” EVA:“你所在的区域出了问题,那场暴风雨不太正常,像是元素乱流,它会把那座城市变成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芬格尔:“没准这座城市里真的藏着一个尼伯龙根,路少没疯,而是我们自己傻,没觉察。” EVA:“能够影响现实的尼伯龙根已经超过了我的理解上限,你自己小心,我会给你派援军的。” 第53章 精神病院欢乐多(3) 路明非缓缓地睁开眼睛,看清周遭环境的那一刻,他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又站在了那场无边的暴雨中,奥丁站在高架路的尽头,八足天马喷出的雷霆化为耀眼的细屑,跟雨滴一样悬浮在空中;诺诺站在他背后,双刀划出大片的黑血;这是一幅雨夜恶战的静物画,画中只有两个人能自由行动,路明非自己,还有远处打着伞的小魔鬼。小魔鬼一路向他走来,抬脚踹开挡路的英灵们,好像那些都是真人比例的锡兵,这不过是一场战棋推演游戏。 路鸣泽来到路明非面前:“放松一点,游戏开始之前我们先讲规则。” “你把我搞回来干什么?”路明非差点跟他急眼,“我不是好不容易才逃出去的么?” 这毫无疑问是那条已经被废掉的γ世界线,是他和诺诺遭遇奥丁的那个雨夜,沿着这条世界线发展下去,诺诺会被昆古尼尔杀死。 太混乱了,真实世界、尼伯龙根、还有那些用希腊字母命名的世界线,如今连他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脑子了。 “我不得想办法帮你救师姐么?但救你师姐这事儿真的很难,千军万马走独木桥,一个不小心就Game Over。”小魔鬼说,“我琢磨来琢磨去,咱们得多练练兵,这样才能搞清楚昆古尼尔和这个尼伯龙根的逻辑。反正伱住院期间没事可做,我就把这条废掉的世界线弄成了一个可以反复读档的游戏,你把这个关卡刷上几百遍,也许能找到破关的办法。还记得那个叫《天地劫》的游戏么?” 路明非点点头,那是个非常老的战棋类游戏,当年路明非在上面花过足足两个月的工夫,总算打出了完美结局。 设计师给这个游戏设计了一个悲剧结局,少侠和侠女想要诛灭蚩尤,可蚩尤的真魂其实藏在侠女的身体里,大结局的时候真魂苏醒,占据了侠女的身体,侠女的魂魄被吞噬,少侠唯有用尽过关斩将学会的各种凶狠技能杀了心爱的女孩。但游戏还藏着一个完美结局,玩家必须选择最绕的路线,沿路触发各种奇怪剧情,收集所有神秘物品,最后合成出神秘道具,保住侠女的魂魄。 完美结局的难度高得惊人,不能走错任何一步,路明非硬是读档了上千次,总算看到了那个隐藏结局的动画。 “发挥你小时候打游戏的豪情壮志,只要能读档,游戏再难也不怕。”小魔鬼说,“《天地劫》你不也打出了完美结局么?” “这里有隐藏宝箱么?我也得合成出个什么道具来么?” “那倒不必,但破解昆古尼尔的方法就藏在这个游戏里,你得去找。” 路明非抬头远望,只见连绵的群山,高架路的下方是无边的农田,还有河流穿行其中,远处是灯火通明的CBD区。 这毫无疑问是他少年时代的故乡的修改版,它被神奇地扭曲成了一个高维空间、一个四通八达的迷宫和自我重复的彭罗斯阶梯。 “这不大海捞针么?我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可99%的地方我都没去过!”路明非愁得直皱眉。 “你也不用每个地方都去吧?难道你还要借机去女澡堂参观参观?一步步地发掘线索呗。” 路明非原地转了几个圈,忽然转身来到诺诺的面前,认真地凝视她。 红发舞空,雨在刀锋上碎裂,那张倔强的小脸上带着勃勃的杀机,像只刚冲下山的小母老虎。 “多好看的妹子啊!对你还仗义,要是就这么没了,以后你就只能看着照片怀念了,你舍得么?”路鸣泽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 “为了打出《天地劫》的完美结局,我熬了几个通宵,最后差点累崩,”路明非扭头看着小魔鬼,“你猜我图的是什么?”“哥哥你从来都是不喜欢认输的人啊,何况在游戏的世界里你输给过谁?” “不是,我只是不喜欢悲剧结局,”路明非伸手拭去诺诺脸上的雨滴,“就算这个世界是悲剧的……总该有个隐藏的喜剧结局吧?如果这点希望都没有,那自称为神的家伙们都该去死了!” 路鸣泽咔咔鼓掌:“我哥牛逼!奥丁遇上我哥,运气可真差!现在我可以讲规则了么?” “敢情刚才你都在跟我闲聊天?”路明非说,“快讲快讲!” “听好了啊!”路鸣泽放慢了语速,“游戏开始的时候,陈墨瞳已经被种下了道标,你有两辆交通工具可以选择,一辆法拉利和一辆迈巴赫,油箱都是半满。你随身携带的武器包括两支沙漠之鹰、两支虎牙丸、一支蝎式冲锋枪和少量弹药。这座城市完全翻版现实里的城市,现实里有的东西这里都有,所以也有弹药库的,你要是嫌弹药不够,可以找补给,但破关的目标不是杀伤更多的敌人。你们的战斗力跟现实中完全一样,没法升级,游戏重置后你能保留所有的经验,但师姐每次都会被刷新,所以不能积累经验值。” “那不就是个NPC么?” “没错,她不是你真正的师姐,她属于这个游戏,是虚构之物,不用太在乎她,死了就死了。” 路明非点了点头:“懂了,我有点饿了,游戏开始前能给我搞碗馄饨补补体力么?” “哥哥你要在尼伯龙根里吃馄饨?血味儿有点重吧?怎么没想着要我给你整一桌满汉全席呢?再喝两杯?” “那倒用不着,烤冷面、煎饼果子都行,我能凑合,但真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路明非摸摸肚子。 路鸣泽长叹一声,打了个响指:“直接给你补点健康值得了。” 响指声中路明非立刻就不饿了,人也精神起来,身上的几处小伤都瞬间痊愈。 “我的数值你也能说改就改,我也是你的NPC么?”路明非从惊喜中冷静下来,直视小魔鬼的眼睛。 “怎么敢?哥哥你可是这个世界的压舱石,究极的观察者,绝对真实的一部分。”路鸣泽的身形渐渐虚化,“γ之春,第1次读档!” 世界微微颤动起来,好像即将从梦中醒来。悬浮的雨滴摇摇欲坠,枪火缓慢地膨胀,死寂中传来悠长的马嘶声。 “稍等!”路明非忽然叫停,“你这个游戏叫‘γ之春’?春你妹啊!你个地狱难度的游戏你春什么春?” “因为杀出这个该死的γ线,我哥的人生就有春天!所以叫γ之春!” ---------- 黑夜,暴风雨,高架路。 诺诺旋转起来,风车般切入英灵们中间;路明非跟在后面,双枪连发;奥丁提枪立马在远处,昆古尼尔上金色的光芒涨落。 剧情开始于他们冲向法拉利的时候,但是法拉利相隔很远,车上站满了黑影,就像是成群的猫头鹰站在墓碑上。 “跟着我!保持射击!”诺诺大吼。 路明非心说师姐你这可就莽撞了啊!你再往前冲几步就会有个特别危险的黑影跳出来,一爪子划破你的校服,你就春光乍泄了……虽然那是很好看的画面,但有我在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啊! 他大吼一声,加速冲刺,竟然从诺诺的头顶上跳了过去,空中两枪点爆了两个黑影的脑袋,落地膝盖压垮了另外两个黑影,落地时又是两枪,两颗子弹送进膝下黑影的嘴里。 这一套打得干净利索,诺诺给惊到了,瞪视着这个忽然神勇起来的小弟:“有必要耍这个帅么?节省点体力啊!” 这时那个危险的黑影从侧方杀到,利爪划出惨白的弧线。路明非推开诺诺,接一个旋转,用风衣的衣摆包住了那个黑影的脑袋。沙漠之鹰顶在黑影的脑袋上,铛铛铛连射三枪,诺诺还愣着呢,路明非已经把双枪都丢了过去,大吼说把刀给我!诺诺下意识地把虎牙丸丢了过去,路明非接刀,反手扎进黑影的脑颅里。颅骨硬得惊人,刀锋没入1/3就推不动了,但路明非用膝盖一顶刀柄,整个刀身贯穿而过! 接着他两枪打炸一个黑影的双膝,当胸一脚把那个黑影踹了出去,砸翻了一大排黑影。 “可以啊师弟!执行部没白混!”诺诺不知说什么好了。 “知道他们为什么叫我零号病人么?因为发起神经来无敌!”路明非双枪连射,把法拉利轰上了天。 “你怎么把我们的车炸了?”诺诺惊呼。 “我们不是采用Plan B么?”路明非一愣。 “什么是Plan B?”诺诺愣住。 “哦,”路明非用枪柄挠挠头,“还没来得及跟你讲。” 原来剧情开始的时候他还没说Plan B的事儿,没有触发前置剧情。路明非心说在这个游戏里自己还得补不少课。 “Plan B就是……”路明非生补上这个剧情。 话音未落,惨白色的爪影闪现,一个匍匐着逼近的黑影忽然暴起,对着诺诺的后背发起攻击。 路明非眼睁睁地看着诺诺飞扬的长发被利爪切断,血色浓艳,像是一大蓬的海棠花在她的后颈盛开。 “卧槽!”路明非气急败坏,“居然给小怪偷了塔!” 时间停滞,暴雨中断,喧嚣归于死寂,被截断的长发还悬浮在空中,血色海棠花停止绽放。 直到此刻诺诺都没觉察自己被偷袭了,她的颈动脉断掉了,却还瞪大了眼睛看着路明非,等着他说接下来的计划。 路鸣泽打着那柄漆黑的伞,缓缓地从雨中浮现:“哥哥,你得冷静,修改命运可不是靠蛮力就行的,歇会儿咱们读档再来。” “等会儿!”路明非大步上前,对着那个偷袭诺诺的小怪一顿暴踹,“你完了!我记住你了!下回第一个杀你!” 路明非睁开眼睛,挣扎着想要坐起,这才想起自己还穿着拘束衣。 还是那间安静的病房,窗外下着雨,三轮叔、神仙和站长的鼾声此起彼伏。 他在脑海里复盘刚才的失败,γ之春的难度委实变态,上来就陷身在敌阵里面,周围都是高等级的怪,老怪的绝招是无视防御的一击必杀,女主防御力很低还冲动,冲上去就玩命输出,可挨上两三刀就挂,然后游戏就结束,关键是你还没法升级…… “冷静冷静!”路明非跟自己说,“能读档的游戏,总有过关的办法。” 再想想第1次读档是怎么失败的,确实是太鲁莽了,上来就想大杀四方,忽略了对诺诺的保护,下次应该守在诺诺身边寸步不离。 他赶紧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准备第2次读档……可他越紧张越睡不着,安眠药的药效也过去了。 “路鸣泽!路鸣泽!想个办法让我睡着啊!”路明非心气不顺,冲着周围喊了起来。 “圣上您这是想要哪位妃子侍寝啊?”黑暗中响起神仙尖细的声音。 “什么乱七八糟的?“路明非没听懂。 “圣上晚上睡不着,大呼要人想个办法帮您睡着,那可不是叫妃子侍寝么?” 自从路明非住进这间病房,神仙一直管他叫圣上,说他是九五至尊,只是尚在潜龙阶段,总有一天要龙回九天。 路明非心说晦气!我跟他说个什么劲儿啊,都忘了这里是精神病院了!“别喊了,敌人是残酷和狡诈的,他们不让我们睡着,折磨我们的意志!”站长也醒了,神情坚毅地望着屋顶,好像自己正被捆在刑架上,“你的领导是谁?等中国解放了,我们自由了,我要去跟他谈谈你这个意志不坚定的问题!” “你们都别瞎扯!我看大侄子这是要起床撒尿!”三轮叔说,“大侄子你说是不是?” 路明非给这帮神经病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小护士气势汹汹地推门进来,大喝一声吵什么吵?不睡觉的都拖出去打针! 病友们全老实了,只有路明非激动地看着小护士,说:“我要打针我要打针!” 他知道入睡前挨的那针是催眠针,不同于家里用的安眠药,那一针下去分分钟见效,立马能让他第2次读档。 小护士狐疑地看着这个新来的神经病,心说主任果然说对了,这新来的家伙看起来正常,其实最难搞,打针都吓不到他。 “你要打针?你没病吧?”小护士说。 “我当然没病,”话一出口路明非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我有病我有病!我病得很重,需要立刻打针!” “什么病情?”小护士更加警惕。 路明非愣了一下,只能临时生编:“我觉得我脑子里有两个人在吵架!” 小护士心说主任果然英明,一眼就看透了病情,脑子里有两个人在吵架,这还不精神分裂么? “什么样的两个人?”小护士追问。 “一个是意大利豪门的贵公子,他在我脑子里大喊说,‘世界上不该有任何牢笼能困住一个真正的男人,只有一样例外,那就是你喜欢的姑娘!’还有一个是面瘫的中国酷哥,话很少,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比如什么‘如果一件事你不相信自己能做到,那你真的做不到!因为如果连希望都丢掉了,你又怎么能做到?’他们俩玩命地吵,吵得我睡不着,我难受死了我要求打针!”路明非哭丧着脸。 小护士同情地点头:“你稍微等一下我去准备药,打了这针你就能睡个好觉了!” 她心说这个新来的病人真是不容易,他哪里是一个神经病啊,他脑袋里还住着另外两个神经病呢! 路明非也松了口气,心说装神经病还不简单?我的师兄们个个都比我更神经! 针剂缓缓地进入身体,路明非的眼皮越来越重,小护士的面容隐没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他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谢谢!” γ之春,第2次读档,黑夜,暴风雨,高架路。 时间仍在停滞状态,奥丁和他的小弟们都像是沉默的武士俑,路鸣泽正提着一桶油漆,在某个黑影的面具上涂画。 “你干吗呢?怎么还不开始?”路明非抖动着手腕,原地蹦蹦跳跳。一会儿他得使出浑身解数,活动开了会好点。 “给你帮帮忙咯。”路鸣泽把这个黑影涂成个京剧人物,再把那个黑影涂成个日本大名,“哥哥你要步步为营才行,第一步是杀出包围圈。你得注意小怪中最危险的那几个,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小金怪,不能让他们近身,或者干脆优先集火干掉他们。” “你提醒得对,我得控制节奏。” “可不是么?”路鸣泽叹口气,“看我对你多好,你还推我下楼,心都碎了!” “你当年也推过我下楼好么?”路明非还在嘴硬,可心里蛮感谢小魔鬼的。 他也是关心则乱,忘记了游戏的真谛,技术再过硬也比不上情报准确, 掌握了完整的情报,你还得优化流程,哪些敌人该背刺,哪些地方正面刚,哪些敌人放风筝。 他在黑影之间走来走去,默记那些小金怪的位置。当他认真观察那些小金怪的时候,绿色的数据就会浮起在它们的肩头,包括了攻击、防御、敏捷和他看不太懂的特殊技能。第一次进入这个战场的时候,小魔鬼就给他展示过这个效果,游戏里叫主角视野,玩家的侦查能力够强就能看透敌人的底细,可当时他没太在意。 “攻击力300算什么水准?”路明非读着某个小金怪的数据。 “人类强者的攻击力差不多是100,300意味着它的攻击力是人类强者的三倍。” “哪些人算人类强者?” “比如太极宗师杨露禅,泰森也有96的样子。如果把美国队长纳入我们的体系,估计能有300。” “一个小金怪的攻击力等于一个美国队长?”路明非捂脸。 “没错,它一击就能秒了你师姐。你师姐攻击还行,但防御力很差。” 路明非靠近诺诺,也有绿色的说明文字在她肩头上浮起,“身高:170cm;体重:49kg;三围:B34-W24-H34。”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路明非嘟哝,“这是战斗用单位么?这是宠物还是挂件?” “就你师姐的战斗力,遇上小金怪都有被秒的可能性,你还是把她当个养眼的宠物吧。” 路明非走近奥丁,奥丁肩头也浮起了一排数字:“攻击:?/防御:?/敏捷:?” “怎么全都是问号?”路明非暗暗吃惊,“是我的侦查级别不够么?” “跟游戏里一样,当目标的级别远远高于你的时候,你就读不出它的数据了,还是先别挑战奥丁了,纯属送人头。” 路明非点了点头。游戏里经常会有类似的剧情角色,你可以跟他打,但在战斗力被绝对压制的情况下,任何努力都是走过场。 “准备开始咯,祝你好运哥哥!”路鸣泽挥挥手,转身离去。 路明非凝视着小魔鬼的背影,小魔鬼的肩膀上,同样浮起了一排绿色的数字:“攻击:?/防御:?/敏捷:?” “那你和他之间呢?你们之间到底谁才算是老怪?”路明非问。 “那得看在谁的战场上,在谁的世界里。”路鸣泽的身形被风吹散。 世界微微颤动起来,悬浮的雨滴摇摇欲坠,长发的发梢轻轻摆动,枪火缓慢地膨胀,死寂中传来悠长而沉雄的马嘶声。 有人唱起了二黄摇板:“大英雄为报仇独下山岗,山遥遥路曲曲甚是凄凉。又只见月无光松声响亮,施展我飞毛腿直奔营房。” 路明非大惊,心说何方妖怪?自带BGM登场的家伙一般都不好对付! 一个蓝面红须头顶雉鸡羽毛的家伙缓缓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身靛蓝色的肌肉,魁伟的身形像是虎豹,手握虎头双钩。 路明非心说路鸣泽你特么这是帮我还是玩我?他对京剧一无所知,但好歹听过“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路鸣泽把那个黑影的脸画成了蓝色的京剧脸谱,它就真的化身成了窦尔敦。历史上的这位是个武学高手,一身的横练功夫。 至于那个被画成日本大名的家伙,正从腰间抽出快两米长的野太刀来,刀如明镜铁甲铮铮,赤红色的天狗面具后面,双眼金光四射。 “可以!路鸣泽你真会玩!”路明非冲窦尔敦挑起大拇指,“没给我画个二郎神出来我真谢谢你!” 他飞身跃起,笔直地冲入黑影之间,蓝脸的窦尔敦红脸的大名都缓缓地摆出了攻防一体的架势,都是宗师风范。 路明非根本没鸟他们,兔起鹘落连续闪动,来到一个无名黑影的背后,双刀扎进它的肩窝,再往下狠狠地一拍。黑影双膝跪地,路明非已经抽出沙漠之鹰来,对准它颈下连射几枪,黑血溅了他满脸。 他一脚踢翻黑影,用手背抹去颊边的黑血:“说了这回第一个杀你,别人都没资格死在你前面!” 第54章 楚天骄(1) γ之春,第46次读档,任务还是失败。 路明非缓缓地跪在雨里,冒着硝烟的枪口点在路面上。 他的正前方,法拉利刚刚爆炸,涌动的火焰和车身残骸正翻滚着逼近诺诺,但时间停滞了,这一幕被锁死。 现实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里在强效安眠药的作用下他反复地做梦和作战,不记得死了多少次,更不记得受了多少次重伤,失血总量早就超过人体内的全部血量。刚开始受伤他还会痛得吱哇乱叫,后来习惯了,好像也就没那么痛了,某次被利爪刺穿了肺部他还感慨地骂了一声妈的又玩砸了!然后狠狠地搂住那个偷袭他的黑影,一枪崩掉了它的脑袋。 诺诺更惨,死了又死。刚开始她每死一次路明非都揪心般的难受,后来也习惯了,反正是个NPC,可以无数次复制的工具人。 有一次诺诺不小心打穿了迈巴赫的油箱,路明非气不打一处来,冲到诺诺面前跟她嚷嚷说你在那个什么修道院待得退步了!连个小怪你都搞不定!这一把我们原本打得不错,现在又得从头来过了!诺诺吃惊地看着这个忽然嚣张起来的小弟,搞不懂这家伙是为什么忽然变脸,不过路明非立刻就闭嘴了,因为背后的黑影一爪把他和诺诺一起刺穿了。 第45次读档的结局也很糟糕,他和诺诺上了迈巴赫,但没能把车开走,黑影们把整辆车抬了起来,任凭发动机怎么吼叫,轮胎疯转,就是不挪窝。黑影们疯狂地撕扯着铝合金车身,玻璃破碎,渣子飞溅,仿佛世界末日,他们藏身的小屋正在崩溃。路明非疲惫地躺在椅子上,而诺诺表情惊恐,直到时间停滞,他们都没有相互说一句话。 “哥哥,你累了。”路鸣泽从雨幕中走来,“休息一会儿吧。” “别废话!快重置!重置完我就不累了!” “重置之后伱的体能会恢复,但心还是会累。积累经验的代价,就是同时积累内心的疲惫感。” 路明非颓然坐倒,然后干脆躺在了雨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伤口泡在水里,他也懒得包扎。 路鸣泽在他身边蹲下,举着伞为他挡雨:“看你这么辛苦,我都不忍心了。不如让陈墨瞳死掉算了,加图索家的女人,加图索家的老爷们不使劲儿,咱哥俩玩什么命啊?” “别特么废话!我什么时候在打游戏这件事上颓过?我玩的什么游戏不是完美结局?” “哥哥你最近的语言风格可真是越来越暴躁了,”路鸣泽说,“你很焦虑,从你跟师姐重逢的那天开始。” “我是因为师姐焦虑么?我是为了你这个破游戏!你试试把一个关卡连打46遍看看?” “据说世界上有两种女人会让人着迷,一种是让你快乐的,一种是让你悲伤的。可是快乐总是短暂的,而悲伤能困扰你一辈子。” “好好当你的魔鬼!不要学人家熬心灵鸡汤!”路明非不耐烦地说,“说了八百遍了!我没再惦记师姐了!我不是小孩了,不做梦了!一个坑我踩进去过,难道回头再踩一遍?你也用发展的眼光看看我,成不成?” “陈墨瞳对你那是坑么?那是大海!跟她比起来陈雯雯就是个小河沟,小河沟淹不死你,大海却可以,壮阔浩瀚地……淹死你!” 路明非辩不过他,翻身坐起,双手抱怀气呼呼的。 “我就不明白了,陈墨瞳到底好在哪里?你怎么老是念念不忘?”路鸣泽还不愿放过他,接着絮叨,“要说你当初是个衰仔,没见过几个漂亮姑娘,看见开法拉利的大长腿妹子走不动道,如今你见过那么大的世面了,怎么还走不动道呢?就说那零大小姐,伊莎贝尔师妹,颜值都不比陈师姐差吧?都是女光棍,都对你不错,零大小姐陪你吃了五年宵夜了,你怎么就没动动心思呢?”路明非沉默了很久,终于长叹一声:“你看过《最游记》么?” “峰仓和也画的漫画?看过,唐僧师徒四人组开着吉普车去西天取经的故事。” “那个故事开始的时候,孙悟空是个傻猴子,一个人待在水帘洞里,他不知道自己在等谁,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忽然有一天,唐三藏走进了水帘洞,说是你呼唤我么?孙悟空说我没有呼唤谁啊。唐三藏想了想说,那你跟我走吧,然后他拉了孙悟空的手,孙悟空就跟他走了。”路明非的目光有些迷离。 “陈墨瞳是唐三藏,你是傻猴子?” “这个世界的猴子有各种各样的,有的猴子被唐三藏从水帘洞里领出来之后,就变成聪明猴子了,翻着跟头就跑掉了,而有的猴子就只会跟着唐三藏走。”路明非转过头,凝视着路鸣泽的双眼,“我就是后面那种猴子,在水帘洞里待得太久了,待傻了。想嘲笑我随便你,我是有点不知道怎么处理跟师姐的关系,但我真没想着要跟师姐有点什么。有生之年大家还能一起旅行一起打怪,已经很好了。” “我哥这文学素养,连魔鬼都能感动,芬格尔在你面前怎么好意思自称作家的?” “少来少来!你懂个屁!”路明非有点不好意思,“我当年也是混文学社的。” “未必哦,我也曾在某个水帘洞里待了很多年,被世界遗忘,静得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话。”路鸣泽微笑,双眼仿佛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路明非心里微微一动,就像风吹过灌木,叶底露出藏着的繁花。 路鸣泽接着说了下去:“所以呢,有个人走进水帘洞里要带我走,我连以身相许的心都有……” 路明非作势要起身:“我捡几块板砖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路鸣泽哈哈大笑,拍拍路明非的肩膀:“陪你聊聊天,帮你恢复点干劲。现在好点了么?第47次读档?” 路明非瞥了他一眼,揉揉他的乱毛:“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你对师姐好像比我还上心,你嘴里说着师姐的各种缺点,可我没干劲的时候你又跳出来鼓励我,你难道是害怕我放弃师姐?你这家伙……莫非也喜欢师姐?” 路鸣泽翻了翻白眼:“爱屋及乌而已,哥哥喜欢的我都喜欢,但我可不是那种不地道的人!跟老大抢妹子的事儿我是不会做的!” “怎么感觉你在拐弯抹角地骂我……” “其实呢,你和你师姐,说不清谁是唐三藏,谁是傻猴子。”路鸣泽打了个响指,“唐三藏捡到傻猴子的那天,傻猴子也捡了唐三藏。” 世界在路明非的眼前淡去,只剩下绝对的黑暗,黑暗中仿佛有古老的野兽嘶吼。 ---------- 诺诺蹬着高筒雨靴,踏过几乎没到小腿肚的积水,走进了寰亚集团的办公楼。 这是一座灰白色的三层小楼,每扇门上都贴着法院的封条,只剩一楼尽头的那间办公室还虚掩着门,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歪歪斜斜的“寰亚集团破产清算小组办公室”。小楼背后是大片的车间,锈迹斑斑的铁门敞着,可见里面成排的机床,沉重的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 诺诺推开办公室的门,径直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趴在桌上打瞌睡的中年人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女孩。 女孩素着一张脸,也没穿什么名牌的衣服,但很显然不是那种会在厂区出入的人,CBD区的大牌广告窗前更适合她。 说是厂区,如今跟荒地也差不多了。厂区位于市区边缘,市政府把它规划为高精尖重工业区,但开发得不好,入驻的企业如今基本都停运了,连野猫都不来这边晃悠。寰亚集团原本是这些企业中的领头羊,拉风的时候最拉风,倒闭的时候也最干脆。七八年前老板卷款外逃,至今没有抓到。破产清算小组已经在厂区驻扎了几年了,还没清算完这个烂摊子。 “您哪位?找寰亚集团有什么事么?”中年人问。 诺诺把一张名片推到中年人面前:“黑太子集团的邵一峰介绍我来的,想问您几个问题。” 中年人看了一眼名片,肃然起敬。黑太子集团在本地人尽皆知,是真正的纳税大户,据说连市领导要见邵董事长都得提前几天预约。而这位邵一峰邵公子,是邵董的独生子,黑太子集团的大少爷,喜欢投资影视剧,经常和女明星传绯闻,是本地最抢眼的风头人物。 邵公子的名片有种特别版,是一张薄薄的铂金片,上面用激光雕刻着名字和电话。邵一峰赏人这张名片,意思就是这人是我的贵宾,城里认得我邵一峰的人都请关照。在这座城市里的绝大多数地方,这张名片就是一张通行证。这女孩细腰长腿,气质出众,能结交到邵一峰也不奇怪。 诺诺看懂了中年人的眼神,但她无所谓,反正谁也不知道她陈墨瞳是谁。那张名片不是邵一峰赏她的,是她随手从邵一峰桌上拿的。邵一峰当时就急眼了,说师姐你拿着我的名片出去办事,那我邵一峰成什么人了?师姐你说你要找谁,我一个电话就把他叫来这里跟你说话,你要是想去什么地方,我自己开车带你去!诺诺说好意我心领了,但你开车技术还不如我。 “你以前是寰亚集团的办公室主任,对吧?跟你打听一个人。”诺诺说,“你们以前有个开迈巴赫的司机,姓楚,是不是?” “你说的是老楚,楚天骄吧?”中年人点头,“是有过这么个人,后来那辆迈巴赫出了事故,老楚也没了。” “跟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来这荒郊野地就是想要了解这个名为“楚天骄”的男人,这是关于楚子航的最后的线索了,当年那场交通事故感觉是有疑点。 “老楚是个好人,以前结过婚,老婆是个好漂亮的舞蹈演员,还生了个儿子,后来离婚了。他以前是给税务局领导开车的,后来想多赚点钱,就辞职出来给我们老板开车了。我俩的关系不错呢,以前经常一起喝点小酒啥的。” “说具体点。”诺诺说,“我想知道细节。” 中年人张了张嘴,却又挠了挠头:“就是那么个人吧,也没啥好说的,就爱吹个牛喝个酒,人挺好的。” 诺诺皱了皱眉,这种表述太模糊了,对她没有一点用处,连用这些信息来侧写都做不到。 “再想想,一个大活人,就没点可说的?”诺诺凝视中年人的眼睛,“细节,我需要细节!” 中年人搜肠刮肚地想了很久:“他喜欢吃卤大肠。” “还有呢?” “吃烤鸡翅的时候总喜欢加双倍辣,辣得我都受不了。” 诺诺扶额,你跟楚天骄真的很熟么?你对他的印象就只有卤大肠和烤鸡翅么?两位的友谊就靠猪大肠来维系么? “真没什么可说的。”中年人苦笑,“老楚就那么个人,老板叫他出车就出车,没事干的时候就待在厂子里,也没啥爱好。” “你是说他住在这里?” “是啊,他那点薪水也买不起房,离婚的时候是净身出户。当然只有住在厂子里了,厂子里给了他一间单身宿舍,现在那间宿舍还锁着呢,他的东西都在里面。” “带我去看看!“诺诺腾地起身。 一个人生活过的空间对于会侧写的人来说太重要了,那里富集着这个人的信息。 “带你去看倒是没问题,不过那里好多年没打开过了,估计都是灰。没准生霉了都难说,那可是个地下室。”“没关系!带我去!” “行行!我找找钥匙!”中年人可不愿得罪邵公子介绍来的贵客,黑太子集团也算是寰亚集团的债主。 他们走过长长的走廊,中年人拎着一大串钥匙,边走边叨叨:“老楚走了那么多年,没一个人来问他,好像这个人没了对谁都没什么影响,人混到这份上也蛮惨的……有时候我自己叫个卤大肠的外卖,吃着吃着还挺想他的。” 诺诺心里微微一动,忽然记起在金色鸢尾花修道院的酒窖里,路明非垂着脑袋说的话,“要是世界上真有师兄那么一个人呢?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等着人去救他,可大家都把他忘记了,他说救救我啊我是楚子航,可大家都说你是谁楚子航又是谁……所以我不能忘了他,忘了他就再也没人能回答他了。” 原来是那样的一种情绪在推着那家伙满世界地找楚子航,孤独的家伙,满世界地找那个跟他同病相怜的人。 雨点打在窗上噼里啪啦,她怔怔地想着那张疲倦的脸。她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看她,于是下意识地回头。 背后只是空荡荡的走廊,可是一扇打开的窗户里倒映着火焰般的光芒。那一眼连半秒钟都没有,下一刻窗户就被风吹着撞上了。 诺诺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那夜在图书馆里,路明非将她扑倒的那一刻,他的瞳孔中似乎也倒映出了诡异的火光。 她推开那扇窗看了出去,却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荒草。 第55章 楚天骄(2) 黑夜,暴风雨,高架路,γ之春,第47次读档。 路明非一跃而起,伤势瞬间恢复,力量灌注全身,小魔鬼冲他微笑,转身就要隐没在风雨中。 “谢谢你鼓励我啊。”路明非说。 “不谢!随时准备着当哥哥的走狗!”路鸣泽潇洒地挥挥手,“记得帮我猛揍奥丁啊!” “既然那么仗义,能不能再帮一个小忙?”路明非鬼头鬼脑地跟在路鸣泽背后。 “什么小忙?”路鸣泽往后一缩,“小忙可以大忙免谈!我不能老是搞友情赠送啊!我的业绩可怎么办?” “没多大的事儿,我这个背包里的装备太少了,帮我搞点重武器出来行不行?” 路鸣泽捂脸:“哥哥我们不是靠实力取胜的硬派玩家么?作弊会有损你在游戏界的地位啊!” “任何正常的游戏也不会让一个刚出新手村不久的家伙去打神级怪物对不对?何况还带着一个不要命猛冲的宠物。”路明非不依不饶,“你也想我赢过奥丁对不对?帮点小忙,给我点激励,我会好好干的!” “哥哥伱就是个癞皮狗,魔鬼都给你缠死!好吧,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你想要什么重武器?” “豹式坦克或者阿帕奇武装直升机可以么?” 小魔鬼拍了拍心口,长吁一口气:“原来只是要这种小玩意啊,我还以为你想要高达呢!” “哇噻!”路明非大喜过望,“不过高达我不会开,你变出来也没用,还是豹式坦克和阿帕奇吧!如果还能配置些队友的话就更好了,既然虚构的武器都能用,队友的话……Fate里的吉尔伽美什怎么样?他的‘神之锁’不是对神明类的对手有封印效果么?” “滚蛋!你想得美!你怎么不问我要超人、钢铁侠和绿巨人呢?”路鸣泽伸手往雨中一抓,一件沉重的家伙出现在他手里,“就一支德国造的长矛火箭筒,要就要不要拉倒!” “再加一箱子火箭弹,就一发我玩什么啊?”路明非抓着火箭筒的背带,继续讨价还价。 路鸣泽无奈地伸出双手,整整一箱24枚火箭弹凭空出现在他手中:“哥哥你可真是传说中的穷亲戚啊,上门就连吃带拿。” “别那么小气好么?从豹式坦克缩水到火箭筒,我还没有抱怨呢。”路明非满意地拍拍火箭筒,“这件武器之后能保留么?” 他原本也不信小魔鬼会给他豹式坦克,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而已,他要是要求一门迫击炮,没准到手的就只是一支96式冲锋枪了。 “能能能!”小魔鬼唉声叹气,“以后每次场景重置你都会扛着这支火箭筒!” 路明非还想多扯几句,世界微微颤动起来,悬浮的雨滴摇摇欲坠,长发的发梢轻轻摆动,枪火缓慢地膨胀,死寂中传来悠长而沉雄的马嘶声。战场轰然开启,诺诺旋转起来,风车般切入黑影中间;奥丁提矛立马在远处,昆古尼尔上金色的光芒涨落。 “跟着我!保持射击!”诺诺扭头大吼,然后看傻了,“你从哪里摸出来的火箭筒啊兄台!” “说来话长!”路明非踩在一箱火箭弹上,向着四面八方射出道道火流,英灵们被爆炸的气流冲散。 ---------- 诺诺跟着中年人,沿着楼梯下到地下二层,空气中充斥着空调压缩机的嗡嗡声,角落里堆着废旧零件。 “这地方原来是空调机房和临时仓库,老楚来上班那天就说没房子住,老板就说在地下室里给他临时安排一间住着,还是我带他出去买的被褥。本以为就是过渡一下,谁想到他一住就是几年。”中年人说,“条件是真的差,连窗户都没有,厂子运转起来的时候,这里一股呛人的煤油味。” “他的薪水那么低么?” “老板的司机,薪水再低也有个加班费。可老楚说要攒点钱啊,他儿子虽然跟人家姓了,可结婚那天亲爹得出礼金的。” 诺诺微微点头,她已经开始侧写了,步步前进,步步逼近那个名叫楚天骄的男人。 “就是这里了。”中年人在一扇铁皮包裹的门前停下了脚步。 他眯着眼睛挑出一把钥匙,在锁孔里试了很久,“啪嗒”一声,门开了。 “姑娘你往后退几步,我怕老鼠都在里面做窝了。”中年人摸出一张纸巾捂住口鼻,慢慢地推开房门。 出乎意料,屋里还挺整洁的,空气也比通道里清新。东西不多,就一张双人床、一个床头柜、一个写字桌加一把椅子、还有一台小冰箱,屋子的一角拉了几根钢线,应该是用来晾干衣服的。水泥地面,墙壁上也没有任何的装饰。东西摆放整整齐齐,被褥也整整齐齐,更没有随手乱丢的泡面碗,真不像是个男人独居的地方。 “还好还好,老楚这人蛮爱干净的,从来不在房间里放吃的,老鼠都不稀罕进来。”中年人说。 “我可以单独待会儿么?” “行啊行啊。” 门关上了,风不再流动,压缩机的声音也被隔绝在门外。 诺诺缓缓地踱步,审视着小屋里的每件东西。床头柜上摆着一张照片,毫不意外是张全家福,女人明艳照人,男孩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男人穿着白衬衫和毛呢裤子,梳着油头,神情得意地搂着女人的腰。女人是年轻时的苏小妍,男人就该是楚天骄了吧?从那张还算英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就是那种二线城市里生活还算凑合但没什么成就的男人。 那个男孩就是楚子航么?诺诺凝视着照片中的男孩,那张稚气的脸看着很陌生。 她找到了几本杂志,都是最常见的《知音》《故事会》之类,楚天骄的审美很大众。 桌子上有几张发票,都是吃饭捏脚洗桑拿什么的,想必是跟老板出门帮老板买的单,其中一张上写着“阿里巴巴捏脚城”。 诺诺点燃了带来的酒精灯,在火焰中洒了些安息香的粉末,香味弥漫了整间小屋之后,她在那张很不舒服的床上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在脑海中构建楚天骄这个人,什么样的人能在地下室里住那么多年呢?与世隔绝,听着单调的压缩机声。他很矛盾,身上的特质相互冲突,无论诺诺怎么集中精神,感觉始终很模糊。时隔多年楚天骄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可他留下的信息还是在跟诺诺玩捉迷藏的游戏。 渐渐地似乎有个模糊的身影走进了诺诺的意识中来,但他只是在小屋里漫步,并不做任何事情,像是一阵流走的风。 诺诺不得不集中精神,进入更深度的侧写。自从在酒窖里失控沉浸在意识深处,她就对深度侧写心怀恐惧,而且此刻她身边没人,出了问题没人能唤醒她,但她还是准备冒险试试。她莫名其妙地烦躁莫名其妙地紧张,好像那个追着路明非的恶鬼也追着她似的。 意识半浮半沉,各种凌乱的画面纷至沓来,她忽然听见了雨声,身体微微一震。 黑夜,细雨,长途大巴缓缓地停在了车站前,男人走下车来,手里拎着沉重的箱子……她似乎看到了多年前的楚天骄,那时候他刚刚来到这座城市……风衣、箱子、凌厉的眼神、半遮眼睛的长发,整个人就像一把行走的利刃……原来那个男人并非本地人,而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他来这里的时候跟他们现在的处境一样,仿佛孤身一人亡命天涯。这种侧写的结果匪夷所思,分明她面对的只是一间信息量少得可怜的小屋,但她似乎连男人衣摆上浓重的烟味都能闻到。 秋天,落叶,湿透的枯叶落在肩上,楚天骄在这座城市的深夜中漫步,在路边摊上坐下,他要了一瓶啤酒和几份卤菜,乙炔灯的微光中,穿着黑风衣的男人不急不缓地吃着卤大肠,沉重的箱子就搁在他的脚边,他既落拓又英俊,英俊得就像……就像…… 诺诺的眼角抽搐起来,脑力消耗巨大,她觉得头痛欲裂,但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这种感觉就像是她沿着时间线回到了多年之前,跟踪着初到这座城市的楚天骄,周遭的环境、所有的细节都无比真实,但楚天骄的身影还是模糊的,带着一层晕边。 雨越下越大,乙炔灯的火苗摇曳,天上地下都是哗哗的水声,哗哗哗哗,哗哗哗哗…… 脑海中传来强烈的窒息感,她忽然觉得自己身处水底,湖水正灌进她的鼻孔和嘴里,感觉甚至灌入了大脑。 她痛苦地挣扎,但是某种冰冷的金属器械牢牢地束缚着她,她根本无法挣脱。眼前一片血红色,喉咙里也满是血的味道。 在她以为自己就要死去的时候,那个金属器械把她从水中提了起来,眼前闪烁着红白两色的光,机械声从头顶上方传来:“第17次行刑结束,窒息时间45秒,弗里嘉三号,你可以开始陈述了。” 什么弗里嘉三号?什么陈述?这是哪里? 诺诺的意识一片混乱,在她喘息过来之前,金属器械再度把她压进了水里:“弗里嘉三号拒绝回答,第18次行刑开始。” “第18次行刑结束,窒息时间47秒,弗里嘉三号,你可以开始陈述了。” “第19次行刑结束,窒息时间59秒,弗里嘉三号,你可以开始陈述了。” 反反复复的窒息感,永远没有变化的机械声,强度越来越大,巨大的痛楚包裹着她的身体,仿佛要撕裂她的每一个细胞。 糟糕!侧写失控了!她知道自己沉浸在某个可怕的梦境里,可无法自行挣脱,身边也没人能唤醒她。 终于有一次,机械把她在黑暗的空间中悬吊了片刻,她鼻尖上滴落的血水在水池中激起了涟漪,涟漪平复之后出现了清晰的倒影,倒影中的女孩穿着血迹斑驳的白衣,睁着仅剩的那只血红色的眼睛,嘴角带着惨淡的笑意:“别浪费时间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杀了我重新开始吧……”湿漉漉的红色长发、呆滞却依然透着倔强的眼睛、女孩咧嘴笑着露出带血的白牙……那是她自己! 她的脑袋里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记忆?那是一场无情且漫长的逼供,精密设置的机械系统一次次用窒息把你逼到濒死的边缘,在你精神崩溃之前向你提问。可她虽然不愿回家,却依然是陈家的大小姐,是陈先生的掌上明珠,陈家是混血种世界里屈指可数的名门贵胄,谁又敢把刑讯逼供的手法用在陈家大小姐身上?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过,陈先生会以十倍的痛苦让对方偿还,把他的头浸在炼钢炉里。但那记忆却又那么真实,反复窒息的痛苦如利刃刻在她的脑海深处。 “弗里嘉三号拒绝回答,上调强度,第45次行刑开始。”仍是那个冷漠的机械声。 窒息感再次袭来,这一次的水刑似乎永无止境,她的求生意志终于崩溃,觉得自己向着幽深的水底沉去,镜子般的水面上荡漾着火光,很多人在喊她的名字,可她独自沉向永恒无尽的深渊。精灵们从下方的深渊浮起,手拉着手围绕她跳舞,唱着欢迎亡者的歌,拉着她越沉越深。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她想哭,想妈妈,拼命地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些什么,可她什么都触不到。 就在这时,上方传来了巨大的咆哮声,燃烧的巨人面孔从天而降,神情狰狞恐怖,双目如同巨灯。 他是那么的巨大,占据了诺诺的整个视野,他的眼泪是炽热的熔岩,和湖水接触冒出无数的气泡。 他嘶声怒吼说:“滚开!滚开!滚开!逆命者死!” 精灵们在神魔的威光中惊声尖叫,旋即化为黑烟,诺诺恢复了自由,沛然的巨力带着她上浮,世界在神魔的吼声中摇摇欲坠。 似乎有人怀抱着她,轻轻地以面颊和她相贴,在她的耳边说:“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诺诺的心终于安了下来,她蜷缩在那人的怀抱里,不知道那是神魔还是某个错乱的孩子……你到底是要人死?还是不要死? 她缓缓地醒转过来,已经重获了身体的控制权。她躺在那张极不舒服的床上,剧烈地咳嗽,浑身都是冷汗,满脸都是泪水。 第56章 楚天骄(3) 诺诺大口大口地喘息,紧紧地抱着胳膊蜷缩在小屋的角落里,唯有靠着墙壁才能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在人间。 她曾经是卡塞尔学院里出名的游泳和潜水好手,去过从大堡礁到蓝洞各种美丽或者危险的潜水圣地,自由潜的深度达到不可思议的80米,身姿依然曼妙轻盈,摆动脚蹼如同摆尾的美人鱼,当时她穿着比基尼自由潜的照片被保存在很多男生的手机上。可三峡事件后她就很少在开放水域游泳了,在游泳池和湖泊里她依然矫健自如,但是面对大海就会不由自主地战栗,富山雅史推测说那是因为她在三峡的行动中留下的痛苦记忆,也是PTSD的一种,但并不难克服。 对于三峡水库里事情她记得很模糊,恺撒和路明非的描述拼在一起形成了这么一个故事:当时龙王诺顿逼近潜水钟,诺诺遇袭晕了过去,这时诺顿被水面上的摩尼亚赫号吸引,转而去攻击摩尼亚赫号,而恺撒巧妙地用鱼雷炸死了那位龙王,最后是路明非把昏迷的诺诺带回了水面上。 可诺诺却经常做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她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流尽了,缓缓沉向水底,濒死的体验寒冷而孤独。她想哭,却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她想呼喊,却只有冰冷的水灌入她的口鼻,然后在最后一刻,愤怒的神魔从天而降,一边哭泣一边怒吼,震天动地的吼声惊退了死神,强行把她从死亡的深渊中捞了出来。 那神魔是恐怖的,但又是温暖的,也是悲伤的,她趴在神魔强壮的肩膀上,像是鸟儿回到了温暖的巢中。 刚才她竭尽全力构想楚天骄,侧写失控,引发了奇怪的梦境,救她出梦境的依然是那个愤怒的神魔,他似乎永远都守候在她的梦境深处,巨大而悲伤,随时准备着怒吼,却又流着熔岩般灼热的泪。 小屋忽然震动起来,灯灭了,压缩机的声音也停了。 “大叔,外面怎么了?”诺诺一跃而起,本能地觉得出问题了。 无人回答,诺诺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站在水里。屋里积水足够没过脚面,还有汩汩的水从门下方的缝隙里渗进来。诺诺拉开房门,就见奔腾的白浪转过楼梯拐角扑了下来,水中卷着各种垃圾,甚至包括一台小型柴油机。她猝不及防,被白浪卷了进去,冲向走廊尽头。 怎么回事?哪来这么多水?就算外面倾盆大雨,也不该是这种水势。 淹水毫无疑问会摧毁楚天骄的小屋,那是楚天骄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痕迹!她好不容易找到了这里,似乎已经找到了些线索,也许再多做一次深度侧写她就能洞察楚天骄的秘密,却被强行打断。看水势,地下室很快就会被灌满,仅存的两盏照明灯很快也会因为电线短路而熄灭,黑暗中她很难从地下二层游到地面上去。 这时候也由不得她害怕,她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脱去了雨靴、皮衣和长裤,把白衬衫的两角在腰间打个结。 功底毕竟还在,她高速地游动着,边游动边摸索,像是一条矫健的鲭鱼。 她的憋气时间长达七分钟,必须在七分钟内找路游到水面上去,她努力地回忆着进入地下室的路。 她很快就进入了地下一层,这里也被灌满了,水中漂浮着各种各样的垃圾,好几次她被大件垃圾擦到,身上满是血痕。 她忽然摸到了钢管制的扶手,进来的时候她留心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那道扶手从地面层一直绵延向下直到地下二层。这就简单了,可以说那道扶手就是这里的盲道,顺着它就能上到地面层去,还能节约不少游泳的力气。可前进了几十米之后,她的心忽然沉了下去,前面竟然是一堵杂物构成的墙,扶手从墙里钻了过去。这倒不是什么超自然现象,而是地下室里存放了太多的东西,通道被漂浮垃圾堵塞了。 她试着在黑暗中拆解那团垃圾,那是缠在一起的木料、编织袋、塑料绳子和石棉瓦,缠得并不算结实,但她手边没有任何工具,也没有照明和着力点。这地方已经变成了一间水牢,她的指甲在石棉瓦上刮断了好几根,她顾不得疼痛,用力去捶,只是发出空空的声音。她开始耳鸣眼花,肺里的氧气差不多耗尽了,心跳和血压也都快到极限了。她试着上浮,想去呼吸那些残留在上方的空气,按理说在通道被灌水的情况下,上方总会保留着一些空气,但她很快就发现屋顶的每个空隙都被淹没了,这还是一座建在陆地上的小楼么?这像是一艘正在沉入海底的船。 她的大脑开始麻木,肌肉失去控制,她不由自主地张口呼吸,吸入了大量的污水。她痛苦地挣扎着,向着黑暗中伸手出去,却摸不到任何东西……刚才在楚天骄的小屋里侧写到的是关于死亡的预言么?陈墨瞳将溺水死去,死在无人知道的黑水里。 机械般的声音又在她的脑海里响起:“弗里嘉三号拒绝回答,上调强度……上调强度……上调强度……” 这一次他们是真的要杀死她了,她不再被世界需要,她放弃了挣扎,松开扶手任自己漂浮起来,这一刻她竟然流露出诡异而释然的笑容。这样很好,她完成了自己的计划,这就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死法,她狠狠地玩弄了她的对手们……以生命为代价。 可惜这一次那个神魔般的家伙并没有来救她……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灵魂好像正溢出身体,就在这时,一只大手狠狠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 醒来的时候,诺诺正躺在一辆救护车上,车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感觉很多人在疯跑。她浑身湿透,盖着一条白色的被单。 “朴小姐你醒啦!你可真是命大啊!”护士凑过来用小手电筒照了照她的瞳孔。 “怎么回事?”诺诺按住额头。之前反反复复的窒息,加上深度侧写,记忆有点混乱。 “下雨把地基给泡软了,一栋楼沉到地里面去了。大家正在救灾呢,看看能从楼里抢出点什么来。好在这间工厂早都破产了,事发的时候楼里就你和一个大叔,要是还在开工,那得死多少人啊!”护士啧啧叹息。 诺诺裹紧被单,光着脚跳出了救护车,踩着淤泥来到那个坑边。那座小楼整个地陷入了地面,只剩最上面一层还露出半截,雨水灌进坑里,咕嘟嘟地冒着泥泡。刚才的并不是幻觉,她差点死了,死于一场奇怪的地下室淹水。护士已经帮她做过肺部排水了,可嘴里还是一股浓重的泥腥味。 赶来救灾的人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抄着手站在坑边,嘀嘀咕咕地说“这可真太奇怪了”,或者“一定是当时找的施工队没好好打地基”。 那位中年的办公室主任也在,这家伙一改无聊中年男人的形象,只穿一条苹果绿色的游泳裤,外罩一件雨衣,站在水坑旁边指点江山,显然这里他是说话算数的那个。 “发生什么事了?”诺诺问他。 “豆腐渣工程啊!地基打得不成!整个楼都陷到地下去了。”大叔叹气,“伱没事就好。” 诺诺盯着他的眼睛,想知道对方有没有说谎,就是这家伙把她带进了地下室,没过多久地下室就灌水,怎么想都有些古怪。 大叔看起来很坦荡,还有些自鸣得意的小表情,骄傲地用毛巾擦拭着自己半裸的身体,搞得跟健美冠军似的。 “我怎么出来的?”诺诺又问。 最后的记忆是某人高速地逼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但她没能看清那人的样子。 “我啊!”大叔拍拍胸脯,“你可别看大叔现在帮人看厂子,以前可是省游泳队的健将呢!不信你看大叔这八块腹肌!” 真有八块腹肌,跟拳王金腰带似的,难怪大叔得意洋洋。周围的人都鼓起掌来,想来这帮人都知道大叔的风光往事。 只有诺诺默默地看着那个冒着泥水泡的坑,冥冥中似乎有人跟她开着玩笑,在她即将能感觉到楚天骄的时候,这条线索又断了。 ---------- 「γ之春,第53次读档:黑夜,暴风雨,高架路,Action!!!」 路明非大踏步地穿越火风,风衣飒飒,没有一片碎片能伤到他。他来到诺诺身边,把她拉了起来。法拉利爆炸的时候,诺诺本能地趴下了,因为是脸着地,所以蹭了好些沥青,搞得灰头土脸,反观路明非,器宇轩昂镇定自若,像是来走秀的。 “你这是什么鬼上身的模式?”诺诺目瞪口呆,“威风过头了吧?” 路明非一脚踢飞了凌空扑下的英灵:“怪我平时太低调,师姐你都没见过我这英姿飒爽的一面!” 他把诺诺推进迈巴赫,双枪左右连发,挡住潮水般扑上来的黑影,神勇得就像《英雄本色》中的小马哥。 他脚下一滑,脑袋撞在了一名英灵的战斧上,任务失败。 「γ之春,第54次读档:黑夜,暴风雨,高架路,Action!!!」 长矛出膛,迈巴赫猛震,火箭弹带着黑色的烟迹直奔奥丁。可那神明般的家伙端坐在马背上,巍然不动。 路明非把火箭筒递给诺诺:“还剩一发火箭弹,玩不玩?” 诺诺耸耸肩,打开天窗钻了出去:“打谁?” “奥丁吧,既然玩就打个大的。”路明非踩下油门,迈巴赫咆哮着驶离现场。 距离奥丁只剩十几厘米,火箭弹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气墙给挡住了,接着就炸了。火焰沿着那道无法突破的空气壁展开,奥丁面前像是矗立着一道火墙。诺诺骂骂咧咧地丢弃了火箭筒,缩回副驾驶座上,升起了车窗。 “想不想去吃夜宵?”路明非驾车狂奔。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叫我去吃夜宵?”诺诺目瞪口呆。 “我们的车胎被划破了,虽然是防爆胎,但我们开不远的,”路明非轻声说,“勉强可以开到服务区,那里有间肯德基。” 诺诺沉默了片刻:“那我要个麦辣鸡翅。” “很抱歉,麦当劳才卖麦辣鸡翅……” 「γ之春,第62次读档:黑夜,暴风雨,高架路,Action!!!」 “你从哪里搞来的火箭筒?”诺诺惊呼。 路明非懒得回答,踩在一箱火箭弹上,向着四面八方射出道道火流,爆炸的火风吹起他的衣摆和头发,飒就一个字。 没想到火箭弹在膛内爆炸,路明非惨叫着横飞,越过整条高速路:“路鸣泽!什么破玩意儿怎么还带炸膛的啊?” “抱歉抱歉,总有些劣质品嘛,你都换了那么多支了,难免遇上一支。”雨幕中传来某人的声音。 「γ之春,第77次读档:黑夜,暴风雨,高架路,Action!!!」 迈巴赫带着两道一人高的水墙,撞断了前方的横杆,即将从两个收费岗亭中穿过,但不幸撞在了隔离用的水泥墩子上。 爆炸、火光、骂娘声,任务失败。 ---------- 路明非睁开眼睛,视野还没清晰就喊:“护士护士!我要打针!”他在安眠针的帮助下已经连睡了五六天,一醒来就找护士要求再来一针,两针之间把病号饭吃了,跟神仙、站长还有三轮叔聊聊天。 当年他玩游戏也是这样的劲头,不眠不休,全靠营养快线和辣条补血。 小护士有点怀疑他是安眠针上瘾,不太愿意给他打,路明非就跟她说自己的脑袋里意大利贵公子和面瘫杀胚怎么争论,一会儿高叫说贵公子要出来啦!然后扮恺撒说话,一会儿高叫说杀胚要出来啦!扮楚子航说话。小护士给他吓得不轻,跑去请示医生,医生说这种安眠针没什么成瘾性,既然他要求你就给他打好了,小护士这才放开了安眠针的供应,有时候干脆留一针在床头,解放路明非的双手,深更半夜让他自己打。 几天下来路明非单手静脉注射已经颇为熟练,新来的实习护士都跟他请教如何能毫不犹豫地把针头扎进自己的静脉里。 路明非心说打针算什么?睡着之后我还要跟成群的恶鬼和某个号称神的家伙搏命,被扎、被炸、开车冲下山崖呢! 视野渐渐清晰起来,脑袋上方好一张大脸,胡子拉碴,喜气洋洋。 “兄弟你醒啦,我来看你啦!”芬格尔说,“你恢复得怎么样?” “你个混蛋还知道来看我?”路明非淡淡地说,“还买苹果,我这样子怎么削皮?” “我帮你削啊。你现在是病人,怎么能让你自己动手呢?要不要给你切成块?” “细细地切作臊子……有这闲工夫你不如去给我办个出院手续,告诉医生我没病,我正常得很。” “没人说你有病,观察期嘛,观察你有没有病,没病我们就出院。现在从法律上说我是你爹,我要对你负责。” “我还以为是师姐拍板做的决定……原来是你这狗贼!你他妈的!你有没有人性?”路明非想了想,开始破口大骂。 “我也是帮你师姐背的黑锅,我不签就得她签,那你不是更伤心?放心!师姐还是很关心你的,昨天还出去帮你查楚子航的事。” “查到什么了么?现在条条线索汇聚,就是我是神经病呗。” 芬格尔拿了个苹果开始削:“楚子航他妈那边倒是没查出什么。医生说楚子航十五岁那年出了车祸,他妈就抑郁了,这两年病情更严重了,开始出现幻觉,老以为自己怀孕了。你师姐又去查楚子航老爹那边,他老爹是个司机,给一个叫寰亚集团的企业开车,做合金的,当年在郊区开了一大片工厂。但后来发现那个老板其实是用建厂的名义骗银行贷款,事发之后老板就卷款潜逃了。” “寰亚集团?”路明非沉吟,“名字很熟的样子。” “你师姐去了一趟寰亚集团,它已经破产了,就留了一个办公室主任在善后。办公室主任以前跟楚子航他爸爸还是同事,办公室主任说楚子航爸爸在厂里住的小屋就在他们楼下。你师姐就去小屋里看看,结果还遇上事儿了,差点回不来。” “怎么回事?”路明非大吃一惊。 “可能是下雨下得太久了,地基给泡软了,那座楼整体沉陷到地下去了,差点没把你师姐埋在地下室里。幸亏那位办公室主任原来是省游泳队的高手,当年外号入海蛟龙,把你师姐从淹水的地下室里救了出来。人倒是没事,不过你师姐很沮丧,说要是多给她点时间,对那间小屋用侧写,没准就能推想出楚子航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说楚子航他爹是超级混血种么?” 路明非算是听懂了,诺诺连楚子航的父亲都查了,是因为眼下他们已经山穷水尽,各方面证据都说明是路明非疯了而楚子航死在了十五岁那年,诺诺只能任何线索都不放过,把不可能当可能。可这些努力都是徒劳的,诺诺的侧写无法穿越世界线,在世界线β里,楚子航死了就是死了,要想找回楚子航,他们得杀掉那个始作俑者。 “您是小路的朋友吧?”三轮叔腆着肚子过来跟芬格尔握手,“小路在我们这里很好,你们放心吧!” 神仙也跟着凑热闹:“皇上夜夜安睡,只可惜没有贵妃陪伴,甚是孤独啊!” “贵妃查案去了,这两天就让皇上自己睡吧。”芬格尔说,“您就是老神仙吧?我经常听护士说起您,我师弟在这里多亏你们照顾。” “意志有时候不够坚定,但是现在每天能打四五针不哭了,作为年轻同志还是很不错的,可造之材啊!”站长感慨地说。 “还不是几位前辈的关照和提携么?吃苹果吃苹果,大家吃苹果。”芬格尔热情地分着苹果,跟病友们唠嗑。 半个小时之后神仙已经认定芬格尔是武曲星降世,专门来辅佐路明非皇帝的好汉子,将来要和神仙一起并列在集贤阁的。 路明非心说大哥你可以啊!你才是应该住在这里的人吧?各种精神病你都应付得驾轻就熟! 过会儿连小护士也来凑热闹,芬格尔立刻换了嘴脸,畅谈自己在伦敦金融街的风光人生,小护士听得两眼放光,照那个架势再谈俩小时,小护士肯定被芬格尔泡上了。路明非趁机休息,听这帮神经病凑在一起絮叨也蛮好,让他有暂时回到人世的放松感。 电视里正放着午间新闻:“针对今天上午发生的飞机滑出跑道的恶性事故,市委领导做出了严肃指示,责成各级单位严查、详查事情经过,提高对航空安全的保障,做好对受伤乘客的救助和赔偿工作,并宣布机场无限期关闭,请近期有外出需求的市民考虑其他出行方式。” “机场也出事故了?这场雨下得真烦,高速和码头都停运了,现在飞机也不能飞了,这不把我们都困在城里了么?”小护士说。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新闻吸过去了,画面上一架支线客机正在等待起飞,跑道上有大片积水。 路明非原本对这些不感兴趣,可是瞄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积水中千万点涟漪,数不清的水珠跳动,积水中荡漾着诡异的金色,好像有熊熊的金色火焰在积水下方燃烧。 恐惧感冲入脑海,路明非觉得彻骨寒凉,那是奥丁身上特有的能量波动!贵为大地与山之王的耶梦加得和芬里厄身上都没有这种赫赫的威光。当时在七星塘,奥丁要从浓雾中走出来的时候,海面上也是闪烁着这样的威光,还有不时横过天空的白紫色闪电。他这么想的时候,屏幕上就真的掠过了一道电光。 奥丁要对那架飞机动手!那架飞机上有上百名乘客! “报警!快打电话报警!不能起飞!不能起飞!”路明非惊呼。 所有人都被吓到了,连同屋的三个神经病都不例外,神仙一溜烟地往外跑,大喊说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新来的家伙好像出状况了! 客机开始加速,机翼在风雨中微颤,这本该是一次成功的起飞,可一侧的机翼和起落架忽然折断,本来已经昂起的机头忽然往下栽。飞机从跑道尽头滑出,几秒钟之后引擎爆炸,烈火熊熊。到处都是警报声,原本秩序井然的机场全乱套了。 “你他妈的!”路明非怒吼。 他能看见从积水中投影出来的奥丁遥遥挥剑,剑光像一道飓风那样横扫机场,斩落了即将飞上云霄的铁鸟。 几名胳膊粗壮的护工冲进病房,摁倒路明非,二话不说把镇静剂注入他的身体,多加两条皮带死死地捆住了他。在他们眼里,这个病人还真像老专家说的那样很棘手,看着看着新闻就忽然发病了,虽说那起事故确实挺恐怖的。今天早晨,一架飞机在起飞的时候滑出了跑道,造成几十名乘客受伤,现场一片混乱。 路明非被捆成了粽子才明白,那起事故其实已经发生过了,新闻只是重播而已。 这边路明非在不停地读档,想找到救诺诺的办法,那边奥丁也在不停地尝试侵入现实,大家都在抢时间。眼下奥丁毁掉了机场,让每个人都滞留在了这座城市里。神带着他的军队,把人类包围了,可绝大多数人都以为那只是一场暴风雨。 医生护士们忙着给他打针和穿戴仪器,芬格尔也上手帮忙,谁都没有注意病人本身。路明非根本不挣扎,正望着屋顶思考,清醒得很。 他没法跟任何人解释这件事,用两种逻辑解释这件事都解释得通,在路明非想来是奥丁挥剑斩断了机翼和起落架,但事故调查员可以说是这架飞机的维修保养出了问题加上雨天跑道湿滑,不同的观察者眼里,事件呈现出不同的解释。而他是两个世界连接处那个孤独的奇点,无论从哪个世界的角度看来,他都是个怪物,怪物得有怪物独特的思路。 第57章 邵公子的夏天(1) CBD区最热闹的地段,十字路口立着一座黑色方尖碑般的高楼,表面贴满了黑晶玻璃,反光之强烈,旁边经过的人都后悔没戴墨镜出门。 高楼名叫黑太子国际金融中心,是本市龙头企业黑太子集团的产业,黑太子集团的本部也在这栋楼里。 顶层大厅的长沙发上,盛妆美人傲然端坐,身穿酒红色的裹身小短裙,脚蹬酒红色的细高跟鞋,酒红色的眼影酒红色的唇,整个人就像一杯艳而烈的醇酒。 屠小娇小姐,今年21岁,之前在韩国女团里领舞,去年在电视剧圈里出道,在经纪人的助推下,如今人称“中国的苏菲·玛索”。 她今天来到这里,是要拜见传说中的邵公子。可她已经在邵公子办公室门口的沙发上坐了足足半个小时,女秘书却一直说邵公子有些重要的事情,还请屠小姐稍等。 要是换作别人,屠小娇立刻起身走人。她可是“中国的苏菲·玛索”,习惯了机场有粉丝接机,动静有摄影师跟随,她所到之处,大家都会早早地开门迎候。 可邵公子不是一般人,要是能见邵公子一面,各路美人都会抱着“把牢底坐穿”的精神去等。 邵公子的真名叫邵一峰,黑太子集团的大少爷,典型的二世祖。 黑太子集团是邵老爹一手打下的江山,在前一轮造富运动中,邵老爹从一介村支书迅速成长为矿业集团的董事长,个人资产在十年内增值了几百万倍。邵老爹掌上只有这么个熊孩子,所以邵公子是板上钉钉的接班人。邵老爹也宠溺自家的大宝贝蛋,任他怎么胡作非为,邵老爹都笑眯眯地负责擦屁股。 邵公子本该快快乐乐地成长为一个纨绔子弟,但邵老爹偶然间读到一本书,叫《三代养成一个贵族》,这才意识到自己除了钱什么都没有,心里还是当年那个村长。痛定思痛痛何如哉!邵老爹辗转反侧,痛下决心,不能让儿子走自己的老路!要去英伦!要上名校!要当贵族! 于是年仅七岁的邵公子被送往英国,从小学一直到读到伊顿公学。有了这段在海外摸爬滚打的经历,邵公子终于长成了和父亲不一样的人,他成了一个会说英语的纨绔子弟。 邵公子什么都爱玩,热爱影视,更热爱影视行业的美人。邵公子投资的都是大戏,只跟大导演和水灵灵的年轻女星合作。 屠小娇看中了邵公子接下来的那部大戏,为此决心放手一搏。今天她穿了裙摆最短的裙子,跟最细最高的鞋,来接受邵公子的面试。 秘书带着歉意的微笑来到沙发旁:“让您久等了,老板请您进去。” 屠小娇立刻进入战斗状态,昂首挺胸地踏入邵公子的办公室。门在背后无声地关闭了。 这是一间极其奢华的办公室,全套的阿玛尼家具,贵气的马鬃沙发,墙上挂着抽象派画作,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CBD区。穿着蓝色马甲和格纹西裤的小胖子靠在窗边,翻着一卷书,神色忧伤而隽永。 屠小娇心说哇噻,这什么路数?要泡我请直说!不用整这有的没的!当姑娘我是玩不起的人么? 邵公子在雨声中念诗:“我的心痛,困顿和麻木,毒害了感官,犹如饮过毒鸩,又似刚把鸦片吞服……屠小姐是吧?自己找地方坐,自己弄点喝的。” 邵公子根本不看屠小娇,喝口水接着念:“你!林间轻翅的精灵!在山毛榉绿影下的情结中,放开了歌喉,歌唱夏季!” “哎!一口酒!那冷藏在地下多年的甘醇,味如花神、绿土、舞蹈、恋歌和灼热的欢乐!” “我要一饮以不见尘世,与你循入森林幽暗的深处!”这是邵公子诗兴大发的下午,也是屠小娇人生中最荒诞的下午,她穿着最高跟的战靴最性感的短裙,以身为饵单刀赴会,听投资方给她念了一刻钟的诗。 邵公子合上书卷,这才有空打量屠小娇,看得很细,目光在裹着黑丝袜的大长腿上流连了好一会儿,屠小娇这才恢复了点自信。 “屠小姐喜欢红色!红色是最正的颜色!”邵公子流露出嘉许之意,“我师姐也喜欢穿红色!” 屠小娇心说天地浩荡此何人哉?能把邵公子这样的花花大少逼得为她背诗? “您师姐是您女朋友么?”屠小娇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没有,我俩是英国时候的同学。”话虽这么说,可邵公子显然很喜欢这个话题,赶紧拿了桌上的相框递到屠小娇面前。 两个身穿英伦校服的小孩相互搭着肩膀,八九岁的模样,女孩的神情比男孩还拽,感觉是两个小古惑仔。 “小学同学?”屠小娇有点蒙。 “毕业后师姐上了女校,大家就很难得见上面了,不过最近她正好来看我。”邵公子容光焕发,“她每次回国都来看我。” 屠小娇心说我也是个妹子!妹子妹子妹子!你跟伱师姐就算是神仙眷侣,你跟我炫个什么劲儿啊? 门被人撞开了,几个穿黑西装的小年轻兴冲冲地来到邵公子面前:“老大!查出来了!陈小姐有个同学正在住院!说是跟陈小姐很熟!” 邵公子拿起外套就走,一会儿楼下传来法拉利的轰鸣声,邵公子的车为首,马仔们的车在后,驶入正在降临的夜幕。 他临走连个招呼都没打,屠小娇默默地坐在雨声中,沮丧得想找个爱马仕包包钻进去。 秘书走了进来,带着歉意的笑容:“要是平时老板一定会邀请你吃晚饭的,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因为陈小姐回来了。” “陈小姐就那么漂亮么?”屠小娇还没从巨大的打击中走出来。 “这得看跟谁比……可陈小姐不在的时候呢,老板的智商情商怎么也相当于二十岁的人,陈小姐来了,他就只有五岁。” ---------- γ之春,第91次读档,任务还是失败。 路明非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才晚上六点半,但窗外已经是漆黑一片。入秋了,白天越来越短。 病房里空无一人,这个时间病人们应该刚吃完饭,都在走廊里散步。 吊扇缓慢地旋转,路明非盯着它,心里复盘这一次的失败。任务进行到最后,他们的车被点燃了,车门锁死,诺诺想把他从车窗里推出去,他却懒洋洋地不想动,反正失败了就重新读档。可他忽然看见诺诺那张又惊恐又发狠的小脸,心里微微一酸,张开双臂就想拥抱她,诺诺惊讶之下扇了他一耳光说你神经病吧?接着车就爆炸了。 对他来说,游戏失败了大不了重来,可对每个游戏里的诺诺来说,失败了就彻底玩蛋。也不知道是他更惨,还是那些被模拟出来的诺诺惨。 “哥们你醒啦?睡得怎么样?”黑暗中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路明非这才注意到床边坐着个小胖子,蓝色马甲、格纹西裤,油头梳得整整齐齐,像一小块肥腻可口的红烧肉。 “我是你陈师姐的朋友。”邵公子摸出那辆法拉利的备用钥匙摇晃了几下,作为信物,“兄弟受苦了,我来看看你。” 他打开一罐啤酒,给路明非灌一口,自己也喝一口,俨然是多日不见的好兄弟。 邵公子此来是有目的的,小学毕业之后他跟诺诺就见过两面,有时候夜深人静忽然酒醒,怀念伊人抓心挠肝。 他虽然满肚子花花肠子,但婚姻大事上并不随便。邵老爹也说年轻人外面多玩玩不算大事,但老婆是登堂入室的人,你得娶你觉得这辈子都值的那个人。邵公子把自己认识的女孩盘点了一遍,觉得没有一个比得上陈墨瞳。他要是娶了别的女人,他在外面玩老婆在家跪求,他都不一定回家,可要是能娶陈墨瞳,他愿意回家跪着。 可诺诺如今的生活,邵公子知之甚少,她两次来找邵公子都是借车用,邵公子问来问去,只知道诺诺有个意大利贵族男友,当时就五内俱焚,手边有颗核弹,他能把意大利炸了。 探听到这次有两个同学陪诺诺回国,邵公子就想来问问那个意大利男友的背景,君子不打无准备的仗,他准备跟那个意大利男人切磋切磋。 第58章 邵公子的夏天(2) 两罐啤酒喝完,邵公子觉得差不多可以问正事儿了,于是清了清嗓子:“师姐那个男朋友是怎么回事?我可是听说意大利男人都是渣男。” “早都不是男朋友了,是未婚夫。老大不渣的,他对师姐很好。”路明非实话实说。 邵公子心里咯噔一声,心说不是渣男可就更难对付了!还未婚夫?未婚就是未婚,夫你个毛线! “这人有意思么?我倒想认识认识。”邵公子装作随口问问。 “老有意思了,特别能玩,懂的也特别多,还是运动达人,自驾帆船跑过半个地球,滑雪还得过冬奥会的银牌。” 路明非每说一个恺撒的优点,邵公子的心都在滴血,心说世上怎么有这样的男人?这种男人我怎么跟他掰头?我要是妹子我还会跟师姐争着嫁给他! “你说的是不是太夸张了?”邵公子强撑着说,“他才多大年纪,怎么搞得跟十项全能似的?这我可不信。” “那你搜索老大的名字看看,看看那块冬奥会银牌是不是真的。” 邵公子立刻摸出手机搜索,搜完之后默默地收起手机,郁闷地喝着啤酒。 路明非看出来了,邵公子对诺诺有好感,心里感慨说公子伱也是倒霉,以你的身家,再下点工夫,世上99%的妹子都能追到,偏偏一头撞在恺撒这座喜马拉雅山上。 “那哥们那么牛逼,喜欢他的女孩不少吧?将来可别欺负咱师姐啊。”邵公子咬着牙花子,面露凶相,“他要是敢欺负师姐,我可饶不了他!” “不会不会,老大欺负谁都不能是师姐,”路明非说,“邵大哥你很关心师姐啊,你们认识很久啦?” “我俩在英国读小学的时候认识的,我那时候臭牛逼,跟每个中国同学说我家特有钱,你们都得听我的,听我话的人我就给他发工资!说到师姐那里,她把我给揍了,也算不打不相识。” “大哥,不打不相识的意思是对打,听你的意思你是单方面挨打……” “挨打就挨打呗!挨女人一顿打算什么?咱男人!男人愿意站直了挨女人打,那是很有面子的事儿!”邵公子严肃地说,“总之就那么认识了。我们那所小学是个贵族小学,那帮英国孩子合起来欺负我们中国人,觉得我们都是暴发户呗,他们才是老贵族。但师姐是我们的头儿,我们都是师姐罩的。” “邵大哥你们这是……兄弟情?革命友谊?” “革命友谊怎么就不能变成爱情了?就像那个……汪精卫和陈什么君……我这历史是真不行,不扯这个了。”邵公子挥挥手,“那时候我爹想让我融入英国贵族圈,我就学着他们讲英式英语,打英式橄榄球,可他们只喜欢捉弄我,打球的时候他们把球照着我脸上踢,门牙都给我砸歪了。我想加入他们的板球社,可他们说要入社就得按照他们的规矩来,我得吹炸一个没洗过的猪膀胱,我逼急了,跟他们打了起来,他们几个人摁着我,把猪膀胱往我嘴里塞。这时候师姐拎着根球棒就来了,叮叮咣咣一顿捶,把他们都给打趴了,还用打气筒把那个猪膀胱打成气球,给为首的那家伙顶在脑门上拍了张照,说英国少爷顶个球!你说这样的姑娘你怎么能不喜欢?我刚开始喜欢她的时候,她可没现在这么漂亮,是个瘦瘦小小的黑丫头,脸黑手也黑,揍起人来贼狠。”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很漂亮了。”路明非笑笑。 “我在心里发过誓说,我这辈子豁出去了我也得把这姑娘娶回家!今天她不让人欺负我,我长大了也不能让人欺负她。”邵公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问题是谁能欺负到师姐头上呢?我这一身本事没有用武之地啊!” 这些话在邵公子心里憋了很多年,总觉得说出来有点丢脸,没想到今晚跟一个刚认识的兄弟一吐为快。 “兄弟你要是像我这样真心诚意地喜欢过一个人,你就懂我的感受了。”邵公子觉得自己交浅言深了,赶紧找补面子。“当年喜欢过一个,可人家也是有男朋友的,连追都没敢追,现在只是好朋友了。”路明非淡淡地说。 “你请她回国来玩啊,我给你出机票!让我的司机开着劳斯莱斯带着你们玩!咱们男人,泡妞得有范儿!” “现在不想那么多了,当朋友也挺好的。”路明非笑笑,“当初也未必是爱情啦,你看过《最游记》么?” 他把那晚跟路鸣泽讲的话翻出来又给邵公子讲了一遍,从昨天到今天,这个故事一直在他的脑袋里盘桓……遗忘了过去的猴子、脾气不好的三藏、还有那个永远孤独的水帘洞。 邵公子听完故事,呆坐了好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来,在病房里转了几圈,然后激动地猛拍大腿:“哥们你是个哲人啊!你对爱情的认识很深刻!我满血复活了!” “我……我怎么就哲学了?”路明非蒙了,心说我只是在跟你说傻猴子跟着唐三藏不是因为爱情,是因为轴,车轴的那个轴! “我听懂了!哥们你这是在鼓励我,让我别放弃!孙悟空多么简单的一个人啊,他根本不思考,他就是跟着唐三藏。咱们泡妞贵在坚持,忍辱负重!持之以恒!姑娘现在不回应你,不代表她将来不会回应你,把目光放长远,咱们走着瞧。那种你刚想追就贴上来的姑娘,咱们这种深情的人也不稀罕追。男人就是要喝最烈的酒,追最难追的妞,这事儿就看你头铁不头铁,头够铁南墙都能撞塌!” 路明非只得微笑着看他,显得意味深长。 其实这种事儿有个鬼的哲学,无非是你自己心里就不愿放弃,那么无论人家跟你说什么,你都会觉得他是在鼓励你。 邵公子气宇轩昂地走了,病房里又只剩路明非一人。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放在里面的安眠针,将药剂推入静脉。 “原来是哥哥的情敌,不过还算有趣,所以我决定放他一条生路。”有人笑着说,“否则就冲他敢这么跟我哥说话,已经死八百遍了。” “还好我喜欢的是师姐不是嫦娥,否则以你那么暴躁,肯定得拿着两把菜刀从南天门砍到蓬莱东路,把看过嫦娥跳舞的神仙都杀光。” “哥哥你好像是在跟我开玩笑,可我怎么感觉很严肃?”路鸣泽坐在床尾,歪着脑袋看他,“你严肃说话的时候,总是让人害怕。” “这些天里我亲眼看着她死了91次……91次……你让我怎么开心?”路明非轻声说,“我也想有两把菜刀,我也想从南天门砍到蓬莱东路。” “这个游戏的核心不是砍啦,对你来说砍人能算挑战么?你的思路得清晰,你要关注游戏里的每个细节……” “行了别废话了,我困了,给我读档,我们继续。”路明非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他闭上眼睛,黑暗降临,一声清脆的响指之后,风声雨声和马嘶声也一同降临。 γ之春,第92次读档,开始。 ---------- 黑太子国际金融中心,邵公子搭乘VIP电梯升向楼顶的办公室。一路上邵公子若有所思,不断地用拳砸着自己的掌心。 “老大!你今天看起来很爽啊!”一名马仔说。 “我今天新认识了个兄弟!那兄弟是个哲人,说话特别感人!”邵公子感慨,“跟他说了几句话,我整个人都燃起来了!” “那家伙不是……住在精神病院里么?”马仔觉得不便说老板的朋友坏话。 “你懂个屁!哲人不就该住在精神病院么?”邵公子摆摆手,懒得跟这些浅薄的人说话。 电梯一开门,邵公子脱下风衣往马仔手里一丢,昂首挺胸地踏入办公室,忽然愣住。 一个深红色的背影坐在窗边,手中托着一杯烈酒。 邵公子心说怎么回事?屠小娇还在这里等他?他走了秘书就该送客啊。 “抱歉抱歉,刚才有点急事,没跟屠小姐打招呼就走了。”他想敷衍几句把对方送走。 女孩没有回头,随手一丢,一串挂着美杜莎银牌的车钥匙翻滚着去向邵公子。她把空酒杯放在桌上,起身准备离开。 邵公子一见那串车钥匙,脸上顿时春花绽放:“师姐?怎么是你?” 诺诺穿了一件深红色的长袖T恤,上身配色和屠小娇一样,沙发靠背把她的牛仔裤挡住了,所以邵公子一时眼拙。 “你回来找刚才那个女孩?”诺诺耸耸肩,“她走了有半个小时了,打搅你的好事了?” 屠小娇跟诺诺见过面了,她犹豫着要不要等邵公子回来再聊上几句的时候,一个女孩顶着湿漉漉的长发径直走进了办公室。 秘书根本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小声说陈小姐邵先生有事出去了。诺诺说没关系我等等他,正好有点累。 她在邵公子这里是一秒钟都不用等的,办公室的大门随时对她敞开,但她通常都是来了就走,今天还挺反常。 屠小娇心说择日不如撞日,会会吧!立刻凹出造型,颈间指间那些蒂凡尼、卡地亚、梵克雅宝闪闪发亮,这是一只孔雀开了屏对另一只示威。 可诺诺根本没看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默默地望着夜幕中的城市。 屠小娇心里一虚,认真地审视对方。她并不觉得诺诺胜过自己,拼衣着打扮,屠小娇这一身可以去走红地毯,诺诺却只是路人打扮;身材管理方面,诺诺固然不错,但屠小娇跳舞出身,也没啥可挑剔的;妆容就没得比了,诺诺素面朝天神情疲惫,好像刚在海里游了十几公里,可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一位刚刚失去了国家的女王,她自顾自地喝酒、眺望,屠小娇却觉得自己的领地简直要被压缩到墙角里去了。 诺诺喝到第四杯的时候,屠小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自始至终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她是来面试的!”邵公子赶紧举手,“师姐我用人格保证,我刚跟屠小姐认识,加起来连五句话都没说!” “你吃错药啦?我吃多了管你的破事儿?”诺诺瞥了他一眼,“车还你了,我也该走了,谢谢你帮忙。” “师姐你先拿着用就是了!要是G55开得不顺手,我还有部新买的兰博基尼在车库里,我让人给你加满油开到楼下?” “用不着了,我很快就走了。” “师姐咱俩谁跟谁?外面雨下得可大了,你把车都还我了,你怎么走?不如休息一下我叫人开车送你回去。”邵公子有点着急,生怕诺诺是为了屠小娇的事情怪他。 诺诺这才想到还了车自己就没了交通工具,公交车什么的她又不熟,这暴风雨的天气,确实有点不方便。 “师姐你回来那么久了,我们都没聊会儿天呢!就是借个车,好像我俩是车友会认识的。”邵公子委屈地说。 诺诺叹了口气,重新坐下:“帮我倒杯金酒,加冰块。” 邵公子欢天喜地地去了,片刻端着酒回来,放在诺诺面前的茶几上。 他正琢磨怎么开聊呢,诺诺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再来一杯。” 邵公子只好又去倒了一杯,如此三次,诺诺有些不胜酒力了,这才慢慢地啜饮着第四杯金酒,仍是默默地望着窗外。邵公子不知道师姐为何情绪不佳,但某本书上说女性情绪不佳又喝了酒,特别容易对熟悉的男性敞开心扉,邵公子心说天助我也,小胖脸涨得红亮。 “师姐,有人欺负你啦?”邵公子察言观色。 “没有啊,你认识我那么久了,谁能欺负我?” “以前当然是没人咯,”邵公子意有所指,“可你现在不是订婚了么?” “别瞎操心,照顾好你自己!少跟女明星瞎混,人家是有求于你,拿你当凯子!” “我发誓,真没跟女明星瞎混,都是为工作!”邵公子又回到他最关心的话题,“师姐,你真准备嫁给那个意大利人么?意大利男人可都花心得很!” “我有什么理由不嫁给他?拜托给我一个理由好么?”诺诺扶额,“这事也轮不到你管啊!” 邵公子叹了口气:“师姐你不是没给我机会么?你给我机会我就管得着啦!” 诺诺给他气得笑了:“你有完没完?我们能不能别老提这事儿?我跟你说八百遍了我对你没那意思,我跟你借车只是图方便!” “怎么就不能有点意思呢?”邵公子委屈地说,“我俩当年多好的关系,你当初为了救我打了多少英国帅哥啊!” “我不救你就没那么多麻烦了对不对?那我郑重地向少爷您道歉,我不该救您,我救错了!原谅我当初的错误好么?” 邵公子眼珠子直转,心里急得冒烟儿,他受了路明非鼓励来跟诺诺谈,却忘了自己在诺诺面前根本没有话语权。 眼看不找出新的话题诺诺就要走,邵公子急中生智:“师姐你看过《最游记》么?” 他竭力模仿路明非跟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平静里带点悲凉:“《最游记》里的孙悟空呢,是只傻猴子,他待在水帘洞里,几百年都没人跟他说一句话。有一天有个叫唐三藏的大帅哥走进了水帘洞,他问孙悟空是你在喊我么?傻猴子说没有啊,唐三藏看了傻猴子很久,伸手对他说,那你跟我走吧。从那以后傻猴子就一直跟着唐三藏,天涯海角。世界上有很多猴子,有聪明猴子也有傻猴子,聪明猴子被人带出水帘洞,就撒欢地跑掉啦,傻猴子却只会一直跟着那个人的背影,不跟着他就不知道去哪里。你以前说我是猪八戒,可我说我是只傻猴子,你信么?” 邵公子说着说着也有点上头,心中大喊说灯光!摄像!美术!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看我的真情流露!我叫邵一峰!我为自己闪耀……不!我为师姐闪耀! 诺诺端着那杯金酒,原本要喝,手却停在了半空中,微微颤抖,酒液表面泛着涟漪。 她呆呆地看着邵公子,神魂像是被抽走了。 邵公子心说老天爷啊我这表白劲儿这么大?把师姐给感动成这样?他刚想去抓诺诺的手,诺诺忽然放下酒杯,起身出门。 邵公子追出去的时候,诺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旋转楼梯的尽头了,她走得那么着急,连电梯都不愿等。 第59章 邵公子的夏天(3) CBD区的狐狸酒吧,这座城市里最喧闹也最高端的夜场,今夜邵公子包下了其中最豪华的包间,满桌的洋酒随便喝。 邵公子很开心,喝了几口就喊服务员换大杯,还亲自唱了一首《你怎么舍得我难过》。蛮悲情的一首歌,被邵公子唱得喜气洋洋。 “老板莫不是跟师姐表白成功了?”一名马仔上来凑趣。 “对啊!这事儿还得多谢精神病院里的那兄弟,他跟我讲了个《最游记》里的故事,讲得特别感人,我借鉴了一下讲给师姐听,眼看着师姐的眼神就不对了,好难过好难过!我看着都好伤心好伤心!我从没见过师姐露出那种表情!”邵公子激动地说。 马仔赶紧竖起大拇指:“老板这是第一次跟师姐表白么?” “那怎么可能?表白过好多次了,以前可没这效果,我没说完她就笑了。”邵公子叹息,“但今天不一样,她起身就走,我抓都抓不住,这是被我打动了!” “老板,你说外面下这么大雨,师姐她心情又跌宕起伏的,不会出事吧?要不要派兄弟沿路找找?”马仔关切地说。 “跌宕起伏?你小子有点文采!”邵公子沉吟片刻,“不!让师姐一个人静静,这种时候不能追得太紧,要有张有弛!” “老大牛逼!就说老大能追到那么多妞呢!”马仔们纷纷鼓掌。 邵公子一脚踹翻马仔:“混账!师姐是师姐!妞是妞!那能一样么?” ---------- 同一时刻,相距不远的一家火锅店里,诺诺就着一杯二锅头,独自吃着一个鸳鸯锅。 两盘羊肉下肚之后她觉得好多了。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吃东西,整整一天她都在寰亚集团的地陷坑边忙碌,想办法把坑里的水抽空。 楚天骄是最后的线索了,如果那条线索也断了,她就真不知道去哪里找楚子航了。 八块腹肌的大叔很帮忙,调了几台抽水机来,最终他们抽干了积水,整出了一条通道。可屋中原先的陈设早已不复存在,那些残留着楚天骄印记的东西早已被流水冲走,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垃圾。那一刻诺诺疲倦得好像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样结束了么?楚天骄,楚子航,还有当年那场神秘的车祸,一切的往事都被时间湮没,终归不可解。 所以进邵公子的办公室时她才那么疲惫,她看懂了屠小娇的示威,可当时她就只想喝杯酒,静静地发呆。 事情就要结束了,虽然她还是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没能找到任何证据证明路明非所说的那个楚子航的存在。事实上这件事的逻辑已经被理清了,路明非用三个人的经历拼凑出了他心里的那个楚子航,可真正的楚子航或者说鹿芒已经死在了十五岁那年。路明非来找她的时候,她就看出路明非的精神状态不稳定,本该按照学院说的,先稳住他,然后想办法通知学院。可她被那小子的情绪打动,心里就有点站在他那边,再加上芬格尔那个混蛋做事够虎,一酒瓶把她砸晕,就这么上了贼船。 诺诺的兄弟不少,远的不说,近在眼前的就有邵公子。可诺诺也不得不承认,路明非是众多兄弟中那个有点不同的,在自己人生的不同节点,每次当她要做选择的时候,当选项中包含路明非的时候,她都莫名巧妙地在那个选项上打了勾。 她总跟自己说这些都是为了江湖道义,她自命是个讲义气的人,帮路明非归帮路明非,跟感情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屠小娇走后,她觉得自己已经想明白了,这件事得赶紧收尾,否则对谁都不好。偏偏这时候邵公子回来了,跟她有的没的扯半天,在她烦得想打人的时候,邵公子忽然讲了那个傻猴子的故事。她被那个故事砸蒙了,倒不是那个故事有多感人,而是听故事的时候她眼里根本没有邵公子,她觉得那是路明非坐在她面前,轻声地说着话。 她忽然想起了苏茜跟她说过的话,说伱这么做会让人会错意的,你漂亮你嚣张你无所谓,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别给人注定落空的希望。 她无暇去想为什么邵公子会忽然说出属于路明非的话来,只想赶快起身走人,因为受不了那话里的伤心劲儿。 这时候服务员来上菜,顺便抱来一个猴子玩偶放在她旁边的椅子上:“让它陪你吃哦。” 诺诺吃惊地看着她,心说啥?难道全世界的人都会侧写么?我就坐这里吃了会儿火锅你就知道我在想某只猴子的事儿? “一个人吃火锅是多孤独的事啊,我们老板说每个单独吃火锅的人都有故事呢。” “我能吃行不行啊?我一个人吃一个锅底有错么?我差你锅底钱了么?”诺诺这才明白是自己想多了。 诺诺挥挥手把她轰走了,默默地看着那个猴子,猴子也呆呆地看着诺诺,鼓包包的瘪嘴似乎憋着话要说。 诺诺烦得想把它扔出去,可伸出手去的时候却没来由地叹了口气,拍了拍猴子的脑袋:“我可真是信了你的邪!” 她干了那杯二锅头,低下头去,用脑门不停地磕着桌面:“陈墨瞳啊陈墨瞳,你真是个笨蛋,你把所有的事都搞砸了。” ---------- 这个时候,市区边缘的废弃厂区里,寰亚集团的办公室主任正站在那个地陷坑旁打电话。 不愧是八块腹肌的奇男子,风雨之中这家伙都不打伞的,精悍的身躯像是一座铁塔。 “楚天骄的基地被毁了,好在陈小姐没事,尼伯龙根的入侵还在继续,”办公室主任望着黑沉沉的天空,“要我出动么?” “你出动有个屁用!你连楚天骄都打不过!”电话对面的人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留着你那条命,没准我将来有用得上的地方。” “是,老板!今天银行的人又来催债了,需要安排还款么?” “那片废地很快就没用了,把钱还他们吧。” “寰亚集团现在欠六家银行大概十七亿贷款,请问我们按照什么比例偿还?” “全都还了吧,你自己处理就好,完事儿来伦敦跟我报账。”老板挂断了电话。 相隔八个时区,伦敦还是傍晚,夕阳的余晖洒在摄政王街上的皮卡迪利广场,街边停着一辆银色的劳斯莱斯轿车。 黑长发黑套裙的女孩坐在车后座上,戴着一副绀青色的下半框眼镜,大口大口地嚼着薯片。 她越是焦躁的时候越是会猛吃薯片,眼下她的焦躁显然已经到了某个峰值。但片刻之后她就恢复了冷静,拿起手机呼叫某个号码。 “忙着约会么?有空聊几句么?”电话接通之后她开门见山。 “不知道算不算约会,有个做艺术品交易的帅哥约我今晚去他的画廊吃饭,我正在考虑穿什么衣服。” “现在打电话,告诉他你对他没感觉,去接你的飞机一个小时后起飞。‘故城’要被打开了,得辛苦你跑一趟了。” “老板留的重型设备,给我放在飞机上。”对方挂断了电话。 ----------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上,病房里黑着灯,路明非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芬格尔坐在床边。 夜色已深,医院该锁门了,芬格尔帮他盖好被子:“师弟啊,你就好好地在这里调养,我先回去睡啦。我和你师姐商量了一下,三天后带你离开这里。” “机场都关闭了,我们怎么走?”路明非忽然开口,“三天后就走,你们还不给我办个出院手续么?” “卧槽你吓死我了!”芬格尔说,“说话怎么这么流利呢?” 过去的两个小时里,路明非一直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打了镇静剂的病人经常是这样,眼睛睁着可脑子不在动。 “安眠针打多了呗,抗药性都给打出来了。我刚才想事儿呢,就没跟你说话。” “还剩一条高速路开着,我们不是有车么?你师姐说了,临走的时候再给你办出院手续,你现在状态不太稳定,在这里待着更好。” “师姐还好么?” “还不死心呢,抓紧最后的时间,到处跑来跑去。她其实对你不错的,但是嘴上不承认。” “师姐对我一直都很好啊,你对我也很好,咱们三个是好哥们。” “你这么说话我有点不适应!”芬格尔摸摸他的额头,“你忽然变得一点都不贱,感觉好可怕啊!” “谁还没个正经的时候呢?我都混成学生会主席了,我也不能老不正经。” “那是,你还年轻没这个资格,校长才能老不正经。”芬格尔龇牙一笑。 “帮我给师姐带个好。” “你对你师姐可真是念念不忘啊,好听的话你自己跟她说去,这一路上还得开好久呢,有的是时间。” “没什么念念不忘的,猴子小的时候呢,只想跟唐三藏待在一起,等猴子长大了,要做的事是把妖怪都打死,保证唐三藏取到真经。”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可真是病得不轻。”芬格尔拍拍他的肩膀,“但你这么说话特别有范儿,我都有被你帅到。” 第60章 苏晓嫱的春季攻略(1) “苏总,您看我们这个工程的合约……什么时候能有个准信儿呢?”中年男人点头哈腰。 宽大的金丝楠木办公桌后,年轻女孩盯着屏幕,心不在焉地说:“我们再研究研究,你们也再考虑考虑报价。” 女孩穿一身迪奥的套裙,脚蹬细高跟的红底鞋,白皙的长腿翘着二郎腿,妩媚动人却又杀气腾腾。 中年男人赶紧说:“那苏总我们就等您的消息,报价这方面,我跟您父亲是好朋友,能压我回去再压压看。” 女孩这才粲然一笑:“辛苦赵叔叔跑这一趟,我算您的侄女儿,您还是叫我晓嫱吧,叫苏总太见外了。” 中年男人出去了,苏晓嫱疲倦地靠在办公椅上,用藏在嘴里好久的泡泡糖吹了个很大的泡泡。 手机响了,泡泡破了,啪地糊在她化了淡妆的小脸上。 一看来电人的名字苏晓嫱就皱眉,可还是只有按下接听键,用欢喜无限的声音说:“杨局长,什么事儿劳您亲自给侄女打电话啊?啊!好啊好啊,有空一起见个面……行的话当然就交往啦!我也想要男朋友嘛……辛苦杨叔叔还总记挂我……您把他说得那么好,我真是等不及要见见他了,不过我这两天真是有事,您看这外面不是下大雨么,我们企业要做好排水保安全的工作……好啊好啊!我闲下来一定约,杨叔叔再见!” 电话刚放下,传呼机里传出秘书的声音:“苏总,提醒您今晚有约,您叔叔要来跟您见面。” “我哪个叔叔?是来跟我要钱的?跟我要项目的?还是要给我介绍男朋友的?”苏晓嫱没好气地说。 “您的亲叔叔!要钱的那个!” “收到!妥了!”苏晓嫱结束了通话。 自从苏晓嫱接管了家里的企业,她就坐进了本属于她老爹的办公室里,应付各路客户和叔叔阿姨。 在很多人眼里她成了一块肥肉,不是说她变胖了,而是说谁都想咬她一口。她年纪小位置高,有人想来讨好她,有人想来欺负她,最麻烦的还是给她介绍对象的各路叔叔阿姨。谁都知道吃掉苏晓嫱,就能吃掉老苏家的所有产业。苏晓嫱也知道他们的想法,但这些人都不能得罪,没了这些关系户,老苏家的生意也转不起来。 苏晓嫱总是满口答应,然后找机会推诿,有时迫于无奈也去跟人见个面。所以半年里她走马观花地见了这座城市里的各路英豪,其中最顺眼的倒是邵公子。 邵公子很坦白地说:“苏总,我觉得你看不上我,你又漂亮又精明,我什么德行伱也清楚。其实我也没看上你,我俩要在一起了,我可斗不过你。大家都是迫于介绍人的面子来这里,不如当个兄弟,今晚咱俩好好吃顿饭,明天就给介绍人说彼此没看上。以后生意上能照应的地方,大家相互照应。” 苏晓嫱很高兴,破例跟相亲对象喝了一瓶红酒。 那天见路明非她喝多哭了,其实是怀念中学时候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夕阳西下的傍晚,女孩们不约而同地坐在篮球场边,等着明非师兄来打球。 那些日子,空气都干净得如同洗过。 苏晓嫱甩脱高跟鞋,把脚翘在办公桌上,准备打个盹,这时候电话又响了。 看了一眼来电人的姓名,苏晓嫱愣住了。居然是柳淼淼,她俩很久不联系了,当年她们因为路明非吵了一架。 如今大家都长大了,自然不好还生小女生时代的气,苏晓嫱接通电话,没事人似的说:“哟!很久没你消息了!最近好么?” “苏晓嫱你快来想想办法!他们把路师兄关进精神病院了!”柳淼淼根本不跟她客套,“我跟陈雯雯在这里说半天了,人家就是不让我们进去!” 苏晓嫱腾地站了起来:“你们在哪里?告诉我位置!”她冲出办公室,说赶快给我准备车!秘书说苏总您一会儿还要见您叔叔的!苏晓嫱头也不回说50万以内你做主,叫他立字据! ---------- 「γ之春,第94次读档,黑夜,暴风雨,高架路,Action!」 迈巴赫撞断了栏杆,冲入灯火通明的CBD区,行驶在宽阔笔直的大路上。 所有路灯都亮着,玻璃幕墙的大厦也都是明亮的,矗立在天幕之下,像是金色、蓝色、绿色或者黑色的巨大宝石。诺诺被车窗外流动的景物吸引,暂时抛下了恐惧。尼伯龙根里的CBD区有着神秘的童话般的美,就像空无一人的游乐园,木马旋转,摩天轮也旋转,彩灯化作霓虹。 “我一直想进尼伯龙根看看,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景象。”诺诺轻声说。 迈巴赫接近了时钟大厦,玻璃幕墙里映出骑马神明的影子,神明威严地俯瞰他们,手中提着宿命的矛枪。 沿路他们已经见多了奥丁的虚影,诺诺也不再紧张,路过黑太子大厦的时候她还指点给路明非看:“那座楼是我一个朋友家的产业。” “我知道,他的名字叫邵一峰。”路明非淡淡地说。 “你怎么会认识邵一峰的?”诺诺大感意外。 “有一天他忽然来找我,问了很多关于老大的事,他说意大利男人都很骚包,怕你被意大利男人欺负。” 诺诺囧得恨不得钻进发动机里去,随即又急赤白脸起来:“他有什么资格跟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老大很好的,这个世界上最不会欺负师姐的人就是老大,但他看起来很失望。” “你也是多管闲事,也不问问我就跟他瞎扯我的生活!”诺诺气得双手抱怀。 “我想让他安心,他说他很喜欢你,这辈子就算娶不到你,也不能看着你被人欺负。” “你相信他说的?”诺诺冷哼,“你知道他换女朋友的频率么?维持一个月对他来说就是真爱了!” “我相信,”路明非随口说,“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师姐不能跟我在一起,那她也得跟比我好的人在一起。” “你……你你你……你他妈的!”诺诺先是惊恐,旋即破口大骂,“这事儿你跟我说不着!你是觉得我们逃不出去了所以无所谓了?” 路明非尴尬了片刻,心说他妈的搞错时间轴了,这事儿在七星塘事件之前,他还没有跟诺诺说过自己走出了旧梦。 “肯定能逃出去的,怎么会逃不出去呢?我只是说邵一峰有些话说得很对。”路明非小心翼翼地说,“邵一峰说后来他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喜欢你,是他需要你,跟你其实没关系。如果你恰好也喜欢他,那是他的运气,但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女孩应该跟自己需要的人在一起。我觉得他说得挺好,喜欢谁这种事纯属偶然,原本就是未必有结果的。既然是光明磊落的事情……说出来应该也是可以的,师姐你说对不对?” 诺诺努力绷住:“那你想听我怎么回答你?说我也喜欢你?别傻了兄弟!这话你三四年前说我还沾沾自喜一下,你现在说出来只是我的麻烦!” 路明非沉默良久:“我以为师姐不会回答我,也不会听我说这么多。不是说出来的每句话都需要回答。” ---------- 「γ之春,第95次读档,黑夜,暴风雨,高架路,Action!」 路明非驾车在高架路上狂奔,诺诺坐在副驾驶座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我说你那支火箭筒到底从哪里摸出来的?没有它我们可真就冲不出来了。” 对诺诺来说刚才的那一战有惊无险,路明非准确地射出火箭弹引发了连环爆炸,他们趁机脱离战场。整个过程中诺诺几乎没发挥什么作用,全靠路明非带着杀出重围。 路明非行云流水地挥舞刀枪,还用打空的火箭筒抡飞了好几个,像是打高尔夫球,英灵们自己往路明非的刀口枪口上送,简直像是排练过的。 “地下捡的,我一低头,就看见它躺在地下呢。”路明非支支吾吾地说。 “那玩意儿是烟头么?你怎么不捡一台坦克呢?”诺诺放过了这个话题,“我们现在去哪?” “跟我走就行了,这不是我老家么,这里的路我熟。”路明非说着道边停车,“你等我换个备胎。”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换备胎?我们还在尼伯龙根里没有逃出去呢!而且这种车用的不该是防爆胎么?” “确实是防爆胎,可还是没法撑太久,我有预感接下来我们要跑很长的一段路。” 路明非打开后备箱,拿出备胎和千斤顶,钻进车肚,熟练地把千斤顶支了起来,更换右后方的轮胎。轮胎的内侧有一道很深的伤痕。 正是因为有一名英灵会割伤迈巴赫的轮胎,他们好几次折在了半路上,类似这样的“隐藏危机”在这个游戏里还有很多,比如你要是没能在某个时间点之前经过收费站,收费站会封路,碗口粗的铁柱从地里升起,迈巴赫也撞不开。CBD区也会积水,一旦积水某些路段就不能通行了,路明非只能想办法绕道,可时间又非常紧张。 “你饿不饿,这车里居然有果仁!”诺诺欢喜地喊。 “你吃吧我不饿!”路明非大声回答,同时心里默念着拆轮胎的流程。 他原本也不会换轮胎,愣是看说明书学会的,代价是那一盘他毫无进步,就学会了个换轮胎。 这一把他玩得不错,抢回了不少时间,这样他们会有更多的时间探索这个尼伯龙根,12点奥丁一定会丢出昆古尼尔,他们从未成功地活过午夜。 他心里着急,可越心急越出乱子,一颗固定螺丝刚被拆下来就从十字改锥的末端掉落,骨碌碌地滚向路边,滚下了高架路,消失在广阔无边的黑暗中。 高架路下方深不可测,路明非从未探索过,如此一来他肯定是没法找回那颗螺丝了。 他返回车里,默默地坐着,诺诺嚼着坚果,默默地审视他。这个会侧写的女孩应该已经发觉事情不对了,但没关系,重启之后她就会忘记这些,继续提着蝎式冲锋枪冲向英灵们,依旧对他拎出一支火箭筒大惊小怪,发现这罐坚果的时候也一样会开心地差点蹦起来。路明非缓缓地向着她伸出手去,诺诺吃惊地想要躲避,没想到路明非只从她手中的罐子里拿走了一枚坚果,然后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时间暂停,后座上的人幽幽地叹了口气:“又累了吧?最后击垮你的,还是你心里的疲倦。” “没有车怎么离开这里?”路明非摆手,“丢了那个螺丝我连轮胎都装不上去,重置吧。” “之前的十次读档中你有六次都是中途放弃的,甚至看不到你师姐遇险,你就喊着说让我重置。” “我想休息,可我又不能休息,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奥丁随时会回来。”路明非慢慢地咀嚼着那颗坚果。 “因为邵一峰?那家伙把心里的垃圾都倒给了你,他倒是兴冲冲地走了,可你心里更累了。我很不爽,在天气暖和起来前,我准备让邵家破产!” “跟他没关系,我只是忽然明白了两件事:我不是师姐从水帘洞里带出来的唯一的猴子;是我需要师姐,不是师姐需要我,她不欠我的。”路明非轻声说,“就像你说的,在数不清的世界线里,师姐喜欢过数不清的人,我也喜欢过,我多希望……另一个我会喜欢的人现在就在我面前……我就丢下这个加图索家的女人,跟她远走高飞。” “你到底是走出来了还是没走出来啊?哥哥你给我个准话行不行?要我免费送个你会一见钟情的妞儿来么?打个响指就有的事儿给你搞得那么复杂。”“你问一个神经病要准话,你才是神经病吧?重置吧,馄饨和火箭筒都给我备好。” ---------- 「γ之春,第104次读档,黑夜,暴风雨,高架路,Action!」 路明非和诺诺并肩坐在时钟大厦的顶层天台上,双腿晃悠在外面,下方就是万丈深渊,巨大的玻璃幕墙上映出奥丁伟岸的身形。 还没到午夜12点,奥丁暂时还不会射出那支绝命的矛,但他们已经无路可走了,乌鸦们尖叫着围绕大厦飞舞,成群的英灵沿着玻璃幕墙缓缓地往上爬。这景象让路明非想到矢吹樱战死的那一刻,她退到了电波塔的最高处,成群的死侍沿着电波塔往上爬。那女孩昂首挺胸,像一朵严寒中绽放的花朵,那是她一生中最明亮最艳丽的时刻。 诺诺缓缓地咀嚼着坚果,那是她从迈巴赫里带出来的最后一小把坚果。这次读档中路明非的战术出现了严重的失误,把英灵们从高架路带入了CBD区。 诺诺的手一直捂着小腹,鲜血已经浸透了她的校服裙,一支带倒勾的箭射穿了她,路明非不敢拔箭,只能割断露在外面的箭杆。“不要死”的力量在她身上已经发挥到了极致,但她的生命仍然随着鲜血高速流失,她已经不觉得痛了,因为人在将死的时候都会分泌大量的内啡肽来镇痛,也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其实一直以来都想跟你说谢谢你来着的……”诺诺轻声说。 “谢我干什么?我对你来说一直都是个累赘吧?别人的小弟可以帮老大冲锋陷阵,你的小弟只会在遇到麻烦的时候去找你求救。”路明非遥望着远方。 “因为这个世界上有路明非,所以我也不是唯一一个会躲起来哭的孩子。你的老大也没什么用,没用的老大遇到没用的小弟,真是绝配。”诺诺努力地坐直了。 “你也会躲起来哭么?陈家大小姐为什么要躲起来哭?有人欺负你么?” “很多年前的事情啦……来不及讲了……总之你不欠我的……但对不起,我没喜欢过你。我只是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我不能不管你。” “我知道你没喜欢过我,不用道歉。” “如果有来生,不要害怕那些欺负我们的人……要打碎他们的牙齿……不要躲起来哭……我们的眼泪不给他们……” 她的头慢慢地垂了下去,长发飘洒在夜风中,她的手慢慢地松开了,最后的几粒坚果坠落下去。 路明非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只是轻轻地扶着她的肩膀,让这个正在死去的女孩靠在自己的肩头。 路鸣泽悄然出现在他身后:“佛说众生皆苦,古希腊也有个哲学家说,世上第二好的事情是在出生的瞬间就死掉,唯一比它好的是根本没生下来。” “你他妈的不来当哲学家会死么?我现在只想静静,也别告诉我你就是静静,这梗太老了。” 路鸣泽偏不依,还在他身边坐下了:“人就是这样,见的世面越大就越苦,可人还是想见大世面。你现在后悔接受卡塞尔学院的入学通知书了么?” 路明非摇摇头:“可要是没去卡塞尔学院,我不会认识师兄师姐老大夏弥,也不会认识芬格尔,还有象龟兄弟俩,还有绘梨衣。” “哥哥你这么说话我可真害怕,你可别又做出什么发疯的事情来。” 路明非不理他,搂紧了怀里的女孩,自顾自地说话:“我当年有个不能告人的想法,说我那么喜欢师姐,为了她把命都不要了,凭什么我不能跟师姐在一起?老大生下来就什么都有,老大没有了师姐还有很多女孩可喜欢,而我就只有师姐。可我忽然明白我错了,那只是我一厢情愿,是我需要师姐,不是师姐需要我。如果我救了师姐师姐就得喜欢我,那不就是我希望师姐对我报恩么?我那么想可真自私,真不知道师兄那么正直的人怎么还会支持我。” “你师兄那个人其实一点都不正直,他护短得很。” “是啊,他对我比对别人都好,也许是因为大家都是笨蛋……他不见了,当然是我得去找他,这是我的活儿。” “如果说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是个尼伯龙根,大家其实都坚守着自己的尼伯龙根,在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当王……” “我不想当王,我只想打爆这个该死的尼伯龙根。” “何苦为难自己呢?她都说了她没喜欢过你,她只是同情你可怜你,因为你有点像小时候的她。” 路明非转过头,冷冷地看着路鸣泽:“这是γ之春的第104次读档,我在你的游戏里死了几十次,她也死了几十次。我俩已经在生死线打了100个小时,她在反复的人生里把同一个选择题做了104次!可她每次都选跟我一起拼到最后!你懂陈墨瞳这个人的牛逼了么?虽然她的数据面板上只有身高体重三围这种无聊的东西,但她不是我的挂件,她是我的兄弟!”他缓缓地咬牙,面颊的肌肉突出,“你让我怎么放弃她?我管她是不是喜欢我呢!别用这些鸟事来烦我!爱情他妈的又不是人生唯一的主题!” 路鸣泽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我懂她的牛逼,但让我惊讶的是你,你长大了。” “你还真把我们学生会当善男信女么?哪一代学生会主席不是暴徒?我也一样。”路明非收回了目光。 “既然哥哥已经有了觉悟,那我就暂时退出这个游戏,等着哥哥的决战时刻。”路鸣泽拍拍他的肩膀,“眼下机场、码头、高速公路都关闭了,只剩下一条路还能出城。想必你已经猜出来了,奥丁会在那条路上等着你们,那是元素乱流的暴风眼,风眼里反而是风平浪静的。但你们躲在城里也没用,尼伯龙根终究会再度侵入现实。” “距离开门还有多久?” “不超过48小时,奥丁那家伙要复原了,你还能玩这个游戏几次,培养一下熟练度。” “现在就重置吧,我不想看着她死掉。”路明非搂紧了身边的女孩,她正在渐渐地变冷。 “但我们不得不中断一下,哥哥你有访客。”路鸣泽笑嘻嘻地,“休息时间到!” 第61章 苏晓嫱的春季攻略(2) 路明非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女孩们嚎啕大哭,有人趴在自己身上,还有水滴在自己脸上。 安眠针的药效还没完全过去,他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骤然看到陈雯雯那哭得梨花带雨的脸,吓得差点把拘束衣撑开。 “路师兄你醒醒啊!路师兄你跟我说句话!路师兄他们把你怎么了?”陈雯雯使劲地摇晃他。 他可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有这份福气,让陈雯雯为他哭得那么伤心。 他尴尬地笑笑,又有点不忍心,伸手拍拍她:“怎么啦?我不好好的么?” 这边陈雯雯露出了喜色,那边苏晓嫱还在走廊里怒骂:“叫伱们院长出来!你们给我师兄打了什么药?我师兄分明很正常,你们把他关在精神病院里?你们今天不给我一个解释,我绝对报警抓你们!这算医疗事故还是算刑事犯罪?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师兄醒啦师兄醒啦!”穿湖蓝色裙子的女孩跑出去拉苏晓嫱。 那是柳淼淼,当年仕兰中学的钢琴公主,各种联欢晚会的钢琴独奏项目都是她承包的,不过如今也可能是长笛公主。路明非忽然记起徐淼淼的话,心说这事儿怕是要闹大!在这个扭曲的世界里,三个女孩好像都跟自己有过一段过往,原本他可以当作不知道,但如今三个人放下恩怨结成联盟来医院大闹,让他感觉压力巨大。 苏晓嫱立刻跑回病房里来,推开陈雯雯,摸索路明非全身上下:“明非师兄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虐待你?” 这些女孩哪里来过精神病院,进门看他穿着拘束衣全身缠着皮带,昏睡不醒,以为他在这里遭受了什么非人道的待遇。 “他没事的,”小护士跟了进来,委屈地说,“是他自己老要我给他打安眠针的。“ “真是我自己要求打的,跟护士都没关系。”路明非赶紧帮她作证。 “可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你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苏晓嫱可不愿善罢甘休。 “他精神分裂嘛,住院观察一下,他师姐签字同意的。” “就知道那个狗屁师姐不是好东西!”三个女孩异口同声地说。 “他师姐说他精神分裂你们就信么?凡事都该讲个证据吧?”苏晓嫱拍着床沿,“你们医院负不负责任?” “可他是有点不太对劲嘛……”小护士小声说。 她知道苏晓嫱是谁,本地纳税大户,工商联副主席,经常跟领导们喝茶的人,小护士可不敢轻易得罪。 说起来这个路姓病人还真不一般,昨夜是另外一个纳税大户邵公子雨夜赶来看他,把酒言欢,今晚是苏大小姐带着两个颜值跟她相当的女孩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就差扛着火箭筒了。 “医生觉得我不太对,但我觉得自己还蛮好的。”路明非说,“你们别担心,我就住进来观察观察。” “怎么可能?”苏晓嫱没好气地说,“我看你师姐才神经病!” 她张开手在路明非眼前晃晃,纤长的食指上戴着晃眼的宝格丽戒指:“师兄看这里,这是几?” “五啊。”路明非摸不着头脑。 “那树上七个猴地下一个猴,加起来有几个猴?”苏晓嫱又问。 “那得看你是说‘树上七个猴’还是‘树上骑个猴’了,”路明非说,“可能是八个,也可能是两个。” “我就说嘛!”苏晓嫱冲着小护士瞪眼,“我师兄怎么可能是神经病?你看他回答问题多正常!” 小护士心想您搁这里演小品呢?可是不敢反驳。“今天就办出院手续,这种地方怎么能住?还穿这种衣服?这得多难受?”苏晓嫱对小护士说。 “回几位娘娘,地方虽然简陋,不过是圣上登基前的龙潜之所,此处有龙气。”旁边传来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 还是三轮叔和站长懂得察言观色,一人架一边把神仙拖走了,否则神仙还想跟娘娘们多聊几句。 “现在还不能出院,必须院长签字,院长今天出差去了。”小护士战战兢兢地说。 苏晓嫱思索片刻:“我知道你们有制度,可以不出院,我请假行不行?请假条拿来我签字!人我到时候给你原原本本地送回来。” 苏晓嫱让了这么大一步,小护士也不便太过坚持,请假条很快就送来了,苏晓嫱这边唰唰地签字,那边陈雯雯和柳淼淼已经合力把拘束衣的皮带解开了。 穿病号服出门肯定是不行的,可路明非原本的衣服又因为湿了水所以皱巴巴的。好在苏晓嫱带了司机过来,飞奔去隔壁商场里买了一套条纹西装回来,好歹把他的高富帅风采抢救回来几分。 “我晚上就回来。”路明非跟小护士保证。 他带着三个女孩雄赳赳气昂昂地穿越医院走廊,风衣的衣摆和女孩们的裙摆就像以前的青春那样飞扬。 ---------- 苏晓嫱打发了司机,自己开着车带同学们去狐狸酒吧喝酒。 狐狸酒吧是本地最豪华的夜店,开在CBD区一栋摩天大楼的88层,据说经常会见到明星。苏老爹原本禁止苏晓嫱晚上出去应酬,但苏晓嫱已经火线接班,工作有需要,老爹也管不住她。 去的路上柳淼淼和陈雯雯都有点紧张,说怕自己的衣服不适合那种场合。其实她俩完全没有自卑的必要,柳淼淼是一身湖蓝色的裙子配湖蓝色的高跟凉鞋,陈雯雯是白色的T恤配牛仔裙和厚底帆布鞋,都很青春靓丽。路明非好奇地听着她们讨论,心说原来女神级的人物也一样会有觉得自己不配的时候。 苏晓嫱哈哈大笑说别担心我在狐狸酒吧准备了衣服,我们今晚穿得酷一点! 他们到的时候才发现苏晓嫱的司机已经提前赶到了,带着四身仕兰中学的校服。 他们换上校服走进酒吧的时候所有服务员的眼睛都直了,还有个保安上来拦住他们说未成年人不能入内,女孩们都开心得不行。 当班经理把他们的位置安排在窗边,那个座位向前可以俯瞰整个CBD区,背后就是巨大的舞池。 苏晓嫱叫了好几瓶红酒和洋酒,柳淼淼说点这么多酒要多少钱啊?苏晓嫱耸耸肩说,都是我老爹当年的存酒,我们帮他喝! 大家边喝酒边说中学时候的事,路明非却就着电子烛台的光翻看着一份本市地图,那是他路过报刊亭的时候特意买的。 酒意渐浓,陈雯雯说路师兄你还记得么,当年大家都觉得你是体育型的,直到那天跟你聊了马尔克斯,我才知道你对文学的理解也那么深,所以才大着胆子邀请你加入的。 柳淼淼则问他现在还练不练萨克斯,有时间大家可以再合奏爵士,真可惜当年规划的乐队没有组建起来。 路明非心中感慨说我当年要有这本事,何愁没有女孩青睐?遇到文学少女我就跟她聊马尔克斯,遇到音乐少女我就跟她聊理想和乐队。可惜这些都不是我的固有技能,是我在学生会里跟各部长学来的伪装,我的固有技能就只是打游戏和白日梦。 舞池周围的卡座渐渐地坐满了,很多熟客进场的时候都惊讶于最好的位置居然被四个中学生占据了,还是一个男孩拖着三个女孩,有人偷偷地给他们拍照,还发在了朋友圈里。本地的风云人物多半都相互认识,片刻之后,连想给苏晓嫱介绍男友的什么杨叔叔、谢阿姨也都间接知道了苏晓嫱带着疑似男友的人在狐狸酒吧喝酒。 苏晓嫱收到了叔叔阿姨们发来的询问微信,笑得合不拢嘴:“很多人在议论我们诶!” “让他们议论呗!我们也不会少块肉!”柳淼淼说。 苏晓嫱让服务生拿了很烈的龙舌兰酒来,一手拿一块柠檬,另一手的虎口里撒着盐,教大家怎么喝龙舌兰酒。女孩们有点酒精上头,讲话也越来越随便,苏晓嫱指着柳淼淼的鼻子说你那次跟我吵架的仇我还记着呢,不过看在今天你主动打电话给我,我就不怪你了,你喝一杯就算了!柳淼淼说还不是师兄出事了,不然我才不理你哈哈哈哈! 苏晓嫱又指着陈雯雯的鼻子说赵孟华很小气的哦,你在外面跟明非师兄喝酒,赵孟华非气死不可!陈雯雯小声说我对路师兄又没什么想法,赵孟华才不会那么小气呢。 周围的空间里充斥着烛光、音乐和玻璃器皿的反光,男人们衣冠楚楚,女人们清纯或妩媚,他们聊的话题或隐晦或露骨,眼角眉梢里藏着外人不懂的隐语。 “看看你身边,这就是长大之后的世界,每个人都有心事,所有的事情都不再简单。”路鸣泽摇晃着杯中的红酒,他一直堂而皇之地坐在旁边听,“每个人的话里都有真情和假意,每一杯酒里都藏着机会和暗示,注意看,陈雯雯和柳淼淼都在不断地回微信,她们早该走了,有人在催她们,她们在编理由,这些都是有主的女孩,她们的男朋友并不喜欢她们那么晚了还泡在酒吧里,明非师兄的鼎鼎大名能解决很多问题,但如果你的女朋友是贾斯汀·比伯的粉丝,你也不会愿意她夜里出去跟偶像喝酒。这些都是机会,要不要把握一下?” “又是你们魔鬼的大道理,”路明非说,“不就是长大了人和人之间就没有信任就尔虞我诈什么的么?我都听你说了八百遍了。” 路鸣泽给他搞得有点尴尬:“你不该感觉到沮丧失望么?即使这个扭曲的世界,对你也没有表面上那么好。” “就算十句话里面有九句都是假的,我也可以只听那一句真的嘛。”路明非说,“她们可能都有心事,但她们今晚都很开心。” “那你开心么?”路鸣泽搂着他的肩膀。 “无所谓开不开心,但我觉得我会记住今天晚上的,它很有意义。” “哥哥你最近深沉起来给人的感觉很牛逼,好像一头犀牛。” “犀牛牛逼不在深沉上,在于它有个能顶人的角。”路明非摸摸小魔鬼的头顶。 “明非师兄!我们去跳舞!”苏晓嫱放下酒杯一跃而起。 “你们先跳,我去个洗手间。”路明非站起身来,“等我回来展示一下真正的技巧!” 路明非没去洗手间,而是来到前台,问侍者要了一把雨伞。 “别跟苏总说,我去去就回。”路明非给服务生塞了一百块小费,然后乘电梯下楼。 ---------- 街上积水横流,路边空荡荡的,一辆车都看不见。想来是雨太大了,专车也怕淹水,不敢出来了。 路明非把目光投向了路边的小巷,披着雨衣的老人守着一辆三轮,在雨中冻得哆哆嗦嗦。 这种黑三轮也是来拉活儿的,不过不是拉那些有钱来狐狸酒吧消费的贵客,而是拉下班的服务人员。 老人高兴地迎了上来:“客人您坐车么?我送您,雨这么大打车可别想了。” 路明非摸出钱夹,把全部现金倒出来给了老人,又脱下手表递过去:“租一下你的三轮,就一会儿工夫,钱是你的,手表算押金。” 他可买不起那块高档的世界时腕表,但学生会主席的手腕上总不能什么都没有,所以学生会出资买了这块表,借给路明非使用。 老人掂掂那块表,有点不敢相信,嘴硬说:“我的三轮很贵的,我怎么知道你这表值多少钱?”“壳子是金的,牌子功能什么我解释了你也听不懂。”路明非无可奈何地说,“反正挺贵的。” 老人探牙就要咬,路明非阻止了他:“玫瑰金可不是纯金,会崩到牙的。您信我行不行?您听我口音,本地人。” 老人犹豫了好一会儿:“那你会骑么?” “我开过碰碰车。”路明非微笑,“还开过布加迪威龙,三轮车应该不难。” 老人点点头说:“对!我这车好啊,无级变速,跟碰碰车一样,就加速和刹车。雨天路滑,你可得小心。” 路明非披上老人的雨衣,骗腿上车,驶入无边的雨幕。老人站在雨中,好奇地看着手表机芯哒哒地转着。 那张地图上已经标好了路线,10号高速公路,本地的高速路中唯一一条全部架设在空中的,路面积水瞬间就能排空,所以它不必担心受暴雨影响,是唯一一条还没封闭的出入城道路。这座城市的供给目前全靠这条路。 夜深人静,收费站的管理员打着瞌睡,忽然间外面灯光闪过。管理人揉揉眼睛,愣住了,一辆暗红色带拖斗的三轮车突突突地驶过收费站,骑手的是个身穿校服的年轻人,他的坐姿挺拔,像是骑着毛驴冲向战场的元帅。 风雨扑面而来,道路两侧的黑色山脉和树林也像是扑面而来,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扑面而来。眼前的道路感觉很熟悉,噩梦中他曾在这里战斗过很多次,熟悉每个转弯每个坡道。他的猜想被证实了,楚子航说他当年误入的高架路是0号高速,但0号高速并不存在。根据尼伯龙根的原理,0号高速路应该是某条现实中的高速路被扭曲后的结果,原来是10号高速,神秘的力量抹去了前面的“1”。暴风雨封闭了这座城市,机场瘫痪,港口瘫痪,高速公路瘫痪,唯一的进出道路就是10号高速,芬格尔和诺诺已经准备离开这座城市,那么他们必然会走10号高速,冥冥中的命运线引导着诺诺去那里跟奥丁会面。 高架路边原本都是新开发的小区,还有一座带摩天轮和过山车的游乐园,即使在深夜里也是灯光通明的,但今夜它们都黑着灯,世界正微妙地扭曲着,风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侵蚀了那些建筑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远山,一眼望不到边的阔叶林,还有农田、河流和黑灯瞎火的小村落。 他正慷慨地向着奥丁的所在地挺进,头顶上方已经隐约传来了乌鸦的叫声,但在一个拆除了路标的匝道口,路明非驶离了高架路,驶入一片破败的工业园区。这里看起来已经荒废很久了,路边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高大的工业机械矗立在雨幕中,像是死去巨人的骨骼。一扇铁门上贴着“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查封寰亚集团生产基地”的封条,路明非没有细看,咣地撞开门开了进去。 第62章 苏晓嫱的春季攻略(3) 成排的厂房都开着门黑着灯,路边还丢着锈迹斑斑的机械设备,路明非飞驰而过,在道路尽头的深坑前停下。 深坑周围围着“无关人员禁止入内”的黄色胶带,那栋白色小楼已经随着坍塌的地基沉入了地下。坑里的水已经被抽干了,可以看到坑底就是小楼的屋顶。路明非跳进坑里,找到了通往楼梯间的铁门,打开来一看,墙壁和地面都糊满了泥浆。他打开路上买的手电筒照亮,沿着楼梯一路下行,搬开了好些杂物之后,总算是摸到了地下二层,找到了楚天骄当年的住所。小屋里到处都是浸过水的垃圾,楚天骄留下的信息已经被彻底破坏了,但路明非要找的东西还在更深处。 他把那张湿透的旧床垫搬开,露出一道严密拼合的暗门,暗门用铁皮和铁框架焊好,加挂了一把沉重的大锁。路明非撬开暗门,沿着铁杆爬了下去。下面居然还有一层,积水有半米深,积水里漂浮着黑胶唱片和半满的酒瓶子,屋顶上挂着纠结成团的红线。从正常通道是无法进入到这一层的,小屋正下方才是那个名叫楚天骄的神秘男人的真正住处。从收藏品看来那男人的品位高绝,随便一瓶威士忌都是陈年老酒,黑胶唱片也都是经典版本,他其实很少在那张不舒服的床垫上睡,寂寞的深夜里他总是在这个空间里喝威士忌听黑胶,想念他那个难得见面的儿子。 诺诺没有发现这个秘密,不是不够敏锐,而是路明非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在某几次的读档里他反复地探索了这个空间。 虽然信息都被积水破坏了,可某些东西是不会受影响的,它质地坚硬,经过良好的润滑。 路明非撬开一只铁柜的门,再度见到了那只沉重的黑色铝合金箱子,箱盖刻有半朽世界树的徽记。 他摸出了自己的学生卡,在箱子封口处的卡槽里划过,密码锁哒哒哒地运转了片刻,箱盖弹开了。 S级的学生卡权限相当之高,这口箱子在这里默默地躺了很多年,没有刷新过系统,还不知道路明非的学生卡已经失效了。 箱子里装满了轻重武器,伯莱塔92F手枪;美国造M4Super90战术霰弹枪;S&W M500转轮手枪,这玩意儿曾经号称世界上威力最大的单手枪械,对使用者的腕力要求惊人;以色列造乌兹冲锋枪,理论射速每分钟1500发,全世界反恐精英和恐怖分子都喜欢……此外还有各种口径的子弹,弹底涂红,这些子弹的制造者在警示使用者说,这可不是你在枪械超市里买到的运动手枪子弹。 这根本就是一个小型的军火库,来自卡塞尔学院,里面的每件东西都带着路明非熟悉的味道。路明非熟练地检查那些枪支弹药和手榴弹,他对手榴弹的威力深信不疑,因为这些东西毫无疑问出自装备部的某位武器大师。装备部造的手机都能当手雷使,那他们造的手雷该多恐怖?当年在日本,EVA曾空投类似的武器箱给恺撒,然则楚天骄的武器箱看起来级别更高,还有S&W M500这种个性化的货色。 路明非合上箱盖,拎着就走,游戏里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探索过这个空间,有价值的信息都烙印在他的脑子里了。 这时他的背后投下了几道莹蓝色的光束,光束交织成像,梳着闪亮油头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光束中,那件考究的衬衫挽着袖口,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凝视着路明非的背影,手中端着一杯威士忌,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多年不见了,希尔伯特,当我们这么对话的时候,想来我已经告别了这个世界。” 路明非吓了一跳,在游戏里探索这个空间的时候他从没遇上过这种事,但那种全息投影光束他是熟悉的,每次EVA出现用的也是这套技术,所以不至于理解成还魂。 “希望我没有辜负自己的使命,希望那个孩子已经平安地长大。”楚天骄吐出一口雪茄烟雾,“我知道的事情我都保存在这部时光机里了,你可以开始提问了。” 路明非围着那道投影光束转了好几个圈,想明白了这东西的原理,EVA拥有超强算力,所以可以模拟人类的思维方式和情感,但这里的设备跟外界隔绝,楚天骄只是用视频素材加上简单的人工智能构成,保存了他生前拍摄的一些片段,只能理解为录像或者残影,被路明非无意中开启了,原定开启它的人是昂热。真是不能贸然相信老头子,你永远不知道他漫长的人生里经历过些什么,也就猜不出他心底最深处藏着什么。 “我看过伱的卡片了,尼德霍格对么?”路明非从积水里拎起一把椅子,在楚天骄面前坐下,“那条黑色的巨龙,他是一切的肇始者,也是一切的终结者。” “我不确定,但我的推理有个地方过不去,我只能假定那是尼德霍格。就像一个黑洞挡在你的航路前方,你看不见它,但你很确定它存在。” “他已经苏醒了么?正以人类之身在这个世界上游荡么?”路明非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不知道,但他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逆种,人类和龙类都恐惧他,他是历史线上的怪异奇点。” “请详细讲解一下。” “很抱歉,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的存储库不支持回答上述问题。”楚天骄的表情忽然变得呆板。 “你来这里的使命是什么?” “该问题请参考希尔伯特·让·昂热专属服务器中的第16号词条。” “奥丁是什么?” “该问题请参考希尔伯特·让·昂热专属服务器中的第24号词条。” 路明非给这套设备搞得有点无语,好不容易触发了隐藏任务,结果只是个智能低下的复读机,造型倒是挺帅的。 “你是学院的人么?你向谁汇报?” “能不能问点有营养的问题?我他妈的不就是向你汇报的么?” 路明非又被这台设备搞得灰头土脸,不过这个问题似乎确实不需要问,单凭这口箱子就能断言楚天骄跟卡塞尔学院的关系极深。 “你对高维世界、约束器级事件和诸神的黄昏怎么理解?” “很抱歉,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的存储库不支持回答上述问题。” “奥丁的弱点是什么?昆古尼尔的机制是什么?” “很抱歉,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的存储库不支持回答上述问题。”楚天骄再度变得呆板起来。 “行吧行吧,那你随便说点什么吧,说点有价值的。”路明非只得放弃提问,他对这个世界的秘密知道得还是有限,像样的问题都问不出来。 “我知道的你都知道,问那么多干什么?这段影像就当做是跟你和这个世界告别吧,我想那一天总会来的,我并不觉得恐惧,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我的儿子。” “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你儿子么?”路明非下意识地问,问完才想起对方只是一台升级版的电话答录机而已,并非有真情实感的生物。 “很遗憾没有陪着他长大,但我不想让他的人生里有我太多的影子,这样在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也不会太悲伤。但如果有合适的机会,请跟他说我爱他。” 路明非沉默了很久:“可你想说的你儿子都知道,他也很爱你。” 楚天骄沉默了片刻,忽然微笑起来:“原来来的是你啊孩子,你已经长大了么?我也有句话送给你,一定要珍惜你的人生啊,因为那里面有你爱的人。” 路明非大惊失色,还想继续问下去,但头顶的投影设备已经冒出了阵阵青烟,楚天骄的身影随之灰飞烟灭,直到最后一刻那个影子仍在饮酒,嘴角带着释然的笑。 不知道是这台设备被水浸泡之后导致的短路,或者当芯片意识到来者不是昂热就会自行销毁,亦或者这个世界的因果逻辑冥冥中阻止路明非探索得更多。 “楚天骄,如果我还有命的话,一定会找到你儿子的。”路明非拍了拍手中的箱子,“还有……我是你儿子的朋友,你的仇!我帮他报!” ---------- 诺诺坐在日光灯下,默默地喝着啤酒。窗外乌云漫天,云层压得很低,好像反过来的黑色大海贴着楼顶翻腾。 一道闪电落下,击中了对面那座楼的避雷针,电光顺着铁丝游走,霓虹灯招牌爆闪之后熄灭。全楼上下都黑了灯,一片鬼哭狼嚎。 芬格尔哼着歌收拾行李,大大小小七八个箱子,他们在这座城市里住了不到一个月,居然攒下了不少东西。 “明天晚上婶婶说做一桌子菜给我们送行,你可千万记得回来吃饭。”芬格尔说。 他们给叔叔婶婶说的理由是考察进行得差不多了,学院催着回去,路明非就在上海那边待着不回来了,他们赶去上海跟路明非会合,然后直接飞美国。 “你收拾些什么呢?旅游纪念品?”诺诺皱眉,“没事儿就过来喝酒聊天。” “婶婶要我给她儿子带的东西,衣服裤子、豆瓣酱、辣椒酱、豆腐乳什么的,我这也是代路明非尽孝嘛。师妹你这几天简直变成了女酒鬼,”芬格尔伸展了一下,走到桌边打开一罐啤酒,“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师兄听你倾诉呀!” “我口渴,不行么?”诺诺望着窗外,“这算热带风暴么?会不会是元素乱流?” “你可别跟我说你准备留在这里再调查调查啊!我们已经有结论了对不对?楚子航十五岁那年遇上车祸死了,路明非就是精神分裂。已经结案了,咱们就别翻来覆去了,给那小子折腾得还不够么?就算是元素乱流,也不是我们能对付的。EVA的天眼看着呢,真是元素乱流,他们会派恺撒或者阿巴斯那种级别的家伙来,恺撒办事你还不放心么?” “是,他会处理好的。”诺诺点了点头。 “恺撒会因为小路的事对你不高兴么?他会不会故意给我们穿小鞋?” “我跟路明非到底怎么了?”诺诺横眉立目,“我帮他只是因为他是我朋友!就像你帮他,是因为他是你朋友!你难道也喜欢他么?” “我没问你喜不喜欢他啊,是你自己说的,而且我当然喜欢我兄弟啊!”芬格尔拍着胸脯,“拳拳的爱!” 诺诺愣了一下,不吱声了。 “听说你们陈家在混血种的世界里也是名门,老陈家的大小姐也会觉得孤独么?”芬格尔说,“要跟败狗同病相怜?” 诺诺沉默了很久,仰头望着屋顶:“孤单过,孤单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小蘑菇,下一场雨自己就长出来了,再下一场雨你就烂掉了,没人知道你来过这个世界。那时候很想有个人来救我,谁来救我我就跟谁走,白马王子最好,恶棍我也不在乎,我可以跟他满世界抢劫满世界逃亡,还会帮他挡子弹,可是谁都没来,白马王子和恶棍都没来。” 客厅里的固定电话响了,叔叔婶婶都不在家,芬格尔出去接电话,半分钟不到又跑了回来:“医院打电话来,说小路被他那三个师妹从医院里劫走了!” 诺诺愣了好一会儿,抓起一把伞出门去了。 ---------- 电梯把诺诺直接带到88层,电梯门刚打开,喧嚣声就扑面而来。 这毫无疑问是个灯红酒绿的场合,男男女女眼神暧昧,烛光摇曳酒气浓郁,舞池边油头粉面的小哥们演奏着爵士乐。服务生被这个杀气腾腾的女孩吓了一跳,赶紧凑上前说对不起我们已经没有空位子了。 诺诺一把拍在他肩上:“我不是来喝酒的,我来找人,苏晓嫱在这里么?” “你找苏总啊……”服务生心说自己犯错了,这女孩的身份不明,他不该泄露VIP客人的行踪。 “我是她公司的人,有急事找她,你别管了。”诺诺一把推开他。 苏晓嫱可能在狐狸喝酒,这个消息是她电话从苏晓嫱秘书那里问到的,苏晓嫱的秘书24小时在线。 诺诺谎称要找苏晓嫱是因为矿上断电的事,矿井下还有人,秘书一听就有点慌,说苏总关机了,要不你去那个狐狸酒吧找找,苏总晚上经常去那里。 诺诺知道狐狸酒吧,因为这里也是邵公子的据点,邵公子邀请过好几次,都被诺诺拒绝了,原来是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 窗边的那圈沙发上,三个穿校服的女孩正相互抱怨,声音大得远远就能听到。 苏晓嫱说你们两个今天怎么那么多话?老讲以前那些破事儿,你们又不真的是明非师兄前女友!收敛一点行不行?看!明非师兄不高兴了吧?走了! 柳淼淼不服气说还不是你选的这个地方!你什么时候看师兄来过这种嘈杂的地方?他是不喜欢这个地方! 陈雯雯打圆场说你们别吵了!问题是师兄去哪里了,这么晚他连车都打不到。他在医院待那么多天身体肯定差得不行,出来连口饭都没吃就是喝酒,淋雨感冒了怎么办? 诺诺站在吧台旁边的阴影里,默默地看着三个女孩争吵。原来路明非确实被她们带到这里来了,可中途又悄悄离开了。那她也就没必要上去问话了。 虽然已经知道路明非在仕兰中学是个明星人物,但听着女孩们背后议论他,诺诺还是觉得有点恍惚。那家伙在混进执行部之前不是孤独的怂货和傻猴子么?就是因为不忍心傻猴子被人欺负,她才陪他来到这座城市,要帮他查明真相。可在别的女孩眼里路明非是那么闪光的家伙,他的睫毛那么长,笑起来那么酷,对人还特别温柔,又有责任感……原来同一个人在不同人心里的差别是那么的大,每个人都一厢情愿地相信着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些事。早知道这样救他干啥呢?在没有自己的世界里,这家伙好像活得更开心也更威风。 诺诺正思绪万千,一个人影疾步穿越舞池,在苏晓嫱旁边坐下,给自己满满地倒了一杯白兰地,仰头喝了下去。 “外面可真冷,冻死我了。”路明非搓着手说。 苏晓嫱喜出望外地抓着他的胳膊:“明非师兄你去哪儿了?我们都急死了。” “饿了,我出去找了一家便利店买了点关东煮吃。”路明非很随意地拍拍苏晓嫱的肩膀。 “叫服务生出去买就好咯,还自己跑一趟,”苏晓嫱说,“这里虽然没有关东煮但有西班牙火腿。” 她转身打了个响指:“两份切片火腿!快一点!” 陈雯雯和柳淼淼没说话可也放下心来,原来路师兄没有生她们的气,路师兄也不是有心事,只是饿了。 吃饱了之后的路师兄立刻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嘴角挂着笑容,无事一身轻的模样。 “你们刚才去跳舞了没有?”路明非问。 “我们等你啊,三个女生怎么跳舞?”苏晓嫱笑着说,“你不是要展示真正的技巧么?” “我瞎扯的,我哪里会跳舞啊,”路明非也笑。 “明非师兄别耍赖!给你脸了还!”苏晓嫱搂着他的肩膀。 男孩和女孩们喝着酒聊高中时候的事,越聊越开心,酒精的作用下空气中弥漫着某种你侬我侬的情调。 诺诺站在暗处,看着路明非谈笑风生,看着女孩们咯咯轻笑,觉得心里的某种信念在无声地坍塌。 一直以来她都固执地相信路明非是需要自己的,至少长大之前他是需要自己的,那个会因为母亲给自己写了信就走进厕所独自痛哭的孩子,喜欢某个人就小木偶一样跟着她却不敢说出口的孩子,没有人照顾一定会过得很艰难吧?所以总是想帮他,扮演他的姐姐和老大,这次也不例外,明知道恺撒会不高兴,加图索家的老人们更会气得七窍生烟,她也还是留了下来。 其实这只是她自己的执念吧,傻猴子也许在别的场合并不傻,傻猴子也许已经长大了,变成了聪明猴子,明白了这个世界上不止一个女孩值得他喜欢,岁月更迭你喜欢的人也是会变的,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路明非并不真的了解她,她也不真的了解路明非,在没有她的场合,路明非也可以像今晚这样左右逢源如鱼得水。 事到如今路明非还总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也许只是没有完全断了念想,而她是个从来处理不好感情问题的笨蛋,表面上看她是那么利落洒脱的人,可她总是不忍心拒绝别人,于是把很多事搞得一团糟,也伤害了好些人。忍下心把猴子丢在荒野里就好啦,他也许会嚎啕大哭好几天,但哭完他就会去找新的主人了。这世上谁没了谁不能活? “您好,您不是要找苏总么?”服务生凑了过来,“苏总就坐在那边的桌上。” “不用了,事情解决了,不用跟苏总说了,让她跟同学好好聚。”诺诺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你师姐看起来很失望诶。”坐在陈雯雯和柳淼淼之间,左拥右抱的小魔鬼说,“何必非给自己贴这种标签呢?” “要是在世界的α线里我也是这样的路师兄,那我就是会这么渣吧?她失望也是对的。”路明非说,“那样的我,估计都不会跟她认识。” 第63章 苏晓嫱的春季攻略(4) 诺诺漫步在雨中,雨中的城市灯火辉煌,来来去去的车溅起一人高的水墙。 雨伞都不顶事儿了,她的衣服湿透了,黏在身上。有开车路过的好心人冲她摁喇叭,也可能是因为她长得还挺好看的,漂亮女孩独自在雨中漫步,有的是人我见犹怜。诺诺懒得理睬,她把法拉利丢在了狐狸酒吧楼下,就是想一个人走走。 空气湿润微凉,呼吸得久了,寒意和雨意好像都沉淀在了身体里,她觉得越来越冷,想找间火锅店吃点东西暖和一下,偏偏路边的店面都关门了。在这座流光溢彩的城市里她竟然迷路了,放眼看去,到处都是路牌到处都是人,可她找不到回叔叔家的路,也找不到回那套公寓的路,也许从很多年前她就迷路了,但她没有觉察。 她忽然想念起金色鸢尾花岛来,想念那里的阳光,她曾经那么地想要逃离那里,可是现在她有点想回去了。 诺诺走进街边的电话亭,摘下话筒,把一张电话卡插了进去。手机是最容易被EVA监控的设备,离开马耳他之后,他们都不再用手机。她默念了一遍那个0039开头的号码,0039是意大利的国际区号,这个号码是通往加图索家的加密专线。 当初是恺撒强迫她背下了这个号码,说如果遇到诸如被绑架这样的情况,就让绑匪打这个号码,只要通话时间在三分钟以上,无论是从世界上的哪部电话打出的,我们都能定位到你。诺诺心里老大不情愿,觉得多此一举,能绑架她的普通人不多,要是被龙类绑架了,龙类也不会来要赎金。但她还是拗不过恺撒,把号码背了下来。 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个号码真的派上了用场,恺撒应该正等在电话那头,等了很久。 诺诺觉得自己快要累垮了,这场闹剧该结束了,是时候把事情移交给别人了。芬格尔总是在玩激将法,她又容易受激,一激就炸毛,一炸毛就会做出错误的判断。眼下她最应该相信的人既不是路明非也不是芬格尔,而是恺撒。恺撒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任性妄为的公子哥了,他变成了那种能担起责任的人。反倒是路明非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越来越看不懂了,一时疯一时傻的,跟女同学们喝酒的时候他神采飞扬,哪里还是当初她捡回来的小野狗。 她开始拨号,0039-8642-XXXX,这么做感觉像是背叛了芬格尔和路明非,她深呼吸几次,想把这个念头从脑袋里赶出去。 现在轮到她做决定了,路明非在发疯芬格尔在胡闹,她这么做是在帮大家。可拨号的手指还是有点沉重,老是觉得自己像个狗叛徒。 “不!这不能叫叛变!这是在纠正当初的错误!”诺诺心里似乎有个说客在大声说话。 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则说:“不,不,不……别这样,别这样……你这么做,有个人会很难过。” ---------- 执行部罗马分部,阳光温软的下午,恺撒坐在一张老式书椅上,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 最近他没事的时候都会坐在这里,凝视着桌上的那部电话。他在等诺诺打给他,他相信在诺诺醒悟过来之后会给他打电话的,一旦这部电话响起,一切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可电话一直沉默,有几次恺撒甚至忍不住想让帕西找人来看看,看线路是不是出了问题。 他倒不至于怀疑未婚妻和自己的兄弟私奔了,但一定会有人拿这件事在背后嘲讽他。他也不得不承认,路明非在诺诺心里的分量是挺重的。先贤祠给他的压力也是很显然的,阿尔法的态度温和,但也很明确,加图索家的新娘必须是个纯洁的新娘,无论身心还是名声。对世俗的皇族来说这只是面子问题,但对混血名门来说,这关系到子孙后代的血统纯度,非常要命。 这件事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诺诺打给他,他再亲自出马,等到学院抓住他们,再把诺诺给送到罗马来,面子上就很难看了。 “受欧洲石油管线项目暂停的影响,家族在俄罗斯的油气田产量在第一季度下降了22%。”“我们在欧洲股市和债市的投资在第一季度增值了7%。” “我们在互联网和新金融方向上的14支基金在第一季度增加了3.5%的公允价值。” 帕西一条条地念着家族第一季度的财务总结,但恺撒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上面。 他想时间要是能倒流那么两三年,他根本不用在乎什么面子问题,他也不会在罗马的办公室里坐着听汇报,早就带着一架飞机满世界地去找诺诺了。但现在他是执行部意大利分部的实际领导、加图索家未来的家主和学院的代理校董,这样的人必须在乎面子。他得表现得处乱不惊,好像局势尽在掌控。 说起来也怪,就像帕西说的那样,他最初起意要成为担得起责任的人,是因为某种莫名的恐惧,害怕自己无法保护身边的人,结果却是自己被捆住了手脚。 电话忽然响了,恺撒的思绪像是被一把快刀斩断。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自己幻听了,看着帕西,向他求证。 看到帕西也流露出异样的眼神之后,恺撒几乎是虎扑出去,一把摁住听筒,感受着听筒微微的震动。 他缓缓地摘下听筒,放到耳边,有点不敢说话。十几秒钟的时间里,听筒里就只有风雨声和疲惫的呼吸声。 “恺撒?是你在听么?”听筒里终于传出了诺诺的声音。 那一刻恺撒觉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但他控制住了自己,深呼吸几次,轻声说:“是我,伱等我一下。” 他捂住听筒,扭头看着帕西:“反向追踪这通电话!” ---------- “告诉我你的位置,几个小时之后接你的人就会赶到。”恺撒轻声说,“你打了电话就好了,剩下的事都交给我。” 他的声音很温暖,好像能把这边的寒气也给驱走。 “我挺好的,你还好么?”诺诺的声音也很轻,“有什么你需要我给你解释的么?” “不过是我家那些老东西们多唠叨一些罢了,”恺撒说,“我不需要听什么解释,芬格尔和路明非都跟你在一起么?” “都在,但我没告诉他们我会打这个电话。我给你打电话有几个原因,一是我们所在的这个区域被奇怪的暴风雨包围了,可能是元素乱流,周边可能有大东西正在苏醒;二是路明非可能真的是有精神方面的问题,他的行为举止很难解释,他的记忆里面混了奇怪的东西进去,侧写对他也不管用。” “你们找到楚子航了么?” “找到了,他是路明非的初中同学,十五岁那年就死了。” 恺撒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原来副校长说的“改变过去”并未发生,只是路明非出了问题。 “明白了,你先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下,我会让人把你直接接到罗马来。我应该自己去接你,但我得先去跟最高决策委员会解释。” “路明非和芬格尔呢?他们也能去罗马么?” 恺撒沉默了片刻:“他们会被送去学院,芬格尔不会有事,顶多就是逐出执行部,路明非就得看调查结果了,不是你能管的。” 诺诺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廉价的塑胶电子表,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分钟。 她知道恺撒那边正在反向追踪这通电话,她其实不必告诉他自己在哪里,再过一分钟恺撒自然就知道了。 “你逃走之后修道院炸锅了,女孩们都被家里接走了,因为岛上不仅出现了男性入侵者,还一下子出现了两个。”恺撒换了话题。 这就纯属聊天了,随便说两句一分钟就过去了,这样他也不必继续追问诺诺到底在哪里。 “挺好的,我不想回去了,我估计她们也不想看到我。” “没问题,让你去修道院是我的错。” 有人敲响了电话亭的侧面。隔着玻璃,诺诺看到了一个穿黑色西装打白色领结的男孩,他站在雨中,打着一柄超大的伞。 他是想进来打电话么?还是迷路了需要帮助?这个年纪的孩子,怎么大夜里的一个人在外面跑?他穿得那么整齐,倒像是走失的小王子。 男孩趴在沾满雨水的玻璃上,默默地盯着诺诺。诺诺非常惊讶,蹲下身来和他对视,这样他们的视线就是齐平的。 诺诺不认识这男孩,可又有点眼熟。男孩生得很漂亮,衣着很精致,像个瓷娃娃。哪家父母生下这样的孩子,都会看做心肝宝贝吧? 这样的心肝宝贝怎么会在暴风雨之夜,独自在街头徘徊?那么孤独,像只被赶出家门的小狗。 “你找我么?”诺诺轻声问。 起初男孩是没有表情的,但忽然他撇了撇嘴,漂亮的小脸微微扭曲,显出几分狰狞,却又有一滴眼泪划过面庞。 诺诺不知道他们对视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秒钟,也许好几分钟过去了。 男孩终于开口了,风雨吞掉了他的声音,但诺诺能辨认出他的嘴型。 他在说:“不,别这样,你这么做,有个人会很难过。” 诺诺惊呆了,她心里很疼,疼得像是骨折了,可心脏里又怎么会有骨头呢? 她忽然记起了那个奇怪的梦。那天晚上听了邵公子的倾诉,她做了那个奇怪的梦,梦里她把傻猴子丢在了荒野里,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这是那只傻猴子的化身么?他走过暴风雨,徘徊街头,都是为了找她。他又愤怒又伤心,因为被信任的人背叛了。他龇着牙想要咬你,却又委屈地扁着嘴。 是否每个被抛弃的猴子都会满世界寻找他的唐三藏?如果找不到,就一直在荒原上流浪。 ---------- “诺诺,诺诺你还在听么?”恺撒问。 电话里忽然安静下来,但诺诺的呼吸声还在。 “为什么我可以直接去罗马找你,路明非他们就要回学院?”片刻之后,诺诺又说话了。 “因为我要保护你,我不能让你去面对元老会和执行部。” “那谁保护路明非呢?你们不会放过他的对吧?你们会把他判定为疯子,杀人者,甚至是龙王。你们也许会流放他,也许会杀掉他。” “不要用路明非的逻辑和我说话!”恺撒忽然声色俱厉,“你根本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我没法管每个人我只能先管你!” 他一直克制着情绪和诺诺说话,他知道这姑娘有多犟,你说了她不爱听的她真的可能挂电话。他怎么都得撑过这三分钟,还得哄着诺诺上了飞机,然后才能放手来解决路明非的问题。可那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本来说得好好的,忽然间诺诺的轴劲儿又犯了。 “我知道你是好意,可路明非曾经跟我说过一些话,他说世界上如果真的有过楚子航这个人,所有人都忘记了他,他在没人知道的角落里呼喊说谁来救救我,我是楚子航……谁来救救我,我是楚子航……可是甚至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他不能忘记楚子航。”诺诺轻声说,“同样的原因,我也不能让路明非一个人呼救,却连回答的人都没有,如果真的没有,那就我回答他好了。” “你什么意思?”恺撒又惊又怒,“你不要犟了!” “路明非是我的朋友,我帮他不是为了好玩,是因为他跟小时候的我很像。我要是不管他,就像不管小时候的自己。”诺诺挂断了电话。 时间停在了2分58秒,只差两秒钟。恺撒颓然地躺在书椅中,又忽然起身,挥手砸碎了一只杯子。 帕西从平板电脑上抬起头来:“差了两秒钟,没能准确地定位那部电话,但可以确定那部电话是从中国东南部的某个城市打过来的,路明非的老家在那里。” 三分钟时间是指最终能定位到那部电话的时间,但如果只是查出这通电话从哪个国家或者哪个城市打来的,需要的时间就会相应地缩短。 “很好,给我准备飞机,联络我们在那边能调遣的人手。”恺撒站起身来。 “有件很麻烦的事情正在那座城市发生。”帕西把平板电脑放在恺撒面前,“大概率是元素乱流,恐怕某个大东西要在那里降临了。” 平板电脑上是一张卫星云图,显示着一个黑色的漩涡云团覆盖了中国东南部的某个城市,范围极小,云量却极大,像个黑洞。 “见鬼……见鬼!”恺撒这才想起刚才诺诺在电话里说的事,但当时他没太留心,一门心思只是要稳住诺诺。 “那座城市虽然有机场,但现在飞机已经无法降落了。水路和空路都已经封闭,目前能够出入的只剩下一条高速公路。”帕西说,“那可能是一处孵化地,现在去那里很危险。” “危险就更得去,诺诺还在那里!搜索最近可降落的机场,要一台能越野的车在那个机场等我!” “那我陪您去吧。”帕西说。 恺撒沉吟片刻:“你留下,我在这边也需要耳目。至于帮手,立刻联系学院,让他们派飞机送阿巴斯去中国,跟我在同一个机场降落。” “路明非出事之后,阿巴斯也成了学院重点观察的对象,执行部恐怕不会轻易放他出去,除非他愿意为你私自出动。” 恺撒拉开抽屉,枪盒中躺着那对沉寂了很久的沙漠之鹰:“那就告诉他,恺撒·加图索需要他帮忙。” ---------- 诺诺走出电话亭,掰断那张电话卡,丢进雨里。浮着落叶的雨水冲刷着空荡荡的地面,电话亭外根本没有什么男孩。 梦里的傻猴子当然不会跑到现实里来嚷嚷,刚才那一切应该都是幻觉。哪本书上说的来着?哪有什么外魔,归根到底都是心魔。 “路明非,我还真是信了你的邪!”诺诺对着天空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下真的会被退婚吧?” 第64章 苏晓嫱的春季攻略(5) 卡塞尔学院,安珀馆,狮心会会长巴布鲁三步并两步直上顶楼,顶楼是一个有三角形屋顶的阁楼。 诺顿馆回到了学生会手中之后,安珀馆就成了狮心会的总部,狮心会这些年招到了几位家境富裕的会员,给狮心会捐赠了不少费用。 狮心会的前任会长阿巴斯就借住在顶楼的阁楼里。阿巴斯对居住条件的要求并不高,也不是想借自己老会长的身份从狮心会里捞到什么好处,但他在这座校园里拥有颇多的拥趸,让这样一位明星人物住在普通宿舍里,应该会每晚都有人来敲他的门,而阿巴斯又是个不会拒绝别人的人,那他就得每晚陪不同的人聊天,帮他们解决学业和心理上的问题,最终从执行部的干将演变为学院的知心大哥。因此巴布鲁忽略了阿巴斯的想法直接做出决定,把阿巴斯的行李全都搬来了安珀馆。 巴布鲁推开阁楼的门,门后面是一个明亮的小套间,陈设简单,有一扇面对着草坪的三角窗,阳光在玻璃和镜子之间折射,绚丽缭乱。 沙发上丢着穿过的羊毛衫和围巾,显然主人是个懒散的家伙,空气中弥漫着柑橘和薄荷的香气,香气是从桌上的水烟壶里溢出来的,香味还很浓郁,感觉主人刚刚放下它。 “会长!会长!”巴布鲁大喊。 “来啦来啦!”一个身穿碎皮革嵌粗纺羊毛猎装的家伙从储藏室里窜了出来,手提一个大大的旅行袋,满头乱毛。 巴布鲁上下打量他:“学生会硬是把现任主席打造成了老牌贵族,可会长你这个造型感觉是我们雇的保洁。” “不不,现在你才是会长,我只是个借住在安珀馆里的研究生。”阿巴斯笑着露出一嘴白牙。 很多人第一次听到阿卜杜拉·阿巴斯这个名字,都会误以为那是一位来自中东地区的虎虎生风的强者,因为他的姓氏和名字都有阿拉伯的感觉,而且管理着学院中最强的两个兄弟会之一。他应该穿长袍,挥舞大弯刀,随身带着经书,一天五次祷告。 可其实阿巴斯是个清秀甚至有点腼腆的年轻人,五官精致,眼睛大而深邃,戴着一副圆框眼镜,咖啡色的头发,蓬松的刘海。他有那么点像伊朗人,但特征并不很明显,你说他是英国人也没问题,口头禅是不好意思、真抱歉、不会麻烦您吧,又很像个唠叨的日本人。他没有明确的宗教信仰,生活里也很随性,经常有人看到阿巴斯会长揉着一头乱发在图书馆里查资料,伱要是想认识一下他,上去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聊天就行,所以也有人说学生会主席是校园中的一位贵族,而狮心会会长则是流浪的剑侠。 可吊诡的是贵族和剑侠是很好的朋友,经常有人看见这俩在餐厅里同桌吃饭,讨论一些旁人听不太懂的问题。 “不过巴布鲁你进来要先敲门啊!我也有隐私的!”阿巴斯赶紧把那个水烟壶搬走了。 狮心会的前任会长很不希望别人知道他有抽着水烟光着脚躺在飘窗里晒太阳的懒散习惯。 一会儿他又回到了桌边:“不好意思啊,乱糟糟的连茶都没法给你准备,是执行部让我出动么?” “会长你怎么会这么想?”巴布鲁盯着阿巴斯那双漂亮的绿眼睛,这是阿巴斯身上最明亮灿烂的特点了。 “因为中国东南部的某个城市出现了元素乱流啊,我自己写了一个小软件,它能调用全球范围内的气象数据,预判哪里可能出现了大型元素乱流。我在执行部的级别不够嘛,有时候他们不会第一时间把最新的情报给到我。”阿巴斯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梳子开始梳自己的乱毛,“而我现在闲着没事,他们很可能派我出动,所以我就赶紧收拾行李等着执行部的命令。”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执行部让我来找你谈谈,是准备安排你去图书馆整理波斯时期的炼金术资料。你当然清楚这里面的原因,那座城市是路明非的故乡,元素乱流大概率跟路明非有关,而你们俩现在是敌人,执行部并不想你们面对面,所以把你派去干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巴布鲁顿了顿,“但我同时又接到了意大利分部总务秘书帕西的电话,恺撒个人希望你陪他去一趟中国。”“校董先生又给我出难题了,”阿巴斯又把梳好的头发挠乱了,“那我还是去中国好了。” “会长你可要想好了,你现在出发去中国,等于公然违抗执行部的命令,回来只怕是要受处分的。” “你可不可以跟他们说你来这里以前我已经出发去芝加哥了?帕西的电话早来了那么几分钟。” “那你可是无法调用CC1000专线的,而且你离开校园要通过很多门禁,你准备翻墙出去么?” 阿巴斯瞅了巴布鲁一眼:“你看……现在你才是狮心会会长,你在EVA那里的级别比我高……不会麻烦您吧?” “我只是尽到提醒的义务,”巴布鲁把自己的学生证滑到阿巴斯面前,“一刻钟后有一班地铁离站,跑快点来得及。” “等我回来怕是我俩得一起挨处分了,真是不好意思。”阿巴斯微微躬身,拎起旅行袋就要跑。 “多聊两分钟的时间还是有的,”巴布鲁抓住阿巴斯的手腕,“你知不知道,很多人都说阿巴斯会长根本不是狮心会会长,而是学生会副主席?” “这怎么可能嘛,我跟恺撒虽然是朋友但也是竞争对手啊!”阿巴斯严肃地说,但他那张脸通常都严肃不起来。 “可是你看,恺撒的邀请一来,你连执行部的命令都可以拒绝。你要不要跟恺撒聊聊,我们把两个社团合并算了?反正路明非那家伙估计快被开除学籍了,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一人管理两大社团,我就是卡塞尔学院的王中王。”巴布鲁苦笑。 他已经把话说得委婉了,更犀利的说法是狮心会前任会长就像学生会前任主席的保姆。 “我也不是为了恺撒就可以轻易放弃底线的啦!哈哈哈哈!”笑着笑着,阿巴斯又觉得笑容有点欲盖弥彰,只能接着挠头,“可是恺撒是个朋友,而执行部是个组织,当我在朋友和组织之间做选择的时候,我只能选择朋友。校董先生的心里想必也很纠结吧?这个时候他想到了我,那我就没有理由不去帮他。况且我也想去看看那个号称‘另一个我’的家伙……楚子航的故乡。” 巴布鲁微微点头:“明白了,会长。我知道这件事对你的冲击也很大,但请你相信自己,因为我们都相信你。你是带领我们打过伟大战争的人,我不止一次见过你站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可你从来没有退缩过!” “哈哈哈哈!也想过退缩啦!不过等到想起来的时候一般都来不及了。下回聊下回聊,我赶地铁去啦。”阿巴斯一溜烟地跑了。 ---------- 路明非扶着苏晓嫱进小区,不过几百米的路苏晓嫱就吐了三次,坐车回来的路上,苏晓嫱也是把脑袋探在车窗外吐了一路。 四个人喝掉了四瓶红酒和两瓶威士忌,不吐才怪,喝到最后连路明非都惊了,在他的记忆里除了苏晓嫱,另外两个女孩都是号称喝杯啤酒就要晕倒的。 柳淼淼仰头灌下一杯威士忌之后还上去把键盘手推开,当当当地弹了一曲,可见钢琴公主还是钢琴公主,长笛只是辅修技能。 幸亏有苏晓嫱的司机在,将大家挨个送回家。陈雯雯最优先,因为赵孟华找不到她,已经急得跑去陈雯雯家里了。 路明非本来心里有愧,柳淼淼说路师兄你别怕,不就赵孟华么?我帮你解决! 赵孟华黑着脸来接陈雯雯,正要往车里看,柳淼淼冷冷地说:“黑着脸干吗?是我把你女朋友喝挂了,怎么样吧?” 赵孟华立马就怂了,二话不说扛着陈雯雯就走了,路明非连车都没下。 路明非这才想起柳淼淼也曾是赵孟华的女朋友,这个世界太混乱了,好多事情他都记糊涂了。 回柳淼淼家的路上,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柳淼淼忽然就哭了起来。路明非知道她为什么哭,就拍拍她的肩膀,让她靠着。 最后送苏晓嫱,原本车可以直接开到苏晓嫱家门口,但路明非说大晚上的别墅小区里黑灯瞎火,开进去太麻烦了,我送她几步,你在这里等吧。 司机心领神会,递给路明非一把大伞,说这小区的绿化好,雨中散步也蛮浪漫的。 “今晚喝得真好……没把你吓怕吧?下次继续啊!哈哈哈!”苏晓嫱拍拍路明非的胸口,没骨头似的往下滑。 路明非赶紧把这女酒鬼拎起来,免得她穿着那身昂贵的普拉达套裙就躺在积水里了。 他扶着苏晓嫱来到缠着葡萄藤的凉亭里坐下,前方不远处还亮着灯的那栋别墅就是苏晓嫱他们家。 苏晓嫱的酒意稍微散去,发了会儿呆,又摆出那种“有种你来追我啊你来追我我就接着”的妩媚微笑:“明非师兄你不让我回家,是有话要跟我讲么?我在听我在听!” “我就知道你没喝多。”路明非淡淡地说。 “算是遗传我老爹吧。我现在的工作要陪客户应酬嘛,要没这点酒量我一个女孩自己在外面哪敢跟人喝酒啊?我也长得挺好看的不是么?”苏晓嫱歪着脑袋。 “叔叔那天问我愿不愿意回国发展,说回国很舒服,有那么多女同学喜欢你,还特意说到你,说苏晓嫱最好,长得漂亮还有本事,年纪轻轻就能管自家的企业。可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你只当我是很好的同学。” “路师兄你怎么知道……啊不,我是说路师兄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苏晓嫱倒是窘了,有点语无伦次。 “放松下来跟你聊聊天而已。我差不多快走了,难得见老同学。” “那就不跟你开玩笑了,说了你别失望,我觉得陈雯雯和柳淼淼也不是真喜欢你啦,你就是大家的吉祥物。” “我高中的时候……到底渣不渣?”路明非挠挠头,“我是说在女孩子中间左右逢源什么的。” “你怎么会渣?”苏晓嫱愣住,“你是出名的好人啊!当时陈雯雯得了红斑狼疮住院,学校号召大家轮流去医院探望,去着去着大家都懒了,只有你还每周去一次,你们又没有别的说,就讨论杜拉斯。后来陈雯雯康复了,还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大家才又都跟她好,可她最丑的时候,只有你跟她讨论杜拉斯,所以她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师兄。” “我不是还跟柳淼淼合奏过么?感觉骚气得很,不像好人。” “那是学校安排的,你俩在外宾面前表演,柳淼淼紧张得弹错了好几个音,都是你把她拉回来的。我们三个里,跟你真有关系的是我啊!你不会这都不记得了吧?” “我们什么关系?”路明非大惊,心说妈的!问错人了!原来正主儿在这里! 苏晓嫱慢慢地靠近他的脸,直到呼吸相闻:“明非师兄,你在担心什么么?” 路明非心惊胆战地看着那张酡红的小脸,苏晓嫱的睫毛忽闪,好像扬起的鸟翼。 “我不是出了点状况么?”路明非指指自己的脑袋,“有些事记不清楚了,所以想知道以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能是什么样啊,仕兰中学的大明星咯!人人都喜欢的吉祥物咯!人人都可以开玩笑的笨蛋咯!”苏晓嫱哈哈大笑,“别想太多,你哪敢撩女生?女生撩你还差不多!” “那怎么每个人都跟我开这种玩笑……”路明非如释重负。 “因为你是那个大家都愿意跟你开玩笑的人啊。”苏晓嫱说,“你对每个人都很好,女生们都喜欢跟你说话,男生我不知道,多少都有点妒忌你吧?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啊?” 路明非笑笑,不回答。他担心的事没法跟苏晓嫱明说,他担心如果换了一个世界线自己会变成某个让自己都会讨厌的人,想知道在小魔鬼说的无穷世界千万可能里,他会不会始终保留一些属于“路明非”这个人的东西,如果他有机会跟许多女孩子发展,能不能保有那种认真地、小心翼翼地喜欢一个人的能力,会不会还为别人的痛苦感到难过,会不会为一个他真正在乎的人赌上命去。如果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连这些都能放弃,那他还叫什么路明非?自己都会看不起他! “好啦!我要走了!再不回家我爹妈要以为我夜不归宿了!”苏晓嫱说,“记得给我发信息啊!” “你没事我就不送你了,谢谢你小天女。” “谢我什么?”苏晓嫱大声地笑了起来,“谢我跟你说我们三个都不是真的喜欢你么?师兄你是个笨蛋啊!” 路明非抬起头来,苏晓嫱站在凉亭前的雨帘下,双手拎着高跟鞋背在身后,踮着脚尖赤足而立,转过头来看他。 “我说我现在不喜欢你,未必将来不会喜欢你,女孩子是要靠追的嘛!但你想追的人不是我!”苏晓嫱狡猾地笑着。 她的头发漆黑,套裙也漆黑,但她的脸蛋素白小腿素白,拎着高跟鞋的手也素白,全身上下只有黑白两色,却流光溢彩。 “你知道我想追谁么?”路明非望着那个酒醒之后凌厉很多却也可爱很多的小天女。 “舔狗的眼神我懂!”苏晓嫱头也不回地跑向雨里,“别回那个医院去啦,你根本没病,你就算有病也是相思病!” 看着她奔入那座别墅,路明非忽然挥着手大声说:“小天女!你以前就是我们中最漂亮最厉害的女孩子,现在你更漂亮了,也要更厉害!别怕那些想欺负你的人!” 他撑着伞转身离开,听见背后有人喊说:“好啊!说好了!大家都要变成更好的人!” 路明非猜苏晓嫱正在露台上冲他挥手,但他没有回头。 第65章 走不出来的孤独是种病(1) 市立第三医院,空无一人的走廊,空气中弥漫着来苏水的味儿。 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在护士站前站定了,拿起桌上的小铃摇了摇。 “您有事么?”小护士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来。 “我回来住院,不是请假出门了一趟么?”路明非拿出请假条放在小护士面前,“回来得有点晚,下雨天路不好走。” “你还真回来啊?你神经病啊!”小护士吃惊地看着她。 她把路明非放出去根本没指望他回来,苏晓嫱的意思就是人带走,但我跟你象征性地走个程序不让伱为难。 “我当然是神经病啊,不是神经病我能住这儿么?”路明非龇牙,“我想打一针,好好睡一觉,行么?” “当当当……当然可以。那你先回病房去,我一会儿来给你打。不过我还是得给你穿上拘束衣哦,这是规定。” “没问题。”路明非点头,“说起来你觉得我是神经病么?就说你自己的感觉。” “你进来的时候真的还好,”小护士吐吐舌头,“不过现在看起来有点像个神经病。” “有经验!”路明非转身走向病房,“看疯子一看一个准儿!” ---------- 「γ之春,第108次读档:黑夜,暴风雨,高架路,Action!」 诺诺把双刀抛向空中再一把接住,整个人旋转起来,风车般切入黑影群中;路明非扛起火箭筒,用脚尖挑开弹药箱的盖子,目不转瞬地射出一道道火光。弹片在黑影群中散射,偏偏就没有任何一块擦伤诺诺。重复了那么多次,他对落弹点的把控已经极其精确。 “你出门吃宵夜连这东西都带着?”诺诺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路明非拦腰抱住丢进了迈巴赫。 蓝脸的窦尔敦和红脸的大名一前一后迫近了路明非,路明非横过打空的火箭筒,转身砸向红脸大名的脸,红脸大名举刀上撩,野太刀轻而易举地把火箭筒切成了两段。但路明非顺势就把半截火箭筒插进了它嘴里,然后从腰间抽出沙漠之鹰,把枪管伸进弹筒里铛铛铛三枪,红脸大名硬吃三颗大口径子弹,笔挺地倒地,抽搐着从那根管子里吐出黑血来。 蓝脸的窦尔敦虎爪双钩打出两道交叉的铁光,路明非错身闪过,但虎爪双钩竟然带着两根锁链飞出,缠住了他的双腿。窦尔敦正准备扯翻路明非,但路明非已经踏步上前,手中挥出明镜般的弧光,斩裂了窦尔敦的胸口。他自己的虎牙丸在诺诺手里,但他顺手拿走了红脸大名的野太刀。 贪狼基利和饿狼库里奇已经异化为雄狮般的大家伙,从左右两侧包抄过来。野太刀刀尖指地,巨大的刀身护住路明非全身,贪狼基利冲上来的时候,路明非挥刀砍出居合剑中的袈裟斩,野太刀和贪狼基利那匕首般的利爪撞击,洒下大片的火花。路明非立刻收刀,长长的刀柄撞在饿狼库里奇的咽喉处。贪狼基利的进攻只是为了给饿狼库里奇的偷袭制造机会,但路明非似乎早已预判了这次合作。 诺诺呆呆地看着路明非如同舞蹈般挥着长刀,或进或退,在两只神兽之间游走。她从不知道路明非在刀术上有这么深入的研究,每一刀的角度和力度都像是提前计算好的。毕竟是神的随从,贪狼基利和饿狼库里奇的强度似乎还在红脸大名和窦尔敦之上,浑身覆盖着坚韧的黑鳞,野太刀也难以突破,但它们威风凛凛的鬃毛被硬生生地削成了板寸。 片刻之后路明非终于抓住机会,一刀刺穿了贪狼基利的腰部。这只畜生嘶吼着缓缓退后,腹部的伤口里一路喷着血。饿狼库里奇立刻跑到它的身边援护它。 路明非也拖着长刀后退,退出安全距离之后他冲饿狼库里奇竖起了大拇指:“好狗!够仗义!” 路明非跳上迈巴赫,随口说了声启动,之后给自己系好安全带。这个时候黑影们已经把迈巴赫团团围住了。路明非不慌不忙地挂上倒挡,迈巴赫怒吼着后退,顶着车尾的黑影们撞上路边的护栏,路明非立刻又挂上前进挡,撞翻了前方的几个黑影。他反复切换倒挡和前进挡,迈巴赫如一头愤怒的狮子在狼群中左右冲突,碾过的地方都是黑血。路明非猛打方向盘,迈巴赫甩了个尾,轮胎发出响亮的爆音,像是准备扬长而去。 但路明非却又拔出沙漠之鹰来,塞进一个新的弹夹,转身对准后排地板连轰了三枪。 挂在车底的黑影抽搐着坠落,迈巴赫的轮胎从它的脸上碾过,没能压碎它的颅骨,但把它压得陷进地面里去了。就是这家伙总是割伤车胎。 路明非看了一眼腕表,耗时五分十三秒,这是迄今为止耗时最少的一次,在高速逃脱的环节他的战术和效率都已经臻于完美。 “我说你这是鬼上身的模式?你属推土机的么?你本事那么大你不跟奥丁过两招?”诺诺总算能说出完整的话来了。 “逃脱战和攻坚战的难度还是不同的,而且你有没有注意到奥丁面前其实有类似结界的东西,长矛都打不透。”路明非答得云淡风轻。 10号公路在现实中是条很直的道路,但在尼伯龙根中它弯曲得像是一根飘带,迈巴赫奔驰在这条飘带上,翻山越岭,像是云间遨游。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诺诺微微地哆嗦着。路明非帮她打开座椅加热,又从手套箱里拿出一罐坚果递给她。诺诺不再说什么,咯吱咯吱地啃着坚果,像只被淋湿的松鼠。车窗外黑色的山影流过,像是一起奔跑的巨人。 路明非打开车内音响,一首古老苍凉的爱尔兰音乐自动播放起来,父亲和女儿对唱: “树在长高,叶在变绿/许多次,我看到我的真爱/几多时,我看到他独自一人/他还年轻,但他正日复一日地长大……” 风笛、竖琴和男女声交缠着,像是一根线的四股纱。 这是一首悲歌,却没有悲音,只是父亲和女儿站在爱尔兰绿阴如盖的大地上,平静地说着话,风吹着他们脚下的长草。 迈巴赫向着右侧并线,车灯照亮了路边的黄色指示牌,“IDA:重工业开发区”。 高架路的右侧有一条弯曲的匝道,沿着那条匝道可以驶出高架路,但路口隐没在黑暗里。 “我们先去个别的地方,也就十五分钟的事。”路明非说,“我有个父辈住在这附近。” “你什么父辈住在尼伯龙根里?要我陪你去跟他喝个茶么?”诺诺看他的眼神很奇怪。 “师姐你信我,我不会乱来的。尼伯龙根这种地方我常来,我心里有数。他当然不住在尼伯龙根里,但他那里能找到重武器。” “你看着确实不像是第一次来。”诺诺把视线转回了窗外。 迈巴赫在一道铁丝网前停下,铁丝网后面是个崭新的工业园区,新修的道路从高架路直通这里,但路边长满了一人高的杂草。 整齐的厂房寂静无声,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厂区的正中央是一座白色的小楼。 路明非把所有的武器都交到诺诺手里:“我自己进去就好了,师姐你等我一会儿。” 他踩着泥浆地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座白色小楼。 诺诺四下顾盼,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雨打在屋顶和草叶上的声音,黑影们并没有追上来。 眼下是夏季,可这里没有蛙声也没有蟋蟀声,整个世界都在安睡似的。 她在路边的亚克力牌子上找到了这个园区的名字,“寰亚集团”。 ---------- 路明非一脚踢开门,走过灌风的走廊,来到走廊尽头的那间办公室。 他震开门锁,在没上锁的抽屉里找到了挂着无数钥匙的钥匙盘。他沿着堆满杂物的楼梯往下,来到地下二层,找到了那扇铁门。 那就是路明非此行的目的地,游戏经常会有这样的隐藏空间,隐藏空间里会有神秘商人或者神秘道具。 楚子航十五岁那年,寰亚集团还没有破产,地下室里也没有灌水,那时楚天骄还住在这里。 咔哒一声门锁开了,尘封的往事呈现在路明非面前。这间小屋在现实中已经被水淹没,但在“γ之春”里,它还存有最后一个完好的拷贝。 路明非把那张旧床垫搬开,露出那道严密拼合的暗门,沿着钢管滑了下去。他打亮手电筒,首先入眼的是码放整齐的黑胶唱片,都是爵士乐经典;再然后是雪茄,全部都是古巴产的高档货;有雪茄自然也有威士忌,还是最浓烈的岛屿威士忌;小收藏以老式相机为主,有徕卡有哈苏,旁边还有洗照片的全套设备;角落里是健身设备,哑铃个头比路明非脑袋都大;这些东西围绕着正中央那张舒适的大床,床上铺着柔软的绵羊皮床垫。 路明非坐在那张床上,无比强烈地感受到了那个男人的气息,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每次他都被这个男人的逼格震住。 楚子航跟他亲爹放在一起的感觉,简直就是猫王生下了一个少林武僧。 路明非在脑海中勾勒着那个梳着油头、肌肉发达的男人的剪影,他叼着雪茄烟捧着一杯威士忌,游走在这个空间里。他靠在水池边冲洗相片,低音炮里放着猫王1956年演唱的《伤心旅馆》。旁边的工作台上夹着一枚子弹,弹头上用手工刻了十字花,这样它们射进敌人的体内会立刻炸开,楚天骄应该经常干类似的手工活消磨时间。 最让路明非震撼的是那些红线,床的上方拉着数不清的红线,有些红线相互平行,有些红线纠缠打结。 红线上穿着手写的纸片,每张纸片都是一个事件,路明非逐一浏览那些事件,越读越是心惊胆战: 1908年06月30日,通古斯大爆炸,冲击波将650公里外的玻璃震碎,附近的人误以为太阳提前升起。 1900年08月30日,夏之哀悼,神秘的古尸苏醒,卡塞尔庄园被毁,狮心会全军覆没,唯一的幸存者是希尔伯特·让·昂热。 1991年12月25日夜,维尔霍扬斯克以北的冰封港口发生剧烈爆炸,前往侦察的战斗机群遇到神秘生物的攻击。 2002年11月07日,格陵兰海域,卡塞尔学院执行部前往调查神秘的心跳声,在冰海深处遭遇了疑似龙王的敌人,仅有一人半幸存。 …… 两百年内,各种跟龙族有关的大事件都被悬挂在空中,有些路明非早就知道了,有些路明非也是第一次听说。相关的事件用红线相连,有时候两三条线索交汇,产生了新的事件,也有些事件看起来跟其他事件完全没有关联,孤零零地用一根红线悬挂起来。红线结成一张错综复杂的大网,但最终所有的红线汇成粗粗的一束,拴在混凝土墙上,旁边用墨笔写着古老的名字,“尼德霍格”。 楚天骄在意的不是上述那些事件本身,而是这些事件组成的事件流,万川归海般向着那条神秘的黑龙汇集而去。 这些红线就是命运线的具象化,无数个夜晚,楚天骄躺在这张铺设了绵羊皮的床上,仰望着空中的红线,思考着命运流向何方。 楚天骄当然不是一般人,也不是一般的混血种,他是个守望者,守望着尼德霍格,但他到底是警惕着黑龙的苏醒,还是期待着黑龙的重临?他肯定是为了某个特殊的目的来到这座城市,司机只是他的伪装身份,但在这里他意外地爱上了一个叫苏小妍的女人,两人结了婚,生下了孩子,以这种男人的本事,追苏小妍实在太容易了。但楚天骄很清楚自己无法给妻儿平静的生活。他是那种刀口舔血的人,而且舔的是龙血,他那种人很难平安地死在一张软床上。 他跟苏小妍离了婚,允许她带楚子航离开,嫁给了另一个男人。那一家三口享受家庭生活的时候,楚天骄躺在地下三层的床上,默默地看着这些红线,思索着人类命运这样的宏大主题。楚天骄应该是个孤独的人,但他孤独的同时牛逼到炸裂。就像阿兰·德隆主演的那部名叫《独行杀手》的电影里说的:“世界上没有比武士更孤独的人了,也许丛林中的猛虎除外。” 不过这些东西路明非已经研究过很多遍了,那台投影设备也没给他更多的线索,那条象征着绝望的巨大生物依然隐藏在重重的迷雾中。 时间有限,路明非翻着那些卡片,记忆那些事件和红线的走向,他无法从这个梦境里带走哪怕一张小纸片,但能带走记忆,所以要多复习几遍。 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了用来洗相片的水池,水池旁就是楚天骄的工作台,工作台的木板上钉满了照片。 路明非发现那些照片全都是盗摄的,在游乐园,在商场,在餐馆,隔着草丛,隔着玻璃,隔着雨幕,照片中的人物无一例外是年轻时的苏小妍和娃娃脸的楚子航。照片里的苏小妍有各种面貌,欢笑的、凝眸的、孤单的,像母亲、像小女孩、像妻子……在楚天骄的镜头下,她是那么的变化多端,每种变化都很美。 某位鹿姓企业家偶尔也会不小心入镜,但洗相的时候楚天骄会故意把那家伙洗得很模糊,纯粹是一团光影。 即使是那么洒脱的男人也不是一点不介意,另一个人取代了他的位置,这让他不舒服,所以他才这么做。 照片的边角用红笔标记着盗摄的年月日,还有类似这样的话: “这是你离开我的第一年,你看起来过得挺好,那我就放心了。” “第二年了,拜托了,别那么憔悴。” “第三年,你胖了,但气色不错。” “第四年,想起你的时间变少了。” “第五年,继续变少。” “第六年,但还是想你。” 路明非想着那个男人用镊子从水池里捞出一张又一张的相片,用图钉把它们固定在木板上,然后坐在工作台前抽着雪茄,看着它们慢慢地干透,那是曾经属于他的妻儿,现在只能呈现在他的取景框里。醉意上涌,他抽出红笔在照片的边缘写字,就当是跟取景框里的女人说话。路明非轻轻地叹了口气,最让他感慨的那张照片是短发的苏小妍搂着十一二岁的楚子航,坐在潺潺的小河边看落日。女人很美,小男孩很酷,母子两人沐浴在金色的夕照中,周围都是飘摇的芦苇。他们应该不会想到此时此刻还有一个人藏在芦苇丛中,悄悄地用相机对准他们。楚天骄可以眺望,但不宜走近,因为鹿董事长的夫人当然不会独自带着孩子出游,不难想见鹿董事长或者司机就在不远的地方守候。 照片边缘也写着字:“就这样,不要哭,要看着远方。” 路明非心说世界上还真有这种堪称伟大的情圣啊!跟一个女人远隔天涯,也还是会默默地守望她,爱得无怨无悔,只想她过得比自己好。可细想起来这俩人也没真的远隔天涯,从重工业区到楚子航家的大别墅,中间的阶级距离很远,但物理距离很近。鹿天铭要是敢对苏小妍不好,楚天骄一个小时后就能杀进他的别墅里去。苏小妍那种大心眼的女人,未必多么深爱楚天骄,但想来也不会跟鹿董事长爱得死去活来,所以鹿董事长等于帮楚天骄养儿子,楚天骄也没理由怪人家。 路明非一时上头,想起诺诺觉得自己颇能跟楚天骄共情,可再往深处想,楚天骄这么对苏小妍,前提是他跟苏小妍曾经是两口子,两人比翼双飞那么些年,还生过孩子呢……总而言之楚天骄的情况跟他完全是两回事,他都没有资格用楚天骄来鼓励自己。 他要是挂掉了,在地狱里见到楚天骄,大家都没的聊。楚天骄只要问路明非说兄弟不知那个女孩跟你是什么关 系?路明非就傻眼了。 他挥挥手跟这间小屋告别,说:“楚叔叔再见!” 第66章 走不出来的孤独是种病(2) 路明非拎着那口沉重的箱子从寰亚集团的厂区里走了出来,诺诺正提着枪跟一只渡鸦对峙。 渡鸦站在铁丝网上,嘎嘎地叫着梳理着羽毛,奥丁的渡鸦已经找到了他们,他们的行踪显然已经暴露,诺诺不知道该不该开枪,又怕枪声引来更多的渡鸦。路明非想也不想,抽出沙漠之鹰就把渡鸦轰飞了,把那口箱子丢进后备箱里,拉着诺诺上车离去。 他们从通往CBD区的出口离开了高架路,路过收费站的时候路明非甩手一枪,又把收费站里的死侍爆了头。 迈巴赫笔直地穿越CBD区,驶向老城区,路过时钟大厦的时候,路明非都懒得看一眼奥丁的虚影。 诺诺呆呆地看着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购物中心里灯火通明,货物陈列得整整齐齐,却看不见顾客和店员;红绿灯规律地闪烁,却不见其他车辆。 路明非在路边停车,带着诺诺跑进一间名品店。当年他的家乡还在起步阶段,国际大牌很少在这里开品牌店,于是出现了所谓的名品店,里面群英荟萃,什么牌子都有。仕兰中学里经常流传着谁谁被家里人带着去名品店里敞开了买、价签都不看的故事。 路明非从货架上抓了几件衣服丢给诺诺:“衣服都湿透了,换身新的,然后我带你去吃东西,饿着肚子我们杀不出去。” 诺诺目瞪口呆:“你怎么不说要冲个热水澡呢?我们还在尼伯龙根里!奥丁和他那帮手下随时都可能追上来!” “师姐我刚才表现得是不是特别厉害?”路明非又抓了几件男装,“是不是可以放心听我的?” 路明非扶着她的双肩让她转过身,指指前方:“更衣室在那儿,我们抓紧时间。” 诺诺怀揣双手站在更衣镜前,打量着镜中那个娇俏又英武的女孩。路明非给她拿了一件黑红两色的连身裙,上身很像一件小礼服,但不规则的裙摆又显得颇为前卫,搭配高帮运动鞋和露手指的长筒手套。诺诺嘟哝着说这种都是我小时候穿的衣服了,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转来转去摆出各种造型,谁都喜欢十八九岁的自己,她也不例外。在尼伯龙根里她穿什么都可以,不会有人对她品头论足。 她掀开帘子走出更衣室,路明非正端着两杯咖啡过来。他换了一件夏季款的薄西装,既不是雅痞的学生会主席,也不是当年的小衰仔,乍看还有点小帅。 “咖啡哪儿来的?”诺诺接过咖啡尝了一口,身体里的寒气被驱散了不少。 “外面有自动售卖机。”路明非几口把咖啡喝完,递了把伞给诺诺,“师姐你帮我打着伞,我去把轮胎换了。” 路明非有可能是诺诺见过的最麻利的修车工,他只用五分钟就给迈巴赫换了一只后胎,他把换下来的轮胎翻过来,指着一处很深的刮痕给诺诺看:“藏在车底的那家伙把我们的车胎给割了,这车是防爆胎,所以暂时没炸,但胎压已经降得比较厉害了。” 路明非接过诺诺手里的伞,把她送上副驾驶座,自己坐上驾驶席,看了一眼表:“老城区那边有家不错的餐馆,我们去那里吃吧。” 诺诺指指天空:“追兵马上就要来了,伱还有心情带我去吃大餐?就算是在现实里,厨师也下班了。” 群鸦在CBD区的上空盘旋,像是一个黑色漩涡,又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在天空里盯着他们。 “不管跑多远它们都会盯着我们的,”路明非说,“我们按我们的节奏来,你不饿么?” “那还是挺饿的。”诺诺点点头,“可我本来以为你会带我去吃烤冷面。” 迈巴赫驶出了CBD区,沿着莲花河边的林阴路开了几分钟,诺诺就看见了那座红砖结构的小洋楼,面河背坡,周边视野开阔,周围左右都是几十年树龄的大树。小洋楼的门前留了一盏孤灯,灯下是一扇老榆木质地的小门。路明非在门前停车,从后备箱里拎出那个黑箱子,又打着伞来到副驾驶座旁边接诺诺下车,体贴周到得像个服务员。诺诺跟着他走进那扇小门的时候看见旁边钉着一块很简约低调的木牌,Aspasia,应该是这间餐馆的名字。 屋顶上的枝形吊灯亮了起来,照亮了这个敞亮的空间,诺诺惊讶于这种城市里还有那么优雅低调的餐馆,和仕兰中学那豪气的城门楼子共存在一个世界里。四周全都是落地窗,左手是水景右手是山景,老榆木地板被打磨得油光锃亮。餐桌也是老榆木的,桌上铺着亚麻色的桌布,摆放着纯银的餐具。屋子正中央竖着半截木船,船首直通屋顶,那是件真正的老东西,被设计师别出心裁地当成了酒柜来用。 路明非拉开椅子让诺诺在枝形吊灯下方的餐桌边坐下,去木船酒柜那里摸了瓶酒回来,竟然是一瓶1989年的红颜容。他给诺诺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让她先喝着,自己就奔厨房去了。诺诺也不做声,冷眼看着他跑前跑后。不一会儿路明非端着两盘煎鹅肝回来了,两面焦黄,还撒了黑胡椒和用番茄酱调的烧汁。 路明非在诺诺对面坐下,在自己的大腿上铺好餐巾,拿起酒杯凑到鼻端,深深地吸了口气:“可惜这酒了,来不及醒了。”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蝎式冲锋枪正指着他的脑袋。 ---------- 诺诺一手端着冲锋枪,一手端着酒杯:“你来过这里,对么?我不是说这间餐馆,是说这个……世界!” “怎么看出来的?”路明非似乎并不意外,“边吃边说,鹅肝凉了就不好吃了。” 诺诺瞥了他一眼,放下酒杯,用餐刀切了一块鹅肝送到嘴里,然后又把酒杯端了起来。 “就不提你那个鬼上身的模式了,还有那支好像是天上掉下来的火箭筒。你从货架上拿衣服的时候,看都没看就拿对了我的号,你怎么知道我穿多大码的裙子?你懂车我也懂车,你凭屁股坐就知道哪只轮胎的胎压不对?你那是豌豆公主的屁股么?还有你那个住在厂区里的什么父辈。你掌握这个世界的所有情报,你的所有行为都是反复演练过的,精确得不能再精确。除了我盘子里的这块鹅肝,你把它给煎老了。”诺诺缓缓地说,“你到底是谁?这里又是哪里?你最好给我一个我信得过的解释,不然我真的会开枪。” “如果我告诉你这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我俩共同的一个梦,你会信么?这个梦境我来过很多次,你也来过很多次,但是梦境结束你会忘记,而我还记得。”路明非完全不回避她的目光,态度非常诚恳,“你把枪放下赶紧吃,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都跟你说了煎老了。”诺诺依旧端着枪,“你这些话真像是疯子的呓语,可我居然觉得是真的,你接着说。” “这个梦会在十二点结束,十二点整的时候我们中会有一个人死,所以我做每件事都得赶时间。” “应该是我吧?我在你面前死了多少次了?” “很多次,数字不重要,但我一定能想到办法带你杀出这个梦境的,你相信我。” “那你不忙着想办法救我,却带我来吃烛光晚餐?难道是憋着坏想跟我表白?因为是在梦里所以就肆无忌惮了?” 路明非窘了:“也是也不是……师姐你的能力是侧写,这些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啊,还表白什么……” “这件事咱俩一起经历过很多次,可之前的回忆我都没有……你跟我表白过多少次?”诺诺的长眉挑起。 “哪儿敢啊?这个梦里我也没表白什么,好赖话都是师姐你说的啊!”路明非哭丧着脸。 “那你搞这仪式感干什么?节省时间的话,烤冷面不香么?” 路明非沉默了片刻:“因为在前一次的梦境里,我们实在没路走了,我就带着另一个你去看了半部老电影,看着看着她说饿了,要是有宵夜吃就好了,但直到钟声响起我也没来得及给她找到吃的。我问过她想吃什么,她说想喝点红葡萄酒吃顿正正经经的饭。” “你刚才说她,在你看来她跟我是不一样的,对么?她已经死了,而我就要死了。你就像玩游戏的人,我们都是你游戏里的NPC?” 路明非无话可说,γ之春里的诺诺也是如此犀利,仅凭这么几句聊天,她就隐约猜出了真相。 诺诺喝了口红酒:“你是整个混血种世界都忌惮的大人物,我只是个路人少女,为什么死的人却是我?” “师姐你这路人少女的人设好像不太对吧?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我就是执行部的一个高级打手。” “我已经退出混血种的世界了,身份地位再高也没个鸟用,但你不一样,你会影响世界的未来。” “你的锁骨下面有个眼睛形状的伤疤,”路明非说,“不信你自己看看。” 诺诺拉开自己的领口看了一眼,脸上微微色变:“见鬼!要不是在这种环境里聊,我肯定会以为你是个偷窥狂。” “那是昆古尼尔的道标,昆古尼尔一旦在某人身上种下了道标,就必然取走那个生命。我得帮你找到解除那个道标的方法,或者阻止昆古尼尔发射。但你也知道那是一件因果律武器,所以这事儿挺难的。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有人告诉我还是有办法的,我可以反复进入这个梦境找办法,就算那个办法藏得再深我也能给你找出来。”路明非说,“师姐你信我。” 诺诺凝视着他的眼睛,凝视了很久。她忽然放下了枪,对着路明非举起酒杯,路明非愣了片刻,举杯跟她碰了一下。 两个人放下酒杯,风卷残云般扫荡着盘中的食物,像是两个还没来得及去投胎的饿死鬼。 那点东西两三分钟就吃完了,两个人靠在餐椅上,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摸着肚子。 诺诺看了一眼壁上的挂钟:“还有不到半小时了。既然死到临头了,也没什么话不能说了,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可以问,” 路明非抓抓头:“我没什么问题啊,我就是带你来吃饭的,可惜鹅肝还没煎好。” 诺诺默默地喝了会儿酒:“我俩第一次见的时候,你是个笨蛋。你得明白,没有女孩会喜欢笨蛋的。虽然这话很残酷,但谁的人生是拿来做慈善的呢?” 路明非差点把嘴里的红酒喷出来:“我懂的我懂的!师姐你那时候都跟恺撒在一起了,我以前是不懂事瞎幻想。” “跟他没有关系,我只是说我不喜欢你。如果我喜欢你,也没谁拦得住。”诺诺双手抱怀,“其实有时候我还挺讨厌你的。” “我我我……我那么多坏毛病,你讨厌我也很正常。”路明非结结巴巴地说,“但我能不能问问……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做得特别差劲?” “那倒没有,我讨厌你,是因为你特别像小时候的我。可我就是因为讨厌小时候的自己,所以才变成今天这样的。” 路明非沉默了片刻:“有的时候,我也很讨厌自己,可我想要改变自己的时候,很多事情都已经来不及了。” 诺诺点了点头:“你如果把我当成芬格尔那样的兄弟,对我来说很轻松很多。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总会在的,但我不想跟你同病相怜,我不敢再得孤独那种病了。” 路明非失笑:“孤独要是算病,那我早都久病成医了,可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治。” “孤独本身不是病,但如果你没法从自己的孤独里走出来,那就是病了。”诺诺轻声说,“记得我说的话,总有一天这世上会没了能照顾你的人,最后还得靠你自己。” 按照眼下的故事线,不久之前他们才离开圣心仁爱医院,在给他整理衣服的时候,诺诺也说过类似的话。当时路明非心中触动,觉得诺诺似有所指,现在想来,诺诺真的就是有所指。那是告别的预演,虽然他们还有时间,可是再长的假期也会有结束,这件事诺诺和路明非都清楚,他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勇敢一点,好好照顾自己。”诺诺站起身来,走向那扇开着的门。 门外狂风暴雨,黑暗中群鸦嘶鸣,黑影们已经来了,它们只是还没找到方法渡过那条因为暴雨而湍急起来的莲花河。 “师姐你干什么去?”路明非问。“我去看看雨,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诺诺没有回头。 路明非凝视着她窈窕的背影,她的肩头上浮起绿色的说明文字,“陈墨瞳(伪):身高:170cm;体重:49kg;三围:B34-W24-H34。” 她的裙摆在风中急振,像是随时会折断的鸟儿的尾羽。 路明非一直没明说这是个游戏,就是怕她伤心,她不是真正的陈墨瞳,而是以陈墨瞳为素体复制出来的第108号NPC,是一件即用即抛的伪品。还有些别的事他也骗了她,游戏中类似表白的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光是在Aspasia就说过两次;他俩也不是第一次吃夜宵,之前路明非带着不同版本的诺诺去吃过海鲜大排档和烤冷面。这个尼伯龙根里有着奇怪的人情味,店铺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但能在冰箱里找到食材,煤气炉也能点着火。这几天里他的厨艺飙升,已经能做出几道像模像样的快手菜了,可惜还是没能把鹅肝帮她煎好。 “喂,师姐,”路明非说,“别放弃啊,还剩十五分钟呢,我们再试试,谁说这一次我们会失败呢?” 108号转过身来,歪着头,从头到脚打量路明非,忽然笑了:“救一个NPC么?还是不忍心看着一个像你师姐的东西死掉?” “你就是我师姐。从今晚的10点23分,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你一直都拿我当你师弟,那我当然得拿你当我师姐。” 路明非站起身来,从餐桌下面拎出了那个从寰宇集团里带出来的黑箱子,打开来,满箱都是重武器。 “带我来吃这么有仪式感的饭,说完了这么沉重的主题,最后还是带上家伙去玩命?”108号的眼睛闪亮。 “是啊,玩命这方面,我可是专家。”路明非抓起酒瓶,把残酒全部倒进了肚里。 第67章 亡命之徒无路可退(1) 路明非睁开眼睛,墙上的挂钟显示现在是晚间10点。 这个时候狐狸酒吧刚开始上客,而对精神病院来说,一天早已落幕,所有人都吃了安眠药沉沉地睡去,病房里回荡着鼾声。 双倍安眠针的药力让他睡了差不多一整天,梦中他七次读档,最终战斗总数停在了108。 第108次读档,他再度寻访了楚天骄的基地,跟108号诺诺吃了半顿饭,又跟黑影们好好地打了一场,但还是没能打出完美结局。 他扭转身体,用指间藏着的刀片一点点地割开皮带,再用恢复了自由的右手解开了其他皮带的搭扣。 他脱下病号服,叠好放进柜子里,西装和风衣也洗好烫好挂在里面了,想来他睡着的时候苏晓嫱的司机来过。 他一层层地穿好衣服,蹬上那双锃亮的皮鞋,再披上风衣,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好像伊莎贝尔就在旁边协助他似的。 那是苏晓嫱给他买的Tom Ford,学生会给他置办的行头留在了叔叔家里。 就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光,镜中的人脸色憔悴,但干净利落,每一根线条都像是千锤百炼过。 有人说西装就像男人的甲胄,让你不由得挺胸收腹,随时准备上战场。 ---------- 路明非走出医院大门,门前停着一辆没熄火的三蹦子。 看见路明非出来,守候在旁的大爷一个箭步踏出:“兄弟!我没来晚吧?” “没有没有,很准时。”路明非摘下那块玫瑰金腕表递给大爷,“老规矩,我要是不回来了,手表就归您。” 大爷摆摆手:“老客户了,这点信任还没有么?路上注意安全。这是你要我帮你买的耳机。” 大爷递来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副崭新的头戴式蓝牙耳机,路明非摸摸防雨布下的那口箱子,微微一笑,那是昨天他交给大爷保存的。 路明非把耳机套在自己脖子上,把金表挂在大爷手腕上,潇洒地骗腿上车,正准备出发,却被大爷拦住。 “给伱带了几个包子,还热乎着呢,还有热牛奶,路上吃几口。”大爷又递来一个塑料袋。 路明非摸出一只包子叼在嘴里,说声谢啦,一拧油门,三蹦子突突突地驶入雨幕。尾灯渐远,像是红色的萤火。 在这个风雨肆虐的夜晚,根本没人愿意出车,还是昨夜的那位大爷骑着三轮赶来,就像一位老骑士骑着老马去支援他的兄弟。 路明非驶离狐狸酒吧不久,忽然感觉到车重略微地增加了。他扭头看了一眼,西装革履的路鸣泽正愁眉苦脸地坐在车斗里,感觉像个押车的农民工。 “我就说哥哥你认真起来准没好事嘛!”路鸣泽叹气,“你珍惜一点自己的生命行不行?大家多年朋友了,找死你也便宜我嘛!” “谁想找死了?我是去玩命,玩命跟找死是两回事。白胡子老爹去打顶上战争,那叫玩命;闲着没事非逼着紫龙脱光了跟自己打,这才叫找死。” “你是不是已经找出了游戏里的秘密?或者说,这个世界的秘密。” 路明非挑挑眉毛:“郭靖站在红绿灯下,前面通往大宋后面通往蒙古,前面是战死襄阳,但郭靖可以都不选,郭靖有自己的选项。”路鸣泽点了点头:“可即使是楚天骄带着这箱武器也没有胜算,奥丁太强了,哥哥你状态神勇也没用。” “说点有用的行么?有没有免费的客户礼包啊?有就拿来用用吧,看在我这么神勇的份上。” 小魔鬼委屈地长叹一声,双手搭在路明非的肩膀上,暖流从他的双手注入路明非的身体,仿佛汹涌的岩浆。 全身的神经都在灼痛,大脑深处的混沌像是裂开了口子,光明从裂缝中溢出。巨大的痛楚几乎超过人类通常的忍受极限,但路明非忍住了,于是肌肉力量、神经反应、视觉和听觉都提升到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雨声听起来原本是连绵的一片,现在他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滴雨落地的声音,眼前的景物也像是从满是雪花点的黑白小电视变成了极致清晰的巨幕电影。 “是那个‘Something For Nothing’?以前这条言灵不是要花1/4的命才能用么?现在都免费了?”路明非很是惊喜。 “即使这样你在奥丁的眼里也还是凡人啊,最好想办法让他开启狂猎模式跟他一对一,虽然狂猎模式下他的战斗力更高,但可以避免四面受敌。”路鸣泽拍拍他的肩膀,“祝你好运哥哥!” 话音还在耳畔,他整个人已经被风吹散了,就像是烟尘暂时凝聚的。 ---------- 暴雨打在七星塘上,朵朵涟漪散开形成数不清的相互干涉的花纹,三轮摩托驶过沙堤,驶过乱石滩,驶向那座现代派的孤独建筑。 路明非猛地提起车把,三轮摩托撞开了图书馆的大门冲了进去。三轮摩托带着一溜青烟刹车,横在一堵堵照片墙之间,前方就是那面失去了镜面的镜子。 路明非冷冷地看着镜框,缓缓地拧着油门,三轮摩托发出阵阵吼声。他咬着白牙,嘴角带笑,神色略带狰狞。 镜框中传出隐隐的雷声,接着飘出了细雨,雨越来越大,最后是成片的雨幕甚至雨墙从镜框中涌出。 镜框亮了起来,虽然镜面没有被更换,但一层金色的光膜代替了镜面,镜中隐约出现了一条通天的长路。路边的路灯亮了起来,一盏接着一盏,像是两串一端挂在云端的珠链。一点金色火焰跳跃而起,接着升腾为熊熊烈焰,烈焰中站着骑马的武士。他的肩上站着金眼的乌鸦,马前蹲着鬃毛如银针的巨狼,身旁站着数不清的黑影。仿佛沉寂了千万年的神明,一直等待着凡人的谒见,如今谒见者终于来了,但是骑着一辆不合时宜的三蹦子,突突突的声音非常欢乐,感觉是来买烤冷面的。 巨狼们对空嗥叫,英灵们抬起头来,兜帽下的眼睛里流动着暗金色的光芒。 路明非松开刹车,三蹦子怒吼着冲向镜子,这一刻世界在他的视野里扭曲,那些象征着这座城市往事的照片墙如同尘沙那样坍塌,玻璃地板下的报纸合订册中飞出白鸟般的纸叶子,风雨声中仿佛有婴儿哭泣,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镜中的世界里,树林如无数高举在空中的手掌那样摇摆,群山竟然奔跑起来。 路明非狠狠地撞进了那堵风雨组成的墙壁,耳边传来了玻璃碎裂般的声音,等他刹停的时候,已经回到了那个令他恐惧和上百次梦回的悖论之地,彭罗斯阶梯上的神还在等他。 他施施然地下车,锃亮的好皮鞋踩在积水里,Tom Ford的好西装淋在雨里,浑身挂满轻重武器。 他双腿分立,风衣飒飒,头发因为湿透了而显得油光水滑,像极了当年站在这里的那个男人。 “你好啊奥丁同学,我又来啦!这才是游戏开始的正确方式,不关师姐的事,就你跟我,我们两个里面,只有一个能活着离开这里。”路明非笑着说。 他可能就要死了,但他心情还挺好的,他总算搞懂了小魔鬼的每个暗示,找到了打通关的办法。 γ之春里有的东西现实里都有,所以他根据γ之春里找到的线索,在现实里找到了楚天骄留下的装备箱。 他是那个激活尼伯龙根的怪物,也是打开尼伯龙根的钥匙,所以他出入这扇门是自由的。奥丁想来现实世界里找诺诺,他也可以去尼伯龙根里找奥丁。 昆古尼尔是绝对真实的一部分,他自己也是绝对真实的一部分,世界之间的隔阂限制不了他,所以在现实里和在尼伯龙根里决战都是可以的。他要是能在这里阻止昆古尼尔,根据因果律,这个结果在现实世界里也会生效,诺诺身上的道标会被删除;实在不行他就试着干掉奥丁,可能也能达成合家欢结局;他要是被奥丁宰了,那他这把钥匙就彻底断了,也许能再度封门;奥丁不是不会受伤不会死的东西,他要是能重创奥丁,诺诺和芬格尔就有逃离这座城市的机会,至于后面的事,也不是他能管的了。 在γ之春里每次出场诺诺必定在他身边,碍手碍脚不说,还让他心乱,所以他选择了单刀赴会。 他如果走10号高速路应该也能进入尼伯龙根,但他选择了这个便捷的入口——他预感到这个入口其实还保留着——因为这样他能直接来到奥丁面前,出生点距离奥丁最近,当然代价就是他上来就被英灵们重重包围,连撤退的机会都没有,连迈巴赫的车门把手都摸不到。 他跟路鸣泽说那个“郭靖站在红绿灯下”的暗语,意思是说故事的发展给了郭靖两条路,带着黄蓉奔向大宋,然后战死在襄阳,跟着华筝回蒙古当金刀驸马,生几个小射雕英雄,但他都不选,他骗了华筝也骗了黄蓉,他跟华筝说我要当个宋人你别再等我了,跟黄蓉说我要回蒙了你别再等我,然后骑着小红马直奔襄阳城。 这一连串的推理耗尽了他的脑细胞,他心累的一部分原因是他一直在苦苦思考这个破关之道,直到他看见镜光再度亮起,他才如释重负,因为他只有一次尝试的机会。 这才是真正的游戏高手,从绝路中找到生路,从不可能中找到可能!他心说路明非你不愧是路明非!在游戏的世界里你是最棒的! 这么精彩的大结局应该配首精彩的歌,路明非在手机上捣鼓了一下,进入自己的BGM: “人潮人海中,又看到你,一样迷人一样美丽/慢慢的放松,慢慢的抛弃,同样仍是并不在意; 你不必过分多说,你自己清楚,你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不必在乎许多,更不必难过,终究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黑豹乐队,1991年,《无地自容》。 他揭开防雨布,从三轮车拖斗里拽出那支长矛火箭筒来。 路鸣泽还真是个靠谱的奸商,他曾许诺过无论路明非开始这个游戏多少次,永远都会用金手指帮他改出这支火箭筒来,在真实世界里他的许诺也一样有效。 附近的英灵们嘶叫着就要冲上来,但路明非抢先开火,英灵们被炸得开花般四散,就像把爆竹丢进一群锡兵中去。英灵们以狂暴的冲锋回应,它们排山倒海般从高坡上冲下,长爪上闪烁着刺眼的白光,还有英灵伸手插进自己的两肋,拔出了肋骨作为武器。这种画面必定会对正常人产生强烈的心理震慑作用,但路明非早已见怪不怪。 一箱火箭弹并未支撑太久,也没有对黑影们造成严重的损耗,有些英灵分明被炸得飞出了十几米远,可爬起来之后继续向着路明非冲来,还有双腿都炸断爬着来的。 路明非一脚把三蹦子踹了出去,从腰间拔出那支M4Super90霰弹枪,狂奔着后退的同时甩手一枪,引爆了三蹦子,留下一片火海,暂时地阻隔了英灵们的攻势。 他跟大爷说自己要租三蹦子是为了去给一辆在高速路边抛锚的大货车加油,大爷就帮他买了差不多一百升汽油放在车斗里。所以他必须把那块金表留给大爷,因为这宝马良驹肯定是带不回去了。英灵们又踩着烈焰冲了过来,路明非横过空弹筒,把它当做球棒使用,把跑得最快的那个英灵的颈骨打折了,接着提起霰弹枪,边开枪边上前,霰弹枪喷射出巨大的锥形弹幕,靠近的敌人都被金属的暴风吹散。 路明非丢出两枚纵火弹,这东西内含铝热剂,引爆之后可以制造出3000度的超高温区域来,还会有大量的烟雾,阻挡英灵们的视线。 路明非丢下打空的霰弹枪,撩开风衣后摆,拔出藏在那里的乌兹冲锋枪,黄铜弹壳爆米花似的冲向天空,弹雨向着英灵们倾泻。 乌兹也打空了,路明非换上两把伯莱塔92F,顶着一个英灵的脑袋连续点射,然后在它嘴里塞上一颗手榴弹,把它踹进了敌群。 在执行部混了那么久,没有哪次像今天这么帅,可惜没有一台摄像机尾随拍摄。学院里有各种关于他的传说,但他真正拉风的场面却没人有机会见到,未免遗憾。 伯莱塔的子弹也打完了,还剩十几柄钛锰合金的爪刀,路明非双手各拔一柄爪刀,在英灵们的喉间割出粘稠的黑血。 他已经在γ世界线里跟这些家伙对战了上百遍,大家算是老朋友们,你杀过我我也杀过你,用不着看数值,凭感觉就能判断自己给某个黑影的伤害是不是够量了。 黑血飞溅,像是一场甜腻的疾雨,他在血雨中穿梭,身形像是鬼魅。这些黑影要是有类似人类的情绪,那么觉得恐惧是应该是它们。 枪火一再地照亮路明非的脸,他的脸因为兴奋而显得狰狞,没来由地想要大笑。 小护士没得说错,此刻的路明非才真是发了神经病,但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自我,他是个偶尔会发疯的人。 “不再相信,相信什么道理,人们已是如此冷漠/不再回忆,回忆什么过去,现在不是从前的我; 曾感到过寂寞,也曾被别人冷落/却从未有感觉,我无地自容!”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亡命之徒,岂止无路可退,还会一往无前! 路明非把两个新的弹匣顶进枪里,对着山海般的黑影说:“来啊!” 第68章 亡命之徒无路可退(2) 市立第三医院,熄了灯的病房里,神仙一觉醒来,发现站长和三轮叔鬼头鬼脑地凑在一起议论着什么。 “小路就这么走了,背影很潇洒,我想他是不会再回来了。”站长感慨地说。 “你不是每晚都吃安眠药么?小路走的时候你居然还能醒着?”三轮叔问。 “我没病我吃那玩意儿干吗?我只是没地方混饭,每年进医院来住几天。” “这大风大雨的,你咋不劝他雨停了走呢?孩子淋雨感冒了可怎么办?”三轮叔很为那个年轻的病友担心。 “小路是做大事的人!革命者四方转战,征途永不停止!这点小风小雨又算得了什么?” “伱说小路这么走了,他那三个师妹该多伤心,三个女孩子都挺好的,不知道小路最喜欢哪个。” “老兄你是真没眼光,那三个女孩顶多算是革命同志,小路最在乎的,是他那个师姐!” “小路在我们这里住了那么久,师姐都没来看过他一眼,那种女孩有什么可在乎的?” “可我听见小路说梦话来着,小路说师姐,我会救你的,我会说到做到。”站长举起啤酒,“来来来!让我们为小路干杯!祝小路一路顺风!” “祝小路一路顺风!”三轮叔也举起酒来。 路明非临走的时候把邵一峰带来当慰问品的啤酒都堆在了床头,还留了一张字条:“谢谢大家照顾,我去干大事了。” 两个人瞥见神仙坐了起来,正要拉他一起分享啤酒,却见神仙从枕头下摸出一部手机,一溜烟地冲进了厕所。 神仙躲进最尽头的蹲位,拨通了通讯录里唯一的号码,几秒钟后国际长途接通了。 “我是洞洞玖!我是洞洞玖!我有重要情报!”神仙压低了声音。 “您哪位?”电话那头的女人听起来很是茫然。 “洞洞玖啊!我是洞洞玖啊老板!”神仙激动得手都抖,“陛下已经带领御林军铁血出击了!陛下已经带领御林军铁血出击了!” 对方恍然大悟:“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谁……你是精神病院的那个谁……我都忘了还有您这号人物了……情报收到,回去歇着吧!什么御林军什么铁血出击,别给自己加戏!” 神仙啪地站直了:“洞洞玖请求出战!洞洞玖请求出战!” “拜托!八块腹肌的那家伙还能搞点侧翼支援,您去了等同于送死,哀家有好生之德,您还是赶紧回家歇着吧!” “真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神仙非常沮丧,“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情报费已经打到你儿子的账户上了!删掉这个号码吧!你的任务结束了!”对方的语气很不耐烦,似乎随时会挂电话。 神仙犹豫了片刻:“我我我……我还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 对方也犹豫了片刻:“问吧问吧,谁叫我尊老爱幼呢?但我不保证我能回答你。” “陛下跟贵妃娘娘之间……到底是啥关系啊?为了区区一位贵妃,陛下犯得着那么拼么?” “陛下跟贵妃能是啥关系?总不能是母子关系吧?”对方叹了口气,“应该说是错误的关系吧?错误的时间遇到错误的人,不会有好结果的!” 伦敦,午后,摄政王街的一间顶层公寓里,苏恩曦挂断了电话,沉吟片刻之后拨通了另一个号码:“陛下已经铁血出击,御林军您飞到哪里了?”“七分三十秒后跳伞,我已经看到那条公路了。”酒德麻衣的声音冷冷的。 “那就祝你好运咯。”苏恩曦顿了顿,“你方便捎带手把陈墨瞳做掉么?这样下去,我们迟早都会被她整死的!” 酒德麻衣沉默了许久:“注定会错过的人,有什么可担心的?有些事他现在不懂,将来也会懂的。” ---------- 弹药差不多耗竭了,路明非身上也伤痕累累。他不得不靠着爪刀跟英灵们近战,没有之前火力充足的时候那么轻松了。 路鸣泽强化了他的体能和反应速度,让他能在英灵们之间高速穿插,但利爪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或深或浅的划痕,他的左边大腿还被一个英灵刺穿过。 他半跪在积水里,抽出了最后的火器,那支S&W M500转轮手枪。枪声像是暴雷,那名偷袭他的英灵的脑袋被轰碎了半边。 兜帽被枪火烧毁了,暴露在路明非眼前的是半张狰狞扭曲的面孔,长着斑驳的鳞片和异形般的长牙,看上去像是蟒蛇和人类头骨拼接而成的黑暗艺术品。 所谓的英灵就像是用混血种尸体制造的死侍,这倒也不奇怪,奥丁已经被确认为龙王序列中的一位,他的神座也是龙王的王座。 路明非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也许不止奥丁,所有的北欧神明都是龙族! 秘党的专家们一直认为北欧神话中的神族是无稽之谈,如果历史上真的有另一个掌握超自然力量的种族,那他们为何从不现身呢?但换个思路,如果北欧神话是龙类书写的历史呢?那些历史跟人类无关,就是龙族的内斗,巨人们是龙,神明们也是龙。黑龙是被自己的后裔们杀死的,他是人类的敌人,也是龙族诸王的敌人,黑王归来的那一天,更恐惧的应该是他的孩子们。神话里说奥丁和诸神们早早地就预言了末日的到来,那是因为他们太了解那条黑龙了,他们曾经杀死了黑龙,但依然生活黑龙的阴影里,他们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阻止黑龙的归来,所以提前准备那场名为“诸神的黄昏”的战争。 楚天骄一直在研究黑王,因为那才是神话中究极的秘密。那个怪物,他是人类之敌也是龙族之敌,他没有盟友也没有同伴,可依靠的只有那无与伦比的力量。他曾被整个世界抛弃,是一切孤独、仇恨、黑暗的怪异集合体。 居然在死到临头的时候领悟了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可他已经没有时间把消息送出去了。小魔鬼说得没错,绝对的实力差不是一腔热血就能抹平的,即使楚天骄带着这箱武器也杀不到奥丁的面前。原本寄希望于奥丁开启他的狂猎模式,这样好歹有个公平交手的机会,但今夜奥丁看似根本不屑出手,光凭自己的小弟们已经基本耗光了路明非的血条。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无法越级挑战的敌人,游戏归游戏现实归现实,现实里不是每个热血的男孩都能抱得美人归。 此时此刻那个美人在哪里呢?路明非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默默地想。 也许正跟着芬格尔收拾行李吧?或者又在喝啤酒?或者她在跟芬格尔还有叔叔婶婶吃晚饭,家里的桌子上蒸腾着饺子的热气,叔叔又喝醉了,拉着她的手说些不该说的话……想着那温馨的场景,路明非居然觉得饿了,自己也真是帅不了太久。 S&W M500喷吐着一尺长的枪火,爪刀蝴蝶般翻飞,路明非拖着伤腿,跌跌撞撞地去向奥丁。 他像一个无望的刺客,想要突破禁卫军的防线去刺杀皇帝,而大皇帝高高在上,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其实他这个小刺客真有刺王杀驾的本事,只要拿出最后的1/4跟路鸣泽交易,局面就会完全逆转。但本能告诉他,那会是个铸铁成山无法逆转的大错。 S&W M500也打空了,路明非把空枪砸向英灵们,正准备抽出新的爪刀,周围的英灵们忽然整齐地退后。急促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一名英灵拖着弯曲的长刀高速袭来。 路明非想起对方是谁了,那是红脸的大名。但这不是在γ之春里,所以它的造型没那么拉风,只是一袭破败的黑袍。 正面碰上红脸大名的话,体力完好的路明非还是有胜算的,但在被背袭的情况下,他连反应时间都不够。路明非觉得自己已经听见了死亡的风声,但人但凡还有一口气在,总不能坐而待毙,他拿爪刀当虎牙丸用,人刀合一旋转起来,龙卷!星落!虎过山!他的招牌三连击。 然则再精妙的格斗术也敌不过武器上的绝对优势,长度接近两米的异形骨刃撞上爪刀,爪刀顿时脱手飞去。路明非跌跌撞撞地退后,受伤的左腿忽然脱力,他仰面倒地,只见红脸大名拖着骨刃扑了过来。生死只隔一线,他忽然听见风中传来了高亢的引擎声,什么东西高速逼近。下一刻,砰的巨响,红脸大名飞出去摔了一个狗啃泥。 一辆洋红色的比亚迪旋转着停在路明非身边,屁股后面腾腾地冒着黑烟,两只大灯亮得像是豹子的眼睛。 穿花格衬衫的糙汉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屁股朝天折断了脊椎的红脸大名:“卧槽!有鬼啊!我好怕!” 他掏出一支大口径手枪,冲着死侍的脑袋连点了三枪:“千万不要再爬起来了!谢谢!” 他吐出嘴里的雪茄烟头,冲路明非一甩头:“还愣着干什么?快上车!” 路明非目瞪口呆,芬格尔这出场方式堪称神兵天降,甚至有点压过了自己刚才的风采。 路明非连拉开车门的工夫都没有,拖着伤腿就翻上了车顶,芬格尔两枪把追杀他的英灵打翻在地,倒车之后直接压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路明非死死地抓着车顶的行李架。 “我怎么知道?”芬格尔用枪柄敲碎了挡风玻璃,边开枪边叹气,“我帮婶婶做了两个小时的手擀面,正烧汤下面呢,医院忽然打电话来说你不见了……” “别提面条的事情了好吗?我还饿着呢!” 比亚迪在英灵群中狂飙,车头前顶着四五个,后保险杠上还拖着几个,所到之处黑血飞溅。 “所以我就来找你啊!可没想到你那么忙!”芬格尔打空了手枪,又摸出冲锋枪来,一刻都不闲着。 “别想跟我耍花招!早就觉得你有问题!”路明非吼着说话,“谁都不帮我就你主动跳出来帮我,你什么时候这么有义气了?EVA的天眼那么强,就你能躲得过?就算你知道了我从医院里跑掉,怎么立刻就能找到这里来?这里是郊野公园么?这里是尼伯龙根!你给我老实交待,看在大家都快要挂掉的份上,别藏了!” “你特么竟然不相信兄弟!”芬格尔委屈地爆了一名死侍的脑袋,“找你还不容易?我在你师姐衣服里塞了定位器,就不会在你衣服里也塞一个?我看你的信号出现在高速公路上,以为你想偷偷跑路呢!谁知道你在这里打死侍,要知道我绝对不来!你还嫌弃我太够义气!我冤不冤啊?” “骗谁呢?那你说你哪里来的那么多枪……说着你又摸出手雷来了!我靠你手雷扔远点行不行?我还在车顶上呢!” 比亚迪吼叫着从硝烟中驶过,芬格尔猛打方向盘,单侧车轮悬空,用车身帮路明非挡掉了弹片。 “你又是从哪里搞来那么多枪的?我还没问你呢!”芬格尔吐掉嘴里的手雷拉环,“我还看到你丢在那边的长矛火箭筒!” “这事儿说来话长!” “那我也说来话长,行不行?”芬格尔叹了口气,“好吧好吧!给你交个底,是副校长让我跟着你的,这些装备也是他帮我搞的。” “副校长也相信师兄是存在的?”路明非顿觉心里温暖。 “这话他可没说,但他说就算你是发了疯也不能不管你,没准你真是校长的私生子呢?”“我靠!这么多年还说这老梗,有点没意思了吧?” “可我真没想过这趟任务有那么危险,我的义气值都有些不够用了!”芬格尔猛踩刹车,他们逃离的道路已经被封锁了。 纵火弹制造的大火已经被暴雨浇灭,烟雾也被风吹散,他们暴露在了英灵的包围中,还有更多的英灵从高坡下面冲了上来。 某些英灵的背后开裂,柔软的膜翼舒展开来,迅速地硬化。它们展翼而起,悬浮在暴风雨中,天空和地面都被它们占满。 “别逃了,逃不掉的!”路明非遥望着光焰中的奥丁,风雨狠狠地拍打着他的脸,“不如去会会奥丁吧!” 路鸣泽曾经提示过他,最好想办法让奥丁开启狂猎模式,这样奥丁才能从空气屏障后面走出来跟他做一对一的公平决战,可是今夜的奥丁特别安静,无论路明非怎么狂虐他的小弟,他手指都懒得动一下,可能是昆古尼尔的道标种在了诺诺身上后,他暂时对路明非失去了兴趣。 “那玩意儿咋会?你当他是烩面呢?说烩就烩?”芬格尔舔着牙齿。 “那家伙的面前有一层空气屏障,子弹都钻不透,但是爆炸的时候我看见那道气壁有波动,说明它不是不能破的。” “好嘞!那你站稳扶好,我们准备上了!”芬格尔往手心里啐了口吐沫,搓搓小手。 轮到路明非愣住了:“卧槽!你答应得也太干脆了吧?不惦记你在古巴的女朋友们了么?你严肃起来的样子也很可怕啊朋友!” “老子当然得帮你咯,否则老子为什么要接副校长的活儿呢?咱俩都是败狗嘛,败狗和败狗,怎么能不走同样的路?”芬格尔叼上一支雪茄,“那牛逼的仗我也打了,这要命的路我也走了,该守的义气老子守住了,我就不信那什么公义的冠冕他们不给老子留一顶?” 火光照亮他的脸,竟然有贵公子般的孤单。路明非隔着天窗看到了这一幕,真心佩服。同是亡命之徒,还是芬格尔有范儿。 BGM得升级一下了,得来一首能顶住最后那口气的歌: “亡命之徒,为何你还不清醒/筑起心墙,已如此之久/唉!你这个固执的家伙……” 老鹰乐队,1973年,《Desperado》。 芬格尔拨了一下藏在仪表盘下方的隐藏拨片,内饰灯从天蓝色转为血红色,方向盘中间的塑料红宝石闪烁起来,像颗跳动的心脏。 芬格尔拉起手闸,把换挡杆拨到手动模式,轻点给油,慢松离合,随着咔哒的一震,离合器耦合完成,芬格尔一脚油门到底,比亚迪怒吼着像是要起飞,车尾竟然也伸出两片飞翼来。它笔直地冲向奥丁,车灯下方探出黑漆漆的枪管,枪口焰足长两尺,车身两侧喷出无数的黄铜弹壳!那竟然是两门M134 Minigun加特林重机枪! 路明非嘟哝说卧槽,这狂轰滥炸的风格,莫不是咱家装备部的风格? 话音未落,两发火箭弹带着白烟笔直地飞向奥丁,在英灵群中生生地炸开了一个缺口。车里的芬格尔也没闲着,膝盖上摆着一箱手雷,沿路狂丢。难怪小小的比亚迪能像迈巴赫那样顶着成群的英灵横冲直撞,这东西几乎可以肯定是装备部的特别定制版,确切地说是装备部定制的轻型装甲车。 路明非感动得不行,原来不是整个学院都放弃了他,至少还有副校长、芬格尔和装备部的神经病们在支持他。 但再一想可能也未必,装备部的神经病们可能只是想借机测试一下新品的威力。 第69章 亡命之徒无路可退(3) 这个时候,距离路明非所在的城市不到100公里,一座简易机场迎来了一架天蓝色的湾流G700,尾翼上漆着凤凰家徽。 年轻的乘客们站在跑道旁边,眺望着地平线上那团奇怪的黑色风暴,它像一朵巨大的黑色大丽花那样盛开在夜色中。 本来黑色的风暴在黑色的背景下应该不可见,可那团风暴里流动着白紫色的电光,沉闷的雷声不绝于耳。 对于那座城市里的人来说,只会觉得今夜狂风暴雨,站在远处看去才会感受到那场风暴的恐怖,周围都是月明星稀,就只有那座城市的上空电闪雷鸣,像是某种恐怖的力量覆盖了那个区域。 “是「孵化场结界」么?”阿巴斯说,“难道是有龙王要苏醒?” 这类现象在历史上出现过很多次,当某位龙王将要苏醒的时候,它不愿外来者干扰这个过程,就会用极端的气候现象把孵化场和外界隔开,秘党把这种现象称为孵化场结界。那座城市可能已经变成了某位龙王的孵化场,孵化场中的人命都捏在那位龙王手中。 恺撒看了他一眼:“所以叫你来是对的,去那种鬼地方,总得有个人能看住我的背后。” “真的不是叫个朋友来陪你送人头么?”阿巴斯笑笑。 跑道的尽头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纯银的桶,桶里冰了一支陈年香槟。 负责接机的团队也是加图索家雇的,提前三个小时他们就抵达了这个小机场,认真地检查了跑道,准备好了红毯和香槟。 恺撒抓起冰桶旁的短刀,阿巴斯从冰桶里拎出香槟酒来,恺撒一刀斩断瓶颈,倒了两满杯。 这时候服务生已经把他们的行李送上那辆黑色的越野车,他们就带了两只沉重的黑箱,箱子上都有世界树的徽章。 两人碰杯之后一饮而尽,登上那辆越野车,笔直地驶向远方那个黑云聚集雷电闪灭的地方。 ---------- 路明非死死地盯着光焰中的奥丁,瞳孔被映得闪闪发亮。他脱去风衣丢在风里,露出了捆在背后的黑鞘长刀。 御神刀“村雨”,刀铭“朝岚夕雨天魔沌灭”,芬格尔从车里丢给他的,路明非浑身都是灵感,这厮浑身都是秘密,他是从高架路上过来的,正好路过迈巴赫就拔了这把宝刀。 在α世界线里,它被楚子航从尼伯龙根中带走,始终陪伴着他,直到在对阵大地与山之王的那一役中折断。在β世界线里,楚子航死在了尼伯龙根里,它就没有人继承了,于是静静地躺在车门里,像是等人唤醒的睡美人。路明非缓缓地拔刀,刀弧美得像是少女新画的眉,镜子般的刀面上反射出层层叠叠的火光。 一直在奥丁头顶盘旋的渡鸦们降了下来,围绕着奥丁和八足天马高速盘旋,放声嘶叫。它们似乎意识到了这些家伙真的具备杀神的实力和决心,准备以自己的身躯捍卫神座。它们果然冲着比亚迪飞了过来,密密麻麻,像是漆黑的回旋镖。即使是普通的渡鸦以这样的高速撞上来也能把人撞得遍体鳞伤,何况这些渡鸦的骨骼之坚硬,不在那些死侍之下。 路明非还在思考怎么对付这个致命的鸦群,芬格尔已经敲碎天窗跳上了车顶,手里提着一件类似长枪的武器,但枪柄下面还接着黑色的胶皮管,那竟然是一支火焰喷射器!芬格尔把路明非挡在身后,对着鸦群喷出了耀眼的火流。他像是手握一支火焰凝聚而成的长枪,长枪在鸦群里搅动,满鼻子都是羽毛被烧焦的糊味。 “你连火焰喷射器都带着,伱知道的内幕会不会太多了?”路明非目瞪口呆。 这种情况下火焰喷射器几乎是所有武器中最对症的,但这东西得搭配沉重的燃油背包使用,算不得常规武器芬格尔又不是机器猫没有百宝袋,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预先猜到了要对付类似鸦群这样的敌人。路明非已经出入这个战场上百次了,他都不知道鸦群除了当信使还能当武器。 “什么内幕?这只是我的点烟器而已,”芬格尔就着枪口的残火点燃雪茄,“想不想来一支?” “你这车居然还是自动驾驶的?”路明非知道这家伙不会说实话,那就留到活着回去再拷问好了。 “不不,已经升级了美女代驾的服务!” 路明非往车里看了一眼,仪表台的屏幕上,莹蓝色的少女冲他挥了挥手,大大的眼睛里流动着无法解读的字符。 路明非也冲她招招手。难怪这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触发天眼警报,因为天眼很忙,天眼忙着帮他们开车呢。 那架号称被劫持的商务机没准也是天眼帮他们安排的,难怪空乘大姐不慌不忙温柔体贴,还给他们倒果汁,让他们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自毁模式启动,倒计时开始,20、19、18……”EVA说。 比亚迪已经围着奥丁转了几圈了,现在自动校准了方向,像是一枚指向奥丁的红色箭头。 “装备部造的东西有什么不会炸的么?”路明非看向芬格尔,“杀伤力范围多大?” “精炼硫磺混合凝固汽油弹芯,杀伤半径标称10米,但只是标称,装备部造的炸弹,没谱儿!”芬格尔拍了拍他的肩膀,“祝你好运了师弟!” 他跳下车去,落地一个翻滚,跳起来之后挥舞着火焰喷射器,用火流荡开围上来的死侍们。 路明非深深地吸了口气,大结局就要来了,他将独自面对人生中最危险的敌人,耳边爆炸声不断,从天到地都是诡异的哭声,他却觉得热血上涌。 他在镜面般的刀身中凝视自己的眼睛:“路明非你不要死!玩命这件事,你可是专家!” 路明非虎势下蹲,腾空而起。比亚迪正面撞上空气障壁,发生剧烈爆炸,冲击波在空气壁上涟漪般传播。 路明非落地之后立刻趴下,但也被冲击波波及,因为他选择的落点距离空气障壁只有大约五米。他是故意的,因为他猜测空气障壁的不稳定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两秒钟。他把“不要死”的言灵施加在自己身上,就是为了扛住这波轰炸。在γ之春里,他曾经试过对着空气壁发射火箭弹,在火箭弹爆炸的瞬间,路明非曾看见奥丁的身影稍微扭曲,他猜测那是因为空气壁被剧烈地扰动,所以光线发生了偏转。这么说来那层防御壁其实是流体。 某些流体因为黏度极高而看起来像是固体,比如沥青和玻璃,但它其实符合流体的特征。科学家曾经在昆士兰大学做过一场历时近百年的实验,他们把块状的沥青封装在漏斗里,观察它以大约十年一滴的速度缓缓地滴落。奥丁面前的空气壁就是比沥青和玻璃黏度更高、表面张力更大的流体防御,而且自我恢复能力极强。但如果在短时间内它吸收了大量的能量,就会变得不稳定,就有机会被突破。 路明非举刀过顶,冲向空气壁。这是一场豪赌,如果空气壁已经恢复,他就会被死死黏住,被其中的高温活活烧死。 但如果空气壁还没来得及恢复,那么他就可以靠着强大的恢复能力瞬间穿透,把刀砍在奥丁的脑袋上。 火焰凶狠地灼烧着他,空气壁在破碎的瞬间释放出利刃般的湍流,切割着他的身体,但“不要死”的言灵同时也在玩命地修复着他的身体。 从跃起到落下,不到两秒钟的时间里,他流血又愈合,愈合又流血。 “亡命之徒,为何你还不清醒? 敞开心门吧,也许会有风雨,但是雨后定有彩虹在你之上; 你最好让某人来爱你……你最好让某人来爱你……在一切都太晚之前。” 路明非纵声咆哮,多年前挥刀砍神的那个男人像是跟他神魂附体了,这一刻他的背影灿烂得像是焰火。萨摩一刀流·狮子示现!楚子航和源稚生都曾用过的刀术复现在路明非手中。舍生忘死的一刀,刀光中狮子咆哮。 直到此刻奥丁才抬起头来看向空中,似乎是不敢相信这个人类竟然能挥刀冲到他的御座前。 他举起了昆古尼尔,不是投掷,而是格挡。村雨和昆古尼尔撞击,如切朽木。 在北欧神话中,昆古尼尔的枪杆是用世界树的枝条制成的,可在村雨的刀刃前,这神圣的世界树枝条竟然嚓地断掉了。 路明非和奥丁擦肩闪过。路明非落地,跌跌撞撞地前奔几步,勉强站住,奥丁仍是端坐在马背上。 所有的英灵都停下了动作,扭头向着奥丁看去。八足天马也老实了,铁蹄踏地不再喷吐雷电。 风雨依旧肆虐,可一切忽然就静下来了,像是天地初开,万籁俱寂。 暴雨冲刷着村雨,但刀上的黑血粘稠得像是石油。路明非随手挥刀,扇面状的黑血打在路边护栏上。 路明非慢慢地转过身来,八足天马正缓缓跪下,奥丁的身体在马背上微微前倾。随着轻微的“咔嚓”声,这伟岸的神明忽然裂开,小半边身体坍塌下来。 路明非都蒙了,没想到那一刀“狮子示现”能有这么惊人的威力。那可是龙王,迄今他遇到的最强龙王,当年楚天骄都没能得手,自己何德何能就把这货给摆平了? 原本他看奥丁就只能看见一连串的问号,小魔鬼说那是因为奥丁的级别比他高出太多,所以游戏能力中的“侦察”能力就失效了。可此刻奥丁的各项能力忽然可以读出来了,跟一名普通的死侍并没有太大区别。路明非疾步上前,一把抓下奥丁的面具,面具下是一张介乎人类和蛇类之间的扭曲面孔,毫无神圣感,只是一名普通的英灵。 路明非大惊失色,怎么回事?难道说奥丁只是个二流货色,只是靠着神神鬼鬼的伪装欺骗世人?这不可能,他自己跟奥丁打过,奥丁开启狂猎模式的时候那个狠,天地风云都为之变色。何况二流货色怎么能在楚天骄的刀下生还?那支昆古尼尔也不对劲,被村雨一刀斩断,因果律武器能这么差劲?这东西充其量就是个拐棍。 “你如今这么牛逼了么?一刀下去就砍翻了神?”芬格尔跑了过来,神色也不太确定。 “这玩意儿不对!这玩意儿不是奥丁!我跟这玩意儿打过,它不是奥丁!”路明非微微哆嗦。 他预感到这里面出了问题,出了大问题。 他忽然抓住芬格尔的衣领:“师姐呢?你出来的时候,师姐在哪里?师姐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 “她说是还要去医院看看苏小妍,傍晚就出门去了,一直没回来。”芬格尔说。 路明非猛地抬头望向空中,鸦群不再盘旋,它们从漩涡变成了黑色的飘带,正集体去向某个地方。 路明非如坠冰窖,血液好像都凝结了,他忽然明白了……奥丁不在这里,这里是引诱他们的陷阱!奥丁的目标是诺诺,他已经出发去找诺诺了! 此刻那位死神正骑着八足骏马,风一般地驰骋在这座城市中,去取陈墨瞳的性命。 命运并非轻易能被突破的东西,当你觉得你突破了命运的时候,命运只是换用另外一种方式束缚着你,引导你去最终的地方。 英灵们无声地哭泣着欢笑着,铺天盖地地围了上来。 第70章 王从天降愤怒狰狞(1) 圣心仁爱医院,诺诺坐在苏小妍的床边削着苹果,苏小妍高高兴兴地吃着酒心巧克力,那是诺诺带给她的礼物。 探视时间已经结束了,但诺诺央求值班医生说您看这么大雨我也没法走,您就高抬贵手让我和我姨妈多待一会儿呗,值班医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是诺诺第二次来探望苏小妍了,每次都给医生和护士们带一个大果篮,大家都很喜欢她,都说苏小姐家里这是基因好,姨妈和外甥女都长得那么漂亮。 “诺诺啊,你妈妈最近好不好啊?”苏小妍随口问。 “挺好的,总是追问我什么时候结婚,但我就是不告诉她。”诺诺也是随口答。 外面风雨肆虐,雨一泼泼地打在窗上,病房里倒是融融洽洽,好像诺诺真是苏小妍的外甥女。 诺诺来探望苏小妍就是以外甥女的名义,苏小妍认不认识她不重要,只要她演得活灵活现,医生肯定会认为苏小妍是失忆到连亲戚都不认识了。这年头谁还记得亲戚家孩子长什么样子呢? 没想到苏小妍立刻就认出了诺诺,把诺诺带来的酒心巧克力抱在怀里,小女孩一样笑着说你终于记得来看我啦! 诺诺怀疑苏小妍图的是巧克力里面的酒。 “姨妈你要住到什么时候啊?感觉有好久了。”诺诺有意无意地问。 “有三四个月了吧?”苏小妍嘟着嘴,“伱姨夫那个王八蛋总也不来接我!” “姨妈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生孩子?”诺诺又问,“你要是早生孩子,孩子现在都跟我一样大了吧?” “还不是离婚又结婚闹的!不遇上好男人怎么敢跟他生孩子啊!” 诺诺总算把话题引到了楚天骄身上,她陪着苏小妍聊天,就是要打听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 根据医生的说法,苏小妍已经断断续续病了好几年,好点就回家待着,发病就被送到医院里来。鹿董事长已经算是很好的男人了,但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纵然老婆明艳照人娇憨可爱,却也架不住她时不时地发神经,所以探望的频率越来越低,但始终没跟她离婚,也一直按期地缴纳高额的住院费。 可能是因为失忆,舞蹈演员并不知道楚天骄已死,还以为前夫仍旧在寰亚集团当司机,诺诺试着跟她聊过几次楚天骄,但看得出苏小妍并不很想聊这个话题。 诺诺本能地觉得楚天骄有问题,虽然讲不出任何理由,从他住过的小屋来看这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司机,如果恺撒的人生质量是100分的话,楚天骄可能连10分都没有,这10分还是苏小妍加给他的。但仍有一种微小的可能性,那就是楚天骄刻意地把自己藏了起来,以免被拥有侧写能力的人探知。双方隔空较劲,有人试图解谜,有人则把迷局弄得越来越复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苏小妍当年嫁的可就真的是个不简单的男人了……不!不止不简单,而是变化多端、惊才绝艳甚至恐怖! “前姨夫对您不也挺好的么?”诺诺把削好皮的苹果递了过去。 “赚不到钱,又没有上进心,跟着他我可是受够了!你说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呢?” “可是他很帅啊,还会疼人,不是么?”诺诺盯着她的眼睛,想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你怎么知道他很帅又会疼人,你又没见过他。” “我见过的啊,我很小的时候,他不是还抱过我么?” “说得跟真的似的,你以为我脑子坏掉啦?我没有外甥女。”苏小妍像只仓鼠似的啃着苹果。 诺诺一惊,随即微笑:“既然知道我是假的,怎么不告诉医生?”“你长得那么好看,我就喜欢跟好看的女孩子聊天,而且你看起来也不像坏人。” 诺诺佩服这个女人的心大,同时也惊于她的聪敏,她只是呆萌,但一点也不傻,也不混乱。 “我来是想问问楚天骄的事。”诺诺说,“你大概是最了解他的人了。” “你是警察么?他是犯了什么事儿么?”苏小妍有点紧张。 “不是,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们没有任何不利于他的想法,如果他有什么问题,你不必为他隐瞒。” “他有问题能告诉我?”苏小妍撇撇嘴,“他满口哪有几句真话,我跟你说我白白嫁他一场,连他家里人我都没见过。” “那他跟你讲过自己的过去么?” “那个倒是经常讲,但都是骗女人的小花招啦!有时候讲他是外地人,家里很有钱,是个二世祖;有时候讲他在国外待过很久,什么马达加斯加啊、南北极啊、加勒比海啊,全都去过;有一次居然跟我讲他是个王牌大间谍,来我们这里是要完成一个任务。鬼才信他!信他他把你骗卖掉你都不知道!”苏小妍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你说得没错,他确实又帅又很会疼人。” “离了婚还有联系么?” “谁联系他啊?他要来联系我我还搭理他一下,可他也不联系我。” “关于这个人你还记得什么?”诺诺问,“他身上有什么让你难忘的特质么?” 苏小妍想了想:“他特别爱吃卤大肠,我可受不了那东西。你说我一个跳舞的,要讲仪表的,我穿着裙子和高跟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他坐在路边摊上吃卤大肠?怎么也得吃个披萨饼喝个小红酒才是我的格调嘛!” 诺诺扶额,心说这阴魂不散的卤大肠!下面你是不是要说烤鸡翅要加双倍辣的事儿了? “不过他好像留了件很重要的东西在我这里,”苏小妍敲敲自己的额头,“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难怪人家说一孕傻三年。” “哪种东西呢?文件?武器?钥匙?”诺诺循循善诱,“你仔细想想。” “想了好久了,怎么都想不起来。反正是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我可一定得想起来!一定不能搞丢!”苏小妍顿了顿,“你的朋友怎么没陪你来?你一个女孩子,晚上自己跑出来不怕的么?” “我的朋友?”诺诺愣住。 “有天晚上下雨,有个穿保安制服的男孩来找我聊了好一会儿,他是你的朋友吧?” “为什么这么说?” “瞎猜的,他说自己是保安,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保安。你像个小公主,他像个皇帝,你们看起来有点像。” 狂风忽然吹开了窗户,诺诺起身去关窗,忽然发现庭院中正下着一场黑色的大雪,雪花如鹅毛般纷纷扬扬,成群的黑鸦站在楼顶和栏杆上,数不清的金色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这间病房,不发出丝毫声音。诺诺伸手抓过一片雪花,发现那是一片完全枯萎的郁金香花瓣。这间医院的温室种着很多郁金香,不久之前诺诺还看到它们开得郁郁葱葱,红黄两色非常娇嫩。黑郁金香这个品种也确实有,但其实是靛青色的,而她手中的花瓣黑得像是燃烧过的黑烬。 庭院里的各种植物都在枯萎,包括那些四季不落叶的松柏,萧瑟的冷风缓缓吹过,它们就都变成了炭黑色。 诺诺猛地关上窗户,大口地呼吸,花园里的空气有种诡异的窒息感。某种力量正在侵入周围的空间,她努力地回忆自己在卡塞尔学院所学的各类知识,嘟哝说卧槽!果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炼金术进阶这门课在炼金系的课程中算是三级难度,通过率极低,她就没有选。但她又有一丝欣慰,因为这座城市里如果真的有一个尼伯龙根,那么路明非也许没有疯,他只是洞察了隐藏的真相。 她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但无人应答,扩音器里传出的只有嘶嘶的电流声和沙沙的雨声。 她冲出病房四下查看,一栋栋小别墅居然都开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她觉得自己站在一座墓园的中央。 她回到苏小妍的病房,抓起一床毯子丢在苏小妍身上,从自己带来的背包里掏出了沙漠之鹰和虎牙丸。 这原本是路明非的武器背包,路明非住院之后诺诺出出入入都背着,莫名其妙的,她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 苏小妍见她掏枪,吓得瑟瑟发抖,但诺诺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就像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你不用害怕我,你命运中曾经有过一个儿子,我是你儿子的朋友。”诺诺在她耳边轻声说,“为了他我也会保护你的。” 这话听起来真是莫名其妙,可苏小妍犹豫了片刻,竟然点了点头。但舞蹈演员的自我要求令她难以接受披着那床毯子出门,她从衣柜里掏了件紫棠色的貂皮出来,披在黑色的蕾丝睡裙外,又在高跟鞋堆里选了一双尖头漆皮的……诺诺默默地扶额,觉得凭自己的男友力,正适合拯救这样娇弱美丽的女人! 庭院里的灯也熄灭了,黑暗如墨染般降临。 第71章 王从天降愤怒狰狞(2) 她们沿着种满了忍冬的小径悄悄地行走,大风吹着满地的落叶,一栋栋小别墅的门摇晃着咣咣地作响。 走了片刻之后,她们居然又回到了苏小妍的病房前,可她们分明是一直往前走的。诺诺往前往后看去,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到小径的尽头,她们像是行走在一个环形的迷宫中。 炼金空间、死人之国、尼伯龙根,这类空间有很多的名字,此时此刻她们已经被卷曲的维度包裹起来,跟真实的世界隔绝开来。 诺诺果断地带着苏小妍前往医院的中心建筑,那是一座四层小楼,原本应该是这个楼盘的售楼处,后来被改作医生办公室和检查中心。那座建筑的强度更高,相比起来小别墅就像是纸糊的,四层小楼里的景象也很诡异,温度很低,雨水从每条窗缝里渗进来,墙壁也在往外渗水,这座崭新的小楼正高速地被雨水侵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败下去,墙壁发霉并生出了巨大的裂痕。庭院里传来了古怪的脚步声,感觉像是一群骏马正围绕着四层小楼小跑,马背上的人倒拖着什么尖利的武器,在地面上划动,声音刺耳。 诺诺忽然想起来了,在寰亚集团,在楚天骄住过的小楼,她也曾听见这幽灵般的马蹄声尾随着自己,当时她误以为是雨声。 原来那个笨蛋害怕的东西真的存在,这座城市里不仅藏着一个尼伯龙根,尼伯龙根里还藏着某个恶灵般的东西,恶灵一直追着他们,但只有路明非才能看到他。所以路明非才那么恐慌,几次做出看似神经质的事情来。楚天骄可能也是为了守望那东西才来到这座城市的,他还留了什么东西给苏小妍,可惜苏小妍忘记了,没准是能够杀死恶灵的武器。 可惜没人相信路明非,大家都以为他疯了,否则在这个恶灵找上门来的时候她会更有准备。 诺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觉得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终于对了,终于理顺了……原来她一直以来都想证明自己错了,那个笨蛋才是对的。 她得想办法逃出去,逃出去才有机会跟别人讲这个秘密,凡是迷宫就有出入的门,但那扇门通常都被尼伯龙根的建造者巧妙地藏了起来。 马蹄声滴答,骏马踏进了这座建筑,慢悠悠地在下面的楼层徘徊,猎人去宰杀陷阱里的鹿时自然不必着急。 诺诺拉着苏小妍无声地移动,马蹄声去向左边她们就移向右边,马蹄声去向右边她们就移向左边。出门左右两侧各有一道楼梯,如果那个骑马的恶灵选择了一侧的楼梯,诺诺就走另一侧。带着苏小妍是无法放手战斗的,她只能跟恶灵捉迷藏。可马蹄声忽然消失了,诺诺越发地惊慌起来,这并不意味着恶灵放弃了,他可能是故意藏匿了自己的行迹。 不能再等下去了,她必须选择某一边的楼梯,那些马也许正像猛虎那样悄无声息地走路,现在下楼有可能在楼梯上遭遇……那也必须下楼!等待是坐以待毙! 选择任何一边楼梯都是50%的机会,东边还是西边? 诺诺忽然感觉到苏小妍在使劲拉扯她的袖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走廊的西侧,某个红色的数字正缓慢变化……1……2……3…… 那是电梯!电梯正在上升,除了楼梯,这栋楼还装有一部非常安静的德国造蒂森电梯,用于运送那些腿脚不便的病人,医院的电梯都很大,要容纳病床……那骑马的恶灵竟然是坐电梯上楼的!诺诺赶紧拖着苏小妍快步向着东侧移动,苏小妍居然也发出马蹄般的“嗒嗒”声……舞蹈演员在这种时候还踩了一双镶嵌水晶的高跟拖鞋。 诺诺气得不行,但也只得把她横抱起来,摘掉她的高跟拖鞋,无声但高速地奔向东侧楼梯。 她们的身后,应急照明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走廊一节一节地黑了下去,恶灵的气息袭来时,连光都被吞噬。 电梯开门之前,诺诺终于踏上了东侧楼梯,她明知道此刻一秒钟都是宝贵的,却还是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走廊东侧的尽头有一面镜子,镜中映出的恰好就是电梯门。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刺眼的光芒从门缝中射出,仿佛是成吨的熔岩从电梯里汹涌而出。光芒中站着漆黑的人影,他戴着枯木般的面具,骑着八足骏马,骏马喷吐着雷电。 诺诺忽然就后悔停下来看这一眼了,因为她看见对方的瞬间,对方势必也看见了她,镜子的原理决定了这一点。 好奇害死猫,可她从来都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猫样女孩。 没法躲猫猫了,现在只剩下逃命了!东侧楼梯下去对面就是门,首先是离开这栋楼,再想别的办法!走楼梯总不是骑马恶灵的长项吧?诺诺放下苏小妍,拉着她就要跑。 苏小妍却呆呆地看着镜中的神魔,脸上浮现出极其恐惧的神情,又有泪水无声地漫过那张漂亮的脸。 骑马的恶灵缓缓地逼近,马蹄声“嗒嗒嗒嗒”,就像是计算死亡的钟表。 诺诺沿着楼梯踏上一步,坦然地暴露在对方面前,双手的沙漠之鹰发出雷霆般的轰响,她的弹匣里装的是对犀牛大象也一击必杀的钢芯弹。 恶灵似乎带着极致的高热,那些弹头还没有接触他就融化为铁水,即使有些铁水溅到他的面具和蓝色风氅上,也不过是增添了一些铁色的花纹。 “快走!”诺诺大吼,抓着苏小妍的手就往下跑。 她没指望枪弹真能伤到骑马的人,但能阻挡他争取一点时间也好,可惜事与愿违。 失魂落魄的苏小妍被她拖着狂跑,诺诺一边狂奔一边从枪里卸子弹,每隔一段楼梯就有一颗子弹躺在地面上。这些子弹固然会给恶灵留下线索,但也是诺诺的警报器,恶灵身带恐怖的高温,只要他靠近子弹子弹就会爆炸,凭借爆炸声诺诺就能知道双方之间的距离。 上方果然传来了连续的爆炸声,“砰砰砰砰”,恶灵并未因为猎物在狂奔而加快速度,依然走得不急不缓。 诺诺从未遭遇过那么可怕的敌人,可怕的不是他的力量,而是那种被他牢牢控制在手中的感觉,隔着镜子跟他目光相对的刹那间,诺诺觉得自己像只鸟儿被利箭穿心,她能做的只有跑。直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诺诺才猛醒过来,这座楼从上到下就只有四层,可是她们已经跑了多少层?她们早该看见楼门了,可前方还是数不清的楼梯,往后看去……也是数不清的楼梯! 楼里越来越热了,恶灵正把他的光与热散播到每个角落。诺诺穿着一双靴子,地板的温度隔着靴底都让她很不舒服,她跺了跺脚,忽然讶异地看向苏小妍。 苏小妍光着脚跑是怎么坚持到现在的?就算舞蹈演员的脚经过千锤百炼,也不至于能在蒸汽熨斗一样热的地面上跑到现在吧? 苏小妍失魂落魄地站在滚烫的地面上,满脚都是水泡,满脸都是泪痕,她一路都在无声地哭泣,诺诺直到现在才发现。 “你……你怎么了?”诺诺轻声问。 “我想起来了!”苏小妍说,“我想起楚天骄留给我的是什么了!” 诺诺很想知道楚天骄留给苏小妍的是什么,但眼下她们没有时间说话。她拔出备用弹匣,把全部的子弹卸出,她一个人沿着楼梯往下跑,每隔一段路就放一粒子弹,再返回苏小妍身边。她把自己的靴子也脱下,抱起苏小妍,忍着可怕的地面高温奔向走廊的西侧。赤足奔跑她才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她要在骑马的人抵达这一层之前跑到走廊西侧去,那里有楼梯也有电梯。这是她早就想好的Plan B,既然恶灵沿着子弹为标记追,那就让他这么追下去,这一次子弹不是用作报警器,而是用作诱饵,诺诺想要把他引下楼去。 诺诺忽然站住了,默默地看着走廊尽头那堵坚实的墙壁,走廊西侧并没有楼梯,在她记得是楼梯的地方只有一堵白墙。她还是不够了解尼伯龙根,既然走廊东侧会凭空多出很多楼梯,那么走廊西侧的楼梯为什么就不能消失呢? 电梯也不复存在,恶灵分明是乘电梯去的四楼,可本该是电梯门的地方,现在是一面绝对不可能打破的大理石墙壁,看起来就像罗马万神殿的墙壁跟这间医院接驳了。 她焦急地踹开周围病房的门,想着实在不行就跳窗吧!以她的身手,四楼的高度也未必不能克服,如果苏小妍摔伤的话,她也可以抱着苏小妍继续跑。 但掀开那些窗帘,她看到的也是墙壁!她们跑进了这座迷宫的死胡同,恶灵优雅得就像狩猎的英国贵族,把猎物逼到无路可逃的境地,才会从容地举起猎枪。 爆炸声越来越近,“砰砰砰砰”,马蹄声从容而飘忽,恶灵神奇地从楼下上来了,目标就是她们所在的位置。 诺诺安静下来,扶着苏小妍坐在走廊边的长椅上,给她穿上自己的靴子:“接下来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苏小妍呆呆地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眼泪快速地被高温蒸干。 诺诺双手按住她的肩膀:“现在告诉我,楚天骄留给伱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个孩子,我跟他生过一个儿子,他叫楚子航,我找不到我儿子了。”苏小妍小声哭泣着, “我找不到我儿子了。” “他不是出了车祸么?你忘记了么?” “不!他还活着,可我找不到他!”苏小妍的眼睛里仿佛跳动着火光,“这是秘密!只有我知道!” 诺诺轻轻地叹了口气,把苏小妍的脑袋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从她的小腹处取出那个小枕头。 医生说苏小妍每天早晨都会把这个小枕头捆好,然后高高兴兴地宣称自己怀孕了,夜间卸下那个小枕头的时候,她又会悲伤地哭泣。 诺诺扶着苏小妍的脸,令她直视自己:“既然想清楚了,就不需要这东西了,你会找到你儿子的,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她还不知道世界线的秘密,但有些事情似乎清楚了,在这个扭曲的世界里,疯子才是清醒的。路明非是疯子,苏小妍也是疯子,因为他们跟楚子航之间的牵绊最大。苏小妍精神失常并非因为楚子航在十五岁的时候死了,而是某种能力抹去了她最爱的人。作为母亲她不愿意接受这个被修改的世界,所以一直在抗拒。她捆着那个小枕头,就是把楚子航重新放回自己的身体里,她要保护自己的儿子,她能为他找的庇护所,只能是自己柔弱的身躯。 当什么事什么人你死都不愿意失去的时候,谁都可以变成亡命之徒。 小魔鬼如果在此应该为苏小妍鼓掌,这个美丽的女人可能流着龙血但绝非什么毁天灭地的超级混血种,本不配拥有某些人那种穿透世界线洞悉过去未来的能力,但她竟然做到了,凭着被龙类鄙夷的人类的情感,觉察到了在她不可抵达的某条世界线里,她那沉默寡言的儿子还活着,可这在别人看来只是她疯了之后的幻梦。 可谁又能说幻梦就一定是假的呢?也许在你反反复复的某些梦中,真的有个令你无法忘记的人在命运的彼端遥望着你。 她把苏小妍推入那间做加强CT的病房,为了防辐射,它的四壁用铅板包裹:“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要开门,有人会来救你的。” 她这是回想起那天晚上在图书馆里,路明非要求她躲在黑暗的地方不要出来,尽管对于炼金术所知不多,但她凭借侧写推导出了背后的原理。恶灵用来感知外界的媒介很可能是光和水,对于他来说那些绝对不透光的小空间就是一个个打不开的黑匣子。她抱紧了苏小妍,拍拍她的后背想给她一点安慰。 就在她想关门的时候苏小妍把门给顶住了,从门缝里看了出来:“你刚才说你们是我儿子的朋友?” “我们都是,但我那个朋友是你儿子最好的朋友,”诺诺无声地笑笑,“没有他,我们谁都坚持不到现在。” “我儿子真幸运,有你们这样的好朋友。”苏小妍高兴地抹着眼泪。 “那就活下去,为了你儿子,也为我那个朋友。只有你能证明他是对的,是我们都错了。见到他的时候,记得帮我跟他说对不起。”诺诺轻声说。 第72章 王从天降愤怒狰狞(3) 再也无路可逃了,诺诺在那堵大理石的墙壁前站定,拍了拍墙,感觉自己是在地层的深处,拍着百万年沉积而成的岩层。 她身后的走廊一眼望不到头,火光由远而近,越来越盛大,墙壁上渗出来的雨水在楼道里横流,又蒸发为袅袅的白色蒸汽。 白色蒸汽幻化为无数的金色奔马疾驰而过,骑马的恶灵遥遥地站在雾气中,他的威严已经缓缓推了过来,简直就是一座山推到诺诺面前。 “奥丁……原来世间真有你这种东西!”诺诺咬着嘴唇低语。她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但在这种情况下神明只会比恶灵更恐怖。 她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带着奥丁穿越了无数的楼层和走廊,远离了苏小妍所在的放射科诊室,但她也没法确定神明是否只需一步就能跨越那漫长的距离。 不过她已经确定自己才是奥丁的目标,因为每当马蹄声逼近的时候,她就会觉得锁骨下方剧痛,此时此刻她拉开衣领往里看去,素白的肌肤上裂开了一道有着多重睑的眼睛,一只诡异的暗绿色眼珠正在咕噜噜地转着,而奥丁手中的矛头上也有同样的一只眼珠。 她后腰还插着双虎牙,手里提着沙漠之鹰,本可一战,但在奥丁的重压下,她的脑海渐渐空白,双膝瘫软感觉随时都会跪下。 她还是太高估自己了,说什么雷霆师姐,归根到底只是个傲气的女孩。 奥丁缓缓地举起了昆古尼尔,隐约的白紫色电光连接了诺诺胸口的眼睛和矛头上的眼睛……原来是这样,难怪路明非一直盯着她的胸口发呆…… 那个衰仔已经不是孩子了,对她早已不是绮念和欲望,他是觉察到了她的死亡临近,所以眼神晦暗,惶惶不可终日。诺诺还记得图书馆事件的当夜,诺诺正坐在床边昏昏欲睡,路明非骤然惊醒,扑上来紧紧地抱着她,说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大口地喘息,好像刚在梦里跑了很远很远的路,上天入地地找她。当时诺诺被吓到了,竟然没能立刻飞腿把他踹翻,而是默默地任他抱着……侧写能力在他眼里读到了刻骨的恐惧。 真想跟他说对不起啊……对不起路明非,是师姐太小看你了,伱早就不是笨蛋了,是师姐对你的认识还停留在当年。 八足骏马马鬃飞动,空气中雷屑翻飞,宿命之枪昆古尼尔上翻动着死亡的黑色气息,奥丁的动作那么缓慢、强大而又优雅,这是一场仪式,一场剥夺生命的仪式。 他以身体为巨弓,以骏马为基座,以昆古尼尔为利箭,弯弓如圆月! 这就是死亡降临的感觉么?诺诺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量抬起双枪,对着神倾泻弹雨! 震耳欲聋的枪声中忽然有苍凉的歌声浮现,它很轻微,却无法被压制,狂风暴雨,雷鸣马嘶,枪声震耳,都压不住它。 那是爱尔兰的荒原上,无边绿草上,茵茵高树下,父亲和女儿高声对唱,伴随着狂暴的引擎声。 有人来了,开着一辆大马力的车,风驰电掣。 诺诺隐约记得自己听过这首歌,好像是在一辆车里,路明非在开车,车里放着这首歌,雨水在车窗上爬动,他们像是在旅行又像是在逃亡。 听引擎声那辆车距离医院还有好一段路,可是属于某人的音乐已经提前赶到,就像某位大人物要来了,你会先听见领头那位乐师吹奏的风笛曲。 诺诺知道是谁来了,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她很确定那个家伙正把油门狠狠地踩到底,他的车在山路上左右甩尾,轮胎摩擦地面冒着焦糊的烟味。 “路明非!路明非!别他妈的来了!快跑!快跑啊!”她边开枪边吼,黄铜弹壳在空中翻滚,弹头在奥丁的高温中融化四溅。 真的……别来了,谁都别来了,谁来都没用。那是昆古尼尔,命运的投枪,无人能够阻止。 ---------- 迈巴赫在山路上狂奔,路明非死死地盯着山坳里的微光,那里就是圣心仁爱医院。油门到底,转速表在红线区里跳动,迈巴赫强横地撞碎风雨。 可所谓望山跑死马,山路弯弯绕绕,你已经看到目的地了,却还要开上好久,他急得边开边捶方向盘。 “省省吧,你赶不上的。这是辆好车,可没有车能跑得赢命运。”副驾驶座上的人慢悠悠地说。 “我不想听大道理!如果你是来帮忙的,就帮我想想办法!如果不是,那就滚!” “当然是来帮忙的,”路鸣泽叹口气,“可是你又不愿意卖命给我,让我免费帮忙,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你要什么理由?理由我不都跟你说过了么?108次的γ之春!没有一次陈墨瞳放弃过我!你叫我怎么放弃她?” “时至今日,你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一般人,你的命运线和世界线纠缠在一起,跟你相比,陈墨瞳就是个路人。恕我直言,她根本配不上你,你俩的相遇是个错误。从昆古尼尔在陈墨瞳的身上种下道标的那一刻开始,她的死已经是历史进程的一部分了,你这是要为一个错误去修改历史进程,那会伤害很多人。” “世界线那玩意儿跟我有屁的关系!但陈墨瞳的命跟我有关系!每个人是不是都该活个问心无愧?今天晚上!此时此刻!陈墨瞳就是我的问心无愧!” 路鸣泽瞥了他一眼:“如果我告诉你,就算你逆天改命救回陈墨瞳,你俩的命运线也不会关联,你还准备那么玩命么?” “我走我的路,陈墨瞳走陈墨瞳的路,”路明非转过头,凝视着小魔鬼的眼睛,“我只是很高兴我跟她的路交叉过。” 路鸣泽点了点头:“行吧,这忙我帮了。连芬格尔那家伙都下场玩命了,我不帮你显得我不是你兄弟,这个脸我丢不起。” 十分钟前,路明非和芬格尔被数不清的英灵围在高架路上,围成了铁桶,几乎弹尽粮绝,别说来救诺诺,自身都难保。 芬格尔夺过路明非手里的长刀,把霰弹枪的子弹带缠在了脖子上:“去吧,开那辆迈巴赫去救你师姐,这里师兄帮你扛。我是你用夜宵养出来的,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这条忽然仗义起来的败狗,他当然想去救诺诺,可牺牲芬格尔这种事他同样做不到。 “女人如手足,兄弟如衣服,”芬格尔叹气,“你特么的不快点儿,我白白牺牲了怎么办?”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是故意说错的么?” “可那个女人也是你兄弟啊!”芬格尔咔地合上霰弹枪的弹匣,“放心吧!我那么多女朋友,我忍心死么?我可有特别的逃命技能,密不外传,你不走我不好施展。” 败狗兄就这么扭头杀向了英灵群,他大步而行,连连开火,枪口焰照亮了那身漂亮的腱子肉,终结者也不过如此。 最后一眼路明非是从后视镜里看见芬格尔的,败狗兄已经打光了子弹,正倒提着村雨,带着无数的英灵在高架路上狂奔,跟跑马拉松似的。 那愚蠢的长跑就是你特别的逃命技能么?路明非的眼泪涌了出来,他跟芬格尔说过不知多少次你去死吧,可这一次他害怕那些话会变成真的。 “NOS系统已经帮你装好了,倍儿好用,试过就知道。”路鸣泽拍拍他的肩膀,“那我先走一步,开快点儿,我挡不了多久。” 他如黑烟那样飘散,片刻之后,一道滚滚的浓烟从后方赶来,越过了迈巴赫,冲向远处灯火微明的山坳。 路明非伸手在仪表台下面一摸,果然摸到了一个红色的开关。 他扳下开关,浓缩的氧化二氮涌入发动机,迈巴赫再度加速,化作山道上的白色电光。 ---------- 诺诺停止了射击,右手的弹匣里还剩最后一颗子弹,她把枪口指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遥遥地望着奥丁,嘴角带着嘲讽的笑意。 她倒不是放弃了求生的希望,而是不想死在那支诡异的矛下,陈家大小姐到死都不想服输,命中注定她要死在那支矛下,可她想改一改这个命运。 坚不可摧的墙壁忽然崩裂,黑烟尖啸着涌了进来,烟雾飘散之后,娃娃脸的男孩挡在了诺诺和奥丁之间,黑色西装背带短裤,锃亮的大头皮鞋。 男孩随手就下了诺诺的枪,跟着一脚踹翻她,眼神冰冷:“陈墨瞳,别急着放弃自己。能走到这一步,你确实很努力了,但你可不是最辛苦的那个。在你觉得自己就要累垮的时候,想要放弃的时候,还有个人为了你被刀扎、被狗咬、被火烧,开着车冲下山崖,死了不知多少遍,别以为就你英雄!” 他转身直面奥丁:“某人托我给你带个话儿,你要敢这么做,完蛋的只会是你自己!那家伙可是个狠人,别说我没有早提醒你!” 他自称某人的信使,可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位真正的君王,他的威严横在奥丁和诺诺之间,像是崇山峻岭。 奥丁舒展手臂,昆古尼尔脱手飞出,疾风闪电,仿佛有成群的亡魂缠着那支矛,发出刺耳的嘶吼。 “昆古尼尔你个王八蛋!真特么给脸不要脸!”路鸣泽的双瞳瞬间转为赤金色。他从一开始就没搭理过奥丁,一直在跟那支矛说话。 他一拍胸口,神色转为狰狞:“神之武装·黄金圣衣!” 瞬息之间,路鸣泽化身为金甲罩身的武士,笔直地向昆古尼尔冲去。 《圣斗士星矢》中号称来自神话时代的超级武装,就像拿出超能玻尔炮的那次,状态紧急,他再次启用了这种调用虚拟武装的能力。 闪光的碎片还没散开,路鸣泽又是一拍胸口,换上了金牛座黄金圣衣:“巨型号角!” 金牛座黄金圣衣……崩坏!双子座黄金圣衣……崩坏!巨蟹座黄金圣衣……崩坏! 神话时代的武装在顷刻间损耗殆尽,昆古尼尔毫不减速。 “热身环节结束!我要认真啦!炽天覆七重圆环!”路鸣泽双手交叠,掌心中吐出层层叠叠的光盾。 在某部动漫里,这件武装是传说中的英雄埃阿斯之盾的具象化,原型曾在特洛伊战争中防御了赫克托尔的无敌投枪。 七层巨盾花瓣般展开,号称每一层都可以匹敌一座城墙。 昆古尼尔每刺破一层光盾都发出轰然巨响,它的速度显而易见地下降了,但依然保持在稳定的轨道上。 路鸣泽少见地流露出紧张的表情,就在这时,车灯照亮了诺诺的眼睛,白色的迈巴赫撞破墙壁,破碎的引擎中喷出浓密的蒸汽。 音乐声还在继续,父亲和女儿高声对唱,车门被人狠狠地踹开,伤痕累累的皮鞋踩在了流水的地面上,下车的人步履蹒跚。“你搞什么鬼?”路明非愣住了,身为死宅,炽天覆七重圆环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这种时候小魔鬼还有心情玩? “昆古尼尔是由宿命和死亡概念构成的武装,能够阻挡它的也只有概念武装,可人类还没有制造这类武装的能力,只好从幻想之物中提取!”路鸣泽吐出一口血,双手强撑住光芒的巨盾,“快跑哥哥!去找你的问心无愧!我的存货也不多了!昆古尼尔你个王八蛋,我跟你说我哥来了!真正的狠人他来了!” 炽天覆七重圆环也崩溃了,光明的碎片四处飞溅,路鸣泽的身影被爆炸的烈光震退。 他再度张开双臂,又撑开了一面八角形的光盾,背后幻化出六枚修长的羽翼。 绝对领域!天使形态下的绝对领域!那是用灵魂构建的神圣空间,是孤独的心的壁垒,在某部动画里那是人类最终的避难所,连神权都无法干涉。 昆古尼尔的矛尖撞上去的时候,绝对领域发出了叹息般的声音,光芒如血。 绝对领域奏效了,昆古尼尔悬停在半空中,矛身弯曲如弓,但就是刺不穿那面看似空无的盾。 路明非冲向诺诺,诺诺却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按在了大理石墙上。昆古尼尔还没抵达,但她觉得心脏已经被无形的气息贯穿了,像是被钉死在祭坛上的羔羊。 “路明非!你来干什么?你快走!”诺诺大吼。 她看不到路鸣泽,在她看来昆古尼尔先快后慢,途中似乎遭遇了重重阻碍,但那是宿命的矛,谁来都没法翻盘。 “快啊哥哥!去跟你的问心无愧说说你的心里话,别白费我的命!”路鸣泽高呼。 绝对领域发出玻璃碎裂般的声音,昆古尼尔缓缓地旋转起来,像一颗钻头那样越来越快,暗红色的裂纹在巨大的光盾中展开,不断延伸。 “不要逼我出绝招啊!”路鸣泽大吼着踏上一步。这一步曼妙无双,简直就是一位穿着盛装的超模要踏上专属她的T台。 疾风扑面而来,吹散了路鸣泽身上的黑色礼服,风中有粉红色的光带飘舞,还有飞扬的裙摆和……电锯的吼声! 萝莉裙、大蝴蝶结、白色过膝丝袜,路鸣泽满脸杀气,手持一把粉红色电锯。路明非早已熟悉了他的多变,这回也看傻了眼。 他看过那部后宫动漫,漫画里的男主角因为身为僵尸,被女朋友们虐杀无数遍都能原地复活,因而成为坐拥后宫的人生赢家。 不仅如此,那家伙还意外地继承了魔装少女的力量,变身的时候身穿粉红色的萝莉裙,手持一把嗡嗡作响的电锯! 粉红色的路鸣泽一把攥住了昆古尼尔的矛头,冷冷地看着昆古尼尔摧毁了他的手,然后是胳膊。他根本没当回事,用另一只手挥舞着电锯猛砍昆古尼尔,砍得火星四射。 根据那部动漫的设定,因为身为僵尸,所以他是没有痛感的,真正阻挡昆古尼尔的不是那把电锯,而是他自己的血肉。 路明非终于来到了诺诺面前,诺诺像是被无形的绳子挂在了墙上,嘴唇和眼角都是俏丽的樱红色,带着油画般哀伤的美,让路明非记起他们第一次遭遇奥丁、在桥上翻车的那一刻。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么?换了时间换了地点,他终究还是亲眼目睹了这悲伤的时刻。但他似乎已经不再恐惧,他凝视这个女孩,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终于他还是赶上了。这个世界上如果真有神明的话——不是奥丁这种——他会很感恩,因为神明在这固定上演悲剧的世界里还是留存了隐藏结局给他。 诺诺觉得冷,冷得瑟瑟发抖。有那么几个人的影子在她的脑海中闪过,有恺撒,有苏茜,还有某个女人,她希望能握住其中某个人的手来感觉到哪怕一点点的温暖。可他们都不在这里,此时此刻她眼里就只有路明非,她很想握他的手跟他说别忘记我,如果连你也忘了我,我就真的死了……但这个念头在她的心里只是一闪而过,那样对他不公平,让他记住自己,只是徒增他的难过。 她奋尽全力踹向路明非:“滚开!快跑!忘了我吧!” 路明非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脖子,拍了拍她的面颊:“别闹,你不会死的!” 路鸣泽的身影如尘沙般零落,昆古尼尔终于还是射穿了他,空气中留下他的叹息:“哥哥,我尽力了!” “辛苦了兄弟!剩下的交给我!”路明非伸手到诺诺背后,拔出了藏在那里的虎牙丸。 他转过身,正对着昆古尼尔,冷静地看着它贯入自己的胸膛!同时两支虎牙丸十字交叉,顶在了矛头的独眼上! 他赶来可不是为了跟诺诺说什么心里话,他心里的事诺诺都知道,一个还没死的男人手里握着刀,那他的故事就还没结束! 昆古尼尔的眼睛坚硬得就像干枯的树瘤,以虎牙丸的锋利,在眼球表面连条痕都没割出来,那只眼还在兴奋地眨着。 “路明非!路明非你疯啦?”诺诺惊呼。 矛头从路明非的后背钻了出来,但他屹立不倒,连半步都没退。昆古尼尔像活蛇那样扭动着,发出尖利的嘶叫。 他的心脏已经被刺穿了,还被昆古尼尔携带的死亡气息灼烧,浑身碳化变黑。昆古尼尔露出了挣扎的态势,一厘米一厘米,艰难地往里钻。 “不!不!不!”诺诺尖叫。 路明非狠狠地推开她,昆古尼尔爆发最后的力量,把路明非钉在了墙上。两只眼睛的对视被打断了,昆古尼尔因为错失目标而愤怒地吼叫。 矛头的眼睛上沾了路明非的血,它眨了眨,然后痛苦地哀嚎起来。片刻之后那只眼睛爆炸了,爆出一团墨绿色的浆液。 路明非伸手在矛杆上一捋,把沾满血的手按在诺诺的胸口上方。手心里传来尖利的嘶叫声,好像一个恶鬼正在炼狱中被烧烤。片刻之后嘶叫声消失,道标消失了。 他露出欣慰的笑容,咳嗽几声,咳出满嘴的血块:“好了好了……没事了……这样就没事了……” “恭喜哥哥,真的被你找到了阻挡昆古尼尔的方法。”黑烟从上方降下,在路明非的面前凝聚成路鸣泽,“果然没有什么游戏能难得住你。” “只有怪物能与怪物为敌,昆古尼尔是能穿透世界线的怪物,我也是!能阻断昆古尼尔的武器,就是我自己!” “是!抹去道标的代价,就是献祭某个比昆古尼尔更高阶的生命。”路鸣泽轻声叹气,“可这个秘密我怎么能告诉你呢?你的命是我的,我可不想你为别人献祭它。” “又说这些废话,不是你一直暗示我来着么……每次我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都是你鼓励我别放弃……” “值得么?生命的代价,换回了虚无之物。你死以后她还是会回到原本的生活里去,穿着雪白的婚纱,捧着橘子花束,嫁给那个能照顾她一生的人。” “我跟她打过包票,我说要是有一天她丢了,我也会满世界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我就不回家。人生在世,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第73章 王从天降愤怒狰狞(4) 眼泪哗哗地流,可诺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哭。她忽然觉得那是闹天宫失败的猴子,他被二郎神的方天画戟钉在了地狱的深处,鲜血淋漓,可它竟然还在微笑。 她曾想赶走这只傻猴子,让他去走自己的路,现在她就要如愿了,却不是因为傻猴子要去走自己的路了,而是傻猴子就要死了。 《最游记》里的唐三藏是个能打的好汉,比孙悟空都更能打,所以在他心里孙悟空就只是跟班罢了,他对那只猴子只有责任心,却没有义务。有一天缘分尽了,孙悟空就该自己回花果山去,唐三藏只是答应过要带他去世界上走走看看,却没说一定能渡他成佛。可如果傻猴子死了,哭得最凶的人也是唐三藏吧? 在水帘洞里你拉他的手,说要带他走的时候,真的只是因为怜悯么?也许是因为他让你记起了自己曾在另一个水帘洞里孤单度过的那些时光。 路明非凝视着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它们就像镜子,照出了其他108个诺诺的眼睛。 他并没有口是心非,他跟诺诺说自己走出了旧梦,心里也是这么以为的。他在心里提醒了自己八百遍,说自己当初踏进这片名叫诺诺的海,是因为年少不懂事,是因为仰慕那个女孩的漂亮潇洒和她的法拉利。他从未了解过这个女孩,喜欢的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影子,可那108个栩栩如生的NPC让他看到了这个女孩的不同侧面。 044号诺诺在迈巴赫爆炸的前一秒还想把他从车里推出去;079号诺诺用那支火箭筒在他们之间制造了一片火海,对他高喊说我们中至少得有一个活下去,那个人要把消息带回学院去,然后转身冲向了英灵群;099号诺诺跟他在海鲜大排档吃了一顿宵夜,跟他讲了自己曾经养过的一只流浪猫,她的某个姐姐想看她哭,于是当着她的面掐死了那只小猫……他越来越沉浸在那个游戏里,在那座空荡荡的城市里他开着车带她狂奔,带她去看过当年的仕兰中学,带她上过叔叔家的天台,眺望灯光如潮的CBD…… 他带106号诺诺回到了当初的小放映厅,重看了《机器人总动员》的后半段,106号诺诺已经猜出了事情的真相,但她安安静静地跟他一起看到了结局。 他说时钟响起的时候我们中有一个人会死,106号诺诺说是我对不对?因为你看起来很悲伤,如果是伱你会恐惧,是我你才会那么悲伤。 106号诺诺说其实瓦力并不需要伊娃去拯救,因为瓦力本来就是个很勇敢的小机器人,伊娃只是告诉了他世界很大很美,很大很美的世界里也会有他的位置。 钟声响起的时候,银幕从正中央碎裂,昆古尼尔破空而来,带着漫天碎片刺向观众席,106号诺诺却只是默默地吃着爆米花。 最让他难过的是108号诺诺,那个斗志昂扬的NPC咬着一束头发跟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最后一刻她忽然转身看向路明非,不规则的裙摆打开来,像是一朵黑暗中盛放的玫瑰。 “这次再见了!我们下次再来过!”她大声说着,被一个黑影的利爪刺穿了胸膛。 游戏结束之后路鸣泽没有立刻出现,在Aspasia餐馆的台阶上,路明非抱着血红色的108号嚎啕大哭。 他本来觉得自己已经想得很明白了,觉得人生在世除死无大事,死都不怕怕个球!可他的豪气被108号诺诺击穿了,因为她最后选择了相信他善意的谎言,说那只是他们共同的一个梦,说她真的是他的师姐……可那个晚上不能再来过了!对108号诺诺来说世界已经熄灭了!他再也没有机会把鹅肝煎得正好端到她面前! 那个游戏玩得越久,他就越愤怒,他脸上笑嘻嘻的,心里燃烧着鬼火。他想对着藏在幕后的那些至尊说有事冲我来啊!别牵连我的朋友!在你们所谓命运的大局里,她们只是路人!是的,不只是真实世界里的诺诺……那108个诺诺对他来说都是真实的,她们都陪他走到了最后一刻,没有人说过后悔。 ----------“不要害怕那些欺负你的人……打碎他们的牙齿……不要躲起来哭……我们的眼泪不给他们……” “这次再见了!我们下次再来过!” “谁敢掐死我的猫,我就要她比我更清楚地记住那只猫!记住……她做错的一切!” 108个诺诺的话敲打着他的颅骨,告诉他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他妈的谁敢欺负你我们就打回去! 她们坚定的时候就像那个要陪你打爆车轴的楚子航。 现在他积压的怒火终于平息了,在世界的第109次演算中,他改变了故事的结局。 时过境迁,他终于不再是那个怯懦的笨蛋,他戴着黄金的领撑,咆哮着冲向了战场和命运。 他始终记得楚子航跟他说过的话,楚子航说苟且偷生这种事会让人无法原谅自己,比起死亡,那无止尽的悔恨还要更痛苦。 蹄声如暴雷,八足骏马嘶吼着冲了过来,奥丁在头顶旋舞大剑,带出鬼哭的风声。整座楼都在他的铁蹄下颤抖,期待已久的狂猎模式终于开启。 “路鸣泽,我愿意跟你交易我的最后1/4生命,”路明非轻声说,“我的条件是杀死奥丁和带着师姐安全离开,你答应么?” 其实奥丁死不死对他来说没所谓,重要的是诺诺的安全,但他想为楚子航做点什么,最后的1/4生命,也许能多换点东西留给这个世界。 “成交!就让那些视你为朽木的愚者,在你的吼声中化为尘埃吧!”路鸣泽的威严四射,仿佛有一支钢铁的禁卫军在他背后展开。 斯莱普尼斯的蹄声如雷,奥丁高举铁剑,带着焰风逼近,铠甲的缝隙中喷出滚滚的白色蒸汽。 诺诺却不知道跑,边哭边玩命地拔着路明非胸口里的矛。 路明非摸摸她的头顶:“师姐,我跟校长说……说我已经放下了……可能只是吹了个牛逼……我们可以不用开始,但我希望不要结束……” 诺诺呆呆地看着这个微笑的男人,他不再是个孩子了,也不是什么路边捡回来的狗子,那是目光坚毅的狮子,它张开嘴对你露出了铁齿铜牙,却不是为了吞噬你,而是要对你微笑。 狂风从天而降,吹走了上方的所有楼层,迷宫层层崩塌。魔鬼的身影在天空中闪现,他不再嬉笑,庄严地张开双臂,像是悬空的十字架。 “Power Overwhelming!不朽之躯!Medieval Man!万军之主!凡那些逆我们的,就叫他们死去!”路鸣泽庄严地下发敕令,无数的龙文在他的瞳孔中闪现。 黄金瞳熊熊燃烧,遮天蔽日的黑翼张开,暴雨被他的领域反弹,竟然逆着涌向了天空。他从天而降,和路明非融为一体。 碳化的皮肤迅速剥落,新生的龙鳞覆盖了身体,骨骼迅速地生长变形,发出冰川开裂般的声音。重生的心脏压迫着昆古尼尔,把它一寸寸地挤出身体。 天马已至,奥丁挥舞重剑砍向诺诺的头顶,可是黑翼轰然张开,昆古尼尔被弹射出去,逼得奥丁不得不挥剑斩落它。 斯莱普尼斯再也无法前进半寸,因为路明非的手按住了它的胸口,简单得就像他伸手就接住了路鸣泽的传球。 下一刻路明非猛地发力,把这匹怪兽般的马推翻在地,斯莱普尼斯翻滚着嘶叫。路明非的手中抓着一颗紫青色的巨大心脏,心脏表面长满鳞片,还在微微地搏动。 “卑贱之物,敢逆至尊!”路明非看了一眼那颗心脏,把它丢在地上,一脚踩碎。 诺诺呆呆地看着那个魁伟的背影,他被雷电和火焰缠绕,既有野兽的狰狞,也有黑暗的神威。 路明非缓缓地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诺诺。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森罗厉鬼,燃烧的双瞳却透着温暖。 记忆就像很久之前种下的根苗,深藏在土壤里,此刻得了阳光雨露,盛大地生长起来。 事隔经年,诺诺终于看清了三峡水底的那个神魔,记起了他孩子气的面容,也记起了他说的话。 那时候他抱着她,对着全世界嚎啕大哭,放声嘶吼,要世界把他喜欢的女孩还给他。世界颤栗着回应了他的呼喊,他曾经从命运的交易桌上带走了诺诺,如今他又回来了。 诺诺呆了很久很久,伸出手去抚摸那张坚硬的面孔:“原来是你?真的是你么?你终于来救我了么?” 她怎么会一直没想明白这个很简单的关节呢?那只一直给唐三藏当跟屁虫的傻猴子也是个神魔啊!有着磨牙吮血的过往和吞噬天地的野心。 神魔手足无措了片刻,忽然露出了笑容:“是我,我从没离开过……不管有多少个世界……我选有你那个!” 他举手抓住了奥丁砍来的巨剑,跟着纵声怒吼。吼声化为震波,奥丁在吼声中横剑抵抗,每退一步都踩碎地面。 下一刻神明和恶魔都消失不见,长廊上到处都是残影,电光石火的瞬间,他们已经来往冲突了多次,黑红色的血如泼墨。 他们咆哮,他们厮杀,这是王与王的战争,唯有死亡可以终止。 ---------- 恶魔的耳机里仍然播放着悠扬悲伤的音乐: “亡命之徒,为何你还不清醒? 敞开心门吧,也许会有风雨,但是雨后定有彩虹在你之上; 你最好让某人来爱你, 你最好让某人来爱你, 在一切都太晚之前。” 老鹰乐队,1973年,《亡命之徒》。 第74章 尾声 芬格尔停下脚步,扶着路灯杆直喘粗气,后面追来的死侍人海人山。 不愧是健身达人,跑起来真跟兔子似的,且走位飘忽,死侍们连他的衣角都够不着。他带着死侍群在高架路上来来回回跑了三遍,半个马拉松的距离总该有了。但英灵们的体力好像是无限的,芬格尔这肉体凡胎还是得休息。 看见他停下了,英灵群骤然兴奋起来,那些生出了膜翼的英灵围着他上下翻飞,倒没急于扑上去撕咬,更像是在庆祝捕猎成功。 芬格尔愁眉苦脸地看着它们,有种影视明星出得门来看见门口都是记者,叹口气说这么多采访我可怎么接得下来的感觉。 “出来吧,姑奶奶,你还真看着我被这帮家伙咬死啊?”芬格尔仰头望着电线杆上的英灵们。 它们像是巨型的乌鸦,却有着类人的面孔。 灯光之下,淡淡的黑烟仿佛被风吹散。一身黑衣的忍者女孩出现在芬格尔面前,超长的腿,超细的腰,眉间一抹淡淡的绯色,腰间两柄直刃短刀。 酒德麻衣嚼着口香糖,冲芬格尔翻翻白眼:“你怎么知道我在?” “我可是著名的美女雷达,只要附近有美女,我就感觉得到。”芬格尔活动肩膀,“这么多,对付得了么?” 酒德麻衣拔出两柄小太刀:“人数太多,怕有点麻烦,忍者干的都是刺杀的工作,群战还是得靠我们家那位三无少女。” 她双手挥刀,刀光展开如匹练,左手天羽羽斩,右手布都御魂,吞吐的刀光把英灵群惊退了几步。 “那我也帮帮忙好了。”芬格尔叹了口气,拔起插在地上的村雨。 明镜般的村雨到了他手里忽然变成了黑色,刀光大大地延展了刀刃的长度,再下一刻,刀上腾起了黑色烈焰。 酒德麻衣目瞪口呆:“你这是什么刀?怎么拔出来的?” 虽然早知道这个男人有问题,不过随手就摸出这么大一柄刀来,这问题也太大了。 “暝杀炎魔刀啊,没听说过‘炎之龙斩者’的暝杀炎魔刀么?那伱可真有点孤陋寡闻啊妹子!”芬格尔舔舔牙齿。 说完他一个虎跳出去,一刀砍断了高架路。 第75章 写在《龙王1》的结尾 非常感谢读者们能跟随《龙王》的第一卷到现在,每一本书的完成都是作者的自我调整和一次进步的尝试,而这其中的动力很多都是来源于读者们的鼓励、意见和鞭策。我觉得我这样正经地说话可能有点吓人,像是精神病床上的路明非,但确实是严肃和真诚的,是我有所成长的表现……好吧我这个年纪可能已经不需要成长,只需要等待老去了。 以前做表达的时候总是带有比较多的感情色彩,如今觉得表达要更加准确和“有干货”,就像我尊敬的海明威那样,小说固然要有情绪,但更重要的是有立意、有情节和有人物,然后遵循冰山理论,把更多的东西放在冰面之下。这也是在《龙王》的写作中我想要努力的一个方面,降低修饰语和情感方面的渲染,留白之余给予读者们更多的想象空间,但我还未做得很好,期待大家进一步的指正。 就像故事中路鸣泽所说,三千大千世界,有些世界相似,有些世界大不同,同样的一本书映照在每个读者的心里,可能都是不同的世界,那是各位读者们自己心中的“龙的世界”,而我有幸在这些世界路过,听到它们激昂或者悲伤的声音,把它们融入自己笔下的故事,这是我的机遇和荣幸。正是因此,龙的世界是千万个世界的投影,不同的切片上映出不同读者的青春和对人生、世界的理解。这个世界当然是我的,但也是大家的。 稍事休整之后我们会进入《龙王2》的故事,连载的时间表由我们亲爱的编辑来确认和告诉大家。 让我们的旅程从香波地群岛再度开启。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