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幕僚 作者:黄晓阳 内容简介 新任县令古立德的到来,使富商云集的洪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切都始于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县令师爷胡不来。 这是个底层混出来的人精,长袖善舞,老于世故,行事圆滑。他混迹于官商之间,黑白两道通吃,最擅长空手套白狼,借剿匪、销烟、反贪的时机,巧立名目把洪江的地皮刮了三尺。一个无官无职的小小幕僚,竟然谁也奈何不了他! 家大业大的余家风云商号亦没能躲过灾劫,被搜刮殆尽,家破人亡。余家大少爷余海风惨遭陷害,豪气干云的少年英雄阴差阳错下竟成了野狼帮的土匪头子,与胡不来狭路相逢。乱世风云,双雄对决,谁才能在规则塌陷的时代笑到最后? 第一章 走镖生涯,就是刀尖上舔血的生涯 马智琛和余海云同龄,和余海风一样,也是私塾的同学。只不过,余海云和马智琛玩不到一起,似乎从小就针锋相对。看到他们的目光,余海风又增加了一层心事,余海云是自己的亲弟弟,马智琛是自己最好的少年朋友,莫非他们两人都喜欢刘巧巧?这可如何是好? 余海风对于成人后的世界充满了恐惧。 在家里,余海风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走进社会,余海风又觉得如同走进了虎狼窝,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危机。 三月江南,官道两旁,一畦畦的油菜地里,明黄的花灿烂着,这一边是明丽,那一边却是朦胧。青山绿水,画儿一般笼罩在淡淡的雾霭之中。这景象恰如余海风的心情,阴晴不定,烟雨朦胧。 镖队其实不长,只有十几辆镖车,每辆镖车两个脚夫,押镖的镖师和趟子手,却有上百人。余海风和朱七刀走在最后面。朱七刀是一个沉默的人,若不是必要,他可以一辈子永远不开口说话。 余海风的心情恰好不佳,懒得开口,这一路上,便没有了声音。 “合──吾──”负责喊镖的陈铁锋前辈发出了两个字。余海风抬头看看天,日已过午,这是要打尖了。 路边,有一块被商队踏出的空场,空场中间,是一棵大樟树,隐天蔽日。有人在树下摆了茶水摊子,卖一些茶水和小吃。余海风和朱七刀最后走近樟树下的空场,发现那里早已经停了一辆马车,马车的布帘显得很陈旧,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余海风的目光投向另一辆马车,弟弟余海云正在那辆马车前,伸手从车上扶下来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那两个姑娘,一个叫刘巧巧,是忠义镖局二镖头刘承义的女儿。另一个叫王熙美,是洪江城里大商号王记白蜡大掌柜王顺朝的掌上明珠。 余海风不想看到这样的画面,可还是忍不住看了,看了之后,心中忍不住一股滋味翻滚着。 四年前,余海风从洪江去了云南腾冲的和顺,风云商号在和顺有分号。表面上,余海风是去打理家族事业,可真实原因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是为了逃避他无法适应的现实。直到年前,父亲余成长一再催促他回来和表妹刘巧巧定亲,他才随家族的马帮回到了洪江。原想定完亲,立即返回和顺,岂知事情不顺,一来,王家希望把定亲的日子定在四月花朝,二来,余海风发现自己的亲弟弟竟然也爱着刘巧巧,正在疯一般地追求她。 这种事,想一想就心烦,还偏偏让自己一再看到海云在刘巧巧面前献殷勤,余海风真恨不得做点什么事,出一出心中这口恶气。 可他没办法出啊,毕竟,那可是自己的亲弟弟。 余海风靠着朱七刀坐下来。 朱七刀四十多岁,从二十多岁起,就跟着刘承忠走镖,已经有整整二十年。朱七刀不仅仅是忠义镖局的神秘人物,也是整个洪江城的神秘人物。朱七刀平常不说话,不是非常熟悉的人,还会认为他是哑巴。朱七刀也不喜欢和人接触,总是独往独来,甚至不近女色。朱七刀的兵器是两把刀,一长一短。长刀是一把有弧度的弯刀,两尺长,刀身最宽处四寸,加上两尺多长的刀柄。那把短刀也很特别,长仅半尺,宽仅一寸,没有刀鞘,刀身乌黑,哪怕是对着阳光,也看不到反光。江湖传说,他身上有七把刀,因此,人们才叫他朱七刀,可谁都不知道,他另外五把刀藏在哪里。 朱七刀坐在那里,并没有先吃东西,而是拿着那把短刀,在脸上刮着,眼睛四处张望。余海风知道,他是在观察周围的环境。 走镖生涯,差不多就是刀尖上舔血,稍有差错,不仅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也会耽误东家的营生。 周边的环境,余海风早已经观察过了,除了那辆旧车和三个陌生人,再就是樟树下摆茶摊的那个老妇人。老妇人是大家熟悉的,似乎在这里摆茶摊已经多年。即使如此,忠义镖局也不会吃她的小食,喝她的茶水。 那辆旧车上的三个人,倒是有些怪异,那个扎着腰带戴着毡帽手中拿着马鞭的中年人,显然是马夫,不需要过多琢磨。倒是另外两个人,一胖一瘦,都是一袭长衫,戴着礼帽。瘦的那个,礼帽和眼镜遮去了半张脸,再加川字胡须,整张脸,就差不多看不见了。倒是胖的那个,余海风似乎见过,却想不起来。三月还属于天寒地冻的天气,又因为潮气大,就更显得冷,可这个胖子,却摇着一把折扇,似乎浑身都在冒汗。 这两个人,年纪都在五十岁上下,这种年纪的人,自然不会引起镖队的高度警惕。 余海风拿出水壶,打开盖子,递给朱七刀。朱七刀没有理睬,只是看了一眼,继续刮胡子。余海风自己喝了一口。壶里不是水,而是酒。 刘巧巧和王熙美走过来,到达余海风身边。刘巧巧指着不远处的一丛杜鹃花说:“海风哥,我们去摘花吧。” 余海风看了看那丛杜鹃。杜鹃真正的花期是在四月,这丛似乎是另类,开得有点太早了。余海云跟过来,主动说:“走,我带你们去采。”余海风没有说话,只是心中一阵烦躁,脸色便不那么好看。 那边,总镖头刘承忠坐在树下,他的身边,分别是弟弟刘承义和老镖师陈铁锋。他们坐下来,开始吃食物,却见那个胖男子摇着折扇,满脸堆笑地走过来,老远就打招呼:“刘总镖头,看架势,这趟可是重镖啊。” 刘承忠张眼望去,果然是熟悉的:“这不是胡不来吗?听说你在长沙府当师爷,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 这个胡不来,洪江城只要上点年纪的人,不认识他的,还真不多。年轻的时候,他曾在洪江混过很多年,因为读了些书,总是高不成低不就,跟在当时洪江城里有名的花花公子张子财后面混吃混喝,学了些鸡鸣狗盗的本事。十几年前,眼见在洪江混不出名堂,他便去了长沙府,从此也就戴上了墨镜,摇上了折扇,逢人就说,他在长沙府当师爷,东家是某某某大官,如今是大发达了。 “不在长沙了,回黔阳了。”胡不来说。 刘承忠略略一惊,他不是说自己在长沙混得很好吗?怎么突然回黔阳了? 胡不来显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指了指身后那个瘦个子男人,道:“他是我的新东家,去黔阳履新,我就陪他一起回来了。” 胡不来在同乡面前故意掉书袋,不说上任,而说履新。他希望刘承忠问什么叫履新,便可以将新县令的身份介绍一番,也显示自己攀了高枝。刘承忠是个实在人,管你是上任还是履新,身在江湖行走,讲的是个广结善缘,当即说道:“好哇,以后有时间,请你喝酒。” 喝酒这种事,对于目前的胡不来是小事,天大的事,是要保证主公的安全。他说:“刘总镖头,跟你商量件事,我和东家跟你们镖队一起走,好不好?” 半途中有人同行,是镖队和马帮的大忌。倒不是迷信,而是半途中加入的人,很可能不知底,搞不好是某类特殊人群安排的,就可能出大事。刘承忠并没有犹豫,立即答应了,一来,前面只在雪峰镇歇一晚,就到洪江了。二来,胡不来算是熟人,他和他的什么东家,都已经上了五十岁年纪,相信也不可能闹出什么事来,就算闹出事来,他们也跑不了。真正害人的团伙,不会这样干事。 得到刘承忠的允准,胡不来便要拉刘承忠过去,向他介绍自己的新东家。刘承忠心想,你要跟着我的镖队走,是搭了我的镶边,不主动过来和我认识,倒要我过去认识你?这架子端得也太大了,便装着没听见,不动。 胡不来又说:“刘总镖头,能不能请你移步过去,我介绍我的新东家和你认识,他是我们黔阳县的新任县令古大人。” 刘承忠看了远处那个瘦子一眼,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大人,心中疑惑,问道:“你不是诳我吧?县官走到哪里不是鸣锣开道,锦衣裘马?” 胡不来:“古大人不同,他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心里却说,这个糊涂蛋,还真不知把官当成个什么样子。 刘承忠再问:“真是新任县令大人?” 胡不来说:“你看你,我和你都几十年的交情了,难道还诳你?” 刘承忠想,既然是新县令大人,自然就应该是自己主动去拜见,于是站起来,准备过去。不想,这个新县令古立德古大人,倒是礼贤下士,没有半点架子,主动走了过来。胡不来连忙迎着他,替他和刘承忠作了介绍。 刘承忠是民,古立德是官。民见官,按制度是要行跪拜礼的,刘承忠当即要下跪,古立德一把扶住他。古立德说:“民拜官,拜的是官服,如今我没有穿官服,又是在荒郊野外,这个就免了吧。今后,我免不了会去洪江走动,也免不了去叨扰刘总镖头,但愿能常去府上讨口水酒喝。” 刘承忠心中更存疑虑,天下哪有这样的官?莫不是遇到骗子了?可就算是骗子,也一定会把官架子摆得十足,才可以骗得了人啊。虽然如此,口中却没有说出来,表面上,仍然把古立德当成县官,走必要的礼节。 刘承忠让弟弟刘承义将镖师集中起来,一起面见县太爷。 这些镖师都是走南闯北的,虽然不一定和官员有什么过多的交往,可官老爷的架子,还是见过的。现在遇到这么个瘦小的老头儿,身边仅仅只带了个师爷,竟然说是县令,个个心里都不肯相信。既然刘承忠要求大家见过县太爷,众人也就只好下跪。 古立德手忙脚乱,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申明自己没有穿官服,不应该接受黎民的跪拜,请大家起来。起来之后,刘承忠便一一介绍,这位是忠义镖局的老镖师陈铁锋。陈铁锋在忠义镖局走镖超过三十年,属于忠义镖局的镇局之宝,威震江湖。这位是二镖头刘承义,自己的弟弟。还有这位,风云商号掌柜余成长的内弟崔立,也是风云商号的二掌柜。这两个,是余成长的两个儿子,崔立的外甥,余海风和余海云。还有这四位,刘继辉和刘继煌,是刘承忠的儿子,刘继善和刘继宇,是刘承义的儿子。 所有人都过来和新县令见了面,只有朱七刀坐在远处,一动不动。刘承忠一连叫了几句,朱七刀只当没听到。刘承忠说:“这个朱七刀,脾气怪了点。” 古立德说:“江湖中人,可以理解。” 于是,大家一起坐下。刘承忠的心结仍未解开,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位。他拿过水壶,拔出塞子,递给古立德,道:“虽说见面礼免了,但草民理应敬大人一杯。”说过,将水壶递上。 古立德以为是水,接过来,喝了一口,立即吐出:“怎么是酒?” 刘承忠说:“走镖之人,需要保持清醒和体力,所以,我们以酒当水。” 古立德说:“非常抱歉,我不胜酒力,如果是茶的话,还能喝出点感觉。” 刘承忠便让刘承义去泡茶。湖南是黑茶产地,洪江经营的货品中,茶又是大宗,镖队之中,爱茶之人不少,因此,他们随身带着好茶。只不过,有茶没水,好在树下就有一茶摊,向老妇人买了开水,泡了茶来。 古立德不忘自己的本分,向刘承忠讨教:“我一直在京城为官,这次外放,对于地方事务,完全不熟。以刘总镖头看来,若是要做好黔阳政务,首要处理何事?” 刘承忠看了古立德一眼,又一次觉得惊讶。古书上虽然有很多问政于民的说辞,可从古至今,哪有官员真的问政于民的,都只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做做样子而已。既然面前这个人要摆出一副为民请命的模样,自己就给他出个难题好了。 刘承忠说:“这第一要务嘛,以我的浅见,是禁烟。烟祸猛于虎啊。第二件,是剿匪。如今这世道,也不知怎么了,匪盗四起,早已经没有了太平。” “匪祸四起?这从何说起?”古立德道,“本官久居京城,从未见过有匪祸四起的折子啊。圣上一直以为四海歌舞升平呢。” 刘承忠说:“是匪祸四起,还是歌舞升平,相信古大人很快就知道了。” “难道说,这地方官都在欺上瞒下?若是某一两个地方官欺上瞒下,还好理解。匪祸这种事,只有所有的地方官员一起隐瞒,才能瞒得住啊。”古立德显然不相信此说。 刘承忠也懒得和他说了,暗想,这人真是个呆子,不欺上瞒下,这官还能当得下去吗?自古以来,哪有不欺上瞒下的官?像眼前这种官,只能到戏文里才能找到。这位老先生,大概是戏文看多了吧。 休憩一回,准备起镖上路。 陈铁锋正准备喊出起镖号子,却听到远处有镖号传来:“白马镖局,以武会友!白马镖局,以武会友!”陈铁锋将要喊出的号子收了回去,看着刘承忠。 刘承忠说:“我们再等一等,反正不远了,让他们先过吧。” 刘承义却大声反对:“不让,我们为什么要让?” 刘承忠说:“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只不过是让一步路而已,我们又少不了什么。” “让让让,我们都让了他们二十年了。”刘承义显得义愤难平,“他们白马镖局,自从落户洪江,就想抢我们的风头,时时处处和我们作对,想把我们打下去。可你倒好,总是一味地让,难道我们怕他们不成?” 刘承忠沉稳地道:“我们走的是仁义镖,他们走的是威武镖,道不同!” 刘承义的牛脾气上来了,平常对大哥言听计从,今天似乎是想争一争,怒道:“道不同,什么道不同?他们走镖,我们也走镖。当初,他们刚来的时候,能有多大规模?而这些年,他们都快超过我们了。大哥,再这样忍,这洪江第一镖局的名号,就会变成他们的了。” 刘承忠威严地看了弟弟一眼,没有出声,坐在那里没动。 刘承义却不肯罢休,心中积攒了多年的气,都想倒出来:“大哥,你怕什么?在洪江,我们怕谁?这么忍下去,我们忠义镖局,说不定就断送在我们兄弟手里了。” “胡说八道。”刘承忠断然喝道,“不忍,才会断送在我们手里。” 在忠义镖局,恨白马镖局张扬跋扈的大有人在。不仅仅是忠义镖局,就算是洪江商户,也因为白马镖局的出现,分成了两派。一派和忠义镖局走得近,有货都会请忠义镖局押镖,另一派自然和白马镖局走得近。当然,两家镖局虽然一直较着暗劲,表面上,还是和睦相处的。 唯一的例外是余海风。 余海风和马家少爷马智琛私交甚好。就像余海风是余家的另类一样,马智琛也是马家的另类。两人在同一间私塾读书,彼此很谈得来。只不过,白马镖局同忠义镖局以及余家的关系不好,两家都严禁自家晚辈来往,余海风同马智琛的友谊,也只能藏在私下里。 官道上,白马镖局过来了,最前面一条大汉,手里高举着镖旗,是三尺长一尺宽的杏黄旗帜,四个镶金边大字:白马镖局。汉子身穿羊皮袄子,脚踩高筒马靴,背上背着一个箭囊,腰上悬挂着一张大铁弓,外加一把弯刀。环眉豹眼,满脸络腮胡须。此人是白马镖局二镖头马占林。 忠义镖局走的是仁义镖,白马镖局走的是威武镖。仁义镖不宣示武力,只是派出几名趟子手走在镖队的前面,一个人喊镖,趟子手们呼应。威武镖要宣示的就是武力,往往在前面安排两组镖师,既是探路,又负责喊镖。 马占林看到忠义镖局的镖车整齐地停靠路边,知道他们在忍让。类似的事情,白马镖局也不是头一回遇到。马占林冷冷地哼了一声,勒住马,打了一个呼哨,几匹马立刻勒转,原路返回。 很快,白马镖局的十辆镖车大模大样地过来了。 “白马镖局,以武会友!白马镖局,以武会友!”喊镖声排山倒海,震耳欲聋。 白马镖局有一个规矩,只要在走镖的时候遇到忠义镖局,无论是镖师,还是趟子手,甚至赶车的车夫,就会齐声高喊白马镖局的镖号,为的就是在气势上压忠义镖局一头。总镖头马占山,骑着一匹高大白马,双腿一夹,白马加快脚步,向前跑去。马占山有一头卷曲的头发,眼如铜铃,胡须根根如钢针,大鼻子,羊皮袄子,肩膀上背着箭囊,腰上挂着乌黑的长弓,一口腰刀,杀气腾腾。 没一刻工夫,马占山到了忠义镖局前面。因为忠义镖局在官道旁的空场,马占山只是在道中停马,双手一抱拳,冲着刘承忠道:“刘总镖头,有偏!” 刘承忠自然不会计较,只是双手抱拳,不亢不卑地回了一句:“马总镖头,请!” 白马镖局的车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过去。无论是忠义镖局还是白马镖局,都是大镖局,平常押运的大多是货物,会有几十辆镖车。但这次,两家镖局,押运的是同样的东西:银两。洪江几千商户,有一个共同的规矩,每年三月,全部结清上一年的货款,而且是现银结算。洪江虽有三十几家钱庄票号,却只是银票往来,现银不多。所以,每年三月,那些大的商号,便需要去长沙运银子。 金银镖也就是重镖,通常镖车虽然不多,镖局出动的镖师却多。这样的镖不能有丝毫闪失,否则,整个镖局就算倾尽所有,也不一定赔得起。 难怪马智琛和余海风会对味,他和余海风一样,走在镖队的最后。走在最后,通常是押镖,安排的一般都是非常重要的人。马家比刘家人丁兴旺,马占山有三兄弟,而这三兄弟,每人都娶了好几房,马智琛这一辈,更是多达二十人。走在最后的,正是老三马占坡和马智琛。 镖师最重要的本事之一,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走在最后的马智琛,早已经看到了余海风。碍于某些场面上的事,余海风从云南回来后,一直不曾和马智琛见面。因此,两人目光交流的时候,便是询问。 一个说,我听说你回来了,还好吗?另一个说,还是那样,好像我是这个世界不喜欢的人。一个说,我也一样,好像大家都不太喜欢我。另一个说,你怎么相同?你们马家可是把你当宝贝。一个说,我觉得自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我不喜欢这个家族。 也就在此时,马智琛的眼睛突然一亮,注意力转移了。余海风看到,马智琛的目光,被两个女人吸引了。 余海风的心猛地一抖,莫非智琛也喜欢她?是她还是熙美?没有搞错吧?他明明知道巧巧是我喜欢的女人,巧巧也喜欢我。 与此同时,余海风看到了弟弟的目光,那是箭一样的目光,射向马智琛,隐隐有一股凌厉的杀气。 马智琛和余海云同龄,和余海风一样,也是私塾的同学。只不过,余海云和马智琛玩不到一起,似乎从小就针锋相对。看到他们的目光,余海风又增加了一层心事,余海云是自己的亲弟弟,马智琛是自己最好的少年朋友,莫非他们两人都喜欢刘巧巧?这可如何是好? 白马镖局的镖队渐渐远去,忠义镖局又多休息了一些时间,刘承忠才让陈铁锋发出起镖信号。 “合!吾──”这次是合字短促,吾字拖长。镖师们收起刀枪,站到路边,趟子手迅速各就各位,最前面是八名趟子手,他们手握大刀,一齐喊起来:“义传四海,信达三江。” 才走了几步,前面的镖车开始放慢速度,各车之间的距离开始缩短。余海风知道,这通常是遇到前面有不明情况,担心强人设伏,将镖车截为两断,前后不能相顾,才收缩镖队。余海风向前望,恰好看到刘承忠伸手入怀,从怀里掏了一下,拿出什么东西,交给身后的趟子手。趟子手接过,小跑着向山坡走去。山坡的一棵树下,半躺半卧着一个人。趟子手走近那个人,弯腰,将什么东西放在那个人面前。余海风明白了,那一定是个乞丐,或者穷苦人。忠义镖局有个规矩,走镖途中,对乞丐、落魄之人,施予小钱,以示仁义。 余海风走近时,才看清,果然是一个乞丐,头发蓬散,遮盖着大半张脸,破烂的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脚上穿一双半新不旧的布鞋,脚边放着一个破碗,一根木棍。 余海风一直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也深知社会底层还有更多人,不被这个世界接纳,对他们,余海风永远怀抱同情之心。他当即下马,快步向山上走去,来到乞丐面前站定,然后伸手到怀里摸。他的怀里并没有多少钱,只摸到一个铜板。 清朝没有统一的铸币厂,只是出规格,各地自行铸造,所以,通用的钱币形制上大有不同。但总体来说,只有四种钱币,一是现银,二是银元,三是元宝,四是铜钱。银子有经过铸造的,通常有官银和私银之分,没有经过铸造的,称为散银或者碎银。银元是由银子和其他金属合铸而成,相当于现在的百元大钞。元宝也叫铜板,主要以铜为原料铸造而成,相当于现在的几十元钞票。民间年画,画的元宝都是船形,其实那不是元宝,而是官银。此外就是铜钱,也称制钱,因为外圆内方,也被称为孔方兄。 余海风蹲下去,两人目光的距离有两三尺远。余海风看到乞丐一张肮脏的脸上有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这双眼睛和他目光相碰的时候,显得有些慌乱。乞丐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脚,半蹲半跪起来,一双手抱在胸前,警惕地望着余海风。 余海风笑了笑,低声说:“兄弟,别怕。”他一边说,一边摊开右手,右手掌心之中有一个铜板,慢慢递到乞丐的面前。 乞丐的头发披散,他低头看了看余海风掌心之中的铜板,又抬头看了一眼余海风的脸,右手动了动,没有接余海风的铜板。 余海风以为他是胆子小,不敢接,微笑了一下,伸出左手,握住乞丐的右手。他感觉乞丐的右手颤动了一下,乞丐的手心有些脏,但他衣袖底下的肌肤很白。 余海风把铜板放在他的手心,微微一笑:“兄弟,春寒,去买碗酒,暖暖身子。”松开了乞丐的手,站起来。朱七刀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两人,右手之中的短刀不时抛起来,在空中转几个圈子,又稳稳当当地接在手中。 乞丐握着铜板,一抬头,正碰到朱七刀凌厉的目光,立刻把头低下了,看着手心之中的铜板。 余海风没有看到这些,走到朱七刀身边,翻身上马,说:“七刀叔,我们走吧!” 朱七刀又冷冷地看了一眼乞丐,双腿一夹,马儿迈开了腿。 ※※※※※※※※※ 西天最后一抹余晖褪尽,暮色从某个神秘之处悄然走出,在大地间游荡。 忠义镖局的车队终于走进了雪峰镇。按照原计划,进入雪峰镇的时间应该更早一些,因为给白马镖局让路,耽误了一点时间,才会在傍晚时分进入此地。雪峰镇,是黔阳县东部雪峰山脚下的一个集镇,向东经洞口、隆回连接宝庆(现邵阳)和长沙。 古代经济,其实就是交通经济,路通才能财通。在整个湘西南,洪江具有独特的区位优势,因为处于沅水和巫水交汇处,水运交通极其发达,最鼎盛时,码头上停泊的各类船只,通常都会有五六百艘。除了水路,还有两条陆路。一条经镇远到贵阳、昆明、缅甸、印度等地,属于古老的茶马古道的起点之一。另一条,就是忠义镖局正在走的这条,通达长沙、汉口。故而,洪江素有七省通衢之称。 雪峰镇之所以成为一个山区大镇,一个关键原因,就是来往于洪江和长沙的官商均要在此歇息,以便第二天翻越雪峰山最后一个山峰。 雪峰镇的出云楼,是忠义镖局常住的客栈。客栈只有三间上房,忠义镖局早已经订下了。现在,队伍中多了古立德,新任的县太爷,让他住普通房间,似有不妥。刘承忠只好将其中一间上房让给了他。之所以要订三间上房,一是刘承忠兄弟的房间,要放贵重物品,这些银子,是轻易不能离身的。兄弟两人,还要轮流值夜。陈铁峰是镖局的老人,在忠义镖局走了四十多年镖,如果不给他安排上房,实在是怠慢了。另外一间上房,自然就是给两位女眷准备的。女眷的上房自然不能让,刘承忠兄弟的也不能让,只好让出陈铁峰的上房给古立德,陈铁峰便和刘承忠兄弟挤在一起。 胡不来自觉当了县太爷的师爷,身份尊崇,也想要一间上房,可客栈实在无房,只好把这口气忍了。 十几辆马车进入大院,不需要吩咐,所有人开始忙碌,除了装银两的箱子要拆下来抬进上房,其余货物,仍然留在车上。所有的车子,都要用铁链锁在一起,马匹则牵进马厩,喂食草料和水。 余海风正在用铁链子锁马车。刘巧巧和王熙美从车厢里下来,余海云一手提着长枪,一手扶两个表妹下车。 余海云:“慢点慢点,小心。” 两位表妹分别下车,各向余海云表示感谢:“谢谢海云表哥。” 余海云:“吃过晚饭后,要不要我带你们去镇上转一转?” 王熙美:“好哇。刚才一路走来,我看这里的风景太好了,还没看够呢。” 刘巧巧的目光落在正在锁车的余海风身上:“海风表哥,吃完晚饭,我们一起去吧。” 余海风:“再说吧,这次是重镖,又在雪峰山中,二姑父可能会安排我看镖。” 刘承忠站在门前,望着院子里忙碌的人,大声道:“大家抓紧点时间,把车马安顿好后,分批吃饭。吃完饭后,没有安排值夜的人,早点回房休息。不要轻易离开客栈。” 刘巧巧和王熙美同时“啊”了一声。 余海云忙说:“二姑父,两位表妹想让我带着在镇上转一转。” 刘承忠脱口说道:“这次不行,我们押的是重镖,不能出丝毫意外。客人进进出出的,不好管理。” 余海云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领着两位表妹向房间里走。上房在楼上,余海云将表妹送到房间,下楼时,恰好看到崔立站在那里,一脸坏笑地望着他。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崔立说。 “舅舅是什么意思?”余海云应道。 崔立说:“你就装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对巧巧那丫头有意思,可人家的一颗心,好像在海风身上。” 镖银是贵重之镖,容不得有丝毫闪失。刘承忠、陈铁峰一进入房间就没有出来,晚饭也是送入房间。刘承义查完房之后,也回到了上房,再没有出来。 一个上百人的镖队,若是个个都要住进客栈,一间客栈根本住不下,得分好几家客栈。所以,绝大多数镖师们和趟子手,根本不可能进入客房,只能歇在镖车上。这样,也可以节省些盘费。余海风是货主,原本可以和舅舅以及弟弟一样,住进客房。但余海风同舅舅以及弟弟没什么话说,宁可和镖师们一起守夜。 镖师值夜,分为上半夜和下半夜,上半夜两人,下半夜两人。两个镖师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为的就是不给贼人可乘之机。余海风是自愿值夜的,也就没有人要求他必须跟别的镖师一样。 值上半夜的镖师是刘继辉和王勇,刘继辉在暗处,王勇在明处。余海风只看到王勇抱着刀站在马车边,对他点了点头,目光之中满是赞许。余海风没有看到刘继辉在哪里,不过他估计,应该跟自己一样,在某一辆马车之中。 “去去去……这里不是要饭的地方。”一个伙计拦住了一个人,呵斥着。 余海风刚刚把被子铺好,跳下车,听到伙计的呵斥声,也就往大门口看了看。 “我不是要饭的,我是到洪江投亲戚,遭了土匪!”门口传来有些稚气的声音。余海风看清楚了,正是路上那个乞丐,他想进来,被伙计拦住了。 余海风快步走了出去,问:“怎么回事?” 伙计认识余海风,忙堆着笑脸:“余少爷,是您啊!这个……乞丐……” “我不是乞丐!”乞丐声音很低,似乎还没有变声,显得孩子气,脾气却很执拗,“我有钱,为什么不能住店?”他的右手指着胸前,却是一条红色的布条,拴着一个铜板。 这个铜板是余海风给他的。 乞丐的头发披散在脸上,眼神从头发的缝隙之中穿透出来,落在余海风的脸上。 余海风说:“小二哥,人家有钱呢,你怎么有生意不做?” 伙计有些为难:“余少爷,你们来了那么多人,客栈已经满了,我也没有办法安排他呀!” 乞丐没有动,只用一双怯怯的眼睛望着余海风。 余海风看看外面天色已经黑了,想了想:“你煮一碗热面来,我有地方让他睡!” 伙计不敢得罪余海风,连声答应。余海风对乞丐说:“你跟我来,今天客栈没有客房了,委屈你在车里睡一个晚上吧!” 乞丐跟着余海风到了车前,镖师王勇走过来,问了句:“余少爷,哪里来的乞丐?” 余海风笑了笑:“他不是乞丐,是到洪江投亲戚,遭了土匪。路人有难,尽点绵薄之力!” “余少爷真是古道热肠,侠义仁心。”王勇说。 余海风一笑:“王师傅笑话了,举手之劳而已!” 说话之间,伙计端了一碗热面,余海风接过,端到乞丐的面前。乞丐双手捧着碗,蹲在马车前,慢慢地把面条吃完,从始到终,他都没有抬头看余海风一眼。 余海风也蹲在他的身边,看他吃完了面条,才问了句:“我叫余海风,你叫什么?” 乞丐低声回答说:“罗小飞。” 余海风继续说:“我家就是洪江的,明天跟我们一起到洪江,你要投靠的亲戚叫什么?我可以帮你找一下。” 罗小飞说:“油篓巷朱记油号的朱掌柜是我二舅。” 早年,洪江的大商家主要靠两种生意发财,一是木材生意,一是桐油生意。到了近期,这两种生意虽然还很赚钱,但远不如茶叶生意和烟土生意。风云商号,主要业务是将湖南的黑茶运往云南,销往缅甸和泰国,再将缅甸的玉石翡翠运回湖南,其他生意涉足不多。余海风对其他行业的了解不是太多,但油篓巷的朱记油号,他还是有印象的,老板是一个笑容可掬的人,人称朱二掌柜。 余海风笑道:“你放心,明天我直接把你送到你二舅面前。” 罗小飞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谢谢。” 余海风指了指车上,对罗小飞说:“晚上你睡车上。” 罗小飞看了看马车上铺着的被子,问了句:“这是你睡觉的地方?” 余海风说:“我本来要值夜的,有时候在车里休息一下。” 罗小飞又问:“我睡车上,你睡哪里?” 余海风认真地说:“你别管我,我值夜呢。如果困了,我就挤上来打个盹。” 罗小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破烂衣服,支支吾吾:“我很……脏……啊!” 余海风不以为然,说道:“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你就别多想了,上去睡觉吧!” 罗小飞上了车,坐在车里,看了余海风一眼:“你是余家少爷,少爷怎么会这么好呢?” 余海风有些哭笑不得:“少爷也是人啊!你以后别喊我少爷,叫我海风哥吧!” 罗小飞低声说:“海风……哥。” 余海风笑了笑:“叫少爷我不习惯,叫海风哥听了舒服。” 罗小飞躺下,扯过被子,盖住了头。余海风和王勇在马车四周值夜,不敢有丝毫大意。下半夜,朱七刀和一个叫李彪的镖师来替换王勇和刘继辉。朱七刀在暗中值夜,李彪在明处。 马车四周挂着马灯,虽然是在夜晚,也亮如白昼。余海风和李彪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值夜,客栈院子并不很大,三个人值夜,足够多了,只是这次护送的是镖银,太重要了。 余海风在马车四周缓缓地转动着,一双眼睛警惕地注意着。 “小子!”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冰冷的低低的声音。 余海风全身一紧,但很快,他就听出来了,是朱七刀的声音。 余海风转过身,看到朱七刀身子依靠在一辆马车上,右手拿着短刀,神色冰冷。他神出鬼没,什么时候在这里,余海风居然不知道。 “七刀叔。”余海风忙答道。 “马车上睡的那个家伙是不是白天的那个乞丐?”朱七刀不紧不慢地问了句。 余海风愕然:“七刀叔,你怎么知道?” 朱七刀手中的短刀跳起,又稳稳地落在手中,他看了余海风一眼,说了句:“能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余海风道:“他是洪江临江路朱记油号朱掌柜的外甥,从外地来投靠舅舅,遭遇到土匪……” 朱七刀冷冷地说:“你休息一下,明天还有几十里路!” 余海风确实困乏,回到马车边,见罗小飞睡在一边,给自己留了个地方。余海风躺在他身边,想到朱七刀平常是个不多话的人,哪怕跟自己关系极其亲近,通常也只是说几个字而已,今晚的话似乎多了些,难道他对这个罗小飞的身份有疑问?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随后睡着了。 次日一早,余海风早早醒来。他看了身边一眼,罗小飞睡得正香,被子盖着颈部,脸露在外面,如果不是太脏,倒也俊俏。余海风轻手轻脚下车,见李彪抱着一根齐眉木棍,站在客栈门口,有两个客栈的伙计在打扫院子。两个表妹早已经梳洗停当,站在院子里。刘巧巧是练家子,正在活动手脚,王熙美在一旁看着。余海风向她们招了招手,两人一前一后走过来。 “海风表哥,你睡在这里?”两人一齐和他打招呼。 “我在这里值夜。”余海风说,“你们不是想去镇上逛逛吗?这时候有点时间。二姑父是不管的。” 王熙美说:“真的?太好了,那你带我们去?” 余海风转身对李彪说:“彪叔,辛苦你一下。我和她们出去转转,很快就回来。” 李彪应了一声,天色已亮,一夜平安,肯定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他们都没注意,睡在车上的罗小飞,睁着双眼,一直在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女人。 三人欢快地出了客栈,向前走去。虽说雪峰镇是一个镇,其实只有一条街道,街道两边,还不是全部建有房屋,主要房屋,只建在一边,另一边,是山坡。这是一个典型的山区城镇,青石板路,沿着山腰铺设。小镇的两边,是高高的山峰,山上树深林密,一片一片的竹林,夹杂其间,四处都是鸟叫声。 “这里好多鸟哟。”王熙美说。 余海风问:“昨天晚上,你们没有听到鸟叫吗?” “听到了啊。”刘巧巧说,“那样的叫声,会有多少鸟啊。” 余海风:“鸟就像人一样,天亮了,就要出门讨生活,到了晚上,又都回来了。” 小镇其实是建在半山腰的,再往下,是一条溪,溪水直通巫水。余海风带着两个表妹来到溪水边,他还没有洗漱,恰好就着溪水洗脸。两个表妹虽然见惯了水,但对于溪水这飞流而下、一泻千里的壮观,还是没有见过。两人非常兴奋,也显得有些放肆。 三人原本还想向上游走一段,不想李彪飞奔而来。 “余少爷,余少爷,总镖头叫你立刻回客栈去!”李彪喊道。 余海风心中一凛,问道:“出了什么事?” 李彪镇定了一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知道,总镖头让我叫你马上回去!” 余海风看了一眼两个表妹:“你们跟着彪叔走,我先回去,可能是要提前出发,别耽搁了。” 余海风一阵小跑回到客栈。镖师们早已经起床,他们将锁在一起的镖车打开,做着出发前的准备。见没什么异样,余海风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一大半。但想姑父既然喊自己,肯定有事情,是不是自己收留罗小飞的事情?姑父也是仁义之人,自己解释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余海风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看到罗小飞,倒是看到二姑父和舅舅、弟弟几个人站在马厩边。余海风几步跨过去:“二姑父,您找我?” 刘承忠、刘承义、崔立都转过身来。刘承忠脸色平静,崔立一脸怒容,眼神有些可怕。 余海风默然,他有些奇怪:从小到大,舅舅对他就没有什么好脸色,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地方不讨舅舅喜欢。 刘承忠说:“海风,你过来看。” 余海风心中奇怪,走到姑父身边,顺着刘承忠的手看去,只见马厩里堆着一摊摊稀泥一般的马粪,顿时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这得问你!昨天晚上你收留了一个乞丐,我们怀疑他潜入马厩,给马下了巴豆!”崔立严厉地瞪了一眼余海风,吹鼻子掀眉毛。 余海风心中大急,正常的情况,即使有马拉稀,也只能是一两匹马,而现在的情况是所有的马都拉稀,如果不是有人下毒,绝对不可能如此。 余海风转身要走,被崔立闪身挡住去路:“你要去哪里?” 余海风说:“我找罗小飞来问个清楚。” 崔立一声冷笑:“人早跑了,你找个屁。” 余海风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刘承忠看了一眼余海风,语重心长地道:“海风啊,我知道你心善,可我们是行走江湖的,凡事都得多个心眼,大意不得呀!好在下的巴豆不多。我们晚一个时辰出发,看一看情况,若是不严重,今天回到洪江,不会有大的影响。” 刘承义看准了这个未来女婿,见崔立对余海风没有好言语,便出言相帮,说:“大哥,这事情也怪不了海风,是有人要和忠义镖局过不去!” 刘承忠道:“我没有怪海风!” 崔立瞪了余海风一眼,喝道:“以后改改你这自以为是的毛病。” 余海云站在崔立身边,嘴角似笑非笑,一脸鄙夷。昨天夜里,余海云想和两个表妹一起去镇上逛逛,没有成功。一觉醒来,听说余海风带刘巧巧和王熙美到镇上去了,心中老大不爽。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表妹刘巧巧,而巧巧表妹对自己似乎无意,倒是对哥哥特别有好感,余海云一想起此事,心中就不是滋味。此时,哥哥出了事,被二姑父和舅舅责怪,他心中确实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客栈外面传来喊镖声:“白马镖局,以武会友。白马镖局,以武会友。”是白马镖局起镖了。 刘承义对刘承忠说:“大哥,白马镖局起镖了。” 刘承忠不以为然:“让他们走前面,我们晚一个时辰出发。” 古立德和胡不来出来,古立德迎着刘承忠问:“刘总镖头,是不是现在就走?” 刘承忠:“古大人好,我们准备一下,很快就上路。” 胡不来:“很快就上路?我怎么听说,你的马出了点事?” 刘承忠看一眼胡不来:“没什么大事,再给马喂点草料,我们就上路。” 余海风没有在此停留,而是出来找罗小飞,在客栈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他便出门,恰好见刘巧巧和王熙美回来。余海云不知什么时候和她们会合了,正和她们有说有笑。余海风不想她们问东问西,转头朝另一个方向走,不多远,迎面遇到朱七刀。 “七刀叔,看到罗小飞了吗?”余海风问了一个问题。 朱七刀不知道谁是罗小飞,道:“谁是罗小飞?” “就是昨晚那个小叫花子。”余海风说,“我想找他问个清楚,他为什么要给马下巴豆。” 朱七刀说:“他难道会等在这里让你来抓?” 余海风将信将疑:“七刀叔也认为是他搞的鬼?为什么?” 朱七刀又不说话了,他一旦闭上嘴,就不准备再说话,即使用铁棍,也无法撬开他的嘴。 过了半个时辰,又给马喂了些料,马吃过料后,没有再拉,刘承忠下令起镖。 因为有白马镖局在前面开道,忠义镖局走得快。一般来说,因为担心路途不安全,镖队通常需要预留足够的体力,行走的速度,往往适中,不快也不慢。而现在,两个镖队相距一个时辰,而一个时辰之内,大股土匪根本来不及部署,小股土匪,又完全没有能力对付像忠义镖局这样有实力的镖队,因此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 走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就要翻过雪峰山最后一座山峰了,再往前,虽然也还有山,可主要是沿着沅水岸边走,相对平坦,安全系数也就高得多。就在此时,陈铁锋意识到前面有情况,一拉缰绳,向两边山上看了看,立即喊出一串特殊的号子。 “合!吾!”陈铁锋的声音高而短促,一连喊了几次。 这是一个紧急信号,表示前面一定有特别情况。刘承忠顿时勒马,同时将右手向上一扬。忠义镖局的镖师们早已经听到了信号,他们迅速握紧了兵器,护卫在镖车旁边,所有的镖车也迅速靠拢,严阵以待。 陈铁锋和八个趟子手返回,走近刘承忠。古立德掀起半旧的布帘,探出头,问:“怎么回事?” 刘承忠根本没时间理会他,而是和陈铁锋说话。 陈铁锋:“总镖头,前面草丛中,藏了不少人,应该是土匪。” 刘承忠心中一凛,抬头望去,看到草丛中果然有十几颗脑袋。 “不对啊,这些人如果是土匪,又是想劫镖车的话,不应该暴露自己吧。”刘承忠确实被眼前这伙人搞糊涂了,“退一步说,既然已经暴露,再躲着,也没有意义,他们为什么不行动?” 陈铁锋走镖四十余年,大风大浪见多了,就算是他也感到奇怪:“我觉得他们是有意暴露的,只不知到底是什么用意。” 刘承忠双手抱拳,对着山坡朗声道:“在下忠义镖局总镖头刘承忠,请教上面是哪路当家的?有何见教?我们忠义镖局,以诚信行江湖,但凡能帮上的忙,忠义镖局不会有二话。” 话音刚落,山坡上有一个人站起来,双手抱拳:“早闻刘总镖头大名,果然英武神勇。我们是野狼帮的,在这里讨点营生。” 刘承忠道:“久仰,阁下莫非就是大当家狼王千人斩?” 此人答说:“不是,我是二当家白狼。”又指了指身边那位黑面罗刹,“这位是三当家黑狼。” 刘承忠抱拳道:“幸会,幸会。初次见面,请各位当家的和帮中兄弟喝一碗茶,不成敬意。”刘承忠说完,挥了挥手。 刘承义翻身下马,从身边的镖车上拿出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张红布,布上放着两锭大银,交给陈铁锋。陈铁锋举着托盘,向山上走去。清朝的银两,分五两、十两、五十两,也有四两、二两的小银锭。银两的形状多种多样,直隶银多为船形,也就是人们从年画中看到的两头尖。陈铁锋手中托盘上的银两近似于长方形,锭面两耳特低,形状如乌龟,所以叫龟宝。一个龟宝重五十两,两个重一百两。 忠义镖局奉上百两银子,称为茶钱,虽说是一种试探,但出手也算够大。 白狼在上面抱抱拳,大声道:“久闻忠义镖局大仁大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野狼帮明人不做暗事,我们在此,只想向刘总镖头借个道,等前面的买卖一完,我们自然会走。请总镖头在此休息一会儿……” 刘承忠心中一凛,和陈铁锋对视一眼。陈铁峰会意,立即发出信息,请关键几个人前来商讨要事。 古立德早已经探出头观察前面的情况,对于刘承忠和白狼之间的对话,他是似懂非懂,但也看清前面的土匪只有一二十人,以忠义镖局的实力,不应该怕他们,却不明白刘承忠为何如此小心,就问了一句。 “他们是野狼谷野狼帮,这是整个湘西最大的一股土匪,有四五百人。”刘承忠说。 “四五百人?”古立德大吃一惊,这四五百人的土匪,将是自己治理黔阳县的心腹大患,“官兵为什么没有清剿?” 陈铁锋说:“怎么清剿?派的兵少了,根本不顶用。派的兵多了,耗资巨大,这笔费用,从哪里出?” 古立德问了一个蠢问题:“湘西匪患如此严重,怎么没人向朝廷上奏?” 胡不来很想说,你的脑袋被驴踢了还是怎么的?他们如果上报,就是自己的政绩污点,皇帝老儿怪罪下来,他们吃饭的家伙,还保得住不?他忍了忍,没有说,而是说出了另一番话:“大人,这是他们的事,我们只是过路的,还是少管闲事吧。” 古立德却不这么想,这怎么是闲事?他是黔阳县令,现在已经进了黔阳县境。他走下马车,恰好崔立、朱七刀、余海风兄弟以及刘承忠的两个儿子刘继辉、刘继煌先后到来。 刘承忠介绍了情况,又问大家的意见。 几个人拿主意的时候,若想意见统一,是一件天大的难事。无论是忠义镖局的人,还是货主,都不同意救援。不同意救援的原因很多。忠义镖局的人不同意救援,是因为白马镖局太嚣张,同行是冤家,白马镖局又一直以仇敌的面目和忠义镖局竞争。这次遇匪,无论结果如何,白马镖局不死都会脱层皮,往后在洪江城,再没有实力和忠义镖局争了。货主不同意救援,是因为车上的货全是他们的,不能有丝毫损失。刘承义和朱七刀也不同意救援,他们两人的理由只有一个,白马镖局根本不需要救援,他们没有发出求救信号,说明他们对打赢土匪有足够的信心。 站在那里没有表态的,只有两个人,陈铁锋和余海风。 古立德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感觉如果投票的话,结果肯定是不救。他再也按捺不住,站了出来:“刘总镖头,不能不救啊。那些人是土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今天,他们对付的虽然是白马镖局,如果大家都抱着隔岸观火的心理,明天,他们就可能对付你们。” 余海云没料到一个外人,竟然过问此事,有些恼火,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刘承忠立即制止:“海云,不得无礼。” 余海云不服:“我无礼?我们商量的是家事,他一个外人,在这里胡乱指手画脚,才是无礼。” 古立德:“这位年轻人,土匪在前面杀人抢劫,这是家事吗?” 余海云还要说话,刘承忠制止了他:“海云,你少说两句。” 崔立自然会帮自己的外甥加徒弟,他说:“这位先生,你的话是对的。不过,你可能不太懂得江湖规矩。土匪是在抢劫白马镖局,而白马镖局至今没有发出求救信号,这表明他们认为自己有能力应付局面,不需要别人帮助。”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远方的天空之中传来尖锐的响箭声。 刘承义,崔立脸色大变,余海云不以为然地说了句:“白马镖局,也不过如此嘛!” 刘承忠浓眉一扬,还没有开口,又是嗖嗖两声响箭。 刘承忠迅速地扫了三人一眼,沉声道:“三位兄弟,白马镖局若非到了生死关头,不会连发三支响箭求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武林中人的道义。更何况,唇亡齿寒,土匪灭了白马镖局,下一个就是忠义镖局。” 陈铁锋说:“你是老大,你拿主意。” 刘承忠面色一凛,道:“救援白马镖局,联手消灭土匪。冲!” 刘承义、崔立和朱七刀应声道:“是。”虽然他们心中并不情愿,但在重要时刻还是服从大哥的安排。 刘承忠几步跨到陈铁锋身边,跃上马,双手抱拳,对山坡上喊道:“白狼二当家,黑狼三当家,各位当家的,忠义镖局为雇主保镖,雇主的利益高于镖局的生命。雇主担心镖车有失,需要尽快回洪江,在下恳请各位当家的借个道,刘某先谢过了!” 白狼一声冷笑:“刘总镖头,你这是要和我野狼帮几百弟兄为敌啊。” 刘承忠不卑不亢道:“白二当家的,忠义镖局不会先与任何人为敌,但忠义镖局也不怕任何敌人。”然后大手一挥,铿锵如铁地喝道,“起镖。” 刘承义从一辆马车里取出一张弓,搭上一支响箭,射上天空。一声啸响,震动云霄。这是回应白马镖局,让他们安心,救援立刻就到,也是向土匪示威,让他们知难而退。 陈铁锋一马当先,他的左手早抽出放在车里的单刀,右手提着马缰绳。后面的镖车一辆紧跟一辆,镖师拿着武器在靠近山坡的一面,趟子手跟着马车,镖师们护送镖车快速前进。 刘承忠在前,刘承义、崔立、余海云在中间,朱七刀、余海风在后面。山坡上的土匪并没有立刻冲下来,而是推了一些石头,顺着山坡滚下来。土匪虽有所准备,毕竟准备不足,石头不大,也不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山坡并不十分陡峭,石头滚下来也没有多大威力。 忠义镖局的选择,出乎白狼的意料,事情到了这个程度,白狼只能硬着头皮大喊一声:“兄弟们,冲下去!挡住忠义镖局!” 土匪们随即冲了下来。 前面的镖车顺利地冲了过去,后面朱七刀纵身跃上山坡,拔出腰上的长刀,一手长刀,一手短刀,迎战扑下来的土匪。 两个土匪不知道朱七刀的厉害,见他貌不惊人,武器也平常,根本没把他放在眼中,口中大声吆喝着,两把弯刀挥舞,气势汹汹,当头劈下。朱七刀不慌不忙,在两人的刀光圈子之中掠过,长刀左右一挥。 朱七刀轻易不出刀,一出刀必不落空。不过,他们不想和土匪结仇,只想把他们吓退,出手时,使的并不是杀招。 余海风对付两个土匪,他的长枪如流星赶月,横扫过一个土匪的脖子,这名土匪随即鬼哭狼嚎,滚向一边。另一个土匪已经挥刀劈到余海风面门,余海风一侧身,土匪的弯刀落了空。余海风飞起一脚,把这个土匪踢了个跟斗,滚到一边。 忠义镖局的镖师和趟子手有上百人,对面二十几个土匪,自然不是对手,仅仅只是碰了一下,根本阻止不了镖队前行。何况,这些土匪根本不想和忠义镖局硬碰,只是在后面缠着他们,想拖延时间。 刘承忠见镖队已经过关,便让李彪带领一些镖师和趟子手,在后面阻止土匪,大队人马迅速向前赶去。 一开始,马占山根本没料到野狼帮的目的是劫镖。毕竟,自己走的是重镖,镖师、趟子手加上脚夫,近百人。土匪就算人再多,要想劫走这趟镖,也必须以死相搏。无论是镖局还是土匪,其实都怕死人。哪怕是死一个人,都需要大笔的银子来抚恤。野狼帮和白马镖局真的打起来,死的恐怕就不是几个人几十个人,如果不将白马镖局的人全部杀光,是抢不走这趟镖的。换言之,若想杀光白马镖局近百人,野狼帮恐怕就得扔下几百具尸体。 可马占山显然估计错了。野狼帮大概早已经知道,白马镖局押运的是银两,若是能将这些银两抢到手,不敢说他们能花天酒地一辈子,至少也可以衣食无忧地过好大半辈子。所以,狼王千人斩拿定了主意,不惜代价,也要劫下这批银子。 交涉不成,双方只好开战,战斗一开始,彼此都意识到,这是一场生死之战。 土匪人多势众,凶神恶煞,步步紧逼。白马镖局人数少,但镖师个个武功了得,这个时候,就是想逃走也没有机会,只能拼死抵抗。人在绝望的时候,发出的力量比平时更强大,更何况忠义镖局的救援信号已经传回,活下去的希望大大增加。马占山越打越心惊,如果自己一旦战败,白马镖局的一切都完了,他想尽快打败狼王千人斩,有这种想法就分了心,出手反而受到狼王千人斩的钳制。狼王千人斩从来没有遭遇过如此强劲的对手,也是暗自心惊,不过他没有心理压力,放开手脚,大砍大杀。高手相搏,一个细微的失误,就能决定胜负,所以,两人都不敢有丝毫大意。 土匪个个拼红了双眼,一起发出疯狂的喊叫声,争先恐后地扑向白马镖局的车队。 马占坡高声喊道:“兄弟们,忠义镖局很快就要赶来帮助我们了,大家顶住啊!” 也就在这一瞬间,天空之中炸雷一般响起大喝声:“忠义镖局来了。” 野狼帮和白马镖局是一场力战,彼此只是打了个平手,并没有见分晓,双方已经各有死伤,均可以说元气大伤。此时,忠义镖局突然冲进来,野狼帮哪里顶得住?狼王千人斩见势不妙,大叫一声:“风紧,扯乎。” 可是,白马镖局哪里容得他们走?他们清楚,自己和野狼帮的梁子结大了,如果让他们这么逃走,以后是没完没了的麻烦。无论如何,都要让忠义镖局共同成为野狼帮的敌人。 马占山当即一声大吼,整个白马镖局的人,全都缠了上去,让野狼帮逃不脱。 忠义镖局,几个年轻人个个争先,跑在最前面的,分别是余海风兄弟、刘继辉兄弟,朱七刀、崔立等人。眨眼之间,忠义镖局便已经冲入敌阵,将野狼帮的几个狠角色接了过来。白马镖局大多数人已经带伤,但他们功夫好,既然狠角色都被忠义镖局接走,他们乐得对付那些弱小的。那些小土匪,狗仗人势还可以,真正遇到强敌,几乎就没有还手之力。白马镖局的镖师,有心要让忠义镖局和野狼帮结仇,每一次出手都是杀招,一时之间,那些小土匪死伤无数。 余海风迎面碰上的,是野狼帮五当家黄狼。黄狼手中挥舞一把大刀,照准余海风的脑袋就劈。余海风长枪一举,格开了黄狼的大刀,枪头顺势往黄狼的面门削下去。黄狼眼见余海风的枪头如一把利剑,心中已经有几分胆怯,慌忙往后就跳。可余海风的枪头如影随形,已经削到他的肩膀上。 崔立大喊了一声:“海风,不可……”崔立虽然痛恨野狼帮,但并不愿意因为白马镖局和野狼帮结下生死之仇。余海风听到舅舅的喊声,手下留情,枪头往旁边一拐,在黄狼的肩膀上削飞了一大块血肉。 黄狼死里逃生,连滚带爬而去。 土匪们开始撤退,白马镖局和忠义镖局并没有追赶。狼王见自己的人已经逃出,倒也不急着走,把斧头往腰上一插,双手抱拳,对刘承忠道:“刘总镖头,请逑了。” 刘承忠见狼王千人斩虽然面对强敌,神色不变,颇有胆色,心中有几分敬佩,也把少林棍往身上一靠,双手抱拳道:“大当家的,请了。” 狼王千人斩道:“久闻刘总镖头武功不凡,早就想找刘总镖头指教逑几招,不过今天不是时候,只能改天了。” 刘承忠不卑不亢道:“指教不敢当,如果大当家的有兴趣,切磋几招,刘某人随时奉陪。” 狼王千人斩哈哈一笑:“好,有机会一定过逑几招。”他的目光在余海风的身上扫过,又回到刘承忠身上,“这位使枪的少年英雄,身手不凡,一枪就差点挑逑了我的五当家,可是刘总镖头的高徒?” 刘承忠一怔,没有回答,他是一时没有摸清楚狼王千人斩的意思,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回答。毕竟,狼王千人斩是土匪,心狠手辣,什么事情干不出来?说不定就是要和余家结下梁子,日后报仇。 崔立脸色大变。 余海风把长枪靠在肩膀上,双手抱拳朗声回答道:“大当家的,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风云商号余海风……” 狼王千人斩斜了他一眼,问了句:“你老子可是余成长?” 余海风傲然道:“正是。” 狼王千人斩又问道:“你是余成长的大儿子?” 余海风果断地回答道:“是。” 狼王千人斩嘴角泛起古怪的笑容,连声道:“好逑,好逑。”再双手抱拳,向忠义镖局众人道,“各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刘承忠回答道:“后会有期。” ※※※※※※※※※ 洪江汛把总署设在育婴巷,是一幢单进三开间的木质穿斗式二层建筑,回廊式布局,单檐重屋,斗拱造型,既有徽派建筑特点,又结合了沅江一带建筑的特色。较为特别的是,普通民居,通常都是坐北朝南,但汛把总署是地方军事机构,必须北面而向,因此坐南朝北,喻示忠诚于朝廷。 汛是清朝军制中小于营的单位,汛之下,设塘。通常情况下,一汛兵有一百多人,以把总为领兵,正七品。洪江汛把总署的人数较少,只有五十人左右。洪江汛把总署的把总名叫王顺清,身材铁塔一般,皮肤却像女人,白白嫩嫩。 洪江虽然是著名的商城,全城有四万多人口,繁华程度,在整个湖南,只有长沙堪与之相比,但级别却低,行政方面仅设巡检司,隶属于黔阳县。巡检司是清朝最低级行政机构之一,相当于今天的派出所加上街道办事处,主要处理地方治安事务。巡检只是从九品的小官。不过,洪江又设有汛把总署,汛把总署和县衙同级,都是正七品。与县衙相比,王顺清这个汛把总,做了十几年,县令自乌孙贾之后,竟然换了六任。每一任县太爷的上任,虽然是皇上钦命,但每一任县太爷的离任,却都与乌孙贾和王顺清大有关联。 民间传说,王顺清才是真正的黔阳县令。 今天,汛把总署里坐了不少人,王顺清的级品最高,实权最大,自然坐了首位。他的左边,是穿着文官服的县丞周永槐,相当于今天的副县长。右边是县主簿赵廷辉,主簿这个职位,在今天很难找到准确对应。在一县之中,主簿位列第三,既有今天的政府秘书长的职权,又有财政局长的职权,还有税务局长的职权,同时,也可以认为是第三副县长。也就是说,这两个人,是县令的左右手。今天的副职只低半级,但清朝的副职,最少低一级,有些甚至低两级。县丞和主簿,都是八品官。这三个人之外,还坐着一大堆人,分别黔阳县巡检张俊录、洪江巡检章益才等。 赵廷辉说:“按说,古大人今天就应该进入县境了,怎么也没个准信传来?” “会不会在路上遇到土匪?”周永槐说。 王顺清摆了摆手:“哪来那么多土匪?那些土匪都只是些鸡鸣狗盗的鼠辈,从长沙到洪江,一路都是官道,靖州协上万官兵,沿途保护,没事的没事的。” 话音刚落,一名汛兵奔跑而入,口里叫:“报──” 王顺清道:“老子日你个乖。慌什么慌?什么事?” 汛兵道:“报告把总爷,白马镖局和忠义镖局返回洪江的路上遇到土匪,一场血战,死伤无数。” 所有人大吃一惊,全都站了起来。 王顺清问:“死伤无数?消息确切吗?” 汛兵说:“白马镖局的人,已经到了巫水官渡,马上就要进城了。他们的家属接到消息,都已经向渡口赶去了。” 王顺清摘下帽子,露出光光的脑袋,他举起右手,在光头上摸了一把,叫道:“老子日你个乖。越怕事越有事,新的县太爷就要上任了,该死的土匪,倒是会凑热闹!走,一起去看看。” 这些人之所以集中在此,恰恰是为了迎接新任县太爷。 这新任县太爷也是奇怪,在长沙接了官印,就再也没有消息。按常理,他应该在经过宝庆府时,向宝庆知府乌孙贾报到。可事实上,王顺清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古立德离开长沙后,便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若是一般的官县上任,王顺清才不会这般猴急,此前一连几任履新,地方士绅和官员,也都从黔阳县城赶到洪江迎接,王顺清却连面都不见,一定要等人家主动来拜见他。但这次不一样,来的虽说是县令,品级却是正六品。别说王顺清不明白朝廷在搞什么名堂,就连知府乌孙贾大人,也担心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政治信号。 身在官场,每一点非同寻常的迹象,都可能预示着巨大的风暴,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得不异常小心,否则就有可能玩掉自己的官帽,甚至玩掉自己的脑袋。乌孙贾来信告诉王顺清,密切注意这个古立德,不能有丝毫大意。 偏偏这时候闹起了土匪,王顺清能不急吗? 一行人有骑马的,有坐轿的,急急出了汛把总署,直奔巫水官渡而去。 洪江虽为城,但和全国所有的城均不同,洪江没有城门。 今天的人们,对于没有城门习以为常,但在清朝以前,一座没有城门的城,那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这一点,只要看看中国几个与城有关的字,就可以明白。在中国的古代,最大的城,叫国。今天,人们全都认为国是指国家,却很少有人知道,国的真正字义是城,专指王城或者诸侯之城。国字完整地显现了城的根本要义。国的繁体是國,口字里面,一人持戈,也就是说,有士兵持戈防守,又四面城墙的,才叫国。除了国之外,还有一种城叫邑,邑是大臣的食税之地,也是有城墙的。邑中虽然没有体现城墙,但食邑的名称中,往往有耳旁。比如今天姓氏中带耳旁的或者地名中带耳旁的,都不是封国,而是食邑。这个耳旁,代表的,就是城墙。再一种就是城,筑土成功为城,强调的,就是城墙。 后世根据保存的完好程度,说中国在明末清初有十大著名古城,如云南的丽江、大理,湖北的荆州、襄阳,湖南的凤凰,山西的平遥,四川的阆中,安徽的歙县等。其实,明末清初的著名古城,远不止这些。这些城,更多在军事意义上,均为有城墙之城。 洪江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一座商城。而当时,最为著名的商城只有三座:平遥、洪江、和顺,有北有平遥、南有洪江、西有和顺之说。这三座城,平遥属于金融之城,属于中国银行业的发源地。云南腾冲的和顺是玉石之城,是最大规模的边贸交易之城,而湖南湘西的洪江,却是内地的贸易之城。三座著名的商城中,洪江以及和顺,均没有城墙。 没有城墙,显示了贸易文化的包容性和开放性。相比和顺以建筑为城墙,洪江的开放性更强,七冲八巷九条街,四通八达,真正体现了商业的融通天下,海纳百川。 王顺清等刚刚行至渡口,迎面驶来一辆破旧的马车。一般老百姓见了这帮官员,自然会避让,而这辆马车,竟然不停不靠。马车后面不远处,有一队人马,哭哭闹闹,显然是白马镖局的人和他们的家属。 王顺清当即勒马,大喝一声:“大胆刁民,见了朝廷命官,为什么不避让?” 马车仍然不停不让,一直向前驶来。王顺清大怒,再一次喝道:“来啊,把这个大胆刁民给我拿下。” 队伍中冲出几个汛兵,扑向马车。快到近前时,马车倒是停下来了,施施然从上面下来的是胡不来。胡不来摇着扇子,笑笑说:“王把总,好大的派头啊。” 王顺清一看,竟然是熟人,顿时换了一副面孔:“胡不来?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胡不来反问。 王顺清摆了摆手:“老子日你个乖。快点让开,兄弟有紧急公务,没时间跟你扯淡。” “我才不跟你扯淡。”胡不来说,“我过来,是传古大人的口信,叫你们立即回去汛把总署,商量剿匪事宜。” 王顺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古大人?哪来的古大人?” 赵廷辉反应快一些,问道:“古大人,难道是新任黔阳县令古立德大人?” “还是赵主簿反应快。”胡不来用扇子在面前扇了几下,“正是古立德大人。” 王顺清有些糊涂了:“老子日你个乖。古大人在哪里?为什么没看到?” 胡不来知道,在这洪江地界,王顺清就是天。不过,从今而始,这个天要变了,变成他胡不来了。他不能给王顺清太多机会,当即脸色一变,拿起了腔调:“古大人说,繁文缛节就免了,一切等到了汛把总署再说。” 周永槐还算清醒,试探地问:“你是……” 胡不来装着没听见,转身回到马车前。这次,他倒是很知趣,并没有坐到后面的车厢里,而是和车把式坐在一起。车把式挥动马鞭,这辆旧车开始前行。面前的这帮官员,还没摸清楚方向,只好让开一条道。 一般来说,新官上任,肯定要讲究官威,就算没有仪仗,找朋友借,也要借一些仪仗出来摆一摆威风。王顺清等人得知新任县令坐在面前这辆又旧又破的马车上,自然不肯相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不知所措。 王顺清问:“怎么办?” 周永槐来黔阳县的时间不长,不认识胡不来,说:“刚才那个人是谁?好大的架子。” 赵廷辉说:“以前洪江城里的一个混混儿,倒是考上过秀才,但没有考上举人,后来跑到长沙府给人当了师爷。” 章益才说:“车里真是古大人?会不会有诈?” 赵廷辉说:“走,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老子日你个乖。”王顺清说,“他如果敢唬老子,老子把他的骨头拆下来当柴烧。”说过,王顺清一调马头,追着马车而去。其他官员也都先后上轿,急急地往前赶。 马车的速度并不快,王顺清骑的马,是整个黔阳县最好的一匹,脚力好,几步就跨到了马车边。 “古大人,你看,还要不要做什么准备?”王顺清隔着车帘问。 “去了汛把总署再说吧。”古立德隔帘答道。 王顺清双腿一夹,枣红马加快了速度,跑回汛把总署,先是命令汛兵在门前排成仪仗,又让把早已经准备的锣鼓家伙摆在门前。那辆旧车刚刚出现在育婴巷口,王顺清一挥手,锣鼓家伙便敲了起来。 古立德坐在车上,听到锣鼓声,猛地惊了一下,立即叫停车。车还没有停稳,他已经跳下来,挥手道:“停停停,都什么时候了,还敲什么锣鼓?” 那些敲锣鼓的也不知他是什么人,再说,锣鼓正响着呢,哪里听得到他在叫什么,所以根本没有人理他。古立德知道自己说话没用,几步跨到王顺清面前,高声叫道:“叫他们停下,洪江城里死了五个人,伤了几十人,你知道吗?这时候还敲锣打鼓,百姓知道了,怎么看官府?” 王顺清终于看清了面前这个精瘦的男人,暗想,这么个人,竟然是新任县令?当然,他也看清了他的手势,是要制止锣鼓。锣鼓毕竟是欢迎他的,他既然要停,那就停下来。王清顺挥起双手,摇了摇。锣鼓全部停下来。 其他官员的轿子,也都到了,先后下轿,要上来和新任县令行礼。古立德装着没看见,快步向汛把总署正门走去。一般官员,上任之前,都会在家里悄悄练官步。所谓官步,也就是四方步,双脚向前迈的时候,脚尖不是朝着正前方,而是在落地之前,稍稍往外侧那么一下。这种官步有一个好处,不容易走快,也就显得从容。古立德不同,他的步子迈得很快,也很大。仅此一点,就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个官员,而且还是从京城里下来的官员。 古立德自然不管这些,直接走进汛把总署,见当中是一张八仙桌,两边摆了椅子。他直接走到左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王顺清是跟着他进来的,口里还说着一些大人驾到、蓬荜生辉之类的废话,并且考虑是不是要谦让一番,将左边的位子让给古立德。没想到,古立德当仁不让地坐了上去,他便坐到了右边那把太师椅上。 其他官员进来,均向古立德行礼。古立德摆了摆手:“免了免了,时间不多,大家都坐下。” 一般这种情况,主人是要牵位的。 每个人在社会中都有自己的位子,这个位子重要与否,只要往席位上一看,立即就明白了。同时,中国又是礼仪之邦,明知自己该坐哪个位子,又不好意思坐上去,便需要主人领位,在民间叫牵位。这次,因为古立德当仁不让地坐了主位,王顺清这个主人怕自己落了后,自动坐上了次位,没有人牵位了,其他各人,也就依次而坐。虽说没人牵位,可排列的座次,一丝不差。 见大家坐好,王顺清欠了欠身子,说:“古大人,人都来了,要不,我介绍一下?” 古立德看了看诸人,立即从位子判断出了彼此的身份,说:“不必了,王大人。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本人古立德,新任黔阳县令。本来按规矩,应该有一个相应的履新程序,因为事出突然,这个程序,我看就免了。刚才,你们在渡口也都看到了,白马镖局遭到野狼帮土匪的洗劫,幸得忠义镖局拼死相救,才避免了更大的损失。事件发生的时候,我就在忠义镖局的车队里。我注意看了一下,这伙土匪不下三百人。各位大人,三百人啊!如果再有些留下看山寨的,我敢肯定,这股土匪,可能多达四百人。这么大一股土匪,肯定不是一天纠集起来的。我想知道,为什么至今没有人向朝廷报告?” 王顺清移了移屁股:“古大人,这个事,有点复杂。” “有点复杂?怎么复杂?”古立德问。 赵廷辉说:“刚才,大人也提到了,这伙土匪是野狼谷的野狼帮。野狼谷是雪峰山的一处山谷,三县交界,主要在洞口县、会同县,也有一部分在我们黔阳县。而野狼帮的巢穴,在洞口县境内,理论上,应该由洞口县上报才最为妥当,两个相邻的县,都不适宜做这件事。” 古立德道:“如果说县里不适合上报,洪江汛呢?为什么不上报靖州协?” 王顺清感觉新任县令是在找自己的麻烦,立即说:“古大人有所不知。这伙土匪虽说在野狼谷出没,但在此前,一直没有进入黔阳县境,更没有进入洪江。”王顺清的言外之意,洪江汛把总署管理的是洪江,管不到黔阳县,更管不到宝庆府。古大人若是要问罪,该直接去问宝庆府或者靖州协。 “那这次不同了。”古立德说,“这次在青羊坡,黔阳境内。而且,死了五个人,伤了二十多个,重伤的几个,结果还难预料。我想了一下,我们必须马上决定几件事。第一,怎么上报?是汛把总署和县政府联合上报,还是各报各的?第二,白马镖局死了人,县政府是不是该出面慰问一下?还有,忠义镖局大义施救,县政府也应该有所表示。怎么表示,谁去表示,要定下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剿匪。” 大家全都沉默了,所有人本能地认为,这个古立德是来搞事的。别的地方,他们不知道,如今的湘西,哪个县哪个府不闹土匪?湘西南地区,大大小小的土匪,怕有几百股。这个地区闹土匪是有传统的,许多人白天为民,夜晚为匪,甚至有很多土匪世家或者说职业土匪。如果每个地方,都将此类事情上报,这官帽还能戴得稳? 王顺清到底是地头蛇,这十余年间,他在洪江说一不二。但今天,他得放低点姿态,这是乌孙贾大人特别交代过的。他略想了想,说:“前两件事,我的意思,还是由古大人定。古大人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至于第三件事,是不是等上面来定?” 古立德:“为什么要等上面定?” 王顺清说:“刚才,古大人也说了,这股土匪,有四五百人。我们呢?汛把总署只有五十几个人,加上县里和洪江巡检司,一百人不到,指挥又不统一。这么点人,恐怕不光剿不了匪,还会被土匪打得落荒而逃。” 赵廷辉说:“我个人谈点想法。白马镖局在青羊坡遭土匪袭击一事,肯定要上报。一来,白马镖局死伤那么多人,这件事一定不能瞒。第二,忠义镖局忠勇仁义,冒死赴难,可嘉可敬。第三,此次,白马镖局和忠义镖局,对野狼谷的土匪予以重创,为天下人树立了榜样,我们理应上奏朝廷,对这种大义予以表彰。” 周永槐插话说:“我赞成。” 赵廷辉继续说:“我建议,立即组成两个小组,一个小组,对白马忠义两镖局,予以肯定和慰问,另一个小组,立即组织材料,向上报告。至于这个报告怎么写,我觉得,还是可以讲究一下的。如果直接上报闹土匪的事,上面一定会怪罪下来,我们不妨换个角度,以报告白马忠义两家镖局的义忠事迹,顺便将土匪的事带出来。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胡不来知道地方官这些搞法,他担心古立德长期在京城当官,不熟悉地方事务,直接上报地方闹土匪的事,既让朝廷震怒,又得罪地方,便在古立德耳边小声说:“这也不失为两全之策。” 古立德知道,自己初来乍到,既不适合迅速站到所有官员的对立面,又不能完全为地方官员所摆布,道:“那你们说说,剿匪的事,怎么办?” 谈到剿匪,大家再一次沉默。 剿匪这种事难办,不是哪一个地方官的问题,而是机制问题。 历朝历代,对于军队的控制,都极其严格。 明朝之所以灭亡,来自两方面的打击,一是李自成,一是满清。李自成把明朝灭了,满清又把李自成灭了。几乎所有后来人,都看到了这个现象。确实,它是现象,显然不是本质。真正的本质,明朝是一座古老的城堡,李自成和满清只不过是两个弱小的贼,他们不遗余力地盗挖城堡的城墙。城墙的豁口越挖越大,于是,李自成最先冲了进去,占领了这座古堡,只不过李自成立足未稳,满清就冲过来了。 这是所有人都看到的现象,而不是真相。真相是,无论李自成还是满清,只不过是两个小贼,两个小贼若想把城墙挖开两个大洞,需要经年累月,需要明火执仗。而这座古城堡有那么多士兵,他们为什么不杀掉这两个贼?事实是,他们杀不了,他们手里没有兵权,兵权在皇帝那里。皇帝太远,授权下达时,那两个匪已经跑到了别的地方,不在授权范围之内了。 正如古立德所面临的情况一样。土匪若是跑到洪江来闹事,古立德有权剿匪,王顺清也有责任剿匪,可他们剿不了。土匪有四五百人,而他们手中所有能派上战场的,也不过百人。古立德可以上报宝庆府,王顺清可以上报靖州协,这是他们的直管部门。而宝庆府手里并无兵权,乌孙贾虽然是知府,却调不动一兵一卒。清朝兵制,以镇为军,下设协、标、营、汛。协相当于现在的旅,约有四千人。靖州协完全有足够的实力出兵剿匪。 问题是,协统无权调动一协之兵。别说是协统,一协之兵,就连总督大人都无权调动,必须有兵部的官文。协统能用之兵,大概也就一营左右,还不能成建制地调动,而且需要极其繁复的手续。一营兵才六百多人,去剿灭四五百土匪,谁能有必胜的把握?若不胜,自己的官帽就玩掉了。就算能胜,这场仗需要打多长时间?很可能旷日持久,那么,军费从何而来? 所以,土匪成了地方军政体系的一个脓包,大家都知道它就在那里,但谁都不愿意捅破。捅破了,很多人都要因此丢掉官帽甚至丢掉脑袋。不捅破,它又一直在扩大,总有一天自己会破。所有官员都清楚,只愿自己运气好,在这个脓包自己破掉之前,能够安全离开。 这种场合,胡不来原本没有说话的份,但他有些按捺不住,说:“如果上报,无论怎样处理文案,最终都绕不过剿匪。” 古立德看了胡不来一眼,心里有些不满。你一个师爷,哪有你说话的份?转而一想,这个会开得有点尴尬,胡师爷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便问:“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胡不来说:“如果要剿匪,只有两种办法。一种办法,自然是按正常程序上报,再由兵部下文,由靖州协执行。可是,这样做有两大问题,一,公文往返,需要很长时间。二,靖州协出动,涉及额外的军费开销。这个费用,兵部恐怕不会拨,巡抚大人那里,恐怕也不会出钱。羊毛要出在羊身上,这个钱,估计得县里掏。” 大家不语,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并没有什么新意。之所以没有人剿匪,说到底还是一个经费由谁掏的问题。 古立德问:“那你的第二个方法呢?” 胡不来说:“既然经费由县里掏,何必把这些经费给了靖州协?我们不如自己训练民团。” 所有人都看向胡不来。胡不来在洪江混过很多年,认识他的人不少,这里的人,谁都不会认为他是个人物,可是,他竟然会出这么个主意。那些人倒不会对他另眼相看,只是对这个主意另眼相看。 如果县里组织民团,至少需要招募一千人左右。这些人是拿命相搏,自然需要费用,一个团丁一年耗费五十两的话,这就是五万两银子。再说,训练团丁,自然需要装备,这些装备可是需要钱的。而无论是训练还是剿匪,都需要钱,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 县政府拿不出这笔钱,只有一个办法,向民间派捐。而即使派捐,一般百姓,也拿不出多少钱,最终还是要向富人伸手。反正,这是一个赚大钱的好机会,搞得好,赚个几万,都不是问题。 王顺清说:“这事,得有一个详细计划。” 周永槐也说:“训练民团确实是一个办法。别的不说,就是这洪江城,本没有城墙,完全是不设防的,土匪进出洪江,比回自己家都方便。有了民团,土匪应该不敢进洪江了。不过,这件事毕竟不是小事,搞不搞,怎么搞,还需要古大人拿主意。” 一路上,古立德早已经考虑过,要在黔阳剿匪,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成立民团。民团只是准军事机构,如果朝廷允许,可以由县政府领头来办。如果朝廷不允许,民间可以自己搞,官方只从背后支持。 古立德说:“如果你们没有别的意见,我看,民团的事,可以先在洪江搞起来。到底怎么搞,由王大人、胡师爷、章巡检联合当地士绅,一起想办法。” 王顺清第一次对黔阳县令表现出了特别的认同,说:“好的,我听古大人的,先搞起来再说。万一有什么问题,我再具体向古大人报告。” 古立德说:“谈到治安问题,还有一件事。在长沙,我看过黔阳县的相关资料,其中有两件大案一直没破。这两件大案,一件是由黔阳巡检司负责的,一件是由洪江巡检司负责的。” 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件大案,是当地官府的耻辱。 黔阳县城的那件案子,被民间称为采花大盗案。案犯常常在夜晚翻墙进入城内富户,用迷药将特定对象迷昏,实施强奸。强奸之后,还会将其家中财物盗走。最多的时候,此人一夜作案三起。类似案件的受害人家里,通常都有女儿或者儿媳被强奸。开始,还有人报案,只是说家里遭到盗窃,却瞒过有人被强奸一节。后来,人们都知道,哪家若是被采花大盗光顾,一定有女儿或者媳妇被迷奸,受害人竟然不敢报案了。 此案已经持续了一年多时间,黔阳县城到底有多少人家受害,连县衙都没有确切统计。 另一件大案发生在洪江,民间称为无影神手案。此案的性质,和采花大盗案有些类似,主要目标一是富户,二是财物。当然,也有很大不同,第一大不同,无影神手案不存在任何性质的性侵害,案犯的目标更为单纯,仅仅是钱和贵重物品。第二大不同,无影神手案的现场,通常都是密封空间,案犯并无入室迹象。所以,民间传说,案犯有一只无影神手,可以伸长十几丈。此案持续也有一年,官府至今未查出眉目。 古立德的前任之所以丢官,与这两件案子有极大关系。这两件案子,受害者都是富人。正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他们既然是富人,在官府就有各种各样的关系,他们通过这些关系向上告状,就把上任县太爷给告下来了。 古立德很清楚,真正应该丢官的,应该是张俊录和章益才,他们是巡检,巡奸缉盗,维护地方治安,是他们职内之事。可不知为什么,这两个人的官帽还戴得稳稳的。这就是怪事,上上下下,庸官懒官贪官一大堆,他们竟然活得比谁都好。 提起这件事,张俊录和章益才连忙检讨。 他们不能不担心啊,皇上竟然让一个六品官员出任一个小小的县令,这到底是什么用意? 当然,别说是黔阳,就是整个湖南,都已经听说,古立德是被贬官的。他原是朝廷的六品言官,不知犯了什么事,被皇上贬到了黔阳担任县令。事情的微妙,不在六品言官担任七品县令,历史上一二品大员被贬为八九品官的事,也多得很。可是,皇上的钦命只说让古立德来当黔阳县令,却没有明确他官居几品。 也就是说,皇上外放古立德担任了县令,却没有降他的品级,这就很难说是贬谪,倒更像高配了。这就不能不让人怀疑,皇上把古立德放在黔阳县,是有特别用意的。 什么用意?黔阳只是湖南一个偏僻的小县,别说全国,就算是湖南人,知道的也没有几个人。但黔阳有两个名城,一是县治所在地黔阳,二是洪江。洪江是湖南乃至全国一等一的繁华之地,有各种商号一千三百多家,钱庄票号二十多家,舞台戏院六七十家,妓院青楼五十多家。常住人口约四万人,流动人口达到十万。身家超过百万的富豪,有几百家,排名前十位的富豪,总身家加起来,在五千万两以上,抵得上整个朝廷半年的收入。长沙府一年所收的捐税,也不过一两百万两,洪江所有商号的收入加起来,就有好几百万之多。 这样多的钱,有多少流进了贪官污吏的手中,没有人搞得清楚。皇上将一个六品官放到黔阳当县令,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若是有关,那么,黔阳官场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谁不胆战心惊? 古立德说:“这件事,我看这样吧,黔阳、洪江两巡检司,还是各司其职,负责此案的调查侦查。另外,我考虑再增加一个人,直接受我指挥,暗中调查此案。你们帮我物色一下,看有没有这样的人选,尽快报到胡师爷这里。” 听到这话,王顺清再一次心惊,古立德是什么意思?找一个暗探调查这两件案子?这会不会是个幌子?表面上是为了暗查这两件案子,背地里,是不是为了查别的?是不是,这个人,最好要由自己掌握? 王顺清说:“我倒是有两个人选。” 古立德问:“什么人?” 王顺清说:“一个是白马镖局总镖头马占山的第三个儿子马智琛,二十一岁,非常聪明,武功又好,人也正直。” 胡不来问:“另一个呢?” 王顺清说:“另一个,也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只不过,这一家人丁不太旺,只不知他们会不会同意。” 古立德说:“你只管说。” 王顺清说:“风云商号的大少爷余海风。” 这两个人,古立德都已经见过了,确实比较满意,他对胡不来说:“胡师爷,你摸一摸这两个人的情况,然后报给我。” 第二章 一步影响几十年局势的好棋 王子祥连忙摆手:“你莫在我面前谈他,这个孽子,我一辈子最后悔的事,一是后悔生了他,二是后悔当初拿钱替他捐了这个官,三是恨我下不了决心,没法一刀宰了他。想到他,我恨不得一条绳子把自己吊死。” 风云商号在余家冲,紧邻沅江,不远处就是洪江三十八码头,是整个洪江城里最新最大的一幢窨子屋。 窨子屋是侗族民居建筑,湘黔赣等地的侗族人祖祖辈辈就住在窨子屋里。窨子屋的格局是方方正正的一个四合院,多为两进两层,少数大户人家,也建三进三层,三层上南北有天桥连通。窨子屋的外围是青砖结构,也称为封火墙,建筑时,充分考虑了防火性能。内部通常都是木质结构。一般汉族民居,屋顶通常从中脊向两边倾斜,而窨子屋不同,屋顶从四面向内中倾斜,在中部形成一个小方形天井,可吸纳阳光和空气。 而洪江因为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就是在洪江居住的生意人,很多也是好几代以前从外地来的,这些人将徽派建筑风格带进了洪江,和窨子屋的风格融合,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特点。比如连墙之间挑有晒楼,用来晒衣,也被民间称为望夫楼,为防寂寞少妇红杏出墙而专设的一小片眺望天地。 每幢窨子屋,进门通道都有一口用青石板镶嵌而成的大缸,青石上雕有精美的鱼龙花鸟或者名家书法,缸内储水,用来养鱼。至今,城里的富人,都喜欢在家中置一大鱼缸,其作用多半与风水有关,源头,就是窨子屋的这口大水缸。在洪江,人们将这口大水缸称为太平缸,终极作用是为了储水防火。 洪江有七冲八巷九条街。七冲分别是:打船冲,塘冲,龙船冲,季家冲,余家冲,牛头冲,木栗冲。八巷分别是:里仁巷,财神巷,育婴巷,宋家巷,寿福巷,太素巷,油篓巷,一甲巷。九条街道分别是:皮匠街,荷叶街,老街,新街,米厂街,洪盛街,高坡街,姜鱼街,鸡笼街(塘坨街)。 白马镖局遇匪的事,早已经传遍了洪江,忠义镖局的车队经过时,不少洪江商户,全都上前打听。面对所有的询问,刘承忠都是同一回答:“托福,我们只有三个轻伤。” 穿街过巷,到达风云商号门前,余成长早已经在此等候。他也听说了遇匪的消息,不太放心,又碍于身份,不便跑到码头上去打探情况。见到镖队,他立即上前迎着,和刘承忠交谈,了解具体过程。 脚夫和趟子手忙着往商号里搬箱子,余海风不需要做这些事,他和父亲打了声招呼,又进屋和母亲崔玲玲打了声招呼,便提着茶叶,出了门。从小,他就有一种感觉,在这个家里,他是个多余的人。所以,更多的时候,他喜欢去三伯父家或者二姑父家。他出门是有借口的,在长沙,他见了二伯父余成业,二伯父让他带回一些茶叶,他要给爷爷余兴龙送去。 余海风前脚离开,崔立后脚出现在余成长的面前。崔立说:“姐夫,有一件事,我搁在心里不舒服。” 崔立三十八九岁了,是崔玲玲的弟弟,没有结婚。并不是他有什么恶习或者缺陷,没有姑娘嫁给他,而是他不愿意娶亲,平时只有一个嗜好就是练习武功,还带了余海风、余海云两个徒弟。姐姐崔玲玲和姐夫余成长没少劝过他,却始终无法说服他,最后只能任由他了。 余成长看一眼妻弟阴沉的脸色,道:“海风?” 崔立迟疑了一下,回了一句:“是。” 余成长并没有言语,只是看着崔立。崔立略停了片刻,似乎在组织措辞。“不是我对海风有意见,是他太不懂事,太喜欢自作主张。”他说,“昨天晚上,我们在雪峰镇歇脚,他收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乞丐,这个乞丐趁大家不注意,潜入马厩,给马匹下了巴豆……” 余成长一愣:“下了巴豆?严重吗?” “我怀疑,这个乞丐就是野狼帮的土匪假扮的,野狼帮的土匪也许针对的不是忠义镖局,是白马镖局……”崔立把遭遇土匪的事情详细地告诉了余成长。 余成长双眉紧锁:“以前湘西一带土匪多如牛毛,但成气候的不多。而今,野狼帮和飞鹰帮,还有横行在沅江上的拦江贼,都已经羽翼丰满,势力强大。如果官府不出兵剿灭,后果不堪设想呀!” 崔立说:“我怀疑那个乞丐就是野狼帮的土匪假扮的。海风如果让野狼帮盯上了,我们恐怕少不了麻烦。” 崔玲玲说:“这个孩子,怎么就不能省点事?还是快点把他的亲事定了,让他回和顺去吧。” 余成长说:“这事,我探过承义的口风,他的意思,是等到四月花朝。” 余海云说:“那就让他先去和顺,等四月再回来。” 余成长瞪了儿子一眼:“你的主意倒是好。这里去和顺,路上就一个多月,怎么回来?” 崔立知道余海云的心事,看着他笑了笑,没说话。 余成长和崔立他们说话的时候,余海风到了余记茶号。 风云商号和余记茶号,都在同一条冲,只是一个在路头,一个人路尾,两家之间,是一条青石板大路。余记茶号很有历史感,窨子屋有些年头,青瓦灰墙,飞檐斗拱,朱漆大门,门楣上四个镏金大字:余记茶号。门口有一块铺满青石的地坝。这幢大屋建起时,余兴龙还是个孩子,当年,整个洪江,几乎没有人建三进三层的窨子屋,最多也就是三进两层。余记茶号,是洪江第一幢三进三层。 余海风跨进去,进门的左边,是一道墙壁,墙壁上一个巨大的红色福字,几乎占据了墙壁的一半。这个福字很有讲究,上面有喜鹊、仙鹤、梅花鹿、乌龟、蝙蝠的形状,寓意五福临门。福字上还有三个字:吃、亏、是。连接起来读就是:吃亏是福。墙壁的下面,是一口巨大的太平缸,里面装满了水,水中还游着几条红色的鲤鱼。太平缸的两边,各有一棵发财树。距离太平缸几米远,有一个茶几,茶几上摆放着一个象棋盘,两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在下棋,两人之间,还有一个老者在观看。三人的身边都有一个巴掌大小的褐色茶壶。 余海风抱着一大堆东西从正门进来,和三位老人打招呼,先叫爷爷,再叫子祥爷,然后叫布爷爷。余海风的爷爷余兴龙,干瘦精明,银髯垂胸,有一点微微驼背。和他对弈的,是王熙美的爷爷王子祥,面目慈祥,须发银白。他和余兴龙是一辈子的好兄弟、好朋友、好亲家。而被余海风称为布爷爷的,名叫约翰·布鲁尼,是一个鹰勾大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褐色的胡须天然卷曲,穿一身半旧的中国长袍,肩膀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已经洗得发白,脚下穿着一双布鞋,胸前挂着一个用木头削刻成的十字架。他是意大利人,洪江城里唯一的传教士,上点年纪的人,习惯叫他老布。 余海风打招呼的时候,余兴龙只是看了孙子一眼,又专注于面前的棋。王子祥却转过头,望着余海风,问:“白马镖局遇到土匪了?”老布也跟着问了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余海风动了动面前的物品:“我把东西送进去,再来和你们说。” 他抱着东西进入余记茶号的正屋。正屋是余记茶号的柜台,摆放着一些茶叶的样品,三伯父余成旺站在柜中,堂哥余海江、余海湖在一旁忙着,招呼几个买茶叶的客人。 余成旺抬头看了余海风一眼,远远就招呼:“海风回来了?” 余海风告诉三伯父,二伯父带了些礼品。大家关心的,并不是余成业的礼物,而是白马镖局遇匪的事。余海风将礼物交割,退出来,到了屋檐下,搬了条小凳,在爷爷身边坐下来。余成旺见店里没什么生意,也跟了出来。 王子祥跳了一步马,说:“白马镖局的实力不弱,什么土匪,竟然敢对白马镖局动手?” “是野狼谷的野狼帮。”余海风说。 “野狼帮?”余兴龙显然有点动容。 王子祥说:“野狼帮成势了,连白马镖局的主意也敢打了?” 大家都懂王子祥的意思。湘西这地方多土匪,但土匪有土匪的规矩,他们只是为了求财,通常都是吃柿子捡软的捏。为了避免自己方面伤亡,土匪通常不会对硬茬动手。而现在,野狼帮竟然和白马镖局干上了,这似乎表明,野狼帮和湘西其他土匪,完全不一样。 老布问:“有伤亡没有?” 余海风说:“白马镖局这次损失不小,死了五个人,还伤了几十个。” 余兴龙正准备走下一步棋,闻言停了手:“这么严重?” 老布立即站起来:“余先生,王先生,我有一个提议,希望你们支持。” 余兴龙和王子祥同时看了看老布,没有言语。 老布说:“死者的抚恤,伤者的救治,肯定需要一大笔钱。我要发起一个募捐,希望两位老友支持。” 余成旺说:“这个,恐怕不容易。白马镖局在洪江城里挑起了不少事,不知多少人巴不得他们败了。” “余掌柜,西方人讲仁慈,中国人讲以德报怨。”老布说,“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积德行善。” 余兴龙将手里的棋子往枰上一扔。几个人同时一惊,以为余兴龙对老布的动议生气了。老布正要张嘴说什么,余兴龙先说了:“老布,你一个意大利人都能想到能做到,我们中国自己人,为什么不能做到?你尽管去做,我带个头,捐十两银子。” 王子祥也说:“那我不能落在你后面,我也十两吧。” 老布看了看余兴龙,又看了看王子祥,半天没有说话。余兴龙和王子祥都已经过了八十岁,老布也接近八十了,他们都活成了人精,对于人情世故,完全是圆熟于心。老布在洪江做事,非常之难,他很清楚,根本原因在于他是个外国人。洪江人对他老布虽然极其友好极其热情,毕竟,心里还是认定,他并非同类。 约翰·布鲁尼二十岁就到了中国,最初在澳门传教,后来又陆续走过大半个中国,在中国生活了四十多年,中国话说得比母语还流利。六年前,老布来到湖南,计划在湖南传教,却被一群土匪抢劫,随身的钱财被洗劫一空,甚至连穿着的衣服、脚上的靴子、脖子上挂着的银十字架也没有放过。 土匪抢劫他的时候,他劝土匪说:“做人要信主,主不允许你们作恶!” 土匪头子问他:“主是什么东西?他说了不算数,老子说了才算!”土匪头子清点了抢劫的成果,很不满意,因为钱财太少了。 约翰·布鲁尼大惊失色:“你不能对上帝不敬,上帝会降罪于你的!”一边说,一边在胸前诚惶诚恐地画十字。 土匪们不跟他来上帝这一套,土匪头子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喝道:“钱藏哪里了,快点说出来,否则,脑壳搬家。” 约翰·布鲁尼一手按着圣经向上帝祈祷:“阿门……” 土匪头子双眼大放光芒:“阿门在哪个鬼地方?” 约翰·布鲁尼欲哭无泪。 土匪把他上上下下搜查了个遍,没有新发现,最后把目光落在那本《圣经》上。 一个小土匪提出:“看这个洋人这么紧张那本书,莫不是一本藏宝图?我们要找到宝藏就发大财了!” 土匪头子抢过圣经,打开一看,上面的字一个也不认识,他扔在地上,吐了几口唾沫,踩了几脚:“什么藏宝图,一个字也认不出!我们不是寻宝家,我们只是土匪,还是安安心心抢人吧!” 土匪们扬长而去,约翰·布鲁尼在路边瑟瑟发抖,余海风和父亲余成长的马帮队伍刚好要回洪江。余海风拿出自己的衣服和鞋子给约翰·布鲁尼穿上,又让他喝了几口烧酒。约翰·布鲁尼缓过神来,又在胸前虔诚地画了个十字:“感谢仁慈的主。” 余海风那时才十八岁,但他已经行走江湖几年了,见多识广,知道传教士。余成长也是一个仁义之人,于是资助约翰·布鲁尼到了洪江。 在洪江经营客栈,酒楼的商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都会设置一个义房,也就是仁义之房,为那些初到洪江打拼的人免费提供食宿。虽然约翰·布鲁尼不是到洪江来打拼的,而是来传播福音的,但洪江一样热情地接纳了他。 约翰·布鲁尼愉快地在洪江生活了六年,他精通一些高难度的算术题,懂得医术,还免费教一些贫困人家的孩子读中国书写中国字。洪江人叫约翰·布鲁尼老布。人家问他姓名,他回答说叫约翰·布鲁尼,约翰是名字,布鲁尼是姓,人家就头大了,觉得麻烦,干脆叫他老布,反正他的岁数也不小了。约翰·布鲁尼也就笑呵呵地接受了这个名字。 “做人要信主。”别人是三句话不离本行,约翰·布鲁尼是一句话就不离本行,但没有人愿意跟他信主。 约翰·布鲁尼和余兴龙、王子祥很快成为了好朋友,三个人年龄相仿,约翰·布鲁尼是小弟,也都已经上了岁数。和他们在一起,老布也忘不了传教,甚至很有信心把两人发展成主的信徒。他讲的教,余兴龙和王子祥都能听懂,两人总会无意之中说出一句:“东方有东方的神,西方有西方的主。”这个时候就又会牵扯到正神和邪神的问题,但三人不会争论,一旦有分歧,三人都会互相劝着喝茶。 酒有酒友,茶有知己,三人在一起喝茶的时候,谈论的就是各种各样的茶,只是喝完之后,约翰·布鲁尼总会感叹:东方神奇的树叶。最后忘不了在胸前画个十字,另外加上一句:感谢仁慈的主! 但凡洪江遇到什么大事,老布总会当仁不让,就如这次白马镖局遭遇土匪,死伤了人员,老布立即想到的是要募捐。他也知道,以他一个外国老头儿,要干成这件事不容易,人家可能把他的募捐看成乞讨。他因此想到要拉余兴龙和王子祥共同主持此事。 大清朝沿袭了古代传统,政府只设到县级,县以下,实行的是乡绅管理。乡镇上的大事,由当地几个最德高望重的乡绅坐到一起商量,然后拍板决定。洪江也是一个镇,年纪最大、威信最高的乡绅,余兴龙排在第一,王子祥排在第二。但凡洪江的事,只要他们领了头,各商会肯定就会照办。老布打的主意也正是这一点,如果这个募捐能把他们两人拉进来,有了他们的名头,洪江一百多个商会,就没有人不听的。 余兴龙和王子祥自然看明白了这一点,余兴龙主动捐出十两银子,王子祥随后也认捐十两,等于堵了老布的嘴。 老布匆匆离开,余兴龙和王子祥继续下棋。余兴龙拿起刚才扔在棋盘上的马,向前走了一步。王子祥右手端着茶壶,正准备喝,刚放到嘴边,又拿下来,忍不住叫道:“好棋。”余海风有些好奇,伸头去看,也忍不住说:“真是好棋。” 对于余海风的话,王子祥似乎有些不以为然,道:“这算什么?二十三年前,你爷爷走的一步棋,那才是真正的好棋。” 余海风大吃一惊,问:“两位爷爷,二十三年前下的棋,你们还记得?” “当然记得。”王子祥说,“二十三年前,你爹抱着你回到洪江,你爷爷就决定下一盘大棋。” “世事如局,人生如棋啊。”余兴龙说。 余海风突然明白,两位爷爷谈的不是棋,而是人生。 二十三年前,余海风只有一岁,或者只有几个月。那时,爷爷下了一盘什么棋?余海风曾隐隐约约听说过,二十三年前,余家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无论是爷爷余兴龙还是爹余成长,都讳莫如深。他也曾问过母亲,母亲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了一句:“还不是因为你?”从母亲的眼神中,他仿佛有些明白,二十三年前的事,与自己有着很特殊的关系,而且是很不好的一件事。他甚至有一种预感,那件事,很可能是母亲以及舅舅不喜欢他的原因。 可这个原因究竟是什么? 余海风通过各方面的只言片语,拼凑了一个大致的轮廓:父亲余成长从云南回到洪江,他是极其落魄地回来的,几乎就像要饭的花子。当然,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的身边,带着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这个女人,就是余海风的母亲崔玲玲,而这两个孩子,一个半大的孩子,是崔立,另一个孩子还在襁褓中,就是余海风。 余成长私自结婚还生下私生子这件事,在洪江在余家引起了轩然大波。余兴龙一怒之下,把余成长赶出家门。从此,余成长一家,住在一间破仓库里,过起了平民日子。余海风隐约记得,自己七八岁时,弟弟余海云以及妹妹余海霞才出生不久,他们一家,仍然住在那间仓库里,日子过得很清苦。 小时候的余海风很淘气,母亲打他的时候,常常会骂他:“都是你这个讨债鬼,你已经把我们全家都害了,你还要害多少人?” 那时候,他们在洪江的关系,是非常特别的,整个洪江,没几个人和他们来往,只有二姑父刘承忠,会常常帮助他们。余海风因此以为,在整个洪江,他们只有二姑父这一个亲戚。另有一件事,余海风的记忆极其深刻,每到大年三十,父亲都会把他和弟弟妹妹们打扮一新,带着母亲一起去三伯父家。那时,他已经叫余成旺三伯父,可印象中,三伯父从没答应过。说是去三伯父家,其实只是去门口,根本就进不了门。父亲会领着全家,跪在三伯父门口,一跪就是大半天。 父亲为什么领着全家跪在那里,余海风不清楚。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问母亲,母亲没好气地说:“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这个讨债鬼!” 余海风于是隐约觉得,一连许多年,全家都要跪在三伯父家门口,是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可到底是什么事?他不知道,也没法问,只是深深地埋在心里。哪怕后来他们终于不用跪了,可以进入三伯父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团年饭,他还因此知道,自己原来有一个非常严厉的爷爷,他仍然无法知道答案。 因此余海风心里一直认定,二十三年前,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令自己一家蒙受了巨大的耻辱。而这件事,似乎与自己有关。 可他无论如何没想到,王子祥爷爷竟然说,二十三年前,爷爷下了一步好棋,这步好棋,竟然让王子祥爷爷惊叹了一辈子。 这到底是一步什么棋? 余海风正想问,爷爷说话了。 爷爷说:“下一步,野狼帮恐怕会进入洪江。” 王子祥问:“你怎么想?” 余兴龙说:“官府不管,那是官府的事。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让野狼帮在洪江胡作非为。” 王子祥说:“这恐怕不容易,洪江没有城墙,任何人都可以来去自如。” “这件事需要顺清出面。”余兴龙说,“我们洪江人,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组织民团,交给顺清来训练和领导。” 王子祥连忙摆手:“你莫在我面前谈他,这个孽子,我一辈子最后悔的事,一是后悔生了他,二是后悔当初拿钱替他捐了这个官,三是恨我下不了决心,没法一刀宰了他。想到他,我恨不得一条绳子把自己吊死。” 这是余海风心中的又一个谜,王子祥爷爷的第三个儿子王顺清,现在是洪江汛把总署的把总,洪江最大的官。别说是洪江,就是整个黔阳县,没有人不对他敬几分怕几分。据说,他和宝庆府知府乌孙贾的关系非常好,就像亲兄弟一样。 这样的儿子,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光宗耀祖啊,王子祥爷爷为什么会这么恨他? ※※※※※※※※※ 老布出门,往白马镖局赶去,才走到一半,迎面遇上一伙人,正是县令古立德、主簿赵廷辉和师爷胡不来等人。赵廷辉和老布相熟,主动打招呼,彼此一问,才知道都是去白马镖局。 古立德猛然见到一个满口中国话的外国人,心中顿时充满了警惕,表情很冷淡。 他是从京城下来的官员,他很清楚,朝廷对外国人的态度很暧昧,尤其是最近,大量的鸦片从海路、陆路流入中国,使得库银大量流失,国家经济日益衰竭。此前,主要还是一些言官在谈论此事,而最近一个时期,朝廷上下,出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倡言禁烟。湖广总督林则徐,是其中最积极的倡导者。 当然,与之相反的,还有另一种呼声,那就是主张检讨外贸政策,适当放开贸易。 中国历来重农轻商,把商人排在社会的末流。满清入关,统治了中国,虽然曾经一度极其强大,甚至出现了后世一直推崇的所谓康乾盛世。而事实上,满清当时毕竟是一个落后民族,最大的落后体现在文化上面。与中原的商业文化相比,满清的商业文化更加落后,甚至可以说,满清统治下,完全不懂商业文化,更不懂今天所说的经济。所以,满清入关以后,一直采取闭关锁国政策。 虽然闭关锁国,但贸易却是锁不住的,比如中国自古以来的三大贸易:丝绸、陶瓷和茶叶。这是中国经济的三大支柱,如果将这三大贸易禁绝,任何一个政权,立即就会完蛋。也就是说,满清的所谓闭关锁国,锁闭的,主要是海上通道,而陆上通道一直没有锁住,走私通道更是大为猖獗。满清政府不懂外贸经济这回事,更不懂外贸顺差或者逆差这样的概念。因为有三大经济支柱可以为满清政府赚回大量的白银,他们似乎也根本不需要搞明白这些。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一切会悄然改变,而改变这一切的,竟然是小小的鸦片。大量的白银流出,也就是今天所说的贸易逆差。 全世界范围内,白银的储量是有限的,尤其在中国,白银储量更少。白银一旦大量流出,就等于国库空了,国家没钱了。不懂经济的人或许会想,没有白银,可以铸铜钱代替嘛,可以印纸币代替嘛。可经济没有如此简单,白银是硬通货,白银的问题对应着一个国家物质的总量。简单地说,假若一个国家拥有的白银数目对应的是一定数量的粮食,一部分粮食被你吃掉,还有另一部分,被你用来再生产。用于生产的这部分,属于自然循环,而吃掉的那部分,可以视为损耗。生产和损耗,形成一个循环链,这个循环链,保持着国家经济的持续稳定。但是,当损耗远远大于生产,这个生态链,就被打破了。 鸦片的进口就是如此。与鸦片对应的那部分白银,并不能形成生产力,仅仅只是损耗。而这个损耗,又逐年增加,直接对国家经济产生了巨大损害。 古立德属于禁烟派,要禁烟,当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还有一系列配合动作,比如驱逐在华的所有外国人。 所以,要让古立德对外国人有好感,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赵廷辉向老布介绍他的时候,古立德只是在鼻子里轻轻哼了一下。老布听说这是新任县太爷,顿时伸出手,要行外国的握手礼,古立德故意将头扭向一边,装作没看见。 老布是一个多话的人,他既然决定要为白马镖局的死难者做点事,又恰好遇到县主簿大人,自然不肯放过机会。老布出门的时候,还想着要去一趟黔阳县城,取得主簿大人的支持,没想到出门就碰到了,怎么肯放弃这样的机会? 老布将自己的想法一说,赵廷辉为难了。倒不是他不能做这个主,就他个人来看,这件事是应该干的,只不过,现在县令就在自己旁边,轮不到自己表态。 偏偏这个老布不懂官场,见赵廷辉一言不发,便一再鼓动,说:“赵大人,只要你支持,别的事,我来做。” 赵廷辉看了一眼古立德,见他在前面走,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完全不明白他心里想什么,自己也就不敢表态,只好说:“嗯,我知道了。这件事啊,你也别急,政府不会袖手旁观的。这不,古大人领着我们去马家慰问,就是要商量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嘛。” 胡不来的心理活动也非常复杂,大凡这种募捐的事,都是捞钱的大好机会。自己才刚刚回到黔阳,机会就扑面而来,简直是激动人心。另一方面,他也不明白古大人的心事,从古大人自己坐一辆破车来县里上任以及不要仪仗来看,大概不是一个贪财的主儿。当然,表面上的不贪,有可能隐藏着更大的贪,这事,暂时还不好下结论。 胡不来最希望的结果是古立德说句话:“胡师爷,这件事是好事,你和赵主簿负责把这件事搞好。”真是如此,自己就能顺利挖到第一桶金。问题是,县太爷不开口,他自然不便开口。官场的套路,他门儿清,他可不想一开始就给县太爷一个不佳的印象。 相对而言,古立德的心理,倒是简单得多。首先,他不喜欢外国人,而不是针对老布。其次,他又觉得,这个老布,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出了这样的事,中国的官员,是能有多远躲多远,他却挺身而出,倒是和中国人不一样。可事情一旦涉及外国人,性质就变了,又不好公开反对,最好的办法,是政府出面搞这件事,给这个外国佬来个釜底抽薪。 一行人各怀着心事,到了马家门前。 马家也就是白马镖局。白马镖局和忠义镖局,在同一条街上。洪江有七冲八巷九条街,其中,一甲巷、财神巷和龙船冲是三条主街,洪江的一些大商号以及政府机构,大多集中于此。二十年前,白马镖局落户洪江,一开始,就和龙头老大摆出竞争的架势,在龙船冲的南端买地置屋,同样修了三进三层的大院,占地面积,比忠义镖局还大。只不过,忠义镖局选的是洪江的一处高地,出门就是九十九级台阶,使得忠义镖局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以至于很多洪江人说,白马镖局之所以未能超越忠义镖局,是因为在地理方位上,被忠义镖局压了一头。但白马镖局的创始人马占山并不这样看,他觉得忠义镖局选择那么一个地方,简直就是大糊涂。镖局嘛,常常会有镖车镖物进出,这些镖车镖物要爬九十九级台阶,需要多付出多少成本?何况,他也并不认为白马镖局就输给了忠义镖局。二十年间,白马镖局将周边的地依次买下来,除了镖局所在地,老二马占林和老三马占坡,也都分别置地盖了窨子屋,气势规模,一时间在洪江无人可比。 白马镖局的门前,悬挂着一面镖旗,上书白马镖局四字。这面旗自从挂上去,就没有落过半旗,但今天特殊,不得不下了半旗,整个白马镖局,一片零乱。虽然马家并没有死人,可毕竟镖局死了人,又伤了这么多,死者的抚恤,伤者的救治,需要花去一大笔钱。 走进白马镖局,感觉到的是一片悲情。 县政府早已经有人把古立德等到来的消息通报给马占山。大战之后,马占山和古立德匆匆见过一面,此刻,县太爷竟然专程来访,对于大难之后的马家,是一件天大的事。马占山立即召集全家老小,迎到门外。 古立德没有坐轿,一行走到门前,马家早已经在此迎候。等古立德到达时,哗啦啦跪下一片,男人的脸上充满悲戚,女人的脸上挂着泪痕。古立德上前扶起马占山,然后说了一番代表县衙慰问的话。 古立德的话一完,又跪下了一片,大家一致请求县令要给黎民做主,要为死难者报仇。 古立德这次没有亲自牵起马占山,而是让赵廷辉去干了这件事。 赵廷辉对马占山说:“马总镖头,古大人此次前来,有两重意思,一,自然是对死难者以及白马镖局予以慰问,二,要和白马镖局商量一下善后事宜。” 赵廷辉原想说商量一下剿匪事宜,话到嘴边,又变了。毕竟,是否剿匪,他说了不算,这话,得县太爷说才行。 马占山于是将古立德等领进了前庭,将古立德请到主位坐了,又请赵廷辉坐了次主位,老布坐了阁老位,自己落在西席的头位。 刚刚落座,下人端上茶来。古立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茶杯时便说:“好茶,这应该是黑茶中的上品黑美人,至少是十年以上的陈茶。” 马占山接道:“古大人是品茶的高手啊。” 古立德来到了黑茶之乡,自然不能露怯,而且要开好这个头,就得露一手,道:“我这个人嘛,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爱好,就爱这个茶。对于品茶,还是有些心得的。” 马占山认为古立德是在索贿。大清朝的官场就是如此,偌大一个官员,凭什么跑到你家里来?你要是不识做,以后就永远没有机会了。相反,趁着这天上掉下的机会,和县太爷的关系搞好了,以后还不是财源滚滚? 马占山说:“既然古大人是行家,正好,我家里有一种茶,不知是什么来路,求大人帮我鉴定一下。” 古立德大感兴趣,立即说:“哦,有这样的事?” 马占山于是吩咐马智源:“去,把那叫不出名的茶拿来,给古大人鉴定一下。” 马占山有三房老婆,共生了七个儿子。长子马智源,次子马智能,三子马智华,四子马智琛,五子马智言,六子马智胜,七子马智伦。除了几个年纪较小的孩子外,其他孩子均在。不过,马占山这七个儿子,性格各不相同,马智源吝啬,马智能刻薄,马智华狡智,马智琛和这个家格格不入,聪慧耿直。马占山小声地对马智源说:“去,把我们存的渠江薄片拿来。”马智源暗自一惊,渠江薄片,黑茶中的极品,而白马镖局藏有的少量渠江薄片,均是年代久远的陈茶。这些茶已经无价,属于马家的镇宅之宝,秘不示人。 马占山似乎看穿了儿子的心理活动,轻声道:“磨蹭什么?叫你去,你就去。” 马智源还没有搞清父亲的意思,又问了一句:“拿多少?”马占山说:“先拿一饼。” 黑茶并不仅仅产于湖南,湖北、四川、云南等地,均产黑茶。仅以外形来分,湖南黑茶和湖北黑茶,有一个最大的区别,湖北黑茶,被制成砖形,因而被称为砖茶。而湖南黑茶,被捆成一个圆柱形,有十两茶百两茶千两茶,出售时,茶商可以根据客人的需要,切成大小不同的块,这样的块,就成了茶饼。 马家保存的这种茶,存量已经不多,如果再切下一块饼,差不多就去了一半。这可是给县太爷上了一份大礼。马智源还在磨蹭,马智琛却抢先一步,去了后庭。 古立德转入正题,说:“马总镖头,我这次来到贵府,主要是三层意思。” 赵廷辉说的是两层意思。古立德毕竟是县太爷,如果依着赵廷辉的说,显得不够高明,所以,他说是三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古立德说,“白马镖局,遭此大难,我代表县政府,对死难者家属以及白马镖局的相关人员,予以慰问。请马总镖局,一定转达我的意思。” 听了此话,马占山自然表示感谢。 古立德接着说:“第二层意思,野狼谷的土匪,已成为公害,我想剿匪,可县里包括洪江汛把总署,力量实在有限。要剿匪,必须借助民间力量,我想听一听马总镖头的想法。” 此言一出,马占山半天没有说话。白马镖局吃了野狼帮的大亏,自然想报仇。问题是,全县的官兵加起来,才一百多号人,平时欺压百姓还可以,让他们去剿匪?岂不是笑话?自己若是答应古县长,打头阵的,可就是白马镖局,若是再死几个人,自己这镖局,还能在洪江立足吗? 古立德见马占山半晌不语,便问:“马总镖头有顾虑?” 马占山不得不说:“我听说,野狼谷聚集了四五百土匪,个个都是亡命之徒。而我们黔阳县,就算把官兵和镖局的人加起来,大概也只有四五百人手。一比一……” 古立德明白了马占山的意思,大家不是不想剿匪,而是像周永槐、王顺清一样,怕。 古立德说:“有关这一点,请马总镖头放心,我肯定不会拿鸡蛋去碰石头。真的碰了,我这个县太爷,也当不成。真要剿匪,我肯定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马占山说:“既然古大人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是为万民之福,我如果再不答应,就是我不懂事了。不过,我能否向古大人提个建议?” “请讲。”古立德说。 马占山自然不肯放过任何机会。此次遇匪,自己损失惨重,拉开了同忠义镖局的距离。若是县太爷剿匪,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忠义镖局置身事外。 他说:“整个黔阳,除了官府,力量最强的,还是忠义镖局。古大人如果要剿匪,没有忠义镖局的支持,恐怕很难成事。” 古立德说:“这个自然。只要在马总镖头这里谈妥了,接下来,我就去找刘总镖头。” 马占山也清楚,既然县令要剿匪,自己如果拒绝,将来在洪江,肯定就站不住脚了。除了答应,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说:“既然这样,我没问题,白马镖局,保证全力支持古大人。” 古立德得到这个承诺,便说出了第三层意思,也就是为此次事件的死难者募捐。这件事,官府自然不便出面,他又不想让一个洋人出面,将来这件事给人留下把柄就不好了。他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政府方面,就由赵主簿和胡师爷负责,由他们组织洪江乡绅以及德高望重者出面组织。 事情原本是老布提出的,可古立德宣布此事时,却把老布绕过去了。老布自然不明白这里面的微妙,倒也不在意,暗中惊喜的是胡不来。他实在没想到,好事这么快就落到了自己头上。只不过,这个赵廷辉到底是红是黑,他还不是太清楚,需要好好摸一下底。 正事说完,马智琛拿着一块茶饼出来了。马占山也没在意为什么是马智琛拿了茶饼来,示意儿子将茶饼交给古立德。 古立德接过茶饼,并没有看茶饼,而是先看马智琛。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是叫马智琛吧?”古立德问。 马智琛显得有些腼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马占山说:“正是犬子马智琛。难得古大人记得犬子的名字。” 古立德并没有看马占山,而是盯着马智琛,问:“愿不愿意跟着我在县衙当差?” 马智琛和余海风的心境相似,觉得和这个家格格不入,想逃离。余家在和顺有分号,余海风可以逃去那里。可马家只在洪江,马智琛无处可逃。听了古立德这样说,马智琛顿时惊喜,他很担心父亲会反对,因此抢着说:“我愿意。” 古立德于是转向马占山:“马总镖头的意思呢?” 马占山一时不明白古立德何意,转而又想,在中国,商业总是末品,当官才是正道。王顺清就是典型的例子,他是王子祥几个儿子中,最不肯读书的一个,后来走通门路,由家里出钱捐了个官。而今,洪江名义上的首富是张祖仁,但大家都知道,王顺清才是洪江的隐形首富,他的身家,恐怕比张祖仁多出不止几倍。再说,马家在洪江,始终被别人看成是外来户,似乎有些格格不入,若是能出个官,地位肯定不一样。 马占山说:“古大人能看上犬子,是他的造化。我只是有些担心,他年轻不懂事,把古大人的差事办砸了。” 古立德说:“既然你没有意见,那就这样定了。从明天开始,就让他跟着我。” 说过之后,古立德开始看茶饼,起先还有些漫不经意,只看了一眼,眼睛立即大亮。他拿起茶饼,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再用指甲盖挑出一点茶叶,放在舌头上,仔细品了品。 “马总镖头这个茶饼,应该有来历吧。”古立德问。 这个茶饼确实有来历,与马家到洪江落脚直接相关。只不过,这是马家最大的秘密,马占山不能说,就算是马家人,也并非个个都清楚。马占山说:“有没有来历,我不是太清楚,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你父亲留给你的时候,没有告诉你来历?”古立德问。 马占山说:“我父亲死得突然,就算有什么来历,他也来不及说。” 古立德说:“如果我没有看错,这是渠江薄片。渠江薄片在湖南黑茶中,可称鼻祖,也是湖南黑茶中最好的茶。但整体来说,湖南黑茶,是以薄利多销闻名于世,所以,这些渠江薄片刚生产出来时,价格一般。但这饼茶,不一样。” 马占山问:“为什么不一样?” 古立德说:“关键在于时间。如果我的估计不错,这个茶饼,可能有一百年以上的历史。” “一百年以上历史?不可能吧?”马占山说。 “所以,我才想问一问这饼茶的来历。”古立德道,“既然马总镖头无法说明来历,我的话,也只能算是参考,不能作数。” 马占山抓住了机会,说:“这饼茶,放在我家,也就是一饼茶而已。既然古大人如此看好,我就送给古大人,作为一点小礼物吧。” 听了这话,古立德的眼前立即一亮,但仅仅只是一瞬间,眼中的光便消失了,他说:“马总镖头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这饼茶,我不能要。” “为什么?”马占山说,“我能知道原因吗?” 古立德说:“就算再普通的黑茶,放二十年以上,也已经价值连城,何况这饼茶有可能超过了百年,那就成无价之宝了。我作为朝廷命官,岂能收受如此贵重的礼物?这是万万不能的。” 马占山还想坚持,道:“可是,对于我们马家,这只不过是一饼普通的茶,甚至还不如刚才的黑美人。” 古立德和马占山,一个执意要送,一个力拒,可急坏了一旁的胡不来。以胡不来的阅历,自然清楚,马占山这是要向古立德行贿,但又故意装糊涂。一方面,胡不来惊叹马占山送礼送得可真是高明,不着痕迹。另一方面,又害怕古立德是真的水米不进的清正廉洁。当师爷的,不就是想跟着主子捞好处吗?主子如果太干净,师爷哪有油水可捞?胡不来怎么都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真有清廉的官,同时,又担心自己投错了门,真遇到一个奇葩,自己岂不是亏大了? 当然,胡不来也有惊喜。这白马镖局,竟然藏着如此宝贝,无论如何,自己也要想办法弄到手。 马占山拿出渠江薄片,原是想行贿县太爷,却不想露了宝,给自己家惹出一系列祸患。当然,这是后话。 ※※※※※※※※※ 余海风睡过了头,一觉醒来,天已经微亮。 这段时间经历的事不少,他仿佛一夜间长大了许多,脑子里塞满了事,倒床上,这些事,便一幕幕在脑子里闪过,闪得最多的,还是表妹刘巧巧。余海风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病,他一直努力想把刘巧巧从心里赶走,可越赶表妹越往他的心尖儿上钻。 余海风翻身起床,奔向后院。 一般人家,后院通常用来当库房,但余海风家的后院是干净的平坝,正面的墙壁上有四个红色的大字:智、勇、敢、为。左边靠着墙壁是一个兵器架子,上面摆放着一些刀枪棍棒,右边吊着几个沙袋、练臂力的石锁以及石头轱辘。后院就是一个练武场。 余海风走进去,看见弟弟余海云一只脚独立,另一只脚几乎是齐着肩膀抬过了头顶。武术之中,这个叫直立劈叉,寻常的人做不了这个动作,会点功夫的人也难做出这个动作,要经常训练的人才能做出这个高难度的动作。崔立背对着余海风站在余海云身边,一手扶着余海云的腿,在指导着他。 余海风在和顺四年,虽然一直没有间断武功练习,但毕竟没有老师。这次回到洪江,余海风很快把这四年落下的课程赶回来。余海风走过去,叫了一声舅舅。崔立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显得很冷淡,像是两把闪着寒光的刀,直刺余海风。 崔立说:“怎么回事?又迟到了。” 余海风有些怕舅舅,只得小心地认错。崔立再扔给他一个不满的眼色,松开了余海云的腿,说:“你们自己练,我到楼上休息一下。”径直走了。余海云没料到舅舅会突然松手,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差点倒地。好在练武的人,身手敏捷,顺势一跳,站稳了。 余海风看了远去的舅舅一眼,从兵器架上拿了一把弯刀,开始练起来。他本不擅长用刀,只是经常和朱七刀一起,对刀这种兵器有了几分喜爱。更何况前几天看到朱七刀对敌,两把刀使在他的手里,行云流水,仿佛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余海风记住了朱七刀的招式,此时有意试一试身手。 余海云照例拿过的是一杆长枪。 两兄弟的武功,都是舅舅教的。几乎整个洪江都知道,舅舅崔立最擅长的是长枪,能把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只有余海风余海云兄弟知道,舅舅还有一套独门绝活,追魂腿。如果将腿法和枪法合二为一,那才是真正的威力无比。不过,崔立严令两兄弟,不到万不得已,不许施展腿法,更不能对外人说起。小的时候余海风好奇,问为什么,被舅舅狠狠打了一顿,至此,兄弟俩再也不敢提起此事。兄弟俩极为好奇,私下里多次讨论,均不得要领,却又不敢问舅舅。 特别是余海风,他总觉得,打小时候起,舅舅对海云的感情,要比对自己深得多。再想到他一把年纪,竟然不肯结婚,以上种种,让崔立显得极其神秘,也让初晓世事的余海风觉得,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似乎每一个人,都藏有一个巨大的秘密。 余海云练了一趟枪,没见舅舅出来,便看了一眼哥哥,对于哥哥使的刀法十分好奇,随口问:“哥,七刀叔教你刀法了?” 余海风一怔,忙摇头:“没有啊!七刀叔怎么可能教我刀法?”通常练武之人,不会轻易把自己的武功教给别人,除非是徒弟或者亲人。 余海云眼中闪过疑惑的神色:“七刀叔脾气古怪了一点,不过他对你很好嘛!老实说,七刀叔的刀法不错,舅舅经常称赞他呢。如果会他的刀法,以后遇到厉害的土匪,就更不用担心了。” 整个洪江都知道朱七刀的刀法好,同时也都知道,朱七刀是个怪人,整个洪江,几乎没有一个朋友,不知有多少人想拜他为师,可是,无论人家提着怎样的礼品上门,他都一律不开门。余海云此时问出此话,自然是羡慕加上忌妒,同时也是试探。 余海风摇了摇头,认真地说:“七刀叔又不收徒弟,如果他收徒弟,我愿意拜他为师,多学一门武功。我们经常在江湖上行走,有武艺防身,是好事嘛!” 余海云哦了一声,有些失望,不过他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哥,我们来拆几招吧!” 余海风兄弟从小一起练武,几乎天天拆招,武艺仅仅练还不行,必须有实际交手的经验。兄弟俩对拆就是掌握临场发挥的经验和随机应变的能力。 余海风也没有多想:“好吧!” 余海云有些兴奋地说:“今天我们练腿法。” 余海风点了点头,把刀放在兵器架上,缓缓走到练武场中间,还没有站稳,余海云就一步跃了过来,飞腿就踢。 舅舅崔立只教过余海风十招腿法,余海风刻苦练习的时候,体会到腿法变化多端,不过只能和弟弟过招,不能在外人面前使用,就不知道腿法究竟有多么大的威力。但和弟弟过招,兄弟俩都熟悉招数的变化,就像自己的左手和右手较量一下,能有什么结果。 余海风见弟弟飞腿来踢,并没有在意,后退了几步,摆了个防守的架势。余海云一招不中,脚一落地,一纵身,高高跃起,两腿连环踢来。余海风不慌不忙,双臂平举,格挡住弟弟的进攻。 余海云连环踢不中,人已经往下落,这个时候,他的双肘呈泰山压顶的招式压向余海风。余海风依然以双手胳膊格挡,不过,也就在余海风双手格挡住余海云双臂的那一瞬间,余海云双臂一压,人借力往上一跃,右腿膝盖闪电一般顶在余海风的下巴上。 原来,余海云泰山压顶是虚招,下面那一招顶才是实招,变化快,来势疾。余海风感觉到不妙,猛地往右边一偏。余海云的膝盖磕在余海风左边的脸上。 余海风耳朵里嗡的一声,眼前一黑,摔了出去。 余海云兴奋得一声大吼:“你输了。” 余海风摔倒在地上,脸上火辣辣一片,嘴一张,一口血就吐了出来。余海云一招得手,正在高兴,一低头,只见哥哥躺在地上,吐了血,吃了一惊,忙蹲到哥哥身边,伸手搀扶他:“哥,你……不要紧吧?” 余海风晕头转向,好大一阵,才渐渐清醒。 余海云脸色有些发白,担心地说:“哥,我不是故意的……你别告诉爹呀!爹知道了会骂我的。” 余海风揉了揉脸,站起来,又吐出一口血。“没事,好像是牙齿松了。”余海风说,“你这一招变化很快,我怎么没有见过?” 余海云脸色大变,忙说:“不都是舅舅教我们的飞踢吗?我就是灵活运用了一下,临时改变了一下招数。” 余海风心里清楚,弟弟虽然灵活,善于融会贯通,但这一招,舅舅确实没有教过自己。想到这里,他心里多少有些酸味,不明白舅舅为什么会这样。同时,心里还有另一种纠结,自己和海云是一母兄弟,他为什么不肯对自己说真话? “你就是比我有悟性,将来,功夫一定会比我好。”余海风淡淡地说。 余海云有些得意,看哥哥也没有多大伤,松了口气:“哥,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告诉爹呀!” 余海风一挥手,笑道:“这么点小事情,我怎么能给爹说呢?我们是兄弟嘛!兄弟打破脑壳镶得起,你不要放在心上。” 余海风感觉脸有些疼痛,就说:“弟弟,今天我不练武了,我到书房看看书,歇息一下。” 余家二楼是余成长夫妻的卧室,三楼是余海风三兄妹、舅舅崔立的卧室,还有一个书房。妹妹余海霞的闺房在前面,余家大屋在三楼上修建了一个绣楼。湘西一带的大户人家,只要有女儿的,一般都要修绣楼,让女儿在里面做女红,学习一些琴棋书画,甚至还有可能在绣楼上抛绣球,选择如意郎君。 余家的书房宽大,有四个书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正面的墙壁上有一张字画,画中是两根竹子,淡墨轻写,寥寥几笔,却跃然入眼。旁边是一副题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落款是两个印章,一个是“郑燮之印”,一个是“七品官耳”。竹画两边还有两副楹联:传家有道存忠厚,处事无奇但率真。楹联上面没有印章。 余海风刚刚坐下,拿起一本书,就听到书房外传来一下咳嗽声,父亲余成长不慌不忙地走了进来。 “爹。”余海风忙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道。 余成长微微点了点头,说:“海风,你坐下,爹想和你谈点事情。” “是。”余海风规规矩矩地坐下,直着身子。 余成长看了看儿子,缓缓地坐在余海风的书桌对面,道:“这次到长沙,辛苦你了。” 余海风看了父亲一眼,他有些怕父亲,觉得父亲极其严厉,自己似乎做什么都是错。 余成长继续说:“你收留乞丐、杀土匪的事情,我已经听说过了。” 余海风脸色一红,忙说:“爹,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一定多注意。” 余成长一脸严肃,反问:“你什么地方错了?” 余海风一怔,没有反应过来。 余成长道:“我们风云商号不惹事,但也不怕事。有所为,有所不为!爹没有怪你,恰恰相反,爹认为你做得对,和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余海风心中一阵激动:“爹……”余成长点了点头,继续道:“以后你遇到土匪,该出手的时候,就不要犹豫。” 余海风应道:“是,爹。” 余成长停顿了一下,正色道:“和土匪交手,你有没有用舅舅传给你的腿法?” 余海风回答道:“没有。”回答完之后,他的嘴唇动了动,终于忍不住了,鼓起勇气问道,“爹,我为什么不能用舅舅教的腿法?” 余成长淡淡一笑:“舅舅并没有说不让你们在外面施展腿法。这套腿法是我们家的防身绝技,防身的绝技要用在最关键的时候。江湖险恶,知道的人越少,发挥的作用才越大。如果人人都知道你有一身好腿法,明里斗不过你,暗中射你一箭,你如何应付?” 余海风想了想,也是这么回事,于是点了点头。 余成长淡淡地看着他,笑了笑,又补充道:“还有一件事情,你舅舅性子急躁了一些,骂你们几句,也是为了你们好,你们别放在心上。” 余海风回答道:“知道了,爹,我和弟弟怎么可能和舅舅计较。” 余成长欣慰地点了点头:“海风,你已经长大了,爹也要老了,家中的担子,也会落在你的肩膀上。我已经想过了,四月花朝,把你和巧巧的婚事定下来,以后,你也不用回和顺了。你是长子,这个家需要你。” 和巧巧确定亲事,是余海风最迫切的一件事,但要他留在洪江,他一万个不乐意。可毕竟这是父亲说的话,他作为长子,不得不执行。他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余成长说:“等一下,你去一下你二姑父家。” 余海风不解地望着父亲。 余成长说:“是这样的。县里新来了一位县令,姓古。” 余海风说:“是的。他是和忠义镖局一起到洪江的,我们见过。” 余成长说:“古大人要剿匪,而且,要忠义镖局和白马镖局配合。这件事,你问问二姑父,看他是怎么想的。还有,古大人要为马家搞募捐,洪江城有一大半的商家,对马家没什么好感,好像没多少人肯出钱。你去和二姑父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见。” 余海风不解了,问:“这件事,爹为什么不自己去?” 余成长说:“爹老了,以后余家的事,你要多参与,要学会当家。” “您还这么年轻。”余海风说。 余成长说:“做生意是大学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当年,如果我不是从小跟着你爷爷学生意,我们余家,也不会有今天。所以,从现在开始,我要慢慢给你加担子。” “我听说,当年,爷爷把您赶出了家门,是这样吗?”这个结,在余海风心里已经很长时间了,他一直想问,却没有机会。 余成长说:“这个事啊,正好说明你爷爷的高明。要吃早饭了,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跟你说吧。走,我们去吃早饭。” 余海风有点遗憾,却也无可奈何。从小,他就听邻居们说,父亲是余家的不肖子孙,所以被赶出了余家。今天好不容易捞到机会,他真想解开心中许多谜团中最大的这个。 吃过早饭,余海风从家里拿了一些茶,向二姑父家走去。整个龙船冲,从沅水码头向南,是一个大长斜坡,这个坡,通向的码头,是洪江四十多个码头中最大的一个,也是最中心的一个,被称为陆路长码头。从这里走向江边看码头,蔚为壮观,即使是平常的日子,也有四五百艘大小船只,停靠在码头上。这样的景象,在当时的中国,很难见到。 龙船冲和余家冲紧邻,余海风走到龙船冲,爬上九十九级台阶,拐个弯,就是忠义镖局的大门。忠义镖局是一座四合大院,前庭后院,墙低院深。在成片的窨子屋群之中,显得鹤立鸡群,唯我独异。前院的围墙边,竖立着一根旗杆,旗杆上悬挂着一面杏黄旗,旗帜上有四个大字:忠义镖局。前院的两边,是两排兵器架,插着刀枪剑戟、斧钺棍棒。墙壁上四个白色大字:忠、孝、礼、义,还有一副十八罗汉练功图。这里是忠义镖局的镖师们练习武功的场所。前庭进入后院的大门上,有一副对联:镖传四海,信达三江。后院宽一丈多,深却有五六丈,中间天井,两边各有六根大柱子。后院是镖师们的起居之所,后院正房是洽谈生意之所。靠着墙壁有一个供桌,上面供奉的是关公,关公像两边也有一副对联:千里路途三五步,十万雄兵七八人。 余海风走进后院,刘巧巧刚好从后院出来,四目相对,都愣了一下。 毕竟是姑父家,余海风又好武,打小时候起,就喜欢往这个院子里跑,和忠义镖局的镖师交朋友,尤其是朱七刀,那可不是几年的交情。也正因为如此,还是孩提时代,余海风就和表妹刘巧巧熟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余海风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爱上表妹的,表妹呢?对他似乎也有特别的情义。最令人兴奋的是,表妹已经到了婚配的年龄,两家有意结亲。 “巧巧。”余海风心中莫名其妙地一颤。 “表哥。”刘巧巧心中怦怦直跳,美目流盼,脸上忽然飞起一阵红晕,羞涩地把目光移到一边。 余海风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因为心跳太快,实在没有力量将那些话吐出来,最后只说了句:“我爹叫我来见二姑父。” 刘巧巧又把目光移回来,深情地一望,掉头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喊:“大伯父,海风表哥来了。爹,海风表哥来了。” “海风。”刘承忠从正房大步走出来。他的腰挺直,脚下呼呼生风,几步就走到余海风的面前,伸出右手,往余海风的左边肩膀拍了下来。 刘承忠将余海风迎进屋,正堂的旁边,是一个小客堂,摆了几把太师椅。虽说余海风从小在这里走动,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可自从和顺回来之后,刘家对他的态度,还是有些变化。毕竟是刘家未来的姑爷嘛,不能再像从前的小孩子般对待了。 坐下来后,余海风便将茶叶递上,说明这是给二姑父的,这是给承义叔的。刚刚说完这句话,刘承义进来了。余海风顿时手足无措,慌忙站起来打招呼。刘承义也非常满意这个女婿,刚刚说了句话,让余海风心里稍稍平复,刘巧巧又钻了进来,余海风再一次心跳加速。 刘承忠看在眼里,不动声色,道:“海风,坐。” 余海风看一眼站在门边的刘巧巧,坐下来。 刘承忠问:“你爹就是让你来送茶叶?” 余海风连忙说:“不是,我爹让我问一问二姑父两件事。”父亲是让余海风来找二姑父商量,但余海风不能这样说。毕竟,二姑父是长辈,他临时改用了问这个词。 刘承忠说:“哪两件事?” 余海说道:“我爹说,新来的古大人力主剿匪,想听听二姑父是怎么个考虑。还有,古大人号召全洪江城给白马镖局募捐。这件事,对忠义镖局影响最大,我爹也想听听二姑父的主意。” 刘承义说:“你爹这是耍滑头嘛。我们向他讨主意,他却把你派来。” 刘承忠说:“不管你爹了,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觉得,剿匪肯定要参加。”余海风觉得,这事他确实不能做主,可父亲派了自己来,半点主意没有,又显得自己一家不把这件事当回事,“募捐,也不能落后。” 刘承忠微微一愣,问:“为什么?” 余海风说:“表面上,野狼帮对付的是白马镖局,可实际上,他们是在挑战整个洪江。我们洪江才多大点地方?我听说,有三股土匪,常常在这一带活动。如果我们洪江让他们觉得不团结,是一盘散沙,这些人,就可能得寸进尺。” 刘承义说:“海风你可能不知道,这三股土匪,哪一股我们都碰不得。” 余海风问:“为什么?” 刘承义说:“野狼帮是势力太大,碰不得。听说他们有四五百人,上次的架势你也看到了。飞鹰帮虽然没有野狼帮这么大的声势,但他们的老窝在鹰嘴界,那里是湖南、贵州、广西三省交界,离我们这里远。拦江贼更特别,专门在水上作恶,整个沅水那么长,我们连他们的影子都抓不到。” 刘承忠接过话头说:“承义说的是一个方面,我最担心的是这个县太爷不是真心剿匪。现在当官的,没有一个不腐败的,就是想巧立名目捞钱。不信你看,要不了多久,肯定弄出个剿匪捐。” 余海风说:“官府如果真弄出个剿匪捐,我们也躲不过啊。只要是真心剿匪,拿钱买平安,出钱出力,对我们,都不是坏事。” 刘承忠问:“这是你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我爹只是让我来和二姑父和承义叔商量这两件事。”余海风说。 刘承义问:“第二件事,是什么?” “就是为白马镖局募捐的事。”余海风答。 “为白马镖局募捐?想都莫想。”刘承义提起白马镖局就有气,“这些年,白马镖局处处和我们作对,到处抢我们的生意。这次,他们遇了土匪,吃了大亏,正好灭一下他们的嚣张气焰,让他们失去和我们竞争的能力,我们求之不得。” 刘承忠打断了他:“承义,你听一下海风的意见。” 余海风说:“我也不知对不对。我知道,做人一定要投桃报李。另外,我也听说,圣人更进一步,以德报怨……” 刘承义不想听这些话,打断了余海风:“你也说了,以德报怨是圣人的事,我们不是圣人,我们只是普通人,而且,我们是商人。商人的原则,是利益互换,绝对没有你吃亏我占便宜的事。” 既然未来的岳父这样说了,余海风也不好反驳,只能沉默。 刘承忠看出余海风有话说,便道:“海风,你有想法?” “我觉得,承义叔说得对,我们是商人,商人有自己的商业原则,这个原则就是利益原则,没有利益的生意,我们不做。不过,具体事情,还要具体分析。给白马镖局募捐这件事,我看不一定完全没有利益。” 刘承义反问:“我们白送给他们,能有什么利益?” 余海风说:“整个洪江都知道,白马镖局是忠义镖局的死对头。这时候,我们如果出手相帮,整个洪江,都会知道我们仁义。这是他们在帮我们擦亮金字招牌,多好的一个广告。” 刘承义看了余海风一眼,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懂得这些道理?”显然是认同他的说法。 开始,见表哥和父亲的意见相左,站在一旁的刘巧巧十分着急,不断向余海风使眼色。现在听父亲这样说,她暗松了一口气,同时向表哥送出一个秋波。余海风也恰好在此时看了刘巧巧一眼,顿时脸红心跳,全身发软。好在此时,有下人进来禀报,白马镖局的马总镖头来了,解了余海风的困窘。 听说马占山到来,刘承忠和刘承义都是一惊。同行是冤家嘛,马占山只是在二十多年前,到忠义镖局拜过一次码头。当然,刘承忠也从未去过白马镖局。 刘承忠兄弟和余海风一起,迎了出去。此时,马占山已经到达门口,他的身后,跟着五个挑夫,每人挑着两坛酒。这个酒坛有半人高,一坛可以装七八十斤酒。毕竟,两家不是那种随便可以进门的关系,马占山让下人通报后,等在门口。刘承忠迎出来,拱了拱手,道:“马总镖头,失迎失迎。” 马占山双手一抱拳:“刘总镖头,忠义镖局仗义相救,马某感激不尽,无以回报,买了几坛水酒,聊表心意。” 刘承忠正色道:“马总镖头太客气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们江湖中人的规矩。难道我忠义镖局遇到麻烦的时候,白马镖局就袖手旁观不成?” 马占山脸上一红,依然抱拳:“惭愧。”他说惭愧,口中客套,心中确实有点过意不去。当时面对土匪的时候,他居然还想让土匪去对付忠义镖局,自己好脱身。 刘承忠也不推辞:“那我就不客气了。马总镖头,请进。” 马占山进了正厅,和刘承忠在茶几边分宾主坐了。刘巧巧来泡茶,余海风没有坐,站在刘承忠身后。那些挑夫把酒放在正屋的墙边,各自离开。 马占山看了看余海风,道:“余大少爷,少年英雄,侠骨丹心,马某佩服。” 余海风不卑不亢,双手抱拳:“谢马总镖头。” 刘承忠双手端起茶杯:“马总镖头请。” 马占山也双手端起茶杯:“刘总镖头请。”他的茶杯略略比刘承忠的茶杯低了一些,这是一种礼节,表示对刘承忠的尊重。 两人喝过三杯茶之后,马占山放下茶杯,双手抱拳:“刘总镖头,以前多有得罪的地方,是马某人的不是,请刘总镖头多多见谅。” 刘承忠忙双手抱拳,道:“马总镖头言重了,如果忠义镖局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马总镖头多多担待。” 两人相视,哈哈哈一阵大笑。刘承忠心直口快,颇重信义,别人对他不敬,能忍则忍,倘若别人敬他一尺,他就敬别人一丈。白马镖局走威武镖,在气势上压了忠义镖局一头,若说刘承忠心中完全没有芥蒂,那是不可能的。如今,马占山亲自登门拜访,刘承忠也就放下不快,对他诚心相待,颇有展颜消宿怨,一笑泯恩仇的意思。至于马占山心中如何,刘承忠并不在意。 马占山再次拱了拱手,道:“刘总镖头,马某人今天登门,还有一事相商。” 刘承忠还礼,道:“请讲。” 马占山说:“昨天,新任县令古大人光临寒舍,一来,对此次事件的死难者表示慰问,二来,提出剿匪一事。听古大人的语气,似乎也要和刘总镖头商议此事,不知是否已经登门?” 刘承忠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听马总镖头的语气,似乎有疑虑?” 马占山既然是主动登门,本身已经输了一着,他也不再藏着掖着,而是说:“不瞒刘总镖头,按照以往的经验,官府剿匪,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否则,也就不会出现山匪坐大这种事。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巧立名目,以此派捐收费。此次,白马镖局遭此大难,与山匪不共戴天,官府愿意剿匪,白马镖局就算出再多钱,出再多力,也是乐意的。” 刘承义插话说:“那你还疑虑什么?” “不瞒老哥。”马占山说,“我的疑虑有三点。其一,官府只是以此名义派捐,根本不是真心剿匪。当然,这一点,也是没办法的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其二,最让我忧虑的,是古大人真心要剿匪。匪我力量对比,几乎是一比一,搞不好,我们损失更大。其三,就算暂时胜利,只要没有彻底将土匪打垮,我们就成了土匪最大的敌人,一旦敌人倾尽全力对付我们洪江,我们将永无宁日。” 刘承忠说:“马总镖头最为担心的,还是第三条吧。” 马占山也反问了一句:“难道刘总镖头不担心?” 刘承忠说:“担心不担心,如今意义都已经不大。此次,白马镖局虽然损失惨重,可损失更重的,是野狼帮。我们洪江商人和野狼帮这个梁子,恐怕是结下了。” “刘总镖头的意思,莫不是只有一条路?”马占山带点试探地问。 刘承忠说:“古大人领头剿匪,对于洪江来说,无疑是福音。正如马总镖头刚才分析的,假若官府只是以此为名目派捐,我们又能奈何?以我看来,现在的问题,不管官府是否真剿匪,我们洪江商人,都已经被逼上梁山,没有退路了。” 马占山再问:“刘总镖头有何高见?” “高见,我是没有。”刘承忠摆了摆头,“不过,以我看来,古大人若真能组织剿匪,是我洪江之福。退一万步,若是官府并不真心剿匪,我们却不能等死,洪江所有的商人,必须统一认识,团结起来,组织力量自保。” 马占山说:“刘总镖头此语,正合我意。还望刘总镖头能够站出来,登高一呼。” 余海风坐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他算是听明白了。对于古立德号召剿匪一事,洪江商人不是支持不支持的问题,而是更进一步,万一官府只是以此敲诈,洪江必须拿出自保的办法,或者建立自保的团队。马占山看到了这一点,自知野狼帮若是前来寻仇,第一个受损失的,肯定是白马镖局,这才会主动上门,目的是要和刘承忠联保。 刘承忠说:“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不到。要不,我们俩先找人合计合计,你看如何?” 白马镖局自从落户洪江,便将忠义镖局列为头号对手,若是从前,马占山绝对不愿在刘承忠面前退让半步。可此一时彼一时,他如果仍然墨守成规,白马镖局,很可能撑不过今年。马占山说:“以年龄论,刘总镖头是我的大哥,以资历论,忠义镖局是洪江业界的龙头,我一切听刘大哥的。” 刘承忠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分头联络。” 马占山道:“好。” ※※※※※※※※※ 王顺清在街上转了一圈,眼看要吃中饭了,一抬腿,进了弟弟王顺喜家。 王顺清有四兄弟,大哥王顺国,二哥王顺朝,也就是王熙美的父亲,余海风的大姑父。王顺清排行老三,四弟王顺喜。四兄弟中,王顺清和弟弟的关系最好,既因为两人年龄更近一些,作为弟弟,王顺喜更听他这个三哥的话,也因为王顺喜头脑灵活,办事果断,在洪江城,早已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王顺喜正坐在靠椅上抽着水烟,见哥哥进来,抬了抬身子,道:“你倒是稀奇。” 王顺清心里有些不爽,没好气地说:“稀奇什么?有什么好稀奇的?” “你这话说得怪。”王顺喜说,“这几天,新任县太爷在洪江,你不陪他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溜到我这里来了?” 王顺清摆了摆手,说:“别说了,什么县太爷,那是个绊脑壳。” 王顺喜觉得奇怪,问:“怎么是个绊脑壳?” “你想啊,整个黔阳县,哪有比洪江更富的地方?哪有比洪江更多富人的?随便从洪江拉出几个富人,就比整个黔阳县还富了。”王顺清拿过水烟,抽了一口,接着说,“以前,哪一任县太爷来洪江,不是吃了东家吃西家,又吃又拿,流水席吃上一两个月,都吃不完的?” “是啊是啊。”王顺喜说,“整个长沙府,就这一个黔阳县令最富,哪一任都是满载而归。” “可这个古立德,竟然放出话来,不吃请。住在洪江巡检司,吃饭还自己掏钱。”王顺清又补充了一句,“你说是不是绊脑壳?” 王顺喜说:“以我的经验看,越是假正经的人,越是贪得无厌。不信你看吧,他一定比前面哪一任都贪,只不过,别人是做婊子就大鸣大放地做婊子,立牌坊就一心一意立牌坊。他这种人,却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我倒不怕他立牌坊,我只担心他不做婊子。”王顺清摆了摆手,道,“算了,不说这个了。现在,又一个赚钱的机会来了,我来找你合计合计。” 听说又有赚钱的机会,王顺喜的眼睛顿时发亮。毕竟是午饭时间了,何况,大堂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将三哥请进了里面,酌上小酒,两人边喝边聊。 王顺清所说的机会,正是剿匪。 听说古立德要剿匪,王顺喜的第一想法,和刘承忠、马占山一样,真剿还是假剿?王顺清说:“你管他真剿还是假剿?只要有名目,就是我们兄弟赚钱的好机会。古立德如果是假剿,却又大谈剿匪,那无疑说明,他想趁机大捞一笔。既然他在前面捞,我们就在后面捞,大家心照不宣。” “如果是真剿呢?”王顺喜问。 王顺清说:“那也是好事啊。如果真剿,他古立德派出的捐,难道不是用在剿匪上面?剿匪,将由谁来领导?他古立德?肯定不是。除了我这个汛把总,他还能用谁?那不是给我们送钱?” “话虽如此,可土匪也不是那么好剿的。”王顺喜想得更深一些,“真能剿灭土匪,万事大吉。问题是,土匪的势力那么大,仅靠我们这一点力量,别说剿匪,把土匪打跑,都是妄想。一旦被土匪打死几个人什么的,就亏大了。” 王顺清说:“你以为我傻啊。如今这个情况,不剿肯定是不行了,我是上下不讨好。上面嘛,不需要说,一旦怪罪下来,我这个汛把总,还能不能当,难说。下面呢?白马镖局和野狼帮干上了,我们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井水不犯河水。往后,野狼帮肯定会不断来寻仇。如果是在洪江甚至黔阳以外寻仇,我倒可以装着不闻不问。如果他们跑到洪江来闹,你想过结果没有?” “你手下才五十几个汛兵,那可真是大麻烦。”王顺喜说。 王顺清喝干了一杯酒,将手往桌上一拍,说:“老子日他个乖。古立德已经说了,要在我们洪江搞民团,那才是我们赚大钱的绝佳机会。” 王顺喜的脑子虽然好使,但还是有点转不过来。对于某类特别思维,王顺喜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三哥,永远比自己棋高一着,别的不说,就说这职业选择,就和所有人不同。 王家的祖业是王记油号,在洪江已经有几代历史,传到父亲王子祥手里,迅速发扬光大,短短几年时间,跃升为洪江八大油号之一。王子祥清楚,王家要继续保持洪江商界领袖的地位,必须做好两件事,第一是多生儿子,第二是让儿孙多读书。儿子他生得不多也不少,四个,够了。说到读书,四个儿子三个还算听话,老大老二哪怕读不进去,也咬着牙,把私塾读完了。唯独老三王顺清,才读了几年,就把书本一扔,说:“古往今来,哪一个皇帝不是用拳头打下来的?可见拳头比念书有用。” 王子祥对儿子动用家法,王顺清对父亲说:“爹,让我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让我读书。” 王子祥怒不可遏:“不读书就打死你!” 王顺清回答:“打死我也不读书。” 王子祥没有办法,打累了扶着腰叹气:“我王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个逆子?我王子祥没有做过什么恶事,为什么要报应我?” 王顺清反倒安慰他:“爹,您伸手看看,十个指头还有长有短呢!” 王子祥须发俱张:“你给老子滚,我没你这个儿子,你也没有我这个爹。” 王顺清:“滚就滚!” 王顺清说滚就滚,当天夜里就离开了家,那个时候,他才十五岁。王子祥也是赌气,以为儿子出去几天,受不了苦难就会回来,没想到儿子一去就是十多年,杳无音讯。 王子祥反倒有些佩服儿子:“这个逆子,有点骨气,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可惜没有走正路,要是走了正路,说不定能闯出一番作为来。” 王顺清三十岁的时候回来了,穿了一身军官服装,是正八品千总。原来他在外流浪了几年,学了一些功夫,机缘巧合,结识了祖籍宝庆(邵阳)府的一个内务府六品蓝翎长。之后六品蓝翎长回到长沙,担当长沙守备,官升两级,王顺清也就成了正八品千总。回到湖南,王顺清才想起离开家已经十五年了,该回家看看父母了。 王顺清衣锦还乡,王子祥还在为当年和儿子斗气耿耿于怀,他斜了一眼儿子:“出息了,王家祖坟冒烟了,出了个八品武官,可你就是当了将军,你还得喊我爹!” 王顺清规规矩矩地跪在父亲脚下:“是,爹。” 王子祥口里说:“我王家有三个儿子,少一个不少呀!”但心里还是高兴的。毕竟,另外三个儿子,他拿鞭子逼着读书,就是想逼出个功名。没想到恰恰是这个不读书的儿子,成了官府中人。夜里和儿子们喝酒,王子祥问起儿子将来有什么打算。 王顺清:“爹,还能有什么打算,继续当武官。” 王子祥叹息:“如果你当年听了爹的话,多读几天书,现在就有可能是四品守备了。” 王顺清说:“现在这大清朝,不用读书,也可以当上四品守备。”他介绍自己的恩公,也没有读过几天书,他的官是捐出来的。他此次回乡,就是想找父亲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也捐个官。 王子祥手中有钱,早就想捐个官了,只是在家的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有信心当官的。既然老三有意官场,王子祥喜出望外,当即说:“你告诉爹,一个四品守备要多少钱?” 让人没想到的是,王顺清竟然说:“爹,我不要当四品守备。” 王子祥大吃一惊:“你连四品守备都不当,难道要当三品不成?算了算了,只要你有门路能买到三品官,你爹我就算是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要帮你凑齐这笔钱。” 清朝的官确实是可以捐的,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捐个七品六品,倒也不是问题。可这样捐出的官,通常要候补,等上三年五年是你的运气,等上七年八年的,不是少数。所以,很多商人捐了官,只要那身官服,不用实缺。王顺清可不要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要的是实惠。他说:“我要回到洪江,当汛把总。” 这话把王子祥差点气背过去。果然是个没见识的,洪江汛把总才是一个七品武官,和四品守备相比,隔了五六级。 回过头来看,王顺清还是比父亲棋高一着。当年,王子祥若是坚持要买个六品以上的官,就算不耗尽全部家产,至少也会耗去大半。可以肯定的是,捐个六品以上的官,几乎没有得到实职的可能。就算运气好,能捞到一个实职,恐怕也是五年八年之后的事。这些年,国家经济走在下行道上,经济凋敝,万业不兴,赚钱不易,若是坐等五年八年,就算捞到一个实职,要想将捐官的钱赚回来,恐怕难度就大了。相反,自从王顺清当了汛把总,成了洪江的地头蛇,赚钱的机会一大把,整个王家,也就上了一大台阶,迅速成为洪江三大家族之一。 提起洪江三大家族,每一家都是一个精彩的故事。先不说王家和余家,说张家。 张家老爷子张洪昌,是王子祥、余兴龙同时代的人。和王家余家一样,早期,张家也是开油号的,生意做得很大。不过,洪江的洪油商人和木材商人很多,张家并不是最出名的那一个。张家不出名,有两个原因,一是张家人丁不旺,张洪昌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张祖仁,是洪江城里出名的花花太爷,公子哥儿,吃喝嫖赌,打架斗殴,样样都来。手下有一帮混混儿,坏事做绝,胡不来少年时进入洪江,就在张祖仁的手下混。女儿张文秀,倒是一个灵秀人儿,是洪江城里有名的美女之一。 后来,张家名扬洪江,得益于老爷子张洪昌的两步棋。这两步棋,都与联姻有关。 儿子张祖仁结婚,没能娶到洪江城里著名商号的女儿,女方是洪江城外三十里严家坝严财东的三闺女。这段婚事,原本不能给张家贴金,但张洪昌搞了一次大排场,摆了三天流水席,包下洪江所有的戏院,让所有宾客,甚至街道上一些流浪的乞丐都吃喝玩乐了三天三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此,几乎所有的洪江人,都知道了这个张洪昌和张记油号。 至于女儿的婚姻,张洪昌最先看中的是余家的四子余成长。张洪昌早已和余兴龙说好,只等余成长从云南回来,就把婚事办了。没想到,余成长拖了一年多才回到洪江,回来时,不仅带回了崔玲玲,还带回了余海风和崔立。张洪昌只好临时改弦更张,把女儿嫁给了王子祥的第四个儿子王顺喜。 此时,张家在洪江,还排不上名号,只是张记油号,排上了洪江八大油号之一。后来跻身三大家族,就更是时也势也,完全因为张祖仁。 鸦片进入洪江后,张祖仁赶时髦,成了第一个尝禁果的人。如此一来不打紧,张家的家产,渐渐变成了鸦片烟,被抽掉了。张洪昌就被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给活活气死了。不过,张洪昌一死,张祖仁没有了管束,便完全放开了胆子,自己开起了鸦片烟馆。不几年,就将烟馆扩大到了八家,如今成了整个洪江最大的鸦片商人。张祖仁的烟馆,不知吸垮了洪江多少世家,张家却是越来越兴旺,很快成了洪江首富。但他这个首富名声不好,只要他往街上一走,背后是骂声一片,寻常的正当商人,也都不和他来往。 张祖仁这个首富只是表面上的。若以家族算,余家在洪江有两大商号,一是余家的祖业余记油号,二是余成长的风云商号。这两大商号中,风云商号,是仅次于张记油号的大号,余记油号,也可以在洪江排到二十名之内。而余家在长沙还开有余记商业,若是拿回洪江排名,大概也能排在十名之内,另外在安化还有一个茶场,是湖南省规模最大的茶场之一。若是将余氏家族产业加起来,张祖仁这个洪江首富,就只能往后排了。 至于王家就更是特别,大哥王顺国,做的是木材生意,虽然开了一个商号,但在洪江,连三十名都排不上。本人和其他几兄弟,来往也不是太多,羡慕忌妒恨使然。二哥王顺朝,接过的是王家祖业,经营着王记油号,由于桐油供需饱和,洪江的油号太多、竞争激烈等原因,王记油号虽然在洪江同行排名第二,仅次于余记油号,但根本挤不进洪江十大商号。老四王顺喜,按照当初父亲的部署,开了王记茶号,表面上,是洪江十大商号之一,而实际上,其个人身家,很可能超过了张祖仁。 最值得一说的,还是王顺清。表面上,王顺清并不经营商业,只是当官,而且当的是一个七品芝麻官。可就是这个七品芝麻官,来钱的门路,比谁都广。王顺清在暗中做着一些什么生意,除了他自己,就连和他关系最亲近的王顺喜,都不完全清楚。有人暗地里说,王顺清才是真正的洪江首富。 与洪江所有的商人相比,王顺清要赚钱,门路比别人多得多,只要官场的一个动向,他就可以大把大把地捞钱。古立德要组建民团,王顺清便又一次有了赚大钱的机会。 王顺清说:“组织民团这件事,别人做,肯定不行,只能由你组织。” 王顺喜点了点头:“这倒是一个办法。到时候,每家都得出人,出不了人的,就拿钱来。” “就算是出人,那也得自己带枪。”王顺清说。 “对对对。”王顺喜说,“洪江的这些商人,既要出人,又要出枪,子弟一旦加入民团,和土匪打仗的时候,难免会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一定不干。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出钱。他们有的是钱,出这一点,不会在乎。” 王顺清美美地干了一杯酒:“你觉得我这个办法怎么样?” 王顺喜说:“办法是好办法。不过,我觉得,你还要去找一个人。” “找一个人?哪个?”王顺清问。 “去找我的舅子哥,张祖仁。”王顺喜说。 王顺清一时没有转过弯来,问道:“他一个鸦片烟鬼,风一吹就倒,我找他做什么?” 王顺喜说:“找他是没半点用,但你忘了,他的生意伙伴是西先生,而西先生的手下,有一支洋枪队。” 王顺清恍然大悟,随即又摆头:“那个鸦片烟鬼,我看见他,心里就不爽。他仗着自己这些年开鸦片烟馆赚了大钱,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把谁都不看在眼里,我去找他,恐怕说不上话。毕竟,他是你的大舅子,还是你去找他吧。” 王顺喜想了想,说:“要不,吃完饭,我们一起去?” 酒足饭饱,睡了个美美的午觉,下午三点多钟,兄弟俩出门。毕竟,张祖仁的名声不好,兄弟俩不想沾了这个坏名声,故意把速度放得很慢,这里走走,那里停停,将半个洪江城逛了一遍,最后才到了张家门口。 余家冲以北的一片区域,是洪江的烟花之地,也是最繁华之地,光妓院就有一百多家,绍兴班、荷风院等,极负盛名,几家大的妓院,光妓女,就有上百名。除了妓院之外,这个区域,还多酒楼、烟馆和戏院。一般正当人家,通常不会在这里置业。张祖仁到底是整个洪江最有名的混混儿,父亲死去之后,他就把家搬到了这一带,用他的话说,“我就是一个烂人,正好混在烂人堆里。” 王顺清毕竟是汛把总,有负责地方治安之责。这一带,属于治安最为复杂的地区,他在这里走动,那是维持社会秩序,倒也没人能说什么。 到达张家门前,王顺喜四处看了看,没有见到熟人,一步就跨了进去,入得门来,立即喊:“告诉你们家老爷,有贵客来访。” 下人说:“我们家老爷正在会贵客。” 王顺清心里不快了,自己是洪江最大的官员,除了自己,整个洪江,还能有更贵的客吗?当即脸色一变,道:“老子日你个乖,什么狗屁贵客?快,去叫张财贵那病秧子出来见老子。” 王顺清有个著名的口头禅,是在军营里学的。这句话最早的出处是哪里,谁都不知道。王顺清就是喜欢说,这样,才能显得他和洪江所有的人全不同。 下人听了这话,竟然不十分害怕,说:“对不起,把总爷,是胡师爷代表古大人,来拜访我们家老爷。” 王顺喜不知道哪里蹦出个胡师爷,问:“什么来头?” 王顺清说:“什么屁来头?就是青山界那个胡不来。走,领老子去看看。” 说是领去看看,其实,王家兄弟对张家熟悉得很,根本不要人领,直接往里面闯,下人也不敢拦。一边走,王顺喜一边问:“胡不来不是在省城当师爷吗?什么时候回洪江了?” 王顺清说:“他如今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当了新县令古大人的师爷。” 王顺喜眼珠一转,道:“如果是这样,他来找我哥,目的和我们就是一样的。” 王顺清看了一眼弟弟,不明白他为何有这样的推论。 至少有一点,王顺喜是说对了,胡不来确实是为了剿匪的事,来找张祖仁的。 胡不来的家乡,在沅水对面的青山界,那里是绝对的乡下,穷得一家人共一条裤子。胡家是当地唯一的富裕人家,有几亩薄田,满心希望胡不来能够考中功名,倾尽所有,送他到洪江城里读书。可洪江城是个商号,也是个花花世界,又结识了花花公子张祖仁,就跟在张祖仁手下当起了马仔,想混吃混喝。因为有张祖仁罩着,胡不来也就成了洪江城里一个有名的人物。某一次,张祖仁跟人争头牌,对方也是公子哥儿,派头十足,根本不把张祖仁放在眼里。胡不来为了讨好张祖仁,冲上去打了那公子哥儿两拳。没想到这下惹了大祸,人家是宝庆府同知的公子,也就相当于现今副市长的儿子,绝对的官二代。 张祖仁出了一大笔钱,又找了同知的上司知府出了面,将自己的事摆平了。胡不来的事却解决不了,公子哥儿一定要胡不来的一条腿加一条胳膊。胡不来自然不敢再在洪江混,撒脚丫子跑到了长沙。 此事过去了二十多年,当年那位宝庆府的公子哥儿,早已因为父亲贪腐被抓,家人也跟着倒了大霉,自然不可能再找他麻烦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胡不来摇身一变,成了黔阳县令的师爷,总算是衣锦还乡了。 胡不来拜访张祖仁,并非感谢当年收留之恩,而是找生意伙伴的。 胡不来之所以成为古立德的师爷,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在长沙官场里混了多年,人情世故、官场规则,胡不来是谙熟于心,可他就是运气不好,始终没有碰到机会。而要论起官场人脉,他还是有一些的。恰好古立德外放黔阳,先要到巡抚衙门拿官印,然后要拜会一下长沙官场中人。 古立德在长沙拜见的只有一个人,和他同科考取的进士,名叫祝春彦。 祝春彦见了古立德,对他苦口婆心说:“年兄啊,黔阳这个地方,在整个湖南,是最为特别的一个地方。若是以全县看,这是一个穷困之地,完全可以划为国家级贫困县。可就是这里,却有一个洪江,是整个湖南乃至全国一等一的繁华之地。洪江有各种商号一千三百多家,钱庄票号二十多家,舞台戏院六七十家,妓院青楼五十多家。比长沙府还富,在整个湖南,排名第一。所以,你这个县令,要说好当也好当,要说不好当,那真是不好当,所有一切,都看洪江,而洪江的关键,在于洪江的那些商人。” 听了此说,古立德立即变得虚心起来,讨教道:“年兄教我。” 祝春彦说:“黔阳的事那么多,我哪有时间跟你一一道来?要不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一个人,此人现在省城,却是洪江人,对黔阳尤其是洪江的情况非常熟悉,钱粮刑名之事,样样在行。你到了黔阳,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 古立德长居京城,哪里懂得下面这些道道?他大概以为,祝年兄为自己推荐的是个上上人选,却不知道,就为了这句话,祝春彦得了两千两银子。而胡不来呢,在长沙混了多年,所有家底加起来,也不过百两银子,为了得到这一职位,他将能借的全都借了,凑足了这个数,从而获得了这次跟古立德到黔阳的机会。离开长沙的时候,他留给家人的,没有半点余钱剩米,而是两千两银子的欠账。他如果不能在洪江快速弄到钱,长沙的家人,饿死的可能都有。 要想在洪江捞钱,他就必须有一个搭子,这个人,除了张祖仁,不可能是别人。 张祖仁是洪江的一个狂人,整个洪江城里,没几个人能入他的眼。这也难怪,他是洪江首富,又和英国人艾伦·西伯来交好,西先生手下,有二十多名印度人组成的洋枪队,所以,他连洪江第一高官王顺清都不放在眼里。 胡不来来访,张祖仁一看,他竟然空着手,脸色就不那么好看。 其实,是否带礼物来,胡不来仔细思考过。若论两人以前的交情,张祖仁是他的主子,马仔去拜主子,哪有空手的理儿?但此一时彼一时,无论你张祖仁多么财大气粗,毕竟只是一个商人。而今天的胡不来,却是县太爷的师爷,比你高到不知哪里去了。再若提着礼物上门,丢的就不是自己的人,而是县太爷的人。 张祖仁哪里管这些,在他看来,就算是县太爷本人来,空着双手,那也是不能容忍的。因此,张祖仁先将胡不来冷了一阵,自己歪在软榻上,抽了一泡烟,然后才让下人把胡不来叫进来。胡不来进来一看,张祖仁仍然歪在软榻上,眼睛半睁半闭,似乎有一种特别的迷离,别说是让座,就连出气的声音都没有。 胡不来也算见过大世面的,自然明白这其中的一切。他不露声色,拱了拱手,道:“张老板,我给你送一笔钱来,不知你要还是不要。” 张祖仁心里一阵烦躁。以前,胡不来可是一口一个哥,现在却扔过来一个冷冰冰的张老板。如果不是有送来一笔钱之类的话,他可能挥起烟枪扔了过去。 “坐。”张祖仁懒懒地说。 胡不来看了看,顿时觉得处境尴尬。这是张祖仁的专用烟房,里面是一张大大的烟榻,周边虽有几张凳子,但都是矮凳。胡不来若是坐在矮凳上,那就是在张祖仁面前示弱。若是坐到烟榻上,倒是平起平坐,可也有点欺张祖仁之意。犹豫片刻,他还是走近烟榻,坐下来。张祖仁是躺着的,他是坐着的,他顿时比张祖仁高了一大截。张祖仁大概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即坐直了自己。 “听说你给古大人当师爷。”张祖仁的语气平静,完全听不出表情,又不像是在陈述一件事。胡不来只好应了一声是。张祖仁果然说:“到底混出个模样来了。” 胡不来突然明白,张祖仁其实是在用这种办法打发自己。对于张祖仁来说,一个县令的师爷,根本就不算个人物,他还真不需要放在心里。对于这种人,来任何虚的都不行,得直奔主题。 “有一笔生意,张老板只需要动动嘴,不会有任何风险,可以坐在家里赚钱。”胡不来抛出了他的诱饵。 张祖仁问:“多大的生意?” 胡不来从他的语气中知道,对于洪江首富来说,太小的生意,他没有做的兴趣。他突然明白,这个世界上,人和人是永远不同的。有些人,一年能够赚到几两银子,就已经是大生意了。但有的人,一天就可以赚到几百两甚至几千两,你和他谈一个十天半个月才能赚到几百两的生意,他是不会有丝毫兴趣的。 “新来的县令要剿匪。”胡不来说,“只要剿匪,就一定会派捐。我算了一下,剿灭一个土匪,恐怕没有一百两拿不下来。野狼谷有五百个土匪。那也就是说,这是一笔五万两的生意。” “就算五十万两,五百万两,这种生意,和我有什么关系?”张祖仁说。 胡不来怕了他这种事不关己,立即说:“当然有关系。至少,其中的一万两,会与你有关。没有一万两,恐怕也有七八千两。” 这个数目,让张祖仁有了一点点兴趣。张祖仁虽然是洪江首富,一年下来,也不过几十万两的进项。若是什么都不做,便能赚几千甚至上万两,何乐而不为?“怎么和我有关?”他问。 “我会向古大人建议,用洋枪队参与剿匪。”胡不来说,“你呢?可以和古大人谈判,只要确认是由洋枪队打死打伤的土匪,每一个,收银两百两。” “会不会太黑了点?”张祖仁说。 “你如果听我的,保证没有问题。”有关这一点,胡不来早已经深思熟虑。古立德若真是想剿匪,没有这支洋枪队,肯定寸步难行。别说两百两,就算是再高一些,古立德也会接受。 “你呢?你有什么好处?”在商言商,张祖仁自然知道,这个是绕不过去的。 胡不来伸出四个手指。 张祖仁说:“不成,最多这个。”他伸出的是一个手指。 正在这个时候,王顺清王顺喜兄弟闯了进来。张祖仁只是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坐,也没有叫上茶。王顺喜毕竟是张祖仁的妹夫,也不管这个大舅子爱不爱,直接在他那边的软榻上坐了。王顺清虽然极不情愿,毕竟不能站着,只好和胡不来打了声招呼,挤到了他的身边。 张祖仁不太情愿地向后墙边靠了靠,淡淡地问:“什么事?” 王顺清正要开口,王顺喜抢先开了口,说:“和胡师爷说的,是同一件事。” 张祖仁倒有了点兴趣:“你们和不来商量好的?”张祖仁有意不叫他胡师爷,这是要贬低他一点,又不好叫他的小名,只好临时叫了不来。 胡不来要撇清自己,又不好直接否认,只好以退为进,道:“你们知道我找张老板所为何事?” 王顺清说:“老子日你个乖,除了剿匪,还能有什么事?” 王顺清是个极精明的人,但细节方面,往往没有弟弟王顺喜把握得好。王顺喜之所以有此一说,原是要套胡不来和张祖仁的话,没想到,话已经被三哥挑明,只好改变策略,和盘托出。一听说两兄弟是来借兵,胡不来便暗暗向张祖仁摇头。 张祖仁似乎根本没看胡不来,答:“洋枪队是西先生的,我做不了主。而且,洋枪队什么时候回洪江,也说不定。” 在洪江耽搁了几天,古立德竟然一大早把胡不来叫起来。胡不来走到外面一看,天是黑的,下着雨,外面停着一辆旧马车。胡不来不解地看了看古立德,问:“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古立德说:“当然是去县衙。我这个新任县令,进入黔阳已经好几天,连县衙的门朝哪里开还不知道呢,那怎么行?” 胡不来怀疑这个古立德不是正房生的而是偏房生的,怎么歪主意一个接一个,全不走正道?周永槐和赵廷辉等,第二天已经赶回县城,古立德留在洪江,是因为发生了盗匪大案,有些事需要他处理。就算如此,哪一天去县城,完全可以大鸣大放,大摇大摆啊,有必要偷偷摸摸,搞得这么神秘吗?当然,胡不来也有点私心,如果县太爷坐着四抬呢轿,仪仗开道,自己这个师爷,也可以跟着风光一回。现在这么干,倒成了锦衣夜行了。 既然主子要这样干,作为奴才,胡不来虽然不乐意,却也无可奈何。 他四处看看,站在那里,没动。 古立德说:“你站着干什么?登车啊。” 胡不来说:“马智琛呢?没看到马智琛啊。” 古立德一来到黔阳,便招了一个年轻的差官,表面上说是为了破无影神手和采花大盗案,胡不来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这个马智琛,是古立德下的一步暗棋,是针对黔阳官员的。既然马智琛是古立德新招的下差,似乎应该和古立德一齐回黔阳。 “他另外有安排,不去黔阳。”古立德说。 古立德自己先登了车。胡不来身上什么地方抖了一下,跟着也登了车。车夫一甩马鞭,马车便向城外驶去。洪江到黔阳,沿着沅水岸边一直向前,一边是奔流不息的沅水,另一边是一畦一畦的油菜田,远处山峦起伏,在烟雨之中,朦胧而又明灿。古立德的心情大好,走在这初春的江南烟雨之中,一路轻声吟唱着什么。 胡不来却心有不甘,眼看着一大笔钱就要到手了,没想到古立德说走就走。不成,他得想个办法,过几天再往洪江跑一趟,长熟的稻子,自己不收割,就会被别人割走了。 “大人,剿匪的事情,怎么办?”胡不来小心地问。 “什么怎么办?”古立德问。 胡不来想了想,字斟句酌:“大人不是想先在洪江把民团搞起来吗?我以为大人会把民团搞起来再走。” “谈谈你的看法。”古立德又问。 胡不来说:“我有些担心,野狼帮吃了亏,可能报复。洪江没有城墙,只有五十来人的汛兵,若是野狼帮进入洪江城劫掠,洪江要吃大亏。” “这件事,你要多操点心。”古立德说。 胡不来心中暗喜,表面上却不露声色,道:“请大人明示。” 古立德说:“我初到黔阳,人生地不熟,好多事,不好动作。你不同,你是当地人,就算不熟悉情况,关系也比我熟。到了县城之后,除了日常的工作,你要尽快拿出一个剿匪计划。这件事越快越好,不能拖。野狼帮人多势众,他们如果来夺城的话,说不定洪江城就被他们占了。这种事,绝对不能出现。” 胡不来打了个寒噤,说:“土匪如果真的占了洪江城,天就塌下来了。” “是啊。土匪如果占了洪江城,就算土匪不杀我们,朝廷也会杀了我们。”古立德说,“所以,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必须拿一个详细的剿匪计划出来。” ※※※※※※※※※ 余海风在二姑父家吃的晚饭,出门时,已经万家灯火。 这些天,谣言满天飞,一天几惊,都说野狼帮攻来了。 古大人虽说要剿匪,但具体怎么搞,还没有明确的安排。洪江人却等不得了,由刘承忠、马占山等人出面联络,洪江有重大影响的乡绅余兴龙、王子祥等人全力支持,决定成立洪江民团。民团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专职的,称守城队,人员向社会公开招募,由洪江各商会共同出资,马占山负责训练和指挥。另一部分属义务性质,称护城队,由整个洪江城的青壮年组成,原则上每户至少出一个人,多者不限,训练和指挥由刘承忠负责。 余海风实在不想待在家里,一家人对他虽然客客气气,可他不知哪里的感觉出了差错,总觉得家人在防着他一般。恰好二姑父要组织护城队,余海风便主动跑过来帮忙。 老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在江南,这种雨有一个专有名称,叫麻风雨。细雨丝飘飘洒洒,如千万根细细的麻线,随着微风飘动。走在雨地里,你几乎感觉不到雨滴,只能感到脸上有丝丝的冰凉之意。 洪江毕竟是商埠,对于有些人来说,真正的商场生意,夜晚才开始。洪江的夜,灯红酒绿,家家门口高挂着灯笼,尤其在这样的雨夜,灯笼射出的光,被细雨氤氲之后,形成一种特别的光晕,因此就有了非同一般的美。这样的夜,这样的烟雨迷离,古街之中某位女性撑着油纸伞的画面,多年以后被某个诗人永远地刻进了人们的记忆。 余海风出门,正想是不是回去找二姑父拿把伞,旁边闪出一位姑娘,是刘巧巧。 “巧巧,你怎么在这里?”余海风心跳加速,一阵狂喜。 “下雨了。”巧巧说着,将一把伞塞在他的手里。 余海风很想和巧巧说几句温热的话,哪怕是和这雨夜一般迷离的话也成,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巧巧已经转身跑开了。巧巧跑着进门,扭动身姿的背影,就这么永远地刻在了他的心里。他在心中暗叹了一回,跨出门,撑开伞。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看不到不远处有个人影一闪。 罗小飞,余海风脑中没来由地冒出这个名字,他立即加快脚步,向前追去。他之所以追,有两个原因,其一,当然因为上次罗小飞的神秘,其二,他本能地觉得,这家伙在忠义镖局周围转悠,显得很鬼祟,似乎不怀好意。 余海风追到前面的巷口,看到前面一个小乞丐在奔跑。从背影判断,确实是罗小飞。 “罗小飞,你给我站住!”他大声叫喝,并且加快脚步,脑中同时闪出另一个念头。罗小飞不是来投亲的吗?既然到了洪江,为什么还是一身破烂?是朱掌柜不肯收留他,还是他对自己说了假话? 向前追了两个街口,竟然再也见不到罗小飞的身影。 找了一阵,实在找不到,余海风只好往回走,没走多远,到了太白楼前。太白楼是一个气派非凡的三层楼房,二楼正中,三个镏金大字:太白楼。大门两边有一副对联: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传说唐代大诗人李白曾经游历在此,并在这个地方喝酒写诗,于是就有了太白楼。太白楼在洪江有三个最:菜最好,酒最香,价格最贵。 离太白楼不远,有另一幢构造雄伟的三层楼房,楼房的前面,挂着一排大红灯笼,灯笼上面,是大大的招牌:万花楼。万花楼是一座青楼。洪江的青楼很多,大大小小近百家,全都集中在余家冲以北,离余家冲有一点小小的距离。这座万花楼,却是离余家冲最近的,几乎就到了余家冲街面上,离大佛寺的距离也不远。 这座青楼,引起了洪江很多人的愤怒,有不少商户,曾联名写信,要将这家青楼搬走。可是,这家青楼的老鸨花蝴蝶,不知有什么手段,不仅不受影响,反而生意大旺。在洪江所有的青楼妓院中,万花楼差不多是开业最晚的一家,但现在却成了最红的一家。 万花楼和别的青楼完全不一样。别的青楼姑娘们站在门前,搔首弄姿,或者站在绣楼上,抛媚眼,送秋波,淫声浪语,恨不得把路过的男人拉进去。但万花楼外面看不到一个姑娘,只是里面隐隐约约有些丝竹之声传出来。 万花楼离余家很近,每次余海风经过这里,都会被那丝竹声打动,同时,脑中会冒出巧巧的笑脸。余海风想快步走过去,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有些迈不动腿,似乎不远处的万花楼有一种特殊的磁力,在深深地吸引着他。正当他愣神的工夫,几顶呢轿过来,停在太白楼门口。从每一顶轿子上下来的,都是一个洪江公子。余海风知道,这洪江城里的商人,实在是太有钱了,有钱人家,最容易出产的便是浪荡子,都是钱烧的,说坏吧,坏不到哪里去,说好,那是半点都说不上。有吸鸦片的,但只是浅尝辄止,自然也有嫖娼的,却很少有醉倒在花柳巷,至于喝酒赌钱,倒是常事。那种抽大烟抽到倾家荡产,赌钱赌掉金山银山的,和这些浪荡子也玩不到一起。 余海风和这类人也不是一类人,不想和他们纠缠,正想绕开,却听到一个人在叫:“海风表弟,是你啊。” 余海风一看,是大姑父王顺朝二儿子、王熙美的二哥王展浩。余海风比王展浩小两岁,以前也在一起读过私塾,从小就以兄弟相称。 余海风应了一声:“表哥,来喝酒呀!” “是喝酒,也是商量点事。”王展浩几步走过来,一把拉住余海风的手,大声道:“各位兄弟,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这位就是我的大表弟,风云商号大少爷余海风,响当当的英雄人物。前几天青羊坡,他一出手,把土匪杀得人仰马翻。” 几个穿着丝绸长袍马褂,戴瓜皮小帽的公子哥儿围过来。余海风都认识,有蔡记药材的蔡少爷,李记杂货的李少爷,路记布行的路少爷。大家纷纷向余海风施礼,余海风也一一抱拳还礼。这些人虽说是浪荡子,可浪荡子最崇拜英雄,在他们眼里,余海风就是大英雄,是他们的楷模。 浪荡子也是有血性的,这些人今晚约在一起,就是要共商剿匪大事。既然遇到了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哪里肯放过?大家七拉八扯,硬在拉着余海风共襄盛举。余海风虽然和这些人年龄相仿,但和他们鲜有来往,此时有些无可奈何,只得进来。 太白楼一共有三层,一楼是大堂,二楼是包房。平常,余海风跟着父亲参加一些掌柜的宴请,或者家中宴请别人,在二楼包房吃过饭。在余海风看来,太白楼二楼的包房,已经是非常奢华,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不过,他从未上过三楼,不知三楼的雅间,到底是怎样个光景。这次,那些浪荡子上的,恰恰是三楼。 走进三楼,余海风立即知道,这里为什么叫雅间了。 所谓雅间,分为南北两大部分。南边,是一个一个单独的雅间,没有门,只是向北的一面墙,由屏风隔着。而那屏风,一律的花梨木雕就。北面,是一个戏台,戏台上端坐着十几个人,面前摆着各种乐器。不用说,这是戏剧班子的乐师们。一个戏剧班子乐师就有十几个,那这个戏剧班子应该有何等规模?再看雅间里面,铺着的是从波斯进口的羊毛地毯,墙壁上除了木雕的中国花鸟,竟然还挂着西洋画。 大家刚刚落定,又有一个人跨进来,这个人显得有些胖,走动时,喘着气。余海风认识此人,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只是彼此不投契,几乎没有来往。他是张祖仁的宝贝儿子张金宝,因为他的姑姑嫁给了王顺喜,余海风和他还算沾亲带故。 “哟,海风也在啊。”张金宝说:“好好好,今天大家人齐了。” 余海风不想理张金宝,又不好不打招呼,问:“你们今晚是唱的哪一曲?” 张金宝大模大样地说:“哪一曲?我今晚请大家吃的菜是太白楼最新推出的少爷待客菜,喝的酒是川东太白酒庄运来的正宗太白酒。有酒有菜当然还得有戏看,今天请来的戏团是长沙盛兴戏团……” 几个少爷纷纷喝彩。 “上菜……”张金宝一声吆喝。 “来……”戏台上传来一声雷鸣般的回应。“呛!”一声锣响,大家往戏台上一看,一队金甲壮士鱼贯而出,在戏台上交叉走马灯。原来是戏开场了。 戏团表演的是大戏:霸王别姬。开始是交战的场面,人马攒动,热闹非凡。 菜一道一道上来,上菜的都是年轻漂亮姑娘,上一道菜报一道菜名:桂花鱼肚、三丝鱼翅、锅巴海参、洞庭龟羊鲜、盐水蹄膀等。高端,大气,奢华,上档次。酒与寻常的酒也大大不同,香醇,回味悠长。 酒桌上,众人要求余海风讲一讲和土匪战斗的经历,余海风毕竟年轻,经不起挑逗,绘声绘色讲了一通,众人再一次大赞英雄,纷纷向他敬酒。此时,张金宝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掏钱请客,原以为是绝对的主角,岂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搞得他连配角都算不上了。他可是洪江首富的公子,洪江第一少爷,岂能容忍别人抢了自己的风头?张金宝当即招手,叫来小二,说:“去,把刚才那个花旦叫过来,给几位爷敬酒。” 小二顿时面现难色,说:“爷,花旦小桃红刚刚下场,喝口水,润润嗓子,还要上场呢。” 张金宝一听火大了:“戏班子是老子花钱请的,老子说怎样就怎样。去,叫她过来,戏先停一停。” 有钱就是大爷啊,哪怕这太白楼不是他张家的产业,毕竟,戏班子是他包场。 小二下去,不一会儿,戏台上的戏就停了。旁边还有些食客,半天见戏没有开场,在那里起哄。张金宝无所谓,他就是要让别人知道,在洪江城里,谁才是真正的大爷。 花旦带妆敬酒,众人的注意力顿时转了。余海风不想凑这个热闹,起身离开,走到外面的楼道上吹风。麻风雨还在下,似乎还大了一点。这里是太白楼的后院,正对面,就是万花楼。与太白楼的喧闹相比,万花楼倒是显得静,丝竹之声,就像这雨,软软绵绵的,给人的感觉像是卧在棉花之中。 如果不是站在这里,余海风不可能知道,太白楼和万花楼,原来是相通的,两楼之间,有一道很隐蔽的天桥。天桥在两座楼的背面,通常情况下,不会有人到这里来,根本不可能发现。就算有人到了太白楼的后面,看到这座用木板密封的暗道,也以为是两楼之间的一种装饰,不会想到是通道。 余海风年纪虽然不大,但走南闯北,见识不少,看一眼暗道,立即明白了其中的曲折。 色情业是一个古老的行业,藏污纳垢,但也纸醉金迷,财源滚滚,自从春秋时期管仲在齐国将这一行业合法化之后,形成了全国最大的一条娱乐产业链。清朝初期,满族皇帝适应不了汉族的这种风气,曾立法禁止。最初立法的是康熙爷,到了雍正时,法令更严,处罚加重,但乾隆爷自己就是个花花太岁,他下江南的时候,还请名妓陪酒陪侍,顿时使得这条法令有名无实。到了嘉庆皇帝,再一次加大打击力度。等到了慈禧老佛爷掌权,大概考虑到此事也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她本人就乐此不疲,便大兴怜惜之心,虽然没有改变禁娼的法令,但悄悄地将处罚一项,给删了。如此一来,各地艳帜高悬,繁荣娼盛。 尽管如此,这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各地的娼妓业,均集中于一区,形成红灯区。既然是红灯区,正经的人,肯定不会去;假正经的人,想去又不好意思去。这种心理,极大地影响了娼妓业的客源。万花楼难怪要选择洪江红灯区的边缘,尽可能地靠近主城区,其中的门道,就在这座隐蔽的天桥。万花楼开业,只不过十来年时间,在洪江一时力压群雄,其门道,同样在这座隐蔽的天桥。 那些假正经的人,自然不便以公开身份出入青楼,但是,要想隐蔽身份,却又是一件难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嘛。可万花楼和太白楼之间的这条秘密通道,却可以掩人耳目,明着,是进入太白楼,暗地里,一个拐弯,进了万花楼。 余海风正胡思乱想,却见一个人顺楼梯上来,走向通道。从太白楼到万花楼走这条通道没什么奇怪,那些有身份的商贾及官员,要快乐,更要面子,自然想掩人耳目。这人穿着酱色的长袍马褂,头上戴着瓜皮小帽,还撑了一把雨伞。雨伞很低,遮挡住了大半张脸。 这本就是一个雨天,撑伞不奇怪。但是,这条楼梯上面,搭有雨篷,雨又小,根本飘不进来,此人一路上还撑着伞,就有点奇怪了。余海风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虽然没有看清他的脸,却能从身形判断出,此人竟然是洪江汛把总王顺清。 由于天黑,余海风所站的位置没有灯,王顺清完全不知道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就算他看到,也不会当一回事。王顺清匆匆进入天桥暗道,来到万花楼那一边。万花楼的暗道口,坐着一个人。这个人五十多岁,双眼蒙眬,是半个瞎子。不仅仅是半个瞎子,还是一个哑巴。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万花楼的人都叫他老黑。 老黑已经在万花楼十来年了,那个时候,花蝴蝶刚刚在洪江开妓院。老黑只是皮肤有些黑,嘴巴不会说话,眼睛没半瞎,有个绰号黑子,做的是一些粗活。有一次有几个无赖来闹事,黑子挺身而出,结果挨了一顿打。正因为他挨了这一顿打,花蝴蝶就一直把他收留在万花楼。 如今的黑子已经变成了老黑,老黑对花蝴蝶忠心耿耿,他在暗道边看守是最合适不过的。从暗道来的客人都要面子,怕别人说闲话,老黑不会说。这个活儿由老黑干,皆大欢喜。 三楼是万花楼红牌姑娘们的闺房,一般要预先约定。有些脸面的人,不愿从正门进入,就走三楼的秘密通道。而这条秘密通道,并不是任何人想走就走,都要经过老黑这一关。但凡得到允许的人,身上,都会藏有一块腰牌,到了通道的尽端,摇一摇门,将腰牌递过去。老黑接过腰牌,用手一摸,立即知道真假。谁如果想糊弄老黑,找块假腰牌想过关,那是一定不能得逞的。老黑眼睛虽瞎,手却比眼睛还明。 王顺清递上腰牌,老黑摸过以后,立即开门。王顺清并没有进入三楼,而是直接向上,进入骑楼。这里,是花蝴蝶的闺房。 花蝴蝶坐在梳妆台前,正用眉笔轻描着双眉。王顺清推门进入,反手扣上门闩。花蝴蝶从镜子之中已经看到了王顺清,但她没有回头,继续若无其事地描着。 “今天怎么来了?”花蝴蝶问。 “老子日他个乖。”王顺清说,“张祖仁那个病秧子,老子迟早有一天要废了他。” 花蝴蝶说:“好好的,怎么和他生上气了?” 王顺清说:“我渴死了,给我倒杯水来。” 花蝴蝶说:“没见我忙吗?壶里有水,你不会自己倒?” “老子日你个乖。”王顺清骂了一句,站起来,自己倒水,“老子就是想不通,怎么会被你这个婊子迷得五迷三道?” “这还不明白?你前世肯定也是个婊子。”花蝴蝶说。 花蝴蝶是个美丽的女人,但不是一个幸运的女人。她八岁的时候被父母卖给了长沙香满园,十五岁就成了香满园的头牌,十六岁被城西老财主赎身做了小。没想到才过一年,老财主病亡,大老婆对她恨之入骨,欲置她于死地。花蝴蝶带着自己的家当逃出了财主家,财主大老婆收买几个流氓追杀她。流氓们抓住了花蝴蝶,不仅仅要她的钱,要她的身体,还要她的命。天无绝人之路,洪江忠义镖局的少镖头刘承忠正好路过,一顿拳脚,打跑了几个流氓,花蝴蝶保住了身家性命。 一年之后,花蝴蝶来到洪江,在绍兴班隔壁租了房子,挂起了百花楼的招牌,主做绍兴班的剩余生意。在洪江,绍兴班的名声太大了,自从开业,生意便夜夜爆满。有些客人在绍兴班订不到房间,便就近找一个地方,自然而然地就进了百花楼。 从百花楼到万花楼,离不开一个人,他就是王顺清。 那时,王顺清刚刚当上洪江汛把总,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有一天,他和朋友一起喝酒,自然谈起了风花雪月。洪江的妓院太多,竟然没有一个称得上当红花魁。几个人凑一起,意见完全不统一,这个说,应该是绍兴班的小菊儿,那个说是荷风院的小青儿,莫衷一是。最后有一个人说,要说漂亮,只有百花楼的花蝴蝶,那张脸,就像刚开的花,粉嫩粉嫩的,拧一把,好像就能拧出水来。 王顺清说:“还有这样的人?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朋友说:“你当然没听说,人家是老板,不卖肉的。” “扯淡。”王顺清扔下一句话,起身就走。到了百花楼,他大大咧咧往前一站,高声叫道:“老子日你个乖,谁是花蝴蝶,给老子出来。” 花蝴蝶真的像一只最漂亮的蝴蝶,飘一般过来。 进门时,王顺清还是满身的匪气,看到花蝴蝶,顿时全身一软,半天不会说话了。 花蝴蝶眉目含笑:“把总爷……” 王顺清穿的是便服,他低头看了看:“你知道我是把总爷?” 花蝴蝶反问:“整个洪江,谁不知道你是把总爷?” 王顺清大笑:“知道就好,今天晚上,你陪我。” 花蝴蝶慢条斯理地道:“把总爷,民女是有规矩的,卖艺不卖身,民女可以给把总爷弹几首曲子,陪把总爷说个笑话。至于陪把总爷上床,我这里的姑娘,个个年轻漂亮,技艺精湛,保证让把总爷满意。” 王顺清一想,这事如果太软了,肯定搞不成,便立即拿出兵爷的凶狠劲,说:“什么规矩,在洪江,老子就是规矩。”他伸手入怀,掏出一锭金子,递给花蝴蝶。花蝴蝶站在那里不动。王顺清说:“少了?身上今天就只这么多。如果不够,你说个数。” 花蝴蝶软软地说:“把总爷,真的对不起,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王顺清勃然大怒,将那锭银子往地上一丢:“老子日你个乖,给老子摆谱是吧?敬酒不吃,要吃老子的罚酒,是吧?那好,老子给你两条路。一条路,好好陪老子。第二条路,立即卷起铺盖,给老子从洪江滚蛋。” 花蝴蝶看着怒发冲冠的王顺清,王顺清也狠狠盯着花蝴蝶。花蝴蝶扑哧一笑:“土匪!” 王顺清以为花蝴蝶愤怒了,在骂自己,正想冲上去,给花蝴蝶一顿老拳。转而一想,不对啊,她怎么笑着说的?而且,她说出的土匪两个字,怎么这么有韵味,像唱曲儿似的? 花蝴蝶骂中带笑地又补充了一句:“何止是土匪,简直就是土匪。” 王顺清虽然是粗人,但也有细的时候,他从花蝴蝶的媚态中明白过来,一步跨上前,抱住花蝴蝶,双手一用力,扛在肩上,往楼上走。花蝴蝶在他的肩上乱踢乱打,一遍又一遍地说:“你个土匪,你就是个土匪。” 王顺清不管不顾,上了楼后,走到第一扇门前,一脚将门踢开。里面有一个姑娘,吓得花容失色,不知所措。王顺清大喝一声:“滚!”那个姑娘急巴巴逃了。王顺清将花蝴蝶往床上一扔,门也没关,直接扑上去。 花蝴蝶并非答应了他,而是看清了形势,知道把总爷是洪江城里最大的官,如果得罪了他,肯定无法立足。相反,若是把他服侍好了,在洪江城,就是另一片天地了。 初到洪江时,花蝴蝶确实暗暗发誓,从此洁身自好,不再接客。她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还是因为刘承忠。那时的刘承忠还不到四十岁,正是男人最好的年龄。可惜的是,这种年龄的男人,通常都已经结婚生子。花蝴蝶完全不在乎这些,宁愿给刘承忠做小,可刘承忠有自己的信念,不拈花惹草,更不纳妾。 在这个社会,未婚的女人属于公共资源,美貌性感的未婚女人,就属于紧俏的公共资源。花蝴蝶心里很清楚,自己如果不找个男人倚靠,在洪江,肯定干不长久,但又不能随便把自己交付出去,一定得找个硬靠山。除了王顺清,整个洪江城,还有哪一座山比他高比他硬? 王顺清呢?完全被花蝴蝶给迷住了,却又碍于身份,不好经常往百花楼跑。为了解决这一问题,王顺清绞尽脑汁,最初想到的,当然是纳妾。可纳妾有几大问题无法解决。第一,家里的那位,一定不肯答应,后院会起火。当然,王顺清才不在乎这一点,为了花蝴蝶,哪怕离婚,他都在所不惜。但也有第二大难题,那就是父亲那一关,恐怕难过。最难过的还是第三关。大清朝虽然不反对纳妾,但是对于官员的管理,还是很严格的,像他这么一个小小的七品武官,已经有了一妻一妾,若是再纳一妾,人家就会怀疑他的财源。 最后,王顺清想到了一个办法,找一个好地方金屋藏娇,这个地方,就是万花楼。为了掩人耳目,王顺清不仅买下了万花楼,还买下了太白楼。整个洪江城,除了花蝴蝶之外,没几个人知道,万花楼和太白楼都是王顺清的产业。 正因为如此,王顺清来到万花楼,就像回自己的家。花蝴蝶呢?心中早已经不拿王顺清当老板,更不当嫖客,只是当自己的家里人,彼此说话,才会全无顾忌。 王顺清心里不爽,有两个原因。第一个,自然是张祖仁拒绝了他的好事。第二个嘛,就是那个胡师爷,以前只不过是洪江城里的小混混儿,如今竟然也有了人的模样。胡不来只不过一个师爷,竟然能惹王顺清生气,花蝴蝶就有些不解了。 花蝴蝶说:“那个古大人,只不过是个县令,他是七品,你也是七品,他的一个师爷,就能把你气成这样?” 有关古立德,始终是悬在王顺清头上的一把剑。别说王顺清这个七品武官,就连知府乌孙贾大人,也是有所忌惮,因此才会密令王顺清,对古立德的一言一行,严加注意。当然,乌孙贾自己也没闲着,早已经托人打听了古立德的底细。 古立德此前一直在京城做官,做的是言官,小小的六品。 古人对于官场结构研究得很细,知道任何权力都需要监督,但身为天子,如果像后来的美国那样,设立一个和自己平起平坐的监督机构,是一定不会干的。那些研究者思来想去,就建立了一种言官制度。言官不任实职,专门负责给皇帝提意见,而言官是有免责权的,所提意见,不管对错,皇帝都不能责罚。正因为言官属于一种监督官员乃至监督皇帝的官员,所以,这类官员,职级不能太高,职位太高的话,便能直接干预朝政。所以,古代的言官,通常都是六七品,最多也不过五品顶了天。但也有皇帝不遵循这一套,毕竟,他是皇帝嘛,大权在握。历史上既有皇帝把言官提到很高级别的,也有皇帝置言官免责制度于不顾,对言官大加刑罚的。 古立德就是当朝的一名言官。但凡言官,所干只是一件事,挑刺。因此,本身就可能是个刺头,用一个比较文学的词来形容,就是生性狷介。古立德在朝廷是个有名的刺头,上过很多让皇帝让慈禧老佛爷心中不快的奏疏,但大官毕竟是大官,不与他计较,忍了。不久前,他又上了一疏,力言禁烟。朝廷其实也想禁烟,根本原因在于,这些年的鸦片进口,使得大量白银流出,整个大清朝,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贫困。在此之前,朝廷早已经下过八次禁烟令,可这些禁烟令,只有少数官员执行,大多数官员,考虑到自己的收益,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古立德的禁烟疏一上,便是对朝廷中诸多大员的利益发起冲击,这些人,自然将他视为眼中钉,必置之死地而后快。于是,一大堆朝廷要员群起而攻之。慈禧老佛爷见这个不懂事的古立德引起了官愤,不得不做出个姿态,将古立德贬谪,外放湖南黔阳县令。 县令本是七品官,让古立德一个六品官来当,自然是贬谪了。 问题是朝廷的任命文书出了问题,只说让古立德做黔阳县令,却没有明确降低他的品级。仅从字面上理解,古立德的职务是县令,而他的品级仍然是正六品。整个湖南官场,都没有搞明白一点,他到底是被贬谪还是高配? 其次,湖广总督是林则徐,此人是整个清朝最大的禁烟派。早在十几年前,林则徐担任江苏按擦使时,认为江苏风气之败坏,全都因为鸦片害人,因此下令江苏禁烟,也因此促成了朝廷第一次禁烟。现在,朝廷把古立德外放到林则徐治下,这林则徐还会让古立德吃亏?似乎是将他保护起来了。 第三,湖南有两个鸦片重灾区,一个是长沙,另一个就是洪江。其中洪江比长沙更盛,根本原因在于洪江有一条直通云南的茶马古道,大量的鸦片,通过这条古道到达洪江,再由洪江销往湖南各地。洪江鸦片猖獗,与乌孙贾、王顺清这些人大有关联。朝廷把古立德放到洪江,是否希望古立德到洪江禁烟? 古今同理,京官到下面任了实职,级别倒还在其次,最最关键的,没有人能搞得清他背后有什么样的硬后台。这类硬后台只要一句话,就可能让某个人脑袋搬家。尤其令人不安的是,古立德很可能带有特殊使命,这个使命到底是什么?没有人清楚。 对于古立德很可能带有特殊使命这件事,王顺清几乎是认定的。 按照常理,任何一任县令上任,都要沿途拜见上司。王顺清掌握的消息是,古立德确实去了一趟武昌,拜见了湖广总督林则徐,也在长沙拜见了湖南巡抚裕泰。但是,经过宝庆的时候,却没有拜见乌孙贾,甚至没有在宝庆府落脚,直接穿城而过。 这是一个什么信号,太耐人寻味了。 知府可是从四品衔,又是顶头上司,他古立德一个六品官,却完全不放在眼里,这难道不是一种信号?每一个官员,头顶上顶着的,并不仅仅只是官帽,更是保护伞。乌孙贾是王顺清的保护伞之一,而且是最大的保护伞。乌孙贾能从黔阳县令一路当到宝庆知府,一来因为他的满族身份,二来,裕泰两任湖南巡抚,对他恩顾有加。王顺清也是因为押对了宝,担任洪江汛把总时,和乌孙贾一样,都是七品官。可王顺清对这个和自己品秩相同的黔阳县令恭敬有加,甘愿当乌孙贾的马前卒。此后,乌孙贾一路升迁,王顺清却始终稳坐在洪江汛把总的位子上,也是因为乌孙贾需要王顺清替他管理洪江这个钱袋子。 令王顺清胆寒的是,且不说他在洪江捞了多少钱,仅仅在同一个职位待了十余年这一点,就说明有大问题了。清朝官制,通常是三年一轮换,鲜见连任的。如果乌孙贾出了问题,他王顺清肯定逃不掉。 花蝴蝶不是完全明白王顺清所说的这些,同时,她又知道一个简单的道理,惹不起,还躲不起?既然如此,何必同一个师爷斗气?失了身份不是? 王顺清说:“好好的一盘生意,被这个胡不来给搅了,想想就气不顺。” 花蝴蝶说:“能有多大一盘生意?别人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在洪江,明面上,张祖仁是首富,实际上,还有谁能富得过你?” 王顺清叹了一口气:“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第三章 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 还没见到人,光是听到声音,狼王千人斩身子就有一种麻麻的感觉。只见花蝴蝶曳地长裙,长发飘飘,宛若仙女,从楼梯款款而下。人未到,一股清香袭来,沁入心扉。千人斩坐了下来,一双眼睛在花蝴蝶身上扫过,只见她肌肤胜雪,眼若秋水,眉若青黛,腰若细柳,忍不住心中怦然乱跳,猛吞了一口口水。 胡不来单枪匹马,杀回了洪江。 来到洪江,他也不去别的地方,直接走进了汛把总署。他虽然以师爷的身份在洪江活动过几天,但下面那些汛兵,注意的毕竟是县令、县丞和主簿大人,不可能注意到他。见他进来,以为是个什么老百姓来了,立即把他往外轰。 胡不来自然不会出来,大大咧咧地坐下来,道:“去,把你们把总爷叫来。” 汛兵看了他一眼,道:“我们把总爷,是你想见就见的?” 胡不来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也不和汛兵多话,直接叫道:“王顺清,你给我出来。” 这一叫还真有效,王顺清从旁边的房间里出来了,一看是胡不来,便拿足了七品官的架子,道:“什么事?” 胡不来说:“叫他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对你说。” 王顺清自然不肯听他的,只要今天听了他的,从今往后,所有一切就都得听他的。官场这个套路,他王顺清还是懂的。王顺清再次端了端架子,道:“胡师爷,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他有意将师爷两个字说重一些,意思是要提醒胡不来,你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胡不来立即站起来,向外走,同时说:“你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我原是想救你,既然你不领情,那就等死吧。” 这话把王顺清吓了一大跳,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是个大贪官。天下哪一个贪官不怕死的?又有哪一个贪官心里没鬼的?莫非古立德到黔阳,真有特殊使命?见胡不来要出门,王顺清立即大叫:“把他给我拦住。” 几个汛兵冲上前,将胡不来拦回来。 胡不来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顺清自然不想低头,怎么说,他是官,胡不来只能算是民。民见官,是要下跪的。自己免了他下跪,已经够看重他了。“老子日你个乖,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说清楚,就不能走。”他说。 胡不来也不和他计较,而是问:“你的俸禄是多少?” 王顺清愣了一下,还是回答了:“俸银和薪银加在一起,总共是三十六两。” 胡不来说:“那也就是说,把其他所有一切合法收入加在一起,你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五十两吧。” “是。老子日你个乖,怎么样?”王顺清不明白胡不来到底是何用意。 胡不来说:“那我就给你算个账。你这个洪江汛把总,当了十几年吧?十一年?十二年?所有收入加起来,就算不吃不喝,也就五六百两银子吧?可是,你现在住的房子,好像有五处吧?洪江城里三处,宝庆府一处,乡下还有一处,值多少?两千两还是三千两?好像还有些土地,据说还有几家店,沅水里还有几艘船是吧?” 王顺清眼睛一翻,道:“那又怎么样?我们家是做生意的,这个,谁不知道?分家的时候,王家的产业,我也是有一份的。我分到一点家产,奇怪吗?” 胡不来:“当然,不奇怪。我奇怪的是,洪江汛把总是多么肥的一个缺,你却在这里坐了十几年?” “那有什么奇怪?”王顺清说,“我也想升上去啊,升官发财,谁不想?可是,上面不提拔我,我有什么办法?” 胡不来点了点头:“是啊,这确实是道理。不过,这个道理,大概要看跟什么人说吧?如果跟皇上说,你认为,皇上会怎么想?” 王顺清认真地看了一眼胡不来,开始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善茬。他问:“你今天来,就是想来找我的麻烦?” “不不不。”胡不来连忙摆手,“我一开始就说了,我是来救你的命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王顺清说。 胡不来坐下来,将手中的折扇摇了摇:“你懂的,你当然懂。你如果不懂,就不会在洪江汛把总这个位置一坐十几年。” 这些话,自然不能当着汛兵的面说。可一开始,王顺清硬过了,现在要软下来,还真不太好办。好在他混迹官场多年,见风使舵的本事,还是有的。他顿时缓和了一下脸色,道:“你看,这里,人来人往的。要不,我们到里面喝杯茶?” 胡不来自然清楚,自己还要办事呢,绝对不能把他逼到头,见好还要收。他当即说:“这里是你把总爷的地盘,自然由你说了算。” 王顺清立即站起来,说:“我沏了一壶茶,刚刚才喝上一水。我们去接着喝,怎么样?” “把总爷的茶,一定是好茶,我真的想尝尝。”胡不来说。 两人于是移身,到了王顺清的办公室。两人坐下来,一名汛兵要过来给他们沏茶,被王顺清赶了出去。王顺清亲自给胡不来倒上茶。 “胡师爷,请。”同样是叫胡师爷,这次的语气,却要恭敬得多。 胡不来知道已经达到了初步效果,喝了茶,便主动打开了话匣。他告诉王顺清,全国所有的汛把总,洪江汛把总是最肥的,这一点,并不是什么秘密,王顺清能在汛把总这个位置上一坐十几年,就连朝廷也能查到。正所谓物极必反,有些事,一定要见好就收。 王顺清暗吃一惊,难道古立德想赶自己走?如果真是如此,那自己就要和他斗上一斗。心里这样想,口里却不会说,而是问:“胡师爷的意思,莫不是建议我走?” 胡不来说:“这个,我不说,你自己想。” 王顺清又问:“古大人的意思?” 胡不来故意不说清楚,只是说:“古大人才来几天?他连东西南北都没有摸清楚呢。” 王顺清自然不是简单角色,他说:“那我就不明白了,我这个汛把总,是朝廷任命的,朝廷都没说叫我走,胡师爷的意思……” “我可没有叫你走。”胡不来说,“再说了,现在这种情况,你就算想走,都走不了。” “胡师爷把我说糊涂了。一会儿说我在这里做官,做的时间太长,一会儿又说我想走都走不了。” “不是你想走都走不了,而是叫你走,你都不敢走。”胡不来说,“现在,境内出了土匪案,你如果走了,上面派个人来,你想想这洪江城,会是个什么情况?” 胡不来的话虽然直白,但王顺清听了,句句都是惊雷。莫不是古立德要从土匪案入手,搞倒乌孙贾?只要乌孙贾一倒,他这个汛把总,肯定就当到头了。不仅当到头,甚至连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想到这一点,王顺清有一种胆寒的感觉。 转而一想,这样一句赶一句,自己实在是被动,不如变一种法子,王顺清道:“胡师爷前来,一定有所见教,有什么话,但请说明,我听着就是了。” 胡不来觉得火候差不多,也就不再掖着藏着,而是明言。他告诉王顺清,现今的形势特别,古大人初来,就算当地出了土匪,也与他关系不大。但是,上面一旦追究起来,王把总绝对是难辞其咎,甚至连乌孙大人都会受牵连。如果不幸再查出一点点经济上的不明不白,就成大事了。话说回来,古大人既然来了,肯定想创立一番事业,剿匪是最直接的一条路。洪江的土匪一旦被剿灭,王把总那时就是洪江的大英雄,朝廷一定会大加奖赏。借着那个机会,王大人加官晋爵,趁机离开洪江,正当其时。 王顺清听了胡不来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句句都是实情。同时,他也知道,这一切,仅仅只是表面的,胡不来肯定还有别的用意。 “我明白了。”王顺清说,“古大人的意思,是希望我配合他剿匪。这个没问题,剿匪是我的职责所在。而且,洪江已经动了起来,民团已经成立,只要加以训练,就可以拉出去。” 听了这话,胡不来的心直往下沉。他还指望这个民团为自己赚一大笔钱,听说洪江民团已经建立,却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他知道自己来晚了一步,心中那个悔,简直没法形容。接着,胡不来想到,要想扭转此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打洋枪队的主意。提起洋枪队,王顺清就一把火:“别提洋枪队了,提起我就一把火。张祖仁仗着有几个臭钱,就不知道自己姓谁了。” 胡不来说:“你就这么借兵,人家自然不肯。既然不肯借,你可以租啊。” “租兵?”王顺清觉得这个说法新鲜,问,“怎么租?” 胡不来说:“两种办法,一,租来一个兵多少钱。不过,这样租来的兵,恐怕出勤不出力。所以,第二个办法比较好,按打死打伤土匪的人数来定。比如说,打死打伤一个,付两百五十两银子。” 王顺清说:“两百五十两,会不会太贵了?” 胡不来说:“贵?两百五十两能谈下来,就不错了。一次剿匪行动,能打死多少个土匪?十个?二十个?你算算,他们能拿到多少银子?最多不过五千两。一次战斗,洋枪队如果能打死二十个土匪,你的队伍再一冲,至少杀死一百个。从此以后,土匪还敢往洪江来吗?早跑得没影了。” 王顺清迅速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如果打死打伤一百个土匪,自己向洪江商户筹集两万两银子,问题不大。五千付给洋枪队,五千作为其他费用,自己还可以赚一万。不仅能赚钱,最重要的是,自己还赚了政绩,这笔生意,显然是可以做的。他问:“你认为,张祖仁会答应吗?” 胡不来说:“我估计难。” 王顺清说:“那你还说?” 胡不来说:“你手里不是有汛兵吗?再给他一点压力,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我估计他就干了。” 王顺清问:“怎么软硬兼施?怎么威逼利诱?” 胡不来说:“这个,不是我的事,你自己想办法。不过,事成之后,你可别忘了我的好处。” 至此,王顺清才意识到,现在的胡不来,确实不再是多年前在洪江当混混儿的那个人,他要成你的事容易,要败你的事,更容易。既然如此,就不能与他为敌,至少表面上,要加强和他的来往。 这样一想,王顺清也就释然,在胡不来离开的时候,奉送了二十两文银,是胡不来当师爷差不多一年的收入。 如果剿匪计划成功,他赚的何止百个十两?这点钱,他自然就不会心疼。 王顺清之所以能在洪江死守十余年,出手大方,是必备条件之一。 ※※※※※※※※※ 洪江城里,正在积极准备应对土匪的进攻,土匪真的来了。 只不过,来的不是大队伍,而是三个人,领头的,是野狼帮的大当家狼王千人斩,身边的两个,是他的卫兵。当然,千人斩就算是再大胆,也不敢这么闯进洪江城。他属于过江龙,不是本地人,在野狼谷崛起的时间,也不是太长,触角还没有伸到洪江城。用土匪的行话说,在洪江城里没根。 狼王的后面,还远远地跟着一群人,这群人由白狼带队,暗中对狼王进行保护。 狼王千人斩之所以来到湖南,目标就是洪江。只不过,他做事,胆大心细,思维缜密。正所谓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他的器,就是拉起一支队伍,接下来,就是摸清洪江的情况,伺机而动。这次,他来洪江,就是来摸情况的。 三个人骑着马,过了巫水官渡,直奔城内而来。洪江没有城门,只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入口,一些大的入口,已经由马占山的守城队把守,五六个壮丁,对来往人员进行盘查。其中一个壮丁拦住他们,问:“你们是什么人?” 千人斩的保镖程正光双手一抱拳,说:“我们是黔阳县的广木商人,这位是我家罗掌柜,我是账房,到洪江收木材款的。” 洪江之所以成为闻名全国的商埠,就因为此地有两大出产,一是木材,二是桐油。早在春秋时期,洪江就是中国最大的桐油产地,洪江产出的桐油,有一个专门名称,叫洪油。今天的年轻人,或许不知道桐油的用途,甚至都没有听说过,可在古代,桐油是绝对的好东西。古人做家具,没有油漆,通常都刷桐油。用得最多的是造船,船是一块一块木头制成的,木头之间的缝隙,用线和灰填上,再刷上桐油,才不会漏水。挑水用的水桶,也一样用桐油防水。劳动工具中的斗笠,用篾扎了刷上桐油,可以防雨。当然,说到防雨,自然要提到油纸伞。古代的伞是用木杆糊上纸最多也是用布做的,为了防雨以及耐用,都要刷上桐油。桐油的用途极其广泛,而全国所有桐油,只有洪江的最为上乘。 除了桐油,此地还盛产木材。不仅湘西一带是原始森林,有大量的木材储备,还包括广西、贵州,也都是木材产地。但是,这些地方产出的木材和桐油,如果无法运出,也只是废物。有山的地方就有水,上天造物,把一切都想好了,此地盛产的桐油和木材,可以经沅江运出,经常德,过洞庭,入长江。中国古代,将江苏浙江一带称为下江,意思就是指长江中下游。而下江这个称呼,最早就是源自洪江商人。在他们眼里,自己所在之处,自然就是上江。 所有木材桐油,都需要一个集散地。比如说,从贵州采购的木材,通过扎排的方式运出来,因为水急江窄,木排不可能扎太大。到了水缓江宽的地方,这种小排就很浪费,需要有一处地方将小排扎成大排。由此,木材商人,便形成了交易链的两端。交易链上端的商人负责伐木,然后运到某地进行交易。下端的商人,将木材运出,到达上海、南京等地。如此一来,就需要一个适当的场所,这个场所,就是洪江。 洪江背依沅水和巫水,是天然的黄金水道,更有天然的深水码头,这些条件成就了洪江。盛唐时期,洪江已经成了名城,到了明清之时,更是成了闻名于世的商城。洪江闻名全国之时,今天的繁华大都市汉口以及上海,还是一片荒滩。 后来的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一旦走进洪江,便觉得不明白,洪江闻名全国,为什么一直都只是全国最大的镇,而没有建县?这里有两个原因,其一,洪江最鼎盛的时候,是明清两朝,可中国古代重农轻商,士农工商,商排在最后,自然不可能将县治建在一个商业繁荣之地。其次,洪江是个多民族融合之地,除了洪江城,多是外来流动人口,周边全是苗族、侗族、瑶族、土家族等少数民族,历来少数民族,均属于土官制,县治所在地,自然不会建在这种地方。 当地还有一种传说,说这些少数民族,是共工的后代。中国古代,留下了许多与共工有关的神话传说。据说,共工的故乡在今天的河南辉县市,当地又称共城。共工最闻名的故事有两个,一个是共工治水的故事,后世将其尊为水神。另一个闻名的故事,是共工和颛顼争夺部落盟主之位,颛顼利用民众迷信的心理,声称共工治水会触怒上天,上天会用大水制裁大众。共工因此竞选失败,于是撞不周山而死,目的就是为了让民众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并没有触怒上天。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信了颛顼的话,认定大水泛滥,与共工有关,是共工发怒,因而将形成大灾的水患,称之为洪水,也就是共工加上水。 洪江当地传说,和颛顼竞选失败后,共工的后人为了生存,逃到洪江一带,成为当地的少数民族。为了纪念祖先共工,他们便选择了洪江这个地方,作为共工的永远纪念之地。但是,这件事又不能做得太明显,否则会引起颛顼帝的警觉。于是,他们玩了一个小滑头。共工不是水神吗?在他的名字前面,全部加上水,于是,有了洪江之名。 壮丁们盘问了几句,程正光对答如流,千人斩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不出一言。门丁没有发现丝毫破绽,只好放行。 临行时,程正光不忘打探一下消息,问道:“几位爷,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有人值守,现在怎么变了?” 一个壮丁说:“现在土匪猖狂,提防土匪呢。” 程正光抱拳道:“辛苦几位爷了。” 狼王千人斩暗自好笑,靠你们这样一些人,还能防得了土匪?这么个城,老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们能把老子怎么样? 就在他们受壮丁盘问时,不远处,一名小叫花子远远走来,看到他们三人,大吃一惊,连忙躲到一个人的后面,慢慢移向旁边的一条小巷子,站在墙角,侧着身子,望着千人斩等人。洪江的墙角设计很人性化,担心墙角太有棱角会伤人,全都是圆弧形。小叫花子罗小飞的视线,也因这弧形的墙角而变得开阔。 三个人进了城门,打马向前。罗小飞从墙角闪出,正想跟过去,发现码头上又来了一伙人,他便一闪身,溜走了。 程正光来过洪江城,对这里很熟悉,他轻车熟路,把千人斩带到了万花楼门口。这是千人斩进城的目标之一。 万花楼不是湘西特有的窨子屋,而是四合大院。传统的四合大院子一般是两层,但万花楼是三层,最上面还有一个骑楼。万花楼结合了湘西特有的窨子屋与北方四合大院的特点,全新设计修建。 万花楼的大门上有一副对联:花光楼影倒晴天,荷气竹风宜永日。横联是:唯春有情。正厅上位有一副巨大的人像,两边有楹联:诗云君子好逑,子曰食色性也。这副巨大的人像,不是三皇五帝,也不是神仙菩萨,而是古人管仲。管仲设女闾,也就是妓院的起源。管仲当年设置妓院有政治目的和经济目的,流传了几千年,就只剩下经济目的了。 狼王千人斩虽然是第一次进洪江城,但野狼帮的探子,早已经对洪江城非常熟悉。他们从洪江回到野狼谷,谈得最多的,不是首富张祖仁或者洪江十大富豪,而是万花楼以及花蝴蝶。在他们的口里,花蝴蝶变成了天上的仙女,狼王因此想来看看,这个让野狼帮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们神魂颠倒的女人,到底是何模样。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青楼之所,一般正经人不去,到这里来的,又是各类外来人,藏身于这类地方,自然是最安全的。 三人勒马在万花楼门口,狼王千人斩抬起头,望着气派的大楼,摇头晃脑地道:“不错,老子来对了地方。” 此刻还是上午,别的青楼,上午是不做生意的,下午才有客人上门,而到了晚上,生意就火爆起来。万花楼是个例外,甚至相反。因为进出万花楼的商贾、官员,都是非常有钱之人,这类人不愿意事情让别人知道,往往在清冷的时候来。 一个龟公在里面看见了狼王千人斩等人,立刻跑出来迎接。骑高头大马,穿着奢华,神情倨傲,肩膀上的褡裢沉甸甸的,一看就是有钱有身份的人。这个龟公准确地分辨出狼王千人斩的地位要比程正光高一些,很简单,狼王千人斩脸上有不屑一顾的霸气。 龟公半跪半蹲在狼王千人斩的左边。狼王千人斩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动作,以为他是给自己敬礼,再一想,中国的礼节就那么几种,要么拱手,要么下跪。这半蹲半跪,又是什么礼节?难道洪江的礼节和别的地方不同?为什么没有听那些探子们谈过?千人斩坐在马背上,一时愣住了。他的两个手下,也是干着急,完全不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好在千人斩绝顶聪明,见龟公一直保持着那个动作不动,又说了句:“这位爷,请。”顿时明白,他是用身体给自己做下马墩。 有钱人的玩意儿就是爽。千人斩顿时偏腿,一脚踏在龟公的背上,下了马来,顺手入怀,掏出一点散银,扔给了龟公。 龟公接住银子,眉开眼笑,扯开嗓门大喊:“贵客三位,里面请。” 里面出来一个下人,牵了三人的马,在万花楼的左边,有一个马厩。这也是万花楼和别的青楼不同之处。别的青楼,和全国各地的青楼同样的思维,认定客人只会乘轿来,轿子随后会离开,因此不需要预留停放轿子的地方。但万花楼却建有马厩,这也是其生意红火的原因之一。 三人进入正厅,刚刚坐好,便有丫环端上茶。龟公毕恭毕敬地问道:“三位爷,可有熟悉的姑娘?还是小人给三位介绍漂亮的姑娘?” 狼王千人斩把肩膀上的褡裢扔在茶几上,粗声说:“喊你家妈妈出来。” 龟公这样的场面见多了,应了一声,去报告花蝴蝶。万花楼的姑娘们叫花蝴蝶妈妈,龟公们叫花蝴蝶掌柜的。此刻花蝴蝶刚刚起床,正在梳妆。龟公在门口低声说:“掌柜的,来了三个贵客,说要见您。” 花蝴蝶做的是这个生意,有贵客上门,岂有不见之理?何况在洪江地界,她也不担心谁敢闹出什么事来,便道:“你下去招待客人,我随后就下去!” 龟公下楼,给狼王千人斩深施一礼,道:“三位爷稍候,我家掌柜的随后就下来,请用茶。” 茶添了几次,花蝴蝶久久没有下来,龟公不时抬头往楼上张望。狼王千人斩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放,啪地拍了一巴掌茶几,喝道:“搞逑什么名堂?让大爷白白候着?信不信大爷拆了你家招牌?” 龟公吓得不轻,这些财大气粗的家伙,都有些靠山,自己得罪不起,正准备说什么,二楼楼梯上传来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大爷,发什么火呀?小女子总不能披头散发就来见大爷呀!” 声音娇媚入骨。 还没见到人,光是听到声音,狼王千人斩身子就有一种麻麻的感觉。只见花蝴蝶曳地长裙,长发飘飘,宛若仙女,从楼梯款款而下。人未到,一股清香袭来,沁入心扉。 狼王盯着花蝴蝶,目瞪口呆。花蝴蝶来到三人面前,盈盈一拜,柔声道:“小女子见过三位大爷。” 千人斩晃了一下脑袋,右手习惯性地在头上做了一个摩擦动作,他忘记了此刻自己手中没有斧头。他杀人或者和女人睡觉的时候,都有这样习惯性的反应。 程正光咳了一下。 狼王猛然醒悟过来,双手一抱拳:“见过大……掌柜的。”他本来想说见过大当家的,但想起这样说不对,才改了口。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花蝴蝶落落大方地在狼王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嫣然一笑:“大爷请坐。” 千人斩坐了下来,一双眼睛在花蝴蝶身上扫过,只见她肌肤胜雪,眼若秋水,眉若青黛,腰若细柳,忍不住心中怦然乱跳,猛吞了一口口水。 花蝴蝶微微一笑:“大爷请用茶。” 狼王镇定了一下自己,道:“久仰大掌柜的芳名,今日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闻名百倍。”一边说,一边解开褡裢,把褡裢里的银锭抓出来,摆放在一起,最后拿出来的,是一个船形的大金锭,放在银锭之上。 花蝴蝶不动声色,心中想起这个场面似曾相识。当年把总王顺清身上也有这样一股唯我独尊的霸气,开始意识到今天遇到的,很可能不是一般的角色。 千人斩说:“大掌柜的,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花蝴蝶淡淡一笑:“大爷,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小女子只是一个生意人,能为大爷效点什么力?” 狼王千人斩哈哈一笑:“我听说大掌柜的卖艺不卖身?” 花蝴蝶道:“是。” 狼王千人斩双手一抱拳:“请问为什么?” 花蝴蝶一怔,随即道:“但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狼王千人斩道:“我听明白了,大掌柜心中有人,容不下别人,佩服。请给我和我兄弟介绍几个漂亮的姑娘,我们要在万花楼住五六天。” 这又大大地出乎花蝴蝶的意料:这个男人直爽,挥金如土,大有来头呀!客人不纠缠了,花蝴蝶为他们安排了头牌姑娘秋月、冬雨和雪青,热情招待。 狼王他们并没有和花蝴蝶纠缠,带着姑娘进了房间,很长时间再没有出来,就连中饭和晚饭,也是叫到房间里吃的。直到天黑后,他们才出门逛街。满街华灯溢彩,热闹非凡,狼王喜形于色,程正光却心事重重。 狼王见程正光愁眉苦脸,惊讶地问:“正光,你怎么了?姑娘玩逑得不舒服?” 程正光说:“我心里不舒服,给了那么多钱,太不划算了!” 狼王吐了一口唾沫,白了程正光一眼:“真他娘的没出息,我真看逑不起你!” 程正光分辩说:“那些银子,花蝴蝶值得,别的姑娘都不值得。” 狼王嘿嘿一声冷笑:“我们是做什么的?晓逑不得?” 程正光点了点头:“晓得!” 狼王道:“老子是先存放在她家里,要连本带利搞逑回来!”他一拍程正光的肩膀,摇晃着脑袋,得意地道,“现在你明白不?” 程正光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三人也没什么目标,只是往前走,没想到走进了红灯区,沿街两边都是青楼,有杏花楼、迎春楼、飘香院、翠薇居。许多姑娘在望台上翘首弄姿,招徕顾客。 程正光不屑一顾地说:“看了万花楼的姑娘,这些女人全部是残花败柳,不堪入目。” 狼王连连点头:“这些女人没逑意思。走,我们往那边走。” 千人斩领头拐进一条巷子,前行不久,竟然逛到了沿江码头一带。码头边上,是白天繁华,夜晚难得见到灯光,向前望去,是一片黑暗,只有一些大船挂一盏灯,灯光照在水面上,像是碎了一地的银子。岸边却是另一个世界,一溜房屋,家家门前挂着灯笼,其中有一家的灯笼最亮,千人斩抬头看时,见到的是一幅大字招牌:福寿堂。 程正光看了看大当家的,迟疑地道:“大当家的,要不要进去享受一下?”野狼帮的土匪抢过不少烟土,但都没有抽大烟的习惯,最多也就是偶尔尝尝。程正光怕大哥责怪,才试探着问。 狼王想了想:“既然来逑了,就要见识见识。”三人走上十几级青石台阶,来到大门口。大门口,站着两个门童,一起弯腰鞠躬:“大爷里面请。”一个门童在前面引路。又上了十几级台阶,再进了一道大门,才算进入福寿堂。福寿堂是三进三层的窨子屋,富丽堂皇。 门童在前面引路的时候就问道:“三位大爷,是进贵宾房吗?” 程正光喝道:“进最贵的房间,还怕大爷没钱吗?” 门童忙赔着小心道:“大爷您别见怪,小的问明白了,好让里面招待三位爷。”转身一声吆喝,“贵宾客房大爷三位,二楼请……” 一楼天井中挂着两排灯笼,灯火辉煌,天井边有一道五尺宽的楼梯直通二楼。三个穿青花旗袍的年轻侍女分别搀扶着狼王千人斩和他的保镖,上了二楼,在走廊上拐了个弯,进入一间贵宾房。房间里面摆了一张巨大的卧榻,卧榻正中摆了两张很小的红木条几,每张红木条几上搁着一盏油灯,墙壁上挂着四盏灯笼,还有几幅仕女画。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陈设。 程正光有些失望:“这是啥逑地方?” 狼王皱了皱眉头。 一个侍女柔声说:“三位大爷请躺上去。” 三人上了卧榻,狼王在中间,程正光和另一名保镖在两边,各自隔着条几。三名侍女跪在地上,给各人脱了靴子,又给三人垫好靠垫,安好枕头。随后,三名侍女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各自端了一个托盘进来。托盘里是吸大烟的烟灯、烟芊、烟枪、烟膏,还有一些点心水果。 三个侍女将托盘放在茶几上,各自脱了鞋,跪在三个男人面前,娴熟地给烟枪里填了烟膏,然后把烟枪递到三人手中,说道:“大爷请。” 狼王的目光一直落在三杆烟枪上,三杆烟枪做工精致,名贵奢华。他接过烟枪,把玩着,撇了撇嘴:“姑娘,这是啥逑玩意做成的?” 侍女微笑着回答:“大爷,烟枪是象牙做成的。” 程正光问:“这玩意值多少钱?” 侍女回答说:“一杆烟枪值一栋楼。我们掌柜有五杆值钱的烟枪,其中三杆在这里呢!” 程正光啧啧称赞:“你们掌柜很富有呀!你们掌柜是谁呀?” 三个侍女显然吃了一惊,居然有不知道他们掌柜的人?其中一个笑吟吟地答道:“张祖仁张大掌柜。” 狼王哼了一声:“记住逑了。” 程正光已经美滋滋地吸了起来,狼王吸了几口,不停地皱眉。侍女奇怪地问:“大爷,有什么不舒服吗?” 狼王摇了摇头,不冷不热地道:“我今天没兴趣,你来吸。”把烟枪递给了侍女。 侍女不敢吸:“大爷……” 狼王道:“大爷让你吸,你就吸,吸了大爷重重有赏。” 侍女忙道:“谢大爷。”端起烟枪,就着烟灯吸了一口。程正光越来越进入状态,一脸陶醉:“真逑安逸!” 狼王脸色忽然一变,对侍女道:“给大爷端一碗冷水来。” 侍女不敢问原因,出去端了一碗冷水进来。狼王夺过冷水,劈头泼在程正光身上。程正光一个激灵,跳起来,破口大骂:“哪个狗日的,泼逑老子的冷水?” 狼王坐正了身体,冷冷地道:“走逑。” 程正光醒悟过来,惊讶地道:“老大……” 狼王喝道:“走逑!” 程正光慌忙跳下卧榻,穿了靴子,拿出银子给其中一个侍女去结账。狼王穿好靴子,另外两个侍女一脸惊恐地望着狼王千人斩,不知道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狼王给了她们一人一锭银子,说:“姑娘,这个地方呆逑不得,趁早找个男人嫁了吧!”说完和两个保镖扬长出门。 出了两重大门,狼王狠狠地道:“以后这种地方来逑不得,兄弟们都来逑不得。” 程正光一怔:“为什么来逑不得?” 狼王沉声道:“不为钱,为了人!大烟这东西,吸多了,能把我们全废逑了。”停顿了一下,说了句,“还是茶叶好,喝了强健筋骨,明目醒脑。” 程正光惊愕不已。 狼王道:“我们现在去看卖茶叶的。” 三人转了几条街,眼前一座大戏院:绍兴戏班。程正光来了兴致:“大哥,难得进城一趟,我们去开开荤。” 狼王千人斩大手一挥:“看看。” 戏班的大门口,用一块红布帘子遮挡着,门口有一个壮丁看守大门。壮丁一看到狼王等人,远远就问:“三位大爷,今天演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是我们戏班的压箱之作,包厢已经满了,不过还有几个座位……” 程正光扔给他一锭银子,喝道:“带路,给大爷选个好位置。”一锭银子买两张戏票绰绰有余,可看门的壮丁有些为难:“大爷,好的位置真的没有了,要不,我给两位爷预留明天的位置?” 程正光正欲发作,狼王却道:“也就随便看看,带路。” “大爷请。” 三人进了戏院。戏院也是窨子屋,只是第一层的格局和寻常的窨子屋不同。戏台搭在天井之中,戏台里面和外面黑压压坐满了人。二楼的雅间门和窗户大大开着,里面的人从门窗往戏台上看。只有靠近大门口处有一两条凳子没有人。狼王千人斩他们坐在最后,伸长脖子往前看。戏台上,丝竹哀怨,琴声悠扬,缠绵悱恻。 梁山伯与祝英台是一个长剧,从两人在书院结缘、结拜、结怨、结恨,再到相知、相爱、相送、相许、相误、相会、相怨、相逼、相抗,直至最后相殉、化蝶,双宿双飞。 狼王看得津津有味,忽然程正光拽了拽他的衣角,并在他耳朵边小声说:“大当家的,你往左边看,倒数第二排,最里面两个。” 狼王抬头一看,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叫:“逑啊……”陡然意识到了不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幸好前面的人都看得入迷,没有注意到狼王的惊叫声。 里面坐着一男两女,正是余海风、刘巧巧和王熙美。虽然两家大人已经有了明确意向,两人又彼此相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规矩摆在那里,但若是想见面,便不得不拉王熙美过桥,三人为公嘛。 程正光认识余海风,狼王也认识余海风,只是他们不认识刘巧巧和王熙美。 狼王望着余海风,久久没有移动目光。 程正光不知道原因,在他耳边低声说:“大当家的,我们先出去吧!”程正光和狼王虽然化过装,还是担心被余海风认出来。 狼王恍若梦中一般。 程正光心中大为奇怪:“大当家的……” 狼王终于回过神来:“怎么?” 程正光用眼神示意,站了起来,往外走去。狼王又看了一眼余海风,跟着出了戏院。三人走到街角,看看四周没人,程正光凑过来,凶狠地说道:“大当家的,那小子是风云商号的大少爷余海风,嚣张得很。我们等他看完戏出来,背后捅他一刀,把他做逑了。” 狼王喝道:“捅个逑,这个人杀不得!” 程正光一惊:“怎么杀不得?” 狼王顿了顿:“老子说杀不得就是杀不得。回山里之后,你要告诉所有的兄弟,就是把洪江城里的人杀光了,也不能杀他。” 程正光张口结舌。 狼王继续道:“还有他身边那两个小娘们,也不能杀。” 程正光点了点头:“是。” 狼王双眉飞舞:“走,回万花楼,喝酒玩女人。” 程正光问道:“大当家的,不是要找少当家的吗?” 狼王千人斩道:“不找了,少当家的鬼点子多逑得很,不用我们担心。” ※※※※※※※※※ 天还没亮,余海风早已经出门,急急来到忠义镖局门口。 洪江的凌晨,就像一个洗尽浮华的美少女,正在酣梦之中,又是一种景致。不见灯光,只有天幕上挂着星星,东方一线熹微,窨子屋就像某种古代的符号一般伫立着,雄鸡此起彼伏地啼叫。 余海风是来等刘巧巧的。 由于多方努力,洪江民团已经初步建立。几天前,守城队已经开始出操,今天是护城队第一次出操。因为是初建,民团的人数有限,守城队还只有三十多人,护城队也不过一百多人。尽管人数不多,但既然是建立了队伍,就一定需要后勤补给,尤其是守城队,需要吃饭需要发饷,这些钱没有来源,只能从洪江的商户中募集。募集粮饷的任务,就由余兴龙、王子祥和老布三人负责,这三人在洪江可谓德高望重,只有他们出马,才有足够的号召力。 民团的事既然是刘承忠和马占山领头,刘马两家的晚辈,自然全都到齐。马家的年轻一代很多,除了那些未成年的,仍然有十七人。刘家两兄弟,各有两个儿子,余家的儿子倒有不少。余兴龙这一支,有十个儿子,在洪江的有四个。而整个余氏家族,在洪江已经五代人,目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有二十多个。王家老大有五个儿子,其中两个超过了三十岁,未列入。老二有四个儿子,来了三个。老三王顺清自然不能落后,也把三个儿子送来了。老四王顺喜没有纳妾,妻子张文秀给他生了二儿一女,全部送到长沙读书去了。 刘巧巧自小习武,也想为保卫家乡做点贡献,她和父亲一说,父亲同意了。刘巧巧主动要求参加护城队,一个主要原因,是因为可以每天见到余海风。 余海风虽然想和刘巧巧一起上操,却不敢大鸣大放地约她,只能悄悄地躲在忠义镖局的门口,等刘巧巧出来。 余海风刚刚将身子藏好,便见不远处有一个人走来。因为太熟悉,仅仅只是看一眼身形步态,余海风立即知道,此人是弟弟余海云。余海云也爱着刘巧巧,哪怕余家内部已经明确,准备让刘巧巧和余海风定亲,余海云也不想放弃,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往刘巧巧身边凑。 这件事,还真是余海风的大麻烦。如果换了别人,他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办法,将情敌打败,问题在于,这个情敌是自己的亲弟弟,麻烦就大了。对此,他有些怨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不快点把亲事定下来?只要正式定了亲,三媒六证,弟弟应该会渐渐打消追求巧巧的念头吧。 余海风有点摸不清父母的意思。按理说,他年龄不小了,若是别人家,这种年龄早已经做父亲了。可他的婚事,父亲是不太管的,母亲倒像是不很着急,舅舅的态度似乎也是冷冷的。这一切令他不解,难道说,舅舅并不希望他娶巧巧,相反,希望促成海云? 为此,余海风痛苦不堪,却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他唯一期望的是,四月花朝早点到来,只要这个好日子一到,余家请了媒人,到刘家定下亲事,这个事,大概也就不会有变数了。 余海风躲在树后想着心事,弟弟余海云倒是没有半点顾忌,在忠义镖局前面走来走去。 忠义镖局的门开了,走出一群人,领头的是二姑父刘承忠,后面是承义叔。在两人后面,走着刘家的几个晚辈,刘巧巧身在其中。余海云也看到了这群人出来,一开始,他似乎想躲开,可毕竟他离大门太近,刘承忠一眼就看到了他,首先打了招呼,他只好站出来,分别向刘承忠、刘承义问好,最后跟着这群人一起向城外的江滩走。 余海云直接走到刘巧巧身边,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而且有说有笑。这一切,被躲在树后的余海风看得真切,心中有一股特别酸的滋味翻滚着。如果这个人不是自己的亲弟弟,余海风肯定会冲上去,将此人狠狠地揍一顿。可事情一牵涉到至亲,处理起来就棘手了。 满腹醋意的余海风不得不远远地跟着。 昨天,余海风约刘巧巧以及王熙美去看戏的时候,刘巧巧悄悄地告诉他一个消息,洪江城的富商家族,想和刘家结亲的不少,已经有好几家托人来探刘家的口气。一家养女百家求嘛,刘家有女初长成,既是花容月貌,又是富甲一方,谁家若是和刘家联姻,在洪江的社会地位,就会猛地向上窜一截。 刘巧巧只不过当笑话在说,或者说对自己的心上人说点体己话,余海风听了,却是心惊肉跳。他很想告诉父母,不要等什么四月花朝了,快点托媒人去提亲吧,再晚了,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可是,作为后生晚辈,这种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操练场在城外,沅水边的一块滩涂之地。洪江城里寸土寸金,根本找不到适合的操练场所。守城队由马占山统领,已经训练几天了,看上去有模有样。护城队就比较麻烦,才训练几场,刘承忠已经意识到,这事玩不下去。他带镖师,有金钱来维系,官员带军队,有权力来维系,而现在这个民团,什么维系都没有。比如本城首富张祖仁的儿子张金宝,人长得实在太胖了,乍暖还寒的天气,才训练几下,就全身冒虚汗,再让他练下去,他不干了,刘承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不干还不行,一来,洪江人会笑话自己,二来,土匪真的袭击洪江,如果一个人没有,就只能任人宰割。有什么办法?第一天训练的时候,护城队到了三百多人,第二天,就只剩两百多了。到了今天,张眼望去,只有一百多人。再看看守城队那边,都是平民子弟,又是拿饷银的,自然积极,马占山说什么是什么。 到此,刘承忠才明白,马占山果然是滑头,当初把护城队交给自己,原来是藏了私心。 现在,刘承忠才知道什么叫骑虎难下。继续走下去?明天说不定只剩下十几个人了。不训练?他怎么向洪江的父老交代?若是真有土匪来攻,他就是洪江的罪人。 余海风来到操练场,放眼一望,也有些傻眼。他被安排为队长,他这个队,原本有十五个人,分成三伍。伍是军队最基层的建制,五人为一伍,据说是管仲创立。不过,按照管仲的建制,十伍为一里。一里就是五十人。刘承忠如果按照这个办法建制,所有人也只能建成两里。为了将来的发展,他搞了点自创,以三伍为一队。 余海风这个队,主要基础,就是那天在太白楼喝酒的慷慨之士。没想到,这些人喝酒慷慨,真的吃苦,就一点都不慷慨了。才不过三天时间,一队仅剩了五个人,只够编成一伍了。 余海风还在为此悲哀,却见马智琛跑过去和刘巧巧套交情。 马占山统领守城队,马家青年却在护城队。马智琛被古立德招募到了麾下,却又一直住在洪江,他到底在替古立德执行什么任务,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同时,马智琛也是护城队成员,每天早晨都要参加操练,余海风在此处常和他见面,但因为众目睽睽,两人也不好说话。对于马智琛的神秘职务,余海风有些好奇,甚至觉得,如果有可能,他也愿意替古大人当差,只不知古大人还要不要人。 马智琛显然也在爱着刘巧巧,这是一个不妙的信号。余海风正有些不知所措,却见弟弟余海云快步向马智琛走去。 “离我表妹远一点。”余海云发出警告。 刘承忠在一旁吹哨子,发出集合号令。就算余海云不过来,集合号一响,马智琛和刘巧巧也会分开。而现在,余海云逼了过来,马智琛自然不肯退缩。 刘巧巧冰雪聪明,一看余海云的脸色,就知道可能出现麻烦,立即说:“表哥,集合啦。” 马智琛年轻气盛,哪里把余海云放在眼里,当即回道:“关你什么事?” 余海云不理刘巧巧,而是对马智琛说:“我叫你离我表妹远一点,你听到没有?” “我想离谁近一点,碍你什么事?” 见马智琛说话很不客气,余海云早已经按捺不住。马智琛刚刚说完这句话,余海云已经出拳,一拳打在马智琛的腮帮子上。马智琛没料到余海云会出手,猝不及防,虽然做出反应,准备跃开,毕竟是晚了,拳头已经打上了脸。 马智琛年轻气盛,哪肯吃这种亏,当即大叫一声,拉开架式,和余海云干起来。 如此一来,大麻烦出现了。整个江滩上,只有两队人马,一队是守城队,那边已经开始列队,训练即将开始,主持训练的,是马智琛的父亲马占山。马占山有三兄弟,二弟马占林,在和野狼帮的战斗中受了伤,此刻还在家里养伤,站在马占山旁边一起指挥训练的,是马占山的三弟马占坡。马智琛这一辈,有十几个人,加上白马镖局的镖师,一共几十人,均参加了护城队,此刻就站在刘承忠这边的队伍中。马家人对马智琛这个另类也说不上有多深的感情,彼此甚至有较深的矛盾,可在一致对外的局面下,他们是绝对团结的。 马家哪容自己人受到欺负?呼啦一下,冲上了一大堆人。 余家人更多。余兴龙的父亲有三兄弟,余兴龙本人,有兄弟五个,堂兄弟七个,到了余成长这一辈,堂兄弟已经有三十多个,而余海风这一辈,堂兄弟超了一百多人。目前在场的,就有三十多个,加上刘家的王家的,后生一辈,有五十多人。这些人原本就对白马镖局的嚣张不满,此时便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也都围了过来。 余家和刘家的人中,有两个关键人物,一个是余海云的舅舅崔立,另一个是忠义镖局的镖师朱七刀。朱七刀比较冷静,只是在一旁观战。崔立的脾气要火爆得多,他作为余家的舅舅,毕竟要站在自己人这一边,因此,早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 余海风没想到出现这样的结果,大吃一惊,连忙冲过去,拦在两人之间。 余海风说:“不准动手,有话好好说。” 无论是马智琛还是余海云,都不可能停止,各自出手,最后,全都打在余海风的身上,眨眼之间,余海风已经挨了好几拳。 幸好刘承忠的反应快动作更快,一步跨过来,伸出一只手,抓住余海云出的拳,轻轻向旁边带了一下,将余海云拉到一边,又伸出另一只手,将马智琛攻来的拳化解。 “都给我住手!”刘承忠大喝一声。 两边已经形成对阵,见刘承忠发话,所有的动作,也都停止下来。 也就在这一瞬间,刘承忠出手了,抽了余海云两记耳光。抽过之后,刘承忠质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吗?” 余海云将这笔账算到了马智琛头上,对马智琛怒目相向,不说话。 刘承忠说:“按照军规,你的行为,至少要挨二十军棍。” 余海云指着马智琛,说:“挨就挨,如果我挨,他也要挨。” 刘承忠:“你还狡辩?我明明看到,是你先动的手。现在,我命令你,向他道歉。” 余海云才不会向马智琛道歉。听了二姑父的话,他鼻子里出了一口气,又恶狠狠地瞪了哥哥一眼,转身走开。 刘承忠大喝一声:“你要去哪里?” 余海云说:“我不和你们玩了,成不?”说着,继续向前走,显然是要离开。 “你给我站住。”刘承忠叫道。 余海云根本不理会,继续向前走。迎面,马占山过来,和余海云错身而过的时候,一伸手,将余海云抓住。 “你要干什么?”余海云怒问。 马占山不说话,拉着余海云向前走。毕竟,马占山属于长辈,余海云就算再横,也不敢和马占山动手。马占山将余海云拉到队伍前,松开手。余海云不好再走,只得站在那里等待马占山开口。 马占山指着儿子马智琛,说:“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 所有人全部愣住,没有一个人敢动。 马占山发火了,大声说:“我的命令不起作用是吧?我们今天在这里训练,为了什么?为了将来打土匪。将来要打土匪,我们就是军队,军队就要有军规,有军令。现在我命令,马智琛违反军规,打十军棍。”他指了两个人,全是马家的人,你们两个,立即执行。 刘承忠冷眼旁观,自然明白马占山这是在唱一场戏。他和马占山,一个是总指挥,一个是副总指挥。副总指挥虽然站到了这里来,可那边的守城队,由马占坡指挥着,正在进行训练,丝毫不乱。而他这个总指挥却无法弹压部队,出了乱子。出了乱子,按照军规,是要处罚的,但身为总指挥的刘承忠投鼠忌器,只是抽了余海云两个耳光。余海云是刘承忠的内侄,抽耳光更像是执行家法而不是军规。马占山过来,对自己的儿子执行的正是军规。 马占山指定的两个人,一个将马智琛按在地上,另一个抡起棍子,打了十棍。表面上,这十棍打得很凶狠,实际上有窍门,落下去时,都很轻。可无论多么轻,毕竟是执行了军法。 在刘承忠看来,棍子落在马智琛的屁股上,疼的却是自己的脸。 事情是余海云挑起的,马智琛挨了十军棍,刘承忠不得不有所行动,而且数目还不能少,只得将余海云打了二十军棍。这二十军棍,同样打得煞有介事,但于被打者,不会有太大伤害。可每一棍子,都打在刘承忠的脸上,这等于刘承忠在自抽耳光。 这一切,被躲在不远处的罗小飞看在眼里。 罗小飞皱了皱眉头,一双漂亮的眼睛迅速转动着,显然在想什么主意。 而另一边,同样有几双眼睛在看着操练场,这些人,是狼王千人斩派出的探子。 ※※※※※※※※※ 洋枪队是这天下午回到洪江的。 洪江并不止老布一个西洋人,还有一个西洋人艾伦·西伯来。两人虽都是西洋人,但并不是同一个国家,艾伦·西伯来是英国人。当地人叫洋名字,觉得太长太拗口,就简单地叫一个字,后面再加一个先生,老布就被称为布先生,西伯来就被称为西先生。 西先生和布先生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布先生说,他代表的是教会,是主,西先生却说,他代表的是大不列颠,他背后还有一个公司,叫东印度公司。据说,这个公司和朝廷做生意,而且做的是大生意。 东印度公司和朝廷做的是什么生意,洪江的老百姓并不清楚,不过,西先生在洪江做的是什么生意,大家心里透亮。表面上,西先生做的是茶叶生意,因为他每次来洪江,都会带走一大批黑茶。但所有的商队,都不愿走空路,走的时候运茶,来的时候,也一定要运货,运的是鸦片。 英国人在当地卖鸦片,一定不会一包一包地卖,更不会一家一家地送,一定会在当地找代理人。找代理人的好处是,不仅能将他运来的鸦片销售,还能替他收购黑茶,少了他很多功夫。既然是做生意嘛,自然是互利互惠。 最初,西先生找的是余成长。 余成长是最早将湖南黑茶运到云南腾冲的洪江商人,自然也是最早将缅玉运回洪江销售的商人。洪江的商贸有几个重要阶段,明朝以前,洪江主要经营洪油和木材,运输通道也是通过沅水运往下江。到明末,洪江商贸迎来了第二个阶段,即茶叶生意。洪江的茶叶生意,最早有两条通道,一条仍然是走黄金水道,通过沅水,将茶叶运往武昌,再沿汉江而上,运往陕西,通过陕西走陆路到西北。另一条是陆路,通过湘西经贵州前往云南,再从大理、丽江运往西藏。这条道,被认定为茶马古道的主干线。余兴龙分家,余成长仅仅只分得一间旧仓库,差不多是净身出户。最初一段时间,余成长往来的,仍然是这条线,可这条线的利润已经非常之薄。此前茶马古道之所以长盛不衰,因为进行的是茶马交易。而清朝是少数民族,自己养马,他们最亲密的民族蒙古,更是有良种马。因此马价大跌,由茶马古道贩马回内地,由于中途死亡等原因,很可能连本都保不住。茶马生意之所以兴隆,甚至成为中国几百年的经济支柱,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内地茶叶价格便宜,而西北茶叶价格奇高,而马价西北便宜,内地价格奇高。茶马商人两头不落空,都能赚到大的差价。 马价下跌之后,茶叶商人运过去的仍然是茶叶,返程时,便不再运马,为了摊薄成本,他们会运回一些藏药或者土特产之类。清朝政府见这项生意利润薄了,再搞茶引制度也没什么意思,便从雍正时起,废止了为明朝带来大利益的茶引制度。茶引制度一旦废除,平民百姓,都可以往西北贩运茶叶,茶商突然多起来,是个人就可以往西北贩茶叶,茶叶价格大跌,利润更加薄了。 也就是这时候,余成长时来运转,他不再往西藏运茶叶,而是开辟了一条新路,将茶叶运往云南腾冲,再由腾冲销缅甸。清政府不设通商口岸,理论上,便没有了外贸交易。但在陆地,由于历史原因,相邻的两个村两座城,分属于两个国家,可其民众却是亲戚朋友,保持着密切的来往。这类地方,商贸上的互通有无,便无法禁止,因此形成了一些边贸城镇。腾冲的和顺,就是这些边贸城镇中最早也是最大的一个。 和顺的兴起,恰恰源于古老的以货易货。在茶马交易极度繁荣的时代,和顺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城。茶马交易衰落,和顺迅速崛起。和顺的崛起,有两大原因,其一,英国人突然爱上了茶叶,大量的中国茶叶从和顺出境,销往缅甸、印度,再通过海运,销往英国。而缅甸盛产翡翠,由内地运茶叶到云南的马帮,若是运往西藏,只能换回土特产,利润极薄。若是运往和顺,可以换回翡翠,利润则厚得多。 余成长不走西藏走和顺,做的,就是这个生意,也因而迅速发展起来。 西先生在和顺做生意,既收购茶叶,也贩卖鸦片,和余成长是生意上的伙伴。曾经有一段时间,西先生竭力游说余成长不运玉石运鸦片。西先生的理由很充分,玉石是富人玩的东西,一般的穷人,哪怕是买,数量也有限,市场只有那么大。鸦片却不同,消费市场大得很。再退一步,你一个马帮,几百匹马,如果全部拉玉石,缅甸玉石的产能显然不够,而玉石的价格奇高,你的能力,也不足以用整整一个马帮来运玉石。相反,若是贩运鸦片,却不需要这么大的成本。更退一步,运鸦片也不影响你带玉石。 这些道理,根本不需要西先生说,余成长太清楚了。每次,余成长组织的马帮,运过去的,全是茶叶,但回程时,确实不可能全部运玉石,能有一两匹马运玉石,就已经非常可观了,其他的马匹,只能运回一些土特产。若是改运鸦片,玉石生意不受影响,鸦片生意又能赚大钱,从经济上算,这是最划算的买卖。可余成长见识过很多吸食鸦片的人,深知鸦片之害,当场拒绝了西先生。 西先生却不甘心,自己往洪江跑了一趟,恰好遇到张洪昌拿着一把刀追杀张祖仁。西先生带着翻译,一问,才知道张祖仁是张洪昌的儿子,不争气,染上了鸦片瘾,从柜上偷钱去吸鸦片。西先生当即找到张祖仁,希望和张祖仁合作,贩运鸦片。 张祖仁是个烟鬼,自然对这个计划心驰神往,可是,他不敢做。根本原因在于,西先生提出的条件是由张祖仁组织一个马帮,将湖南产的黑茶运到云南,在那里和西先生换鸦片,再运回洪江。一方面,张祖仁从未走过这条道,二来,他知道这条路不太平,如果没有实力保障,说不定就被土匪抢了。同时,张祖仁又想做这笔生意,如果有了这笔生意,就算他吸再多鸦片,也不用再看父亲的脸色。 可张祖仁既是个鸦片鬼,又是个花花公子,哪做得了大事?他跑来找妹夫王顺喜商量。 王顺喜那时候,日子过得不顺,心情正郁闷。他的父亲王子祥学余兴龙,搞了一次分家,竟然给最小的儿子分的家产最少。王顺喜开了一间茶叶店,自己没有能力组马帮,只是在别人的马帮里搭些货,利润非常低。张祖仁对王顺喜一说,王顺喜立即意识到,这是一桩好买卖。不过,他有两点忧虑,第一,自己如果公开经营鸦片,父亲可能会打断他的腿。第二,自己组织马帮,因为没走过,不熟情况,搞不好就被劫了货。因此,他给张祖仁出主意,第一,他们可以合股做,但是,对外一定不能说他入了股,只说张祖仁单独经营。第二,不去云南接货,要求西先生把货运到洪江,有多少,他们就要多少。 可即使如此,张祖仁也为难,他的名声早已经臭了,根本无法从父亲那里搞到本钱,想合股没有本金。王顺喜说:“这个不难。你有多少出多少,不够的,我先帮你垫上。我们在洪江开一个贸易行,你我各占五成股份。” 于是,两人成立了一个祖仁贸易行。说是张祖仁有多少出多少,事实上,张祖仁一分钱没有,全部钱都是王顺喜出的。此时的王顺喜,对张祖仁还真不放心,怕他把这些钱拿去抽了大烟,整个贸易行,都是王顺喜在筹办。别人问起,他就说,是帮舅子哥弄的。因为是租用商铺,开办资金,才用了不到一万两,加上备用资金,也才不足两万两,王顺喜却对张祖仁说,一共四万两。从账面上说,王顺喜开祖仁贸易行,占了百分之五十股份,实际上一分钱没出。 这个祖仁贸易行,王顺喜肯定不放心交给张祖仁经营,自己又不方便出面,只有一种办法,请职业经理人,银钱等,都不由张祖仁经手。 西先生说干就干,请了华生和杰克两个英国助手,又雇了二十名印度兵,给他们配上洋枪,组建了一个洋枪队,开始向洪江运鸦片。每年,西先生的马帮往洪江跑三趟,每趟大约贩运五百箱鸦片。祖仁贸易行将这些鸦片出手,可赚大约十五万两银子的纯利。 张祖仁手中有了银子,自己又要吸食鸦片,于是,一家又一家开起了鸦片馆。 祖仁贸易行卖鸦片是批发,鸦片烟馆卖鸦片是零售。一整箱有四十包,每包约三斤重,可以分成几十次吸,收益也就比批发多出几倍。所以,王顺喜每年从西先生贩来的鸦片中,只赚到六七万两银子,张祖仁却可以赚到三十多万两。他的洪江首富,就这么赚来了。 王顺喜知道大舅子开鸦片烟馆赚了大钱,可他不敢公开干这件事。好在他还有些别的名堂在玩,赚钱的路子有不少。中国政府下了多次禁烟令,鸦片始终是违禁品,如果没有官府在背后支持,西先生绝对不敢把鸦片运到洪江。要取得官府的支持,两个人物是关键,一个是王顺清,一个是乌孙贾。王顺清和乌孙贾又不敢公开收钱,必须找个中间人,王顺喜自然就是这个中间人。 艾伦·西伯来乐于用钱打通关系,每次到了洪江,就像回到自己国家一样。他在洪江买了一幢窨子屋,养了一个中国女人。他不在的时候,这个中国女人替他打理洪江的生意,他一旦来到洪江,这个中国女人,便负责他以及洋枪队的衣食住行。 说是负责衣食住行,可实际上,洋枪队需要她做的事并不多。这些印度大兵,一路上高度戒备,到了洪江,自然要放松,到达洪江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乐子。沿途经过的集镇虽然也有妓女暗娼,一来他们负责押货,不敢轻易离队,二来,那些地方的妓女,自然不能和洪江的相比。所以,这些洋人们一旦到了洪江,有些差不多是住在妓院里。他们之中,几乎每个人都有相好,住在相好那里,吃喝拉撒,一切都解决了。 洋枪队的队长叫阿三,他的相好在怡红院。这次,他不想去怡红院了,因为他听人家说,万花楼是洪江最有名的妓院,里面的姑娘是最好的,洪江任何一家都无法与之相比。所以,他带了两名手下,直奔万花楼而来。 国籍不同,肤色不一样,语言各异,但欲望却是一样的。万花楼的龟公们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知道他们是洋枪队的外国人,也明白他们的意思,顿时笑脸相迎,把他们引入姑娘的闺房。 印度人没有问价,以为洪江所有妓院的价格是相同的,可他们忽视了两大关键性因素。第一,万花楼之所以有名,价格自然也比别处高。第二,他们在别处,人家做的是熟客生意,还属于大宗交易,价格自然便宜。轮到付钱的时候,他们按相好的价格付账,姑娘们不干,说:“银子不够。银子不够。”洋人们说:“古得,古得。”完全是鸡同鸭讲。闹了半天,印度人掏光了身上的钱,姑娘们还是拉着他们,不让走。如此一来,印度人恼了,不仅仅摔茶杯灯盏,还打姑娘们耳光。 万花楼有十几个龟公,龟公不仅仅负责迎进送出,还负责保护万花楼的安全。龟公之中最厉害的叫孙大龙,是个敢打敢杀的家伙,在万花楼吃香喝辣,还有大把的银子拿,平时基本没有出过大力。如今,有人到万花楼找麻烦,岂有不效忠主人之理。 孙大龙提了根木棒,指挥着几个龟公:“拦住这三个家伙,想吃白食,活得不耐烦了,找死!” 阿三对两个洋兵喊:“狗。狗。狗。” 孙大龙还在奇怪:进来了三个洋人,难道还进来了条狗?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双方在一楼大厅狭路相逢。 阿三手里举起一把短枪,两个士兵举着长枪,他们对面是十几个龟公,手里提着棒子。 阿三不会说中国话,说的是洋话:“谁敢上来,谁死。” 没人能听懂他的话,孙大龙大声吆喝:“大家别怕,洋人不敢开枪,很快把总爷就会带人来抓走他们。”把总王顺清和花蝴蝶的关系,外面的人也许有不知道的,但花满楼的人都知道。 大家都明白这一点,他们不放洋人走,洋人也不敢开枪,他们三把枪,但只能开三枪,三枪之后必须装填火药才能再开火。真是如此,他们最多打死打伤三个人,此后就只有挨打的份儿。所以,他们还真不敢开枪。 双方对峙时,早有人从后门溜出,飞奔汛把总,报告王顺清。 王顺清听说洋人竟然敢在万花楼闹事,当即手一挥,指着两个铁杆弟兄杨兴荣和邹中柱说:“带上弟兄们,跟我走。老子日你洋人个乖,敢在老子的地头搞事。” 不大工夫,王顺清领头冲进了万花楼,他大喝一声:“谁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洪江城里闹事?老子扒了他的皮,拆了他的骨头!” 孙大龙和龟公们满心欢喜,他们等的就是把总王顺清来抓人,一听把总来了,自然让开了一条路。塘长杨兴荣冲在最前面,一眼就看见洋人举着枪,吓了一跳,忙折身回去,对王顺清道:“把总爷,大事不好了,是洋人闹事。” 王顺清先是吓了一跳,接着想到胡不来的计谋,心中暗喜。这个胡不来,看来还真有些鬼点子,机会说来就来了。他白了杨兴荣一眼:“老子日你个乖,洋人就不是妈生的?有什么不好呢?这里难道不是我大清的天下?他洋人就敢在这里胡作非为?” 王顺清向前走,阿三和两个士兵立即调转枪口,对准了王顺清。 王顺清毕竟是武官,知道枪的厉害,一枪可以把人打出一个窟窿,九条命也丢了。刚才他还理直气壮,此刻见了枪,顿时冒出了虚汗。好在他在兵营里混了这么多年,太多的兵法不懂,兵不厌诈还是懂的。他当即变了一下脸色,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大龙忙道:“把总爷,这些洋人没钱还来玩姑娘,您快把他们抓起来……” 王顺清哼了一声:“你说抓人就抓人?你是把总爷还是我是把总爷?” 孙大龙吓了一跳,忙闭上嘴巴。 王顺清看了看洋人,又看了看几个满腹疑惑的龟公:“死人没有?” 一个龟公迟疑了一下:“没有,洋人打坏了茶盏,打了一个姑娘。” 王顺清不以为然:“没有死人就是鸡毛鸭毛的小事情,值得动这么大的场面,你们还拿着棍子干什么?收起来收起来,你们散了散了……” 龟公们面面相觑,狐疑满腹,相继收起了木棍。洋人阿三认识把总王顺清,王顺清和他们老板西先生喝过多次酒,交情深厚。阿三还以为把总爷是来帮自己的,看到对方把棍棒都收了起来,也把短枪插在枪套上。两个洋兵也收起枪。 王顺清对杨兴荣和邹中柱等手下使了个眼色,两人跟随把总爷多年,自然心领神会。 阿三满脸堆笑,向王顺清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伸出手,一边喊:“哈喽!” 王顺清也满面是笑地走向阿三,也伸出手:“哈喽哈喽。”待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王顺清一把扭住阿三的手腕,拽到自己面前,飞起一脚,结结实实踢在阿三肚子上。与此同时,杨兴荣和邹中柱分别带着多名汛兵,扑向两个洋兵,把两人扑倒,按在地上。 醒悟过来的龟公,一拥而上,把三个洋人牢牢按住,拳打脚踢。 王顺清踢了阿三一脚,破口大骂:“哈他娘的喽,这里是洪江,是老子的地盘,敢在老子的地盘闹事,分明没把老子放在眼中,捆起来。” 三个洋兵被捆绑了个结实。阿三一边挣扎,一边用洋文大叫:“阴谋,卑鄙的阴谋!” 王顺清虽然听不懂英文,但明白他的意思,扬扬得意地道:“兵不厌诈,懂不?” 阿三不懂中文,大骂:“发可,发可。” 王顺清大手一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洋人犯法,也与庶民同罪。带回去,吊起来,狠狠地整。” 回到汛把总署,王顺清往公堂里一坐,大大方方地跷起二郎腿。一名汛兵知道他这架势,立即递上水烟。王顺清接过,大口地抽起来。他的身后,有一块金匾,上书“镇戍疆域”四个大字,堂中墙壁上有“对天勿欺,居仁由义,待人以恕,罔谈彼短”等警句。 杨兴荣走过来,请示道:“把总爷,要不要吊起来?” 王顺清翻起眼皮,看了杨兴荣一眼,没有说话,只顾着抽烟。杨兴荣以为王顺清默许了,立即一挥手,大喝:“给老子吊起来。” 几名汛兵手忙脚乱,要把三个洋人吊到柱子上。王顺清将水烟壶往桌子上一搁,道:“老子日你个乖。老子说了要吊起来吗?” 杨兴荣知道自己会错了意,立即对汛兵说:“放下,快放下。”待汛兵将三个洋人放下,杨兴荣又往王顺清面前跨了一步,问:“请把总爷下令。” “下你妈个巴子令。”王顺清骂了一句,“去,把胡师爷请来。” 几个汛兵一时没完全明白王顺清的意思,没有动。倒是外面传来胡不来的声音。 胡不来说:“不用请,我自己来了。”话没落,人已经进来。胡不来大大咧咧,道:“顺清兄,你的速度蛮快的嘛。” 王顺清毕竟是官,胡不来只是僚,他当然要端足架子:“你的消息不是更快吗?” 胡不来不理王顺清,而是看着三个洋人,脸色大变,说:“哎呀,顺清兄,你怎么把他们捆起来了?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王顺清说:“如果不捆,他们会跟我来这里?” 胡不来说:“快松绑快松绑。” 王顺清说:“松绑?难道我还要好酒好肉地招待他们不成?” “当然要好酒好肉招待。”胡不来说过这句话,看王顺清一脸的不耐烦,立即说,“忍,一定要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王顺清说:“老子如果松绑,这些个日怪的,肯定撒丫子跑了。” “不能让他们跑,绝对不能。”胡不来说,“你派人把他们看紧,让他们好吃好喝,就是不能让他们逃走。” 王顺清虽然不愿意,却也不得不按胡不来的意见办。他让杨兴荣去招呼这三个洋人,自己则和胡不来到了里面的办公室,开始密谋。 胡不来刚刚坐下,王顺清便问:“下一步,怎么办?” “等。”胡不来说了一句字。 王顺清不十分明白,问:“等,等什么?” 胡不来说:“现在怎么处理洋兵,不是关键,关键是民团。” 王顺清的脑子转得虽然快,但没有胡不来快,他还停在洋兵身上,胡不来已经跑去了民团。王顺清一时没有适应过来,再问:“民团怎么了?” 洪江城甚至黔阳县没有太多军队,甚至连准军事力量都很弱,要靠政府剿匪,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只能依靠民团。王顺清正在打这个主意,民间却先动了起来,刘承忠和马占山两个人说动了洪江城的几位长老级人物,再联络几个商界领袖,先将民团建了起来,并且开始了训练。 这些人自己建民团,王顺清就失去了一次赚钱的大好机会。他对这个民团恨得要死,但一时之间,又找不到好的解决方法。 “靠刘承忠和马占山组织民团,那还不是哄鬼?”胡不来说,“你听说没有?民团昨天早操的时候出事了。” 这件事,王顺清自然知道,说:“我听说了。” 胡不来更进一步说:“现在民团非常乱,你知道为什么吗?” 王顺清自然知道,但他更想听的是胡不来的下一句话,所以说:“我没过问这些事。” “你应该问,而且,你必须问。”胡不来说,“你是洪江汛把总,最高军事长官。地方组织民团,没有你领头,怎么行?” “他们搞都搞起来了,我能怎么办?”王顺清说。 胡不来说:“这时候,你必须出山,把民团接过来。” “接过来?”王顺清一下子站了起来,显得有点激动,“他们搞出个乱摊子,我怎么接?” “正因为是乱摊子,你去接收,才有理由,而且,更好。”胡不来说,“你想过没有?如果在此之前,由你来搞,那些人可能不乐意。而现在,他们自己搞了,并且搞得很糟,骑虎难下。你一出面,等于救了他们的急,他们是求之不得。所以说,这是接过来的最佳机会。” 王顺清说:“我为什么要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胡不来将头摆得什么似的,一连说了几十个错。随后,胡不来告诉王顺清,此时把民团接过来,有大好处。首先,要将最初报名的那些富商的公子们,全部叫回来训练。那些富家公子,哪里吃得了这个苦?吃不了苦是吧?好,那就不让你吃苦。但既然是军队,就一定得有军规。违反了军规就要受军罚,挨军棍。不愿意挨军棍?也行,罚款。名义上,这些罚款可以充当军费。而实际上,这些军费,还不是你自己花? 王顺清眼前一亮,看了看胡不来,道:“你这个脑子,越来越好使了。” 胡不来暗想,老子的脑子本来就比你的好使,只不过你运气好,生在了富贵人家。老子如果生在富贵人家,你给老子提鞋,都不够格。他说:“第二条,我听说,洪江城里的富商,还有很多人家的公子没有参加民团。这不行,一定要公平。公平嘛,很简单,规定每家必须出一个或者两个人。不出人?也行,那就出钱,我们用这些钱去找人顶替你的儿子。” 王顺清立即说:“这个好。那你说说,如果不出人,应该出多少钱?” 胡不来:“这个,不是我说的,也不是你说的,是算出来的。我们去招募一个兵,需要一副盔甲,对不对?需要武器,对不对?还需要服装,对不对?当然,还要给这个士兵付生活费用,也就是军饷。最后,万一这个士兵负伤了,甚至是阵亡了,费用当然不需要你全出,但必须承担一部分。这样一算,一个人多少钱,一清二楚。” 王顺清眼前一亮:“那不是要上百两?” 胡不来:“嫌多?很简单啊,让你的儿子出来,一两都不要你出。” 王顺清说:“光这一项,就是几万两银子啊。” 胡不来说:“几万两很多吗?你搞这个民团,不弄个十几二十万两,就是没搞成名堂。” 王顺清大吃一惊,十几二十万两?老子日你个乖,如果每年有十万两收入,在洪江城里,绝对排在百名以内。这个胡不来,胃口还真不是一般的小。 胡不来见王顺清不说话,以为他害怕,说:“你想想,如果租借洋枪队,这个钱,从哪里出?当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王顺清说:“我原来只想到收捐,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些名堂。” 胡不来说:“你手下五十个汛兵,朝廷一年能拨给你多少银子?一千多两。而你如果掌握了这支民团,就等于卡住了全城富商的脖子,想怎么收钱就怎么收钱。” 此时,王顺清才意识到,和胡不来合作,确实是一件好事。同时,他又想到,胡不来代表的是古立德,这些点子,恐怕不是胡不来的,而是古立德的。四弟说得果然没错,这个古立德,表面上不贪,其实是有更大的目标。 一个官员,只要他贪,一切就都好办了。 “那好,明天,我就派人去把民团接了。”王顺清说。 胡不来看了王顺清一眼:“我估计,你去接管民团,刘承忠一定求之不得,马占山却不一定肯放手。” “老子日他个乖。”王顺清说,“老子管他放不放手?放得放,不放也得放。” 胡不来连忙摆手:“不不不,你没有想明白。” 王顺清看着胡不来,确实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胡不来说:“马家在洪江是外来户。当然,洪江还有很多外来户,这些人在洪江生活几代,慢慢混出头来的,大有人在。可像马家这样,第一代就想混出名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洪江的商人,看马家不顺眼的很多,既有马家自身的原因,也有排外因素。马家要增加自己的分量,只有两条路,一是有人当官,二是手里掌握一支军队。” 王顺清说:“老子为什么要给他军队?他老马家发达了,对老子有什么好处?”显然,王顺清也属于看马家不顺眼的那一类人。 “当然有好处。”胡不来说,“马家有一种茶,叫渠江薄片,有一百年历史,这种茶比黄金还贵,你懂吗?” 王顺清眼睛转了几转:“你的意思,是叫马家把这种茶拿出来?” 胡不来说:“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 从汛把总署出来,胡不来直奔忠义镖局。 古立德上任后的第一件大事是剿匪,要剿匪,必须有兵。申请朝廷调兵?可朝廷调兵,先得准备大把的银子,这个东西,如今是朝廷最缺的。兵部拿不出钱,一定把这个包袱扔给省里。省里的总督或者巡抚,是有调兵权的。可他们调兵,同样需要银子,省里也拿不出钱,大家都穷啊。全是被鸦片和腐败闹的,政府早已经亏空,只有个人口袋里有钱。 土匪有两大特性,一大特性是上马为匪,下马为民。国家穷,老百姓的日子更穷,实在过不下去,官府又管不了,那就当土匪好了,抢来的钱,一定比地上种出的钱多,而且还不交税。第二大特点就是流窜,你在这里剿,我跑到那里,你在这个县剿,我跑到另一个县。所以,依靠县里剿匪,那是鬼打鬼。 多年以后,有一个叫洪秀全的人,义旗一举,短短的时间内,就聚集了几十万人。历史教科书说,这些人是揭竿而起,其实也是在哄鬼。真正的原因在于,湖南、广西、贵州这一片区域,占山为王的土匪太多,听到洪秀全起事的消息后,这些土匪呼啦啦就奔跑而去,投靠在洪秀全门下。 和别的县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同,古立德是个有抱负的人,或者说是个有抱负的官。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六品没有被降,那就说明还有机会。更重要的一点,鸦片这个东西,对国家经济造成了巨大伤害,从而更进一步伤害了国家政治,影响了国家稳定。迟早有一天,国家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只是目前,这个脓包还没有烂而已。脓包一旦烂了,就必须通过外科手术的方式摘除,真到了那一天,他就是大功臣。官复原职是一定的,官升一级甚至官升两级都有可能。 问题是,这个脓包到底什么时候烂?在这个脓包烂掉之前,他如果出了大麻烦,那就失去了一切机会。他最大的麻烦,或者说最大的危机,就是土匪。所以,他无路可走,必须剿匪。 既然军方靠不住,他就得自己组织民团。组织民团,最大的难题在军费。 胡不来给他出主意说:“恩主大人,军费这个事嘛,说难办,那确实难办。朝廷不肯拨钱,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可想?我们都是穷人,拿那么点薪水,吃了没喝的,喝了没穿的。不过,要说好办呢,那也不是太难。” 古立德说:“你有什么好主意?” 胡不来说:“我们是在黔阳县啊,黔阳县是什么地方?有一个洪江嘛,那可是全中国最富裕的地方之一。正因为有个洪江,周边地区,也都跟着富起来。我们这里,别的东西不多,就是富商多,找他们嘛。” 这一点,古立德其实早就想到了,收剿匪捐。问题是,通常是摊捐到户或者摊捐到人,对于富人来说,这点钱根本不算什么,说不定有什么关系,还被官员给免捐了。苦的是穷人,穷人承受了各类苛捐杂税,日子过不下去了,只有一个办法,逃捐。怎么逃?自然是上山当土匪。这事,还真是不好办。 胡不来自己就是穷人出身,对于穷人也有一腔同情。再说了,穷人家徒四壁,从他们身上,能刮下多少油来?胡不来要快速致富,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从富人身上榨油。他说:“如果恩主爷信得过我,把这件事交给我好了。到时候,只要恩主爷出个面,坐在那里,哪怕一句话不说,我都能保证,弄回几十万两银子,绝对没有问题。” 古立德说:“你可不能用非法手段。” “不会不会。”胡不来说,“替县太爷做事,怎么能用非法手段?你放心好了,我保证合法得不能再合法。” 胡不来提前来洪江,心里其实有一个大计划。到了洪江一看,刘承忠、马占山这一对冤家,还真是不怕麻烦,竟然把民团组建起来了。洪江人自己组建了民团,胡不来就少了大机会,他当然要把这个民团搞垮,然后由自己组建民团。好在他还没来得及行动,洪江的民团,自己就搞不下去了。 胡不来来忠义镖局,就是为了这件事。 此刻,忠义镖局里面,刘承忠正坐在家里生闷气。昨天早晨处罚了余海云以及马智琛,刘承忠知道,这件事还没有完。理论上,还应该由余海云登门向马智琛道歉,刘承忠已经表达了这个意思,余海云却坚决不干。果然,今天的早操,守城队倒是如常训练,护城队里白马镖局的人,全部缺席。明天早晨,如果白马镖局的人再不来,这个训练,就搞成了忠义镖局自己的内部操练,护城队,就不得不散了。 刘承忠和马占山,就像一对弈手,正在下一盘大棋。现在,是马占山落了一子,该刘承忠应手了。可是,刘承忠手里拿着棋子,却不知道往哪里放。 正在此时,下人来报,胡师爷拜访。刘承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胡师爷?哪里来个胡师爷?”下人说,是新任县令古大人的师爷胡不来。 刘承忠立即站起,一边向外走,一边说:“快请。” 除了王顺清和张祖仁,胡不来走进洪江任何一扇门,都会畅通无阻。下人虽然说要先禀告,胡不来却不当一回事,摇着扇子,向里面走。看门的人知道他是胡师爷,也不敢拦,只是在背后嘀咕,装什么洋葱,才刚刚进入四月呢,扇子就摇起来了。 刘承忠把胡不来迎进正厅,恭恭敬敬地将他让到主位,又吩咐泡上茶来。 胡不来把扇子一收,喝了一口茶,说:“刘总镖头,你这个茶,不是湖南黑茶吧?” 刘承忠说:“胡师爷是识货之人啊。这是大红袍。” “噢?”胡不来端起茶,品了一口,道:“大红袍。最顶级的产自福建武夷山的天心岩。说起来,这种茶叶还有一个来历,不知刘总镖头知不知道?” 刘承忠说:“我是粗人,只会舞枪弄棒。品茶,是你们这些文人的雅事。” 胡不来说,大明洪武十八年,举子丁显进京赶考,路过武夷山的时候忽然得病,腹部疼痛难忍,刚好遇到天心禅寺和尚净虚。净虚和尚泡了茶给他喝,丁显的病很快就好了。丁显进京,高中状元,回来致谢净空和尚,问起茶叶。临别时,净空和尚以茶相赠。丁显用锡罐小心装了,带进京城。恰遇皇后得病,百医无效,便取出那罐茶叶,献给皇上。皇后饮后身体渐渐康复,皇上大喜,赐红袍一件,命状元亲自前往,将大红袍披在茶树上,绕树三圈,以示龙恩。同时派人看管,采制茶叶悉数进贡,不得私匿。从此,武夷岩茶大红袍就成为专供皇家享用的贡茶,大红袍的盛名也被世人传出。传说每年朝廷均派出官吏前来拜见茶树,所派官员均身穿大红袍,解袍挂在贡树上。 刘承忠说:“胡师爷真是博学多闻,我还真不知道大红袍有这样的来历。” 胡不来说摆了摆手,道:“这样的事,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据当地人说,武夷山天心岩最正宗的大红袍,只有六棵树,而且这六棵树,全部生在悬崖峭壁的岩缝之中,人根本爬不上去,只有用训练有素的猴子,才能采取。既然人不能上去,又怎么可能有丁状元披大红袍一事?” 刘承忠说:“这么说,这个茶就太名贵了。” 胡不来再次摆了摆手:“真正的大红袍,确实名贵,毕竟只有六棵树能产出嘛。就像杭州的龙井,只有那口井周边的几棵树产出的茶叶,才是正宗。这样的茶,全部运进宫里了,寻常人别说是喝,见都无缘见到。算了,不说这个了,我这次前来,是受古大人之命,了解洪江民团的事。” 听说民团,刘承忠顿时叹了一口气:“胡师爷不说还好。这件事,把我烦死了。” 胡不来早已经了解全部情况,但当着刘承忠的面,还是煞有介事地了解一番,最后说:“这可真有点麻烦。没想到,一件好事,办成了这个模样,这让我怎么向古大人报告?” 刘承忠说:“我现在是骑虎难下,谁如果有办法解我这个围,让我叫他爹都成。” 胡不来假装仔细地思考一番,然后说:“能不能这样?我让古大人下一道命令,民团由县衙来组织,委托洪江汛把总统领,再由汛把总统一安排刘总镖头和马总镖头担任训练官。” 刘承忠怎么不知道,如此一来,就给了那些贪官们捞钱的机会。当初,他们之所以自己办民团,就是想和贪官撇开关系。而现在,不这样干,自己如何脱身?他当即说:“由官府领头,再好不过,我个人,没有任何意见。不过,这件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啊。” 胡不来肯定知道他一个人说了不算。但是,民团的主力,毕竟是他和马占山。如果刘承忠打了退堂鼓,马占山一个人,也撑不下去,除了同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胡不来说:“只要刘总镖头真心这么想,马总镖头那边,我去说说。” 和刘承忠说妥,胡不来告辞。刘承忠早已经准备好礼物,送到门口。 到达白马镖局,胡不来说出的,又是另一番话。 马占山早已经料到,野狼帮受了打击,短时间内,要想攻打洪江,不那么容易。他正想利用这段时间让刘承忠出丑,县衙若是把民团收走,等于解了刘承忠之围,同时,还让那些贪官捞到了腐败的机会。这两样,都是他不愿意的,可他又不好公开反对。 胡不来早已经设想了各种方案,马占山可能会找理由反对这一点,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不希望马占山将自己的主意托出,而是先堵住他。“马总镖头,古大人的意见,你如果组织这个民团也可以。古大人说了,光靠洪江一个民团,肯定对付不了所有土匪,得集中全县的力量。到时候,洪江的民团,必须听从县里的调遣,不得有任何违抗。” 由县里统一调遣,不算什么事吧。对于马占山来说,他只有两个目的,一是这是一支力量,可以增加自己的分量。其次,要养这支民团,就需要一笔费用,只要费用不是全部由县衙划拨,就还能玩。再说了,县衙所收取的费用,最多也就是捐费。洪江既然有自己的民团,总可以在捐费之外,找各大商户再出点血。 马占山说:“既然县衙这样决定,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说真话,确实是有点可惜啊。” 胡不来问:“可惜?为什么?由县衙统一指挥,不是更好吗?” 马占山说:“当然,我说可惜,是我存了点私心。这次,我们白马镖局遭到野狼帮的劫掠,损失惨重,我如果说不想报这个仇,肯定没有人相信。有了这支民团,我报仇的信心更足。而且,时间虽短,却已经上路了。” 胡不来说:“你提到这一点,倒让我想起一件事。由于资费问题,守城队的人员,肯定不可能太多。至于护城队,人员就不会少。护城队的人员多,且成分复杂,管理不容易。如果可能的话,采取不同的手段管理和训练,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你的想法,我和王大人打声招呼,如果你仍然想带这个队,你找王大人商量一下,拿出一个方案来。” 最后,果然是越谈越融洽。临别,马占山同样给胡师爷封了一个大红包。胡师爷假意推脱一番,然后笑纳。 接下来,便去张府,找张祖仁。 江南四月,天气多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一转眼,便下起了雨。这次在洪江活动,胡不来自然要坐轿子。古立德那个老古董不懂得享受,他胡不来可不是那样的人,到达洪江的第一天,他就雇了一顶轿子,谈好了价钱,说好离开洪江时一次付清。来到洪江时,胡不来仍然是穷光蛋,身上掏不出一两银子,但现在,虽然没有大富,三几个月的用度,已经很富余了。 轿夫不愿冒雨行走。轿子是布帘,不防水,一旦被打湿,使用寿命就会受到影响。对于胡不来来说,时间就是金钱,他可不愿因为雨而浪费时间,他说:“算了,我也不和你们谈了,价钱翻一倍。” 有钱能使鬼推磨,听说价钱翻一倍,轿夫顿时来了精神。 不一刻,到达张府。此时正是张祖仁抽烟的时间,一般不见客。胡不来毕竟不是一般的客人,张府的下人也不敢拦他,他直接闯进了张府的烟房。张祖仁正由侍女替他装烟,抽得云里雾里,见胡不来进来,连身子都没抬,只是问:“来一泡?” 胡不来往软榻上一坐,说:“上次的事没谈完,我们接着谈。” 张祖仁故意装糊涂:“上次什么事?烟抽多了,记性不好。” “借兵的事。”胡不来说,“我也不和你讨价还价了,打死打伤一个土匪,我付给你一百五十两,也不抽头。” “一百五十两,看起来不错。”张祖仁说,“可是,你算过账没有?我的洋枪一响,那些土匪,肯定作鸟兽散了,一场仗打下来,我们能打死打伤几个土匪?顶多十个吧。你认为一千五百两银子,我会看来眼里?何况,这一千五百两中,我还要付给那些印度人和西先生,剩下来,不会超过五百两。” 胡不来慢悠悠地说:“说得倒也是。张老板是今非昔比啊,一年的进项,没有上千万两,也有几百万两吧。几百两的进项,只不过是个零头。这就像街边有一块碎银子,张老板都懒得弯腰去捡起来。” “知道你还说个屁啊。”张祖仁说。 “不过,我听说了一件事。”胡不来有备而来,“上次,王家兄弟来借兵,张老板没有同意,这事恐怕不是太好。” 张祖仁说:“有什么不好?老子说好就好,说不好,就是不好。” 胡不来摆头:“我还是觉得不好。你想啊,借兵这件事,并不仅仅是王把总的意思,也是古大人的意思。你不同意借兵,既得罪了王把总,也得罪了古大人。整个黔阳县,就这两个人的官最大……” 张祖仁打断了胡不来:“官再大,又能拿老子有什么办法?” “办法嘛,不是没有吧?”胡不来说,“你手下有八家烟馆是不是?朝廷可是发过八道禁烟令。” 张祖仁停止了抽烟,瞪了胡不来一眼:“吓我是吧?我是被吓大的?”他有一句话没说出来,王顺清在他身上有巨大的利益,能轻易对烟馆动手?就算古立德不懂套路,背后还有乌孙贾呢,他可是从四品的知府。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乌孙贾可是比古立德大好几级,要整死一个古立德,那还不是小事一桩? 胡不来说:“我还真不是吓你。你一个人就开了八家烟馆,完全是公开的。这事,如果报到省里,或者报给湖广总督林则徐大人,你想过会是什么结果吗?” 张祖仁的烟抽完了,人也清醒了许多,仔细想一想胡不来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林则徐大人那可是个坚定的禁烟派,十几年前,他担任江苏按察史的时候,就在江苏搞了一次禁烟运动。就任湖广总督后,对湖北、湖南两省的一些大烟商,也是严加惩处。若是真有人把张祖仁的事报上去,那无疑又是一个大烟商,林大人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何况,县令大人真想整他的话,还不一定要搞这么大,今天抓你一个扰乱治安罪,明天抓你一个聚众斗殴罪,后天又抓你一个窝藏罪,没完没了地找你麻烦,小事就变成了天大的事。他背后有乌孙贾撑着一把大大的保护伞,那不错,问题是,县太爷抓你几个人,你拿几十两银子,事情就解决了。但是,你去找知府大人,一定得花几百两银子甚至几千两银子,钱太少了,知府一个从四品朝廷命官,怎么可能替你出头? 张祖仁正想这件事的时候,胡不来又说话了。 胡不来说:“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外国人进入中国经商,好像是违反大清律例的吧?你和西先生做生意,这件事……这件事好像有点麻烦啊。” 这话让张祖仁有一种背脊发凉的感觉。 他不是不清楚,大清朝初年实行海禁,严禁对外贸易。康熙二十四年开放海禁,在广东、福建、浙江、江苏四省设立海关。此后,外贸时紧时松,但外国人,均不能直接和中国通商,必须通过洋行贸易。外国人出入中国,均需要进行严格登记,否则,以通敌卖国罪论处。 张祖仁不得不退了一步,说:“胡师爷,你也是知道的,洋枪队不是我的,是西先生的。他不一定听我的啊。” 胡不来说:“我和你的关系,自然不用说,所以,我才会这么耐心,一次又一次找你。可是,你要知道,古大人是京官出身,对于法律,他比任何地方官都清楚。而且,京官是见过世面的,架子大,脾气也不会太好。他如果没有耐心,这件事,恐怕就会有大麻烦啊。” 张祖仁慢慢醒过来了,开始意识到,自己无论是在王顺清面前,还是古立德面前,绝对不能托大。有乌孙贾当后台又怎么样?走私贸易这件事如果闹出来,乌孙贾自己都顶不住,说不准会坐牢,与此有关的一干人,那就不是坐牢的事,很可能就是玩掉吃饭家伙的事。想一想当初王顺喜躲在幕后,并且不留下任何证据,真是有先见之明。再说了,自己欺着王顺喜玩,他竟然装着不知情,大概也是想明白了,这事不能闹,一旦闹起来,大家全部玩完吧? 张祖仁顿时变了态度,对胡不来极其恭敬起来。至于借兵的事,他仍然没有答应,不答应并非他不想答应,只不过想抬点价而已。 胡不来离开的时候,张祖仁自然也会封一包银子。 对于这包银子,胡不来是想过的。他吓了张祖仁一下,若是不收这包银子,张祖仁会觉得他得罪了自己,以后有些事,不太好办。现在,他必须让张祖仁觉得,他胡不来和张祖仁是一条线的,关键时刻,是可以倚靠的。 在官场之中,收礼也是要讲究技术的,把握不好,便可能事与愿违。 第四章 关键时刻,不添乱就是帮忙 要任命谁当县令,王顺清没有办法,可要一个县令滚蛋,王顺清的手段还真是多。这些年,他和乌孙贾一起,搞走了好几任县令。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嘛,谁和他这个地头蛇作对谁倒霉。当然,王顺清也清楚,许多事不能做得太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都在这个场里混,哪个官员不是一屁股的屎?你能有办法把别人屁股里的屎露给上司看到,别人也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余成长去了一趟宝庆府,回来听说儿子和马智琛打架的事,火不打一处来,他把崔立叫进自己的房间,仔细询问到底是什么事。 世上的事,观点不同,观察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是完全不同的。 崔立对姐夫余成长说,马智琛和刘巧巧说话,海云觉得巧巧迟早是余家的人,觉得马智琛这种做法,是对余家的挑衅,所以出言理论。海风作为哥哥,原本应该制止弟弟,但他站在一旁,像是看笑话似的,理都没理。后来,两个年轻人动起了手,海风竟然不是帮弟弟,而是冲过去,把两人隔开。反倒是余家其他人,要上去打马智琛。对于余海云的做法,崔立显然表示理解,他说,看到马智琛对巧巧那副轻薄的做派,他心里都有气,若不是碍于长辈,他都要动手。可余海风倒好,竟然像与他无关似的。 崔立说,他越来越不明白海风,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原以为他去和顺几年,应该学会很多东西,没想到,他倒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了。 余成长听出了崔立的偏见,并没有表明态度,而是走到后院,把余海风和余海云叫过来,对他们说:“跪下。” 两兄弟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发火,但还是双双跪下了。 余成长只是扔下一句话:“你们好好想想吧。”说过之后,转身离去,不再理他们。 余海风和余海云能想什么?余海风真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坦率地说,他和刘巧巧还没有开亲,不是他余家什么人,马智琛和她说句话,难道错了?如果说他没错,父亲为什么要他也跪下?余海云倒是知道自己出手打人不对。可是,他打的是马家人啊,整个洪江城,有几家看着马家顺眼的?要他承认错误?门儿都没有。 父亲走后,余海云便对哥哥说:“早知是这样的结果,我们应该兄弟联手,把那个王八蛋打残废。我真是不明白,关键时刻,你不光不帮我,还把我拉开,让他打了我一拳。你到底是我的哥哥,还是他的哥哥?” 余海风和余海云这一跪,急坏了两个人。一个,自然是崔玲玲,她是他们的母亲,血肉相连,怎么能让他们跪?另一个,是他们的舅舅。虽说崔立比他们的年龄大几岁,但实际上,他们从小就跟着舅舅长大,虽说在崔立的心里,余海风和余海云是有距离的,但与外人相比,那又完全不一样。他对他们两个的感情,简直比对自己亲生的儿子还亲。崔立一直没有结婚,一直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 崔玲玲和崔立,分别找到余成长,对他说,他们只不过是孩子,犯了错,惩罚是必要的,但惩罚一下可以了。 余成长说:“可以了吗?那好,你去问问他们,叫他们和我一起,去马家赔礼道歉。如果他们想通了,愿意了,那就起来。没有想通,不肯去,那就一直跪着。” 第一次,崔玲玲去,他们兄弟都不肯起来。余海风不肯起来,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做,他不应该为自己没做的事承担责任。余海云不肯起来,自然因为对方是马家,既然是马家,就不存在对与错的问题,更不需要道歉。第二次,崔立去,他们还是不肯起来。余海云很倔,他认为,就算是死,也不能低头。第三次,又是崔玲玲去,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劝说兄弟俩,差不多是从他们小时候穿开裆裤说起。 不知是不是母亲的话起了作用,余海云不耐烦了,对哥哥说:“去就去,又不死人,你去不去?” 余海风一肚子的恼火,一肚子的委屈,却又无路可退,一言不发,站了起来。 于是,余成长带着兄弟俩,去马家赔礼道歉。一路上,余家兄弟沉默着,甚至恨着,只不过恨的对象并不相同。 马家人心里也很不爽。不爽的原因很多很复杂,其中一个重要原因,马家始终认为,自己在洪江受到了排挤,似乎整个洪江,都在与他们作对,他们不得不像刺猬一样,让自己浑身都是刺,随时准备刺向别人。洪江的管理结构,最顶层,是几个乡绅说了算。这几个乡绅年岁大,也确实德高望重,说话有分量,也有人听。乡绅所针对的对象,并不是个人,而是商会。洪江有很多以地域为纽带的商会组织,这些商会便成了他们背后的支撑。可马家来自西北,西北在洪江的商人很少,无法形成商会。 打架事件之后,马智琛倒没什么,他现在已经是官府的人,也不知古立德给他布置了什么任务,每天除了睡觉,都在外面。马家其他人,却一致认为,这次的事,并能单纯地看成是余海云和马智琛之间的冲突,而是整个洪江城对马家的态度。甚至包括古立德要将民团收回去,他们也一样认为,是包括余家在内的很多人在背后做了工作,这个工作,显然是针对马家的。 胡不来从马家离开之后,马占林、马占坡以及马智源等从后面出来。马占坡立即对哥哥说:“哥,你不应该答应他,看他怎么办。” 马占山说:“我能不答应他吗?” 马占林问:“为什么不能?” 马占山说:“在中国,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官府,排在最末一位的,永远是商人。商人要想和官府斗,那是鸡蛋碰石头。洪江这么多商人,有钱有势的不少,有几个能够成为洪江的龙头老大?只有那些和官府接触密切的人。想当一个纯粹的商人,可以,但你永远别想出人头地。” 马智源到底年轻一些,说话不太考虑后果,脱口而出:“那个胡师爷,就能代表官府?” 马占山说:“你不要瞧不起官府的一个师爷。我听说,这个胡师爷,原来是洪江城的一个混混儿。可这个世界,就是黑白颠倒。就算你赚再多的钱,你也只是一个末流的商人,如果你和官府有了关联,就能鸡犬升天。” 马智能说:“我看到胡不来那个样子,就恶心。” 马占山说:“你在外面跑,山地走过不少,应该见过一种寄生藤吧?像胡师爷这种人,就是寄生藤。树好,藤就好。树不好,藤不一定完了,不过,它一定长不好。你不能得罪这棵藤,不是因为这棵藤有多么了不起,而是因为他寄生的那棵树了不起。” “我看那些当官的,蠢材也很多。”老三马智华说,“我就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好怕的。” 马占山说:“他们可能是蠢材,可他们是一个权力结构,不是他们多么了不起,而是这个权力结构了不起,离开了权力结构,他们可能什么都不是。但他们在一个权力结构体中,那就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包括围绕在这个权力结构周围的师爷,都成了这种力量的一部分。商人却无法形成这样的结构,所以,商人永远是一盘散沙,永远都是钩心斗角。” 马智华说:“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就是想用这种名目搞钱。” 马占山说:“我当然明白,我怎么可能不明白?可是,你换个角度想一想,这没什么不好理解啊。这个世界,谁不是想着名目捞钱?社会如果有底线,人们就会想方设法在底线之上捞钱。社会如果没有底线,人们捞钱的方法,也就可以完全没有底线。” 马智华对这句话感兴趣,问父亲:“那我们现在的社会,到底是有底线,还是没有底线?” “我们现在的社会,有什么底线?”马占山反问,“别的不说,就说这土匪横行,这是有底线吗?正因为没有底线,土匪才从各处冒出来了。你以为这些人天生就是土匪?不是。他们之中,大多数是良民。就因为社会没有底线,社会一旦失去了底线,最难过的,不是商人,而是最底层的民众。他们如果做良民,就得逆来顺受,任人宰割。和任人宰割相比,做土匪,会好得多。所以,他们选择了做土匪。” 马智华糊涂了:“这么说,他们还应该是被同情的?” “被同情或者不被同情,只在乎规则。”马占山说,“如果站在非规则社会的角度看,他们不仅应该被同情,而且,他们应该被认同。相反,如果站在规则社会这个角度看,他们是规则的破坏者,一定不能为规则社会所接受,也一定要被规则社会铲除。” 马智能问:“那我们南下寻找仇人呢?如果我们真能报仇,那么,我们是规则的,还是非规则的?” 马占山看了看几个孩子,说:“在一个有序的规则的社会,你对规则和规律了解越多,你就会生活得越好。相反,在一个无序的践踏规则的社会,你对规则和规律了解越多,你就会生活得越糟,就会越痛苦。” “我不明白。如果这个社会没有了规则,那成什么了?”马智华和马智琛的年龄接近,两人的观点也更接近。 马智源说:“所谓社会规则,就是强者原则。谁强谁就是老大,谁强谁就是规则制定者。” 马占山接道:“可以这么说,盛世,政府是规则的制定者和维护者。乱世,人人都是规则,相反,政府倒成了政府规则的破坏者。在乱世,遵守规则者,反倒寸步难行,维护规则者,结局一定会很惨。” 马占林说:“我们马家,就是要按照我们自己的规则行事,不管别人的什么狗屁规则。谁对我们不好,我们就千倍万倍地报复。” 正在这时候,余成长带着余海风、余海云兄弟来了。 到达白马镖局门口,余成长对两个儿子说:“跪下。” 对于这个命令,无论是余海风还是余海云,全都目瞪口呆。在他们看来,就算是道歉,一起来到马家,说声对不起,已经非常够意思了。父亲对马家始终提防,也并不感兴趣,这一点,余家兄弟是很清楚的。余成长这个人,做人的原则性很强,交朋结友,一定要慎重选择。比如说王顺喜,因为是王顺朝的四弟,原本算是亲戚关系。可自从王顺喜暗中和张祖仁合作,开了祖仁贸易行,余成长就和他们断了来往。 正所谓不是一类人,不进一座门。余成长同样认为,白马镖局的马家和自己不是同类人,两家的关系,始终不咸不淡,对于自己并不感兴趣的马家,父亲竟然要求两个儿子跪在门口,这有些太出人意料了。 毕竟,余海风兄弟还太年轻了一点,他们哪里懂得父亲心里此刻在想什么。 余成长所想,第一,大敌当前,洪江城必须精诚团结,不能有任何矛盾。马占山当时所做的一切,虽然有威逼刘承忠的味道,但余成长不能这么做,他得化干戈为玉帛。第二,他得让儿子们知道,人生的成就,不是斗出来的,而是让出来的。第三,他知道姐夫刘承忠难做,虽然他不一定能帮得上忙,但他一定不能添乱。 与此同时,余成长也在想,刘巧巧实在太漂亮了,她又喜欢参与各种活动,难免常常出现在一些少年公子面前。这实在是太危险了,一定得尽快把这件事解决,只有向整个洪江城宣布,她已经名花有主,才能断了那些人的念头。所以,他办完现在这件事之后,必须立即和老婆商量,把海风的亲事定下来。 余成长见两个儿子已经跪下,抬腿迈进了马家。因为早有下人报告,马占山出于礼貌,迎向门口,并且主动伸出手,拉了余成长的手,将他迎进家门。马占山自然看到了跪在门外的余家二子,但他故意装着没看见,只是向余成长让了上位,命令下人沏上最好的黑茶。 余成长坐下之后,便对马占山拱手,代表两个儿子,向马家道歉。马占山只让他说了一一半,便打住话头。 以余成长的高傲和在洪江商界的地位,别说是亲自领着两个儿子登门道歉,就是肯来走一趟,已实属不易。何况,此时余成长的两个儿子就跪在门外,南来北往的客商,只要从马家经过,都能见到他们跪着。这个面子,已经给足了。所以,马占山不需要余成长多余的言语,只让他说半句话,便将他打断,一来,显示自己不计较这件事,二来,他也不想给余成长机会说出自己两个儿子跪在外面。 马占山暗想,就让他们跪着吧。余家的两个儿子跪在外面,时间越长,对于余家以及余家关系的羞辱,也就越重。要不了多久,整个洪江就会传遍,在洪江不可一世的余家,见了马家也要低头。 余成长自然知道,两个儿子跪在人家门前呢,这可是洪江最大的新闻。余成长是多么要面子的人,他能做出这种事,在整个洪江,那可不是一般的事。所以,他一直想找机会,将儿子登门道歉的事告诉马占山。马占山一旦知道此事,肯定就会将余家的两个儿子扶起来,这道手续,也就做全了。 可马占山又何尝不明白?他就是要让余家的儿子跪的时间长一些。所以,他不让余成长说话,而是自己一个劲地说。先说了民团训练的事。这件事,余成长出的钱不少,所以,他要感谢余成长。同时,他又向余成长表示道歉。这件事,是他没有做好,使得民团的训练出了很多问题。儿子马智琛和余家兄弟的冲突,主要责任,在自己的儿子,应该他向余家道歉,正好余掌柜来了,他当面表示道歉。为了洪江的安全,这件事,大家最好翻过去,从此不要再提了。 接下来,他又说起了官府要接办民团的事。他说,他反复想了想,既然官府真心剿匪,这是一件好事。由官府来训练民团,名正言顺,所以,他个人同意这件事。不过,民团毕竟是洪江商人集体办起来的,他个人的意见不算数,所以,他正准备去找刘总镖头。如果刘总镖头没有意见,他准备和刘总镖头一起,去征求洪江其他出资人的意见。正好,余掌柜来了,所以,先征求一下余掌柜的意见。 余成长不好说别的,只说:“官府如果真的为民着想,领导剿匪,我认为是一件大好事,我没有意见。” 马占山立即给余成长扔过一顶高帽子,说余成长的胸襟非同一般。又说,其实,他是最希望这一结果的,民团组建虽然只是几天,但他操的心,比以前几个月都多。特别是刘总镖头带的那个护城队,那些人都是公子少爷,怎么管?现在好了,交给官府,大家都可以松一口气了。接着,他又问余成长,对闹土匪这件事怎么看。 余成长说,对洪江有威胁的土匪只有三股,分别是野狼帮、飞鹰帮和过江贼。这三股土匪,因为都不在黔阳境内,要剿的话,还真是麻烦。除非宝安府或者湖南省下定决心,一个黔阳县想做这件事,不容易。但其他县府都不剿,这些土匪就会盯着洪江,洪江毕竟最有钱嘛。黔阳县政府组织民团,担起剿匪大业,实在是再好不过。同时,他也有点担心,剿匪这件事,如果拖的时间长了,官府会没完没了地派捐。 “余掌柜担心官府会故意不全部剿灭土匪,以便向民众派捐?”马占山问。 余成长很想说,我还真有这种担心,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完全可能的。可这种话,他不能说,人心隔肚皮,随便一句话,很可能被别人当成刺向你的刀。历经江湖,这点警惕,余成长是绝对有的。 他说:“这个,我倒没想过,我只是担心,这几股土匪在外县,甚至在外省,剿灭不易。不知道古大人是怎么想的。” ※※※※※※※※※ 余家兄弟齐齐跪在马家门前的消息传遍全城的时候,英国商人艾伦·西伯来找到了洪江汛把总署。 西伯来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拉着王顺清的弟弟王顺喜一起来的。 这位西先生身高一米八,鹰钩鼻子,鹞子眼,穿黑色的西装,打着领带,头上戴一顶黑色礼帽,脚穿黑色皮鞋,手里拿着文明棍。他的身后跟着两条彪形大汉,保镖华生和杰克。王顺喜斯文清秀,看起来是一个读书人,不像一个商人。实际上,张祖仁是洪江名义上的首富,但洪江还有两个隐形首富,一个是王顺喜,一个是王顺清。这两兄弟,到底哪一个更富,连他们两人都不清楚。 王顺清富,大家可以理解,毕竟,他是洪江汛把总,洪江的第一官员。整个洪江的资源,全都捏在他的手里,在洪江,只有他才能说一不二。他当汛把总,一年的俸禄,只不过几十两银子,这点钱,连塞他的牙缝都不够。好在这个大清朝已经腐败透顶,所有的官员,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当成了赚钱的大生意。除了通过手中的权力赚钱,王顺清还有其他很多赚钱的门路,比如说,他开了太白楼以及万花楼,还收整个洪江城所有妓院和烟馆的保护费。 至于王顺喜成为洪江的隐形首富,知道的人确实不多。王顺喜一方面做着茶叶生意,另一方面,又和张祖仁秘密经营鸦片生意。他心里很清楚,张祖仁玩了很多手段,可他并不计较。一来,清朝政府禁烟,他的父亲也坚决反对子女经营鸦片,王顺喜不想将这件事情闹大。二来,王顺喜和哥哥王顺清一起经营与政府相关的业务,收益相当可观。 西先生始终以为自己在洪江的合作伙伴是张祖仁,并不清楚还有其他人。虽然艾伦·西伯来非常注意同官府的关系,比如常常在王顺清那里走动,也常常通过王顺清送给乌孙贾好处,可外国人脑子就是一根筋,并不认为这是合作关系。正因为在洪江关系很好,西先生到达洪江,便无所顾忌,对于手下的洋枪队,更是放任自流。阿三和两个卫兵没有回来,西先生完全不知情。其他印度兵,各自出去找乐子,回来都很晚,根本就不知道还有人没有回来。这些印度兵到了洪江就去疯狂找女人,西先生是不加约束的,也约束不了。对于这些人,西先生只有两个原则,不吸鸦片,不违反当地法律,别的事,一概不问。 第二天,这些印度人起来得很晚,没有见到阿三和那两个印度人,仍然没有引起警觉。直到下午,有一个印度人去街上买东西,才听说三个印度人被汛把总抓走一事。毕竟,整个洪江城里,外国人是很少的,印度人更只有他们这几十个。既然汛把总署抓的是印度人,就完全有可能是他的同伴。这个印度人回去跟大家一说,彼此了解,立即意识到,确实丢了三个人。他们把这件事报告给了西先生。 西先生听说此事,原想立即去找王顺清。 西先生和王顺清其实很熟悉,不仅仅是熟悉,而且有利益勾连。大清朝的腐败,已经深入骨髓,任何一个生意人,如果不和官场搞利益输送,别说赚钱,就算是立足都不可能。相反,在权力庇护下,可以财源滚滚。大权庇大财,小权庇小财,所有做大生意的人,背后都有根盘错节的权力网。别看洪江这样的偏远地方,富豪有几千个,与此相关的权力网,就会比蜘蛛网还复杂。西先生和王顺清的关系,主要是交保护费,除了向汛把总署交一份明面上的,还要暗地里给王顺清一大笔,这一笔中,还包括了交给乌孙贾的。 因此,西先生根本不相信王顺清会抓自己的人,就算是要抓,也只是做做样子,走走过场。所以,他坚定地认为,自己去找王顺清要人,一定不成问题。 走到半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无论从哪个角度说,王顺清抓了自己的人,就算不很快放出来,也会主动向自己打招呼。他知道中国官员常常玩这一套,找个借口把你的人抓了,无非是向你讨好,或者向你索贿。可这次显然不同,人都已经抓了二十来个小时,却连消息都没有通,此事就怪异了。怪异的背后,一定有更深层的原因,在这个原因没有搞清楚之前,贸然行动,只可能起到相反的效果。 西先生于是改变了路线,去了王顺喜家。 王顺清抓了三个洋枪队的人这件事,王顺喜也不知道。不过,他听西先生说过之后,立即明白了王顺清的意思,表面上,他却装糊涂,说:“有这样的事?不可能吧?” 西先生说:“怎么不可能?整个洪江城都传遍了。” “这个老三,到底搞什么鬼名堂?”王顺喜依然装腔作势,同时又安慰西先生,“你也不要急,不会有什么大事。等一下,我去问问他。” 西先生自然清楚,事情不会太大,能用钱解决的事,全都不是大事。但是,也不可能太小,如果太小的话,根本不需要他出面,人早就回来了。 西先生说:“你现在有事没?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我们一起去看看?” “也行。”王顺喜说。 做这种事肯定要花钱,闲着也是闲着,出去溜达一圈,既消食又有钱赚,还联络了兄弟感情,何乐而不为?王顺喜也想立即去问问老三,但他不能表现得太积极,一定要装着若无其事,要轻描淡写。 两人一起来到育婴巷的汛把总署。所谓两人一起,当然不止两个人,毕竟在人家的国家活动,西先生极其小心,身边有两个保镖跟着,从来都不曾远离。西先生一米八的身高,在中国已经是鹤立鸡群了,他身边的两个保镖更是夸张,竟然是超过一米九的身高,全身是毛,看上去就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王顺喜和西先生进了汛把总署,西先生的两个保镖,站在门外。 站在门外不进屋有一个好处,他们和西先生形影不离,既然站在这里,说明西先生一定在汛把总署公干。此举至少可以让洪江人知道,西先生被王把总待为上宾,千万不要以为汛把总抓了三个印度兵,西先生或者印度兵,就一定有什么大事。 王顺清迎出来,请西先生和四弟坐了,立即吩咐手下泡茶。 西先生喜欢喝茶,所有的英国人,都喜欢喝茶。 说起来,这还真是一件怪事。西洋人不是喜欢喝咖啡吗?咖啡是整个西洋人的最佳饮料啊。事实上并非如此,咖啡的主产地在巴西,只有巴西人才视咖啡如命,北美和欧洲对于咖啡的爱好,是几百年后的事。据说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大兵开赴欧洲战场作战,雀巢公司研制了一种速溶咖啡,提供给参战士兵。咖啡能提神,对于那些生活没有规律生命受到威胁的士兵来说,确实是上佳饮品。于是,这种速溶咖啡在美国大兵中大行其道,后来又影响了其他盟国士兵。 将时间推前几百年,中国茶传到了英国。英国人喝了一口,顿时觉得这东西妙不可言,于是,英国人开始进口中国茶叶。一开始,进口量非常小,远远不如葡萄牙、西班牙、荷兰、法国等。英国开始进口中国茶叶时,其他几个国家,早在多年前就有了茶叶贸易,不过,中国茶叶在另外几个欧洲国家始终没有流行,销量极其有限。后来有一天,在英国突然逆转,整个英国,个个都爱喝茶,以至于直到今天,人们都在研究此事,搞不明白当年的英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夜之间,全国人民都爱上了这个东西。 有一种说法比较靠谱。 英国是西方资本主义的发源国,其发展速度,远远超过了欧洲其他国家,在很短的时间内,英国成了世界第一经济大国。同时,工业的发展带来了巨大的副作用,最大的副作用是饮用水和空气的污染,伦敦也就被世人称之为雾都。今天,人们以为称雾都是褒奖,其实,当年伦敦被称为雾都,和今天的北京闹雾霾,是一个意思,都是因为环境污染。水源、空气都成了大问题,怎么办?人们发现,茶叶有一个重要妙用,那就是对水的净化。此外,喝茶还有一个好处,泡茶必须用开水,将水煮沸,对水源中的有害物质,起到了强制性的净化作用。于是,喝茶在英国大大地流行起来,不仅仅王公贵族每天要喝茶,就连贩夫走卒,市井小民,每天也要喝茶。据说连英国的乞丐都有喝茶的习惯,没有茶,他们的日子就没法过下去。英国的茶叶商人,从中国进口茶叶后,不仅在英国销售,还远销北美,完全控制了美国市场。另有一种说法,茶在北美流行起来之后,当地商人意识到,这是一个赚钱的大好机会,便想打破英国人垄断茶叶市场的局面。一些美国商人想通过自己进口的方式,将英国人挤出市场,英国茶叶商人不干了,想尽一切办法,打压美国商人。最后,美国商人们联合起来,要把英国商人赶出北美的茶叶市场,因而爆发了历史上著名的独立战争。 还有一个更鲜为人知的事实是,英国人开始依赖中国茶,尽管后来一些英国商人从中国引进茶树在英国种植,可产量一直不高,茶质也远没有中国的好。英国人喜欢喝的,还是直接来自中国的成品茶。很快,英国成了中国茶最大的进口国,大到引起了英国王室恐慌的程度。 西先生既然是英国人,自然也爱喝茶,同时,他本人也算是茶叶商人,品茶的功夫,还真不是盖的,绝对一流。 王顺清深知这一点,所以给西先生上的茶,不是一般的茶,而是湖南黑茶中的极品,十年的黑美人。西先生喝茶的时候,王顺清去了隔壁,对杨兴荣说:“你派几个人,去把胡师爷找来。不管胡师爷在哪里,在干什么,一定要快点把他接过来。”杨兴荣虽然不明白王顺清的意思,但也知道,这是命令,必须立即执行。 杨兴荣离去之后,王顺清又处理了一点别的事,才回到正堂。 正堂里,西先生和王顺喜喝茶聊天,他倒也不急,毕竟心里有底,王顺清不可能和他完全闹翻,只需要安心等待王顺清说出目的即可。王顺清也不想太快进入主题,所以主动开口:“西先生,这个茶怎么样?这可是十五年的陈茶黑美人,比你运来的鸦片可是贵多了。” 西先生说:“NO,NO,NO,王大人说的,也对也不对。” 王顺清问:“怎么对?怎么不对?” 西先生说:“这确实是黑美人,也确实是极品陈茶。” 王顺清又问:“那什么不对呢?” 西先生说:“时间不对。这不是十五年的陈茶,最多只有十年。” 王顺清想和西先生抬杠:“十年还是十五年,难道真的喝得出来?我就不信。” 西先生说:“茶叶这种东西,每放一年,就是一种不同的味。只要你静下心,用心去品尝,这种味,是一定可以分出来的。别说五年的差别,如果时间不是太长的话,一两年的差别,都可以分出来。就像酒一样,每一年的味道都不同。” 王顺喜说:“西先生品茶的功夫,真是举世无双啊。” “老子日你个乖。”王顺清说,“老子不信,你西先生真的有这种本事,别是蒙对的。来人。” 随着王顺清一声大叫,进来一名汛兵。 王顺清说:“去,把我另一种黑美人拿来,给西先生尝尝。” 汛兵不明白王顺清所说的另一种黑美人是什么,呆在那里。王顺清招了招手,汛兵走到他的旁边,他将嘴附在汛兵的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汛兵点头,离开。 西先生听说要拿另一种黑美人,大感兴趣,问:“王大人莫非有好几种黑美人?这种茶,目前在市面上可不多见。” “既然西先生知道这种茶矜贵,肯定知道,我也不可能有很多。”王顺清说,“上次,一个朋友从安化来,给我带了一点点,我一直舍不得喝,今天贵人登门,我拿出来,给西先生尝尝。” 西先生问:“一点是多少?” “一两都不到。”王顺清说,“只是用纸包了一小包。据说,光是这个茶树就不得了,有几百年树龄,都成树精了。对了,老四,你去看看祖仁哥在干什么。如果没什么事,叫他过来,晚上一起陪西先生喝几杯吧。” 王顺喜见三哥突然转了话题,心领神会,答应一声,转身出门。 西先生见王顺清还要留自己喝酒,知道事情不大,也就既来之则安之,故意不开口,等着王顺清出牌。 汛兵端了另一种茶出来,分别放在王顺清和西先生面前。王顺清伸了伸手,对西先生说:“请。” 西先生端起茶杯,并没有喝,而是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放下,似乎并没有喝的意思。 王顺清问:“西先生为什么不喝?” “原来,这是一场考试。”西先生说,“既然是一场考试,我自然就要认真对待。” 王顺清不语,只是看着西先生。 西先生说:“请给我端一碗水来。” 王顺清吩咐下去,汛兵很快端了一碗水上来。西先生接过水,开始漱口,然后将水递给汛兵,再端起面前的茶杯,同样是先闻了闻,然后小小地喝了一口。 “怎么样?”王顺清问。 “五年。”西先生说。 王顺清有些吃惊,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不可能吧?”他说。 西先生又喝了一口茶,没有立即吞下,而是让茶水留在口腔。过了一会儿,他将茶水吞下,说:“不错,是五年的茶,春茶。这是一年中最差的茶。” 这一点,王顺清不认同了,他说:“我听人家说,春茶是最好的茶,为什么西先生说春茶最差?” 西先生说:“你说的是绿茶,而我说的,是发酵茶和半发酵茶。” 王顺清问:“这有什么区别吗?” 西先生说:“绿茶采用的是新叶,通常都用三片叶。如果是两片叶,最多泡三泡,就没有茶味了。春天的绿茶,因为雨水丰沛,茶味温润,口感醇厚,有一种自然的清香。秋天是一个枯萎的季节,树叶中的水分被蒸干,茶味就会显得干滞涩薄,带着秋天的萧瑟味。所以,秋天的绿茶最差。发酵茶和半发酵茶则不一样,焙制过程经过发酵,所以使用的不是新叶而是老叶。如果是春茶,要么叶片还太嫩,根本没有茶味,要么是前一年的老叶,已经太老了,只有秋叶才最好。” 王顺清不得不拱手,道:“佩服,佩服。” 西先生说:“而且,你这也不是黑美人,而是醉春阴。这也是黑茶中的极品,因为品牌创立的时间要比黑美人晚很多年,所以,名气远没有黑美人大。” 两人谈茶的时候,胡不来进来了,大概因为下雨的缘故,胡不来身上沾了点水渍。 王顺清立即站起来,说:“西先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胡师爷胡不来先生。这位是洪江的西洋巨商西先生。” 胡不来准备行拱手礼,西先生已经站起来,伸出手,要行西洋的握手礼。胡不来于是改变了姿势,和西先生握手,说:“久仰久仰。” 西先生是中国通,知道师爷是一种特殊的称呼,只有与背后的官员联系起来,才能显示身份。他握着胡不来的手,说:“你好你好,胡师爷。对了,胡先生是跟哪位大人当师爷,能告诉在下吗?” 王顺清说:“是新任县令古大人。” 西先生说:“古大人,新任县令?”他伸出双手,“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不知道新任县令大人上任,否则,我一定会登门拜访。胡师爷,我能不能提一个请求?” 胡不来说:“请说。” “能不能请胡师爷安排一下,最近几天,我去拜访一下古大人。”西先生说。 胡不来说:“拜访古大人肯定没有问题,不过,眼下有一件事,还需要西大人解决一下。” “很愿意效劳。”西先生说,“胡师爷需要解决什么事?” “西先生三名手下在洪江城里闹事,西先生应该知道吧?”胡不来反客为主。 “有这样的事?”西先生看看胡不来,又看看王顺清。 王顺清说:“确有其事。你的三名手下,在万花楼消费,身上带的钱不够,又出手打伤了人。” 胡不来立即接过话头:“古大人刚刚上任,就发生了西洋人打伤中国人这样的事。这件事如果让朝廷知道,古大人就会非常麻烦。” 西先生明白了,这件事原来并不仅仅是汛把总署的事,还是县衙的事。他只好试探地问:“古大人的意思,需要怎么解决?” 胡不来说:“古大人对这件事非常恼火,至于具体怎么解决,我还真不知道。” 西先生心里想,这家伙大概是想讹一笔钱吧。中国的官员都是如此,一个比一个更贪。自己要在洪江做生意,县太爷是一定不能得罪的。换个角度想,坏事说不定还能变成好事,只要给一笔钱,很可能就和县太爷成了朋友,以后在洪江赚钱,就更容易了。 他说:“请胡师爷帮我想想办法。” “办法嘛,倒不是没有。”胡不来说。 王顺清唱起了红脸,说:“胡师爷,西先生这个人最爽快了,绝对值得交朋友。你有什么好办法,说出来吧。” 胡不来说:“古大人现在最大的事是剿匪,如果西先生能够帮助古大人剿匪,一切都好说。” “剿匪?剿什么匪?”西先生一时没转过弯来。 “黔阳县现在有好几股土匪。”胡不来说,“古大人得知后,非常震怒,立志要剿清这些土匪。所以,古大人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和训练民团,准备剿匪。但是,我和王大人对此有些忧虑。” 西先生又问:“忧虑?忧虑什么?” 王顺清说:“忧虑土匪的势力太大。而我们组织的民团,规模如果太大的话,一是朝廷可能会有想法,二是费用太高。若是规模太小,很可能不仅剿不了匪,还可能被土匪打败。” “对,关键就在这里。”胡不来说,“西先生不是有一支洋枪队吗?如果西先生同意,把洋枪队借给古大人剿匪,我相信,古大人一定会将西先生视为上宾。” 这些土匪,不仅危害洪江,也危害西先生的生意,坦率地说,他也非常担心在路上遇到土匪。尽管他有洋枪队,可毕竟洋枪队只有二十人,土匪人数众多的话,他的洋枪队也是无可奈何的。剿匪可以说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这件事又能让他迅速讨好新任县太爷,何乐而不为? 几乎没有犹豫,西先生立即答应。 事情圆满解决,恰好王顺喜领着张祖仁到了,王顺清将阿三等三个人交还给西先生。接下来,大家一起吃晚饭,商量剿匪的具体安排。 ※※※※※※※※※ 乌孙贾在自己家里接待了王顺清。 乌孙贾的祖上曾经很显赫,可到了他爷爷这一辈,已经破落。和大多数满族后人一样,消费祖荫的结果,是三餐不继,穷困潦倒,还要摆皇亲贵胄的臭架子。乌孙贾和别人最大的不同,是读了几句书。满族毕竟人少,只要稍稍读过几句书的,便会加以重用。乌孙贾根本没有参加过科举,却受到了眷顾,被外放为黔阳县令。 乌孙贾当黔阳县令的时候,恰好是王顺清捐到洪江汛把总的时候。虽说乌孙贾是七品,王顺清也是七品,可王顺清放得下架子,对乌孙贾恭敬有加,就像对待祖人一般,两人一见如故,一拍即合。 任职三年,政绩平平,离任时,相关考绩官员,都不知怎么写乌孙贾考评结论。但他毕竟是满族,又是读过书的,朝廷对他开恩,将他放在长沙府,任了个闲职,一混就是好几年。他都觉得没有信心了,想找个关系调进京城,或者到别处任个实职,哪怕仍然是七品县令都好。没想到裕泰到湖南任巡抚,需要重用满人,而整个湖南,满人没有几个,乌孙贾便受到提拔,担任了三个月从六品州同,然后直接升为从五品知州。裕泰巡抚湖南的时间不长,很快便巡抚江西,然后又回到湖南,还是担任巡抚。这一次,乌孙贾就升为了从四品知府,到了宝庆府。 黔阳是乌孙贾官场的起点,也是他的粮仓,不断从黔阳从洪江获得利益,王顺清就是他的一个利益输送点。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自己家里招待王顺清。 两人坐下来喝酒,谈的自然是黔阳县令古立德。 乌孙贾说:“看来,我最初的担心是多余的。古立德是因为那个禁烟折子,得罪了人,被贬的。” 王顺清说:“可有一点,我不明白啊,既然被贬,为什么没有降他的品秩?” 乌孙贾说:“我们分析过,很可能是皇上口谕的时候,没有提到,吏部票拟的时候,又不好因为一个小小的县令再去问皇上,就这么含糊其词地发了。” 王顺清暗想,还有别的可能吧?就算皇上口谕没有提到,票拟还要通过军机处吧,难道军机处也没有发现这一点?相反,无论是吏部票拟的时候还是军机处审核的时候,明确古立德的品秩,都不会受到苛责。 乌孙贾说:“所以嘛,你不用担心了。这个古立德如果不识相,立即让他滚蛋。” 要任命谁当县令,王顺清没有办法,可要一个县令滚蛋,王顺清的手段还真是多。这些年,他和乌孙贾一起,搞走了好几任县令。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嘛,谁和他这个地头蛇作对谁倒霉。当然,王顺清也清楚,许多事不能做得太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都在这个场里混,哪个官员不是一屁股的屎?你能有办法把别人屁股里的屎露给上司看到,别人也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剿匪。”王顺清说。 “就是剿匪。”乌孙贾说,“古立德不是叫嚷着剿匪吗?不是在搞什么民团吗?就让他去剿匪。匪是那么好剿的?只要他出错,这个官,他就当到头了。” 王顺清想,这倒也是。做多错多,只要你想做事,没有不出错的。何况,更多的时候,同一件事,在这些人眼里是对的,但在另一些人眼里,却是错的。对和错不在于标准,千法万法,最大的法,还是上司的看法。 乌孙贾将话锋一转,问:“你那边,都了解到些什么情况?” 王顺清说:“表面上看,古立德纤尘不染,但我和顺喜估计,他可能更贪。” 乌孙贾盯着王顺清看了好一会儿,问:“你们的判断从何而来?” “胡不来。”王顺清说,“前几天,胡不来一个人来了洪江,插手洪江民团的事。以我看,他抓民团是不是准备剿匪,我说不定,他想从中大捞一笔,完全可以肯定。” 乌孙贾:“你怀疑古立德装出一副清官的姿态,其实暗中指使师爷胡不来大肆捞钱?” “除了这个,我想不到别的解释。”王顺清说。 乌孙贾略想了想,认为这个判断的可信度不高。对于古立德的情况,他已经多方打听,祝春彦和他是同科进士,以及祝春彦收了胡不来大笔钱等于把师爷这个位置卖给胡不来这件事,乌孙贾也是一清二楚。胡不来若是想尽快把这笔钱赚回来,属于人之常情。相反,刚刚上任,古立德便让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人大肆贪腐,可能性非常之小。 “胡不来贪就好办。”乌孙贾说,“既然他贪,你要给机会让他贪,还要配合他贪。” 王顺清看了看乌孙贾:“大人有计划了?” “这个事不用急。”乌孙贾说,“你现在,要尽量做到支持古立德,让他觉得你非常支持他的工作。” 王顺清之所以到宝庆找乌孙贾,除了打听一些与古立德有关的消息外,还准备向乌孙贾汇报一些事,包括胡不来想敲马家竹杠的事。听了乌孙贾的话,他倒是觉得,有些事不用说了,现阶段,胡不来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他要将此认定为古立德的意思。 回到洪江,王顺清立即做了一件事,把马智能抓了。 王顺清抓马智能,是因为四个月前的一件案子。马智能也是一个花花公子,家里有了老婆,又在外面有一堆女人。其中有一个女人,和马智能有了关系,并且怀了孕。马智能先是答应纳她为妾,后来又出尔反尔,要和她分开。女人想不开,自杀了。 这类事并不少见,通常都只是由男方赔一笔钱,将女方下葬了事。 王顺清代表的是官方,官方一定要找事,这就是事,而且是大事,属于典型的风化案。清朝虽然没有婚姻登记制度,但对于婚姻的管理,却是极其严格的,手续必须齐备。首先,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要公开程序,比如说媒、启媒等,正式结婚,也必须有严格的仪式,从定日子,送日子,到正式的结婚仪式。有了这一切,一桩婚姻才能成立。哪怕是纳妾,也是要有仪式的。没有任何仪式,就有了两性关系,类似的事,确实广泛存在,没人追究,就不是事。问题在于,一旦追究起来,就是对整个婚姻制度的破坏,摊上大事了。 这件事,王顺清没有和任何人商量,直接向邹中柱下达了任务,说:“你带几个人,去把马智能给我抓来。” 邹中柱于是带人去了马家,抓了马智能就走。 马智能是马占山的庶生第一个孩子。古代婚姻讲究嫡庶,妻子往往是父母定的,小妾却是自己选的,因此远妻子宠小妾的事,极其普遍。马占山对二太太以及她所生的孩子极其娇宠,甚至超过了几个嫡生子。比如马智琛就是嫡生子,马占山似乎一直不太喜欢。相反,在兄弟姐妹中,嫡生和庶生,地位又是有差别的,就连住的房间都有差别,用度也完全不一样。所有这一切,都养成了马智能叛逆的性格。 正因为此,马智能被带走的时候,大喊大叫,还和汛兵动了手。马占山自然是立即赶出来,质问邹中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邹中柱说:“我不知道,我只负责执行命令。” 马占山随后赶到了汛把总署,王顺清却不在。马占山知道,抓马智能的时候,他和汛兵动了手,现在到了汛把总署,那些汛兵很可能要出这口气。以马智能那种火爆脾气,肯定会和汛兵对着干,如此一来,恐怕就不仅仅是吃点小亏,被打死打残,都有可能。马占山不得不掏出一张银票,交给邹中柱,托邹中柱照应一下。然后转身出门,去找王顺清。 王顺清早料到马占山会找自己,躲到花蝴蝶的房间睡觉去了。马占山又去巡检司,找到章益才,想问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章益才只是一名从九品巡检,和汛把总署又完全不是一回事,自然不清楚此事。不过,冲着马占山所送银票的面子,他给马占山出了个主意,去找一下胡不来。 胡不来到洪江,自然是一堆事。不过,这个下午,他什么都没干,而是在皮匠街一间叫迎客居的小饭馆里听曲。 这间小饭馆确实小,正厅只有四张桌子,另外有两个单间。这也是洪江特色。一般小饭馆,在大厅里摆上几张桌子就好了。可洪江商人多,那些商人不太喜欢公共空间,即使是小饭馆,若是没有单间,生意就会差很多。胡不来在洪江,若是去大饭馆吃饭,自然不会有经济上的压力,就算是吃别人请,也不是问题。可他要做样子,摆姿态,坚决不吃请,也不去大餐厅。 就算在一些小饭馆,他也是吃一餐就换地方。他怕别人认出他,也怕那些小老板不收他的钱。吃饭是小钱,这种小便宜,他可不占。没想到这一吃,还真吃出一件事来。迎客居有一对唱曲的母女,那小女孩十五六岁,衣服穿得破烂,也谈不上漂亮,一张脸却是粉嫩粉嫩的,嗓子也好,只要一开口,便像放了蜜糖一般。胡不来第一次听女孩唱曲,心就动了。他把母女俩叫进单间,替自己唱了一曲。 胡不来盯着女孩问:“叫什么?” “俺叫桃云。”女孩说。 胡不来又问:“多大了?” “过了年就十六了。”桃云有问必答,十分伶巧。 原来,这母女俩是河南人,女孩姓曹,家里遭了水灾,父亲和弟弟被洪水冲走了,母女俩只好一路乞讨,来到洪江。因为桃云会唱曲,境况比别的乞丐略好,但也好不到哪里。 胡不来给了钱后问:“明天,你们还在这里吗?我明天再来。” 不仅仅是明天,一连三天,胡不来天天来这里吃饭,也次次都点她们唱曲,今天是第四个下午了。今天中午,他在这里吃饭,点的不再是一个人的量,而是三个人的。他把桃云母女叫过来一起吃,桃云母女一听,当即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胡不来连忙伸手去拉,抓住桃云的手时,他的心有些发抖。这双手可真是嫩啊。 吃过饭,开始听曲。胡不来这次是先给钱,直接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母亲面前。曹母连忙说:“这……这……这,我没钱找。” 胡不来说:“不用找。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从今天起,你们只给我唱。” 曹母一辈子还没见过银子,知道这些银子,够她们母女生活好几年,于是立即答应。 胡不来进一步试探:“我看你们整天走东家串西家,也不是个长远之计。如果你们同意,我可以先租一套房子,安顿你们母女住下来,以后就不要四处走动了。” 曹母自然明白胡不来的意思,可到底还是没有完全弄明白。胡不来应该已经过了五十,曹母却只有三十多岁,她一时没有明白胡不来是对自己有意思,还是对女儿有意思。如果是对自己有意思,她是不会丝毫犹豫的。毕竟,自己这个境况,能有一个安身之地,就已经十分满足。如果是对女儿有意思,那就需要好好想一想。 胡不来见曹母犹豫,便说:“这事,你慢慢想,不急。先唱曲吧。” 曹母虽然没有完全搞明白胡不来的意思,桃云却明白,这老东西是想老牛吃嫩草。以自己目前的处境,恐怕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可让她一个黄花大闺女,一辈子跟这样一个半老头儿,心里又是说不清的滋味。有了这些想法,唱曲的时候就走神,老唱错。 胡不来见多识广,自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一曲唱完,他说:“我还有点事,今天就到这里吧。”说过之后,立即离开。他这样做,是玩了点小手段的,他要让这对母女明白,如果不答应,今后他很可能不再听她们唱曲。 出来之后,胡不来向巡检司走,他要去落实募捐的事。才走没多远,迎面就碰上了马占山,马占山一把拉了他的手,道:“胡师爷,我正找你。” “有事?”胡不来问。 “我儿子被汛把总署抓了。”马占山说,“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没头苍蝇一样。” 胡不来明白王顺清开始行动了,却不露声色:“这事你应该去找王大人啊。” 马占山说:“找过,可是我找遍了洪江城,也不知王大人忙什么去了。” 胡不来知道,王顺清一定是躲到花蝴蝶那里去了,却不说穿。“这件事,我只能碰到王大人的时候,帮你问问。”胡不来说,“你也知道,我是跟着古大人的,古大人属于政,而王大人属于军。王大人那边的事,古大人也插不上手。以我看,你还是快点摸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该花的钱,要花。” 花钱倒不是马占山担心的。他们马家,之所以能够在洪江立足,并且短短十几年间,就成为洪江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重要法宝,就是舍得花钱。社会是靠钱来润滑的,道路条条,没有钱,哪条道都走不通。 胡不来正好有事要找王顺清,和马占山告别之后,便向万花楼走去。 胡不来知道万花楼和太白楼之间有通道,可他没有获得腰牌,根本进不去,只能从正门进。可他毕竟是县太爷的师爷,大白天公然逛万花楼,传出去对自己的名声不好。他于是买了顶帽子,戴在头上,进了万花楼。 正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万花楼的生意好起来。因为客人多而龟公少,胡不来进去时,竟然没有人注意。胡不来并没有留在一楼,而是直接向二楼走。这里人来客往,并没有人特别留意胡不来,胡不来直接走上了三楼,然后准备通过侧面的楼梯上骑楼。可这一次没那么顺畅了,一名龟公将他拦住了。 “对不起客官,这里你不能上去。”龟公说。 胡不来将礼帽取下来,问:“认识我吗?” 龟公说:“不认识。” 胡不来小声说:“我叫胡不来,是新任县令古立德大人的师爷。我来办公事,你如果不想惹事,最好不要声张。我警告你,我到这里来这件事,如果有第二个人知道,你不光不能再在这里做,整个洪江,都不会有你的立足之地。” 说着,胡不来戴上礼帽,继续向上走。龟公觉得为难,跟着胡不来,道:“胡师爷,我如果放你上去,花老板也会炒了我。” 胡不来说:“你放心,她不会炒你的。如果她炒了你,你就来找我,我给你安排更好的地方,保证比你现在挣得多。” 龟公似乎还想说什么,胡不来已经伸手入怀,掏出一枚铜板,塞到龟公的手上:“我说话算数。她如果炒了你,你就拿着这个铜板去找我,上面有记号的。” 龟公不再拦着胡不来。胡不来直接上楼,三楼的尽头,有一扇门,平常人都不知道这一扇门的作用,也不会来这里。胡不来早已经查清楚,这扇门通向骑楼,整个骑楼,都是花蝴蝶的活动空间。一到晚上,这扇门就会上锁,钥匙只有几个人才有。但到了白天,这扇门上的锁就会打开,仅仅只是闩着。 胡不来打开门,直接到了花蝴蝶门前,敲门。 过了片刻,里面问道:“谁?” 胡不来直言相告:“我,胡不来。” 王顺清和花蝴蝶正躺在床上,听说外面是胡不来,王顺清这一吓非同小可。身为官员,王顺清却睡在妓院老鸨的床上,这事若是让朝廷知道了,那可就官帽不保了。无论如何,王顺清不能将这么大个把柄让胡不来捏着,他连忙在花蝴蝶耳边说了一番话。 花蝴蝶说:“哦,是胡师爷啊。民女还没起床呢,如果有什么事,您先下去,民女很快就下来。” 胡不来说:“我不找你,我找王顺清大人。” 花蝴蝶已经明白王顺清的意思,立即答道:“胡师爷找王大人,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 这所有一切,胡不来早已经想好了,他说:“我单独过来,是给王大人留了面子,否则,我就带巡检司一起来了。” 至此,王顺清明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在花蝴蝶耳边小声地说了一番话,花蝴蝶看了看他,似有难意。王顺清说:“事到如今,要想不出事,只能这样了。你去开门吧。” 花蝴蝶略有犹豫,走过去,将门打开,胡不来随后进入,并不看里面,而是返身将门关了,再将帽子取出来,放在桌上。 花蝴蝶倒是热情,堆上大大的一个笑脸,道:“胡师爷,请坐,民女给你倒茶。” 胡不来看了一眼王顺清,坐下来。王顺清只好无话找话:“胡师爷,你的家眷没来黔阳吧?” 胡不来说:“没来,在长沙。” 花蝴蝶端了一杯茶,放在胡不来面前,道:“哟,那可真是苦了胡师爷。” 胡不来说:“当然不可能有我们王大人这么快活啊。” 王顺清说:“蝴蝶,听到没有?以后,你可以好好照顾胡师爷。” 胡不来试探地说:“洪江人都知道,花妹妹是王大人的禁脔,我何德何能,哪敢要花妹妹照顾?” “胡兄笑话,我们兄弟之间,谁跟谁呢?”王顺清知道,自己被胡不来捏在手里了。这个胡不来所代表的,到底是他自己还是古立德,实在难说。当初,弟弟王顺喜说过,天下的官,没有不贪的,只是贪的方式不同。言下之意,对于古立德,需要听其言观其行。现在看来,古立德表面上不贪,却会通过胡不来大贪。只要他贪就好办,那就是同路人。“蝴蝶,给胡师爷松松骨,不然,人家还真的以为你是我一个人的。” 花蝴蝶早得了王顺清的指示,知道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反正她是妓女出身,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在她的眼里,除了刘承忠,天下所有男人都一样,不关风月,只与银子有关。花蝴蝶走到胡不来身边,玉腕轻摇,将胡不来的脖子揽了。 胡不来毕竟是男人,见了如此尤物,哪有不春心荡漾?以前自己穷,走过花街柳巷,只是过过眼瘾而已,如今虽然有钱了,又碍于师爷身份。如果花蝴蝶和王顺清愿意,将此地作为一个去处,胡不来再舒心不过。 表面上,他还得装一装:“王大人,你看,这样不好吧。” 王顺清说:“蝴蝶你听到了没有?胡师爷说你做得不好,还不努力一点表现。” 花蝴蝶一把抱住了胡不来,将自己的香唇,送到了胡不来的唇上。胡不来开始还摆着头,似乎是拒绝,却听王顺清在一旁说:“哟,看胡师爷那笨拙的样子,看来他连亲个嘴都不会啊。蝴蝶,教教他。”花蝴蝶于是顶紧了,伸出舌头,去挑开他的唇。 终于到要换气的时候,胡不来才有了说话的机会,说出的话却是:“王大人,这个玩笑开大了。” 王顺清说:“蝴蝶啊,既然胡师爷说是玩笑,那你就再开一次吧。” 花蝴蝶又一次吻向胡不来。王顺清想,要做,不如做彻底,他站起来,走上前,道:“胡师爷,你看你,怎么像个童男子一样?”他抓住胡不来显得不知所措的手,按在了花蝴蝶的胸前。胡不来那只手,便搭在上面,不动。王顺清又抓起他的另一只手,塞到了里面。这次,胡不来的手再无法老实了,开始动起来。 花蝴蝶的身子开始扭动,便松开了嘴。 胡不来的手却不肯抽出来,嘴倒是空了,便对王顺清说:“王大人,我过来找你,是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 王顺清说:“没事,你说吧,蝴蝶又不是外人。” 胡不来说:“募捐的事,有些细节,我们要商量一下。” 王顺清把手一挥:“有什么好商量的?到时候,叫他们到我的汛把总署来,交了钱才可以走人,不交,不准走,看他们哪个敢不交。” 胡不来摆头:“不不不,做什么事,如果没点味道,那就没意思了。这件事,我们既需要洪江城的那些商户拿钱出来,又要他们没话说。具体做法,我已经想好了,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说话的时候,花蝴蝶像蛇一样缠在胡不来身上,身子扭成麻花似的,眼神迷离。胡不来有些心猿意马,当着王顺清的面,又不好放肆,只得忍着。 王顺清想起乌孙贾的话,便说:“到底怎么做,你说。” 胡不来说:“首先,要找几个托。这个,我已经想好了,你弟弟顺喜,可以干这件事。另外,”胡不来摸了摸花蝴蝶的脸,“花妹妹也可以。” 花蝴蝶娇喘阵阵,说:“我?我能做……什么?” 王顺清说:“对啊,蝴蝶能做什么?她如果去那样的场合,会被别人赶出来吧?” “错。她去才好。”胡不来说,“你想啊,她如果主动认捐,洪江城的那些老板们,哪个敢不捐?哪个又敢比花妹妹捐得少?那还不被人家的口水淹死啊。” 王顺清一拍巴掌:“对,这个好。太好了。太妙了。” “那你现在就去准备。”胡不来说,“以县衙和汛把总署的名义,向全城的富商发请柬,邀请他们到太白楼赴宴……” 王顺清打断了胡不来:“全城的富商有两千人,太白楼哪坐得下?” 胡不来说:“那就分期分批,先邀请最富的那批人。” 王顺清说:“好,我这就去安排。”可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说,“不行,我不能回去。我要躲着马占山呢。” 胡不来说:“马家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找个时间,再去马府一趟。你先不要回汛把总署了,去和顺喜商量一下,他有很多办法的。” 王顺清道:“那我走了。”又对花蝴蝶说:“蝴蝶,你好好陪一陪胡师爷,我去去就来。” 胡不来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王顺清一走,胡不来立即让花蝴蝶将门闩了。胡不来从背后抱住她,说:“你弄得我难受得要死,你要帮我解决。” ※※※※※※※※※ 洪江城里,除了与土匪有关的传言一天几起之外,还有一个传得很远的消息,是关于余海风的。 这个消息说,为了刘巧巧,刘海云和马智琛打了一架,刘家和余家,迅速采取了一系列有力措施。刘家的措施,是从此再不准刘巧巧参加护城队的训练,以免引起其他是非。虽然刘巧巧一再反对,但刘承忠以绝对的权威宣布反对无效,刘巧巧也就无可奈何。至于余家,第一措施,当然是消除此事造成的不利影响,余成长带着两个儿子到马家赔礼道歉,马占山故意装糊涂,让余海风、余海云兄弟在门外跪了一个多时辰。更有传言说,余海云曾经反抗过,站起来准备离开,是余海风将弟弟拉住了。另一个措施,就是立即给余海风提亲。 在中国,提亲有严格的程序,也就是仪式感。正因为有仪式感,男女双方,一旦定亲,就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更进一步,一旦结婚,那可就像教徒受洗一样。后来开始流行自由恋爱,发展到极致的时候,某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我们恋爱吧,另一个人说,好。两个人立即就去开房间,没有任何仪式感,和握一个手差不多。结婚也是如此,某一天早晨醒来,突然兴起,跑去扯一张结婚证,手续完成了。而与此相关的其他所有程序,能省的省了,能少的少了,能马虎的马虎了。所谓的领取结婚证书,远远不如领取大学录取通知书神圣,和某一项比赛领取一张报名表差不多。美其名曰移风易俗新事新办,实际是从人们的观念中,将婚姻的神圣感抹掉了。离婚率高,与此不无关系吧。 古代不同。古代婚姻,第一步,必须三媒六证。 哪怕男女双方青梅竹马,彼此有意,哪怕双方家长均已经默许,仪式感仍然要有。第一步,必须请媒人上门提亲。正因为婚嫁第一步必须经过媒人,因此,做媒在当时是一种职业行为。就像现在的人要找律师一样,总不能见街上有一家律师事务所,就走进去,一定要货比三家,择优录取。尤其是余成长、刘承义这种家庭,选媒人是一件大事,务必慎重。 余家放出风来,要找一个媒人,替儿子提亲。 这个消息,迅速在洪江城里传开了。一时间,余家门前车水马龙,全城的媒人,都来争这单生意。 也就这时候,余成长对妻子崔玲玲说:“这件事,先放一放,等一等。” 崔玲玲说:“为什么还等?不能等了,海风都快二十五岁了。办完了海风的亲事,就要张罗海云的亲事了。” 余成长说:“不急,多则十天,少则五六天。有这个时间,你可以慢慢选媒人。” 崔玲玲问:“为什么要等十来天?有原因吗?” “总之,你听我的没错。”余成长说,却不说明原因。余成长心里确实有原因,这个原因就是古大人最近要组织一次剿匪行动。这个行动,必须高度保密,除了洪江城里极少数具有重大影响的人物之外,其他人,一概不能告之。余成长的想法是,提亲是一件大事,不能这边提亲,那边就要开拔出去剿匪。所以,一切等剿匪行动结束再说。 余家找媒婆的消息,自然传到了刘家。 刘巧巧很想知道,余海风心里到底怎么想,于是找了个借口,把余海风约了出来。 当然,古代和现代的不同是,现代人约会,不需要理由,甚至可以坦白地说,我想做爱了,你想吗?然后就走到了一起。古代人约会,是一定需要找个理由的,这个理由还得冠冕堂皇。刘巧巧的理由是要和表妹王熙美去水佛洞还愿。水佛洞在嵩云山上,从洪江到嵩云山还有点距离,最近又闹土匪,尤其洪江城里有些富家公子打着两位美女的主意,她们结伴去嵩云山,自然不安全,最好有个人陪着。 这个人选,绝对没有比余海风更好的。 嵩云山上原本有两座寺院,一座嵩云寺,里面住的自然全都是和尚。这座寺院已经有几百年历史,不幸的是,两年前,一把火将嵩云寺烧了。两年前的正月初七,午夜时分,嵩云寺突然起火,寺中的僧人,还处于睡梦之中,有些僧人,莫名其妙就被烧死了,另一些僧人惊醒,却一时束手无策。寺里的存水有限,而附近又没有水源,得跑很远的地方取水。山下洪江城里的人,发现嵩云寺起火,赶过来又有相当一段距离。于是,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将整个嵩云寺烧得精光。 大火之后,洪江的商户捐了些钱物,先清理了废墟,然后建了一些临时建筑,供僧人们居住。僧人们一边做日常功课,一边下山化缘,希望能够尽快重建嵩云寺。这件事已经持续了两年时间,直到年底前,重建嵩云寺的工程,才重新开工。 与嵩云寺一山之隔,还有一座寺院,叫水佛洞寺,里面住的是尼姑。 由于水佛洞寺的存在,洪江人烧香还愿,就有两种选择。一般来说,男人通常都会进嵩云寺,女人中的一部分也会进嵩云寺,但另一部分,更喜欢去水佛洞。 嵩云寺和水佛洞是离洪江城最近的寺院。中国人有一个特点,往往在特殊的时候需要寻求神灵以寄托情感,比如有病有灾的时候,比如赚了大钱以后。洪江城里的富商多,每一个富商,都是一个大家族,这样的家族,几乎没有不信神佛的。所以,嵩云寺和水佛洞的香火,非常之盛,日常之间,洪江到嵩云山的路上,总是车水马龙。 余海风带着两个表妹,有说有笑,向嵩云山而行。一路上,自然就要说话。王熙美促狭,故意问起余海风兄弟和马智琛打架的事。 这件事让余海风尴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刘巧巧机灵,立即替余海风转移话题,问:“海风表哥,嵩云寺那场大火,据说是土匪放的,真的吗?” 余海风解了围,立即接了话头,说:“这是传说之一。” “传说之一?还有什么别的传说?”刘巧巧问。 余海风说:“也有人说,是寺里的和尚不小心打翻了油灯,引发大火。” 王熙美的注意力被成功地转移到了那场大火上,说:“我听人家说,是土匪干的。嵩云寺的香火旺盛,功德箱里有很多钱。土匪为了抢钱,冲进了嵩云寺。当时,嵩云寺有僧人发现了土匪,要追赶,土匪为了顺利逃走,就放了一把火。僧人为了救火,只好放了土匪。” 余海风说:“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虽说嵩云寺香火旺,确实有钱,可土匪也是人啊,他们抢佛门清净之地,难道不怕佛祖怪罪?” 王熙美说:“他们是土匪啊。土匪怕过什么?” 余海风摆了摆头:“土匪也是人。而且,他们大多数人,都是一些边远地区的农民。这些人,可不敢得罪佛祖。” 刘巧巧赞成余海风的观点,说:“我觉得海风表哥说得对。土匪要抢寺庙,还不如进城抢一家商号!” 王熙美又一次抓住了机会,说:“耶耶耶,还没过门呢,就夫唱妇随了。” 刘巧巧作势要打王熙美,一边追打,一边说:“再让你乱说,再乱说,我就撕烂你的臭嘴。” 王熙美一边躲一边说:“我乱说了吗?我乱说了吗?全洪江都知道,余家在找媒人,马上就要上门提亲了。某人就要做某人的新娘子了。” 闹了一回,话题又回到了土匪身上。 王熙美主动问起这个话题,她说:“对了,海风哥,洪江城里天天都传说土匪要来,是不是真的啊?搞得人紧张得要死,晚上都不敢出门了。” 余海风说:“那些可能都只是传说吧。新来的县太爷力主剿匪,正和汛把总署一起合计这件事呢。我听说,县太爷古大人,还在县里招募民团,洪江的民团,不是已经交给汛把总了吗?很快就会和县民团合在一起。有了这个民团,土匪应该不敢再犯黔阳了。” 刘巧巧说:“可是,光我们一个县组织民团有什么用?我们的民团一去,土匪就跑到别的县去了。” 余海风说:“可能古大人有办法吧。” 不多久,看到水佛洞了。王熙美又提出另一个话题。 王熙美说:“表哥,水佛洞有个传说,什么三世冤仇,一世解脱。我不记得了,是怎么回事?”其实王熙美是知道这个传说的,他故意要让余海风说出来。 余海风认真地说:“一百多年前,有个和尚,虽然修行多年,却感觉自己六根未净,与佛无缘,便四处游历,救高僧指点。有一次,他到了峨眉山万年寺,面见长老,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我今世左手没有手掌,右脚没有脚趾,又瞎了一只眼睛,六根不全。请问长老,我为何受此磨难?长老说,你是三世冤仇,一世解脱。其意是说,你前面积了三世的孽障,是到这一世来寻求解脱的。可到底怎么解脱呢?和尚又问。长老说,这个难说,要看因缘。和尚于是继续自己的行程,希望找到自己本世因缘所系。有一天,他来到嵩云山,路经半山亭休息时,干喝难忍,便找到一方小洞,见洞口有一眼清泉,泉水不断流入洞中的水池。他跪下低头舀水时,忽然看见水中显现如来佛祖的影像。和尚顿悟,此处正是洞天福地,是自己的因缘所在。于是,他在此结庐,苦练修行,凿石打洞,历时数年,凿成一石洞。据说,只要是有缘人,便可以在水雾之中,看见佛祖若隐若现的画像,故名水佛洞。” 余海风说得绘声绘色。 刘巧巧听得入神:“听说水佛洞许愿很灵?” 王熙美说:“当然灵。” 刘巧巧果断地握了一下拳头:“我一定要去水佛洞许一个愿……” 三人来到水佛洞寺,一进大门,只见寺院宽阔,绿树掩映,香炉鼎立,檀香缭绕。大雄宝殿双层重檐,飞角翘尾,黄瓦盖顶,气势宏伟。大雄宝殿正中供奉如来神像,左右是文殊菩萨、普贤菩萨、观音菩萨、地藏王。大殿上十几个女尼正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打坐念佛…… 刘巧巧和王熙美进去烧香许愿,余海风并没有跟进大雄宝殿,而是信步走到寺院的一侧。这里有几间低矮的草房,却是女尼们生活的地方。 余海风猛然惊觉,想起这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正准备掉头回去,却见一个女尼端着一个木盆从草屋中出来。她显然也没有料到这里居然有男香客,一惊之下,手中的木盆跌落在地,里面的青菜散落一地。 余海风忙双手抱拳,赔礼道:“师太请别见怪,我是风云商号大少爷余海风,无意之中走到这里来了,我马上离开。” 那个女尼浑身一颤,脸色苍白。余海风忙蹲下去给她拣了青菜和木盆子,也不敢递给女尼,慌忙顺原路退回,身后传来一个低低的佛号声:“阿弥陀佛……” 余海风来到大雄宝殿门口,刘巧巧和王熙美许愿出来,两人笑嘻嘻的。三人出了水佛洞,来到半山亭,半山亭是木头修建,供人休息的地方。 三人坐在木亭中,凭栏远望,群山如黛,锦绣千重。 刘巧巧用手一指:“海风表哥,你看,镜子岩。”镜子岩位于老鸦坡东南面,与半山亭遥遥相望。 王熙美说:“海风表哥,传说镜子岩能把好人坏人照得清清楚楚,好人是红心,坏人是黑心,我们来远远地照一照。” 余海风自然知道这只是个传说,但为了不扫两个表妹的兴致,也就走过去。刘巧巧、王熙美在他身边,三人排在一起。刘巧巧和王熙美一起笑道:“红心,三颗红心,我看到了……” 余海风忽然想起来了,说:“两位表妹,你们听说过没有,芙蓉楼那位大诗人王昌龄在这里说过一句话呢?” “什么话?”两人忙问。 余海风正色道:“少伯(王昌龄)之心,苍天可鉴!『我今天也要说一句话:』海风之心,苍天可鉴!” 王熙美嫣然一笑,刘巧巧抿着嘴笑弯了腰:“你是一个做生意的人,又不是诗人……” 三人走走停停,一直玩到下午,才下了山,在洪江老城小吃店点了一些小吃。洪江的小吃以香辣米豆腐、泡酸菜萝卜、红油凉面、湘西鱼粉而出名。 三人刚刚拿起筷子,两个打扮妖冶、涂脂抹粉的女人进来,嗲声嗲气地道:“余少爷。余海风少爷……” 三人抬头,两个妖冶的女人已经站在桌子边。余海风脸色一红,他根本不认识这两个女人。只要是有点见识的人都可以看出,她们不是正派的女人。 王熙美和刘巧巧惊讶地看了两个女人一眼,又看着余海风。 余海风迟疑了一下:“两位……认识我吗?” “哎哟!余大少爷,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呀?我是杏花楼的小红,她是翠翠,才几天不见,您不记得我们了?”自称小红的女人双手叉腰,拿腔捏调。 翠翠则脸色一沉,说:“你什么意思?身边有了两个美丽的姑娘,就装不认识我们了?认不认识无所谓,你只说,你欠我们姐妹的十五两银子,什么时候还?” 余海风勃然大怒,一声吼:“你们胡说八道什么!” 小红不甘示弱:“怎么啦?不承认?你可是风云商号的大少爷啊,不会连嫖女人的这点钱也想赖吧?” 王熙美和刘巧巧丢下筷子,站起来夺路而逃。余海风急了,要去追两位表妹。小红扑过来抓住余海风,大叫大喊:“你想逃?今天不还钱,就别想走。” 翠翠也过来抓住余海风。余海风本可以三拳两脚把她们打倒,但他不能动手,也摆脱不了,又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解释不清楚。而王熙美和刘巧巧已经跑不见了。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现在可是下午。洪江是一座商城,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这些人到了洪江,晚上通常都要享受洪江灯红酒绿的生活,不到大中午不起床。一旦到了下午,整个洪江,人满为患。而中国人又喜欢看热闹,见这里两个妓女拉着一个男人讨嫖资,全都围上来看热闹。 余海风知道自己遇到麻烦了,又不知为何会有这种事,他情知不妙,想脱身。两个女人哪里肯放他走,死死地抱着他。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余海风喝道。 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地道:“给钱。” 余海风又气又急:“我不欠你们的钱。” 两个女人一左一右拉着余海风的衣服,哭鼻子抹眼泪:“天啦!你欠了我们姐妹三次十五两银子,你说给,一直赖账……你不要脸,我们姐妹还要脸……要不要我们到风云商号去找你父亲要钱?” “我们拖他去见官,让青天大老爷给我们做主。” 三个人从小吃店的闹到外面,到了外面,余海风才知道,这是错上加错。外面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早已经有人认出了他,他的耳边,不时能听到有人说,这是余家的大少爷之类的话。 情急之中,余海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使出所练的武功,各推了两个妓女一掌。这两个女人,哪里经得起他这一推?后退了好几步,幸亏得周边围了很多人,她们分别撞在别人身上,才没有倒地。余海风借了这个机会,迈开大步,落荒而逃。 两个女人稳定了心神,顿时大喊大叫大骂。余海风也顾不得争辩,使出最大的本事,快速奔逃。当时是一团混乱,他们自然没有注意,罗小飞站在不远处的人缝里,正一脸兴奋地瞧着热闹,看那表情,似乎想上去插上一脚似的。最后见余海风摆脱了那两个女人,自己逃了出来,罗小飞的表情,是极其不过瘾的感觉。 终于逃出旋涡,余海风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被人暗算了。他顾不得考虑暗算自己的是什么人,而是要先安抚刘巧巧。这件事,如果让刘巧巧产生误会,麻烦就大了。 想明白这一点,他便考虑去刘家找巧巧,再注意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才意识到自己匆忙中逃错了方向。从这里去刘家,必须返回,他只好继续向前,准备到了江边后,拐上另一条道。也是巧了,刘巧巧竟然也在江边。 刘巧巧和王熙美跑出小吃店,和余海风的情况相同,跑错了方向。王熙美问她:“我们去哪里?”刘巧巧说:“还去哪里?回家。”两人同样不敢原路返回,只好先到江边。王熙美和刘巧巧分手,向家里走去,刘巧巧却留在了江边。她根本就不想回家,只是不想王熙美在身边看自己的笑话,才找个借口,将王熙美支走了。 余海风误打误撞,逃到了江边。正考虑要去找刘巧巧,一抬头,发现刘巧巧正沿着江边向前走,余海风立即迈开大步,向前追去。 沅江边,一条青石板路直通河中,河面上有大大小小几百条船。刘巧巧走上了那条青石板路,不一会儿,停下来,坐在青石板上,再也忍不住,用双手捂住脸,号啕大哭。 船上的船工们惊讶地望着她,指指点点。 余海风赶过去,蹲在她的身边,焦急地说:“巧巧,你别听那两个女人胡说,我根本就不认识她们,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感觉自己是跳进沅江也洗不清了。 “你个无赖,骗子,说谎……”刘巧巧放开手,满脸的泪水,眼中满是怒火。 余海风想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刘巧巧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余海风怕她在水边不安全,想把她拉开一点:“我们先回去吧!我一定把事情弄个清楚。” 刘巧巧哭喊着:“别碰我。”她本想避开余海风的手,余海风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被她一喊,忙松了手。刘巧巧挣扎的力道大了一些,人一歪,倒在了水中。 船上的人们发出了惊叫之声。 余海风大吃了一惊,忙跳入水中,把刘巧巧抱了起来。 “你无耻。”刘巧巧抬手就重重地给了余海风一记耳光,余海风一怔,又被刘巧巧狠狠一推,跌入水中。水涌入鼻子、喉咙,一阵窒息,余海风才猛地清醒过来,挣扎着爬起来,刘巧巧已经哭着跑远了。 “巧巧!表妹!”余海风湿漉漉地站在河边,大声喊。 “我恨死你了,永远也不要见你!”远远的,传来刘巧巧伤心欲绝的哭声。 船上的人们低声议论着,余海风心如乱麻,风一吹,感觉到冰冷彻骨,浑身一哆嗦,才想起刘巧巧也是浑身湿透了,一声长叹。 余海风挤干了衣服,失魂落魄地回家,还没有到家门口,就看见舅舅崔立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 余海风心中一惊:全家人都应该知道这件事情了,这该如何解释呢?他忐忑不安地进了门,一眼看到父亲坐在茶几前的一张椅子上,母亲一脸怒容地站在父亲的身后,弟弟余海云在一边。舅舅跟了进来,随手把大门关了起来。 余海风心中一凛,低下头,说道:“爹,娘……我回来了。” 余成长脸色平静,声音不大,但有一股别人无法抗拒的威严:“海风,你过来一下,爹问你个事情。” 余海风走到父亲面前,心中七上八下,衣服上的水还在往下滴。 余成长缓缓地问:“刚听人说,街上有人找你要账?你什么时候欠了别人的账?” 余海风忙分辩道:“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崔立在旁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几天前,你是不是到太白楼去过?” 余海风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去过。” 崔立继续问道:“是不是和张金宝在一起?” 余海风顿了一顿:“是,还有大姑父家的展浩表哥。” 崔立冷冷地哼了一声:“张金宝是个什么人,吃喝嫖赌抽大烟,你和他在一起,做什么也就不奇怪了。”言下之意,余海风欠妓院的嫖资,是有的。 余海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 余成长看他浑身湿透了,又问了一句:“你这一身怎么闹的?” 余海风回答道:“掉到沅江里了。” 崔玲玲一直没有说什么,但眼神不喜,双眉紧皱,脸若寒霜。 余成长想了想,慢慢地问了一句:“海风,爹再问你一句话,你究竟有没有去那肮脏地方?” 余海风扑通跪在父亲的椅子前,坚决地回答道:“爹,娘,我真的没有去,我是被人冤枉的。” 崔立怒道:“你是冤枉的,别人为什么没有冤枉你弟弟海云,为什么没有冤枉你表哥展浩,偏偏就冤枉你了?” 余海风没有回答。 余成长伸出一只手,阻止崔立继续说下去,低头看了余海风一眼,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海风,爹相信你,这件事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先回房间换套衣服,别着了凉……” 余海风站起来,飞快地看了一眼父亲和母亲,上楼换衣服去了。下面传来崔立愤怒的声音:“成长哥,你不能这样惯孩子,长期下去,那还得了?” 崔玲玲也埋怨余成长:“成长,孩子有错,应该教育呀!” 余成长平静沉稳地回答:“海风说他没有做过,就没有做过,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吗?” 崔立重重地跺了跺脚,一把拉住余海云:“海云,跟舅舅学武去!”崔玲玲也赌气别过头去,不看余成长一眼。 余成长缓缓站起来,看了看妻子,声音温柔如水:“看你,这么大年纪了还生气……” 崔玲玲身子动了动,余成长扳过她的肩膀,才发现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 河街,两栋窨子屋之间,有一个用竹篾席子围起来的摊点。一根竹竿挑着一盏风灯,一副馄饨担子,三张矮桌子,几个小凳子。这里是老王的香辣馄饨摊。老王六十岁了,没有儿女,三十多岁的时候在码头扛包,摔残了腿,自后改卖馄饨。 老布和老王相对而坐,老王嘴里叼着一个用竹筒做成的烟斗,吸了几口,然后把烟斗递给老布,老布接过烟斗,也吸了几口,又还给老王。 老布一句话不离本行,道:“老王,做人要信主啊!” 老王和老布已经有几年交情了,听这话也不知道有多少遍了。老布这个人,就这么一根筋,见了任何人,都是这么一句话:“做人要信主。”洪江人实在,往往问他:“主是什么?”他会说:“主是上帝。” 有时候,老布也会对别人说:“做人要信主,因为你是有罪的,如果不信主,就得不到主的庇佑,得不到救赎,日后会下地狱的。” 别人一听吓了一大跳:“我有什么罪?我不偷不抢,不坑人不骗人,我犯了什么罪?” 老布一脸严肃:“原罪!人都是有罪的!”然后他耐心地解释人为什么有罪,这就要从上帝创造万物说起。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人是尘土……女人是男人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因为她是男人的肋骨和尘土做成的…… 听的人如坠落在云里雾中,摸不着头脑:“我怎么是尘土了?我不是爹妈生的吗?我们不都是爹妈生的吗?我老婆是丈母娘生的,怎么就是我的肋骨和尘土做成的?” 要解释清楚这些问题太难了!老布解释累了,就翻开《圣经》,庄严地捧到别人面前,认真地说:“你看,《圣经》上面说得清清楚楚。” 人家一个字也不认识,也就看不出个什么名堂来,双方不欢而散。老布并不气馁,遇到下一个人,他又会把这些重新讲一遍。 老布在洪江传教,也不是一事无成,至少让洪江人明白了主是什么。洪江人往往会恍然大悟:“你说的不就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 老布就会大急:“不对,你们那是邪神,我的主才是正神。” 为了证明这个邪神和正神,老布必须引经据典,他只能捧出《圣经》,可是没有一个人认识《圣经》上的字呀! 尽管整个洪江没有人信老布的主,但几年过去,大家都知道,老布是个好人,一个非常非常善良的外国老头儿。这老头儿也是奇怪,竟然把别人的家乡当成了自己的家乡,一点都不见外。比如上次为白马镖局募捐,老布就异常积极,没想到古立德横插一杠子,把这募捐的事,交给了汛把部署和巡检司。老布不喜不怒,照样我行我素,整个洪江城,只要有什么善事,肯定少不了他老布。 在洪江,老布只有三个真正的朋友。这三个人,其中两个,是和他年龄相仿的余兴龙和王子祥。这两个老人已经活成了精,均已经超过八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八十就是稀中之稀了。到了这种年龄,看人一盯一个准,他们自然看明白了老布是个好人,所以就愿意和他交朋友。老布也觉得,这两个人在洪江的威望之高,无人可比。如果他们两人信主,那么,洪江就会有一大批人跟着信主。 老布常常和这两个人在一起,他们下棋,他就看棋。两人还喜欢听老布说话。说什么?说各种海外见闻。如果换了别人,老布说的那些经历,会被认为是天方夜谭,可这两个人不一样,他们年轻时走南闯北,从云南去过缅甸、泰国和印度,自然就知道,这个地球很大,地球上还有很多国家。老布见两人喜欢这些,也就有意提起这个话头,讲西方的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偶尔也讲一讲宗教。可只要一涉及宗教,两人就会不约而同地说:“东方有东方的神,西方有西方的主。” 另一个和老布交好的,是余海风。同样,余海风喜欢听老布说话,尤其喜欢听老布说那个在西方叫哲学的东西。老布说那是哲学,可余海风总觉得,西方的所谓哲学,和东方的道或者印度传过来的佛,好像区别也不是太大,甚至和老布所说的主,似乎也是亲戚关系。这样一想,余海风就明白了很多事,觉得突然长大了不少。 即使整个洪江城都接受了老布,可他还是没有发展一个信徒。 没人信,老布也不痛苦,他仍然坚持做着同样的事,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是多少次对老王说同样的话了。不过,这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老王竟然改变了态度。老王说:“老布,你总说人要信主。我问你,如果我信了主,主能不能帮我卖馄饨?” 老布一怔,随即摇了摇头。 老王轻轻叹息一声,有些失望:“我以为信了主,主能帮我卖馄饨。主既然不能帮我卖馄饨,我信主有什么用?” 老布忙道:“话不能这么说,信了主,主就能给你指明正确的道路。你现在迷茫了,说明你心中有忧愁,心中有忧愁,不找主,找谁呢?” 老王说:“我心中的忧愁就是一天比一天老了,不能多赚几个钱,哪一天不能动了,不就等死吗?唉!这都是命,要不是三十年前出了意外,说不定我也修了一栋这样的楼。” 老王用手指了指旁边的窨子屋,黯然失色。 老布耐心地给老王讲解:“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相信主,主会拯救所有人。” 三个人走了过来,老王忙站起来,对老布说:“你可以说主,别耽搁我卖馄饨。三位掌柜的,吃馄饨吗?我老王的馄饨,洪江谁不知道呢?” 过来的正是狼王千人斩和他的两名保镖。三人本没什么特别的事,每天就在洪江城里闲逛,一是打听消息,熟悉情况,二是密访少当家的。千人斩对少当家的溺爱得什么似的,这少主也不是省油的灯,在荒郊野地里待不住,一有机会,就往外跑,喜欢跑去看外面的花花世界。他们来洪江已经几天了,连少主的影子也没有见到。白狼带着另一支十几个人的队伍,也在洪江城里转悠,任务和千人斩是一样的。他们那边的消息是,有几次在街上见到了少主,可少主太古灵精怪,一眨眼工夫,又跑没影了。 千人斩之所以在一个街头馄饨摊前停下来,不是想吃什么,他们才刚刚吃过。他是看到了老布胸前挂着的十字架。千人斩的胸前也有这么个十字架,是十多年前在云南驿道上抢了另外一个土匪的,戴在胸前也就是好玩,后来戴习惯了,就一直戴着。这次进洪江,担心一些明显的特征被人认出,他不得不取下来,放在山洞中。狼王看到老布胸前的十字架,就想问个清楚,这个十字架究竟有逑用。 程正光以为老大想吃馄饨,扔在桌子上一块铜板:“煮三碗馄饨,多放辣子,钱就不用找了。” 一碗馄饨也就几文钱,一个铜板值八十文呢。老王难得遇到这么大方的客人,连声道谢,揭开锅盖子,下馄饨。 狼王说:“多煮一碗,给他。”他指的是老布,此刻,他正坐在老布旁边。老布仔细地打量他,他也看了看老布的脸,目光落在老布胸前的十字架上。 他问老布:“你是啥逑地方的人?” 老布在洪江已经有六年多,经常到乡下传教,能听懂这个逑字,是一些粗人的口头禅。老布不生气,笑眯眯地道:“我从意大利来……” 程正光插了句:“比洪江大吗?” 老布斟酌了一下:“意大利是一个国家,在遥远的西方……中间隔着太平洋,坐船要几个月……” 狼王用手指了指老布胸前的十字架:“别扯啥逑太平洋的。你戴的那个东西有什么用?” 老布顿时精神大振:“十字架是一种古老的标志,具有极其特殊的神秘意义。在巴比伦时代,十字架代表太阳神。同时,十字架也代表生命之树,是一种生殖符号。竖条代表男性,横条代表女性。” 老布说了一堆,狼王等人根本听不懂,最后这句,他们听懂了。 狼王说:“原来,十字架就是男人搞女人。有点意思。” 老布觉得狼王这样说,是对上帝的亵渎,有点不快,却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耐心地解释:“十字架还是一种古代的刑具,专门用来处决死刑犯。当初,基督耶稣被犹太教当权者拘送罗马帝国驻犹太总督彼拉多,并判处死刑。耶稣被绑在十字架上,死后第三日复活,复活后四十日升天。因为十字架和基督耶稣产生了联系,因此,在基督教圣徒心目中,十字架,便有了特殊的意义,被用作坚定信仰、洁净心灵之用,是神圣的。” 老王给几人端上馄饨。老布说得滔滔不绝,狼王千人斩和程正光听得一头雾水,老布也看出两人疑惑,就总结了一句:“就是主的福音,要拯救世界上的人。” 程正光说了句:“天下这么多人,他救得过来嘛!” 老布严肃地说:“主是无所不能的,你们要相信主。” 程正光吃着馄饨,一边摇头:“要我说,肚子饿了,相信这一碗馄饨能救命,相信个逑的主,主又不能饱肚子。” 老布有些焦急:“你不能和主说逑啊!” 程正光不以为然:“我说了他也听逑不见,就他听见了又能把我怎么样?敢来打我呀!” 狼王把馄饨碗一推,不吃了,因为他心里不爽。老布说的神圣,他不以为意,但他说的刑具以及生殖崇拜,他是听进去了,也作了自己的理解。十字架就是男人搞女人,那是不是说,男人搞了女人,就要在十字架上受刑?妈的,自己这几天,天天都是昏天黑地搞女人,难道说,自己要在十字架上受刑? 转而又想,湘西这么大,那么多山,老子想跑到哪里就跑到哪里,谁能给老子受刑?扯淡。他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向前走。程正光和另一名保镖也没有吃完,追老大而去。老布却在后面说:“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浪费粮食。” 程正光说:“老子想怎样就怎样。” 三个人走了一段,程正光感觉不对,问道:“大当家的,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狼王说:“回去。” 程正光暗吃一惊,这就回去了?洪江这个花花世界,自己还没有玩够啊。仔细一想,怎么可能玩够?就是一辈子在这里玩,都是玩不够的。可这种话肯定不能说,得说一些狼王高兴的。 “可是,我们还没有找到少当家的啊。”他说。 “没找到就没找到。”狼王说,“他又不是孩子,还有谁能吃了他不成?” 程正光自然想到城里这几天传出的消息,说是白马镖局有一批重要货物,将会运走。程正光眼珠一转,自以为聪明,说:“我知道了,大当家的一定是看中了白马镖局的那批货物,赶回去指挥。” “逑。”狼王只说了一个字。 程正光不懂这一个字代表的意思,还以为狼王只是扔了句口头禅,表示对自己的认同,便说:“我已经打听过了,白马镖局上次死伤无数,有些人,到现在还躺在床上。这次接了一批大买卖,见到钱,他们又不得不赚,所以,就从另外几家镖局请了几名镖师。” 另一名保镖说:“我听说,白马镖局在洪江的关系不是太好,其他镖局,肯借镖师给他?” “这你就逑不懂了。”程正光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肯出钱,什么人请不到?再说了,白马镖局短短十几年时间,不仅能在洪江立足,而且还能坐二望一,没逑点能耐,肯定不行。” “光知道抢。”狼王说,“就算逑抢,也要懂得用脑子。” “是是是,老大说得对,要用脑子。”程正光说。 狼王兴致很高,反问:“那你说逑看,你想到了什么?” 程正光咳咳一笑:“我只是在想,早晨出门的时候,和冬雨姑娘约好了的,晚上还要回去好好地干活。可现在,连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逑一声。” “看你这点逑出息。”狼王说,“出城之后,你就不用回去了,先去一趟飞鹰帮。你不是在那里有关系吗?” 程正光一时没有转过来,问:“飞鹰帮?我去飞鹰帮干逑什么?” 狼王鄙视地看了程正光一眼:“你去找你的那个朋友,把白马镖局走镖的事,告诉他。” 程正光目瞪口呆:“告诉他?如果告诉他了,他们肯定会去抢那批货,那我们还抢逑什么?” “脑子不逑够用,就按老子说的做。”狼王说。 狼王千人斩最初确实是想抢这批货的,他之所以在洪江留了这么多天,也是在打这批货的主意。不过,刚才和老布的一席话,让他改变了主意。不管老布所说是对是错,今后,自己都要少冒险。当然,他也有他的难处,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现在可是当近五百人的家啊,光是吃喝拉撒,一个月下来,就是一座小山。不抢肯定是不行的,可抢也要讲究抢的方法、技巧。 比如眼下这批货,狼王就想让飞鹰帮去抢。飞鹰帮躲在鹰嘴界,离野狼谷几百里,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可鹰嘴界那里更偏远更穷,飞鹰帮把当地的地皮搜刮了一遍,就转到了野狼帮的地界上。狼王开始意识到,野狼帮和飞鹰帮,迟早有一战。为了这一战,狼王早在飞鹰帮跨进自己的地界时,便开始部署。在狼王的心目中,飞鹰帮早已经不存在了,被自己吃掉了。那也就是说,无论飞鹰帮抢了什么,其实都是在帮他狼王抢,帮野狼帮抢。 这就是狼王为什么会把嘴边的肥肉让给飞鹰帮的原因,他甚至为此暗暗得意。 三人这次没有从巫水渡口出城。土匪的诡计多,不肯走原路,宁可绕一点。这次,他们走的是西边。因为是大路,守城队在这里设了一个卡,但只检查进城的,不检查出城的。狼王想到今后可能常进洪江城,便停在这里,观察守城队的检查。 程正光有些担心,小声地对他说:“大当家的,你想知道什么,我留在这里看吧。要不,你先找个地方歇着?” 狼王问:“你替老子看?” 程正光说:“没问题,老大要看什么都行。” 狼王说:“老子想看美女,你也替逑老子?” 程正光慌忙说:“不不不,小的不敢。” “看逑你这点出息。”狼王说。 正说着,见一顶小轿急急而来,胡不来从上面下来,立即将轿夫打发走。轿夫问:“老爷,您回去不要轿了?”胡不来说:“废什么话?我如果要,我不会说?快走开快走开。如果古大人来了看到,就不好了。” 在一旁看着的程正光问狼王:“这个人说什么古大人,谁是古大人?” “看来,这几天,你真的只顾快活去了。”狼王说,“难道你就没逑听说,黔阳县里来了一个新任县太爷,叫古立德?” 程正光说:“一个新县太爷与我们有逑什么关系?” “你真是个猪脑子。”狼王说,“你没听说,这个什么逑古大人,一来黔阳,就闹着要剿匪?” “剿他娘个逑的匪,哪一个新县官来了,不是这样说?结果又怎么样?还不是以剿匪为名,趁机往自己怀里捞钱?你让我相信现在的官府,还不如让我相信龙王爷的第三条腿。”程正光对此显得不以为然。 远处传来一阵吆喝声,随即是马蹄声,众人望去,见王顺清等几个人,骑马而来。 狼王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巧了,恰好碰到新任县太爷进城,洪江的官员们前来迎接。狼王不得不躲进旁边的一间小店,找个恰当的位置坐下来,正好侧面对着门外。 随王顺清一起到来的,还有洪江巡检章益才以及洪江汛把总署的十几名汛兵。当然,马智琛也来了,他是独自一人来的,并没有加入这个队伍,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汛兵们在路两边站立,形成一条通道。 不一刻,来了两辆旧马车。马车停在离狼王歇脚处不远的地方,从他这里,恰好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切。马车里面,并没有人下来,只是旁边的一个帘子掀了一下,露出一张清瘦的脸。 古立德探出头说:“这一套就免了。胡师爷,你上来,其他人都回去,在巡检司里见。” 此时,狼王才知道,前面到来的那个,原来是传说中的师爷胡不来。 胡不来立即上了古立德的马车,马车继续前行,其他人也就跟了上去。 等所有人离开,狼王才从小店里出来,出城之前说了最后一句话:“看来,这个古大人还真有点名堂。” 第五章 能将世事看透的,必然是人精 许多人觉得,连一个妓女都肯捐一万两,自己若是捐少了,岂不是连妓女都不如?那也太失面子了。于是,陆续有人报出了自己的数,有五千两的,也有一万两的。 狼王说古大人有点名堂,那是一点都不错。 古立德第二次到达洪江,立即干了一件事,向全城所有的商富发出请帖,请他们到太白楼喝酒。整个太白楼,被古立德包了下来。 县太爷在洪江城里大摆宴席,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所有接到请柬的人,都不知道县太爷要干什么,同时也意识到,就算是鸿门宴,这个宴,也是要去的。到了时间,接到请柬的人,陆续来了,大多数坐轿,个别人骑马。太白楼原本有一块地方,专供客人停轿。而不远处的万花楼,有专门的马厩,也是可以拴马的。可这次,是县太爷请客,所有的轿马,一律返回。 古立德并没有穿官服,而是长袍马褂,一身普通人打扮,站在太白楼门口迎接客人。既然连县太爷都站到了门口,王顺清不得不站,胡师爷就更要站了。还有巡检章益才,以及古立德此次带来的钱粮师爷马小宗等人,也都站在门口。 每有一个客人到来,古立德便迎着。他当然不认识这些人,一旁的王顺清和章益才,一一介绍。古立德客气地拱手行礼,然后做出请的动作,请客人入内。商人自然是希望和权力发生勾兑的,每一个到来的商人,都希望能和古立德多说几句话。可古立德只有一个,他和某一个人多说了几句话,和别的商人,就没有机会说话了。 胡不来深知,控制古大人和某人说话的机会,是他的财富所在。他会在第一时间,将客人引进太白楼。太白楼的一楼,所有桌子上面,都已经摆好了名牌,客人只要找到自己的名牌就座,一切就都妥当了。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张祖仁和老西一起来的时候,王顺清先向古立德介绍,胡师爷不失时机地插上去,道:“有洋枪队的,就是这位西先生。” 西先生主动伸出手,要和古立德握手。上次也是在洪江,古立德和老布见面,老布也是要握手,古立德装着没看见,马虎过去了。这次,西先生同样要握手,古立德最初也想让过去,转而一想,自己还指望着他的洋枪队呢,这个面子,是要给的。于是伸出手,和西先生简单地握了握。 古立德说:“西先生在中国生活,可要遵守中国的法律。” 西先生说:“一定一定。” 古立德又说:“我们算是朋友了。不过,西先生,我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如果不遵守中国的法律,可别怪我不够朋友。” 离开古立德向里面走的时候,西先生就问胡不来:“古大人是什么意思?警告我吗?” 胡不来说:“西先生可能不了解中国的规矩。” “中国的规矩?中国的什么规矩?”西先生问。 胡不来说:“西先生你不看一看,今天来了这么多洪江富商,古大人和他们说话,哪一个超过两句的,全都是一句。和你西先生说话,几句?” 西先生想了想,说:“三句。” “这不就对了?”胡不来说,“如果一句话代表一种情感,或者一种态度的话,对西先生,就是别人的三倍。西先生还不满意吗?” 西先生虽然堪称中国通,可这种微妙之处,他还是通不了。他问:“真是这样吗?” 胡不来还要迎接别的客人,不可能和他多说,只是答了一句:“日后,你就知道了。” 最后来的,是两抬四人轿,虽然不是约在一起,但也是不约而同,先后到达。对于这两抬轿,古立德显然就要恭敬得多,他竟然移动脚步,向前走去,一直迎到了轿前。从第一抬轿子上下来的,是王记油号的老掌柜王子祥。 王顺清立即替古立德介绍:“古大人,这是我爹。” 古立德不仅是打拱,还微微弯身:“王老前辈,失敬失敬。惊动了您的大驾,古某惭愧。” 王子祥淡淡一笑:“大人盛情,小民焉有不来之理?” 古立德上前一步,伸手扶着王子祥,将他送到门口,然后交代王顺清:“王大人,请你为本官代劳,将王老前辈送到他的座位上去。” 王顺清扶着父亲进入,古立德返回,就见另一抬轿子过来了。古立德虽然不知轿中所坐何人,但胡不来已经看明白,随着轿子而走的,是余成旺和余成长,他们两人的后面,是余成旺的儿子余海江、余海湖、余海河以及余成长的儿子余海风、余海云。毫无疑问,坐在轿里的,是洪江上一代首富余兴龙。 余兴龙有七个子女,长子余成家和幼女余成在,在安化开茶厂。次子余成业,在长沙开商号,负责把余家的茶生意做到汉口,再由汉口卖到蒙古、俄罗斯等地。长女余成欣嫁给了王子祥的二儿子王顺朝,也就是王顺清的嫂子,王熙美的母亲。次女余成永和长女是一对双胞胎,嫁给了忠义镖局的总镖头刘承忠。所以,跟在父亲身边的,只有余成旺和余成长。 胡不来在古立德耳边说了一句,古立德立即向前迈开步子,迎上去。 不待余兴龙下轿,古立德已经先行拱手礼,古立德说:“余老前辈大驾光临,古某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余兴龙下轿后立即还礼:“古大人多礼了,不敢当,不敢当。” 中国古代的体制,实际是宗法制和政府制合而为一的政体。宗法制产生的时间,远远早于政府制,或者可以说,自从有了人类,就有了宗法制这种东西。宗法制的维系基础,是血缘,一个大的血缘结构,组成一个部落。后来,出现了炎帝、黄帝这样的大能人,他们将部落统一起来,组成部落联盟体。我们今天说炎帝、黄帝是最早的皇帝,他们所领导的,是中国最早的国家。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认识。炎帝和黄帝所领导的,并不是国家,因为他们没有政府,而是一个联邦体,炎帝和黄帝,仅仅只是联邦会议主席而已。 后来开始出现封建集权,必须要有一个政府来完成这种集权,于是,政府形式产生了,联邦制也就随之而瓦解。但即使如此,宗法制还是社会的重大支柱,历史上的政府,都不太敢对宗法制开刀,只是将宗法制置于政府之下,由宗法制来领导县以下的单位。 中国历史上,皇帝任命官员,理论上只任命县官,到七品就止了。一个县,也就派一个县官、一个县丞、一个主簿,三个官员而已。至于县里还可以设巡检司之类,基本是县官或者上一级行政机构任命。县以下的基层的领导者,是乡绅,也就是乡镇中的德高望重者。 在洪江,真正的德高望重者,就是两个人,余兴龙和王子祥。古立德如果站到了余兴龙、王子祥这些人的对立面,他在黔阳县,肯定是玩不下去的,至少在洪江,说话不会有人听。这也正是古立德对余兴龙、王子祥恭敬有加的原因。如果更进一步的话,也可以说,这种结构,是权力平衡的要旨所在。 余兴龙向古立德还礼,表示了他对政府官员的尊重和认同。古立德自然不敢托大,立即上前,扶住余兴龙,并且挽起他的手,一直走向太白楼。余成旺和余成长是接到请柬的,他们跟在后面。至于再下一辈的余海江等人,不在邀请之列,他们见父亲和爷爷进去之后,便自行散去。 进入太白楼,古立德始终没有松开手,而是一直将余兴龙挽着,穿过大厅坐得满满的富商们关注的目光,直接向楼上走去。 洪江的商号有一千多家,富商有几千人。古立德的请柬,自然不可能发给每一个富商。不是他不想发,而是洪江没有这么大的场地。太白楼已经是洪江最大的酒楼,一楼大厅,挤得密密麻麻,也只二十四张桌子。如果把楼上也都算上,供五百人吃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古立德不能轻易让这些富商们坐上二楼,整个二楼和三楼,他仅仅摆了两桌,这些人,全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所以,第一批接到请柬的,实际上不到整个洪江商人的十分之一。 楼上的主席,主位自然就是古立德的,他两边各安了一把太师椅,分别是余兴龙和王子祥。其他位置,坐的全是洪江城的乡绅级别的富商。第二席,以王顺清为首位,另外几位,是洪江城的十大首富。而这十大首富中,张祖仁陪着西先生坐到了古立德那一席,恰好就剩了九个位子,加上王顺清,坐了满满一席。 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自然是谈论今天这餐酒。以前,也有县太爷请客的,通常都是为了修桥补路之类,将洪江城里几个乡绅叫到一起,喝一餐酒,定个调子,各家就开始拿钱。这次不同,竟然请来了两百多个富商。这个行动,在整个洪江城,恐怕会成为长久的话题。 余兴龙和王子祥早已经参透了人生,对于这一类事,实在没有太大兴趣。余兴龙见王子祥皱了皱眉头,便问:“老哥,身体不舒服?” 王子祥笑了笑:“胸有点闷。” 余兴龙又道:“老哥,我们老了,不比年轻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要找先生瞧瞧呀!” 王子祥摇了摇头:“有些毛病,瞧也没用,老了,不管事情了,唉……” 古立德见大家均已就座,便端起酒杯,站起来,说:“余老前辈,王老前辈,诸位乡绅,诸位先生,古某受圣上所命,领令黔阳,今日借太白楼一席宝地,请诸位过来坐坐,喝一杯水酒,也听古某说几句心里话。” 席中立即有人说:“古大人,您别客气,有什么话就说,我们洪江商人,一向是最支持官府工作的。” 古立德说:“诸位可能已经听说,我这个大人啊,还真不能算是大人,到黔阳来上任的路上,竟然遇到了土匪。不怕你们笑话,我一听说前面有土匪,心想,完了完了,我这个官位还没坐上去呢,大概就要把命丢在这里了。我不是怕,我是不甘心啦。” 有人笑,但见其他人都不笑,便立即止住。 古立德说:“刚才,我听到有人笑了。笑了就对了。我也是人嘛,人哪有不怕死的?自从有幸科举高中,我一直在京城为官,从没有在地方干过,哪里知道地方的水深水浅?这次承蒙圣上恩眷,外放黔阳,一路上,真是诚惶诚恐。既恐负于圣上,又恐负于黎民。所以,我今天在这里摆上水酒,请来诸位前辈、乡绅,为古某出谋划策。我不求有一天,我离开洪江的时候,大家给我送万民伞,只希望日后有人说,古立德这个人,为政清廉,为民做主,勉强还算得上是一个好官,足矣。” 这些话,大家听着也就听着。人们心里明镜似的,现今普天之下,那么多贪官,有哪个会说自己是贪官?场面上,还不都说自己为政清廉、为民做主?没什么新玩意嘛。 古立德说过开场白,便举起杯子,道:“请诸位共同举杯,我们干了这杯。” 这杯酒一下,整个酒宴开始了。 虽然古立德一开始就说,希望诸位替他献计献策,但是,这个话题,他按下了,接下来便是敬酒。首席上全是乡绅,是他不敢的得罪的人物,所以,从余兴龙开始,他一个一个地敬,敬完下来,就是整整九杯。接着又去第二桌敬,这次,他没有单独敬,而是集体敬了一杯。敬过之后,他又拉着王顺清以及胡不来、章益才等人,到楼下去敬。 每到一桌,古立德就会将刚才的话变着花样说一遍,然后敬酒。楼下可有二十几桌,如果每桌喝一杯,他肯定会当场倒下。实际上,他端了一杯酒,敬完了所有人,毕竟他是县太爷,别人也不可能和他计较。至少,在这些人看来,这个县太爷和以前那些是不同的,颇为平易近人,礼贤下士。 敬完酒,古立德回到自己的座位,便不再出门。其他人若是想来给他敬酒,会被门口巡检司的属员拦回去。 重新坐下来的古立德,自然就要向众人讨要计策了。在场之人,大家心里也都清楚,自古以来,官员向老百姓问计,那还能是真的?一定是出于某种政治目的,走走过场而已。既然官员不当真,自己又何必当真? 首先问到的是余兴龙。余兴龙毕竟是整个洪江城社会地位最高的人,他如果不说点什么,有失身份。说什么?他怀疑古立德是否真的需要,因此,他提了一个不疼不痒的话题。嵩云寺被烧已经两年了,洪江商人虽然出钱出力,陆续修复,去年底又开始重建几座主殿,但与当初的规模相比,仍然相差甚远。嵩云寺毕竟不是洪江的嵩云寺,而是整个黔阳县的嵩云寺,是宝庆府的嵩云寺。有嵩云寺立在那里,整个黔阳县、宝庆府,就有了精神支柱。他甚至说,这些年,土匪为什么横行?就因为人们脑子里失了道德标准,失了信仰,认为可以任意胡为。信仰的缺失,道德的沦丧,与嵩云寺的毁灭,他认为是有直接关系的。 余兴龙煞有介事地说,马小宗在一旁煞有介事地记录。 轮到王子祥的时候,他提了另一个问题。他说,洪江兴则黔阳兴,洪江衰则黔阳衰。洪江为什么兴?原因嘛,说起来简单,就是因为洪江有一条黄金水道。可如今,洪江四十几个码头,没有一个不是几十年历史了。特别是洪江上,码头挨着码头,船挨着船,就这么大的水面,四五百艘船往这里一停,把整个沅江给挤没了。所以,他个人认为,古大人若是要搞好黔阳,首先要搞好洪江。要搞好洪江,首先要搞好洪江码头。 这一桌的所有人中,只有张祖仁是胡不来事先点过水的。而且,他是个大烟鬼,每隔一段时间就得抽上一泡。张祖仁之所以一直留在家里很少出门,也是怕出门之后,烟瘾犯了,会让自己难堪。有了这两个原因,等余兴龙、王子祥说过之后,他立即抢过了话头。此刻,他心里想的是,早点说完,好早点回家抽烟。 张祖仁说:“两位老爷子说得都很好,都很对,不过,在我看来,建嵩云寺和修缮码头,还不是当务之急。” 古立德问道:“张掌柜认为当务之急,是什么?” “是剿匪。”张祖仁说。 剿匪这个话题,是大家都关心的话题。尽管古立德早已经放出风来,说是要剿匪,可整个洪江,没有几个人信他会来真的。按照他们对官员的了解,这些人大概也就是以此为由头,捞一笔钱而已。可剿匪这件事,对于洪江来说,比任何地方都急迫。张祖仁的话一出,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话题会引到这个上面,既在古立德的意料之中,也在古立德和胡不来的谋划之中。当大家热烈讨论这一话题时,古立德始终一言不发。待议论之声稍歇,古立德开始说话了。 古立德说:“古某来黔阳的时间虽然不长,土匪案,一直是压在古某心头的一块石头啊。这块石头不搬开,古某是吃不下,睡不香。这几天,古某作了一番了解,得知在黔阳县境内作乱的,主要有三股土匪,分别是野狼帮、飞鹰帮和拦江贼。这三股土匪的贼巢都不在黔阳县境内,而黔阳县却深受其害。古某听说,周边地区,实际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土匪十余股。那些土匪之所以不流窜黔阳境内,倒是得益于野狼帮和飞鹰帮。” 王子祥说:“古大人所言不虚。周边那些土匪,经常骚扰来往客商,自从野狼帮冒出来后,迅速将周边大大小小的土匪消灭或者打跑,成了这一带最大的土匪武装,洪江人,深受其害。以前的县太爷,也一直说要剿匪剿匪,可光打雷不下雨。” “前辈,打雷容易下雨难啦。”古立德说,“如今有些事,我也不想说得太明白,相信诸位心里有数。剿匪,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申请朝廷调兵,一是自己动手。申请朝廷调兵,有没有可能?朝廷调兵,需要圣上廷议。廷议嘛,也就是各大臣发表意见。若想大臣们不反对,那得一个一个打点。圣旨下来,事情就到了兵部。要想兵部立即安排?同样得打点,如果不打点,可能就永远搁在那里了。兵部之后,又到省里,总督衙门、巡抚衙门,一级一级,哪一步不要钱?这还不算,兵来了,吃喝拉撒,全都得负责。这笔账是没法算的。” 所有人全部暗吸了一口气。这笔账是多少?几百万两?上千万两?洪江一千多商户,摊到每一户头上,那可是几千两。洪江大概有一半以上的商户,一年都无法赚到几千两。每年可以赚几万两的,有百十户,那也是血汗钱啊。洪江十大富豪,每年也不过几十万两而已。最根本在于,朝廷所抽的捐赋,就包括了养兵,而朝廷养兵,就是为了保境安民。这笔钱,老百姓早已经出过了,再要他们出第二次,谁心里气顺? “我知道,诸位都是仁义之士,要说,倾我一县之力,拿这点钱,大概也不是完全拿不出来。可我怕啊,请神容易送神难。我怕把那些土匪打走了,这些兵痞却留了下来。那就不是几百万的问题,而是给洪江,给黔阳,留下了一个后患。” 所有人再次暗吸了一口气。真的由朝廷派兵剿匪,某些兵以某种理由留下来,是完全可能的,其军费分摊给当地百姓,几乎就是一件明摆着的事。 “以前那些县令,他们难道不想剿匪?”古立德说,“他们一定想。可这件事,不是想一想就能解决的。我理解他们的苦衷,他们只是维护着,只要不出大事,就万事大吉。如此一来,可是坑苦了我啊。” 张祖仁说:“难道大人不能也像他们一样?” “我怎么能和他们一样?”古立德说,“他们在任的时候,野狼帮有几个人?我听说,野狼帮是前年底才突然冒出来的吧?而现在,野狼帮已经四五百人了。这个事,如果让朝廷知道了,那就不是撤我的职,而是要砍我的脑袋了。所以,我不剿匪不行。剿匪吧,我哪来的兵,哪来的钱?” 张祖仁说:“既然大人是真心剿匪,是为民造福,我们这些人,理当鼎力相助。人嘛,我是没办法了。我那个儿子,别说是打土匪,就算是在街头打个架,都只有挨打的份儿。这样吧,我捐一万两银子,给大人去招兵买马。” 这都是胡不来安排的套,张祖仁捐出的一万两银子,事后一定是会想办法退回去或者赚回去的。 张祖仁的话音刚落,古立德便说了一番话,热情洋溢,真情款款,一再向张祖仁的慷慨解囊表示感谢。 其他人虽然有怀疑这是套的,同时又觉得,就算要做套,似乎也不可能做到张祖仁这个鸦片鬼的头上。说不定,这个鸦片鬼今天真的是良心发现,慷慨了一回吧。既然张祖仁带了头,其他人,谁愿意比一个鸦片鬼还落后?传出去,怎么在洪江城里混?剿匪是为了大家的事,连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鸦片烟鬼都肯拿出大笔的银子,其他人再退缩,就是落下笑话了。 余兴龙知道自己不得不表态。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婿,大概都得捐款,自己捐得太多,既有点冤大头,又给其他人出了难题,便说:“古大人,剿匪之事,老朽举双手赞成。这种福泽子孙的事,相信我洪江商户,定会鼎力支持。不过,老朽毕竟是退出江湖、颐养天年之人,家业也都分给了孩子们。我想,在孩子们认捐之外,我个人再认捐一千两,不知是否恰当?” 余兴龙毕竟是人精了,对于世上事,看得很透。别人怎么理解张祖仁认捐这件事,他不知道,他个人早已经认定,这就是一个套。可这个套下得高妙,一般人还真不容易解,以他的身份,绝对不能拆穿,只能暗中使劲。他说以个人名义认捐一千两,就是想把张祖仁这个一万两的标准降下来,却又要降得巧妙得当,让人抓不住把柄。因此,他特别强烈自己早已经退隐江湖,属于闲云野鹤,又明说,自己的儿子女婿肯定也会捐。 古立德很清楚余兴龙的意思,但他不能让其他人跟着余兴龙走,立即表态:“老前辈大仁大义,大仁大义呀。对于洪江父老的慷慨之举,古某一定上奏圣上,请求旌表。” 既然余兴龙开了头,其他人,只要是已经退出商场的,也都认捐一千。有两个处于半退隐状态,担心捐少了过不了关,只好捐两千。西先生认捐五千两。 胡不来狡猾就狡猾在始终掌控着一切。他在里面安排了几个汛兵,名义上是搞服务,实际是通报消息。只要主席中有人认捐,汛兵立即将消息通报给王顺清和胡不来。王顺清在次席主座,他将主席的消息告诉在座的十大首富,这些人自然坐不住了。大家一面在心里暗骂张祖仁,一面硬着头认捐。余成长、王顺喜等人坐在二席主位,这里面的王顺喜,也是个托儿,胡不来给他的任务是认捐五千两。 王顺喜知道这些钱可以回来,因此说:“干吗是五千两?既然我舅子哥认捐一万两,我也认捐一万两好了。” 胡不来深思熟虑,说:“如果张祖仁认捐一万两,你也跟着认捐一万两,我怕有人怀疑,也担心有人觉得一万两太多,坚持不捐。你就认五千两吧,正好给大家一个退让的机会。” 余成长其实跨进这里,便已经意识到,他大概是得认捐的。他早已经在心里默了个数,五百两。他个人认为,这个数字是恰当的。洪江城有一千三百多家商户,每一户捐一百两,总数差不多二十万两,部分会捐得多一些,所以,在洪江筹集三十到四十万两,应该不是问题。再在全县其他地方筹集一部分,加上县里一定会推出剿匪厘捐之类,筹集八十万两银子用于剿匪,别说是在县里组织一个几千人的民团,就算是组织几万人的军队,也够了。就算退一步,认捐一千两,他也不会反对。 可他没料到,张祖仁这家伙,一上来就认捐一万两,把所有洪江商户的退路给堵了。 余成长不得不硬着头皮认捐了五千两。 胡不来这个手段,不仅仅只是针对十大富豪,还要针对外面更多的富户。 二楼只要有人认捐,立即有汛兵报给胡不来。胡不来一分钟都不会耽搁,立即向所有富商报告。 在一楼的大厅里,胡不来同样安排了几个托。其中一个,是王顺清的大哥王顺国。四兄弟中,继承了王记油号的,是大哥王顺国。但如果以财富进行排名的话,王顺清和王顺喜两人,到底哪个排在第一,哪个排在第二,还需要会计师好好地算一番。王顺朝虽然只是分家时从父亲手里接过一笔钱,但因为是余家的女婿,又及时做起了茶叶和玉石生意,因此排到了第三。最差的,是大哥王顺国。他是四兄弟中最老实的一个,也是最吃苦耐劳的一个。他接过家传的桐油生意之后,一心想着守住家业,没有及时开辟新的生意源。而桐油生意一方面过了最高峰,另一方面竞争又太激烈,王记油号,渐渐就在洪江排到了同行业十名之后。 按照胡不来的安排,王顺清和王顺喜两人去做大哥的工作,要求他认捐三千两,并且答应,事成之后,返还他五千两。 有了这一先决条件,王顺国第一个站起来,认捐了三千两。 除了十大首富之外,王顺国在洪江城,还只能算是二流,比他富有的,至少有一百家以上。胡不来的如意算盘是,连王顺国都认捐了三千两,其他人,肯定不可能少于这个数。可就是有人不识相,在王顺国报出数目之后,立即站起来,认捐了一千两。 胡不来知道,这个头没有开好,如果不能有效扭转,其他人,很可能全都跟着认捐一千两。胡不来立即向花蝴蝶使眼色。花蝴蝶是另一个托儿,王顺清给她的任务是五千两。让胡不来大为惊喜的是,花蝴蝶会意后,立即站了起来,说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话。 花蝴蝶说:“在洪江城,不认识我花蝴蝶的人,恐怕不多,能正眼看我花蝴蝶的人,更不多。不过,做人要懂得感恩。我想,我就是一个感恩的人。第一,我感恩洪江给我带来的一切。第二,我感恩新任县太爷不对我另眼相看,盛情邀请我来参加今天的宴会。作为一个长沙人,我早已经把洪江当成了我的家,当成我安身立命之所。既然我们要联合起来,保卫我们的家园,我就不能怜惜自己的钱。虽然我的钱,是姐妹们的血汗钱,但我要用这些钱,来保护更多兄弟姐妹的更多血汗。我认捐一万两。” 胡不来没有意识到,这一安排出了奇异效果。 许多人觉得,连一个妓女都肯捐一万两,自己若是捐少了,岂不是连妓女都不如?那也太失面子了。于是,陆续有人报出了自己的数,有五千两的,也有一万两的。 自然更多的人会觉得肉疼,他们尤其会算一笔账。若是在座的人,每人捐出一万两,那可就是两百多万两。相信今天这场酒之后,明天还会接着摆酒席,洪江城的所有商人,不一个个请到,这帮王八蛋,肯定是不会罢休的。那么,还有一千多商户呢,岂不是又能搞到两三百万两? 四五百万两银子都用来剿匪?鬼才信,不是这些贪官想着法子搜刮老百姓的钱才怪。 自然有人不肯捐,坐在那里,饭照吃,酒照喝,捐钱?对不起,我一言不发。 这一点,早在胡不来的预料之中。楼上的两桌人,早已经完成了认捐,酒足饭饱,从后门走了。楼下的二十几桌,凡是认捐的,就发给一张嘉奖状,下面盖着县政府的大印。送上嘉奖状的汛兵告诉他们,县令大人要求,每一家,都要贴在门前。 这些拿到嘉奖状的人,立即喜得什么似的离开,要将县令大人的嘉奖状,第一时间贴出去。 也有些人不想捐,见有人走,立即起身,可是,他们走到门前,却被汛兵拦了回来。 有的人意识到,不认捐肯定走不了,便认了捐,领到嘉奖状,走了。 有一个富商,在整个洪江城,是吝啬出了名的,虽然知道不捐出不了门,但又不想捐太多,报出一百两的数字。胡不来只装着没有听到,这个富商加大声音,又报了一次,胡不来还是不理。于是,他又增加了一百,报出两百的数字,胡不来还是不理。他于是走到胡不来面前,问道:“胡师爷,我到底要认捐多少,你才肯放我走?” 胡不来说:“我一分钱都不要你认捐。等我们跟土匪打仗的时候,我把你带到队伍里去。” 富商一听,吓坏了,说:“你看我都六十多的人了,哪能打仗?” 胡不来说:“就是嘛,是钱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如果你觉得钱重过你的命,那我们一分钱不要。” 富商说:“那,我看有人认捐一千,我也认捐一千好了。” 胡不来懒得和这种人多话,恰好见杨兴荣站在身边,便将他叫过来,说:“杨塘长,这个人要上前线去杀土匪。编进你的队,从明天开始,就由你训练他。按照古大人和王大人定的军规,半点都不能违反。迟到一次,罚铜板一枚,每多迟到一次,增罚铜板一倍。缺席一次,罚银一两,每多缺席一次,增罚银一倍。训练时出勤不出力的,偷奸耍滑的,每抓住一次,罚跑步五十里。如果跑不下来,作缺席一次处罚。” 富商别的本事没有,算账的本事,还是有的。自己六十好几的人了,若是真的被拉去训练,那还不是要了自己的命?如果不训练,就只有一个办法,缺席。可缺席一次,罚银一两,二次,罚二两,三次就是四两,四次就是八两,一个月下来,就要四百多两,两个月呢?差不多两千两,比利滚利还厉害。这个民团如果训练半年,自己恐怕就得倾家荡产了。 富商不得不咬牙,认捐了两千两,拿到嘉奖状,出门就大哭起来,抖着手里的嘉奖状说:“这么一块烂纸,值两千两银子啊,两千两啊。” 胡不来自然不会只盯着眼前这些人。他知道,那些认了捐的,回去之后,一定会把嘉奖状贴出来,那东西一旦贴出来,整个洪江城,就会知道,县太爷坐镇太白楼,为剿匪搞募捐。胡不来要的就是这种结果,他早已经准备了很多请柬,派王顺清的汛兵一家一家地送。 那些人接到县太爷的请柬,知道这一关过不去,大多数做出反应,酒就不去喝了,银子嘛,认。有一千的,有五百的,也有三百一百的。 这些人,毕竟没有前面那些人富有,捐少一点,胡不来也就认了。 在胡不来看来,这就是抢钱。可同样是抢钱,几百万两银子,农民从土地上抢,一家人需要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干几百辈子。那些鸡鸣狗盗之徒,月黑风高,神出鬼没,提心吊胆,也需要干几百辈子。土匪们啸聚山林,杀人越货,几百人干一辈子,大概也就是这个数。而洪江城的那些商人们,在外面够风光了,省吃俭用,左算右计,一个商号一辈子,大概也就能赚这个数。胡不来呢?只不过几天时间,动了动脑子,这个钱就拿到手了。 这一切,都是权力和智力的结合。 权力和智力结合起来赚钱,这才叫真正的赚钱。 ※※※※※※※※※ 鹰嘴界,位于广西、贵州、湖南三省交界的深山密林之中。 这里是飞鹰帮的老巢,共有三四百人,和野狼谷的野狼帮相比,人数上,半点不弱。大当家李飞,二当家是李飞的弟弟李俊,三当家是广西的黎民汉,四当家是来自贵州的付狗子。 飞鹰帮啸聚鹰嘴界,最初只是李飞、李俊兄弟带着几个人,慢慢吸收了广西的黎民汉和贵州的付狗子,渐渐强大起来,又吃掉了另外几股土匪,成为这一带最大的土匪势力。 飞鹰帮跑到野狼帮的嘴里找食,有一个重要原因,野狼帮太无良。所谓盗亦有道,说的是土匪之间,有一些不成文的规则,彼此都会遵守。可野狼帮是一个完全无规则的土匪帮,他们不仅抢过路客商,而且还抢土匪。若是寻常百姓被他们抢了,一般还能留下一条命,至多也就是女性一律被他们强奸。若是土匪被他们抢了,所有的头目,一律杀掉,一个不留,这就等于断了土匪头子的后路。周边其他土匪,均对野狼帮恨之入骨。 飞鹰帮被野狼帮抢过几次,大小头目,被杀了十几个。如此一来,飞鹰帮对野狼帮恨之入骨,发誓要来寻仇。这就是飞鹰帮挺进雪峰山区域的原因。 前不久,野狼帮在青羊坡劫道,大败而归,李飞得到消息后哈哈大笑:“千人斩,逑的千人斩,别人怕他,老子什么时候怕逑他?迟早有一天,老子要把他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飞鹰帮和野狼帮一样,抢土匪只是为了扩大地盘,扩充实力,抢来往客商,才是他们的真正营生。在众多土匪之中,飞鹰帮之所以能做大,有一个根本原因,情报工作做得好。他们只要在一个区域活动,就一定会在这个区域建立情报源。既然来到了雪峰山区域,一些重点所在,他们就一定要设立情报点,比如洪江。 野狼帮被白马镖局打败之后,飞鹰帮就暗暗拿定主意,要抢白马镖局一次,让野狼帮知道自己的厉害。很快传来消息,白马镖局将送一批货去云南,这批货是洪江首富张祖仁的。飞鹰帮早已经打探清楚,张祖仁之所以成为洪江首富,在于他的鸦片生意。表面上看,他的鸦片是西先生和洋枪队运来的,但很少有人知道,张祖仁还通过另一种方式和渠道走私鸦片和贩运茶叶。 张祖仁之所以另外开辟一条运输线,根本原因,洪江人很少知道,飞鹰帮却查得一清二楚。 名义上,张祖仁和王顺喜共同经营祖仁贸易行,而实际上,王顺喜和西先生之间,还有更为秘密的交易。张祖仁先是自己开起了烟馆,以此平衡自己对王顺喜以及西先生的不满。后来,张祖仁甚至暗示西先生,他的八家烟馆,可能不再用西先生的货。真实目的,也不过是想向西先生压价,或者越过祖仁贸易行,直接向八家烟馆供货。没想到西先生说,你如果不用我的货,你就会断货。当然,你可以说,你从长沙进货。可长沙的货,来自广州十三行。广州十三行那些货,入关时,清政府已经抽了一次关税,加上十三行要赚钱,再加上路途运输,价格会高几倍。而我的货,直接从缅甸进来,仅仅只是运输费用,价格会低好多。 张祖仁认定了一个理,这样搞下去肯定不行,迟早会翻脸,分道扬镳。为了可能到来的这一天,张祖仁不得不有所准备。所以,他秘密组织了另一条运输线,利用自己的力量,将湖南的黑茶运到云南,再从云南运回鸦片。这支运输队,便由白马镖局押运。 白马镖局这些年之所以发展迅速,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张祖仁这笔秘密生意。 洪江除了黄金水道,还有一条黄金陆路,这条路,就是古老的茶马古道。后世研究者认定,茶马古道的一个重要起点在湖南,甚至认定,现存完好的茶马古道遗址,除了云南、西藏等地之外,内地就只有湖南。另一方面,人们找到的这所谓完好的茶马古道,走向却是长沙。于是,有人认定,湖南的茶马古道,是到达长沙之后转水路运往汉口,再从汉口通过汉江运往陕西等地。这种说法很令人怀疑,湖南境内水系发达,要将所产之茶运往长沙,根本不需要马帮。马帮的存在,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走山路。 打开中国地图,到云南最近的直线距离,是经过洪江到达贵州,再直达云南。这条路线要穿过很多大山,正好需要马帮。所以,真正的茶马古道,走的,应该是这条线。洪江之所以兴盛,与这条古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多年后,石达开入川以及更后来的红军长征所走的路线,有相当一段,与这条茶马古道是重合的。 世上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变成路了。正因为这条路走的人越来越多,已经不再仅限于茶马商队,人们便以为,它不是茶马古道。 西先生运送鸦片,或者张祖仁所建立的马帮和余成长所走的,都是这条道。 这条茶马古道,恰好在飞鹰帮势力范围的边沿。李飞得到这一消息,立即决定在茶马古道上袭击白马镖局。上次和野狼帮一战,虽然野狼帮伤亡惨重,白马镖局损失也不小。此时,再给白马镖局迎头痛击,正是好机会。李飞不蠢,他也担心会出差错,所以派出了很多个侦察小分队,分头去摸消息。 很快,各种消息汇总了。第一消息,白马镖局运货的事是真的,第二消息,野狼帮不准备劫这批货,关键在于方向不同,他们的主要活动区域在洪江的东北面,而此次白马镖局所走的路线,在洪江的西面。据李飞分析,还有一个原因,上次一战,野狼帮损失太大了,如若再长途奔袭白马镖局,担心其他土匪尤其是飞鹰帮会抄了他的老巢。 飞鹰帮往洪江城里派了不少人,有人二十四小时盯着白马镖局。 终于等到了白马镖局出行的日子,一大早,从白马镖局里驶出一支镖队,领头的,正是马占山,他的左右,以前是马占林和马占坡,可这一次,马占林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无法跟着镖队,马占林的位置,只好换成了雷豹,这是白马镖局武功第一的镖师。紧随其后,是马家的第二代。马家人丁兴旺,第二代已经能走镖的,就有十几人,加上镖师趟子手,这支队伍有上百人。 飞鹰帮的两个探子躲在人群中看热闹,一个对另一个说:“没想到,白马镖局还有这么多镖师和趟子手。”另一个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次是一笔大生意。他们请了洪江城里好多个镖局一起来做这笔生意。” 旁边有一个看热闹的,说:“白马镖局这次,上上下下有一百来号人,加上马帮,恐怕有两百来号人手。一般的土匪,恐怕不敢和他们对阵。” 飞鹰帮的探子自然不服气,道:“那可不一定。” 看热闹的说:“怎么不一定?一般的土匪,也就几个当家的能打,其他的都是跟着瞎起哄的,哪像白马镖局,光是武功高强的镖师就有四五十个。” 飞鹰帮的探子说:“四五十个又有什么用?上次,如果不是忠义镖局出手帮忙,这四五十个人,只怕早就已经不是人了。” 另一边,张记油行门前,也是排了很多人。 张祖仁虽然早已经不再做桐油生意,但张记油行的招牌还在,以前的张记油行,已经变成了仓库,用来存放鸦片和茶叶。此刻,张祖仁的所有货物,早已经装好,全部绑在马上。因为山路难行,有些地方很狭窄,不可能用车,只能用马。这也是马帮之所以称之为马帮的原因。 每一匹马,都有一个人牵着。马帮要在路上走几个月,所以,每一个人,都要带齐生活必需品。因此,马帮的装扮,和别人很是不同,看上去,全都是奇装异服。马队已经准备就绪,等白马镖局的镖师们一到,马占山一声令下,马帮就开始出城。 此次走的路线不同,是向西,要渡过沅水。因为马队要过渡,所以,大家起了个大早,长长的队伍,前面已经到了码头渡口,后面还在原地未动。 这些看热闹的人中,还夹杂着一个人,他是野狼帮的二当家白狼。 白狼是和狼王一起进城的。前几天,狼王回野狼谷,白狼随后也赶了回去,和狼王商量劫镖的事。没想到,狼王一听,不说话,只是拿斧子刮头皮,白狼说:“大当家的,你是不是怕逑了?” “怕?老子怕个逑啊。”狼王说,他口里虽然这样说,心里其实是真的怕了。他不怕别的,只怕了老布的那一席话。这话,他不能说,自己是大当家啊,如果一个大当家的,连人家的一句话都怕,那还能服众? 白狼说:“上次,白马镖局让我们吃了大亏,这次,我们把白马镖局搞掉,下次,就可以搞掉忠义镖局了。只是要把这两个镖局搞逑掉,洪江城,还不是我们口里的菜,想什么时候吃就吃逑了?” 狼王的头摇又摇,道:“你别说了,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见白狼实在是很想做这单生意,便说,“要不这样,你去盯着那批货,看一看机会。” 世上的事,成功总有成功的道理,就算是当土匪,那也有成功的土匪和失败的土匪,做事也有细微的区别。仅就往洪江城派出探子这件事来看,飞鹰帮和野狼帮的区别,就不是一般的小。飞鹰帮派出的探子,都是一些普通的小喽啰,他们只需要证实白马镖局已经起镖,有多少人多少武器,押着多少货物,什么时间到达什么地方。野狼帮却不同,他们派出的是二当家白狼。这个白狼之所以能成为二当家,除了本人武功了得,还善于用脑,是土匪队伍中诸葛亮似的人物。由他亲自出面打探消息,和别人自然就不一样。 白狼极其仔细地看着马队的每一个人,于是,他看出了名堂。至少,他看到有些人很怪异,其中有几个人的脸似乎特别黑,不知是不是有意涂了黑炭之类。而且,这几个人的相貌也奇特,说不清到底怪在什么地方。此外,他还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这几个熟悉的面孔,并不在白马镖局的队伍之中,而是夹杂在马帮的脚夫中。 他看到的这几个面孔,包括了崔立,包括了余海风、朱七刀,还有两个熟悉的面孔,是汛把总署的塘长杨兴荣和邹中柱。这可就是一件大怪事了,忠义镖局的人,汛把总署的人,怎么变成了张祖仁的马帮成员? 飞鹰帮的喽啰不仅认不出这几个人,就算能够认出,也不可能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狼不同,他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套,等着飞鹰帮来钻。 这就是新任县太爷古立德的第一次剿匪行动。 想明白这一点,白狼暗自一笑,在心里说,这个古立德,还真有点歪点子,看来,以后要对这个人提防着点。 退下来后,白狼将一名手下叫到旁边,吩咐道:“你马上回去,告诉大当家的,做好准备,抄飞鹰帮的老巢。” 手下不明白,问:“抄飞鹰帮的老巢?有没有危险?” 白狼在他的头上打了一下:“你他娘的,哪来这么多废话?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逑怪。” 第三天,马帮来到青隘口。 飞鹰帮的土匪埋伏在隘口,李飞不时拨开草丛,探头张望。 “白马镖局,以武会友。白马镖局,以武会友。”山谷之中,一个人的喊叫声远远传来。 “大哥,来了,白马镖局来了。”李俊兴奋地道。 “兄弟们稳起,听我的话再行动。”李飞回头,低声对草丛之中喝道。土匪们全部把头趴了下去。 一匹白马冲进山谷,马上正是白马镖局少镖头马智源。他一手高举着镖旗,一手抓着马的缰绳,昂首挺胸,旁若无人。 李俊在李飞身边低声说:“真他妈的嚣张,一副找死相,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李飞皱了皱眉头:“老子也看不惯他,等一会儿下手的时候,多劈他几刀,把白马抢过来……” 马智源一人一马,冲出隘口之后,又掉头回去。不多久,白马镖局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进入隘口。 时机到了,李飞跳起来,一声大吼:“动手!”埋伏在草丛之中的土匪们跳起来,怪叫着,一拥而下。 马智源听到土匪的喊叫声,并没有慌张,而是一声大喝:“排阵!”白马镖局的队伍迅速地排列在一起,组成一道人墙。 土匪打劫,通常也是求财不求命。他们人多势力大,寻常的人,一见了土匪,丢下财物就跑,哪里还敢迎战?白马镖局是走镖的,是硬茬子,遇见土匪不跑,也在情理之中。 因此,李飞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土匪的架势已经摆开,就等大当家的一声令下,好冲上去。 李俊在李飞身边道:“大哥,白马镖局居然不跑,还真有两下子。” 李飞不以为然:“如果他们跑了,就不是白马镖局。兄弟放心,马上的那些东西,已经姓李了。” 马占山在马背上双手一抱拳,大声道:“在下白马镖局总镖头马占山,敢问来的朋友是哪一个山头的?” 马占山和野狼帮交过手,发现没有一个熟悉的,才有此一问。 “老子是鹰嘴界飞鹰帮的,今天做这笔买卖,求财不求命,识相的,留下财物走人,否则,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李飞大声回答说。 马占山回头,看了一眼杨兴荣和邹中柱,有些失望:“两位爷,不是野狼帮的。” 杨兴荣却眉开眼笑:“飞鹰帮的也是要犯,死活把总爷都大大有赏,激怒他们,让他们冲过来!” 马占山点了点头,他恨野狼帮,虽然还没有和飞鹰帮打过交道,但土匪就是他的对头,置之死地而后快。 马占山双手抱拳,对北方一拱,厉声道:“飞鹰帮的兄弟们,听马某人一劝。现在是太平盛世,好好回家种田,落个妻子儿女一家团聚,何必当土匪?一旦被朝廷抓住,五马分尸,挫骨扬灰,那个时候,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哈哈哈!土匪群中发出此起彼伏的怪笑声。 三当家黎民汉挥了挥手中的弯刀,对李飞说:“大哥,我带人冲过去,割下他的脑壳,给你当夜壶。” 李飞吼道:“姓马的,给你最后一个活命的机会,留下财物,给老子滚!老子不想杀人,免得污了老子的刀。”李飞是大当家的,想得比别人周到。土匪抢劫,杀人放火,最重要的还是活命,没有命,抢个万贯家产又有什么用呢?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与白马镖局硬拼的。 马占山哈哈大笑:“大当家的,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们放下武器,跟我前往官府自首,官府会饶你们不死!” 李俊气歪了鼻子:“大当家的,还不杀过去吗?这老家伙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李飞脸色一沉,咬牙切齿:“杀,一个不留。” 土匪们一声吼:“杀,一个不留。”呼啦一声,冲了过去。 眼看着就要接近了,镖队的人,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李飞已经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可毕竟队伍已经冲开,此时也收不住。更何况,这些土匪杀人如麻,面对几个镖师,又有什么好怕的?可他没想到,关键时刻,面前的镖师队伍迅速向旁边一闪,中间站出十个人来。 一时之间,李飞也没有看清这十个人的脸,倒是他们手中拿的东西,让李飞魂飞魄散。天啦,竟然是洋枪。 这就是胡不来向张祖仁以及西先生借的兵,二十个印度人二十支洋枪。洋枪每次只能打一发子弹,所以,二十个人分成了两队。第一队开枪之后,立即蹲下来装弹,第二队便会站起来开枪。 砰!砰!砰!一排枪声,冲在前面的土匪中弹,血肉横飞。 第一排的十个人打过,立即蹲下,第二排的十个人又站起来,又是一排枪响。 土匪们何尝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自己的人还没有冲到对方面前,就已经倒下了一片,倒下也就罢了,而且死得惨不忍睹。 马占山、马占坡及马智源是久走江湖之人,见识过洋枪,但洋枪发挥这么大的威力,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呆了呆,随即就发出了喝彩声:“好,好呀!好!” 汛把总署的士兵虽然是朝廷的正规部队,也见识过洋枪,但从来没有见识过洋兵作战,今天他们算大开眼界了。 李飞脸色大变:“风紧,扯呼。” 李俊魂飞魄散,忍不住大叫:“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飞鹰帮四当家付狗子狡猾,冲阵的时候,他一般都在后面,见势不妙,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喊:“风紧。扯呼。” 后面的土匪还没有看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到砰砰砰一阵枪响。后面的往前冲,前面没死的掉头往后跑,土匪们瞬间乱成一团。 又是两排枪响。 杨兴荣一声大吼:“兄弟们,抓土匪,死的活的,大大有赏。”汛兵以及护城队的民团成员们一拥而上。 马占山也是一声大吼:“白马镖局的兄弟们,杀土匪,为民除害,拿了土匪到官府领赏……” 马智源一马当先,手中弓开如满月,箭去如流星,嗖嗖嗖,三箭如连珠炮一般射出,三个亡命而逃的土匪都是后颈中箭,从脖子穿出,一头扑倒在地上。 崔立一眼瞧见李飞,大吼一声:“强盗,哪里走!”一箭射出。李飞听到身后利刃破空之声,回头一看,箭已经穿透了他的左腿。 李飞破口大骂:“敢射老子的箭,老子杀你全家。” 余海云已经飞马赶来,举起马,照准李飞的脖子就砍下去。 崔立大喊:“要活的。” 余海云猛然醒悟,刀锋一转,砍在李飞的肩膀上。 马占坡正在追赶三当家黎民汉。黎民汉刚才被一枪打在右胳膊上,胳膊断了一半,刀也掉在地上,已经无心恋战。马占坡快马追上,一手抓住黎民汉的背心,提上马来。 朱七刀和余海风一路狂奔,杀入敌阵,每一次刀落,都有一颗人头滚下来。 两人正杀得性起,就听到马占山的声音传来:“海风贤侄,快抓土匪二当家的。” 余海风四处看看,到处都是奔逃的土匪,哪个是二当家的?他愣了一下,心生一计,大声喊道:“二当家的,二当家的……” 李俊果然上当,以为是别的土匪在喊他,回过头来:“老子在这里,快逃命啊!” 朱七刀一声大喝:“哪里逃!”立即追上去。 李俊吓了一跳:“狗日的杂种,阴你大爷!”更没命地逃跑。 余海风迅速追赶。两人间毕竟有些距离,要赶不上容易。不远处的马智源看得真切,迅速搭箭在手,一箭射出,穿过李俊大腿。李俊扑倒在地,旁边两个小土匪想搀扶他起来。朱七刀已经赶到,手起刀落,两个小土匪顿时见了阎君。李俊见余海风冲过来,大怒,提刀而起,怒目而视:“小杂种,要赶尽杀绝是吗?来,跟老子过几招。” 余海风一声冷笑,喝道:“无良鼠辈,看小爷怎么收拾你。” 李俊眼前土匪大势已去,心中怒极,一声吼,拖着伤腿,向余海风扑过来。 余海风迎上去,一劈一削,就把李俊的刀磕飞了。他的人随即冲过去,贴着李俊,双手扭着李俊的双手腕,一声吼,把李俊摔了个仰面朝天。 李俊被摔得头昏眼花。 余海风一脚踏住他的右腿,喝道:“服气不?” 李俊气急败坏:“服气你妈。” 余海风在李俊右腿上露出的箭身上踢了一下,李俊疼痛难忍:“我日你先人,老子杀了你全家。” 余海风冷笑:“现在是小爷杀你全家。” 李俊怒道:“有种给老子三刀,老子若眨一下眼睛,就不是飞鹰帮二当家的。” 余海风哈哈大笑:“想死啊,容易,不过现在不是你死的时候。” 李飞、李俊及黎民汉三人被捆绑在一起,三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李飞一声长叹:“完逑了。” 黎民汉如梦初醒:“大当家的,我们是上了当呀!” 马占山冷冷地哼了一声:“现在后悔了?告诉你们,来不及了。本来嘛,古大人要对付的,并不是你们,没想到,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闯来,认命吧!” ※※※※※※※※※ 最后那句话,被躲在一旁的白狼听到了,顿时有一种后怕的感觉。 马占山那句话证实了他的所有猜想,这次所谓运货,确实是县太爷古立德的计谋,不过目的并不是对付飞鹰帮,而是要对付野狼帮。同时,白狼又得意地想,孙子,要对付你爷爷,没那么容易,咱们走着瞧。 马占山等人还在打扫战场,他们要回去向县太爷请功。白狼早已经带着几个手下,悄悄地溜走了,他们要赶过去,和狼王会合。 白狼当了一回土匪,坏事干过不少,也和很多人交锋过,最令他得意的,就是这次交锋。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赶上狼王千人斩,此时,狼王所带的队伍,已经接近鹰嘴界。狼王说,我们等一等,等到了晚上,再冲上去。 白狼说,不用等,直接冲上去。 其他人也都担心,如果飞鹰帮抵抗,那就又是一场厮杀。上次和白马镖局忠义镖局交手,野狼帮死伤惨重,这次再和飞鹰帮交手,又死人的话,弟兄们的士气,会大受影响的。 可白狼不这样想,飞鹰帮刚刚吃了大败仗,四个当家的,三个被抓,好不容易逃回来的这些人,哪里还敢再打?如果让他们知道山下又来了一帮人,有了一定准备,攻起来,倒是真的难了。 狼王果然有些道行,白狼的话一出,他立即意识到,飞鹰帮四当家的付狗子刚带着残兵回来,人心大乱,此时攻上去,时机最好。狼王当即用大片刀在光脑袋上抹了两下,然后一挥手,刀就指向了山上。 “狗日的,给老子冲上去。敢反抗的,全给老子杀死。”狼王大叫。 所有野狼帮的土匪,顿时向山上猛冲。 付狗子带着残兵败将,一路狂奔,回到鹰嘴界,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听到喊杀声又起,他顿时吓傻了,浑身发软,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很快,有手下跑到报告,说山下杀上来的人,是野狼帮的。 付狗子一听,暗叫一声万幸,只要不是官府的人,一切都好说。反正飞鹰帮已成强弩之末,野狼帮正如日中天,自己何不趁机投靠野狼帮,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 付狗子当即叫人把自己绑了,领头走出寨门,同时对飞鹰帮的弟兄说:“要想活命,都听老子的,把家伙放下,谁都不准反抗。” 野狼帮兵不血刃上了山,见付狗子自缚在阵前,狼王挥刀一指,道:“把那日鬼的给老子砍了。” 灰狼黑狼几个,立即就要冲上去。白狼大急,高叫一声:“慢着。” 狼王调头看一眼白狼:“二弟,遇到土匪,杀掉所有头领,是我们野狼帮的规矩。” 白狼走到狼王身边,小声地说:“老大啊,以前可以,但今天,不行啊。” “为逑不行?”狼王问。 白狼说:“飞鹰帮不比别的小股土匪,少说也有百十号人吧。这帮人,如果没个人带着,我们怕是压不住。除非老大把这些人都杀了,否则,就不能再杀人。” 狼王千人斩用刀在光脑袋上蹭了几下。 白狼继续说:“以前,我们杀别的土匪,那是因为有过一阵厮杀。而这次,我们一刀未动,人家是主动投靠我们。所以,我们要礼遇。” 狼王突然一阵大笑,说:“礼遇,是,是要礼遇。”又对手下说,“来人,把他的绳子解了,带过来。” 付狗子其实也是赌一把,见绑在身上的绳子被解下来,知道自己赌赢了,到了狼王面前,立即跪下。他倒也乖巧,叩过头后,说:“大当家的,小的已经等候多时。鹰嘴界所有人马,听候大当家的调遣。” 狼王哈哈一笑,道:“倒是个知逑事的。走,喝逑酒去。” 鹰嘴界上有酒有肉,付狗子当即吩咐搬上来。白狼显然还不相信飞鹰帮的人,所有的菜,他都命令飞鹰帮的人先尝,所有的酒,也都由飞鹰帮的人先喝。 狼王千人斩首先和付狗子喝了三大碗,拜了把子。接下来,他抓起一只鸡,一边啃一边向外走,同时说:“你们好吃好喝,老子下山去了。” 黑狼不识相,问道:“大哥,这时候下山?马上就天黑了。” 狼王嘴里塞着一大块鸡肉,说不出话,只是睁大眼睛,瞪了黑狼一眼。黑狼顿时不敢出声。 狼王带着几个弟兄出门,跨上马,飞驰而去。他要赶去洪江办一件大事。 狼王骑马飞驰,速度快。马占山率领的洪江民团,因为有相当一部分人没有骑马,又因为打扫战场,就地休息等,耽误了时间。因此,狼王差不多和他们同时到达。 狼王到达时,洪江民团正准备入城,王顺清为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凯旋仪式。 此前,马占山已经派快马回洪江报消息。古立德和胡不来等,已经回到县城,在洪江主持凯旋仪式的,只能是王顺清和章益才。王顺清和章益才商量之后,一面派人向县里报告,一面组织锣鼓家伙以及舞狮队,又在整个洪江城贴标语,庆祝首次剿匪大获全胜。这毕竟是洪江城的大事,县太爷不在,王顺清和章益才商量的结果,是请城中的两位尊者出席仪式。可是,余兴龙和王子祥,均以年纪太大,经不得江边的风为由拒绝。 王顺清知道,两位老爷子是对他们的做法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请了两位年龄接近八十岁的尊者出面。 官渡口有很多梯级,到了梯级的顶端,有一个平台。王顺清在这个平台上摆了八张桌子,分别邀请了洪江城的一些头面人物喝茶迎接。这些被邀请的人,除了两位尊者,其余的都是洪江城的富商,而且是以捐款数目为标准邀请的。因此,被邀请的人中,便有万花楼的老板花蝴蝶。 在场其他人看到花蝴蝶和自己平起平坐,均感到被污辱,却又敢怒不敢言。王家在洪江如日中天,官商两界,势力都是第一。别看张祖仁顶着个洪江首富的好听名声,但真正要论财富地位,王家四兄弟加起来,恐怕是好几个张祖仁。再说,王顺清在洪江把了十几年把总,官场的关系,更是根深叶茂,谁能和他比?从商的人,只要能把生意做大,就一定懂得一个道理,商场所有的要素之中,排在第一的,永远是权力要素。 这些人虽然对花蝴蝶不满,却又不愿下去。毕竟,出了那么多钱,现在捞到一个出头的机会,怎么能轻易放过?商人嘛,需要的是广告效应,能够坐上官渡口,可是难得的活广告。跟谁生气,也不能跟钱生气啊。 不一刻,一位汛兵奔跑而来,站在城门口,大声向王顺清报告。 汛兵说:“报告把总爷,队伍回来了。” 王顺清站起来,向前看了看,前面的巫水边,官渡已经靠岸,很多人从渡船上下来。王顺清命令:“把锣鼓敲起来,狮子舞起来,动静搞大一些。” 迎接的队伍开始动了,锣鼓喧天,彩狮舞动。因为是上梯级,无法骑马,马占山只能牵着马,一路领先。他的身后,不再是弟弟马占坡,而是塘长杨兴荣和邹中柱,再后面,是洋枪队的二十名印度兵。洋枪队的后面,是五花大绑的俘虏。俘虏不多,只有三个人。事实上,抓到的俘虏远比这个多,有四十多个,这些人大多受伤,少数自觉跑不掉的,跪下来投降。杨兴荣觉得带上这些人麻烦,下令全部杀掉了,只带回了首级。 王顺清大声地问:“下面可是马占山马总镖头?” 马占山双手抱拳,答:“正是。洪江守城队总领队马占山,率队剿匪,大获成功,回来复命。” 王顺清问:“首次剿匪,战果如何?” 马占山答:“斩杀飞鹰帮土匪一百二十三人,生擒匪首李飞、李俊、黎民汉三人。” 大家最初听明白的是斩杀土匪一百二十三人,暗想,这土匪也太容易杀了吧,第一次出阵,就杀了一百多个?又听说擒获三名匪首,顿时觉得,这土匪野狼帮,大概是完蛋了。王顺清也同样高兴,正准备大肆褒奖一番,可话到嘴边,突然感觉不对。 “你说什么?匪首叫李飞?不是叫狼王千人斩吗?”王顺清问。 马占山答说:“狼王千人斩,是野狼帮的。我们这次遇到的是飞鹰帮。” 王顺清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道:“是飞鹰帮?不是野狼帮?” 王顺喜在一旁小声地提醒:“飞鹰帮也是土匪,能一次斩杀一百多土匪,就是大胜,可喜可贺,振奋民心。” 王顺清立即说:“对对对,是大胜,是大胜。”他大声地对所有人说:“洪江的父老乡亲们,洪江汛把总署和洪江民团,出城剿匪,首战告捷,斩杀土匪一百二十三人,生擒三名匪首,为民除害,为全城父老乡亲们争了光。” 百姓们欢呼雷动。 等大家叫声稍停,王顺清又说:“让我们一起欢呼,欢迎我们的勇士入城。” 按照王顺清的预想,入城之后,要大摆庆功宴。他们搞的那笔钱实在太多了,如果不将相当一部分花在表面上,别说民众怀疑,上面恐怕也会有想法。何况,摆庆功宴这件事再好不过了,摆宴的地点在太白楼,银子正当名分地进入了他的口袋。 可没想到,正准备开宴的时候,古立德的快马信使到了。 古立德的信使转达了古大人的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对民团的这次行动,表示祝贺和慰问。第二个意思,有关俘虏的处理。洪江没有坚固的大牢,无论是洪江巡检司还是洪江汛把总署,关一两个地痞流氓还行,若要关土匪头子,那是绝对危险的。因此,古立德的意思是,俘虏绝对不能在洪江过夜,要么,连夜押送宝庆,要么押送黔阳。 接到这个信,王顺清也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件大事,便把章益才叫来商量。章益才只是一名巡检,九品官,自然做不了主。同时他意识到,这些土匪千万不能在洪江出事,一旦出事,自己的官帽就保不住了。他说:“我的意见,还是听古大人的吧。” 王顺清不想走,关键在于,现在如果押人上路,肯定要到半夜才能到黔阳县城。最最关键的,这庆功宴怎么办? 王顺喜说:“古大人的意见,你恐怕得照办。不为别的,只要俘虏不在你手中出事,一切都好办。你如果担心会走夜路,一方面,多带些人,二来,庆功宴还可以搞热闹一些。这就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其中,你亲自押送匪首,说明你是剿匪第一功。” 王顺清一听大喜,派人又下了帖子,请了更多的人参加庆功宴,太白楼一到三楼,坐得满满当当。而王顺清本人,带着汛兵以及精选的十几名镖师和五名洋枪队员,悄悄出城,押着李飞、李俊等三名土匪,带着一百多颗匪首,向黔阳赶去。 古立德也意识到,这三名土匪留在自己手里,夜长梦多,说不定会出什么事,所以在第二天午时,便召开公判大会,将三人斩首,和另外一百二十三颗匪首一起,悬挂于城门,示众七天。七天之后,将这些脑袋取下来,在全县搞了一次巡回示众。 当然,这是后话。 王顺清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就在他押送三名匪首去县城的这个晚上,野狼帮的狼王千人斩,秘密潜入洪江城,干了一件大事。 当天晚上,太白楼大摆庆功宴,一直闹到晚上十点多才散。客人散去之后,太白楼虽然打烊,隔壁万花楼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不少酒足饭饱的商富,想去万花楼消食,又不好直接去,自然要借助太白楼和万花楼之间的暗道。 王顺清修这条暗道,自以为可以掩人耳目。但所掩的,也就是那些无所用心的人,真正用心者,一眼就能看穿这种把戏。狼王在万花楼住了好一段时间,对于万花楼的一切,全都看明白了,包括这条暗道。 他当然清楚,要通过那条暗道,最关键是需要一道腰牌。没有腰牌,老黑就不会给他们开门,如果想砸门进去,不仅会惊动万花楼的人,也会惊动太白楼的人。但这点小事,根本难不倒狼王。他带领两名手下,躲在暗处,不多一会儿,便见一个人影上来。 此时走这条路的,一定是嫖客,狼王想都没想,上去抓住那人的脖子,手中的匕首在其脖子上一抹,此人仅仅只是哼了一声,身子就软了。狼王再伸手到他身上去摸,很快摸到了腰牌和一些银子。他将此人往地下一扔,将银子给了自己的两个兄弟,道:“把他们拖到旁边去藏起来。” 干完这件事,三个人走进了暗道。 老黑坐在门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狼王走过去,伸手摇了摇铁门,老黑便将自己的手伸过了铁栏栅。狼王将腰牌递过去,老黑接在手里摸了一下,递还腰牌,打开铁锁,开了门。 无论如何,老黑都没有想到,今天竟然是自己的忌日。 狼王进入,老黑想关门,没料到后面还有两个人。他正想表示这不合规矩,冷不防一只手迅速伸向他的脖子,然后将他紧紧地卡住。狼王的左手如钢叉一般,掐住了老黑的脖子,右手张开五指,钳住他的头,用力扭动。 老黑想挣扎,已经挣扎不动,脖子里闷响了几声,人就软如一摊泥巴。 狼王松了手,低声说了句:“兄弟,你别怪老子下毒手,要怪就怪你家掌柜太勾人心了,妈的……” 狼王和两名手下蹑手蹑脚地来到花蝴蝶的闺房前,先贴耳朵在门上听,里面静悄悄的。用手指轻轻一推,发现门并没有拴着。门被推开了一道缝,狼王将自己的脸贴上去,从缝隙中向里面看。花蝴蝶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看。 狼王千人斩心中大喜:老子的好事搞成了。 狼王推门而入。 花蝴蝶听到响动,还以为是王顺清来了。这种时候,不可能有别人来。尽管她知道王顺清送俘虏去了县城,不太可能回来,心下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太大警惕,头都没抬地问:“来了呀!” 狼王几步跃到花蝴蝶面前,低声回答道:“是老子来了!” 花蝴蝶抬头一看,不是王顺清,而是曾把一大堆金银堆放在茶几上,要和自己鱼水之欢的木材商大老板。后面门边,还站着两个人,似乎是他的兄弟。 显然他不是一个木材商人,那么,他究竟是什么人? 花蝴蝶微微一怔:“掌柜的……” 千人斩不慌不忙地拖了一张椅子,挨着花蝴蝶坐下,道:“花掌柜别来无恙?” 花蝴蝶天天和各式各样的男人打交道,得心应手,游刃有余,虽然知道来者不善,也没有丝毫慌张,嫣然一笑:“我好着呢。掌柜的晚上来辛苦了,我给掌柜的泡杯茶?” 千人斩伸出毛茸茸的大手:“花掌柜,我不是来喝茶的。” 花蝴蝶浅笑盈盈:“是吗?还不曾请教掌柜的尊姓大名?” 千人斩心中奇痒难耐,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野狼帮大当家千人斩就是。” 花蝴蝶心中微微一惊,但脸上神色不变,站了起来,盈盈一拜:“原来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野狼帮大当家,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大当家的见谅!” 狼王千人斩忍不住哈哈一笑。 花蝴蝶继续道:“红粉赠佳人,好酒送英雄,大当家的,万花楼藏有几坛好酒,我让人送一坛上来,与大当家的对饮几杯,如何?” 狼王千人斩摇了摇头:“花掌柜的,酒,迟早可以喝,但不在今天。我今天来,是想请花掌柜的到野狼帮去!” 花蝴蝶早已经明白他的目的,之所以一直没问,是想拖延时间,找个脱身的机会。现在看来,这个机会难找,索性问道:“请我到野狼帮去走一趟?” 狼王千人斩嘿嘿一笑:“野狼帮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可老子缺了个压寨夫人,早已经听到花掌柜的艳名,这次特意混入洪江,为的就是邀请花掌柜,请不要推辞。” 花蝴蝶苦笑了一下:“我能说不去吗?” 狼王千人斩道:“不能。” 花蝴蝶迟疑了一下:“洪江到处都是巡防的壮丁,大当家的如何把我带出城去?不如我留在万花楼,给大当家的辟间雅房,大当家想来就来……”言下之意,是答应了狼王千人斩的要求。不就是和男人睡觉吗?花蝴蝶睡过的男人多了去,和一个土匪大当家的也是睡! 狼王果断拒绝:“不行,野狼帮还有几百兄弟,老子不能丢下兄弟们不管,如今,老子也不能丢下花掌柜不管了……” 花蝴蝶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狼王千人斩站了起来:“花掌柜,老子现在只能得罪你了,等上了山,老子给你赔罪!”扯了床单,往花蝴蝶身上一裹。他的两名手下,立即上前,其中一个手里提着条麻袋,将麻袋往花蝴蝶头上一套,另一个用绳子捆扎了麻袋口,顺势往上一提,搁在同伴的肩膀上,迅速出屋。 花蝴蝶在里面叹息了一声:“想不到我花蝴蝶居然被人用条麻袋就抢走了……”心中并不担心性命安危,也就不害怕,一切听天由命。 狼王的手下扛了花蝴蝶,另一名手下跟在左右。狼王拉开三步左右的距离,跟在后面。此时毕竟是午夜,街上难以见到行人,偶尔有壮丁巡城,几个人只要听到脚步声,便躲在一旁,总能避开险境。 洪江虽然称为城,却无城门,而那些守城的壮丁,固定哨卡的,基本在睡觉。巡城队只是在城区内四处走动,并不定点,要想躲过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三个人背着花蝴蝶,轻易就出了城。可是,由洪江返回野狼谷,需要经过巫水官渡。此时是夜间,官渡已经停了,狼王又不能在此等到明天早晨,只好沿着巫水岸边走。走了不远,狼王突然停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件事。他们这次活动,神不知鬼不觉,完全不像是土匪所为。既然他们是土匪,又是野狼帮,明人不做暗事,应该让整个洪江人都知道,这件事是自己干的。何况,洪江大败飞鹰帮,全城沉浸在兴奋之中,自己得给他们提个醒,别高兴得太早。民团虽然消灭了飞鹰帮,实际上也壮大了野狼帮,要想消灭野狼帮,没那么容易。野狼帮就在这里,有本事,你们来抓。 跑到一片树林,狼王说:“你们等在这里,老子去办点事。” 两名手下不知道狼王要干什么,又不好问,只好停下来。 狼王离开之前,对两名手下说:“把她解开,透透气。别给老子闷逑死了。” 狼王千人斩沿原路返回,进入城内,走了好一段,没有见到人。他只好再次折返,找到一个哨卡,见哨卡里有一个守夜的壮丁,正靠在墙上抽水烟。狼王估摸了一下形势,想在不知不觉中靠过去,根本不可能。他也不隐藏了,站起来向前走。守夜人发现有人过来,立即举起了手中的刀,问道:“哪个?” “兄弟,是我。”狼王说。 守夜人说:“你是哪个?” 狼王说:“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洪江的守城队还不正规,如若正规部队,一定会设置口令。双方只要一对口令,彼此就清楚了。可刚建立的守城队,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彼此的问话,只是你哪个我哪个。来来往往几句之后,狼王已经到了守夜人面前。 狼王一把抱住守夜人,喝道:“别叫,如果叫,老子杀逑你。” 守夜人不得不向狼王求饶。狼王问:“现在知道老子是谁了?” 守夜人说:“不敢不敢。” 狼王说:“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现在告诉你龟儿子,老子是野狼帮的大当家狼王千人斩。听逑明白没有?” 一听是千人斩,守夜人顿时全身发抖,求饶说:“好汉饶命。” “废逑话。”狼王说,“老子如果要你的命,你早就没命了。” 听了这话,守夜人心下稍安,道:“千人斩大人,你要什么?小的身上没钱啊。” 狼王说:“老子要你传句话。你就说,万花楼里的事,是老子干的。” 守夜人智商不是太高,一时没有明白过来,问道:“万花楼的事?万花楼的什么事?” “废逑话,你照老子的话说就是了。”狼王说。 守夜人立即点头:“好好好,我就照大人的话说。” 狼王挥起右手,一掌劈过去,将守夜人打昏,然后沿原路返回,赶到那片树林。两名手下见有人过来,便小声问:“是大当家吗?事情办妥了?” 已经安全出城,狼王再不用担心了,说话也就不小声,他说:“废逑话,老子要办的事,有逑办不成的?她怎么样?” 花蝴蝶知道在劫难逃,说:“大当家的,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狼王千人斩得意地道:“花掌柜别害怕,只要你做老子的压寨夫人,你要天上的月亮,海中龙王的心肝,老子也给你弄逑来。” 花蝴蝶微微叹息一声,说:“既然是要我当压寨夫人,你为什么把我绑着?绑得我手都快断了。” 狼王说:“不绑着你,这黑夜,你跑逑了,老子找谁去?你放心,等到了野狼谷,老子保证不再绑你。” 花蝴蝶说:“狼王大哥,你能不能松了绳子?我保证跟你走。我人都在你这里,我能跑到哪里去?” 狼王说:“别想,老子从不跟人讨价还价。走。” 几个人正要走,花蝴蝶突然大声地喊:“承忠大哥救我!” 此声一出,树林里立即闪出两个黑影。 狼王千人斩叫了一声:“拐逑了,跟来了高手,老子居然没有发现。”口中说话,身子在地上一个翻滚,他想抢到花蝴蝶身边。 棍子闪电一般伸过来,与狼王交战在一起。狼王是进城来偷人的,身上没有带家伙,只能赤手空拳应战。刘承忠手里握着一条棍子,又是一身功夫,自然占了便宜,狼王只得跳跃腾挪,左躲右闪。 狼王的两名手下,处境也好不到哪里。他们虽然是两个对一个,一来手上没有硬家伙,二来,武功确实比对手差得远,完全只有招架之功。 来的人正是忠义镖局总镖头刘承忠和朱七刀。 狼王吃惊不小:这两个人如何来了?看来,自己真是大意了,难道说,小命就要丢在这两个人手上吗? 这事说起来也是无心插柳。洪江的民团,全部归建于汛把总,原来的格局却没有变,仍然是马占山负责守城队,刘承忠负责护城队。这次剿匪行动,古立德亲自确定由白马镖局负责,根本原因在于,白马镖局上次吃了大亏,能给土匪以白马镖局已经不行了的假象。在马占山负责剿匪期间,守城工作,自然就交给了刘承忠。 今天,虽然马占山凯旋了,但刘承忠的守城工作,还没有移交。刘承忠想,既然土匪吃了大亏,搞不好会趁着这个机会前来报复。带兵打仗,越是胜利的时候,越要提高警惕,不能有丝毫松懈。何况,自己明天就要交出守城工作,这最后一晚,无论如何,不能出事。刘承忠把镖师们分了三队,分别在城内各哨卡督查。 狼王控制守夜人的时候,刘承忠和朱七刀正从前面过来。听到说话声,他们只好放慢了脚步。因为离得较远,又不了解狼王是否还带了别人,他们不好现身,只得躲在暗处,小心观察。狼王打昏守夜人后离开,他们于是跟在狼王后面,尾随而来。 两人都是武林高手,又格外小心,一路跟着,狼王竟然没有发现。 狼王没有发现还有一个原因:过分自信。既然已经安全出城,他便不再怕任何人,也就失去了警惕。花蝴蝶之所以能发现刘承忠,说起来,也是一段孽缘使然。 花蝴蝶有一种本事,对气味特别敏感。多年前,她被仇家追杀,命悬一线,被刘承忠救下来。救下时的花蝴蝶,仅仅一息尚存,刘承忠不得不抱着她,骑马奔驰十几里,找到一个熟悉的医生,为她救治。正是那次肢体接触,让她不仅对刘承忠产生了强烈的爱情,而且永远记住了刘承忠的体味。刘承忠在附近出现,恰好又是上风,花蝴蝶因此从空气中闻到了熟悉的体味。第一次,她还不信,以为自己处于绝望之中出现了幻想,第二次又闻到这种体味,她就坚信,刘承忠一定就在附近,她才喊出那句话。 刘承忠原想再看一看,搞清楚除了面前三个人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土匪接应。花蝴蝶一喊,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不得不现身。因为不了解情况,刘承忠和朱七刀也不敢托大,始终保持着警惕,也就留有余地。 狼王意识到,这么打下去,自己和两名手下,很可能葬身于此。他几个翻滚,迅速跳到花蝴蝶身边,站起了身子,举起双手,大声叫道:“等一等,刘总镖头,我有话要说,等说完了再打也不迟。” 他哪里有什么话要说?只不过想喘口气,以便摸清形势,想出应对之策。就像刘承忠担心狼王还有其他伏兵一样,狼王也担心刘承忠身边,不止一个帮手。 刘承忠说:“有什么话,快说。”刘承忠担心,自己这边逼得太急,他会对花蝴蝶不利。 狼王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拖时间,所以说:“刘总镖头果然好身手,令人佩服。不过,刘总镖头,可知我是谁?” 花蝴蝶立即说:“承忠大哥,他是野狼帮的大当家,狼王千人斩。” 刘承忠说:“果然是千人斩,这我就奇怪了。深更半夜的,你到洪江城来干什么?你手下其他人呢?” 狼王暗想,套老子的话呢,老子才没那么蠢,他说:“我这次来洪江,是来迎亲的,所以,不需要带太多人。” “迎亲?迎什么亲?”刘承忠问。刘承忠也在判断,狼王的话语中,若是有惊慌迹象,或者准备逃跑的话,那就表明,在这周围,并没有他的人,那么,自己和朱七刀,对付这三个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花蝴蝶在狼王的控制范围之内,自己这边只要一动手,他可能在第一时间杀了花蝴蝶。 狼王一指花蝴蝶,道:“她就是老子要娶的新娘。” 花蝴蝶说:“承忠大哥,你别听他的,他是要抢我去当压寨夫人。” 刘承忠脸色铁青:“我听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听说像大当家的这么迎娶新娘的。” 狼王千人斩哼了一声:“你当然不可能听说。你听说的,都是皇帝老儿那一套,那一套害了整个中国,你还不知醒。老子算是醒了,所以,老子当了土匪。土匪有土匪的规矩,土匪最大的规矩,就是拿所有规矩不当规矩。” 刘承忠冷冷地道:“你们土匪是什么规矩,我不管。我只有一句,就算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也要人家愿意。如果花蝴蝶愿意,我一切没话说。她如果不愿意,今天,你就不能带人走。” 狼王说:“如果我一定要带走呢?” 刘承忠道:“那要看我手里的棍子肯不肯。” 朱七刀接着:“跟他废话什么?不如杀了他们,倒简单。” 狼王还真是怕他们动手,一旦动起手来,他怎么办?杀了花蝴蝶?第一,他舍不舍得,是个问题。第二,杀了花蝴蝶,能解决什么事?反倒让对手失去了忌惮。如果不杀花蝴蝶,带着花蝴蝶在身边,却又会碍了自己的手脚。 “你要杀了我,容易。”狼王说,“不过,我野狼帮有七百多兄弟,估计他们会踏平洪江城。” 朱七刀道:“吹牛,你哪来的七百多兄弟?” 狼王说:“前几天,是没有七百多,不过,从昨天起,就有七百多了。你们打败了飞鹰帮,飞鹰帮几个大头领被你们抓了,一百多兄弟没法生存,投靠了老子野狼帮。” 刘承忠暗自一惊,狼王的话虽然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飞鹰帮遭此大劫,为了报仇,投靠势力更大的野狼帮,是完全可能的。若真是不如此,岂不是剿了飞鹰帮,反而帮了野狼帮?心中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刘承忠道:“就算你有七百土匪,能不能攻进洪江城,还是两说。话分两头,一码归一码。眼下,你三个人,我两个人,你认为结果会如何?” 狼王暗惊,看来这日鬼的是一定要和老子过不去?转而一想,他若真是要过不去,干吗不动手?看来,他还是担心什么。“老子听说,你们忠义镖局,仁义为先?” 刘承忠说:“我们当然是仁义为先,如果不讲仁义,你早已经变成鬼了,还能在这里说话?” 狼王拱了拱手,道:“既然刘总镖头讲仁义,那我狼王也不能糟蹋了这仁义二字。我答应刘总镖头,只要今天你讲了仁义,老子的野狼帮,日后绝对不劫忠义镖局。” 刘承忠说:“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狼王问:“什么条件?” 刘承忠一指狼王:“你们三个人,可以走,但是,花掌柜必须留下。” 狼王大叫:“她是我的老婆,你把我的老婆留下,这算什么逑仁义?” 刘承忠说:“我不说第二遍。” 狼王只想脱身,哪里还顾得上花蝴蝶?之所以有此一说,一是出于土匪的无赖,二是狡黠。见刘承忠坚持,他也不敢耽误太长时间,便再次一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刘总镖头,我们后会有期。” 刘承忠说:“不送。” 狼王还是不太甘心,又对花蝴蝶说了一番话,他说:“花掌柜,你是老子认定的老婆,就一定是老子的老婆。今天因为出了意外,下次,老子再来接你。你在家给老子好好等着。”然后对两名手下道:“扯呼。” 三名土匪迅速逃走。 刘承忠确实怕有埋伏,也不敢追,叫花蝴蝶快过来。花蝴蝶的身上,先是裹了床单,后来又有绳子绑了,脚能动,上身却缠成了粽子。她跌跌撞撞地跑向刘承忠。刘承忠想帮她解开绳子,发现黑地里根本无法完成这件事。又不敢在此久留,担心生变,先是牵着花蝴蝶走,见花蝴蝶实在走不快,只好抱了她,快速向前走。 花蝴蝶闭上眼睛,喃喃道:“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肯抱我一次了。”眼眶之中的泪水涌了出来…… ※※※※※※※※※ 狼王千人斩夜闯洪江城,杀了两个人,差点抢走花蝴蝶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全城。 前一天,所有洪江人还暗暗松了一口气,第二天听到这个消息,才意识到,野狼帮到底不是飞鹰帮。野狼帮若想进入洪江,若想杀哪个人,简直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洪江商人出了那么多钱,买来的却是这么个结果,一时间人心惶惶,惊恐不定。于是就有人闹着联名向县衙府衙写信,要求加大剿匪力度,保证洪江的安全。仿佛一夜之间,洪江城开始忙着嫁姑娘,只有姑娘到了婚龄已经说定婆家的,也不管是不是大日子,催着男方快点娶了。若是还没有说定婆家,便暗托媒人,也不管什么条件,匆匆就把女儿嫁了。大家心里想法只有一个,养在家里,是黄花大闺女,一旦土匪进城,还是不是黄花大闺女,说不定了,那时再想嫁出去,不容易。 此事暂且不表,单说余海风回到家,就等着母亲选定的媒婆上刘家提亲了。 现在,余海风已经明白,父亲说等,等的就是这次剿匪行动,既然第一次剿匪行动完成,提亲的事,自然就应该安排了。然而,余成长和崔玲玲真的谈这件事的时候,又开始犹豫。不为别的,只为两个妓女讨嫖账的事。这件事,整个洪江城,都已经传遍,刘家肯定也知道了。对于此事,刘家到底是什么态度,余家摸不清底。他们担心,这个时候去提亲,若是被拒绝,以后就不好开口了。 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余家为此事困扰,刘家同样为此事困扰。 那天从江边回来,刘巧巧就病了,醒过来就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又哭。家人无论拿什么话劝她都没用,她不说任何话,也不吃东西,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大圈。刘母急得要死,差不多要在她面前跪下了,她还是不吃不喝不说话。刘母无计可施,不得不拿了条绳子,套在她房间的梁上,说,“看来,你是不想活了。但我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我不想看着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先走了,一了百了。” 这一招把刘巧巧吓住了,她只得答应吃饭,但仍然不说话。 刘母说:“我知道,余海风伤透了你的心。你放心,娘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这头亲,我们不开了,娘再帮你找个更好的。” 刘巧巧不说话。 刘母于是和丈夫商量,巧巧大概是想嫁了,不如算了,我们自己主动,便又对女儿说:“这样好了,娘托人去告诉余家,快点托人来提亲。提亲之后,半个月内,娘就把你嫁过去。” 刘巧巧还是不说话,只是哭。 刘承义也拿这个女儿没办法,跑来找大哥商量。 刘承忠说:“海风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秉性是一点问题没有。” 刘承义说:“我也喜欢海风这孩子。再说了,男人嘛,谁没点花花事?可现在,巧巧什么话都不说,这事还真不好办啊。” 刘承忠说:“要不,等几天吧。既然她肯吃饭了,迟早会说话的。只要她肯说话,就好办了。这头亲,到底还要不要,让她自己拿主意。” 刘承义说:“也只能如此了。”接着,他话头一转,道,“街上到处在说你和狼王交手的事。这事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刘承忠说:“有什么好说的?交过手而已,彼此让了一步。” “你为什么不把他杀了?”刘承义问。 “当时那种情况,我和七刀两人联手,要杀狼王,应该不难。”刘承忠说,“但是,我也有些担心,一是怕他伤了花蝴蝶,二是怕他有埋伏。对了,这事,别人应该不知道啊。” 刘承义说:“花蝴蝶在大肆为你宣传呢,怎么可能不知道?” 两人正说着,刘继辉跑进来:“爹,二叔,胡师爷和把总爷来了。” 刘承义吃了一惊:“他们怎么来了?”他想到的是昨晚大哥放走狼王的事,难道他们还兴师问罪来了? 刘承忠平静地道:“快请。” 两人刚刚站起来,胡不来和王顺清一前一后就进来了。刘承忠冷眼旁观,觉得他们这个进入的次序大有讲究。王顺清是官,胡不来是幕。幕僚幕僚,幕虽然排在僚的前面,而实际上,僚有级职,拿的是官府俸禄,属于政府公务员序列。幕是官员聘任的参谋,由聘任官员负责薪水,根本不是公务员。如果拿树来打比方的话,官是林子里的大树,僚是小树,幕却是缠在大树身上的藤。对于更大的官来说,王顺清是僚,但在洪江,甚至在黔阳县,王顺清无疑都是官。而现在,王顺清这个官,走在胡不来的后面,就有些特别了。 刘承忠双手抱拳:“把总爷,胡师爷。”虽说两人摆了一个让刘承忠不懂的次序,刘承忠还是把王顺清排在前面,“二位大人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胡不来摇了摇手中的扇子,一脸的微笑,不说话。 王顺清一抱拳,哈哈一笑:“承忠哥,你可别叫我把总爷。我二哥和你是连襟,我们是兄弟嘛,还是兄弟。对,叫兄弟顺耳。” 汛把总署距离忠义镖局也就几百丈而已,王顺清喜好武功,又有二哥的连襟关系,王顺清同刘忠承的关系,还是很密切的,二人经常在一起切磋武艺,也经常在一起喝酒,商量事情。平常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们确实是以兄弟相称。只不过,今天有胡不来在场,又因为胡不来摆足了架子,王顺清才故意抬出自己的把总身份。 刘承忠让出八仙桌旁边的位置,请王顺清和胡师爷坐。 中国人把桌子设计成方方正正,其实是有很多讲究的。首先,四条边一样长短,显示的是中国文化的方正。虽然边长一致,但方位还是有讲究的,显示的是中国社会的秩序不能乱。不仅中国社会讲秩序,世界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地区,也都讲秩序。 家中摆酒席的时候,八仙桌旁有两个位置,千万不能错。第一个位子,是面对门的左位,这是主位,也可以称为尊位,属于第一要位,对应的是皇帝位。这个位子,既可由主家尊者来坐,也可以由尊贵的客人来坐。第二个重要位置,是主位左边的第一位,是主宾位,也可以称为贵位,对应的是东宫太子。 一般来客,若是安排在此位,通常都已经是非常重位了。但是,有时候会非常微妙,比如说,面前这几个人若是坐席,刘承忠坐主位,似乎说得过去。将胡不来或者王顺清安排在主宾位,都说得过去。可这样安排,有一个微妙,显示了刘承忠的地位在胡不来和王顺清之上。要解决这一问题,有两种办法,一是请出家中或者族中一位年龄辈分长于刘承忠者坐主位,这种做法,成了主位不让,客位不轻的格局。另一种做法,是请王顺清坐主位,胡不来坐主宾位,显示了两头大,又略有区别。 还有一种情况,桌子的北位靠墙或者靠香几,只有三位可以坐人。这种摆法,通常是在非宴席情况下,如现在,刘家客堂的八仙桌,就是这么摆的。此时,为了尊重客人,主人就应该把客人让到左位上坐,自己居右位,显示恭敬和尊重。不过,客人来的是两个,若是让两个客人都坐在左位,自己居右位,就会不妥。此时最好的办法,是将把八仙桌左右位全部让给客人,自己坐到下位或者侧面远离桌子的地方去。 这种坐法,便以左位为主,右位为次。 刘承忠给他们让位,原想,王顺清是官,理应坐左位,没想到,胡不来当仁不让,自己先一步坐到了左位。王顺清竟然也不计较,自己坐到了右位。 坐下之后,王顺清便问:“大哥,听说你和狼王交过手?” 刘承忠不愿多说,只是一句话:“过了几招。” 胡不来说:“听说,刘总镖头把狼王放走了?” 刘承忠感到胡不来的语气虽然平淡,却暗藏机锋,便说:“不是我要放他走,而是周围他有伏兵,我不得不那样做。” 茶上来了,刘承义起身,打招呼要离开,胡不来立即制止:“二镖头,别忙着走嘛,正有事和你说。” 刘承义暗自一惊,难不成,他们今天来,不是问昨晚的事,而是来找自己的?刘承义坐下来,道:“胡师爷,请说。” 胡不来放下茶杯,慢条斯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和把总大人,受人所托,今天上门,来当一次媒人。” 刘承义一惊,看一眼大哥。刘承忠几个孩子,倒有三个女儿,都已经出嫁,目前正当婚龄的,只有刘承义的女儿刘巧巧。一时间,他不知如何应答。 刘承忠说:“哦,胡师爷和把总爷保大媒,不知哪一家有如此大的脸面?” “白马镖局的少镖头马智琛。”胡不来摸了摸一张光下巴,微笑道,“马少镖头你们也都熟悉,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像他这样的少年才俊,人品外貌家境,无论哪一个方面,在整个洪江城,即使不是数一,大概也能数二数三。现在,他又被古大人看中,当上了官差,正是前途无量。” 刘承忠立即说:“那是那是。那孩子到洪江的时候,才只有几个月吧,看着看着,就出息了。” 胡不来说:“是啊。马少镖头的条件,确实是太好。洪江城里,已经不知多少媒婆登门了,名门望族,想和他结亲的,有几十家。不过,马少镖头只对刘二镖头的千金巧巧小姐情有独钟,所以,才托我们玉成。” 刘承义一听这话,傻了眼。马智琛这个孩子,刘承义还是认同的。但是,马家的白马镖局和忠义镖局是死对头,自从落户洪江的第一天,就和忠义镖局明争暗斗。刘承义甚至认定,马家想和刘家结亲,本身就是一个商业阴谋。 刘承忠也觉得这事麻烦,但是,女儿毕竟不是自己的,他不好开口,只是看着弟弟。 胡不来此次来洪江,还是为了剿匪的事。古立德已经得到消息,第一次剿匪,虽然灭了飞鹰帮,却壮大了野狼帮。消息来源于洪江,古立德希望胡不来到洪江调查此事。同时,王顺清抓了马智能,马占山把状告到了古立德那里。古立德希望胡不来把这件事处理好。 还能怎么处理?胡不来是想搞到马家的渠江薄片,但这事显然不能操之过急,得一步一步来。胡不来在马家和王顺清之间假意周旋,以府里有人盯着此事为由,诈了马家一笔钱。胡不来又充好人,一方面表示,此次剿匪,马家立了大功,他要向古大人禀明,为马家报功。另一方面,又主动提出,要为马智琛保媒。 胡不来觉得,古大人的剿匪行动,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完成,这件事必须从长计议,搞好白马镖局和忠义镖局的关系,就显得异常重要。让刘马两家联姻,是他想出的主意之一。在他看来,出了妓女公开讨嫖资事件之后,刘家大概不会再和余家联姻,同时为了减少影响,尽快将女儿嫁出去,是最佳选择。整个洪江,还有比马智琛更好的人选吗? 胡不来看来,此事只要自己开口,事情准成。 刘承义看见哥哥的脸色,立即意识到,这件事,哥哥不便说话,他便将心一横,说:“能和马家结亲,实在是一件大好事,只可惜我没有第二个女儿。” 王顺清原本一直没开口。如果不是胡不来硬拉着他,他是不会对这种事感兴趣的。听刘承义这么说,便问:“二镖头的意思是说……” 刘承义说:“小女巧巧已经定亲。” 胡不来显然不相信,问:“不知是哪一家?” 刘承义被逼到了角落,不得不先过了这一关再说:“风云商号,余家。” 胡不来道:“哦,风云商号的大少爷余海风,也是一等一的才俊。二镖头好眼力啊。” 刘承义原想糊弄过去,没想到胡不来紧盯不放,他不得不讲明:“不,是二少爷余海云。” 胡不来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也是天作之合呀!恭喜,到时候喝喜酒的时候,胡某人也要来讨一杯喜酒。” 刘承义道:“到时候自然要恭请大人了。” 胡不来,王顺清做不了媒,喝了一阵茶,也就告辞了。送走了三人,刘承忠忙问:“老二,什么时候把巧巧许配给海云的?我怎么不知道?” 刘承义一跺脚,叹息了一声:“大哥,连我也不知道,马占山请胡师爷和顺清哥上门提亲,如果直接拒绝,大家的脸上都不好看。我只能说巧巧定了亲,无论如何,我是不愿意巧巧嫁给姓马的。” 刘承忠道:“我也不愿意,白马镖局和我们十多年不曾打过交道,谁知道他们藏有什么心,把巧巧嫁过去,还真不放心,不过巧巧喜欢的是海风呀!” 刘承义面有难色:“是啊,可这全城不在闹吗?我只能随口说是海云了。” 刘承忠皱了皱眉头:“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刘承义想了想,才道:“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要不,你帮我探听一下成长哥的意思?” 刘承忠想了想:“这件事,不能先跟成长说,我们得弯一弯。” 刘承义问:“怎么弯?” “先找崔立。只要崔立同意,再由崔立做他姐姐的工作。”刘承忠说,“依我看,崔立对这两个外甥,还是有区别的,他更喜欢的是海云。” 刘承义立即说:“这个办法好,那就麻烦你先探一探崔立的口风。我赶紧回去,摸一下巧巧的底。” 刘承义来到女儿的闺房,敲了敲门。刘巧巧打开门,看到父亲站在门口,不由一怔。 刘承义看到女儿双眼红肿,面容憔悴,心中有些疼痛,说:“巧巧,爹想和你说几句话。” 刘巧巧把门打开:“爹,屋里坐。” 刘巧巧的闺房和别人家小姐的闺房完全不同,简单的床,墙上挂着一把宝剑,床边放着一根木棍,几张凳子。 刘承义进屋之后,说道:“今天白马镖局的马总镖头请胡师爷和把总大人来给他儿子提亲了。” 刘巧巧一时没明白过来,问:“提亲?向谁家提亲?” 刘承义说:“还能是谁家?当然是我们家。” 这次,刘巧巧明白了,心中大急,脱口而出:“我不嫁给姓马的……” 刘承义哈哈一笑:“爹就知道你的心思,爹已经回绝了胡大人和把总大人。不过呢,你知道忠义镖局是走镖的,难免要和各方面的人打交道,所以呢,爹没有直接回绝胡大人和把总大人。” 刘巧巧迟疑了一下:“爹如何回绝他们的?” 刘承义道:“爹说你已经与风云商号的二少爷余海云定了亲。” 刘巧巧张大嘴巴,没有发出声音。 刘承义继续道:“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让胡大人和把总大人没有说辞。说过之后,爹和你大伯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个事,还真是个大麻烦。” 刘巧巧问:“什么大麻烦?” 刘承义说:“如果你同意嫁给余家,那倒没什么。可我不知道女儿的心事啊,如果你不肯嫁给余家,我们不仅得罪了余家,还得罪了胡师爷和把总爷,也得罪了马家。” 刘巧巧将牙一咬,说:“爹如果希望我嫁给余家,我就嫁给余家。” 听了这话,刘承义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问:“那你告诉爹,你是要嫁给海风……” 他的话还没说完,刘巧巧便大叫:“我不嫁给他,我死都不嫁给他。” 其实,刘巧巧心乱如麻,她自己都不能正视自己,完全不明白自己的想法。这些天,他心里所想,一直都是余海风,既有爱,也有恨,甚至恨远远多于爱。当父亲说出嫁给海风的话时,她的拒绝是脱口而出,根本就没有过心。 余承义说:“好,爹晓得了。你愿意嫁给海云,爹这就去安排人做媒。” 刘巧巧突然觉得,她想嫁的,其实是海风,并不是海云。她先已经答应嫁给余家,指的就是海风。接着,她又说出死也不嫁给海风的话,那似乎是同意嫁给海云。话已经说出,不好改口,唯一的办法,只有一个,忙道:“爹,你是不是糊涂了?自古都是男方到女方家提亲,怎么反倒让我们到男方家提亲呢?” 刘承义哈哈一笑:“当然是让风云商号到忠义镖局提亲。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安排好的。” 只是刘巧巧心里空空的,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 更让刘巧巧没料到的是,这件事来得非常之快。事后她才知道,当天,陈铁锋受刘承忠之托,把崔立约出来,代表刘家,主动提了这件事。回到家,崔立便向姐姐崔玲玲说了。崔玲玲一听,一百个赞成。她是真的喜欢巧巧,只要巧巧愿意嫁给余家,无论是嫁给海风,还是嫁给海云,她都乐意。就在崔玲玲和丈夫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崔立又将这件事告诉了余海云。余海云一听,大喜过望。 崔玲玲将这件事对丈夫一说,余成长的脸色顿时凝重了。 崔玲玲问:“怎么,你不乐意?” 余成长说:“不是我不乐意。你和我都知道,海风爱着巧巧,巧巧也爱着海风啊。” “那是以前。”崔玲玲说,“你还不明白吗?刘家既然主动向我们传递这个消息,那是一定有原因的。” 余成长疑惑地说:“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崔玲玲说:“你不也觉得那件事是个事吗?如果不这样觉得,不是早已经向刘家提亲了?幸好我们没有去提亲,如果提了,刘家又不乐意,这个面子,还往哪里放?我反复想过了,这是最好的结果。” “什么最好的结果?”余成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崔玲玲说:“为了向刘家提亲,我们已经找过全城几乎所有的媒婆。整个洪江城,都知道这件事了。如果这门亲事不成,我们的脸往哪儿搁?退一步说,我们之所以没动,不就是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们不知道刘家怎么想吗?现在清楚了,他们肯定是不同意把女儿嫁给海风的。这个办法,解决了我们两家的难题。” 余成长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有了这句话,崔玲玲自然不肯再拖,第二天,就让媒婆带着礼物,登上刘家的门。 这件事,在刘家早已经是定数了,连女儿都同意了,完全没有任何周折,刘家收下了聘礼,交换了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余家考虑到余海风的心理承受力,并没有公开此事,崔玲玲甚至把海云叫到面前,叮嘱再三,无论如何,不能对海风提起这件事。然而,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几天之后,余海风听到了风声,他不好问自己的父母,便找忠义镖局的几个人打听此事,大家全都支支吾吾。他更加相信,此事看来是真的。 这天,余海风心里烦,不想留在洪城,便出门乱走,到底想去哪里,心里没有固定的想法,只是觉得要走,不知不觉,发现居然已经到了嵩云山,再走就到水佛洞了。 余海风呆了呆,他不想到水佛洞,而是想到半山亭,遥对镜子岩。一边走一边想,自己清清白白,如何就成了嫖娼欠钱的无耻之徒?他到杏花楼找那两个妓女,杏花楼居然没有这两个人。很显然,是有人陷害他。为什么有人要陷害他?这件事,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似乎一切都不顺,总会在关键时刻,闹出一些什么事来。这难道就是他的命运? 想来想去,自然就想到了那次和马智琛的冲突。马智琛也喜欢巧巧,会不会是他使的手段?对于马家,洪江人都采取保留态度,觉得这一家一是神秘,二是不太讲道义,不按常理出牌。难道马智琛会用这种下三烂手段离间他和巧巧?不可能吧?前几天,他还见过马智琛。现在的马智琛,和马家的关系越来越远了,他住在巡检司,每天只做一件事,追查无影神手的线索。马智琛亲口对自己说,他喜欢古大人安排的这件工作,他会努力干好的。他和余海风之间,似乎从未有丝毫芥蒂。 如果不是马智琛,那会是谁?海云? 这个念头一冒出,余海风吓了一大跳,随即想,不可能,他是自己的亲弟弟呀,他怎么可能干这样的事?转而再想,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吧?他明明知道,自己和巧巧两情相悦,不一样对巧巧穷追不舍吗? 半山亭中,有一个女人,背对着余海风,面向镜子岩。余海风心事重重,满脑子都是各种烦恼事,根本无心看别的,根本没注意到半山亭上有人捷足先登。那个女人背对着后面,因此,一开始也没发现他,待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过身看时,才惊呆了。 她转过身来,余海风也抬头看她,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 “巧巧。” “海风。” 两人同时向对方扑过去,却在距离两尺的地方,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硬生生地隔开了。 余海风想问,巧巧,他们说的那件事,是真的吗?你真的答应嫁给海云,是这样吗? 可是,有必要说吗?从她的眼中,他已经看到了答案。 一刹那的沉默,仿佛永恒的沉默。 千言万语都在沉默之中。余海风和刘巧巧心中都想起了曾并肩坐在绍兴班里看梁山伯与祝英台,相识相知相爱相恨,和自己的处境何其相似。但他们都明白,他们已经错过了,永远无法再回到从前。 余海风没有向刘巧巧解释,解释有用吗? 刘巧巧答应嫁给余海云,也是一时冲动。这些天,她一直在问自己,余海风真的和那两个女人有染吗?自己真的不能原谅海风在结婚前有这类事吗?自己答应嫁给海云,到底是对还是错?如果是对,为什么半点惊喜都没有?如果是错,到底错在哪里?今天她站在半山亭,遥望镜子岩,想到余海风曾经在这里大喊:海风之心,天地可鉴!她似乎有些明白过来,自己很可能错怪了余海风,自己不应该怀疑他。 现在怎么办?亲事已经定了下来,一错就永远无法回头…… 两人默默地望着,刘巧巧眼眶之中的泪水,默默地流下来。余海风也在流泪,但他的泪水没有流出眼眶,而是流向了心中。 “你还好吧?”刘巧巧笑了笑,低下头,擦去眼角的泪水。 “我还好。”余海风淡淡地回答道。 又是一阵沉默。 “你还好吧?”这次是余海风问她。 “我还好。”刘巧巧又转过身去,遥望镜子岩,她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顺着风飘荡而来。 余海风默默后退了几步,出了半山亭。有些事情,既然已经无法挽回,不如离开。他离开半山亭,还没有到水佛洞,忽然听到身后一股强劲的风声袭来。 余海风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但背心仍然被踢中一脚。他随机应变,扑倒在地的那一瞬间,顺势前翻,滚入草丛中,翻身跃起,喝道:“谁?” 偷袭他的不是别人,而是弟弟余海云。余海云双眼冒火,咬牙切齿,一声吼:“畜生!”又飞身而下,一招飞鹰展翅,双脚连环飞踢。 余海风忙道:“海云,你做什么?” 余海云口中应道:“打死你这个畜生。” 余海风说:“你听我解释。” 余海云哪里肯听:“她是我的未婚妻,你却和她幽会,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双脚在空中连环飞踢,余海风双胳膊左右阻挡。但余海云的双脚变化出乎余海风的预料,余海风居然阻挡不了,肩膀上被踢了一脚,人在草丛中摔了一个跟斗。还没爬起来,余海云又飞跃而下,招招凌厉,痛下杀手。 余海风一边挡一边退,他不想和弟弟生死相搏,但余海云却步步紧逼,招招式式都要置他于死地,而且根本不听他的解释。 余海风又气又急,已经退无可退,喝道:“海云,你这是做什么?再不住手,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余海云怒容满面,狠狠地瞪着他,破口大骂:“你要不客气是吗?那就来吧。对你这种畜生,我有什么好客气的?” 余海风知道这个误会深了,为了终止误会,他不得不大叫一句:“我知道她是你未婚妻,我知道你们已经订婚了。” 余海云哼了一声:“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缠着她,你安的什么心?你还嫌丢余家的脸不够?” 余海风还要分辨,余海云又跳起来,一脚穿心。余海风熟悉舅舅的腿法,知道这是穿心腿,后面的变化是连环穿心腿。然而,让他惊诧的是,海云并没有这样运用,而是跃过他的头顶,反踢一脚,正中他的后背。余海风猝不及防,扑倒在地。余海云用力过猛,一头撞到寺庙的墙壁上,幸亏收势及时,没有大碍,不过左边脸擦破了一大块皮肉,鲜血顿时冒了出来。 余海风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弟弟左边脸上冒出鲜血,吃了一惊:“海云,你怎么样了?” 海云摸了摸脸,看了看手上的血迹,还要发作,就听到巧巧的喊声:“海云,你做什么?” 余海云一听,狠狠瞪了一眼余海风,跑向刘巧巧:“没事……” 刘巧巧从山道上跑下来,问道:“我看见你们打起来了,你们为什么要打?” 余海云伸手拉住刘巧巧的手:“巧巧,我们回去吧,别理这个人。”一边说,一边拉着刘巧巧就走。余海风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才感觉到腰部的疼痛,怔了一怔,想起余海云的几招腿法,都是自己不曾学习过的。 舅舅为什么会对自己留有一手?余海风忽然觉得,自己在风云商号,有些不讨人喜欢,母亲不太喜欢他,舅舅不太喜欢他,海云现在更不用说了,妹妹海霞和自己的关系也很一般,唯一对自己好的就是父亲余成长。 为什么会这样呢? 余海风觉得,自己应该问问父亲,是不是他们听到许多有关自己不好的传闻,又不好意思问自己…… ※※※※※※※※※ 余海云和刘巧巧回了城,余海云先把刘巧巧送回忠义镖局,然后回到风云商号。 崔立看到他的左脸上擦破了一大块皮肉,惊讶地问:“海云,你的脸怎么了?” 余海云想今天已经和哥哥撕破了脸,日后难免摩擦不断,反正舅舅对自己极为疼爱,干脆在舅舅面前告哥哥一状。 余海云气愤地道:“海风骚扰巧巧,我和他打了一架。” 崔立一听,勃然大怒:“这个畜生,贼性不改,今天回来非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崔玲玲在柜台之中,听到两人说话,忙走出来,看到余海云的脸,心疼地问:“海云,被海风打的吗?海风怎么这么心狠?” 余海云委屈地叫了一声:“娘。” 崔玲玲返身往楼上走去,余成长在楼上书房之内,正在看书,崔玲玲推门而入。 余成长放下手中的书,看到崔玲玲一脸怒容,惊讶地问:“玲玲,发生了什么事?” 崔玲玲气呼呼地站到余成长身边,说:“成长,你究竟管不管海风?你要放纵他到什么时候?” 余成长一惊:“海风怎么了?” 崔玲玲道:“他把海云打伤了。” 余成长站起来:“海风在哪里?海云在哪里?” 崔玲玲道:“海风没有回来,海云在楼下。” 余成长道:“让海云上来。” 余海云和崔立已经站在书房外,听到余成长的声音,两人一起走进去。余成长让崔玲玲、崔立坐在椅子上,看了看余海云的左脸,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说来听听。” 余海云知道父亲严厉,不敢撒大的谎言,就说自己和刘巧巧到水佛洞烧香许愿,余海风尾随而来,骚扰巧巧,他看不过去,和余海风打了起来。 余成长听完之后,想了想,又问道:“谁先动的手?” 余海云心中一颤,迟疑了一下,才道:“他。” 余成长又问:“你的脸是怎么伤的?” 余海云回答说:“他飞脚踢来,我躲闪的时候,脸碰到墙壁上,擦伤的。” 崔立阴沉着脸道:“狼心狗肺的东西,再不好好教育,将来就无法收拾了。” 崔玲玲眼眶之中噙着泪水,身体微微颤动着,什么也没有说。 余成长看了看崔玲玲,又看了看崔立,目光落在余海云身上,缓缓地问道:“海云,你希望爹怎么处置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情?” 余海云想了想,才道:“爹,我和海风是兄弟,难道我还希望您杀了他不成?我只希望您告诉他,巧巧是我未婚妻子,不要再骚扰她。” 余成长对三人道:“这个事情,我会好好和海风谈。但我希望,这个家还是和以前一样,从今往后,谁都不准再提这件事。” 崔玲玲一言不发,把脸背过去。崔立阴沉着脸,说了句:“哥,我是担心你养虎为患。” 余海云低头不语。 余成长挥了挥手,道:“你不要说了,我心里有数。” 其他人不好再说什么,各自散去。不过,晚饭时,余海风并没有回来。 余海风没有回来,是因为这个家让他觉得压抑和伤心。从小,他就有一种感觉,舅舅和母亲,对他其实并不好,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并不是母亲亲生的,而是领养的孩子。从和顺回来的余海风,年龄增长了几岁,也更加成熟了,思考问题,也更加全面。尤其最近几次,他已经确信,仅仅用多心,是无法解释的。比如说,舅舅的腿法,显然对他有所隐瞒,而教给弟弟的,至少要多两招。而且,这两招都是杀招。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因为无法理解,他就觉得特别憋闷,不想回家。除了家,他此时唯一可去的地方,便是爷爷那里。余海风想,先在爷爷那里住几天,可以的话,过段时间,跟父亲说一说,再回和顺去。 余海风来到余记茶号,迎面遇到堂哥余海江。余海江正向外走,见到他,便说:“海风,我正要去找你。” 余海风一愣,问:“找我?什么事?” 余海江说:“爷爷叫我找你来陪他下棋。” “爷爷找我下棋?”余海风怔了一下,自己虽然还算会下棋,和同龄人比,他的水平也绝对高出一大截,但是,这种水平,怎么可以和爷爷对弈?“子祥爷爷呢?爷爷怎么不去找他?” 余海江说:“子祥爷爷这几天好像病了。” “病了吗?”余海风又是一惊,暗想,我应该抽个时间去看望一下。八十岁的人了,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又遇到这种梅雨天气,伤风感冒什么的,是常有的事。 余海风进门,正在柜上忙乎的余成旺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说:“海风来了呀?” 余海风道:“三伯父,您还在忙呢?” 余兴龙坐在茶几边,正用紫砂壶泡茶,看到余海风之后,喊了声:“海风,过来。” 余海风过去,恭恭敬敬地鞠躬道:“爷爷,我来泡茶吧。” 余兴龙道:“海风啊,今天不用泡茶,爷爷已经煮好了。来,爷爷和你一边喝茶,一边下盘棋。” 余兴龙已经倒了两杯茶,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落子。余海风问道:“爷爷,您叫我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余兴龙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四个字──吃亏是福,缓缓地说:“海风啊,爷爷给你说过这四个字的来历,但爷爷还想给你说一次。” 余家先祖是福建泉州人。余家先祖余德正是一个卖豆腐的小贩,每天挑着豆腐担子,穿街走巷叫卖。他是一个老实本分人,做生意从不缺斤少两。有一天,一个小孩买了一斤豆腐,第二天,小孩的母亲大骂了余德正一通,说他是个无耻的骗子,连小孩子的秤也骗,少了半两。余德正清楚,自己是没有少称的,可为什么会少半两呢? 余德正是个精细人,特意称了一斤豆腐,往那家走了一趟,到后一称,少了半两。他立即明白了,豆腐是水做的,水流淌出来之后,自然分量不足。之后,余德正卖豆腐,总要给客人多称半两。一家多半两,十家就是半斤,一天生意下来,对余德正的小本生意而言,就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目。 如此坚持了半年,余德正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人们发现,在别的小贩手中买的东西,总会缺斤少两,而在余德正手中买的豆腐,总会多半两。看起来余德正吃了亏,但实际上他赢得了人们的信任,赢得了口碑。薄利多销,吃亏是福。 朝廷下令迁人填四川,余家因没有势力,被迫迁徙,经江西,入湖南。在湖南境内,迁徙队伍爆发了瘟疫,死亡近半。负责押送的军官招集剩余的士兵、百姓,对他们说:“这次迁徙,发生瘟疫,死亡太多。我已经无法回复圣旨,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把粮食钱财分了,各自逃命去吧!” 军官自刎身亡,迁徙队伍大乱,士兵和百姓们争抢粮食、钱财。余德正秉持吃亏是福的观念,没有去和别人抢,等所有人离开,他去看了看,地上还有最后一包茶叶。他想,有一包茶叶也好。捡起来,打开一看,难怪别人不抢,这包茶叶已经发黑发霉。余德正不知该往哪里走,只好跟着几个路上认识的熟人,也没有目标,一直向前走。那些人也不是个个贪婪,大多数,还是好人,见余家什么都没有抢到,一家人饿着肚子,偶尔会接济他们一点粗粮。余德正也没什么报答这些人,只是每天拿出一点茶叶,烧一大壶水,家人中哪个渴了,就喝上一通。同行的人中,偶尔也喝他的茶水。当然,也有人喝过之后,立即吐出来,说,这是什么茶?一股霉味。 说来也是奇怪,他们一起的人,大多数得瘟疫了,侥幸活下来的,几乎全都是喝过余德正的茶的。而余德正一家,没有一个人染上瘟疫。 不久以后,余德正到了洪江,在江边替人家扎排放排。 那时候,洪江主要是两种生意,一是桐油生意,一是木材生意。桐油生意,靠木船运输。而木材则是将一根一根的圆木扎成木排。这些木材,均由木材商人由沅江上游买来,扎成单排,由排工放到洪江码头。排工放排,就是手持一杆竹竿,站在木排之上,用那杆竹竿掌握木排行走的方向,利用河水的流动,将木材送到目的地。到了洪江之后,沅江的水面变宽变深,需要将以前的单排重新绑扎,绑上三层,再和其他排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大排。这些大排,从洪江出发,经沅水入洞庭,进长江,一直运送下江,也就是上海、南京等地。 别的排工,到了一处,不是上岸赌博,就是上岸嫖娼。余德正不同,他每次歇脚,都上岸去了解当地风俗人情,广交朋友。十年下来,沿江两岸,他有了无数朋友,也积累了一些资本。于是,他不再干这一行,而是开了一家油行,做起了桐油生意。 吃亏是福,是余德正人生经验的总结,也因此成了余家祖训。除此之外,余家还有一个传统,人人要喝茶。最初,是余德正硬性的规定,因为他知道,余家之所以大难不死,一切源于那包发霉的茶叶。后来,喝茶成了余家传统,孩子从一断奶就开始喝茶。喝茶这个传统虽然不是吃亏,但后来余家成为洪江大富户,却与这个喝茶的传统,直接相关。 这个故事,余海风已经听过多遍,所有的余家人,都必须千百次地听。余海风也十分清楚,爷爷今天之所以又一次对自己讲起这个故事,一定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恐怕与他的婚姻有关。 余海风说:“爷爷,我知道了。巧巧既然和海云定了亲,她就是我的弟媳,我一定会好好待他的。” 余兴龙摇了摇头,笑呵呵地道:“海风啊,爷爷今天喊你喝茶,是要告诉你,人生如茶,喝的时候甘甜苦辣,仔细品味,却又回甘。不仅如此,茶还有很多妙用,延年益寿。茶的滋味,其实就是人生的滋味,需要用你一辈子慢慢去品尝。” 祖孙俩正谈得兴起,王子祥跨了进来。 以前,王子祥进来,总是人未到声音先来。这老人家虽然八十岁,给人的感觉,还像六十岁一般,神清气爽,精神矍铄,走路不用拐杖,一顿饭能吃两碗米饭。他也是一个乐天派,整天乐呵呵的,似乎从来都没有什么事能愁倒他。可今天不一样,他进来的时候,无声无息,脸上一团凝重。正因为如此,他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余兴龙才发现。 “干什么不声不响的?天又没塌。坐啊。”余兴龙说。 余海风抬头一看,见到王子祥,立即说:“子祥爷爷来啦?刚才我堂哥说爷爷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我还说去看看您。” 王子祥坐下来,不答余海风,而是对着棋盘说:“老哥啊,你说怎么办?” 余兴龙说:“怎么办?你操这么多闲心干什么?” 王子祥说:“我能不操心吗?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余兴龙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都一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年?操些冤枉心。” 王子祥摆了摆头:“我一想起这些,就睡不着觉啊。” 两位爷爷说话,就像打哑谜一般,余海风完全不懂。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插句什么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余兴龙说:“古大人的事,我知道得很少,你对他,真的那么不看好?” 王子祥再次摆了摆头,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人太清了。老百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一个清官。可他们哪里知道,盼来一个清官,其实是盼来一个祸害啊。” 这次,余海风忍不住了,说:“子祥爷爷,我就不明白了,清官不好吗?为什么盼来了一个清官,反倒是盼来了一个祸害?” 余兴龙看了一眼孙子,道:“你啊,还太小,很多事,你是想不明白的。如果一个社会,都是清官,再加一个清官,自然是好事。问题在于,这个社会,如果全都是贪官,突然跑进来一个清官,结果如何?” 余海风说:“这个清官,把所有的贪官全都杀掉啊。戏文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那是戏文,戏文什么时候有过真的?”王子祥说,“反贪这种事,搞得好就好,搞得不好,那是要死人翻船的。” 余海风说:“我还是不懂。” 余兴龙解释说:“这样跟你说吧。如果古大人是个贪官,这黔阳县的整个官场,全都是贪官。因为这些人贪,老百姓的日子,自然就会不好过。但总体来说,社会还算平稳,不会闹出什么事来。老百姓闹事,也就两条,或者造反,或者当土匪。无论是造反还是当土匪,官府轻而易举,可以镇压下去。古大人如果是个清官呢?他就一定会反贪,抓到贪官,就要杀。好,甲是个贪官,被古大人抓了。甲想保命啊,怎么办?肯定交代出一大堆贪官。于是,清官一个一个地抓,想要把贪官抓干净。然而,贪官能抓得干净吗?这个社会,所有的官员,都是贪官,他怎么抓干净?” 王子祥接过去说:“如此一来,就会留下两大后患。第一,那些还没有被抓的贪官,因为恐惧,一定会和清官对着干。你要人家的命,人家就会和你拼命。为了保命,这些人一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第二,贪官抓了那么多,谁来做事?没人了。新提拔一些官员?整个官场,已经彻底烂了,谁要想提拔,不行贿肯定不行。所以,新提拔起来的,又是贪官。” 余兴龙说:“你想一想,这样,整个官场,就变成了斗来斗去,还有谁会为老百姓做事?没人为老百姓做事,老百姓的日子,不是更苦吗?” 王子祥说:“这样的事,如果发生在洪江,你想想,我们洪江的商人,有多少人会倒霉?这样一来,洪江的经济,不就彻底垮了吗?” 余海龙有些明白了,逻辑上说,如果古大人在黔阳大肆反贪,洪江商人会有相当一部分,会受到牵连。正如子祥爷爷所说,那样,洪江的经济,就垮下来了。洪江一垮,整个黔阳,就垮了。而洪江或者黔阳,又联系着宝庆,黔阳一垮,宝庆一定没法独善其身,宝庆也垮了。宝庆一垮,长沙恐怕也站不住。 但如果不反贪,任这个社会烂下去,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其实,结果已经出来了,贪官得道,盗匪横行。 现在,余海风有些明白子祥爷爷的病因了,他大概担心的是顺清叔吧。顺清叔在洪江当了十余年汛把总,不知捞了多少钱,大家私下里都说,洪江名义上的首富是张祖仁,真正的首富,却是顺清叔。古大人若真想大举反贪,第一个开刀的,会不会是顺清叔?这正是子祥爷爷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的原因吧? 可是,很快,余海风知道,王子祥爷爷的病根还不仅如此,他此时最担心的,实际上还不是三子顺清,而是四子顺喜。 王子祥说:“你听说没有?古大人之所以被外放,是因为上书禁烟。” 余兴龙看了一眼王子祥,道:“你的病根,原来在这里?” 王子祥说:“烟毒猛于虎啊。” 余兴龙说:“古大人是禁烟派,可是,皇上不是把他外放了吗?这说明皇上并不想禁烟嘛。” 王子祥的头再一次摇了摇:“你只想到了其一,没有想到其二。” 余海风问:“其二是什么?” 王子祥说:“大烟让很多家庭倾家荡产,这还在其次,这只是对老百姓的损害。你看看当今这个朝廷,什么时候关心过老百姓的生死?他们最关心的,还是政权的稳定。而政权的稳定,靠什么?靠的是经济。我听说,就是这个鸦片,让大清朝的白银,大量流到了国外,现在国库已经空了。大清国穷了,穷得叮当响,这才是政权最不稳定的因素。” “所以,子祥爷爷认为,朝廷会禁烟?”余海风问。 “一定会禁。”王子祥说,“古大人的经历,恰好说明了这一点。” 余兴龙似乎有所领悟,道:“你的意思是说,朝廷如果不想禁烟,一定会将古大人撤职查办,甚至杀掉。而现在,只是将他降职使用,难道说明皇上还是认同他的?” 王子祥说:“他的职是降了,可他的级没有降啊,还是正六品。这说明什么?说明皇上还是认同他那个折子的嘛。你看吧,要不了多久,朝廷一定会禁烟,不禁烟,大清朝就完了。” 换一句话说,朝廷如果禁烟,张祖仁、王顺喜就完了。 张祖仁完不完,与王子祥没有半点关系,王顺喜却是王子祥的儿子。 时隔半个月之后,王子祥老人,干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当然,他干出的这件事,极其隐秘,没有几个人知道,余兴龙却猜到了。 那天,王顺喜又做了一笔大生意,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 王顺喜家也是三进三层的窨子屋,门前虽然挂了王记茶号的招牌,可实际上,王记茶号很少做坐商生意,他们的生意,主要是买进卖出。买进嘛,两个东西,一是茶,一是鸦片。他从西先生手里拿到鸦片,转手卖给宝庆、长沙等地的鸦片烟馆。他也从安化等地买进茶叶,这些茶叶,他转手就卖给了西先生。 王顺喜回到家中,看见父亲坐在茶几前,身边的炉子里炭火烧得正旺,炉子上一个红铜茶壶,茶壶盖子有热气冒出来,屋里散发出一股奇特的茶味。 王顺喜道:“爹,我回来了。您泡的什么茶?” 王子祥淡然一笑:“你过来陪爹喝杯茶,这种茶你从来没有喝过。” 王顺喜坐在父亲的对面,说:“爹,什么茶呀?我来泡。” 王子祥道:“爹已经把茶煮好了。” 王顺喜奇怪:“爹,什么茶要用煮?而不是用泡?” 王子祥把身子凑到茶壶前,嗅了嗅,点了点头,说道:“应该到火候了。”提起茶壶,倒了两碗。平素王家喝茶,用的茶杯是很精致的,而今天王子祥居然用了两个碗,一个碗足可以装许多杯茶。但王子祥并没有倒满,每只碗仅仅只倒了一半。 王顺喜看那茶是黑色的,颜色很浓,有点茶香,这样的茶,能是什么好茶?王顺喜惊疑不定地看着父亲。 王子祥拿起旁边的水壶,往其中一碗里加了些清水,端起这碗茶,递给王顺喜,缓缓地说:“你看出这是什么茶没有?” 王顺喜接过,认真看了看,又摇了摇头:“没有看出来。这是什么好茶?” 王子祥说:“等你喝了这碗茶,爹告诉你这茶的名字,这茶还有一个故事呢!” 王顺喜端起茶,小小地喝了一口,感觉这茶苦,涩,有一股厚重之气,从喉咙一直刮到小腹。过了片刻,顿觉心明如镜,神清气爽,筋骨舒坦。他咂咂嘴,回甘的感觉非常之妙,情不自禁地大喊了一声:“好茶。” 王子祥睁开眼睛,眼神平静如水:“好茶吗?” 王顺喜连连点头:“是好茶。爹,这茶叫什么名字?哪里有这种茶?我们应该大力发展,一定销售不错。”说着,他又大大地喝了一口。 王子祥慢慢地道:“这茶叫洗心茶。” 王顺喜一怔:“洗心茶?” 王子祥点头,肯定地道:“洗心茶。” 王顺喜觉得这道茶很怪,味道怪,名字也怪。他又喝了一口,这次的感觉又不同,胃腹之中,似乎有一种什么气体在运动,让他浑身有一种特别清爽的感觉。他再喝了一口,忍不住说:“这么好的茶,爹怎么不早拿出来?如果拿到市场上,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 王子祥道:“是吗?你全部喝完试试。” 王顺喜一口喝干了碗中的茶,放下碗,说:“爹,你快把炒制方法告诉我,我要开茶厂,制这种茶。” 王子祥叹息了一声:“这茶和我们的先人有关系。” 王顺喜一惊:“和我们的先人有关系?什么关系?” “我们的先人王勇,镇戍甘肃肃州。”王子祥闭着眼睛,娓娓道来,“他是一个残暴、凶狠的将军,一生杀人如麻。他杀的人,并不仅仅是敌人,有很多,其实是普通人,有些人,仅仅对他表示了一句不满,他提刀就杀。他有三大嗜好:杀人,吃烤全羊,喝烧刀子酒。他在肃州杀人无数,老百姓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自己的祖先竟然是个这样的人,难怪从未听说过。可是,父亲为什么突然对他提起这件事?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王子祥不管儿子的疑惑,继续介绍: 王勇有三房夫人,却只有一个瘦弱多病、五岁的儿子王聪。此时,三夫人怀了身孕,即将临盆。王勇很希望再添一个儿子,对这一胎格外看重,请了三个产婆,还请来了肃州最有名的医生木一帖。木一帖医术高超,无论什么疑难杂症,他只需要开一帖药,无不药到病除。 可世上有些事,并非人力所能为。哪怕王勇的准备工作做得再好,三夫人也未能逃过鬼门关,因为难产,母子双双而亡。王勇将军大怒,把三名产婆和神医木一帖杀了,还不解恨,点起几百士兵冲到木一帖家,杀了木家老小,以及账房、伙计,三十多口,清点尸体的时候,发现木家一个十五岁的儿子木仁清不见踪影。斩草要除根,王勇将军全城搜查,也没有结果,后来不了了之…… 十年之后,王勇愈加残暴,他又娶了两房夫人,却再没有一个子嗣,人们传说这是因为他作恶多端,天怒人怨,老天爷在惩罚他。 肃州西北羊肉馆来了一个新的大厨师,他擅长烤全羊。他只用盐巴、辣椒粉、孜然粉三种调料,却能烤出最美味的羊肉。一传十,十传百,短短一个月,就已经传遍了肃州。 王勇听说之后,派几个士兵,把大厨师抬进了将军府,让他烤全羊,烤得好,赏白银千两,烤得不好,脑袋搬家。 大厨告诉将军,他烤全羊烤得好,全凭三样:第一,羊要跑着杀。第二,用的盐是四川自贡的井盐,辣椒是云南的七星辣椒,孜然是新疆吐鲁番产的孜然,烧的碳是四川巫山的青钢木炭。第三,他的技术。 将军杀人如麻,也提防别人暗杀他。他担心大厨带来的东西不安全,亲自带兵,到西北羊肉馆拿来所需要的调料和木炭,经过反复检查,又拿动物试验过,证实无害,才允许大厨操作。 大厨让士兵赶出羊,在将军府跑了几圈,一刀杀了,说跑动着的羊全身的血液在奔涌,肉才够鲜美。羊肉还没有烤好,香气已经弥漫了将军府。将军一吃,果然是鲜嫩可口,人间美味。 如此美味,如何少得了好酒?从下午到晚上,将军一家与将军的几个得力爪牙吃得不亦乐乎!将军把大厨安排在府中歇息,好明天继续烤羊。深夜,将军腹中开始剧烈疼痛,大吃一惊,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躺在身边的夫人死了。他大声喊叫,却没有一个守卫出现。 王勇暗想,完了,自己一定是中毒了!他再一次大喊,进来的,却是大厨。 王勇问:“你下的毒?” 大厨点了点头,说:“你明白已经晚了。” 王勇想死个明白:“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 大厨道:“我叫木仁清,十年前,你杀了我家三十多口,我该不该来报仇?你在肃州作恶多端,天怒人怨,你难道不该死?” 王勇:“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你是如何下的毒?” 木仁清道:“我家世代行医,我十岁已经熟读医术,得到父亲真传。药可以医人,也可以害人。医书上记载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我把它汇入盐巴、辣椒和孜然之中。这些药,分别掺进不同的调料中,是完全无毒的,你用动物进行试验,它们不会有事。” 王勇问:“那么,为什么人吃下去,就会发作?” 木仁清说:“两个原因。第一,人吃得多,量大。还有,几种药掺合在一起,才真正有了毒性。第二,这种药的药性发作很缓慢,大概需要三四天,但如果用上一种药引子,发作时间就会快得多。” 王勇问:“什么药引子?” 木仁清说:“你喝的烈酒。” 王勇明白了。 木仁清继续道:“我要杀你,没有别的机会,只能下毒。刚好你爱吃烤全羊,又爱喝酒。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这些年,我一直在外寻找名师,学习烤全羊。幸好烤全羊的技术比医术更容易,我才得以报了大仇。” 王勇一声长叹:“我该死,他们也死有余辜,只是我儿子王聪从小体弱多病,心地善良,从没有做过一件坏事,求你救他一命。” 木仁清并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对王勇说:“你去吧,我会救你儿子一命,我能下毒,也能解毒。” 王勇死后,木仁清给王聪煮了洗心茶,一喝就好。木仁清把洗心茶的制作方法告诉了王聪。 王顺喜听了这个故事,背心一阵阵发冷。 王子祥微微叹息了一声:“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孩子,爹想不到你居然放弃家族的百年基业,而去贩卖鸦片,做出了丧尽天良的事情……” 说过,王子祥端起面前的碗,把一碗茶慢慢地喝光。他放下碗,微闭着双目,头微微向后仰,仿佛在沉思什么一般,又似乎在品味这种茶的特殊味道。 王顺喜扑通跪在父亲面前,不住地磕头,但一句话也没有说。 良久,王子祥站了起来,留下一句:“好自为之。”黯然回到自己房间。 王顺喜跪在地上,等父亲走了很久,才慢慢爬起来,嘴边浮起一丝冷笑。 晚上睡觉的时候,张文秀给王顺喜端来洗脚水,服侍他洗脚。王顺喜关心地问:“今天晚上爹吃的饭怎么样?” 王子祥年岁大了,住在二楼,晚上一般是儿媳送饭到房间里吃。 张文秀说:“爹今天晚上吃了两碗饭,吃了些青菜,喝了一碗鸡汤,还喝了半杯酒。” 王顺喜脸上神色不变,心中暗喜。随后,两人睡下,王顺喜一时兴起,拉过妻子,亲热了一回。之后,王顺喜还把妻子搂在怀里,伸出手慢慢地抚摩妻子光洁的皮肤。 张文秀渐渐平静下来,想着心事:“顺喜……爹是不是知道你的事情了?” 张文秀说的是王顺喜暗中经营大烟的事。 王顺喜点了点头:“按理说,爹早就应该知道了,爹可是一个精明的商人。” 张文秀有些担心:“爹知道了该怎么办?” 王顺喜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爹知道了也好,我也不想一直隐瞒下去,我们只是做的生意不同而已!” 张文秀往王顺喜的脸边靠了靠,手抱着他的脖子,说:“我们放手吧!我们赚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了,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王顺喜没有吭声。 张文秀继续道:“爹已经八十了,倘若一生气,我们就要背上千古骂名。” 王顺喜淡淡地道:“爹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一生不就为了个钱字?这一点,他比谁都懂。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张文秀惊讶地抬起头:“我很害怕,一直提心吊胆。” 王顺喜微微一笑:“你呀,操些冤枉心。我告诉你,今天,爹不是和我谈过话吗?实际上,他已经把话挑明了。我还一直为这事担心呢,怕他受不了刺激。现在看来,爹完全没有受什么影响。” 张文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明白原因。 王顺喜道:“你想,爹今天和往常的吃的一样,没有受任何影响嘛!如果他生气了,根本吃不下饭了。” 张文秀想了想,也觉得丈夫说的有道理,但仍然有些担心:“顺喜,每年吃年饭的时候,爹都要告诉王家儿孙,烟土是害人的东西,王家儿孙,一定不能沾染。” 王顺喜若无其事道:“你放心吧。爹说那些话,是不要我们染上烟瘾。这一点,我们王家人做得不是挺好吗?我们没有一个人抽大烟。至于经营烟土,我们不经营,别人一样会经营。这件事,爹已经想开了,八十而顺天命了。” 张文秀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早晨,王顺喜起来洗脸漱口,店里的账房,伙计都已经来了,忽然就听到楼上张文秀的惊叫声:“顺喜,你快来,爹走了。” 王顺喜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问道:“走了?去哪里了?” 张文秀从屋里冲出来,对着楼下的王顺喜哭着说:“爹……爹去……了。” 王顺喜心中一沉,扔下毛巾,就往二楼跑,刚跑几步,脚下绊了一下,摔了一跤。他顾不得疼痛,爬起来,继续向上跑,口里喊着:“爹──爹──” 第六章 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绝大多数恶人,寿命都不长,根本原因在于,但凡是恶人,既有恶人要收他,也有善人要杀他。他的仇家太多,能够保住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也有个别恶人长命百岁,实在是因为这类恶人行事极其谨慎,自我保护工作做得好。马震天基本也属于这样的人,他从来都不会轻易相信别人。 王家算是洪江的世家,望族,王子祥又是长门长孙。王子祥本人有三兄弟,其父有两兄弟,不论更远的,单是这些人,在洪江就已经是大族。王子祥这一辈,仍然活在世上的,有五个人。其子侄辈,有几十个,孙辈更是有几百个。 王子祥去世的消息,由王顺喜派人报丧给三个哥哥,又分别向族中各家报丧,一时间,族中妇女,灵前哭丧的,便有上百人之多。王顺喜的窨子屋虽大,也容不下这么多人,许多妇女,只能披麻戴孝,跪在外面。 偏偏天公不作美,午时三刻,下起了瓢泼大雨。洪江的排水系统设计虽好,但也经不起如此长时间的大雨,跪在王家门外的妇人们不仅全身淋得透湿,而且几乎全都是跪在了水里。这场雨,后来被洪江人传得神乎其神,说王子祥活成了精,临死还不忘警示家人,要多行善少作孽。可惜的是,王家子孙,没有人能窥破此中玄机。 在此期间,有几件大事,必须介绍。 第一件大事,王顺清是朝廷命官,按照规定,应该丁忧。丁,据说是遭逢、遇到的意思,忧,自然就是指长辈之丧。自汉代开始,便有了丁忧制度,后来历代,沿袭此制。丁忧制度非常严格,从得知丧事的那天起,二十七个月内,均为官员的丁忧期,即守制三年。丁忧期间,守制官员必须着孝服,吃住睡均在父母坟前,不喝酒,不洗澡,不剃头,不更衣,停止一切娱乐活动。 丁忧制度,文武官员,处置方法不同。文官丁忧时间,从得知丧讯的那一日开始计算。其职位指定一人代理,皇上降旨后正式离任,真到丁忧期满,向朝廷复职。武官则是给假一百天,原职不解除,丁忧期间的相关职事,由人代理。 王顺清是武官,按照这种规定,自从得知父亲去世的那一刻起,他便进入丁忧期,也就是居丧假期,汛把总署的相关工作,全部交给杨兴荣。 此事急坏了古立德。古立德正和乌孙贾商议,开展一次大规模剿匪行动,王顺清作为七品汛把总,自然应该由他来任前线总指挥。可王顺清这一丁忧,若是再要他履行职务,那叫“夺情”。夺情的权力在皇上手里,别说一个县官,就算是再高级别的官员,也无权做这件事。 这件事,后来也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洪江人说,王子祥早已变成了天上的星宿,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他早已经算准,王顺清若是亲自指挥这次剿匪,整个王家,将会因此遭遇大祸。在实在无力阻止的情况下,他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使得三子处于丁忧之中,因而逃过一劫。 事实上,王子祥确实在前几天和三子王顺清谈过一次话,其中心意思,是要儿子辞官。儿子说:“这个官,不能辞。”王子祥问:“为什么不能辞?” 王顺清便和父亲讲道理。他很清楚,父亲之所以要他辞官,是因为担心。担心什么,父子俩心知肚明,所以,他没有说。问题的根本在于,他现在还在台上,别人若是要查他,一方面,要看点同朝为官的面子,二来,他能在同一个地方当这么长时间的官,没点背景,肯定是不行的。他可以动用自己的靠山,做一些相应的事情。第三,他手中还有权力,别人查他,他既可以在第一时间得到信息,也可以反制他人。一旦失去了官职,他就是平民一个,只能任人宰割,他却无能为力。 王子祥说:“那你就申请调离。” 王顺清说:“那也不行。” 王子祥问:“为什么又不行?” 王顺清说:“爹,你一生没有当过官,哪里知道这当官的门道?当官的人,没有人不是势利眼。你在台上,他们把你当爹供着,一旦你离开,人走茶就凉。哪怕你到了别处做官,也是一样。何况,你去别地为官,信息不灵,若是有人在背后搞你,你很难知道。” 王子祥最后说:“你说的这些,确实有你的道理,但我说的,也有我的道理。总而言之,你这个官,不能再当了,至于怎么善后,你自己想清楚。” 王顺清也想善后。这个问题,以前没有想过,现在想,似乎为时已晚,身陷其中,难以自拔了。 没料到,父亲给他来了这一手。当时,他还没意识到,父亲这样做,其实是既想救他,又想救四子王顺喜,更是想救整个王氏一族。 第二件大事,自然是古立德剿匪的事。这件事,和王子祥的丧事,关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古立德这次剿匪的目标,是野狼帮。野狼谷的主要区域在洞口县,古立德要剿匪,必须另外两个县配合。所以,他不得不去找乌孙贾。乌孙贾满口答应,由他来协调另外两个县。同时又强调,另外两个县只是配合,主要是以黔阳县民团为主。 既然为主,就一定要选好一个主帅,这个人,自然是王顺清最适合。王顺清这个人,虽然贪财好色,带兵打仗,却不含糊,是最好的主帅人选。一切准备就绪,单等约定时日一到,立即开仗时,意外出现了。王子祥之死,令古立德措手不及。 既然王顺清不能担任主帅,目前代理王顺清职务的杨光荣,又似乎不足以担任主帅之职。古立德不得不临阵换将,指定民团总指挥官叶世延担任主帅。 古立德将这一安排告诉王顺清时,王顺清显得有些疑虑,却又什么话都没说。 王顺清有疑虑是显然的。叶世延这个人,王顺清虽然不十分熟悉,毕竟还是了解。他只不过是黔阳县的一名武师,在黔阳县城开了一间武馆,以授徒为业。叶世延堪称当地一代名师,门人弟子,遍布宝庆地区乃至长沙。但一代名师,是否就能领兵打仗?难说。而黔阳的民团,由几个部分组成,比如洪江汛的五十多名汛兵,黔阳洪江两个巡检司的二十几人,显然都不会听命于叶世延。就算民团,洪江民团和黔阳民团,从未协同训练,由叶世延这样一个民间人士指挥,本身就是一大问题。 王顺清没有提出这一点,而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同样是一个根本性问题:三县会剿,协同是大事,宝庆府是否派人负责协同? 古立德摇头表示没有。王顺清明白了,乌孙贾绝对不希望古立德立下这个大功,相反,他希望古立德失败。这话,王顺清自然不会说。 第三件大事,当然是王子祥的葬礼。毕竟是洪江的尊长辈,洪江组成了一个以余兴龙为首的庞大的治丧委员会,委员会下面,设立了几个临时工作机构。一个机构负责唱七天大戏。其时,恰好长沙有一个戏班子在洪江,王家便请了这个戏班子,又请了宝庆的一个戏班子,两个戏班子在洪江连轴唱大戏,一连唱了七天。另一个机构负责做法事,他们分别请来嵩云寺的僧人以及水佛洞的女尼,还请了一些道士,开了两个场。还有一个机构,负责选墓地。其他还有几个机构,诸如负责后勤保障之类。 第四件大事,与余兴龙有关。余兴龙和王子祥,年龄只相差几岁,两人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正因为这一缘故,余兴龙出任了王子祥治丧委员会的会长。当然,这只是一个名义职务,大概由于自己也到了年龄,自知不久于世,不想太过动情,或者避免见景生忧的缘故,余兴龙只是在第二天,去了一次王子祥的灵前。 站在王子祥的灵前,余兴龙好一阵沉默,直到临走时,才说了一句话:“老弟啊,你这是何苦?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正是余兴龙的这句话,后世有了很多版本的解读。 余兴龙说这句话的时候,余海风就在他的身边,一直扶着他。余海风坚持认为,王子祥之死,背后一定有很多内幕,而这些内幕,只有一个人看清了,这个人就是爷爷余兴龙。 王子祥下葬那天,持续了几天的雨,突然就大了起来,甚至比王子祥去世那天的雨还大。天幕之上,全都是黑云,一阵又一阵的闪电,似乎要将黑色的天毯给撕开,一声又一声的炸雷,炸得人心惊肉跳。 因为选定了时辰,王家不好不出殡。而出殡的队伍,有几里路长,最前面抬棺的,已经接近嵩云山,后面的,还没有出洪江城。事前准备的所有纸人纸马,全部被雨湿透,参加出殡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满身雨满身泥。 事后,有几十个人得了重感冒。洪江人因此说,这个老爷子,真是人精,死也就死了,竟然还要闹出这么大一场事来。 出殡队伍中,有两个人不在,一个是余海云,另一个是马智琛。送葬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两个人没有到,也没人注意。这两个人没有来,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受了伤。 王老爷子去世,余家的两个儿子在这里帮忙,有事做就做事,没事做的时候,就守灵。连续熬了多夜,余海云实在有些熬不住了,便想,反正这里人多,自己何不趁着这机会,溜回去睡一觉。明天是大出殡的日子,累倒了就不好了。 这样拿定主意,余海云走出了王家,往家里走去。 王家和余家,隔了三条街道,为了赶近路,余海云尽钻小巷子。不想,刚从一条小巷拐进另一条小巷,突然觉得身后有异。余海云是习武之人,虽然极度疲劳,感觉还算灵敏,当即本能地向旁边一闪。也就在同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腰间掠过,扎在巷子边的墙壁上,发出特别的响声。 与其同时,余海云侧身,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袭击他的是一个蒙面黑衣人,虽然是在黑夜之中,依然可以看到他的一双眼睛狠毒如刀。黑衣蒙面人下手狠毒,大有一招就置余海云于死地的架势,这一招没有刺中余海云,身体已经冲撞到余海云身边。 余海云到底是疲劳过度的人,反应有些慢,他还没来得及还手,黑衣蒙面人手中的兵器又一次横扫过来。余海云只能侧身跳开,身子却撞到一堵墙上。这一撞倒是把余海风撞醒了。他迅速判断形势,这是一条小窄巷,两边都是窨子屋,好几丈高,若想越过这些房屋逃走,根本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只有应战。可打斗起来,巷子毕竟窄了,难以施展手脚。 因为天黑,余海云看不清蒙面人手中拿的是什么兵器,从长度判断,像是刀,但从对方挥动时的声音判断,又像是棍。因为这个兵器不是太长,在小巷中,倒有优势。相反,余海云赤手空拳,只能近身攻击,而他的近身企图,都被对方的兵器阻住。有好几次,余海云闪避不及,身体的某一处,均被对方的兵器触到,多处表面受伤。 一开始,余海云谨记舅舅的叮嘱,没有使用腿法。连着被几次攻击之后,他开始意识到,不使用腿法,自己不仅无法逃脱,还有可能被杀死。 认清形势后,余海云冷静下来,不得不采取了两败俱伤的打法来扭转局面。他见蒙面人的武器扫来,不再避让,而是主动攻上去,右手出拳,直捣蒙面人的面门。蒙面人见到这种鱼死网破的打法,倒是愣了一下,手下迟疑,身体先避让。蒙面人注意的是余海云的双手,想不到余海云的腿法更加厉害。就在蒙面人避让余海云的右拳时,蒙面人手中的兵器,击中了余海云的腰部,显然因为刚才的避让,力度减了许多,只是兵器的头部从余海云的腰部划过。而同时,余海云的腿已经踢中蒙面人的胸部。 蒙面人挨了这一踢,猝不及防,一连退了几步,刚刚稳住身形,不料余海云的腿法是个连环招,第一招使完之后,立即变招,跟着使出第二招。蒙面人还没回过神来,余海云已经的第二招已经到了。 余海云所用的,和上次在半山亭对付余海风的是同一招:穿心腿。这一招接下来有两个变招,一个是连环穿心腿,在对手立足未稳的时候使用,具有较大的杀伤力。另一个变招是出云穿心腿,也就是他用来对付余海风的那个变招。 这次,余海云只是使用了连环穿心腿。蒙面人显然没想到余海云的后一招会来得如此之快,而且如此之凌厉,完全来不及应对,就被余海云踢中胸部。蒙面人匆忙间应对,身子向后翻,想减缓对手的力道,但已经晚了,兵器失手,当的一声,掉在地上,而他的整个人,一连向后几个翻滚,逃开了好几丈远。 从前面几轮过招来看,蒙面人的身手不弱,至少手上功夫,不会弱过余海云,有了兵器之后,甚至占了优势。正因为有这一判断,余海云认为,此人虽然中了自己的腿法,应该不会轻易放弃,彼此间,还应该有几个回合的拳斗。让他没料到的是,蒙面人几个翻滚之后,并没有停留,直接逃走了。 余海云追了几步,一脚踩在黑衣蒙面人摔落的兵器上,立刻拣起来,感觉腰上疼痛,心中翻涌,也怕中了埋伏,就不追了。 余海云用手一摸腰上,湿漉漉的,估计是受了伤,也顾不了许多,一阵小跑回到家门口,大声喊道:“舅舅……舅舅……” 崔立开门,余海云闯起去,大叫道:“舅舅,有人想杀我!”崔立已经看到他手中提着的兵器,且腰上鲜血淋淋,吓了一跳,先把他的衣服撩起来,发现余海云的左腰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崔立一把将他拽到茶几边,从一楼练功厅拿来金疮药,给他敷上。三楼的余成长和崔玲玲听到响动,披着衣服下楼了。 “海云,出了什么事?”崔玲玲手里拿着蜡烛,凑过来,担心地问。余成长跟在后面,脸色平静。 茶几边挂着一盏灯,余海云坐在椅子上,崔立给止了血,正在给他包扎。 “有人想杀我,从背后偷袭我,这个就是兵器。”余海云的手中还握着兵器,这个时候举起来,大家才看清楚,其实就是一根铁棍子,两尺不到,大拇指粗细,一头是尖刺。 余成长微微一怔:这兵器有点奇怪,或者说,这根本不是正式兵器,只是一个随手用的杀人凶器。 余海云已经镇定了许多,眉飞色舞地把两人交手的情况说了一遍。余成长的神色变得极其凝重。崔立拿过余海云手中的铁棍,比画了几下:“后面刺,明明是枪的招式,横扫,是棍法的招式,一拳打在你腹部上,分明是罗汉拳的黑虎掏心啊!” 余成长脸色微微一变。 崔玲玲已经气得脸色发白:“难道是……他?” 崔立脸色一沉:“海风呢?” 余海云摇了摇头:“我没跟他在一起,不知道他在哪里!” 崔立转身,一个箭步冲出了门。余成长跟到门口,喊道:“他舅,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你别冤枉他!” 崔立回了一句:“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先去看看。”崔立听余海云说了被偷袭的经过,立即得出一个判断:此人是个会家子。既然是会家子,却不用自家兵器,说明是有预谋,不想被攻击者看出自己的武功套路。可高手就是高手,听余海云一说,立即就可以得出结论,此人的武功套路很杂,既会使枪,又会使棍,还会使拳。使枪,在洪江城,以崔立为首;使棍,以刘家为首;使拳,崔立、刘家以及马家,都是高手。如果将这几项综合起来,只能指向一个人,他就是余海风。余成长说别冤枉了他,其实也已经认为,袭击余海云的人是余海风。 崔玲玲也是会家子,她也得出了结论,将海云安顿好以后,她对余成长说:“想不到这孩子那么狠心,居然对海云下毒手。” 余成长压低声音,对崔玲玲道:“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你怎么就怪到海风的头上?” 崔玲玲顿时涨红了脸,气愤地说:“不是他还能是谁?你这么护着他,可他就是一匹狼,是不懂得感恩的……” 余成长忙用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海风是什么性格,我很了解,他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 崔玲玲哼了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就不该带他回来,这就是引狼入室!”一边说,心中焦急,眼泪就滚落下来。 余成长把她揽入怀中,崔玲玲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嘤嘤地哭:“成长,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么折磨我们?” 余成长低声安慰她:“玲玲,你放心,这个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倘若真是海风干的,我不会饶了他!” 崔玲玲忙说了一句:“只怕那个时候你心软了。” 余成长把她紧紧搂住,继续安慰她:“这么多年了,什么风浪我们没有经历过?更何况在洪江,我们余家的根基很深,任何人想破坏余家,都没那么容易!” 崔玲玲点了点头,哽咽着:“成长,我也是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开开心心过日子,我不希望看到不好的事情发生在我们家人的头上……” 崔立出了家门,到了余海云遭受袭击的小巷子,自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不过他看了现场,感觉黑衣蒙面人是特意在这里埋伏,等候袭击余海云的,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接下来,崔立到了王家。王家很多人守灵,到处都是人,灵堂里有很多人在打牌,既有玩撮牌的,也有玩麻将的。还有些人围在一起谈天说地,自然也有些人走来走去。中国人对于死亡,其实是很超脱的,既然死亡已经发生,就被称为白喜,无论是哭丧还是守灵,都只是白喜的一种程序。最初的哭丧已经过去,此时,仅仅只是守灵,人们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并没有太大的异状。崔立在此时出现,没有任何人觉得有异,反倒觉得他应该一直在这里,甚至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在灵堂里转了一圈,没有见到余海风,转身出来,一眼看到余海风从外面进来。 余海风穿着黑色裤子,布鞋,上身穿着白色的褂子,辫子卷在脖子上,低着头,一边走,一边系着裤子。余海风走到两条板凳前,那两条板凳是并在一起的。余海风甚至没有向别处观望,坐到板凳上,身子一倒,躺下了。 崔立走过去。 余海风打了个哈欠,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看了一下,立刻翻身站了起来:“舅舅,你这么早就过来了呀?” 别人搞不清楚崔立是否一直在这里,余海风是清楚的,他知道舅舅此刻应该在余家。今天是大出殡的日子,他以为舅舅是因此而来,故而有此一问。 崔立不动声色,看了看余海风。灵堂四周,摆了很多灯,这种灯燃的是食用油,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添油。因为灯多,室内显得很亮。崔立看余海风,是想知道他有没有受伤,这一看,果然看到余海风左衣袖有一块红色,显然是血迹。 “你受伤了?”崔立不动声色地问。 余海风笑了笑:“没事,白天抬东西的时候,碰了一下。” 崔立点了点头,问了句:“海云呢?看到海云没有?” 余海风抬头四处看了看,有些疑惑:“不知道去哪里了,两个时辰前,我还看到他的。您找他有事?我去找。” “不不,我没事,只是随便问一下。”崔立说,“你不回家休息一下吗?” 余海风说:“时间不早了,上午要出殡,我在这里躺一下就行了。” 崔立看了看两条板凳:“刚才我进来的时候,没看到你啊。” “我一直躺在这里睡觉。”余海风说,“刚才是被尿憋醒了,出去撒了泡尿。” 崔立淡淡地道:“我先回去了。”也不等余海风说什么,转身就走。余海风等舅舅走远了之后,才坐下,倒在板凳上睡觉。 余家人怀疑蒙面人是余海风,可实际上,这绝对是阴错阳差,真正的蒙面人是马智琛。 余海云认为,蒙面人是想杀了自己,可实际并非如此,马智琛碰到余海云完全是偶然,和余海云动手,也是一时意气。 马智琛从古立德那里接受的任务中,有一个公开任务,秘密调查无影神手案。这个无影神手神出鬼没,总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对某一富商下手。马智琛经过多次调查以及分析,认为这个无影神手一定经常在洪江城里游动,熟悉洪江城的一切情况,随时准备作案。因为实在找不到破案的头绪,马智琛就想到了一个笨办法,穿上夜行衣裤,黑布蒙面,提着一根铁棍,在洪江城里四处走动。他倒不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碰到无影神手,而是要体会一下无影神手作案的心情和手法。 也是完全凑巧,他躲在角落处,默默蹲守的时候,见余海云过来。 一念之差,马智琛决定袭击余海云。不为别的,只为那天在江滩训练场,余海云打了自己,他要出这口气。 马智琛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如果换了一个更为成熟的人,此事毕竟已经过去,也就忍了。马智琛却认为,在这小巷子里,自己报复余海云,神不知鬼不觉。这事经不得犹豫,如果犹豫几秒,肯定就是另一个结果。那一瞬间,马智琛脑子里冒出念头之后,立即采取了行动。余海云认为对方是要杀了自己,马智琛却没想过。马智琛知道余海云武功不弱,出手不敢有所保留,才会造成余海云的误解。 以马智琛最初的设想,一击之下,将余海云打伤,出了一口恶气,也就罢了。实际上,一击之后,马智琛后悔了,他被余海云缠上了,根本脱不了身。为了尽快撤出,马智琛只好出杀招,又不敢现了本门武功。为了尽量逃开,他才不得不一再出狠招。让他没想到的是,余海云还有更厉害的功夫。 马智琛受了伤,且不清楚伤势到底如何,他不敢大意,主动回了家。马占山见状,立即上前探问,马智琛正要开口说话,话没说出,倒是有东西从口里出来,是一口血。 马占山、马占坡大惊失色,连忙将马智琛扶进内室。马占林也闻讯起来了,兄弟三人,将马智琛安排躺下,脱下他身上的衣服,就见胸前背后两大块乌紫。兄弟三人一见,顿时脸色大变,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一刻没说话。还是马占林说:“快,快救智琛。” 另外两人才惊悟过来,三个人不需要安排,各自分头行动。马占山留在房间内,伸出双手,按住马智琛受伤的部位,调匀自己的气息,将身上所有的气,集中于两掌,再通过掌心,传输给儿子马智琛。 武侠小说中,将这种疗法称之为功疗,说得神乎其神,说什么耗去多少真气之类。其实,这是一种气功治疗方法,用气功化解伤者体内的瘀血。马占林、马占坡二人,也没有停着,一个去拿马家独创的金创药,另一个,去熬草药。 刚才,马家三兄弟之所以神色大变,是因为他们对这种伤并不陌生,已经是第二次见到。这种伤联系到马家的一段历史,也是马家来到洪江的原因。 马占山的父亲也就是马智琛的爷爷,名叫马震天,原是威震西北四省的绿林好汉,箭术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手中一把弯刀,刀下亡魂无数,还有一套奔马拳,迅若暴风骤雨,所向披靡。马震天所做的营生,主要是在茶马古道上抢马帮。官府曾经多次派兵清剿,可马震山神出鬼没,官府连他的影子都抓不到。 有一天晚上,马震天回来时,也像今晚的马智琛一样,进门吐了一口血。马占山三兄弟立即将父亲扶到床上,解开衣服一看,见他胸前背后各有两团乌紫。兄弟三人想尽一切办法为父亲医治,却无力回天,拖了半年,马震天伤发,吐了很多血,死了。 据马震天介绍,害他的人,名叫瞿仁杰。 马震天说,也是他疏忽,有一天见到一个冻得快死的人,便把他救了。此人告诉马震天,他姓瞿,名叫仁杰,湖南宝庆府人,经营黑茶生意,经常来往于湖南以及西藏之间。不想,这次遇到了歹人,将他的货物抢了。他和一个家人侥幸逃走,却又迷了路。他的家人把所有的粮食留给他吃,自己先饿死了。瞿仁杰原以为,自己大概会死在西北,没想到被恩人所救。 瞿仁杰身上,唯一值钱的,只有一捆十两茶。瞿仁杰说,这种茶叫渠江薄片,是湖南黑茶中的上品,而且,这种茶,至少有五十年以上的历史,极其珍贵。瞿仁杰说,他们瞿家,肯定是完了,一百多捆十两茶,他带出来的仅这一捆,他们瞿家,就算十辈子,也还不清这笔账务。他绝对不敢再回湖南,但愿恩人能收留他,保他一条贱命,他以这捆茶相赠。 毫无疑问,马震天是个恶人。绝大多数恶人,寿命都不长,根本原因在于,但凡是恶人,既有恶人要收他,也有善人要杀他。他的仇家太多,能够保住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也有个别恶人长命百岁,实在是因为这类恶人行事极其谨慎,自我保护工作做得好。马震天基本也属于这样的人,他从来都不会轻易相信别人。 马震天虽然救了瞿仁杰,但是,要让他相信瞿仁杰的那一套话,根本不可能。就算是瞿仁杰拿出渠江薄片,马震天同样没有放松疑心。马震天得到这捆茶后,自然会好奇,托人鉴定过了,得知这捆茶确实是渠江薄片。因为这捆渠江薄片存世已经超过五十年,原本只算普通的茶,便成了茶中极品,算是宝物,比黄金还贵。 如此一来,马震天的心思就变了。如果瞿仁杰不是真心报恩,完全没有必要说出这捆茶叶的秘密,他带着这捆茶叶到任何地方,都能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 马震天信了瞿仁杰,将他收在身边。马震天信瞿仁杰,还有一个原因,自己一身功夫,完全不担心瞿仁杰单枪匹马能害了自己。岂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马震天并不是智者。某次,瞿仁杰趁着马震天喝多了酒,相伴而行的机会,借机下手。瞿仁杰有独门腿法,马震天大出意外,一连中了他四招,而瞿仁杰也被马震天劈中两掌。两人受伤之后,各自逃走。 安葬了父亲之后,马家兄弟不敢轻易出山,而是躲在家里苦练了十年武功,才举家迁往湖南,寻访仇人。他们之所以来到湖南,全都因为父亲临死前提到的几条线索。线索之一,瞿仁杰说家在湖南的湘西,是做黑茶生意的。兄弟们分析,这种说法,很可能是真的。只有做茶叶生意的,才会跑马帮,只有跑马帮的,才有可能被马震天抢劫甚至杀死。如果不是这种有关系,瞿仁杰大概也不会处心积虑,跑到西北找马震天报仇。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三条线索,一是瞿仁杰这个名字。他们要查一查,湖南做黑茶生意的,有没有姓瞿的。当然,三兄弟也想到了,这个名字很可能是假的。既然安了心要寻仇,大概不会报上真实姓名。另外两大线索,也很重要。一是那捆渠江薄片。这种茶,因为年代久远,存量极少,应该会留下一些线索。另外就是那独门腿法,马震天虽然叫不出名,但在当地,应该有人知道。 最初,马家兄弟只是密访,可几年过去,一点线索都没有。实在无路可走,三兄弟才想出一个办法,落脚洪江,开办镖局,走起威武镖。马家兄弟之所以要走威武镖,有一个极大的原因,他们想通过走镖的方式,会天下武林人士,从中找到仇人。正因为如此,马家甚至有意和天下武者为敌,目的就是想逼出那一记穿心腿。 马家以强势立足,原因也是多方面的。其一,他家原来绿林出身,骨子里原本就有血性,和其他家学传承不同,少了很多儒家的道理,喜欢直来直去。其二,正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们是外来户,如果不表现强势,在本地是很难立足的,只有别人强你比别人更强,别人才会怕你。马家如果不争,在洪江,绝对不可能有今天的局面。其三,你和人家讲仁义,人家不一定和你讲仁义,若是人家怕了你,才会少很多暗中手脚,反倒安全得多。 马家和余家,原本也说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可忠义镖局毕竟是马家的对头,彼此面和心不和,明争暗斗的事,常常发生。而刘家之所以强大,恰恰因为背后还有个余家和王家结成了团。王家有官府势力,和余家又有些内在矛盾,马家便将几大强敌排了个名次,排在首位的,自然是刘家,其次是余家,然后才是王家。现在,因为野狼帮一闹,马家才不得不调整策略,准备同刘家和好。恰在此时,王顺清抓了马智能,马家更加迫切地意识到,同刘余王联盟搞好关系,非常重要。他们想到的办法是和刘家结亲,通过这种姻亲关系,在洪江寻找同盟。 让马家没有想到的是,刘家看不上马家,根本不想和马家联姻。后来有消息传来,说马家上门提亲时,刘家其实并没有定亲,事后才将关系定下来。马家还没有想好怎么出这口恶气,又极其偶然地发现穿心腿竟然重现江湖。 毕竟知道这个腿法的厉害,马家丝毫不敢大意。三兄弟闭门不出,一方面小心给马智琛治疗,另一方面,商量对策。 马占坡说:“我们私下里寻访多年,没想到,仇人竟然是余家。” 马占林说:“我记得爹临死的时候说,仇人姓瞿啊,怎么竟是余家?” “二哥你真糊涂。”马占坡说:“那个人姓瞿,只是他自己说的。他既然是去找爹寻仇的,又怎么可能报出真正的名姓,瞿仁杰一定是个假名。” “这么一说,倒也像。”马占林想了想,说,“除了名字这一点外,其他三条,都对上了。” 他所说的其他三条,第一,杀父仇人自称是湖南商人,家里做茶叶生意,有马帮,常走西北。第二,仇家的生意与茶有关,余家,就是洪江最大的茶商。第三,穿心腿法。 马占山略想了想,说:“这事不太像。” 两位弟弟连忙问:“怎么不像?” 马占山说:“爹被杀的事,是四十年前发生的。当时,那个瞿仁杰,是三十来岁的年纪,这样算来,此人现在应该是七十岁左右。如果说,这件事和余家有关,那个什么瞿仁杰,应该就是余兴龙。可余兴龙已经八十多岁,据说,他也没什么武功。” “对啊。”马占坡说:“四十年前,余兴龙应该有四十三四岁了。爹明明说,那个瞿仁杰只有三十多岁。” 余兴龙是余家长房,但不是长子而是满子,下面再没有弟弟,也就是说,瞿仁杰是余兴龙这一脉的可能性很小。 马占林说:“不是余兴龙,难道不会是余家其他人?整个余家,在洪江有不少人。余兴龙这一辈,兄弟和堂兄弟有十几个,难道就不会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 马占山说:“这件事,终究是要查清楚的。” 两个弟弟同时问:“怎么查?” 马占山说:“我们白马镖局,只有雷豹的武功最好,而且,他来白马镖局的时间不长,让他暗中找余家后人试一试,看余氏族人中,是不是还有别人也会穿心腿法。如果是,杀父仇人在余家,就可以确定了。” ※※※※※※※※※ 就在王子祥出殡的第二天,古立德发起了第二次剿匪行动。 古立德之所以急着发起这次剿匪行动,有两大原因。 第一大原因,虽然湘黔桂三省,土匪很多,可地方官一直瞒着,不敢上报。皇帝高高在上,哪里知道这些偏僻之所的事?还以为天下太平。这个古立德,长期在京城当官,实在不了解这些地方官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第一次下来,遇到土匪,心里想着的,只有皇上的规矩。虽然不得不拐了个弯,也还是上报了。 皇上看到下面报上来的折子,没想到在大清的天下还有土匪,龙颜大怒,当即御批,务必尽快剿灭。皇上不知道实情,下面的大臣还是清楚的,他们知道盗匪四起,要想剿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心里都怨古立德多事。湖南巡抚裕泰,任期快满了,正在谋求高升,恨古立德这个折子坏了自己的好事,便将乌孙贾叫过去,痛骂了一通。 裕泰扔下了狠话,如果因为这些事影响了自己的高升,他要杀了乌孙贾,然后煮了他。 乌孙贾将古立德恨得要死,从长沙回来,立即将古立德叫到宝庆,自然是痛骂一通,然后责令他尽快剿匪。 第二大原因,古立德也不完全是书呆子,他很清楚,靠这点民团剿匪,那是胡扯。他之所以敢剿匪,关键还在于他手里有洋枪队。洋枪实在是太厉害了,枪声一响,隔着几十丈,非死即伤。土匪一见这阵式,魂都吓没了,哪里还敢反抗?只能撒着丫子跑。两军对垒,凭的是士气,其中一方大逃,士气没了,仗也就没法打了。 但是,洋枪队毕竟不是常设部队,而是洋兵。西先生的洋枪队,到了洪江之后,多则住上一个来月,少则住上一二十天,备齐了货物,便又要返回云南。 为了让洋枪队参与剿匪,古立德已经动用各种办法,将西先生多留了十天。他如果再不采取行动,西先生一走,剿匪大军,就会少了一支最为强大而且也最为神秘的力量。 作为总指挥,古立德制定了一个四面合围计划。他很清楚,另外两个县的民团根本靠不住,所以,他的计划,只让这两个县的民团各负责一面,这两面还都是背面,一面朝北,一面朝西,均是奇险。古立德只要求他们围而不攻,守住阵地,就万事大吉。黔阳县的民团,分成了两队,包围东面和南面,并且担任主攻。 不仅如此,他还安排了一支秘密队伍,这支队伍,由杨兴荣负责指挥,分别是洪江汛把总署的五十名汛兵以及黔阳、洪江两个巡检司的相关人员和洋枪队。此外,他还从民团中选了二十多名武功最好的后生,归杨兴荣指挥。 古立德的计划是,只要一打起来,由叶世延指挥东路和南路强攻。而杨兴荣指挥的突击队,隐藏在东南两队的夹缝之间,悄悄接近土匪老巢,当土匪与东南两路打得正激烈,十分疲劳的时候,奇兵从天而降,土匪一定会溃散。此时,四面猛攻,可一举全歼野狼帮。 为了迷惑野狼帮,古立德还想了很多办法,比如说,将几股民团频繁调动,名义上说是训练,实际上是在摆疑阵。这一招还真是有效,最初,民团调动的时候,野狼帮大为紧张,后来,慢慢有些松懈了。最终,古立德下达进攻命令时,所有民团扑向野狼谷,整个野狼帮,竟然还在山上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此外,古立德还做了一件事。这次行动,他没有动用洪江的民团。 按照胡不来的意思,是一定要用洪江民团的。洪江民团中,有一大部分,是富商子弟,那些富商,肯定不想自己的子弟上战场,一旦听说要剿匪,他们一定会走门子找关系。古立德的门子,他们不一定找得上,就算找上,古立德这个人死硬,一定不会听他们摆布。因此,他们就一定得找胡师爷的门子,只要有人来走门子,就少不得大笔的进项。 可古立德有自己的想法。其他民团,是集中起来训练的,已经接近专业部队,只有洪江民团,是真正的民团。训练的时候,他们是民团,更多的时候,他们是民。这样的组织结构,也有好处,比如上次剿匪行动,他们就成了一支极其特殊的部队,关键时刻,能起到妙用。至于公开的剿匪行动,反倒不好用这支部队,毕竟,他们一旦行动,就难以保密,说不定让土匪察知,坏了大事。 所以,古立德的这次剿匪行动,整个洪江,除了王顺清,没有人知道。就算王顺清,因为在父亲坟前守孝,不想再关心别的,也不知道确切时间。 既然洪江人不知古立德剿匪的事,正常的营生,还是要做的。 余家老大余成家和余家三姑在安化开茶厂,生产出来的茶,一部分运往长沙,交给老二余成业,另一部分运往洪江,交给余成旺。送到长沙的茶,会由长沙运往汉口,再装大船从上海出口,运往俄罗斯。至于运往洪江的茶,则由余家马帮运到昆明,再交给当地送去西藏。这两项,都是余家的老生意。 这些年,土匪越来越多,一般的马帮,不敢走洪江到云南这条路了,整个洪江,敢走的没有几家,但余家算一家。余家自己有马帮,人多势大,又有忠义镖局压阵。另一家是西先生,他有洋枪队,一般的土匪,根本不敢碰他。第三家,就是张家,他们请的是白马镖局。 这次,余成旺要送货去西藏,风云商号恰好也有些货,要送去和顺,两批货,就合在一起。 余海风因为诸多事压在心头,早已经动了回和顺之心,趁着这次机会,向父亲提出来,没想到,父亲一口回绝。父亲回绝的理由也很充分。风云商号这些年的发展很快,业务越做越大,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正希望海风当个帮手。如果海风走了,海云年纪稍嫌小了点,外面的历练又不够,不能太放心。 当然,余成长有一点没有说出来。最近余家出了这么多事,余家所有人,都认定是余海风干的,余成长多少也有了些怀疑。他不放余海风走,是想把他留在身边,近距离观察。自己毕竟渐渐有了年纪,如果不能确定海风的品性,又怎么能放心地将余家这么大的家业交给他? 既然父亲不让他去和顺,他也不好坚持,转而一想,留下来也好,他一定要查清,到底是什么人想害自己。 这天,余海风领了任务,去请脚夫。 脚夫在洪江,是个很特殊的职业,既有在码头搬运货物的脚夫,也有常年在船上装货运货的脚夫,还有跟着马帮出苦力的脚夫。跑马帮靠的是实力,自己家里有马帮,那是一定要有武功基础的。但也不是个个都有武功,其中还有很多是纯粹卖苦力的,这些人就是脚夫。 办妥这件事回家,恰好路过老城小吃店,余海风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他想起了自己和刘巧巧、王熙美在里面吃东西,却无缘无故跑来两个妓女,硬说自己欠了她们的钱。事情发生之后,自己找不到这两个妓女,遭受不白之冤,连心爱的女人也变成了弟弟的未婚妻,表妹王熙美也不再理睬自己。 呆呆看了一回,余海风转过身,见一个人在自己不远处,也若无其事地转了身。那一瞬间,余海风感觉他的身影有些熟悉,却一时叫不出名字。余海风加快脚步,走到他的面前,那人眉清眼秀,穿着青衣长衫,脸色微红,头上戴着瓜皮小帽,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他本想避开余海风的,眼看避不开了,抬起头,看了一眼余海风,叫了一声:“余大少爷!” 余海风迟疑了一下:“兄弟是?” 年轻人微微一笑:“我是罗小飞啊,你不记得了?” 余海风叫了一声:“原来是你呀!兄弟,怎么到这里来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当天我怎么没有找到你?” 罗小飞说:“一言难尽!那天,他们说我是土匪,要杀我,我不得不跑了!余大少爷,我请你喝酒如何?” 余海风摇头道:“酒就不要喝了,我请你吃碗面吧!对了,你以后别叫我余大少爷,叫我海风哥就可以了。” 罗小飞点了点头,脸庞上一阵绯红。 余海风道:“我们店里坐。” 罗小飞没有推辞,两人进了小吃店。小吃店摆的是长方形状条桌,两人对面而坐,要了凉面、香辣米豆腐。余海风发现罗小飞总躲闪自己的目光,也没有怎么在意,他问:“你不是来投靠朱记油号的吗?” 罗小飞点了点头,吞吞吐吐地道:“海风哥,我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余海风一怔:“你骗了我什么?” 罗小飞把头垂得更低,小声说:“朱掌柜跟我家其实没有关系,只是一个远房舅舅认识他而已。我到洪江来,是准备找点事情做。当时,我并没有被土匪打劫,我身上有父亲给我做生意的一万两银票。” 余海风吃了一惊:“你身上带那么多银票?” 罗小飞也没有抬头,继续道:“我就是怕被土匪打劫,才打扮成一个乞丐,想不到给你添麻烦了。” 余海风一呆,想想他说得也有道理,忙说:“你这么做也是应该的,一个人出门在外,哪里没难处?我不怪你。” 罗小飞惊喜地抬头,双眼闪亮:“你真的不怪我了吗?” 余海风看他的眼神清澈,竟和刘巧巧有几分相似,点头说:“我为什么要怪你呢?” 罗小飞笑了笑:“今天的面我请你,改天你再请我,好吗?” 余海风说:“好啊!” 两人一边吃,一边说着话。余海风问:“你现在做什么呢?” 罗小飞道:“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事情,我想做点小生意什么的。” 余海风道:“我要到云南去一趟,你愿不愿意去?一路上也就牵牵马扛扛包什么的,只是风餐露宿有些辛苦,但能赚些银子,而且现在天气慢慢要热了,不冷,也是个好处。” 罗小飞有些惊喜,又有些担心:“你们要去多久呢?” 余海风道:“一来一回,两个半月。” 罗小飞眼神顿时黯淡:“我去不了……” 余海风奇怪,问道:“你不是要找点事情做吗?这事情也能赚不少银子呢。” 罗小飞欲言又止。 余海风哈哈一笑:“我只是说说而已,又没有勉强你。你自己想好,如果要去,明天早晨到我们家来找我。” 第二天,余海风随着家里的马帮前往云南。临走前,他反复向远处张望,直到前队启程,也没有见到罗小飞。余海风还有些不甘心,故意拖在最后。风云商号的货物很多,几十匹马驮货物,再加上余记油号的货物,忠义镖局的马,以及洪江其他几个小商人的一些货物,总共有一百多匹马。最后一匹马离开时,大半个上午已经过去了。直到最后时刻,罗小飞也没有来。 余海风想,他可能吃不了这个苦吧,只好作罢,最后跟着朱七刀,走了。 也就在余家的马帮离开的这一天,古立德指挥民团,对野狼谷的土匪发起了进攻。 应该说,古立德的所有计划都没有问题,甚至可以说周密。他选择的进攻时间是晚上,次序也把握得很好。野狼帮之所以选择野狼谷,有一个很大的原因,这一处山谷,背后是高山密林,深入进去,里面到底是些什么地方,就是当地人也不清楚。尤其特别的是,深山老林之中,居住着很多凶猛的动物,一般人,通常不敢深入到它们的家园,打扰它们的平静。古立德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将另外两个县的民团部署在那里,并且由他们先发起进攻。 所谓先发起进攻,其实,只让他们做两件事:第一,在山上放火,第二,在那里开炮。 其时,野狼帮众土匪刚刚喝完酒,大多数已经睡觉。在梦中被炮声惊醒后,所有人显得有些慌张,后来发现攻击来自背后,他们开始组织正面突围。如此一来,正好中了古立德的计。这些土匪正面突围的时候,恰好和黔阳县民团遭遇,叶世延下令,对土匪实施打击。按照原计划,正面的黔阳县民团攻击并不激烈,主要以守为主。在土匪冲进他们固守的阵地时,他们才将土匪打回去。土匪如果不实施攻击,他们只是在阵前叫喊,并不真的行动。土匪如果不攻,民团就发炮轰。 这样打了一个晚上,民团没有真正攻击。 到了白天,狼王就想组织突围。可是,无论从哪个方向攻,对方都只是守,就是不主动进攻。土匪如果不冲,想休息,民团又开始发炮骚扰。 白狼渐渐看出些名堂来了,对狼王说:“大哥,他们是想拖垮我们。” 狼王其实也看明白了,这帮家伙,采取的战略,就是围住他们,不让他们冲出去。土匪毕竟是乌合之众,围的时间长了,有些小土匪一定会因恐惧而绝望,最后丧失斗志。加上对方和自己打疲劳战,土匪们得不到休息,容易急躁,一急躁,就会失去理性,然后硬拼。原来这个古立德还不完全是糊涂蛋,很懂得一点战略战术嘛。 要改变目前的被动,必须想出一个办法。狼王把白狼拉在一起,分析形势,商量办法。 白狼说:“我们被困在这里,肯定不行,时间一长,我们这边肯定崩溃。” “兄弟,老子也看逑出来了。”狼王说,“狗日的古立德,想把老子一锅煮啊。只要老子能出去,一定把这狗日的剐了。” 白狼说:“那也要等出去之后再说,现在,最关键是要找到方法出去。” “你说,有逑办法没有?”狼王问。 白狼说:“现在是白天了,我们不能再像晚上那样盲目乱冲。可以适当组织一下,从几个方向向外冲。不是真的要冲出去,而是试探一下民团的兵力部署,找到它的薄弱环节,然后从薄弱环节冲出去。” 这样一说,狼王心里有数了。他对整个兵力进行了调整,不再像没头的苍蝇一般乱冲乱撞,而是安排一部分人休息,另一部分人,分批从不同方向出击。这一试就试出来了,来自背后的力量最弱。 狼王得知这一情况后,又反复试了几次,然后按兵不动。 到了晚上,狼王派出灰狼和黑狼率领一支小股土匪开始行动。灰狼和黑狼的任务很明确,背后林深树密,许多地方是陡峭的山崖,民团不可能每一处都派人把守,一定有空子可钻。灰狼他们只要钻出去,绕到民团身后,再抓住机会,发起进攻。看情形,古立德暂时还不想收网,所以,灰狼的这支突击小分队,也不用着急,可以慢慢来,只求突围出去。 狼王在这方面,还是有先见之明的。他如果规定灰狼在多长时间内完成任务,灰狼一心想着抓紧时间,肯定会暴露自己。正因为没有限定时间,灰狼和黑狼率领的这支小股土匪,就一点一点地向前摸,直到第二天中午前后,才绕到了洞口县民团的背后。因为是白天,他们不能发起进攻,只要一攻,人家就可以看出,土匪其实没有几个人。 土匪窝里,狼王指挥其他土匪分成几个小组,和民团周旋。到了晚上,灰狼他们果然从背后打了起来。狼王知道计划得手,立即组织全部土匪,向背后攻击。 狼王选择的进攻点,是洞口县民团。他们一来人数不足,二来训练时间短,训练技术也一般,其三,又因为县令其实并不想剿匪,是被古立德绑上战车的。有了这三个原因,当灰狼率领的土匪从背后攻来时,民团立即慌作一团。他们还没有稳住神,狼王的大队人马又从正面进攻了。当他们发现自己两面受敌时,再也无心作战,开始撒脚丫子逃跑。当一人逃走时,其他人军心动摇,也就跟着逃走。最后,指挥官对民团失去了控制,所有人都在逃窜。 土匪队伍中,毕竟还有些人懂些军事,他们冲进民团后,不是一味地砍杀,而是有意给民团留了一条出路。这条出路,竟然是指向正面的,逃走的方向,是黔阳民团防守的方向。 当洞口民团的溃兵冲进黔阳民团的阵地时,一切都乱了。 整个晚上,都是土匪在杀民团,而民团则四处奔逃。古立德准备的洋枪队,反而没有开枪的机会,他们开出的唯一一枪,竟然是慌乱中导致枪支走火,还误伤了自己人。 民团防线在一瞬间崩溃。事后清理,方知整个三县民团死伤一百多人。古立德好不容易搞到的四门大炮,竟然被土匪缴获了两门。 杨兴荣率领的汛兵以及洋枪队,稀里糊涂间就败了。 逃回洪江,杨兴荣立即找王顺清报告情况。王顺清在父亲的坟边搭了个草棚,住在里面。百无聊赖还在其次,关键是不能洗澡不能换衣。送父亲上山时大雨,所有人全身都湿透了,因为不能洗澡不能换衣,只好点了一把火,将衣服烤干。哪曾想,大雨过后,天立即就晴了,出了大太阳。正是四月末,太阳一出,温度拼命往上蹿,最高温度达到了三十二度,坐着不动,浑身都冒汗,身上就开始发臭了。 王顺清就不明白了,古人守制,要守二十七个月。这二十七个月,至少要过两个夏天两个秋天,两个夏秋不洗澡不换衣服,身上会臭到什么程度?简直没法想象。 王顺清对两个哥哥一个弟弟说:“我是官,不能不遵守制度。你们是民,这个守制的制度,对你们,起不到大作用,何况,家里的生意还要做。要不这样,你们白天下山,该干吗干吗,晚上再上来好了。” 三个兄弟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说:“要不这样吧,我们四兄弟排个班,每天有一个人在山上守,大家都可以休息一下,不要打疲劳战。” 王顺清说:“你们可以下去,我不能下去。” 大哥王顺国比较实诚,问:“你为什么不能下去?” “我是官啊。”王顺清说,“朝廷对守制这种事,管得极严,一票否决权。如果有人发现我没有守制,告到朝廷,轻则丢官,重则坐牢。为了这个事,把乌纱帽玩掉了,划不来。” 王顺清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我屁股后面一把屎呢,如果丢了官,坐了牢,不知有多少人会往我身上踏一脚。那时,陈年旧账都会翻出来,最终的结果,恐怕就不是坐牢那么简单了,搞不好灭三族都有可能。 三兄弟刚刚离去不久,杨兴荣来了。杨兴荣将剿匪的情况告诉王顺清,王顺清大吃一惊,肝胆俱寒。这十余年间,黔阳共来过四任县令,最多的干了三年期满,最短的,一年不到。无论哪一任,到任后的第一件事,都是拜访王顺清。只有古立德这一任,王顺清主动到官渡口迎接,并且在此后时时处处让着。仅此一点,王顺清心中已经不能气顺了,早就想着,要抓古立德一个什么错误,把他赶走。 既然如此,此次兵败,就是古立德天大的错,王顺清又为什么会肝胆俱寒? 这就需要仔细分一分了。官场之错,有些错,是个人之错,谁错了谁承担责任。但有些错,却是整体之错,哪怕是一个人犯的错,也需要集体承担责任。比如剿匪失败这件事,就是集体之错。地方如果明知有匪却又不剿,错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县官,一个是汛把总。到底是县官之错还是汛把总之错,那是需要朝廷分清责任的。若是剿了,又败了,这个责任,就不仅仅是县官的,也不仅仅是汛把总的,而是全县军政官场的。 王顺清因为丁忧,责任确实要小一些。可武官丁忧是不解职的,王顺清仍然是汛把总,所以,对于这场败仗,他是难逃责任的。 同时,王顺清也在想办法。如果古立德不剿匪,毕竟这野狼帮不在黔阳县界,只要民团拦住野狼帮,不让他们骚扰黔阳,一切就都顺了。现在,古立德开了头,又大败了,这匪就得一直剿下去,否则,麻烦将会不断。 问题是,往下怎么剿?有了这一场大败,民团肯定心寒了,胆怕了,还有几个人敢和土匪硬碰的? 两人正说着,胡不来到了。 胡不来是被古立德派来的。古立德知道大败的消息,人也冷静了许多,知道此时一定要拉拢王顺清,否则玩不下去。可是,王顺清在守制,不用去现场就可以知道,他住的那间茅草屋,一定有一股臭味。再说,自己堂堂一县之令,跑到别人的坟头去,也不吉利啊。所以,他派了胡不来,赶过来笼络王顺清。 自从古立德到了黔阳,胡不来在王顺清面前,一直都高昂着头。这次不同,他竟然低下头来了,王顺清心里倒也受用。 王顺清说:“此次之败,败在指挥不统一,各行其是。” 胡不来说:“是,关键是洞口等两县民团,毫无战力,一击即溃。” 王顺清说:“那两县参与剿匪,原本就是被古大人强拉上来的,他们不积极,倒在预料之中。” 杨兴荣在一旁说:“要不,让古大人把此次兵败的责任,推给另外两个县令?” 胡不来道:“除此之外,大概也没有别的办法吧。” 王顺清却摆头:“此事万万不可。” 胡不来和杨兴荣都不明白,问:“为什么?” 王顺清说:“野狼谷在三县交界,主要在洞口。此前,彼此还可以相互推诿,这匪可剿可不剿。而现在,打了这么大一场败仗,匪就必须剿下去,而且还只许胜不许败。继续剿下去,怎么剿?靠黔阳一县之力?肯定不行,必须另外两县配合。古大人若是将此次剿匪失利的责任推给另外两县,只可能有两种结果。一,朝廷认可古大人的意见,将两县革职查办,另派新人。二,仍留用,戴罪立功。” 胡不来说:“这两样结果,都不好。另委新令,新人来了,是否听古大人的,难说。搞不好,面和心不面,甚至背后撤台。” 王顺清说:“道理就在这里。留用也麻烦。既然古大人参了他们一本,他们定然恨之入骨,出勤不出力,甚至可能暗中加害古大人。” “这么复杂啊。”杨兴荣说,“若真是如此,这匪恐怕就没法剿下去了。” 胡不来已经接受了王顺清的意见,心中有了主意。可他不说出来,而是问王顺清:“那依王大人的意见,该怎么办?”他破天荒地称了王大人。 王顺清说:“责任,必须有人来负,但两县县令,不能负这个责任。不仅不要他们负责,古大人还要在朝廷替他们开脱,向朝廷为他们表功。他们感谢古大人不参之恩,就可能在剿匪事宜上面,给古大人极大的便利。若能达到这一效果,反倒是坏事变好事了。” 杨兴荣说:“高,实在是高招。” 胡不来关心的是别的,问:“那责任谁来负?古大人?” 王顺清摆头:“古大人当然不能负这个责,否则,古大人就要被朝廷革职查办了。但是,古大人又必须找出一个人来负责。找谁呢?这个……这个,还真是不好办啊。” 王顺清耍了滑头,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人选,就是不肯说出来。而他没有说出来的名字,胡不来自然也想到了。胡不来的意思,原本是想让王顺清说出来,最后,人家要怪的话,就怪王顺清出了馊主意。 他们想到的这个人,就是叶世延。 正当王顺清和胡不来在山上密谋的时候,王顺喜家里出了大事。 为了办父亲的丧事,王顺喜忙了多天,下山后,洗了澡,换了衣服,一身的清爽。到了晚上,王顺喜要上自己的床,张文秀觉得不妥,便说:“要不,你睡隔壁去吧。”言下之意,夫妻俩若是睡在一起,你大概是忍不住的。可现在是大丧期间,不能做这种事啊。 王顺喜说:“我在山上都住了几天了,现在好不容易回到家,还不让我好好睡个安稳觉?” 张文秀见丈夫坚持,也不再说什么,便上了床。结果被张文秀料到了,两人一躺上床,王顺喜就要办事。熬了这么多天,身上的火越积越大,不泄一泄火,他哪里睡得着?张文秀好言抚慰,希望丈夫忍一忍,可王顺喜哪里忍得住?不断地动作,竟也把张文秀惹得火起,两人于是做了起来。 才做到一半,王顺喜惊叫:“我的脚,我的脚。” 张文秀大惊,翻身而起,点亮油灯,问:“你的脚怎么了?” 王顺喜说:“我的脚,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张文秀撩起被子一看,吓坏了,王顺喜的双腿竟然是黑的。那时的人迷信,张文秀因此认定,应该是大丧期间做那事,冲撞了神灵,遭到了天谴。张文秀说:“叫你莫做,你一定要做,现在这样了吧。这可如何是好?” 王顺喜说:“快,快去请回生堂的蔡神医。” 张文秀匆忙下床,一看,自己还光着身子呢,连忙返身,手忙脚乱,帮王顺清穿了衣服,又穿了自己的衣服,才冲出门,大声喊叫:“王嫂,王嫂,老爷不好了,快去回生堂,请蔡神医来。” 王嫂答应一声,离去。张文秀返身进门,抱住王顺喜的双腿,急得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我还没死。”王顺喜愤怒地叫道,“去,你去把三哥叫来。” 张文秀心想,你是不是糊涂了?三哥在父亲的坟上呢,从嵩云山到这里,一来一回,好几十里路啊。何况,三哥是官府的人,按照大清的规矩,守制期间,是不能下山的,否则,被人参上一本,一定要丢官。 张文秀说:“要不,我去叫大伯二伯过来?” 王顺喜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心反倒是静了下来。他心里明镜儿似的,眼下这事儿的源头,全在父亲。大哥二哥是老实人,他们若是知道这事,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来,无论如何,这事不能让他们知道。但是,这事又不能完全闷在心里,王氏一门,总得有个人知道内情。这个人,除了三哥王顺清,再不可能是别人。 王顺喜大恼,骂道:“你个臭堂客,老子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张文秀正要出门,王顺喜又叫住她,说:“你派两个信得过的下人,骑三匹马去。三哥下山,不能让别人知道,只能悄悄地下来,所以,不能坐轿,只能骑马。一定要反复叮嘱下人,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准说。” 今天,马对于中国人来说,成了无用之物。除了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放牧时用到马,在普通的农耕民族,一匹马的价值,还不如一头牛。 可是在中国古代,马可是贵重之物,贵重到什么程度呢?今天的富人排名,要看你有多少钱,也就是有多少动产和不动产。古人也是如此,有多少钱,古人不喜欢露富,你还真不知道。有多少不动产?古代的房子、地什么的,不是太值钱,除非你是诸侯,有宫殿,有封地,那才是真正的财富。而朝廷有制,什么样的官可以住什么样的房坐什么样的车。靠这个来比富,比不起来。 只有一个东西,是可以比富的,那就是马。 马这种东西,是最讲种群的,中原一带,没有名马,有也是小马瘦马,拉个车赶个脚还行,打仗?半点用都没有。所以,中国古代的战马,均来自西北,主要是新疆、蒙古等地。那些地方的马,运到中原来,且不说马本身的价格,就是中途的运费,都是一大笔钱。所以,马的价格,奇高无比。一般人家比富,比的就是有多少匹马。 《论语·乡党》中有一个故事:“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此前,人们一直解释说,孔老夫子听说家里的马厩失火,第一句话就是,伤了人没有?不问马。后来又有人解释说,此处的“不”,不是否定的意思,而是古文中“后”的意思。意思是说,先问有没有伤人,后问有没有伤马。 不管是前一种意思,还是后一种意思,都可以明白一个事实,马极其珍贵。解释为伤人了没有,不问马,说明什么?马比那些奴隶什么的贵多了。但孔子有悲悯情怀,如此之贵的马不问,却问那些不值钱的奴隶受伤没有。后一种意思也差不多,只不过,孔子虽为圣人,也终究是凡胎,马如此之贵,不问不行。 说到马,在这里还要多啰唆几句,谈一谈茶马交易。 正因为中原不产好马,可好马又是战争决胜的重要因素,所以,中国政府自古都重视马。这些马从何而来?自然是从西北来。去西北买马,像在中原一样付银子?一是银子带在身上不安全,又累,二嘛,游牧民族,要银子也没有大用,搬家还不方便。恰好,游牧民族的主食是牛羊肉,吃过之后,体内会积攒一层油,所以,游牧民族都喜欢喝茶。然而,西北高寒地区,不产茶,只能从内地进口。 一个要茶,一个要马,正好,以货易货。于是,形成了一种特殊交易,茶马交易,也因此有了专门的运输路线:茶马古道。 今天的中国,茶叶生意是一盘很小的生意,往往被人们忽略。而在古代,自唐开始,茶叶生意,就已经成为出口贸易的主流,直接催生了国家经济的增长,是很大的一盘生意,大到了中国近千年历史,就是一部茶叶贸易史的程度。后代研究者认为,洪江的兴起,是因为当地盛产的桐油(洪油)和木材加上一条黄金水道。其实,洪江的兴起,或许因为这一点,而洪江的兴盛,却是因为茶马古道。茶马交易是支撑了唐宋元明清五朝的一盘大生意,我们今天所说的太平盛世,无一不与茶叶生意的兴衰有关。 先说唐朝。 李世民的唐朝,之所以被史家以及民间称为李唐盛世,根本原因在于,唐朝有三盘外贸生意,也可以说是国家生意。 第一盘生意,由先秦时期开始的丝绸贸易,在唐朝达到顶峰,丝绸之路,在此时成为极其繁忙的贸易通道,成为唐朝经济的第一支柱。第二盘生意,中国被称为瓷器之国,中国名的英文字意,就是瓷器,可以想见,中国瓷器在国际贸易的地位极其尊崇。瓷器贸易由来已久,但因为瓷器容易破损、运输不便等原因,中国的瓷器贸易,始终未成为国家经济的主支柱,却也能持续稳定地给国家带来支撑。第三盘生意,就是茶叶生意。茶叶生意的兴起,主要原因是西藏、新疆、蒙古等民族以游牧为生,以牛羊肉为主食,需要茶来去除油脂,奶茶是这三个民族的日常必需品,用量非常之大。但是,这些地区又不产出茶叶,只能从中国内地运过去。相反,这些地区所产出的马匹,又是中国内地必需的,因而形成了茶马交易。 在唐朝,茶马交易还属于起步阶段,并没有达到巅峰。正因为这种起步,给国家经济带来了巨大增量。李唐时代,就靠这三盘生意支撑,达到盛世。 到了宋朝,瓷器生意虽然平稳,丝绸生意却更进一步猛涨,茶叶生意也开始全面影响国家经济。今天的史家都说宋朝是一个无为而治的朝代,这种说辞,其实叫坐着说话不腰疼。如果没有强大的经济支撑,无为而治维持不了几天,政权就会崩溃。宋朝之所以能无为而治,根本在于,国库里有持续不断的银子流进来。 瓷器生意是稳定的,难以带来国家经济的增量。丝绸生意虽然极其红火,但前期已经达到峰值,现在的增量其实有限。给国家经济带来最大收益的,还是茶叶生意。茶叶生意极度繁荣,国家财政有了大笔进项,皇帝只要坐在皇宫里享受歌舞升平就好了,闲得无聊的时候,搞一点宫廷斗争,也无伤大雅。这就是宋朝无为而治的精髓。 元朝的情况较为特殊。元朝的统治者就是蒙古民族,他们的疆域巨大,最大的产出,就是优质马匹。元朝不缺马,不需要用茶叶来换马。因此,元朝的茶马交易迅速衰落。与此同时,丝绸生意在宋朝达到峰值后,也已经走向了衰落。因此,宋朝时的三大经济,到了元朝时,便失去了两个。这也是元朝成为短命朝代的重要原因之一。 接下来的明朝,马的重要性更进一步突显,国家对这门生意的控制,更进一步加强,全国推行了茶引制度。所谓的茶引制度,就是今天的进出口配额制度,谁能拿到配额,谁就能迅速发大财。正因为茶引的含金量太高,围绕茶引所滋生的腐败,也就更疯狂。到了后期,茶马交易所产生的巨额利润,并没有完全进入国库,反倒更多进入了实权官员的私囊。偏偏这些达官贵人赚了大钱,却又没有别的办法消耗这些资金,只好藏在家里,导致国家银根的流通性紧缺。后世研究者有一种说辞,说别人是通货膨胀而亡国,唯独明朝,是通货紧缩而亡国。不管是与不是,明朝的灭亡,与茶马交易的失败,大有关联。 清朝建立后,出现了一个康乾盛世。 康熙和乾隆真的聪明绝世?显然不是。历史上的盛世,必须具备两个要点,第一,执政者一定是长命之君,第二,经济一定繁荣。清朝的经济繁荣,与茶叶有着直接关系,甚至可以说,清朝的兴衰,只因为小小的一片茶叶。 满清执政之初,有能力腐败的满蒙官员,对茶叶的重要性并没有清晰的认识,汉族官员不敢搞腐败,茶叶交易,因此极度繁荣。尤其重要的是,这一时期,茶叶生意已经不再仅限于藏疆蒙等地,已由西北进入了东欧,又由东南和西南进入西欧,比如英国。 也就是明清时代,中国的茶叶生意,新增了两个大的市场,一个是俄罗斯市场,一个是英国市场。与这两个市场直接相关的,又是丝绸之路以及茶马古道的衰落和江海运输的兴起。比如说,此前对俄罗斯的茶叶贸易,增速一直不快,根本原因在于陆路运输成本太高,小小的一包茶叶,折腾到俄罗斯,比黄金还贵,普通老百姓根本喝不起。 后来,海运河运开始快速发展,往俄罗斯或者往英国的贸易,不再只有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比如近代都市汉口的崛起,就得益于这一贸易形势的转型,所有对俄罗斯的茶叶贸易,不再通过西北周转,而是经汉口水运到上海,再由上海海运到海参崴。运输成本的下降,使得俄罗斯茶叶价格大降,茶叶也因此走进了普通人家庭,销量大增。 另一方面,清朝和元朝情形类似。清朝的核心在北方,和蒙古的关系极其紧密,对马的需求,不像宋明那么强烈,整个茶叶贸易中,马的因素极度减弱。马帮运一趟茶叶,返程不再贩马,根本原因在于,国家有了马匹供应市场,马价已经大跌,从西北那么远的地方运马回来,别说赚钱,还有可能亏本。所以,茶马古道已经变成了单一的茶叶古道,见不着马了。 因为不再需要换马,执行了几百年的茶引制度,也就失去了意义。雍正十三年,清政府取消了茶引制度,茶叶生意因此由国家生意变成了民间生意。此举从长远来看,对国家经济显然是有损害的,但就当时短时间来看,却刺激了茶叶贸易的繁荣,使得后来乾隆执政时,国家财政有了更大的来源。 再回过头来说马。尽管此时马价已经大跌,那是相对于茶马交易而言,毕竟,马仍然是国家的战略物资,由朝廷控制着,某一家有多少马,仍然是财富的标志。 张文秀下楼,安排下人赶往嵩云山向王顺清报信。此事刚安排好,蔡神医到了。张文秀又将蔡神医急急地请上楼,给丈夫看病。 蔡神医名叫蔡少言,七十多岁,是这一代回生堂的掌柜。蔡家是独门生意,已经几百年的历史。每一代掌门人,都被称为蔡神医,反倒是他们的本名,很少有人记得。 蔡神医看了王顺喜的双腿,整个眉就拧成了一条线,接着拿脉。蔡神医此次拿脉的时间特别长,张文秀焦急地站在一边,一直想问,又不敢开口。蔡神医拿过脉,又看王顺喜的舌苔,再翻起眼皮看了看,接着又拿脉。 王顺喜的双腿完全没有知觉,人却非常清醒,反倒没有别的感觉。他问蔡神医:“蔡神医,有没有大碍?” 蔡神医说:“你这病,落下应该有十来天了吧。” 王顺喜说:“是。” 张文秀大急,道:“你十天前就病了?怎么没听你说起?” 王顺喜说:“你别叫,听神医的。” 蔡神医松了手,拿出纸笔写处方。处方写好后,交给张文秀,对她说:“你派人去回生堂,把这些药抓来。抓来后,我告诉你怎么煎。另外,你去烧一壶开水来,另外拿两只盆来。” 张文秀离去,蔡神医打开医箱,拿出一把刀,就着灯火烧烤。 王顺喜问:“蔡神医准备怎么治?” 蔡神医只吐出两个字:“放血。” 王顺喜一惊:“放血?” 蔡神医说:“你的两条腿,里面全是毒,只有放血,才能减少毒素,减缓症状。” 王顺喜似乎有点明白了:“蔡神医的意思是说,哪怕是放血,也只能减缓,而不能根治?” 蔡神医摆了摆头:“请恕老朽眼拙,没有看出王掌柜中的到底是什么毒,因此无法对症下药。而今之计,减缓是唯一之法。” “蔡神医可听说过断肠散?”王顺喜试探地问。 蔡神医又是一惊:“断肠散?” 王顺喜说:“我所中的毒,很可能就是断肠散。” “老朽在医书中看过断肠散之名。”蔡神医说,“据医书记载,此药是由数种剧毒之药配成,无色无味,经慢火煎熬后才显药性。不过,此药早已失传,王掌柜怎么会中了此毒?莫不是有人下毒?” 王顺喜不答此话,而是问:“我这两条腿,还有救没救?” 蔡神医摆头不语。 王顺喜说:“没救?” 蔡神医仍然摆头。 王顺喜急了,说:“到底是有救没救?你是神医,你说个话啊。” 蔡神医说:“断肠散这种毒,老朽实在不知,因而无从下手。此外,就老朽所知,断肠散来势极猛,中毒之人,一旦毒发,几乎无药可救。但从王掌柜的症状来看,毒性主要集中在下肢,这又令老朽不解。若是断肠散,什么人能恰到好处,只要毒性汇聚于下肢?若不是有意所为,那么,难不成是王掌柜本身抗力所致,将毒性逼到了下肢?没法理解。” “刚才,蔡神医说要放血治疗,这种疗法,会不会有奇异的效果?”王顺喜问。 蔡神医说:“这个,老朽不敢保证。此时,老朽所施之术,仅仅只是延缓而已。两三天之后,若毒性控制,王掌柜或许能保一命,但腿肯定是保不住了。若是不幸,毒性未能控制,继续上行,那么……” 王顺喜一惊:“难道会危及生命?” 张文秀端了开水进来,蔡神医因此终止了谈话,开始对王顺喜进行放血治疗。 治疗之前,蔡神医交代张文秀,到下面去等着,若是药抓回来了,立即开始煎药。主要有三种药,一种是煎了水用来泡脚的,一种是用来敷的,另一种,是用来服的。回生堂会将这三种药包好,分别标注,只要按标注煎就好。 张文秀说:“既然神医要放血,要不要我叫下人来帮忙?” 蔡神医说:“这个倒不必,他的双腿完全没有知觉,别说放血,就算是砍下来,他也不知道疼的。” 张文秀下去安排。不久,王顺清回来了,带进来一股馊味。张文秀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一眼。王顺清问:“四弟怎么了?” 张文秀说:“我也不知道,突然双腿就黑了,什么感觉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王顺清说,“请蔡神医来了没有?” 张文秀说:“正在上面。” 王顺清问了些情况,恰好药抓回来了,张文秀安排好煎药,便和王顺清一起上楼。打开门,恰好看到蔡神医正抱着王顺喜的腿,腿上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里面有东西流出来。之所以说是东西流出来而不是血流出来,因为流出的东西,竟然是黑乎乎的。张文秀看了一眼下面的盆,半盆黑乎乎的东西,让她想到了烟膏的颜色。张文秀因此认定,都是因为王顺喜贩大烟,老天才用这种办法惩罚他。 王顺清看到半盆黑血,也是蒙了,道:“怎么会这样?” 王顺喜不答,蔡神医也没有说话。过了片刻,血放得差不多了,蔡神医对张文秀说:“敷的药捣好没有?如果捣好了,去端上来。” 张文秀又一次下楼,端了药上来。蔡神医便将药掏出,敷在王顺喜的双腿上。又吩咐,可以将另一种药连同炉子一起端上来,让蒸汽熏着双腿。 最后,蔡神医说明口服药的用法,然后说:“王把总,王掌柜,老朽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王顺清听明了话意,大惊,问道:“蔡神医的意思,莫不是我四弟……” 蔡神医摆了摆手:“老朽是无能为力了。不过,你们不妨去找一找老布,他是西医,不知有没有办法。” 送走蔡神医,王顺清返回。张文秀还有很多事要忙,没有进房,房间里,只有兄弟两人。 王顺清问:“四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顺喜说:“被人下了毒。” 王顺清大怒:“你说,哪个王八蛋下这么狠的手?老子要把他碎尸万段。” 王顺喜说:“爹。” 王顺清一时没明白过来,道:“爹?爹怎么了?” 王顺喜说:“是爹下的毒。” 王顺清目瞪口呆:“爹下的毒?爹为什么要这样做?” “爹不仅给我下了毒,还给他自己下了毒。”王顺喜说。 王顺清突然明白了,父亲王子祥之死,死得蹊跷,而后,王子祥的尸体,全部变成了黑色,王家人一直没搞明白,原来竟然是中了毒。 王顺清瞪着眼睛:“你的意思是说,爹是自己喝了毒去世的,还要弄残废你的一双腿。爹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顺喜微微闭上眼睛,泪水流了出来:“爹是要惩罚我,不让我卖烟土……爹……我已经知道错了……” 烟土生意,王顺清也有分红,他说:“不让卖就不让卖,爹怎么会下这么狠的手?” “爹知道,光是说一说,肯定阻止不了我们。”王顺喜说,“所以,爹才想到这一着。” 王顺清愤愤不平:“爹怎么就这么狠心,下得了手?虎毒还不食子呢!”忽然感觉背心一阵冰凉,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寒战…… 天一亮,王家没敢稍停,立即请来了老布。王顺清因为是丁忧期间偷着下山,不敢让外人知道,躲开了,只是张文秀陪在身边。 老布看过王顺喜的双腿之后,只说了两个字:“截肢。” 张文秀不明白其意,问:“截肢?截肢是什么?” 老布说:“就是把两条腿锯掉。” 张文秀一听,顿时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王顺喜问:“没有别的办法?” 老布说:“现在,毒素还集中在双腿。如果再过几天,毒素往上走,进入躯干,就是截肢,也晚了。” 如此天大的事,谁都不可能说干就干。老布见他们下不了决心,便说:“你们自己想好。明天以前,如果想好,可以来找我。若是过了明天,就不要找我了。” 说过之后,老布离去。 张文秀立即把王顺清叫出来商量。王顺清也拿不了主意,只好将大哥二哥叫来。大哥二哥是老实人,做的是老实生意,他们不敢对两位哥哥说出实情,只说是得了怪病。两位哥哥哪里见过这样的事?听说要截肢,顿时傻了,最后,还是王顺喜咬着牙下了狠心:“锯就锯吧。” ※※※※※※※※※ 一段时间以来,洪江的事,还真是不少。先是王子祥突然死了。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突然死去,洪江人倒也没有特别的怀疑。接下来,古立德大人主持的剿匪行动,大败而归,死伤上百人。死的主要是洞口民团,黔阳民团伤的多。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失败的原因有很多,可这很多的原因,一条都不能追究,不得不让叶世延当了替罪羊,斩了他的头。接下来,自然就是王顺喜得了怪病,让老布截了肢,命总算是保住了,却少了两条腿。 这还没有完,不知是什么人,跟余家结上了仇,余姓的后生,莫名其妙就会被人袭击,打得半死。 余家和王家,是洪江的两个大家。余王两家,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但到达洪江的时间,相差也不是太远。稍有不同的是,王家来洪江时,薄有家资,到达洪江之后,便开始涉足桐油和木材生意。虽然生意不是太大,却也是富裕人家。余家老太爷却是流落于此,白手起家,先是当脚夫排工,后来上了排帮,积了一点钱财之后,才开了余记油号,做起桐油和木材生意。 传到余兴龙时,已经是第四代。旧时的中国人,官场的喜欢认同年。这个官场同年,指的是同场参加科举的,并不是年龄相同。这类人,不仅是同一年中举,也同一个师门。日后在官场中,同年就会相互照应,彼此声息相通。这就是中国社会最早的圈子。而在民间,也喜欢认同年。民间的同年,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同年出生,有些地方,也因此叫同庚或者老庚,结为异姓兄弟,一生以兄弟相称,以兄弟来往。有些同年,甚至比亲兄弟还亲。 余兴龙和王子祥不是同年,余兴龙比王子祥大。不过,王子祥和余兴龙的弟弟是同年,因而结拜。但是,余兴龙的这个弟弟,九岁的时候没了,王子祥的同年虽然死了,却仍然在余家走动,后来就和余兴龙的关系越来越好。 余兴龙原本是余家倒数第二个儿子,弟弟死后,他就成了满仔。湖南所称的满仔,也就是最后一个儿子。中国的传统,家业传长不传幼,余兴龙因为不是长子,没有继承权。通常这种情况,余兴龙要么跟在哥哥后面做家族生意,要么是分点家产,另立门户。 明清实行茶引制度时,洪江就已经有了做茶生意的商户。不过,此时做茶生意需要茶引,没有强大的政府关系,根本就弄不到配额,这种茶生意,不是普通人能做的。但大生意不能做,并不等于小生意也不能做,一些精明的商人,开始跟大茶商合作。余家就在这里涉足茶生意,不过属于小茶商。 雍正废除茶引制度,茶生意完全放开,做这个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仅仅是洪江,就有几十家。但是,洪江那些世家,仍然靠桐油和木材两种生意立足,涉足茶生意的并不多。余家却在这个时候组建了自己的马帮,实际就是现在的跑运输。即使如此,余家并不自己做茶叶生意。余兴龙自立门户,有几种选择。一是做洪油生意,二是做木材生意,三是做茶生意。但这三种生意,他都没有优势,只能跟在人家后面亦步亦趋,赚点辛苦钱。 这时候,余兴龙走出了人生的第一步好棋,开始自己做茶叶生意,两年后,又从父亲手里借了一些钱,到安化开起了茶场。湖南的黑茶,主要产地在安化一带,可在当时,并不十分出名,主要是作为湖北以及云南黑茶的补充,也就是现在的贴牌交易,茶是湖南的,牌却是别人的。余兴龙开茶场,除了仍然做贴牌生意,并且买了一个别人的品牌,这个品牌,就是黑美人。 后来,王子祥常常说余兴龙是下棋高手,一生下了无数妙棋,外人听不明白,只有他们两个彼此有数。 如今,余家在洪江,余海风这一辈,有一百多人。前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被人在暗处袭击的,就有五个,将余海云算上,就有六个余家人被偷袭了。 每一次事件发生,余成长都会去看看现场。 余成长之所以赶去看,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余家这些后辈,真正懂得武功的,没有几个。余家并不是武术世家,大多数人,甚至没有接触过武功。真正涉足武学的,只有余兴龙这一支。余兴龙是因为从小跑马帮,跟马帮的叔叔伯伯们学了些功夫,但也就是懂得一些皮毛而已。到了余成长这一辈,三位哥哥的武功也是一般,只有他的功夫强一些,同样得益于他走南闯北,广结良缘,却也无法和刘承忠他们相提并论。 所以,余家这些人被打的时候,几乎是没有还手之力。 余海云遭遇袭击的时候,余成长受崔立和崔玲玲的影响,也曾怀疑过余海风。可现在,余海风和余海云跟着舅舅一起去云南送货了,不在洪江。洪江发生的余家人接二连三被袭事件,显然就和余海风无关了。 余成长回到家,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父亲病了。余成长不敢怠慢,转身出门,往三哥余成旺家里赶。 这六月的天气,一天几变,一会儿艳阳高照,一会儿又是淫雨霏霏,再一会儿是大雨倾盆。年轻人都是一会儿穿背心一会儿穿夹衣,何况年岁大了的老人?稍不留神,就会感冒,一旦感冒,就可能引起肺炎。特别是王子祥去世之后,余兴龙心情一直不佳,显得特别孤单,常常一个人坐在墙角边发呆,到了吃饭时间,如果没有人叫他,他竟然不知道。 余成长赶到时,蔡神医正在给余兴龙号脉,老布也站在一边,老布并不是空手来的,毕竟是老友病了,他带了药箱来。中医用的是褡裢,所有一切放在褡裢里。西医别出心裁,弄出个医药箱,上面还有一个红色的十字。 蔡神医号过脉,到了前庭,余成旺和余成长跟出来,问:“蔡神医,没什么事吧?” “风寒引起的。”蔡神医说,“人老了,身体的各个部件都老化了,经不起折腾啊。” 正说着的时候,听到后院闹了起来,兄弟俩暗吃一惊,跑过去,发现是父亲和老布起了争执。兄弟俩问了半天,才搞清楚,老布要给余兴龙看病,余兴龙坚持不让。 老布非常气愤,说:“我和他这么多年的友谊,我又不会害他。” 余兴龙虽然虚弱,话还能说得出来,只是有些气喘。余兴龙说:“你那套,是给洋人用的,我是中国人,水土不服。” 老布是真的生气了,说:“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我又不是没有给中国人看过病,他们哪个不是让我给看好了?” 余兴龙不相信西医西药,道:“你那哪是看病?你是在用妖术。” 余成长知道这事儿不能跟老爷子闹,只好拉着老布,将他劝走了。老布离开时,口里还念叨:“我以为是朋友呢,我以为是朋友呢。”他显然没明白,中国有位老夫子,说过一句极其有名的话,叫君子和而不同。这就是中国人心里的朋友。 余成长送走老布回来,又开始和蔡神医商量,蔡神医说:“你们也许真该让老布看看,这个洋人,虽然用的是洋医,还是有些道行的。” 余成旺奇怪了,说:“蔡神医,你这话就奇怪了,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他一个洋人,看伤风感冒也许还行,大病,怕还是得中医啊。” 蔡神医摆头:“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中医嘛,主要在调理。西医,着重于解决眼前的问题。这么打个比方吧,老天没完没了地下大雨,地下都涝了。中医呢,一定是想尽办法,将河道疏浚,让洪水自然流走,使得排涝顺畅。” 余成旺问:“那西药呢?” 蔡神医说:“有人会做些法事,让老天不再下雨,那是道士佛徒的搞法。也有人更简单,在某处开一道口子泄洪。对于某一处来说,一定全部被淹,但整个流域,却因而得救。这就是西医。” 余成长说:“我们也不要说远了,还是说说我爹的病。” 蔡神医说:“我就是为你爹的病为难啊。你爹毕竟年纪大了,身体又很弱。这次的病,主要是受了风寒,寒气先在表皮,不久就侵入肺。寒气一旦入肺,就会影响气血,造成淤塞,出现气短、头晕、咳嗽甚至哮喘等。这种病,即使是在年轻人身上,也是非常难治,何况是老年人?药重了吧,怕身体承受不了,药轻了,又怕不起作用,反倒使病情加重。” 三个人商量许久,最后决定,先吃几副中药,看看效果,若是不行,再想办法让老布来看看。 蔡神医的忧虑是对的,毕竟余兴龙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不敢下重药。一连吃了几天药,没有见到效果,余家兄弟也急了,私下里一商量,决定把老布请来,趁着父亲熟睡的时候看一看。 余家兄弟从未找老布看过病,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看,以为像中医一样,拿拿脉,看看舌苔。把老布请到府上之后,说明方法,老布却不干了。老布说,他做人正正当当,既然余老先生不相信他的医术,那就不看好了,这样偷偷摸摸的事,他不干。余家兄弟一个劲地劝说,说不是父亲不拿你当朋友,你没听说吗?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像小孩,爱闹小孩子脾气。昨天他还念叨呢,王子祥走了,就剩老布一个朋友了。 这话打动了老布。想他老布这一生,有朋友吗?一生漂泊,在每一个地方,都只是住几年,认识的人倒是不少,可到了老年,回过头一想,一个知心的朋友没有。与此相比,余兴龙和王子祥,算是和他感情最深的。现在,王子祥已经走了,只剩下他和余兴龙,还计较什么?能帮就帮他一把。 老布看病,用的是听诊器。听诊器不能隔太厚的衣服,余家兄弟,不得不将余兴龙胸前的扣子解开。老布全神贯注,慢慢移动着听诊器。余兴龙原是睡着的,胸前的扣子解开之后,自然会有些凉意,这些凉意,倒也不至于将他惊醒。而老布的听诊器却是冰凉的,贴在余兴龙的身上。老人睡觉并不安稳,竟然醒了。醒过来的余兴龙,第一眼看到老布坐在自己面前,还以为这位老兄弟在陪自己,先感动了一下,接着,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冰凉,探了探头,见老布耳中塞着什么东西,这东西有一根长管子,通到了自己胸前。 余兴龙一把掀开老布的听诊器,接下来大发脾气,大骂儿子不孝,说这不是给他治病,而是要害他,要让他早点死。又说,老布是他的朋友不错,可老布信的神,是外国的神,外国的神管不了中国的事,更管不了中国的人。 这一闹,当晚病情又加重了。余家兄弟不敢再叫老布,只好又将蔡神医请回来。 蔡神医诊了脉,眉头一直锁着,事后跟两兄弟交流的时候说:“我再开一剂药,如果这剂药下去,病情还不见减轻,你们要有点精神准备。” 两兄弟一听,顿时傻了。什么精神准备?自然就是后事。 一剂药吃完,病情仍然没有减轻。余家兄弟,再不能等了,必须将安化的大哥和长沙的二哥叫回来,该准备的,要准备了。 兄弟姐妹们坐在一起商量,自然不愿现在就准备后事,怎么说,还要努力一番。民间有一种说法,叫冲喜。此时,办一桩喜事,也许老人一高兴,病就好了。有些人认为此说没有道理,也有人觉得从精神病学角度来看,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尤其老年人的病,往往因为身体的衰弱,内部抗体出现了问题,一点小病,都可能致命。如果此时被喜事一冲,老人高兴了,体内抗体增强,缓过一个时期,可能就缓过来了。 谈到冲喜,自然就提出了两种方案。一种方案,余海风不小了,快点给他说户人家,让他结婚。另一个方案是现成的,余海云和刘巧巧已经定亲,将他们的婚事办了。 商量来商量去,余成长还是觉得,给海风成婚不妥。他提出的理由是,海风和海云都在马帮,没有回来。海云的亲事毕竟是定了的,把婚期提前,只要刘家没有意见,便可以办,相信海云也可以理解。海风却不同,他还没有开亲,现在如果说一户人家,又没有经过他同意,总归不太好。 最后一致同意,给海云办大事,海风的婚姻大事,留等以后。 余家派人前往刘家,将这一意思说了。忠义镖局这次替余家押镖,因为路途遥远,刘家老一辈以及陈铁锋都没有去,由一干少壮派去了。刘承忠是余家的女婿,自然参与了这一讨论,他本人,是完全没有意见的。不过,刘巧巧毕竟只是他的侄女,这个主,他做不了,还得由刘承义来定。刘承义夫妻只是稍稍商量,便答应了。接下来,是征求女儿的意见。刘巧巧觉得,这事来得有点太快了,可是,婚事既然已经定了,又是为爷爷冲喜,她能有什么话说?即使有点什么话,也只能埋在心里。 接下来,余家和刘家,开始积极准备婚礼。 马帮是十天以后回来的,此时已经是七月下旬,天热得什么似的,知了一个劲地叫唤。余海风回到家一看,家里张灯结彩,他一下子蒙了,立即拉了一个下人,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下人说:“少爷还不知道吧?家里要办喜事了。”海风问:“办喜事?给谁办喜事?”下人说:“当然是给二少爷办喜事。要冲喜呢。”先听说给二少爷办喜事,余海风的脑子里,已经炸了一次,又听说是冲喜,余海风脑子里,再次炸了。 “冲喜?冲什么喜?”余海风惊问。 下人说:“少爷刚回来,还不知道吧?给老太爷冲喜。” “爷爷?”余海风顾不上别的了,问,“快告诉我,爷爷怎么了?” 下人说:“老太爷病了,好像说情况不是太好。” 余兴龙有十几个孙子,所有孙子,他对海风最好,海风和爷爷的感情也最深。听说爷爷情况不是太好,余海风顾不得许多,甚至连家门都没有进,就向三伯家跑去。 坐在爷爷的床前,爷爷正睡着。余海风一直坐在那里,看着爷爷。爷爷确实老了,满脸都是老年斑。此前,他还真没有发现,这种可怕的斑点,是怎么爬到爷爷脸上的。这或许就是衰老,一种自然规律。相反,作为后生晚辈,余海风觉得,自己早应该意识到,时间正在无情地一点一点地夺走自己的亲人。自己和亲人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而现在,他知道了,可是,这一切,很可能已经晚了,他能和爷爷相处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人生啊,争这个争那个,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似乎从来没有人去争,那就是时间。又有多少人知道,这恰恰是人生最应该争的东西,最宝贵的东西。 如此想着的时候,余海风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不知不觉间,眼泪就挂在了眼角。 余兴龙醒了过来,睁开眼,看到有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床前,正要说话,却看到了孙子眼角的泪珠。 “海风。”余兴龙叫道,“你哭了?孩子,别哭,人生都要经过这一遭的。” 余海风惊悟过来,连忙揩干了眼泪,说:“爷爷,你醒了?我哪里哭了?我没有哭。” 余兴龙说:“还说没有,刚才我都看到了。” 余海风说:“那不是眼泪,是汗,对,是汗。我一回来,就跑着来看爷爷,这天太热了,所以出了汗。” “你啊,你哪会说谎?”余兴龙是真的喜欢这个孙子,他想像以前一样,伸出手,摸一摸孙子的头。可是,他的手没有劲,只是动了动。余海风立即抓住了爷爷的手。 余海风说:“爷爷,你感觉好点了吗?” “我好多了。”余兴龙说,“我们爷孙俩,说说话吧。” 余海风说:“好哇,爷爷,您想听什么?” 余兴龙说:“我什么都不想听,我只想你听我说。” “好,爷爷,您说吧。我听着。”余海风答。 “二十四年的事,你还记得吗?”余兴龙问。 余海风没想到爷爷会提起这件事,略愣了愣,随后说:“那时候,我还不到一岁,哪能记得?” 余兴龙便说:“是哟,那时你还没有满周岁,我倒是忘了。” 余海风说:“我倒是听舅舅说过一点。” “哦,你舅舅怎么说的?”余兴龙问。 那时,余成长还只有二十一岁,跑马帮已经多年。整个余家,余成长年龄虽然最小,但办事最干练,武功也最好,余家整个西北的生意,主要由余成长负责。 那次,余成长跟着余家马帮去了西北,押运一批货。像现在一样,这批货只需要押到云南大理。因为不再需要换马了,余家马帮又不肯空着手回来,往往在当地采购一些土特产,运回洪江。通常情况下,他们会采购一点玉石,再装一些干菌、藏药之类。余成长办好货以后,并没有跟着马帮回来,而是独自离开,去了另一个地方。 马帮替余成长带回了一封信,信中说,他要去处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处理完后就回家,但并没有说明要处理的是什么事,也没有说明需要多长时间。 过了整整一年,余成长回来了。回来的余成长,让洪江人大吃一惊,他瘦了十斤,双眼血红,衣服破烂,蓬头垢面,身上还有伤。这不算什么,最让人吃惊的是,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四个人一起回来的,他带着一个大人和两个孩子。这个大人,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女人的怀里,抱着一个不足岁的婴儿,手里,还牵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 看到如此狼狈的儿子,余兴龙一下子傻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余成长跪了下来,说:“爹,她是崔玲玲,是我的堂客。玲玲,这是爹,快叫爹。” 崔玲玲那时可真是年轻,虽然和余成长一样,也是蓬头垢面,但能看得出来,她很漂亮。崔玲玲跪下来,叩了一个头,叫了一声爹。 崔家原来在茶马古道上开了一家顺风客栈,余成长常年行走这条古道,每次都歇脚顺风客栈,自然就和这一家人认识了。这一家的两个老人,非常喜欢余成长,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般。他们的小儿子崔立,和余成长情如兄弟。当然,这一切,源于另一段感情,余成长和他们女儿的感情。 余成长留给父亲的信中说有事,其实是崔玲玲的父母双双病了,余成长留下来,替岳父母治病。后来,崔玲玲的父母双双亡故,余成长将崔玲玲和崔立带了回来,那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就是余海风。 此事在余家引起轩然大波。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余成长私订终身不说,还生了一个孩子,这让余兴龙极其生气。这里面还有一个缘故,余兴龙替儿子谈妥了婚事,女方是张洪昌的女儿张文秀。张洪昌的张记油号,是洪江八大油号之一,家底颇为殷实。只可惜,张家人丁不旺,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张祖仁染上了毒瘾,导致家业快速败落。张洪昌希望给女儿找一户好人家,把张家的家业传下去。为此,张洪昌亲自登门,向余兴龙提亲。张洪昌同余兴龙以及王子祥,均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余兴龙知道张文秀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也很满意。当时谈妥,等余成长回来,征求意见后,便托媒人提亲。 张洪昌以为两家的婚事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情了,满心欢喜,却不料余成长不仅仅带回了妻子,还带回了孩子,不仅仅带回了孩子,还带回了小舅子。 余兴龙给了儿子两个选择:第一,花一笔钱,打发崔玲玲,与张家小姐结婚,不仅仅继承张家一多半的家业,还把余记茶号交给他打理。第二,娶崔玲玲为妻,分家出去独立过活,从此和余家再无关系。说是分家,其实是被扫地出门,余成长仅仅只分到一间旧仓库的库房,分不到余家一分钱财。 余成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个。 关于这件事,余海风听到很多种说法。有人说,余兴龙真是狠心,竟然一脚将余成长踢出了家门。余成长刚自立门户时,日子极其艰难,又没有资金周转,只得跟别人去跑马帮,当脚夫,不要工钱,只是自己带点货。直到一年后,余成长才自己组织了一批货。不过,他没有走以前的老路,而是将这批货运到了腾冲,在腾冲卖掉茶叶后,换回一批玉石,才慢慢起了家。 余兴龙对孙子说:“我知道,为了这件事,你父亲恨我,你母亲也对我心存不满。” “不会的,爷爷。”余海风说,“我爹我娘不是那样的人,他们对您好得很。” 余兴龙摆头:“其实,他们恨不恨我,不重要。风儿,还记得你子祥爷爷说,二十三年前,爷爷下了一步好棋吗?” “记得记得。”余海风说,“当时,我问过爷爷,爷爷不肯告诉我。” 余海风知道,自己家里有很多秘密,或许,爷爷会将这些秘密告诉他吧。正暗自惊喜,不料爷爷却说,今天他累了,等下一次来再告诉他。余海风只好告辞。 回到家,迎面碰到母亲。崔玲玲有些恼火,道:“海风,你一回来,就跑到哪里去了?人影也不见。你弟弟要结婚了,家里一堆事,你也不知道帮忙。” “娘,我……”余海风正想说去看爷爷了,却被母亲打断。 “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他也是你弟弟。”崔玲玲说,“做人要讲良心,要讲感情。在这个世界上,你只有这一个弟弟。” 余海风目瞪口呆,不知道母亲怎么会说出这一套话。他想,干脆不解释了,既然母亲对自己有成见,解释也没用。恰在此时,父亲过来,看到他,问道:“海风,你舅舅说你还没进门就跑开了,你去哪里了?” “我去看爷爷了。”余海风终于找到了解释的机会。 崔玲玲显然不信:“刚回来,门都没进,你怎么就去看你爷爷?” 余海风说:“我在院里下货,听下人说爷爷不太好。我下完货,顾不得招呼,就跑过去了。” “好好好。”余成长一连说了三个好,又说,“海风,你过来,爹跟你说几句话。” 余海风跟在父亲后面上楼,到了书房。父亲很少在这里和他说话,此次把他带进书房,显然是有一番长谈。 余成长坐下来,指了指面前的椅子。余海风坐下。 “你去看过爷爷了?”余成长问。 余海风点了点头:“爹,爷爷的情况真的不太好?” 余成长说:“本来,我们想请老布看一看,可你爷爷坚决不肯,说外国的神仙管不了中国的黎民。蔡神医下了好几服药,一直没什么效果。” 余海风说:“那为什么不把爷爷送到长沙去?” 余成长摆了摆头:“去长沙那么远,你爷爷又是这把年纪,哪经得起折腾?我和你几个伯伯、姑姑商量以后,才决定让你弟弟结婚,冲一冲喜。” 余海风点头:“这件事,我已经听说了。” 余成长说:“你是长子,按理,要先办你的婚事,才轮得到你弟弟。可眼下,要紧的是给你爷爷冲喜,也顾不得别的了,你要谅解一下。” 余海风忙说:“爹,我没意见。” 余成长点了点头:“海风,等合适的时候,爹给你定门亲。或者,你有中意的姑娘,爹让媒人给你上门提亲去!” 余海风摇了摇头,说道:“爹,我现在不想谈婚事。” 余成长皱了皱眉,笑了笑,又道:“你去见你爷爷,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要跟我说二十四年前的事。”余海风说。 “二十四年前的事?”余成长的脸色变了,“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我也不知道。”余海风说,“爹,我听人家说,二十四年前,您被爷爷赶出了家门……” “你别听外面的人乱说。”余成长打断了他,“你爷爷当初是余家的满子。按照祖宗的规矩,他是没有继承权的。所以,他自立门户,才有了余记茶号。他其实是想用这种办法,让我也像他一样,自立门户。” “子祥爷爷对爷爷做这件事佩服得很,说这是爷爷一生下的最妙的一步棋。”余海风说。 余成长一愣,道:“你子祥爷爷是这样说的?” “是的。”余海风说,“我亲耳听子祥爷爷对爷爷说的。” “你爷爷怎么说?”余成长问。 “爷爷只说了四个字:人生如棋。” 余成长听了,略一沉思,然后对余海风说:“你去吧。” 余海风离开书房,心里却满是疑惑。他感觉父亲原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临了又改变了主意。父亲到底想说什么?与爷爷有关吗? 当天晚上,余海风没有睡在家里,而是和爷爷睡在了一起。后来的几天,余海风大多数时间,都和爷爷在一起。爷爷断断续续地给他讲自己一生的经历。余海风将这些片段接续起来,才真正明白,王子祥爷爷说爷爷一生下了几步好棋,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子祥认为,余兴龙一生,下得最精彩的一步棋,是二十四年前主持儿子们分家。余兴龙本人,并不完全认同这一点。他认为,人生如棋,自己这一生,确实下了不少好棋,但归结起来,有几步棋,是极其关键的。 第一步棋,是他成年时,面临事业选择。 余家祖人认为,只要把一件事做到极致,就一定会成功。所以,余家从来都不经营别的行业,哪怕余家自己有马帮,常常帮别人运送茶叶,且整个洪江,因为做茶叶生意发财的大富人,已经不少,余家也没有考虑过要经营茶叶生意。 余兴龙考虑自主创业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茶叶生意。那时候,洪江的茶叶生意,主要是经贵州、云南,将湖南黑茶送到西藏。可余兴龙仅仅只做了两年,便盘下了安化的一家茶场,开始自己生产黑茶。其他茶商,也有在洪江开茶场的,可是,洪江的黑茶,市场不认,人们只认安化黑茶。在安化办茶场,也属于余兴龙的得意之作。 余记茶号的真正崛起,却是几年后余兴龙开辟的另一条运输通道,在长沙建立自己的分号。 长沙虽然是省会,但洪江商人一直不太重视。根本原因在于,和洪江相比,长沙的水路运输优势不相上下,但长沙却没有资源。对于洪江商人来说,他们可以直接走沅水进入洞庭再进入长江,根本不需要绕道长沙。仅以商业而论,省会长沙,反倒远没有洪江有名。而余兴龙在长沙开分号,却与安化茶场有关。安化茶如果经洪江运出,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通过茶马古道去云南。若是北上去汉口的话,再经洪江就绕了。 安化距离长沙很近,若是经长沙到汉口,水路也极其方便。人们之所以舍近求远,不经长沙而将茶叶送到洪江,有一个重要原因,与汉口的贸易地位直接相关。 一直以来,汉口只是一个小集镇,因为是汉江和长江汇流的入江口,后来汉口的大部分地方,在几百年前都是一些沙滩,既不适合居住,也不适合种植,只是一些荒滩。后来因为江水改道,汉水的入江口,被固定在了现在的位置,慢慢才开始有人居住。明朝的嘉靖年间,汉口才只有四坊,也就是四个街道办事处,分别为居仁、由义、循礼、大智。也就在嘉靖年间,朝廷才设立汉口巡检司管理集镇。前面说过,巡检司差不多相当于今天的派出所,最多也就是加上一个街道办事处功能。而汉口巡检司,并不设在汉口,而是设在现在的汉阳。可见,当时的汉口,连一个镇级建制都不是。相反,早在唐代之时,洪江已经闻名全国,汉口却是寂寂无名,无论是规模还是经济总量,远远不能和洪江相比。 进入清朝以后,汉口的发展速度快了起来。康熙年间,汉口巡检司才由汉水南岸移到北岸。雍正五年,汉口巡检司又分成仁义和礼智两个分司。此时的汉口,已经超过出了镇级规模,但还远远不及县级建制。 汉口在这些年的快速发展,和洪江的发展,道理是一样的,同样因为黄金水道。 此前,汉口一直没有发展,地理原因固然是原因之一,商贸运输的货物,更是关键原因。当时中国腹地的货物,经汉口向下江运送的,主要是木材、桐油等,由下江向上,转入江汉运往陕西等地的,主要是粮食、茶叶等。这些物质,通过其他通道也可以运输,汉口并非必经之地。 康熙朝开放海禁,建立海关,以前通过茶马古道以及丝绸之路进行的外贸交易,迅速转向,集中于汉口,运到南京再转海运,是最便捷的通道。货物贸易需要大量的存储场所,而汉江改道后形成的大片江滩,恰好解决了这一问题。于是,汉口出现了大发展。 汉口在近代史上的迅猛发展,还是得益于茶叶贸易。 雍正十三年,废除了茶引制度,马匹的价格大跌,通过茶马古道所进行的交易成了单边交易,利润率大降。相反,通过水路进入汉口,再转运俄罗斯,却成了一条茶叶贸易的主要通道。理论上,下江是中国茶叶的主产地,安徽、江苏、浙江以及江西所产的茶叶,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远远超过湖南、湖北。可这些地方所产之茶,主要是绿茶,可俄罗斯人喜欢的,却是黑茶。加上绿茶都是散装,不像黑茶,湖北产的黑茶是压成砖,湖南产的黑茶是绑成捆,便于运输。汉口因此成了对俄罗斯茶叶贸易的重点集散地。鸦片战争之后,中国被迫开辟了更多口岸,外国人也因此可以直接进入中国内地办商行,俄罗斯人于是在汉口开办了几间砖茶厂,汉口的发展,进一步提速。 余兴龙之所以走对了一步棋,关键还在于安化生产的黑茶过剩,仅靠茶马古道,很难将所有茶叶运出去。最初一段时间,他是将安化茶场的茶运到常德,再通过沅水运往汉口,这实在是太折腾。自从建立长沙商号之后,安化的黑茶,便陆运到长沙,再通过湘江运往洞庭湖进入长江,节省了很多时间。 后来被王子祥赞不绝口的那着妙棋,是指余兴龙主持了四兄弟分家。 中国人有句俗话,树大分丫人大分家。也就是说,中国的家庭,通常都是多兄弟家庭,一旦兄弟成人,就要分家。一般来说,兄弟分家,多半在父亲离世之后,尤其是大户人家,有田产有家业,这些田产家业掌握在父辈手里,父辈仍然在世,不太可能分掉。 余兴龙却反其道而行,他不仅主持了兄弟分家,而且当起了甩手掌柜,对于家族的事业,一概不理,过起了类似于后来的退休生活。 洪江人都说,余兴龙这次分家,目的是为了把余成长赶出家门。表面上看,也确实如此,他把安化的茶场分给了长子,把长沙分号分给了次子,而将洪江的总号,留给了三子。轮到满子余成长,几乎是扫地出门,分到的只是一间仓库而已。 余兴龙告诉余海风,他之所以这样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余成家虽是长子,却没有主掌洪江总号,是因为余成家精细、勤勉,不太适合做生意。老二余成业倒是个做生意的料,但性格急了点,不够稳。所以,余兴龙把长沙分号给他,而不敢给他洪江总号。与老大老二相比,三子余成旺和四子余成长,是最适合执掌洪江总号的。问题是,余兴龙就这么分家的话,整个余家人一定会反对,因为他破坏了长子继承家业的规矩,会让余氏家族的其他家庭无所适从。再说,到底是把总号交给老三还是老四?余兴龙实在不好决断。 此时出了余成长私婚生子一事,余兴龙表面上非常恼火,私下里,倒是暗松了一口气。余兴龙借助此事,将余成长赶出家门,只给他一间仓库。余氏家族的人,一面为余成长愤愤不平,一面又怪余成长不懂事,做出这等忤逆之事,一切咎由自取。正是趁着这个机会,余兴龙将家分了。长子虽然未能掌上总号,毕竟安化茶场非常重要。余氏族人又觉得余兴龙一定是气糊涂了,才这样分的。既然是人家的家事,也不好多说。 余成长自立门户之时,茶叶生意的利润虽然丰厚,但是,贩运一趟茶叶,因为没有马匹交易,回程时只能带些土特产,仅仅只够弥补一些费用,几乎没有利润。加上全国各地,向西北贩运茶叶的商人越来越多,毕竟不再需要茶引了,任何人都可以做这门生意,竞争激烈,茶叶的价格也就下来了,利润更进一步摊薄,生意也就日渐艰难。 相反,余成长不再往西北贩运茶叶,另辟了一条新道,将茶叶运往腾冲,又从那里贩回玉石。此前,人们没有意识到和顺的重要性,因为这毕竟是一个边陲小镇,茶叶需求量不大,云南又是黑茶的主要产地,根本不需要外地茶叶。可有一个极其特殊的变化,很少有人注意到,那就是英国的茶叶需求量逐年加大。英国的进口,几乎全部由东印度公司控制,东印度公司的总部虽然设在伦敦,可主要业务,却在东方,立足点在印度。若是以成本论,东印度公司从云南经缅甸进口中国茶叶是最经济的。只不过陆路运输靠的是马帮,马帮一次所运数量有限。而陆路运来的茶叶毕竟便宜,有多少,东印度公司就要多少。 正因为踏准了这一贸易节奏,余成长的风云商号,迅速发展起来。 王子祥始终认为,余兴龙如果不用这种方式逼余成长,余成长可能不会有绝地求生的强烈欲望,余兴龙也很难解决余家几兄弟未来的发展方向问题。几年后,差不多是按照余兴龙的办法,王子祥将自己的王记油号也分了。 余海风和爷爷在一起,还完成了一件事,说服爷爷接受老布的治疗。 老布和蔡神医说法虽然不同,意义却差不多。蔡神医说,余兴龙肺部淤积,老布说余兴龙肺部有炎症。老布私下里告诉余海风,如果是早期,他还有办法,可现在,余兴龙的肺部已经大面积感染,若是不能控制,就会非常麻烦。遗憾的是,他所用之药,都是自制的,若是能直接用西药,他的把握会大得多。 ※※※※※※※※※ 一大早,余海风离开家门,前往巫水边。 几天后,弟弟的大喜之日,需要大量的鱼肉。盛夏时节气温高,鱼肉不适宜存放,需要量又大,只得事前同船家预订。余海风的任务,就是事先和船家说好,要求他们在当天送多少鲜鱼到余家。 沅水和巫水交汇处,一溜几十个码头。沅水宽而巫水窄,沅水上所建的码头,通常都是商贸码头,来往的都是大船。巫水相对较窄,一般都是小码头,主要停靠一些渔船之类。其中也有一个稍大规模的码头,是一个渔产品交易码头,就叫渔人码头。渔夫们晚上打了鱼,早晨便停靠在码头,任由买家前来选购。 余海风走出东门,下了几十级阶梯,正往前走,听到一个年轻人招呼道:“余大少爷,来买鱼呀?” 余海风看了一眼年轻人,并不认识他。毕竟他是余家少爷,在洪江也算个人物,有人能认出他,并不奇怪。 “后天我弟结婚,需要提前订些鱼。”余海风说。 年轻人道:“哦,这可是笔大买卖啊,买我家的吧。” 余海风说:“我们要的量大,你一家,恐怕不行。” 年轻人说:“那也没问题,你们要多少,具体是些什么鱼,只要说明,我帮你收了,一起送过去。” 余海风似乎还有点不放心,问:“你认识我?” 年轻人说:“你是风云商号的大少爷,整个洪江城,谁不认识你啊。” 余海风又问:“你的船呢?我去看看。” 年轻人向前一指:“我的船在前面。少爷放心,沅水巫水所有渔家,我都熟,保证误不了少爷家的大事。” 余海风暗想,我也不会全听你说,成不成,我还是要先看一看。再说,余家又不是一个人在采购,还有别人呢。余海风随着年轻人向前走,没多远,到了一棵大树下,年轻人向前一指,说:“少爷,到了,那就是我家的船。” 船在水边,需要下一道石级,石级旁边,正是那棵大树。年轻人领头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喊:“爹,余家大少爷要向我们订鱼。” 余海风大意了,跟着向前走去,想上船看看,再考虑是否订下这单买卖。不想刚走到树下,突然感觉有什么响动。练武之人异常警觉,他暗叫一声不好,迅速向旁边一跃。岂知人才刚刚跃起,便觉得头上有什么东西罩下来,待他明白,才知道树上掉下来的是一张网,将他网住了。那个年轻人随即返回,又有两个大汉从树上跳下来,三人一起,将余海风按倒,又用一块布,将他的嘴塞了,再将网在他身上缠了几遍。三个人抬着他登船,那条船迅速驶离了岸边。 余海风是练过功的人,若是正常打斗,三几个人,他倒也不在乎。可这次,人家是有备而来,他却是没有半点准备,渔网一旦上身,他是完全动弹不得,只能束手就擒。最初的慌乱之后,他冷静下来,再拿眼去看,却见坐在船舱里的两个人,他都认识,野狼帮的,他能叫得出名的是三当家黑狼。 余海风心里叫了声倒霉,既然落到了野狼帮土匪手里,看来是凶多吉少了。 船行了一段距离,黑狼主动抽出了塞在余海风嘴里的布,道:“余大少爷,得罪了。” 余海风见黑狼对自己倒也和颜悦色,便强自镇定:“原来是野狼谷三当家的,别来无恙啊?这么瞧得起我余海风,搞这么大动静?” 黑狼嘿嘿一笑:“余大少爷,我们大当家的想逑你得很,派我们来请你。” 余海风有些意外:“是吗?野狼谷大当家的想我?难不成你们大当家的有龙阳癖?我可没那个爱好。” 黑狼说:“余大少爷真会说笑话。我们大当家的,哪有那种爱好?他是敬英雄,所以派我们来请你上山一叙。” “哈哈,你们请客的方法倒是别致啊。”余海风说,“是不是用这种方法,请了很多人上山?” 黑狼若无其事:“我们是土匪,不讲逑江湖规矩,如果讲江湖规矩,我们何必当土匪?” 下了船,两名土匪背了余海风,沿着一条山道向前走。走不远,山谷里拴了几匹马。他们又骑上马,余海风被置于马背上,由一名土匪扶着。一直走到快天黑的时候,才到了一处密林处。一行人停下来,其中一个土匪打了个长长的呼哨,树林深处也回应了一个长长的呼哨,随后跳出几个土匪。 其中一个土匪边向前走,边说:“三当家,七当家的,人弄逑回来了?” 黑狼道:“女人没有弄逑回来,男的弄逑回来一个。你们几个,把他抬到大当家面前去!” 余海风有些明白了,他们大概是进洪江城抢花蝴蝶的。这些土匪也太胆大了,上次古大人剿匪,虽然吃了败仗,据说,古大人杀了叶世延之后,朝廷倒也没有怪罪他,只是严令他加强剿匪。古大人这段时间再没有采取行动,却在加紧演练民团,看来,这个古大人不剿灭这些土匪,是不会罢休的。这些土匪也真是嚣张,竟然置古大人的厉兵秣马于不顾,仍然活动如常。 两个土匪一左一右,抬起被网捆着的余海风向前走。余海风叫道:“老子有胳膊有腿,让老子自己走。”两个土匪不理会他,黑狼在后面说:“余大少爷有我们土匪的血性,和我们是一路的,我喜欢。” 两个土匪抬着余海风,在树林里走了一阵,眼前忽然多了一片悬崖,悬崖下面有几个山洞,山洞口几个土匪在放哨。一看这里,就是土匪临时的落脚点。 山洞之中,三块石头之间,燃着柴火,上面支着一口锅,锅里煮着肉。十几个土匪围着大锅而坐,身边放着酒坛、筷子及碗。正中一个坐在一把竹椅之上,大马金刀,正是野狼帮大当家狼王千人斩。 两个土匪把余海风抬到狼王千人斩的身边。 狼王千人斩喝道:“松开,松开,快松开!” 黑狼忙道:“大当家的,这个小子有点棘手……” 白狼道:“野狼帮这么多兄弟,还怕他一个人不成?松开。” 两个土匪解开余海风身上的渔网,后面一个土匪拿了个竹凳,放在余海风面前。余海风并没有立即坐,被绑了一整天,手脚都是麻的,他得活动活动手脚。狼王千人斩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余海风,一直笑着,显得很慈祥。反倒是那些土匪,从没见狼王笑得如此亲切,心里打着小鼓,不知道狼王要干什么。 余海风旁若无人,先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稍稍好一点,见旁边有一只酒坛,走上前抓起来,摇晃了一下,感觉里面有半坛酒。他端起酒坛,一仰脖子,猛地喝起来。一个土匪在旁边叫:“喂喂喂,你倒是一点都不认逑生啊。” 狼王说:“让他喝。” 其他人便不出声,只是警惕而又紧张地看着他,随时准备对付他的攻击。 余海风喝完了酒,感觉还没有完全恢复,又打了一套拳,才在那张给他的凳子上坐了,道:“大当家的,余某今天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你放个话出来!” 狼王千人斩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你不怕被杀?” 余海风一声冷笑:“要杀不过一刀的事情,有什么好怕的?” 狼王千人斩又道:“你不怕剐?” 余海风哈哈一笑:“要剐不过多几刀而已,反正就是一死,老子不怕!” 狼王千人斩忽然喝道:“老子?你在老子面前称老子?” 土匪们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狼王千人斩一怒,后果不堪设想。 余海风不以为然:“老子就称老子了,又怎么样?你要杀还是要剐?老子若皱下眉头,就不姓余!” 狼王千人斩神色一凛,忽然哈哈一阵大笑:“你本来就不姓余。” “笑话。”余海风说:“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不姓余,难道你姓余?” 狼王还是不怒,道:“你真的不姓余,你姓罗。” 余海风说:“你酒没喝多吧?说什么昏话?” 狼王说:“好,老子现在不跟你说这个。老子跟你说另一件事,要你当土匪,你当不当?” 余海风一口拒绝:“笑话。杀了老子可以,要老子当土匪?白日做梦。” 麻子狼跳起来,从腰上拔出弯刀,喝道:“大当家的,这个家伙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先砍逑他几刀再说。” 另外两个土匪也附和:“对,大当家的,这家伙不识好歹,收拾他!” 余海风丝毫不惧。 狼王千人斩喝道:“没你们逑事,把刀收起来。”麻子狼忙把弯刀收起来,惊讶地望着大当家的。 狼王千人斩看了看余海风:“你不想当土匪?” 余海风反问:“老子大少爷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当土匪?” 狼王千人斩嘿嘿一笑:“我给你说一个理由,或许你会愿意当土匪呢!你想不想听听?” 余海风心中有些惊奇,冷笑:“你说说!” 狼王千人斩抬头四下看了看,问道:“少当家的呢?” 土匪们四下一张望,个个都紧张起来:“刚才还在,不知道这时候又跑哪里去了……” 狼王千人斩道:“别管他了……你们全部出去,没我的命令,一个也不许进来!” 土匪们得到命令,果然全部走出了山洞。 余海风心中大为奇怪,忍不住多看了狼王千人斩几眼,他在判断,自己能不能打得赢狼王,如果打得赢,能不能逃出这个山洞? 狼王千人斩抓起一个酒坛,对余海风道:“一边喝酒,一边吃肉,老子一边给你说这个理由……” 余海风也不客气,大口喝酒,拿一根竹签从锅里叉起肉,狼吞虎咽。狼王千人斩看着他的动作,哈哈大笑:“你看你,从头发到脚指头,就没有一个地方不像土匪。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土匪的儿子住山洞。你本不姓余,而是姓罗……” 余海风也觉得有点奇怪了,这个家伙,为什么一再说自己不姓余而姓罗?他抓过酒坛,喝了一大口酒,以掩饰自己的惊诧。 狼王道:“老子说,你不姓余,而是姓罗。你根本不是卖茶叶家的种,而是老子的种!” 余海风目瞪口呆,这土匪头子是得了妄想症还是怎么的?他万万没想到,狼王千人斩竟然说出一段极其奇特的经历。 狼王说,他的本名不叫狼王,而是姓罗,叫罗大毛。罗大毛的祖籍是广西,他从小就知道,他们居住的那个地方,有来人和土人之分。所谓来人,也就是外来人,就是后来说的客家人。所谓土人,就是一直居住在当地的少数民族。来人和土人之间,经常发生械斗。罗大毛十岁那年,又发生了一次冲突,土人纠集更多的族类,对来人进行了大清洗。来人意识到这次面临灭村之灾,便掩护一些孩子逃走。罗大毛是逃走者之一。 后来,罗大毛被一家好心人收养,认了义子。好心人家里,当时有五口人,男主人名叫崔义雄,三十多岁,育有两个女儿崔飞莺和崔玲玲。崔飞莺五岁,崔玲玲三岁。另一个人是崔义雄的父亲,老人家五十多岁,身体一直有病。这一家人居无定所,罗大毛跟着他们四处流浪。直到一年多后,爷爷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加上崔义雄又添了个儿子崔立,再不适合流浪的生活,才在滇藏交界的古道边,开了一家客栈,取名顺风,总算落下了脚。即使如此,又过了两年,爷爷还是病逝了。 罗大毛一直跟着义父练功,几年后就成了崔家的壮劳力。 狼王说,罗大毛和崔飞莺日夜生活在一起,虽然以兄妹相称,其实彼此都知道不是亲生兄妹,所以,年龄大了以后,两人之间的感情猛长,成了一对恋人。顺风客栈的客人,通常都是马帮,其中就有洪江余家的马帮。余家马帮有一个少爷,名叫余成长。他见过崔飞莺后,暗生情愫,崔家夫妇也很喜欢他。有一次,他主动向崔义雄提亲,崔义雄不知道女儿和义子在暗中恋爱,答应了这门亲事。 刚开始,罗大毛和崔飞莺只是着急,并没有想有特别的行动。后来有一次,余家马帮又来了,余成长提出,要跟崔飞莺成亲。罗大毛不得不站出来,表示反对,认为婚姻大事,一定要三媒六证,需要长辈的祝福。余家是洪江大户,在没有余家长辈出面的情况下,余成长和飞莺妹妹不能成亲。可崔义雄夫妇不知犯了什么糊涂,竟然同意等马帮返回时,余成长可以带崔飞莺回洪江成亲。 崔飞莺爱的是罗大毛,无论如何,不肯嫁去洪江。何况,这桩婚事,并没有得到余家长辈的祝福,去了之后,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她和罗大毛商量,决定私奔。 那天晚上,在几乎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罗大毛带着崔飞莺逃出了顺风客栈。没想到,刚逃出不久,被崔义雄发现,崔义雄夫妇一路追赶而来。西北那种地方,可走的路并不多,没有多长时间,罗大毛和崔飞莺逃走的方向,就被崔义雄发现了,他们跟了上来。 狼王说,他没有办法,发现被义父盯上之后,只好让飞莺一个人往前逃,他留在后面,想将义父义母引开,然后再设法去找飞莺。没想到,义父见了他,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见了面就动手。毕竟有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他不忍心和义父动手,听任义父打他。后来,他感觉义父不是一般的打他,而是下了杀手,他才不得已还手。 罗大毛一直跟着义父学武,除了和猎物动过手,从未和人交手,出手不知道轻重。还手时,将义父打伤了。义母见他打伤了义父,就骂他是白眼狼,上来和他拼命,他一失手,又将义母打伤了。狼王说,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的手如此之重,到了第二天凌晨,义父母双双死去,他才知道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他只好掩埋了义父母,然后找到飞莺,没敢对她说真话。 从此之后,罗大毛和崔飞莺,就生活在云南和广西交界的深山老林之中,以打猎为生,两人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并且产下他们爱情的结晶。 狼王说:“这个孩子,就是你。” 余海风大叫:“不,不可能。你胡说八道。” 狼王说:“你如果不信,可以回去问余成长和崔玲玲,也可以去问崔立。” 余海风怎么都不肯接受狼王的说法,一连指出了他话中许多处破绽。比如说,狼王的武功既然是崔义雄教的,那么,舅舅崔立的武功,也一定是崔义雄教的。按照狼王的说法,崔义雄死时,崔立应该只有十二三岁。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就有如此了得的武功,说明崔义雄的武功更高。崔义雄的武功如此之高,又怎么可能被罗大毛打伤?既然罗大毛已经误伤了崔义雄,又为什么会再进一步误伤其妻?而且,既然是误伤,又怎么可能两人同时伤重不治? 狼王说:“好吧,老子好汉做事好汉当,这一点,老子没有说真话。当时,老子气那两个老东西不肯把飞莺嫁给老子,把他们打死了。” 余海风说:“还是不对。” 狼王问:“又哪里不对了?” “既然是这样,我怎么没有跟着你和……和崔飞莺,而是跟我爹和我娘回了洪江?”余海风说。 狼王说:“因为余成长找到了我,我们俩有一场恶斗。你娘知道她的父母被我打死,跳河自杀了。我被余成长打得大败,余成长大概以为我死了,将我扔进一个草坑之中,草草掩埋,然后带着你离开了。没想到我命大,几天后,又活了过来。” “我不相信!你编造了一个谎言来欺骗我,你究竟有什么险恶用心?”听完这一切,余海风怒吼起来。 狼王并不生气:“老子为什么要骗你?如果你不信,可以回去问余成长那小子,问你小姨妈,他们会告诉你一切。老子虽然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土匪,但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儿子,这是铁一样不可改变的事实。” 余海风往洞外就走。 狼王喝道:“你想到哪里去?” 余海风:“我要回家问个清楚!” 狼王嘿嘿一笑:“你在这里待几天,然后我派人送你回去!” 余海风冷冷地道:“我知道如何回家!” 狼王狡黠地笑了笑:“但你现在不能走!” 余海风怒视了他一眼:“为什么?” 狼王也恶狠狠地盯着余海风:“后天是你弟弟余海云的大婚之日吧?洪江许多人要到你家贺喜。古立德不是要剿灭老子吗?老子就是要让他看看,是他厉害还是老子厉害。老子要带人进洪江,大发横财!不过你放心,老子暂时不想动风云商号!” 余海风心中震惊不已。 狼王一声吆喝:“兄弟们进来呀!跟新少当家的喝酒!” 山洞外的土匪们一拥而入。 狼王宣布:“兄弟们,站在你们面前的,就是老子的亲生儿子罗海风,也叫余海风。” 土匪们面面相觑,惊讶无比。 余海风喝道:“你别胡说八道!” 狼王千人斩果然住了口。 独眼狼看了看两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当家的,这个是新少当家的,以前那个少当家呢?” 狼王千人斩得意地道:“儿子不怕多,以前那个还是少当家的!老子要依靠他们把野狼帮发扬光大呢!” 在山洞里过了一天,余海风一直想找机会逃走。毕竟,弟弟的婚礼就在明天,他作为哥哥,不能错过对弟弟的祝福。尤其狼王要攻打洪江,他想逃出去报信。可狼王自从和他谈过话后,又将他捆了起来,就连吃饭,也是让人喂他。午饭后,狼王安排独眼狼看守余海风,自己领着全部土匪下山了。 余海风被绑在一根石头柱子上,屁股下面是一条石凳,独眼狼拿着刀,警惕地坐在一边。余海风想,眼下之计,只能想办法搞掂这只独眼狼,然后回去报信。可是,怎样才能搞掂这个土匪?想来想去,也没有好办法。余海风知道,静想,或许想不出办法,只能制造一些事端。 他于是大叫一声:“老子饿了,想吃饭,想喝酒!” 独眼狼忙应道:“少当家的,这不是问题,小的马上给你准备。”乐颠颠地从锅里捞肉,倒了一碗酒,送到余海风的嘴巴边。 余海风:“解开老子。” 独眼狼:“少当家的,这不行。” “你不是叫老子少当家的吗?你想想,有这样的少当家吗?”余海风说,“你也不想想,老子既然是少当家的,总有一天,会当这个家的。你今天不听老子的话,不怕等老子当了家的那一天,杀了你?” 独眼狼显得很为难:“就算少当家的将来可能杀了我,那也是将来啊。如果我现在把少当家的放了,大当家的马上就会要了我的脑袋。” 余海风和独眼狼纠缠半天,这家伙油盐不进。 熬了个把时辰,余海风看到洞口人影一闪,有人进来了。 余海风心中一喜,随即惊讶得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进来的人穿着长袍马褂,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白净斯文,一双眼睛清澈如水,胸前一根红丝绸,拴着一块元宝,头上戴着一顶帽子。不正是罗小飞吗? “罗小飞,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余海风大叫。 独眼狼听到叫声,猛地回头,立即站起来,恭敬地说:“少当家的,你回来啦?大当家的这几天都在找你呢!” 余海风再次一惊,少当家的?他也是少当家的?对了,狼王说过,两个少当家的,儿子不怕多,他又姓罗。难道罗小飞是狼王的儿子? 罗小飞高傲地昂起头,看了看余海风,问独眼狼:“这人是谁呀?绑在这里做什么?” 独眼狼道:“这个也是……少当家的……” 罗小飞双眉一扬:“什么?少当家的?那我算什么?” 独眼狼继续笑道:“你还是少当家的……我听大当家说过,他是大少当家的,你是二少当家的。他叫余海风,大当家说,以后会改名为罗海风……” 罗小飞哦了一声:“大当家的去哪里了?” 独眼狼惊讶地道:“二少当家的,你不知道吗?大当家带人打洪江去了!明天晚上就热闹了,可惜我去不了。” 罗小飞点了点头:“知道了,还有什么人在家?” 独眼狼说:“这里没别的人,其他的人都在野狼谷。” 罗小飞大摇大摆地坐在狼王千人斩的躺椅上:“去给我倒碗水来!” 独眼狼迟疑了一下:“二少当家的,我要看住大少当家的,他若逃走了,大当家会拧我的脑袋当夜壶……” 罗小飞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 独眼狼应了一声,刚转身,罗小飞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右手抓着什么东西,对准独眼狼的后脑挥了过去。独眼狼嗷的一声叫,人就软软地倒在地上,余海风这才看清,罗小飞不知什么时候暗抓了一块石头。 罗小飞过来解余海风的绳子,余海风和他近在咫尺,嗅到他身上有一股幽幽的清香。余海风再次难以自持,心中一阵慌乱。怎么是女人的气味?难道他刚才和…… “海风哥……”罗小飞看了余海风一眼,羞涩地低下头,“我真不是有意要骗你!” 余海风看到了她的眼神,又看到了她替自己解绳子的双手,再次惊了一下,再偷偷地看一眼她的胸脯,发现那地方是隆起的,就像塞了两团什么。他突然明白过来,道:“你……你是……你是……” 罗小飞再次睃了他一眼,羞赧地说:“你猜对了。” 余海风真的没想到,这个少当家竟然是女儿身。因为情况紧急,他也顾不得许多,只能利用一下罗小飞了,当即说:“你解开我,不怕我跑了?” 罗小飞说:“我不光不怕你跑了,我还要带着你跑。” “带着我跑?”余海风糊涂了,“为什么?” 罗小飞说:“你现在已经知道我是女的,女人和男人不同,我不想当土匪。还有,洪江是你的洪江,我不能看着你的家乡变成死人成堆,血流成河。” 余海风的心猛地动了一下,暗想,没想到,土匪堆里,竟然有人如此善良。 余海风心中有很多疑问,却顾不得问,抬腿便向外跑。罗小飞在后面叫道:“海风哥,你等一下,我们先把他捆起来,免得他去给义父报信。” 余海风一想也是,没想到罗小飞如此细心。他因此返回,和罗小飞一起捆绑独眼狼。余海风从未和女人如此靠近,罗小飞身上特有的气味,再一次飘进了他的鼻子,随后弥漫了他所有的嗅觉器官,他禁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独眼狼醒过来,哭丧着脸:“两位少当家的,你们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 罗小飞笑嘻嘻地道:“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就说是我暗算了你,救走了海风哥,大当家不会怪你的!” ※※※※※※※※※ 余海风去渔人码头预订喜事当天需要的鱼,可一去不回。 这次办喜事,后勤方面的总管是余成欣和余成永。她们是一对双胞胎,余成欣早出生一个时辰,是姐姐,嫁给王顺朝为妻。余成永是妹妹,嫁给刘承忠为妻。两姐妹中,余成永的身份更特别,她既是刘巧巧的婶娘,又是余海云的姑姑。 见余海风好长时间没回来复命,余成永便问姐姐,以为海风向姐姐报过了。没料到姐姐说,根本没见海风。到了下午,仍然不见海风回来复命,余成永意识到这件事有点蹊跷了。她所能想到的,是不是侄儿对巧巧嫁给弟弟不满,故意制造点麻烦?她派了个人,到码头去打听,结果人家说,根本没有余家少爷订鱼这件事。 好在还有一天时间,余成永也不急,觉得明天早晨再订也不迟,最多也就是多订几家,便没有声张。整个余家,上百人在忙着,少了一个余海风,大概也没太在意。晚上,余海风没有回家睡觉,余家人还以为他陪爷爷去了。 这天傍晚,洪江城里还出了另外两件事,必须费一番笔墨。 第一件事,是一件小事,洪江城里的两个洋人在一起喝酒。 老布在洪江的时间长一些,有六七年了,对于洪江的每一处,十分熟悉,早已经认定自己就是洪江人。西先生来洪江的时间要短一些,但也有五年。不过,西先生并不常住洪江,更多的时候,是带着商队来到洪江,一年大概来洪江三到四次,每一次来回,都需要两个多月。这是西先生今年第二次来洪江。 毕竟,大家都是西洋人,西先生每次来洪江,都会请老布吃饭喝酒。老布是信洋教的,不喝酒,只喝茶。西先生也是教徒,但和传教士还是有本质不同的,所以,他从来都不戒酒色。 每次,他们吃饭的地方也是固定的,在荷叶街老杜茶馆,连房间都是固定的,二楼一个邻街的包厢。街道的正对面,是一家烟馆:祥云阁。 祥云阁是张祖仁新开的一家烟馆。洪江的烟馆,大部分是张祖仁的,也有其他几个老板的。但这都是一种表面现象,幕后实际还有好几个老板,其中最大的老板,就是西先生。此外还有王顺喜、王顺清。 西先生其实更想和王顺喜合作,因为王顺喜做事有条理,更可靠,又有王顺清这个把总爷当靠山。可是,因为王子祥老爷子坚决反对王家儿孙从事鸦片生意,王顺喜只得暗中瞒着老爷子。好不容易王家老爷子一命归西,西先生以为王顺喜可以公开从事这行生意了,不料一场大病,王顺喜被老布锯掉了双腿。 老布和西先生完全不是一路人,却又常常在一起,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之间可以说英语。相对于遥远的中国而言,他们的祖国挨得非常近,自然有一种中国人所说的老乡见老乡的感觉。老布穿了件白色的西式衬衫,已经有些旧。他自然没有这样的衬衫,这衬衫是西先生送给他的。西式衬衫下面,穿的是一条中式裤子,黑色,用麻布做成的。脚上穿的,却是草鞋,再加胸前的木头十字架,看上去显得不伦不类。老布确实太老了,胡须头发全都白了,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色彩,眼睛也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 西先生也有四十多岁,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完全是西方绅士派头。 两人坐在这里,一个喝着中国茶,另一个则喝着西洋酒威士忌。 西先生端起酒杯,举在老布面前,说:“约翰先生,你大概有好多年没有喝威士忌了吧?要不要来一杯?” 老布摆了摆头,端起茶,说:“这是上帝赐给人类的神奇的树叶,我喜欢。” 西先生又问:“我听说,你离开意大利几十年了吧?有没有打算回欧洲一趟?” 老布再一次摆了摆头:“不,中国人需要我,上帝希望我留在这里。” 西先生说:“我听说,连你的老朋友余兴龙先生,都不信你的医术……” 老布说:“他虽然不信,但事实上,我用西药在这里救了很多人。” “包括王顺喜先生?”西先生问。 “是,包括王顺喜先生。”老布肯定地说,“如果不是我给他截肢,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还包括余兴龙先生,我的药正在减轻他的痛苦。” 西先生说:“我感兴趣的是王顺喜先生,他到底是什么病?” 老布再一次摆头:“不,他不是病,而是被下了毒。” 西先生一惊:“下毒?谁会这样做?他的仇人?” “我认为是他的父亲王子祥先生。”老布说。 西先生再次震惊了:“王子祥?他的父亲?为什么?” “因为你。”老布直言不讳。 西先生说:“因为我?这不可能。” 老布说:“因为你被魔鬼蒙蔽,把邪恶带进了中国。你宣誓成为上帝的信徒,可是,你违背了上帝的意愿,正在给这里的人,带来巨大的灾难。” 西先生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我知道,约翰先生在洪江奔走,呼吁中国人不要吸食鸦片。不仅仅是你,还有余兴龙和王子祥,还有其他人,现在,又加上了古立德大人。你们的人不少,可效果却很差。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上帝的惩罚还没有到来。”老布说。 西先生端起酒杯,轻轻摇晃:“不。这是一场战争,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 老布显得很吃惊:“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一场战争?” 西先生说:“对。我并非代表我自己。我所赚的钱,已经足够我花好几辈子。我是上帝的信徒,我没有那么贪婪。但是,我的祖国,需要我和中国人做鸦片生意。” 老布讥讽道:“给自己的罪恶找一个合理的理由?” “不,我并没有说假话。”西先生说,“约翰先生是一名传教士,可你并不清楚国际贸易是怎么回事。国际贸易需要互利互惠,需要彼此有利。简单地说,需要贸易平衡。这种平衡如果长时间被打破,一个国家的财富,就会无休无止地流向另一个国家。对于这个国家来说,就是财富掠夺,就是灾难。” “我听说过,国际贸易一直都在寻求缩小逆差。”老布说。 “对。贸易逆差出现后,通常都会用外贸谈判的方式解决。外贸谈判解决不了的时候,就会通过外交谈判方式解决。一旦上升到外交层面,就已经不再是贸易问题,而是上升到了政治层面,处理不好,有可能引发战争。” “就是你刚才所说的贸易战争吗?”老布问。 “不,我说的战争,是指军事战争。”西先生说,“你大概不太了解我们英国的情况。上世纪,因为大量进口丝绸、瓷器和茶叶,尤其是茶叶,却没有丝毫对中国出口,白银大量流向中国。英国政府大为紧张,派出一个强大的外贸使团前往中国,希望进行谈判,解决贸易逆差问题。可是,英国使节面见中国皇帝乾隆的时候,没有行中国的双膝跪拜礼,而是行的英国单膝跪拜礼,被乾隆认为蔑视天朝,拒绝贸易谈判。” 老布说:“这个事,我听说了。英国使团无功而返,英国政府因此指示东印度公司,一定要想出办法解决贸易逆差问题。东印度公司找到了鸦片,是这样吧?” “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西先生说,“我们研究后认为,中国政府并不懂经济,甚至可以说,完全不懂政治。我说的是国际政治。他们闭关锁国,用一个中国词怎么形容的?对,坐在井里看天。” “坐井观天。”老布说。 “对对对,就是坐井观天。”西先生喝了一口酒,“事实上,中国可以更加强大,可以比现在强大得多。因为他们有资源,极其宝贵的资源,比如他们的丝绸、瓷器以及茶叶。乾隆皇帝说的也许是对的,英国有什么?英国所有的东西,并不是中国人急需的。可他们并不知道,英国自工业革命之后,有现代化的技术和设备。他们完全可以更进一步扩大贸易,开放港口,通过贸易的方式,获得他们所需要的,大大提高他们的教育、文化以及技术水平,迅速享受西方工业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同时,也能更多地向外输出他们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可惜,他们不懂这个,他们认为我们所拥有的那些是不重要的,无意义的。而我们,必须终止这种单边贸易,使得流出去的白银回流。因此,我们找到了一种他们需要的东西,鸦片。” “这是一场发起于十六世纪的世界性掠夺,最初是葡萄牙和西班牙,当然,后来你们英国、法国甚至包括我们意大利,也加入了这场掠夺。而今天,你们成了最大的胜者,是这样吗?”老布问。 西先生说:“非常不幸,恐怕是这样。” 老布更进一步说:“你们的掠夺,对于弱小的国家,总是奏效的,但对于强大的中国,你们无能为力,就是你所说的战争?” 西先生说:“约翰先生,你错了。这场战争,并不是我们挑起的,而是中国挑起的。中国茶叶大量输出英国,使得英国的白银大量外流,国库空虚。我们在贸易以及外交层面,都进行过努力,但中国人拒绝了。最初,我们英国政府认为中国人太傲慢,而我到了中国之后才知道,他们不是傲慢,而是愚昧、无知。正如你所看到的,现在,整个战争形势已经逆转,变成了英国对中国的战争──鸦片战争。你也看到了,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在为平抑这种单边贸易而努力,我们不断进口中国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尤其是茶叶进口量,逐年在加大。而直到今天,中国人还没有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老布说:“从经济层面,我承认你的说法。可是,你们以一个政府的阴谋,正在毁灭中国所有的人民。这是邪恶的,极其邪恶,主是一定不会原谅的。” 西先生说:“恰恰相反,我们英国政府正是遵从主的旨意,按照主的指引,找到了鸦片。我们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在拯救中国人民?中国政府的愚昧,导致中国人民更加愚昧,除了鸦片,我们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让这个民族醒过来吗?没有。所以,上帝给了我们鸦片,让我们来拯救这个民族。” “你这是狡辩。”老布说,“上帝永远不会站在邪恶的一边。而你们,英国政府,恰恰是邪恶的代表,你们会受到上帝的惩罚。” 西先生指着祥云阁说:“你看吧,中国人成群结队向那里走,这难道不是上帝的旨意?如果不是,上帝为什么要让他们自觉自愿走进那里?” 老布叹息道:“这些人,都是被你们用邪恶所蒙蔽,上帝一定不会原谅你们的所作所为。” 西先生有些扬扬得意地说:“可事实上,英国正在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最富有的国家,这难道不是上帝的旨意?” “不!”老布斩钉截铁,“英国的富有,恰恰来源于邪恶,来源于对其他国家的掠夺,尤其是对中国的掠夺。” 西先生显得有点不高兴了,“不是这样吧?连中国政府都不这样认为。约翰先生应该知道,中国政府允许广州十三行进口大量的英国鸦片。我想请问约翰先生,你认为这是邪恶,这是掠夺,中国政府为什么不这样认为?” 老布说:“那是因为你们用邪恶的办法蒙蔽了中国政府。我坚信,在上帝的感召下,要不了多久,中国政府一定会醒悟的。” “那我们就等中国政府醒悟好了。” 正当老布和西先生在老杜茶馆唇枪舌剑的时候,崔立正在悄悄地寻找余海风。 发现余海风失踪的,并不仅仅只是余成永,还包括崔立。崔立早就注意到,余海风和罗小飞有交往。他一直怀疑这个罗小飞来路不正,特别是余海风从云南回来之后,似乎一直在暗中寻找罗小飞,崔立很想搞清楚,余海风和罗小飞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所以,才会暗中调查。 余海风早晨出门,一直没有回来,引起崔立的怀疑,便开始四处寻找,因为得不到余海风的任何消息,他便转而打听罗小飞。有人告诉他,见罗小飞出了城,往西北方向去了。崔立于是一路寻找,直到天快黑了才折返。 返回途中,路过一片树林,树林之中,有一条小路直通洪江。崔立走了一段,一棵大树后面闪出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地道:“站住!” 崔立看了看这个人,四十岁左右,个子很高,脸如红铜,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上身穿着白色褂子,下穿黑色的裤子,大洒鞋,却扎着漂亮的绑腿,从脚跟到膝盖处。 崔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的绑腿,看得出这个人是练过武的,而且武功在这双腿上。崔立没怎么在意,淡淡地问了句:“阁下是谁?为什么挡我的路?” 那人嘿嘿一阵冷笑,双手抱在胸前,说:“我从洪江一直跟到这里,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看你鬼鬼祟祟,必不是什么好人!” 崔立问:“你可知道我是谁?” 那人双眉一挑,厉声道:“我管你是张三李四王老五?我就看你不是好人,今天拿了你去见官!” 崔立心中渐渐有气,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你凭什么能拿住我?” 那人一拍大腿,喝道:“就凭老子的两条腿!”双脚一分,站了个马步,忽然腾身而起,一脚向崔立直踢来。崔立只微微一侧身,就让开了那人的直踢。但那人变化很快,人在空中没有踢中,立刻变踢为横扫。 崔立后退了一大步。 那人扫了个空,落在地上,脚一点地,再一次跃起,这次是双脚连环飞踢。 崔立仅仅试了这两招,立即想到一件事。最近一个时期,余家人屡遭暗算,暗算者一直没有使出手上的招式,而是使的腿法。看来,所有事,都是此人所为。崔立很想将此人抓住,搞清楚此人的目的,便忘了爷爷关于不能轻易使用十二追魂腿的遗训。 崔立喝道:“你有腿,难道我就没有腿吗?吃我一腿!”他左腿飞出,一条腿迎战那人两条腿。他一条腿明明后出,却比那人两条腿还快,后发而先至。 那人身在半空,两条腿都是踢向崔立的,眼见崔立的腿居然飞到了他的胸前,忙用双手来格挡。但崔立的这一腿却是虚的,他的腿忽然往下,正中那人的腹部。崔立只用了三成的力气,那人的身体往后飞了出去,撞在一棵树上,落在地上,哎哟一声大叫。 崔立收了腿,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爬了起来,满嘴泥土,一张脸涨得通红:“我是白马镖局的镖师雷豹,人称北腿王,我可是巡城队的!” 崔立一征:“你是白马镖局的?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雷豹一手捂着小腹:“我是三个月前才来的。” 崔立明白了,他这一趟去云南,前后差不多两个月,白马镖局请镖师,自然不需要告诉他,因而他不知道此人。崔立哼了一声,冷笑道:“本人风云商号崔立,不是土匪。你这个北腿王的称号,名不符实,应该叫败腿王吧!哈哈哈!”扬长而去。雷豹一脸讪笑,等崔立走远之后,他的笑变得狰狞起来。 这一次交手,让崔立怀疑此前针对余家的一系列袭击,是雷豹所为,只不过,他实在不明白,马家为何要与整个余氏家族为敌。另一方面,雷豹终于完成了马家的任务,找到了十二追魂腿的源头。 雷豹的父亲和马霸天是生死兄弟,雷豹与马占山也是兄弟,交情匪浅。马占山请来雷豹,只为一个目的,让他试探余家,看一看余家是不是真的有家传的腿法。几个月来,雷豹暗中袭击了余家多人,这些人大多没有武功,偶尔遇到一个有些功夫的,也是三脚猫功夫。 马家兄弟每天都在商量这件事,慢慢开始怀疑,余海云的腿法根本不是来自余成长,而是来自他的舅舅崔立。再一想,当年害了父亲的人名叫瞿仁杰,而余海云的舅舅姓崔。崔和瞿字相近,当年那个仇人,如果要用假名的话,只是将自己的姓改一下的可能性非常之大。也就是说,崔立,极有可能是仇人的后人。 于是,他们给雷豹下达了新的命令,找机会和崔立交手。 没想到,崔立还真中计了,北腿王的名头,让他失去了冷静,露出了看家绝招。雷豹回到白马镖局,将此事一说,马家兄弟喜形于色。 马占山扑通跪倒在地,叩了三个响头,双手高举向天,一声大叫:“爹,您听到了吗?我们终于找到仇人了,我马家的血海深仇终于可以报了!” 雷豹正色道:“马大哥,那个崔立,我不一定是他的对手,我们要报仇,必须从长计议呀!” 马占山站了起来,先向雷豹双手一抱拳:“兄弟,先感谢你帮了我的大忙。” 雷豹也抱拳道:“马大哥,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兄弟之间就不用客气了。只是,余家在洪江,树大根深,崔立的功夫,又是如此了得……” 马占山说:“这个,我自然知道。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 风云商号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今天是余海云的大婚之日,新郎新娘拜堂成亲之后,新娘被送入洞房,盛大的婚礼宴会开始。新郎开始敬酒。 风云商号的主席上,上位坐着余兴龙。老爷子大病一场,吃了老布的药,又逢喜事,精神突然就好了起来,执意要来参加孙子的婚礼。他的左边,坐着县太爷古立德。毕竟,余家以单一家庭来看,在洪江算不上什么。但整个余氏家族,在洪江做生意的,就有几十个商号,在整个黔阳乃至湖南,有一百多个商号。这么大一个家族,古立德自然不能不重视。 老太爷的右边,是宝庆知乌孙贾派来的全权代表。正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余家的官场关系很多,这些官员自己是不方便出面的,只能派师爷前来祝贺。按说,师爷不是官,不应该排在官员前面,可他们跟的官大啊,谁敢不给他们重要的位置? 主席中还空了一个位子,那是留给王顺清的。王顺清要守制,不能出席喜庆活动。可他毕竟是七品武官,洪江的第一官员,和余家又有点亲戚关系,这个位子,还是留了下来。 余海云穿着大红喜服,满心欢喜,走到爷爷的椅子边,斟满一杯,双手端着,说了一些祝福爷爷的话,恭恭敬敬给爷爷敬酒。 余兴龙笑呵呵地接过酒杯。 也就在这个时候,余海风从外面闯了进来。 余海风穿着褂子,褂子不仅肮脏,而且被荆棘划得破破烂烂,掉一块,飘一块。他的裤子也是这个样子,没有穿鞋子,鞋子跑烂了,余海风索性扔掉,赤着脚跑回来。余海风原本和罗小飞一起下山,可罗小飞毕竟是女人,速度慢。到了熟悉的路,余海风便撒开脚丫子狂奔,把罗小飞扔掉了。他和罗小飞一起在山中钻了一夜,又独自奔跑了一天,水米未进,只一心跑回来报警。待他冲进来,整个人已经虚脱,进门后没有站稳,扑倒在地。 此时,余家已经知道余海风不知去向,因为时间紧迫,也顾不得此事,喜宴准时开始了。当大家发现有一个叫花子似的人倒进来时,全都吃了一惊,立即有下人上前,扶起此人,才看清是余海风。 下人大叫:“老爷,是海风少爷。” 余成长闻言,立即上前,见状命令道:“快,拿酒来,灌给他。” 下人给余海风灌了一碗酒,余海风醒过来,醒来后便说:“野狼帮要打洪江。” 听了这句话,所有人全部愣住,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不知是不是该信余海风。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崔立,他早已经认定,余海风早不出现迟不出现,恰恰此时出现,一定是没安好心,要破坏弟弟的婚礼。崔立低声喝道:“你成心捣乱是吗?你这像一个哥哥做的事情吗?简直是胡闹。” 余海风顾不上和舅舅争执,大声地说:“爷爷,二姑父,爹,是真的,你们要相信我!野狼帮的土匪今天晚上要来打洪江。” 听了这话,古立德大惊,几步跨过去,问:“这是谁?他刚才说什么?” 余成长说:“回大人,这是犬子,余海风。” 余海风差不多同时说:“古大人,野狼帮的土匪,今天晚上要来攻打洪江。” 崔立说:“笑话,洪江又不是纸糊的,土匪说来打就来打?洪江有几万人,野狼帮才几百人,他们如果进了洪江城,每个人吐一口唾沫,就能把他们淹死。” 胡不来摇着扇子过来。毕竟,土匪打洪江绝对不是小事。上次,古立德剿匪大败,让叶世延顶了缸。这次,若是真打洪江,麻烦可就大了。洪江没有城墙,进出自如,他们轻易就可以进入洪江城内,大肆劫掠一番。对于古立德和宝庆府,这就是塌了天的大事。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余海风说:“我刚从土匪窝里逃出来!” 刘承忠惊讶地道:“你怎么跑到土匪窝里去了?” 余海风道:“两天前,我被土匪抓走了……”他把目光转到父亲身上,只见余成长双眉紧锁,一脸不快,也正冷淡地望着他。余海风心中一惊,继续道:“爹,前天早上,二姑叫我去渔人码头订弟弟喜宴用的鱼。我去了之后,中了土匪的埋伏,他们用一张渔网把我网了,抓到了土匪窝。” 宾客们一阵窃窃私语。 余海风看父亲并没有回答他,忙把目光转向宾客之中,他在找忠义镖局的镖师朱七刀。朱七刀有来参加婚礼,他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脸色平静。 “七刀叔,我找到罗小飞了。她是野狼帮的少当家,而且……而且,她还是个女的……”余海风说出这番话,所有人又是一惊,有些人不明白余海风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罗小飞。余家和忠义镖局,有知道罗小飞的,却又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又扯到了罗小飞头上。余海风担心大家不信,又加了一句:“我之所以能逃出来,就是罗小飞放了我。” 这些人中,对余海风所说没有半点怀疑的,只有余兴龙。 余兴龙走到古立德面前,拱了拱手,“古大人,此事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立即准备。洪江城不能有丝毫闪失。” 古立德认为余兴龙所言有理。有备无患,既然面前这个年轻人说土匪今晚要打洪江,无论是真是假,洪江都得守。上次剿匪失败,自己之所以能过关,他心里清楚,并非圣上被自己欺蒙了,而是需要他剿匪。若是洪江被土匪打下,他这颗脑袋,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 古立德立即开始调兵遣将。 黔阳的民团,离洪江几十里,必须立即调来保卫洪江。这件事,别人干不了,只能是胡师爷亲自去办。古立德派了几个人保护胡师爷,立即去县民团调兵。洪江的汛兵和民团,是由王顺清指挥的,王顺清守制以后,由杨兴荣代行把总职责。问题在于,杨兴荣指挥汛兵还行,指挥洪江民团,恐怕力不从心,必须把王顺清请出来,担任总指挥。古立德命令几个人去嵩云山请王顺清回洪江指挥抗匪。 余海云的婚礼才刚刚开始,就这么散了。保护洪江城,余家自然也不会落后,余成长和崔立各拿了武器,奔跑而出,恰好见余海云提了长枪,准备出门。 崔立双眉一皱:“海云,今天是你的大婚,你就不要去了。” 余海云豪气干云:“舅舅,我要去,等回来再洞房不迟。” 崔立苦笑:“傻呀!你把新娘子一个人扔在新房,不怕新娘子生气呀?” 余海云笑道:“舅舅你放心,巧巧不会生气的,我刚给她说过了,连她都想跟我一起来,但我没让她来!” 洪江城还真是不好守。沅水和巫水在此汇流,形成一个“L”形。沅水在洪城的北面,东西走向。巫水在洪江的东面,南北走向。表面上,这两条江形成洪江城的天然屏障,可实际上,土匪若是要渡江,尤其是渡巫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最大的可能,土匪会沿着沅水东岸,自北向南而来,临近洪江时,渡过巫水。然而,土匪也可能抄小道,在巫水的上游渡巫水,然后由洪江的东面进攻。 古立德到达巫水官渡口,和杨兴荣、邹中柱、刘忠承、马占山一起商量,这城该怎么守。 崔立说:“这样的城,根本没法守。土匪若是真的来攻,随便从某个地方进来,我们都守不住。同样的道理,土匪若是攻进了城,他们也守不住。所以,我们其实可以放弃守城,将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埋伏在城外。只要土匪进了城,我们就将四面堵住,不让土匪逃走,待县民团一到,我们就可以将整个洪江围得水泄不通。” 杨兴荣立即说:“对,这就叫关门打狗。” 古立德听从了他们的意见,将所有兵力分布在几处,各主要路口均安排岗哨,又安排了几支巡逻队。布置妥当,王顺清赶了过来。王顺清正于守制之中,好多天没有洗澡了,远远就带来了一股臭味。古立德身边的其他人,立即与王顺清拉开了距离。古立德无法躲开,只能站到了上风,向王顺清介绍情况。 那边,马占山带着马智琛等巡城过来,和古立德、王顺清两位大人打招呼。他们过来的那边,恰好是下风,马智琛不知深浅,说了句:“咦,哪来的臭味?这么重。” 马占山知道缘故,却不便说明,只是问:“古大人,王大人,有什么新消息吗?” 古立德说:“马总镖头,辛苦了。暂时没有新的消息。” 马智琛说:“古大人,王大人,这里这么臭,你们怎么站在这里?也不避一避?” “你胡说什么?”马占山立即制止。 王顺清十分尴尬,又不好说明,往旁边让了让,和他们拉开一点距离,问:“马总镖头,以你看来,土匪要打洪江的消息,可靠不?” 马占山巴不得两位大人对余家有看法,道:“消息是余掌柜的长子余海风传来的,又由余老太爷认定,怎么可能有假?两位大人多虑了吧。” 王顺清说:“我刚才问过古大人,洋枪队这几天正好在洪江啊。” “那又怎么样?”马占山其实早已经想到这一点,只是不点破。 王顺清说:“土匪只不过几百人,而我洪江有几万人。各家的家丁,赶脚的脚夫,镖局的镖师,都是能上阵的青壮年,加起来有几千人。就算土匪一时偷袭成功,也难全身而退。搞不好,洪江人和他们拼了命,他们那点本钱,还不丢在洪江了?更何况,洋枪队就在洪江,他们胆子再大,难道不事先调查一下洋枪队?” 古立德觉得王顺清的分析有道理。洪江这么大,土匪真的攻了进来,肯定四处抢劫。一旦开始抢劫,人就分散了,那时,洪江人就可以各个击破,这些土匪,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再说了,自己手里还有几千人的民团,只要土匪在洪江待上一两个时辰,民团就能赶到,将他们围起来。可见,土匪要攻打洪江的消息,还真的不太可信。当时事发突然,来不及冷静思考,现在经王顺清一提,确实有一种被人暗算的感觉。 那么,这个余海风,为什么要散布这个谣言?用意何在? 他不好明说,只是叮嘱:“无风不起浪。王大人,我们还是先守住洪江,等天亮了再说吧。” 余海风此时和刘承忠、朱七刀等守在城墙上。 余海风奔跑一天,没吃没喝,在余家喝了一碗酒,刚才又喝了一碗水,离开时,抓了一点食物在手,边走边吃,现在总算缓过来了。 刘承忠也觉得土匪攻城的消息有些可疑,因此仔细问起一些细节。余海风一一说明,只是隐瞒了与他的身世有关的那一节。谈到罗小飞时,刘承忠说:“看来,在我们的马料里下药的,真是她。” 余海风说:“我一心赶着回来报信,忘了问这件事了。” 刘承忠说:“你也不用问了,她应该是想救我们。” “救我们?”余海风不解,“她下药,是为了救我们?” 刘承忠说:“如果她不下药,我们可能走在白马镖局的前面。那么,碰上野狼帮的,很可能就不是白马镖局,而是我们。这个罗小飞既然是野狼帮的少当家,自然知道野狼帮在前面埋伏的事。她用这种办法让我们落在后面,当然,也可能是不希望我们赶去救白马镖局。” 余海风说:“这我就不理解了,我们和野狼帮半点关系没有,她为什么要帮我们?” 朱七刀插了一句:“以前,我也怀疑。既然海风少爷确定了她的女人身份,就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了。” 余海风越发糊涂了:“为什么确定了她的女人身份,就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朱七刀并没有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了另一句话:“那两个妓女向海风少爷讨钱的事,恐怕也是她干的。” 余海风又是一惊:“是她干的?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那样干?” 朱七刀说:“你应该有机会问她的。” 余海风再怎么说,朱七刀就是不开口。 另一处城墙上,余成长、崔立以及余海云在一起。余海云尿急,走开了,崔立立即对余成长说:“大哥,我觉得这件事有问题。” 余成长冷静下来之后,也觉得这件事有很多疑问,又不愿承认,便问:“有什么问题?” “退一万步说,土匪若是真想趁着余家大婚的时候抢劫洪江,也不可能半夜来吧。”崔立说,“如果我是那个狼王千人斩,又想抢劫洪江,我一定事前安排人进入洪江,突然跳出来,抢一把就逃。我才不会蠢到攻打洪江。” 余成长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以前,崔立和崔玲玲一直提醒他要注意余海风,有一句话,他们始终没有说明白,余海风是土匪的儿子,身上流着土匪的血,他们似乎认定,余海风身上有一股匪性。余成长却不这么看,他认为,没有人天生就是土匪,余海风身上虽然有一种特别的性格,但他认为那是血性。如果没有一点血性,那还是男人吗? 可今晚这件事,他是真的糊涂了。只要不是疯子,没有人会以这种方式来抢洪江城啊。难道余海风真的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的不是余海风,而是狼王千人斩,也就是罗大毛。 野狼帮的土匪埋伏在巫水东面的树林之中,用于渡河的小船隐藏在河边的杂草丛中。土匪们等待狼王千人斩的命令,白狼、黑狼、黄狼伏在河边观察对面的情况。 深夜,月光清冷,洪江灯火点点。 狼王正躺在树林之中的一块大青石上大睡,他的斧头放在一边。大青石四周,坐着几十个面目狰狞的土匪。 “大当家的,大当家的。” 狼王从睡梦之中醒过来:“谁叫老子?” “大当家的,时候到了。”白狼走到石头边。 狼王嘟囔了一句:“什么时候到了?” “攻打洪江啊?难道你忘记了?” 狼王摇晃了一下大脑袋,抬起头,四下望了望。土匪兄弟们已经跃跃欲试,情不自禁了。 狼王站了起来,手一挥:“兄弟们,班师回朝!” 此言一出,土匪兄弟们都以为听错了,面面相觑。 黑狼忙问:“大当家的,不是要打洪江吗?还没有打,怎么就班师回朝了?” 狼王千人斩道:“打个逑!” 黑狼惊讶地道:“就是说不打了吗?” 狼王千人斩冷笑:“洪江几万人,我们几百人,怎么打?那不是羊入虎口吗?老子没那么蠢。” 从今天早上,白狼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就凭野狼帮几百人,能打洪江吗?占洪江容易守洪江难啊。洪江是个花花世界,这些土匪们进了洪江,那还不像苍蝇见了臭肉一样?那时,古立德再指挥民团,将洪江城围住,他们就是插翅都难逃了。现在听狼王说要把队伍拉回去,白狼才意识到,大当家的这么做,一定有特别的用意,只是自己一时没有猜透而已。 狼王回到山洞,独眼狼哭丧着脸来迎接,罗小飞笑嘻嘻地站在一边:“爹,洪江打下来了吗?” 狼王正色道:“我儿,爹从来没有想去打洪江,只是演了一场戏而已。” 独眼狼跪在地上,哭丧着脸:“大当家的,小的该死,没有看好大少当家的,让他跑了!” 狼王道:“跑得好啊!他跑了才会回来。” 独眼狼抬起头,莫名其妙地望着狼王千人斩。 狼王踢了他一脚:“让开,老子今天不拧你脑袋。” 独眼狼如获大赦,又磕了一个头:“谢大当家的不杀之恩。” 狼王道:“兄弟们,你们辛苦了。把能吃的肉全部吃完,能喝的酒全部喝光,然后离开这里,回野狼谷,这个地方待不成了。” 土匪们哄然叫好,抢酒抢肉去了。 狼王躺在椅子上,罗小飞蹲在旁边,一边给他揉肩,一边问:“爹,那个余海风,真的是你儿?” 狼王看了看她,点了点头:“是,你还是我儿。” 罗小飞嫣然一笑:“我就知道爹对我好。” 狼王又问:“是你放了他?” 罗小飞回答道:“是,他是爹的儿,就不能一直捆着他,所以我就放了他!” 狼王摇头道:“不是吧?” 罗小飞一怔。 狼王道:“你喜欢他?” 罗小飞一惊:“什么?” 狼王嘿嘿一笑:“你若喜欢他,爹让你嫁给他,以后他是我儿,你是我儿媳妇,一家团圆,十全十美啊!” 罗小飞一脸娇羞,低头不语。 狼王千人斩得意扬扬:“爹演这出戏,就是为了逼海风回来,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如果他在洪江立不住脚,自然会来投奔野狼帮!” 罗小飞担心地道:“如果他不来呢?” 狼王肯定地道:“他一定会来的,只是早迟的问题而已!” 再说洪江折腾了一个晚上,连土匪的毛都没有见到。王顺清早已经气得肺都要炸了,转而一想,自己是丁忧的人,管这事干什么?二来嘛,自己身上是一身臭啊,不如先去洗个澡,便对古立德说:“古大人,看来,我们是被余海风那小子骗了。我呢,还要回去守制,这里,就交给大人你了。” 说过,王顺清转身走开,找了个机会,从太白楼溜进万花楼,洗过澡后,搂着花蝴蝶睡觉了。这段时间,在山上守制,真是把他熬苦了,终于有了机会,他岂会轻易放过?吃过这一餐,下一餐还不知在什么时候呢? 古立德也是一晚未睡,若是见到土匪还好说,到头来,自己这个县太爷竟然被一个毛孩子耍了,心里恼怒,却又不便发作,只是对胡不来说:“胡师爷,这里交给你处理,本官回县衙去了。”说过之后,古立德也转身走了。 胡不来仔细想了想古立德的态度,心里也就明白了许多,将巡检章益才叫来,说:“余海风有通匪嫌疑,你带几个人去,把他抓起来,我要好好审问。” 不说章益才带人去抓余海风,却说余成长装着一肚子的气,和崔立、余海云一起往家里走。崔立算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一路上对余成长说:“哥,我的猜测没错吧,他果然居心不良。” 余成长什么话都没说,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向前走。他真的担心碰到某个熟人,人家会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样,他的脸就没地方搁了。 偏偏余海云心里有气,追着父亲问:“爹,我哥还是不是我的亲哥?他怎么能想出这种办法害我?” 这个问题,余成长也问自己,他根本找不到答案。既然没法回答,他只能低头向前走,回到家,往自己房间一钻,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可是,这事搅的,能睡得着吗?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天。 他一遍又一遍问自己,二十多年啊,难道真的养了一个白眼狼? 崔玲玲进来了,她显然知道了昨晚的事,也知道了崔立和余海云心中的疑问。她进来就是想问一问丈夫,事到如今,你还是相信他吗? 余成长烦得要死。他这一生,经历的事不少,还真没有什么事让他觉得难办的,可眼下这件事,他真的是束手无策。面对妻子的质问,他只有唯一一句话:“我一晚上没睡呢,让我睡一觉,好不好?” 崔玲玲说:“你一晚上没睡,我这一晚就合眼了?这都是为什么?还不都是托你这个宝贝儿子的福?” 余成长是真的恼火了,翻身而起,说道:“你们倒是奇怪了。我养了他二十几年,我还养错了?要说这整个家,你们哪一个和他没关系?只有我,才真正和他没有关系。结果怎么样?倒是我错了。我问你,我错在哪里?” 崔玲玲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可是,夫妻吵架,哪有人主动认错的?她于是说:“你自己心里知道。” 余成长说:“我知道?我知道什么?” 崔玲玲说:“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她。” 余成长是真的火了:“她?她是谁?她是你姐,你一母所生的亲姐姐。而且,她是个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吧?” 确实,与余海风有关的话题,在这个家里,憋得太久了。此次的事件,成了导火索,将许多人闷在心中的怨气点燃了。余成长和崔玲玲,大吵了起来。 恰在此时,余成旺家派了人过来说,老太爷不好了。 这个消息,自然终止了这场争吵,余成长等人立即奔跑出屋,向三哥家狂奔而去。 余兴龙已经八十多岁,病了这么长时间,油尽灯枯。余海云的婚礼,确实给他带来了一点点刺激,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后来大家都意识到,这只不过是回光返照。大家去抗匪之后,家人将他送回了余成旺家。回到家里,躺下来后,他也意识到,土匪不太可能攻打洪江,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睡下了。 到了第二天清晨,他醒过来,精神已经很差。余成欣和余成永守在他床前,问他:“爹,您醒了?要不要喝点茶?” 余兴龙问:“什么时辰了?” 余成永道:“快天亮了。” 余兴龙又问:“土匪来了吗?” 余成欣说:“好像还没有。” “没有吗?真的没有?”余兴龙说过,似乎又睡过去了。 再过了约一个时辰,余兴龙又醒了,醒来就问:“土匪来了没有?” 此时,去抗匪的队伍都散了。余兴龙的床前,又多了些人。余成旺说:“没有来,民团已经回家了。” “没有来?为什么没有来?”余兴龙颠来倒去,就是这一句话。 余成旺感觉父亲不是太好,立即让人分别去通知几位兄弟。余兴龙确实已经进入弥留之际,几乎不说话了,偶尔张了张嘴,似乎发出了某种声音,大家完全听不懂。 很快,余成家、余成业以及余成长来了。余家的孙子辈,能来的,也都来了。房子太小而余家的人太多,最后只留下成字辈的七个,孙子辈,一家只能派一个代表。 突然,余兴龙再一次睁开了眼睛,这次,眼睛很亮,精神似乎也很好。成字辈的几个见状,顿时叫爹,几个孙子也都一齐叫爷爷。余兴龙的嘴张开了,并且发出声音,发出的还是两个音而不是一个音。至于余兴龙最后说的两个字是什么,余家人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较普遍的说法,余兴龙是在叫海风的名字。 那个时间很短,随后,余兴龙的眼睛闭上了,就像睡着了一般。 余成家比较有经验,他立即跑到隔壁的房间,搬进来一口旧铁锅,架在中间,往铁锅里放了些纸钱,点燃,烧起来。三个女儿一开始似乎还在确认是不是事实,见了大哥的行动,余成永先哭了起来,接着,另外两个一起哭起来。 第七章 有人真心剿匪,有人假意销烟 古立德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就是这个国家的现状。他也知道,这个国家,已经烂到了骨子里。某一两个清廉的官员,能拿这种全面的贪腐怎么办?把这些人全部抓起来?他抓得了这么多吗?就算能抓,还有官员办事吗?如果没有官员办事,这个国家不是完了? 胡不来走向太白楼和万花楼之间的通道,递上腰牌。 守门人已经看清了胡不来,显得有点尴尬。老黑已经死了,现在守在这里的,是个正常人,对于经常出入此门的客人,他记得一清二楚,自然也认识胡不来。 “磨蹭什么?快开门。”胡不来命令。 守门人只好开门,胡不来进入,直接上了骑楼,到达花蝴蝶门前,敲门。 过了片刻,里面问道:“谁?” 胡不来直言相告:“我,胡不来。” 王顺清和花蝴蝶正躺在床上,听说外面是胡不来,吓了一大跳。要知道,官员丁忧期内,不准洗澡洗头换衣,这还是次要的。需要结庐静守,自然有一条,不便在律例中写出来,那就是不准夫妻同房。王顺清不仅洗头洗澡换衣,还睡到了妓女的床上。这一条如果被参上去,那就是死罪了。 王顺清开始怀疑,胡不来早不来迟不来,现在出现就是为了抓自己把柄的。他倒要看看,胡不来到底想干什么。他示意花蝴蝶去开门,花蝴蝶也不避讳,披着件内衣,走过去将门打开。 胡不来返身将门关上,人还没转过身来,话已经来了。 “这个余海风太不像话了。这次,一定要给他点颜色。” “怎么给他颜色?”王顺清不能不考虑,自己和余家是同一阵营,或者说,余家是自己在洪江的根基之一,动什么都不能动自己根基,“你别忘了,他也是我的侄子。” “正因为是你的侄子,你才更应该高调一些。余家那么有钱,放点血,能够树立你在洪江的形象,有什么不好?对接下来我们的一系列行动,都有好处。”胡不来坐下来,接过花蝴蝶倒的水,另一只手搂了花蝴蝶,花蝴蝶就势坐在他的腿上。 “接下来的行动?什么行动?”王顺清从床上坐起来,开始穿衣服。 胡不来将水杯放下,手在花蝴蝶的身上乱摸着:“这个,等一下再说。现在,关于余海风,我们必须统一意见。余家老爷子好像不行了,作为余兴龙的孙子之一,余成长一定希望他去给老爷子送终。这可是绝对的好机会。” 花蝴蝶问:“你准备要多少?” 王顺清正准备穿裤子,听了胡不来的话,裤子也忘了穿:“兴龙伯不行了?这是真的吗?” “真不真,你从这里走出去就知道了。”胡不来说,“余海风我已经关在了巡检司,怎么处理,我们要商量一下。这次,他闹的事太大了,不狠狠地整他一下,他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样的大事来。” 王顺清问:“你准备怎么整?” “至少一个通匪的罪名少不了。”胡不来说。 王顺清吓了一大跳:“通匪可是要杀头的。” 花蝴蝶也觉得胡不来这个人很可怕,问:“你该不是真要杀余海风吧?” 胡不来摆了摆头:“你们还是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心善得很,就是踩死一只蚂蚁,都不忍心。” 王顺清知道,胡不来一定有个详细计划,便问:“你说吧,你到底怎么想的?” 胡不来说:“明天,我就准备把他押回县里去,罪名就是通匪。” “如果把他往县大牢一关,要出来,就难了。”王顺清说。 “说难也不难,说不难也难。”胡不来说,“就看余家怎么做了。” “你准备要多少?”王顺清再一次问。 胡不来伸出两只手指。 王顺清问:“两万?” 胡不来说:“两万?两万需要我费这么大的劲?而且,一旦进了县大牢,多少人要打点?两万能出来?能抬出条尸体来就不错了。” 王顺清不说了。这个胡不来,吃人不吐骨头啊。看来,自己得催一催乌孙贾,快点把古立德搞下来,否则,这个胡不来,还不知会玩出什么名堂。毕竟自己有很多把柄抓在胡不来手里,王顺清对于胡不来想敲余家这件事,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 胡不来问:“你怎么不说话?” 王顺清说:“既然你已经想好了,我还说什么?” 胡不来说:“这个话,要你去跟余家说。” “我只负责给你传话。”王顺清说。 “好,这件事,就到这里了。我们来说另一件事。”胡不来喝了一口水,“上次,古大人让洪江士绅出谋划策,大家提到,洪江码头已经近百年没有修过了,古大人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呢。” 王顺清再次愣了一下:“修码头?那可需要一大笔钱啊,钱从哪里来?” “当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胡不来说,“修缮码头,是造福洪江,造福洪江商人,难道还要县衙出钱不成?” 王顺清明白了,又是摊派。王顺清毕竟熟悉套路,知道世上事,缺的只是一个由头,有了这个由头,就有大把赚钱的机会。如果修缮码头,光是工钱,就可以赚一大笔。他问:“古大人希望这件事怎么搞?” 胡不来说:“县衙可以呼吁,肯定不能直接出面做。具体的事,还需要有劳王大人,你毕竟是当地人,会方便一些。” 王顺清说:“这是造福地方的好事,只不过……” “不过什么?”胡不来问。 “胡师爷你知道啊。”王顺清太清楚了,修码头不是一笔小钱,若是自己出面摊派,一定会把洪江的商人得罪光。如果洪江的商人一起告他,他就惹下大麻烦了,“第一,我也算是一个官员,这种事,不太好出面。再说了,我现在是丁忧啊。” 胡不来说:“丁忧怎么了?丁忧只是不能洗头洗澡,不能夫妻同房。没说丁忧官员,不能造福乡梓吧?若是在墓庐之内,心系民间疾苦,与地方士绅商议一下改善民生之法,朝廷也会高兴吧。” 王顺清轻轻哦了一声,心轻轻地抖了一下。这个王八蛋,是在暗示他和花蝴蝶的事吧。“这个,我倒是没有胡师爷想得深看得远。” 胡不来说:“具体的事,你肯定不能出面去做。不过,顺喜可以出面啊。他的双腿被锯了,身残志不残,多么励志的故事。说不定,皇上知道了,还会将他树为全国的典范,予以表彰。” 提起弟弟王顺喜,王顺清摆了摆头:“他恐怕不行。现在他万念俱灰,意志消沉得很。” “那就看你的工作怎么做了。”胡不来说,“我也听说了,这次的事,对他的打击很大,整天连楼都不下。不过,要说意志消沉嘛,我看未必。” “胡师爷为什么这样说?” 胡不来说:“他如果真的意志消沉,一定会把那些害人的生意都断了。据我所知,他虽然不再过问那些生意,可那些生意一直是有人打理的,该赚的钱,他一分都没有少赚。这难道还不说明问题?” 王顺清有种如梦方醒的感觉:“这一点,我倒是没想到。” 胡不来说:“修缮码头最好是枯水季节,现在这个时候提出来,不太恰当。我建议你先修缮街道。这是最好的机会,要防土匪嘛,相信洪江人也会同意的。修完街道,再修缮码头。” 王顺清一惊,暗想,这个胡不来,脑子真是好用啊。这么修来修去,怕是要好几年时间。在此之前,王顺清确实认定自己是个贪官。这么多年来,通过各种方式,包括开妓院以及暗中进行鸦片交易,赚了不少钱。再看看胡不来,却是利用完全合理合法的名义给自己赚钱,他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太识见短浅,方法笨拙了。 王顺清说:“如果洪江人知道这个庞大的计划,他们连一分钱都不肯出吧。” 胡不来摆了摆头:“不,这要看怎么操作。” “怎么操作?”王顺清问。 “洪江这么多商人,个个都守法经营?我看不见得吧。搞不好,一大半商人,都有这样那些的违法乱纪。洪江的富商太多了,搞倒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对洪江不会有一点影响。”胡不来一边说,一边在花蝴蝶身上动作。 王顺清被胡不来这个想法吓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 这个胡不来,实在是太狠了。要知道,洪江这些商人,若是搞小的,没有意思,搞大的,行吗?哪个大商人的背后没有官府背景? 胡不来继续说:“以前,整个洪江城,就两个人说话最有分量,一个是你爹,另一个是余兴龙。如今,这两个人都已经作古,他们同辈的,虽然还有几个人,但家庭财力远远不足以号召全城。这种时候,你应该把几个人推出来做乡绅。” 王顺清问:“几个人?哪几个人?” 胡不来说:“首先要推出的是你大哥王顺国,如果你大哥不愿意出头,推你二哥王顺朝也可以。再一个,要推出余家老三余成旺。” 王顺清说:“余成长的威信要高得多。” 胡不来立即摆头:“那不行,余成长绝对不能推。这个人太有主见,而且又有威信,他如果成了乡绅,你就控制不住了,所有人都会跟着他跑。” “倒也是这个理儿。”王顺清说。 胡不来进一步面授机宜:“这件事,一定要由你和你四弟在背后控制。你们考虑好,也可以把马占山和刘承忠拉进来。一定要有个计划,我设法让县衙在背后支持你。” 王顺清觉得,这确实是一件大事,便说:“那我现在就去找我四弟商量。” 胡不来说:“你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你,还有事和你商量。” 王顺清不是真想找四弟商量什么,而是想以此为借口,离开胡不来。王顺清觉得,胡不来这个人胆子太大,太疯狂,按他那一套搞下去,洪江会出大事的。一定要想个办法,阻止胡不来的胡作非为。 看到王顺清,王顺喜问:“你不是在墓庐吗?怎么下来了?” 王顺清说:“胡师爷找我商量点事。” 王顺喜说:“我还是看对了,这个古立德,不是什么好鸟,他自己装得什么似的,让这个胡师爷替他贪。我最看不来这种既要做婊子又要立坊牌的人。一个人,如果做婊子,就大大方方地做婊子,大家都爱钱,卖什么不是卖?即使不让人敬重,至少让人怜惜。立牌坊我也不反对,毕竟,一个社会,总需要一些人立牌坊。既然你要明着立牌坊,那就不要暗着做婊子。” 王顺清说:“官场中人,哪一个不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 王顺喜再次摆头:“别人怎么样,我不管,古立德这个人,我劝你还是离他远一点。这个人迟早要出事。” “迟早要出事?为什么?”王顺清吓了一跳。 王顺喜说:“你想啊,土匪的存在,谁不知道?都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一直没有人剿?明摆着,大家都不想惹事上身,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求自己这一任安全渡过,然后抽身走人。他古立德倒好,一来就高调剿匪,能有好结果吗?” 这一点,王顺清倒是没有想到,问:“为什么没有好结果?” “剿灭了土匪,他不会有好结果,剿不灭土匪,他更不会有好结果。”王顺喜说,“剿灭了土匪,他貌似是立下大功,可他得罪了太多官场的人,这些人,会放过他?所以,他不会有好结果。如果剿不灭土匪呢?他得罪的那些官场人,不把他往死里整才怪。我听说,他还在鼓吹禁烟,这烟是能禁的吗?小小的烟土,不知连接着多少达官贵人的利益。他鼓吹禁烟,那是断了千千万万人的财路,人家还能让他好?” 这些天,王顺清确实守在墓庐,有些事,他还真的不知道:“古大人要禁烟?我怎么不知道?” 王顺喜说:“你当然不知道。他已经搞起来了,对烟馆和吸食鸦片者,课以重税。就是前几天开始推行的,搞得天怒人怨。” 王顺清说:“那也不是真的要禁烟吧?这些年,朝廷已经下过八次禁烟令了,哪一次真禁过?还不是想通过这种办法搜刮民财。” 王顺喜摆头,“别人也都这么说。但我感觉,这个还真不是。他是想给自己立牌坊。我听说,他还给朝廷上了禁烟的折子。” 王顺清再次吃了一惊。这个古立德,就是让人看不懂。他原在朝廷当六品言官,就因为上疏畅言禁烟,被贬下来当了县令。没想到,他下来没几个月,又上折谈禁烟,难道他就不怕丢了脑袋?何况,他一个六品官所写的奏折,根本不可能直接送给皇帝,通常都要通过六部衙门转呈。如果衙门觉得他的奏折不值得转呈,上了也没用啊。 “上次我去见乌孙大人,他倒是有一种新的观点。”王顺清说。 “什么新观点?”王顺喜问。 “乌孙大人不相信胡不来做的那些事,是古立德授意的。”王顺清说,“乌孙大人认为,古立德原是一名京官,根本不可能认识胡不来,他们之间,应该没有特别的关系。胡不来在省城的祝春彦大人那里花了一大笔钱,才由祝大人推荐,跟了古立德。乌孙大人说,古立德就算再贪,也不敢一开始就信任胡不来。” 王顺喜如梦似醒,道:“这个分析有道理。看来,很多事,是胡不来瞒着古大人搞出来的。” 刚才,王顺清还为自己没有办法制约胡不来而苦恼,和四弟聊了几句,他突然找到了制衡胡不来的办法,心情也就好多了。他已经暗自决定,对于胡不来的有些主意,他会去做,但有些话,他是不会再听了。 王顺清说:“我们洪江城的街道,已经这么多年了,应该修一修了。我反复想过,这件事造福乡梓,我劝你出来挑个头。” “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出头?”王顺喜问。 王顺清说:“因为这是做善事啊,造福洪江,有何不可?” 王顺喜终于点头说:“那好,我捐两万两银子来做这件事。你们如果要从中赚钱,我不管,反正,我不赚这个钱。” 王顺清不再害怕胡不来,也就回到万花楼。胡不来正坐在那里喝茶,花蝴蝶在一旁陪着。王顺清将有关的事说了,又问起古立德禁烟的事。 胡不来说:“禁烟也没什么不对吧?你不看看,如今谁最有钱?都是与大烟有关的人。卖烟可以赚大钱,禁烟,不一样可以赚大钱?” 王顺清说:“我听说,古大人给朝廷上了禁烟折?” 胡不来反问:“你是不是担心,古大人这个禁烟折一上,把乌纱帽玩掉了?不会。” “不会?”王顺清显然不太相信,“朝廷里的那些达官贵人,有几个不靠烟土赚大钱的?如果朝廷禁烟,那是断了这些大人的财路,他们会放过那些整天喊着要禁烟的人?” 胡不来晃了晃脑袋:“你不想想。以前,古大人是言官,品级虽然不高,不过,言官的工作,就是风闻言事,所以,他有上折的权力。而现在,他是外放地方,按照清朝的规矩,四品官才有专折上奏之权,他离四品还差得远呢。” 王顺清说:“这个,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对古大人上折这件事担心啊。” “你呀你呀。”胡不来说,“对官场的事,你还是懂得太少了。古大人是从京城里下来的,对于这些事,自然比你清楚。如果上面没有这个意思,他又怎么可能上这个折?” “上面的意思?哪个上面?”王顺清听到上面两个字,顿时有了兴趣。 “上面当然是上面。这次,朝廷恐怕是真的要禁烟了。”胡不来说。 花蝴蝶说:“朝廷什么时候真想禁烟的?这才多少年,先后下了八次禁烟令,哪一次当真的?还不是光打雷不下雨?” “这里面,自然是有原因的。”胡不来说。 花蝴蝶问:“你倒是说说看,什么原因?” “你别说这个古大人,看上去就是一个书呆子,他还真是懂得多。”胡不来说,“刚开始,他要上禁烟折,我也是反对的,后来,他给我讲了一个道理,我才知道,他把一切道理都说透了。而他说透了的这个道理,其实也就是一点,大清国的经济出了大问题。” 谈到经济问题,花蝴蝶感兴趣了,问:“经济出了大问题?什么问题?” 胡不来有意要在花蝴蝶面前卖弄,便说:“经济发展,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物质供应的平衡。有了这个平衡,物价才会稳定,物价稳定,社会才会稳定。可是,别说朝廷那些满族官员不懂这个,汉族官员懂这个的也不多,他们以为一切的要点都只是权力控制,只要权力控制好了,就万事大吉了。事情上并非如此,一个国家的经济如果出现了问题,那就是大问题了。” 王顺清说:“你还是没说明白,经济出了什么问题啊?” 胡不来说:“我给你打个比方吧。朝廷坚持不同国外做贸易,而国人又通过各种方式,将中国的丝绸、瓷器尤其是茶叶输出国外,换回来的,全都是银子。表面上看,银子多了,国家就富裕了。” “对啊,难道不是吗?”花蝴蝶说。 “对于普通人来说,银子多了,肯定是好事。但是,对于国家来说,无论是银子多了,还是货物多了,都不是好事。”胡不来说,“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假如市场上有一万斤茶叶,也有一万两银子,那么,茶叶就是一两银子一斤。而现在,市场上的银子多了出来,变成了二万两,而茶叶并没有增加,还是一万斤,茶叶就会变成二两银子一斤。” 王顺清说:“你的意思是说,银子多了,物价就会上涨。” 胡不来说:“对。银子多了,物价就应该相应上涨。可是,朝廷不懂这个,硬性规定,物价不能上涨。那会形成什么情况?其中一万两银子买走了那一万斤茶叶,还剩下一万两银子,没地方花。有些人为了把这些银子花出去,就会去黑市买茶叶,所以,茶叶的黑市价,就变成了三两一斤。” 花蝴蝶问:“那你认为,正确的方法是什么呢?” 胡不来说:“正确的做法,是通商贸易。把自己的货物卖出去,再把人家的货物换回来。这样,既可以保持贸易的平衡,又能加快贸易的速度。” 王顺清说:“朝廷现在正是这样做的啊。以洪江为例,把茶叶、瓷器什么的卖给西洋人,再把他们的鸦片买进来。” 胡不来再次摆头:“这次,是恰好调过来了。茶叶出口所赚的银子太少,而鸦片进口输出的银子太多,以至于国库空了,没银子了。” 花蝴蝶问:“国库如果没银子,会出现什么后果?” 胡不来说:“你家堆一大堆白菜,别人却没钱买,是什么结果?白菜一定会大减价,减到你的成本价以下,还是没人买。这些年,所有的生意都不好做,只有鸦片生意一枝独秀,原因就在这里,国库里没银子了。” “我有点明白了。”王顺清说,“你的意思是说,有些人闹着禁烟,鸦片害人还在其次,关键是国库被这鸦片烟掏空了?” “正是这样。”胡不来说,“世上的事啊,不在于某个人想怎样或者不想怎样,而在于经济需要怎样。这就像一个家庭一样,比如说吧,一个富人,无论如何,都不肯卖家中的宝物。但是,一旦穷下来呢?肯定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当光。钱这个东西啊,你们没听人说吗?一文钱困死英雄汉。” 王顺清想了想,问:“这样说,古大人上折畅言禁烟,你说是上头的意思,难道是老佛爷的意思?” 胡不来说:“是不是,我不清楚。如果不禁烟,朝廷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花蝴蝶问:“那依胡师爷的意思,我们该怎么办?” 她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她的万花楼,也是有烟土买卖的。他们专门辟有烟房,有些客人,喜欢办完事后,美美地吸上几口,也有的客人,喜欢抽足了烟再办事。这可是赚钱的门路,他们不可能不做的。 胡不来看了一眼花蝴蝶:“你倒不用急。如果要禁烟,我肯定是先知道,到时候,我会给你个准信。你把烟土和烟具都藏起来。” “如果真的禁烟,我们的损失可不小。”花蝴蝶说。 “你也不用太担心。”胡不来说,“这里的损失,总有别的办法补回来。” 王顺清说:“烟土收入,可是一笔大收入,别的生意,根本填补不了。” “你们啦。”胡不来说,“把眼光放远一点。朝廷可能禁烟的消息,你们可以对别人说啊。只要听说朝廷要禁烟,洪江城里的那些烟馆,你们认为会怎么样?” 花蝴蝶说:“能怎么样?这种事,才不会影响那些烟馆的生意。你没见那些烟馆的生意,一家比一家好吗?” “只要朝廷禁烟令下来,那些烟馆,肯定会被朝廷关闭,到时候,房价就会大跌。你们呢,把银子准备好,趁着价低,把这些房子买下来。”胡不来说。 花蝴蝶说:“买下来怎么办?还能卖出去?卖出去,如果不是开烟馆,大概赚不了几个钱。” “把眼光放远一些,一定要放远一些。”胡不来说。 ※※※※※※※※※ 胡不来临走之前,代表古立德,前往余家吊唁。 县令虽然没来,能派师爷过来,也是余家莫大的荣耀。余家视胡不来为上宾。临走,胡不来走近余成长,问了出殡时间,又说:“关押令子,是古大人的意思。按照他的口供,他和土匪有勾连是一定的,他又传假消息,害整个洪江城鸡飞狗跳,不关一关,难以服众。” 余成长心里也气恼余海风,道:“一切但凭古大人处置。” 胡不来又说:“毕竟是年轻人,关一关,杀一杀他的脾气,就够了。我已经吩咐巡检司,这几天就把他放了。” 余成长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已经怪上余海风了。在他看来,父亲过世,多少与余海风有点关系。余海云的婚礼一塌糊涂,也是余海风一手造成的。几件事情联系起来,就显得余海风是故意而为。 “杀一杀他的脾气,我是赞成的。”余成长往胡不来怀里塞了一大锭银子,“过几天出殡,胡师爷看……” 胡不来悄悄将银子放好,说:“这个,我知道。给老太爷出殡是大事,我知道的。” 然而,直到出殡,余海风也没有放出来。余成长到巡检司打听过,得到的消息是,余海风已经被押到了县里。此时,余成长才意识到,事情复杂了,到底复杂在哪儿,他又想不明白。因为要忙着父亲的葬礼,也顾不上此事。 余兴龙的坟墓离王子祥的墓地不远。王顺清因为要守制,不好离开墓庐,余兴龙下葬后,他来了,在余兴龙墓前行过大礼,走到余成长旁边,小声地说:“你跟我来一下。” 余成长便去了王子祥的墓地,先行了礼,然后进入墓庐,王顺清正在里面等他。墓庐里面极其简陋,王顺清仅仅给他泡了一壶茶,两人席地而坐。 “知道你事多,我也不转弯了。胡不来要治海风通匪罪。”王顺清说。 余成长吓了一大跳,猛地站了起来。他心里虽然恨着海风,但毕竟养育了他二十多年,感情是有的。胡不来要治他通匪罪,那是把他往死里整,无论如何,他都要救海风。“这是他跟你说的?”余成长问。 “你别激动,听我慢慢说。”王顺清说,“这事嘛,要说,也不能完全怪胡不来,海风这孩子也不知怎么回事,竟跟野狼帮的少当家成了好朋友。这事他自己也承认了,要问一个通匪罪,还真是不冤了他。” 余成长盯着王顺清看了几秒钟:“你的意思是说,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王顺清摆了摆头:“如果没有办法,就不存在我把你叫到这里来一说。” 余成长明白了,通匪罪这顶帽子安在海风头上,倒也不是完全戴不下去,关键是钱。当今这个社会,没有因由巧立名目都要捞钱,何况海风给了人家机会? “多少?”余成长问。 “二十万。”王顺清说。 余成长被这个数字吓了一大跳。二十万两,像胡不来这种人,不吃不喝,需要赚一万多年。就算是古立德,也要赚两千多年。洪江这些商人,赚钱是多一些,可一年能赚到二十万两的,大概也不会超过二十家。余成长的风云商号,每年所赚之数,确实要超过这个。但如果一下子要他拿出二十万,周转就会出大问题。 两人好半天沉默,余成长突然想到了王顺清的第一句话:“你刚才的意思是说,要治海风通匪罪的是胡不来,而不是古大人?” 王顺清反问:“你认为这有什么不同吗?” 余成长想了想,说道:“当然不同。二十万不是小数目,我需要知道,这笔钱,到底是谁想要。” 王顺清暗喜,这个余成长,果然是脑子转得快。但他不能说明,只是问:“你想怎么做?” 余成长心里已经有了想法,问:“你告诉我,这个数字,是谁开给你的?” “这个,我还真不能说。总之,有人让我给你传话,该说的,我已经说了。” 回去后,余成长想了两天,终于想明白了。王顺清说,有人托他带话,但他的语气态度,却不像是带话,更像是暗示自己什么。暗示什么?暗示自己去找人,去活动,而不是去送钱。如果要钱的是古立德,他该去找谁活动?乌孙贾?恐怕没用。既然王顺清有这种暗示,就说明,只要自己找对了人,就一定有用,而且是很好的效用。 再仔细想,自己一进去,王顺清便说,胡不来想定海风通匪罪。看来,这句话才是关键,托他转话的人以及想要二十万的人,都是胡不来。既然是胡不来,找人的时候,应该找谁?沿着这个方向想,余成长恍然大悟。这二十万,原来不是古立德要的,他初当县令,哪怕想贪,也不敢让一个师爷明目张胆地出面。 余成长带着二十万的银票去了黔阳县衙,找到了古立德,将银票递给他。 古立德接过银票,脸色立即变了,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余成长故作惊讶:“有人给我传话,我按传话准备的呀,难道不是二十万?大人请明言,是多了,还是少了?我马上回去准备。为了救儿子,就算是倾家荡产,我也只有华山一条路了。” 还需要多说吗?古立德自然明白了,余海风被自己关在大牢啊,有人想借此机会大捞一笔呢。古立德说:“余掌柜,银票你拿回去。我之所以关押令公子,是因为他实在不像话,需要给他一个教训。现在,关的时间也到了,你把他领回去,自己好好教育吧。” 于是,古立德下令将余海风放了,同时,他开始追查,到底是谁向余成长索要二十万两银票。如此一来,把胡不来吓坏了。钱,他自然是不敢要了,为了过关,他抛出了主簿赵廷辉索贿一事,暗示,很可能是赵廷辉向余成长索贿。 古立德目前的第一大任务是剿匪,第二大任务是禁烟,至于反贪,暂时还不能开始,所以,将这件事悄悄地压了下来。胡不来也因而暗出了一口长气。 余海风出来之后,才知道爷爷过世。余成长把他带回洪江,对他说:“你去爷爷的坟前跪着吧。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回来。”余海风因此在爷爷坟前跪了三天三夜,昏倒之后,才由家人抬了回来。 余兴龙七七这一天,余成长把三位兄长,两个姐姐余成欣、余成永,大姐夫王顺朝,二姐夫刘承忠请到了自己家中。正厅挂着余兴龙的画像,两边摆放着两排椅子,余成家、余成业等在两边坐好,崔立坐在最末的一张椅子上,双手捧着一根棍状被红布包裹的东西。余成长,崔玲玲,余海风,余海云,刘巧巧,余海霞一家人站在崔立的椅子边。 余海风一看这个情形,就知道,今天自己要受家法了。余家的家法是祖先传下来的一根细竹鞭子,以惩戒违犯家规的后人。几十年来,余家的后人循规蹈矩,很少有敢违犯家规的。二十多年前,余成长带崔玲玲和孩子回家,受过一次家法,还被分家出来单过。之后二十年,余家后人没有一个受过家法。 余成长脸色铁青,余海云表情严肃,刘巧巧心中焦急,不时暗暗偷看余海风,余海风神色木然,似乎对一切都不在意一般。 “海风。”余成长一声喝,“你跪在爷爷的画像前。” 余海风一言不发,规规矩矩地跪在爷爷的画像前。 余成长走到余海风身边,对大家说:“大哥,二哥,三哥,大姐夫,二姐夫……家门不幸,我教子无方,今天要动家法,教训一下海风,你们给做个见证!” 余成长要教训儿子无可厚非,余成长总觉得父亲是被儿子气死的,请大家来,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交代。余成家、余成业、王顺朝都觉得,余海风的确应该管教了。且不说几个月以前他和妓院的女人闹的事情,单说余海云婚礼前他失踪,之后回来说土匪要来攻打洪江,好好的一场婚礼,草草收场,这完全就是他的闹剧。更为关键的,因为他的过错,余家差点被人敲诈二十万。这件事虽然过去了,但以后还会留下怎样的后患,难以预料。胡不来被余成长敲击一下,他会怎样记恨?未来又会怎样报复? 刘承忠觉得事情复杂,余海风肯定有错,无论大错小错,受家法都不为过,所以,他也没有说什么。 余成长看了一眼余海风,问道:“海风,几个月以前,两个妓院的女人在街上向你讨要欠款,我当时也问过你,你说是被别人冤枉,我相信你是被别人冤枉的!” 余海风心中一颤,默不作声。 余成长继续道:“海云婚礼前两天,你说被土匪绑架,之后在海云婚礼的时候你逃了回来,说土匪要来打洪江……我也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余海风还是没有说什么。 余成长停顿了一下,厉声道:“你在洪江遇到土匪罗小飞,你为什么不报官?你和土匪往来多次,你这不是通匪吗?这是杀头的大罪。虽然爹把你救出来了,我们余家,也没有损失一毫一厘。可是,你想过这件事,将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后患吗?” 余海风回答道:“爹,我知道错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天爹要打你四十家法,你有什么话说?”余成长痛心疾首地问。 余海风回答道:“爹打我是应该的,我甘愿受罚。”说着慢慢平趴在地上。余成长走到崔立身边,从他手中接过红布包裹着的竹鞭,揭开红布,拿出了竹鞭。这竹鞭有三尺长,大拇指粗细,本是放在余记茶号的,今天离开余记茶号的时候,余成长才带回来。 余成长结结实实打了余海风四十鞭,余海风屁股上血肉横飞,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刘巧巧心如刀割,余海云却暗暗高兴。 执行完家法之后,余海风死去活来,刘承忠把他抱回了房间,一声叹息,给他的伤口抹药。 余海风被责打之后,身体好久都没有恢复,疼痛无比。身体上的疼痛,他可以忍受,心中的痛苦,他却难以忍受。 他明显感觉到家中很冷。母亲和舅舅对他很冷漠,弟弟余海云对他视若无睹,妹妹海霞对他不冷不热。刘巧巧对他稍微好一点,也许对他有关心,但她已经是弟弟的媳妇,即使关心他,也不能表达出来。 唯一关心他的是父亲,父亲狠狠打过他,但余海风可以感觉得出,父亲打自己,疼痛自己的身,伤痛的却是父亲的心。 更可怕的是,余海风总会想起狼王说的自己的身世,如毒蛇一般,噬咬着他的心。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这是狼王编造的谎言。他竭尽全力想忘记这些,却又总在无意之中想起来…… 他的痛苦是无法向人诉说的。 余海风想逃离这个家。 终于有一天,他出了门,在一家街道边的小店喝了几壶酒,他醉了,没有回家,而是摇摇晃晃地往城外走。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只想离开家,走得越远越好。 城门外,有一座石拱桥。余海风没有走到桥上,而是走到桥下,一头栽倒在地上。他不胜酒力,只想好好睡一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余海风醒过来了,仿佛置身于遥远、宁静的世界里,缥缈,虚幻。 他竭力想:我是谁?我在哪里?我是余海风啊,我喝了酒,躺在桥底下……余海风感觉凉风阵阵,手一摸,摸到一件衣服盖在肚子上,他翻身坐了起来。 他看清楚了,自己还是躺在桥底下的,身上盖了一件衣服,一个人坐在他的身边,正用一把蒲扇给他扇风,扇蚊子。 “老布……爷爷,您怎么在这里?”余海风看清楚这个人了,大鼻子,蓝眼睛,笑容可掬。不正是在洪江的意大利传教士约翰·布鲁尼? 老布笑眯眯地道:“孩子,你喝完酒出来,我就看见了你,你有家不回,却要睡在桥底下,是心中有忧愁啊!心中有忧愁,你就要找主啊!主就是给人排解忧愁的!做人要信主!” 如果在平时,余海风听了,只会微微一笑,不答应也不否认。老布口中说的主,与中国人几千年流传的天老爷,距离十万八千里。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天老爷,老布有老布的主,何必舍近而求远?不拒绝老布,是尊重老人,毕竟,老布已经七十多岁了。 今天却不一样,余海风心中,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在一寸一寸地切割,疼痛无比。如果主能化解他心中的痛苦,信主又有何妨? 余海风问道:“老布爷爷,是不是我信了主,就没有了痛苦?没有了烦恼?” 老布肯定地回答:“是。” 余海风道:“我愿意跟你信主!” 老布在洪江传教已经快七年了,跟无数的人说过主,大多数人说不信,没有直接拒绝的是有礼貌有涵养的人。但至今,还没有一个人愿意信主。今天余海风说要信主,他反倒不相信了,以为是错觉。 老布手里还摇着蒲扇,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中国和意大利,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国家……” 余海风一怔:“老布爷爷,我要信主!” 老布的手猛地一颤,蒲扇“啪”地拍在余海风的肩膀上,问道:“你说什么?” 余海风奇怪地看着他,说:“您不是说,信了主,就没有烦恼,没有痛苦吗?我要信主!” 老布终于听明白了,把蒲扇一丢,他本是盘膝坐在地上的,往前一挪,就成了跪在余海风身边,双手抓住余海风的双手,拉到自己的胸口,颤声说:“孩子,来吧!你有什么痛苦,给主说,主会排解你的痛苦!” 余海风看见他跪着,吓了一大跳,也立刻跪了起来。 老布双手握着余海风的手,微微低着头,虔诚地祷告着:“万能的主!显我为义的主啊!我呼吁的时候,求你应允我!我在苦难之中,你曾使我宽广。现在求你怜恤我,听我的祷告!” 余海风跪着,没有言语。 老布说:“孩子,把你的心事对主说。” 余海风动了动嘴唇,说不出来。 老布继续道:“孩子,你可以不用说出声,就在心里说也行,主知道你的心事。” 余海风在心中默默地道:“我是谁的儿子?以后我该怎么办?” 老布继续祷告,祷告完了之后,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感谢主。”松开了余海风的手,又盘腿坐了起来。 余海风奇怪地道:“行了吗?” 老布问他:“你在心里说了吗?” 余海风道:“说了。” 老布温和一笑:“那就行了。” 余海风有些惊奇:“信主就这么简单?” 老布微微一笑:“就这么简单,但你不要小看这个简单,信了主,主给你指明一条光明之路,一条幸福之路!” 余海风脑子里一片茫然,点了点头。 老布爱怜地说:“孩子,你回家去吧!有心事,也不能跑在外面,你的父母会为你担心的。” 余海风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也许父亲会担心他,但母亲不会。想想狼王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为什么舅舅和母亲对自己不冷不热,就因为自己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的姐姐和一个土匪生下的儿子。舅舅为什么会教给弟弟追魂腿的绝招,而不教给自己?这不就找到答案了吗? 这般想着,心中反倒豁然开朗:我真是土匪的儿子?我的父亲,居然是一个罪恶滔天的坏人…… 天已微明。 老布和余海风慢慢回城,在一家小店吃了两碗牛肉粉。出来的时候,老布拍了拍余海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无论多大的事情,家还是要回的。有什么事情,和你父亲好好谈谈,你父亲是一个懂道理的人!” 余海风默然。 “回去吧!”老布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今天我不是以一个神父的身份和你说这个话,而是以一个爷爷的身份和你说!” 余海风心中一阵感动,点了点头。 两人分手之后,余海风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该回家如何对父亲说,如何面对母亲和舅舅。 “海风!”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余海风心中一颤,他听出来了,是父亲余成长的声音。余海风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穿着长衫,双眼憔悴,额头还有些汗水,看起来像找了他一个晚上的样子。 余海风心头一震,低下了头。 余成长大步走到他身边,看了看余海风,松了一口气:“海风,回家吧!” 余海风没有动。 余成长苦笑了一下:“还在生爹的气呢?” 余海风一咬牙,抬起头,望着父亲,坚决地说:“我想问一件事情……” 余成长看到他的眼神,一怔,脚步微微后退了半步,顿了顿,才问:“什么?” 余海风的心中如波涛翻滚,他想好的话冲到了嘴边,却又吞了回去。他的喉咙剧烈地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 余成长惊讶地道:“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余海风竭力平静了自己的情绪,摇了摇头,说:“爹,我没事了!” 余成长笑了笑:“真的没事了吗?” 余海风点头说:“真的。” 余成长展颜一笑:“那就回家吧!”余海风跟着父亲,走了几步,才道:“爹,我想跟二姑父走镖,我觉得,我做生意不适合,我适合当一个镖师!” 余成长默默走了一段,才问:“你想好了吗?” 余海风回答道:“我已经想好了。” 余成长道:“你去吧!风云商号有你一半,等你找到一个合适的姑娘,你要做什么生意都可以!” 余海风摇头道:“爹,我不分家,风云商号就留给弟弟吧,我就喜欢走镖而已!” 余成长轻轻叹息了一声:“海风,爹相信你,能闯出一番天地!” 之后,余海风去了忠义镖局,刘承忠和余成长交换过意见后,留下了他。余海风和朱七刀住在一起,勤练武功。朱七刀不爱说话,余海风也越来越沉默。走镖的时候,余海风的表现让镖局的镖师、趟子手们无话可说。余海风走镖回来,偶尔会去找马智琛喝酒。 马智琛的日子过得也不顺,和家庭的矛盾越来越深,尤其是几个兄弟之间,你争我夺,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后却矛盾重重。马智琛的家庭十分复杂,马智源、马智华和马智琛,是大太太生的,马智能和马智言,是二太太生的,马智胜和马智伦是三太太生的。按照中国的老规矩,应该是长房嫡孙继承家业,也就是说,马占山的家业,理应由马智源继承。可是,马智源生性狷介,心眼狭小,脾气粗暴,喜欢逞勇斗胜,加上二太太竭力讨好,马占山便不想让老大继承家业,而属意马智能。而马智能又是一个花花公子,人是极其聪明,却不走正道。马智能因为斗不过马智源和马智华,便常常欺负马智琛,父亲竟然偏听偏信。 关于马家的矛盾,余海风知道一点,在他看来,整个马家,除了马智琛正常一点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属于非正常人,令人无法理解。当然,马智琛并不过多地谈自己的家事,余海风也不好去问。 马智琛更多谈的是他现在的工作。他的主要工作仍然在洪江,偶尔会向古立德汇报,古立德既会在工作上,也会在做人上指点他。尽管他工作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进展,古立德仍然很信任他。他觉得跟古立德一起工作,是自己这一生的幸运,唯一的不如意,就是没有见到成效。 有关这一点,余海风也觉得奇怪。古立德给马智琛的工作,就是调查无影神手案和采花大盗案。几个月过去了,这两桩案子一点进展都没有,据说,古立德常常将张俊录和章益才叫过去骂得狗血淋头,对马智琛,却是完全的信任。 余海风甚至有一种感觉,古立德给马智琛的工作,肯定不止这两件。而他没有说出的工作,一定干得很好。否则,古立德没有理由仍然留着他。 ※※※※※※※※※ 古立德奉召去了一趟武昌总督府,湖广总督林则徐单独召见了他。这次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使得古立德对国家大势看得更清了。 林则徐给古立德算了一笔账,大清朝每年的财政收入,大约在4500万两左右。而因为鸦片而输出的白银,高达600万两。已经连续几年,国家经济实际在负增长。听到这个数字,古立德暗中算了一笔账,仅仅是小小的鸦片,就使得中国每年失去超过13%的财政收入。这个数字实在太触目惊心。 林则徐说,连续多年,大量白银流出,使得中国经济几近崩溃,百业凋敝,商业不振。如果不禁烟,未来几年,白银的流出,还将大幅度增加,用不了几年,可能超过1000万两。如此下去,国家的财政收入只可能越来越少,国力只可能越来越弱。 古立德得到的另一个消息是,朝廷已经决定禁烟,皇上因此专程召见林徐则,将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前往广东禁烟。 林则徐希望,自己在广东禁烟时,内地也同时呼应,掀起一次声势浩大的禁烟运动。他特别指示古立德,整个湖南省,洪江是烟害的重灾区,一定要把洪江的禁烟搞好。若在洪江禁烟,一定会引起社会动荡。目前,湘西地区匪患严重,故此,禁烟之前,一定要把匪患问题解决,至少要搞好禁烟时的外部环境。 对于林则徐之说,古立德深以为然。回到黔阳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古立德突然对野狼谷采取了行动。 由于林则徐直接过问湘西的剿匪行动,乌孙贾不得不将附近几个县民团的指挥权交给古立德。古立德便以集中训练为名,在几个县之间频繁调动兵力,对外却宣称是野营训练。同时,古立德又用捐集的款项,购买了四门大炮。 这一天,洪江传来喜讯,马智琛抓到了无影神手。 马智琛之所以花了几个月时间,其实是将洪江的人口情况进行了一次全面摸底。自古代起,中国就有户籍管理制度,周宣王的文史记载中,有“料民于太原”的话,其实就是人口普查。但当时的户籍管理,并没有常设的登记制度以及管理机构,通常以宗法制为基础,族长说本族有多少人,上面就认定是多少人。一些大的宗族,每天都有生死,因此,这种登记极不准确。像洪江这种商贸之城,流动人口多,更不容易掌握。 马智琛花了好几个月时间,白天深入到各街巷进行人口摸底,晚上在一些偏僻的街巷蹲守。 经过这一番工作,马智琛从四万多常住人口和两万多流动人口中,理出了一百多人,又对这一百多人进行甄选,逐一摸底,最后还真被他找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天堂寿材铺的老板,名叫颜治平。 说起这个颜治平,还真是一个奇人。他家并不在洪江,而是巫水东岸的古枫村,离洪江有几十里路,是一个山区小村,整个村子,也就二十几户人家。颜治平小时候,家里穷,想让他学一门手艺,于是拜了一个木匠师傅。从八岁起,他便跟着这个木匠师傅走村串户,一年四季,除了春节,几乎没有回过家。他跟着师父整整十年,直到师父老了,做不动了,他才自立门户。 颜治平自立门户却不做家具,而是专替人家做棺材。极其特别的是,他做棺材出了名,周围的老人,均以死后能睡颜治平亲手做的棺材为人生目标。颜治平也就很快在洪江开起了棺材铺,取名天堂寿材铺。颜治平的棺材供不应求,价格也就水涨船高。后来不仅仅是洪江人用他的寿材,就连宝庆府,也有相当多的人,用他的寿材。 也许是成功来得太快了,颜治平太年轻,又没读过书,被胜利冲昏了头脑。颜治平开始吸鸦片,瘾越来越大,完全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做棺材了,他的家业,也就迅速地垮了下去。仅仅三年之后,颜治平就像当初快速成功一样,快速破产了。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会卖掉棺材铺。但是没有,颜治平的棺材铺由他的几名徒弟撑着。天堂寿材铺的生意到底怎么样,洪江人并不清楚,但在其后的三四年时间,并没有人再提起这家寿材铺,倒是真的。 马智琛之所以盯上这个人,有两个原因:第一,此人是能工巧匠。马智琛经过长时间分析,认为根本不可能存在无影神手,一定是借助了某种工具。而这种工具,只有能工巧匠才能完成。第二,此人吸大烟,需要通过意外方式获得烟资。 即使如此,马智琛也没有立即行动,而是进行了一番小心求证。 他躲在寿材铺的对门观察了五天,发现这间棺材铺竟然连一口棺材都没有卖出去。他又找隔壁邻居们打听,隔壁邻居们说,自从颜治平吸上了大烟,不能做寿材了,到他们这里买棺材的人,只有那些暴死的。这都是一些薄棺材,售价也很低,利润极薄。即使如此,十天半月卖不出去一副,是很正常的事。 十天半月卖不出一副棺材,颜治平的寿材店却养了两个伙计,他本人还抽鸦片,钱从哪里来?这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查明这些后,马智琛去了一趟县城,将此事向古立德报告。 古立德说:“不错,应该就是这个人。余下的事,我来处理。” 古立德带着一些衙役,来到了洪江,抓了颜治平,将他关在巡检司里。马智琛以为古立德抓了颜治平后,会立即审讯他,但是,古立德将颜治平往牢里一扔,不管了,反倒去视察洪江街道修缮工地。因为临近年底,古立德又带着县衙的一帮人,去慰问鳏寡孤独,给他们送去一些过冬物质。 第三天,古立德才将颜治平从牢里提出来审问,此时的颜治平,已经被烟瘾折磨得不成人形。古立德拿一杆烟枪放在他面前,问他什么,他就坦白什么。 其实,颜治平的作案手段非常简单。他利用自己的手艺做了一个作案工具,这个工具是可以伸缩的,类似于现在可伸缩的钓鱼竿。不用的时候,缩在一起,可以藏在身上,根本不会被人发现。若是要使,抽出来,便成了一根很长的钓竿。他选择的作案地点,一定是有后窗的,他从后窗将钓竿伸进去,将目标物钓出来,再收起钓竿,大摇大摆地离开。 无影神手案告破,古立德在洪江城里了搞了一次公审大会。公审过后,又在太白楼举行庆功宴。正当大家酒酣的时候,古立德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悄悄离开了洪江,赶向野狼谷,指挥剿匪。 胡不来是第二天早晨才发现古立德不知去向的。 前一天晚上,胡不来参加了庆功宴,而且和余成长坐在一起。表面上,他和余成长有说有笑,暗地里,早已经恨他入骨。胡不来想,一定要想个什么办法,将余成长整死。问题是余家在洪江的势力太大,普通的办法对付余成长肯定不行,更巧妙的办法,既要时间去想,也需要绝佳的时机。 喝完酒后,胡不来在街上转了几圈,然后回到了姜鱼街。他在姜鱼街一个偏僻的地方,买了一幢两进两层的窨子屋,将桃云母女安置在这里。只要回洪江,他便以此为家。桃云母女从此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对他倒十分感恩。一大早,胡不来赶去巡检司,准备随古立德一起回黔阳县衙,才知道古立德一个晚上没有回来。 对此,胡不来不方便问,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巡检司里等。到了中午,还不见古立德回来,只好返回姜鱼街吃午饭,并且搂着桃云睡了午觉。桃云怀了他的孩子,他不好做什么事,心中想着应该抽时间去一趟万花楼。可因为不知古立德的情况,他不敢轻易行动,只得忍着。 下午在巡检司又等了半个下午,直到准备离开时,古立德才派人给他送来一封信。 信中,古立德并没有说明自己的去向,只是要求他在洪江多留几天,尽量将洪江与鸦片烟有关的情况摸清楚。 次日,胡不来睡了个懒觉,中午由桃云的母亲服侍吃饭,喝了半斤湘西洞藏老酒,然后去万花楼。 花蝴蝶刚起床不久,正在吃燕窝粥,见胡不来进来,看了他一眼,问:“吃饭没有?” 胡不来说:“吃过了。” 花蝴蝶看了他一眼:“你喝了酒?和谁喝的?” “暂时我还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来了。”胡不来说,“酒能助兴,所以,我就一个人喝了点。”说着,胡不来将身子往花蝴蝶身上蹭。 花蝴蝶说:“狼急什么?让我吃完这碗燕窝粥。” “没办法,一看到你,我就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岁,浑身都是干劲。”胡不来说。 花蝴蝶说:“真等不及的话,我吃我的,你做你的。” 胡不来在花蝴蝶脸上捏了一把:“好像我到你这里来,是专门为这事似的。你慢慢吃,我跟你商量点事。” 花蝴蝶看了看胡不来:“太阳不出出月亮?有事跟我商量?不是什么好事吧?” 胡不来说:“你先找个人去通知顺清,让他到这里来一趟。” 文官守制是三年,武官守制,只给假一百天。王顺清早已经守制期满,回汛把总署了。花蝴蝶说:“他晚上会来。” 胡不来说:“有大事,你快点去叫他。” 花蝴蝶吃完燕窝粥,出门找了个人去通知王顺清,然后返回。门才刚刚关上,胡不来已经从后面抱上她,手脚并用,直接将她抱到了床上。过后,胡不来搂着她,手还不停地在她胸前游动。 王顺清来了,敲门。胡不来翻身而起,慢慢穿衣服。花蝴蝶披了衣服去开门,王顺清进来,看了他们一眼,心中有些恼火,表面上却不露声色。 “什么事?”王顺清坐下来,问。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机会问你。”胡不来说,“余海风的事,你是怎么对余成长说的?” 王顺清说:“我按你的意思说的啊。” “我的意思?你不能不说详细点?”胡不来需要搞清楚,是不是王顺清在背后使了暗招。 王顺清想了想,说:“那天余家出殡,我把余成长叫到旁边,简单地说了几句话。我记得我说,海风侄子这件事,恐怕有些麻烦,搞不好会定一个通匪罪。这件事,你要快点想办法,不能拖。” “你就说了这些?”胡不来问。 王顺清说:“时间太久,我记不清了。可能还暗示过他要拿二十万。这件事不是了了吗?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胡不来说:“也不知这里面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余成长拿了二十万的银票,直接去找了古立德,说是有人出了这个价。” 王顺清说:“他怎么这么不会来事?这钱怎么能直接交给古大人?应该交给你呀。” 胡不来挥了挥手:“算了,这件事不说了,已经过去了。” 王顺清倒是奇怪,过去了?怎么过去的?按说,古立德一定想到,是手下有人搞鬼吧。一下子索贿二十万,这个人胆子也太大了点。当官的人,不怕手下蠢,就怕手下背着自己玩名堂。只要发现有人可能在背后搞名堂,几乎所有官员都会倾尽所能,将这个人查出来。是胡不来太狡猾,还是古立德太糊涂,放过了这件事? 胡不来自然不会说,他转了个话题,说:“我找你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王顺清知道,胡不来的事,就没有好事。自己如果同胡不来玩下去,未来可能很惨。可他又身不由己,太多把柄被胡不来抓住了。他多少有点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胡不来说:“上次我跟你说过了,朝廷要禁烟。” “真的要禁?不会像以前一样,做做样子吧。”王顺清说。 “这次不同。”胡不来摆了摆头,“这次的风刮得很大。如果我的估计不错,这次禁烟,一定会来真的。我们不能有任何侥幸心理,一定要提前部署。” “提前部署?怎么部署?”花蝴蝶问。 胡不来说:“首先,这时候绝对不能再进货。已经进的货,要尽快处理掉。千万不要在家里留存一丁点儿货。否则,一旦被查出,不是我吓你,说不准就会砍头。” “我这里是一点货都没有。关键看顺喜那里,不知他有没有货。”王顺清说。 “你告诉他快点把货出手。但是,只能秘密地做,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胡不来说,“这件事非常重要。古大人是个很精明的人,他如果知道有风声透出来了,一定会查的。那样,我们就被动了。” “顺喜那里,存货恐怕不会少。”王顺清说。 “我知道你怕亏本。这事,不能侥幸。”胡不来说,“还有,我会向古大人争取,洪江的禁烟,由你主持。只要命令一下来,你立即带人去查封张祖仁的家产和他的八间烟馆。他那五杆象牙烟枪,你千万别搞丢了。” “要不,我们三个人,一个人分一杆?”王顺清试探地问。 “不行。那个,我有用。”胡不来说。 “老子日你个乖,你难道想独吞?”王顺清几乎是跳了起来。 “想什么呢?”胡不来说,“张祖仁家有多少家产?如果那五杆烟枪你都舍不得,还能得到他的那些家产?与他的家产相比,那几杆烟枪,又算得了什么?” “那也不能不明不白啊。”王顺清说。 “有些事,还是别弄那么明白的好。如果要清清白白,张祖仁的所有家产,全都要登记造册。你自己想清楚,明白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王顺清在官场这么多年,许多道理,他是懂的。听了胡不来一番话,他不出声了。 胡不来说:“不会当官的人,只知道赚一种钱,会当官的人,所有事,都可以赚钱,而且,要赚得理直气壮,顺理成章。” 王顺清故意装糊涂:“怎么赚?” 胡不来是师爷,属于官场边缘人,自以为对官场十分了解,但与王顺清这种浸淫官场十几年,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相比,还是有些距离的。胡不来并不完全了解王顺清心中所想,还以为王顺清糊涂,当了十几年官,连门都没摸清。胡师爷于是当师爷,对王顺清说:“这件事,你先摸个底,造个册,把整个洪江与鸦片有关的人,全部分门别类,每一类都记载清楚。” 王顺清说:“这个事,要完全搞清楚不容易。但如果把大部分搞清楚,还是不难的。” 胡不来说:“我想,主要有这么三类。第一类,鸦片销售商,比如自己运输的,以及接货以后在当地或者外地销售的。” 王顺清说:“这一类,主要是西先生,他是西洋人,难道也要对他动手?” 胡不来说:“西先生这件事非常特殊,先看一看,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怎么处理。除了西先生以外,我们要在洪江找几个典型。这件事,只要你我有数就行了,这几个典型,肯定是要杀头的。” 王顺清吓了一大跳。这十几年来,他确实搞了不少钱,但为了谋财而害命的事,他可从来没有干过。眼前这个胡师爷,为了自己捞钱,竟然连人家的命都要,太可怕了。这话,他自然不能说,只能在心中认定,此人实在是太危险了,一定要想办法将他从身边搬走。 胡不来说:“这些人,如果不死,要搞他们的财产,不容易。毕竟,他们活着,财产就是有数的。只有他们死了,财产多少,没有任何人清楚。这样,我们的余地,才会大得多。” 王顺清轻轻地哦了一声。 胡不来接着说:“还有一种人的钱可以搞,就是那些吸鸦片的人。如果把他们抓起来,他们就生不如死。让他们的亲属缴一笔钱,才能放人。” 花蝴蝶说:“这真是个赚钱的好门路,那些抽大烟的人,根本不可能戒掉,就可以抓了放,放了再抓。” 胡不来说:“花妹妹说得对。这是一门很好的生意,可以一直做下去。” 王顺清说:“按你的意思,这烟会一直禁下去?如果一直禁下去,这笔生意,大概做几年就没有了。” 胡不来摆了摆头:“我估计,根本禁不下去。” 王顺清又是一惊:“禁不下去?” “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世道,你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人在谈禁烟。”胡不来说,“这个世道,到处都是贪官。贪官肯定不希望禁烟,只是一小部分清官闹着禁烟,当然,也有一部分贪官,看到禁烟有利可图,就跟着一起闹。这些人,能成什么气候?他们还能把天下的贪官全杀光了不成?杀不光,贪官就会杀他们。” 花蝴蝶又说了一句不知深浅的话:“那不是说,这个世界,贪官永远都会横行下去?” 胡不来说:“贪官不是横行。贪官也要生存。官场如果没有了贪官,也就不叫官场了。人们为什么要当官?不就是为了黄金万两吗?没有财富没有美色,谁还有动力去当这个官?” ※※※※※※※※※ 朝廷刚才下发圣旨,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林则徐丝毫不敢停留,打点行装,前往广东上任。一场震惊世界的禁烟运动,就此拉开序幕。 古立德剿匪,大奏凯歌而还。 事实上,古立德的所谓奏凯歌,水分大得很。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上次剿匪,被土匪大败,这次若是再败,自己肯定玩不下去了。而土匪极其嚣张,他也完全没有把握一次击败土匪。相反,他只需要一次所谓的胜利。 古立德需要这次胜利,有两大原因。其一,他需要向朝廷报功,以稳固自己的地位。否则,他若在黔阳县禁烟,朝廷中只要有人拿他剿匪失败说事,他的麻烦就大了。其二,他在黔阳禁烟,必须不能有任何干扰。如果他在前面禁烟,土匪在后面闹事,他就会两面受敌。 所以,古立德这次剿匪,暗中给土匪留了一条逃跑的通道。 民团出现在野狼谷十分突然,狼王千人斩措手不及。古立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开始就是猛攻。上次用的四门火炮损失了两门,这次,他又想办法购置四门火炮,还从靖州协借了两门,总共是八门火炮。古立德在两翼各安置了一门火炮,主攻方向,安置了五门炮。还有一门炮,安在土匪逃跑的路上。大炮连轰两轮,野狼谷中狼王构筑的寨门,便被轰塌了。随后,古立德发起冲锋。 野狼帮没有防备,顿时乱成一团,民团几乎没费多大的劲,便冲破了土匪的防守。狼王见势不妙,立即组织反击,彼此杀成一团,一直杀了一个晚上,彼此都有较大伤亡。当然,伤亡最大的,还是土匪。 土匪付出的代价虽大,也还有效果,将外围阵地又夺了回来。 古立德见再也攻不进去,又到了白天,便改变策略,只是围着,不主动进攻。此时,主动权在古立德手上,他不用担心。反正土匪被自己围在里面了,时不时放一炮,即使不能炸死几个土匪,也能吓他们一下。 狼王千人斩却不能等死,他时不时组织一些小规模的进攻,倒不是想打败古立德,而是像上次一样,想搞清楚古立德的兵力部署,看能不能找到弱点,突围出去。 古立德的弱点自然不难找,他原本就给狼王留了一条通道。 狼王是什么时候知道这条通道存在的,古立德并不清楚,下半夜的时候,野狼帮开始突围。一开始,古立德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等土匪大多数突围之后,古立德开始两面进攻。一是他在土匪突围的路上安排了一支力量,这些力量并不是为了阻截土匪,而是要追在他们后面打。毕竟,土匪失去了熟悉而有利的地形,不敢和民团硬抗,更不敢反击,只敢一味地狂奔。古立德便抓住土匪的这种心理,消灭土匪的有生力量。另一个方向,是更多的民团,由古立德带着冲进了狼窝。随后,古立德又将他们一分为二,一部分,继续追赶土匪,另一部分,留下来毁坏匪窝。 土匪拼命逃跑,只担心跑慢了被追上杀死,所以完全失去了战斗力。古立德很清楚这一点,对土匪穷追不舍,整整追了一天一夜。直追得土匪们魂都吓掉了,民团也跑散了架,古立德才下令退兵。 本来,野狼帮收拾了飞鹰帮之后,队伍一下子壮大,有了七百多人。可经此一役,被民团打死、打伤以及俘虏的,就有一百多人,又有些小土匪吓破了胆,趁乱逃走了。等狼王稳定心神之后清理人数,身边竟然只有两百来人,后来又陆续有些跑散的土匪找回来归队,也只有三百多人。一仗就让狼王损失了一半人马。 狼王对古立德恨之入骨,发誓要报仇。可一时之间,他还真不敢和古立德硬碰。因此,后来的好一段时间,狼王都不再在黔阳县境内活动。 当然,这些内幕,古立德并不清楚。他仅仅只是从土匪死伤以及俘虏数字上判断,土匪损失了一百多人。而他上奏的时候,自然要加进一些水分,将这个数字扩大了一倍,成为打死打伤土匪三百多人,彻底毁掉了匪巢野狼谷。他之所以没有谈到俘虏,是因为他接下来在县里开了一次公判大会,将那些抓到的土匪全部杀光,只留了一个年龄不满十五岁的小土匪。 古立德留下这个土匪,倒不是怜惜他未成年,而是需要一个人回到土匪队伍中,帮古立德传递一个信息。 古立德的这个信息说起来很简单:立即离开匪窝,回家当农民去。只要是现在回家的,以前无论做了什么坏事,一律不予追究。若是现在不走,将来抓住了,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将这件事处理完,年关到了。朝廷到了年关都要封印,也就是放假了,而且这个假期放得很长。但几乎所有官员,都是异地做官,哪怕是很长时间的假,也难得有时间回家,最多就是将家人接来团聚。地方官也封印,可因为地方事务繁杂,一些勤勉的地方官,即使是封印了,也还处理政务。 古立德的家在山西,为官多年来,他和妻子之间聚少离多。哪怕是大儿子成家立业,他也没有回去。像往年一样,时近年关时,他便给妻子写信,让她来和自己团聚。这次,妻子只带了小女儿古静馨,赶到黔阳。 过完春节,传来了林则徐在虎门销烟的消息,古立德迅速采取行动,在黔阳禁烟。 禁烟的重点是两个地方,一是黔阳县城,一是洪江。黔阳县还有几个镇有烟馆,规模相对都不大。一个县衙其实没几个人,和现在相比,大概也就相当于一个处的人数。这还是将官幕僚加在一起的。我们今天有官僚的说法,也有幕僚的说法,但事实上,官幕僚是三种不同的官场形态。 官,指的是正印官,也就是主掌大印的。不像现在,任何一个单位都有印,而在中国古代,印是要由皇帝发的,有印就是官,丢了印也就同时丢了官。因此,在中国古代,印把子非常重要,轻易不会假手于他人持印。同时,上级官可以摘下级的顶戴花翎,却无法夺下级的印。古人在这些事情上面,均讲究仪式感,也就因此神圣。 官以下,还有些公职人员,有品级,有顶戴花翎,却没有印,这些人,就是僚。 比如说县丞,相当于现在的副县长,正八品,却没有印,只是僚。县主簿,协助县丞分管钱粮马匹、征税户籍等工作,也是僚,而且是正九品。还有一些僚,比如典史、训导、巡检、盐大使等。 僚之外,还有幕,也称幕府、幕宾、幕友,民间俗称师爷。后代往往将幕和僚连用,称之为幕僚,也让后人误以为幕僚是同一类人。其实,幕和僚是完全不同的两类。僚入流,有品级,甚至有官服,幕却没有。幕不入流,没有品级,不记入国家公职人员档案,自然也不由吏部考核。幕由官聘任,主要职责相当于今天军队的参谋加文书,属于非正式编制。原则上,幕应该比僚的地位还低,薪酬也低。但是,幕和官的关系紧密,直接参与官的很多事务,特别的幕甚至能左右官,所以,人们将幕排在僚的前面。 清代有一句俗语,叫无幕不成衙。也就是说,清朝没有一个衙门没有师爷,最少的有三五个,最多的甚至有几十个。如果是三个师爷,肯定有一个是总领一切的,相当于现在的政府秘书长,还应该有一个钱谷师爷,一个刑名师爷。也就是说,一个免责粮食财政,另一个负责刑事。 此外,县一级行政机构,还会有一些不在品级的临时聘用人员。 即使这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人。 这么一点点人手,要在全县范围内禁烟,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古立德不得不周密部署。县城的禁烟,自然就由他亲自主掌。洪江是黔阳县最大的镇,交给别人,古立德不放心,便将胡不来派了过去。另外还有两个大一点的镇子,分别派了周永槐和赵廷辉,另外又将自己的刑名师爷和钱谷师爷派了过去。 洪江之所以只派了师爷胡不来,而没有派其他行政官员,根本原因是洪江有汛把总署和巡检司。这两个衙门,巡检司属于县官的管辖范围,汛把总署不是。不过,古立德认为,胡不来把和洪江汛把总署的关系处理得很好,胡不来也向古立德保证,他一定可以将洪江的禁烟工作做好。 胡不来到了洪江,并没有去巡检司,而是直接去了汛把总署。 王顺清不在,杨兴荣接待他。胡不来大大咧咧地坐下来,对杨兴荣说:“杨塘长,派个人去把把总爷叫回来,有要事商议。” 杨兴荣并不清楚王顺清去了哪里,说:“胡师爷,把总爷去了哪里,没跟我说啊。” 胡不来说:“派人去找。你去跟把总爷说,这是朝廷的大事。他知道的。” 杨兴荣刚刚派人离去,胡不来又下了第二道命令:“你再派个人,去巡检司,把章巡检叫到这里来。” 章益才见到来人,心中觉得奇怪。这个胡师爷,干吗不在巡检司,一定要跑去汛把总署?其实,章益才对于汛把总署的存在,是非常不满的。理论上,洪江汛把总署负责的,应该是洪江以外的土匪等类事务,而巡检司,则是负责洪江的行政以及治安事务。可是,汛把总是正七品,他这个巡检才只是从九品,根本没法和人家玩,只能将很多自己职权内的事务,拱手让给汛把总署。 话虽如此,章益才却不敢得罪胡不来。胡不来的背后是古立德,古立德是官,自己是僚,如果胡不来在古立德面前说点什么不好的话,古立德就可以立即罢自己的官。何况,洪江无影神手案,已经让古立德对自己大为不满了。 章益才赶到汛把总署,进门就向胡不来请安,然后问胡不来什么事。 胡不来看一眼章益才,道:“章巡检,你先坐一下,等王把总回来。” 章益才一听,知道这次的事情一定是大事。既然王顺清回来还有一段时间,章益才便和胡不来谈话,最重要的话题,自然是剿匪。 章益才问:“胡师爷,听说古大人亲自指挥剿匪,一举把野狼帮灭了?” 胡不来自然也不想把话说得太满,道:“就算是没有灭,野狼帮要想东山再起,怕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一战而剿灭三百余名土匪,就算是绿营兵,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章益才又问:“那狼王是不是已经死了?” 胡不来说:“这个,因为死的人太多,有些被火炮炸死的,连尸首都不全,暂时还无法确认。” 杨兴荣是塘长,属于正规部队,却没有参加这次剿匪行动,他不太相信古立德一介文人,又带了一些民团,能一次消灭土匪三百余名,所以问了很多细节。胡不来是有所问便有所答,但凡知道的,便添油加醋一番,若是不了解的,一语带过。 两人正谈得起劲,王顺清回来了。胡不来先把王顺清叫进里面的办公室,两人密谈了一番,然后将章益才、杨兴荣和邹中柱等叫进来。 胡不为说:“今天把你们叫来,是因为朝廷部署了一次大行动──禁烟。” 杨兴荣、邹中柱大吃一惊:“禁烟?”这洪江城里烟馆林立,他们可没有从中少得好处,若是真的禁烟,他们就会蒙受很大的损失。 章益才更进一步说:“朝廷的禁烟令,都下了八次了。” 杨兴荣也说:“这烟怎么禁?如果把烟禁了,那些抽大烟的人怎么办?他们可能会死。社会上,又不知会闹出多少事来。” 胡不来说:“这次,朝廷来真的了。不久前,朝廷已经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前往广东主持禁烟。十几天前,林钦差在广东虎门海滩当众销毁鸦片近两万箱,总重量两百多万斤。” 王顺清也禁不住叫起来,“两百多万斤?那是多少钱啊。” 杨兴荣说:“两百多万斤,一天怎么销得完?假的吧?” 胡不来说:“两百多万斤,一天当然销不完。林钦差的这次禁烟行动,已经持续了很多天,现在还在不断销烟。” 章益才说:“那一天也要销毁十多万斤。” 胡不来说:“大家都知道,林钦差赴广东前,总督鄂湘两省。离开总督府之前,他已经密令鄂湘两省官员,一旦广东禁烟,立即在鄂湘两省响应。” 章益才说:“这么说,原来不是朝廷下了禁烟令?” 胡不来说:“朝廷不下禁烟令,哪来的钦差大臣?又哪来的禁烟行动?” 杨兴荣问:“既然如此,朝廷的禁烟令在哪里?” 王顺清知道这是一次赚大钱的机会,当即一拍桌子:“老子日你个乖,哪来那么多废话?你们算什么东西?朝廷难道还要给你们发禁烟令?你们配吗?都给老子听好了,朝廷早已经下过八道禁烟令,这次,朝廷是要动真格的。” 胡不来立即接过去说:“王大人说得对。朝廷的禁烟令,早就发了。现在,我们是执行朝廷的禁烟令,呼应林大人在广东禁烟。古大人说了,谁反对禁烟,先把乌纱帽取下来再说话。” 王顺清指着杨兴荣说:“去,派几个人去张记油号,把张祖仁张大掌柜给老子请来。” 张祖仁财大气粗,平时并不怎么把王顺清放在眼里。另一方面,王顺清、王顺喜兄弟,又是自己做鸦片生意的靠山,他也不敢明着和他们翻脸。听说王顺清有请,他抽足了鸦片,然后叫上轿夫,抬了轿子,来到汛把总署。 立即有一名汛兵上前,替张祖仁掀开轿帘,讨好地说:“张大掌柜到了,快请,里面请。” 张祖仁派头十足地下了轿子,整整衣衫,抬头望了望大门,迈开步子,向里面走去。由于鸦片损害了身体,张祖仁瘦得像猴一样,整天都病怏怏的,只有抽足了大烟,精神头才会好起来。 杨兴荣和邹中柱几个站在门口。张祖仁立刻堆起笑脸,先从怀中拿出一些碎银,每人塞了一些:“兄弟们喝茶,喝茶!” 杨兴荣收了银子,眉开眼笑:“张大掌柜的,把总爷和胡师爷恭候多时了,快请!” 张祖仁开玩笑说:“哦,原来我有这么大的面子啊?要胡师爷和王大人等我。” 张祖仁每次出门,都有四个保镖保护。以前到汛把总署,保镖也都会跟着进去。可这次有些不同,杨兴荣和邹中柱伸手,将保镖拦在了外面。 张祖仁进门,在主堂并没有看到王顺清。有一名汛兵伸出一只手,道:“张掌柜,这边。” 张祖仁跟着汛兵走到了后院。胡不来、王顺清以及章益才坐在后院的茶几边,正在喝茶,对于张祖仁的到来,似乎不冷不热。 “见过胡师爷,王大人。”张祖仁忙鞠躬行礼。 王顺清一动不动,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张祖仁从王顺清的身上感觉到一股冷气,心中暗想:这个丧门星,不晓得哪根筋又不对了,老子肯定又要破财了。 胡不来用扇子指了指旁边的位子:“张大掌柜,请坐。” 张祖仁坐在茶几边,和王顺清挨着,又向王顺清抱拳道:“见过王大人。” 王顺清把眼一瞪,喝道:“少跟老子来这一套!” 张祖仁吓得一哆嗦:“王大人,这是……何意呢?” 胡不来自顾自端起茶,品了一口,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王顺清看了看胡不来,又看了看一脸惊诧的张祖仁,说:“姓张的,今天请你来,是要向你借一样东西。” 张祖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借东西呀,不用借,把总大人看上什么,我都送!”张祖仁以为,王顺清看上了自己那几杆好烟枪。烟枪虽然好,但为了巴结把总大人,送给他也是值得的。除此之外,张祖仁府上还有不少宝贝,但那些东西,他藏得很好,秘不示人,估计王顺清就算再聪明,也想不到。同时,张祖仁暗想,王顺清如此贪婪,就是喂不饱的狼,这何时是个尽头啊?得找个机会,去府台大人那里告他一状,最后让他满门抄斩。 其实,同样的念头,张祖仁不止转过一万遍。但转过之后,很快又会否定。其一,王顺喜还是自己的搭档。若是灭了王顺清,王顺喜恐怕也跑不掉,自己再做这个生意,能不能稳得住?其次,就算把王顺清整下去了,上面再派一个把总来,能比王顺清好到哪里去? 王顺清一拍大腿:“痛快,老子这次借你的东西,本来也是不准备还的!” 张祖仁一愣:简直是土匪行径啊!和抢有什么不同?但脸上不敢有丝毫不满,说:“把总大人,您究竟要什么?我借。” 胡不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王顺清黑着脸,伸出手指着张祖仁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老子要借你的脑袋!” 张祖仁张口结舌:“什么?把总大人……开什么玩笑?”以张祖仁的头脑,他是不会这么快就反应过来的。他以为王顺清就是开玩笑。 王顺清脸黑如锅底,一拍茶几,呼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声大喝:“来人啦!把贩卖烟土、开烟馆、祸害洪江百姓的大奸商张祖仁给老子捆起来!” 杨兴荣和几个士兵一拥而上,一根绳子套在张祖仁身上,片刻,就把张祖仁捆绑得结结实实。 张祖仁杀猪一般大叫:“误会呀!胡师爷,王大人,章大人,这肯定是什么地方误会了……” 胡不来慢慢站起来,端着茶杯,走到张祖仁面前,看了他一眼,叹息了一声:“张大掌柜的,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需要你这颗脑袋……就委屈你一下了!” 张祖仁脑子里嗡的一声,人就软成一团。 王顺清一挥手,几个人就把张祖仁拖了下去。 张祖仁被拖下去之后,胡不来放下茶杯,说:“西先生应该来了,我们去迎接他。” 王顺清不乐意:“老子日你个乖,一个快跑路的洋鬼子,迎接他做什么?依我看,一刀剁了,一脚踢进沅江,一了百了!” 胡不来已经走出去了十几步,听王顺清这么一说,他停下了脚步,转身走了回来,望着王顺清,摇了摇头:“王大人,你都答应要按照我的计划行事,怎么又节外生枝呢?” 王顺清嘿嘿一笑:“我不是想帮你省点事嘛!我和你谁跟谁呢,同舟共济嘛!” 胡不来严肃地道:“洋人的势力很大,涉及洋人的事情就没有小事情。林钦差因为是钦差,有圣上的御旨,所以,他敢对付洋人。可我们是谁?你王大人虽然是官员,但也是小芝麻官。我老胡呢?连官都不是,只是一个穷师爷。所以,我们做事,打击奸商可以,杀几个烟贩,也没有问题。但涉及洋人,一定要慎重,要小心,要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能冲动。” 王顺清暗想,还真像回事,谁不知道这些,还要你说?口里却说:“胡师爷,你心细,考虑得周到。我一切听你的。” 话音刚落,一名汛兵进来,对王顺清说:“大人,西先生来了。” 胡不来和王顺清出门,见西先生大模大样地坐在太师椅上。艾伦·西伯来穿着笔挺的西装,外面还套了呢子长大衣,头戴礼帽,手持文明棍。见胡不来和王顺清出来,他立即站起,把礼帽拿下来,放在胸前,向胡不来和王顺清微微一鞠躬:“王大人,章大人,胡师爷,抱歉来迟了,让你们久等了。” 胡不来心里有点不爽,暗想,这洋人就是没教养,连幕比僚重都不懂。同时,他也不想和西先生计较,双手一拱,笑吟吟地道:“西先生,请坐。” 艾伦·西伯来还没坐下,胡不来和王顺清、章益才三个人先自己坐下了。艾伦·西伯来在洪江到处都会受到礼遇,这次见三人似乎有点不对,颇有些惊讶,看了看两位保镖,用英语说:“华生,杰克,你们坐吧。” 艾伦·西伯来的两个保镖原是站在那里的,听了主人的话,两人靠墙坐下来。艾伦·西伯来自己也坐下来,问:“王大人,章大人,胡师爷,你们把我找来,不知有什么事?” 有一名汛兵替他们送上茶。胡不来指了指茶碗:“西先生,请。” 艾伦·西伯来端起茶,眼神有些诧异,嗅了嗅,眉头皱了起来。王顺清端起茶,一饮而尽,然后用手抹了一下嘴巴。胡不来慢条斯理地品着。 艾伦·西伯来品了一口,皱了皱眉,看到两人都饮了茶,他勉强饮了半杯。 胡不来一脸微笑:“西先生,这茶如何?” 艾伦·西伯来神色严肃,似乎在思考,良久,才回答道:“有点苦涩,苦之后呢,又有点甜!” 胡不来会意一笑:“西先生,实不相瞒,这茶是老茶,名字叫苦根茶,唯一的优点就是苦后有点甜,就好比人生一样,总有苦有甜的时候。” 艾伦·西伯来点了点头。 胡不来笑道:“这茶在湖南是普通的茶,但若到了你们国家,可就身价百倍了呀!” 艾伦·西伯来微微一怔,有些不明白。他的主要生意就是从英国贩卖鸦片到中国,再从中国运茶叶回英国。不过他运的都是中高档茶叶,还真没有运过中国最差等级的茶叶。难道胡不来是在向自己暗示什么吗? 或者,他们今天请自己到衙门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商量?艾伦·西伯来暗想中国人做事情喜欢拐弯抹角,玩小聪明,有什么事情,直接说岂不是更好?他在洪江这地方,通讯不便,还不知道林则徐在广东禁烟的事。 艾伦·西伯来有些疑惑地问:“三位大人,今天请我来,有什么事情吗?” 胡不来一拱手,笑道:“没事,好久不见了,就是请西先生来喝茶,聊聊天……” 胡不来的话还没有说完,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抽打声,然后是杀猪一般的号叫声:“饶命啊!我招,我什么都招!” 艾伦·西伯来一惊:“好像是张掌柜的声音?张掌柜犯了什么事?” 王顺清义愤填膺地道:“不错,正是缺德无良的奸商张祖仁!” 艾伦·西伯来猛地站起来:“什么?奸商?” 胡不来慢条斯理地道:“西先生,你们西洋通讯发达,应该已经知道,朝廷派钦差大臣林大人在广东禁烟的事吧?” 这个消息对于艾伦·西伯来绝对是晴空霹雷。清政府已经下了八道禁烟令,除了极少数地方做做样子,从来都没有真正的禁烟行动。现在这个胡师爷竟然说,朝廷派钦差大臣去禁烟,真有这样的事,自己岂不是大祸临头了? 他说:“这是真的吗?” 王顺清说:“老子日你个乖,这种事,还能假?假传圣旨,那是杀头的罪,谁敢?” 胡不来说:“林大人在广东,已经烧了两百万斤鸦片。我们也接到上司命令,从今天开始,查禁鸦片。我们经过调查,发现张祖仁是最大的鸦片商人,就把他抓来了……” 艾伦·西伯来惊讶无比,良久,他才试探着问:“贵国政府早就下过禁令禁烟,但民间泛滥成风,如何能够禁止?” 胡不来正色道:“那是以前法令不严,这次,朝廷下大决心禁烟,留鸦片就不留人,我看谁还敢贩卖,吸食鸦片。” 张祖仁的惨叫还在一阵阵传来,艾伦·西伯来的心也在一阵阵颤抖。华生、杰克两人惊疑不定,不知道胡不来和王顺清在搞什么名堂。 胡不来一本正经地问:“据我所知,西先生是做茶叶生意的吧?” 艾伦·西伯来明白胡不来是明知故问,点了点头。 胡不来又道:“我听人举报,有些不法商人,以贩卖茶叶为幌子,私底下却是贩卖鸦片。西先生,这是杀头大罪,我可不希望你这么做,我们是朋友,我才提醒你……” 艾伦·西伯来终于明白了胡不来的意思,自己贩卖鸦片,胡不来、王顺清比谁都清楚。但两人却故意在这里演戏,不就是让自己做好准备吗? 艾伦·西伯来终于把胡不来排到了前面,道:“胡师爷,王大人,我是大英帝国守法的商人,怎么能做那些违犯大清律法的事情呢?” 汛兵又给几个人添满了茶。胡不来又做了一个手势,请艾伦·西伯来用茶。 邹中柱从里面出来,向胡不来、王顺清一抱拳:“王大人,胡师爷,章大人,张祖仁对贩卖烟土的事实供认不讳。” 胡不来道:“贩卖鸦片,国法难容,应该顺藤摸瓜,把相关人等一并抓起来。你继续审,一定要审出他的鸦片来源。他一个鸦片烟鬼,门都不出,哪来的鸦片?” 王顺清双眼一瞪:“集合洪江所有的汛兵,以及巡防的壮丁,查封所有的烟馆!立刻出发!” 邹中柱大声回答道:“领命!” 胡不来转向章益才:“章大人,你去指挥巡检司。” 章益才站起来,说道:“明白。”拱手而退。 胡不来站起来,向艾伦·西伯来一拱手:“西先生,今天我们有公务,失陪了!” 艾伦·西伯来忙道:“那我就告辞了。” 胡不来歉意地道:“改天我再请西先生喝茶!” 艾伦·西伯来告辞出门之后,杰克问他:“先生,胡大人找你究竟说了些什么?”杰克不懂中国话,听得糊涂。 艾伦·西伯来道:“让我们立刻离开洪江!” 华生惊讶:“为什么要让我们离开洪江?我们刚刚才运了一批鸦片过来,除了张祖仁拿走一部分,王顺喜不要鸦片了,我们的货还压在手里啊。” 艾伦·西伯来道:“现在保命比鸦片重要!” 华生道:“会不会是胡大人和王大人耍什么花样?要吞了我们的货物?” 艾伦·西伯来摇了摇头,肯定地道:“我能看得出,他们是认真的。” ※※※※※※※※※ 洪江有十七家烟馆,其中张祖仁是最大的老板,经营着八家烟馆,差不多占了整个洪江烟馆的一半。排在第二的是一个姓严的老板,有三家烟馆,还有一个姓钟的老板拥有两间,另外四家烟馆,分属于四个老板。 除了这十七家烟馆,还有六家鸦片烟膏销售店。这六家店,其中有两家属于王顺喜。王顺喜因为意外变故,无心经营鸦片生意,已经将这两家店盘给了别人,分别由七家商人合股买下了这两间店。另外四间店,张祖仁一家,还有三家,共有十一个股东。 胡不来的第一波行动,查封了这十七家烟馆和六家店。 除此之外,洪江城还有三个重要的鸦片集散点,一个是西先生租的那幢房子。那幢房子在米厂街。其他商户,通常都是家店合一,门口都挂了牌子。西先生租的这幢房子,也是窨子屋,只不过是三进二层。因为不做生意,只是居住和当仓库,房子倒是很富余。在这幢房子里,西先生堆放了大量的茶叶和鸦片。 另外两个集散点,一个是王顺喜的家,另一个,自然是张祖仁的产业。 张祖仁毕竟是洪江首富,家大业大,仅仅是房子,就有十几幢。早在他父亲张洪昌时代,张家就已经有了四幢房子。后来,张祖仁又发展壮大了张家产业。洪江的鸦片主要由西先生的马帮贩运而来。马帮来往于云南和湖南之间,走一趟就需要几个月,路上如果出点什么事,时间还会更长。因此,张祖仁必须有足够的储备,才能让烟馆不至于歇业,因而他家里屯集了大量鸦片。 王顺喜自己不开烟馆,只是从西先生手里拿到鸦片,卖给其他人。在鸦片没有卖出之前,他也需要屯集,所以,他也辟有仓库。 这三处地方,胡不来查了两处。张祖仁所有的产业,全部被查封,其家人被汛兵赶出了门,至于他们住在什么地方,胡不来根本不过问。王顺喜家虽然也被查了,可是,一连查了三处住所,均未发现鸦片。 至于西先生的住处,胡不来自然不会去查。 西先生见洪江城大举禁烟,知道自己再待下去,肯定会麻烦,匆忙领着人押着鸦片离开,至于茶叶,不属于违禁品,暂时还放在房子里。胡不来早已经料到这一点,他在出口安排了人,等西先生的队伍离城时,守城民丁将其拦下来一看,上面全是鸦片。守城民丁告诉西先生,鸦片必须留下,人可以走。 西先生手里毕竟有枪,最初,一度和守城民丁对峙。他原考虑,如果守城民丁怕死,放了自己,就将这些鸦片拉走,然后找别的地方卖掉。后来见这些守城民丁并不惧怕,而他自己倒是明白一点,一旦开枪,自己毕竟只有这二十条枪,弹药有限,要想逃出中国,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最终,西先生不得不放弃了这三百多箱鸦片,净身而退。 禁烟行动,声势太大,叫好的自然有,心惊胆战的自然也不少,也有些人在观望。 王顺喜家是由章益才带队执行的。也是考虑到王顺清和王顺喜是兄弟,如果王顺清或者汛把总署出面,可能让外人觉得是做样子。所以,胡不来将这件任务交给了章益才。章益才原以为可以大捞一笔,没料到,一来,王顺喜确实下了决心,不再做鸦片生意,只是在清理存货;二来,他事前已经得到消息,赶天赶地,将家里所有的货全部处理了。所以,章益才扑了个空。 虽说没有搜出东西,张文秀还是吓坏了。巡检司的人一走,她立即跑去见丈夫。 王顺喜整天只待在房间里,不再出门,家里店里,大事小事,他都不问,只是看书。见了他,张文秀惊慌失措,道:“顺喜,大事不好了。” 王顺喜不慌不忙地抬起头,平静地问:“禁烟的事吧?” 张文秀大惊:“你早就知道?” 王顺喜已经有些透悟的感觉了,他觉得,所有一切,都是一个命。比如说,父亲似乎早就料到,会有禁烟的这一天,如果硬来阻拦儿子,肯定不行。老人家不仅用自己的生命,同时也用儿子的两条腿来警醒儿子,这是大智慧,也是大无畏。王顺喜想明白这一点,确实惊呆了,也彻底醒悟了。因此他沿着父亲的思路去想,很快就意识到,鸦片这种东西,确实祸国殃民。 普通人觉得祸国殃民是一个词,实际上并不是,而是两个词,至少是一个词的两个部分。鸦片祸国,是因为大量的鸦片进口,导致了大量的贸易入超(贸易逆差),大量白银流出的结果,导致了国库的空虚。国家没有了银子,在除了鸦片贸易之外的所有领域,均会出现大幅度的通缩,国家经济开始凋敝。至于殃民,就更容易理解了。民众一旦染上鸦片烟瘾,便再也无法戒除,除了像张祖仁这种以卖养吸的之外,几乎没有人不抽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这些吸食鸦片者,为了得到毒资,无所不用其极,公德良序完全被摧毁,各种刑事案件迅速猛增。 正因为如此,三哥王顺清要求他尽快处理手上所有的鸦片时,他甚至没有问任何原因,立即照办。从这种意义上说,他确实知道,可能要禁烟了。可这种话,他不能对张文秀说,一是解释起来麻烦,二是可能引起张文秀的猜忌。 他说:“他们在下面搜查的时候,我没有睡着。” 张文秀说:“我打听过了,我哥被抓起来了,洪江所有的烟馆都被官府查封了。金宝和他的家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王顺喜一怔:“你娘家被查封了?” “何止是我们家?”张文秀哭着说,“我听说,我们家所有的房子,全部被查封,还有人说,肯定会被没收。顺喜,这怎么办?” 王顺喜说:“你也别急,事情一件一件地来,先去找你嫂子和你侄女。金宝在外面玩,我估计他暂时也不会有什么事。” “那我哥呢?他被关起来了。”张文秀道。 王顺喜说:“我不是说了一件一件来吗?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你嫂子和侄女,不让她们流落街头。别的事,慢慢再说。” 张文秀出去安排人,王顺喜躺在床上想事。 朝廷禁烟令早已经下过多次,这次是真的全国禁烟,还是部分地方禁烟,王顺喜不太清楚。有一点,他心里透亮,不管是贩烟还是禁烟,都有大量的油水可捞。张祖仁的烟馆被查封,以及他的家被查封,所能说明的只有两点。第一,朝廷肯定有了禁烟动作。第二,一定有人看中了张祖仁的钱财。既然有人看中了他的钱财,他大概就没有活着的可能。 这种时候,唯一能帮张祖仁的,就是收留她的遗孀和女儿。至于他的儿子张金宝,在禁烟的大形势下,是否能逃过一劫,王顺喜还真难以预测。正因为他想明白了这些,才会打定主意,不理张祖仁的事。他知道自己出面也没有用,只会自讨没趣。而张祖仁的财产,大概早就被人算计好了。 直到几天后,王顺喜才搞清楚,张祖仁的老婆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张祖仁既然是洪江首富,又是一个大烟鬼,钱财方面,便对老婆大量放权。趁着这个机会,张妻往娘家捞了大量的钱。她之所以逃回娘家,自然是考虑到,那些钱,完全够自己和女儿生活一辈子。但她的娘家哥嫂开始还对她十分热情,后来知道她家被抄了,便没了好脸色。 至于张金宝,后来王顺喜也打探到了消息,出事当时,他在外面玩,听到消息后,根本没有回家,直接逃去了宝庆府。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却说当天下午,将初步情况汇总后,胡不来给古立德写了一份报告,派专人送往黔阳县衙。公文的开头,自然是一席套话官话,无非是皇上圣明,乾坤朗朗,禁烟行动旗开得胜之类。胡不来在报告中说,洪江的禁烟行动,已经取得了初步成果,目前已查封烟馆十七家,收缴鸦片一百九十七箱另一千三百一十四袋,擒获张祖仁等十三名鸦片贩卖商人,驱逐英国鸦片商人艾伦·西伯来,另查获财物若干。 英国人艾伦·西伯来是洪江最大的鸦片供应商,此次运来的鸦片就有五百箱。这五百箱鸦片,大部分是给王顺喜准备的,没料到王顺喜改变了主意,不再经营鸦片生意,让西伯来措手不及,几百箱鸦片压在手里。他给了张祖仁一些,还有三百箱货,堆在自己租来的屋子里。 若是以前,西伯来的货销完了,早就返回了。这次压了货,他才被困在了洪江。 另外,张祖仁等鸦片烟馆经营者,为了屯货,家里都辟有仓库。从这些仓库里,也搜出了大量鸦片,共有两百三十九箱。 这五百多箱鸦片,胡不来并没有上报,他和王顺清商量以后,全部瞒了下来。 胡不来的公文中说,还有财物若干。这所谓财物,既有银票,也有现银,还有珠宝玉石等。胡不来特别注明,由于数量太多,且因为不是鸦片,因此暂未造册登记。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想把这笔账搞清楚。不搞清楚,有个巨大的好处,参与行动的人,每个人都可以趁机隐瞒一些银子什么的,让大家都得到好处。既然大家都得了好处,那就是共同犯罪,谁也别想坏别人的事。 此外,查封的物业实在太多,每一个都是大商人,家里的各类财物,数量极其可观。胡不来和王顺清所能用得上的存放场所,也就是汛把总署和巡检司两个衙门,堆放鸦片,已经显得异常拥挤,根本不可能再将那些财物集中。因此,这些财物,全部集中在几处查封的物业中封存。 不原地封存而是集中起来,胡不来也是认真考虑过的。如果原地封存,假若古立德真的要一一核实的话,账目会相对较清楚。集中封存就会乱,一乱就有空子可钻。某一处发现少了什么东西,因为经手人多,便无从查起。 就是用这种办法,胡不来和王顺清私分了大量财物。一夜之间捞到的财物,甚至比很多洪江商人一辈子赚到的都多。 干这件事的时候,胡不来心里实际是忐忑的,他担心自己是不是太贪了,隐瞒的数量太大,若是引起古立德的怀疑,专案查这件事,自己就麻烦了。后来,胡不来才知道,因为古立德不可能亲自去现场,各路查缴鸦片的队伍,分别由周永槐、赵廷辉、张俊录以及几位师爷率领,那些人的心更黑,瞒下来的财物更多。除洪江之外,整个黔阳县上报查缴的烟土,仅仅只有九十多箱,而且,报上这个数字,还是三天之后。 古立德知道,鸦片涂毒中国,情况非常严重,但对于黔阳县境内到底有多少鸦片,并没有具体数字。仅仅一个洪江,就查缴了两百多箱,他认为是一个巨大的成果。为了给全县禁烟运动树立一个榜样,也为了震慑鸦片贩运、经营的商人,古立德坚决亲自前往洪江,主持销烟。 次日一早,古立德便往洪江赶,吃过午饭,听取了胡不来和王顺清关于洪江禁烟的汇报。古立德并没有多说话,只是肯定了胡不来对英国人艾伦·西伯来的处置。他说:“外人涉及邦交,容易酿成国际事件。但凡涉及洋人,一定要慎之又慎。王大人有关西先生的处置方法颇为得当。胡师爷可形成一个文字材料,我发往全县,以后但有此类情况,可依例处理。” 饭后,王顺清问古立德,是否需要午休,他已经安排了房间。古立德摆了摆头,说:“禁烟是一场战争。前方在打仗,我怎么能睡得着?你去把马智琛叫来,我和他谈谈。” 见到古立德,马智琛立即行跪拜之礼。 无影神手案破获后,古立德要求马智琛去了县城,秘密调查采花大盗案。春节前,古立德又给了马智琛另一个任务,派他回到洪江,了解洪江鸦片行业的情况。古立德和马智琛的这次谈话,是秘密的,除了他们两人,没有任何其他人在场,连胡师爷也被排除在外。 古立德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见他对自己行大礼,一把将他拉起来,说:“我们私下接触,别那么多讲究,坐着说话。上次,你说,洪江很多商人和官员之间,有秘密的经济来往,这些事,查清楚了没有?” 马智琛摆了摆头,“这种事,做得都极其秘密,很难查。道听途说的事很多,但这类事,通常都是秘密进行,根本拿不到证据。” 古立德说:“你的意思是说,几乎所有的大商人,背后都与官员有勾连?不会这么严重吧?” “恐怕比想象的还要严重。”马智琛说,“据我了解,商人们负担最重的,是各种捐税,他们每做一百两的生意,官府就要抽走四十两左右的捐税。再扣除成本,只要稍不留神,做一笔生意,就可能亏损。所以,商人一定要想尽办法巴结官员,以便逃漏一些税费。” 这个情况,其实古立德也清楚,可他无能为力。在朝廷不整顿吏治、不降低税费的情况下,打击这类事,等于和天下为敌。古立德转了一个话题,问:“我让你盯着这次禁烟行动,你有什么发现没有?” 马智琛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说。” 古立德鼓励道,“你直说好了。” 马智琛说:“以前,我觉得商场很烂,现在我才知道,官场比商场更烂。这次禁烟,汛把总署和巡检司联合行动,参与行动的每一个人,都捞足了好处。他们行动的时候,只要看到可以拿的,顺手就拿。他们进去的时候,只是带着武器,比如刀什么的,出来的时候,每人都背了一个大袋子。” 古立德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就是这个国家的现状。他也知道,这个国家,已经烂到了骨子里。某一两个清廉的官员,能拿这种全面的贪腐怎么办?把这些人全部抓起来?他抓得了这么多吗?就算能抓,还有官员办事吗?如果没有官员办事,这个国家不是完了?以前在京城,他所能感知到的贪腐,还只是在幕后进行,到了地方之后,他才知道,一切都是明目张胆。 古立德给马智琛的另一个任务,就是秘密调查官员和商人之间的贪腐行为,他想在剿匪和禁烟之后,来一些肃贪行动。然而现在,他困惑了,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马智琛离开之后,古立德对胡不来说:“我们去看看张祖仁吧。” 张祖仁挨过暴打,又因为屡次犯烟瘾,早已经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浑身上下,不是血迹就是鼻涕眼泪,脏污不堪,萎靡不振。他原本就是一个病秧子,经过这么一折腾,原本就只有半条命的他,此时大概仅剩四分之一条命了。 古立德见了张祖仁,说:“这是张掌柜吗?张掌柜怎么成这样了?” 张祖仁见到古立德,心里还存有侥幸,以为这些贪官只不过想多要点钱,才会将自己往死里整。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况自己有的是钱,花钱买快乐,是他的人生准则,只要给他烟,要他多少钱都行。若是再给他自由,就算拿走他一半的家产,也无所谓。 “古大人,请救我。”张祖仁哭喊着说。 古立德装着如梦方醒般:“真是张掌柜?你们怎么这样对张掌柜?快快,给他松绑。” 王顺清似乎有些为难,道:“古大人,他是个大烟鬼,一旦松了绑,他会发疯的。” 古立德说:“没事的。有事我负责,快松绑。” 王顺清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一名汛兵上前,解开了绳子。 张祖仁向前移动身子,可是,他被捆了太长时间,又捆得结实,手脚都是麻的,完全不听大脑指挥。他的身子想向前动,脚却迈不开,整个人倒在地上。即使如此,张祖仁也没有停下,他爬着到了古立德面前,跪下来,叩了三个头,涕泪四下:“古大人,您大恩大德,一定要救我。” 古立德倒是好脾气,说:“我已经命人解开了你啊。” 张祖仁浑身颤抖着说:“我要抽烟,抽烟。” 古立德说:“去,给张掌柜弄点烟来。” 胡不来和王顺清都不清楚古立德要做什么。不过,他既然这样命令,一定有他的道理。王顺清再次使了个眼色,一名汛兵离开了。不多久,汛兵拿了烟膏进来,还带了一根烟枪。这是一根最普通的烟枪,若是用张祖仁的那几杆名贵烟枪,可换来几十万杆这类烟枪。 张祖仁见了烟和烟枪,简直比见到爹娘还亲。他扑过来,一把抢过来,熟练地往烟枪里填烟膏,填好后,才意识到,还差一样东西,火。 “火,快给我拿火来。”张祖仁说。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动。这是王顺清故意整张祖仁的,他就是要让张祖仁看着烟吸不得。 张祖仁于是抓狂,在房间里四处找,房间里找不到又要出门去找,却被门口的汛兵拦下来。他只好转身,跪着求,每一个人面前都跪,都叩头。 古立德说:“去给他点一盏灯来。” 王顺清再次递眼色,汛兵离去。古立德看到了这些细节,心里有些恼火,敢情所有一切,都是被王顺清控制着啊。自己这个县官,算什么?不过此时他要打开局面,一切都得依靠王顺清,也不好和他翻脸,只是在心里记着了。 汛兵拿来了灯,张祖仁立即凑过来,点燃了烟,猛吸一口,顿时全身舒泰。 等张祖仁一泡烟吸完,古立德说话了:“张掌柜,现在可以正常说话了吧?” “能,能,能。”张祖仁说,“古大人,有话您就说,我再吸一泡。” 张祖仁再一次往烟枪里装烟。 古立德说话了。他先拱了双手,向上举了举,才说:“皇上下了旨,在全国禁烟。不是我古立德要为难你,我是朝廷命官,一切都得听朝廷的,听皇上的。” 张祖仁说:“是是是,我知道。” “知道就好。”古立德说,“你的事,我会向上表奏,一切由上面定夺。” 张祖仁意识到,关键时刻到了,也顾不上抽烟,跪到古立德面前:“古大人,请您开恩,一定要救我。要什么价,古大人只管说,我保证不还价。” 古立德脸色一变:“要什么价?我要大清国国泰民安,你出得起这个价吗?” 张祖仁吃了一瘪,半天没有说话,实在不知道怎么说。 古立德继续道:“你给我听好了,明天,我要在洪江销烟。你和其他人犯,都要到场。你必须好好配合官府的行动,不准乱说乱动。你如果搞破坏,我会将你就地正法。” 张祖仁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只是说:“是是是,我听古大人的。” 胡不来和王顺清的心一直都是悬着的,他们担心张祖仁乱说。张祖仁如果将自己的家产情况告诉古立德,事情就出大麻烦了。最害怕的,自然是胡不来。他实际将所有的赃物分成了三份,自己拿了两份,明确向王顺清说,那一份是给古大人的。所有被他们瞒下的财宝,被他们分成了四份,他同样是拿两份,说明其中一份是给古大人的。另外两份,一份给了王顺清,另外一份,则由章益才等人按不同比例分配。这事如果让古立德知道,他肯定会杀了胡不来。 古立德也曾想过审一审张祖仁,转而一想,张祖仁是洪江最大的鸦片商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罪大恶极,民愤极大,根本不需要审。再说,自己禁烟,就是要采取雷霆之势,打出影响,打出威风。如果把其他一些事情牵进来,那就扯不清了。 离开汛把总署,古立德又赶去了沅江边的演武场。洪江这地方,在两水汇会处,土地十分珍贵,很难有大片土地。只有这一处,离洪江城有几里路远,又临江边,所以有一块大场所,被辟为汛兵的演武场。此次销烟,古立德选中了这个地方,他要在这里挖一个大坑,十五丈长,三丈宽,两丈深。这样一个工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是明天就得要,今天下午才正式开工。 古立德说这件事的时候,胡不来和王顺清都说,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完成。 古立德说:“为什么不可能完成?世上没有完不成的事。你们可以多找些人,轮班挖,每一个时辰换一次班,昼夜不停。工价也可以给他们开高一些,反正是一天嘛,就给他们十倍的价,又能有多少?我们这次禁烟,收缴的财物不少,从那些赃物里面拿出一部分,也算羊毛出在羊身上。” 有了古大人这句话,两人都觉得事情好办了。哪里需要十倍的价?十倍的价是报给古立德的,给那些人,只要两倍的价就可以了。 古立德特意赶到这里,是要看一看工程的进度。为了表示重视,古立德还拿起锨,陪着民工们干了一阵。 县太爷亲自干这种苦力活儿,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民工们都感激这个清官大老爷,干劲真正是倍增。 从工地回来,古立德又亲自审定布告。那时候没有印刷机,所有布告,都得人工抄写。这类事原本是师爷的事,可此次时间太紧,要抄写的布告又多,古立德竟然亲自拿起笔,抄了十几份。抄好之后,又分派给汛兵巡检,在洪江城里四处张贴。古立德本人也贴了两份,一份贴在汛把总署门前,一份贴在巡检司。 听说古大人要销烟,整个洪江城轰动了,一大早,人们早早吃过早餐,全都跑到演武场来看热闹。太阳才刚刚升起,演武场上已经围满了人。虽然才刚刚进入四月,南方的太阳就显示了威力。早晨出门时,天气尚凉,人们穿的衣服多,到了中午,就已经浑身燥热。大水池四周,早已经由汛兵把守,寻常人等,只能在划定的圈外观望,不准近前。大坑的南边,搭了一个临时的台子,高一丈,长三丈。台子没有上盖,裸露着。台子正中,有一根大柱,柱子上挂了一面大旗,旗上写着两个字:销烟。台子前端,还挂了一条横幅,上面的字,是古立德昨晚亲自写的:烟毒猛如虎,误国害民,必除之而后快。 到了规定时间,胡不来先上台主持,第一项,请古大人、王大人、章大人、杨塘长等上台。 太阳实在太大了,古立德等上台的时候,有一名汛兵替古立德撑着油纸伞。古立德站到台上,往下面一看,周边全是人头,别说是打伞,连戴草帽的都少。自己独自撑着伞,还是由一名汛兵撑着,太引人注目。古立德转过身,对那名汛兵说:“好了,你下去吧。” 汛兵离开,古立德便在太阳底下站着。那大太阳晒得他发晕,不一会儿,全身就汗湿了。也正是如此,古立德在民间,便有了很好的政声,以至于后来多少年,洪江都传颂着有关古立德的故事。比如亲自挖坑,比如大太阳下面,和民众一样不打伞不戴帽。 胡不来宣布销烟仪式开始,第一项,把贩卖鸦片、开办烟馆、吸食鸦片的罪人张祖仁、刘国忠、严律在、朱正芳、赵伟鸣、邵建新、吉永津、罗正华、周三发、余成仓、杜四喜、雷天押上来。 话音落,汛兵们押着一介人犯,走到台前。每个人犯均被五花大绑,背上插着竹签,写着他们的罪名。有贩卖鸦片的,有开烟馆的,有吸食鸦片的。 这些人站好之后,胡不来请古大人讲话。 那时候没有扩音器,连电喇叭都没有,只有一种不带电器的喇叭筒。古立德接过,开始演讲。他说:“鸦片烟者,产自外洋,流毒中土,买食之人,破身家,伤性命,犯法律。奸淫盗贼之事,可以由此而生;少壮老弱之人,可以由此而死;富厚豪华之家,可以由此而穷;聪明英俊之子弟,可以由此而愚不肖;家居美食安坐之人,可以由此而枷杖,可以由此而绞候、徙流;至于伤风败俗,败坏伦常,害在人心,更有不可言者……鸦片一日未绝,国无宁日,民无宁日。本官今天在此宣布,只要本官执掌黔阳,就绝对不允许有鸦片存在!本官郑重请求黔阳全县的父老乡亲见证。” 围观的老百姓们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掌声、叫好声。 说过之后,一名汛兵送上一杆烟枪和一把锤子。另外两名汛兵抬上一块石板。古立德接过锤子,几锤将烟枪砸碎,然后说:“我古立德如果言而无信,便如这烟枪,任由黔阳百姓砸碎,我决无怨言。” 民众顿时欢声雷动。 古立德将喇叭交给胡不来,退到后面队伍之中。 胡不来拿起喇叭,又有两名汛兵上前,对着众人,展开一块白布。胡不来宣布说:“这是朝廷颁布的禁烟条例,昨天晚上,由古大人亲自抄写,本人在此给乡亲们念一念。兴贩鸦片烟,照收买违禁货物例枷号一个月,发边卫充军。若私开鸦片烟馆引诱良家子弟者,照邪教惑众律拟绞监候,为从,杖一百,流三千里,船户、地保、邻佑人等俱杖一百,徒三年。如兵役人等藉端需索计赃,照枉法律治罪,失察之汛口地方文武各官,并不行监察之海关监督,均交部严加议处。重治吸食,广传戒烟药方,期限一年戒绝,过期仍吸食者,平民处死刑,官吏罪加一等。不但犯官治罪,其子女不准考试。邻里互相监督,对知情不举,包庇吸食者亦予治罪,对举报者重赏!” 师爷念完禁烟条例之后,古立德接过喇叭,威严地道:“我宣布,销烟开始。” 他的话音刚落,早已经准备好的汛兵们,纷纷打开堆在面前的木箱子,从里面拿出鸦片烟。这些鸦片烟是生鸦片,被包成条状。汛兵把鸦片烟包装用刀砍破,扔进大坑中。坑的深度早已经低过了水平面,沅水自然渗入,里面有了半坑水。一百多箱鸦片,因为全都是烟膏,投进水中之后,不容易化开,便有专门的汛兵,拿着竹竿、钉耙等器具,在水中搅拌。一部分汛兵往坑里扔鸦片烟膏之时,另一部分汛兵往坑里投入盐巴。这些盐巴,对鸦片烟膏,有化解作用。 要将一百多箱鸦片投入大坑之中并不难,难的是投进去的鸦片还必须化解,就需要时间。所以,整个抛烟过程,花去了两个时辰。虽然天热,虽然时间很长,百姓却兴趣未减,还不断有人跑来。毕竟,平时娱乐活动少,这类事情,也让老百姓找到了娱乐,简直比唱大戏还精彩。 鸦片全部扔入水坑之后,杨兴荣上台禀报:“古大人,鸦片烟已经全部扔入水坑,请大人定夺。” 胡不来拿起喇叭下令:“倒石灰。” 汛兵们立刻把一袋袋石灰倾倒入水池,水池之中沸腾起来,冒起一阵阵白烟。 古立德对着喇叭喊话:“各位乡亲父老,鸦片在石灰之中浸泡几个时辰之后,我们将挖开水池,引入沅江之水冲走,不留一丝痕迹,鸦片烟才算销毁。然而,销毁鸦片,只是治标不治本。只要贩卖鸦片之人还存在,只要吸食鸦片之人还存在,鸦片之害,就永远无法根除。为了彻底铲除鸦片之害,对于贩卖鸦片罪大恶极者,必须予以严惩。对于吸食鸦片,枉顾国法人伦者,必须予以严惩。” 百姓中,顿时骚动。 古立德指着下面那一排人说:“你们好好看看,下面这些人,就是洪江鸦片的祸首。中间这个,张祖仁张财东,他在洪江开有八间鸦片馆,靠贩卖鸦片成了洪江首富。整个洪江的鸦片,至少有一半,是他弄进来的。本县进行过统计,他的烟馆,每天的吸食者,便有好几千人次。父老乡亲们,你们说,对于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办?” 民众最初是一通乱吼,谁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后来声音开始集中,便是一声又一声地喊:“杀!杀!杀!杀……” 张祖仁听信了古立德的话,以为真的只是陪斗。来之前,他向汛兵要烟,汛兵不肯给。他便耍赖,说你不给烟,我就不去。汛兵真的给了他烟,他美美地抽了一泡,这才上了路。最初,看到那么多烟被毁了,他一是心疼,二是暗想,整个洪江,就收了这么一百多箱烟?不可能。不久前,西先生拉来洪江的,就有五百箱,加上洪江原有的库存,怎么也应该有六七百箱吧。他开始意识到,这里被销毁的,仅仅只有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二被人隐瞒了。 被谁隐瞒了?这不需要想,肯定是古立德一帮人。 想明白这一点,张祖仁暗暗惊喜。既然古立德想借此大发一笔,往后说不定还要依靠自己赚另一笔呢,毫无疑问,他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可这个念头才闪过不久,就听到百姓的喊杀声,他大吃一惊。 古立德捞了那么多钱,会不会杀人灭口?这么一想,他全身都软了,双腿一弯,跪了下来,大小便失禁,拉了一裤子。 台上的古立德挥了挥手,指着另一个人,说:“还有这个人,罗正华,他原本也是洪江的富商。可就是因为吸食鸦片,不光败完了家,还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卖到了窑子里,后来又逼着妻子做暗娼。妻子受不了如此屈辱,跳沅水自杀。罗正华再无值钱的东西可卖,便开始偷盗。乡亲们说说,对于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办?” 这次,不再需要前期的混乱,所有人一齐喊:“杀!杀!杀!杀……” 古立德道:“既然是民意,本官也无话可说。俗话说得好,民意不可违啊,违民意就是违天意。今天,本官就顺应民意,为民除害。刀斧手听令。” 旁边立即出现一排提着大刀的刀斧手,他们走到一排人犯前,大叫一声:“有。” 古立德道:“把这些祸国殃民的东西,给本官斩了。” 刀斧手齐答:“得令。” 张祖仁知道,若是再不说话,自己将永远没有机会说话了,他在那一瞬间,突然冷静下来,大叫:“大人,我有话要说。” 胡不来最怕的就是张祖仁说什么话。只要他一死,就算是有话,也永远没有了说的机会。他当即叫道:“古大人已经下令,还不动手?” 刀斧手们举起大刀,迅速落下。 刀是全部落下了,面前跪着的人犯,也全都倒在了地上,只不过,滚下来的人头,却只有八颗。另外有四个人,是陪斩。四个陪斩的都是烟鬼,鸦片早已经把他们的身子掏空了,其中一人,眼睛一闭,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竟然被吓死了。 这些尸体,事后全部被抛在烟池中,一并掩埋了。 ※※※※※※※※※ 古立德销烟的时候,张金宝也躲在人群中看热闹。 洪江禁烟,张金宝听说后,立即躲去了宝庆,可到了宝庆,他才意识到,自己在那里根本待不住,因为他是从翠红的床上逃走的,身无分文。在洪江,翠红不是什么大牌,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她。她是张金宝从宝庆弄来的,到洪江后,张金宝替她租了房子,将她养起来。从此,张金宝便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没什么事的时候,就窝在这里,或者抽大烟,或者和翠红做那事。 这天,他和翠红刚刚做完那事,觉得烟瘾犯了,便连衣服都没穿,靠在榻上吸烟。翠红服侍他吸烟的时候,外面开始闹闹哄哄。这房子不太大,二进二层,街上的声音很容易传进来。张金宝也是个好奇心特强的,听到这种声音,便让翠红出去看看。不一会儿,翠红回来了,脸色极其不好:“少爷,不好了。” 张金宝说:“扯淡,有什么大不了的?” 翠红说:“朝廷禁烟,满大街都是汛兵。我听说,你家八家烟馆,全被查禁了,你爹也被官府抓起来了,现在官府的人到处在抓你。” 张金宝这一吓非同小可,匆忙穿了衣服,连钱袋都忘了拿,第一时间逃了出去。洪江,他是不敢待的,也没有想到逃去外公家。他觉得自己在宝庆府有很多朋友,一口气就逃到了宝庆。可到了宝庆,人家那里也禁烟,得知他的情况,谁都不敢留他。他便如丧家之犬,四处乱窜,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实在无路可走,他只好潜回洪江。他的钱袋掉在了翠红那里,而且,以前还给了翠红不少钱,应该可以找她要回一些。可是,等他潜回来之后才知道,翠红已经走了,他只能骂着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却又无可奈何。 到了天亮,他原想找几个朋友借点钱,一打听,这些人都去看销烟了。他想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去看看热闹。他弄了顶破帽子戴在头上,以便遮颜。很快他就发现,人们关注的是销烟,根本没有人注意他。 看到父亲的脑袋被砍下的那一瞬间,他肝胆俱寒,不敢再在这里停留,担心有人发现自己,将自己打死。可离开之后,往哪里去,成了大问题。 第一个念头,他要去当土匪,要带着土匪来杀了这些狗官。但这个念头仅仅只是一闪,很快就打灭了。他打灭这个念头,有两个原因。第一,他从小养尊处优,恐怕吃不了那个苦。一个不能打的人,无论是当兵还是当土匪,肯定没有前途。第二,洪江这一带活动的,只有三股土匪,飞鹰帮早就被灭了,前不久,古立德又将野狼帮灭了,剩下的,只有拦江贼。这些拦江贼只是小偷小摸,成不了事。何况,这些人在水上讨饭吃,需要很好的水性,张金宝从小怕水,当不了水贼。 既然当不了土匪,最重要的是活下去,然后报复社会。 张金宝也想过去自己的外公家。原本他已经走了一半的路,又改变了主意。他改变主意,同样是两个原因。一来,他担心自己受到了官府的通缉,怕外公家埋伏了官府的人,自己去了,那是去送死。二来,他想着自己将来要报复社会,替父亲报仇,不能连累亲人,所有的亲人,一个都不能联系。 为了生存,他必须有钱,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偷。 偷盗这种事,似乎可以无师自通,水到渠成。时隔不久,张金宝便成了江洋大盗,专在洪江杀人越货,搞得人心惶惶。当然,这是后话。 这一天,又是王顺喜上山拜祭父亲的日子。朝廷有守制制度,民间却不可能守制三年。这也是中国历史存在的一种特定现象,自从远古时起,朝廷往往会制定一些礼制,让全国人遵守,最为著名的,便是《周礼》。可《周礼》中所要求的很多礼,民间根本办不到。比如这守制,要求三年。所谓三年,也就是前两年一定要满期,第三年是象征性的,只守一个季度。然而,农民如果也这样守制,一定会饿死。商人若是守制三年,也会坐吃山空。民间对待死亡,会豁达得多。一般讲究点的人家,逢七拜祭一次,称为烧七或者做七,再在头年拜祭,称为新香,然后就是每年的清明节。 王子祥离世,早过了七七,王顺清守制也满了,其他兄弟,已经不来了。王顺喜是最特别的,逢七必到。 王顺喜坐在轿子上,妻子张文秀跟在旁边,另外两名下人,手里提着祭品,来到王子祥的墓前。墓的旁边,搭有一个棚子,那是王顺清守制的地方,离开时也没有拆。今天,王顺喜到父亲墓前来,是想对父亲说一件事,三哥王顺清的事。 轿子在父亲的墓前停下,下人将王顺喜抬下来,又在墓前安放了垫子,王顺喜便坐在垫子上。张文秀在一旁烧纸,王顺喜便叩头。他只要叩下去,自己没法起来,下人又上前将他拉起来,他再拜。 在父亲的墓前,王顺喜涕泪四流,他在心里,对父亲说了很多话。当然,所有的话,围绕的都是一件事,感谢父亲救了他。哪怕他现在失去了双腿,他仍然感谢父亲。没有如此深的亲情,父亲不会以自己的生命,换取他的醒悟。 可惜的是,父亲还是算差了一着。他显然是想以自己的生命唤醒两个儿子的觉醒。可是,三哥王顺清不仅没有醒,反而和胡不来搅在一起,越陷越深,几近疯狂。 他默默地对父亲说:“爹,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三哥越走越远了。现在,他和那个胡不来搞在一起,几乎到了刮地皮的程度。古大人要剿匪,他们捞了一大笔。现在,他们又想出法子搞什么修街道修码头,又搞了一大笔。这次禁烟,他恐怕就要赚几十万,还可能更多。几十万啊,爹,那是他当这个七品官一万年的俸禄啊。这件事如果被查出来,搞不好要诛三族啊。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和古大人一起贪,可是,我认真观察了古大人到黔阳后做的几件事,尤其是剿匪和禁烟这两件事,怎么看,古大人都不像是个贪官啊。如果有一天,古大人知道了三哥和胡师爷一起贪了这么多钱,古大人会怎么办?爹,我和三哥谈过,谈过好多次。当初,他在这里守制,却一再悄悄地跑下山去,我就找他谈过,他不听。后来,他回了洪江,我又找他谈过几次,他还是不听。爹,我急死了啊!爹,这可怎么办啊!您救救三哥,救救我们全家吧,爹。” 拜祭完父亲,接下来,王顺喜还会去余兴龙的墓前拜祭一番。余兴龙的墓离王子祥的墓不是太远,两人生前又是最好的朋友,两家的后人,也都遵循这一程序,先拜过自己的长辈,再去对方的墓前拜祭。 王顺喜的轿子快到余兴龙的墓前时,发现他的墓前坐着个人。王顺喜觉得奇怪,这个人看上去怪怪的,会是谁呢?说拜不像拜,倒像是在那里打坐一般。渐渐近了,才看明白,那个人是老布。轿子停下来之后,下人把王顺喜抬下来。老布听到响动,回过头,看见是王顺喜和他妻子张文秀,便慢慢站起来,对他们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张文秀礼貌地先问候了一声:“老布叔叔,您怎么在这里呢?” 老布笑了笑:“岁数大了,没事来和老朋友们坐坐。”说完轻轻地叹息一声。 张文秀理解一个老人孤独的心。 老布问了句:“来祭奠你父亲和余掌柜?” 张文秀回答说:“是。” 老布起身,让到一边。 张文秀摆好祭品,下人把王顺喜抬到墓前。王顺喜跪在地上,又叩了三个头。 老布蹲在旁边安慰他:“顺喜啊!你的父亲和余掌柜,都是善良的人,是主召唤他去的,是会上天堂的。” 王顺喜转身看了看老布。老布明显地老了,更瘦了,一双眼睛深陷入眼眶之中,脸上的青筋一根一根都暴露了出来。唯一没有变的是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慈祥。 王顺喜望了他很久,认真地问:“老布叔叔,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老布点了点头:“孩子,你问吧。” 王顺喜道:“意大利国和大清国哪一个更好?我是问老百姓的生活……” 老布认真地想了想:“孩子,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中国曾经非常富裕,比世界上很多国家,甚至可以说,比世界上所有国家都富裕。” “曾经吗?那么现在呢?”王顺喜问。 老布摆了摆头:“中国政府不懂得怎么管理他们的财富,也不爱惜他们的民众。现在嘛,中国政府并不算贫穷的政府,但是,中国民众,却成了全世界最贫穷的民众。” 王顺喜道:“您的意思是说,现在的意大利,比中国富裕?” 老布很肯定地说:“意大利国,是否比中国更富裕,我无法肯定。但我可以肯定,意大利的民众,比中国的民众,要富裕得多。” 王顺喜再一次问:“如果您在意大利,你会富裕吗?” 老布继续回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好吧,我按你的意思说。假如我在意大利,并没有遵从上帝的旨意当一名传教士,而是像普通的意大利人那样娶妻生子,我相信,我可能是一名农夫,在意大利拥有自己的庄园,或者我是一名商人,我也可能拥有自己幸福的生活。” 王顺喜:“那您为什么来到中国?” 老布微笑:“是主派我来的,我是来替主传播福音的。” 王顺喜迟疑了一下:“您在洪江的生活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非常清苦,您后悔吗?” 老布微微一笑:“我不后悔,我很快乐。” “快乐?老布叔叔,我无法理解,一个人如此贫穷,怎么会有快乐?”王顺喜问。 “孩子,你所理解的富裕或者贫穷,是针对一个人所拥有的物质财富而言。”老布说,“可是,这个世界上,能有什么物质财富,是真正属于你的?” 王顺喜说,“难道不是?我的房子,我的产业,以及我的金银财宝,怎么能说不是我的?” 老布摆了摆头,“不,那不是你的。你所说的那些东西,曾经属于你的父亲,也曾经属于他。”他指了指余兴龙的墓,“可是,你想想他们,他们真的曾经拥有过吗?” 王顺喜问:“那么,我们曾经拥有过什么?或者说,什么才是我们能真正拥有的?” “快乐和健康,我的孩子。”老布说。 “快乐和健康?没有财富,他怎么能快乐?”对此,王顺喜实在不解。 老布说:“那我要反问你了。你拥有财富,可是,你快乐吗?而你看我,我没有财富,可以说,一点都没有。然而,我非常快乐。” 王顺喜再一次问:“您拥有快乐,是因为您信主吗?” “是的。”老布很肯定地说,“主给了我毕生的快乐。” 王顺喜道:“老布叔叔,我可以跟你信主吗?” 老布听了之后,双眼闪过一丝惊喜:“孩子,当然可以,主愿意每一个人到他的怀抱里去!”说完之后,感慨万千,“孩子,你是第二个愿意跟我信主的人。” 王顺喜问:“第一个是谁?” 老布道:“余海风。” 王顺喜吃了一惊:“余海风?怎么可能是他呢?他心中能有什么痛苦?” 老布庄严地道:“信主得永生,并不是心中有什么痛苦才信啊!” 王顺喜不相信永生,他愿意信主,是他被老布的信仰感动了…… 第八章 面子不是人家给的,而是自己挣的 十年寒窗苦读,大家都是为了当官,但没有任何人是为了当官后受穷,而是为了当官后享受荣华富贵、妻妾成群。荣华富贵从哪里来?贪?不能一概而论,并不是每个人当官都是为了贪,更多的人,当官之初,是立下志愿坚决不贪的。 洪江有四十多个码头,其中有六个码头是专门运送桐油的。码头上,桐油桶堆积如山,几百装卸工人喊着号子,把一桶桶油搬上大船。王顺国的桐油装了四船,还有朱记油号、张记油号、王记油号、蔡记油号等,一共有十几条大帆船。 油船从洪江经沅水过洞庭入长江,再到汉口。到了汉口之后,通常会换更大的船,顺江而下,到南京、上海等地。 因沅江之上有拦江贼,一般商户不敢单独起运,往往结伴而行。许多商户结成一个船队,便可以请镖局押镖。但是,因为桐油生意稳定,早已经不再是暴利时代,押运桐油,费用也相对较低,又因为水镖的各船间会拉开一定距离,不像陆镖,整个镖队走在一起,相互有照应,因此,镖局不得不在水镖的每条船上安排镖师。如此一来,水镖出动的镖师,要比陆镖多很多。正因为这些因素,很多镖局都不太愿意接水镖。 忠义镖局讲的是仁义,刘承忠早就立下规矩,洪江是以水立埠,水运是洪江的主要通道,只要是洪江的水镖,忠义镖局,均要接。而这次,共有十二条船,若是每条船派三名镖师,便需要三十六名,而最后两条船,镖师要加倍,总共需要四十名镖师。别说忠义镖局还有两趟镖在路上,就算没有那两趟镖,一趟镖出四十几名镖师,一定是重镖了。 刘承忠不得不向其他镖局求援。其他镖局,都是小镖局,通常只有两三名镖师加上一些趟子手。而忠义镖局这次需要十几名镖师,唯一可以帮得上忙的,只有白马镖局。 白马镖局以前是不屑于走水镖的,尽管他们善于射箭,走水镖有优势,但因为没什么钱赚,又耗时间,所以,水镖一直被他们拒绝。这次忠义镖局前来求援时,马占山极其爽快地答应了。 马占山之所以答应,有几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个原因,因为禁烟,洪江的生意大受影响。不仅仅是鸦片生意,也包括其他生意。许多客商都是吸食鸦片的,他们担心到了洪江后被抓起来,不来洪江做生意了。再一个受影响的行业是钱庄票号。洪江的钱庄票号有二十多家,商户之间,虽然大量使用银票,但也有些使用的是现银。没有哪一家钱庄票号会存放大量现银,每当现银短缺的时候,要么同行间拆借,要么从长沙运来。也有的钱庄票号收的现银多了,需要送到长沙去。洪江的生意一旦受到影响,现银交易就减少了。 由于这种种原因,镖局的生意大受影响。与其将许多的镖师趟子手养在家里,不如接点不赚钱的生意,至少可以冲抵成本。 第二个原因,马家接下来,就会对付余家。而余家和忠义镖局的关系非常之深,因此,白马镖局同忠义镖局的关系,需要改善。 第三个原因,上次,忠义镖局帮了白马镖局的大忙,而此次忠义镖局求助于白马镖局,还不能算是帮忙,而是共同做生意。白马镖局若是不答应,传出去,洪江人会认为白马镖局不仗义。 第四个原因嘛,马智琛现在成了政府的临时工,又破了一个大案,下一步,可能成为公务员。白马镖局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端着架子,得为马智琛考虑一下民意。 正午时分,一声锣响,油船离开码头,十几艘油船浩浩荡荡,好不壮观。余海风、朱七刀和另外两个镖师、四个趟子手在最后一艘油船上。船上有七八个船工,都是年轻力壮的,人人都有兵器,即使遭遇到拦江贼,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余海风站在船尾,船下江水滔滔,大船如飞而去,洪江镇越来越远。余海风已经走过几次水镖,这次的规模最大,而且以前他没有和朱七刀在一起。 余海风在船尾站了一会儿,来到船头。船头高高地悬挂着一面忠义镖局的镖旗,正迎风飘扬。朱七刀坐在船头的一张凳子上,身边的甲板上堆放着十几根竹子,朱七刀正拿起一根竹子,用刀把一头削尖。 余海风心中微微一动,他已经猜测到朱七刀是在做标枪。这种标枪简易,投掷出去,威力惊人。在船上对付拦江之贼,是得心应手的好武器。 余海风道:“七刀叔。” 朱七刀慢慢抬起头,看了余海风一眼,不慌不忙削着竹子:“走水镖,白马镖局比我们有优势。” 余海风笑了笑:“七刀叔,你有了这些标枪,也有了优势。”忠义镖局走水镖,也有少部分的镖师携带弓箭,只是射箭的准心不如白马镖局。 朱七刀说了一句:“忠义镖局,任何地方都不会输给白马镖局。” 余海风想了想:“七刀叔,这沅江之上,究竟有多少江贼?” 朱七刀慢条斯理地道:“江贼不比土匪,三五几个就可以打家劫舍。江贼不仅仅是匪,而且要水性特别好,否则,吃不了江贼这碗饭。” 余海风惊奇地问:“难道说,江贼还有好多帮?” 朱七刀说:“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一条沅水,不知养活了多少人,既养活排帮,也养活江贼。有很多江贼,都是一家人或者一族人。他们家里也有田有地,平常的日子,就在田地里忙农活,同时会派一些探子,打探水上的情况,遇到顺手的,就捞一把。” 余海风说:“我们这支船队,声势这么大,他们恐怕不敢吧。” “那也不一定。”朱七刀说,“如果是一般的江贼,肯定不敢和我们动手。但如果遇到沅江水王,就很难说了。” 余海风心中好奇,问道:“我听很多人提起沅江水王,好像一谈起来,都有惧怕之意,他究竟是一个什么人物?” 朱七刀道:“我说他就是一个渔民,你恐怕不信。实际上,他真是一个渔民,生在沅江边,在船上长大,几乎天生就具有水性。成家后不久,他有了三个儿子,这三个儿子和他一样,也都有非常好的水性。本来吧,他们可能当一辈子渔民,不光他们当一辈子渔民,连他们的儿子孙子,也会一直当渔民。” “后来呢?后来变了?”余海风问。 “后来是变了,因为世道变了。”朱七刀说,“除了三个儿子外,他还有一个女儿。官府的捐税越来越重,家里有一艘船,已经缴了船捐,可是,上岸去卖鱼,还要派捐。这且不说,他还要交人头税以及其他一些税。有一年,沅江水王病了,看病花了不少钱,还不能去打渔,欠了政府很多捐税。政府也是够黑的,百姓欠了捐税,缴不起,他们也不找百姓要,而是变出一种法子,由当地的富人代缴。本来,这笔钱也不是太多,但富人算成了高利贷,利滚利算下来,就成了一大笔钱。沅水水王不服,告到县衙。可这件事,本来就是县太爷和富户们合谋的,县太爷将沅江水王乱棍打出。沅江水王回到家,才知道那个富人把他的女儿抢去了,说是抵债。” 余海风说:“这不是官逼民反吗?” 朱七刀说:“沅江水王无路可走,带着三个儿子,将那个富人全家杀了。他的女儿已经被那个富人糟蹋,人是被救了出来,可第二天就跳沅江自杀了。” 余海风问:“七刀叔,你见过他们没有?” 朱七刀道:“沅江水王见过两次,交过一次手。在水中,我不是他对手,如果在陆地上,他们两三个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余海风又问道:“这些江贼该不该杀?” 朱七刀斩钉截铁地道:“如今这个世道,世风日下,黑白颠倒,安守本分,就没法活命,胡作非为,反而活得很好。你说,谁该杀谁不该杀?真正该杀的,是那些官员。可那些官员在台上,一个个道貌岸然。” 余海风说:“我就不明白了。这些官员如此腐败,难道皇上就不知道吗?如果皇上知道,为什么不杀了这些贪官?” “你说得简单。”朱七刀说,“你看看,这些当官的,哪个不贪?杀了这个,再升一个上来,还是贪。把所有的贪官全部杀了?那皇上不就成了光杆司令?他这个皇上,手里如果没有了这些官员,他的皇位,能坐得稳吗?别说是出来一帮土匪,就算一个普通人,只要有点功夫,也把他抢了。” 余海风说:“这么说,难道我们的国家,就没救了?我们这些老百姓,就真的只能被逼上梁山?” 朱七刀立即制止了他:“你可不要乱想。你们余家是大户人家,还不至于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余海风点了点头。 走水镖比走陆镖轻松,是因为在船上居高临下,以逸待劳。拦江之贼出现,不可能一下子就从水中钻出来,他们必须借助工具,比如船、筏子等。而船上的镖师一旦发现,就能做好准备。所以,拦江之贼轻易不会招惹有镖局保护的船,更不会招惹一个船队。 朱七刀给了余海风几把竹子标枪,让他带到船尾,注意警戒。毕竟走镖事关重大,不能有任何疏忽。 第二天中午,太阳照得人昏昏沉沉的。朱七刀突然传出话来:“这段水面不太安宁,大家都警醒点,不要睡觉。” 余海风知道,朱七刀熟悉情况,他说这段水面不安宁,那就需要十二分警惕。余海风不敢懈怠,当即提起精神,严密注视着水面。水面上似乎很平静,并没有特别之处。 船行不远,前面的江面上,出现了一队木排。 因为大家都是靠沅江吃饭,船快而排慢,所以,排队一般都走在江边,而船队则会走在江心,彼此都不影响。 不知怎么回事,前面的排似乎出了状况,上面的排工拼命想将排往江边划,而排却在快速往江心走。这些排一旦走到江心,就会挡住船的航道。船老大不得不下令放慢速度,以免撞上木排。余海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迅速走到船头,问朱七刀:“七刀叔,怎么回事?” 朱七刀看了一眼前面的排:“两种可能。也许是水流的原因,把排冲到了江心。” 说过之后,朱七刀不说了,紧紧地盯着前面的排。 余海风问:“那第二个原因呢?” “水底下,有人在推排。”朱七刀说。 余海风一愣,水底下有人推排?为什么要推?难道说,排帮遇到了江贼?他还没来得及问别的,朱七刀又开口了:“回到船尾去。告诉所有人做好准备,可能遇到麻烦了。” 余海风想问仔细一些,但也知道,事情紧急,不得不快速向后走。 前面的排却非常从容,上面的十几个排工,各自手拿长长的竹竿,每人占有一个相对固定的位置。虽然排行的路线很诡异,他们似乎一点都不急,还在喊号子。排头那个壮汉唱道:“太阳出来一点红,秦琼打马过山东,身背一对金装锏,五湖四海会宾朋……” 后面的排工们高声和着号子。 在沅江上讨生活的人喜欢喊号子,摇橹时有摇橹号子,拉纤时有拉纤号子,上滩的时候有上滩的号子,下滩的时候有下滩的号子,闯滩的时候有闯滩的号子。 余海风喜欢这种雄浑的号子,还能跟着哼几句。 可今天实在是太特别了。木排早已经偏离了方向,到达江心,从排工的动作看,他们似乎很急,而从他们所喊的号子却能听出,他们很从容。也就在这一段时间里,余海风想明白了很多事。比如说,木排原本沿着江边走,突然改变了方向,漂向江心。朱七刀说,两种可能,一是水流造成的。木排向前的动力,原本就来源于水流,上面的排工所起的作用,仅仅只是掌握方向。所以,这种可能是存在的。 另一方面,这种可能又不存在。一来,排工头会非常熟悉水流,遇到特别湍急之处,他们早就会绕过,不会临时手忙脚乱。其次,此次水流是否特别,朱七刀应该看得出来。所以,朱七刀才会说,水底下有人在推排。 推排的人,肯定就是江贼。而江贼推排的目的,只有一个,靠近余海风他们这艘船,将他们和前面的船队隔开。 排工看上去手忙脚乱,而喊的号子却很从容,只能说明一点,那些人不是排工,同样是江贼,他们是一伙的。 前面的船队中升起一支响箭。 这是一种信号,说明他们已经注意到后面的情况,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朱七刀拿着刀站在船头,眼睛紧紧地盯着木排,并没有说话。他身后的一名趟子手见他没有表态,也就没有任何动作。前面既然已经发响箭询问,后面如果判断没事,应该发响箭回应,或者发响箭表明自己情况不妙。既然没有回应,那就说明,判断不明。 既然判断不明,前面的船,也会向后面靠拢。 尽管船已经减缓了速度,但船行的速度仍然比排快,两者之间,距离越来越近。 朱七刀首先对着木排拱了拱手,丢了一句江湖切口,询问排上的是哪一路。江湖中称兄弟叫“排琴”,大哥叫上排琴,弟弟叫下排琴。木排上的那位,年龄应该比朱七刀大,所以,朱七刀用了上排琴。他之所以这样说,目的很明白,我们也是走江湖的,彼此行个方便。 对方正是拦江贼,领头的那个,就是沅江水王。他的这个帮,是一个新兴之帮,和那些江湖大帮,又完全不一样,对于江湖切口,他们知道一些,却不会说。 既然不会说,也可以直接用民间的语气表明自己的意思。可沅江水王的意思,就是要抢他们这艘船,这个意思不能表达。既然不能表达,他只好装糊涂,继续领着沅江号子:“太阳出来一点红哟……”后面的排工们一起吆喝:“哟嘿哟嘿……” 朱七刀意识到自己是遇到拦江贼了,顿时大喝一声:“各人守好自己的位置,准备开鞭。报警。” 准备开鞭就是准备开打。所有的镖师船工,立即持兵器在手,严阵以待,其中一名趟子手取出弓箭,向天上发出报警信号。 木排直冲向油船,迅速在油船前面打横。油船为了不撞上木排,只好急转舵,同样在江中间横了过来。这一横,就失去了方向,油船就只能顺着水流往下漂。而木排却逆水而上,恰好和油船撞在了一起。好在水是往下流的,木排之所以逆水而行,显然因为下面有人在推,上行的力量并不大,相撞时,并没有对油船造成毁损。 船高而排低,排和船虽然靠到了一起,但排上的人要上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朱七刀持刀大喝:“上船者死。” 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已经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只要你们不上船,就不能拿我怎么样,若是想上船,对不起,我手上的刀不是吃素的,别怪我不留情。 余海风手里拿着的,是朱七刀削的标枪,这东西在眼下还真是有效果,无论是刺还是击,居高临下,都有优势。 但木排上的江贼也不急,他们每人手里是一杆长竹竿,和船上的镖师趟子手们打在一处,也不吃亏。 船上的镖师趟子手以及船工,原是守着船的两边。另一边见这边打了起来,便有人跑过来帮忙,船开始向一边倾斜。 朱七刀见势大叫:“回去,守住你们自己的位置。” 但是已经晚了。江贼之所以厉害,就在于他们的水性。木排上的十几个人,是他们的明枪,水里还藏有暗箭。船上的镖师船工们往一边跑,把另一边的防守丢掉了,恰好给水下的江贼留出了机会。他们迅速从身上取下飞抓,向船上一扔,扣住船上的物件,他们便顺着绳子,爬上了船。 朱七刀一见,爬上来的江贼有几十个,木排上还有十几个,对手人多,自己这边人少,要想迅速将这些江贼打下去,根本不可能。朱七刀到底是艺高人胆大,纵身一跃,跳到排船上,直逼沅江水王而去。 余海风见状,立即明白了朱七刀的意思,他也纵身一跃,跳到了排上,几个腾跃,和朱七刀站在了一起。 余海风站稳,和朱七刀并肩而立。 朱七刀拱了拱手,道:“沅江水王,既然你不讲江湖道义,那就别怪在下手上这把刀无情。” 沅江水王正是那位排头,他直起身子,冷笑道:“你认识老夫?” 朱七刀说:“你是贵人多忘事。三年前,我们在沅江口交过手。” 沅江水王一阵大笑:“和老夫交过手的人多了。你是哪一位?” 朱七刀冷冷地道:“忠义镖局朱七刀。” 余海风一身正气凛然地补了一句:“忠义镖局余海风。” 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粗壮的排工道:“爹,我就说了,油船上真有忠义镖局的人!我们不该动手。” 朱七刀目光转向粗壮的排工,问道:“阁下应该是滚江龙?” 滚江龙一拍胸膛:“不错。这是我二弟恶水鬼,三弟水猴子。”余海风看滚江龙身边有两个人,一个面目狰狞,应该是恶水鬼,另一个干瘦如柴,尖嘴猴腮,自然是水猴子了。 原来,沅江水王早就盯上了这支船队。 可是,三个儿子都不肯抢,原因是船队挂着忠义镖局的镖旗,还有白马镖局的镖旗。这两家镖局,拦江贼是一家都得罪不起,更别说两家联手了。可沅江水王有自己的想法,正因为挂了两家镖局的镖旗,他才要抢,若是只一家,他倒是不抢了。 这里有一个原因。沅江水王既然是靠水吃水,对于整个沅江两岸的情况,自然是了如指掌。他很清楚,沅水这一路行来,有几个重要码头,洪江是其一,常德的沅江口,也是一个重要码头。另外过了洞庭湖,从城陵矶入长江,那里,也是一个重要码头。从洪江到常德这一线,几乎没有地方,是沅江水王不熟悉的。 洪江的忠义镖局,是第一大镖局,白马镖局是第二大镖局。这两个镖局,二十几年来,一直都是竞争对手。尤其是近些年,竞争更加激烈,表面上虽然一团和气,背后的明争暗斗,却由来已久。这样两个镖局,根本不可能联手走一趟镖。 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水镖利润太薄,除了早期白马镖局抢占码头时之外,后来十几年间,除非极其重要的商业关系户,他们是不屑于走水镖的。 现在,白马镖局不仅走了水镖,而且和忠义镖局联手,怎么可能?沅江水王因此判断,这支船队,一定不是忠义镖局和白马镖局的镖。可能有很多种,一,船队的老大胆子大,冒用了两家镖局的名义,也就是说,他们插在船上的镖旗是假的。二,虽然镖旗是真的,而实际上,他们仅仅只是付了一点点钱,用了两家的镖旗。三,除了镖旗之外,也可能向两家镖局借用了几个镖师。 这三种方法,后两种方法在江湖上常用。前一种办法,通常都是那些不按常规出牌,又不太了解行情的人干的。 正因为有这样的判断,沅江水王才决定劫这支船队。 不过,要劫船队,也要一些技术上的准备,首先,他不能劫前面的船。劫前面的船,后面的船很快可以赶来救援。也不能劫中间的船,否则,前后的船赶来,就可以对自己形成包围。最好的办法,就是劫最后一艘船。前面的船若是返回,因为是上水,速度会慢,只要自己的动作快,别说是抢走船上的东西,就算是将这条船劫走,都有从容的时间。 靠近这艘船,是所有技术中最大的技术。拦江贼吃的就是这碗饭,这方面,还真难不住他们。他们劫了排帮的一只木排,这件事就完成了。 正所谓夜路走多了,难免有碰到鬼的时候,沅江水王的经验这次是真的害了他。 最初听说朱七刀的名头,他就暗暗吃了一惊,转而又想,会不会是第三种情况,船队不仅用了他们的镖旗,也借了他们的镖师?如果是,那只不过是两个镖师而已,拦江贼如果怕了他们,传出去,他在江湖上就威风扫地了。 沅江水王也拱了拱手:“七刀兄倒是久日不见了。只是这位小英雄,看上去面生得很。” 朱七刀说:“这位小兄弟,沅江水王自然会面生。他是洪江风云商号的少掌柜余海风。” 沅江水王毕竟是老江湖,听了这话,顿时觉得这里面有文章了。风云商号可是洪江名头最响的商号之一,他们的少掌柜,会跑到镖局来当镖师?这也太奇特了吧。当然,这话不好直接问,得绕个弯儿。他问:“船上的货,莫不是风云商号的?老夫听说,风云商号不做桐油生意啊。” 朱七刀是什么人?对于江湖这一套,他是太清楚了。他立即猜到了沅江水王的意图,道:“海风虽然是风云商号的少掌柜,也是我们忠义镖局总镖头刘承忠刘老先生的外侄。风云商号的余掌柜,希望儿子多一些江湖历练,所以把他安排在忠义镖局了。” 余海风见他们一直在谈自己,便也拱了拱手:“早就听说前辈的威名,晚辈这里有礼了。” 沅江水王也是有恃无恐,毕竟,他的人已经将船上所有人控制住,目前仍然未被控制的,仅仅是朱七刀和余海风两人。这样两个人,还能对付整个江贼几十人?说出去有人信吗?既然自己占有绝对优势,沅江水王并不太将这两人放在眼里。 朱七刀已经看清,整条船都已经被江贼控制。他和余海风一起,肯定可以杀掉不少江贼,问题是,能不能杀掉全部江贼?就算能够杀掉全部或者一部分,只要他们这里一动手,船上那些江贼,完全有可能对镖师或者船工动手。也就是说,只要他这里动手,船上的人,差不多全都会死掉。朱七刀知道这种结果很严重,便想拖时间。 朱七刀说:“水王大哥,我们少掌柜宅心仁厚,只想与江湖人士交朋友,不想与江湖人士为敌。今天,可是少掌柜第一次走水镖,还望水王大哥和众位兄弟给个面子。” 沅江水王说:“面子这种东西,不是人家给的,而是自己挣的。” 朱七刀有点不耐烦,问:“水王大哥的意思是,今天一定要动手?” 沅江水王之所以能在江湖上成为一派之主,那也不是浪得虚名。倒不是说他的武功有多强,而在于他善于审时度势。他已经想起上次和朱七刀过招的经历,知道真要是动起手来,自己就算能把船上所有人杀了,可江贼的兄弟,大概也会有不少人死在朱七刀手上。不是过命的仇怨,谁愿意以命相拼?仅仅为了抢一点点物资,沅江水王是不想死人的。 他说:“既然大家都是江湖中人,我们就用江湖办法解决,好不好?” 朱七刀再次拱手:“前辈请讲。” 沅江水王指着余海风说:“我们两人,就不出面了,由晚辈出面。你这位少英雄,如果能胜得了我的晚辈,我保证走人。不仅走人,从今往后,只要你忠义镖局在沅江上行走,我沅江水王保证你们的安全。” 朱七刀说:“前辈当真?” 沅江水王说:“既然是赌嘛,当然就是对等的。如果这位少英雄,胜不了我们呢?” 对于余海风的身手,朱七刀是有底的。如果是一对一,这些拦江贼,肯定不是余海风的对手。问题是,人家是贼,既然是贼,就一定不讲江湖规矩。他们如果食言,自己反倒是麻烦了,不如干脆将他们反悔的后路堵了。 朱七刀说:“要不,老前辈派两个人上吧。如果海风输了,任凭你处置。” 沅江水王说:“朱兄弟这话,有点托大了吧?” 余海风意识到,这一场比拼,肯定少不了。既然少不了,不如来场大的。他伸出手,点了点滚江龙、恶水鬼和水猴子三兄弟,道:“你们三个一起上吧。” 余海风是否能同时对付他们三个,心中并没有底。可他知道,现在情况不妙,只要一言不合,船上的兄弟,就可能人头落地。要想迅速改变局面,只能在短时间内促成这场比拼,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住沅江水王的一个儿子。只要他有一个儿子的生死掌握在自己手里,自己就有了谈判的筹码。 听了这话,滚江龙三兄弟自然不服。怎么说,他们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哪里受得了这种轻视?同时,他们也知道,忠义镖局毕竟不是好惹的,要么,迅速解决这里的事端,让外人永远不知道这单事是谁干的,要么,就向对手低头,放过他们。看父亲的意思,似乎不想放过,他们三人,便在余海风的话音落下之后,立即发起了进攻。 余海风没料到他们说出手就出手,匆忙应战,加上在木排上,顿时有些手忙脚乱。不过,这个时间很短。余海风发现,这三兄弟,除了各有特长,其实并没有武功。老大滚江龙壮硕,力大无穷。老二恶水鬼高大,手长脚长,身子极其灵活。老三水猴子精瘦,快如闪电。三兄弟呈三角形将余海风围在中间。余海风若是攻击老大,老大身壮力不亏,就算挨几拳几脚,也不会有大影响。相反,他的拳若是击中对手,非死即伤。尤其他缠住对手,老二和老三的动作极快,能迅速冲上来。若是攻击老三,老三的个子小,动作最快,像水里的鱼一样滑,还没转眼呢,他人已经不见了。 余海风评估了一下形势,假意追老三,老三顿时撒丫子逃。与此同时,老大和老二,又从后面追上来。但因为老大跑得慢,老二跑得快,老大老二之间,产生了一点距离。余海风要的就是这个机会,他迅速转身,老二身法虽快,却没料到余海风转身如此之快,想躲已经来不及,只好迎上去。余海风只一出手,便将手里的标枪顶住了恶水鬼的喉咙。 “如果谁敢上来,我就杀了他。”余海风大叫。 那一瞬间,所有的动作,全都停了下来,仿佛被定格一般。 余海风说:“水王老前辈,第一,我尊你是长辈,第二,我尊你是江湖中人,第三,我听七刀叔说,你也有你的难处。所以,我不忍对你和你的儿子下杀手。不过,你要想清楚,如果要继续和我们忠义镖局以及我们风云商号为敌,只要我稍稍用力,你这一个儿子,死期就到了。” 沅江水王也没料到是这么个结果,立即说:“海风少掌柜,请千万冷静。” 余海风说:“我冷静得很,是你不冷静。我如果不冷静,你的这个儿子,已经没命了。我再说一遍,我知道,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船上的人,可能全部会死于非命。但是,我也向你保证,只要你们一动手,你至少有两个儿子,会死在我手里。” 沅江水王大叫:“余少掌柜,请手下留情。” 余海风说:“叫我手下留情并不难,我也并不想沾上你们的血。叫你们的人都退了。” 沅江水王一挥手:“退。” 眨眼之间,所有的江贼,全部跳进了水中,仅仅木排上留着沅江水王以及他的三个儿子。 沅江水王说:“余少侠,现在,可以放犬子了吗?” 余海风见所有的江贼全都逃走,而恶水鬼还在自己手中,优势被自己所占,便想多说几句话。他说:“水王前辈,我尊你一声前辈,是因为你的年龄,比我父亲还大。但恕我冒犯,就算官府对不起你,你也应该对付官府,而你现在,抢劫的却是老百姓。老百姓和你有什么仇有什么冤?你曾经也和他们一样,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沅江水王说:“少英雄真是大义凛然,你一席话,令老夫惭愧。” 余海风说:“今天,我会放你们一马,但请你们回去好好想一想。下次,如果再遇到你们抢老百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说过之后,余海风叫了一声走吧,手上一用力,将恶水鬼扔到了水中。 滚江龙和水猴子见状,立即跳进了水中。沅江水王向余海风以及朱七刀拱了拱手,说了声后会有期,也跃进了水中。 朱七刀和余海风见危机解除,连忙跑进木排后面的棚屋。这个棚屋非常简陋,用竹子扎起的,上面绑了些芦席,是排工们休息之所。他们冲进去一看,果然绑了六七个排工。两人立即上前,取下他们口里的布,松了绑。 排工们被救,立即跪在两人面前,给他们叩头,叫他们救命恩人。他们将排工一一扶起。 恰好刘承忠、刘承义等赶过来。他们乘几艘小船过来的,油船调头不易,而考虑到可能遇到江贼,每一艘船上,都绑了一艘小船。他们发现最后一艘船不回应询问,立即抛下锚链,将大艘固定,然后放下小船,准备前来接应。 小船有十几只,每只上面都有五六个人,各自手里握着武器。刘承忠所乘的小船一马当先,除了刘承忠之外,所有人,都在划动木桨。小船快到时,刘承忠问:“海风,七刀,怎么回事?” 余海风高声回答:“二姑父放心,我们没事了。” 刘承忠还是不放心,问:“人员没有损失吧?” 朱七刀平常少话,不到万不得已,根本不开口。今天的事已经过去,他开口也无益,因此又将口闭上了。倒是下面一名镖师,将全部经过告诉了刘承忠。 刘承忠看了余海风一眼,没有说话。他实在搞不懂,余海风心地如此善良,连江贼都不忍心伤害,余成长夫妇为什么不相信他?一个家,搞成这样,往后,这个家怕是难过了。 ※※※※※※※※※ 马智琛原以为去县城不会住太长时间,没料到一住就是几个月。转眼又是四月,烟雾蒙蒙,淫雨霏霏。 马智琛的母亲生日,他必须回洪江一趟,要去向古大人请假。刚刚走出不远,发现前面有一个年轻女孩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外套的领子上,有一些白色的毛。他仅仅只是看了一眼那张脸,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完全被这个女孩迷住了,鬼使神差,就跟在了女孩的后面。因为在下雨,一般行人,均躲进街的两边避雨,街面上,几乎见不到行人。女孩很特别,见到雨也不躲,一直在街的正中走,雨点飘落在她的身上。 一次又一次,马智琛想上前和女孩搭讪,到了最后一刻,所有的勇气,又在一瞬间流失。就这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马智琛的整个心事,全都在女孩身上,完全没有注意周围的情况,就连女孩走到了县衙,他也没有注意到。 到了县衙门口,女孩抬腿向里面走,马智琛稀里糊涂地跟在后面。县衙门口站了两名衙役,女孩进去时,衙役没有理会。待马智琛到达,衙役却伸手将他拦住。他暗吃了一惊,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女孩把自己带到县衙来了。 马智琛已经是县衙的工作人员,身份和这些衙役差不多,地位甚至比他们还要高一些。只不过,古立德将他当成一步暗棋,并没有在其他人面前公开他的身份。他每次去县衙见古立德,走的也不是正门,而是从后门进去的。所以,县衙这些人,并不认识他。 他正想解释什么,前面的女孩突然转过身来,指着他说:“这是一个臭流氓,把他给我抓起来,送到大堂去。” 马智琛吃了一惊,难道后面还跟着一个大流氓?自己怎么一直没有发现?他转过身去看,两名衙役已经扑上来,将他抓住。 马智琛本能地想挣扎。以他的功夫,这两个衙役,肯定不是他的对手。转而一想,自己如果在县衙门口动手,事情就闹大了。再说了,进去的反正是县衙,自己怕什么?便没有动作,任凭两个衙役架着他,走进大堂。 古立德正坐在堂上写文案。 洪江城里,无影神手虽然被抓住,已经被朝廷核准后秋决。可就在无影神手被抓住的同时,又冒出了一个杀人魔。这几个月的时间,杀人魔已经杀了五个人。前面两个,都是从背后抡大棒子,将人击昏,拖到暗处抢劫,再用刀将人杀死。从第三个起,手法变换了,往往从背后将人抱住,接着就用一把锋利的刀子,将人家的脖子给抹了。 大清朝开国的前一百年,杀人案并不多见,这样的恶性杀人案,更是少之又少。可到了现在,世道确实是大变,什么样稀奇古怪的案子都有发生。对于刑事案件,古立德原本是可以不过问的。县里有两个巡检司,他们专职负责治安,这类案件,由他们管着。而在县衙里,还有一名典史,主要负责与法律有关的事务,自然也包括刑事案件的管理。而古立德所聘用的三个师爷中,就有一个刑名师爷,同样管理与刑律有关的事务。 可这个杀人魔的案子实在太大了。前两次杀人,古立德并没有亲自出面,从第三次作案起,他便不得不亲自去现场了。如今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案子还没有线索,宝庆知府乌孙贾已经数次对古立德严加训斥。 古立德不得不就此案写一个详细报告,这个报告,既是送给乌孙贾的,也是送给朝廷的。古立德非常清楚,乌孙贾也不想背责任,一定会将古立德的报告直接上报。自己的报告如若不写清楚,就可能被别人利用。 正当古立德绞尽脑汁想措辞的时候,衙役押着马智琛进来了。 古立德听到公堂中有异样的声音,以为是什么人来打官司了,抬起头,也没仔细看,便问:“什么事?” 奇的不是马智琛被押上了公堂,而是马智琛所跟的那个女孩,竟然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此刻,她就站在一边,听到古立德问起,没待衙役回答,她先开口了。她指着马智琛说:“这个人是个臭流氓,跟了我几条街,想对我行不轨之事。” 古立德一听,顿时肺都气炸了,惊堂木一拍,斥道:“大胆,把人犯带上来。” 两名衙役押着马智琛向前走了几步,并且按着他,要他跪下。 古立德是个近视眼,一开始,既没有认真看,就算看了也不一定能看清。现在,马智琛被押到了面前,他再一细看,惊讶了,立即说:“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个衙役还在按着马智琛,要让他跪下,马智琛却坚持不肯跪,所以,这两名衙役没顾上回答古立德。倒是那个女孩,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胡闹。”古立德大喝一声,“快把人放了。” 两个衙役听到这一声命令,不再按马智琛,而是松了手。马智琛也因此站直了身子,带点挑衅地看着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根本不在乎他的眼光,而是以一种刁蛮的态度看着他。 古立德挥了挥手,让两名衙役退出,待堂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才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智琛可不敢说他看到这个女孩顿时被她迷住了,只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走到县衙门口,莫名其妙就被抓了进来。” “他说谎。”女孩说,“他当街耍流氓,一直尾随在我身后,走了几条街。” 马智琛说:“你走路,我也走路。难道只要和你走同样的路,就是耍流氓?你这个逻辑,也太强大了吧。”他原本想说太强盗了,临时又改了口。 古立德看了看马智琛,又看了看女孩,心中明白了几分,指着马智琛说:“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女孩似乎想说话,古立德指着女孩说:“你不准说话,我自有分寸。”又对马智琛说,“你说,是,还是不是?” 马智琛哪里好意思承认?我了半天,也没说出第二个字,反倒是一张脸,完全红透了。 古立德突然觉得这件事挺好玩,公务之余,搞点娱乐也不错,便对马智琛说:“你如果不承认,那就算了。你如果承认,我就替她做主,把她许配给你。” 女孩一听,顿时大叫:“不行,我不同意。我才不嫁给一个臭流氓。” 古立德不理女孩,只是盯着马智琛:“你快点做决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马智琛想,有县太爷替自己做媒,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婚姻之事,需要父母做主。自己来不及向父母汇报呢,能答应吗?正犹豫着,古立德又说了:“既然犹豫,那就说明你是不愿意了。既然不愿意,那你们就散了吧。” 这话可把女孩惹怒了,高声说:“他一个臭流氓,算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同意或不同意?我不同意才是对的。就算天下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马智琛却在此时说了一句话,但因为声音小,古立德并没有听清。女孩离他近,听清了,是“我愿意”三个字。古立德问:“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你说大声点。” 女孩抢着说:“不行不行不行,我不同意。” 马智琛提高声音,说:“我愿意。” 女孩再一次大叫:“我反对。” 没料到古立德却说:“反对无效。” 更让马智琛惊讶的却是,女孩大叫道:“爹,您是不是老糊涂了?怎么能把我嫁给这个臭流氓?” 古立德一阵哈哈大笑。这是他几个月来,最开心的一天了。 马智琛却目瞪口呆,什么?这个女孩,是古大人的女儿?不然,她怎么叫爹? 古立德笑过,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打不相识嘛。智琛,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女儿静馨。你们两个,先去后院喝茶,我这里还有点事,处理完了就来。” 古静馨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马智琛是来向古立德请假的,原本说一声便可离去。然而,现在情况起了变化,他想多和古静馨在一起,自然不愿离去。既然如此,他就应该向古立德告别,然后随古静馨一起去后院。问题是,他不好开这个口,不知是该叫古大人,还是叫岳父大人,只是羞赧地鞠了一躬,跟着古静馨走去。 古静馨走了几步,到了门边,突然停下,便转过身,指着马智琛说:“臭流氓,别跟着我。” 马智琛说不清心中是种什么滋味,只是尴尬地冲古静馨一笑。 古静馨喝道:“笑什么笑?你以为你的笑好看吗?一副色狼相。” 马智琛更加尴尬,好在古静馨说过这句话后,转身进门。马智琛犹豫了一下,跟了进去。 县衙后面是一个院子,对于这个院子,马智琛并不陌生,他已经来过很多次。只不过,以前每次来,古立德都在等着他,家里似乎没有别人。这个院子是历任县官的家,虽然不算太大,但和普通人家相比,也还算宽敞。马智琛也知道,古立德应该是有家人的,只是他从未见过。 早在洪江的时候,马智琛听到一些议论,说古立德是一个贪官,他一到黔阳,便指使胡不来大贪索贿。和古立德接触多了,马智琛意识到,古立德是个清官,他不仅清,而且对自己很刻薄,生活得很苦,因此马智琛对古立德生出了敬慕。 一个妇人,正在旁边的回廊里打扫。古静馨快步上前,甜甜地叫了一声娘。马智琛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更尴尬的境地。这位竟然是古静馨的母亲,古大人的妻子,那么,她就完全有可能是自己未来的岳母大人。和未来的岳母大人这样相见,是不是太唐突了? “这一天,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古夫人停止清扫,站起身子,看着女孩,“你看你,头发都湿了。” 此时,她才看到身后的马智琛,脸色有点变了:“他是你新认识的朋友?” 古静馨看一眼马智琛,道:“他?他是臭流氓。” 古夫人立即喝道:“不准胡说。” 马智琛立即趋步上前,施了一礼,叫道:“夫人好。” 古静馨立即说:“你真不要脸。我不是说过,让你不要跟进来吗?” “静馨。”古夫人制止道,“你真是越来越刁蛮了。” “娘──”古静馨撒娇地叫了一声。 古夫人说:“你们一起从前面进来,是不是你爹让你们进来的?既然是你爹让进来的,他就是客人,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 古静馨说:“他是什么客人?他就是一个臭流氓,在街上见了我,立即眼睛发直,还一直跟着我。一跟就几条街,不是臭流氓,是什么?” 古夫人说:“越说越不像话了。”又问马智琛,“这位公子,不知怎么称呼?” 马智琛再次施了一礼,“夫人,我姓马,叫马智琛。是洪江人……” 古静馨立即说:“什么马智琛?我看你就叫花和尚得了。” 古夫人再次制止女儿,又向马智琛道歉,说:“老爷年轻时候就去了京城,几个孩子一直是由我带着的。都是我管教不周,养成了她的刁蛮任性。” 古静馨不高兴了,道:“娘,哪有你这样当娘的?当着一个外人,这样说自己的女儿。” 古夫人不理女儿,而是请马智琛进屋。一起向里面走的时候,古夫人问:“马公子找我家老爷,是不是有什么事?” 马智琛说:“我在古大人手下当差,这次到县衙,原是来向古大人请假的。后天是我娘生日,我想回洪江一趟。” 古静馨真是孩子品性,说变就变,听马智琛说要回洪江一趟,立即说:“我听说洪江很好玩,是不是真的?” 古夫人又制止女儿:“哪有这样和客人说话的?一点都不懂礼貌。” 古夫人请马智琛坐下,自己去倒茶。古静馨抓住了机会,说:“你还没回我话呢,你说,洪江是不是很好玩?我听说,洪江是个大码头,繁华得很,比长沙府还繁华,是不是真的?” 马智琛说:“洪江城很小,没有长沙府大。不过,洪江是古城,有几千家商铺,大多都是几百年的古建筑。洪江还有一个大码头,每天来往的船只有几百艘。” “那你答应我,带我去洪江玩。”古静馨说过,立即伸出一只手指,指着他说,“不准不答应。只要你答应,我以后就不叫你臭流氓。” 古夫人端着茶出来,恰好又听到臭流氓三个字,便嗔道:“静馨,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等你爹回来,我让你爹骂你。” “我爹才不会骂我。”古静馨说。 古夫人说:“这孩子,被我惯得一点样子都没了。” 古立德恰好走进来,接道:“不要紧,我们找个人管一管她,就好了。” “她无法无天,谁管得了她?”古夫人说,立即站起,“老爷回来啦。” 古立德说:“我们给她找个婆家,就能管住她了。” 古静馨的脸立即红了,叫道:“爹──” 古立德一阵大笑,道:“哈哈,我们这个无法无天的女儿,还知道脸红啊。知道脸红就好办……” 古静馨立即打断了父亲,说:“爹,我要去洪江玩。” 古立德一时没明白过来,拿眼看马智琛。他大概是觉得奇怪,刚才还是火星撞地球,怎么一转眼,两人就搞好了,还要跟他一起去洪江了? 马智琛意识到如果不解释,古大人要误会,连忙说:“大人,我过来,是想请几天假,回洪江给我娘过生日。小姐听说我要回洪江,就闹着要去洪江玩。” 古夫人说:“马公子是请假回去给他娘过生日,你跟去干什么?”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他一个年轻男人,你一个年轻女子,这么跑到人家家里去,像什么话? 古立德不再提这个事,而是问起马智琛的工作。 马智琛说:“所有的办法,我都想过了。到了现在,我是真的觉得我的能力不行,再也没有办法了。” 古立德说:“不。首先,你必须对自己树立信心。其次,你要想清楚一点,一定是你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想到,存在一定的遗漏。” 古静馨听说他们谈采花大盗的案子,又来了兴趣,说:“我听人家说,这个采花大盗,来无影去无踪,会隐身术,是不是真的?” 这个问题,把古立德和马智琛都问住了。如果说,这个人不会隐身术,那么,他在黔阳县城作案那么多起,为什么一直没有人看到?有时候,一个晚上就作案几起。虽说到了晚上,街上几乎见不到行人,可自从出了采花大盗之后,县城加强了晚上巡逻啊。为什么他在县城里走动,如入无人之境?如果他不会隐身术,那么,他到底是怎么隐身作案的? 和古立德说了几句话,马智琛便告辞离开,第二天一早,租了一匹马,往洪江赶。 昨晚下了一场大雨,地上很泥泞,出行的人便少了。马智琛策马飞奔,归心似箭。冷不丁从一棵树后闪出一个人,拦在他的前面。他大吃一惊,连忙拉住缰绳,胯下的马直立而起,除些将前面的人踩倒。 马智琛大叫:“不要命啦?这一下要是踩下去,你还能活吗?” 话说完,他已经看清,竟然是古静馨。 “怎么是你?”马智琛问。 “怎么不能是我?”古静馨说,并且倒打一耙,“你赖皮,昨天说好了带我去洪江的,你却一个人跑。” 马智琛是又惊又喜又怕,说:“你一个大姑娘,我怎么带你去洪江?” 古静馨说:“怎么不能?你怎么去,我就怎么去啊。” 马智琛说:“我的大小姐啊。我是回家,带你一个大姑娘回去,我怎么向我家人说?” 古静馨说:“怎么不能说?我爹不是把我许给你了吗?” 马智琛哭笑不得,你爹那是叫许啊?在公堂之上,他确实说过那话。可是,后来到了你家,他只字都没提啊。难道说,他不是开玩笑吗?再说了,他当时说的时候,你不是坚决反对吗?现在,你又拿这个说事了。 马智琛说:“我的大小姐,就算那是真的,那也要我跟家里说,然后三媒六证。你现在就去我家,算什么事?” “谁要去你家?”古静馨说,“难道我就不会自己走?” 古静馨说过,返身去了树后。马智琛刚才没注意,现在看到,树后面竟然有一匹马。古静馨走到马前,翻身而上。 马智琛的印象中,南方女人,会骑马的不多。古静馨的年龄应该不大,最多十七八岁吧,上马的动作,竟然如此娴熟,确实让他有了另一种兴趣和好感。 原本,马智琛不敢和她一起走,转而一想,是她跟着去的,他又不是拐骗妇女。 两人骑着马,并肩进入洪江。洪江认识马智琛的人不少,见一个年轻美女和他同时回来,都感到惊奇,纷纷和他打招呼,也不忘问一句:“智琛,这是谁啊?” 马智琛早已经在跑上想好了应对之词,说:“是我一个同事的孩子,来走亲戚的。同事让我把她带到洪江。” 马智琛原想先安顿了古静馨再回家,他正考虑将她安排在哪间客栈,不想迎面碰到了三叔马占坡。他正想躲开,马占坡却主动跟他打起招呼:“智琛回来啦?什么时候回的?” 马智琛只好回答:“刚到,还没来得及回家呢。三叔,你这是去哪里?” “我去常德商会结账。”马占坡说,“你身边这位是……” 古静馨倒一点都不认生,听马智琛叫三叔,她也叫三叔,说:“三叔,我是智琛未过门的媳妇。我叫古静馨。” 马占坡吓了一大跳,未过门的媳妇都领上门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这事如果传出去,马家在洪江要出大丑了。马占坡不敢去常德商会要账了,转身就走,要赶回家去报信,商量对策。 马智琛一时不知怎么办,实在忍不住,数落了一句:“你要害死我了。” 古静馨觉得好玩,说:“我做错了什么吗?” 马智琛说:“你什么时候成我未过门的媳妇了?” 古静馨说:“你不想娶我,是吧?那正好,我还不想嫁你呢。从今往后,我们不准再提这件事。如果你再提,我就杀了你。” 马智琛说:“还说以后?眼下这关,我就不知道怎么过。我三叔回去一说,我们全家肯定知道了。你让我怎么向家里解释?” 古静馨说:“这有什么难解释的?我去帮你解释。” 马智琛想,闹了这一出之后,还真不能让古静馨住别的地方,至少要将她带回自己家,向父母解释之后,再考虑安顿她。真是没想到,她竟然给自己惹下这么大的麻烦。 马占坡赶到大哥家,告诉马占山夫妇,智琛把未过门的媳妇领回家了,马占山家顿时炸了锅。 “这个孽子,还翻了天啊。”马占山大叫一声,随手抓了一根棍子向外走。马家其他人,也都跟在后面,追了出来。一行人赶到门口,恰好见马智琛和古静馨过来。马占山并没有先看儿子,而是先看古静馨,暗想,这小子还有点眼光,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啊。嘴里却说:“孽子──” 马智琛不能容父亲把话说完,他立即解释:“爹,她是古大人的女儿古静馨小姐。” 马占山猛地一愣,大人?大人是官员的专用名词。儿子说的是哪个古大人?再一想,古大人嘛,不就是古县令?难道说,这是古县令的女儿?如果是古大人的女儿,自己就不能对儿子发脾气了。如果儿子能娶到古县令的女儿,马家在洪江城里,可就扬眉吐气了。 “古大人的女儿?你三叔不是说,她是你未过门的儿媳妇吗?”马占山调整了一下情绪,问道。 古静馨立即说:“马伯伯好。刚才,是我跟马三叔开玩笑。” 开玩笑?婚姻大事,能开玩笑吗?可人家是古大人的女儿,她说是开玩笑,那就是玩笑,马占山能说这个玩笑不能开?他只好将棍子藏在身后,请古小姐进屋。等妻子领着古小姐进去时,马占山又拉住儿子,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把古大人的女儿带到家里来了?” 马智琛能说得清楚吗?只好说:“在路上碰到的。她要到洪江来玩。” 马占山不太相信,问:“真的是碰上的?” 马智琛说:“真的是碰上的。我娘的生日一过,我还要赶回县里去。至于古小姐,她如果住在洪江,你们就好好安排,她如果不住,就由她。” 马智琛说得轻描淡写,马家却像接待皇帝的公主一般隆重。一家人先是在准备生日宴,现在重心转移,全都忙着古静馨的接待。有人去替她清理房间,马夫人则亲自领着古静馨参观这个家。她心里不是不清楚,所谓未过门的儿媳妇一说,绝对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如果儿子能娶到古小姐,自己在马家的地位,便要提高很多。自从马占山娶了二房过门,她的地位便一落千丈,这从天而降的古小姐,绝对是自己翻身的好机会。 没有多大工夫,马夫人将古静馨多大年纪,有没有说婆家之类的事,全部打听清楚了。 安顿了古静馨,马夫人又找到儿子,问所谓儿媳妇,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父亲问,马智琛一定不会说,既然母亲问起,他就将昨天见到古静馨,又一路跟到县衙大堂的事说了。当然,他没有说是自己跟着古静馨,只说恰好同路,造成了误会。 马夫人立即又去找丈夫商量。她认定,古大人对儿子印象不错,这门亲事,应该有八成把握,希望丈夫上心,是不是找个人去试探一下古家。 晚上是马夫人的生日宴。马占山最初只准备陪马夫人以及几个孩子吃餐饭算了。他知道,这个生日宴,如果搞得规模大了,二夫人、三夫人可能有意见。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古小姐,整个事情就变了,规模扩大了好几倍,将马占林、马占坡也都请了来,家里摆了五桌。当然,名义已经不再是马夫人的生日,而是接待古大人的女儿。 古静馨一下子成了女主角。 古静馨倒一点都不认生,对于马家的热情,照单全收。事后她告诉马智琛,她只是觉得好玩,要给马智琛一些尴尬,看他怎么把这场戏唱下去。马智琛也知道这场戏没法往下唱了,整个晚上都埋着头,一句话不说。只是宴席之后,他找机会对古静馨说了一句话:“明天一早,我就要回黔阳,你是回去,还是留在洪江?” 古静馨想都没想,说:“我是到洪江来玩的,肯定要玩几天。你回去也好,跟我爹我娘说一声。” 第二天,马智琛却没能回黔阳,就在这个晚上,杀人魔又一次出手了。 这次杀的是一个女人,兴国票号的大女儿郑春英。这个郑春英早已经嫁了,夫家在黔阳城,丈夫是个瘾君子,因为吸毒,被官府抓了,必须缴齐一百两银子,才能放人。 郑春英的夫家,已经家徒四壁,哪来的钱?她只好回娘家借钱。 郑春英的父亲已经去世,当家的是哥哥。哥哥知道,抽大烟是个无底洞,不太愿意帮这个妹夫,给了妹妹一些脸色,还将妹妹数落了一顿。郑春英一心想救丈夫,便去找亲戚借钱,没想到,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杀人魔。 章益才接到报案,已经带人出现在现场,同时,也派人向县里报信。 马智琛知道,这件案子一犯,古大人下午一定会赶过来,他也就没有必要返回县城了。 不仅古立德赶来了,第二天,知府乌孙贾也赶来了。乌孙贾见到古立德,顿时一通臭骂,骂古立德是个庸官,是个扫把星,一来黔阳,就把当地搞得乌烟瘴气。又数落古立德,说什么打败了野狼帮,其实野狼帮根本没有被打败,只是赶跑了,最近,野狼帮又回到宝庆府辖区内活动了。又说古立德好大喜功,搞什么禁烟,结果把洪江的经济搞得一团糟。还说要上折子,把古立德在黔阳的所作所为,向总督府甚至向圣上说清楚。 起初,马智琛见乌孙贾骂古立德,以为仅仅是因为杀人魔一案,后来听别人说了些话,才明白,乌孙贾其实是恨古立德挡了自己的财路。 大清朝的官员,俸禄都不高,一个七品官,一年下来,也就四十多两银子,加上其他一些补贴,也就增加了不到十两,再加一些粮食。拿到的薪银,被称为俸,而拿到的粮食,被称为禄。知府是从四品官,每年所拿到的银子,也不过一百两左右。 就这么点薪水,如果不贪,虽说不至于饿死,但一定会过着穷日子。十年寒窗苦读,大家都是为了当官,但没有任何人是为了当官后受穷,而是为了当官后享受荣华富贵、妻妾成群。荣华富贵从哪里来?贪?不能一概而论,并不是每个人当官都是为了贪,更多的人,当官之初,是立下志愿坚决不贪的。 虽然不贪,也还有银子的来路,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只要当个知府,即使不贪,三年之后,也能挣到十万两银子,每年都有三万多两。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门路不少,下级送,是一个重要途径。 清朝有一个下级给上级送礼的规矩。逢年过节,肯定是要送的,不是年不是节,也要巧立一些名目送。比如夏天天太热,办公太辛苦,于是,下级给送来银子,称为冰敬,也就是送给上级置冰降温的。冬天又太冷,不要紧,下级又送来银子,称为炭敬,给上级买炭烤火用的。清朝的官不多,如果像现在遍地都是官,一个县就有好几万官员,一个知府一年就远远不止十万雪花银。 下面的县官呢?既然要向上送那么多银子,光靠自己一年几十两俸银能成吗?自然不成,他也得想办法,靠点火耗什么的还不行,一定得向下面伸手。好在下面总有些富户,巧立名目,总能弄到些银子。 从古至今,升官都要看政绩,而这个政绩怎么看?糊涂蛋才会认为把经济搞好了,多收税是政绩。你收的税再多,充实的也是国库,而税银是一级一级往上交的,是不是政绩,那得你的上级说了算。而上级既要看你上缴的税银,更要看自己的钱袋。比看政绩更直观的,是你往上送了多少。往上送得多了,上司自然就知道你政绩好了,不然,你从哪里弄来的银子? 古立德却是个另类,他不搞这一套。 你不搞这一套怎么行?人家知府可是等着这笔收入啊,你这个下属,不是在给上级减工资吗?胆子也太大了吧。事实上,被古立德减少了收入的,远远不止知府一个人。一个知府衙门,该有多少人的官职比古立德大?就算是那些官职比他小的,人家也是上级部门,也是府级领导。 如此一来,古立德把所有上级,全给得罪了。 整个宝庆府,官员们提起古立德,个个都恨得牙痒痒。 乌孙贾赶到洪江,既是因为杀人魔一案搞得他焦头烂额,向上没法交代。林则徐当了钦差大臣,新任的湖广总督周大人可是盯着这个案子了。另一方面,乌孙贾也要抓点内容,准备整倒古立德。 ※※※※※※※※※ 王顺清走进弟弟王顺喜家。 王顺喜天天在家看书,现在正在看老布的《圣经》。这本《圣经》,当然不是老布那本,那本是英文的,王顺喜无法看懂。现在这本,是老布翻译并且抄写的,老布的中文说得好,可字写得真差,很多字要靠猜。 王顺清不喜欢看书,所以只是看了一眼弟弟手中的书,便坐下来,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王顺喜看了看三哥,把书放到一边,道:“我去过你那里两次,你都不在。” “哦,胡师爷找我有事。”王顺清说。 王顺喜说:“你现在和胡师爷打得热乎啊。这个人贪得无厌,你就不怕他把你带到江里去?” “正因为怕他把我带到江里去,所以我才不得不对他格外小心。”王顺清很肯定地说。 王顺清承认,胡不来这个人胆子非常大,捞钱的时候完全无所顾忌,几近疯狂。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敢轻易得罪胡不来。毕竟,他自己的问题很多,若是胡不来翻了脸,在古立德那里说点小话,古立德便可能抓住此事大做文章。他王顺清是经不起查的。相反,自己和胡不来紧紧绑在一起,胡不来就不可能对他使坏。 王顺喜说:“人家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古大人到黔阳上任一年了,已经烧了两把火,你认为,他的第三把火,会烧在哪里?” “第三把火?”王顺清其实已经猜到,接下来,古立德很可能大抓反贪。反贪这种事,是一把双刃剑,毫无疑问可以获得老百姓的支持。但是,在遍地都是贪官的情况下,真反贪,就会把自己玩完,相反,以反贪为手段,可以排除异己,稳定自己的权力地位。只是,古立德反贪,不知会从哪里入手。这也是王顺清担心的,他之所以抓住胡不来,也是考虑到,古立德反贪,应该不会第一着就把自己的师爷反掉。只要古立德不反掉胡不来,他王顺清就是安全的。 王顺喜说,这一年来,他想得很多,也很细。首先,他想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想父亲最后的那种决绝。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如果没有父亲那种决绝,这次禁烟,自己说不定就和张祖仁一样,被杀头了。这说明什么?说明父亲看透了很多东西,其中,最关键的是看透了古立德这个人。父亲知道,古立德第一步会剿匪,第二步会禁烟,同时,父亲也看清了,古立德还有第三步,一定是反贪。 古立德禁烟,则王顺喜死;古立德反贪,则王顺清死。 父亲王子祥正是看透了这些,却又没有办法让王顺喜和王顺清回头,才想到了最绝的一招,以生命的代价,唤醒两个儿子。 王顺清显得有点惧怕,道:“不会吧,你别说得神乎其神。” 王顺喜说:“我不是吓你。我现在越来越佩服爹了,他把一切都看透了。他甚至看透了古立德一定会先禁烟,所以,喝药的是我而不是你。假若他判断出古立德会先反贪,那么,喝药的就一定是你,而不是我。” 王顺清挥了挥手:“这都是你自己没事在家里瞎想,自己吓自己。如果爹真像你说得那么神,他为什么不让我们两人一起喝药?” 王顺喜摆了摆头:“爹到底是我们的亲爹。他不忍心两个儿子的下半世都没有腿。” 如果说王顺喜以前说这些,王顺清还不太相信的话,现在,他是真的有些相信了。古立德接下来会反贪,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可他怎么反这个贪?别说黔阳县,就是整个大清国,到处都是贪官,他能反得了吗?他一个禁烟,并不多就把洪江的经济搞死了,若再反贪,会不会把整个宝庆府的经济都搞死了? 最根本之处在于,乌孙贾会让他这么搞下去? 王顺清说:“不至于吧。乌孙贾在黔阳的时候,贪了多少?现在县里的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和乌孙贾有关系的?他古立德如果要反贪,反谁?肯定是反乌孙贾。乌孙贾会同意他反贪?” 王顺喜说:“总之一句话,这件事,你还是当心的好。你的财富也不少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钱这种东西,能帮一个人也能害一个人。” 王顺清说:“他如果真的反贪,我就先反了他。谁搞倒谁,还不一定呢。” “我怕的就是这个。”王顺喜说,“这些年,你搞走的人还少吗?这些人,如今还不一样在当官?如果有个人领头搞你,你想,这些人会不会一起冒出来?” 这话,王顺清也是认的。他在洪江十几年,除了初到洪江时,乌孙贾当县令,因为是满人,他不太敢下手。后来的几乎每一任县令,都是被他搞走的。他之所以能够将这些人搞走,那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力量,还有上面的力量。王顺清之所以能在现在的位置坐十多年,并非是他自己有多大的本事,而是因为他的上面,替他说话的,不止一个人,而且,权力还都不小。谁若想搞倒王顺清,首先要看他上面的人答不答应。这也是这么多年来,那些被王顺清搞走的人,一直不敢对王顺清动手的原因。 王顺清说:“古立德要搞我?首先要问乌孙贾大人答不答应。”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下人进来,报告说:“老爷,三老爷,知府乌孙大人来了,在楼下。” 王顺清兄弟暗吃一惊,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乌孙贾可是知府大人,他什么时候到洪江了?知府到洪江,应该事先通知,并且应该夹道欢迎吧?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说来就来了? 王顺喜对三哥说:“你在上面躲一下。”又对下人说:“你下去招呼着。让人把我抬下去见乌孙大人。” 下人说:“乌孙大人说了,要见三老爷。” 王顺喜和王顺清相互看了一眼,对下人说:“你先下去招呼乌孙大人。三老爷马上下来。” 下人离去后,王顺喜问三哥:“你说,这乌孙大人,怎么突然来了?” 王顺清略想了想:“是不是杀人魔又出现了?如果是别的事,乌孙大人肯定要事先通知的。” 王顺喜说:“不管他来是为什么事,如果要拉你反古立德,你千万别答应。” 王顺清不解:“为什么?你刚才不是担心古立德会对我不利吗?” 王顺喜说:“来不及细说。总之,你听我的没错。他要整古立德,你千万别掺和。反正你是武官,无论他说什么,你可以说不是太清楚。” 两个下人上来,抬起王顺喜,将他安放在一架木制的轮椅上,抬着下楼。 乌孙贾被安排在客堂,他带的几名手下,也都已经就座。张文秀已经替他们送上了茶。王顺喜的轮椅被抬下来,安在乌孙贾侧面。王顺喜向乌孙贾拱手,表示自己不方便行礼。乌孙贾说:“王掌柜不必拘礼。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不讲官场那套。” 王顺喜又请乌孙贾喝茶。乌孙贾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问:“你三哥呢?” 王顺喜说:“我派人去找了。” 乌孙贾看了看王顺喜,说:“我听人说,他在你家啊。” 对于这个话题,王顺喜充满了警惕,他说:“他是来了一下,拿了一个东西,走了,水都没喝一口。” 既然王顺清不在,乌孙贾不得不和王顺喜闲聊,问他的身体状况,又问最近干些什么事。王顺喜说,自从得了这个怪病,失去了双腿,他把人生的很多事看透了,闲在家里,百事不想,百心不操,也就看看书。就看书这个主题,两人又聊了几句。 满族官员看书的不多,虽然他们也会说汉语,可汉字的知识,不足以理解一些难懂的语句,所以,他们干脆不看书,有关看书的话题,自然只是随便说说。王顺喜已经意识到,他到自己这里来,仅仅只是为了见三哥。于是,他又扯出另一个话题,向乌孙贾道歉,由于自己腿脚不方便,春节没能亲自登门拜节,只是派下人送了礼金去。 提到礼金,乌孙贾自然要客气一番,说:“顺喜你这个人啊,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总是那么客气,逢年过节,从来都没有少了礼数。” 王顺喜暗想:我能少吗?如果少了,我的店还能开到今天? 表面上,他还是会说:“礼尚往来嘛,这是我们的老传统。什么都可以丢,老传统可不能丢。” 闲话了一回,下人领着王顺清从前门进来。王顺清进来之后,立即跪在乌孙贾面前,道:“下官见过大人。” 乌孙贾说:“顺清,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在官衙,不要大礼了。起来说话。” 王顺清谢过乌孙贾,起来,对未能远迎乌孙大人表示道歉。 乌孙贾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是因为杀人魔的案子来的。发生了这种事,我难道还大张旗鼓?这个古立德,搞得天怒人怨。” 王顺喜一惊:“杀人魔的案子,和古大人有关?” 乌孙贾说:“怎么没关?他把一个黔阳县搞得鸡飞狗跳。我听说,黔阳的百姓,人人都在骂他。” 王顺喜想,哪个官员不被人骂?越是做事的官员,骂的人越多。 王顺清听了弟弟的话,只是装糊涂:“我在山上守了一百天,下山就快过年了。这事还真不知道。” 乌孙贾历数了古立德的罪恶。古立德一来就大搞剿匪,匪应不应该剿?当然应该,自从宝庆一带出现土匪,乌孙贾就在考虑剿匪大计。没想到古立德好大喜功,向上报告说,消灭了飞鹰帮和野狼帮。实际上,飞鹰帮是被野狼帮吃掉的,而野狼帮根本没有被消灭,只是被古立德赶跑了。古立德还借助禁烟,大行酷政,使得黔阳县的经济,尤其是洪江经济,一落千丈。洪江商号,现在有很多都处于停业或者半停业状态,连正常的捐税都交不起。古立德表面上当清官,实际上,还指使其师爷疯狂敛财,大肆贪腐。此外,还有一条,因为古立德一方面施行酷政,另一方面又大肆贪腐,弄得民怨沸腾,报复社会的恶性案件一再发生。 最终,乌孙贾表明了来意,古立德再留在黔阳,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为了拯救黔阳百姓,挽救黔阳经济,必须找到一个办法,尽快把古立德弄走。 王顺清暗自一惊,乌孙贾的目的,果然被弟弟猜到了。这个弟弟,自从没了双腿之后,真的成了异人,仿佛有了千里眼一般,看事一看一个准。可这件事,弟弟已经打了预防针,要他尽量不插手,因此,他也就一直听乌孙贾说,自己不出声。 乌孙贾说,现在最要紧的,是要组织一些人告古立德的状。最好是黔阳和洪江一起下手,洪江这边,就由王顺清负责。 尽管弟弟一再告诫他不要插手此事,可乌孙贾直接提出来,他没有理由拒绝。 官场中有很多事是不能拒绝的。上司将一件事交给你,那是对你的信任,是在给你机会。你如果拒绝,那就是拒绝信任,拒绝机会。最可怕之处在于,你所拒绝的,并不仅仅是这次的机会,而是永远的机会。 一般人或许会说,这种做坏事的机会,不要也罢。 问题是,你若拒绝了和上司一起做坏事,上司就会认定你和他不是一路人,不是一条心。既然你和他不是一路人不是一条心,那你就一定是对手的人,和对手一条心。若真到了这个份儿上,你很可能就会被上司列入清除名单,那才是最可怕的后果。 王顺清一直在想,能有什么理由拒绝吗?什么理由呢? 事情还没有想清楚,乌孙贾又说了,“除了这个之外,还要几个人闹起来。我已经想好了,马占山那个儿子叫什么?上次你抓起来的那个。你可以设法告诉马占山,是余成长抓着这件事不放,在盯着告。另外,你也可以告诉余成长,马占山在告他向某些官员行贿,让他们两家斗起来。” 王顺喜暗吃一惊:“这样斗下去,可能就两败俱伤了。” “伤就伤了。”乌孙贾说,“洪江别的都缺,就是不缺商人。少两个商人,也不影响洪江,就让他们斗吧。” 王顺清对余家还是有一定感情的,他不想看到余家衰败,说:“这和整古立德,没什么关系吧?” “我那里有很多告马智能的信,这小子最近好像又闹出事来了。我会把这些信转给古立德,古立德接到这些信,肯定抓马智能。”乌孙贾说,“如果马占山事先得到消息,说余成长盯着这件事在告,古立德只要一抓马智能,马占山会怎么想?” “肯定恨死余成长了。”王顺清说。 “对。”乌孙贾猛地拍了一掌,“马占山恨上了余成长,一定会报复。余成长的风云商号发展得这么快,又不卖鸦片,如果没有强硬的政府关系,可能吗?马占山要报复余成长,只能抓他给官员行贿这件事。古立德不是要搞反贪吗?他需要的就是这类材料,就叫马占山送给他。” 王顺清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说:“如果这样,可能牵连某些官员吧?” “可能会牺牲某些人。”乌孙贾说,“这是必要的,总比大家一起死要好。” 王顺清显得有些犹疑,“可是余成长……大人你要好好想一想。”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已经是暗示。余成长和很多官员关系紧密,包括王顺清,自然也包括乌孙贾,甚至包括裕泰大人。据说,裕泰大人正在谋求总督呢。余成长这里如果出事,裕泰不仅当不了总督,说不定还会鸡飞蛋打。 乌孙贾摆了摆手:“余成长不会有事。古立德若是把他抓进去,我们再去里面捞他好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王顺清不干也不行。可他不愿自己出面,只好把杨兴荣找来,让他去找马占山。 杨兴荣见了马占山,只是说了一句话:“马总镖头,你要当心点,我听说,有人一直在告智能。” 马占山一惊。这个儿子一直不让他省心,他是知道的。可有什么办法?再不省心,也是自己的儿子。镖局又有一大摊子事要他操心,又有那么多儿女,教育孩子的事,只好交给他们的母亲。马占山最喜欢的是这个二太太,认为她是一位慈母,可就是这个他心目中的慈母,养出了一个逆子。马智能在外面做了很多事,他总是在最后才知道。 “告他什么?”他问。 杨兴荣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他抢了一个女人。” “抢了一个女人?”马占山大吃一惊。 事实是,马智能看中了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已经定亲,马智能找到女人的未婚夫,将一包银子往他的面前一放,说,这些钱给你,你拿去另找一个女人。那个男人想表示不干,一看马智能身边带的人,就默默地收下了钱,第二天就向女方退婚。即使如此,女人也不同意跟马智能,因为马智能已经结婚,最好的结果,只能是当小。马智能有自己的办法,任何人若想向那个女人提亲,都会被他阻止。 临走的时候,杨兴荣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跟风云商号的余掌柜,你们就别争了吧。” 杨兴荣离开,马占山把儿子马智能叫过来骂了一通。然后约了两个兄弟,因为马智琛还留在洪江,把他也叫了过来,商量这件事。 本来,他们就要和余家作对,现在又发生了余成长告马智能这件事,他们的报复行动,需要加快。三个人商量的时候,马智琛进来了。 马智琛原是因为母亲生日才回到洪江,不料杀人魔将他留了下来。既然留在了洪江,他就不得不回家,不得不回去面对古静馨。他已经找机会将古静馨跟自己来洪江的事告诉了古立德,古立德只是应了一句,什么话都没说。他从外面回来,去向父亲请安,恰好遇到父亲和两位叔叔商量对付余家的事。 马智琛跟了古立德半年,思想已经起了很大变化。他立即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第一,古话说,冤冤相报何时了?爷爷的仇,且不说是否与崔立有关,就算有关,大概也是崔立的爸爸甚至是爷爷辈的事,与崔立没有半点关系。马家找崔家报仇,然后,崔家又找马家报仇,这个仇,就会世世代代结下去,也会世世代代报下去。第二,现在,已经不是马家和崔家两家的事,又多加进了一个余家。马家如果报仇,就势必和余家结仇。就这段恩怨来说,余家半点关系没有,却被扯了进来,余家因此也会与马家结仇。至于二哥,他确实做了很多不堪的事,如果马家再这样护着他,他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马占林问道:“你说了半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马智琛说:“我的意思很明显,其实,我们马家的仇,已经报了。” 马占山说:“报了?谁报的?” 马智琛说:“老天报的。爷爷被害是四十年前,当年害爷爷的人,可能早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仇,不是让老天报了吗?” 马占坡问:“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马家的血海深仇,就不报了?” 马智琛自然没想明白一点,被害的那个人,是父亲以及两个叔叔的亲老子,他们父子情深,心里放不下这个结,是自然的。而自己,作为孙辈,从未和这个爷爷有任何现实的纠葛,情感距离较远。自己能接受的事,父辈却不能接受,是很自然的。 果然,马占山听了这话,大怒,质问儿子:“你是说,你爷爷的仇,你不报了?” “冤有头,债有主。”马智琛说,“要报也可以,找到那个害死爷爷的人。” 他的话没说完,父亲已经一巴掌抽了过来。“逆子。”父亲恶狠狠道,“你不是我马家的种,你给老子滚。” 马智琛自然没滚,只是捂着脸,望着父亲。父亲还不解恨,顺手抓过一把刀,扑过来,要杀了这个不孝子。两位叔叔拉着父亲,一个劲地叫马智琛走。马智琛也意识到,自己留在这里,说不定还会起更大的冲突,便转身出了门。 马占山在背后扔下一句:“有种,你就永远别再踏进这个家门。” 马智琛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出门,恰好遇到古静馨从外面进来。 古静馨问:“你要回县里?” 马智琛说:“是。”其实,他不是要回县里。古大人还在洪江查案子呢,他怎么可能独自回去?但他又不想向古静馨解释,所以这样答了一句。 古静馨问:“那我怎么办?” 马智琛说:“只要他们不赶你,你就住在这里嘛。” “你都不住,我怎么住?”古静馨说。 马智琛说:“你住有什么问题?整个洪江,每家都有客房,免费给客人住的,你住多久都不会有问题。” 古静馨说:“不行,我不让你走,你必须留下来陪我。” 马智琛说:“不行,我被赶出家门了。” 古静馨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因为我开的玩笑?” 马智琛没法和她解释,只好说:“你如果不想住在我家也行。你爹到洪江了,你可以去找你爹,他会给你安排的。” “我爹在洪江?”古静馨大吃一惊,“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来干什么?” 马智琛想,自己住到了外面,让她住在家里也不是太方便,不如吓一吓她,让她也搬出来,便说:“我家里这几天准备找你爹提亲。” 古静馨一听,果然大急,叫道:“你敢?你要敢叫人去找我爹提亲,我就杀了你。” 马智琛说:“晚了,我家请的媒婆,恐怕已经去见你爹了。” 听了这话,古静馨转身就跑。跑了几步,才想起根本不知道父亲住哪里,便停下来,对马智琛说:“你过来,给我带路。” ※※※※※※※※※ 马智琛和古静馨赶到巡检司,古立德正在对章益才大发脾气。 古立德已经忍耐多时,实在忍不下去了。在他看来,所有一切,都糟糕透顶。自己到了黔阳,四处扑火,可是,还有火在那里不断烧着。上任时,他去向林则徐讨教治理之法。林则徐说,地方事务繁杂,千头万绪,如果想全部理清,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只有一个办法,抓大放小,办几件大事,将工作全面铺开,至于其他小事,一步步推进。 古立德正是这样做的,先抓了剿匪,后抓了禁烟。为了地方安定,他主抓了积案的处理,他的前任留下一大堆案子,他好不容易理清一个头绪,才发现,还有一大堆悬案。比如无影神手案、采花大盗案,现在又闹出个杀人魔案。黔阳、洪阳两个巡检司,完全是个摆设,竟然起不到丝毫作用。这也罢了,至少,也该在地方治安方面,有所作为吧。特别是一些富家公子作奸犯科,洪江巡检司不仅不加以约束训导,反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致使这些人胆子越来越大。 洪江这些富家公子,主要有两股力量,一股此前以张金宝为首。禁烟之后,张金宝神秘失踪了,原先那帮跟着他的公子哥儿,便一分为四,成了四股力量,在洪江城里兴风作浪。另一股,以马智能为首,欺男霸女。因为官府根本不约束他们,洪江百姓,对他们是敢怒不敢言。 乌孙贾将这笔账算在了古立德的头上,对古立德严加训斥。乌孙贾一走,古立德自然就拿章益才出气了。 “今天晚上,你带人去把马智能抓起来。”古立德命令道。 正在此时,马智琛和古静馨进来。古立德对马智琛说:“智琛,你过来。” 马智琛走到古立德面前,叫了一声大人,站在那里。古立德问:“马智能是你二哥?” 马智琛说:“是,他是我二娘的儿子。” “你对你这个二哥怎么看?”古立德问。 马智琛说:“母亲不让我们过问二娘房里的事,就算我们听到些什么,也不敢说,怕我爹误会,以为是我娘在背后搬弄是非。” “你这个爹,原来是个糊涂爹。”古立德说,“你下去吧。” 马智琛下去,古静馨也准备跟着下去,却被古立德叫住:“静馨,你给我站住。” 古静馨只好站住,小心地道:“爹。” 古立德怒道:“你一个姑娘家,整天疯疯癫癫,更有甚者,跟家里不打一声招呼,就跑到洪江,像什么话?” 古静馨说:“我打了招呼啊。那天,我给您和娘都说过要来洪江。” “你是说过,可是,我们同意了吗?”古立德喝道。 古静馨睁着一双委屈的眼睛:“您和我娘都没说话啊,我以为你们同意了。原来,你们没有同意吗?” 对于这个小女儿,古立德有些无可奈何。毕竟,自己在外为官,欠孩子太多,总觉得有愧,结果就养成了女儿这种性格。那天,他见马智琛被女儿整,立即灵机一动,暗想,不如把这个乖张的女儿许给马智琛,让马智琛管着她。这次到洪江,他确实想过要探听一下马家的口气,若是马家同意结这门亲,就把事情定下来。 没想到,遇到了马智能这件事,他意识到,马家似乎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将女儿嫁给马家,说不定就嫁进复杂的家庭矛盾之中了。于是,他又犹豫起来。 晚上,章益才受古立德之命,带人抓了马智能。 马占山直到第二天上午才知道此事,他立即赶到巡检司,才知道,古大人已经押着马智能返回黔阳了。 古立德匆忙返回黔阳,却是因为杀人魔案的一件派生案。郑春英被杀,是因为丈夫吸毒被抓,不得不回洪江娘家借钱救丈夫。古立德听说释放郑春英的丈夫竟然需要一百两银子,暗吃了一惊。一百两银子,可是一个县令两年的俸银,是一笔大数目。最让他震惊的是,他确实规定,对于吸食鸦片者,一律拘押,罚银十两后释放。以后若复吸,轻则流徙,重则杀头。他没料到,有人竟然将他确定的十两数额扩大了十倍。 黔阳城的禁烟是由主簿赵廷辉负责。古立德回到县衙,经过一番明察暗访,然后把赵主簿叫到大堂,问他是否完全按规定执行。赵廷辉十分肯定地说,确实是按规定执行,所收银两,也都如数入库,均有登记。古立德提起郑春英之事,赵廷辉吃了一惊,道:“有这样的事?等下官去查一查,看是否有人另搞一套。” “不用你去查了,本官自会查清楚。你先坐在旁边吧。”古立德说。 赵廷辉坐好,古立德猛地一拍惊堂木,大声叫道:“带郭大壮。” 衙役们一声吼,押着一个中午男人进来。此人就是郭大壮,属于县衙的临时工。毕竟,一县之中,只有那么几个官员,县令还可以招几个师爷,县丞和主簿虽然相当于副县长,事务繁杂,可手下并没有属员,只能招临时工。 郭大壮被押进来,古立德什么话都没问,先打了二十大板。 郭大壮被打得皮开肉绽之后,古立德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郭大壮说:“大人,小的实在不知犯了何错。” 古立德将面前的一个账簿往堂下一扔:“你自己看看,这是你记录的黔阳城吸食鸦片被抓者的名录,所有人被罚银十两。是不是这样?” 郭大壮说:“是……是这样,上……上面都记……记得清清楚楚。” 古立德一句带证人,立即就有许多个证人被带进来。这些人都因吸食鸦片,在禁烟运动中被抓,后来被罚款后释放。古立德对这些人只问一句话:“上次被抓,你缴了多少钱,才被放出去的?” 叫来的七个人中,六个说缴了一百两,只有一个人说,要的是一百两,但实在筹不到那么多钱,只缴了八十两。 古立德转而问郭大壮:“郭大壮,你还有什么话说?” 郭大壮哭着说:“大人,我冤枉啊。那些钱,我都交给赵主簿了,他说是替古大人收的。” 古立德转向赵廷辉,问道:“赵主簿,这是怎么回事?” 赵廷辉说:“他血口喷人,根本没有这样的事。” 古立德下令:“把赵廷辉的顶戴取了,押入大牢。” 自此而起,古立德在黔阳县祭起敢反腐大旗。大清国的这些官员,真的不能查,一查,个个都有问题。早在古立德抓了余海风,余成长表示有人暗示要交二十万才免其一死的时候,胡不来就曾告诉古立德,这个人有可能是赵廷辉,并且提到几个与赵廷辉有关的传说。那时,古立德不动声色,因为他还有别的大事要做,反贪还没有列入议事日程。而现在,洪江的杀人魔案,带出了禁烟腐败案,古立德便顺势而为,开始大举反腐。 也就在抓了赵廷辉的第二天,马占山送来了一封举报信,举报余成长向赵廷辉行贿。 古立德于是派出一队衙役赶到洪江抓余成长到案。 这天早晨,和往常一样,余海风和朱七刀一起到嵩云山练功。余海风进入忠义镖局后,数次缠着朱七刀,要拜他为师。朱七刀被缠不过,说:“师就不拜了,你如果对我的武功感兴趣,就和我一起练。”半年来,余海风天天跟着朱七刀练功。练完功,两人一起往洪江城里走,朱七刀又问起罗小飞的事。 朱七刀问:“上次,你从野狼帮逃出来后,见过她没有?” 余海风摆头。 朱七刀说:“这倒是怪了。这丫头应该是喜欢上了你,她不可能不见你啊。” 这话让余海风大吃一惊。罗小飞?她喜欢上了自己?这是哪里跟哪里?自己会娶一个土匪头子的女儿吗?再说,如果狼王所说是对的,她就是自己的妹妹啊。对了,是不是她真的喜欢上自己,后来又知道和他是兄妹关系,才这么长时间不来见他?当然,余海风还有一个心事,没法对人说。古大人剿匪,说是消灭了三百多土匪。这三百多人,包括狼王和罗小飞吗?她是不是受伤了?或者…… 朱七刀又说:“你都二十六了吧?该考虑一下了。” 余海风是想考虑,可怎么考虑?他爱的是刘巧巧,可现在刘巧巧是他的弟媳,已经怀了弟弟的孩子,他永远没有机会了。这也是他不愿回去的原因之一,他不愿面对身怀六甲的巧巧,说什么都是尴尬。 两人边说边行,刚刚进城,看到一些人在跑动。两人都不多事,继续向前走,碰到一个熟悉的人,那人一见余海风,便叫:“海风,你快回去看看,你爹被古大人抓了。” 余海风一听,心中大急,转身向家里跑。 跑到家门口,见围了一大圈人,所有人都在那里指指点点。余海风顾不得许多,扒开人群,冲进去,看到母亲抱着巧巧在那里哭,崔立和余海云在里面转来转去,一脸的焦急。 “发生了什么事?”余海风问。 余海云一见他,顿时怒火万丈,大叫一声:“你这个畜生,还有脸回来。”话音未落,已经扑过来,动手便打。 余海风莫名其妙,一面让开弟弟,一面问崔立:“舅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让他没料到的是,舅舅也扑过来,不是拉开他们兄弟,而是和弟弟一起打他。 弟弟的武功,原本就不比他弱,现在又加上一个比自己强的舅舅,更加上他并不准备还手,结果,没几下,他就被打倒在地。这两人确实是恨上了他,出手都很重,不一刻,余海风便不能动弹了。 幸好刘巧巧冲过来,将他们拦住。 刘巧巧说:“别再打了,再打,就要死人了。” 刘巧巧怀有身孕,崔立和余海云怕失手打着巧巧,不得不停手。余海云心里有气,怒斥妻子:“到现在,你还向着他?” 刘巧巧说:“我向着谁了?你们是亲兄弟,他一回,你就动手,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清楚?” 崔玲玲已经止住哭泣,说道:“你们都不要吵了,我来问。” 所有人都站到一边,看着躺在地上的余海风。余海风想爬起来,可试了两次,没有结果。下人倒是想去扶他,可主人们没有一个出声,他们也不敢动。 崔玲玲问:“你是不是向县衙举报你爹给官员行贿?” 余海风听清了,本想大叫一声,可是,他全身都痛,根本使不上劲,只是小声地说了一句:“我没有。” 崔玲玲说:“没有?那你告诉我,县衙为什么来抓你爹?” 余海风说:“我……我不知道。” 余海云说:“你不知道?那县衙的衙役为什么说是你举报的?” 余海风的脑袋猛地一炸,暗想,有这样的事?难道说,一直有人在背后害自己?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余海风硬撑着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说的什么,我没有。” 余海云一听,又要上去打他,口里说:“我打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崔立大概也不想闹出人命,拉住了余海云。 崔玲玲说:“既然你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我们余家,也没法留你了。你走吧,从此,我们余家,没有你这个人。” 余海风大叫道:“娘!” 崔立对着下人叫道:“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把他拖出去。” 下人拖着余海风到了门外,然后扔下,转身进门。余海风想向母亲和舅舅说清楚,他无法站起来,只能向前爬,刚爬了几步,门已经关上。他只得跪在地上,用尽力气说:“娘,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真的不是我做的……” 余家门外,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他们对余海风指指点点。余海风也顾不得这些,一心只想向母亲和舅舅解释。可他因为受了伤,又急火攻心,很快就昏了过去。好在朱七刀一直站在人群中观望,见到余海风的情况,走上前,将他背回了忠义镖局。 余海风倒霉的同一天,马智琛却迎来了自己的又一次好运。 采花大盗案,他已经查了大半年,一直没有结果。为此,古大人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他听说,宝庆府有好几个官员,联名参劾古立德,其中就有一条理由,听任采花大盗横行两年有余,竟然无能为力。可古立德从未对马智琛提过此事,每次见了他,总是勉励有加。马智琛因此更想快点破获此案。 每天,马智琛完全不想别的事,满脑子都是这件案子。当然,他也无数次想起古静馨那句话,这个采花大盗,难受真会隐身术,所以才能来无影去无踪?显然不是。沿着这个思路往下想,马智琛开始意识到,这个人并非来无影去无踪,而是有一个合法的身份,使得他在午夜行走,并不受怀疑。 确定了这个方向,马智琛便开始了解,到底哪些人午夜行走不被怀疑? 世上的许多事,做起来之所以比登天还难,那是因为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和路径。方法和路径一旦找到,解决就变成了一件容易的事情。 马智琛迅速摸了一下,全县范围内有哪些人在午夜行走不受怀疑。很快,他找到了几类人,比如说粪工,本城人称之为倒夜香。每家每户,一到夜晚,要将便桶放在门外,由粪工一家一家地收,倒进拖着的粪车里。白天不可能干这件事,太臭了,只有晚上才能干。现在,是没有这一职业了,可是旧时城市设计的时候,很少有下水道设置,粪便的处理,就只能是这种办法。 还有一个夜间行走的职业是更夫。钟表是由西洋传进来的,只有王公贵族才有,极其珍贵,普通人别说是拥有,就是见都没有见过。稍富裕点的家庭,自己家里设有更漏,可以报时,普通民人,只能凭鸡叫了解时间。一般的城镇,为了方便民众,通常都会设置更夫,既是定时打更,也附带起到防火防盗的作用。 马智琛将这些人全部摸排了一遍,列出一些可疑对象,然后一个一个地排除。 排除这些人并不难。比如说,做这类工作的人,大多老弱病残。采花大盗作案时,需要翻墙进入翻墙离开,不仅如此,一夜还能翻很多次墙,又能糟蹋很多个女人,腿脚不方便的或者是年纪大的,肯定完成不了。 可马智琛这一排除,一个人都没有剩下。他认定,这个采花大盗应该不会超过五十岁,而且有武功,而实际上,所有的粪工和更夫,都在六十岁以上。 这事真的困扰了马智琛一段时间,最初还以为自己的方向错了。一段时间后,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些老人干这类工作,十分辛苦,如果他们有子女的话,子女会不会替他们干?如果是子女替他们干,那么,这个罪犯,会不会就在他们的子女之中? 于是,马智琛悄悄地跟上一名嫌疑人。此人是替父亲打更的。 打更人一夜只打五次更,每个时辰一次,天亮时最后一次更,被民间称为五更天。古书中也有二更天三更天的说法,指的都是时间。有些地方,更夫是两人一组,一人手中拿锣,一人手中拿梆,相互配合。但也有些地方,只有一人。黔阳县城,便只有一人。 被马智琛盯上的这个人叫徐正林,绰号叫林癞子。因为有头癣病,常常被他抓得鲜血淋漓,一般人家的女儿,见了他那模样就害怕,加上他和父亲两人相依为命,家徒四壁,更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所以三十多岁,还是单身一人。 每个更夫,负责的只是一个街区。他们不可能走太远,走远了,时辰过了,更就不准了。通常情况下,更夫打完更,便会返回去休息。可徐正林打完更,并没有回去,而是去了另一个街区。 跟在后面的马智琛暗想,看来就是这家伙了。 那一瞬间,马智琛明白了很多此前一直不明白的东西。比如说,案犯一晚作案几次,而且往往不在同一个街区作案。现在才知道,这家伙在一个街区作案后,还要返回去打更。打完更,又跑到另一个街区去作案。 接下来的事就十分简单了,在徐正林翻进一户人家时,马智琛跟着也翻了进去。 徐正林显然早已经侦察过这户人家,熟门熟路。进去之后,他立即弄一顶帽子,将自己的脸遮了,又往人家家里放迷香,再拿出一把刀,悄悄将门闩拨开,然后进入。 马智琛就在此时出现。整个过程,有过一番打斗,但时间不长。徐正林虽然会几下拳脚,可与马智琛没法相比。即使如此,还是惊动了主人家。主人迅速起床,点了灯拿了家伙过来,要捉强盗。强盗是谁,大家一看就清楚了,徐正林用帽子遮了脸,而马智琛却是露着真容的。马智琛已经将徐正林制伏,床上躺着的主人家女儿,仍然在昏迷中,像是睡着了一般。 马智琛说:“我是县衙的暗探。这个就是采花大盗,被我抓到了。你们如果不信,带着我一起去见官。” 于是主人家押着马智琛,马智琛押着徐正林,一起来到县衙。 现在可是深更半夜,县太爷一家早就睡下了,衙役们也早都下班了。马智琛原不想惊动古大人,想让他睡个好觉。可主人家担心时间拖长了会出事,走到县衙门口,便敲起了鼓。 鼓声一响,整个县衙都醒来了。 古静馨也醒了过来,见父亲急急地往前面赶,就问是什么事。父亲说:“没你的事,回去睡觉。” 古静馨好奇啊,怎么可能睡得着?悄悄地摸到了前面,恰好遇到一群人押着马智琛过来,暗吃一惊,想,这是怎么回事?马智琛半夜不睡觉,搞什么鬼? 古立德坐上大堂,惊堂木一拍,说:“堂下所跪何人,所为何事?” 主人说:“大人,我们一家睡得好好的,突然听到打斗声,跑起来一看,就看到这两个人。他说他是县衙的差官,抓到了采花大盗,叫我们连他一起抓来见官。” 古立德眼神不好,又是晚上,并没有看清是马智琛,问:“你是谁?抬起头来,让本官看看。” 马智琛抬起头,道:“大人,是我,马智琛。” 古立德又惊又喜,顾不得仪表,站起来,从一名手下那里接过油灯,举在手里,走到马智琛面前,躬身看了看。 古立德道:“智琛,他们说你抓到了采花大盗,是真的?” 马智琛说:“这个人叫徐正林,是城南更夫徐大牙的儿子。今天二更,他替他父亲打完更后,并没有立即回家,而是跑到了城西杨府作案,被我现场擒获。”马智琛指了指旁边的一只袋子,“他的作案工具,全部在里面。” 古立德将惊堂木一拍:“徐正林,你有什么话说?” 徐正林没料到会被抓住,一时也没有想好对策,眼睛快速转动着,显然是在想对付县官的办法。 古立德对付这类人是有经验的,他当即叫道:“衙役。” 旁边站着的衙役顿时答:“在。” 古立德说:“先拉出去,打四十棍再审。” 徐正林听说要先打四十棍,顿时吓坏了,扑通一声跪下,说:“大人,我坦白,我坦白。” ※※※※※※※※※ 冒着大雨,崔立和余海云赶到黔阳县城去走门子。 县太爷古立德,他们也见过,古立德来黔阳上任的路上,他们都在,只不过,当时不知道需要这个关系,没有套上交情。退一步说,就算当时套上了这个交情,可这种交情,也很难影响今天这种事。说一千道一万,还是需要一个中间关系。 这个中间关系,自然非胡不来莫属。 他们要找胡不来,还真不是那么容易,托衙役进去递话,不久衙役出来,说,胡师爷说了,现在忙,暂时没时间见你们,晚一点再说。 余海云认为,这个晚一点再说,就是不说了。崔立的看法不同,这个晚一点再说,就是有戏。余海云说,不管有没有戏,我们都只有这一条路走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崔立于是订了全城最豪华的酒楼,要了最豪华的单间。 说实在话,钱不是问题,遇到这种事,崔立和余海云都知道,那是要大把花银子的,他们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订好酒楼,两人又回到县衙,在门口等着。 崔立到底比余海云会办事,他给了衙役一些钱,让衙役进去告诉胡师爷,他们在门口等着。 胡不来心里很清楚,他本人是不愿意反贪的。这大清国的官,哪一个不贪?就算是当今皇上不贪,那是因为他运气好,被选中当了皇上。其他人,哪怕是王爷贝勒,如果不贪一点,他们的日子没法过。所以,这大清朝,反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反贪。如果真心实意反贪,整个官场,就没有一个干净的官。戏台上总有清官出现,可那些编戏的人不想一想,这官怎么清得了?官若清了,就没有钱往上送,就不会有政绩,还有升迁的可能吗?所有能升的官,没有一个不是用银子润滑的。换一个角度想,你真是一个大家,有足够的本事,掌握好反贪这盘棋,下得好,着着都是雷霆万钧之势。问题是,反贪这盘棋,谁能下得好?皇上都没招。 古立德是铁了心要反贪,胡不来没办法了,只好跟着走。同时,他不得不暗中准备,早已经跑到宝庆府,走通了乌孙贾的门子,给乌孙贾送了不少钱。他知道,乌孙贾和古立德不是一路人,自己现在去搭乌孙贾这条线,乌孙贾根本不可能相信他。好在他在长沙混了那么多年,关系还不少,托人钻山打洞,通过裕泰的师爷,给乌孙贾写了一张条子。 走门子是需要钱的,对方的官越高,需要的钱越多。且不说和高官搭上话,就算是进人家的门,每走一步,都得白花花的银子开道。这也是胡不来敢疯狂捞钱的原因。 胡不来没事也要装着有事,磨磨蹭蹭半天,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才走出县衙。 崔立和余海云连忙迎着。胡不来还要端点架子,说:“是你们啊,早知是你们,我就不来了。”说过,装着转身要走。崔立和余海云哪里让他走?拉住他,好说歹说,把他拉进了酒楼。 胡不来说:“你们这个事啊,没办法了。” 崔立到底年龄大些,沉得住气,给胡不来倒茶,说:“胡师爷,这个事,不急,我们先吃饭,慢慢说。” 胡不来说:“饭还是不吃了吧。你们的事,如果办不成,我又吃了你们的饭,没法说啊。” 崔立说:“事情办得成办不成,饭总还是要吃的。就算是朋友见个面,也要吃饭嘛。” 胡不来于是说:“我先把话说在明处啊,帮得上的,我一定帮。万一帮不上,你们也不要怪我。” 崔立连忙说:“不怪不怪,哪能呢?” 胡不来太熟悉这种套路了,余成长是洪江城里有名的大富户,遇到这种人,不把他榨干,那是没有本事。他说:“就目前来看,要救余掌柜出来,那肯定是没有可能。” 余海云问:“胡师爷,他们抓我爹,到底是什么罪名?” 胡不来左右看了看,说:“这件事,我可不能说啊。如果古大人知道,我把这事说了出来,我这碗饭,就吃不成了。” 崔立拿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你放心,我们乡里乡亲的,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余成长被抓的原因,胡不来是一清二楚。马占山的那封举报信,还是托胡不来送上去的。自然,胡不来为此收下了一大笔银子。不仅如此,胡不来还给马占山出主意,这样的举报信,一定不能署真名。一旦被余家知道是马占山举报,将来就会麻烦不断。但又不能不署名,毕竟,举报信中所列的内容,并不十分翔实,若是再匿名,古大人可能不理。最好的办法,署名余海风。这一个主意,给胡不来带来了几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当初,为了那二十万两银子,余成长差点把胡不来的前程毁了。现在,终于到他报仇的时候了。他收过银票,说:“古大人确实接到一封举报信,而举报信的署名,确实是余海风。” 余海云大叫了一声:“果然是这个畜生。” 胡不来说:“不过,我怀疑这个署名是假的。” “假的?”崔立问。 胡不来说:“你们想啊,若是海风,他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他为什么不匿名举报?还有,海风为什么要举报自己的父亲?没有理由啊。其三,如果是海风举报,他应该掌握很多内容吧。可这封举报信看起来内容并不多,只提到有一年过春节,余掌柜给赵主簿送了一百两银子。其他的,全是似是而非的东西。” 崔立和余海云希望胡不来救余成长,胡不来说:“刚才我已经说过了,现在要救他,一点可能都没有。不过嘛,你们如果想见见余掌柜,给他送点吃的用的,我还是可以想办法的。” 初次走门子,能见上一面,已经是很大的进展,崔立和余海云,都愿意接受这一结果。 胡不来说:“你们要去见余掌柜,我说了没用。这件事,我还要找人。我已经想好了,我们当师爷的,都是有分工的,刑名这方面,有一个师爷专门负责。我去找他说一说,看他能不能有办法。” 听了这话,余海云感到绝望,崔立却知道,既然有了这话,就是有了希望。他当即掏出一张银票,递给胡不来。 第三天,崔立和余海云见到了余成长。胡不来若是真要做,当天就可以见到,但他不能让对方觉得这件事太简单。崔立和余海云带了很多食物。牢头看到这些东西,又要阻挠。崔立身上带足了银票和碎银,他给胡不来的,数量太大,自然是银票,但给狱卒的,只能是碎银。 得到了碎银,又因为有胡不来以及刑名师爷打过招呼,狱卒不再说什么,让他们去见面。 余海云见了父亲,立即哭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还是崔立稳沉些,对余海云说:“海云,你也别光顾着哭了。该说什么,快点说。” 于是,他们开始交换情况。余成长说,已经过了堂,他大致听出了一点名堂。之所以被抓,是受到赵廷辉案的牵连,此外,确实有人举报他向赵廷辉行贿。余成长不解,现在的官员,没有一个人不受贿的,而且,不止受一个人的贿。若是有人举报,理应举报很多人才是。可过堂的时候,古大人所问,似乎又只有他一个人被举报。这似乎说明,举报者是一个很清楚他余成长的人。 余成长说:“我反复想过了,这件事,一定和海风没有关系。” 余海云不认同这种说法,道:“爹,事到如今,你还为这个孽种说话。” “放肆。”余成长制止了他,“什么孽种?他是你哥。” 余海云不服,说:“可是,他是土匪的种。” 余成长于是拿眼去看崔立。显然,有关余海风的身世,崔立已经告诉了余海云。 余成长说:“按说,海风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可我待他,比你们亲。你们呢?一个是他的舅舅,一个是他的弟弟。可你们看看,你们哪一个,和他有点亲情?我告诉你,海风是我养大的,对于他,我非常了解。我绝对相信,他不会干这样的事。” 余海云说:“爹,你不相信,可这有什么用?你不相信他会杀我,可是,他做了。你不相信他会联络土匪,破坏我的婚姻,可他做了。你不相信他会害你,结果呢?你现在被关到了牢里。” “住嘴。”余成长说,“他是你哥。从小到大,他哪一点不是让着你?对,你认为你和巧巧的婚姻,他没有让。可你想过吗?他如果不让,会是什么结果?你和他一起长大的,他如果不让,你能和巧巧结婚吗?” 余海云说:“我和巧巧结婚了吗?我们的婚礼,不是被他冲了吗?” 崔立说:“你们不要争了。现在,我们不是争这个的时候,而是要想出办法,怎么救你出去。” 余成长和余海云都冷静下来。余成长问:“你们找过胡师爷,他怎么说?” 崔立说:“胡师爷说,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案子,如果是个单纯的案子,就好办了。现在是牵涉到赵主簿。胡师爷的意思是说,你给赵主簿送钱的事,一定要说,这事肯定不能隐瞒,只有说出来,或许还有办法。” 余成长想了想,说:“这件事,我不能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人家收了我们的钱,也帮了我们的忙。我如果把人家说出来,那就太不仗义了。往后,谁还肯替我们说话,替我们办事?” 余海云说:“可是,你如果不说,这件事,就没法了。” 无论崔立和余海云怎么劝,余成长就是不肯说。 余海风身上的伤稍好一点,就开始做两件事,第一件事,要救父亲,第二件事,要洗清自己的不白之冤。 可这两件事,对于他来说,都比登天还难。唯一的办法,只能找马智琛。赵廷辉腐败案,在黔阳城早已经成为最热门的话题,但把余成长牵进去这件事,马智琛还真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假借余海风之名,举报余成长一事。 马智琛正要出门赴余海风之约的时候,古静馨找他来了。 古静馨还是孩子心性,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一个朋友都没有,母亲料理家务,要照顾父亲的日常起居,她连个说话的人都难找。整个县城,她认识的人,也就是马智琛。虽然两人一见面就斗嘴,也比整天闭着嘴好。所以,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主动来找马智琛,就算是斗嘴,她也会觉得愉快。 见马智琛要出门,古静馨问:“你去哪里?怎么见我来,就要走?是不是故意躲我?” 马智琛说:“还真不是。我一个发小从洪江过来了,我要去请他吃饭。” “请吃饭?太好了。”古静馨说,“正好我也没有吃饭,你连我一起请吧。” “这,不好吧?”马智琛说。 “有什么不好?”古静馨问。 马智琛说:“我们两个男人吃饭,你一个女人,坐在一起不好。” “什么好不好?我看你就是舍不得那点钱。”古静馨说,“就这样定了,我和你一起去。” 马智琛被缠不过,也拒绝不了,只好带着古静馨去了。 余海风见马智琛带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来,显得很尴尬。古静馨却很大方,主动叫余海风坐,倒像是她请客一般。其实,马智琛并没有怎么介绍余海风,她却像是久闻大名似的,说:“余海风余大哥是吧?常常听智琛提起你。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帅。” 余海风连忙说:“要说帅,智琛才真正叫帅。” 古静馨说:“他不同,他啊,长着一副花心大少相。” 马智琛大叫:“我什么时候花心了?” 点完菜,马智琛和余海风一起喝酒。余海风自然不好直奔主题,而是问:“你在县城里,还适应吗?” 马智琛说:“挺好的,我喜欢这个事。” 余海风说:“我听说,做这个事,一年也只有几十两银子的薪俸。哪有你做少掌柜好?一个月就能赚几十两银子。” 马智琛摆了摆头:“以前,我也觉得,要做大生意,赚大钱,要成为洪江最有钱的人。可现在,我看法不同了。以前的想法,是洪江想法,是把自己局限在洪江那个商业圈子里的想法。现在,我到了县城,眼界突然宽了很多。我觉得,人生的意义,不再是赚多少钱,而是为这个社会做点什么。” 余海风不相信地看着马智琛,似乎不认识他一般:“我们才几个月没见吧,你变化好多。” “是的,我自己也知道自己变化了好多,跟以前完全是两个人。”马智琛给余海风敬酒,又说,“别光说我了,说说你吧。这次到县城,有什么事吗?” “为我爹的事。”余海风说。 “成长叔?成长叔什么事?”马智琛吃了一惊。 “我爹被古立德抓了起来,你不会说你不知道吧?”余海风说。 马智琛看了一眼古静馨,说:“有这样的事?为什么?” 余海风说:“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才想找你打听一下。” 马智琛再次看古静馨。古静馨大概猜到他的意思,立即说:“你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吃完晚饭,马智琛送古静馨回家。 古立德独自坐在院子里喝茶,大概也是等女儿回来。见他们俩一起回来,古立德并不觉得诧异,只是淡淡地问:“智琛,过来喝茶?” 马智琛刚被古立德招募的时候,常常到黔阳找古立德汇报工作,那时,古立德总是留他住一晚,两人就坐在这里喝茶聊天。就在这么一个小院子里,马智琛的胸怀渐渐开阔,同时也感恩自己遇到了一位良师。破获了无影神手案之后,古立德要求马智琛来到黔阳侦查采花大盗案。马智琛常常需要晚上行动,住在县衙不方便进出,也不方便自己的身份隐蔽,因此在城里租了一套房子。因此,和古立德的夜茶长谈,倒是少了。特别在古立德的家眷到来而马智琛又认识古静馨之后,马智琛几乎不走进这里了。 今晚之所以过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余海风。 马智琛走到古立德对面坐下。古静馨也跟过来,说:“我给你们泡茶。” 古立德并没有拒绝,古静馨于是操起了茶壶。 古立德自然谈起杀人魔案,问马智琛什么时候回洪江。马智琛说,这几天,他一直在研究案卷,想找一些规律。古立德问他找到了没有。马智琛说,那些已知的共同点,似乎说明,这名案犯一开始胆子很小,甚至有些惧怕。到了后来,上来就搂人家的脖子,随后一刀过去,说明此时他已经胆子奇大,有了丰富的杀人经验。 马智琛说:“我已经注意到第一次发案的时间。” 话题转到了赵廷辉的案子。古立德承认,他非常忧虑,腐败会毁了这个大清国。 古立德说:“现在的风气很坏,就因为一些商人拿着大量的财物去腐蚀官员。而一些官员抵御不了钱财的诱惑,被拉下了水。吏治腐败的根源,就在于官商之间的利益输送渠道。不阻截这条通道,就不可能有清明的吏治。” 马智琛说:“我怎么听人家说,腐败是制度性的?” 古立德立即打断了他:“年轻人,这种话,不能随便说的。”随后又说,“你是对的。自从人类建立政权以来,权力导向腐败,就是一直未曾攻克的难题。明朝建立了一整套严格的监督制度,先是建立锦衣卫来进行权力监督,可很快就发现,锦卫衣成了最大的腐败机构。于是,他们又建立东厂来监督锦衣卫,又建立西厂来监督东厂。可是,这些监督机构,一个接着一个烂掉了。与历朝历代相比,大清朝的权力监督,是最弱的。这才是最大的后患。这些,只能关起门来说说,在外面,你可千万不要乱说。来,喝茶。” 古静馨扯上了主题:“爹,我听人家说,余掌柜的儿子把他爹举报了?” 古立德说:“你从哪里听说的?” 古静馨说:“我听人说,衙役去抓余掌柜的时候,亲口告诉他的家人的,现在,整个洪江都知道了。” 古立德说:“庙小阴风大啊。有人在举报信上署上余海风的名,我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阴谋。现在看来,这是一步棋啊。也不知余掌柜得罪了什么人,人家要置他于死地且不说,还要把他家搞垮。” 关于这一点,马智琛不好说。他已经猜到,整个事,是父亲干的。只是他没想到,父亲不仅举报了余成长,还把脏水泼在余海风身上。他觉得自己的父亲和两个叔叔变得面目可憎起来。这件事,令他异常痛苦,也因此更想替余海风做点什么。 马智琛说:“既然如此,余叔叔有没有可能是被冤枉的?” “冤枉肯定不会。”古立德说,“就像现在的官员,没几个是干净的一样。现在那些能赚大钱的商人,也没一个是干净的。腐败有一条核心利益链,一端是官员,另一端是商人。你如果把那些赚了大钱的商人们抓起来,看哪一个是冤枉的?” 马智琛还想据理力争,说:“余叔叔这个人,我是了解的。他是一个很正义很有道德感的商人。我听说,那个西先生和洪江人做鸦片生意,最开始,找的就是余叔叔。余叔叔走的地方多,见多识广,知道鸦片这个东西害人,就拒绝了。” 古立德说:“我也知道,余成长是个很有道德感的商人。可是,道德和法律,是两个概念。他现在的事情,不是道德问题,而是行贿官员,违反了大清律例。” 古静馨似乎还想说什么,马智琛却悄悄地拉了古静馨一下,退了出来。 “你为什么拉我?”古静馨说,“余大哥的事,我们还没办成啊。” 马智琛说:“你自己的爹,你不知道?他最讨厌别人说情了。明天,我们再去想别的办法。” 能想什么办法?两人一起去找典史。典史管着县监狱,别的事情没有权力,去监狱中见个人,还是办得到的。毕竟,马智琛连破两个大案,在县里成了名人,又有县太爷的女儿一道出面,典史还收了马智琛一笔钱,当即开了绿灯。 于是,马智琛和古静馨领着余海风,一起去见余成长。 余成长虽然不十分相信是余海风举报了自己,但心中确实也有些疑问无法释怀,见到余海风,他便说:“你还有脸来?” 余海风说:“爹,我是被冤枉的。” 马智琛说:“余叔叔,这件事,我问过古大人。古大人说,他确实收到了一封举报信,落款是余大哥的名字。但古大人也不相信这封信是余大哥写的。他说,这是一个阴谋,此人对你们余家,一定恨之入骨。” “是啊。余叔叔。”古静馨说,“余大哥如果要举报,他为什么要落自己的名字?他难道不会写一个别人的名字?显然,这件事,是被别人栽赃陷害的。” 余成长看着古静馨,问:“这位是……” 马智琛不想透露古静馨的身份,连忙说:“这位古小姐,是我的朋友。” 余成长又转向余海风:“就算你是被别人栽赃陷害。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有人一而再,再而三要陷害你?” 余海风摆了摆头:“我想过,可我想不明白,所以,我上次才跟爹说,想回和顺。可爹不同意,我只好去了忠义镖局。我想离这一切远一些,没想到,事情还是找到我头上。” 余成长说:“这些,都不说了。你是余家长子,就算你娘、你舅以及你弟对你有什么误解,你也不要恨他们。” “我不会。”余海风说。 “我们余家,这一关恐怕难过。家里有些事,你要撑起来,要负起一个长子的责任。” 听了这话,余海风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他已经受了太多委屈,别的委屈,他都能承受,可家人的误解和怀疑,太让他难受了。他哭着说:“爹,我记住了。” 余成长又说:“我的事,你们就不要跑了。你们跑了也没用,你们哪里懂得这些?你去一趟长沙,找一下你二伯父。场面上的事,他比你们都懂。” 余海风说:“好。” 从县牢里出来,马智琛说:“海风哥,有一件事,我要向你解释一下。” 余海风问:“什么事?” 马智琛说:“子祥爷爷出殡的前一天晚上,你弟弟海云被袭击,那件事是我干的。” 余海风看了马智琛一眼,并没有太惊讶的表情。 马智琛说:“你一点都不惊讶?你早就猜到了?” 余海风问:“后来,我们余家有很多人被袭击,你知道吗?” 马智琛说:“有这样的事?我不知道。”这一点,他没有说真话。他也不能说真话,如果说,就一定要说明马家的计划。那也就是要他彻底背叛马家,这件事,他做不出来。 当天,余海风离开黔阳,赶往长沙。余海风见了二伯父,双膝跪下,道:“二伯父,快救救我爹。” 余成业大吃一惊,连忙将余海风扶起,问:“你爹怎么了?” 余海风将情况对二伯父说了,二伯父半天没有出声。余海风说:“二伯父,您看,这件事该怎么办呢?” 余成业说:“你起来,慢慢说。” 余海风将事情的经过对二伯父说了一遍,余成业想了想,道:“孩子,委屈你了。” “我个人的委屈不重要。”余海风说,“只要能救出我爹,让我家渡过这一关,什么都不重要。” 余成业说:“我明天去找一下裕泰大人。你先回去,经过宝庆的时候,最好去拜访一下乌孙贾大人。” 余海风显得有些为难。 余成业看出来了,问:“是不是没钱?” 余海风直言:“我从家里出来,一分钱都没带。” 余成业摆了摆头:“现在这个世道,没钱能办成什么事?”余成业立即拿出一沓银票,交给余海风。余海风接过一看,目瞪口呆,每张银票都是一万两。余成业说:“现在的官员,每个人都是有价的。你去见乌孙贾,要给他一张,以后可能还要花钱。另外,你进他家,一些下人,也都要给钱,否则,你根本进不去。” 余海风说:“等我爹出来,我向他拿了钱,还您。” 余成业摆了摆手,说:“不用,这是你爹的。当初分家的时候,你爷爷就对我们几兄弟说过。余家的产业,始终有你爹一份。” 以前,余海风常常听人家说,这大清国已经烂透了,但也就听说而已,从来没有直接感受。这一次,他是真的觉得,这样一个国家,必须经历一场革命。 余海风去了宝庆府,见到了乌孙贾。乌孙贾一开始对他很冷淡,接收了他一张银票之后,态度变了,变得语重心长。他对余海风说:“贤侄,你放心,成长和我是最好的兄弟,兄弟有难,我不会坐视不理的。这个事嘛,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等我了解一下,再给你回话。” 许多事,余海风后来是越来越清楚。他虽然使尽一切力量救父亲,却也知道,原来父亲的背后,还真有这么多肮脏。父亲几乎给湖南官场所有的官员送过银子,最高至巡抚裕泰,最低至赵廷辉这种品级很低的官员。父亲的背后,就是一副腐败链,一幅大清国的贪腐脉络图。以前,余海风一直觉得,父亲的生意之所以做得如此之大,完全是因为他的才能。现在才知道,在一个腐败的体制之中,才能一钱不值,只有官商利益链,才能财源滚滚。 相反,余海风开始同情古立德了。他就像一个斗士,这让他想起刺秦王的荆轲,希望通过一个人的力量,扭转一个时代的颓势。结果很可能是自取灭亡。但这种精神,令余海风感动。 裕泰、乌孙贾等人,并没有直接出手救余成长,他们掀起了一场打击古立德的战斗。 他们组织了一大批人告古立德的状,主要有几点。一是谎报军情,飞鹰帮明明是被野狼帮吃掉了,他却说是自己剿灭的。野狼帮只不过是挪了个位子,跑到了鹰嘴界,他却向上报告说,消灭了野狼帮大部,剩下的只是一些流寇。古立德明明只杀伤野狼帮的土匪一百多人,甚至还误杀了很多平民,他却谎报杀了三百多名土匪。二是借禁烟敛财,据不完全统计,因为洪江是湖南鸦片的重要供应地,每年经洪江销出去的鸦片约有两千箱以上。平常,洪江的鸦片库存量,应该在五百箱至七百箱上下,至少有三百箱鸦片下落不明。 言下之意,古立德禁烟是假,利用禁烟捞钱是真。 一个地区,竟然有这么多官员参劾一个小县令,在大清朝,也属于闻所未闻的事。军机处的这些人,虽然高高在上,可对于下面的一些套路,他们是门儿清。知道此事的背后,一定有人在鼓捣。若在平时,大概也就是把折子发还湖广总督,由他们内部去处理。 可古立德的运气不佳。 英国人义律率领一个舰队,率战船47船,陆军4000余人,开赴珠江口外,封锁出口海,鸦片战争开始。 自从英国人打响了第一枪,清朝政府内部,就出现了两种声音,一种声音认为,这都是禁烟的错,应该处理禁烟官员。另一种声音,自然是以禁烟派为主,力主和英国人开战,誓死捍卫国家主权领土。 尽管在一个时期内,朝廷对于禁烟并没有明确的态度,但诸多主张禁烟的官员,处境变得极其微妙,却是事实。到了9月,形势急转直下,道光皇帝下旨,革了林则徐的职,并下令“交部严加议处,来京听候部议”。 几天之后,古立德在巨大的压力下,释放了很多人,包括余成长和马智能。 第九章 陈年老债还得新人偿 可是,他有一点没有想到,那就是狼王老奸巨猾。他要彻底断了余海风的后路,肯定不会给余海风机会。如果余海风不来找他,白狼所带的土匪,会慢吞吞地进入伏击地点。余海风来找他,并且来求他,使得他突然冒出了一个新主意,一面给了余海风令牌,另一面,又用飞鸽传书,命令白狼将伏击地点向前推进一百多里。 转眼又到了冬天。 洪江商人开始准备冬眠了,大宗的生意,通常都会停下来,尤其是必须走茶马古道的大宗生意。不过,这个冬天有了意外。一年多来,洪江商人的日子并不好过,许多人亏了本,于是就有人想在这个冬天做一些弥补。 亏钱最多的是风云商号。他们不是在生意上亏了钱,而是营救余成长的时候,不仅花光了所有的流动资金,还借了很多钱。这些钱,在账面上根本无法体现,甚至很难说清这些钱到底怎样消失了。余成长出来后,便想借助这个冬天,再去云南运一批货,弥补一下亏空。 正当余成长四处借钱进货的时候,白马镖局押运一批货到达云南丽江,再帮许记药材押一批藏药回洪江。由于滇藏公路大雪封山,马帮在路途耽误了,白马镖局到达时,西藏的马帮还没到,他们只得在丽江住下来。 闲着也是闲着,马占山、马占坡以及雷豹几个人在大砚古城逛街景,正行着,迎面过来一辆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赶车的年轻人对他们拱了拱手,道:“请问几位可是洪江白马镖局的?哪一位是马总镖头?” 马占山抱拳回礼,答:“在下就是。请问阁下有什么事?” 年轻人微微一笑:“马总镖头,我只是一个赶车的,受人之托,邀请马总镖头到西南客栈一聚。” 白马镖局只是保镖,身上除了盘缠,并没有多余的银两。再说,丽江是他们常走的线路,地头很熟,也不担心会出什么意外。问了几句后,四人上了年轻人的马车,一路高谈阔论,来到西南客栈。西南客栈是大砚镇最豪华高档的客栈,住的都是富裕的商人或者过往的官员。白马镖局只是走镖之人,不愿意在贵的客栈扔银子。 年轻人把他们送到客栈门口就离去了。马占山看了看客栈大门,迈步进入。 进去是一个院子,虽然马占山知道这种高档客栈会比下等客栈安静,但没料到会静到如此程度,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站在院子中,看院中的树。家乡的树,早已经落尽了叶子,但丽江竟然还有绿叶,倒是一件奇事。 一个穿黑色西装、头戴礼帽的人从里面走出来,隔着还有一段距离,便主动打招呼:“马总镖头,冒昧请你来此一叙,不到之处,还请谅解。” 马占山看清楚了,此人竟然是英国商人艾伦·西伯来。马占山一拱手,道:“原来是西先生,幸会,幸会。” 西先生迎过来,和马占山等握手。马占山等虽然见多识广,对外国人的握手礼,还是不太适应。 西先生将他们请上二楼,里面是一间茶房,一张大茶几,茶几边是一个火炉,火炉里燃着炭火,上面挂着的铜壶冒着热气。“四位请,我来泡茶。”艾伦·西伯来摘下帽子,微微一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马占山四人是粗人,根本不习惯这样彬彬有礼。 马占山一抱拳,笑道:“西先生,你就别客气了!” “请坐。”艾伦·西伯来提了水壶,放在茶几上,自己也坐了下来,开始泡茶。 马占山问道:“西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艾伦·西伯来说,上次离开洪江后,他回了一趟英国,不久才重新回到缅甸,昨天才到了丽江。因为在街上看到白马镖局的镖旗,才知道故人在此,所以冒昧约来一叙。 白马镖局和艾伦·西伯来有不少生意来往,彼此算是非常熟悉,真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西先生又问马占山这一年多的情况。马占山直言相告,因为禁烟,洪江的生意一落千丈,市面开始清淡,白马镖局也少赚了很多钱,很多以前不接的单,现在也不得不接了。 艾伦·西伯来说:“马总镖头不用担心,很快就又要做鸦片生意了。” 马占山一惊:“又要做了?西先生的消息从哪里来?” 艾伦·西伯来说:“我们大英帝国已经向中国开战,马总镖头不知道?” “这一路行来,确实听到很多开战的消息。”马占山说,“只不过所为何事,结局如何?” “为了鸦片。”艾伦·西伯来说。 马占山大吃一惊:“为了鸦片?鸦片交易,只是商人之间的事。英国政府,会为了商人和另一个国家打仗?” 艾伦·西伯来摆了摆头,说:“你们中国人不懂商业,以为商业只是商人之间的事。所以,在中国,士农工商,商被认为是末流。但在我们大英帝国,商人的地位是非常高的。我们政府高层,既是政治家也是商人,商业利益就是国家利益。” 马占山说:“洋人会为了商人而开战,闻所未闻啊。” 艾伦·西伯来说:“清政府只要输掉这场战争,就得同意我们的条件,开通商口岸。那时,鸦片就能公开进入中国。” 马占山说:“哪怕如此,路上也不太平啊。” “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像我一样,建一支洋枪队,你们还用怕土匪吗?”艾伦·西伯来说。 马占山道:“我倒是想,可洋枪那么贵,我买一两条能买,可一两条洋枪没有用,想多买几条,又没有那么多钱!” 艾伦·西伯来笑道:“我送你十条长枪,十条短枪如何?” 马占山一愣:“你说什么?” 艾伦·西伯来拍了拍手,门外的华生和杰克推门进来,从房间的角落里拖出两口箱子,在四人面前打开,里面是崭新的快枪。马占坡、雷豹等三人发出一声惊呼。马占山脸上抖动了一下,眼神贪婪起来:“这枪是送给我吗?” 艾伦·西伯来微笑道:“送给马总镖头!” 马占山连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无功不受禄,怎么好受西先生如此厚礼?” 艾伦·西伯来正色道:“这东西运到中国很贵,但在我们英国,值不了几个钱。当然,我也不是没有条件,很快,我将重回洪江。在洪江,我必须有一个合作伙伴。” 马占山显得非常犹豫,鸦片生意,他确实想做,问题是,朝廷正在禁烟啊。 西伯来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说:“请马总镖头放心,现在这种形势,我肯定不会回洪江。我所说的是中英这场战争结束,中国政府全面放开贸易以后。” 马占山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说:“如果中国政府同意鸦片交易合法化,那绝对没有问题。” 有了这些枪,马占山的腰杆子一下硬了,当晚,和艾伦·西伯来喝得大醉。接下来几天,他们也不再闲了,由华生和杰克教白马镖局的人打枪。 从丽江回来,马占坡、雷豹以及马智源的腰杆子全都硬了,既然有了枪,那就应该炫耀一番,大家应该扛着枪进入洪江城。可马占山有自己的想法。现在,赚钱对于马家来说,已经不是第一要务,报仇才是最重要的。艾伦·西伯来表示要送给他枪,他之所以一口答应,也是考虑到,这批枪可以让他的报仇大业变得简单起来。 马占山并没有直接把枪运回洪江,而是半道上改变方向,去了鹰嘴界。 野狼帮被古立德赶出了野狼谷,跑到鹰嘴界才站稳脚跟。让狼王没想到的是,逃到鹰嘴界还真有好处,毕竟这里是三省交界,三省的官府,都跑来暗送秋波,目的只有一个,希望野狼帮别在他们的管区内犯事。不仅是交界的府县,就连相距较远的宝庆府和洪江汛,也都派人过来和狼王交涉。狼王正需要时间休整和发展,因此和这些人来往密切,队伍也慢慢壮大,陆续又有了四百多人。 俗话说,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转眼到了年关,狼王还真有些犯愁了。几百人的队伍,一个月就能吃下一座山,过年过节,还得往家里搬点过节物资。毕竟,这些人都成了职业土匪,当土匪就是为了养活一家人,如果不把他们的福利搞好,谁愿意替他卖命?鹰嘴界这个地方,在三省交界,四处都是穷人,要搞点物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狼王也是没有办法想了,干脆一狠心,攻打邵家坪。 邵家坪有一个邵连生,是鹰嘴界这一带最大的富户,良田万顷,家财万贯,光老婆就娶了五个。狼王一直没有动邵家坪,倒不是看邵连生的面子,而是邵连生家有一个大院,建在半山腰,居高临下。邵家有一百来人的家丁队,还有一门土炮四杆快枪。那土炮一轰就是一大片,快枪打中,非死即伤,正因为这个原因,野狼帮才一直不敢动邵家坪。 可现在要钱过年啊,别的办法实在想不到,只好硬着头皮上。 狼王采取的战略是先礼后兵,先派人登门,给邵连生开了单子。这也是土匪的一贯做法,若是对方示弱,按单子付清,便能相安无事。没想到邵连生有恃无恐,看都不看,将单子撕了。这样一来,狼王就没有了退路,只得由黄狼率队,一百人攻打邵家坪。这一打就打了两天,野狼帮损失了十几个弟兄。狼王打红了眼,又让灰狼带了五十人去增援,打了一天,还是没有打下来。 狼王正无计可施的时候,听说有人来拜山。狼王想,这倒是好事,老子正烦着呢,有自动送上门来的,便说:“带上来。” 带上来的是三个人,两匹马,以及马上驮着的箱子,看情形,箱子里的东西可不轻。三个人全都黑布蒙面,完全看不清是什么人。 狼王说:“都到老子山门了,还装什么?把布取下来吧。” 最前面的黑衣人双手一抱拳:“大当家,请原谅诸多不便,能不能单独说几句话?” 狼王知道他们三个人也闹不出什么事,便将他们请进议事堂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黑衣人这才取下黑纱布,为首者,是马占山,另外两个人是雷豹和马智源。 马占山再次向狼王行礼:“大当家,别来无恙?” 狼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原来是马总镖头。既然来野狼帮,何必偷偷摸摸?” 马占山正色道:“大当家的请原谅,我是做小买卖的,不比大当家做的大生意。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以前得罪大当家的地方,请大当家多多谅解,马某人先给大当家的赔礼道歉了!”一边说,一边抱拳,深深一礼。 狼王得意地哼了一声:“马总镖头是痛快人,我喜欢和痛快人打交道!”他的眼睛扫向那匹黑马驮着的两口箱子,心中暗想,你马占山不过一个走镖的,能有什么东西老子稀罕? 马占山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道:“要过年了,给大当家的送点年货来。” 白狼走出去,大概是看过箱子里的东西,重新进来后,在狼王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声。狼王的眼睛立即亮了。“果然是好东西!”狼王说过,拱了拱手,“谢过马总镖头。请坐。拿酒来。”白狼亲自出去拿酒。 马占山说:“这里是十条长枪,五条短枪,这只是我送给大当家的见面礼,马某还有更重要的送给大当家!” 狼王眼皮一挑:“马总镖头,请说。” 马占山说:“大当家的可曾听说过西先生?” 白狼端了茶进来,道:“是不是曾经派出洋枪队收拾了飞鹰帮的那个西先生?” 马占山道:“是。” 狼王千人斩漫不经心地看了马占山一眼:“怎么?他想和老子作对?” 马占山道:“他想和大当家做朋友,一起发财。” 白狼一边给三人倒茶,一边说:“听说他是做烟土生意的?” 马占山道:“不错。” 白狼说:“做烟土生意是要杀头的!” 狼王一声冷笑:“老子做的哪一件事情不是杀头的?只要能让兄弟们过上好日子,再大的事情,老子也敢做!” 马占山向狼王竖起了大拇指:“西先生对大当家赞赏有加,说你是英雄本色,古今少有!” 狼王哈哈一笑:“有意思。” 马占山凑到狼王面前,低声道:“西先生别的东西不多,就是枪多,鸦片多,以后野狼帮,白马镖局,西先生,我们一起发财!” 狼王道:“好!” 马占山双手一抱拳:“今天我先告辞了,财路到的时候,我自然会联系大当家的。” 狼王双手一抱拳:“后会有期。” 马占山刚刚离开,狼王便带着五十兄弟和那十五支枪,赶去了邵家坪。只一个冲锋,便把邵家坪攻下了。接下来,狼王一声令下,杀光了邵家坪所有的男人和孩子,抢光了邵家坪所有年轻的女人和财物。 一时间,野狼帮的名声再一次大振。只不过,鹰嘴界离黔阳有点远,他们的名声,还没有传到洪江。 ※※※※※※※※※ 马智琛又回到了洪江。洪江的杀人魔已经杀了十个人,案子不仅没有破,甚至连头绪都没有。古立德只能指望马智琛能够再立新功,所以,把他派回了洪江。 回到洪江后,马智琛并没有回家,而是以破案方便为由,住进了巡检司。巡检章益才,几件大案子都未能破获,反倒被马智琛这个毛头小子破了,心里对马智琛颇不以为然,认为他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表面上,毕竟看了古立德以及马家的面子,倒也没有对他假以辞色。章益才其实很清楚,马智琛这小子,得意不了几天,上面一大堆人要掀倒古立德,只要古立德一倒,他肯定被扫地出门了。 背后的暗潮涌动,马智琛也听说了一些。可这些事,不是他所能关心的,他只想做自己的事,偶尔有时间,悄悄地约上余海风,喝一次酒。关于破案方面的事,马智琛也不隐瞒余海风,余海风倒还会帮他出些主意。 让余海风大为吃惊的是,马智琛真的完全变了一个人。如果不是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他的家世背景,很难相信,他这样一个人,竟然是在商人家庭里长大的。他的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商人气,甚至有一种视钱财如粪土的感觉。 马智琛说:“这些,都是跟古大人学的。” 余海风很吃惊,问:“跟古大人学的?最近有很多古大人的传言,你没听说?” 余海风所说的传言,最近一段时间甚嚣尘上,说古立德是个大贪官,到黔阳两年时间,贪了几百万。又说古立德因为老婆不在黔阳,跟某个寡妇如何如何。他老婆大概听到了什么风声,才跟到黔阳来了。 马智琛摆了摆头:“那都是些无中生有的东西,是想抹黑古大人。” “无中生有?”余海风说,“会不会无风不起浪?” 马智琛说:“恐怕是这个风起那个浪。” 马智琛向余海风承认,他最近非常苦恼,因为背后有很多人在整古大人,这股势力大得很,他是完全无能为力。马智琛说,他开始跟着古大人干的时候,古大人其实还给过他一个秘密任务,就是了解黔阳的官员和商人之间的利益链。马智琛说:“本来,有些话,我是不该说的。你爹和我爹,都是这条利益链上的人。” 余海风沉默了。如果不是这次参与营救行动,他还不知道这些。有些人说,归根结底是那些商人坏,他们拿钱腐蚀了官员。可余海风知道,正是那些官员,想尽一切办法捞钱,无所不用其极,商人为了生存,才不得不被绑上战车。光是这次营救父亲,余家就花了一百多万两银子。“现在这个社会,我算是看透了。”他说,“正经做事的人,就当不了官,至少当不了大官。正经做生意的,也一定发不了财。要发财,就一定要官商勾结。” 马智琛说:“是啊,真是太可怕了。现在这个社会,几乎没有几个人是干净的。就连那些最底层的老百姓,他们也不再甘心当良民了,白天是人,夜晚是鬼,跑出来当土匪了。” 又有一次,马智琛对余海风说:“海风哥,你听说没有?广东打起来了。” “我听说了。”余海风说,“我泱泱大国,难道还怕几个洋鬼子?” 马智琛摆了摆头,说:“海风哥,你真该出来走走,不要老是在这个商人圈子里。只要更多地接触社会,你了解到的东西,就不一样。” 余海风问:“你倒是了解到什么?” 马智琛说:“我听说,这次战争,是朝廷的政策错误引起的。” “朝廷的政策错误?”余海风看了看四周,“你是指禁烟?” “不是。禁烟只是结果,不是源头。”马智琛说,“中国的朝廷不懂经济也不讲经济,以为只要把官员管好了,就万事大吉了。以前可能如此,现在不同了。” 余海风:“现在为什么不同了?有什么不同?” 马智琛说:“以前,中国没有那么多人口,朝廷不考虑经济,日子也能过,甚至还能很富裕地过。可现在,和明朝时相比,人口翻了一倍,再不考虑经济,就养不活这些人。事实上,我们把大量的丝绸、瓷器以及茶叶运到国外去卖。我们认为是我们的商人在和别人做生意,可人家国外不这样看,他们认为是国家和国家在做生意,所以就要求,你既然向我们国家卖东西,我们也应该向你们国家卖东西。我们的朝廷根本不向他们开放市场,所以,他们就把鸦片偷偷地运了进来。” 余海风说:“这个我明白。比如说,我们余家,老是向你们马家卖东西,却不买你们马家的东西,一段时间之后,你们马家就没有钱,只有东西了。” 马智琛说:“就是这个道理。我听说,这次战争,人家就是想把我们打服,要我们承认他们的贸易地位。” 余海风说:“做生意就要讲平等。平等是通过谈判得到的,通过打,哪有平等可言?” “是啊,很多人都在担心这件事。”马智琛说,“人家先是想谈判,可我们不肯和他们谈,于是他们搞鸦片走私。最初,我们的朝廷,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一个小小的鸦片,可以把一个国家搞乱,又因为很多大官,从鸦片生意中赚到了大钱,所以,并没有管这件事。而现在,突然要管,可事情已经闹大了。” “闹大了,会是什么结果?”余海风问。 马智琛说:“我也想不明白。不过,我听人家说,林钦差和所有的禁烟派,恐怕要倒霉,而且是倒大霉。” 余海风说:“如果禁烟派要倒霉,古大人是不是也会倒霉?那你怎么办?” 马智琛说:“我倒无所谓,反正我身强力壮,有手有脚,还饿不死。只可惜,古大人这样的好官如果倒了霉,我们这个国家,恐怕是真的没有希望了。” 余海风不想忧国忧民,只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可有一点,他不明白,他的日子,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过呢?为什么事情总是不如意呢?比如和家里的关系,哪怕父亲出狱,也没有改善,反而更差了。弟弟和巧巧的孩子刘涵秋出生,余家办三朝酒,余海风回去了,原想借此改善关系。他以为他和家里的关系之所以出问题,源于自己同刘巧巧的关系。可现在,巧巧已经生下弟弟的孩子,这段关系,早已经成为过去了。 没料到,他拿回去的礼品,被弟弟扔了出来。 余家经此一劫,一年多时间没有做生意,又花了大量的钱,家底已经被掏空了。为了翻身,余成长借了很多钱,计划在春节期间跑一趟云南。春节期间,洪江商人通常不再出远门,余家不同,不借助这个空当翻身,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这趟生意,自然需要忠义镖局保镖。可毕竟要在路途过春节,一些镖师一年才能回一趟家,这些镖师没有被安排。余海风也没有被安排,他清楚,二姑父是考虑到他和余家的关系,尤其是和舅舅以及弟弟的关系,有意没有安排他。 所以,整个春节期间,余海风几乎无事可做,七刀叔又去云南走镖了,他就只有两件事可做,一是去陪马智琛,一是去陪老布。 老布在洪江有了两个信徒,特别是王顺喜,足不出户,很喜欢老布去给他讲经。余海风没事的时候,也跑过去听一听。更多的时候,他会和马智琛泡在一起。马智琛满脑子只有杀人魔一案,整个春节,除了大年初一回家给父母叔叔婶婶们拜了一次年,一直都在工作。 转眼过了正月十五,忠义镖局接到一个人镖,刘承忠把这趟镖给了余海风。 洪江木材商叶掌柜的儿子要到长沙读书,叶掌柜担心儿子的安危,请忠义镖局派个人送他,刘承忠把这单生意交给了余海风。毕竟走的是人镖,余海风不敢大意,他想快点将叶少爷送到,然后安全返回。可叶少爷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吃不得苦,一会儿腿疼一会儿胯疼,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撒尿,余海风想快也快不起来,一直走了十天,才总算是安全到达。 把叶少爷交给指定的人后,余海风赶到二伯父家。二伯父见他的第一句话便说:“海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个古立德要倒霉了。” 余海风听马智琛说古立德是个好官,现在又听说他要倒霉了,真的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他问:“怎么回事?” 余成业说,英国人在海上和中国打仗,英国的炮舰非常厉害,中国根本不是对手。朝廷中已经有人开始想讲和,禁烟派受到攻击。来自京城的消息说,如果中国战败,肯定要找替罪羊,首当其冲的,肯定是林则徐,而其他所有禁烟派,也一定会跟着倒霉。余成业说,上面已经有人发了话,只要清算禁烟派,立即把古立德下大狱。 余海风暗吃一惊:“那样的话,鸦片不是又要流行了?” 余成业说:“古立德整我们余家人,他倒霉,我是再高兴不过。不过,如果禁烟派整个倒了,这个国家会变成个什么样子,还真的难说了。” 余海风忽然觉得,二伯父说古立德倒霉他高兴,那是私心,而禁烟派如果倒了,整个中国就要倒霉了,那是大义。他也因此相信马智琛所说,所有的商人都是有罪的,而古立德真是个清官。 可清官有什么用?这个世界,倒霉的就是清官。相反,那些贪官比谁都活得好。 这样一想,余海风便有了马智琛同样的感慨:这个国家,将向何处去? 返回的时候,单人匹马,又想着早点去见马智琛,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他,所以一路飞驰,仅三天,就已经进入黔阳地界。如果是走镖,应该提前在雪峰镇住一晚,第二天白天再赶路。余海风是一个人,身上又没有值钱的财物,再则艺高人胆大,决定当晚赶回洪江。反正单人匹马,速度快,估计天黑后一个时辰,便可以到洪江。 余海风一路策马狂奔,前面出现了一片树林,刚跑出一里远,发现几十米外的一棵大树上,似乎有一颗脑袋在张望。凭他的江湖经验判断,此人应该是土匪。余海风心中冷笑,一眼看到前面路中间有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余海风打马过去,忽然一个镫里藏身,从地上抓起石头,一声吼,石头向树丛之中飞掠而去。 “哗啦!”一个人影从树丛之中跌了下来。 余海风一手举枪,厉声喝道:“哪个不怕死的土匪?出来!”他想隐藏在树林之中的土匪一定会涌出来,但树林之中并没有动静,只传来一个伤心的哭声:“余海风……你个浑蛋……” 余海风心中一惊:分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而且,知道自己的名字。“你是谁?” 草丛中传来一个痛苦的呻吟声:“疼……死……了……” 余海风跳下马,一步一步走过去,用枪拨开草丛,只见一个穿着黑色衣服,头发披散的女人躺在地上,她紧咬着牙齿,瞪着一双幽怨的眼睛盯着他。她的胸前,用红丝绸拴着一个元宝。 余海风一怔,罗小飞。 罗小飞躺在地上,忽然从腰间拔出一把短洋枪,对准余海风,双眉一掀:“你这无情无义的家伙,我打死你!” 余海风微微一怔,并不害怕,轻轻地哼了一声,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说:“你曾害过我多次,我今天误伤了你,咱们两不相欠了。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 草丛之中传来罗小飞的哭声和骂声:“余海风,我告诉你,我是来给你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的,你不感谢我,还打伤我,你会后悔一辈子……” 余海风已经走出了十几步,停下了脚步,想了想,又回去了,迟疑了一下:“你哭够没有?起来吧。” 罗小飞躺着没动:“你扔的石头打伤了我的胸,摔下来跌伤了我的背,我动不了……哎哟!疼死了……” 余海风慢慢蹲在她身边,罗小飞松开手,泪眼迷离。 余海风道:“罗姑娘,请起来吧!” 罗小飞生气地把头扭到一边:“动不了,除非你抱我起来!要不我死给你看,我就是你害死的!” 余海风看了她几眼,只能去抱她,触手感觉她的身体软绵绵的,背上还有血,吃惊地道:“你真的受伤了?” 罗小飞泪如雨下:“我说我受伤了,你不相信!” 余海风把她扶坐了起来,看到她的腰上衣服被划破了一大块,血肉模糊一片,应该是从树上跌下来,被断的树枝划伤的。余海风心中有些着急:“你先坐一下,我去拿金创伤药来,给你敷一下。” 余海风跑到坐骑边,从马背上的包裹里找到金创伤药,回来给罗小飞包扎。包扎的时候,他试探着捏了捏,估计只是皮外伤,才松了口气。包扎完之后,余海风才想起罗小飞是个女人,而罗小飞也不哭不闹了,一张脸绯红,低垂着,偶尔偷偷看他一两眼。 “现在怎么样?”余海风问她。 罗小飞羞涩地咬着嘴唇:“好多了。” 余海风又问:“现在该怎么办?” 罗小飞一脸委屈,怯怯地道:“我怎么知道?” 余海风想了想:“你不回家吗?” 罗小飞沉默了片刻:“哪里才是我的家?” 余海风想她一个女人,在土匪群之中,有很多不方便。而自己是忠义镖局的镖师,也不能和她纠缠不清。 余海风说:“现在天快黑了,这里距离洪江不远,你和我先回洪江,找个客栈住下,你修养两天,就应该没事了!” 罗小飞点了点头。 余海风扶起她,她也紧紧地抓着余海风的手,两人走到路边,余海风扶罗小飞上了马,自己也翻身上去,两人共乘一骑。 余海风问:“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罗小飞道:“半个月前,我去洪江找你,听说你去了长沙,我就在路边的树林里等你。” 余海风不太相信:“你等了半个月?什么事?” 罗小飞拍了拍自己的腰上:“年前有人给野狼帮送了一批枪,十把长枪五把短枪。这种枪威力很大,一枪就可以打死一头野猪。” 余海风一惊:“是什么人这么大方?” 罗小飞笑了笑:“虽然他们都不说,但我猜到了,是马占山。” 余海风一惊:“他要干什么?” 罗小飞点了点头:“我听说风云商号的马帮在云南,最近可能要回洪江。” 余海风大吃一惊:“难道,他们想劫这批货?” 罗小飞点了点头:“你想不到,过年前,来给野狼帮拜年的人还真不少。” 余海风又是吃了一惊:“给……野狼帮拜年?”他本想说给土匪拜年,临时改成了野狼帮,“都是些什么人?” 罗小飞说:“官员,当然,不是官员本人,而是他们的代表。光是知府就有五个。” 余海风问:“他们是不是去求野狼帮不要攻击他们?” 罗小飞摆头,“也不一定。乌孙大人的代表,却是请野狼帮到黔阳县内搞事。” 余海风感觉自己发晕,有限的知识,一时让他无法明白罗小飞所说的事。野狼帮是匪,而乌孙贾等人是官。古人提到官匪一家,余海风以为那只是在戏里,现在却在现实中见到了。如果说只是一个官员,他还好理解,跑去向土匪献殷勤的知府,就多达五个,这太令人难以接受了。余海风说:“等等,你等等。你的意思是说,乌孙大人请野狼帮攻击黔阳县?而白马镖局希望野狼帮劫风云商号的货?” 罗小飞说:“是不是,我也不清楚。反正这个春节期间,事情不少。” 余海风算了一下时间,余家马帮会赶在三月之前回到洪江,因为镖局要赶去长沙押现银,这之间还有些时间,自己应该有办法阻止此事。因为路上耽搁,来到巫水边时,官渡已经停了。余海风和罗小飞只能在渡口找了家客栈,住了一晚。第二天,余海风回到镖局向刘承忠复命,不好提罗小飞说的事,瞒下了。离开镖局,余海风又去找马智琛。 马智琛整颗心都在杀人魔一案上,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都在洪江城里乱转,希望打听到一些什么消息,或者注意到什么线索。 洪江城并不大,要找到他不难。余海风转了几圈,在洪盛街见到了他。 马智琛主动和他打招呼:“海风哥,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 余海风说,昨晚就回来了,但因为晚了,进不了城,所以,今天上午才到家。又问他,你每天这么转,能转出个什么来?马智琛说,你别说,每天这么转,还真能转出很多事。这么几个月下来,杀人魔的线索确实是没找到,小贼却抓到不少。 余海风陪着马智琛在街上走,装着随口地问道:“整个春节,你也没有回家?” 马智琛说:“和你一样,年初一回去了一趟,很快就又回来了。” 这话有点拗口,可余海风完全理解。他也是年初一回家给父母舅舅拜了个年。父亲倒还和颜悦色,只是白发增加了很多,母亲和舅舅对他显得很冷淡。他不想让一家人过不好年,一杯茶没喝完,离开了。可余海风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他问:“我听说,你们白马镖局买了火枪?” 马智琛看了余海风一眼,道:“他们的事,与我无关了。”想了想,又说,“最近世道越来越乱,土匪越来越多。你们走镖做生意,要多个心眼。” 十天后,罗小飞的伤好了,余海风便和罗小飞一起去了鹰嘴界。 十天来,余海风想过很多种方法,最终选定了最直接的办法,去找狼王千人斩。对于狼王讲的那个故事,余海风一直将信将疑,却又无法证实。同时,他又感到,狼王确实不想杀自己。既然如此,直接去面对狼王好了。 幽深的山谷之中,十几个土匪正在练习枪法。狼王坐在一块大青石上,身边摆放着一个木板小桌子,桌子上放着几个茶碗,桌子下面摆放着狼王千人斩的斧头,一把短枪。 罗小飞领着余海风出现在鹰嘴界,没有一个人敢拦他们,只是有人飞报了狼王。罗小飞远远就喊了一声:“爹!” 狼王扭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海风,是不是问清楚你的身世了?见到亲爹,也不叫老子一声?” 余海风冷冷地道:“你不是我爹。我爹不会当土匪。” 狼王一阵哈哈大笑:“你爹不当土匪,当什么?老子告诉你,不光你爹天生就是当土匪的料,你也天生就是当土匪的料。要不了多久,你就得上山来当土匪。” 余海风斩钉截铁地说:“休想。” 狼王又是一阵大笑:“你别给老子嘴硬,要不了多久,你在洪江,就会走投无路。” 余海风心想,自己是来求人的,关系不能搞得太僵,便说:“是吗?那你恐怕打错主意了。” 狼王说:“你主动跑上山来找老子,是不是有什么事?正好老子现在心情好,你说吧。” 余海风说:“你是不是想打劫余家的马帮?” 狼王非常坦率:“是。” “你能不能下令,终止这次行动?”余海风说。 狼王看了看罗小飞。罗小飞竟然一点都不怕:“是的,是我告诉海风哥的。” “看来,你是真的想嫁给这小子了。”狼王说,“你问过这小子,他同意娶你吗?” 余海风大吃一惊,这是什么话?他转头看着罗小飞。 罗小飞说:“你不是说,他是我哥吗?” 狼王道:“真是个傻丫头。他是你哥不错,他是老子亲生的,可你是老子养大的,为什么不能做夫妻?” 余海风不想纠缠这件事,他说:“大当家的,你能不能答应我,不做这单买卖?” 狼王千人斩看着余海风:“你求老子?” 余海风说:“你可以这样认为。” “不错,让儿子求,滋味还蛮享受的。”狼王说,“你答应老子一件事,老子就答应你。” 余海风问:“什么事?” 狼王说:“娶小飞。” 余海风没料到会是这样的交换条件。转而一想,如果救下这趟买卖,余家就可以东山再起,若是失去了这趟买卖,余家很可能从此彻底败下去了。何况,自己并不讨厌罗小飞,甚至还有那么点喜欢。余海风说:“一定要交换?” 狼王说:“你别磨磨蹭蹭了。再磨蹭,就算你答应,我也没法满足你了。” 余海风一惊:“你什么意思?” 狼王说:“什么意思,你还不懂?我的人,三天前就已经走了,你小子还在这里耽误时间。” 余海风明白过来,道:“好,我答应你。” 狼王说:“小子,老子和你做这个交易。现在,老子把这个手令给你。只要你拿了这个手令,就是答应了娶小飞为妻。至于你能不能赶在白狼他们行动前,把手令交到白狼手上,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无论你赶不赶得上,都要兑现娶小飞的诺言。” 余海风意识到时间紧迫,也顾不得许多,几步跨过去,接过狼王手中的令牌。 狼王说:“好,是老子的种。”又对其他土匪说,“给少当家准备马和粮食。” 令牌已经到手,现在就反悔婚姻之事,不是汉子的做法。余海风也不想就这样被狼王要挟,他看着狼王,举起手中的令牌,道:“你别想给我耍手段。我告诉你,如果余家的马帮受了损失,我要踏平野狼帮,亲手杀了你。” 说过之后,余海风转身向外走。罗小飞看了一眼狼王,转身追出:“海风哥,我和你一起去。” ※※※※※※※※※ 余海风把事情想简单了。 他算过时间,马帮虽然会在这几天进入湖南境内,但不至于这么快就和野狼帮遭遇,他应该还有时间赶上去阻止。退一步说,就算彼此冲突,就算马帮被野狼帮抢劫,他手中有狼王的令牌,他和罗小飞又被野狼帮称为少当家,他们两人,若是硬要留下这批货物,野狼帮大概也拿他们没办法。 可是,他有一点没有想到,那就是狼王老奸巨猾。他要彻底断了余海风的后路,肯定不会给余海风机会。如果余海风不来找他,白狼所带的土匪,会慢吞吞地进入伏击地点。余海风来找他,并且来求他,使得他突然冒出了一个新主意,一面给了余海风令牌,另一面,又用飞鸽传书,命令白狼将伏击地点向前推进一百多里。 新的设伏地点,选在欧家冲河谷。这是一段狭长的河谷,两边是山,中间是一条河,路就是河边裸露出的河床。一旦下暴雨,路就会被暴涨的河水淹没。冬天的时候,河水退去,河床裸露得越多,路就越宽。 白狼刚刚部署好,马帮便进入了河口。白狼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黑纱布,往脸上一蒙:“都给老子戴上。”所有土匪往脸上蒙黑纱布的时候,白狼把付狗子叫到了跟前,对他面授机宜。 马帮缓缓而来,前后有一百多匹马。最前面负责喊镖的是忠义镖局的老镖师陈铁锋,中间负责的是崔立、余海云,最后面压镖的是朱七刀。陈铁锋走镖多年,经验丰富。他很清楚,这段河谷虽然平坦,却不安全。若是一般小股土匪,在这样平坦的河谷打劫,定是灭顶之灾。相反,若是大股土匪,在这里便能展开人海战役,马帮就危险了。好在土匪只想抢货物,不想伤人,尤其不想伤了自己人。所以,遇到有镖局押运的马帮,他们通常是不会抢的。 “合──吾!”陈铁锋一边赶马,喊镖的声音短促起来。后面的镖师都明白陈铁锋的意思,要尽快地通过这条河谷。车队的速度明显快起来,车与车之间的距离更近了,挨在一起。 “合吾!”前面开路的陈铁锋陡然变了声。 崔立低声道:“海云,有情况。” 余海云警惕四望,前面的山坡草丛之中,有几十个人冲了出来,挡住了去路。 镖车队听到陈铁锋的报警声,很快靠在一起,镖师们迅速抽出兵器,站成一排。那些负责赶车的脚夫也有条不紊地拿起防身的武器。这些脚夫个个年轻力壮,没有土匪的时候,他们是脚夫,有土匪的时候,他们就能成为半个镖师。和土匪一个对一个,不见得就落了下风。陈铁锋年龄大,不适宜在最前面,他自然向后退。刘继辉是镖局的负责人,他和朱七刀往前冲。崔立是马帮的负责人,他和余海云,同样冲到了前面。他们的身边,围着六七个镖师。 刘继辉勒住马,双手抱拳行礼:“我们是洪江忠义镖局,在下刘继辉,不敢请教当家的是哪路英雄好汉?” 土匪簇拥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双眼凶光,腰上插着一把弯刀。他伸出毛茸茸的手,拍了拍胸膛,双眉一扬,喝道:“我们是飞鹰帮的,大爷我姓付。” 上次飞鹰帮被灭,付狗子逃走,刘继辉参加了行动,没想到,今天竟然在这里遇到。既然是飞鹰帮的漏网之鱼,刘继辉倒也不太放在眼里。“原来是付当家的,久仰!久仰!忠义镖局给各位当家的准备了一点茶水费,请各位当家的笑纳。” 朱七刀走到陈铁锋的马车边,接过陈铁锋从马车里端出的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两锭五十两的大银,向前走去。 付狗子用手一指,厉声喝道:“你别过来了,听好了,我们是土匪,不是乞丐!” 朱七刀果然站住了,不冷不热地道:“付当家的,忠义镖局做的是小本生意,只能拿出这么多。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我们总镖头会亲自登门赔礼道歉!今天还请当家的网开一面。” 付狗子哈哈一阵大笑:“少啰唆,飞鹰帮打开窗子说亮话,留下车里的货,人走。否则,一个人也别想走。” 朱七刀不动声色,缓缓地扫了众土匪一眼。这些土匪只有二三十个,其中并不见有特别厉害的角色。这些人究竟是胆大包天呢,还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朱七刀道:“付当家的,难道就没有商量了吗?” 付狗子凶神恶煞一般:“少废话,老子不喜欢讨价还价。” 土匪们一起举着手中的刀棍,乱纷纷地嚷了起来:“当家的,别跟这小子啰唆,乱刀砍了他……” 朱七刀冷冷地道:“阁下请三思而后行,刀枪无眼!”事情到了这个程度,不打不行了。朱七刀不怕打杀,只是心中好奇,这几十个土匪,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崔立、余海云及十几个镖师不约而同地站到了朱七刀的身后,刀枪在手,只等朱七刀一动,他们就冲杀上去。 付狗子不以为然:“老子打杀的人够多了,你吓唬老子吗?” 朱七刀没有出手,忠义镖局的规矩是绝不比别人先动手。他又补充了一句:“付当家的,忠义镖局行走江湖几十年,靠的是江湖兄弟赏个脸。如果谁真要和忠义镖局过不去,忠义镖局也没有怕过任何人!付当家的,给人活路,也就给自己多留了一条活路,何必赶尽杀绝呢!”朱七刀这一辈子,可能都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 付狗子一声吼:“兄弟们,上。” 也就在那一瞬间,朱七刀托盘之中的两锭银子飞向土匪,砸在两个土匪的脸上。更快的是他的右手袖子之中,一把飞刀飞出,快如闪电,一刀插在付狗子的喉咙上。 朱七刀的袖中藏刀,是很少人知道的秘密。他从不轻易出刀,一出刀绝不落空。朱七刀的格斗经验丰富,既然已经到了非打不可的时候,怎么打又是一门学问。擒贼先擒王,这是朱七刀的方针。 一刀毙命。 正常情况下,贼首被杀,将极大地震慑别的土匪,再砍杀几个,贼众就会四散而逃。朱七刀随即飞身而上,同时拔出了腰上的长刀,长刀闪出一道寒光。 崔立,余海云,另外一个镖师也冲向土匪。 事情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付狗子倒地而亡,丝毫没有影响其他土匪。他们既不向前冲,也没有四散着逃,而是左右闪开,让出一条路来。 土匪的后面,站着两排黑纱蒙面人,他们手中端着洋枪,对着朱七刀等人。 电光石火的那一瞬间,朱七刀明白了:这是一个圈套,前面那些土匪是引诱忠义镖局镖师们聚集在一起,后面这些端洋枪的好将他们一网打尽,如果忠义镖局的人早发现了土匪有洋枪,肯定会闪开,形势就会变得对土匪不利。 朱七刀的人在空中,就看到一杆洋枪对准他,已经扣动了扳机,他手中的长刀脱手飞出。砰!洋枪轰在他的胸膛,他的人跌落在地,而他的长刀也砍在那个打他的土匪脖子上。 这个土匪是野狼帮的花狼。花狼嗷的一声惨叫,人就跪在地上,脖子上鲜血飞溅出来。 崔立也反应过来,大喝一声:“他们有洋枪,快撤!” 差不多同时,一阵枪响,冲在最前面的镖师,几乎全部中弹。 排在第二阵的陈铁锋,立即发出了后撤的命令。第二阵营开始迅速后撤,第一阵营那些已经受伤的镖师,掩护他们。 马帮的脚夫,赚的都是辛苦钱,见一排枪响就倒下一片,自然保命要紧。听到后撤的命令,便没命地狂奔。土匪要的是财物,倒也不追赶,只有崔立和余海云,还有十来个受伤的镖师,仍然留在前面。余海云和崔立都受伤了,崔立见状不妙,对余海云说:“海云,我受伤了,走不了,你快逃。只要人逃出去,就没问题。” 余海云自然不肯扔下舅舅自己走,他虽然也已经受伤,不过受伤的是右臂,他过去搀起舅舅,准备一起离开。在他看来,土匪既然要财物,留给他们,人是可以离开的。让他又没料到的是,蒙面土匪竟然围上来,将他们两人团团围住。 崔立行走江湖多年,意识到今天的事非同寻常,自己恐怕是走不了了,便停下来,道:“你们不是飞鹰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马占坡摘下了纱布,露出真容。 余海云大吃一惊:“马占坡?是你?” 雷豹也摘下面罩,道:“崔大侠,别来无恙啊?” 余海云自然反应不过来:“马占坡,上次你们白马镖局遭到野狼帮的抢劫,还是忠义镖局救了你们,没想到你们恩将仇报……” 马占坡说:“你错了。我们马家,从来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余海云问:“我们余家,和你们马家,有什么仇?” 马占坡指着崔立说:“你们余家,和我们马家,是没有仇。可是,崔家,和我们马家,是血海深仇。只可惜,你是崔家的外甥,所以,你今天也必须死。” 崔立也糊涂了,问:“我们崔家,和你们马家,从来没有来往,哪来的仇?” 马占坡说:“那好,我就让你做一个明白鬼吧。四十多年前,有一个人,自称为瞿仁杰,用十二路追魂腿杀了我的父亲。我们用了四十多年时间才查清,那个人就是你的爷爷。虽然当年他隐瞒了自己的姓名,可是,他瞒不了你们家的独传秘技十二路追魂腿。” 崔立说:“我明白了。王子祥出大殡的前一晚,有人偷袭了海云。海云为了保命,使用了十二路追魂腿法。你们就怀疑,四十年前杀你父亲的人是余家人,所以,你们暗中袭击余家人,逼他们使十二路追魂腿法。” 马占坡说:“确实。后来,我们想明白了,那个瞿仁杰根本不姓瞿,而应该姓崔。” 雷豹说:“还记得我那次和你过招吗?那就是试探你,结果你上当了。” 崔立问:“举报我姐夫,却留海风名字的,也是你们马家?” 马占坡说:“现在知道,恐怕已经晚了。” 白狼等人,并没有摘掉面罩。一名土匪赶过来,在白狼身边说了一番话。白狼立即走到马占坡身边,小声地说:“我们的两位少当家马上就要到了,我们不陪你们玩了。”说过之后,一招手,所有土匪,赶着去拉驮马。围在余海云和崔立面前的,只有六个人,全是马家的人。 如果是二对二,马家的任何一个人,均不是崔立或者余海云的对手。可现在,两人都受了伤,崔立的伤在胸部,很重。余海云的伤虽然轻很多,可毕竟流了很多血,已经虚了。对手又是以三攻一。即使如此,余海云也不惧马家的三个晚辈,他们分别是马占山的大儿子马智源,马占林的长子马智熊,马占坡的长子马智澄。然而,崔立身负重伤,又受到马占坡和雷豹的攻击,险象环生。余海云大吃一惊,不得不赶过去救舅舅。余海云完全是为了舅舅而不顾自己,马占坡见状,立即转身阻拦。雷豹手里的刀,已经刺中了崔立的后背。 余海云躲过马占坡的攻击,大叫一声,冲上去。可雷豹轻轻向侧面一让,躲开余海云的攻击,同时,将刺中崔立的刀抽了出来。顿时,有一股鲜血从崔立的背部喷出来。余海云完全没有防备,被喷了一脸。马智能便抓住这个机会,对余海云的背部刺了一刀。 而另一面,雷豹抽出刀后,崔立的身体开始向下倒,雷豹又趁着他还没有完全倒下去之后,一刀扫了过去,这一刀,恰好扫中了崔立的脖子。崔立倒下去之前,脖子红了,却不再有大量的血喷出,只是在地上红了一片。马占坡紧跟马智能之后,刺了余海云第二刀。马家三兄弟,随后赶过来,各刺了余海云一刀。 余海云扑倒在地,想爬起来,显然不行。他知道自己麻烦大了,想逃走,但因为不能起身,只能仰面看着马占坡,拼命向后爬。马占坡赶上去,对着他的颈部,又是一刀。 雷豹过来,拉了马占坡一把:“算了,流了这么多血,肯定活不了。” 马占坡说:“不行,我要亲眼看着他们死去。” 雷豹看了一眼正要离去的马帮,说:“你听到马蹄声没有?他们来了。” 马占坡向后看了一眼,然后说:“走。” 几个人向远处跑开。 余海云躺在那里,已经无法动弹,血还在汩汩地流着,很多,他的血和崔立的血流到了一起,很大一片鲜红。 白狼领着土匪队伍,赶着抢来的马队,走了不过一里多地,迎面有两匹马飞驰而来。白狼他们是土匪,自然没把这两匹马放在眼里,到了跟前,才看清,一前一后奔跑着的两匹马上,坐着的竟然是两位少当家。 白狼老远就对前面的余海风叫道:“少当家,是你啊,你怎么在这里?” 余海风见他们赶着如此之多的马,而绝大多数马的背上都驮着货物,立即意识到,他们已经动手,并且抢劫成功了。余海风大吃一惊,叫道:“余家的人和忠义镖局的人呢?” 独眼狼说:“我们喊了一声打,他们就跑逑了。” 黑狼说:“也有几个没跑的,被我们杀逑了。” 余海风一句话没说,拍马向前狂奔。罗小飞也在此时追上来,土匪们纷纷和她打招呼:“少当家的。”罗小飞顾不上这些,说:“黑狼,你带几个人,跟我们过去看看。其他人,都等在这里。我没回来之前,谁都不准离开。”说过,罗小飞拍马追去。 他们没有走多远,看到了前面倒在地上的人。余海风赶过去,从马上向下看,是一大片鲜红的血迹,那血可真是多,整个那一片河谷,全都染红了。余海风一眼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舅舅,他大叫一声,跃下马,奔过去,抱起崔立,发现崔立的体温开始凉了。 “舅舅!舅舅!”余海风哭喊着,再向旁边看,看到了余海云,余海风放下舅舅,奔过去,抱住弟弟,见余海云身上全都是血,双眼大大地睁着。 余海风见罗小飞领着黑狼等土匪过来,肺都气炸了,站起来,大叫:“王八蛋,我要你们偿命。”说着,余海风狂奔而起,向黑狼等扑去。恰在此时,罗小飞叫道:“海风哥,七刀叔叔还活着!” 听了这话,余海风飞快地转身,跑向罗小飞,见罗小飞蹲在朱七刀面前。 朱七刀被洋枪击中腹部,腹部被炸开,血肉模糊,血已经流尽,但他还有一口气。马占坡和雷豹残杀崔立、余海云的时候,他都知道,但他无法动弹。 余海风扑到朱七刀身边,跪下去,双手颤抖着,想去扶朱七刀,但看到他浑身的伤痕,又不敢乱动。 余海风喊了声:“小飞,给我拿药来!” 罗小飞看了一眼黑狼,大喊道:“你们带了金创药没有?快拿来!” 黑狼说:“我们没有。” 罗小飞叫道:“快!快回去拿!” 黑狼怕余海风发疯会和自己拼命,巴不得离开,说:“好,你等着,我去拿。”立即折返。 朱七刀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余海风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听他断断续续地道:“马……占坡……雷……雷豹……马智……智源……马家……人……凶手……” 余海风大吃一惊,盯着朱七刀,他的眼神平静,看起来人还是清醒的,只是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分明强忍着巨大的痛苦。 朱七刀的嘴唇又动了动。余海风忙又把耳朵贴在他的嘴唇,朱七刀又说了一句话:“给我一刀……” 余海风惊呆了,大声地叫:“不,七刀叔,我要救你。” 朱七刀再一次开口,他显得很吃力,余海风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但从他的口型看明白了,还是那句话:“给我一刀……” 余海风看着朱七刀,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余海风能够体会到朱七刀此刻的痛苦,也能体会到,以后,即使能救活,他也势必永远地苟延残喘。这对于一个武士来说,是极大的羞辱。余海风从朱七刀的眼里看到了乞求,这种眼神,将他彻底击毁了。在余海风的心目中,朱七刀顶天立地,何曾因为任何事情求过任何人?而现在,他却因为死亡而乞求余海风。余海风觉得,自己唯一能帮七刀叔的,就是给他最后一刀。 余海风伸出双手,颤抖着,握住朱七刀的双手。 朱七刀微微闭上眼睛,显得很安详,更像是对余海风的决定表示满意。 余海风忽然拔出腰上的刀,一刀斩在朱七刀的脖子上,朱七刀的脖子一歪,死了。 罗小飞啊的一声惊叫,跳了起来,手上的金创伤药掉了一地。 余海风慢慢站了起来,看了一眼罗小飞,他的表面平静,心中却燃烧着熊熊的怒火。罗小飞本能地后退了几步,有些慌乱:“我也不想成这个样子……” 余海风摇了摇头:“我没有怪你,又不关你的事情。” 罗小飞心中稍微安定一些:“你没事情吧?你看起来很可怕……” 余海风把目光移开,看了看舅舅和弟弟,还有另外几个镖师的尸体。“你去告诉白狼。这些尸体和马帮,我都要带回洪江。” 罗小飞点了点头:“好,我和白狼他们送你。” ※※※※※※※※※ 最先回到洪江的,是马占坡、雷豹等人。但是,他们并没有一起进入洪江,而是分成三批,从三处进入。 过了两天,傍晚时分,忠义镖局的镖师王勇,才跑到官渡口。 按照以往的经验,应该是马帮回来的时间了,刘承忠不太放心,常常到官渡口张望。王勇踉踉跄跄向这边跑来时,刘承忠早已经看到。刘承忠大吃了一惊,意识到马帮可能出事了,立即赶过去。王勇见到总镖头,仅仅只是叫了一声,便栽倒在地。 刘承忠连忙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王勇醒过来,醒来之后,第一句话便说:“总……总镖头,马……马帮出……出事了。” 王勇喘息了好大一阵,才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几天前,马帮走到欧家冲河谷,遇到了一伙蒙面土匪。最开始,土匪人数不多,只有几十个人。大家认为这几个土匪,根本不可能劫了马帮,也就没太放在心上。没想到,不知道怎么回事,才说了几句话,就动起手了。后来就听到前面的崔二掌柜说:“他们有洋枪,快撤。”在后面负责的陈铁锋就叫了一声撤。大家还没回过神来,前面枪就响了。 王勇说,当时大家就乱了,所有人开始向后跑。王勇听到陈铁锋说了一声:“王勇,你快赶回去报信。”王勇一边向前跑,一边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前面忠义镖局的镖师,在第一阵枪响之时,全都被打倒了。 刘承忠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从欧家冲河谷到这边,马帮要走三天,就算是组织快马赶过去,也需要一天多时间。现在赶去,根本来不及援救。不过,他又不能不赶去救。刘承忠当即安排人回家报信,多叫些人来,他自己则领头向前赶去。 渡过巫水,刘承忠找一个熟人借了一匹马,正准备往前赶,见余成长骑着马赶过来。 两人都只听说马帮出事了,到底严重到何种程度,还不清楚。两人也顾不得别的,催马向前。没过多久,天黑了下来,两人顾不上吃饭,又因为夜路难行,只得下马,牵着马向前走。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听到前面有马蹄声。显然,有一个人牵着马在赶夜路。两人自然觉得奇怪,如今这世道不太平,一到了晚上,就会冒出很多土匪,什么人敢单人独骑走夜路? 刘承忠想,会不会是忠义镖局的人要赶回洪江报信的?便问:“前面可是忠义镖局的人?” “总镖头,是我,我是铁锋。”对面传来的是陈铁锋的声音。 刘承忠和余成长迅速向前赶。陈铁锋一面跑一面哭,说:“完了,一切都完了。” 余成长问:“铁锋老哥,你别急,慢慢说。” 陈铁锋说:“我们在欧家冲河谷遇到土匪,他们说是飞鹰帮……” 刘承忠大吃一惊:“飞鹰帮?飞鹰帮不是被灭了吗?” 陈铁锋:“他们是这样说的,但我怀疑不是。如果是,他们就没必要蒙面了。而且,他们一上来就开枪杀人,根本就不像是土匪。” 余成长大吃一惊,“上来就开枪杀人?土匪只求财,哪有一上来就开枪杀人的?” 刘承忠也说:“这一路上,我都在想,土匪为什么要蒙面?说明这些人是和我们打过交道的,我们一定认识。那也就是说,他们一定不是飞鹰帮。” 陈铁锋说:“不是飞鹰帮,是野狼帮。” 余成长和刘承忠全都大吃一惊:“野狼帮?寻仇?” 陈铁锋介绍说,当时,蒙面土匪开枪,忠义镖局站在第一阵营的那些镖师,几乎全部被打倒了。陈铁锋等另一些镖师和脚夫在后面,保护着马帮。当时,崔立叫大家后撤,陈铁锋也下达了后撤的命令,就在此时,一排枪响了。大家看到前面的镖师们全都倒地,所有人都慌了,立即逃走。逃了好远,陈铁锋才将大家召集起来,见土匪并没有追上来,知道土匪只要货,就安排人领着大家,绕道回洪江,他自己拴好马后,又悄悄地返回去。 返回去后,他被自己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马帮已经不在河谷,河谷里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尸体,大面积的血,整个河谷有好长一段被血染红了。而在这些尸体旁边,站着几个人,没有蒙面。陈铁锋认出来了,其中有余海风和一个女土匪,还有野狼帮的黑狼等好几个土匪。 余成长愤愤地骂了一句:“这个畜生。” 刘承忠知道余成长对余海风一直存有芥蒂,便说:“既然他们没有蒙面,说明他们不是一伙的。也许,他们只是偶然碰上的。” 陈铁锋说:“我还看到一件事。” 余成长问:“什么事?” 陈铁锋说:“我亲眼看到,海风一个一个地查看尸体,最后到了七刀的面前。海风趴在七刀面前,好像是听他死没死。” 刘承忠问:“后来呢?” 陈铁锋说:“后来,我就看见,海风抽出刀,在七刀的颈子上划了一刀。” 余成长一咬牙,骂道:“果然是个畜生,我要杀了他!” 陈铁锋说:“我因为离得远,没有看清,这里面也许有别的隐情。成长老弟,等见了海风,你要问清这件事,别冤枉了海风……” 余成长怒道:“不会冤枉这个畜生!” 陈铁锋要赶回报信,也怕被发现,并没有看到余海风他们怎样处理那些尸体,便悄悄退下山坡,牵了自己的马,绕过河谷,奔洪江而来。在路途上碰到马帮的脚夫以及镖局幸存的镖师趟子手,陈铁锋交代几句,便拍马超过他们,赶回洪江报信。那些人是步行,估计要到明天下午才能到洪江。 三人一面说,一面向前走。毕竟天黑,夜路不好走,深一脚浅一脚。没走多远,陈铁锋的身子一软,倒在地上。余成长和刘承忠将陈铁锋扶起,折腾半天,陈铁锋才醒过来。他们才知道,陈铁锋已经两天两夜没吃没喝,年纪大加上劳累,撑不住饿昏了。刘承忠和余成长走得急,没有带食物和水,将陈铁锋一个人留在这里,他们不放心,带着上路,又担心路上一折腾,会把老人折腾死。 无可奈何,三人只能留在这里,等后面的人赶上来。好在晚上不能骑马,速度也快不起来。五更时分,大队人马赶来了。来的人中,不仅仅只有忠义镖局的镖师以及余家的青壮年,还包括杨兴荣带的汛兵和马占山带的护城队。此外,还有一个人,马智琛。马智琛作为特殊身份的巡检,需要了解相关案情,听到消息后,也跟了过来。 大家在一起吃过早餐,补充了水。刘承忠知道,这么多人过去,于事无补,便向马占山和杨兴荣表示感谢,希望他们带着人马回去。马占山和杨兴荣却不肯,说是洪江的事,就是大家的事,万一有个特别情况,也好照应。 天渐渐有了亮色,路变得不那么模糊了,一众人再次上路,速度开始快起来。 日上三竿的时候,他们看到前面有一个马帮行来。走在前面的刘继煌最先看到,便对身边的父亲说:“爹,前面有马帮。”说此话时,一直在认真观察,便又接着说:“这个马帮好奇怪,没有帮旗帮号,好像也没人押镖啊。” 早期的马帮,大多是自我保护,所以,一个马帮,便像一个镖局,有自己的旗帜和名号。江湖人士也知道,这些马帮不是一般的角色,通常不敢劫他们。后来,世道越来越乱,匪盗四起,马帮再不敢托大,往往请镖局派镖师随行。 刘承忠已经看到前面这个马帮了,心中也是大觉奇怪。这个马帮像是吃了大败仗一般,一点精气神都没有。再一细看,他看清了,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余海风。 “是余家马帮。”刘承忠大叫一声,拍马向前赶去。 其他人也是觉得奇怪,余家马帮不是让土匪抢了吗?现在怎么又有了这百来匹马的马队?其他人,也都拍马向前赶。 刘承忠冲在最前面,看清了面前的人,果然是余海风。刘承忠大叫:“海风,是你吗?” 余海风看到刘承忠,忍不住想哭,可他竭力忍着,道:“二姑父,是我。” 刘承忠又惊又喜,看到后面长长的马帮,还以为是一场虚惊:“海风,你舅舅和七刀他们怎么样?” 听到这一问,余海风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二姑父,我舅舅和七刀叔他们……他们都……已经……” 后面所有的镖师、脚夫,看到刘承忠他们赶过来,全都跪了下来,大哭。 刘承忠脑子一下子蒙了,不知如何应对。 余成长一声怒吼:“畜生。”手中的长枪已经刺到了余海风胸口。余海风猝不及防,本能地侧了一下身子,枪尖已经刺进了他的胸左侧。 余海风发出了一声惊叫:“爹……” 刘承忠大吃一惊,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手抓住枪身,问道:“成长老弟,你这是做什么?” 余成长怒道:“这个畜生,勾结野狼帮杀我们的人,劫我们的镖,罪大恶极,死不足惜。” 马占山、马占林等人冲上前来,拦住余成长。刘承忠已经将刺在余海风胸口的长枪拔了出来。马智琛也已经冲过来,抱起余海风,大叫:“快,快拿金疮伤药来。” 余海风看到马占山和马占林等人时,怒火攻心,想告诉所有人,制造这起阴谋的,正是马家。可他刚刚张口,先出来的不是话,而是一大口血,接着,他便昏了过去。 余成长暂时离开了余海风,去查看尸体。当他看到儿子余海云的尸体时,再一次暴怒,又要冲过来杀余海风。好在刘承义、马智琛均围在余海风身边,将余成长拦住了。 余成长大叫:“你们别拦我,让我杀了这个畜生。他连自己的亲舅舅亲弟弟也下得了手,他还是人吗?” 马智琛代表的是官府,他对余成长说:“成长叔。海风如果真是凶手,自有官府治他。这件事,还要等官府查清楚。” 其实,马智琛早已经猜到,此事与马家有关,一定是他们动手了。 这些人中,只有马家人知道真相。但也有些事,是马家人不知道的,比如说,马帮明明被野狼帮抢了,怎么又回到了这里?不管是什么原因,马占山都要把水搅浑,他说:“不是说土匪劫了马帮吗?刘总镖头,这马帮不是全在吗?你快查查,看有没有少什么?” 刘承忠也失去了冷静,因为他的长子刘继辉也成了一具尸体。只有刘承义还算冷静,他担心余海风出现意外,真相将很难搞清,他告诉杨兴荣和马智琛等人,必须立即将余海风送回洪江,找蔡神医抢救。其他人留下来,清理了马帮,结果发现,除了死去的那几个人,马帮的财物,一点没少。问那些镖师和脚夫,他们说,他们原本是往洪江跑的,路上还曾碰到过陈铁锋。可让他们没料到的是,余海风带着马帮追了上来,其中还有那个女土匪罗小飞和一大帮土匪,由白狼领队。然后,土匪就把马帮交给了余家人,自己离开了。那个女土匪罗小飞原本要跟着余海风一起去洪江,余海风却骂了她一句,说:“趁我没改变主意前,你立即给我滚,不然,我会杀了你。”当时,余海风的脸色十分难看,真像要杀人一般。 他们也曾问过余海风,到底是怎么回事,余海风一句话没说,只是一路流泪。 刘继煌、马智琛等一路狂奔,把余海风送到了回生堂。一路上,余海风半昏半醒,醒时,能够感觉到的是伤口剧烈的疼痛。他甚至来不及说出半个字,父亲便一枪刺中了他。那一瞬间,他彻底明白了,父亲认定这一切都是他干的。他真的不是余成长的儿子,而是土匪罗大毛的儿子,所以,余成长才会如此怀疑他。既然父亲有了这种怀疑,接下来,母亲崔玲玲呢?还有巧巧呢? 天啦,这个巨大的阴谋,不仅杀害了他最亲最亲的人,而且,还将凶手的名号,加到了他的头上。他大概是永远都说不清了。 蔡神医对余海风的伤势进行检查和处理后,马智琛担心地问:“蔡神医,海风哥的伤势怎么样?” 蔡神医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起受伤的经过。刘继煌告之说,是被他的父亲余成长刺伤的。蔡神医说:“难怪。” 马智琛问:“蔡神医话中有话,为什么不明说?” 蔡神医说,余海风的伤势非常严重,生死在一线之间。如果他本人有强烈的求生欲望,被救活的可能性就会大一些。而现在,他可能是万念俱灰,失去了求生意志。所以,事情变得莫测起来。现在只看他在三天之内能否醒来,如果能醒,应该还有救,若是醒不来,就回天无力了。 ※※※※※※※※※ 忠义镖局门口搭起了灵棚。 当地规矩,死在外面的人,尸体不能进入家门,只能在外面搭起临时灵棚,供亲人吊唁拜祭。此次大难,忠义镖局死了刘继辉、朱七刀等五名镖师、四名趟子手,风云商号死了崔立和余海云。十一具尸体,一字排在灵棚里。崔玲玲、刘巧巧、余海霞、余成欣、余成永以及其他几十名女性,围在一起哭丧。 毕竟,马帮莫名其妙被劫,又莫名其妙被余海风救了回来,除了死去的这十一个人,其他方面,谈不上损失。问题是,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野狼谷的土匪,为什么一上来就杀人?寻仇?他们真正的仇人,应该是白马镖局啊,为什么不去找白马镖局,反倒来找忠义镖局?无法理解。 刘承忠刘承义兄弟、余成旺余成长兄弟、陈铁锋等人,坐在一边,既商量后事,也在讨论眼下的局势。 刘承忠说:“我左思右想,觉得这件事太蹊跷了。” 陈铁锋问:“总镖头觉得哪里蹊跷?” 刘承忠掰着手指头说:“我数了数,觉得有这么几件事,无法理解。第一,土匪求财不伤人,就算他们手里有洋枪,可也没有一上来就开枪的理儿。第二,土匪做事,天不怕地不怕,连官府都不放在眼里,为什么要蒙面?为什么要打飞鹰帮的名号?” 余成旺打断刘承忠的话,说:“我也觉得这事怪。如果是野狼帮干的,他们应该让全世界知道是他们干的才对。他们自然要让所有人都怕他们,以后再打劫,就不会有人反抗了。他们为什么要把这笔账算在已经被官府剿灭了的飞鹰帮头上?” 刘承忠又掰了一只手指,道:“还有第三点,也是最大的疑点。海风这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小跟着我走镖,他本质不坏,更不可能联络土匪,杀自己的亲人。再说了,他和七刀最亲了,把七刀当自己的亲叔叔一样,他怎么可能杀了七刀?第四,按铁锋哥所说,他返回现场的时候,大股的土匪和马帮,已经被劫走,怎么又回到海风的手里?” 陈铁锋脸上有些挂不住,问刘承忠:“刘总镖头说这话,是不相信我?” 刘承忠连忙说:“铁锋哥别误会,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觉得,这里面一定有特别的东西,我们还不知情。” 余成旺也说:“铁锋哥,你把当时的情形,再说一遍吧。说详细点。” 陈铁锋便将当天自己遇到的见到的全都说了。他仍然坚持说,他亲眼看到余海风在朱七刀的脖子上划了一刀。当时,那个女土匪就站在余海风身边,离他不远,好像还叫了一句什么。他看清了余海风和女土匪,也认出了黑狼,就没有再看下去,因为他急着回来报信。 余成长说:“这就能解释土匪为什么要蒙面啊。因为土匪是海风叫来的,如果不蒙面,大家一眼就能认出他。后来,其他人跑了,他以为周围再没有人了,才扯下了面纱。” 刘承忠问:“铁锋哥,你再想一想,那个女土匪,你怎么知道她是女土匪?” 陈铁锋说:“她穿一件红色的袄子,而且,我也看到了她的相。就是给我们的马喂巴豆的那个女土匪。” 刘承义说:“看来,海风是真的早就和野狼帮有联系。” 刘承忠摆了摆头,又说:“铁锋哥,你再仔细想一想,那些土匪蒙面拦住你们的时候,有人穿红袄子吗?” 陈铁锋略想了想,说:“这倒没有。当时,所有人都是黑色灰色。” “那是不是有一种可能,那个女土匪,一开始并不在那些蒙面土匪中,而是后来的?”余成旺问。 陈铁锋说:“这个,我不敢说。我只是肯定,一开始,确实没有一个人穿红袄子。” 刘承忠说:“如果那个女土匪罗小飞是后来的,那么,海风就完全有可能和罗小飞一样,是后来赶去的。” “就算他们是后来赶去的,他为什么要杀七刀?”刘承义说,“这没法解释嘛。” 刘承忠又问陈铁锋:“你好像说,镖师们冲向蒙面土匪的时候,是七刀领的头?” 陈铁锋说:“是的。当时,冲在最前面的是七刀和崔立。崔立因为喊了一句话,所以拖后了一点。七刀最先中枪,在倒地之前,他还把手里的刀扔出去,杀了一个土匪头子。” 余成旺说:“那也就是说,七刀一开始就受了重伤。” “这又能说明什么?”刘承义问。 刘承忠说:“能不能说明什么,等海风醒来,我们一问,就清楚了。” 恰在此时,王顺清走过来。 既然又闹起了土匪,王顺清自然要来看看。他说:“我去了一趟宝庆府,一回来就听说出了这么大一件事。事情搞清楚没有?” 刘承义说:“没法搞清楚,除非海风醒来。” 王顺清问:“海风还没醒来?蔡神医怎么说?” 刘承忠说:“蔡神医说,醒不醒得来,就看这三天。” 王顺清说:“我听章益才说,已经派人去报告县衙了,说不定,古大人就会赶来。见了古大人,应该怎么说,你们要想好。” 余成长对古立德有气,道:“还能怎么说?直说呗。” 王顺清说:“直说恐怕不好吧?古大人向上报过,说飞鹰帮被他剿灭了,野狼帮被他赶跑了。现在倒好,飞鹰帮出现了,野狼帮也来了。这事如果报给朝廷,古大人就危险了。这……这……怎么说好呢?” 第二天一早,没有等到古大人到来的消息,倒是传来了两个特别的消息。 消息之一,躺在回生堂昏迷不醒的余海风,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消息之二,马智琛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在这一晚抓到了杀人魔。 余海风不见了这件事极其诡异。当天晚上,刘继煌等人将余海风送进来不久就离开了。他的哥哥刘继辉此次遇难,刘继煌心中是恨着余海风的,他才不想过问余海风的生死。马智琛也没有逗留太长时间,他满脑子都是杀人魔的事,洪江城出了这样的大事,他担心杀人魔会利用这样的机会。既然余海风三天之内醒来的可能性不大,他便离开了,准备白天再来看他。 当天晚上,蔡神医去查看过余海风。他担心余海风会出现发烧等不良症状。 但是,第二天凌晨,蔡神医再一次走进余海风的病房时,惊讶地发现,那张床已经空了。蔡神医觉得不可思议,以为余海风醒了过来,自己离开了。他在回生堂四处找了找,没有见到余海风,又问了其他人。所有人都觉得奇怪,余海风?他不是睡在病房里吗? 事实上没有。蔡神医第二次走进去时,伸手摸了摸被子,被子是冰凉的,说明余海风离开已经有一段时间。随后,蔡神医查看了门窗。没有从外部强行进入的痕迹,给人的感觉,余海风更像是自己从回生堂走了出去。 随后,刘承忠和余成长赶到回生堂。蔡神医非常肯定地告诉他们,余海风绝对不可能自己离开,因为他昏迷着,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醒来。只有一种可能,被人偷偷地运走了。但是,此人做得很隐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余成长认为余海风的神秘消失,一定与马帮被劫案有关,主张报警。他们赶到巡检司时才知道,杀人魔被马智琛抓住了,整个巡检司,都在忙这件事,根本没有时间和人力去查余海风神秘消失一案。 昨天,安顿好余海风后,马智琛回了一趟家。他心中怀疑,这件天大的案子,是马家做下的,他想回去探听点消息。 他进门时,父亲马占山和两个叔叔以及雷豹正坐在一起谈着什么,既有几分神秘,又有几分兴奋,马智琛分明听出他们语气中的兴奋和满足。等马智琛出现,他们立即噤声,不再说话了。马占山看了他一眼,态度不是太友好,问:“你怎么回来了?” 他逼视着父亲:“是不是你们?” 马占坡问:“什么是不是我们?没头没脑的,你想说什么?” 马智琛又问:“朱七刀和崔立他们,是不是你们杀的?” 马占林说:“智琛,你胡说什么?他们自己都说,是土匪杀的。” “土匪?”马智琛问,“那我问你们几个问题。土匪既然要抢货物,为什么要杀人?” 马占坡说:“这个,你不应该问我们,应该去问土匪。” 马智琛又问:“土匪抢财物,从来都是留名留姓的。可这一次,土匪为什么要蒙面?” 马占山始终不说话,只是愤怒地望着儿子。 马占林说:“智琛,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是我们?” “既然做了,为什么不敢承认?”马智琛说,“你们不是从小教育我说,要敢做敢当吗?这一次,你们的担当呢?” “够了。”马占山大喝一声,“我们是和崔家有仇,血海深仇。我们是想报仇,但是这一次,不是我们。” 马占林连忙说:“你听到没有?你爹说了,不是我们。” 马智琛说:“就算崔家和我们马家有仇,那余家呢?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仇?刘家呢?还有七刀叔呢?还有那几个镖师和趟子手呢?他们和我们马家,有什么仇?你们一出手,就杀了十一个人,十一个人啊。土匪都不会像你们这样杀人,你们简直连土匪都不如。” 马占山冲向马智琛,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说:“滚,你给我滚,就当我没你这个不肖的儿子。” 马智琛和他们大吵了一架,离开时,留下一句话:“别让我查到线索,不然,我会把你们送官的。” 回到自己的住处,马智琛迅速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开始思考另一件事。他有一种预感,今天晚上,杀人魔会出现。他之所以有这种预感,有一个重要原因,最近以来,杀人魔出现得少了。马智琛怀疑,此人知道整个洪江城,早已经布下了一张网,要将他装进网里。为了避免被抓住,他只好躲起来。可毕竟,狼是改不了血性的,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出来活动。洪江出了这么大的事,整个洪江人,都陷入一种特别的情绪之中。此时,正是杀人魔活动的好机会。 早在此之前,马智琛制定了一个计划,在洪江城里安排巡检以及汛兵四处活动,仅仅留下一条通道。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杀人魔意识到,在其他任何地方作案,都有被抓住的可能,只有一条通道是安全的。这个方案,他早已经制定好,只等一个恰当的时机。而今晚,他认为正是时机。 马智琛本人,就躲在这条通道上。 果然,杀人魔上当了。他已经三个月没有作案,早已经按捺不住,要好好地利用今晚。 最终,此人又一次作案的时候,被马智琛当场抓住。此人作案的时候,头上戴着头套,手里拿着一根大棍,腰里还插着一把刀。他从背后袭击一个行人的时候,马智琛出手了,在他还来不及拔出刀杀害此人时,将他掀翻在地,然后用绳子将他捆了。 等他把杀人魔捆绑好,那个被杀人魔打昏的行人才醒来,马智琛便拉着他,一起去巡检司作证。毕竟当时天黑,根本看不清彼此的面相,到了巡检司,有了灯,马智琛取下杀人魔的头套,才知道,他竟然是张祖仁的独生儿子张金宝。 张金宝很快就坦白了,承认所有的案子都是他做的,目的只有一个,报复社会。 第十章 人这一生,一定要跟对人 马智琛也是马家人,他知道这一切吗?想到这一点,余海风心中充满了纠结。自己把他当朋友,可他到底是人还是鬼?他之所以离开马家,会不会因为他早已经知道,马家其实充满了邪恶,他要远离这个罪恶的家庭? 古立德的同年祝春彦在长沙府负责的就是公文往来方面的工作。简单地说,也就相当于今天的政府秘书长,所有来往公文,都需要他先处理一次,分门别类,送给相应部门。 这天,祝春彦接到刑部的一份公文。这份公文列出一串名单,名单中,有一部分人要交部议处,另一部分人,只列出罪名,要求各省议处,再将处理结果上报刑部批准。 这份公文,让祝春彦有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因为列在上面的人,全部是禁烟功臣。 林则徐担任钦差前往广东之前,是湖广总督。湖广之称,源于明朝,当时将现在的湖北湖南设置为湖广省,清朝设置了九位总督,湖广是其一。因为林则徐总督湖北湖南两省,两省官员,跟他走的就比较多。林则徐在广东禁烟,湖北湖南两省,响应也最积极。 继去年九月,进行降旨严办林则徐之后不到一个月,吏部又进一步指示,林则徐暂留广州,由新任钦差大臣博尔济吉特·琦善到任后审问发落。 接到这份文件,祝春彦意识到,有关林则徐的处理,可能就快公布了。而在正式公布之前,所有主张禁烟的官员,全部受到牵连。 这份名单中就有古立德。毕竟,古立德只是一名县令,还够不上交部议处的分量,有关他的处理,由湖南巡抚负责。湖南官场刚刚出现了大变,巡抚裕泰顺利升任湖广总督,吴其浚调任湖南巡抚,从上到下,禁烟派被彻底清算。 与其说祝春彦是担心古立德,不如说他是担心自己。这几年,胡不来往祝春彦处跑得非常之勤,出手之大方,在祝春彦身边,还没有第二个人可比。祝春彦认定胡不来会来事,在长沙竭力替他拓展人脉关系,将他介绍给很多达官贵人。裕泰和乌孙贾这两条线,就是祝春彦替胡不来搭上的。古立德一旦出事,极有可能连累胡不来,而胡不来并非官员,如果被抓起来,就可能供出自己,随后影响到裕泰和乌孙贾。裕泰可是新任总督大人,为了得到这个职位,他不知花了多少银子走了多少关系。他又怎么肯因为一个小小的师爷断送了自己大好前途?所以,他一定会找替罪羊,这个替罪羊,自然就是祝春彦。 祝春彦并没有立即将这份公文交给新任巡抚吴大人。好在吴大人最大的兴趣是摆弄植物,整天带着几个人往野地里钻,了解湖南当地有哪些植物是别处没有的。祝春彦立即叫来自己的师爷宋之樵,对他面授机宜。 宋之樵经过宝庆的时候,拜访了乌孙贾,自然给他送上一份大礼,然后有一番密谈。宋之樵说,祝大人判断,朝廷为了讨好英国人,这次定会全面清算禁烟派,湖南官场,不少人会因此倒霉,位子会空出很多,乌孙大人应该早作谋划。 乌孙贾自然谋划过了。裕泰谋划总督的时候,乌孙贾就在谋划巡抚。他是裕泰的铁杆跟班,以为裕泰只要谋划总督成功,自己的巡抚就铁板钉钉了。不料官场的事,并非遵循某种既定规律,朝廷竟然把巡抚给了吴其浚这个书呆子。 宋之樵的重点不在这里,话题便转到了古立德身上。提起古立德,乌孙贾破口大骂。应该说,乌孙贾之所以未能得到巡抚的位置,与古立德大有关联。宝庆原本是没有土匪的,古立德一来,宝庆就闹出了土匪。这对于知府乌孙贾来说,自然是一个大污点。如果不是这一污点,他竞争巡抚时,胜算就要大得多。 宋之樵更进一步说,若是上面要查办古立德,恐怕还得乌孙大人亲自出手。这件案子,搞不好又要诛连很多人,比如那个师爷胡不来,挺会办事的一个人,可惜了。 乌孙贾一点就通,自然明白胡不来的重要性,说:“这个人不错,确实会来事。要不,麻烦你跑一趟黔阳,让他有时间来找我一下?” 宋之樵要的就是这句话。第二天赶到了黔阳,先见古立德。面对古立德,宋之樵没有必要绕圈子,直接将事情对他说了。 古立德听到这一切,只说了一句话:“真不知道这个冬天熬不熬得过去啊。” 宋之樵以为古立德傻了,什么冬天熬不熬得过去?明明都已经是春天了。他说:“祝大人特别交代了,让你快点想办法。” 古立德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能有什么办法?林则徐大人都没办法可想,我一个六品官,又能想得出什么办法? 宋之樵随后去找胡不来。 胡不来一听说此事,顿时身子一软,脸色煞白,坐在地上,说,“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宋之樵一看胡不来这熊样,心中有点瞧不起他。宋之樵自然明白,自己和胡不来的不同就在于没他胆子大。这个社会出现了一种混账逻辑,只要胆子大,就可以捞到很多钱,有了很多钱,只要肯拍肯送,就可以得到很多官方关系,有了这些关系,便又能保护你更多地捞钱。胡不来就是这样一个人,捞钱的时候几近疯狂,遇到一点事,又吓得魂都没了。 宋之樵说:“这件事,你要快点准备。” 胡不来哭丧着脸说:“怎么准备?这个古立德,自己没本事,把我害惨了。” “我建议你去一趟宝庆,找一找乌孙大人。最好还能去一趟武昌,找一找裕泰大人。”宋之樵没有说明是乌孙贾要求胡不来去找他,而说建议。这就是在帮胡不来出主意,想办法。 胡不来说:“我倒是想去找。可乌孙大人恨古立德啊,他肯帮我吗?” 宋之樵又卖了一个顺水人情,说:“我来的时候,去拜访过乌孙大人,探了一下他的口气,感觉乌孙大人对你的印象还好。这件事,你可要抓紧了,千万不要舍不得钱。钱这种东西,只要你有命,就可以赚。命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宋之樵告辞离开,胡不来送了一张大大的银票。宋之樵跟乌孙贾碰过面,知道此事并不是没有机会,便大着胆子收下了。 第二天一早,赶到万花楼去找王顺清。王顺清果然睡在花蝴蝶的床上,见到胡不来,态度还算热情,说:“胡哥,这么早来了?” 胡不来把门一关,立即破口大骂起来,说:“王顺清你这个王八蛋,我这么帮你,你却在背后使绊子,想害我。” 王顺清有点摸不着头脑,说:“老子日你个乖,这是哪里跟哪里的事?” 胡不来说:“你是不是暗地里把古大人告了?” 王顺清开始还不肯承认,后来,胡不来说:“不说实话是吧?你别忘了,你在守制期间,多少次偷着跑下山,多少次和花蝴蝶住在一起。你不讲情,就别怪我不讲义。” 于是,王顺清不得不说出了实情。 真正要搞倒古立德的,并不是他王顺清,而是乌孙贾。乌孙贾有很多理由恨古立德,第一条,古立德上任的时候,没有去拜访乌孙贾,这是对他的轻视。那时候,乌孙贾已经拿定主意,要搞死搞残这个不懂事的。 这件事,胡不来自然清楚。当初,他陪古立德上任,路过宝庆,曾提醒古立德,应该去拜访宝庆知府乌孙大人,古立德却装着没听到,过宝庆而不停歇。 王顺清说,乌孙贾恨古立德的第二件事,古立德一来,便将这一带闹土匪的事上报朝廷。此事对乌孙贾产生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如果不是闹土匪一事,乌孙贾极有可能当上湖南巡抚,就因为古立德这么一闹,让乌孙贾美梦成空。还有,古立德在黔阳禁烟以及反贪,打击的,都是乌孙贾。当然,还有其他一些事,乌孙贾对古立德,是没有一件事看得惯。于是,乌孙贾组织了一场对古立德的围剿。 为了搞倒古立德,乌孙贾做了很多事,最主要的有几件。 第一件,组织了很多人写信告古立德的状,这些人,既有官员,也有商人,还有普通百姓。其中,为了把事情搞复杂,乌孙贾故意给古立德施加压力,抓了马智能,又暗示马家,是因为余成长一直在告马家的状。马家为了报复余家,便写了一封信举报余成长向赵廷辉行贿。王顺清说:“这件事,你也有份。是你帮马家出谋划策,让他们在举报信中署上余海风的名。” 第二件,乌孙贾派人去和野狼帮的狼王联系,给野狼帮送了一大笔银子,希望狼王在黔阳闹出一些事来。狼王被古立德赶出野狼谷,对古立德恨之入骨,答应乌孙贾,他会一直在黔阳闹事。上次杀崔立等人,并且冒用飞鹰帮的名义,就是其一。乌孙贾要让朝廷知道,古立德好大喜功,谎报军情。明明没有灭飞鹰帮,他却上报说灭了,明明没有重创野狼帮,他却上报说重创。 第三件,乌孙贾还派人去和英国人艾伦·西伯来联系上了,答应英国人,只要赶跑了古立德,就让艾伦·西伯来的烟土进入宝庆府,并且提供一切方便。艾伦·西伯来于是写了一封控诉信,控诉黔阳县令古立德假借禁烟之名,扣押了他五百箱烟土,却隐瞒未上报。这封信,又通过英国的外交使节,转交给了中国朝廷。 胡不来再次大吃一惊:“完了完了,彻底完了。” 王顺清说:“你急什么?就算是完了,那也是古立德完了,与你有什么关系?” 胡不来说:“朝廷如果调查的话,一定会查到我们头上。” 王顺清说:“你傻啊,你不会全部推给古立德?” “我推给古立德,那也要朝廷调查此案的官员信啦。”胡不来说,“看来,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反正我是栽了,万一我在里面顶不住,说了什么对你王大人不利的话,你可别怪我。” 这话可真把王顺清吓坏了,他知道自己是经不起查的,只得放低姿态,和胡不来一起商量过关的办法。办法其实也不是没有,就是和胡不来一起去找乌孙贾。这些年来,乌孙贾收王顺清的好处不少,如果王顺清倒了霉,一定会供出乌孙贾。而乌孙贾一旦倒霉,肯定又会牵连一大片。 见了乌孙贾,自然不会将这所有一切全部说出来,大家都是场中的人,所有的事情,不言自明。何况,王顺清和胡不来,从张祖仁家搜出大量财宝,这些财宝,相当一部分,被他们隐瞒了下来。而现在,他们将这些财宝全部献给了乌孙贾,还加上一些银票。 乌孙贾看了看这些东西,看着王顺清,却故意不看胡不来,问:“王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顺清说:“我们听说,乌孙大人……哦,不是,是朝廷要问古大人的罪。” 乌孙贾说:“古立德祸国殃民,贪赃枉法,被朝廷问罪,是迟早的事。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王顺清说:“和我们是没有关系。只不过,我们担心……” 乌孙贾问:“担心什么?” 王顺清说,他担心很多人会因为这件案子受到牵连。而那些受牵连的人,又可能牵连更多的人。如此一来,就会无休无止地牵连下去,最终会有很多人受害。 王顺清到底在官场浸淫多年,很会说话。他已经明白无误地暗示乌孙贾,古立德一旦出事,自己很可能受牵连,而自己受牵连,势必会影响到乌孙贾。 乌孙贾一阵大笑,说:“我以为是什么事呢。王大人,你多虑了,这件案子嘛,我估计最终还是要落在我的手里,我心里有数。你们放心回去吧。” 乌孙贾一直只和王顺清说话,直到离开之前,他才和胡不来说了一句话。 乌孙贾说:“胡师爷,如果古大人真的出了事,你有什么打算?” 胡不来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直直地站在那里,望着乌孙贾。乌孙贾于是又补了一句:“要不,你来给我当师爷吧。” 胡不来听了这话,心中狂喜。显然,这句话表明他已经渡过了人生最大的难关。他因为激动,双膝竟然自动弯曲,然后就跪下了。 至于古立德,他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劫。在古立德的心目中,他早已经清楚,这不是自己的劫,而是国家的劫,是大清朝的劫。此前,他还一直觉得,只要禁止了鸦片,这个国家,这个朝廷,就仍然充满了希望,一切都还可以从头再来。禁烟派惨败,烟祸将在这个国家肆无忌惮,小小的鸦片烟,不仅会彻底毁掉这个国家的经济,还会彻底毁掉这个国家的国民。正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既然巢都必覆,又何必考虑卵? 事后反思,禁烟派也是得意忘形,自以为有皇帝的支持,便无所顾忌,无所不用其极,把许多事情做过了,也简单化了。至少有三大点,是禁烟派没有考虑到的。第一,禁烟派采取行动的时候,没有考虑可能出现的国际争端,或者考虑到了,却错误地高估了清朝的强大。第二,对于反对派利益触动太大,一开始就摆出欲将其置之死地的架势,不是一开始就有计划有步骤地对反对派进行分化瓦解,而是采取高压手段,反倒促成了他们团结一致,拼死一争。第三,禁烟派内部不纯洁,很多人只不过是通过禁烟敛财,加上具体执行者大肆贪污,给对手抓住了把柄。 古立德的这些反思,自然永远不会为人所知了。事实上,他所反思的,并不是一时一世的现象,而是中国官场的痼疾。几千年来,中国官员,都是这样当官这样做事的。往往是越大的事,官员们越会拍脑袋执行。鸦片战争如此,后来的戊戌变法同样如此。翻开中国历史,这样的例子,可以找到几千宗,却从未引起过重视。 此时的古立德,心中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悲壮。 自己的生死,是置之度外了,但家人不应该受到冲击,这是他此刻唯一想到的。 古立德对妻子说:“我反复想过了,你在这里不适合,还是带着闺女回去吧。” 古妻目瞪口呆。丈夫当了一生的官,虽然到了五十多岁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但她也没什么怨言。毕竟,六品官七品官,总是要人当的。何况,国家这么大,当大官的毕竟是少数。最让她痛苦的莫过于,人家当官发财,他们不仅没有发财,一两年才能见上丈夫一次。好不容易他外放了,说从此再不和她分开了,岂知现在又变了。 古立德说:“唉,有些话,我也不好对你说,你们还是回去吧。好在家里有些田产,你们好好守着田产,日子还能过下去。” 古静馨一听这话,急了。她也不知道当初父亲说的那些话,到底是当真还是开玩笑,不管如何,她心里现在有了马智琛。如果现在就回去的话,她和马智琛的亲事,还不黄了?这话,她不好向父亲说,只能去找马智琛。 马智琛虽然破了杀人魔案,可洪江又出了个土匪杀人的大案。这个案子之后,又冒出一个余海风失踪案。古立德到洪江走了一趟之后,交给马智琛一个新的任务,留下,好好查一下这件案子。古立德指示马智琛,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快找到余海风,将这件案子查清楚。所以,马智琛一直留在洪江。 古静馨租了一匹马,快马加鞭赶到洪江,找到马智琛。 见到马智琛,古静馨第一句话就说:“我们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马智琛一下子愣住了,问:“我们的事?我们的什么事?” 古静馨说:“事到如今,你不承认了?” 马智琛还在犯糊涂,说:“承认什么?” 古静馨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只得豁了出去,道:“我们的亲事啊。” 马智琛先是一阵狂喜,接着是莫名其妙,道:“你不是坚决不肯嫁给我吗?哪来的亲事?” 古静馨明白了,难怪马智琛此后再没有提起此事,原来是因为当初自己说过的那些话。此时,她自然不肯认账了,说:“我说过吗?我什么时候说过?” 马智琛说:“你说过,我认识你的那天,你就说过,第二天到我家,你也说过。” 古静馨说:“我没有。” 马智琛还要就此争个明白,古静馨此刻哪有这个时间,就说:“好,就算我说过,现在,我收回,那你呢?还娶不娶我?要娶的话,就快点,不然,没有机会了。” 经过一番交谈,马智琛才知道,古静馨心里早就有了自己,只是因为马智琛没有提亲,事情才没有着落。而现在,古立德要将她和母亲送回老家,她知道,这一回去,若是再想嫁到洪江,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她急着跑来找他,希望他立即去向父母提亲。 马智琛自然想过提亲的事。问题是,他和家里彻底闹翻了,婚姻这种事,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父母做主,他怎么能去提亲?听说古静馨和母亲随时有可能离开黔阳,马智琛也急了,顾不得许多,和古静馨一起赶回了县城。 古立德见到马智琛,才突然想起,不仅仅只有妻子女儿需要安排,还有一个人需要安排,这个人就是马智琛。马智琛是自己招到县衙当差的,而且干得还真是不错,连破几个大案。自己一旦成为阶下囚,还会有谁来考虑马智琛的问题?所以,见到马智琛的那一刻,古立德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向巡抚大人写一封推荐信,把马智琛推荐到长沙去。 古立德说:“智琛,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让你去一趟长沙。” 马智琛问:“什么事?” 古立德说:“你去巡抚衙门送一封信。这封信非常重要,一定要亲手交给巡抚大人。你先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写信,写好信,你今天就出发。” 马智琛原本想说的事,被这件事给堵回去了。古静馨在一旁急了,拼命向马智琛使眼色。马智琛突然意识到,过了这个村,便没有这个店了,突然鼓起勇气,说:“古大人,我想问您一件事。” 古立德原本已经迈步向书房走去,听了这话,立即转过头,问:“什么事,你说吧。” 马智琛说:“您曾经答应把静馨许给我,这话,还算不算数?” 古立德看了看马智琛,又转头看了看他身后的女儿,心中明白了,说:“我当时是有这个想法,可静馨坚决不同意,我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古静馨立即说:“我愿意。” 古立德说:“现在愿意,已经晚了。” 古静馨说:“我不管,我就是愿意。” 古立德还真放心不下这个女儿。转而一想,马家可是商人家庭,现在自己是县令,要开这门亲,他们当然愿意。可要不了几天,自己就会变成朝廷罪犯,那时,他们会怎样对待这门亲事?与其那时马家悔婚,让女儿一生背上阴影,不如不开这个头。 “我说不行就不行。”他扔下这句话,进了书房。 古静馨便对马智琛说:“你是死人啊,你快去求我爹啊。” 马智琛觉得自己是在高攀,既然古大人如此肯定,那就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了,自己再去求他,岂不是更没面子?他站在那里不说话。 “马智琛。”古静馨大叫一声,“你想好,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可是,古大人他,他不是……”马智琛的意思很明显,既然已经被拒绝,他绝对不好意思再第二次开口了。 “哎呀,真被你急死。”古静馨猛地跺了一下脚,转身出去。 没过多久,古立德拿着一封信出来,交给马智琛。马智琛接过信,说:“那我现在就走。” 古立德说:“你一定要亲手交给巡抚大人,不要让其他任何人转手。” 马智琛答应一声,向外走。古立德又叫住了他,道:“智琛啊,你和静馨的事,不是我狠心,我是有苦衷啊。算了,这件事,以后你就知道了,你去吧。” 马智琛站在那里,看了古立德几眼,很想说,我只爱静馨,就算再苦再难,我也不在乎。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转过身,准备离开,可古静馨刚才那特别的眼神,在他的面前晃动。他知道,只要跨出这个门,他将永远失去古静馨。 马智琛再次转身,在古立德面前跪下来。 古立德一惊,问:“智琛,你这是干什么?” “我求您,把静馨嫁给我。”马智琛说,“您刚才说,您有苦衷,我不知道您的苦衷是什么。但我知道,我爱静馨,这一辈子,我只想娶她。” 古立德好半天没有说话,而马智琛却说了一大堆话。他要尽一切所能,争取这最后的机会。古立德终于开口:“你是说,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好好照顾我的女儿?” 马智琛说:“我答应您,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好好照顾静馨。” 古立德终于下定决心:“那好,你路过洪江的时候,顺便回家一趟,让你家人来提亲吧。” 离开县衙,马智琛并没有停歇,立即出城。从黔阳到长沙,要路过洪江,他想,父亲已经不认自己了,只能找母亲。同时,他也担心,自己要赶去长沙,父亲如果不同意怎么办?古大人若是趁着他去长沙的这段时间,将静馨母女送走了怎么办? 让他没料到的是,古静馨又一次等在城门外。马智琛向她解释,古大人已经同意马家提亲,他去长沙之前,会先回洪江,向母亲说起这件事。 古静馨却说,她害怕这是父亲的托词。只要他一去长沙,父亲就有可能将她送走。 马智琛也担心古大人是托词。可是,上次带古静馨去洪江,只能算是约着一起去游玩,这次一起去长沙,差不多就等于私奔了。马智琛觉得不妥,一再劝古静馨先留在黔阳,等他回来再说。 古静馨说:“你怕什么?反正,我走我的路,你走你的路,与你没有半点关系。” 马智琛知道古大人的这封信是急件,不能耽搁,见古静馨实在不肯返回,也不理她,拍马向前奔去,古静馨则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跟了一段距离,他不得不放慢速度,让她追上来。 “这事,如果让古大人知道,他会杀了我。”马智琛说。 “我不管,反正我不回山西。”古静馨说。 ※※※※※※※※※ 马占山和马智源去了一趟鹰嘴界。 崔立和余海云虽然已死,可余成长和崔玲玲还在,而且,余海云还有一个儿子余涵秋。斩草若是不除根,会后患无穷。 马智琛那混账小子,又在拼命调查这件事,无论如何,他和整个白马镖局,都不能动这个手,一切还得靠狼王千人斩。 马占山和马智源是被蒙面带进来的,这是狼王的规矩。马占山倒喜欢这个规矩,他才不愿让野狼帮的土匪看清。两人被带进来时,狼王的周围还有很多人,马占山抱了抱拳,道:“大当家的,这些人能不能……” 狼王明白他的意思,一挥手,所有人都出去了,只留下白狼和罗小飞。罗小飞其实已经猜到来人是马占山父子,她想亲眼看一看,所以故意不走。没想到狼王说:“小飞,我的儿,你也去吧。” 没办法,罗小飞只好离开。白狼亲自替马占山取下面罩,马智源自己取下面罩。 狼王问:“马总镖头,我让你查的事,查清楚了吗?” 狼王让马占山查的,就是余海风的下落。余海风是狼王的亲生儿子,马占山已经从土匪口里知道了。而余成长怀疑崔立、余海云等是余海风勾结土匪杀的,因而见面时,便刺了他一枪。当晚,昏迷不醒的余海风神秘失踪这件事,马占山也在第一时间派人告诉了狼王。狼王一面派人潜入洪江,暗中查找余海风的下落,一面委托马占山调查这件事。狼王之所以把这件事交给马占山,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马智琛正受古立德之命在调查此事。 马占山说:“已经查清了,余海风死了。” “死了?”哗啦一声,狼王手中的酒坛子掉在地上,碎了。 白狼瞪大眼睛惊叫:“死了?怎么死的?” 其实马占山根本不知道余海风的消息。最初,他想讨好狼王,确实调查过一番,可这么多天过去了,竟然连一点音信都没有,他因此冒出了另一个主意。马占山说:“最近,我才搞清楚。余成长当天晚上将余海风偷走并且杀害,埋在了嵩云山。” 白狼说:“既然是这样,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马占山说:“我查了这么长时间,实在查不到一点线索。我想,这事真是奇怪了,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不翼而飞?再说了,谁会抢走余海风?除了余成长,还有谁会干这件事?所以,我就开始盯着余成长。”马占山停下来,指着儿子马智源,“有一天,他躲在余家,偷听到了崔玲玲和余海霞的谈话。” 狼王瞪着马智源:“她们说什么?” 所有一切,马占山和马家其他人早已经商量好了,并且演练过很多遍。马智源说:“余海霞不太相信是余海风杀了舅舅和哥哥。崔玲玲就说,孩子,你哪里知道,他根本不是我和你爹的儿子,而是土匪的儿子。我不知道崔玲玲为什么这样说,从小,我就知道余海风是余成长和崔玲玲的儿子,没想到,崔玲玲却说不是。后来,余海霞又问,余海风现在在哪里,为什么突然不见了?崔玲玲就说,他已经死了。你爹当天晚上从回生堂把他偷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狼王信了马智源的话,在他看来,马家应该不知道余海风是土匪的儿子这件事。他一声哀号:“传令下去,集合所有兄弟,老子要为风儿报仇。” 白狼不十分相信马占山,说:“大哥,这件事……” 狼王眼一瞪:“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其实,就算没有余成长杀余海风的事,狼王也要找余成长报仇的。当年,余成长差点杀死自己,又害得自己没了妻子没了孩子,这个仇,他怎么可能不报?他从云南一路而来,最后落脚湘西,就是为了找儿子和杀余成长。这么长时间,他之所以一直没有动余成长,是想先设法让儿子认了自己这个老子,再找余成长算账。现在,既然儿子生死不知,去向不明,他也就没有必要等了。至于马占山所说,到底是不是真的,根本没有关系。 此外,乌孙贾给了一大笔钱,希望他在黔阳县境内搞事。拿人钱财,自然要替人消灾,这是土匪的本分。上次虽然劫了余家马帮,可那是在宝庆之外,现在,自然就是付清这笔账的时候。 狼王带着队伍一面向洪江赶,一面进行周密安排。黄狼、黑狼等几个人,住进万花楼,暗中看好花蝴蝶。另外在城内各处安排了人,以便接应。当然,更多的人马,并没有进入城内,而是安排在巫水边,随时准备控制渡口。 在城里吃过晚饭,狼王带着程正光等三个人,向风云商号走去。昔日,风云商号一到晚上,就在门前挂上两排红灯笼。遭此大难之后,余成长万念俱灰,到了晚上全关门,门口不再挂灯笼了。因此,与旁边的灯火辉煌相比,风云商号显得冷冷清清。 狼王千人斩走到商号前面,白狼从某个阴暗处钻出来。 “都安排好了?”狼王问。 白狼说:“大哥请放心,都安排好了。” 狼王又问:“人都在吗?” 白狼说:“余成长和他老婆都在。” 狼王对程正光说:“去,你去叫门。” 程正光上前拍门,叫道:“余掌柜……余掌柜在家吗?”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余成长的女儿余海霞。余海霞见面前站着两个陌生人,便问:“你们有什么事?” 话音刚落,程正光已经一手抄了余海霞,直接跨进门来。余海霞正想叫喊,程正光已经伸出手,将她的嘴捂住。紧跟程正光之后,狼王以及白狼等进来。白狼进来的同时,打了一声呼哨,埋伏在四周的土匪从各处进入,将风云商号团团围住。 狼王虽然没有进过风云商号,但对里面的一切,十分熟悉,他早已经派过很多人以做生意为名,进来侦查过。狼王领着白狼等,直接闯进了余家的客堂,程正光则推着余海霞进来,并且已经松开捂住她的手。 余海霞惊叫了一声:“爹!” 余成长已经明白了一切,冷冷地道:“终于来了?可以现真身了吗?” 狼王走了出来,他一步一步走到余成长面前,双目如刀,狠狠地盯着余成长。余成长冷静地盯着他。两人在无声地厮杀着。客厅里一片沉寂。 狼王千人斩先开口说话了:“余成长,可还记得我是谁?” 余成长神色镇定自若:“不曾记得你是谁了!” 狼王哈哈一阵狂笑:“快三十年了,你不记得我,我可是天天记得你呀!” 余成长心中微微一动,冷冷地道:“你是罗大毛?” 崔玲玲惊讶万分:“罗大毛?你还没有死?不可能呀!” 狼王一双凶狠的眼睛转到崔玲玲身上,咧开嘴巴,得意一笑:“你们都没有死,我怎么可以先死?当年,你应该多给我几拳,或者,你把我埋深一点,就不会有今天了……” 崔玲玲看看女儿被控制,睁着一双恐惧的眼睛,又看了看丈夫余成长,却是泰山崩于眼前也毫不变色。 余成长冷冷地道:“这么说,所有的事,都是你搞出来的?” “是。”狼王说,“你大概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天吧?” 余成长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的事情,跟孩子无关,你放了她!” 狼王嘿嘿一阵冷笑:“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我们的事情,跟孩子无关!可是你为什么杀了我儿罗海风?” 崔玲玲颤声道:“海风……死了吗?” 狼王狂怒道:“你杀了我儿,你儿就该死!”他的话音刚落,白狼手中的尖刀就插进了余海霞的胸口,再拔出来,余海霞的胸口有一股鲜血喷出。 崔玲玲大叫一声:“海霞!”向罗大毛扑过去。与其同时,余成长飞身而起,扑向狼王。 但一切都晚了,三声枪响,余成长、崔玲玲身上中枪,人被巨大的气浪掀翻,倒在地上。 枪声就是命令,其他土匪,大开杀戒。 上次办完余海云和崔立的丧事之后,余成长将大多数下人遣散了,目前家中只有不足二十人,护院的只有八个人,其余的都是帮佣的女性和下人的子女。这些人,哪里是几十名土匪的对手?不一刻工夫,他们全都被杀了。 狼王不慌不忙,走到崔玲玲身边,看了看,发现她已经死了。他又走到余成长面前,一刀下去,将余成长的脑袋切了下来。 “都看看,还有没有活的,一个不留。”狼王命令。 所有土匪开始搜查,白狼还四处看了看,没有发现一个活口,他们才离开风云商号,向万花楼赶去。快到万花楼门口时,狼王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余成长不是有个孙子吗?你们见到没有?” 白狼也才突然想起此事,说:“真是怪了,没有见到孩子啊。” 狼王想,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余海云的媳妇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如果她们此刻在忠义镖局,就不能攻上门去。另一种可能,刘巧巧带着孩子躲在家里,没有被发现。狼王对程正光说:“你带几个人回去,仔细搜。” 程正光答应一声,折身而返。狼王和白狼等人,直接去了万花楼。 刚禁烟那会儿,万花楼的生意冷落过一阵。几个月后,禁烟的动静小了,洪江的生意,也开始慢慢恢复。最能体现洪江繁华的,便是这万花楼。只要万花楼的生意冷了下来,就只有一个原因,洪江的经济出了问题。 事实上,花蝴蝶的进项还远不止这个万花楼,自从胡不来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花蝴蝶赚钱的速度,突然快了许多。女人嘛,总想寻个出身,胡不来已经答应过她,再过几年,等古立德离任的时候,自己肯定也不会留在洪江了,那时,就把她带走。就这么一个承诺,把花蝴蝶的魂都给勾走了。可最近有好一段时间,胡不来再没有来过,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花蝴蝶正想着这事时,听到外面乱了起来。她暗吃一惊,连忙出门,来到三楼,正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却见两个人拿枪顶着她,喝道:“不准叫,叫就打死你。” 狼王安排得非常仔细,先进来的黑狼黄狼等人,各自搂了一个妓女,在床上欢闹了一通,便坐在房间里喝茶,和妓女们胡调。他们其实是在等待。狼王到达,并没有立即进入,而是由几名小土匪先进去了。这几名小土匪进入,立即大喊一声:“土匪打劫,都给老子别动。” 狼王等人,随后进入。 万花楼有很多打手,这些人听到外面有动静,跑出来一看,里面竟然站着几十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有刀枪,打手们自然不敢有任何动作。 听到外面有响动,黄狼等人早已经冲了出去,他们的目标,就是花蝴蝶。 狼王一直担心带着女人不方便,所以禁止任何人带女人上山,因此,以前在抢劫过程中,若是遇到女人,他们就会先抢后奸。自从见过花蝴蝶,狼王就再也忘不了她,每晚都想着和她做出一些动作来,也暗暗发誓,一定要把她抢上山当压寨夫人。 花蝴蝶阅人无数,自从上次被狼王抢走又被刘承忠救下,她就意识到,狼王一定不会死心。今晚见了这阵式,她心中早已经明白过来。身临险境,花蝴蝶并不慌张,而是柔声问:“大爷要抢钱吗?要多少,我全给你!” 黑狼吼道:“老子不抢钱,抢人。” 花蝴蝶心中一沉,却假装惊讶:“大爷要抢什么人?” “女人。”黑狼说过,将手中的麻袋一抖,当头罩下。 花蝴蝶眼前一黑,身子一轻,就被黑狼装进麻袋,扛在左边肩膀上。 与此同时,整个万花楼各个房间的男人,全都被赶了出来,而那些当红妓女,和花蝴蝶一样,都被装进了麻袋,由一个土匪扛着。一部分土匪在里面看守那些嫖客和打手,另一部分已经离开。 与此同时,早有土匪发出了行动信号,洪江城里不同的方向,响起密集的枪声,土匪们同时大叫:“野狼帮血洗洪江了,野狼帮血洗洪江了。” 整个洪江城就乱了。王顺清从睡梦中惊醒,立即带了汛兵,向响枪的地方赶。其实,他也不敢跑太快,毕竟,人家手里有枪,自己只有刀,这么冲过去,一定会送死。 狼王之所以搞出这么大动静,倒没有想过杀更多的人,只是要掩护大家出城。 洪江没有城门,要出城实在太容易,唯一的麻烦是要过渡。官渡到了晚上就停了,渡船就在岸边。城里一闹起来,两边渡口的土匪,立即将官渡接管。狼王等坐上渡船,扬长而去,王顺清却无可奈何。 ※※※※※※※※※ 余海风醒来的时候,看到面前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看不清面相,但能辨别,是一个女人。女人正低着头,坐在木盆前洗衣服。房间里有一股很浓的药味,余海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想动一动身体,立即感到胸部有剧烈的疼痛。 “罗──小──飞──”余海风能想起并且能肯定一定会对自己好的女人,只有罗小飞。 “海风,你醒啦?”女人站起来,走近他。 女人的形象在他的面前变得清晰了些,竟是水佛寺的女尼。那天,他和刘巧巧以及王熙美去水佛寺还愿,曾经见过她。 余海风惊讶万分:“你……” 女尼淡淡地说:“贫尼法号无尘。你已经昏迷了四天,终于醒了。” 余海风想起来了,他被父亲刺了一枪,不久就昏过去了,后来的事情,他半点都不知道。他问:“这是哪里?” “这里是水佛寺的后院。”无尘说。 “水佛寺后院?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是怎么来这里的?”余海风问。 无尘说:“你啊,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可是,你受了重伤,这伤大概一时半刻也好不了。你不要急,在这里慢慢养伤,你想知道的事,有机会我告诉你。” 余海风确实感到自己非常虚弱,才说了几句话,浑身就像没劲一样,心里虽然有很多疑问,却也没有再说。 十几天后,余海风的身体有所恢复,便很想知道更多的事。但是,无尘却不肯对他说,只是递给他一本书,说:“你要是觉得身体好些了,又觉得躺在这里无聊,就看看书吧。” 余海风拿过那本书,纸张已经泛黄。他翻开一看,是熟悉的武术招数,其中有家传的枪法。余海风心中一颤:“师父,这不是我家传的武功吗?” 无尘点了点头:“没错,是你外公家流传下来的武功秘籍,你往最后看……” 余海风强忍住心中的好奇,翻到后面,却是舅舅传给自己的追魂腿法。余海风仔细一看,上面是十二招,每一招之中都蕴涵多种变化。余海风看了几招,暗暗心惊。舅舅崔立只传给自己十招,有两招根本没提起过,更为关键的是,舅舅传授给自己的,只是皮毛,许多应该有的变化,舅舅从来没有说起过。 余海风惊讶地抬起头,望着无尘。无尘也凝望余海风,良久,才缓缓地道:“别急,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好在你现在身体开始好转,但估计也不是一两个月的事。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等你伤养好了,有些事,我会告诉你的。” “可是……”余海风简直不知该怎么问,又觉得面前这位师父身上,有太多神秘。 无尘说:“你现在伤没好,这些功夫,还不能练。不过,你可以按照书上所写的练气,这对于你的恢复,是有好处的。” 又过了十天,余海风可以下床走动了,那本武功秘籍里所有的一切,他已经记得滚瓜烂熟。无尘对他说:“我知道你已经记住了书中所有的招数,但是,光记住没有用,还要勤练,要用心去感受。当然,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也不能过多地练。如果你觉得精力还行,就简单地动一动,一边动一边背那些招式,在心里练。” 余海风心里其实很急,他希望自己能快点好起来,好起来后,他要去报仇。 舅舅之仇,弟弟之仇,七刀叔之仇,继辉哥之仇,整个忠义镖局之仇。血海深仇,压在他的心头。白马镖局为什么要杀这些人?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要搞垮忠义镖局,要成为洪江第一镖局。可是,仅仅只是想成为洪江第一,便如此大开杀戒?这马家人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官府,那些人为了搞倒古立德,竟然置人命于不顾。 马智琛也是马家人,他知道这一切吗?想到这一点,余海风心中充满了纠结。自己把他当朋友,可他到底是人还是鬼?他之所以离开马家,会不会是因为他早已经知道,马家其实充满了邪恶,他要远离这个罪恶的家庭? 另一方面,他又不急着离开。一来,他还没有完全康复,也没有学好秘籍中的武功。二来,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无尘师父和自己之间,似乎有着什么特别的渊源,这个渊源,似乎又牵连着这本秘籍,牵连着更多的秘密。虽然无尘是个出家人,可许多时候,余海风能够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一种特别的光芒,一种凡尘俗世的灵光。 又一个月过去了,余海风的身体基本康复,余海风一直等着无尘师父向自己说点什么,可是,她一直没有说。余海风已经没法再等了,相对于无尘师父所背负的秘密来说,余海风更希望知道家里的情况,忠义镖局的情况以及洪江的情况,他更需要去寻找报仇的机会。 这天傍晚,他和无尘一起吃饭。饭食非常简单,全部是无尘自己种的蔬菜,却美味可口。无尘一个劲地劝他多吃点,可他想着怎样向无尘开口,吃得很少。无尘显然看出了他的心事,主动问:“想家了?” 他点了点头。 “想知道我俗世的身份?”无尘又问。 余海风再次点了点头。 无尘很平静地说:“我的俗家名字叫崔飞莺。” 余海风猛地惊呆了。崔飞莺,这个名字,早已经深深地埋在他的心底,却从未被他提起过。“崔……飞……”他说不出口。 “是不是听说过这个名字?”无尘仍然显得十分平静。 “难道说狼王……不,野狼帮的那个罗大毛说的,都是真的?”余海风问。 无尘放下碗,看了他一眼,“我的名字,你是从那个人口里听说的?你爹,还有你娘,从来没有说过?” 余海风的眼泪已经流出来,虽然无尘仍然没有说出真相,可他已经猜到了。他摆了摆头,“我有好多疑问,一直想找爹问一问,可是……每次,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想知道真相?”无尘问。 余海风重重地点了点头。 无尘说:“那个人告诉你的,有一点是真的,别的,可能都是假的。” “一点?哪一点?”余海风问。 无尘说:“你的生身母亲不是崔玲玲,崔玲玲是你的小姨。你的生母叫崔飞莺,也就是我。” 尽管余海风已经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可得到这个答案时,他仍然十分震惊。他想,他应该做点什么,可是他慌乱得很,唯一能做的,便是先站起,然后跪在无尘的面前。他张开了嘴,想叫一声娘,可是,这个字就是吐不出来。 无尘摸着他的头,“孩子,起来吧,你没有必要给我行这样的大礼。你的生身母亲是崔飞莺,而我现在是无尘。” 余海风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抱住了无尘的双腿,哭着叫道:“娘──” 无尘显然动了俗世的尘念,眼泪流了下来。她轻轻抱着余海风的头,“孩子,我之所以出家,之所以取名无尘,就是想抛弃俗世的一切尘念。可是,无论如何,我都抛不下你,所以,我才来到洪江,进入水佛寺。” 随着无尘的讲述,余海风才知道,爹和娘以及舅舅之所以不讲他的身世,之所以对他充满了怀疑,是因为他的出生,本身就是一桩罪恶。 狼王罗大毛告诉他的一切,前半部分是真实的。罗大毛确实悄悄地爱上了崔飞莺,只不过,崔飞莺爱上的是余成长。那次,余成长决定从西藏返回,便带崔飞莺回洪江,禀明父母后,和崔飞莺结婚。罗大毛意识到,若是等余成长返回,自己便永远没有机会了。他借机给崔飞莺喝了药,令她昏迷,然后趁着晚上,将她掳走。 崔义雄夫妇发现罗大毛和女儿崔飞莺不见了,立即追上来。罗大毛知道,带着崔飞莺,自己一定走不快,很快就会被崔义雄追上,自己虽然身强力壮,论武功,却不是崔义雄夫妇的对手。所以,他设置了一个陷阱,诱使崔义雄夫妇掉进陷阱中,然后将其杀害。 罗大毛不仅杀害了崔义雄夫妇,而且强奸了崔飞莺。为了防止崔飞莺逃跑或者自杀,罗大毛将崔飞莺的手脚都捆了。崔飞莺之所以没有自杀,除了自己被捆之外,还有一个原因,罗大毛偷了崔家的武功秘籍。崔飞莺只好假意迎合罗大毛,希望有机会将武功秘籍拿回或者毁掉。 不想,崔飞莺怀孕了。 余成长从西藏返回顺丰客栈,得知变故,发誓要杀掉罗大毛,救出崔飞莺。罗大毛自知不是余成长的对手,便东藏西躲。正是在到处躲藏之时,崔飞莺抓住一个机会,拿回了武功秘籍。罗大毛以为是逃跑时遗失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也就是这时候,余海风出生了。崔飞莺在月子里,身边又多了个襁褓中的婴儿,影响了罗大毛逃跑,终于被余成长追上。两人一场恶战,罗大毛身负重伤,昏死过去。眼见罗大毛必死无疑,崔飞莺自知无脸面对余成长,便跳河自杀。 余成长见罗大毛身上多处受伤,且流了大量的血,认定他已经死了,就算没有死,大概也活不成。便不顾罗大毛,抱起余海风去找崔飞莺。 余成长没想到的是,罗大毛并没有死,昏迷几天后,又活了过来。余成长并没有找到崔飞莺。崔飞莺跳河后,不久就昏迷了,随后随着流动的河水漂了很长距离,才被好心人救起。崔飞莺辗转回到顺丰客栈,才知道客栈早已经关闭,余成长带着崔玲玲、崔立以及余海风,去了洪江。 崔飞莺自然知道,她和余成长之间的情缘已了。可是,她放不下儿子,于是,她随后也到了洪江,在水佛寺出家。 这个真相,令余海风震惊不已痛苦非常。狼王罗大毛杀害了自己的外公外婆,又杀害了自己的舅舅和弟弟,还强奸了自己的母亲,毫无疑问,他应该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问题是,他竟然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娘──”余海风哭道,“我该怎么办?” 无尘没有说话,她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孩子身上,背负着太多的仇恨,太多的血雨腥风。他还不知道,他的养父余成长、养母也就是小姨崔玲玲以及妹妹余海霞以及余家二十三口,全部被罗大毛杀了,这可是灭门惨祸。崔余两家,全部被罗大毛杀了,她能对儿子说报仇的话吗?她如果让儿子去报仇,那就是让儿子去杀他的生身父亲。这话,她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还有一件事,你大概很想知道吧?”无尘说,她不得不转换了话题。 余海风抬头,看着母亲。 无尘说:“你一定不理解,白马镖局为什么要杀死你舅舅和你弟弟?” 余海风又是一惊:“难道这里面也有什么秘密?” 无尘说:“有关这件事,我也只是猜测。很多年前,你的祖外公,也就是我爷爷,在西北打伤过一个大盗,那个大盗就姓马。这件事,我小时候听你祖外公说过,说那个大盗杀人如麻,死于他手中的人,不计其数。你祖外公一家,就有四个人死于他手中。后来,你祖外公隐姓埋名,跟在他身边两年,才找了一个机会,用十二追魂腿法把他打成重伤。这个大盗有三个儿子,你祖外公担心仇家寻仇,严格规定子孙后代,任何人,不准公开使用十二追魂腿法。” 母亲这样一说,余海风突然明白了很多事。他隐约听说,子祥爷爷出殡的头天晚上,弟弟海云受到攻击,不得已用了追魂腿法。舅舅和母亲一度怀疑那个袭击弟弟的人是自己,而马智琛曾亲口向他承认,是他袭击了海云。此后,余家人曾经被人一再袭击,原来是马家想查清,追魂腿法到底是不是余家祖传。 余海风原本急着下山,听了母亲所讲的这一切,他倒不急于下山了,根本原因在于,有很多事,他还没有想清楚,尤其是怎么对待鹰嘴界上的那个人。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崔飞莺也就是现在的无尘,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近三十年来,自己没有尽到半点人子之责,尽管她说她现在是无尘,了无尘念。但余海风觉得,在自己处理所有的凡尘俗事之前,应该多陪一陪母亲。 他不说下山的话,无尘也不再提这个话题。这样一来,两个月很快过去了。 在余海风留在水佛寺的这几个月时间里,外面发生了很多事。 首先,余家惨遭灭门惨祸,万花楼数名妓女被土匪抢走。乌孙贾立即参了古立德一本,说这一切均因为古立德好大喜功,明明没有剿灭土匪,却谎报军情,致使野狼帮坐大。他建议将古立德革职查办。同时,为了便于剿匪,他还建议由王顺清暂代黔阳县令一职,同时兼任洪江汛把总,专职负责剿匪事宜。 湖广总督裕泰当即下令,着宝庆知府乌孙贾督办古立德一案。 乌孙贾亲自前往黔阳县衙,将古立德带走。好在古立德事前有了准备,将妻子送回家了,女儿虽然不知去向,古立德却已经猜到,一定是跟着马智琛去了长沙。事情过去都已经这么多天,马智琛并没有从长沙返回,这说明巡抚大人将马智琛留下了。 古立德是被枷走的,囚车经过黔阳县城的时候,古立德的心中,有一种苍凉感。整个黔阳县城,竟然没有一个百姓对他表达哪怕一点点同情或者别的情绪。此时,他才意识到一点,官员对老百姓做了好事实事,那是本职,是分内之事。历史上无数次出现的万民伞或者夹道相送之类的事,一定是假的,是做出来的。 和古立德一起被带走,却没有被囚枷的,还有胡不来。几天之后,胡不来摇身一变,成了乌孙贾的师爷,被派回了王顺清身边。此时的胡不来,既是乌孙贾的师爷,又是王顺清的师爷。 另一件大事,王顺清不仅接管了黔阳县民团,还组建了洋枪队。这支洋枪队共有三十条洋枪,都是王顺清找洪江商人捐助的。洋枪队组建之后不久,王顺清搞了几次剿匪行动,声势闹得不小,却没有一次是针对野狼帮的,先后把周边四股土匪肃清,因而得到了朝廷的表彰。王顺清也清楚,剿灭野狼帮根本不是他的事,甚至不是宝庆府的事,必须三省会同,才能完成。 第三件大事,艾伦·西伯来再一次来到洪江。西伯来给洪江带来了两样东西,一是带来了洋枪,让王顺清组建了洋枪队,一是带来了鸦片。洪江那些被古立德查封的鸦片馆,又开了起来。当然,大多数鸦片馆已经易主,其中,白马镖局从王顺清手里买走了九家,成了洪江最大的鸦片馆幕后老板。当然,马家并没有公开经营这些鸦片馆,而是请人打理。表面上,白马镖局,仍然是他们的主业。 也是在此期间,无尘将洪江的这些变化告诉了余海风。最后一次说明的是余家的灭门惨祸。 得知余家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余海风自然不可能再留在山上了,当天晚上,便下了山。 ※※※※※※※※※ 夜黑如墨。 忠义镖局,刘巧巧的闺房之中,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烛光跳跃。刘巧巧坐在床边,深情地凝望着熟睡的孩子,喃喃地说:“孩子,快些长大,练成一身好武功,为你爹、爷爷、奶奶,舅公、姑姑报仇……” 她说着,泪水无声地滚落。 窗户上有了轻轻的响动。 刘巧巧抬起头来,看到窗外站着一个人。 刘巧巧心中一凛:“谁?” 窗外传来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是我,别大声。” 刘巧巧犹如见到鬼一般,充满了惊恐。余家经历惨祸,虽说都是野狼帮所为,可是,野狼帮和余海风的关系,始终都是一个谜。余海风神秘失踪之后,再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谣言倒是不少。最大的谣言说,余家所遭遇的惨祸,都是因为余海风联络了野狼帮。余海风根本就不是余成长的儿子,而是野狼帮大头领狼王千人斩的儿子。余海风因为仇恨弟弟余海云抢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所以才会害余家全家。 “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刘巧巧问。 “什么话?我当然是人。”余海风说,“我在山上养了几个月的伤,刚刚才听说家里出了事。” 刘巧巧说:“你是不是来杀海云的孩子的?孩子就在这里,你要杀的话,连我一起杀了吧。” “你说什么?”余海风说,“海云是我的弟弟,涵秋是我的侄儿,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刘巧巧说:“整个洪江都在说,你杀了海云,也是你灭了余家全家。” “别人不相信我,连你也不相信我?”余海风问道。 刘巧巧摆着头,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现在只是孤儿寡母,你如果要杀就杀吧,我保证不会反抗。”说着,刘巧巧闭上了眼睛,微微扬起头,似乎等着余海风下手。 余海风被刺激了,说:“你等着,我一定要证明给你看。”说过,余海风准备翻窗而出,刚到窗口,又犹豫了,停下来对刘巧巧说,“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现在,你都要替我做一件事。你去把二姑父叫来,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跟他说。” 刘巧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已经不相信余海风了。 “真把人急死了。”余海风说,“你去把二姑父叫来,我一说,你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现在,我们两家的血海深仇,没有二姑父帮忙,我根本报不了。” 刘巧巧暗想,他既然要我去叫伯父,我何不趁这个机会逃走?想到这里,她一句话没说,抱起儿子,立即出门,直接进了伯父的房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刘承忠也不敢完全相信余海风了,他并没有和刘巧巧一起过来,而是在家里进行了一番部署,才独自来到刘巧巧的房间,见了余海风。 余海风和刘承忠谈了很长时间,直到天快亮时,才悄然离去。余海风要去长沙找马智琛,有些事,他必须向马智琛证实。 马智琛之所以留在长沙,是因为古立德给湖南巡抚吴其浚写的那封信。 吴其浚不同于其他官员,他是一个植物学家和矿物学家,专攻科学,爱惜人才,一生政绩平平,可学术成就卓著。他虽出生于官宦之家,却没有一点官架子,每到一地,先四处搜寻当地的植物标本。吴其浚一年前才由江西学政升任湖南巡抚,其时,湖南的禁烟运动轰轰烈烈。对于禁烟,吴其浚是支持的,但他本人只醉心于研究植物,很少过问禁烟事宜。此次,朝廷要打击禁烟派,他虽然有个人看法,却也没有表露。 马智琛拿着古立德的信,找到吴其浚。吴巡抚看看信,又看看马智琛,问道:“你知道这信里写的什么吗?”马智琛摆了摆头,说:“古大人只告诉我,这是一封很重要的信,他要求我必须亲手交给大人。” 吴其浚将信交给马智琛,说:“你看看吧。” 马智琛接过信,认真看了一遍,睁大眼睛望着吴其浚,说:“我不明白。” 吴其浚说:“古大人把你推荐给了本官,从现在起,你就跟在本官身边吧。” 既然巡抚大人这样说了,马智琛不得不留下来。若是让他自由选择的话,他肯定回黔阳。在黔阳,古立德是马智琛人生的旗帜。如果你是牛人,未来你也许能成为很多人的旗帜。但在你还年轻的时候,还不成熟的时候,你需要有一个目标,有一杆旗帜。旗帜的作用,就是能让你永远按照正确的道路前进。将这种理论总结成一句话,人的一生,需要跟对一个人。 对此,马智琛是有深刻认识的。他如果没有跟着古立德,今天的他,仍然跟在父辈的后面,为仇恨而奋斗,并且去制造更多的仇恨,使得仇恨成为一个永远都解不开的结。他很幸运,命运让他跟了古立德,对人生对社会,他有了全新的认识,也有了人生的旗帜。 此外,他还要把古静馨送回黔阳。她跟着自己跑到长沙来,古大人一定不知道,此刻还不知会多么着急呢。 然而,巡抚大人将他留了下来,他倒没想过依靠巡抚大人获得一个什么样的前程,而是觉得,既然是古大人推荐,巡抚大人又这么说了,他就不应该再有异议。马智琛在长沙租了房子,先把自己安顿下来,准备找个恰当的机会,把古静馨送回去。 没想到,马智琛还没有进入工作状态,却传来一个意外消息,古立德被革职查办。 听说这个消息,古静馨抱着马智琛哭了,哭得死去活来。古静馨说,智琛,我爹不是个贪官,他当官这么多年,没有往家里拿过一分钱。我爹是被冤枉的,你一定要救我爹。她还说,难怪爹要安排我和娘回老家,原来,爹早已经知道这个结果,他是在替自己安排后事。除了你,我再没有别人依靠,你如果不救爹,我就只能看着爹死。 马智琛怎么帮?他只是一个小人物,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官场边缘人,除了去找吴巡抚,他没有别的门路。 吴其浚听了他的话直摆头,说:“你想过没有,古大人为什么把你推荐给我?因为他已经知道会有这一天。” 马智琛说:“古大人是个清官,而您,身居巡抚之职,您若不肯救他,没有人能救他。” 吴其浚说:“很多事,你不了解。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清官还是贪官,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以自己的方式推动世界的发展。这就像很多人一起推一辆车,有些人想朝这个方向推,还有些人想朝另一个方向推。你如果想让车子按照自己所希望的方向走,就一定得把阻力消除。” “清官会成为阻力?”马智琛不明白,“如果清官会成为阻力的话,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希望?岂不是要贪官横行了?” 吴其浚说:“这个问题太深了,不是一句两句能够说清的。我只能告诉你,没有人能救得了古大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就连皇上也救不了。” 这句话给了马智琛巨大的打击。如果说连皇上都救不了古大人,那古大人不是只剩死路一条了?再说,皇上若是连一个清官都救不了,这个世界,还有希望吗?马智琛有一种质朴的认识,他觉得,像古大人这样的人,就不应该受此劫难。无论如何,他都要救古大人。 从此,马智琛成了一个上访户。吴其浚还没有给马智琛正式安排工作,他每天去衙门,也就点个卯而已。他的所有时间,都用于写状子,替古立德申冤。那时候没有邮政,这样的状子写好,需要找人传递,每传递一次,都需要一大笔钱。马智琛和家里实际已经没有联系,经济来源不足,一时间穷困不堪。 正是这时候,余海风找到了他租住的房子里。 余海风登门的时候,马智琛正坐在小院的树荫下写状子。天气实在太热了,马智琛一手拿着笔,一手拿着扇子,上身完全赤裸,身上挂满了汗珠。既因为治安好,也因为家徒四壁,没有可偷的,马智琛的家,连门都没闩,余海风一推门就进来了。 马智琛抬头看到余海风,既惊且喜,几乎是叫着说道:“海风哥,是你啊,太好了。”他因为激动,手发抖,一大团墨,掉到了面前的纸上。 余海风看了马智琛一眼,说:“很意外,是吗?” “当然,太意外了。”马智琛说,“那天,我把你送到回生堂,晚上你就不见了。我在洪江查了好几天,一点线索都没有。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很简单,马智琛、刘继煌他们将余海风送往回生堂时,无尘和水佛寺的几名僧尼恰好路过。无尘知道受伤者是余海风,自然要跟过去看看。水佛寺有一名僧尼是从洪江出家的,她在洪江有一幢老屋,后来就作为水佛寺的僧尼在洪江落脚的场所。无尘叫她们去那幢屋子等自己,她跟着进了回生堂。大概由于人太多太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余海风身上,也可能由于余海风这边的人以为她是回生堂的人,而回生堂的人,又误以为她是送余海风来的,谁都没有注意她。待她听说余海风可能昏迷好几天,并且很可能永远都醒不来时,心如刀绞。她当时做出一个决定,要把海风带回水佛寺。 当天晚上,她轻而易举将昏迷的余海风带离了回生堂,和其他僧尼在落脚点会合,第二天一早,租了一架板车,将余海风拉出了城。守城的团丁见是僧尼,也没有检查。 因为无尘是自己的母亲,马智琛又在官府从事调查方面的工作,余海风不好说明此事,只说:“或许是意外际遇吧,不然,我可能已经死了。” 马智琛见余海风不愿意说,也就没有细问,只是问:“这次到长沙,又是押镖?” 余海风说:“不是,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马智琛一愣,问:“找我?什么事?” 余海风说:“既然我们以兄弟相称,我也就不绕弯了。我想问问你,马家和崔家有世仇这件事,你知道吗?” 马智琛吃惊地看了余海风一眼,略显犹豫,然后说:“既然你这样问,那就说明,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承认,我们马家的孩子,从小就是在仇恨教育中长大的。” 余海风站起来,向马智琛走了一步,问道:“你们到洪江,就是为了找崔家报仇?” 马智琛摆了摆头:“不,其实,我们根本不知道仇家是谁,我们找了整整二十年。” 余海风问:“那后来怎么找到的?因为那次你偷袭海云?” “对那件事,我后悔死了。”马智琛说,“而且,我更后悔的是,我回到家,欣喜若狂地把这一发现告诉了他们。” “后悔?你为什么后悔?”余海风不相信地质问。 “当时我没有后悔。”马智琛说,“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当时我是欣喜若狂。我攻击海云,只有一个原因,他和巧巧结婚了,我恨他。我只是想打他一顿,出一口气,没料到他使出了十二追魂腿法。所以,我太兴奋了,回去后,立即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家人。” 余海风进一步问:“所以,你的家人就请雷豹分别偷袭余家人,想知道追魂腿法是不是余家祖传,是这样吗?” 马智琛说:“后来,我跟着古大人干了。我从古大人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也明白了很多东西。我突然明白,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其实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们不应该一代又一代去以仇恨的方式化解仇恨。” “你的意思是说,你爹以及你叔叔他们干了什么,你不知道?”余海风问。 马智琛看了余海风一眼,反问:“你想问什么?” 余海风说:“我已经问得很清楚。你叔叔马占坡和雷豹,还有你几个哥哥,杀死了我的舅舅、弟弟、七刀叔以及另外八个人。” 古静馨恰好从里面出来,听到此话,大吃一惊。 “海风哥,你说什么?那十一个人,是智琛的叔叔杀的?”她问。 余海风指着马智琛:“你问他。” 古静馨问:“智琛,这是真的吗?” 马智琛看着余海风:“如果我说知道,你是不是要杀了我?” “是。”余海风说。 “那你杀了我吧。”马智琛说。 余海风再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说,你知道?” “不,我不知道。”马智琛说,“可是,我确实知道他们想那样干。” 余海风抽出刀,又抓住衣襟,挥刀将衣襟割断,道:“马智琛,我告诉你,这个血海深仇,我是一定要报的。你们马家,杀了我全家,我也要杀你马家全家。当然,你除外。有一天,你可以找我来报仇。我会等着你的。” “海风哥,你听我说……”马智琛想劝余海风,可余海风已经转身出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离开长沙,余海风直接去了鹰嘴界。 狼王千人斩以前一直不愿意带个压寨夫人,认为带个女人是麻烦,自从见到花蝴蝶之后,他改变了主意。把花蝴蝶抢回鹰嘴界之后,他就感叹自己以前白活了,多么美妙的生活呀!有了花蝴蝶之后,他再也不带土匪出去抢劫了,天天和花蝴蝶缠在一起,饮酒作乐,逍遥如神仙一般。偶尔,他也会想起余海风,有些小伤心,同时也更努力地在花蝴蝶身上播种,想尽快把失去儿子的损失补回来。 狼王、白狼、灰狼等人,围在一起喝酒作乐。上次从万花楼抢了十几个妓女,狼王随后进行了分配,整个野狼帮的大头领,每人分得一位如花似玉的夫人,还剩下几个,便成了公用财产。大家正喝得高兴的时候,一名土匪从外面跑进来,人还没站稳,便叫:“大当家的,少当家的回来了。” 狼王看了一眼坐在身后的罗小飞。罗小飞满脸的狂喜,立即站了起来。狼王道:“你作死啊,胡说什么?少当家的不是在这里吗?” 土匪说:“不是,不是二少当家的,是大少当家的。” “大少当家的?”狼王的手一颤,手中的酒杯跌在地上,“你是说海风?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独眼狼一脸兴奋:“没死,活蹦乱跳的。” 话音刚落,余海风在一群土匪簇拥下进来。罗小飞在狼王和土匪对话时,已经向外冲去,恰好和余海风迎面撞上,她一下子扑进了余海风的怀里,惊喜地叫道:“海风哥,我就知道你没有死。” “谁说我死了?我不是好好的吗?”余海风说。 狼王一阵大笑,说:“好哇好哇,你回来就好。你告诉我,是不是回来和小飞结婚的?” 余海风看了看怀中的罗小飞,罗小飞也正抬头看他,脸早已经红了,既期待又害怕。余海风说:“是。” 狼王又是一阵大笑:“太好了,摆酒,现在举行婚礼。” 余海风挥起一只手,道:“慢,我有一个条件。” “条件?”狼王愣了一下,转而又说,“没逑问题,只要你和小飞结婚,别说一个条件,就是一万个条件,老子都答应你。” 余海风说:“我不要一万个条件,只要一个。” “说。”狼王说道。 余海风说:“我知道,你杀了我的养父、养母、舅舅、弟弟和妹妹……” 不待余海风说完,狼王大笑起来:“好,狗日的,好。你把余成长和崔玲玲称为养父养母,说明你已经知道,你不是他们亲生的。就冲这一点,你所有的条件,老子都答应。” 余海风说:“我知道,在背后策划这件事的,还有其他人。到底还有哪些人,是怎么策划的,你必须告诉我。” 所有人全部愣住,竟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在场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余海风进一步说:“如果你觉得不便当着众人的面说,可以叫他们先出去。” “笑话,老子有什么不能当着他们说的?”狼王说,“老子是土匪,土匪做事,敢做就敢当。老子现在就告诉你一切。” 白狼在旁边小声地说:“大哥……” “怕个逑啊?”狼王说,“坦白地说,一开始,老子也没想过要杀这么多人。那些人跟老子又没仇,老子杀他干什么?老子原打算只玩死余成长一个人。” “可后来,为什么变了?”余海风问。 “因为乌孙贾想老子变。”狼王说。 接下来,狼王将乌孙贾怎样找他,马占山又怎样与他合谋的事,全部说了一遍。说完之后,他问余海风:“你的条件,老子已经满足了,你给老子一句话,这个婚,还结不结?” 余海风咬了咬牙,说:“结。” 狼王猛地在身边的椅子扶手上拍了一下,说:“好,说到做到,是老子的种。今天就结。都给老子听好了,少当家和二少当家今天结婚,给老子杀猪宰羊,办婚礼。” 众土匪一阵欢呼。 第二天中午,狼王起床了,伸了个懒腰:“安逸,真他妈的安逸,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睡就睡,就是做皇帝,也不过如此吧?” 花蝴蝶早已经梳妆打扮得漂漂亮亮:“大当家的,海风和小飞早来了,等你吃饭呢!” 狼王精神大振:“我儿来了,怎么不早点喊我嘛?” 花蝴蝶嫣然一笑:“我本想喊你起来,是海风不让我喊的,说让你多休息一下。” 狼王感叹:“有儿就是好呀!老子以前搞错了。” 花蝴蝶忙问:“大当家的以前什么错了?” 狼王说:“老子应该生三十个儿子,睁开眼睛一看,全是儿,哈哈哈……” 花蝴蝶微微一笑:“现在也不晚嘛!” 狼王道:“看夫人的本事了。” 花蝴蝶正色道:“不是看我的本事,是看大当家的本事。” 两人说笑着,来到山洞口。竹桌子前,余海风和罗小飞早已经等在那里,两人同时站起来,罗小飞叫了一声:“爹。”余海风却没有开口。 狼王也不计较,坐下来,大叫一声:“拿酒来。” 过了半天,小土匪也未能拿酒过来。狼王发起脾气了,才有一名小土匪跑过来,说:“大当家的,已经没有酒了。” “没有酒了?怎么会没有酒了?”狼王十分气愤。 小土匪说:“昨晚,两位少当家的结婚,酒都喝完了。” 余海风道:“要不,我带几个人去搞点酒回来?” 狼王看了余海风一眼:“你去搞酒?怎么搞?” 余海风说:“这附近有什么大户人家没有?我去叫他送点酒来。” 狼王道:“大户人家?这附近的大户人家,都被我们变成小户人家了。” 旁边的一名小土匪说:“邵家坪的邵连生,不是大户人家吗?” 狼王说:“那个老东西,一点都不识相。如果不是离这里太远,老子早把他的家拆逑了。” 余海风说:“给我五十个人,我保证让邵连生给我们送酒来。” 狼王吃了一惊:“你要打邵家坪?老子派人去过几次,那个邵连生,理都不理老子。你如果真想打邵家坪也行,野狼帮全体出动,你打前锋,老子押后,血洗邵家坪,扬你的名,立你的威。” 余海风冷冷地说:“不用,五十个人足够。” ※※※※※※※※※ 邵家坪,两面临水,一边靠山,离鹰嘴界有两百多里路,人口数千,是一个大镇。邵家坪全部是邵姓,族长邵连生,八十高龄,有十一个儿子,六十多个孙子,一百多个重孙。邵连生这一族,就有一千多人,全部居住在邵家坪。相邻几个寨,也都是邵姓为主,合在一起,就有近万人。 鹰嘴界周围两百里范围之内,没有被野狼帮洗劫的大户人家,只有这一处。根本原因在于,这个家族势力太大,野狼帮那点人,如果进入邵家坪,就会被团团包围。因此,周边匪患虽然严重,却没有任何土匪敢轻易到邵家坪闹事。 这天上午,邵连生和往常一样,在四儿子邵四虎的陪同下,先到祠堂处理族中事情,然后到镇东门防护墙上转了一圈。 邵连生银须垂胸,高瘦,精神矍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没有拄拐杖,右手捏着一串佛珠,说话的时候,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数着佛珠。 一个年轻人跑上防护墙,一边跑,一边摇晃着手里的信喊:“祖爷爷,有人给您写的信。” 邵四虎不以为然,接过信,双手递给了父亲。邵连生接过信,信封上端端正正一行字:邵连生亲启。他微微点了点头,才慢慢把信打开,拿出来一看: 邵老先生福寿安康:本人野狼帮铁面狼,初入匪行,无半寸建功,威信难立。久闻邵家坪富裕繁华,欲借粮食五十担,猪十头,酒一百斤。我等为一口饭而活,仅此而已。素闻邵老先生德高望重,仁义为怀,望以子孙百姓为念,不至邵家坪血流成河。君本仁义,匪亦有德行,倘若成全,必永保邵家坪平安。明日正午,当登门拜见。铁面狼敬上。 邵连生认真地看了两遍,眉头微微一皱。 邵四虎问道:“爹,什么人给您写信呢?” 邵连生平静地道:“土匪。” 邵四虎大吃一惊:“土匪?” 邵连生把信递给儿子,邵四虎接过去,看了看,哈哈一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妄想!” 邵连生望着远处的山林,不快不慢地问了句:“你认为土匪是妄想?” 邵四虎斩钉截铁:“简直是痴心妄想!还不知道天高地厚。” 邵连生缓缓地摇了摇头:“不,他是有备而来。” 邵四虎奇怪地又看了看信,看不出究竟哪里是有备而来了。 邵连生说:“你看他写的字,端正整齐,刚劲有力,直透纸背,这说明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 邵四虎又看了看:“有文化又如何?” 邵连生道:“土匪不可怕,就怕土匪有文化,有文化的土匪,就懂得用脑子。我们在明,他在暗,我们可以防备一天,也可以防备一月,但总不能没有疏忽的时候吧?” 邵四虎道:“爹,邵家坪几十年不也是安然无恙?” 邵连生一声长叹:“那是以前没有遇到这么有文化的土匪!你看他的信中,条理清楚,不卑不亢,绵里藏针,暗藏杀机,此必非凡人也!” 邵四虎道:“可是爹,总不能他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吧?倘若这样,今天他来,明天别的土匪又来,那邵家坪岂非永无宁日?” 邵连生微微一笑:“当然,先回祠堂,召集镇上长老们商议一下,事关重大,不可大意。” 邵家祠堂,镇上重要人物都到了,大家看了这信,议论纷纷,但没有一个人答应给粮食给猪。 邵连生让大家回家,夜里多安排壮丁巡逻,并淡然一笑:“大家不要过多担心,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明天中午,我们都能看到他究竟是何方神圣了。” 邵连生回到自己家中,吃过晚饭,休息一下,按时上床睡觉。几十年养成的习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改变。 第二天一早,邵连生起床,穿戴整齐,却发现放在床头柜子上的佛珠不见了。这串佛珠是四十多年以前一个高僧所送,意义重大,是邵连生随手之物,今天居然不见了。 很快,全家人都惊动了,将邵连生的房间翻了个遍,很多被邵连生遗忘多年的东西都找了出来,就是不见这串佛珠。 邵连生若有所思:“不用找了,是我的东西丢不了,能丢的就不是我的东西。” 邵家几兄弟都很纳闷:“这东西不应该丢呀!” 邵连生摇了摇头:“也不用找了,准备迎接客人!” 中午,余海风和罗小飞站在邵家坪东门口。余海风穿着黑色衣裤,脚穿布鞋,扎着绑腿。腰上悬挂着两把刀,一把长刀,一把短刀,他的这两把刀是朱七刀的遗物。他的脸上,带着一个铁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鼻子,嘴巴,这个面具是余海风特意打造的。罗小飞紧扎短打,扎了两条辫子,腰上插着一把短洋枪,一把弯刀。 罗小飞抬头望了望防护墙,低声问余海风:“行吗?” 余海风挺直如一杆标枪,他没有看罗小飞而是问了句:“你害怕吗?” 罗小飞昂了昂头:“有你在,我什么也不怕。” 余海风道:“只要不怕,就一定行。” 罗小飞道:“时间差不多了。” 余海风双手一抱拳,对防护墙上大喊:“本人铁面狼,要拜见邵家坪邵连生邵老前辈,烦请通报一声。” 防护墙上,早已经等候着几十条壮汉,手里提着刀枪棍棒,为首的是邵连生的长子邵大虎。 邵大虎看了看下面两人,疑惑地问:“难道就他们两个人?” 邵四虎道:“不,还有一些在山林之中,没有露面。” 邵大虎道:“两个人,一个戴面具,一个女人,还真有些稀奇。” 邵四虎道:“大哥,爹说他们是有备而来,要见见他们,想知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邵大虎大手一挥:“他两个人,又不是三头六臂,在邵家坪能翻出个什么浪?开门!” 防护门打开,一辆马车缓缓而出,赶车的人正是邵连生的第二个儿子邵二虎。他把马车赶到余海风和罗小飞的面前,双手一抱拳:“在下邵二虎,有请两位。” 余海风双手一抱拳:“有劳。”和罗小飞上了马车。马车掉头进了镇门,罗小飞回头一看,后面跟了一大队壮丁。余海风端坐车上,目不斜视。 马车停在邵家祠堂门口,两边站满了男女老幼,年轻人手中拿着刀枪,怒目而视。余海风和罗小飞坦然下车,余海风双手抱拳,团团一揖,朗声道:“在下野狼帮铁面狼,见过各位父老乡亲!” 邵二虎手一伸:“请。” 余海风和罗小飞昂然进入祠堂,祠堂两边摆放着椅子,正中坐的是邵连生,他的右边,有两个空着的椅子,很显然是给余海风和罗小飞准备的。 余海风进入祠堂之后,又是一抱拳:“在下铁面狼,这位是我的夫人罗小飞,见过邵老前辈,见过邵家坪各位长辈!” 罗小飞也抱拳施礼。 邵连生站起身,还了一礼:“当家的和夫人光临邵家坪,有失远迎,请坐,上茶。” 余海风也不客气,坐了下来,罗小飞坐在余海风旁边。邵家几兄弟进来,一字排开站在邵连生身后。 一个年轻人端来两碗茶,邵连生道:“当家的,夫人,小寨粗茶,请不要见怪。” 余海风端起茶,淡然喝了一口。邵连生正色道:“当家的,你就不怕茶中有毒?” 余海风道:“茶中下毒,是土匪强盗所为,不是邵老前辈所为。” 众人微微变色。 邵连生面不改色:“当家的既然已经为匪,为什么要戴着面具?难道还怕人知道?” 余海风抱了抱拳,正色道:“我仅仅为了一饭而为匪,愧对先人,所以戴着面具。” 邵连生道:“如果仅仅为了一口饭,天下哪里不能活命,为什么非要做匪呢?须知一日做匪,终身为匪,年轻人来日方长,三思而后行啊!” 余海风淡然道:“人各有志。” 邵连生道:“人各有志,你若执意为匪,老夫也就没必要多说什么。只是你找邵家坪借粮之事,邵家坪人口众多,又不是富裕之地,实在没有办法,还请当家的带领兄弟们到别的地方转转?” 余海风没有立即应答,而是看了看坐在下面的邵家众长老,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邵老前辈,是否和族中诸位长老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邵连生说:“不用了,老夫可以做主。” 余海风用手在身边的八仙桌上拍了拍,然后拱手道:“既然如此,告辞。”说完站起来向外走。罗小飞似乎不明白余海风的意思,看了看余海风,慌忙站起来,跟过去。 邵连生没料到土匪说走就走,颇为惊讶,转头看两人刚刚坐过的椅子,在罗小飞坐过的椅子上,赫然有一串佛珠。邵连生大惊失色,立即叫道:“二位请留步。” 余海风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停下,转过身,问道:“莫非邵老前辈改变了主意?” 邵连生说:“老夫愿与当家的交朋友。” 此话一出,邵家坪其他人,全都目瞪口呆。余海风却十分平静,拱手一礼,道:“谢谢邵老前辈错爱。” 邵连生说:“时候也不早了,舍下备有薄酒,我们畅饮一杯,如何?” 余海风连忙说:“恭敬不如从命。” 邵连生做出一个手势:“请。” 余海风说:“邵老前辈请。” 邵连生向外走,顺手拿起了那串佛珠。邵家人看到这一动作,才突然明白,这串不翼而飞的佛珠又神秘出现,一定大有渊源。毫无疑问,面前这个土匪,既然能来无影去无踪地深入邵家坪拿走一串佛珠,就一定能来无影去无踪地到邵家坪杀人。 邵家确实准备了丰盛的午餐,邵连生将余海风让到主宾位,余海风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下。邵连生端起酒,向余海风敬酒时,说了一番话。邵连生说:“我看当家的少年才俊,文采风流,自是大有前程,为什么会去当土匪?当家的难道不觉得可惜?” “谢谢老前辈看重。”余海风说,“既然邵老前辈看得起,在下也就直话直说。当土匪,我也是半路出家,信中已经写得很清楚,初入此行,正要成名立万。如今这世道,相信邵老前辈比我看得明白,江湖之中行走的,恐怕不一定是匪,而是民,庙堂之上坐的,恐怕不是一定是官,而是匪。如此世道,想清白做人,都是一件难事,邵老前辈以为呢?” “当家的所言,令老夫汗颜啊。”邵连生说,“老夫命贱,活了八十岁,确实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世道了。” 余海风说:“老前辈说看不懂这世道,是谦虚,以老前辈的经历阅历,自然比我看得多看得清。我倒是想请教邵老前辈,世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邵连生摆了摆头:“我年轻的时候,有很多人叫嚷要反清复明。我还觉得那些人荒唐,没有大清朝,又哪来的康乾盛世?没想到如今国家却乱成一团。” 邵连生和余海风相谈甚欢,竟如遇到知音一般。 最后,邵连生答应余海风,不仅如数送出粮食牲畜和酒,而且,以后每年都愿意送出相同数目。 临行,邵连生亲自将余海风送到寨口,并且留下话,只要是余海风来,邵家坪绝对视为上宾。 余海风回到野狼帮,跟他同行的有独眼狼和麻子狼,这两人拳脚功夫不行,嘴巴上的功夫却不小,添油加醋说得神采飞扬,人人皆知。 狼王吃惊不小:“我儿,就这么简单?” 余海风微微一笑:“就这么简单,不战而屈人之兵,此乃用兵之上策。” 黑狼说:“我们不是兵,是匪。” 余海风自信地道:“匪也是兵,兵也是匪。” 狼王一心迷着花蝴蝶,对于土匪行径,倒是不上心了。余海风上山之前,他们已经数个月没有下山抢劫,真正是坐吃山空,山上的物质,已经开始匮乏。其他几个手下,见狼王整天只是搂着女人,自己恰好也有女人,自然懒得过问此事,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其他小土匪,已经有意见了。他们上山为匪,不就是为了发财吗?现在这样下去,哪里有财可发? 余海风弄回这批物质,令山寨的生活条件立即改善。狼王也希望余海风尽快成为一名真正的土匪,便将整个野狼帮的事务,全部交给了余海风。 余海风采取同样的手段,为野狼帮弄回来大批物质,比狼王四处抢劫弄回来的多得多。野狼帮开始有些人说,跟着少当家就是好,不用打打杀杀担惊受怕,一样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余海风在野狼帮的威信,差不多都快高过狼王了。 余海风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大,所到之处,一些小股土匪以及那些被逼走投无路的农民纷纷投靠,队伍迅速扩大。几个月时间,增了两百多人,野狼帮扩大到八百人的规模。这个扩张速度,引起了白狼等人的不安。一方面,这些人都是余海风招进来的,他们担心余海风形成自己的势力之后,对野狼帮其他头领的地位形成影响。其次,他们也担心,家大业大,支出也大,野狼帮一旦没有能力养活这么多人,内部就会乱起来。第三,新加入的人太多,有没有可能让官府钻空子,派进来一些探子? 这些话传到狼王耳边,狼王完全置之不顾。在他看来,自己一把年纪了,打打杀杀的日子,终究不是个了局,是该考虑把一切交给儿子的时候了。儿子有儿子的搞法,自己肯定要支持,就算是万一出点什么问题,那时候自己再出手也不迟。此外,有了花蝴蝶之后,他的许多想法变了,除了享受鱼水之欢,他还想趁自己年轻,和花蝴蝶生几个孩子。 余海风也知道,野狼帮的几个当家的,有人支持自己有人反对自己,也有人持有保留态度。他就是要看清野狼帮这些当家的态度,以便将来某一天,自己好各个击破。同时,他还要在野狼帮树立威信,建立自己的班底,这也是他快速扩充队伍的原因。 和狼王相比,余海风的做法,还有一个最大的不同,他十分注意情报网的建立。余海风很快建立了一个隐蔽的情报网,这个情报网,不仅把触角伸到了宝庆、黔阳以及洪江等地,在土匪内部,余海风也安插了一些人,秘密收集土匪队伍内部的情报。 此前的野狼帮,见人就抢,见女人就奸,完全没有原则。余海风却建立了一整套规则,对于鹰嘴界周边的富裕人家,他采取安抚策略,像对待邵连生一样,和他们交朋友,建立良好的双边关系,并且在需要的时候,对他们予以保护。如此一来,野狼帮在当地,大受欢迎,其威信比官府高得多。 野狼帮毕竟是土匪,既然是土匪,就一定要抢劫。余海风深知这一点,他也会带着土匪去抢劫,但他所抢的,有一定规则,对于普通的富商,只要肯出血,决不伤人。他痛下杀手的,永远是两类人,一类是贪官,一类是鸦片商人。 整个宝庆地区,最大的鸦片商人有两个,一个是英国人艾伦·西伯来,一个是白马镖局。 西伯来运来的鸦片数量虽然多,可他要承担沿途的运输费用,又要给乌孙贾、王顺清这些官场保护伞交保护费,价格也就高很多。何况,他要供应整个宝庆地区甚至全湖南,货品供不应求,价格自然就高。白马镖局虽然开了很多鸦片烟馆,表面上,他们与这些鸦片烟馆没有关系。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还是传了出去,洪江人都知道,马家成了最大的鸦片商人。仅仅靠西伯来供货,已经不能满足马占山的鸦片需求,马家自己有运输保障能力,因此组建了马帮,往来于云南和洪江之间,去时,运的主要是洪江各商号的茶叶等,回来就只运鸦片。 余海风会派人去各家鸦片烟馆收保护费,尤其是宝庆府,他收得最多。有几家鸦片烟馆仗着背后有硬靠山,对野狼帮不理不睬,几天之后,余海风一定会亲自带人上门,将其鸦片烟馆砸得稀巴烂,原先报出的数目,要加倍收取。 宝庆的鸦片烟馆,不少是和知府大人乌孙贾有关的,这些老板自然会找乌孙贾告状,乌孙贾愤怒了,公开表示要剿匪。可是,还没容得他行动,就收到一封信,写明野狼帮按照乌孙大人的要求,在洪江杀了三十七人,每人收白银一万两,请知府大人列出还款时间表。 从此,宝庆那边再没有消息,野狼帮来往于宝庆,完全不受限。 余海风虽针对鸦片商人,但从来都没有动过西伯来和白马镖局。 转眼间,夏天过去了,秋天在不知不觉间到来。 这段时间,是狼王一生中最舒坦的一段日子。整个野狼帮,有儿子余海风替他打理得井然有序,唯一的遗憾,是余海风还没有叫他爹。不过,叫不叫,他都是他爹,这一点,没有任何人改变得了。狼王倒也无所谓,心想,就算你不叫,将来有一天,你生了儿子,还能不叫老子爷爷?你身上流着老子的血呢。此外,他和花蝴蝶之间,那真个叫只羡鸳鸯不羡仙。 这一晚,花蝴蝶告诉狼王,以后只怕不能这么疯狂了,狼王问为什么,花蝴蝶说:“我有了。” 狼王大喜:“真的?太好了,老子又要当爹了……” 花蝴蝶道:“对于女人来说,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当妈!当家的,明天我们去找个寺庙烧个香,感谢一下菩萨,好不好?” 狼王满口答应:“应该的,距离这里三十多里有个三清寺,我们明天去烧香!老子是该拜拜菩萨了!” 第二天,狼王千人斩早早起来了,他带了十个小土匪就出发。余海风正领着土匪们出早操。这也是余海风定出的新规矩,以前的野狼帮,从来都不用操练,可余海风不仅每天早晚操练,还制定了严格的纪律,操练不认真或者不参加操练者,均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余海风见到一行人站在门口,似乎要出远门,便走过来,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他仍然没有叫爹,也没有叫花蝴蝶小妈,眼睛甚至都没有看他们。 狼王想,狗日的,总有一天,老子要让你叫,口里却说:“整天在寨子里,闲得蛋疼,老子带你小妈出去转转。”狼王没有说明自己的目的,对于这个儿子,他还是有一定警惕的,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余海风说:“多带几个人吧,这样安全。” 狼王说:“怕什么?这方圆百里,都是老子的地盘,谁还敢把老子怎么样?” 几个小土匪早已经准备了两抬滑竿,程正光在一旁指挥。狼王先扶花蝴蝶坐上去,然后自己上了另一抬滑竿。狼王也没看余海风,挥了挥手:“起,走逑了。” 小土匪将滑竿抬起,一行人出了山门。余海风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才走回训练队伍。 狼王一行走了十几里小路,又走了几里大路,前面的山峰上,三清寺已经遥遥在望。 花蝴蝶道:“停下来,你们累了,歇一歇好登山。” 四个土匪把花蝴蝶放下来,他们的确也累了,难得花蝴蝶这么好心。土匪们坐在地上休息,花蝴蝶走下滑竿,来到狼王身边,道:“当家的,我去那边方便一下。” 狼王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花蝴蝶说:“算了,我怕你看着我,我会拉不出来。” 狼王一想也是,便说:“那好,你别走远了,有什么事,叫一嗓子。” 花蝴蝶独自向旁边的树林走去。狼王从滑竿上下来,捶了捶自己的腿,说:“狗日的,老子以前一口气能跑一百里,现在坐着滑竿走二十几里,就觉得腰酸背疼,老子是真的老了。” 一个土匪说:“大当家的不是老了。” 狼王把眼一瞪,道:“不是老了是怎么了?” 土匪望了望花蝴蝶消失的地方,咧开嘴巴一笑:“好菜废饭,好女废汉,大当家的,你被夫人磨平了。” 土匪们一起哄笑:“确实!” 狼王并不生气,心中反而乐滋滋的,笑骂道:“你们晓得个逑!” 忽然有一个土匪惊叫起来:“土匪来了!” 狼王骂道:“老子就是土匪,哪里还有别的土匪……”话没有说完,他看到旁边的小山丘后冒出十几个脑袋,箭一般向他们扑过来。 果然是土匪。 狼王喝道:“来的是哪一路的,老子是野狼帮大当家狼王千人斩。” 那些冒出来的人已经冲到他们面前,手中清一色长棍,挥动如风如电一般,已经有几个刚刚跃起的土匪被打倒在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狼王忙拔出短洋枪。也就在此时,狼王见浓眉大汉手中一动,他暗叫,不好,有暗器,顺势向旁边移动了那么一点,以便让过暗器。不料旁边又有一人出手,第二波暗器袭来,狼王再次避让,第三波暗器又来了。只不过一瞬间,三个人分别射出了三波暗器,其中一件暗器击中了狼王的手腕,狼王顿觉手腕一麻,手中的洋枪,飞落在地。 狼王知道自己不能去捡枪,否则就可能被对方一击而中,他迅速拔出大斧,向后一跃,站稳身形,看看自己的身边,除了程正兴等几个人之外,大部分小土匪已经被打倒。再看对手,刚才向自己发起攻击的,是忠义镖局的大镖头刘承忠和弟弟刘承义,另一个是陈铁锋。联想到上次刘承忠救走花蝴蝶,狼王有些明白了,原来这婊子和刘承忠有一腿,两人暗中互通信息呢。 好汉不吃眼前亏嘛,以自己目前的实力,肯定不是忠义镖局的对手,狼王哈哈一笑:“原来是刘总镖头啊,真是巧啊,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 刘承忠双目冒火,咬牙切齿:“说巧也不巧,刘某特意来会一会大当家的。” “好哇好哇,走,到我们寨里去,我和总镖头痛痛快快地喝几杯。”狼王说着,四处看看,准备溜走。 刘承忠说:“大当家的盛情相邀,刘某敢不从命?不过,要喝酒也不急在一时,有一笔账,要等我先算过再说。” 狼王和刘承忠闲扯,是想找机会逃走。刘承忠和狼王闲扯,则是为了让其他人把狼王的保镖全部干掉。狼王自然明白形势对自己极其不利,听了刘承忠的话,道:“那好,刘总镖头你先算账,我回山上等你。”说完,转身便要走。 那边,陈铁锋早拦在他的面前,怒目圆睁。狼王不得不停下来,看着刘承忠,道:“刘总镖头,你算你的账,干吗要拦着我?” 刘承忠说:“老夫要算的,正是与你之间的账。” “我们之间的账?我们之间,有什么账?”狼王故意装糊涂。 刘承忠说:“你杀犬子继辉,这是第一笔账。你杀我镖局九口,劫我镖车,这是第二笔账。你杀我妻弟全家二十余口,这是第三笔账。你杀我侄女的丈夫,让其年轻轻便守寡,这是第四笔账。” 狼王只想脱身,说:“是这个账啊,这个账,你算不到我头上。” 刘承义说:“死到临头,你还不承认?” 狼王道:“笑话,老子好汉做事好汉当,有什么事,老子不敢承认的?只不过,你们所说的事,第一,是宝庆知府乌孙贾大人要我做的。第二,是白马镖局出钱买老子杀人的。就算你们要算账,也要找他们算去。” 刘承忠说:“他们的账,我自然要找他们算。但你作恶多端,恶贯满盈,这个账,今天是一定要算的。你有什么遗言,快点说,否则,就没有机会了。” 狼王千人斩一生杀人放火,坏事做绝,早就料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他根本不害怕。此时此刻,出于求生的本能,他想垂死挣扎。狼王千人斩把胸一挺,哈哈一笑:“想杀我,老子奉陪到底,你忠义镖局所有的人一起上,大爷我若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最后一个保镖程正兴被刘继煌几兄弟联手杀死,其他小土匪已经全部解决,忠义镖局所有人,将狼王团团围在中间。刘继煌等年轻一辈,对狼王早已经恨之入骨,杀了狼王,又可以建立江湖名声,所以跃跃欲试。刘承忠把手一伸,阻止了他们。刘承忠是何等英雄好汉,知道狼王千人斩的意思,无非是想和自己单打独斗,企图得到一点求生的机会。 刘承忠冷冷地道:“跟你这种十恶不赦的土匪,本不必要讲什么江湖道义,但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若打赢了我,放你一条生路。” 狼王欣喜若狂,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他一声吼,挥动大斧,劈向刘承忠。 刘承忠的棍子直立,两脚夹住长棍一端,手却把棍子另一端往肩膀上一压,棍子又弹了出去。狼王正往前冲,猝不及防,棍子一头已经弹在他的脑袋上。“啪!”狼王摔了个跟头,头昏眼花。 狼王跳起来,破口大骂:“老子日你先人。”刘承忠飞身而起,双手握棍,猛砸下来,正中狼王右手腕。“咔嚓!”狼王千人斩的右手腕被打断,斧头掉在地上。刘承忠从狼王的头顶跃过去,落下来的时候,反手一棍,这一棍子抽在狼王千人斩的右边腰上。狼王的身体往左边倒去。刘承忠长棍一收,人转了个方向,又是一棍,抽在狼王的左边腰上。 狼王千人斩口一张,一股鲜血喷射出去。 刘承忠跃到狼王前面,一声大吼:“你的死期到了。”这次他的棍子是打在狼王千人斩的左边脚踝上,啪嚓,骨头碎裂的声音。狼王还没有倒下,右边脚踝又被打了一棍,人就一头倒在地上。狼王想自己一世英名,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得这么狼狈,他想迅速站起来。可是,双脚裸已经骨碎,根本无法站立,只能坐在地上。刘承忠又打出一棍,恰好击在他的胸部。狼王的身体向后倒去,挣扎了几下,已经无法撑起身子。 刘承忠收了棍,刘继煌探头看了看:“爹,两脚骨头尽碎,腰上中了两棍,胸部中了一棍,右手手腕打断,就是神仙,也救不活他了。” 狼王已经动弹不得,神志还清楚。他看见花蝴蝶走了过来,脸上丝毫没有悲伤,反而浅笑盈盈。 花蝴蝶蹲在他的面前,笑道:“对不起,大当家的,是我害了你,我并没有怀孕,我只是找了个借口,否则,你不会出来!” 狼王口中鲜血直淌。 花蝴蝶继续道:“你肯定很奇怪为什么刘总镖头会在这里等着你?” 狼王瞪着眼睛,嘴巴动了动,但没有说出来。 花蝴蝶向他凑了凑,低声说:“他才是我最爱的男人。抢别人的东西,和抢别人的人,是一样的,你必须付出代价,就看你付得起付不起。可惜你是个穷光蛋加无赖,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是你付不起代价的。” 狼王气得七窍生烟。 花蝴蝶站起来,没有看他一眼,走到一边去了。 刘承忠用手中的木棍抵着狼王的脸,冷笑道:“知道为什么不杀你吗?倘若杀了你,是便宜了你,我要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尝尽痛苦之后,才死!” 刘承忠把棍子一收:“撤退。” 转眼之间,忠义镖局的人消失得干干净净。 第十一章 与狼共舞,得找准节奏 余海风原本还不想和白马镖局开战,毕竟,白马镖局有钱有人,背后还有乌孙贾和王顺清的支持,又在洪江城内。一旦开战,余海风的胜算不足。可是,他需要一件事转移野狼帮的注意力,或者说,至少在一个时期内,让野狼帮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虑别的事。 眼看要吃晚饭了,余海风和罗小飞在一起喝茶说话,见麻子狼和独眼狼进来,问道:“大当家的回来没有?” 独眼狼说:“还没有。” “怎么去了一整天还不回?”余海风又问,“你们知道他去哪里了,去干什么了吗?” 麻子狼说:“大当家的事,我们哪敢问?” 余海风说:“你们去找其他几个当家的问一问,看他们知不知道大当家的去了哪里,去干什么。” 麻子狼和独眼狼出去,余海风和罗小飞继续说话。 罗小飞说:“我知道,让你当土匪,太委屈你了。” 余海风说:“这话从何说起?如今这个世道,逼良为娼,逼民为匪,善不能扬,恶不能惩,贪不能除,义不能张,好人被逼得无路可走。” 罗小飞说:“关于未来,你有什么打算?” 余海风说:“什么打算?我的打算就是两三年内,把野狼帮壮大起来。” 白狼和黑狼一起进来。白狼问:“大当家还没有回来?” 余海风说:“还没有。对了,二当家,你知道大当家去了哪里吗?” “当家夫人怀孕了,大当家带她去三清寺上香祈福。”黑狼说。 余海风猛地站起来:“三清寺才二十多里地,应该早回来了啊。”余海风走到门外,见灰狼正在不远处,便向灰狼招了招手。灰狼跑过来,问:“少当家,什么事?” 余海风说:“大当家一早就出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刚才,二当家说,大当家是去三清寺上香。你带些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个时辰后,灰狼才抬着狼王回来。余海风听到消息,从房间里出来,见狼王躺在正堂里,已经奄奄一息,脸色顿时变了,问:“这是怎么回事?狗日的,谁干的?” 灰狼说:“是忠义镖局。大当家带去的所有人,全都死了,只有大当家还活着,我们就抬回来了。” 余海风叫:“快,快叫郎中来。” 白狼和黑狼等人也都闻讯赶来,听说忠义镖局杀了大当家,白狼顿时叫道:“弟兄们,抄家伙,跟老子走,去洪江,踏平忠义镖局。” 众人立即呼应,并且向外走。 余海风大叫一声:“等一等。” 白狼转过身,挑衅地望着余海风。余海风问灰狼:“大当家还能说话吗?” 灰狼说:“能。” 余海风说:“你们先等一等,等我问一问大当家的,看他是什么意思。”说过之后,余海风走近狼王,在他身边单膝跪下,问道:“大当家,我们都知道,是忠义镖局暗算了你。现在,弟兄们都要去踏平忠义镖局。你给句话,我们去,还是不去。” 狼王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不──” 余海风站起来,对大家说:“你们听到没有?大当家的意思,是暂时不去找忠义镖局报仇。我的理解,现在当务之急,是救大当家的,其他的事,全都放一放。” 郎中来后,给狼王号脉,野狼帮的各位头领,均焦急地等在一边。等郎中号完脉,所有人都围上来,以询问的目光望着他。郎中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出去。 到了外面,这些人再也等不及了,问:“怎么样?大当家没碍吧?” 郎中说:“大当家内脏受了重创,恐怕要有个思想准备。” 他的话音刚落,余海风已经拔出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我命令你,一定要救活大当家。如果大当家有什么不测,我一定会杀了你。” 晚上和罗小飞躺在床上,余海风对她说:“我们恐怕得有点准备。” 罗小飞虽然是狼王养大,可她的家人,却是被狼王所杀,她对狼王的感情非常复杂。她说:“他如果死了,我给他披麻戴孝,他应该满足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余海风说,“大当家如果归西,谁来当这个家,你想过吗?” 罗小飞说:“这还用想?当然是你。” 余海风说:“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支持白狼的人,一定不少。” “那怎么办?”罗小飞显得有点着急。 余海风说:“这几天,我们要分别找人商量一下,探一探他们的口风。” 三天后,狼王死了。死之前,他拉着余海风的手,把自己脖子上戴着的银十字架放在余海风的手中,口里一直在说:“王……王……王……” 白狼和黑狼,以及野狼帮大大小小的土匪围在他的四周,当狼王千人斩咽气之后,哭喊一片。 余海风把银十字架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他没有哭,而是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在周围人还完全没料到会发生什么事时,他已经出手,只一刀,便将郎中杀了。余海风的动作极快,快到所有人都没有看清他是怎么拔刀怎么出手的。待大家意识到他要干什么时,郎中已经倒在地上,大量的血,从脖子处流出来。 红狼和白狼的关系最亲近,他显然对余海风的做法不解,轻轻地问白狼:“少当家怎么了?就算要报仇,也应该找忠义镖局啊。” “你没看出来吗?他是想立威。”白狼说。 红狼不解:“立威?立什么威?” “大当家一死,野狼帮就需要立一个新当家的。”白狼说,“他有意在众当家的面前露一手。” 红狼说:“他露一手,我们也露一手。这大当家,不能让他当了。” 白狼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顿时高声叫道:“弟兄们,愿意为大当家报仇的,跟我走。” 这几天,白狼也没有闲着,他拉拢了很多人。狼王一死,余海风肯定要守灵,不可能离开鹰嘴界,他提议为狼王报仇,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将野狼帮其他当家的带离此地,远离余海风的控制。只要余海风不在身边,其他人谁敢和他这个二当家作对?到时候,他再找几个人,提出大当家继任人选,哪怕有个别人反对,他也可以采取断然措施。只要生米煮成了熟饭,余海风肯定就无能为力了。 没想到,余海风却大声地说:“等一等,我有话说。” 那些准备和白狼一起出去的人,全部停下了。 余海风说:“弟兄们,二当家和各位当家的,要为我爹报仇,我心里充满了感激。可是,我爹才刚刚咽气,尸骨未寒,我们就这样离他而去,作为儿子,我于心何忍?在这里,我求求各位当家的,帮我把我爹埋了,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其他的事,等葬礼之后再说,就算我求各位当家的了。”余海风说过,当场跪了下来。 所有当家的都有些傻了,没料到余海风会这样。 红狼说:“这小子倒是个人物啊。以前,从没听他叫一声爹,现在倒是一口一声爹。” 白狼见其他当家的上前扶余海风,纷纷说“我们听少当家的”,心里便不爽,道:“以前还真看轻了这小子。看来,他是想在大当家入土之前,把位子定下来啊。” 果然,当天晚上为狼王守灵,独眼狼第一个站了出来,他说:“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我们野狼帮如今也是近千号人的大帮,不能没有大当家的。正好各位当家的都在,我提议,我们商量一下,谁来接大当家,我们要快点定下来。” 灰狼也说:“对对对,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帮不可一日无当家的。这件事,要快点定,不能拖,很多大事,还等着新当家的做主呢。” 黑狼说:“这件事嘛,也不用讨论了。少当家是大当家的亲生儿子,父终子继,是传统。而且,少当家有勇有谋,这几个月,他为野狼帮所做的一切,大家都看到了。少当家接位,是理所当然之事。你们说是不是?” 这几个人,都是被余海风和罗小飞做过工作的。余海风也知道,白狼之所以一再提议下山为狼王报仇,就是想抛开自己,将大当家之位定下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给白狼这样的机会。换言之,这些人之所以在狼王的灵前提出此事,正是余海风要形成一种压力。 黄狼说:“少当家接班,就这么定逑了。老子没意见。” 独眼狼也说:“老子同意。” 白狼见形势对自己非常不利,立即以眼示意红狼。红狼也意识到,如果不快点扭转,很可能成为事实,便说:“我认为应该由二当家升大当家。” 黑狼等早已经被余海风面授机宜,立即站出来,准备反对。红狼举起双手,说:“我有我的理由,你们听我说完。第一,二当家跟了大当家十几年,他最了解野狼帮的情况,对野狼帮的贡献最大,由二当家来接位,理所当然。第二,二当家升了大当家,其他各位当家的,也可以顺势升一级。” 余海风不动声色,罗小飞见余海风没说什么,也只冷静地注视着他们。 黑狼道:“我反对二当家,这不符合规矩,一定要少当家的继承大当家的位置。” 红狼针锋相对:“二当家的顶替大当家的位置,合情合理,没什么不妥当,少当家才来野狼帮几个月,如何服众?倘若领导不好,野狼帮就垮台了,你愿意野狼帮垮台吗?” 余海风慢慢站起来,双手一抱拳,对大家说:“野狼帮大当家的位置,应该由最有本事的人继承。我们既然是土匪,就在拳脚上分个高下,谁赢了,谁就是大当家,如何?” 他的话一出口,黑狼就大叫起来:“好,这才是大当家的气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不就一目了然?” 白狼有些犹豫,他见识过余海风的本事,真要打起来,自己未必是他的对手。 余海风道:“三当家的,你也有份,如果你赢了,你当大当家的,我余海风心服口服。” 黑狼哈哈一笑,斜眼看了一眼白狼:“二哥,你的意思呢?” 白狼不紧不慢地问余海风:“比武我没意见。但我们是兄弟,只能点到为止,不能伤了兄弟和气。如何比武呢?” 余海风冷静地看了一下大家:“还有谁愿意竞争大当家的位置?” 红狼看了看白狼,白狼给他使了一个眼色,红狼说:“我也想。” 余海风的目光落在黄狼身上:“你呢?” 黄狼摇了摇头:“我还是算了。” 余海风又问:“还有没有别人?”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但没有人应声。 余海风道:“我一个人迎战你们三人,倘若我败了,你们继续比,谁赢谁当。” 白狼心头狂喜,嘴上却没有说什么。黑狼双眉一皱,道:“我们三个打你一个,对你不公平!” 红狼心中暗喜:三个打一个,你是自己找死! 余海风显得平静大度:“既然是大当家,一定要武功出众,如果我连三个人都打不赢,就不配当大当家。” 白狼给红狼使了一个眼色,红狼心领神会,双手一抱拳:“少当家好气魄,我先来领教。”他一个箭步冲到余海风面前,扬起拳头就打。余海风有心在土匪们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厉害,微微一侧身,让开红狼的拳头,脚一弓一弹,啪,红狼直飞出去,跌在地上。 那一招太快了,很多土匪只看见红狼冲到余海风面前,然后人就直飞了出去。 红狼跌在地上,好久爬不起来。 黑狼伸出大拇指赞道:“少当家厉害!” 土匪们爆发出一片喝彩声:“确实。” 白狼心中一惊:这小子也太厉害了吧?他望着黑狼,自己不动,意思让黑狼先动手。黑狼上去,和余海风交手,无论谁赢谁输,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黑狼心直口快,没白狼那么多花花肠子,他说道:“少当家,我来领教你的高招。” 余海风双手一抱拳:“请。” 黑狼拳脚施展,呼呼生风,两人打成一团。余海风经过几招之后,就已经看准了黑狼的破绽,他要打败黑狼易如反掌。但黑狼是拥护自己的,余海风要给他留面子,所以,两人交手了几十招之后,余海风才施展十二追魂腿的第一式。黑狼扑倒在地,汗流满面,大笑道:“少当家的厉害,我输了。” 土匪们发出一片叫好声。 白狼打着哈哈:“少当家好厉害的腿法,我来领教。”余海风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就是自己腿法厉害。我不用腿法,一样可以打倒你。 白狼一个纵身扑向余海风,上拳下脚。余海风跟舅舅和父亲学习过,在忠义镖局跟刘承忠、朱七刀学的都是精妙的武功,就是不用脚,也能轻易应付白狼。余海风故意卖了个破绽,脚步很慢。白狼拳头没打中余海风,但变手抓住余海风,想勒住余海风脖子,把余海风摔倒在地。岂知这正是余海风的诱敌之计,余海风扣住白狼的双手,身子一缩,奋起神威,把白狼高举过顶,扔在地上。 一招之内,就已经分出了胜负。 土匪们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一片叫好声。 白狼被摔得散了架一般,疼痛不已,他心中恼怒,但爬起来之后,口里却打着哈哈:“少当家厉害,我心服口服。他就是野狼帮新的大当家,以后谁敢不服,老子第一个干掉他!” 他这么一说,大家一起赞同。 余海风双手一抱拳,朗声道:“各位兄弟,既然大家推荐我坐大当家这个位置,我也就不推辞了,我当大当家之后,只做两件事情,第一,给我爹报仇。第二,让大家过上比从前更幸福的日子……” 土匪们一片欢腾。 ※※※※※※※※※ 狼王头七过后,白狼便闹着要下山,去给狼王报仇。狼王在野狼帮的地位很高,白狼这一闹,很多人跟着起哄,甚至包括一些支持余海风的人。 余海风也知道,这一关难过。狼王千人斩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他作为新一代大当家,如果不替自己的父亲报仇,一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白狼之所以一直闹着要下山,是不是已经有所怀疑,还难说。 余海风原本还不想和白马镖局开战,毕竟,白马镖局有钱有人,背后还有乌孙贾和王顺清的支持,又在洪江城内。一旦开战,余海风的胜算不足。可是,他需要一件事转移野狼帮的注意力,或者说,至少在一个时期内,让野狼帮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虑别的事。 最好的办法,就是和白马镖局开战。 余海风选择的开战地点,同样是欧家冲河谷。 马家接手洪江的鸦片生意后,最初开了九家烟馆,后来又陆续开了四家,目前在洪江的鸦片烟馆已经十三家。他们还不满足,又分别在黔阳、宝庆等地,开了多家鸦片烟馆,总数已经超过二十几家。马占山已经不满足于所有的货源全部由艾伦·西伯来提供,所以,他组建了自己的马帮,直接从云南进货。艾伦·西伯来其实很支持马占山的这种做法。当初,他和余成长谈判,就是希望由余家的马帮来替自己运送鸦片,只是因为余成长不同意,他才不得不来到洪江,寻找新的生意伙伴。既然马家想自己运输,还少了西伯来在路途可能遭受的损失,他何乐而不为?西伯来其实正在为湖南的需求越来越大而伤脑筋,既然白马镖局愿意自己组织运输,恰恰是帮了他的大忙。 欧家冲河谷,恰恰是马帮必经之地。 白狼闹着要去找忠义镖局报仇的时候,余海风说:“为我爹报仇这件事,我比你们哪个都想。可是现在,我们不能。” 红狼问:“为什么不能?” 余海风说:“我们已经进过一次洪江城,人家已经有了防备,如果第二次进洪江城,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再说,事情才过去不到十天,忠义镖局,一定严防死守。要报仇,我们就要耐心地等,一直等到忠义镖局完全没有戒备的时候。” 红狼问:“那要到什么时候?” 余海风说:“什么时候,我现在不敢肯定,但是,我必须等到这一刻的出现。我们是土匪不错,可我们不能盲目去送死。今后,任何人都不准蛮干,做任何事,都要用脑子。” 红狼说:“那我们现在干什么?难道就这样,天天在家里吃饭喝酒?” “当然不是。”余海风说,“我们现在是家大业大,坐吃就会山空。我正在计划,准备做一单大的。” 众人便问,这单大的,到底有多大。余海风说:“别急,过几天,你们就知道了。” 虽说是过几天,实际上过了十天,余海风才开始调兵遣将。 白狼听说要攻打白马镖局,立即表示反对。他反对的理由很简单,目前,野狼帮的十五条枪,全是白马镖局送的,白马镖局和野狼帮的关系很好,除了枪之外,还给过野狼帮很多财物。其次,白马镖局现在做鸦片生意,背后的保护伞,是乌孙贾和王顺清。如果动了白马镖局,就等于得罪了官府。白狼还有一大原因没有说出,将来某一天,他若是想和余海风见个高低的话,必然需要更大的支持力量,这股支持力量,便可能是白马镖局。 余海风说出了自己的理由:第一,土匪没有朋友,只有利益。第二,既然是土匪,抢一两银子是抢,抢一万两银子也是抢,要抢就抢最大的。第三,我不要大家永远在山林里当土匪,而是要到城市里当王,享尽荣华富贵。他的理由一说出来,大多的反对派不反对了,当土匪,不就是想大把金银,痛快享受吗?谁愿意在山林里挨冻受饿,还要提心吊胆预防官府来围剿。白狼看没几个人反对,自己也不好反对,点头赞同。 接下来,余海风开始调兵遣将。他对白狼始终不放心,担心自己一走,白狼就在家里闹事。所以,对于留在家里的人,他进行了精心安排。首先,他特别叮嘱罗小飞,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山寨,一定要暗中盯紧白狼。第二,他将那些听命于白狼的土匪,全部交给红狼带走了。将白狼和红狼分开,也就化解了他们闹事的可能。第三,他将黑狼留了下来,由白狼和黑狼,共同负责山寨的一切事务。 主要人马,余海风全部带到了欧家冲河谷。 由灰狼带一百名弟兄,在第一地段埋伏。余海风给他的任务只有一个,打草惊蛇。等马帮到达时,通过滚石、射箭等方法,将马帮拦住。灰狼的人马,要隐蔽好自己,只是阻止马帮向前推进,不主动出击。 由红狼带一百名弟兄,在第二地段埋伏。这一地段,离第一地段约半里,而红狼所带的人,全部骑马。余海风给他的任务是,灰狼他们一旦打起来,便带人以最快的速度,将马帮拦腰截断。截断之后,分出一部分人,阻止前面白马镖局的人回救,另一部分人,去抢夺马匹和货物。 再由独眼狼带一百弟兄,抄马帮的后路。估计前面打起来后,白马镖局的马队,货物会向后收缩,而主要的镖师趟子手,却会向前攻击。因此,独眼狼的主要任务,是劫下马帮,如果遇到反抗,格杀勿论。 最后,是余海风和黄狼带领的两百弟兄,埋伏在灰狼的侧翼。至于这一路人马,怎么进攻,余海风没有说明。 一直等了三天,马帮才来。 当前是白马镖局的镖旗,由雷豹举着。后面是马占山领队,马占林紧随其后。马占山到底是老奸巨猾,刚刚进入河谷,他便命令马帮停下来休息,不走了,另外派出马占林和雷豹,带着十几个人进入河谷探路。 余海风常年行走马帮,和镖局打交道非常多,对于镖局的小手段,了如指掌。他早已经严格约束部下,任何人,不得有丝毫响动。 马占林等从河谷中走了一回,返回马帮,告知马占山,前面安全。 马占山大手一挥,一声吼:“起镖。” 镖师们跟着一起吆喝:“起镖喽。” 雷豹调转马头,一手高举镖旗,一边喊镖:“白马镖局,以武会友!白马镖局,以武会友!”后面是长长的马队,每一匹马身上,都驮满了货物。 马帮走完了大半条河谷,眼看再向前走一里多路,就要出河谷了。岂知就在此时,砰的一声枪响,一名骑在马上的镖师,身体向后一仰,随即倒地。随后便是一排枪响,接着是无数的箭飞过来。 枪声一响,马帮顿时乱了。马占山也有洋枪队,他的枪有三十多支,发现前面有埋伏,他一声吼,洋枪队便开始向前集结。其实,枪声一响,马占山便猜到是野狼帮。野狼帮的十五支枪,是他送的,只要听枪声,就能大致猜出对手拥有的枪支数目,由这个数目,不难猜到是野狼帮。 马占山并不担心,自己毕竟有三十多支洋枪,洋枪的数量,比野狼帮多一倍。 所以,他迅速将洋枪队集中,组织好队形后,先朝野狼帮的第一伏击点打了一排枪。可是,这一排枪响过,野狼帮却没有任何动静。马占山意识到这些人早有准备,不会轻易放弃,决定给野狼帮以教训,便命令洋枪队向前攻击前进。而在洋枪队的后面,马占林指挥着十几名镖师和趟子手。 也是马占山仗着自己的洋枪数量多,才会主动出击。他的马队本来就长,如此一来,整个队伍,便一条长蛇般,摆在河谷里。此时,红狼得到了余海风的进攻命令,他一声大喝,第二队立即冲出树林。第二队有二十几匹马,这个马队迅速冲向马帮,要将马帮拦腰截断。 马占山的洋枪队,原本是分开保护马帮的,因为要集中对付前面的洋枪,便将后面暴露给了余海风。听到后面有喊叫声以及马蹄声,马占山大吃一惊,连忙命令洋枪队回援。可是,洋枪队一旦转身,灰狼的洋枪和弓箭就发挥了作用,射中了好几名洋枪队员。洋枪队不得不趴下来躲避。 也就是这么一瞬间,野狼帮的马队,将白马镖局的马帮生生截断。 马占山意识到今天遇到了强敌,也意识到自己过于轻敌,才犯下了分兵的严重错误。可是,一切已经晚了,洋枪队那些人,都是一些壮丁,离开了枪,他们的武功很一般。现在,他们被对手的子弹和弓箭压得抬不起头来,斗志顿时没有了,许多人开始胡乱放枪。 余海风早已经查清楚白马镖局拥有的洋枪数目,他在暗中数着他们枪响的数量。而洋枪一次只能打一发子弹,一击之后,必须重新装弹。余海风利用这个间隙,一声令下,全线出击。 第一波出击来自灰狼,他所率领的土匪,全部冲出,手中有洋枪的,见到有人冒头便开枪。而手中握有弓箭的,则不断向前射箭。与此同时,余海风率领的两百人,从侧面冲出来,喊声震天。独眼狼率领的一百土匪,则从马帮的最后面包抄过来。一时间,整个河谷里,到处都是土匪。 马帮的人何曾见过这种阵式?很多人扔下一切,开始逃走。 马占山所能依赖的是洋枪队,可此刻,洋枪队一是吓破了胆,二是枪里的子弹已经射出,根本来不及装子弹。就算有个别人想装子弹,也由于心慌手抖,无法完成。 马占山意识到,洋枪队不可依靠了,唯一的依靠,还是自己的武功。他当即大吼一声,一提马缰,冲进了土匪阵。马占林见大哥冲了出去,担心大哥会有闪失,也跟了过去。雷豹以及其他镖师也都意识到,今天不拼死相搏,大概没有生还的可能,便也冲了过去。 马占山的如意算盘是,野狼帮虽然人多势众,毕竟会武功的不多,更少高手。相反,自己这边,却有五六个高手,只要这五六个高手冲出土匪阵,一连杀死几十名土匪,其他土匪,就可能吓破胆。 可是,马占山又一次意外了。当中那名戴铁皮面具的土匪,左手短刀,右手长刀,劈砍削刺,一马当先,所到之处,如秋风扫落叶,无不披靡。雷豹见余海风带着铁皮面具,两把刀左右翻飞,大吃了一惊,立刻想起了忠义镖局的镖师朱七刀。朱七刀也是双刀,一刀长,一刀短,出刀凌厉,上次如果不是他中了洋枪,自己实在没有把握打赢他。这次忽然见了一个戴面具之人,使用和朱七刀一模一样的刀,还以为是朱七刀显灵了。 “什么人?”雷豹喝了一声,他的手上只有一把弯刀,挥舞弯刀,要来战余海风。余海风正要去找雷豹。余海风一提马缰,几起几落,迅速掠到雷豹面前。雷豹不太善于马战,避过余海风挥来的一刀之后,迅速翻身,跳到了马下。余海风勒住马缰,转身看到雷豹已经下马,便也跃下马来,扑向雷豹。雷豹挥舞弯刀,迫风一般劈砍,口中大声吆喝,给自己壮胆子。余海风一声不吭,长刀连刺,雷豹回刀来挡余海风的长刀。余海风左手的短刀如风一般直取雷豹的喉咙。 雷豹退后一步,余海风进两步,长刀和短刀交替进攻,越来越快。雷豹应接不暇,手慌脚乱。忽然,余海风的短刀在他肩膀上划了一刀,鲜血飞溅起来,雷豹嗷的一声怪叫。余海风的长刀又在他的小腹上刺了一刀。两刀得手,余海风跳开。 马占山正对付三名土匪,同时也观察全场局势。他已经看得明白,其他土匪的功夫一般,若是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哪怕土匪再多,他也不怕。问题在于那名戴铁皮面具的土匪,其武功绝对在雷豹之上,甚至还不是高出一点点。如果不对雷豹施以援手,这个戴铁皮面具的土匪,很快就会杀死雷豹。雷豹一死,铁皮面具就可能攻击他或者马占林。他和马占林两人,无论哪一个人死伤,整个局面,都将不可控制。 所以,马占山无心对付面前的三名土匪,他找了个机会,拉开了与土匪的距离,张弓搭箭,怒目圆瞪,寻找机会,要射杀余海风。刚才雷豹和余海风激战,马占山找不到机会放箭,见余海风跳开,他暗叫一声:“自己找死。”便将箭射了出去。 黄狼在一旁看得真切,大喊一声:“大当家的,小心暗箭。” 余海风长刀一伸,咔嚓,把飞来的箭劈成两段。脚下不慢,直冲马占山而去。马占山一声吼,三支箭搭在弦上,射出,分三中下三路,直扑余海风。 余海风长刀在身前如一道铜墙铁壁,当当当,三支箭都被磕飞。身后,黑狼一个箭步抢到雷豹面前,弯刀一举,扑哧!劈在雷豹的脖子上。雷豹的头颅立刻横飞了出去…… 马占山见兄弟已死,怒火中烧,一声吼,握着弓的一端,以弓当刀,来劈余海风。 余海风挥刀迎战。 和余海风交手十几个回合,马占山心惊胆寒,白马镖局的人逃出去的不多,没逃走的已经死得干干净净。土匪们围了个圈子,嬉笑着:“大当家的,砍死他,砍死他!” 马占山又气又急:“你究竟是什么人?”心中愤怒,章法就乱了,余海风忽然狠狠刺来一刀,待马占山抡起弓来挡的时候,他的刀沿着弓弦直削马占山的手。马占山只有撒手,弓被余海风的刀一拨,飞到一边。 土匪们一片欢腾:“大当家的赢了,大当家的赢了,马占山完蛋了,马占山完蛋了!” 马占山连连后退几步,扎了个马步,双手握拳,严阵以待。 余海风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把双刀插进刀鞘之中。 马占山见他刀法精湛,自己弓一脱手,几乎就死定了,现在他居然不用兵器,正中马占山下怀,因为马占山家传马拳厉害非常,他很少使用。今天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不用不行了。 马占山喝道:“阁下是谁?报个万字,马某死也瞑目。” 余海风冷冷地道:“余海风!” 马占山一惊:“是你?你没有死?” 余海风冷笑:“怎么?我没有死,你很失望?” 马占山感觉背心一股凉气冒了起来,他心虚地道:“白马镖局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什么要劫我们的镖?还要赶尽杀绝?” 余海风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声音如铁:“杀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还杀我舅舅,我弟弟!你能说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马占山浑身一颤:“你……都知道了?” 余海风一声怒吼:“拿命来!”飞身而上。马占山已经没有退路,也是一声吼,双拳左右挥舞,冲了上来。两人瞬间拳来脚去,打在一起。 马占山双拳如奔马,气势汹汹。余海风双腿神秘莫测,一时如流星赶月,一时如狂风暴雨,忽然左边,忽然右边。双方激战几十个回合,马占山渐渐招架不住,手忙脚乱起来。 余海风一声吼:“连环穿心腿!”人高高地跃起。马占山伸手来挡,挡住了余海风左腿,正暗自高兴。余海风穿心腿变成了勾腿,马占山往前一个趔趄。余海风从他头顶跃过,反脚踢在马占山后脑勺上。 马占山扑倒在地,余海风借力在空中一个大翻身,回转来,落在马占山背心,跪了下去,双脚膝盖重重地磕在马占山腰上。咔嚓!马占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的腰折断了。 余海风跳起来,双脚夹住马占山的脑袋,一个旋转,马占山的脖子咔嚓一声响,人就软成一团,死了。 土匪们发出一片叫好声。 红狼那边已经得手,早已经围过来观看,看到余海风这一招,顿时心惊肉跳,暗想:老子以前看低了他,这小子,果然厉害,以后老子要小心些! 余海风手一挥舞:“兄弟们,能拉走的全部拉走。”土匪们见这么多车的烟土,个个欣喜若狂。 对于余海风来说,重要的不是劫了这批货,而是杀了马占山和雷豹,又抢了二十几条枪。可惜的是,土匪冲锋的时候,有些洋枪手躺在地上装死,等土匪一过,他们就拖着枪逃走了。所以,余海风并没有夺得白马镖局的全部洋枪。 马占林也趁着混乱的时候逃走了。 当他看到到处都是土匪时,便已经意识到,白马镖局此次是凶多吉少。他不能死在这里,马家还有那么大的产业,赚了那么多的钱,他还来不及享受呢,怎么能就死了?于是,混在洋枪队中的他,看到旁边一具尸体上满身的血,便顾不得许多,将脸和身子往那具尸体上蹭了一下,让自己变得满身满脸的血,然后躺在地上装死。 土匪从此跑过时,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检查,若是发现还活着的,挥手就是一刀,躺在地上不动的,也就放过了。马占林就这样逃过一劫,等土匪冲到前面,和白马镖局的人马厮杀时,他爬着逃进了旁边的树林,然后撒丫子跑了。 逃回洪江,他先把噩耗告诉守在家里的弟弟马占坡。马占林估计,大哥马占山凶多吉少,整个白马镖局的镖师,能活下来几个,也难说。当务之急,必须立即派人去长沙,把马智琛找回来,马占林自己决定去汛把总署报案,请求王顺清出兵剿匪。 马占林赶到汛把总署时,王顺清正坐在里面抽水烟。 最近一段时间,王顺清是顺风顺水,春风得意。自从古立德来黔阳当县令,王顺清便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曾萌生退意,想安全着陆。为了促成他的这一决心,也为了令王顺喜悬崖勒马,父亲王子祥甚至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这种生命的代价,确实对王顺喜起了作用,现在的王顺喜,每天跟着老布传播上帝的福音,偶尔劝一劝王顺清,发现他不肯听自己的,也就是叹息一声而已。 王顺清自然不会听弟弟的。乌孙贾把古立德搞倒了,现在的整个宝庆府,都是乌孙贾的天下,而整个洪江,又成了他王顺清的自由王国,如今鸦片成了合法生意,他正可以趁此大好时机,狠狠地赚几年钱。几年之后,或者找个职位去养老,或者干脆辞官,当个闲云野鹤,岂不快哉? 当然,王顺清也有忧患和烦恼。 王顺清的烦恼是白马镖局。马家成了洪江最大的鸦片商人,别人或许还只是猜测,王顺清却是非常清楚的。当初,古立德禁烟,查封了张祖仁的所有产业,鸦片烟馆的房价,便一落千丈。王顺清和胡不来暗中联手,将这些产业全部盘了下来,后来的大部分,卖给了马家。才不长的时间,马家的鸦片生意,越来越红火,相反,对于王顺清的孝敬,却是越来越少。王顺清暗想,到底是外乡人,完全不懂套路,也不讲感情。如果没有自己替他们罩着,他马家能有今天?看来,是要想想办法,整一整马家,让他们明白,在洪江,谁才是真正的老大。 王顺清的忧患,自然就是野狼帮。 野狼帮被古立德赶到了鹰嘴界,不在自己的管辖范围,甚至都不在宝庆府范围,王顺清原本可以高枕无忧,就算朝廷怪罪下来,也摊不到自己头上。可几个月前,野狼帮在洪江犯了大案,在余成长家制造了灭门惨祸,王顺清就脱不了干系。好在乌孙贾利用这次事件,把最大的责任推给了古立德,恰好朝廷又要让一部分官员替禁烟一事背黑锅,乌孙贾还想置古立德于死地,古立德恐怕是在劫难逃,只等秋决了。 处置古立德的同时,乌孙贾也把王顺清打了一闷棍。朝廷严厉训斥王顺清渎职,并且将他的正七品降为从七品,令他戴罪立功。乌孙贾说,这个处理,是因为他上折子替王顺清求情,说明王顺清守制刚刚期满,很多事不应该由他负责,否则,处理可能更加严厉。王顺清心里透亮,乌孙贾之所以这样干,一是他的驭人之法,二是恨自己当时以守制为由,不肯告古立德,所以要给他一些颜色。 对于乌孙贾,王顺清倒不十分担心。他乌孙贾不就是看中了洪江的财富吗?自己往他的钱袋子里塞钱就是了,只要他敢收,自己就敢送。自己捏紧了他的把柄,他也不敢把自己怎样。最让王顺清忧心的是,野狼帮的活动区域越来越大,在整个宝庆府闹得鸡飞狗跳。王顺清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野狼帮恐怕是盯上洪江了。毕竟,这个世界上,谁都离不开钱财,洪江的钱财,不敢说是整个湖南最多的,至少也可以说是整个湘西最多的。迟早有一天,野狼帮会对洪江下手。 若是野狼帮再在洪江制造一个大案,王顺清恐怕就难以过关了。 正被这些事困扰的时候,马占林来了。马占林虽然回了一趟家,却没有换衣服没有洗脸,满脸满身都是血,王顺清看到一个血人,吓了一大跳,问:“你是谁?怎么回事?” 马占林双膝一弯,在王顺清面前跪下来,声泪俱下地说:“把总爷,王大人,请你救救我们马家。” 王顺清问:“马家?哪个马家?” 马占林说:“我是马占林,我们白马镖局,被野狼帮劫了。” 王清顺脑袋一嗡,猛地站起来:“野狼帮劫了白马镖局?在哪里劫的?什么时候的事?” 马占林哭诉着,把野狼帮劫镖的事说了一遍。听说劫镖地点在欧家冲河谷,王顺清心下稍安,暗说:还算好,欧家冲属于贵州管辖,不在自己的范围之内。那也就是说,这件案子,和自己扯不上关系,至少自己不需要承担责任。又听说白马镖局总镖头马占山至今生死不明,绝大多数镖师,凶多吉少,王顺清心中暗喜。你马家遭此大难,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在老子面前充老大。最关键一点,此去欧家冲河谷有几百里路,土匪不可能在河谷里等着官兵,王顺清无论做什么,都不必担心遇到土匪。 想明白之后,王顺清拍案而起:“老子日你个乖,大白天杀人越货,这些土匪太他妈嚣张了,完全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中柱,马上集合人马,准备剿匪。” 邹中柱正要出门集合队伍,王顺清又说:“所有汛兵,不要穿制服,都着便装。” 这是王顺清临时想起的一件大事。清朝对军队的管理极其严格,所有军队,只能在自己的管区内活动,若是离开管区,哪怕只是一两里,哪怕只一塘人马,也需要相应级别的军官才能调动。王顺清现在是调兵去贵州地界,那就需要两省巡抚协调,甚至是更高级别的总督协调。 为了隐瞒官兵身份,王顺清又集合了洪江所有的团丁,并且亲自登门,去请了忠义镖局的刘承忠。 刘承忠听到这个消息,知道余海风对白马镖局动手了,心中暗喜,表面上却显得义愤填膺,豪爽地说:“请王大人放心,忠义镖局,自当鼎力相助。” 于是,洪江集中了三百多人的队伍,由王顺清率领,奔欧家冲河谷而去。半途中,遇到许多逃回来的镖师趟子手以及马帮脚夫,王顺清一一收留。向他们打听情况,他们也都是半途中逃走,根本不知道最终结果。 大队人马,很多人需要步行,队伍行进的速度无法快起来,路上走了四天,才到达欧家冲河谷。 队伍进入谷口时,便闻到一股很浓的臭味,再向前走一点,发现河谷里有大量的乌鸦,有的低空飞翔,有的站在地上,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整个河谷,看不到人,甚至也看不到马。接近出事地点时,乌鸦开始飞离,但似乎并不肯走远,仍然在头顶上盘旋。地上,乱七八糟躺着很多尸体,这些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很多尸体已经被乌鸦啄得面目全非。 马占林马占坡上前去辨认,发现这些死者,已经完全没了人形,仅仅只能从身高以及身边的遗物判断其身份。在一具尸体前,他们找到了马占山使用的弓箭,由此认定,这就是白马镖局的总镖头马占山。兄弟俩顾不得恶臭,在马占山的尸体前跪下来痛哭。 白马镖局其他人找到了雷豹的尸体,也认出了另外几位镖师的尸体,绝大多数尸体,已经无法认清。 马家的人忙着装运尸体,王顺清煞有介事地指挥人马,在四周搜索,闹腾了整整两天,没有丝毫收获,才下令收兵。 ※※※※※※※※※ 马智琛带着古静馨赶回洪江,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由于马占山等的尸体腐烂并且被乌鸦啄食,无法存放,马家不得不在第二天便入殓,第三天便下葬了。马智琛赶回时,只看到门前白色的挽联和大丧过后的其他痕迹。尽管他是被父亲赶出去的,尽管他和父亲之间,出现了极大的矛盾分歧,死去的毕竟是父亲,在门前下马时,披麻戴孝的马智琛便跪了下来。 古静馨虽然没有正式和马智琛举行婚礼,但两人早已经住在了一起,古静馨肚子里,还怀着马智琛的孩子。在马智琛跪下之后,她便以马家媳妇的身份,跪了下来。 马智琛说:“爹,不孝儿回来看您了。” 古静馨说:“爹,不孝媳回来看您了。” 马智琛跪着向前走,一步一叩头。古静馨跟着,同样是一步一叩头。 两人跪行进入马家大门,马占林马占坡以及马智琛的母亲马王氏早已经听说,从里面赶出来。见到儿子,马王氏一下子扑过来,抱住儿子大哭。马智琛一面抱着母亲哭,一面对马占林说:“二叔,静馨已经是我的妻子,她怀有我的孩子,你们照顾一下。” 马智琛不能不关心古静馨。半年多来,他和古静馨一直在想办法营救古立德,可是,他们毕竟都是小人物,对于这桩朝廷钦案,任何人都帮不上忙。古静馨心力交瘁,身体状况不佳,又在此时怀了孕。此次回家奔丧,马智琛原本不让她回来,可她说,哪怕自己的婚姻没有受到祝福,她已是马家事实上的儿媳,无论如何,她都要回。 马家遭此大难,也就没有人计较马智琛未得到父母同意便娶妻这件事,古静馨的身份,就这么被确认了。 马智琛到父亲坟前拜祭过后回来,马家人便坐在一起,商量报仇大事。 马占林说:“智琛,你在巡抚府里做事,这件事,你一定要禀明吴巡抚,要他出面剿匪。这个野狼帮,和我们马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无论如何,我们都要灭了这伙土匪。” 马智琛说:“二叔、三叔,当初,我劝你们不要报仇,结果被我爹赶出了家门。你们想一想,如果当初听我的,不报这个仇,我们会是这样的结果吗?” 马占林一听,顿时怒火冒出来:“你这是什么话?好像我们这次大祸,是报仇报出来的?” 马智琛心里很清楚,这次的大祸,就是报仇报出来的。他已经听马占林无数次说起事件的经过,毫无疑问,那个戴铁皮面具的人,是余海风无疑。余海风的目标,还不仅仅只是马占山,马家灭了他的门,他也一定要灭马家的门。目前,马家还有几十口人,二叔和三叔,共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自己还有四个哥哥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孙子辈还有十几个人。这些人包括自己,很可能是余海风下一步的复仇目标。当初,如果不找崔家报仇,不灭了余家满门,会有这个结果吗? 这种冤冤相报的循环,还可能继续下去,这才是马智琛最担心的。同时,他又极其矛盾,被杀的是自己的父亲,是自己至亲的亲人,作为儿子,他是不是应该报这个仇?是不是应该将这种仇恨传给自己的儿子孙子?他不知道答案,因此他极度痛苦。 马智琛说:“二叔三叔,听我一句话,把鸦片烟馆关了,把洪江的事结了,然后带着全家老小,回西北去,好不好?” 马占坡拍案而起:“智琛,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第一,我们的生意,现在正是赚大钱的时候,你却说要关了。第二,我们有血海深仇,你却说要离开这里。你还是不是马家的儿子?有你这样的儿子吗?你爹如果活着,听了你这话,会一掌打死你。” 马智琛哭着说:“二叔三叔,如果不走这一步,我们马家,有大难啊。” 马占林说:“难什么难?大不了一死。谁最后不是个死?死有什么好怕的?”说这话,马占林其实也没有底气,若真是不怕死,他现在可能和大哥一样,早已经埋进黄土了。马智琛说躲,他还是赞成的,但是,这话他不能说,否则,他就没法维护这个长者形象。尤其是马占山死去之后,马家这个家,就该由他马占林来当,他如果不能硬起来,马家人,一定不会同意他当家。 马智琛说:“二叔三叔,我爹死了以后,我们马家,就剩下你们这两个长辈了。大事上面,只能靠你们二老拿主意。我希望你们好好想一想,野狼帮是土匪,土匪只求财,不害命。但这一次,你们分析过吗?土匪是来求财的,还是来害命的?他们一上来的架势,难道不是要毁了我们白马镖局,灭了我们马家吗?你们想过,这到底是为什么吗?” 马占林说:“这件事,我也一直觉得奇怪。一般来说,土匪肯定先求财,可这一次,他们一上来就开打。” 马占坡问:“智琛,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马智琛说:“我说,因为我们灭了余家,所以,他们的后人来报仇了,你们信吗?” “他们的后人来报仇?”马占林说,“这件事,余家怎么可能知道?他们只知道,余家是野狼帮灭的。” “这件事,我认为你们应该能想到啊。”马智琛说,“余海风实际是野狼帮大当家狼王千人斩的儿子,我记得是三叔告诉我的。可你们想过没有?如果余海风真是狼王的儿子,那么,他是狼王和谁的儿子?和崔玲玲,还是别人?如果是别人,余成长和崔玲玲为什么认他为儿子?余成长和狼王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儿?狼王和崔家之间,又有什么过节儿?” 马占坡拍了一下脑门,道:“对哟,这件事,我怎么没想到?” 马占林说:“不管余海风是不是狼王的儿子,现在也死无对证了。狼王和余海风都死了,说这件事,已经没有意义了。” 马智琛摆了摆头:“你们错了,余海风没有死,几个月前,他还去长沙找过我。” “余海风?他去长沙找你?难道他没有死?”马占林叫道。 马智琛说:“他不仅没有死,而且,他已经知道我们马家和崔家的仇恨,也知道余海云和崔立之死,是三叔和雷豹下的手。” 马占坡打了个寒战:“这就怪了,这些事,他怎么会知道?” 马占林说:“莫非那个戴铁皮面具的人,就是余海风?” “二叔不是说,他使的是朱七刀的双刀吗?”马智琛说,“朱七刀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又冒出一个使双刀的人?只有一种可能,余海风和朱七刀的关系最好,他在忠义镖局期间,朱七刀把自己的武功,教给了他。” 马占坡说:“这就对了。” 马占林问:“什么对了?” 马占坡说:“你们在云南,不知道这边的情况,前段时间,有人传说狼王死了,野狼帮换了新主,现在是一个叫铁面狼的人当家。这个铁面狼,会不会就是余海风?” 马智琛说:“是不是,我不敢说。现在可以肯定的是,野狼帮不再是以前的野狼帮了。野狼帮开始和我们马家作对,甚至要灭了我们马家。连官府都对野狼帮没有办法,他们要灭我们马家,我们能有办法对付他们吗?所以,我劝两位叔叔,快点下定决心,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能有多远,就躲多远。那样,我们马家,或许还能留几条根。” 马智琛所说不错,余海风去长沙找他,就是最后下定决心。就在马智琛劝二叔三叔离开洪江之时,余海风正在为更进一步打击马家而努力。为此,余海风找到花蝴蝶,又通过花蝴蝶约见王顺清。 让花蝴蝶意外的是,王顺清并不清楚花蝴蝶的背后还有余海风,他以为是花蝴蝶约自己,竟然带着胡不来一起赴约。 胡不来摇身一变,当上了乌孙贾的师爷,从黔阳搬去了宝庆府,再到黔阳或者洪江的机会,就少了。这次,他是应王顺清之邀赶来洪江的,目的是要商量一下,白马镖局遭此大变之后,他们的应对之策。 对于王顺清来说,应对之策,同样只有两个方面,第一,怎样应对野狼帮的强大?第二,怎样应对马家的变局? 胡不来从宝庆赶来,眼看到了晚饭时间,王顺清说:“胡师爷应该很长时间没见过花蝴蝶了吧?不如,我们干脆到花蝴蝶那里去吃?” 胡不来好久没见过花蝴蝶是不假,但对花蝴蝶再无兴趣也是真。花蝴蝶再好,也是一名妓女,又被土匪抢去当过压寨夫人,还不知被多少土匪弄过。胡不来如今是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身边还缺了好的女人?怎么可能再对花蝴蝶这样的女人感兴趣?不过,王顺清还是要好好利用的,既然他提议去万花楼,胡不来也就没有拒绝。 万花楼还是以前的万花楼,毕竟是王顺清的产业。花蝴蝶等人被狼王抢走之后,王清顺虽然恨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在现有的妓女中,指定一个人负责,又招了些新人进来,仍然把万花楼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花蝴蝶回来后,王顺清还是念着她的旧情,仍然把万花楼交给了花蝴蝶。 王顺清和胡不来双双来到万花楼,花蝴蝶早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听到砸门声,花蝴蝶叫了一声来了,立即过来开门。她看到王顺清身后的胡不来,顿时一愣,道:“哟,胡师爷,你可是好久不见了。” 胡不来自然听出她话中有话,却故意装糊涂,说:“是啊,早就想来了,可是,刚跟了乌孙大人,事情太多,不敢出一点差错,所以……” 花蝴蝶说:“胡师爷怕是在宝庆府见的美女太多吧。” “宝庆嘛,毕竟是府城,美女自然是有的。”胡不来说。 王顺清懒得理他们这些不咸不淡的话,去看桌子,见上面已经摆满了酒菜,其中有三个是他最喜欢吃的,洪江特色烧鸭子,炖猪脚和红烧肉。他说:“胡师爷,今天你有口福了,这么大一桌子菜,我们三个人吃,有点浪费了。” 花蝴蝶说:“不,不是三个人吃,是四个人吃。” 王顺清一惊,看着花蝴蝶:“四个人?还有一个人是谁?刘承忠?”王顺清知道花蝴蝶心里有刘承忠,刘承忠对花蝴蝶似乎也是有情有义,只不过那个老古董,竟然死抱着什么仁义道德,不敢越雷池一步。偶尔见到刘承忠,王顺清会和他开玩笑,说:“承忠哥,你这个人啊,真不知道怎么说的。如今这个社会,道德还值钱吗?你看看你周围,谁不是醉生梦死?”对此,刘承忠的回答永远都只有一句:“人各有志。” 花蝴蝶也不避讳这个话题,道:“他?他这一辈子,可能没有踏进过青楼一步。” 胡不来也觉得好奇,问:“那是谁?” 花蝴蝶的梳妆台边,有一个一人来高的衣柜,柜子旁边,有一道布幔。只见布幔一动,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裤,腰上插着两把刀,手里还提着一个铁面具。 王顺清和胡不来同时一惊,猛地站起来,向旁边看了看,似乎想夺路而逃。花蝴蝶伸出手,拉了拉他俩,说:“海风不是外人,坐,坐啊。” 还是胡不来转得快,道:“你就是余海风?我们见过多次,但一直没有记住你的名字。” 余海风说:“胡师爷是做大事的人,哪里记得起我这小人物?” 王顺清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问:“海风?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失踪了吗?” 余海风上前几步,扑通跪在王顺清面前,道:“顺清叔,侄儿身负血海深仇啊!” 王顺清一把拽起余海风:“你起来,天大的事情,顺清叔给你做主。” 余海风起来,坐在王顺清身边。余海风说,这段时间,他之所以消失,一是养伤,二是调查七刀叔临死前告诉他的一个惊天大秘密。朱七刀说,他们遇到袭击的时候,那些人全部戴着面具,当时,他并不理解,这些人既然是土匪,为什么不敢以真实面目示人?后来,余家马帮以及忠义镖局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剩下来的几个,全是受伤的。那些人中,有两个人摘下了面具,竟然是马占坡和雷豹。 胡不来说:“马占坡?白马镖局的马占坡?这怎么可能?” 余海风说:“一开始,我也觉得这事荒唐。可七刀叔接着说,他听见两人说,我们马家,和你们崔家,有血海深仇。现在,终于是我们报仇的时候了。” 王顺清问:“马家和崔家,有什么血海深仇?” 余海风介绍说,朱七刀当时已经非常虚弱,非常痛苦,他反复求余海风给他一刀,余海风实在不忍他饱受折磨,只好给了他一刀。 王顺清和胡不来同时哦了一声。他们都听说过余海风杀朱七刀之类的话,虽然都不相信余海风会干此事,又没法解释,听了余海风的介绍,才想到,这确实是解释之一。 余海风说,他有很多疑问,原想尽快进行调查,不料造成了父亲的误会,刺了他一枪。当时,他已经生命垂危,幸好有一个世外高人把他带走,对他进行悉心医治,也教他用武功疗伤。几个月后,他的伤养好了,又经这位世外高人指点,他到云南找到了几个关键人物,才了解到,马占山的父亲原来是西北悍匪,杀人无数。崔立的爷爷也就是余海风的祖爷爷以十二追魂腿法,打伤了马占山的父亲,自己也受了重伤。马占山的父亲不久以后就死了,马氏三兄弟于是一路找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余海云露出了追魂腿法。搞清楚这些,余海风需要知道的是,白马镖局到底怎样和野狼帮勾结的。 要搞清这件事并不难,野狼帮大当家狼王的养女罗小飞对自己一往情深。为了查清真相,余海风主动去了野狼帮,同意娶罗小飞为妻并且加入野狼帮。在罗小飞的帮助下,他终于查清,白马镖局的马占山,亲自前往鹰嘴界,给野狼帮送了十五条枪,又送了一大笔钱。余家马帮和忠义镖局的消息,是由白马镖局提供给野狼帮的,不仅如此,白马镖局还派了马占坡、雷豹等七名镖师,和野狼帮一起行动。 王顺清问:“有一点,你还没有说清楚。你是怎么去了欧家冲河谷?又是怎么弄回那些货的?” 余海风说:“其实,刚才我已经说了。野狼帮的少当家罗小飞,对我有那种想法。她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即通知了我,我就和罗小飞一起赶了过去,希望借助罗小飞少当家的身份,阻止这件事。可惜,我们去晚了一步。” 胡不来说:“原来,你已经当了土匪,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余海风说:“我当然知道。胡师爷的意思,该不是说,你是官,我是匪,你要抓我吧?” 胡不来说:“如果我不知道,倒还好说,现在,我知道了,这件事,恐怕不能就这么了。” 余海风带点挑衅地说:“那依胡师爷的意思,该怎么了?” 胡不来说:“跟我去见官……” 余海风打断了他:“王大人不是官吗?你胡师爷,不是乌孙大人的师爷吗?你们难道不是官?换句话说,胡师爷若想抓我去见别的官,我也不反对,那就要看胡师爷有没有这个本事。” 王顺清怕把事情搞僵了。同时他又想,余海风既然是土匪,又敢只身前来,恐怕是有准备的。若是真的闹翻了,且不说他和胡不来会不会有生命之忧,就算是在洪江城里闹一场,他也是受不了的。再说,和野狼帮搞好了关系,也不是坏事。若是野狼帮答应不犯洪江,王顺清甚至愿意给他们大笔的钱财。 王顺清说:“好了好了,海风,胡师爷和你开玩笑呢。”又对胡不来说,“胡师爷,你看这个事嘛,野狼帮如今在鹰嘴界,反正不在湖南境内,我们……” 胡不来也让余海风的语气吓了一大跳。他其实并不想与野狼帮为敌,只不过想先表明自己的官方身份,给余海风一点压力。岂知余海风艺高人胆大,根本不将这些放在眼里,听了王顺清的话,他便借机下楼,说道:“海风老弟果然是少年英雄,胡某只不过和你开个玩笑。你爹余成长,和我是朋友,和王大人还算是亲戚,我们哪能做这个事?” 余海风说:“我今天来,就是要报官。马家是杀人凶犯,你们二位都在这里,这官,我是已经报了。接下来,我希望看一看,官府到底怎么办。我在这里说一句话,这件事,如果官府不办,我就要按我自己的办法办了。” 胡不来一听,这是威胁嘛。可就算是威胁,他又能怎么样?连乌孙大人都不敢对野狼帮说半个不字啊。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字:拖。他说:“这样吧,海风老弟,王大人的汛把总署只有剿匪权,新的黔阳县令又还没有到任,没人管事。我只能把这件事报告给乌孙大人,请他来处理。不过,这需要一点时间,请海风老弟一定理解。” 余海风把一切都想到了,很清楚胡不来所说的需要一点时间是什么,也不纠缠这件事,转了一个话题,说:“对了,提到古大人,我倒是有点兴趣。古大人挺好的一个官,为什么把他抓了?乌孙大人,准备怎么处理古大人?” 胡不来说:“我曾经给古大人当师爷,古大人是个什么官,我比你清楚。不过,这件事吧,是朝廷下达的旨意,至于到底怎么处理古大人,乌孙大人还在等朝廷的批复。” 这一餐酒,喝得王顺清和胡不来兴奋莫名,因为余海风答应,只要官府答应他,惩治杀害他一家的马家,他保证野狼帮此后永远不犯洪江。 不过,到了第二天,两人的酒醒了,全都惊出一身冷汗。官府惩治马家?其一,仅凭余海风的一面之词,就认定那两件大案,是马家做的,这事恐怕不那么容易。就算他们罗织罪名,把马家抓了几个人,可余海风的意思,似乎是要灭其全族。这种事,官府可不能干,除非皇上下令。假若不能灭其全家,又怎么可能让野狼帮满意? 于是,两人凑在一起商量。胡不来到底是点子多,眼珠一转,冒出一个主意。 当天下午,王顺清带着邹中柱等汛兵,来到白马镖局。王顺清在门口站定,汛兵在门口排开阵形,尽管白马镖局的门是开着的,邹中柱还是上前锤门。一名下人迎过来,见是王顺清,顿时露出满脸的笑。王顺清的面色很难看,喝道:“笑什么笑?叫你们当家的出来。” 马智琛一大早带着古静馨回长沙了。马占林和马占坡正在商量马智琛的意见,突然听到锤门声。马占林说:“哪个王八蛋,敢这样锤门?” 马占坡说:“我出去看看。” 马占坡出门,恰好见家人匆匆忙忙进来,马占坡便随家人一起到了门口,对王顺清等笑脸相迎,拱了拱手,叫一声:“原来是王大人,有失远迎。” 王顺清脸黑得如锅底,瞪着一双大眼,双眉斜飞,怒气冲冲。他根本不看马占坡一眼,抬腿便往里面走,他身边的七八名汛兵,也都迅速跟进。王顺清一直走到中庭,马占林见了,立即站起,打过招呼,恭敬地给王顺清让座。 王顺清直直地站在中间,道:“马占山死了,你们马家,谁当家?” 马占林和马占坡都已经看出王顺清来者不善,彼此犹豫了一下,还是马占坡先开了口:“是我二哥。” 马占林便立即摆出一副家长相,大声叫道:“快给王大人上茶。” 王顺清瞪了马占林一眼,大手一挥:“我今天不是来坐的,也不是来喝茶的,我来,只问你一件事情!” 马占林心中一惊,脸上依然堆着笑容:“大人请说。” 王顺清道:“昨天晚上,巡逻的汛兵抓住了一个野狼帮的土匪。这个家伙想到洪江打探点什么消息,被我抽了一顿鞭子,这个家伙说,白马镖局勾结野狼帮,在欧家冲河谷劫了风云商号的镖,杀了朱七刀等镖师和风云商号的崔二当家的以及余少当家的。我就想来问一问,有没有这么回事?” 马占林张口结舌,马占坡更是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大清律例,勾结土匪,是死罪,杀人也是死罪,抢劫商旅货物量大的,同样是死罪。领头者马占山虽然死了,但极有可能鞭尸,而马家的家业,也有可能查抄,马家其他人,都可能受此连累。 王顺清逼近了几步,盯着马占林的脸,厉声喝道:“我在问你,有没有这件事?” 马占林说:“没……没有。” 王顺清后退了一步:“真没有?” 马占林心胆俱裂,但他脸上平静,口中回答得更快:“绝对没有。” 王顺清忽然就换了另外一张脸,得意地笑道:“你说没有,我说你们也没有,因为白马镖局没有那么大的狗胆,敢在我的管辖地盘上扯鸡巴卵蛋,老子扒了他的皮!” 马占林点了点头:“是!谁在王大人的管辖范围闹事,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王顺清咬牙道:“野狼帮的土匪,胆大妄为,老子要回去想个办法,请省府派大军围剿,统统杀掉,一个不留。走了。” 王顺清转身就走。 马占山喊道:“大人喝了茶再走。” 王顺清头也不回:“老子事情多得很,还要回去好好拷问那个土匪,野狼帮究竟想在洪江搞什么名堂!” 王顺清一行扬长而去,马占山忽然就冒出一头冷汗,浑身一阵哆嗦。 这所有一切,都是王顺清和胡不来商量好的,这叫敲山震虎。马家如果意识到大麻烦来了,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逃。只要马家一逃,王顺清自然就会发现,发现之后,他不会做任何事,只要把消息告诉野狼帮。至于野狼帮是否采取行动,或者采取什么规模的行动,那就与他们无关了。 将马家逼走,还有一个好处,马家有那么多的鸦片烟馆,王顺清以及胡不来,便可以纠结乌孙贾,将其全部查封,那就又会多出一大笔收入。 王顺清离开,马家兄弟开始紧急商量。“二哥,这可如何是好?”马占坡问。 马占林其实早就想逃了,恰好遇到现在这件事,给了他充足的理由,他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马占坡说:“我们那些烟馆怎么办?” 马占林说:“现在这种情况,哪里顾得了这么多?先逃出去再说。反正房契在我们手里,以后有机会,再回来。” 马占坡有些绝望,说:“王顺清和胡不来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怕我们一走,这些东西,就全都改姓了。” 马占林说:“那也比我们全家死在这里好。何况,我们还有些家底。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 第二天一早,马家分成两批,以押镖伪装,悄悄地离开了洪江城。 尽管马占林兄弟认为自己做得很隐秘,而实际上,他们的一切,早已被王顺清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向王顺清报告的汛兵问:“大人,我们怎么办?” 王顺清说:“什么怎么办?人家是正常的商业活动。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理这件事。” 可在这名汛兵离开之后,王顺清又分别派了几名汛兵,经过一番乔装打扮,尾随他们之后,又派另一名汛兵赶到万花楼,将马家出城的消息,报告给花蝴蝶,希望花蝴蝶告诉余海风。 这一切,都是王顺清和胡不来商量好的。他们虽然坏事做绝,但不想自己和人结仇。换句话说,假若马家真的能够顺利逃走,他们是两头都不得罪。 马占林马占坡,并非不清楚江湖险恶,盲目乐观。若真是不清楚,他们也就不逃了。既然要逃,肯定就得防着来自不同方向的攻击。他们之所以分两批出城,既是为了掩人耳目,也是为了相互掩护。第一批出城后,按走镖的速度正常推进了一两里,然后开始狂奔。正常走镖,速度不快不慢。若是快了,人困马乏,遇到有劫镖的,哪里还有力气对敌?若是慢了,路途多一日,风险就增几分。可现在,马家是逃亡,只是凭着侥幸,希望以最快的速度,逃出洪江乃至宝庆。 他们分成两组,有一个好处,若是其中一组受到攻击,另一组可以救援或者逃避。当然,他们早已经商量好了,若是遇到土匪,那就不能救,只能逃。至于逃走的线路,他们也是精心选择过的。由洪江离开,既可以走水路,也可以走陆路。水路往下,可以经常德过洞庭下武汉,往上可以进入贵州。陆路主道其实也是一条,走官道经洞口过宝庆可以直达长沙,走茶马古道则可以经贵州到云南。当然,还有些小道,比如到黔阳城以及黔阳县等地。这所有路中,水路肯定不宜走,速度太慢,很容易被追上。小道也不便走,路况复杂并且很难有速度,真正能有速度的,就是走官道。 官道相对较宽,也较平坦,因为走的人多,安全性也就高得多。所有人,不是乘车就是骑马,第一天下来,就跑到了洞口县。 他们想,再跑第二天,应该可以过宝庆府,过了宝庆府,离雪峰山区域就远了,应该会相对安全一些。 可他们没有想到,这所有一切,均在余海风的预料之中。余海风选择的地点,就在宝庆府附近的一处山间,出了这座山,直到宝庆府,是一段平坦的大路。就在此时,余海风从一棵树后慢慢走了出来,站在路中间。 走在最前面的马占林不得不拉住马头,定睛细看,这个人戴了一副铁皮面具,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他的胸前挂着一个银十字架,腰上挂着两把刀,一把两尺多的长刀,一把一尺来长的短刀。现在,马占林已经知道,此人是他的仇家,也就是野狼帮新的大当家余海风。既然余海风在这里,那也就说明野狼帮在这里,自己想逃的可能,几乎不存在。 “余海风?”马占林立即问道。 余海风冷笑一声:“既然你知道是我,也就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等你了。你是自己了断,还是要让我动手?” 马占林也意识到,今天是在劫难逃,但无论怎么说,哪个人会甘心就死?他立即堆起一副笑脸,道:“海风侄子,古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冤冤相报何时了?要不,你开个条件,我们就此了结这段事,好不好?” “要了结这段事也不难,你先自杀。”余海风说。 “我们马余两家,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剩下的事,难道就不能用一种别的方式解决?”马占林在暗示用钱解决问题。 余海风摆了摆头:“除非你们马家死绝了,否则,没法解决。” 马占林见面前一直只是余海风一个人,周围也没有特别的动静,便说:“我知道你武功高强,可世上的事,也不完全是由一个人说了算,很多时候,还是要想一想别的可能。” 余海风一阵大笑:“对于你来说,别的可能已经没有了。感谢你白马镖局给我们野狼帮送了四十多支枪,就在你的周围,有二十多支火枪。你想,只要这些枪一响,你们还有别的可能吗?” 马占林相信余海风没有说假话,否则,他也不敢一个人站在路中间。而今之计,只能采取第二计划了。他叫了一声风紧,后面他的儿子马智良立即放了两支响箭。 余海风再一次大笑:“你以为你和马占坡分成两拨,就能逃得了?别做梦了,你以为你送的另外二十多条枪在哪里!” 马占林也想到,如果余海风真要自己死,只要一阵火枪,自己这里的人,就算没有死,恐怕也活不长了。他想,余海风并没有立即开枪,是否还想谈判?听他这样一说,马占林明白了,余海风之所以没有立即动手,是给后面拖时间。 既然必死无疑,马占林的想法,自然又不同了,他希望为马家留下条根,哪怕将来要报仇,也能有个机会。他说:“海风贤侄,既然你要我死,我也没话好说。可是,你看看他们,都是些孩子和女人,你能不能……” 余海风说:“可以。女人和十岁以下的男孩,可以离开,东西留下。其余的,都必须死。” 马占林还不甘心,若是东西全部留下,他们孤儿寡母,将来怎么生活?说不定要饿死。如果他们能留些财产,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还能有机会报仇。 马占林还想求一求余海风,余海风粗暴地打断他:“我数十下,不留开的,全部死。我再说一遍,放下所有的东西,女人和十岁以下的男孩,立即离开,全部向前跑,不准停。只要向后跑的,一个字,死。一……” 马占林一听急了,立即叫后面的女人和孩子往前跑。马占林有三个老婆,大老婆怎么都不肯走,誓死也要跟着他。他的儿子中,有两个十岁以上,还有两个超过了十二岁。他想把这四个孩子保下来,让他们一起跑。马占山的家人,也跟在马占林这一路。马占山同样有三个老婆,大老婆也不肯走。 于是,由马占山的二老婆、三老婆以及马占林的二老婆、三老婆带着其他一些女性,比如女性下人、马家女儿以及五个年龄略小的男孩,一起向前跑。余海风像木头一般站在路中间,这些人全部要经过他,才能逃到更前面。余海风已经注意到,所有逃跑的人中,只有五个男孩,其中两个的年龄显然超过了他规定的十岁。他无法对这两个孩子的实际年龄进行核实,只能采取土匪的做法。同时,他又毕竟不是纯粹的土匪,行事的时候,难免会有那么一点心慈手软。他盯准了一个年龄更大的孩子,在那个孩子经过时,余海风突然出刀,刀从男孩的颈子上划过,随即将刀收回,握在手中。刀尖开始往地上滴血。 男孩仍然向前跑,鲜血从他的颈部喷出来。男孩显然没有感觉到痛,却看到了自己喷出的血,他吓坏了,大叫了一声“娘”,便倒在地上。他是马占林二老婆的孩子,二老婆跑在孩子的后面,见儿子倒地,大叫一声,扑了上去,将孩子抱在怀中。其他人有向前跑的,也有伸手拉她的。可她扑在孩子身上,伸手去捂孩子的颈部,希望止住血。队伍因此乱起来。 “滚,快滚!”余海风大叫。 那些女人吓了一大跳,犹豫了那么一瞬间,逃开了,只有马占林的二老婆仍然抱着儿子,在绝望地哭喊。 马占林看到这一切,大叫了一声:“智宏!”猛地冲上来。 余海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马占林经过他的身边时,他又一次出手,其手法之快,令人完全没法看清,人们只看到马占林颈部喷出的鲜血,形成一条血柱,向前射去。马占林停下来,转过身,盯着余海风看。余海风却不理站在身后的他,双目仍然盯着前面。 马占林倒下了。其余人大概意识到必死无疑,一齐冲过来,边冲边使出家伙。 余海风突然一跃而起,冲进人群之中,只见他左右手各一把刀,如一长一短两道闪电般飞舞,加上十二追魂腿法,一路行去,无人可挡。冲在最前面的,是马家晚辈中功夫较好的,以及几个最忠于马家的镖师。在他们看来,自己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几个人围攻余海风,不信打不倒他。但他们想错了,如今的余海风,不仅武功超卓,更兼手法奇快无比,他一出手,便有两个人倒地。后面的人见状,害怕了,开始向两边的山坡逃走。可两边山坡上全都是土匪,那些人自然不会心慈手软,见一个杀一个。那些跑在后面的人,自知逃不掉,又转回来,一齐扑向余海风。余海风叫一声:“来得好。”便一路杀过去。 这些人,有些是马占林的儿子,有些是白马镖局的镖师,大家原本已经恐惧,加上也就是一般的拳脚功夫,哪里是余海风的对手?只不过半袋烟的工夫,所有的男人,全部倒在了地上,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受了伤,正在挣扎。土匪们见余海风已经结束了战斗,便从隐藏处跑出来,抢马家的财物。 不过,余海风并没有杀掉所有人,在那些横七竖八的死伤者之中,还站着两个人,这是两个女人,分别是马占山和马占林的大老婆。她们仇恨地看着余海风,余海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把刀仍然在手上,刀尖朝下,血流成一条线,顺着刀尖向下。两个女人见余海风不杀自己,可她们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大叫一声,向余海风扑上来。 等女人接近的时候,余海风突然跃起,手上的刀挥出,削向两个女人。余海风落地,两个女人也都站定了身子,一时间,竟然没有找到目标,等她们看到余海风时,才知道自己的发髻被余海风削掉了,头发披了下来。 余海风冷冷地说:“你们杀不了我,自然报不了仇。如果想报仇,回去把你们的孩子养大,过十年再来吧。” 女人大叫一声,再次冲向余海风。这次不是两个,而是三个。马占林的二老婆一直抱着儿子的尸体在哭,现在,她也决定和余海风拼命。余海风先是向旁边跃了一下,让开两个女人的进攻,然后伸手推了二老婆一把,将三个女人推到了一起。 “别说你们三个人杀不了我,就算是三十个你们这样的人,也杀不了我。”余海风冷冷地说着,弯下身,在旁边的枯草中揩刀上的血迹。 三个女人一齐扑向他,他就地一滚,再一次让开了女人的攻击。可三个女人不甘心,抱着必死的决心,再一次扑向余海风。三个女人像疯了一般,一再向余海风冲击,而余海风,也一直在避让。就在他们折腾的时候,其他土匪早已经清理好了战场,将所有活着的男丁全部处死,又将财物整理好,做好离开的准备,然后围在一起,看余海风和三个女人周旋。 土匪们一再说:“大当家的,这三个臭女人老是老了点,但还有逑点姿色,赏给弟兄们,让兄弟们过过瘾吧。” 三个女人精疲力竭,自知根本伤不了余海风,哪怕是求死都不能。其中马占山的大老婆年龄最大,实在没劲再折腾了,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既骂余海风,也骂马占山。马占林的两个老婆见状,也放弃了攻击,跑过去,抱着马占山的大老婆痛哭、痛骂。 余海风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们如果明事理,就不要让你们的孩子再仇恨了。如果不明事理,想找我报仇,我也欢迎。我叫余海风,不隐名不埋姓,好汉做事好汉当。” 说过之后,余海风跟着拉物品的土匪走了。 马占坡一家是第二梯队,他们被独眼狼拦住。独眼狼说:“本来,老子想把你们这帮王八蛋杀逑光,可我们大当家的仁慈,同意女人和十岁以下的男孩离开。现在,老子给你们一刻钟时间,女人和十岁以下的男孩,立即走。一刻钟之后不跑的,全部死逑。” 马占坡也意识到,女人和孩子在一起,自己这边的战斗力会大减,既然他们同意女人和十岁以下的男孩离开,这样对自己是有利的。他立即安排这些人离去。 独眼独他们没有余海风那样好的武功,自然不敢以武取胜。等那些离开的人走出了射程,两边的二十几支火枪,立即开火了。 马占林和马占坡两家的女眷以及六个十岁以下的男孩,辗转来到长沙,找到马智琛。马智琛一见他们,自然明白了一切,什么都没说,将他们安顿了下来。 马家的细软财物,都被劫走了,但是,还有大量的银票。出发前,他们将这些银票藏在女性的身上,数量还不少。他们若是想过安生的日子,直至将孩子养大甚至到他们成家立业,都会衣食无忧。可是,他们经历了大难,仇恨充满了他们的心空。他们见到马智琛的第一件事,便是对马智琛说:“现在,我们马家,只剩下你一个成年男人了,你要给我们马家报仇。” 听到报仇两个字,马智琛的心猛地抖了一下。 报仇,就因为报仇,马家和余家,竟然是两败俱伤。如果说,马家的祖辈和崔家的祖辈确实有血海深仇的话,这两家的晚辈,难道就应该是为了这仇恨而生,为仇恨而死?那么,余家呢?他们和马家,有什么仇恨?而这桩由马家和崔家结下的仇冤,现在却传给了马家和余家,接下来,还要怎么发展?余家还有两条根,余海风和余海云的儿子余涵秋,再发展下去呢?马家还要不要往上追溯,对余成长那一辈报仇? 见马智琛不说话,女人们纷纷往身上掏,掏出一大沓银票,递给马智琛,告诉他,这是马家复仇的基金。 马智琛说:“把银票收起来吧。现在,我们不是女人就是孩子,怎么报仇?所以,我们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活下来。” 晚上,马智琛一个人坐在家里。古静馨陪他坐在一旁,并没有打扰他。他竟没有感觉到妻子陪坐在身边,只是一动不动,如同雕塑一般,整整坐了一个晚上。 ※※※※※※※※※ 野狼帮替大当家的报了仇,又搞到大批财物,所有人是一片欢腾。马家毕竟是洪江新的首富,虽然欧家冲河谷一战,为了抚恤死者和救助伤者,花了一大笔钱,可毕竟家大业大,逃走时,所带财宝无数。 野狼帮在鹰嘴界老巢庆祝这次胜利,大家一起喝酒言欢。 余海风喝了一碗酒,将碗一放,说:“这次,大家干得好,灭掉了我的杀父仇人。不过……”他说这话时,故意停下来,看着众土匪。土匪们也都不吃不喝,盯着大当家的看。余海风道:“我还有一个杀父仇人,就在洪江城里。弟兄们说一说,怎么办?” 二当家白狼一直闹着要进城去找忠义镖局报仇,此时觉得抓到了时机,立即说:“我们杀进洪江城,踏平忠义镖局,为大当家的报仇。” 余海风将面前的碗端起来,猛地往桌上一放,道:“对。忠义镖局,既是我的杀父仇人,也是我们大家的仇人,我们要报仇。” 小土匪们一起喊:“报仇,报仇。” 待小土匪们的声音停下来,余海风看了看几位当家的,问:“对于杀进洪江,替狼王大当家的报仇,你们有什么意见?” 所有当家的一齐说:“没意见。” 余海风说:“你们可想好了,洪江不是山林野地,那是一座大城,有几万人。” 小土匪们一齐高叫:“我们不怕,不怕,不怕。” 余海风说:“那好,我现在说一说我的计划。我准备带五十人进入洪江,表面上,我们是商队,到洪江,是为了做生意。做什么生意?上次,我们不过抢了白马镖局很多鸦片吗?那些鸦片,我一直不准动,就是为了这次生意。我们去洪江城把这些鸦片卖掉,所谓卖,只是一个幌子,我的根本想法,是把这些鸦片送给王顺清和胡不来。” 土匪们顿时议论纷纷。那批鸦片,如果按市场价出售,值好几十万两银子。这么大一笔财富,白送给两个大贪官,大家心里有想法,也是自然。 余海风说:“我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们只看到这些鸦片值钱,可是,你们没有看到,将来,整个洪江都是我们的,那该值多少钱?” 所有土匪全部暗吸了一口气。 余海风接着说:“忠义镖局不比白马镖局,他们在洪江根深叶茂,势力很大,而且忠义镖局和洪江一些主要大商人比如王家,有着很深的关系。所以,我们必须小心从事,从容部署,不能打无准备之仗。这就是我只带五十人进入洪江的原因,我们这五十人,不是去和整个洪江战斗,甚至不是和忠义镖局战斗,只是去拉关系,摸情况,找机会。为了防备万一,我们还要做两手准备,必须在洪江城外,安排一支人马,万一洪江城内的弟兄有麻烦,埋伏在城外的这支人马,必须立即冲进城,将城内的弟兄接出来。这支人马,就埋伏在十里坡。” 白狼暗想,带五十人进城,这件事除了余海风,不会有别人。而埋伏在城外的人马,肯定比进城的人马要多得多。有了这支人马,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把余海风干掉,那时,自己就是绝对的大当家,谁还敢说半个不字? 白狼立即说:“埋伏在城外这件事,就由我来干吧。” 余海风看了看白狼,显得有些犹豫。“我原计划由二当家留守鹰嘴界。” 白狼说:“鹰嘴界我们已经经营这么长时间,不会有问题。再说了,忠义镖局杀了狼王,这个仇,我一定要亲手去报。” 余海风假意下定了决心,道:“那好,你准备带多少人?” 白狼说:“我和红狼一起去,一百人足够了。” 余海风摆了摆头:“一百人不够,你带一百五十人吧。” 白狼心中暗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我听大当家的。” 余海风接着说:“这次找忠义镖局报仇,非同小可。我考虑,我们必须用上所有的洋枪。但这些洋枪到底怎么用,是个大问题。我反复思考了很长时间,想到一个方案,说出来,供大家参考。” 其他人都说:“大当家的,你说吧,我们听你的。” 余海风说:“我想,先把所有洋枪集中,由我带着。但我估计,我们很难把这些洋枪带入洪江城。那就先带到巫水边的黄岩村,在那里把枪藏起来。以后若有机会,我们就慢慢把枪弄进城里。若是遇到什么特殊情况,城里的弟兄一时出不来,而二当家带的人马,又要进城去接应城里的弟兄时,可以到黄岩村去取出这些洋枪。” “好!”白狼先叫了一声。他正琢磨怎么把所有洋枪抓在手里呢,可无论什么理由,都难以服众。现在,余海风提出这么个办法,他完全可以抢先一步,把这些洋枪抓到手里。只要这些洋枪在手,他余海风就算有再高的武功,也是无可奈何。 最后,余海风安排黑狼和罗小飞留守大本营。黑狼不同意,他说,不能老是他留守大本营,他也想去痛痛快快地干一场。余海风瞪了黑狼一眼:“野狼谷,我们已经丢了,鹰嘴界非常重要,我和二当家都要下山,你说,不是你守,还能是谁?” 黑狼不再说话。 余海风说:“那好,就这样定了,今晚好好喝酒,明天一早出发。” 第二天一早,余海风将两百名土匪集中在一起。余海风所带的五十人,是他精选的,而白狼所带的一百五十人,则是白狼和红狼两人精选的。白狼计划伏击余海风,所选之人,自然全都是自己和红狼的心腹。他要保证,一旦向余海风发起攻击,这些人不仅不会坏自己的事,还要个个争先,事后还要严格保密。 鹰嘴界到洪江,有好几百里,两百人的队伍,为了保密,只能是昼伏夜行。好在余海风和白狼都不赶时间,出了鹰嘴界后,两队就分开了,余海风在前,白狼在后。 见余海风带的人走远了,红狼立即凑近白狼,道:“二当家的,这可是绝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白狼问。 红狼说:“干掉他的机会啊。他只有五十个人,我们有一百五十人,是他的三倍。” “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白狼说,“他是只有五十人不错,可他手里有四十几支洋枪。我们这一百五十人,够他四十几支洋枪打吗?” “哟,我把这个忘了。”红狼虽然挨了骂,心里却高兴。他很清楚,当初,自己和白狼站在一起反对余海风,这件事,一定不会这么容易过去。余海风现在之所以不动他们的手,一定是觉得时机不成熟。等余海风的时机成熟了,红狼和白狼恐怕就活到头了。所以,无论如何,得抢在余海风下决心之前,把这件事解决。此前,红狼见白狼对余海风似乎言听计从,十分服帖,红狼还在着急,担心白狼真的服了余海风。现在听白狼骂自己的话,他明白了,白狼不是不想干掉余海风,只是想找更恰当的时机。 白狼说:“忘,除了女人,你什么都忘,再忘,就会把你的脑袋玩掉。” “二当家说得是。”红狼说,“那二当家有什么打算?” 白狼看了看周边,道:“找几个人,打扮成农民,跟在他们后面,看准他们把枪藏在哪里,然后回来报告。” 红狼再一阵狂喜,原来白狼把所有一切计划好了,自己还着个什么急?他答应一声,跑去安排了。 白狼向前走着,心里已经开始筹划未来。黑狼跟余海风太紧了,这个人不能用,一定要找机会把他干掉。还有另外几个,黄狼、灰狼是黑狼的心腹,也不能留,不过,得一步一步来,不能操之过急。麻子狼、独眼狼几个,没什么头脑,要看他们今后的表现,如果忠于自己,就留用,若是胆敢不听话,立即处理。 至于罗小飞,那就自己委屈一点,让她做自己的老婆吧,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不能轻易浪费了。 路上走了好几天,终于到了十里坡。 十里坡,距离洪江十里而得名,有一棵大榕树,一边靠山,一边是山涧,中间一条大路。 “到了,十里坡到了!”土匪们纷纷嚷了起来。 “兄弟们,就在榕树下,好好休息,吃干粮,喝水,抽抽烟!”白狼道。 土匪们一涌就来到榕树下,坐了一大堆。 白狼坐在正中,红狼有些担心地道:“二当家的,这里距离洪江不远,万一被官府知道了,出来围剿我们,可就大事不妙了哟!” 几个土匪担心地附和道:“确实。” 白狼不以为然地抬头望了望天。 一个土匪说:“现在应该是四更!” 白狼摇了摇头:“官兵?洪江汛把总署,才有几个官兵?别说我们昼伏夜行,就是这样大摇大摆地进洪江,看王顺清敢不敢剿我们。真是笑话。” 一个土匪说:“可是大当家……不对,是以前的大当家的,好像很怕官府啊,自从离开野狼谷以后,就很少到这一带来了。” 白狼说:“大当家的不是怕官府,而是古立德这个人很难缠。他手下有上千民团,两边如果打起来,大当家的倒不怕民团,只是弟兄们的损失就大了。大当家的是担心我们这边死人太多,不值。” 土匪们说:“原来大当家的是替我们着想,大当家的对我们就是好。” 红狼说:“你们就知道吃香的喝辣的,不肯用脑子。官府看到我们这么多人在十里坡,肯定以为我们去攻打洪江的,他们敢出来清剿我们?不缩回去保护洪江才怪了。退一步说,大当家的和四当家的还在前面啊,官府就算要打,也是先打他们,哪里轮得上我们?” 另一个土匪说:“大当家的和四当家的,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应该到进洪江了吧?” 红狼说:“不一定。他们还要在黄岩村藏枪,而且,现在是晚上,也不适宜进城。估计要天亮后才进城吧。” 白狼说:“就算天亮进城,也要到下午,一大早就拖着那么多鸦片进城,别人会怀疑的。” “对对对。”红狼说,“还是二当家的想得周到。” 白狼说:“好了,没我们什么事了,我们就在这里等消息。睡觉。” 土匪们一起叫:“睡觉睡觉。” 白狼也是太自以为是了,平常千算万算,但今天却出现了一个大疏忽,竟然连岗哨都没有派。毕竟进入五更了,正是好睡觉的时候,时过不久,所有土匪,全都呼呼地睡了过去。他们做梦都没想到,就在不远处,余海风给他们布下了天罗地网。 这个天罗地网,虽然是余海风布置的,但具体的执行人,却是王顺清和刘承忠。 王顺清的汛把总署,兵员数量是有定制的,不能随便想扩充就扩充。但是,古立德被抓以后,王顺清接管了部分民团团丁,对洪江民团加以扩大,他的手下,除了五十几个汛兵之外,还有三百多团丁。不仅如此,他还对汛兵和民团进行了装备更新,给汛兵装备了十支洋枪,又给民团装备了十支洋枪。此外,他再次借用了西伯来的洋枪队,所以,他的手里掌握的洋枪,有四十多支。 至于刘承忠,他早已经和余海风取得了联系,知道是白马镖局和野狼帮合谋,杀死了忠义镖局的九个人,后来又杀了余成长全家,这个仇,刘承忠自然要报。当初,灭掉狼王千人斩,就是刘承忠和余海风的一次成功合谋。由余海风计划,通过花蝴蝶假称怀孕,把狼王骗去上香,再由余海风派人把消息告诉刘承忠,刘承忠带着忠义镖局的人在三清寺设伏。 此次剪除白狼,又是余海风和刘承忠之间的默契。余海风虽然不是自己的儿子,毕竟也算是姑侄,余海风在余家受到了很多误解,刘承忠极其同情,却又无能为力。换一句话说,整个洪江,相信余海风的人没有几个,刘承忠排在第一,余兴龙只能排在第二,其次是朱七刀。 余海风心中有一个梦,作为长辈和知己,刘承忠没有理由不帮。 此次伏击白狼,忠义镖局倾尽全力。 猎物已经进了包围圈,王顺清并没有立即收网。他是一个很好的猎人,对于这类事,他十分内行。他下令所有人将包围圈缩小,却没有发出攻击命令。 在缩小包围圈的过程中,王顺清虚心请教刘承忠:“承忠哥,你说,这一仗,我们应该怎么打?” 刘承忠说:“我知道,你心中早已经有了安排,就按你的安排进行,你指哪里,我们忠义镖局,就打哪里。” 王顺清说:“我是这样考虑的,我们这些人,只能排在第二线,让手里有洋枪的人,排在第一线。他们先用洋枪杀一批,那些人一定会慌了神,然后,我们再冲上去。” 刘承忠说:“好,我听把总大人指挥。” 包围圈已经缩到不能再小,洋枪队早已经在大榕树下摆好阵式,只等王顺清一声令下。可是,王顺汪并没有立即下令,他在等。他很清楚,凌晨时分,是人们进入深睡眠的时候,若是被什么意外惊醒,人是醒了过来,但精神状态,远远无法迅速恢复。此时,人的自我保护能力以及其他所有一切能力,都是最低的。 王顺清还真是有耐心,他一直在等,等到东方已经露出了晓色,他才发出攻击命令。 到底是官兵,进攻很有章法。王顺清的命令之后,第一次,仅仅只是响了一枪。这一枪惊醒的人极其有限,也就四五个。可这四五个惊醒过来的土匪,立即成为活靶子,第二批枪响了,攻击的,正是这几个醒来后立即翻身而起,正在四处找方向的土匪。 一般的小说或者电视剧,往往把老大安排在最后一个。而事实上,白狼却是第二批惊醒的人,他原本睡在那棵大榕树的旁边,醒来后,如果迅速躲到大榕树后面,一定不会成为活靶子。可事实上,他并没有那么幸运,惊醒后的一瞬间,他完全不明白自己睡在哪里,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本能地站起来,东张西望。他还没有完全清醒,一股巨大的冲力,便将他掀翻在地。 倒地的那一瞬间,白狼骂了一声:“狗日的,老子中弹了。” 第三批枪响之时,惊醒过来的土匪,就是大批的,这时候的洋枪手根本不需要瞄准,一扣扳机,肯定命中目标。其他没有被击中的土匪,一见身边的同伴或死或伤,死的躺在地上不动了,伤的在地上打滚,痛苦地大叫,顿时慌了神,有人趴下来躲避子弹的,也有人撒开丫子,想逃走。 王顺清对洋枪队有安排,每一次响枪,都只能是二十几支。第一波响枪和第二波响枪,必须有一个间隔,那是给第一波装弹留下时间。那些土匪并不清楚这一点,他们没命地狂奔,有些是跑到了洋枪队的枪口之下,也有些跑到了包围圈的刀口之下。逃到枪口之下的,自然是迎接了另一排枪响,至于逃到刀口之下的,也不可能有好的结果,肯定成了刀下之鬼。 反倒是那些反应迟钝的,多活了些时间。 又响了两排枪之后,王顺清才发出全面进攻的指令。 红狼一见,顿时傻眼了,他到处找白狼,因为白狼才是总指挥,自己指挥不起作用。好不容易找到白狼,发现白狼已经中弹,躲在大榕树下,胸口正往外流血,大片大片的血。 红狼自知大势已去,而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投降。 他立即跪了下去,将刀举在头顶。他自己投降还不算,还大声地喊叫:“弟兄们,我们被包围了,要想活命,快点投降吧。” 听到他命令的土匪,立即学他的样子,跪下来投降。 一瞬之间,土匪们跪下了一大片。 王顺清兴奋得大叫:“投降?老子砍你妈脑壳!” 土匪原本就只有一百五十人,一开始被洋枪队撂倒了几十个,剩下来的,也就一百来人。王顺清的队伍,汛兵加上团丁,有三百多号人,一齐冲过来,便是三比一的局面,在人数上,占有绝对优势。加上红狼指挥投降,士气已经没了,土匪们完全只有挨打的份,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 所有的汛兵和团丁冲进敌阵,如同冲进了西瓜田,手中的刀,只要一挥,便有一颗脑袋落地。 尽管红狼后来也意识到,这些官兵根本不接受他们投降,只有反抗才是唯一的出路,可一切都晚了。待红狼准备反抗的时候,土匪队伍,只剩下五十多人还有战斗力。红狼已经没有退路,凶相毕露,吼了一声:“兄弟们,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跟老子杀。” 剩下来的土匪很认同红狼的话,抱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的想法,扑向了官兵。 这一反扑,还真是有效果,那些团丁,完全没有武功,只不过经过了几天的格斗训练,又因为没有正式杀敌经历,自然没法和土匪相比。一时间,土匪在局部取得了胜利,杀得团民人仰马翻,鬼哭狼嚎。 刘承忠一见,知道这样下去,可能翻盘,他大手一挥,叫道:“忠义镖局,跟我冲。” 忠义镖局的镖师迅速冲了过去。这些镖师对野狼帮充满了仇恨,出手也就极其凶狠,每一刀,都是置人于死地的招式。刘承忠则看准了红狼,向他冲过去。 这些土匪,也就仗着人多势众,狗仗人势,真正能打的,没有几个。而现在,对手多出自己好几倍,又有洋枪,土匪伙众又已经完全失去了斗志,还怎么打? 事后,王顺清吹牛,说他这一辈子打过不少仗,打得最痛快的,是这一仗。他之所以觉得痛快,是因为土匪几乎没有反抗能力,他的人冲过去,一刀就能杀掉一个土匪,简直太容易了。 战斗结束,王顺清命令打扫战场,他要向上司汇报。 邹中柱检查后发现,还有好几十个土匪,要么受了伤没有死,要么躺在地上装死。邹中柱请示王顺清怎么办,王顺清眼睛一瞪,道:“怎么办?留着这些杂碎还要吃饭,全都杀了。” 于是,一百五十个土匪,一个不留地全部死在了十里坡。 王顺清事后向上写战报,说杀野狼帮土匪近三百,枭匪首白狼、红狼等数名。 对于王顺清来说,这段时间实在是太爽了,先是设计赶跑了马家,他和胡不来一起,顺利地接收了马家在洪江的十家烟馆。接下来,又打败了野狼帮,歼灭野狼帮二当家在内的一百五十名土匪。 王顺清完全可以想到,当今皇上接到他的战报之后,如果龙心大悦,完全可能给他一个更大的官。这个七品小官,他倒是没有当厌,可钱是捞得差不多了,若是再在洪江待下去,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出大麻烦。所以,他早已经拿定了主意,若是有升迁的机会,他绝对不再留恋这块宝地。 有一点,白狼没有算错,余海风等人,在当天下午进了洪江城。 然而,当他们分散走进洪江城时,却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洪江城上挂满了人头,有一百多颗。 黄狼问一名巡城团丁:“那些是什么人?” 团丁说:“都是野狼帮的土匪。” 黄狼大吃一惊:“野狼帮的土匪?你们什么时候杀了这么多土匪?” 团丁说:“就在今天凌晨。野狼帮的二当家白狼和六当家红狼,被汛把总署的王把总杀了。” 黄狼立即走近余海风,将这一消息告诉他了。余海风沉吟片刻,道:“走,去风云商号。” 风云商号也就是余海风的家。 余家遭到灭门,后事由余成旺以及其他兄弟姐妹一起处理,风云商号仍然开着,由余成旺的二儿子余之梁代为管理。当初,因为营救余成长,风云商号已经岌岌可危,后来,余成长为了重振家业,借钱运了一批货,岂料遭到白马镖局联络野狼帮的劫杀,货虽然由余海风拉回,却死了好几个人,风云商号和忠义镖局共同拿出一大笔钱,才将这些死伤者安顿。风云商号这趟生意,不仅没有赚,反而亏了。不久就是灭门大祸,余之梁接过的,实际是一个烂摊子。好在余家在洪江势力很大,兄弟之间,叔伯之间,施以援手,风云商号,还能勉强支撑。 余成旺这样做,原是有个打算,让儿子撑起叔父的家,待余涵秋长大后,再将这个家交给他。他之所以有此打算,是考虑到余海风可能已经死了,余涵秋是四弟唯一的遗脉。 这些事,余海风自然知道,只不过,他要干的事很秘密,除了见过刘巧巧一面,以及和刘承忠数次密商之外,再就是那次通过花蝴蝶秘密约见王顺清,整个洪江,知道余海风还活着的,没有几个人。 余海风走进风云商号,余之梁正在柜台上,第一时间,竟然没有认出他,问道:“你找谁?”接着又说:“噫,你怎么──”余海风说:“六哥,你不认识我了?”在余兴龙十四个孙子中,余之梁排行第六。 “你是九弟?太好了,你回来太好了。”余之梁又对一名伙计说,“快,快去通知我爹,九弟回来了。” 余海风一边和六哥叙旧的同时,一边吩咐将所有货物拉进来,然后将黄狼拉到一边:“你回山上去一趟,把夫人接过来。” 黄狼说:“好。二当家的事,要不要告诉他们?” 余海风说:“你告诉三当家的,让他把山上的事安排一下,然后带着几个当家的来风云商号,有些事,我们要商量一下。” 黄狼说:“好。要不要多带些人下来?” 余海风说:“千万别带人,也别带家伙。这时候,我们野狼帮再不能出事了。叫他们空着手进城,任何人都不准做蠢事,一切等我们几个当家的商量之后,再考虑下一步。” 黄狼离开后,余海风又将野狼帮其他人安排了。 余之梁只用了风云商号的店面部分,余家其他房屋,一直空在那里。余海风将野狼帮的人安排住下,并且分派任务,有人出去买菜,有人负责做饭,一时之间,风云商号,又开始人来人往。 他安排好这些,余成旺赶来了,进门就大叫:“海风,海风在哪里?海风,真的是你回来了?” 余海风连忙出来,迎着三伯,当面跪下,叩了三个响头。余成旺伸手将他扶起,道:“孩子,你怎么行此大礼?” 余海风说:“我家遭此大难,一切多亏三伯父周旋。” 余成旺老泪纵横:“海风,你到哪里去了,家中遭受了大难……” 余海风道:“三伯父,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在外面养伤……” 余成旺忙问:“伤好了没有?” 余海风道:“已经好了。” 余成旺连连点头:“好好好。”又说,“海风啊!三伯知道你会回来,家收拾得好好的,你要把风云商号的生意继续下去呀!” 余海风道:“三伯父,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把风云商号继续经营下去……” 余成旺激动不已:“太好了,成长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我那苦命的弟弟!” 外面忽然响起了鞭炮声。余海风和余成旺一愣,转身向外看,见刘承忠、刘承义领着刘家一大帮人进来,刘巧巧抱着余涵秋,走在中间。余海风连忙迎上去,跪在刘承忠面前。 刘巧巧虽然早就知道余海风还活着,可她受了其他人影响,一直对余海风有所怀疑。直到今天,刘承忠带着忠义镖局的人,联合王顺清杀了野狼帮的二当家白狼以及一百多号土匪,自知大事已经完成,才将真相告诉刘巧巧,也同时说明,余海风马上就要回家。为了余海风回家,刘家已经做了准备,才会有放鞭炮一事。 至于余海风的二姑余成永,却一直不知道这些事,得知侄儿回来的消息,又惊又喜,见到余海风,便将他抱在怀里,姑侄俩抱头痛哭。 随后,余海风的大姑余成欣,大姑父王顺朝,两个表弟,表妹王熙美,一家都过来了。 余海风带来一大堆土匪,早已经对他们进行了安排,他们出门买了很多酒菜,也有会厨师活的,便负责做菜,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大吃一餐。 从第二天起,余之梁开始和余海风交接,风云商号,又回到了余海风手里。 罗小飞回家以及黑狼等进城,是十天以后。 晚上,余海风把所有当家的召集起来开会。余海风开宗明义:“这次我们下山报仇,没想到二当家的和六当家的遭难,我们野狼帮,损失了一百多名弟兄。我把你们叫来,就是想商量一下,我们怎么办?” 黄狼说:“那还能怎么办?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黑狼也说:“是啊。我听说,这次袭击二当家,忠义镖局非常积极,我们和忠义镖局不共戴天。只要大当家一声令下,我们踏平洪江城。” 余海风说:“万一踏不平呢?如果我们再损失一百多弟兄,再损失一两个当家的,怎么办?” 所有人都沉默了。 余海风接着说:“出了这次的事的后,我一直在想,难道我们这些人,就是为了抢一点小利,然后在某一天被杀死才来当土匪?肯定不是。我们为是了活得更好才来当土匪。可事实上,这半年时间里,我们死了多少人?我算了一下,接近两百人了。半年就死两百人,这难道就是我们当土匪的意义?” 独眼狼说:“大当家的,我们都是粗人,没脑子,你说吧,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 余海风说:“你们信任我,让我当这个家,就是希望我能带着大家过上好日子。可是,我却带着大家去送死。尽管我知道,你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怕死,可我的心里还是很不好受。一百多个弟兄啊,都是我们的好兄弟。” 余海风突然把手一挥:“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你们听我的,我就把野狼帮一分为二,山上一部分,洪江一部分。山上的一部分,由三当家黑狼升任二当家,率领大家经营鹰嘴界,还是按我以前的办法,跟周边搞好关系,不再拦路抢劫,还要帮助农户。这些农户,从此不需要向官府交捐税,所有的捐税,一律交给我们。我们用这些捐税维护队伍的开支。如果这些受我们保护的农户遭到官府的打击,我们就要替他们出头。山下的一队,由我领头,我们做生意,用做生意的钱,补贴山上的弟兄。” 黑狼显得有些犹豫,问:“这样,行吗?” 余海风说:“所以,我才把你们叫来商量,行不行,大家都说话。不过有一点,我要说明,我肯定不会再上山了。我们余家在洪江有产业,风云商号,肯定要办下去。如果你们听我的,我要让你们逐渐成家立业,有自己的家产田地,过上好日子。” 黄狼说:“捐税一旦被我们收走,官府收不到,肯定要出兵清剿我们。这样行不行?” 余海风说:“我们之所以上山当土匪,全都是被官府逼的,官府才是我们最大的仇敌。你们如果同意我的设想,那我们以后,就要有一个大的改变。从现在起,我们不再纠缠于个人的恩怨,不为这些个人恩怨寻仇,我们只有一个仇敌,那就是腐败透顶的官府。我们从此只和官府作对,和天下所有被官府所逼的人做朋友,为他们撑腰。” 麻子狼说:“你们还想什么?他是我们的大当家,既然大当家说了,我们就听。” 灰狼也是紧跟余海风的,他说:“老子不管你们想什么,反正老子只认一点,大当家的是谁,老子就跟谁。” 早在下山之前,余海风已经和黑狼商量好了,只不过,当时白狼和他们不是一条心。黑狼自然也有些怀疑,白狼和红狼一次被官府所灭,会不会是余海风使了什么计?换个角度想,若是白狼和红狼不死,余海风要想完全控制野狼帮,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见有几位当家的表了态,黑狼便说:“大当家的是为我们着想。要不,我们先按大当家的安排,搞一段时间看看?” 话到了这个份儿上,其他人也就不好说什么。 余海风当即拍板,几位当家的,他和黄狼留下来,其他人,明天跟着二当家的黑狼回鹰嘴界。 第十二章 长风万里,后会有期 几天后,余海风带着罗小飞离开洪江,风云商号随即关门歇业。刘巧巧带着余涵秋,过着普通的日子。四个月后,乌孙贾被革职,押解进京。洪江的鸦片烟馆,已经开了一百多家,相反,以前兴旺的正行生意却越来越差,一家家商行就此衰落,洪江也开始衰败。 清早,余海风起床,坐在床上准备拿衣服穿,一低头,发现罗小飞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余海风问了句:“你醒了?” 罗小飞有些忧郁:“我半夜醒了,一直没睡,我在想一件事!” 余海风一怔:“什么事?” 罗小飞坐起来,双手抱住余海风的脖子,低声说:“弟妹!” 余海风心中微微一沉:“弟妹怎么了?” 罗小飞认真地道:“弟弟去了,弟妹带着孩子,很不容易,你把她也娶了……她当大,我当小也行,你们本应该是一对,是我拆散了你们,我觉得对不起她!” 余海风震惊了,望着罗小飞,久久没开口。在前朝,立法严禁收继婚姻,本朝也有类似的法律。但在民间,娶寡兄嫂或者弟媳很常见,尤其是这种少数民族地区,此类事更多。年轻男人死去,若是留有后人还好说,若是一脉未留,就成了绝户。家人因此安排哥哥或者弟弟娶了寡媳,生下儿子,便可立起这一户。 罗小飞见余海风不语,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不愿意,还是她不愿意?” 余海风轻轻叹息了一声,苦笑了一下:“这个事情,你不要再对任何人说。” 罗小飞疑惑地道:“难道不是好事情?” 余海风知道无法向她解释清楚,只是道:“我回洪江,还有重要事情要办,办完之后,我们会离开洪江,不能再害了她,你懂吗?” 罗小飞似懂非懂。 余海风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安慰她:“在我的心中,你就是我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罗小飞点了点头:“我起床打扫庭院。” 余海风,罗小飞两人下楼,刘巧巧已经起来了,正把客厅的炉火烧得旺旺的。天气并不太冷,烧炉子主要是为了待客泡茶。 罗小飞对刘巧巧说:“弟妹,一大早就起来了,你带孩子呢,多睡一会儿吧!” 刘巧巧笑了笑:“嫂子,我熬点粥去。” 余海风打开大门,刚刚收拾停当,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拄着一根拐杖,头发胡须全白了,红鼻子,蓝眼睛,穿着黑色的衣服,胸前挂着一个用木头削成的十字架。 “老布爷爷。”余海风猛然想起,自己好久没有见到约翰·布鲁尼了。这几天回到洪江,各种事情忙得团团转。“快请里面坐。”余海风迎出去,搀扶着他。 老布苍老了许多,脸上还是笑呵呵的:“孩子,这半年到哪里去了?”一眼就看到余海风胸前挂着的银十字架,眉微微一动,吃了一惊。 余海风也注意到了他的这个细微变化,把他搀扶进客厅,在茶几前坐下,才问:“老布爷爷,这个银十字架是一个人送给我的。” 老布神色有些古怪:“可以拿来我看看吗?” 余海风把银十字架取下来,双手递给他,老布一双手颤抖着,神色激动:“没错,正是它!” 余海风惊讶地道:“难道是您以前佩戴的银十字架吗?” 老布点了点头,指着上面一排字母:“这就是我的名字,这个银十字架我两岁的时候就戴着,是我的爷爷给我打铸的,一直佩戴至六十岁。那年在云南被一个土匪抢走了……如今已经八年了……” 余海风恭恭敬敬地说:“老布爷爷,这个银十字架也是一个土匪送给我的,我估计已经在几个土匪之中转过,今天能回来,也算物归原主,您收下吧!” 老布慈祥一笑:“孩子,你是主的信徒,他与你有缘,你戴着吧!主会庇佑你!”说完庄严地把十字架戴在余海风脖子上。 余海风想说什么,老布摆了摆手:“孩子,半年多没有看到你,我很想你呀!” 余海风笑了笑:“老布爷爷,我也很想你,我泡茶。” 罗小飞笑眯眯地走了过来,余海风指着罗小飞给老布介绍:“这是我的妻子罗小飞。” 老布点了点头:“好啊!孩子,做人要信主。” 罗小飞疑惑地看了看老布,又看了看余海风:“什么是信主?” 老布严肃地道:“主就是我们心中的神,他能指引我们走向正确的道路……” 罗小飞问余海风:“海风哥,你信吗?” 老布替余海风回答:“他信,你看,他的胸前和我的胸前都挂了一个十字架。” 罗小飞干脆利落地回答道:“他信我就信!” 老布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感谢主,阿门!” 罗小飞惊异地问:“什么门?” 余海风微微一笑:“其实就是一种信仰!”一边说,一边泡茶,在给老布送上茶之后,余海风问道:“老布爷爷,您现在还住在洪江大酒楼的义房里吗?” 老布道:“是的。” 余海风想了想:“如果您愿意,搬到我们家来住吧,人多热闹些。” 老布摇头道:“孩子,心中有主,无论住在什么地方都一样!以前听说你受伤了?” 余海风点了点头:“已经好了。” 老布感叹说:“既然肉身受苦,你们也当将这样的心志作为兵器,因为肉身受过苦的,就已经与罪断绝了!” 罗小飞听不懂,余海风却听懂了,他了解老布的心是善良的,但是老布永远不懂得余海风心中真实的想法。 余海风若有所思地问了句:“老布爷爷,主既然造了人类,为什么又要毁灭人类?” 老布拿出《圣经》,端正地放在面前,翻开之后,读给余海风听:“主见人在地上罪恶太大,终日所思想的尽是恶,主就后悔造人在地上,心中忧伤。主说:我要将所造的人和走兽,并昆虫,以及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灭,因为我造他们后悔了……” 余海风说:“主就是要我们行善?” 老布意味深长地道:“是啊!” 余海风又问了一句:“除恶是不是行善?” 老布想了想,很久,才慎重地回答道:“主所憎恶,高傲的眼,撒谎的舌头,流无辜人血的手,图谋恶计的心,飞跑行恶的脚,吐谎言的假见证,并兄弟中布散纷争的人。灾难必忽然降临到他身,他必顷刻败坏,无法可治!” 罗小飞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余海风只是淡淡一笑,把话岔开。 老布在风云商号喝了粥才告辞离开。余海风送他出门,刚刚出门,洪江汛把总署把总王顺清和两个士兵来了。 余海风双手抱拳道:“顺清叔,您这么早就起来了?” 王顺清望着老布的背影,骂了一句:“信个狗屁主,扯淡。”王顺清从不信主,也不信神,他就信自己,所以,他对老布没好脸色。以前父亲在,因为父亲对老布客气,王顺清不好对老布发作。而现在,父亲过世,王顺清一看到老布,就会骂几句。老布也习惯了,从不和他生气。 余海风忙招呼王顺清:“顺清叔,请进屋喝茶。” 王顺清说:“不了。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府衙贴出了布告,要进行秋决。” “秋决?”余海风一愣,“这次秋决,都有哪些人?” 中国有一个惯例,对于那些罪大恶极者,由皇上定性,可斩立决,也就是即时处死。处死的方法有很多,斩立决只是其中一种。对于更多的死刑犯,则关押到秋天,统一处决,也就是杀头。中国人认为,春天是万物生长的日子,不宜处决犯人。夏天属于阳气正旺的时候,属于一年中最鼎盛时期,处决人犯,也不利。只有到了秋天,属于一年中开始衰败的日子,最宜处决生命,因此形成了秋决的惯例。 “头一个是古立德。”王顺清说。 余海风又是一愣,古立德罪不至死吧,怎么就判了秋决? 王顺清说:“还有两个人,那个采花大盗林癞子,和张祖仁的儿子张金宝,也一起秋决。” 余海风突然觉得,这简直是一大讽刺。林癞子徐正林,是一个无恶不作的采花大盗,不知害过多少良家妇女。这种人死不足惜,而且,抓住他的是马智琛,也可以说是古立德,却让他和古立德一起被问斩。那个张金宝就更是对古立德的讽刺。张金宝的父亲曾是洪江最大的烟商,朝廷禁烟时,被古立德所杀,张金宝因此怀恨在心,却又无力报复古立德,只好报复社会,在洪江杀了不少人。同样是古立德领导马智琛破获此案,将张金宝擒获,而现在,却和古立德一起秋决。 余海风看了王顺清一眼,道:“这是官府的事,顺清叔为什么特意前来告诉侄儿?” 王顺清左右看了看,小声地说:“胡师爷让我来和你打声招呼。” 余海风故意装糊涂:“胡师爷,跟我打招呼?” “你还不明白吗?”王顺清说,“胡师爷,或者说乌孙大人,怕你去劫法场。” 余海风立即笑了:“顺清叔,你可能搞错了吧。古立德抓过我爹,害得我们风云商号,到今天一蹶不振,我巴不得他被杀头。” “那就好。”王顺清说,“你记得这个就好。” 余海风肯定地说:“这个,我肯定不会忘的。” 王顺清于是向余海风告别:“海风你忙,我先去了。等哪天闲了,我们叔侄俩在一起好好喝几杯。” 余海风送走王顺清,便去了回香茶楼。 二楼的雅间里,艾伦·西伯来早已经等候在此。华生和杰克,在隔壁的雅间,余海风进来时,早已经看到。余海风想,这个老西,看来不会相信任何中国人。这种人难怪可以在中国赚大钱,最大的本事,大概就是将所有生意伙伴当成敌人,时刻提防。 艾伦·西伯来站在窗边,手里拿着怀表,微微一笑:“余先生,你很准时。” 余海风回答道:“应该的。” 艾伦·西伯来对他招了招手:“余先生,请过来。”余海风走到艾伦·西伯来身边,余海风知道他在窗户边往下可以观察附近几家烟馆客人进出的情况。 余海风站在窗口,往下看了看,几家烟馆门并没有大开,只开了一条缝隙,能容一个人进出。余海风说:“现在,洪江的鸦片生意越来越红火,西先生发大财了啊。” 艾伦·西伯来摆了摆头:“余先生看到的只是洪江,没有看到整个湖南,乃至整个中国。” 余海风坐下来,端起茶,喝了一口:“西先生话中有话。最近半年多来,我一直在养伤,对于外面的情况,确实知道很少。” 艾伦·西伯来说:“是啊,这半年多来,发生了很多事。最大的事,当然是我们大英帝国的对华贸易战,你们称为鸦片战争。好在这场该死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们和清政府签署了友好的《江宁条约》,从此,我们大英帝国,就可以和大清朝公开合法地做生意了。这个条约签下这几个月,我们向中国输出的鸦片,就多了几倍。” 余海风暗暗心惊:“多了几倍?” “是啊。”艾伦·西伯来说,“你也看到了,战争之前,洪江只有十几家鸦片烟馆,现在有三十多家了。现在,我们只恨手中没货,只要有货,不愁卖不出去。” 余海风说:“西先生怎么会没有货?我听说,你们在缅甸有大量的种植园,货源很充足啊。” “两个原因。”艾伦·西伯来竖起两个指头,“第一,我们估计不足,没想到中国会全面接受英国的条件,也没估计到中国市场这么大,鸦片需求增长这么快。我们在缅甸的种植,产量虽然是最大的,但还是供不应求。第二,以前,除了我们自己运输之外,还依靠你们中国人的运输队。可这次,白马镖局的运输队被野狼帮灭了,我们少了一支运输力量。” 余海风说:“西先生有没有想过让野狼帮来替你们运输?” 艾伦·西伯来吃了一惊:“野狼帮?你是说那些土匪?” 余海风说:“土匪也是人,也需要活命。而且,他们有实力,可以保证运输安全。只要能替你赚钱,什么人运输,难道不都一样?” “可是,我从没和土匪打过交道。”艾伦·西伯来说。 余海风说:“如果西先生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出面联系一下。当然,成与不成,我现在不敢肯定。” 艾伦·西伯来看了看余海风:“我想知道,余先生希望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我当然需要好处。我是商人,在商言商。我们余家,经历了几次大的变故,现在风云商号早就不如从前了。我想振兴风云商号。” 艾伦·西伯来兴奋地伸出手来,握住余海风的手,说:“我没有看错,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一定可以振兴你们余家,振兴风云商号。” 余海风说:“另外,我手上还有一批货,想委托西先生帮我卖出去,不知行不行?” “这个没有一点问题。”艾伦·西伯来说,“现在只要有货,随时都可以出手,货越好,价钱越高。” “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我就让人送样货过来。”余海风站起来,准备离去。 艾伦·西伯来再次握住余海风的手:“合作成功。” 余海风说:“合作成功。” 艾伦·西伯来又说:“我郑重邀请余先生到缅甸走一趟,到我们家族的种植园作客。” 余海风说:“好哇。只是我刚刚接手生意,千头万绪,现在还走不开。不知西先生这次在洪江,还要停留多长时间?如果时间抽得过来,我一定去。” “冬天到来之前,我们一定要走,湖南太冷了。”艾伦·西伯来说。 余海风说:“那就一言为定,到时候,只要我这边闲一点,就跟西先生去缅甸跑一趟。我虽然在和顺住了几年,还没有去过缅甸呢。” ※※※※※※※※※ 秋决犯共有十人,每名犯人一辆枷车。犯人站在枷车上,身上五花大绑,身后插着标牌。两边街道,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们纷纷向秋决犯扔各种垃圾。 押送古立德的囚车走在最前面,紧随其后的,分别是张金宝和徐正林。这两个人,自从犯案的那一天,就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对于死刑,倒也不太畏惧。此刻,他们最感兴趣的,是古立德竟然和自己一同处斩。 一路上,张金宝和徐正林对古立德破口大骂,什么语言难听,就使用什么语言。 古立德倒显得很平静,一直紧闭着双眼。 乌孙贾乘一顶四人轿,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对于张金宝、徐正林等刑事犯,他一点都不担心,但对于古立德,他还是心中有鬼的。他原想把古立德交给巡抚吴其浚,最好是在长沙处决,那样一来,就没自己什么事了。没想到吴其浚是个大滑头,无论如何不肯接手,全部交给乌孙贾。 知道要在宝庆府处决古立德,乌孙贾头都大了。古立德治理黔阳两年多,剿匪禁烟等事,很得民心,相反,乌孙贾主持处决古立德,哪怕没有别的意外,他也会失去很多民心。此等事,他实在不愿插手,只想安心上岸,顺利升迁。 处决犯人,有特定的时间,必须在午时三刻,据说此时太阳当午,阳气最盛,人死之后,阴气不能聚,因而连做鬼的机会都没有。 整个行刑队伍,押解着刑犯,走过宝庆府街,来到野外的刑场。 刑场之外,早已经围了很多人,可谓人山人海。乌孙贾看到这些人时,还是吓了一大跳,连忙把胡不来召到身边,问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你注意看过没有?有没有什么不妥?” 有没有不妥,胡不来也不知道,他只好睁着眼睛瞎说:“我已经让人查过了,没有什么不妥。中国人喜欢看热闹,这里主要是看热闹的人。” 在城里行走,乌孙贾不怕,但到了这里,四周很开阔,几千人在此摆开战场,都不会觉得挤。若是真有人胆大包天,要劫法场的话,乌孙贾是无能为力的。当然,乌孙贾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他调了一营绿营兵在这里警戒,又让知府衙门的巡检等,全部上阵。总之,只要他能用的兵,全都用到这里来了,只愿午时三刻一过,自己顺利交差。 按照规定,行刑前,家属可以给犯人送最后一餐饭。其他犯人都有亲人送酒肉过来,待决犯们一边吃一边哭。张金宝的母亲和妹妹来了,她们好不容易才借到一些钱,买了些酒肉过来。当初,张金宝的母亲往娘家送了很多钱,可是,张家出事后,她娘家的哥哥弟弟,竟然不认她,将她母女赶了出来,她们只好流落街头。后来,张金宝杀人抢劫,弄些财物,让她们母女有了一口饱饭。自从张金宝被抓,她们母女失去了生活来源,再一次流落街头。 徐正林的家人不肯认他,根本没有人前来。 马智琛和古静馨赶来了,古静馨身怀六甲,挺着个大肚子。他们走到古立德面前,双双跪下。古立德一直闭着眼睛,根本就没打算睁开,听到马智琛和古静馨一起叫爹,他才不得不睁开眼,看到女儿的大肚子,显得极度惊讶。 古静馨哭着说:“爹,女儿不孝,没有经过您的同意,我就和智琛结婚了。” “好好好。”古立德终于说话,“你能嫁给智琛,我就放心了。” 马智琛哭着说:“爹,女婿无能,没能力救您。” 古立德说:“智琛,你也不必自责,这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啊。爹谁都不怨,只怨老天不开眼,误国误民。爹为国所生,为国所死。终其一生,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损害国家的事,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百姓的事。爹这一生,无怨无悔,” 乌孙贾见时间差不多,下令将送行的亲人拉开。一些衙役立即上前,将人犯的亲属强行拉走,场面顿时有些乱,哭喊的滚作一团。 好不容易刑场被清开了,乌孙贾所坐的桌上摆放的香炉中,一根香眼看要烧完,午时三刻也就快到了。乌孙贾伸出手,抓起面前的斩字令牌,准备下令行刑。围观的人中,突然有人大叫:“刀下留人。”乌孙贾的手一抖,令牌掉到了地上。已经站在秋决犯面前的刽子手,个个手持鬼头刀,茫然地站在那里等候命令。 人群中突然站出一个戴面具的人,向前跨出几步,指着古立德,大声喊道:“这个人,不能杀。” 乌孙贾先是吓得全身发抖,继而一看,出来的只是一个人,心下稍安,稳定了一下情绪,道:“这些人都是朝廷核准的死刑犯,你说不能杀就不能杀?你是什么人?” 面具人说:“对,老子说不能杀,就不能杀。” 乌孙贾只想快点结束,又伸手去抽斩令牌,可抓了个空,他这才发现,令牌已经掉在地上。他不得不弯腰,将令牌捡起来,向前一扔:“刀斧手听令,斩。”说过,将令牌往前一扔。 面具人突然从身上掏出手枪,几步窜到古立德面前,叫道:“谁敢!” 乌孙贾见始终不曾有其他人出现,心气也就壮了起来,大叫:“绿营兵在哪里?” 其中一名绿营军官站出来,大声回应:“在。” 乌孙贾说:“把这个胆敢劫法场的狂徒抓起来,一起斩。” 绿营军官道:“是。”随即转身,一挥手,一堆绿营兵冲过去。 就在此时,背后一排枪响,好几个绿营兵倒地。其他的绿营兵,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迅速扑倒在地。乌孙贾听到枪响,吓得身子一软,溜下了椅子,钻到了桌子下面。 面具人几步跨过去,一把抱起古立德,往肩上一扛,迈步便向外走。 从始至终,古立德一直是闭着眼睛的,直到有人出来劫法场,他才睁开了眼睛,等发现劫的是他时,大吃了一惊,叫道:“好汉留步,古某有话要说。” 面具人背着古立德快步向前走,随后有两排人将面具人保护起来,围成一圈,迅速向前跑。面具人一边跑一边说:“说个屁,再不跑,你吃饭的家伙就没逑了。” 古立德知道无能为力,只好表明态度:“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请好汉成全古某为国捐躯之志。” 面具人愤怒地说:“你他妈的不识好歹。老子和弟兄们冒着生命危险救你,你却说这些屁话。” 乌孙贾在桌子下面安定了自己,发现那些人只是劫走了古立德,并没有动其他秋决犯,意识到此事若是被追究,自己是吃不了兜着走。他不得不鼓足了劲,站起来,大声叫道:“追,快追!” 绿营军官趴在地上,也意识到自己的大麻烦来了,不得不强撑着指挥:“追,快给老子追,一个都不能放跑。” 有几个懵里懵懂的绿营兵爬起来,向前追去。可是,又一排枪响了,所有的绿营兵,不管是中枪死了还是伤了,抑或没死没伤的,又一次趴下来。乌孙贾急得跳脚,大叫:“别趴下,别趴下,快追!” 就在此,又一声枪响,子弹从乌孙贾的耳边忽啸而过。乌孙贾再一次浑身一软,坐到了地上,大小便失禁,拉了一裤子。 最后一个离开的土匪大叫:“老子是野狼帮的土匪,如果要人,你们到鹰嘴界来找老子。” 说过之后,此人离去,后面又有一帮人跟着离去。 古静馨哭得死去活来,要去追赶父亲,被马智琛拉住了。古静馨说:“你拉着我干什么?我要跟他们过去。他们既然肯救我爹,就一定是好人。” 马智琛说:“你又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怎么知道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难道你知道?”古静馨问。 马智琛说:“那个戴面具的,应该是余海风。” 古静馨大吃一惊:“余海风?我爹不是抓了他爹吗?而且,他不是杀了你全家吗?他为什么还救我爹?” “这个人,和别人就是不一样。”马智琛说,“我还真没有看懂他。” 马智琛说得没错,救人的正是余海风,最后喊话的,是麻子狼。为了劫这个法场,野狼帮几乎倾巢而动,鹰嘴界上,仅仅只留了黑狼等二三十人。 跑了几里路后,他们又开始骑马。余海风见古立德并不希望或者乐意被救下,担心路上出现其他状况,便没有解开他身上的绳子,直接提起他,放在自己的马上。好在他的身材瘦小,两个人骑在马上,问题倒也不是太大。 一路上,古立德都在求余海风放下自己。余海风烦了,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好心好意救下你,你还在这里啰里巴唆。” 古立德说:“你不应该救我,你应该让我死。” “真是好笑。”余海风说,“人哪有不想活想死的?你以为人死了真能成仙啊?” 古立德说:“人生就是为了两个字:意义。此刻,我的全部意义,就是死。” 余海风说:“你这样说,我倒是明白了一件事。此前,我还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救你,现在我总算知道意义了。我救你的意义,就是要你当土匪。” 古立德差不多是哭着说:“壮士,你毁我一世英名啊。” 余海风是真的怒了:“你好糊涂。你看看这个世道,哪个人还要什么狗屁英名?只有你这样的糊涂蛋,才死抱着所谓的英名。你倒是说说,英名是能吃还是能喝?” 古立德说:“人生终究一死,唯有英名记存。这个,你不会懂的。” “我是不懂。”余海风说,“国家被这些贪官污吏搞得一团糟,要什么都没用了。像你这种腐儒,还要什么英名。我告诉你,老百姓要什么?他们只要有一口饱饭吃,他们才不要你们这种虚头巴脑的所谓英名。” 一路上,余海风和古立德都在争论,直到鹰嘴界,这场争论,也没有停止。 到了鹰嘴界,余海风自然松开了古立德,也取下了自己的面具。余海风说:“你现在看清楚了,还记得我吗?” 古立德自然认识余海风,来黔阳上任的路上,第一次认识这个年轻人,对他的印象颇佳。古立德说:“你是余成长的儿子余海风?” “不错,你还没有糊涂。”余海风说,“我是余成长的儿子余海风。不过,我现在还多了一重身份,我是野狼帮的大当家。” “你你你你……”古立德目瞪口呆,一连说了许多个你。 余海风说:“你是想问,我如何当了土匪,是不是?” “你年轻有为,完全可以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古立德说。 “什么前程?像你一样,被送上刑场砍头的前程?”余海风说,“经历了这么多事,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世道,早已经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可就算如此,你也不应该自甘堕落当土匪啊。”听说余海风当了土匪,古立德比自己被判死刑还伤心。 “不当土匪当什么?”余海风说,“当官?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的官府,比土匪还坏。我不想害老百姓,所以,我只有一条路,当土匪。” “你还是杀了我吧。”古立德说,“你看,我杀过你们野狼帮很多人,又关过你的父亲。如若不是意外,你父亲可能被我判刑了。就冲这两条,你也应该杀了我,而不是救我。” “不明白是吧?那我就跟你说道说道。” 余海风告诉古立德,一开始,他确实非常恨古立德。但经历了一切之后,他想明白了,古立德关押余成长,不是私仇,而是出于公心。风云商号在短短二十年间,能够成为洪江最大的商号之一,除了个人能力,还在于经营者利用社会的腐败。虽说这种堕落是制度所害,可从某种意义上说,个人确实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 换句话说,余海风其实也想让古立德换个角度思考,让他通过土匪的眼光,看一看这个社会,已经烂到了何种程度。 这就是余海风救古立德并且一定要古立德当土匪的真正原因。 可古立德怎么肯当土匪?明白了余海风的用心,趁着余海风向他介绍整个中国社会被鸦片涂毒的现状时,猛地冲向旁边的一根柱子,一头撞了上去。好在余海风的反应奇快,迅速出手拉住了他。即使如此,他的头还是撞到了柱子上,顿时鲜血直流。若不是被余海风拉了一下,他很可能头骨碎裂而死。 余海风抱住他,用手按着他的头部,一面大叫郎中,同时,对他说:“你这是何苦?” 古立德虽然发晕,却还清醒着,他对余海风说:“让我去死。”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余海风说,“我要你活着,看我怎么收拾那些贪官污吏,收拾那些害人精。” ※※※※※※※※※ 余海风说,他之所以救古立德,就是要让古立德当土匪,就是要让古立德看明白,这个政府是靠不住的,若想有一个太平世界,只有靠自己的拳头。这是实话,但又并非全部的实话。 余海风还有一个目的,要把乌孙贾这个贪官搞倒。 乌孙贾从担任黔阳县令时起,便大肆贪污受贿。可这个世界就是奇怪,越是贪腐的人,越是能够升官,从七品升到六品,又升到五品,最后还升到了从四品。乌孙贾在宝庆地区十几年,真的是连地皮都给他刮了三尺。当地老百姓中,流传着很多与他相关的段子,可他就是不倒,反而被朝廷当成好官的典型。 于是,余海风劫了一次法场。 湘西一带土匪横行的事,那些官老爷不是一再隐瞒吗?现在,出现了一次土匪劫法场事件,看你还怎么隐瞒。如果不隐瞒,你会怎么向上报?再找谁当替死鬼?钦犯是从你的手里被劫走的,就算你想推脱责任,更上一级的巡抚,大概也想找替死鬼吧,不把你报上去,又会报谁? 把古立德安顿在鹰嘴界,余海风赶回了洪江。 野狼帮劫法场的事,轰动一时,传得整个宝庆府全都知道了,而恰恰这段时间,余海风又不在,因此,余海风一回到洪江,王顺清就找上门来了。 “大侄子,回来啦?”王顺清问。 “回来啦。”余海风说。 王顺清又问:“这一趟,赚得不少吧?” 余海风说:“没有赚,倒是花了不少。” 王顺清表示不解:“没有赚却花了不少?这不像是做生意啊。” 余海风说:“进山贩了一趟木材,木排还在洪江码头上,等着扎大排。木材没有出手,哪有赚的?” 王顺清进行了一番了解,风云商号真的从山里进了一批木材,刚刚到了洪江。派人沿沅水向上调查,也都证实,这批木材确实是从贵州发过来的。再找排工了解,他们也都证实,余海风一直跟着他们。 这似乎表明,劫法场的事,与余海风无关。 可王顺清不甘心,又一次找余海风。毕竟,乌孙贾自知过不了关,不断向王顺清施加压力。王顺清只好对余海风和盘托出。余海风装着大吃一惊,道:“法场被劫了?谁干的?” “那伙人离开的时候,说自己是野狼帮的。”王顺清说。 “王八蛋,他们背着老子干了这么大一件事?”余海风拍案而起,显得异常愤怒,“真是匪性不改。顺清叔,你放心,我马上派人进山了解这件事。如果人真是他们劫走的,我向你保证,一定完璧归赵。不仅把人给你找回来,还要把带头闹事的人交给你。” 第二天,艾伦·西伯来派人来请余海风去喝茶。 再过几天,西伯来就要启程返回,他希望余海风能够同行。西伯来之所以这么急,有一个原因,自从《江宁条约》签订,清朝政府同意向西方开放通商口岸,大量的外洋轮船,开始停靠在中国沿海,而这些轮船的载重量很大,大量的鸦片通过轮船运往中国。相反,西伯来通过陆运,每次所运的货物,要少得多。但是,艾伦·西伯来毕竟无法改变,这是因为他在缅甸开有种植园,其鸦片货源在缅甸。若是从缅甸运往海边,再由海上运往中国沿海的口岸,反倒是折腾。唯一让他急迫的是市场,中国鸦片需求的快速增长,令他大有急迫感,他需要再建一支运输队。 没有比野狼帮更适合的运输队了。 尽管这是一支土匪队伍,可艾伦·西伯来并不怕。他们只是做生意,一手钱一手货,路途之中的任何损失,与他无关,他一点风险都没有。 两人在回香楼见了面,西伯来也不绕弯子,道:“我过几天就要回去了,你准备好了没有?” 余海风说:“我正在准备茶叶,不过,数量不够。” 西伯来说:“我在洪江,大概还有一个礼拜左右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十天,你加紧准备,如果准备好了,我们一起走。” 余海风说:“如果准备好了,我通知你。” 因为要准备去走马帮,也因为要处理王顺清交代的事,余海风便没有去赶排。反正他的手上有几十名土匪,又有忠义镖局保镖,他去不去,意义不大。因为白马镖局垮了,很多镖师,便投到了忠义镖局,所以,忠义镖局一时人强马壮,生意反倒有些不饱和,多派些镖师,也不是大事。 几天之后,余海风请王顺清喝酒,他告诉王顺清,派去鹰嘴界的人回来了,野狼帮根本没有大的行动,更不可能劫了宝庆府的法场。余海风说,劫法场毕竟是一件大事,野狼帮若是行动,出动的,恐怕不止一两百人,这样的事,要想做到绝对保密,尤其是对他余海风保密,根本不可能。所以,他认为,这件事一定是有人假借野狼帮之名干的。 余海风更进一步说,如果真是他野狼帮干的,完全犯不着戴面具。野狼帮从来是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一开始就会说明是野狼帮,不会安排一个人,最后走时才通报一个名号。这样做,更像是想嫁祸于野狼帮。 王顺清一听,也大感头痛,道:“这可就怪了。整个宝庆府这一带,没听说有那么大势力的土匪啊。”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余海风说,“有两个可能。” 王顺清立即问:“哪两个可能?” 余海风说:“可能之一,这段时间,湘西一带,又出了一股更大势力的土匪,我们还不知道。这件事,一定要查清楚,如果真的出了这么大一股土匪,那我们这里,真是天无宁日了。另一个可能,你想过古大人训练的那支民团没有?” 王顺清突然感到眼前一亮。古立德为了剿匪,曾训练过一支民团,有一千多人。古立德被抓后,这支民团就散了,其中有很少一部分,被王顺清收留,归入了洪江民团,而更多的人,树倒猢狲散,不知所踪。难道真是有人借用了这支民团,替古立德申冤?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同时,王顺清也想到,只有将此事往那支民团身上扯,对乌孙贾和自己,才会最有利。 王顺清连夜赶去宝庆府见乌孙贾,将这一猜想告诉了知府大人。知府大人一听,立即意识到,这是个好主意。他因此又写了一道折子,说是已经查明,劫法场者,是古立德训练的民团,这支民团,显然已经成了古立德的私人部队,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 无论如何,只有这种说辞,才能稍稍推脱乌孙贾的责任。 至于余海风,在最后时刻,拒绝了艾伦·西伯来,他的理由很简单,没有准备好,只好等来年春天,西先生再次来洪江的时候,他们才能同行。 艾伦·西伯来之所以力邀余海风,是希望他能多跑一趟,多一趟自己就多赚很多钱。既然他实在不能走,西伯来也无可奈何,只得自己上路。 第一天没事,休息了一晚,接着上路,可走出还不到十里就出事了。 出事的是一匹马,莫名其妙就死了,死得非常突然。马帮通常都会走几百上千里路,而且大多是山路,路上死马这种事并不奇怪。此次出行才一天,就死了一匹马,确实有点怪,但也没有引起注意。毕竟,马帮带有备用马,换上继续前进。可是,才走了两三百米,发现又有几匹马状态不佳,似乎完全走不动路。 艾伦·西伯来意识到可能有人为因素,立即命令印度士兵注意警戒。 印度士兵慌慌张张列队的时候,传来一阵枪响。有一名印度士兵中弹,其余的全部找到掩体趴下了。艾伦·西伯来也趴下了,趴下之后,向前张望,判断形势。枪声是从前面一处土丘发出的,大概有五六响,这似乎表明,对手的洋枪并不多。他从华生手里接过望远镜,仔细观察,前面倒能看到一些脑袋,人数有几十个,却没看到几杆枪。 艾伦·西伯来说:“是土匪,他们的枪并不多。我们慢慢爬过去,只要他们再放一轮枪,我们就冲锋。” 阿三队长得令,立即命令那些印度士兵分散开来,呈扇形向前匍匐前进。 果然,前面射来一阵子弹,又是五六响。阿三一声命令,所有的印度兵端起枪,向前冲。前面的土匪大概见势不妙,转身就逃。土匪占据的是一座山丘,居高临下,他们逃走时,只是一闪身,便逃到了山丘的另一面,印度兵就算想开枪,也找不到目标,只好拼命向前冲。冲上了山丘,见前面有几十名土匪在狂奔,他们想开枪,可那群土匪钻进了一片小树林。印度兵于是继续向前追击。 就在此时,两边侧翼枪响了,这次响起的,有十几响,顿时有几个印度兵被打翻在地。 印度士兵实战经验很足,他们立即卧倒,就地还击。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山丘的后面,也就是他们刚才冲过来的那一边山坡,迅速冲出了一支马队,将这些印度士兵和后面的艾伦·西伯来、华生、杰克隔开。西伯来一见,大叫不好,连忙掏枪射击。 可他们只有三支枪,人家有几十匹马,马奔跑时速度又快,枪很难打中。 前面的印度兵听到身后有枪声响起,便想向后撤,可他们一动,三个方向便有枪声响起。这些印度兵被困在当场,根本不能抬头。 此时,西伯来已经看清楚了,一马当先的,正是余海风。 西伯来知道中计了,调转马头,想逃走。可他才跑了几百米远,便发现前面站了很多土匪,土匪虽然没有拿枪,却拿着长矛大刀弓箭。西伯来虽然有枪,可他的枪一次只能打一发子弹。这一发子弹打出之后,还要重新装弹。也就是说,他只要开枪,那些土匪手中的长矛大刀和弓箭,会将他打成筛子。 西伯来无可奈何,只得勒住马头,面对后面追来的余海风和灰狼等人。 艾伦·西伯来坐在马上,倒也有几分英国绅士派头,非常傲慢地说:“余先生,你知道这件事的后果吗?” 余海风哈哈一阵大笑:“什么后果?倒希望西先生先告诉我。” 艾伦·西伯来说:“我是大英帝国的贵族,我如果死在贵国的土地上,将是一次国际事件,大英帝国一定不会放过中国。到时候追究起来,别说中国政府和英国政府共同出兵,就算中国政府单方面出兵,也会踏平你们野狼帮。” 余海风说:“你知道,我完全可以跟你去缅甸,然后在缅甸杀死你,那样,不会引起任何国际争端。可是,我并没有那样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艾伦·西伯来问:“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死在这里,死在宝庆府之内。”余海风说。 艾伦·西伯来说:“我如果死在这里,你们的宝庆知府,就可能人头落地。” 余海风又是一阵大笑:“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艾伦·西伯来用英语说:“荒唐的中国人,疯狂的中国人,无法无天的中国人。” 余海风冷淡地说:“你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有今天吗?” 艾伦·西伯来点了点头,惊恐的眼神之中,有了一丝求生的欲望:“为什么?” 余海风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该到东方来,更不该做烟土的生意!” 艾伦·西伯来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如珠子一般的冷汗,他说:“做烟土生意,是我们共同发财,还有宝庆的乌孙贾,洪江的王顺清两位大人,他们也跟着一起发财,难道这是他们的意思?” 余海风摇头:“不是他们的意思,是我的意思。你曾经对我说过,罂粟花有很多个名字,我想,罂粟花还应该有一个名字!” 艾伦·西伯来绝望地问:“还应该有什么名字?” 余海风说:“魔鬼之花。” 艾伦·西伯来张开嘴,用英文念了一句:“魔鬼之花?” 余海风示意大家退后,又说了一句:“你不会孤单,我会让他们下来陪你!” 黑狼扬手一刀,咔嚓,艾伦·西伯来的脑袋就飞了出去。 野狼帮的人一片欢呼。 而在他们的身后,战斗还在继续,那些印度兵,仍然在负隅顽抗。相反,马帮的那些脚夫,早已经逃得没了人影,只是留下那些马匹。华生和杰克两人,早已被野狼帮的马队围在中间,那些土匪故意不杀他们,只是骑着马,从他们身边冲来冲去,到了他们身边,就挥起一刀。这些英国人很高大,站在那里是最好的靶子,土匪们若是想杀了他们,一刀就可以砍掉脑袋,可土匪们显然不想立即杀他们,分寸拿捏得很好,每一次出手,只是在他们身上留下一道口子。 山丘那边,洋枪队被四面合围,包围圈越来越小,洋枪队的印度兵完全不能抬头,抬头就可能遭到三四支洋枪的射击,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因为包围圈越来越小,洋枪的作用,也就渐渐失去,阿三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条,于是命令所有印度兵投降。印度兵于是举起枪,纷纷站起来投降。 可土匪根本不懂投降规则,先是射出一排乱枪,接着,四面的土匪一齐冲上来,挥刀乱砍。此时,枪不再起作用,印度兵除了会使枪,完全没有手上功夫,被砍得七零八落,鬼哭狼嚎。 余海风下令打扫战场,所有外国人一个不漏,再补一刀,然后才由大部分人押着货物回鹰嘴界,余海风则带着几个人返回洪江。 几天后,乌孙贾得到消息,心中虽然害怕,却不得不亲自前去查看现场,到了现场一看,顿时吓昏过去,手下救了半天,才将他救活过来。活过来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些该死的土匪,害死本官了。” 这案子如果上报,上面就不得不向英国方面通报,英国也一定会因此向中国政府施压。可以肯定的是,中国政府为了避免引起外交纷战甚至两国再度开战,一定会息事宁人。息事宁人的方法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简单,将地方官抓起来杀头,然后派兵剿匪。 若是以这种处置方法处理,乌孙贾必死无疑。 胡不来很清楚这一点。乌孙贾若死,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搞不好一样会被杀头。就算他能像上次一样侥幸逃脱,自己也可能从此失业,大把捞钱的机会,就失去了。 他眼睛转了转,计上心头,对乌孙贾说:“大人,这件事,一定不能上报。” “我也知道不能上报啊。”乌孙贾哭着说,“可是,死了这么多洋人,不上报又怎么行?瞒不住啊,万一被哪个别有用心的人报上去了,我会死得更惨。” 胡不来说:“我的意思是,不能上报说死了这么多洋人。” 乌孙贾看了看面前这些尸体:“不说死的是洋人,难道说死的是中国人?” “对,就说是中国人。”胡不来出主意说,“我们把这些洋人悄悄地埋了,只往上报死伤的数字,不说国别。” 乌孙贾还是不太放心:“万一上面追查起来,怎么办?” 胡不来说:“就算追查起来,这些人也都成了白骨,怎么分辨是中国人还是洋人?我们就说,当时,尸体已经高度腐烂,还被乌鸦啄过,面目全非,根本分不清面貌。宝庆府从未遇到过洋人被杀的事,所以,我们完全不可能想到这是些洋人,以为只是普通的过往客商。” 乌孙贾虽然觉得这样做也并不保险,却又无可奈何,命令手下人将尸体埋了。 回到府衙,乌孙贾的内心极度不安,他有一种预感,自己的路走到头了。而走到头的根本原因,是因为野狼帮。古立德被从法场劫走,这件事还没完呢,又出了杀死几十名洋人的大案。他让王顺清去找余海风摸情况,余海风一口咬定,此事不是野狼帮所为。乌孙贾却十分肯定,此事和野狼帮脱不了干系。 “野狼帮,该死的野狼帮。”乌孙贾发了一回呆,将野狼帮骂了一千遍,又将余海风骂了一万遍,这才下定决心,大叫,“来人。” 胡不来第一时间跑进来:“大人,有什么事?” 乌孙贾说:“你马上带些人去洪江。” 胡不来说:“好。”转而一想,不对啊,又停下来,问,“去洪江干什么?” 乌孙贾说:“把余海风抓起来,就地处决。” 胡不来一惊:“这恐怕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乌孙贾怒斥,“我堂堂知府,杀一个土匪头子,你说哪里不妥?” “我指的不是这个。”胡不来说,“余海风既然敢住在洪江城里,就说明他有充分准备。我们现在公开过去,不仅杀不了余海风,反而会惹火烧身。” 乌孙贾说:“我不管,这个余海风,必须死。只要他一死,劫法场案和杀洋人案这两件大案子,就有了交代,我们也就可以向朝廷交差了。否则,朝廷一旦追究下来,我们都得人头落地。这个余海风,到底怎么死法,你去给我想办法。” 胡不来问:“大人的意思,是同意我从容行事?” “你怎么行事,我不管。”乌孙贾说,“我只要余海风快点死,越快越好。现在已经到了年底,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余海风活过今年。” 胡不来又说:“我今天就赶去洪江,这没问题。但是,大人不是让我写这次劫杀案的报告吗?这个,还写不写?” 乌孙贾说:“这个啊,这个,你就别写了,我给其他师爷写吧。” ※※※※※※※※※ 胡不来并没有公开进入洪江。 他从府衙带来了几名巡检,这些人其实对自己的这次任务,不起丝毫作用,反倒可能连累自己。他让这些人先进了洪江,找地方安扎下来,等他的指令,他自己则拖到天黑,才乘一顶小轿,悄悄地进入洪江。 在洪江姜鱼街的一条小巷里,胡不来置下了一幢窨子屋。这件事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胡不来从洪江捞到第一笔钱后,便置下了这幢屋。当然,屋子不可能空着,他很快给这幢屋子找了个女主人,叫桃云。河南人,家里遭了灾,原本跟着母亲在洪江街头卖艺。 胡不来观察了好几次,看上了这位女子,有一次直接将她们母女叫到面前,说:“让你女儿跟我,干不干?” 母亲自然明白胡不来的意思,可幸福来得太猛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胡不来说:“我保证你们母女吃好穿好喝好,过着富人一样的日子,享受着洪江富人一般的荣华富贵。不过有一个条件,除非在家里,你们永远不准提到和我的关系。” 胡不来不希望她们对外人提到自己,当然是有原因的。原因之一,他才刚刚当上师爷,就置下别室,若是传到古立德的耳里,这事可能就成了大事。原因之二,他在长沙是有家室的人,当初不知这趟回乡之行会是怎样的结果,也确实因为太穷,付不起举家搬迁的费用。到了洪江之后,虽然很快捞到了钱,可看一看洪江灯红酒绿的生活,实在不愿把长沙城里的黄脸婆接来。 一年后,桃云给胡不来生了个儿子。胡不来喜得什么似的,认定这是老天给自己的福报,便给儿子取名胡天报。 胡不来进门,桃云正带着儿子学步。胡不来大步跨过去,伸开双臂,抱起儿子:“天报,爹回来了,快叫爹。” 可就在胡天报叫了一声爹后,胡不来突然意识到,这个名字取错了。 假如眼前这一关过不去,那么,天报这个名字,就寓示着自己要遭到不好的报应。 乌孙贾的预感是对的,所有一切的症结,都在余海风身上。不管这些事是余海风所为,还是别人假借野狼帮之名,然后栽赃在余海风身上,余海风一旦死了,所有问题,就全部解决了。问题是,让自己来杀余海风,这个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眼前这一关怎么过?他必须想一个两全之策。 想了两天,胡不来派人把王顺清约出来,在码头边一间偏僻的茶馆里喝茶。王顺清当然不会保密,大摇大摆就来了,来到一看,里面是显得极其低调的胡不来,穿着一身很不起眼的平民衣裤。王顺清大吃一惊,还以为胡不来栽了。 “胡师爷,这是怎么回事?”王顺清问。 胡不来连忙做了一个噤声动作,又向外看了看,道:“小声,小声。” 王顺清确实把声音放小了,但还只是平常的程度:“老子日你个乖。你神神秘秘的,搞什么花脚乌龟?” 胡不来说:“乌孙大人派我来执行一件秘密任务。” 一听说是乌孙大人派来的,又是秘密任务,王顺清开始有了几分警惕:“什么任务?要搞得这么神秘?” “杀余海风。”胡不来说。 王顺清吓了一大跳:“杀……杀……余……” “叫你别那么大声。”胡不来说,“劫法场的案子还没结,又发生了西先生和整个洋枪队被全部劫杀的惊天大案,你应该听说了吧?” 王顺清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难道说,这两件案子,都是海风干的?” 胡不来说:“必须是余海风干的。” 王顺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可以肯定,可以怀疑,可以假设,胡不来并没有用这几个词,而是用了必须这个词。这就有点太奇怪了,必须是余海风干的?怎么个必须法?又不是分派任务。 王顺清说:“证据呢?我仔细查过,劫法场一案,余海风有不在现场证据。” 胡不来看了看王顺清:“你是当官当糊涂了吧?自古以来,所有当官的是怎么办案的,难道你不知道?” 王顺清还真没想明白,反问:“怎么办案的?” 胡不来说:“如果查得到证据,那么,证据就是证据。如果查不到证据,官员的话,就是证据。你想一想,劫法场和杀洋人,两件惊天大案,这样的案子如果不破,杀头的,就是主管的官员。如果破了,又另当别论。” 王顺清算是明白了,这是要栽赃啊。转而一想,如今这社会,栽赃的事还少吗?自己在这里搞了十几年,也没少栽赃啊。栽赃这种事,没有一个当官的玩得不圆熟。问题是,以前栽赃,栽的都是那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普通人。而余海风是普通人吗?他不是,他已经玩大了,他在鹰嘴界当了土匪头子之后,仍然敢大摇大摆回到洪江当老板,就说明他不是一般人了。给这样的人栽赃,搞得不好,自己的脑袋都要玩掉。 “这……这件事,不好办吧?”王顺清说。 “不好办也要办啊。”胡不来说,“你想想,若是不能办成这件事,乌孙大人会是个什么结果?若是乌孙大人有个不好的结果,你王大人,又会是什么结果?不仅仅是你乌孙大人和王大人,还有一大批大人,大家恐怕都得人头落地,脑袋搬家。只有砍了余海风的脑袋,才能保你们这一大批大人的脑袋。你说,是哪个的脑袋值钱?” 这个道理,王顺清自然懂,问题是,这件事可是太棘手了。余海风从山上带回来的,就有五十人,整个洪江城里,还不知有多少余海风的眼线或者暗中埋伏的人马。直接上门去抓余海风?那肯定不行,搞不好就会把洪江城打得稀巴烂。那样的话,即使杀了余海风,乌孙贾和王顺清的脑袋也保不住。 退一步说,暗杀?且不说暗杀一个余海风不容易,就算是暗杀成功,他的身后,还有上千的野狼帮啊,还有几十条枪啊!这些土匪一旦冲到洪江,滥杀无辜,会是个什么结果? 王顺清将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问胡不来是否想过这些,问乌孙贾是否想过这些。 胡不来摆了摆头,说:“想不想,都是一条路。如果暗杀余海风成功,还有一条生路,若是让余海风活着,就只有一条死路。” 胡不来和王顺清商量怎么对付余海风的时候,余海风也在安排后事。 眼看又近年关,一大早,余海风安排了商号的事,回到家里,罗小飞和刘巧巧双双迎着他。罗小飞已经怀上了身孕,再过五六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刘巧巧呢?一开始,确实受了大家的影响,认定余海风因爱生恨,灭了余氏全家,不然,怎么偏偏就选了个她不在的日子动手?所以,她恨上了余海风,觉得这个人没法看透,心太深,也太黑。 而现在,这一切自然是清楚了,她冤枉了海风。既然冰释前嫌,一家人,就该好好过日子,她就该把海云的孩子养大,立起这一门户。没想到罗小飞多事,竟然找到她,对她说:“巧巧,我不想叫你弟媳,我想叫你姐姐。” 刘巧巧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睁大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她,道:“嫂子,你说什么啊。” 罗小飞说:“我知道,你是爱海风的,是我拆散了你们。” 刘巧巧再次听了一惊:“你说的什么?我怎么一点都不懂?” 罗小飞说:“还记得那次,你和海风他们在小店里吃饭,有两个妓女上去找海风闹吗?” “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都过去这么久了。”刘巧巧话虽这么说,心头还是一酸。若不是那件事,自己早就是海风的妻子,现在大概也不会守寡吧。这所有的苦日子,都是从那一刻起的头啊。 罗小飞说:“那件事,是我干的。” “你干的?你干的什么?”刘巧巧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我想嫁给海风,就设了那个局,用钱买了那两个妓女,让她们找海风要钱。”罗小飞说,“我只想让你恨他,不肯嫁给他。可没想到,这件事让他受到家人的怀疑,在洪江城的名声也坏了。” 刘巧巧目瞪口呆,盯着罗小飞看,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罗小飞却说:“是我从你手里夺走了海风,现在,我决定把海风还给你。” 刘巧巧还真是转不过弯来,道:“还给我?怎么还?”余海风不是东西,是一个大活人,说抢就抢,说还就还?你可真是个土匪。 罗小飞说:“只要你同意,我就让海风娶了你。你做大,我做小。” 刘巧巧再次看了看罗小飞,想判断出,她到底是不是在摸自己的底。罗小飞的表面很平静,貌似也很真诚,可她不敢轻易表态,只说:“我现在只想把涵秋养大。别的,什么都不想。” 罗小飞说:“你傻啊。大家都这样,你担心什么?这件事,我去和海风说。” 罗小飞有没有对余海风提过此事,刘巧巧并不知道,不过,她的心确实活了,又生出了希望。她和罗小飞双双迎着余海风的时候,就不再把他仅仅看成伯父,看成这个家的顶梁柱,同时,也成了她的精神支柱。 罗小飞说:“海风哥,我给你泡茶!”罗小飞想尽可能让余海风和刘巧巧多在一起。毕竟,你们是一对有情人,每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不怕你不生出想法来。 余海风望着妻子离去的背影,道:“小飞,把箱子拿下来。” 罗小飞上楼去后,余海风在茶几前坐下,认真地说:“弟妹,有件事情,我要和你谈谈。” 刘巧巧的心一阵狂跳,以为余海风要亲自说那件事了,脸一红,头就低了下去,手抓起衣边,轻轻绞着。“我听着呢。”她娇羞地说。 余海风说:“你先坐,等小飞下来之后我再说。” 罗小飞抱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箱子下来,三人围着茶几坐下,罗小飞泡茶。余海风把箱子打开,推到刘巧巧面前:“这是我们家的房契,以及存放在旺盛钱庄所有的财产,以后我负责外面的生意,你负责管家!” 刘巧巧手慌脚乱地把箱子推了回去:“大哥,理应你当家!怎么给我管理呢?” 余海风认真地道:“我在外面忙不过来,家里的账你应该心中有数,也可以合理地支配!” 刘巧巧看了看罗小飞:“也应该嫂子管理呀!” 罗小飞笑了起来:“我才认识几个字,让我管账,肯定是一本糊涂账。” 刘巧巧不说话了,一时冒出很多念头。这个家,毕竟是余海风的,自己和秋涵只是拖油瓶。海风让自己管家,是否表明,他其实已经有了那个意思,让自己和孩子彻底地变成这个家的一部分? 余海风说:“我们家人手少,云南那边的生意,又渐渐上了正轨,我可能每年要跑一两趟云南。家里里里外外这么大一摊子,没个主事的人不行。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刘巧巧激动地点了点头,泪水在眼眶之中转动。 三个人正说着话,洪江大酒楼的一名伙计进来,说:“余掌柜,老布病了。” 余海风暗吃一惊,猛地站起,问:“老布?什么病?” 伙计说:“也不是什么大病,估计是感染了风寒。可老布那身体……我们掌柜有点担心。” 余海风立即出门,跟着伙计一起到了洪江大酒楼。约翰·布鲁尼在洪江一直没有固定住处,好在洪江有一个规矩,每一家商号,都辟有善房,免费提供给需要的人住宿,还包膳食。这么多年,老布住遍了洪江很多家的善房。余海风当家后,曾邀请老布搬到自己家里来住,却被老布拒绝了。 赶到老布的住处,余海风大吃一惊。才几天没见老布,他显得又老又憔悴,脸上似乎完全没有肉,只剩下皮了,白色的头发,也没有几根了。余海风意识到,洪江大酒楼之所以通知他,一是他和老布最亲近,二是担心老布死在他们这里。都是做生意的,讲究个吉利,善房可以免费提供给客人住,若是有人死在善房里,总归是个心结。 余海风原想把老布送到回生堂去救治,可老布拉着余海风的手,不肯答应。 他说:“孩子,不用了,我知道,是主在召唤我去呢!” 老布确实太老了,应该有八十了吧?一个外国老人,远在他乡,如此这般经历着生命的最后时刻,余海风心中有酸酸的感觉。他问:“老布爷爷,您后悔到洪江来吗?” 约翰·布鲁尼轻轻地摇了摇头:“怎么会呢?主让我到中国传播福音,我已经圆满地完成了主给我的任务,现在,是我回去向主复命的时候了!” 看到老布面对生死如此豁达,余海风又是非常感动。 余海风要将老布接到自己家里去,老布仍然不同意。余海风便向他解释,中国毕竟不同外国,中国人会觉得,一个外人死在自己家里,会给自家带来某些不好的东西。 老布问:“那你呢?你不担心吗?” 余海风说:“我不同,我已经信了主。” 老布说:“主会保佑你的,我的孩子。” 余海风叫来了自家的车,他亲自抱起老布,然后和他一起坐在车上。让他没想到的是,老布这么高的个子,却轻得出乎意料。看来,老布是对的,老人确实已经油尽灯枯。 老布在余家只住了五天。每天,余海风都会抽出时间,和老布说一会儿话。 余海风说得最多的,还是当前的世道。他说:“现今的中国,庸官当道,贪官横行,好人受到迫害,民不聊生。主为什么不惩治那些恶人?” “会的。”老布说,“主不能容忍人世间的罪恶,所以,一定会惩治他们的。” “那么,这个惩治,什么时候会到?”余海风问。 “惩治已经开始了,只不过,大家被眼前利益蒙住了眼睛,看不到惩治已经开始。” 最后那天,老布或许真有什么预感,见到余海风时,他从枕头下拿出一本书,递给余海风:“这本《圣经》,送给你!” 余海风心中想自己不认识英文,给自己有什么用呢。接过之后,约翰·布鲁尼继续道:“我在一些重要的地方用汉语注释了,本来想全部注释的,可惜没时间了……” 余海风安慰他说:“老布爷爷,您会好起来的。” 老布微微一笑:“我是主的使者,我一生都交给了主,所以,我一生为主传播福音,从来只是帮人,不会求人。现在,我想最后求你几件事。” 余海风说:“老布爷爷,你说,什么事,我都替你做。” 约翰·布鲁尼说:“第一件事,我死后,在我的坟前种一棵树,一棵茶树。” 余海风说:“好。” 约翰·布鲁尼翻出那个木十字架:“我死后,把这个十字架插在我的坟上。” 余海风以为老布求自己办的是什么大事,没料到都是这么小的事,心中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只是重重地点头。 “还有最后一件事。”老布说,“我在洪江这么多年,只收了两个教徒。我死后,除了参与埋葬的人,追悼会只能你们两个人参加。我知道,王顺喜腿脚不方便,他如果不能参加,就算了。只要你一个人去就行了,我求你站在我的坟前,画一个十字,说一声阿门。” 余海风说:“老布爷爷,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了。” 约翰·布鲁尼:“好了,孩子,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会儿!”说完,他微微闭上眼睛,嘴角挂着微笑。 余海风随意翻开《圣经》,只见一行小如豌豆大小的字:恶人必被自己的罪孽捉住,他必被自己的罪孽如绳索缠绕。他因不受训诲,就必死亡! 余海风又翻了翻,合上书,见约翰·布鲁尼一动不动,他低声喊道:“老布爷爷,老布爷爷!” 约翰·布鲁尼一动不动。 余海风微微一怔,把食指伸到他的鼻子下,发现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一个外国人死在自己家里,毕竟是一件大事,余海风一面派人去报官,一面安排老布的后事。 听说老布去世的消息,胡不来终于出山,和王顺清一起到了余家。胡不来本能地觉得,老布去世,很可能是一次机会,因此,他需要亲自去了解相关细节。 他对余海风说:“老布虽为外国人,可是一个善人,他在洪江做了不少好事,在洪江有很多朋友。这样一个人走了,我们洪江,一定要让他风光下葬,入土为安。” 余海风摆了摆头:“老布爷爷是主的信徒,主的使者,他对生死的看法,和我们不一样。” 王顺清问:“怎么不一样?” 余海风说:“他们只能信主,才能参加葬礼。” 王顺清说:“老子日他个乖,哪里去找信主的人?没有信主的人,不是不能下葬了吗?” 余海风说:“我信主。” 胡不来和王顺清相互看看,又看余海风。胡不来问:“你的意思是说,你一个人给他送葬?” 余海风说:“挖坟和抬棺,我会请几个人。” 胡不来突然有了主意,平常,余海风身边总是有很多人,这次,他只是一个人。如果打他个伏击,神不知鬼不觉。 出殡那天,除了抬棺的人,只有余海风一个人送葬。没有响乐班子,也没有道场法事,甚至没有人扎纸幡散纸钱,自然也没有连接不断的鞭炮和哭丧,没有披麻戴孝。余海风主持的这场葬礼,和中国人的葬礼就是不同。当然,余海风也不知道主的信徒到底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葬礼,他只是有点想当然,凡是中国人的,他都不搞。有一点,他没有按照老布的要求做,他把老布的那个木十字架嵌在了棺材的最前面。 墓地也是余海风选的,选在余兴龙和王子祥的墓地之间。他知道老布和这两个人交好,生时就是好伙伴,两人先后去世,老布虽然没有落一滴泪,甚至拒绝了老布用主的方式为他们做法事,可老布常常坐在他们的坟前,和他们说话。也有些时候,老布会在他们的墓前摆上象棋,一个人下。 还有一点,是余海风自作主张,他不知道外国人的墓碑是怎样的,也不懂得老布的名字用意大利文应该怎么写,所以,他在一块大麻石上面刻了一个中国象棋棋盘,准备作为老布的墓碑。 这一天,没有雨没有雪,可毕竟是冬天,寒气逼人。 余海风将老布的棺材送到,请来的那些人,将老布的棺材放进已经挖好的墓穴。相关程序,只得按中国的方式,余海风无法再别出心裁了。最后安放墓碑的时候,余海风还是搞了点新样。中国人的墓碑,通常都竖着立在坟前,而余海风并没有给老布起坟堆,而是平的,并且将那只硕大的棋盘,平放在墓上。 最后,由余海风亲手栽下一棵茶树。 请来的苦力完成这一切后走了,余海风告诉他们,去风云商行找刘巧巧拿工钱。墓地只剩下余海风一个人。他站在墓前,伸手画了个十字,说了声阿门,然后又说了一套中国人的话。他说:“老布爷爷,你累了,就好好休息吧。等一下可能有些事,有些吵闹,你大人有大量,别理这些,就好好睡吧。” 干完这一切,余海风轻轻舒了口气,正准备进行下一步动作,却发现不远处有响动,抬头一看,竟然是一顶轿子过来了。余海风觉得奇怪,这是谁呢? 余海风问:“轿子上是谁?别过来。” 一名轿夫说:“是王掌柜。” 洪江姓王的掌柜不少,就是和老布走得近的,也有好多个。不过,余海风还是猜出来了,应该是王顺喜。王顺喜因为没有了双腿,老布特别交代过,出殡时不需要他参加,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余海风喊:“不要来,叫他回去,快回去。” 可那些轿夫自然不会听余海风的,仍然抬着轿子,来到墓前。轿夫将王顺喜抬下来,王顺喜显然也已经懂得了很多主的礼节讲究,并没有拜下去,而是立在墓前,在胸前画十字,又念念有词地说了些什么。 余海风说:“顺喜叔,我不是叫您莫来吗?” 王顺喜说:“我来送一送老布。” 余海风只想王顺喜快点离开,因此说:“好了,顺喜叔,您的意思,老布爷爷在天之灵,一定知道的。您辛苦了,天也不早了,还是下山吧。” 王顺喜却说:“海风,你要是有事,你先走吧。我在这里陪一陪老布。好人啦,现在的大清国,见不到这样的好人了。” 余海风知道王顺喜暂时不会离开,只得和他告别,独自向山下走去。 余海风向前走了二三十丈,站下来,大声地说:“出来吧,再不出来,我就走了。” 说过之后,余海风站在当地,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又说:“真的不出来?那我可就走了。” 此时,山林中有几个人出来,余海风看了看,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猜度,不认识的,应该是宝庆府来的了。余海风说:“你们出来有屁用?叫你们主事的出来。”那些人站在那里,不向前也不退后。余海风恼怒了,大吼一声:“滚。” 立即有几个认识余海风的汛兵逃开了。差不多在同时,王顺清站了出来,随他一起站出来的,是十几名端着洋枪的汛兵。 余海风说:“哟,顺清叔,怎么是你一个人?那个胡师爷呢?他还想当缩头乌龟吗?” 胡不来果然站了出来,随他站出来的,又有十几支洋枪。 胡不来说:“余海风,你有什么遗言,快说吧,我给你最后的机会。” 余海风一阵大笑:“你搞错了吧,胡师爷,应该留遗言的,恐怕是你。不信的话,你朝后看。” 胡不来和其他人向后看,结果发现,他们周围,站满了野狼帮的土匪。野狼帮有长短枪七十多支,胡不来和王顺清的四周,密密麻麻全是枪口。 胡不来暗叫不好,却又不得不硬撑着,道:“余海风,你敢杀朝廷命官?” “笑话,老子是土匪,杀谁不一样?”余海风说,“话说回来,老子杀的,就是贪官,如果是好官,你看老子杀不杀?至于你,胡不来,你是他娘的什么官?自从你到洪江以来,巧立名目敛财,几近疯狂,实在死有余辜。” 胡不来说:“等等,海风老弟,你这话可要有根据。我只不过是一介师爷,哪有你说的那么大权力?” 余海风:“你死到临头,还不承认?我问你,当初,你到洪江禁烟查烟,共查到鸦片多少箱?” 胡不来不语。 余海风说:“你和王把总一起,贪污了三百多箱,有没有这回事?” “这是污蔑,绝对没有这回事。”胡不来说。 余海风说:“那我再问你,你当师爷的薪水才多少钱?而你在姜鱼街置下的那处房产,又值多少钱?在那幢房子里,你藏了多少钱,你能告诉大家吗?” 胡不来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以为非常秘密的事,竟然让余海风知道了。那也就是说,余海风知道的事,还不知有多少。 余海风继续说:“古大人到黔阳后要剿匪,你们借剿匪之名,收了多少钱,你自己分了多少,你能告诉大家吗?不能告诉,是不是?那我帮你说吧,你们贪污了一百多万,而你,就拿了八十多万。” 这个数字将所有人镇住了。八十多万,以胡不来一个师爷身份,需要两千年才赚得回来。 余海风说:“你们不要以为有了这么多钱,他就满足了,他远远没有满足。抄张祖仁的家,你拿走的财物值多少?至少值四十万。我这里说的,还是大数。他到洪江才这么两年时间,所贪的财物银两,加起来,不下两百万。你们说,这个人,该不该杀?” 土匪们一齐大叫:“该杀,该杀。”汛兵以及知府衙门的巡检,却没有出声。 王顺喜在此时赶了过来,却被土匪们拦在圈外。轿夫将王顺喜抬下来。 王顺喜说:“三哥,我早就劝你收手。爹为了帮你,连命都拿出来了,你还不醒悟啊。今天,我之所以赶到这里来,原想打乱你们的计划,让你们收手,没想到,你还是不肯收手。你自己看看吧,爹的坟就在那里,他看着你做的一切呢。” 余海风一挥手,道:“好了,多余话,我不说了。这两个人,是什么人,相信你们都已经清楚了。现在,我告诉你们,这两个人,必须留下,其余的人,想离开,可以放下武器离开。不离开的,只有一条路,跟他们一起去死。” 汛兵们不知所措,站在那里不动。 余海风说:“我数十下,谁留下谁死。一、二、三……” 才数到三,就有汛兵逃走了。有了开头,就一定有跟着的,无论是王顺清还是胡不来,自然是约束不了,只不过一眨眼工夫,就只剩下胡不来和王顺清两个人了。 王顺清自然不想死,说:“海风贤侄,你看,我与你们余家无冤无仇,没有做一件对不起你们余家的事。而且,我们余王两家,还是世交……” “住嘴。”余海风说,“不是你们这些狗官,把这个国家搞得乌烟瘴气一团糟,我们余家,会是这样的结果吗?不是你暗中扶持马家,我们余家,会是这样的结果吗?不是你和那个狗官乌孙贾暗中活动,和野狼帮勾结,我们余家,会是这样的结果吗?” 胡不来说:“你要知道,今天,你若是杀了我们,就是与整个大清朝为敌。大清朝会派兵剿灭你们的。” 余海风说:“你认为会吗?你们带的,不是朝廷的兵?他们会为你们这些该死的贪官卖命吗?相反,你看看我带的这些人,他们更愿意杀死你们这些人渣。” 胡不来哈哈大笑:“天下乌鸦一片黑,你以为你能改变这个事实?烟土禁不绝,娼妓禁不绝,贪官禁不绝,他们每一个来,都是为了大捞一笔,然后走人!” 余海风冷冷地道:“杀一个总少一个!” 胡不来披头散发,人已经显得有些疯狂:“余海风,你是必杀我的了?” 余海风一咬牙:“是。” 胡不来双眼血红:“我不求你饶命,但只求你一件事情。” 余海风:“你说。” 胡不来:“我死后,把我的眼睛挖出来,挂在树上,我要看到你失败后的下场!” 余海风:“我成全你。” 黄狼在一旁大叫:“大当家的,别和他们逑说,杀了这两个狗东西!” 余海风挥了挥手:“我懒得脏了自己的手,这件事就交给你们吧。”说过,他转身就走。他走了十几步,听到身后一排枪响。他甚至没有回头,一直向前走去。 几天后,余海风带着罗小飞离开洪江,风云商号随即关门歇业。刘巧巧带着余涵秋,过着普通的日子。四个月后,乌孙贾被革职,押解进京。洪江的鸦片烟馆,已经开了一百多家,相反,以前兴旺的正行生意却越来越差,一家家商行就此衰落,洪江也开始衰败。 1852年,洪秀全在广西金田起义,他们的组织称“拜上帝会”,从广西席卷湖南,首当其冲的,便是湘西。湘西地区,大大小小数百股土匪,纷纷加盟。 紧接着,曾国藩率领湘军和太平天国作战。而后,左宗棠组织了另一支湘军,马智琛则成为左宗棠手下的重要谋士之一。 2014年6月27日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