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帝宴:逆天之战 作者:墨武 内容简介 姚广孝身死,金龙诀复出,朝野震惊。秋长风身负姚广孝临终之托追踪金龙诀,寻找张定边。战常熟、追海路、寻离火、斗迷宫,历经艰险之后,却牵出了另一位隐藏在背后的帝王朱允炆。此时朱棣的诸子各怀心机,北疆的脱欢另有异动,明朝大地上,一片腥风血雨的巨网正在缓缓张开。乱局之下,朱棣移兵观海,准备对东瀛拼死一战,秋长风运筹帷幄,却感到更大的危机正在步步逼来 第一章 交换 小舟入江,渐渐行远。等再靠岸的时候,秋长风立即前往镇江府,找到那里的知府大人,让镇江知府收拾金山的残局。同时出具锦衣卫令牌,征马东行,又写了封书信,命驿站八百里加急呈给天子。 镇江府知道金山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吓得脸都发蓝,忙不迭地一切照办。 秋长风不等镇江府快马送信出去,就和姚三思策马沿江东进,一路奔波,不到三日的工夫,就到常熟。 常熟在苏州府北部,已临近长江入海口。 这时大明海运发达,处举世巅峰之境,郑和几次下西洋,均是从这里入海,各国商人若是前来与大明交易,很多也走此路,因此造成了附近商业的空前繁荣兴旺。 常熟地处长江入海口左近,端是民丰物足,极具繁华。 秋长风入了常熟后,正是晌午时分。姚三思一路兼程赶路,早就疲惫,但竟咬牙挺住,也不叫苦。 这本来有些懦弱、胆怯的锦衣卫,经历风霜雪雨,无疑坚强成熟了很多。 姚三思虽不叫苦,但很是不解,搞不懂为何金山发生了如此大事,公主等人下落不明,秋长风却跑到海口附近? 秋长风看了眼天色,舒了口气道:“奔波几日,总要吃口热饭。”看到路旁有个酒楼,颇有气派。翻身下马,将马儿随意系在酒楼前的木桩上,举步上楼。 姚三思始终猜不透秋长风做事的目的,暗想这种时候,恐怕只有秋千户才有心情好好吃饭吧? 二人到了酒楼上,见到楼上众人都是衣饰华美,举止文雅。常熟地处兴旺,正所谓“仓廪实,则知礼节”,是以食客看起来都是温文尔雅,一团和气。 二人早换了便装,那伙计见秋长风两人风尘仆仆,不像有钱人的打扮,料想没什么油水,半晌竟不来招待。 姚三思恼怒,才待呵斥,被秋长风一把拉住。姚三思不解,低声道:“大人事情紧迫,怎么能在这儿浪费工夫?” 秋长风目光转动,亦低声道:“你难道忘记了上师的吩咐吗?” 姚三思道:“没有呀,上师让大人毁去……”他住口不语,竟是极为谨慎,但姚广孝临死前,让秋长风毁去排教的夕照,他怎么可能忘记? 不过上酒楼吃饭,和上师的吩咐有什么关系? 秋长风点头道:“你没忘记就好。我们从现在开始,就在完成上师的任务,可这件事极为棘手,我必须周密行事才好。”脸露肃然之意,秋长风警告道:“这件事弄不好,你我都要死在这里,因此你现在跟着我,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姚三思似懂非懂地点头,秋长风吩咐完后,像是漫不经心地拿着筷子,目光却如鹰隼捕物般从楼上商人的身上扫过,神色略带失望之意。突然目光闪动,望向楼梯口处,皱了下眉头。 姚三思随着秋长风的目光望过去,差点叫了起来。 楼梯口上来一青衣女子,面容略显憔悴,身形纤弱,明眸如水。见秋长风、姚三思望过来,那女子也走过来,在秋长风的对面坐下,看着姚三思惊得合不拢的嘴,那女子轻淡道:“几天不见,就不认识了?” 姚三思吃吃道:“叶捕头,这么巧?” 原来那女子正是叶雨荷。 叶雨荷秀眸转动,望向秋长风道:“秋大人当然知道不是巧了。” 秋长风皱起眉头道:“你不去追踪公主的下落,怎么会跟我到这里?”他当然知道不是巧合,叶雨荷肯定是跟踪他们来此,不由得有些佩服叶雨荷的跟踪之术。 叶雨荷凝望秋长风,低声道:“我仔细想了,上师去金山,是为了取金龙诀。叶欢、忍者到了金山,不单是为了报复,恐怕也是为了金龙诀。金龙诀再现,只怕就要天下大乱。”顿了下,不闻秋长风回答,叶雨荷只好继续道:“上师当然明白一切。他临死前,让你毁去什么夕照……上师绝不会无的放矢。因此我断定,夕照和金龙诀之间,必定有种奇异的关联。上师让你毁了夕照,恐怕是和阻止金龙诀改命有关!” 姚三思恍然道:“抢去金龙诀的人定不会让秋大人这么做。” 叶雨荷点头道:“不错,忍者当然不会让秋千户毁去夕照。” 姚三思接道:“因此追踪忍者、毁去夕照、阻止金龙诀改命,本来都是相关的事情!” 叶雨荷如水的眸子只是盯着秋长风,想从秋长风脸上看出她的推断是否正确。可秋长风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望着窗外,喃喃道:“好饿,难道还没人招呼吗?” 叶雨荷怔住,不知道秋长风到底什么心思。 窗外秋深,江南虽还是绿油油的景色,可有落叶知节,轻轻地随风落地,带着分无奈和萧瑟。 黄叶冷风中,有个乞丐模样的孩子抱着肩膀,正在路边望着酒楼,那小乞丐又黑又脏的样子,秋长风向下望去,看不清那乞丐的脸。 就在这时,长街尽头走来几人,大摇大摆地到了酒楼前,一人看那乞丐碍眼,呵斥道:“讨饭的,滚远点。” 为首那人是个胖子,隔着肚子望不到脚面,极为气派,浑身上下好像是金子做的一样。衣衫闪亮,手上戴个金戒指,耀人二目,一笑的时候,露出满口的金牙。见到那乞丐在旁,神色不满道:“这酒楼也是常熟数一数二的地方,门前怎么会有乞丐呢?” 说话间,那小乞丐低着头,缓步走向一旁。 那胖子的跟随见状,觉得不耐,挥拳要打,那小乞丐慌忙退让,一不留神绊在台阶上,摔了个跟头。 那胖子和跟随均是笑了起来。 小乞丐在地上,抬头看了那胖子几人一眼,眼中露出痛恨之意。可那胖子早就和那帮人进了酒楼。 这楼下发生的可说是小事,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上演,有钱的看不起没钱的,似乎也是正常的事情。 叶雨荷也看到楼下的情形,想管的时候,乞丐已站远,那帮人也已入楼。她虽不平,但毕竟知道眼下根本不是管这些事的时候,更何况小乞丐没事,她不想节外生枝。 除了叶雨荷,旁人不要说去管,就算看都感觉有些麻木。偏偏秋长风对此看得津津有味,因为秋长风能看出这寻常小事的不寻常之处。 事事留心皆学问,处处分明断源根。 乾坤索两千多句口诀,看起来极为神秘,其实很多地方,不过是在归纳总结常人留意不到的细节。 就如入酒楼这个寻常的生活细节,乾坤索中亦有提及,“投店打尖看内外,车马九流势分明”。 这句话简单来解释,就是说住店吃饭前,要看看内外的环境,留心店外的车马和三教九流的态度。这句话听起来简单,但若真能运用纯熟的话,最少做个寻常的捕快已不是问题。 捕快并非每个人都如叶雨荷那样武技高强,大多不过是会点寻常的把式,维护日常百姓的安危罢了。若真有江洋大盗、武技高手出没,官捉贼还是贼拿官,那也是说不清的事情。 但合格的捕快必须得有件本事,那就是对周边三教九流的势力,酒楼、客栈的内外清楚熟悉,这才能均衡势力,维护地方平安,同时保自身没事。 秋长风不是捕快,但他远比捕快还要看得多。他选这家酒楼吃饭,绝不是只为填饱肚子,而是看中了这家酒楼的规模极大,酒楼前车华贵、马雄壮,出没的显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就是要找有头有脸的人物,同时要让人知道他在找,他用的是打草惊蛇、反客为主的计策。 他已起了杀机。 朱棣知道姚广孝死了,肯定会伤心、会愤怒、会有行动、会让一些人后悔,后悔为何做出这种事情。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虽未得朱棣吩咐,但他知道朱棣肯定会支持。 他行事不必等吩咐,因为朱棣早有旨,锦衣卫遇紧迫之事,可先斩后奏,事后无责。 他纵马奔驰的三天内,想了太多太多,他从未忘记上师的任务,也知道要实施这个任务,难度太大。 可他不会放弃,他入酒楼时,就在开始实施他的计划。 这样的酒楼,既然是有身份的人出没,自然厌恶乞丐在旁。酒楼能撑得起来,自然会依靠附近有势力的堂口,不时地孝敬。 这里接近长江入海口,最有势力的堂口,多半会和排教有关。 那些堂口既然收人钱财,当然与人消灾,会保证酒楼不会有闲杂人等出没。这无非是个势力范畴,环环相扣,秋长风早就知道。而那些经常出没的乞丐自然也知道,受到堂口势力的警告,也不会到这种酒楼乞讨。 那小乞丐竟然到这里乞讨,就说明他或者是个新入行的乞丐,或者不是个乞丐。秋长风更觉得那小乞丐不是乞丐,那小乞丐抬头望向那胖子时,终于让秋长风看到了脸。 秋长风那时候心头一震,从未想到过会遇到这个小乞丐。虽然他心中震惊,但还能保持平静。就在这时,有伙计招呼道:“雷三爷,这边请。” 秋长风扭头看向楼梯口,然后看到那金光闪闪的胖子上到楼内。胖子就是雷三爷。 见到楼上满是食客,雷三爷皱了下眉头,问道:“我今天反客为主,在这里摆宴宴请荣家的公子。不是说了,要包下这楼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在这里?” 那掌柜早迎出来,赔笑道:“雷三爷,你说包了晚宴,这不才晌午吗?” 雷三爷眉头一皱,喝道:“虽是晚宴,也不能马虎。现在早就应该准备,你们还在做生意,是不是不把我的金子放在眼中?” 那掌柜的赔笑道:“我们哪敢。” 雷三爷一瞪眼道:“那还不将这些人轰出去。他们的饭钱,我给双倍。” 那掌柜的很是为难,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食客中大多是商贾,讲求和气生财,倒少惹事之辈。有些人怕事,见到雷三爷这般威风,悄然起身离去。有些人虽是极为不满,皱起了眉头,但一时间搞不懂雷三爷的来历,也不想出头和雷三爷作对。 秋长风望着那雷三爷,嘴角突然带了分微笑,对叶雨荷道:“我知道你想和我联手破案,去救公主……但你根本没有头绪,所以你只能跟着我。” 叶雨荷沉默片刻,点头道:“是。”转瞬期待中带分恳请道:“秋长风,我希望和你……一起。这些困难,我们一起分担,好吗?” 秋长风眼眸一亮,却垂下头道:“你要和我联手,其实也行。但你要先帮我办件事——很简单的事情,事情若成,我们就可一起行事。” 叶雨荷精神一振,立即道:“你说。” 秋长风望着那雷三爷,正逢那雷三爷也望过来。 雷三爷见到这寒酸的小子还在那儿大摇大摆地坐着,心中不耐,正要让人将这人丢下去,就听到秋长风道:“我看这雷三爷很不顺眼。你帮我打他一个耳光如何?” 众人骇了一跳。 秋长风说话声音虽不大,可楼上倒有大半的人听得清楚,听清楚了还有些不信,不信这个寻常寒酸的小子竟比雷三爷还猖狂。 秋长风看雷三爷不顺眼,要打雷三爷一个耳光? 叶雨荷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出手。她出不了手。秋长风有原则,她何尝没有? 她没有秋长风明察秋毫的眼,但也看得出这个雷三爷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雷三爷虽嚣张,他手下也该打,但无缘无故去打雷三爷一记耳光的事情,叶雨荷不要说去做,她想都没想过。 秋长风瞥见叶雨荷为难的脸色,很是失望道:“你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无法做成,我若带着你,除了连累我外,还有什么用?机会只有一次,你若不打,就不要碍我行事,不如早些走吧。” 叶雨荷握拳,不等开口,姚三思不平道:“这个……事情,说不通的。” 秋长风道:“你错了,无论是否说得通,既然跟我走,就要信我。如果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拘泥小节,不肯去做,我又如何指望你在紧要关头信我?” 姚三思微愕,琢磨着秋长风说的话,竟觉其中大有深意。 叶雨荷心中一动,可不待行动,就有两人到了秋长风的面前,一人脸上有个绿豆大小的黑痣,容貌凶悍,另外一人个头魁梧,满脸横肉。 那满脸横肉的伸手一指,几乎要指到秋长风的鼻尖上,喝道:“你有胆,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那人正是雷三爷的手下,也是方才赶走小乞丐的那人。 秋长风看着那人,嘴角带分哂笑道:“原来你耳朵不好用,那我就再说一遍。”他陡然提高了声调,大声道:“我说看着雷三爷不顺眼,想要身边这姑娘帮忙,打他一耳光!” 他声音极大,这下连聋子都听得到。 雷三爷金光满面的脸,都气得发绿,那满脸横肉的人不待雷三爷吩咐,暴喝一声,一巴掌向秋长风脸上抽去。 秋长风动也不动。 眼看那巴掌就要到了秋长风脸上,陡然间变向,一下击在桌案之上。砰的大响,桌案震颤。 众人见了,大是奇怪,不知道那人为何事到临头,突然拿桌子撒气。 雷三爷也是一脸诧异,喝道:“你做什么?” 那满脸横肉的手下以手捧腕,也是迷惑不解。他一掌击出,本来酒坛子都能打破,可陡然间肘部一麻,手臂不受控制地变向,正迟疑时,就听到叶雨荷冷冷道:“有仆如此凶恶,想必主子也不是好的。好,我就为你打他一耳光。” 说话间,叶雨荷拎起包袱,向那雷三爷走去。 叶雨荷本不想出手,听秋长风话有深意,心中微动,在恶仆出手之际,伸手点了那恶仆手臂的麻筋,这才让那恶仆一掌打在桌子上。 她运剑如电,全仗手腕灵活,出手之快,自然不言而喻,在场众人,除了秋长风外,竟没有人看到她出手。 可这刻她公然说要打雷三爷一耳光,虽未出手,雷三爷金脸就变成了茄子一样涨紫,怒道:“反了,反了。” 早有手下冲出去,就要拦住叶雨荷,不想眼前一花,叶雨荷倏然就到了雷三爷的面前,一抬手,就给了雷三爷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后,叶雨荷又退回到桌案旁。 很多人竟没看到她如何出手,但都清楚地看到了雷三爷脸上,有着五道红印,印痕纤纤。 众人呆若木鸡,就连雷三爷和手下都愣在那里,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叶雨荷一掌得手,低声对秋长风道:“好了,打也打了,你现在总该把用意对我说说了吧?” 秋长风大笑道:“什么用意?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又不想自己动手罢了。你不感觉打了这一巴掌,心中舒服了很多?” 叶雨荷一怔,她和秋长风呆在一起久了,开始时,总是对他做事风格不解。但事后想想,总觉得秋长风行事自有深意。本以为这次亦是如此,不想秋长风居然这般解释。 她此时感觉自己身为捕快,行事竟如此荒唐。可打都打了,还能如何? 秋长风已然起身道:“我看这饭肯定吃不下去了。这事情是你做的,如何摆平,看你的本事了。” 他说话的工夫,走下了酒楼,叶雨荷又惊又气,才待追去,就见到雷三爷的几个手下挡在了她的面前。 雷三爷恼羞成怒,大喊道:“哪里来的泼妇,居然敢打大爷,给我……”话未说完,额头上的汗就流了下来。 那些手下虽凶,但没有一人敢动,各个眼中露出了惊怖之意。只因为他们看到有锐利的剑尖,正指在雷三爷的咽喉处。 雷三爷喉结上下窜动,只感觉阵阵凉意从剑尖传来,他手下人虽多,可却没有一个人能挡得住叶雨荷的长剑,“好汉——不,姑娘饶命……” 锵的声响,长剑回鞘,叶雨荷再看了众人一眼,这才转身离去。她虽不再说一句话,可意思谁都很明白。 在场众人只感觉喉结错动,嗓子发干,直到叶雨荷下楼后,都还未回过神来。 叶雨荷又气又急,只以为秋长风根本没有任何诚意,要借雷三爷这帮人困住自己,可下了楼后,才发现秋长风就在马前等候。 走过去,故作冷淡道:“秋长风,你也太过无趣。雷三爷或许嚣张些,但你似乎也过分了些。” 秋长风笑了,“打他的可不是我。”见叶雨荷秀眉蹙起,秋长风终于收敛笑容道:“他若只是嚣张,我并不理会。可他竟为一己之欲,对其余人不利,我若不见到也还算了,既然见到,就不能不管!更何况……”想说什么,终于忍住道:“你通过了我的考核,一起吧。” 叶雨荷精神一振,无论如何,秋长风总算答应和她一起行事了。她就算有些许不满,也早烟消云散。 姚三思一旁道:“大人,我们打了这个雷三爷,只怕会有麻烦。我们虽不怕麻烦,可正事要紧……是不是现在就走?” 秋长风意味深长道:“我现在做的就是正事。”见姚三思诧异不解,秋长风望了酒楼一眼,说道:“饭没吃成,不过可去客栈了。” 他当先领路,找了本地最大的一家客栈,那伙计迎上来,巴结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秋长风道:“我吃面。”坐在前堂吃饭的地方,一口气说道:“四碗面,一碗牛杂面,多加牛杂,还要一碗红烧排骨面,只要炖得浓些就好,还有一碗,上好的素面。”加重口气道:“记得,不要一点油星儿!”等了片刻,似乎瞥了叶雨荷一眼,说道:“再来一碗冬菇火腿面,冬菇最好是北方产的,火腿一定要金华的。” 姚三思听得口水都下来了,他跟秋长风这么久,没想到秋长风还这么会吃。 叶雨荷初时听到秋长风点面竟然如此繁琐,很是不耐,待听到他点最后一碗面的时候,面色突然有些异样。 那伙计的脸立即拉下来,比秋长风骑来的马的脸都要长,秋长风看起来不大方,点的面又费事,不像吃面,倒像来找麻烦的。 秋长风不等伙计拒绝,就抛出了两小锭银子道:“一锭银子是面钱,一锭银子是赏钱。你做得好,这赏钱就归你。” 伙计脸色立即不同,接过银子后,脑袋几乎碰到了脚面道:“客官,你放心好了。你点的虽然有些麻烦,但本店绝对给你做得妥妥当当。” 香喷喷的四碗面很快就端了上来,秋长风将牛杂面推到了姚三思面前,姚三思叹服秋长风点的实在符合他的心思,奔波这么久,还有什么比一大碗香喷喷的牛杂面更符合他的胃口? 秋长风又将那碗素面推向叶雨荷,叶雨荷才待去接,秋长风却把那冬菇火腿面放在她的面前道:“你吃这个更好些。” 热面的蒸气缭绕,映得叶雨荷眼中亦是雾气朦胧。 她望着那碗面,神色中突然带了些异样,却还能故作平静道:“你怎知我喜欢吃这种面?”她眼中带分期冀,甚至带了分激动。 她和秋长风同船前往金山时,本有三分怀疑认识秋长风,因此那时候言语试探,可不得结果。但这碗面到了她面前时,她已有了七分肯定。她当年在塔亭时,曾向救她那人提及喜吃冬菇火腿面,因为那是她小时常吃的面。她以为那人听过就算了,就像他消失了就再也不见一样。 她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他会出现在她面前,记得她曾经说的话,为她买了一碗冬菇火腿面。 秋长风移开了目光,望向客栈大门的方向道:“好像很多女人都喜欢吃这种面,我觉得你可能也会喜欢。” 叶雨荷的心冷了下去,目光也变得黯淡起来。她还记得秦淮河的事情,心中只想,原来秋长风只是哄过很多女人罢了,我真傻,为什么偏偏想他是我要找的人? 见秋长风还在望着门外,叶雨荷忍不住道:“你在等人?”话未说完,方才那酒楼前又黑又瘦的小乞丐就出现在门前,悄然向前堂望着。 伙计立即冲了出去,呵斥道:“哪里来的,规矩都不懂。滚!”他才要抬手轰走那乞丐,就被一人抓住了手腕。 秋长风不知何时也和伙计一块儿到了门前,只是说道:“我认识他,让他进来。” 那伙计诧异地看看乞丐,又看看秋长风,终于退了下去,退下去的时候,手上又多了点碎银。 银子有时候远比解释有用,在伙计眼中,有银子就是大爷,乞丐有银子,当然也可做次大爷。 叶雨荷见到那乞丐面容时,霍然站起道:“怎么是你?”她真没有想到,她曾见过那乞丐。 她还记得在南京时,去宁王府的路上,曾见过这个小乞丐。这小乞丐很奇怪,对云梦公主的银子、叶雨荷的施舍均不接受,当初被秋长风一语吓走,叶雨荷虽是心中不满,可终究未放在心上。 可这小乞丐怎么会蓦然出现在常熟,而且来找秋长风? 叶雨荷想不明白,忍不住地震惊,这才发现,这小乞丐身上,说不定也有着什么秘密——不为人知的秘密。 小乞丐面目黝黑,一双手也满是泥泞,看起来如同泥中打滚出来的。可他的眼睛很亮,看人的时候,那双本应该稚幼的眼眸,却带着虎狼一样的光芒——警惕、冷静、执著,甚至还有分冷酷。 秋长风回到桌前坐下,那小乞丐也不多言,竟然跟着秋长风到了桌案旁坐下。 牛杂面早吃了大半,姚三思虽还饿,可看到眼前的情形,惊讶得几乎忘记了吃面。他实在搞不懂,秋长风为何不找歌姬,反倒找个乞丐来陪坐?难道说秋长风有特别的癖好? 姚三思胡思乱想的时候,秋长风将那碗红烧排骨面推到了小乞丐的面前。 那小乞丐看着那碗面,看了许久,目光中突然有了失落之意。他很饿,但看起来却没有动筷的欲望。 姚三思忍不住提醒道:“小兄弟,面是吃的,不是用来看的。” 那小乞丐望了秋长风许久,突然摇摇头,站起来转身要走。不想秋长风取回排骨面,把那碗素面推过去道:“这碗面才是给你叫的。” 那小乞丐目光一亮,立即拿起筷子开始吃面。他看起来很饿,但吃得很慢,几乎是将那面一根根地吃下去,一分分地咀嚼。 叶雨荷心中一震,突然想到当初在南京时,秋长风曾说让她给这小乞丐准备一碗素面,当时她只以为秋长风冷酷无情,是在调侃乞丐,但现在想想,才发现,秋长风那时候好像就知道这乞丐的习好。 秋长风那时候就看出这乞丐有问题了? 那小乞丐只吃素面,其中难道有什么讲究?叶雨荷心思飞转,一时间心乱如麻。 终于吃完了面,那小乞丐放下碗筷,望着秋长风道:“这是我这些天,吃的最好的一碗面,我谢谢你。” 秋长风其实一直在观察着那乞丐,他早看出那小乞丐的特异之处,心中也在转着一个念头,但还是不敢肯定,只因为这个猜测虽有依据,但也很有问题。听小乞丐称谢,秋长风缓缓道:“一碗面罢了,何必客气。” 小乞丐凝望着秋长风道:“我这辈子,从未谢过谁。我欠你一碗面,我会记住。”他声音低沉,带着江南的腔调,说得很是凝重,表情如同许诺一样。 姚三思本哑然失笑,搞不懂这个寻常的乞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口气,可见到那小乞丐突然望过来,目光中闪动着森森的光芒,他笑容遽然僵在了脸上。 秋长风再次从那乞丐的头上看到了手指,半晌才道:“你来自川中?” 那小乞丐略带讶然道:“是。”他刻意用江南的声调掩饰川中的口音,就是不想被人看出来历,不想秋长风竟能看出这点。 秋长风突然又道:“你姓陈?” 那小乞丐眼中突然厉芒一闪,霍然站起,嗄声道:“你怎么知道?”他神色中带分紧张警惕之意,竟像要扑过来,咬秋长风一口。 叶雨荷亦是讶然,实在不明白秋长风怎么会明了这些?秋长风好像总能看出别人看不到的事情。 秋长风叹口气道:“我实在难以想象你会到这里……” 那小乞丐惊怖道:“你知道我是谁?”他如见鬼魅一样,不信眼前这个看似平凡的人,竟对他的底细了如指掌。 秋长风留意着那乞丐的表情,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得知那小乞丐身份的时候,他的震惊其实一点不亚于那小乞丐。 小乞丐虽是地位尊崇,年少老成,毕竟年幼,惊骇之下还有异样。秋长风却早能自如地控制情绪,说道:“我猜到了你是谁。你来这里,当然不是只想吃一碗面?” 那小乞丐倏然吸气,竟很快平复了情绪,说道:“秋长风果然名不虚传。” 这次轮到秋长风惊诧了,他显然也没想到这小乞丐竟能道破他的姓名。可他还是平静道:“过奖了。你知我名姓,刻意来找,不知有什么事情?” 小乞丐目光复杂,良久才道:“你一点不奇怪我怎么知道你的姓名吗?”顿了下,见秋长风竟不发问,小乞丐虽也见过不少人物,但也惊凛秋长风的沉着,“是有人告诉我你在这里的。”不待秋长风发问,那小乞丐又道:“那人是个和尚!小和尚!” 秋长风目光一凝,失声道:“小和尚是谁?”他隐约猜到什么,心中的怪异,简直难以想象。 姚三思、叶雨荷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秋长风行事奇诡,就算叶雨荷跟随着他,也难猜他目的何在,怎么会莫名地冒出个小和尚知晓他的行踪? 小乞丐平静道:“他给了我一封信,让我交给你,说你能帮我!”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递了过去。 信未封口。 秋长风缓缓伸出手去,接过了那封信,抽出了信纸。 叶雨荷、姚三思虽感觉应该避讳,但这时候,又如何忍得住不看?更何况,秋长风也没有避讳的意思。 可二人看到了那信纸,都睁大了眼睛,一副不能相信的表情。 信纸是空白的,根本一个字都没有。 那一刻,叶雨荷几乎觉得那小乞丐是戏弄秋长风,故作玄虚,或者偷换了信纸,毕竟那信没有封口。 她想了十多种可能,但没有一样可以解释得通。 秋长风本来稳若磐石的手抖动了下,脸上也露出古怪的表情,那表情像是不信、惊喜、困惑,还夹杂着几分惊悚。 然后他手一分,就将那信纸连同信封撕成了碎片。 就在姚三思以为秋长风要暴怒的时候,秋长风点燃了那碎纸,等到纸屑化为灰烬的时候,他才望向小乞丐道:“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信上无字,秋长风却好像看懂了那封信,对那小乞丐的要求居然立即应承了下来。 小乞丐再望秋长风的时候,目光中也带分敬畏之意,他蓦地发现,眼前的这个人,远比他想象得还要深沉。 他说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以为秋长风总会问上两句,可秋长风根本什么都没有问,难道说,所有的一切迷雾,秋长风均已清晰明了? 小乞丐不再多想,终于开口道:“我想让你帮忙,带我去见牧六御。” 姚三思还不明了,叶雨荷目光一闪,心中微震,突然想到排教有二十八星宿、四大排法,而四大排法中,就有一人叫做牧六御。 排教势力宏大,纵横长江。四大排法是除了教主外排教中地位最高的人物,寻常人不要说见,就是听都没有听过。 这个小乞丐开口就要见排教的排法牧六御,他到底什么来头,有什么用意? 叶雨荷错愕地望着秋长风,只以为他也会为难,不想秋长风没有半分奇怪,反倒认为是理所当然道:“很好,我来这里,也是要见他。” 那小乞丐略带惊奇,立即道:“怎么去见?” 秋长风望向门外,轻淡道:“不用急,等在这里,有人会带我们去。” 众人都不明了,搞不懂有谁会带他们去见牧六御?牧六御极为神秘,排教中都少有人见过他,难道他就在常熟? 小乞丐也是不信,但看到秋长风镇静的表情,竟信他绝不会说空话。 秋长风却开始吃面。面有些凉了,他却吃得津津有味。吃完后,他望向姚三思道:“你和我去门口一下。” 姚三思错愕,还是和秋长风到了客栈门前。 叶雨荷只见到秋长风好像对姚三思说着什么,又从怀中掏出个小包递给姚三思,姚三思好像有些错愕,但还是连连点头。不过二人说了什么,叶雨荷根本听不见。心中不由得想,秋长风要和姚三思说什么秘事,不想让人听到,甚至不想让她叶雨荷听到?那种感觉,让她稍微有些不舒服,可转瞬苦笑,她和秋长风本不熟,秋长风当然会更信任手下的。 秋长风回转后,姚三思却消失不见。秋长风坐下后,看了一眼叶雨荷道:“叶捕头,你想好了要和我走?” 叶雨荷怔了下,立即道:“当然。”她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可答应后,又不由得有些心跳。她方才只以为秋长风说的是破案,可这刻想想,其中好像还有别的味道。 秋长风目光一转,盯向了叶雨荷的双眸。 他很少有这么无礼地看着叶雨荷的时候。他看叶雨荷,很多时候都是同蜻蜓点水般波澜不惊,不等人发现,那水纹就消逝不见,好像从未发生。 可他这一次不同,他目光中的含义,就算叶雨荷见了,都不由得心颤。 心颤那目光中的沧桑,心颤那目光中的热烈,甚至心颤那目光的欲言又止、似曾相识。 叶雨荷没有回避那目光,她也从未那么认真地看过秋长风,她以往望向秋长风时,就如惊鸿电闪,等到人察觉时,早就消失不见。 可她这一次也不同,她不再回避,并不躲闪,她就那么望着秋长风,盈盈秋波中,带着几许期盼…… 她看出秋长风想对她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店外突然人声喧哗,脚步嘈杂声中,有不少捕快装束的人冲到客栈之中。 那小乞丐一见,脸色陡变,霍然望向秋长风,目光中带分惊疑。他以为秋长风竟出卖了他! 秋长风移开望向叶雨荷的目光,看出了小乞丐的心意,立即道:“你不用急,他们是找我的。” 叶雨荷心中失落,看到那捕快前来,见其中夹杂着酒楼的老板,立即明白,这些人是来找她和秋长风的。 果不其然,那酒楼老板躲在众捕快身后,多少带分胆怯地向叶雨荷的方向指了下。 有一个捕头模样的人立即上前,手中铁链晃动,望着叶雨荷冷笑道:“你哪里来的,敢公然在酒楼闹事?打人后,还大摇大摆地在这里吃饭,太嚣张了吧?起来,跟我们到衙门走一趟!” 叶雨荷暗自皱眉,她当然不惧这些捕快,她本身不也是个捕头? 可是她身为捕头,惹了麻烦,当然就不能再生事端,不然只怕更加麻烦。 瞥了秋长风一眼,见到他眼中有笑——不是讥诮,带分温柔,叶雨荷心中不知为何,竟不再动气,只是道:“我不过是从犯,主谋在那儿坐着呢,要抓,先抓他吧。” 那捕头斜睨秋长风一眼,手中铁索一抖,就要套在秋长风头上,喝道:“一块儿走吧。” 他用这一招捉贼捕盗,本来万无一失,不想铁索没落在秋长风脖上,反落到他的手上。哗啦啦声响,铁索陡直,那捕头虽有些气力,竟夺之不下。 那捕头大惊,不待呼喝,就听秋长风笑道:“捕头贵姓?” 那捕头不想秋长风突然有此一问,不由得道:“你管老子姓什么!”他话一出口,就听到啪的一声大响,被秋长风一巴掌抽在脸上。 那捕头被抽得七荤八素,倒转了几圈,等立定后,见众捕快还立在那里,勃然大怒,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抓住他们。他们殴打官差,公然闹事,若有反抗……” 陡然见到所有人如被施了定身法般,呆呆地望着桌子,那捕头不由得望去,看到桌上多了一物,不过孩童巴掌大小,方方正正,像是木制。 那捕头见到那物,陡然间心中一寒,忍不住上前两步去看,等看到那上面刻着的“锦衣卫印”四字时,只感觉全身发软,咕咚跪倒在地,浑身颤抖。 锦衣卫印!这是锦衣卫的令牌。眼前竟是锦衣卫!那捕头想到这里的时候,差点晕了过去。 秋长风还安坐在那里,微笑道:“这位捕头连锦衣卫都要锁,看来真的是酒缸做的胆子……” 那些捕快本来还有三分怀疑,可听秋长风一说,变成了十分畏惧,忍不住退后数步,实在是因为那寻常的木印中,有着不寻常的魅力。 大明的锦衣卫,岂是寻常的地方捕快能够得罪? 那捕头双膝着地,爬过来磕头道:“大人,小人不知是大人在此,多有得罪,还请恕罪。”他心胆俱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秋长风不望那捕头,只是望着那小乞丐道:“你如今知道我的身份,还要我出手帮你吗?” 小乞丐听秋长风竟是锦衣卫,也是脸色微变。显然,他虽知道秋长风的名字,却并不知道秋长风的身份。听秋长风如此询问,神色犹豫。但犹豫只是片刻,小乞丐叹口气道:“事到如今,只有你能帮我。” 秋长风目光如针,缓缓道:“但你要知道一点,我帮你并非无偿,你也要替我做一件事。这是我的规矩,也是你的规矩,因为我知道,你们也是不会欠别人的。” 小乞丐沉默许久才道:“你要我做什么事,不妨说说。有些事,我也不见得做得到。”他那一刻,竟是极为的老辣沉着。谁都看得出来,他也有自己的执著。一些事,他不会去做,但他若是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 秋长风凝望着小乞丐的双眸,一字一顿道:“我只要夕照!” 小乞丐霍然站起,失色失声道:“什么,你要夕照?” 又是夕照! 叶雨荷心头狂震,才知道秋长风为何肯在这小乞丐身上费这般周折,原来这人竟也和夕照有关。 可究竟什么是夕照?这小乞丐为何也听到过夕照?这个夕照和排教有关,以前就算叶雨荷都不知晓,为何这小乞丐能知晓?小乞丐又有什么能力,帮秋长风取到夕照? 谜团重重,但好像要到揭开的时候……叶雨荷盯着小乞丐,只盼他能多说几句。 不想那小乞丐震惊得快,平静得亦快,他四下看了眼,坐下来道:“夕照不在我身上。” 秋长风目光闪动道:“无论在谁身上,我只要你有机会得到夕照,就立即给我!” 小乞丐目光竟然变得有些深沉,缓缓道:“但你必须帮我。不但要帮我见到牧六御,还要帮我……” 秋长风截断道:“我知道你要什么!” 小乞丐望了秋长风良久,“好,一言为定!” 秋长风这才扭头望向还在磕头的那个捕头道:“捕头贵姓?” 那捕头脑门青肿,都要磕出血了。闻言以为秋长风要诛他九族,惨然道:“大人,小人姓郑,知道冒犯大人必死无疑,只求大人放过小人的这帮手下和家中老少。” 那些捕快闻言,这才想起得罪锦衣卫的后果,面无人色。 秋长风目光一凛,森然道:“你可知罪?” 郑捕头望着秋长风,喏喏道:“小人得罪了大人,早就知罪。” 秋长风面容更冷。叶雨荷见了众人惨状,心中不忍道:“秋……千户,他们不过是捕快,奉命行事罢了。就算得罪了你,你也不用这样。” 那帮捕快不想叶雨荷竟然为他们求情,面露感激之意。 秋长风冷然道:“不错,他们不过是捕快,奉命拘人罢了,这点有何过错?但他错就错在,他虽然得罪了我,但也不过是罚俸杖责罢了,又有什么道理认为我会株连无辜,难道锦衣卫在他们眼中竟如此不堪?” 郑捕头忙道:“不敢。小人不敢,求大人恕罪。” 秋长风环望众人,森然道:“洪武年间,锦衣卫的确乱用权力,滥杀无数。但天子如今重立锦衣卫,却只想维护大明法纪,告诉天下人,刀在人用,可行凶为恶,也可伸张正义。捕快当不好,亦会被人唾骂,锦衣卫当得好,同样可被天下百姓称颂。” 叶雨荷再望秋长风时,目光大不相同,那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她从没有真正了解过秋长风。 郑捕头有些难以置信道:“大人的意思是说,只打我一顿就行了?”相对株连九族来说,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喜讯。 秋长风道:“你等过错可暂且记下,如今有一件事情,要你们去办。” 那些捕快听说只是有事吩咐,纷纷舒了口气。郑捕头更是感激道:“大人尽管吩咐,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郑捕头见秋长风如此宽宏,喜出望外之际,亦有了报答之心,只想这大人无论吩咐什么事情,都要尽力去做了。 秋长风道:“你等来捉人,当然是奉了常熟知县的吩咐……” 郑捕头有些尴尬,只是点点头。 秋长风道:“这知县却应该是受别人所令,前来找我的麻烦?” 郑捕头又是点头,不等秋长风询问,就道:“这位姑娘打的雷三爷叫做雷虎,是华州人。听说他家里有个金矿,富得不得了。这次来到常熟,是想要宴请松江府的荣公子。大人想必不知道,荣公子亦是极富,他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常熟亦有他家的产业。” 秋长风心道,我早知道雷虎要请的就是荣公子,不然何必让叶雨荷打他?你想必还不知,我知道的远比你还要多。但他并不多说什么,只是问道:“这么说,是荣公子见雷虎受辱,这才让知县为雷虎出气了?” 郑捕头默默点头。 秋长风笑了,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肃杀,“荣公子好威风,虽没有半点出身,看起来比知县还要威风。现在你就带我去见他好了。” 那小乞丐脸上露出几分惊异之意。叶雨荷见了,终于有些领悟,感觉一切都在秋长风的算计之中。 秋长风兜了个圈子,原来是想找松江府的荣公子?那荣公子,难道也和排教有关? 叶雨荷思索中,只感觉一切似乎扑朔迷离,但其中线索好像尽被秋长风掌控。她心中还是忍不住地有些奇怪,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察觉,秋长风此刻好像又变得有些不同。 在金山时,秋长风很有些茫然。到了常熟酒楼后,他又恢复了以往的镇定,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但在这客栈见了小乞丐的那封信后,秋长风不但镇定,甚至有些诡异的味道。 那封信究竟意味着什么,空白的信纸什么都没写,为何秋长风看到,就会大不相同? 叶雨荷一路思索,跟着秋长风一行很快来到了荣府门前。 松江布、衣天下,荣家又是松江大户望族,府邸自然不差。就算在一个小小的常熟,荣府亦是占地宽广,看起来比县衙都要大上许多。 秋长风来到荣府门前,只见府门紧闭,便示意郑捕头叫门。郑捕头不敢有违,上前拍门,只拍了两下,朱门便开了,有个管家探出头来。那管家容颜极为苍老,脸上的皱纹直如千年的树皮。他佝偻着身子,驼着背,一肩高、一肩低,正从下向上吃力地望着郑捕头。 那管家看似眼睛都已花了,终于认出了郑捕头,说道:“原来是郑捕头,请进吧。”他也不看旁人一眼,就转身向府中走去。看来郑捕头也是常客,是以管家认得。 郑捕头回望秋长风一眼,略带尴尬。秋长风淡淡道:“既然请你,总要进去看看。” 秋长风反客为主,当先走去,叶雨荷紧紧跟随。郑捕头心中忐忑,但不得不继续跟着。 几人过了庭院,到了前堂,远远就见到有三人围坐品茶。一人身上金光闪闪,如同金子做的,赫然就是那个雷三爷。 雷三爷听到响动,见郑捕头前来,哈哈大笑道:“郑捕头手脚倒快……”正想说这么快就捉了人过来,陡然见到秋长风、叶雨荷均是无恙,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诧异无比。 另外一人见到秋长风,霍然站起,脸色改变。 那人正是荣华富,他在秦淮河上见过秋长风,见秋长风前来,顿时不知所措,略带慌张。他听到雷三爷被打,情面上只能帮雷三爷出气,哪里想得到,打人的竟是秋长风? 可叶雨荷目光落处,脸色竟变得比荣华富还难看。 她手已握住剑柄。 前堂三人,有雷三爷、有荣华富,还有一人背对庭院而坐,白衣缓带,虽看不清容貌,但其气度从容,举止潇洒,叶雨荷只从背影,就已认出那人。 她那一刻的震撼可说是无与伦比,因为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认定的凶徒,居然就在荣府。 那人正是叶欢! 第二章 真 相 风萧萧,有落叶凋谢,似乎被荣府中隐泛的杀机所催动,静然屏息地落在院中的青石砖上。 晚秋,更寒。 叶雨荷心冷,手更冷,纤细冰冷的五指紧握冰凉的剑柄,警惕的眼神中带着分疑问。 叶欢怎么会出现?这本来是个圈套?他有什么目的?荣府究竟有什么玄机,让秋长风刻意来此? 有略带暖意的手,轻轻按在叶雨荷的手背上。 手是秋长风的手。 秋长风望了叶雨荷一眼,只是低声道:“你自己小心,我只怕照顾不了你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向前堂走去。 踩着那枯黄的落叶前行,落叶轻轻地呻吟,似乎已预见山雨欲来的变天。日头高照,但照下来的阳光,似乎都带分冷意。 叶雨荷心中却暖了起来。当她看见叶欢时,极为震惊,感觉落入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迷局之中。这个谜局牵扯之广、诡异迷离,是她无法想象的。她原有的孤单、迷惑,甚至惊惧,都随着秋长风的一句话化作过眼云烟。 她不再感到孤单。她知道,无论如何,秋长风总是和她在一起。 那一刻,不知为何,她就知道——秋长风原来一直都在关心她。可他为何从来不说,反倒压抑自己的情感? 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背,感觉手背有些热,脸也有些红。叶雨荷长吸一口气,紧紧跟在秋长风身后。那小乞丐亦是不远不近地跟着秋长风,眼中满是肃杀之意。 叶雨荷见了,不由得暗自为秋长风担心。她早就看出小乞丐绝非等闲人物,那么他跟来此地,又是为了什么? 叶欢终于转过身来,一样的散漫不羁,一如既往地略带倨傲。见到来人居然是秋长风,他竟没有半分诧异,只是笑道:“秋兄,一别多日,一向可好?” 他似乎对金山一行,全然忘记。叶雨荷若非亲历了金山血案,又推断出叶欢可能和忍者是一伙的,怎么也想不到这人竟是狠辣如斯。 秋长风竟然也笑了,笑容中带着分说不出的暧昧,“自从与叶公子金山一别,真可算是日思夜想,不曾想今日能在荣府再度重逢,实乃幸事。” 叶欢还是安然坐在那里,见秋长风走到他身前丈外就站住,笑问道:“不知秋兄想我作甚?唉……当初金山之乱,我真没想到会惹祸上身,如不趁乱赶快开溜,不然真要死的不明不白了。不知后来怎样了?” 他态度平和,很是茫然的样子,叶雨荷见了,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若叶欢真的是凶手,怎么还会这么淡定自若,难道事情还有隐情? 秋长风收敛了笑容,环看众人一眼,说道:“后来嘛……燕勒骑死了三十七个,公主失踪,就连上师都死在了那里。这个答案,叶兄可满意?” 众人脸色剧变。荣公子亦是骇得面无人色,显然也没有想到事态如此严重。 金山之变发生不过数日,消息当然不会这么快传到常熟。更何况镇江知府早就封锁了这个消息,等闲人等如何能知? 荣公子显然没想到,帮雷三爷出头,居然得罪了秋长风。方才只是想着补救的方法,哪曾想,秋长风一来就盯上了叶欢,如今又知道上师死了,荣公子如何还敢插话? 前堂风更冷。 叶欢竟然还是笑容不改道:“哦……那真是太遗憾了。” 秋长风心中冷笑,暗想,看荣华富的表情,他显然不知道金山之事。这个叶欢倒很镇定,可能早就知道了金山血案的结果。这人身份神秘,究竟是谁?叶欢如此有恃无恐的样子,显然是有底气,可他的底气究竟何在? 秋长风心思飞转,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缓缓道:“虽是遗憾,但今日能见到叶公子,遗憾也能减轻些。” 叶欢很是秀挺的眉毛耸动了下,神色讶然道:“秋兄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怀疑我是凶手?” 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荣华富更是面容骇然。 秋长风嘴角带笑道:“你当初也在金山,我若说不怀疑,那是假的。叶公子也知道我很难做,无论如何,也得表示一下。”陡然提高了声调,“郑捕头,把叶公子锁回衙门问话!” 他断然一喝,变脸可说是比变天还快。 众人失色,就连叶欢亦是眼中寒光一闪,握着茶杯的手微紧,竟还没有发作。 郑捕头一直跟在秋长风身后,闻言虽有些错愕,还是持锁链欲上前捕人。荣公子见状,急忙走过来道:“秋大人,误会,恐怕是误会。秋千户,叶公子是正经商人,怎么会和凶案有关呢?” 郑捕头持着锁链,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秋长风笑了,笑容中带着少有的憎恶之意,“荣公子果然不同凡响,锦衣卫办案,你竟然也会质疑?松江府的荣家,只怕是嫌自己太富贵了吧。” 荣华富脸上失色,心中有苦难言。原来叶欢和雷三爷几乎同时前来荣府,要和荣家做笔买卖。那雷三爷本是华州雷家的主事人,也是当初秦淮河雷公子的父亲。荣华富结交雷公子,也无非是想将生意做大,若能和叶欢、雷三爷搭上关系,松江府的布匹在塞北、关外可算是都有了门路。 这对荣华富来说本是好事,哪里想到转眼变成了大祸。 叶欢如果真与上师之死有关,他荣家如何逃脱了关系? 一想到这里,荣华富昂首道:“秋千户,在下不敢质疑你办案,但有话好好说……” 秋长风目光陡寒,缓缓道:“你还太年轻,想和我好好说话不够资格,你不妨找个能和我说话的出来。” 荣华富一怔,挺胸道:“荣家的事情,在下还是能担得起的。”他一直对秋长风忍气吞声,可毕竟也是年轻人,见秋长风行事倨傲,整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忍不住地来气。 秋长风笑了,笑容如针,“你担得起?你拿什么担当?脑袋吗?当初李碧儿的命案,一尸两命,若非有人为你求情,你多年前就被流放海外,客死他乡了。这件事不知道你是否也担当得起?” 荣华富脸上顿失血色。 原来,李碧儿本是顺天府一个名门千金。当年荣华富在顺天府时,偶遇李碧儿,结下一段姻缘,甚至让李碧儿珠胎暗结。荣华富结识李碧儿,本是看中了李碧儿的背景,可李碧儿的父亲不久之后被贬,荣华富见状竟将李碧儿抛弃。李碧儿含羞带愤,竟然悬梁自尽,一尸两命。 李父虽被贬,但在朝廷还有人脉,断然状告荣华富。朝廷追究,几乎要因此将荣华富流放,此事在当时虽掀起了轩然大波,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荣华富自此以后收敛了很多,但每次念及此事,都是心有余悸。是以当初在秦淮画舫上,秋长风提起顺天府的李碧儿,他才惊惧不已。 听秋长风再次提及旧事,荣华富当然知道秋长风的言下之意。案子虽结,但秋长风身为锦衣卫,想要翻案并不困难。 李碧儿虽是悬梁自尽,但真要追究下来,荣华富也有罪过。 汗水骤然而出,顺着额头流淌,荣华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庭院外有个声音道:“他担不起,却不意味着你可以肆意妄为!” 众人诧异,不想这时候居然会有人指责秋长风行事。众人均向院落望去,只见一个人从院落那头走过来。 叶雨荷见到那人时,神色诧异。她虽也算见过不少怪人,但真的从未见过那种怪人。 那人看起来竟是方的。 四四方方的一个人。 那人国字脸,脑袋看起来棱角分明,肩很宽,手臂亦很长,垂下来几可过膝,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门框。那人走起路来,每一步好像都用尺子量过,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他就那么缓缓地走过来,走到秋长风的面前,方正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可他的眼中,却带着无边的仇恨。 叶雨荷见到那人眼中的恨意,不由得心中泛寒,因为那恨意显然是从骨子里面流露出来的。她实在不明白,这样的一个人,为何会对秋长风如此痛恨? 秋长风也在望着那个人,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手,这是他一贯的看人方式。他素来白皙的脸上,又像去了一分血色,更加的苍白。 叶雨荷早就留意,秋长风脸色越白,代表事态越严重。秋长风如此谨慎,难道他已看出眼前这人并不简单? 这人有什么来头,居然连朝廷的锦衣卫都不放在眼里? 荣华富眼中也露出诧异,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这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荣府,而且会为他出头? 那人盯着秋长风,一字字道:“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秋长风又笑了,他什么时候都能笑得出来,因为笑本来也是他的一种武器,也是一种掩饰。 “你说得很对!”秋长风缓缓道,“荣华富担当不起,我也不能肆意妄为。不但是我,大明律例下,谁都不能肆意妄为!”他目光凝冷,盯在那人的脸上道:“排教的莫四方也不能!” 叶雨荷微惊,没想到眼前这个四四方方的人,居然就是排教中权位仅次于教主的排法,亦是和乔三清、简五斗、牧六御并称的排教四大排法之一——莫四方。 莫四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荣府?叶雨荷越想越是奇怪。莫四方听秋长风道破他的名姓,有些长方的眉毛不由得耸了下,“荣华富的罪过,多年前就已经赎了,这点你不会不知道。你身为锦衣卫,就算想翻案,只怕朝廷也不会同意!” 秋长风微笑道:“你莫四方只是排教的排法罢了,大明律例,不是你们排教的规矩。”他笑容中渐渐带着难言的冷意,遽然道:“郑捕头,将荣华富一块儿拿下!若有不听号令者,以违抗朝廷旨意论处,格杀勿论!” 郑捕头早就心惊胆寒,他当然知道排教不好惹,可更知道锦衣卫的犀利。 锦衣卫行事,素来都是代表天子的旨意,这是大明天下,排教眼下虽算大明第一教,可如何能对抗朝廷? 一想到这里,郑捕头立即出链,硬着头皮就向荣华富的脖颈上套去。 莫四方神色一凛,手指突然一弹。 前堂忽然有声雷响。 那声雷响得十分突然。虽过了晌午,日头偏西,但蔚蓝的天空没有半点乌云,怎么会突然有雷响? 叶雨荷微惊之际,就见到一道蓝光从莫四方的手上射出,射在那铁链上。铁链倏断,那蓝光射断铁链后并不停留,眼看就要射到郑捕头的喉间。 郑捕头大惊失色,甚至连反应都没有,只能等死。陡然间,有道绿丝突现,后发先至,居然缠上了那道蓝光。 然后就是“啵”的一声响,绿丝炸裂成灰,可那蓝光色泽一黯,回到了莫四方的指尖,消失不见。 郑捕头额头见汗,还是有点茫然,不知道那蓝光惊雷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是秋长风救了他一命。 灰烬散落,可方才的光电似乎都落到了秋长风和莫四方的眼中。 莫四方双眸中寒光闪动,恨意更浓,但也带了分惊惧之意。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锦衣卫,一出手就能破了他的蓝电! 他看得明白,秋长风用的不过是寻常马蔺叶子。可就是这寻常的叶子,用在秋长风之手,居然有如此神通? 排教中四大排法各有所长,乔三清以盘水、行云、布雨等绝技称霸水上,莫四方却以惊雷、蓝电、洞天之术称绝排教。 当年莫四方只以惊雷、蓝电之法,就连杀昔日与排教争夺水路控制的十七大敌,甚至连当年洞庭湖号称“天上猖狂、湖中龙王”的江如龙都被他蓝电击心,一击而杀。 莫四方刚才就是用惊雷之法先声夺人,然后蓝电击出。杀郑捕头用这种法术,倒是杀鸡用牛刀,但他更想先声夺人,警告秋长风,这里毕竟是江湖,并不是锦衣卫随便插手的地方。 不想,秋长风竟用一条马蔺叶就破了他的蓝电。 莫四方神色沉冷,可心却忍不住地狂跳。他终于发现,眼前这人不但是锦衣卫,而且是个高手——高手中的高手! 秋长风破了蓝电,神色中反倒带了分肃然。他缓缓道:“莫四方,我知道你不差。” 莫四方只是冷哼一声,知道这时候秋长风绝不会没事赞他,他在等秋长风的下文。 果然,秋长风又道:“你虽不错,但惊雷、蓝电、洞天之术,也奈何不了我的。你除非能杀了我。不然,此事传出去,你们就是在和朝廷作对,我只怕排教会因此事有灭顶之灾。你真的还如此自负,要把一切后果担起来吗?” 莫四方变了脸色,他似乎也意识到后果的严重,忍不住迟疑。 秋长风斜睨向叶欢,见叶欢还和没事人一样坐着,缓缓道:“今日我只拘叶欢、荣华富二人回衙门问话,与旁人无关。荣华富若是无罪,自然会放……” 叶欢脸色变冷,竟还能一声不吭。 秋长风有些诧异,搞不懂叶欢为何还能如此镇静。秋长风正待开口,就听一苍老声音道:“莫四方一个人的确留不住秋大人,可若是加上我这个老头子呢?” 那声音从庭院处响起,众人又是一惊,向庭院处望去,只见到庭院里空空荡荡,除了立着那个年迈的管家外,再无他人。 方才是谁说话? 难道竟是那七老八十、驼背白发的管家? 叶雨荷有些不信,却见荣华富又惊又奇,正望着那白发苍苍的管家。别人听不出那苍老声音是谁传出,可荣华富自出生就听过这种声音,如何分辨不出? 说话的正是那驼背斜肩的苍老管家! 秋长风也在望着那管家,瞳孔突然暴缩,许久才道:“牧六御?” 那管家本躬身弯腰,看起来头都快要垂到地面了,闻秋长风发问,陡然放声长笑,挺直了腰身道:“不错。不曾想这么多年来,还有人认得老夫!” 他一挺腰身,才显出身材高大,竟如天神。脸上虽还是皱纹如木,但豪气飞扬,哪里还有方才垂暮管家的半分影子? 就算荣华富见到,都是骇然失色。他自记事起就知道,这管家一直在荣府,从未见到这管家直起腰身。他父亲一直留着这管家,荣华富很多时候还以为父亲是在可怜这管家,哪里想到过,这个老人竟是排教的牧六御! 牧六御为何屈身荣府,荣华富也想不明白。 秋长风目光已经眯成线,看看莫四方,望望牧六御,缓缓道:“不过这些年来,你等和朝廷一直相安无事,为何老了老了,偏要和朝廷过不去呢?” 莫四方怒道:“是你们和我们过不去,竟还倒打一耙!” 秋长风目光闪动,略带奇异,“我们和你们过不去?” 牧六御突然一摆手,阻止住莫四方的下文,说道:“秋大人,当年荣华富的确不对。但他早就受了惩罚,老夫不到不得已,也不想和秋大人动手。” 他本是狂放,遽然间变得恭敬起来,不由得让叶雨荷感觉很是奇怪。 秋长风淡淡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不想和你们动手。但你们若是阻挠朝廷办事,什么事情就都说不准了。” 莫四方才待怒喝,牧六御长吸一口气,突然道:“难道秋大人不肯放过荣华富?” 秋长风眼中厉芒一闪,缓缓道:“我并非想要为难他,只想锁叶欢回去问话罢了。荣公子若阻挠官家做事,我就会锁他回去。” 牧六御道:“他若不再阻挠秋大人呢?” 秋长风叹口气道:“我其实很忙,并没空管太多的闲事。” 牧六御极为老辣,如何听不出秋长风的言下之意,立即道:“那请秋大人走吧。带叶欢走。” 叶欢倏然变了脸色。 莫四方叫道:“老牧,你这是什么意思?” 牧六御脸色一沉道:“事实未明之际,我不想节外生枝。四方,你难道不知道和朝廷作对的后果吗?” 莫四方虽是愤然,但好像对牧六御颇为敬畏,竟不再反对。 秋长风一笑道:“牧老果然明白事理……”转望叶欢,秋长风目光如锥,才待开口,就听到咚的一声大响,忍不住回头一望。 荣府的两扇大门倏然倒了下去,一人走了进来。 叶雨荷望去,眼中不由得又露出讶然之意,莫四方固然很怪,可进来那人比莫四方更怪。莫四方怪在长相,那人却是怪在举止。 那人竟扛着根木头走了进来。 木头长约丈许,合抱之围,一眼看去,只怕有数百斤的分量。两个彪形大汉扛这木头,恐怕都要踉踉跄跄,可那人扛在肩头,竟行若无事。 长木上还有水滴流淌,似才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那人扛着木头,一直走到了前堂,将那巨木竖起,砸在了地上。青石砖面陡裂,那木头竟然戳入地面半尺,立在了地上。 那人却不魁梧,脸上白一块、黄一块,戳木立地后,一字一顿道:“谁都不能走,秋长风更不能走!” 秋长风眼中闪过分惊凛,半晌才道:“乔排法上次匆匆一别,这次也要留客吗?”他早已看出,扛木前来那人,正是在江上和捧火会激战的乔三清! 叶雨荷又是一震,脸露诧异之意。入荣府之前,她还只是以为秋长风小题大做,可这一炷香的工夫,荣府竟接连来了排教的三大排法,实在让叶雨荷意料不到。 乔三清、莫四方、牧六御齐聚荣府,难道说,排教本身,就有惊天的事情发生?不然这平日难见一个的排法,为何竟有大半数聚集此地? 乔三清冷望秋长风道:“你不是客!” 秋长风缓缓地吸气,还能笑得出来道:“不是客是什么?” 乔三清五指如钩,用力一握,深入那巨木之中。他凝望秋长风,脸色突转激动,厉声喝道:“你是敌人!我们排教的敌人!眼下排教上上下下,无不想食你肉,啃你骨。你今日要想离开这里,势比登天还难!” 他声音凄厉森然,就算叶雨荷听到,都不由得心中泛寒。她不懂乔三清为何对秋长风这般痛恨? 秋长风也是不懂,但还能镇静地问:“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对荣华富不客气?” 乔三清目光厉然,冷笑道:“秋长风,事到如今,你何必还在这里装模作样?你杀了我教教主,还敢来此,难道真的视我等于无物?”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排教的教主死了?秋长风杀了排教教主?这怎么可能? 那雷三爷震惊当场,叶雨荷亦是难以置信此事。叶欢只是看着那小乞丐,皱着眉头,因为他也弄不懂秋长风带那小乞丐前来的目的。那小乞丐却只是望着脚面,但衣袂无风自动,显然心情极为激动。 叶雨荷震惊中回过神来,望见那小乞丐的举止,更是奇怪。她暗想,那小乞丐本来是要请秋长风带他来见牧六御的,为何牧六御现了真身,那乞丐却不去相认? 看起来,这里的所有人,竟然都有秘密。叶雨荷想到这儿的时候,心中更是凛然。可不由得又想,我其实也有秘密,只是不能对旁人说罢了。 见到面对三大排法、略显孤单的秋长风,叶雨荷突然想到,若秋长风真的杀了排教教主,这三大排法肯定要取秋长风的性命。秋长风虽然武功高强,但如何能面对这三人的围攻?到时候,秋长风有难,她该如何选择? 帮是不帮? 低头望了下手掌,心中还能感觉那掌背的热力,叶雨荷有些发呆,可早就有了决定。 秋长风立在那里,似被乔三清所言震惊。沉默半晌,忍住向那小乞丐望去的冲动,终于道:“我为何要杀排教的教主?” 他见牧六御皱眉、莫四方双拳紧握、乔三清愤然,只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排教教主死亡的消息确实无误,而且这几人显然早已知情。他见到那小乞丐的时候,就意识到排教有大事发生,却根本没有想到过,排教的教主竟然死了。 他肯帮那小乞丐,只因为那小乞丐交给他的信上虽没字,但信纸却是朝天纸,而那朝天纸内独有的暗纹在告诉他一件事,一定要帮这乞丐。 这是秋长风的秘密,和一个人早就约定的秘密,他并没想到会在这时看到这个约定,但他义无反顾地执行,因为他知道那人如此行事,必定有那人的用意。 正盘算时,乔三清冷笑道:“你何必故作不知?你要杀我教教主,不过是奉上命行事,因为你们要取一件东西……” 秋长风皱眉问:“要取什么?” 只是顿了片刻,乔三清就一字字地吐出了答案:“那件东西就是——夕、照!” 夕照?又是夕照! 叶雨荷本来一直沉默,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问道:“什么是夕照?” 乔三清冷然不语,莫四方、牧六御亦是肃然的神色。在叶雨荷正以为绝不会得到答案的时候,叶欢突然笑道:“在下倒是知道夕照的。” 叶雨荷微怔,见众人沉默,还是不由得开口道:“你知道?说来听听。”她一方面倒真的想听听夕照是什么,另一方面却是想为秋长风拖延时间,可同时她又奇怪,这个叶欢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会无所不知? 叶欢闻言,斜睨秋长风一眼,微笑道:“我倒是想说,但怕有人不会同意。” 莫四方闷声道:“你若知晓,不妨说说,也让秋长风死得心服口服。” 叶欢微笑道:“其实,秋兄想必早就知道了夕照,不然为何会到这里?秋兄若不说,我不妨说说了。” 秋长风依旧平静道:“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叶公子若能破解谜团,当然更好。”他被指责杀死排教教主,说不定立即就会被人杀死在这里,竟然还是镇定如初,在场众人除叶雨荷外,无不感觉此人深沉老辣,迥异常人。 莫四方见秋长风如此,喝道:“你还在故作糊涂吗?你若不知夕照何用,为何会杀死教主?”牧六御低声道:“先听叶欢说完再说。” 原来排教教主被害只是不久前的消息。牧六御得知消息后大惊失色,传出排教密令,找排法商议对策。牧六御远在苏州府,排教教主却是在川中遇刺,凶徒究竟是谁,牧六御开始并不知情,但牧六御随后接到乔三清的千里传讯,说此事只怕和捧火会抑或朝廷有关! 牧六御闻言失色,不解究竟,这才约乔三清、莫四方等人在此见面,至于为何会选在荣家,这三人倒均是心知肚明。牧六御在排教中资格最老,对夕照也有所闻,因此他听闻朝廷可能参与其中,更是谨慎。 谁都知道,无论排教、捧火会还是青帮,就算人数众多,但远不能和朝廷作对。若朝廷真的下旨剿灭,任凭哪个帮会,绝不可能存活下来。 因此,牧六御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并不想和秋长风闹翻。可乔三清、莫四方看起来早认定此事是朝廷所为,又觉得秋长风必定参与此事。牧六御心中有所担忧,还盼借此拖延一下时间,再做出更有利于排教的决定。 叶欢见众人不再反对,手指轻叩桌案,微笑道:“夕照是和金龙诀有关的。金龙诀一事,我在金山已说过一段,但只说结果,却没说源头,想必叶姑娘并不知情。” 他只说叶雨荷不知情,言下却暗指秋长风对很多事情清晰明了,谋杀排教教主一事,也是秋长风受命朝廷所为。 众人又变了脸色,只有秋长风还立在那里,神色不变。无论多么险恶的环境,秋长风只明白一点,冷静最为重要。 叶雨荷听出了叶欢的言下之意,想向秋长风望去,终于强自忍住。她蓦地察觉,直到如今,她对秋长风并不知晓多少。 叶欢继续道:“金龙诀可以改命一事,叶姑娘当然知道了。但金龙诀如何改命,又如何落在明太祖手中,叶姑娘恐怕并不知晓。” 叶雨荷悚然动容道:“难道你知道?”秋长风固然秘密不少,但眼前这个叶欢看起来,藏有的秘密还在秋长风之上。 叶欢缓缓点头,又摇头笑道:“我知道的不过是传说,究竟如何,却不敢肯定。”他顿了下,继续道:“世人只知晓明太祖能取天下,文臣仗着刘伯温和宋濂等人,武将依赖徐达、常遇春等人,却罕有人知晓,除了这些世人知晓的人物外,还有一群神秘的奇人异士帮助太祖出谋划策,这才让明太祖取得天下。” 叶雨荷错愕,只觉得往事悠悠,自有诡异,半晌才道:“还有哪些高人帮助太祖呢?” 叶欢目光闪烁道:“其中就有刘伯温的师父——九江道人黄楚望,袁珙的师父——一个诡异的僧人别古崖,武当真人张三丰,冷谦、彭莹玉和张铁冠等人。” 叶雨荷吸了口凉气,半晌无言。 叶欢说的这些人物,她虽对一些人很是陌生,但其中的一些人,却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且不说诚意伯刘伯温、武当真人张三丰,就说袁珙,也是大明的一个赫赫有名的术士。传说袁珙几年前死去,也有人说袁珙得道成仙尸解,具体下落,众说纷纭。但袁珙此人的相人之术,的确骇人听闻。他相人一面,就能断其生死富贵,百相百验,被人称作活神仙,这样一个人的师父——别古崖,也帮过太祖取天下? 叶雨荷一时间只感觉往事如烟,心情激荡。但她早就想到,叶欢不会无的放矢,说的这些人,肯定和金龙诀、夕照有关。 叶欢道:“不过除了张三丰外,余众反倒不如刘伯温、袁珙有名,事迹更是寥寥,甚至只有个名字流传下来,想必你很奇怪此事吧?”见叶雨荷不语,叶欢径直说道:“这些事说奇很奇,但说穿了,无非是因为明太祖的缘故。明太祖取了天下,黄楚望等人怕太祖猜忌,这才纷纷归隐,明太祖刻意掩盖金龙诀的往事,又在洪武四大案中,屠杀了许多知道这些事的人,因此后人噤声,知道往事的越来越少,甚至对黄楚望等人的事迹都不明了。” 叶雨荷脸色微变,半晌无言。她当然也知道洪武四大案,知道那四大案中,死了十数万人,大明朝中重臣更是伤亡惨重,别人都说那是朱元璋为了巩固江山所为,叶雨荷哪里想到过,此事竟和金龙诀有关。 叶欢见叶雨荷脸色迷惘,笑道:“我知道以叶姑娘的聪明,肯定猜出我说的那些人,和金龙诀有关。我不妨再直接一些,告诉你一件事情,刘伯温的师父黄楚望,别人都知道他是九江道士,神出鬼没,却从不知晓,当年黄楚望曾是排教的教主!” 叶雨荷失色,忍不住啊出声来。 那一刻,她心中震惊无与伦比,从这一句话中,陡然想到了太多的事情。不待她多说,叶欢就径直又说出了几个真相:“而袁珙的师父别古崖,闻言却是青帮的头领,张铁冠、冷谦二人,亦是青帮的首脑人物!” 叶雨荷不由得道:“那彭莹玉、张三丰呢?” 叶欢笑笑,“那彭莹玉本是捧火会中人。至于张三丰,倒是和青帮、捧火会、排教没有关系,他一直置身在外,很少有人探得他的底细。但毫无疑问,对于金龙诀,张三丰却是最知晓的一人。” 叶雨荷心中震颤,几乎不能言语。她也知道,张三丰还活着,几乎有两百岁的年纪。她还听说天子朱棣曾几次召见此人,张三丰却均是不见。难道说朱棣要见张三丰,也和金龙诀有关? 传说中,彭莹玉本来食素捧火,曾推举徐寿辉起事。叶雨荷听叶欢说及往事的时候,就意识到彭莹玉可能和捧火会有关,哪知这些人聚集在一起,竟都和金龙诀有联系,又怎能不让叶雨荷怦然心动,只想听个究竟? 叶欢点头,斜睨秋长风一眼,缓缓道:“不知道这些事情,秋兄是否知晓?” 秋长风竟还能镇定如常,淡然道:“今日蒙叶公子揭穿,这才知晓更多。但我实在不解,这些事情,叶公子如何知晓?” 叶欢哈哈一笑道:“我如何知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很多事情,你们虽想隐瞒,但天日昭昭,终究有真相大白的时候。当年黄楚望、别古崖、彭莹玉三人,均是世间罕见的奇人。大元铁骑之下,为稳固江山而禁止中原人习武藏械,屠杀天下武人,天下帮会本来势微,但这三人横空出世,分别重振排教、青帮和捧火会,以长江、黄河等元朝很难控制的地方为基地,逐渐割裂元朝的命脉,这才能让刘福通、徐寿辉、张士诚、朱元璋等人的势力逐渐扩大,以争取天下。而黄楚望、别古崖、彭莹玉三人虽均有大才,却无称王称帝之心,于是决心选出一人为帝。彭莹玉选的是徐寿辉,别古崖因为朱元璋曾经师从于他,倒是很看好朱元璋的。请你们不要忘记了,朱元璋本来也是个和尚。” 就连牧六御、乔三清等人,也被往事吸引,神色各异。他们虽是排教的排法,对于这些往事,或有所闻,但知之皆不详。 叶雨荷更是吃惊,暗想,怪不得朱元璋在短短数年就能纵横天下,所向披靡,原来曾得青帮的帮助。 叶欢又道:“朱元璋、徐寿辉分别得青帮、捧火会的帮助,势力渐大。其实当年捧火会亦是遍布中原,食素捧火,听说源自宋朝方腊一部,早在隋唐就有渊源,势力剽悍,一时无二。” 叶雨荷皱眉道:“可他们后来为何都流落海外,在中原反倒不闻其消息呢?” 叶欢冷笑道:“这当然要拜朱元璋所赐了。”他初时称呼明太祖,现在转称朱元璋,明显带分痛恨之意。 秋长风本来如同入定的老僧,这时听了,心中微动,突然想到,这人口口称呼明太祖,若是中原人,不必非得加个“明”字。他早就怀疑叶欢并非中原人士,亦不太可能是朱允炆的人。朱允炆虽被朱棣赶出金陵,毕竟是朱家子孙,他的手下怎么会对朱元璋如此痛恨?难道说……这个叶欢是异族之人?这般举动是想对大明不利? 秋长风心思飞转,琢磨着局势,听叶欢又道:“本来徐寿辉势力坐大,隐成天下的霸主。这时候大元势衰,眼看争斗就要转到朱元璋、徐寿辉的身上。排教黄楚望不忍见中原百姓相残,这才想要调停朱元璋、徐寿辉等人,可天下只有一个,谁肯出让呢?这时排教势力掌控长江流域,也正是徐寿辉、朱元璋要争夺的领域,排教的黄楚望,居在中立,对两股势力的强弱均衡,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徐寿辉、朱元璋均要争取黄楚望的支持。” 叶雨荷早被往事吸引,虽然知晓了结果,还是忍不住地问道:“结果黄楚望就帮助了朱元璋吗?” 叶欢笑容中带分哂然:“叶姑娘果然聪明……” 叶雨荷听叶欢对自己一直很是客气,微有奇怪。虽对叶欢还有警惕之意,但对他的敌意却少了很多。 秋长风突然冷冷道:“叶捕头再聪明,可还是个捕头。你扰乱大明江山,残害天下百姓,我等就要将你绳之以法,绝不姑息!” 叶雨荷心中一凛,知道秋长风提醒她,莫要被叶欢麻痹。 叶欢留意着叶雨荷的脸色,微微一笑道:“清者自清,何必多言。”他又回到原先的话题,继续说道:“当初黄楚望的弟子刘伯温并未出山,显然也是和黄楚望一样的心思,不想陷入争霸之变。但朱元璋显然早知道刘伯温和黄楚望的关系,因此虚假地效仿当年三国刘备的举动,三顾茅庐,请刘伯温出山。刘伯温被朱元璋假意所动,因此在左右排教的事情上,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叶雨荷早知道结果,可对其中的关键还是不明了,不由得道:“那金龙诀呢,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叶欢解释道:“金龙诀有改命之用,而黄楚望当时就掌控着金龙诀!” 叶雨荷震撼,终于知晓金龙诀的来由,听叶欢又道:“黄楚望被刘伯温说动,因此聚彭莹玉、别古崖一起,在采石矶请金龙诀一断天下的命运。但请金龙诀,涉及命数一说,是以折寿为代价的。黄楚望为了天下,甚至不惜折寿,终于打动了彭莹玉、别古崖。三人决定,在采石矶用金龙诀照出真命天子,决出天下的命运。真命天子若出,余众不得违逆,一定要投靠真命天子,共抗大元。” 叶雨荷不由得道:“后来金龙诀出现,就认定朱元璋是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了吗?”她是想当然地一问,不想叶欢的答案出乎她的意料:“你错了,真龙是徐寿辉!因为当初徐寿辉纪律严明,手下精兵能将无数,得天下所望。” 叶雨荷出乎意外,蹙眉道:“可事实证明,是朱元璋坐拥了天下。” 叶欢冷笑道:“这当然要拜黄楚望所赐。因为当初刘伯温苦苦哀求黄楚望,说朱元璋才应是天子,众望所归,若能一统天下,是天下百姓的幸事!而朱元璋一统天下,肯定能善对排教,黄楚望被刘伯温打动,为排教着想,虽在采石矶知道徐寿辉是真主,但不顾盟誓,竟然动了手脚,通过金龙诀改动了朱元璋、徐寿辉的命运!” 叶雨荷听得目瞪口呆,几乎和听神话一样,再不能言语。 改命,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原来真的会存在?金龙诀不但改了人的命运,还改了江山的命运? 良久后,叶雨荷回过神来,苦涩道:“那后来呢?” 叶欢淡淡道:“后来的事情,想必叶姑娘都已猜出来了。徐寿辉势力本来极为强大,但采石矶一事后,立即势道衰退。捧火会的宗主彭莹玉因黄楚望所为激愤,和朱元璋死战,结果被朱元璋所败,战死疆场。徐寿辉愤然为彭莹玉报仇,和朱元璋决战采石矶,被朱元璋派高手行刺,死在采石矶。” 叶雨荷知晓往事,辩解道:“可人家都说,是陈友谅在采石矶弑主杀了徐寿辉。” 叶欢冷笑道:“人家都说的,就是真的了吗?朱元璋自诩是真命天子,天命所归,当然要对往事掩盖,将徐寿辉说得昏庸不堪,将陈友谅说得大逆不道。这历史,本来就是胜利者所书罢了。朱元璋本性残忍好杀,若是陈友谅取得天下,估计朱元璋的身后史记,绝不会比陈友谅强到哪里。当初,朱元璋拥韩山童为天子,后奉韩山童之子韩林儿为帝,可朱元璋后来淹死旧主韩林儿,制造洪武四大案,冤杀十数万无辜的子民,这样的人,谁能说是仁君?” 叶雨荷默然,感觉叶欢说得虽偏激,但也不无道理。往事曲折如烟,回旋动魄,虽是和她无关,但她也被其中玄秘吸引,不由得听了下去。可听所有的往事讲完,叶雨荷突然想起最关键的一事:“金龙诀又和夕照有什么关系?” 叶欢看了秋长风一眼,并不径直回答,只是说:“捧火会自朱元璋称帝后,一蹶不振,被朱元璋大肆杀戮,退居海外。可朱元璋毕竟是改命所为,品性残暴,只怕黄楚望又会改命,动摇他的江山,因此暗中亦对排教下手。当初洪武四大案,牵连无数,其中官员却有大半人本身和排教之人有关联。” 叶雨荷听得心惊肉跳道:“那黄楚望就坐视朱元璋下手吗?” 叶欢冷笑道:“黄楚望作茧自缚,虽想再次改命,却有心无力。因为改命不但要有金龙诀在手,而且还要三物辅助才能发挥作用。” “哪三物?”叶雨荷立即问道。 叶欢脸上现出诡异神秘之意,凝声道:“那三物就是……夕照、离火和艮土!” 叶雨荷错愕,震惊金龙诀果然和夕照有关,可夕照是什么,她还是一无所知。幸好叶欢继续说了下去:“夕照和金龙诀一直都在黄楚望之手,而艮土是在青帮别古崖之手,离火本是彭莹玉掌控。金龙诀改命之能虽是不可思议,但必须夕照、艮土、离火齐聚才能发挥作用。那时候彭莹玉早死,离火流落海外,黄楚望想改命,也是不能了。” 叶雨荷忍不住向秋长风望了一眼,见他居然还是无动于衷,真搞不懂他是不信,还是早知道这些事情。 陡然想到疑点,叶雨荷质疑道:“朝廷若真对排教下手,为何如今排教还是如此兴旺?只怕你说的也是大有问题。” 叶欢哈哈一笑道:“叶姑娘能有此问,可见极有头脑。其实这其中还另有玄机罢了。当初黄楚望虽为朱元璋改命,但始终不肯尽信朱元璋为人,因此留下后手。在这之前,已经让朱元璋立誓,称帝后,必须善待青帮、排教,甚至对捧火会也不能赶尽杀绝,不然必遭天谴。朱元璋不听,亦不相信,暗中对排教下手,因此他就遭到了报应。他遭到报应后,终究不敢再逆天行事,只能和排教、捧火会及青帮达成默契。自此后,不再对这几个帮会下手。” 叶雨荷骇然道:“他遭到了什么报应?” 叶欢望向秋长风道:“这点秋兄应该知道了。” 秋长风一直沉默,闻言还是摇头道:“我还真不知道太祖有什么报应。” 叶欢大笑道:“你不是不知,而是知道了也不敢说罢了。朱元璋倒行逆施,因此他的亲生儿子……太子朱标英年暴死!朱元璋本寄托了毕生心血,希望朱标能得承大统,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这还不算报应吗?他不肯认命,又立了朱标之子——朱允炆继承大统,但不过几年的光阴,朱允炆又被赶走,不让朱元璋如愿,这也算是报应吧?日月歌第二句说的‘千金易求诺难改……’就是说的这件事情,朱元璋虽有天下千金,但要改诺言,还是难于登天!” 叶雨荷又惊,秋长风也变了脸色。 日月歌将这些事情说得如此神准,实在不可思议。原来冥冥中,都不过是天意早定。 叶欢笑声不止,对叶雨荷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若知道后,就明白所有的一切了。” 叶雨荷忍不住道:“什么秘密?” 叶欢道:“你恐怕还不知道,大明的黑衣宰相姚广孝,本来是黄楚望临死前收的弟子,亦是别古崖的门下。因此他一直是亦僧亦道的打扮,以示不忘师恩。对于金龙诀的一切,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他当初在金山寺,其实对一切早就心知肚明,故作不信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叶雨荷脸上变色,对叶欢所言的一切难以置信,但不能不信。 金龙诀之事,已近神话,改命之说,更是荒诞不稽。 可更荒诞的是,这些事虽是离奇,却均是有根有据,曾经发生,但从未有人将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 一想到这里,叶雨荷就忍不住地浑身发冷。 叶欢笑声收敛,冷望秋长风道:“秋千户,到现在,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秋长风是聪明之人,听到所有的一切,心中的震骇亦是不言而喻。 所有的一切,他到现在终于想明白了。 可越明白,越震骇。 金龙诀的确有改命效用,但必须要夕照、离火和艮土加在一起,才能发挥。 夕照在排教,离火在捧火会,艮土却在青帮之手。 金龙诀最终还是落在朱元璋之手,究竟怎么落在朱元璋的手上,应该还有波折。或许黄楚望和朱元璋达成协议,黄楚望以金龙诀献给朱元璋,以示从来没有争夺天下之心,或许朱元璋是从黄楚望手中抢了金龙诀,不想别人再改他大明江山的命运。 但无论如何,金龙诀还是落在朱元璋手上。朱元璋遭到黄楚望的警告、被命运所慑、因为太子朱标之死,不敢再对青帮、排教和捧火会下手。 可朱元璋为何不索性毁去金龙诀呢? 或许因为誓言约束,或许因为他不舍得,或许因为他还想把金龙诀留给子孙。 没有谁的基业能万代长存,朱元璋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还是把金龙诀留给了朱允炆。朱元璋因为改命得到天下,因此他希望后代子孙若是碰到了危机,还能依仗金龙诀再扭转命运。 朱允炆明白这个秘密,姚广孝也知道这个秘密,自然而然,朱棣也知道这个秘密。 朱允炆或许本来不信的,因此他一直没有动用金龙诀。或许是还来不及动用的时候,就被叔父朱棣抢了江山,逐出了金陵。但朱允炆还是期冀用金龙诀改命,重新取得江山。 姚广孝虽然帮朱棣赶走了朱允炆,取得了天下,但当然知道还有隐忧! 这隐忧就是金龙诀。 这些年来,大明风平浪静,一直相安无事。谁知道日月歌一出,揭发了当年的事情,紧接着所有的事情就如火山喷发一样,难以遏制。 刘伯温当年也参与了采石矶改命之事,或许就是从中得到了什么启示,才写下了能预言后事的日月歌。 姚广孝一直寻不到朱元璋的金龙诀,但他从所发生的事情中猜到了朱允炆的用心,立即赶赴金山,本想阻止预言再现,不想适得其反,反倒重现了金龙诀。 日月歌预言天命,姚广孝也不能违背天命,因此身死。但姚广孝临死前,知道要保朱棣江山、遏制金龙诀改命的关键是在三物。 夕照、离火和艮土。 不能得到金龙诀,索性毁了它。因此姚广孝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秋长风毁了夕照。或许姚广孝毁了夕照的念头,并非一朝一夕,但他知道此事必会引发轩然大波,因此一直没有下手。姚广孝留下遗命前,或许早就让人去排教教主那里,索要过夕照。 只要夕照在手,朱棣、姚广孝就不怕朱允炆翻云覆雨。 可排教教主多半不肯,他们留着夕照,还能遏制朱棣,若是送了夕照,只怕朱棣就下手毁了排教。 所以,朱棣就派人杀了排教教主,不想金龙诀改命!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莫四方、乔三清多少知道些往事,因此才认定是朝廷要对排教下手了。 秋长风想到这里,只感觉双肩担负着山岳,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来。 莫四方双拳紧握,恶狠狠地望着秋长风道:“你其实都知道的,是不是?我教教主,就是你们杀害的,是不是?你们早想对我们排教下手,斩草除根,是不是?” 他一连三问,咄咄逼人,秋长风一个都回答不出。就算是叶雨荷,也感觉这件事是朝廷所为,秋长风在其中,不过是枚棋子罢了。 秋长风突然笑了,笑容中带分讥诮:“我知道现在怎么说,你们都不会信我,对不对?” 牧六御不语,乔三清沉默,莫四方立即道:“不错。我们只信事实,因为别人实在没有要杀教主的必要。” 秋长风叹口气道:“你们这么想,我也理解。我不想多说什么,但我只想提醒你们一句,这件事极为隐秘,甚至连我都不知道,朝廷就算派我行事,当然也不会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及,叶欢怎么会知道所有的事情呢?” 众人一怔,不由得都望向了叶欢,目光存疑。 不错,这一切真的是极为隐秘,就算牧六御等人,对于这些事情,也不过只知道少许,难以得知全貌。 知道这件事的人,多半已死了。 恐怕眼下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捧火会、排教和青帮的首要人物,还有朱允炆、朱棣和姚广孝。叶欢年纪轻轻,为何能知道这么多的隐秘? 秋长风看到众人存疑,淡淡道:“这些隐秘,我其实很多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件事情,叶欢蓄意和大明作对一事,应和东瀛有关……” 众人凛然,牧六御更是脸上色变,嗄声道:“此事当真?” 叶欢脸色微变,秋长风却不待他多言,就道:“叶欢知道金龙诀一事,因此勾结东瀛,在金山杀害上师,抢走金龙诀,用意却是为乱中原。你们排教教主死了,我很遗憾,真凶是谁,还待推敲。但无论排教教主死活,有件事你们一定要想清楚,和叶欢一路,就是勾结外邦,搅乱中原,终究会被后人唾弃,让祖宗蒙羞。” 牧六御等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叶欢也变了脸色,不想说了许多,被秋长风几句话就扭了颓势。 秋长风冷望着叶欢道:“叶欢,你说了这么多,用意无非一个,就是想让他们相信,朝廷要对排教下手罢了。但如今的天子英明,如何会做这种事情?牧六御等人都是堂堂男儿,无论如何不满,都不会和你做那遗臭万年的事情!排教教主的死因,我终究会查得出来,可今日始终是你我的事情,与旁人无关!” 牧六御等人神色犹豫,听秋长风的口气,此行并非要和排教作对,一时间倒不知如何决断。 叶欢倒吸了口气,不待多说,就听到有人大声道:“不错,遗臭万年的事情的确不能做。但光复祖业的事情,不妨一试。秋长风,你错了,今天的事情,还和我等有关。” 那声音洪亮,豪气万丈。 声到人到,一人已到了众人的面前。 只见那人白须白眉,头顶秃亮,也是个和尚,但那人显然是个极不安分的和尚。 叶欢、秋长风闻言,均是变了脸色,心中惴惴。因为他们都知道,此人一来,事情将会再生变化,决定权就不在他们手上了。 牧六御又惊又奇,看到来人,脸上现出激动之意。 天底下,能让秋长风、叶欢、牧六御等人都失色的人实在不多。 或者唯有此人。 天下第一英雄,从前是,如今亦是。英雄垂暮,但霸气、嚣张不减。 来人当然就是——张、定、边! 第三章 杀 机 张定边也来到了荣府。 他忽然而来,就如当初他在金山倏然而去一般,无人能拦,无人可挡。 牧六御一见张定边,倏然而拜,激动道:“张将军!”他是排教的排法,地位至高,可见到张定边,竟还拜倒当场,让乔三清、莫四方二人不由得悚然动容,失声道:“张将军?” 乔三清二人并未见过张定边,只因为他们成名之时,张定边早已归隐。 但是,天底下还有哪个张将军? 能让牧六御俯首跪拜的也只有一个张将军。 乔三清等人都知道,张定边本来是个将军——天下无双的将军。张定边本来也是排教中人,黄楚望虽让排教支持朱元璋称帝,但张定边愤于黄楚望当年所为,还是投靠了徐寿辉,置身陈友谅帐下。 张定边虽是陈友谅的手下,但陈友谅从来不将张定边当手下,他一直当张定边是兄弟——生死不渝的兄弟、同生共死的兄弟。 张定边也没有辜负这个兄弟之名。 当年,他为陈友谅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纵横长江、鄱阳湖等水域,就算排教之人望见张定边,也是偃旗息鼓,不敢正撄其锋。陈友谅有了一个张定边,就可笑傲半壁天下,重整徐寿辉旗鼓,甚至差点改了命数。 当年鄱阳湖水战,张定边几乎改了天命。可只差了那么半分。 天意难违。 陈友谅战败身死。 那时候的张定边已身披百矢,脸上也中了一箭——常遇春的一箭。可他没有死。他非但没有死,还趁夜驾小舟载着陈友谅的尸身和陈友谅之子冲出了鄱阳湖。他对得起陈友谅这个兄弟。 谁都不知道张定边是如何杀出去的,但谁都知道,天下无人能拦得住张定边。那一战之前,张定边已是天下第一英雄,那一战之后,他仍旧是天下第一英雄。 他之败,非战之过,而是抗不过冥冥命运。 牧六御当初就是排教的高手,帮助朱元璋在鄱阳湖一战,却败在了张定边的手下。牧六御虽败,可心服口服,他不如张定边,此生不如。 张定边没杀牧六御,因为他们本是兄弟,虽是立场不同,但张定边从来不杀兄弟,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对兄弟下手。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陈友谅战败后,还在维系着陈友谅的江山。可陈友谅之子却如蜀后主刘禅一般,献城而降。之后,张定边转战荆襄,终于有一日突然不见了。谁都以为他死了,哪里想到他还活着,而且当了和尚。 这样的人物,虽过了多年,牧六御见了,还是要俯首,俯首跪拜。 这样的侠气英姿,就算秋长风、叶欢二人见了,都是感慨唏嘘,不敢怠慢。 张定边老了,但威势不减,双目一睁,目光射向秋长风道:“你当然知道我来何事?” 秋长风只能叹息,碰到了这种人物,秋长风不得不叹:“你要找金龙诀,金龙诀应在叶欢之手。” 叶欢微震,眼中精光大盛。众人闻言,均是心颤,从未想到过那神奇的金龙诀,如今却落在了叶欢之手。 张定边感慨道:“我本没想到能见到叶欢。但既然见到了他,当然要拿回金龙诀。当初在金山让他跑了,这次当不会让旧事重演。可你莫要转移话题,我来此,却是要杀你!” 秋长风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益发的苍白,缓缓道:“你要杀我,所为何来?” 张定边仰天长笑,笑容中却有着说不出的萧索与落寞:“排教教主陈自狂本来是我的兄弟。你们朝廷为了夕照杀了他,我怎能罢休?” 秋长风皱眉,仍不紧不慢道:“你听谁说是朝廷下手?” 张定边双眸一瞪:“老夫不用听说,除了你们的皇帝,还有谁会对陈自狂下手?”他这一说,连牧六御都变了脸色。 牧六御本来还不敢确定朝廷是杀死教主的主谋,听张定边一言,不由得心头狂震,对秋长风亦是怒目而视。 转瞬之间,秋长风已是四面楚歌,只有叶雨荷还立在他的身旁。 叶雨荷也知道事态的恶劣。秋长风虽是武功高强,可只是排教的三大排法,他就不见得能应付得来,更何况还要对付天下第一高手张定边。 秋长风凶多吉少! 叶欢眼中光芒闪动,虽知道张定边也绝不会放过他,但显然眼下排教的第一大敌是秋长风,他大可如在金山般,坐观好戏。 秋长风斜睨到叶欢的表情,心中凛然。到现在为止,他根本未见叶欢展露半分武功,其实也未见他有何不利大明的举动,但秋长风心中早认定,此人的奸诈狡猾、用心险恶,是他生平仅见。 心思飞转,秋长风环望四周,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少有笑得如此放肆的时候。张定边见了,略有诧异,皱眉道:“小子,你笑什么?” 秋长风笑容转成嘲弄,一字一顿道:“我本来以为,张定边实乃天下第一英雄,如今看来,不过是徒具勇力的一介武夫!” 众人几乎不能呼吸,不信秋长风竟敢对张定边如此轻蔑? 张定边反倒笑了,淡淡地道:“不错,张定边不过是一介武夫。当初金山一战,张某得见秋大人的武技,恨不能多过几招,今日再见,当要讨教。” 他说得虽客气,但上前一步,立在秋长风身前时,双眸中寒光闪动,杀机泛起。 众人悚然,叶雨荷更是心战。她当初就伤在张定边的手下,当然知道张定边的手段。 可如今……张定边竟向秋长风讨战? 秋长风可敢接招?此情此景,秋长风怎能不战? 张定边又向前迈出一步。叶欢都忍不住地退后一步,就算乔三清、莫四方两人,也忍不住退后,这个昔日第一英雄的锋芒,毕竟不是他们能够抵挡的。 秋长风未退,他的脸白得近似透明,里面的血脉似乎可见,但他没有退。 他只是凝望着张定边,轻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张定边目光中厉芒炸动,缓缓道:“你明白?”他凝如山岳,气势压人,但却没有出手。 秋长风嘴角讥诮:“你当然也知道我不是凶手,朝廷也不见得是,可你一定要把这笔烂账算在我们身上。” 叶雨荷错愕,她听秋长风说他不是杀死排教教主的凶手,暗中舒了口气,她信秋长风。可正因为这样,她反倒不明白,张定边为何非要认定秋长风是凶手? 张定边目光凝冷,轻轻地吸气,蓦地发现,眼前这小子不但武技高明,而且心思更胜常人。 知道张定边不会回答,秋长风叹息道:“因为你想反。你知道金龙诀复出的时候,你就想反了。你知道的当然也比别人要多得多,也知道金龙诀的神力,你一直对当年鄱阳湖一战耿耿于怀……” 张定边终于开口,开口满是百年沧桑落寞:“不错,我不服!” 我不服! 只是一个“我不服”,就可以道出张定边多年的心境。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很多人一辈子或许只是在争一口气,就算天下第一英雄,也不例外。 秋长风目光也有分感喟,终于点头道:“我若是你,恐怕也不会服的。”张定边闻言,微有错愕,从未想到过秋长风竟会明白他的心境。秋长风目光陡然变寒,森然道:“可你因为一个不服,就要勾结外邦,乱我中原,甚至不分是非地诬陷朝廷杀了陈自狂,不想为兄弟报仇,只想挑动朝廷和排教的纷争,进而陷黎民于水火、百姓于倒悬,这等行径,让我等怎服?” 他言语铿锵,凛然有力。众人闻之,不由得动容。 张定边斜睨了叶欢一眼,缓缓道:“我张定边不是和他一路,你秋长风要死,叶欢也一样!” 叶欢微震,竟还是安坐不动,此人似乎也有铁打的神经,面对天下第一英雄张定边,居然也没有逃避之意。 秋长风冷笑道:“你认定朝廷是主谋了吗?你不觉得太过鲁莽了吗?” 张定边淡淡道:“能有人证明你们不是杀死陈教主的主谋吗?”他反问一句,本以为秋长风根本无法置辩,不想秋长风立即道:“有!” 众人又惊,叶欢耸眉,就连张定边都带分诧异,不解道:“谁?” 一人轻声道:“我!” 众人望见说话那人,神色中均带了讶然之意,显然从未想到过,那人在这种情形下,竟敢站出来讲话。 说话的却是一直躲在秋长风身后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又脏又瘦,年纪不大。他躲在秋长风身后时,别人虽都觉得奇怪,可对其并不留意,但见他站出来昂首的时候,牧六御等人眼中突然现出怪异之色。 张定边斜睨着那小乞丐半晌,忍不住皱眉道:“你能证明什么?” 那小乞丐站在张定边面前,没有丝毫畏惧之意,他双手一搭,摆出个极为奇怪的手势。张定边一见那手势,目光陡寒。牧六御一见那手势,脸色剧变,颤声道:“你是谁?” 那小乞丐凝望牧六御,突然一翻手,亮出一面晶莹剔透的玉牌,那玉牌正面有四尊神兽,反面刻有二十八星,倏然而出时,照得那小乞丐脏兮兮的脸上,突然现出莹玉的光芒。 就算是瞎子,都能感受出那玉牌价值连城,绝非等闲之物。可那个小乞丐,怎么会有这种玉牌? 张定边见到那面玉牌,亦是悚然变色。能让这位老人都变色的玉牌,当然更不简单。 那小乞丐只是望着牧六御,森然道:“江上人王,云中龙王,二十八星,唯我自狂。牧六御,排教教主星河玉牌一出,如教主亲临,你等见了,还不跪拜?” 牧六御身躯一震,脸上露出难以置信之色,可还是屈膝跪倒道:“属下遵命。” 莫四方、乔三清见状,神色犹豫,但也是单膝跪倒,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小乞丐。 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小乞丐使出的是教主亲临的手势,拿出的是排教中至高无上的星河玉牌,说出的更是排教教主陈自狂当年称雄排教的口号。 持星河玉牌者,一直都是排教教主。这小乞丐是何身份,怎么会拥有排教的星河玉牌?所有人都想不明白。 可叶雨荷已听出那小乞丐露出了川中口音。记得秋长风曾提及那小乞丐姓陈,不由得微微变色,暗中想到,难道说这个小乞丐是陈自狂的儿子? 是陈自狂身死,这小乞丐逃出,来找排法牧六御缉凶?可他为何不直接去找牧六御,反倒要找到秋长风?叶雨荷想不明白。 那小乞丐玉牌在手,就如换了个人一般,沉声道:“牧六御,我以星河玉牌立誓,这次杀死我父陈自狂之人,绝非朝廷主使。” 牧六御等人耸然动容,不想这人竟是教主之子。 他们均知道教主有个儿子,可陈自狂多年前早就隐居,他们亦是从未见过陈自狂的儿子,此刻遽见,暗自心惊。 星河玉牌下,牧六御等人虽有怀疑,但不敢质疑。因为在排教中,若敢对星河玉牌不尊,要受到极为残酷的诅咒和惩罚。 乔三清目光闪动,森然道:“如果不是朝廷下的手,又是谁杀害了教主?” 那小乞丐目光一转,已落在了叶欢身上。叶欢见那乞丐的目光望过来,不以为意,忍不住笑道:“你看我作甚?” 那小乞丐目光如火,一字字道:“因为你就是杀死我父亲的凶手!” 众人大惊。乔三清、莫四方身躯剧震,脸上均露出惊骇欲绝的表情,可瞬间已站在叶欢的两侧,对叶欢形成夹击之势。 叶欢脸上笑容僵硬,亦是不敢相信道:“你说什么?” 那小乞丐咬牙道:“捧火会因当年金龙诀改命一事,一直对我排教心怀不满,被逐到海域时,从未放弃想要报复的念头。你勾结捧火会,去见我父,暗中下手,然后害死了他。这次前来荣家,装作做生意的样子,却是想要并吞排教的产业。你早就知道,荣家本是排教在海口的根基,是不是?” 叶欢脸色遽然变得极为难看,喝道:“你胡说什么。”他手腕一抖,手上的茶杯就向那小乞丐打去。 那茶杯倏然而出,快如流星,其中还有茶水满溢,看起来要尽数泼在那小乞丐的脸上。 不想有一长袖闪电般卷出,将那茶杯倏然吸在长袖之中。 乔三清出手了,一出手就收了叶欢的茶杯。他那黄白交错的脸上,露出愤怒的笑容:“原来你是捧火会徒,竟还敢来此,伤手持星河玉牌之人,看来真的是不把我等放在眼中。”他长袖一抖,方才那股茶水倏然喷出,就要冲到叶欢的脸庞。 那茶水本是绿油油的颜色,但从乔三清袖中喷出,遽然变成黑色。 叶欢脸上亦黑,倏然爆起急退,差点撞在了墙上,嗄声道:“你们不要听他胡说。这是朝廷的诡计。他们杀了你教的教主,取了玉牌,然后故意找个乞丐来混淆黑白,挑拨是非。你们怎能中了他们的诡计?” 乔三清一怔,一时间无法决断。就算牧六御,暂时也分辨不出究竟谁是谁非。 张定边见状,心中陡动,喝道:“牧六御,眼下看来,不是朝廷,就是捧火会杀了我教的教主……拿下这二人,再行拷问,不信问不明白。” 牧六御听张定边陡然又承认是排教中人,又喜又惊。喜的是,如今排教教主身死,敌人不明,若得张定边帮手,排教实力大增。惊的却是,若真的拷问秋长风,形同造反,这可如何使得? 见张定边须眉皆扬,就要出手,牧六御大叫道:“张将军,此事需从长计议。” 张定边仰天一笑,陡然间前堂风起云涌,风云鞭已握在他的手上。 “朝廷若未出手害了教主,你们尽可把一切过错推在老夫身上。若真的证明是朝廷所为,你们再不出手,更待何时?” 话落鞭起,张定边一鞭抽向秋长风,喝道:“我抓此人,你们拿下叶欢。”他早就想要造反,亦已算定无论结果如何,此事都对他造反有利。 无论是不是朝廷杀了陈自狂,排教总归要反。他如能再拿下叶欢,夺回金龙诀,改变命运,趁机举起义旗,纠集前朝义士,还可与朱家一战。 当年他败,但不甘心。朱元璋虽死,但江山还在。他张定边还要抢回本属于他们的江山。 风云突变,张定边最先出手。 张定边一出手,乔三清、莫四方立即出手,听张定边之令,出手就要擒下叶欢。 排教两大排法怒火熊熊,显然认定叶欢就是杀死陈自狂的凶手,也可能和捧火会有关。那小乞丐所言,毕竟还是有理有据。 乔三清出手、解衣,他动作流畅,脱衣如行云流水般,衣衫在手,天地一暗,转瞬间就到了叶欢的头顶。 行云——乔三清的行云之法。 乔三清以盘水、行云、布雨三绝名动江湖。他对叶欢并不小窥,因此一出手,就使用他三绝中的行云。 与此同时,有电闪,一道蓝色的闪电竟先行云一步,到了叶欢的面前。 蓝电! 两大排法一出手,就是动用排教绝学秘技——行云、蓝电,叶欢如何能挡? 秋长风根本无暇去考虑这个问题,他自顾无暇。张定边面前,还有哪个会无视张定边,而去理会旁人的闲事? 那长鞭一起,如风卷狂云,倏然而至。秋长风急退,退之前还对叶雨荷说了一句:“你冲出去!” 他费尽心力,本想凭自己的能力,压制住排教的骚乱。但张定边一来,形势陡转。他知道难以挽回颓势,只能另想办法,暂时离开荣府,再做打算。 秋长风倏然对那小乞丐出手。只是一探,就一把抓住了那小乞丐,振臂一甩,早将那小乞丐甩出了前堂,甩到庭院之中。 张定边此鞭威势极大,鞭风已将秋长风、叶雨荷、那小乞丐,甚至将郑捕头卷在其中。 秋长风虽在危急之中,可还要先救那小乞丐。那小乞丐事关重大,他若是死了,只怕排教大乱,再也无法收拾。 那长鞭已到了秋长风的身前,秋长风再次出手,只来得及拎起一张长椅,投在那如潮的漩涡之中。 喀嚓一声响,长椅碎裂。 郑捕头见此威势,早就吓得腿脚发软,闭目等死。 在鞭影威势陡顿的间隙,秋长风再次出手,却是一把抓住了郑捕头,扔了出去。郑捕头摔落在庭院时,还不敢相信,在这生死关头,秋长风竟还记得他。 秋长风连掷两人,却已错过了离去的最佳时机。 张定边面前,一次失误都可致命,更何况是两次?那鞭影如山,来势虽被长椅止住片刻,但转瞬之间,再次喷薄,眼看就要将秋长风卷在漩涡之中。 叶雨荷出剑。 一剑就刺在漩涡之中。 叶雨荷本要退却,因为她已心寒,她曾败在张定边之手,本来信心尽去,再难鼓起勇气和张定边作战。秋长风让她走时,她也知道,局面很难扭转,她若离去,对秋长风只有好处。因此她立即就走,她本已退出了前堂…… 可她见到秋长风连救两人时,她的心陡然间火热,本是冰冷的面容也忍不住动容。 原来这才是秋长风——生死关头的秋长风。 生死关头,还想着救无辜之人的秋长风。 她那一刻忘记了张定边的威猛,忘记了一切的恩怨,忘记了谁是谁非,只知道这种人还在,她又如何能退? 她立即纵回,一剑刺出,只想为秋长风阻挡片刻,虽死无憾。 风起,鞭落,剑断。 叶雨荷只感觉一股大力击在了剑尖,如同雷电陡下,击在剑尖一样。那精钢长剑倏然而断——寸寸而断。 张定边一鞭,如怒海狂潮般吞噬着世间万物,叶雨荷挡不得,她非但挡不得,反而将自身也置于涡流中心。 叶雨荷再次心冷,只感觉自己那一刻如狂风中的小草般无助,她甚至已看到阎王向她召唤…… 可她那一刻只是想,不知道秋长风能不能逃出去? 陡然间一股力道扯住她的手臂,那股力道不巨,但极为巧妙,只是一拨,就让叶雨荷倏然陡旋,遽然脱离了漩涡。 衣袂飘扬,阳光耀映下,叶雨荷急旋而出,仙子般落向庭院。 秋长风出手,一出手再次救出了叶雨荷。狂风抖卷,吹得他黑发皆扬,他连救三人,再无能逃逸,那股狂潮已罩住了他的四面。 他出刀,不能不出刀。 刀出如雾如梦,如泣如歌,不见刀身,不见刀光,只听有清音响动,如珠玉落盘。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刀如弦,弹的是千里相思。弦有音,歌的是燕赵慷慨。相思起,刀雾浓,浓得如难解的相思血泪…… 长鞭击在雾中,秋长风吐血,飞身而出,跌落在庭院的尘埃之中。 他后背衣裂,现出血痕,血红如豆——相思的红豆。 他虽用锦瑟刀挡住了风云鞭如山的一击,但终究没有躲得过那如潮的尾韵,长鞭鞭梢抽在他背心上,竟将他抽出了前堂。 叶雨荷色变,纵到秋长风身边,嘶声道:“你怎样?”她以背对着风云,似乎忘记了危险未除,似乎忘记那长鞭抽来,她就要粉身碎骨。那一刻,她只关心秋长风的生死。 生同生,死同死。 云收,风淡,张定边一鞭击出,眼中也有光芒闪动。他那一鞭击出,心中有悔。 他不想秋长风竟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亦是英雄。 英雄本重英雄。若是多年前,张定边遇到这种英雄,端会和他痛饮三日三夜,高歌激昂,因为英雄并不常见。 可到如今,命运捉弄,他却不能不使手段,最快地击败秋长风。他也想堂堂正正一战,但他没有时间。 唏嘘百年,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多了。他未再出鞭,他的目的已达到,秋长风重伤,排教必反。他还要制住叶欢,夺回金龙诀,重整旗鼓,另图河山! 张定边想到这里,望向叶欢,脸色微变,他没想到叶欢还站在那里。 乔三清、莫四方同时出手攻击叶欢,叶欢竟能躲得过行云和蓝电! 行云在头、蓝电在前时,叶欢脸色发蓝,面对排教的两大排法,就算秋长风在此,也不敢大意,他叶欢也不敢。叶欢瞬间出手,一出手就掀翻了桌案。 喀嚓声响,蓝电击在桌案上,一击而收,桌案爆裂。 行云眼看要罩在叶欢的头顶,可倏然兜住一物,砰的一声爆裂,乔三清的脸色遽然变得极为难看,手腕一抖,长衫中有木屑落下,纷纷如絮。 原来电光火闪间,叶欢竟拿起屁股下的木凳,投入到行云之中,行云一经引发,威力极大,但粉碎的不过是一个木凳。 叶欢已在墙旁,脸色苍白,退无可退。可他毕竟破了两大排法的行云、蓝电之法。 张定边见了,忍不住感慨道:“好,好,英雄出少年!” 乔三清、莫四方闻言,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们身为排教排法,傲笑大江,多年前就已称雄天下,如今联手出击,还被叶欢躲了过去,传出去,颜面何在? 乔三清持衣之手有些颤抖,似乎还不信叶欢竟能破了他的法术,陡然间大喝一声,长衫倏然再起,竟如乌云般飞起压下,眼看就要将叶欢包裹其中。 叶欢退无可退,竟不闪避。 就算张定边看到,都是不由得讶然,不知道叶欢有何方法招架。 就在这时,有蓝电倏起,一闪而逝,没入了一人的身体,带出股血红。 前堂陡静,就算张定边眼中,也露出了难以置信。 乔三清踉跄后退,几乎要退出了前堂这才止步。他想要伸手去捂后心,却如何也遮捂不住。鲜血点滴,从他的背心流淌、滴下,落在了地上。 他不再去看那鲜血,一双眼只是恶狠狠地望着一个人,一个四四方方的人——莫四方! 莫四方衣襟有血,神色自若。他的蓝电一击得手,就收回到袖中,但袖子还是染了一点鲜血。 一时拿不定主意而退到庭院,想要置身事外的牧六御,见状嗄声道:“莫四方,你疯了吗?” 牧六御见那小乞丐被秋长风掷出,便立即去保护小乞丐。无论如何,小乞丐手持教主的玉牌,他不能不保护。可他在院中亲眼看到,莫四方蓝电出手,不攻叶欢,反倒击中了乔三清的后心,重创了乔三清。 这是怎么回事?牧六御想不明白。 叶雨荷见到堂中的巨变,也是错愕不已。但她顾不了许多,早抱住了秋长风,见到他嘴角溢血,可还睁着眼睛望她。 那目光……依稀相识。 不知为何,她从那目光中,陡然间读懂了什么。不待多想,就听叶欢笑道:“他没有疯,疯的是你们!”他手指尖指的正是张定边。 从没有人敢对张定边这么嚣张,但叶欢竟敢。 张定边居然没有暴怒,他手握长鞭,凝望叶欢良久,终于道:“那小乞丐说得不错,你是捧火会的人。”见叶欢不语,张定边冷冷地望向了莫四方一眼:“他被你们捧火会收买了,暗算了排教的教主?” 莫四方望见那如电的眼眸,退后一步。 乔三清嗄声道:“为什么?”他神色怨毒,但看起来站立都有些困难。 张定边不待叶欢、莫四方回答,就冷冷道:“我知道。这天底下总有英雄好汉,也总有龌龊败类。莫四方身为排教排法,本来地位就高,投靠捧火会,不用问,不是为钱,就是为色。” 叶欢叹口气道:“张将军果然料事如神。我要是秋长风,就绝不会和你敌对。” 张定边目光凛然,缓缓道:“可我想!” 叶欢脸色陡凝,皱眉道:“张将军威震天下,当年不过是被宵小暗算,这才退隐。在下知道张将军的宏图大志,本想助将军成事,不知将军何出此言?” 张定边目光森冷,看了眼院内的秋长风道:“他为朱家出力,所行之事,不管对错,我都会反对。因为大伙各为其主,敌对本无选择。但他有句话,我还是赞同的。” 顿了片刻,张定边才一字字道:“让祖宗蒙羞的事情,是人都不会做。” 众人遽然静了下来。 这时,庭院有叶落,风萧瑟。叶落归根,就和某些人一样。 某些人岂不也如落叶,虽随风而逝,虽枯萎凋谢,但这辈子总会归根——归到自己一直坚持的根! 第四章 暗 算 叶欢脸色转冷,冷哼一声,他当然明白张定边的意思。 张定边要造反,张定边一直不服,不服当年的落败。如今金龙诀再现,张定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可张定边就算要造反,也只会纠集旧部,举起义旗,而不会勾结番邦海外。 有些事情,是有些人一辈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做的。 这种人或许在一些人看来,有些傻、有些呆、有些难以理解,但他们是英雄。这世上的英雄本来就是落寞的——不能被人理解的落寞! 不但叶欢明白,莫四方也明白,因此他很是惶惑,有些胆怯,他也知道张定边不是和他们一路,从来都不是。 终于叹口气,叶欢道:“张将军,想昔日唐太祖李渊太原起事,也是借突厥之兵,这才成就大唐伟业。张将军何不效仿唐太祖……” 不待叶欢说完,张定边就打断道:“李渊是李渊,张定边自是张定边。” 声音中满是萧索、寂寞和不容置疑。黄叶伴随那执著的声音缓缓而落,落的也是寂寞。 秋长风闻言,一颗心却沸腾起来。 张定边自是张定边! 原来,张定边还是那个张定边! 秋长风虽被张定边所伤,但对张定边并没有半分怨恨。相反,他还有些佩服张定边。因为在这世上,有些人,注定是要被人佩服的。 秋长风望着那对立的二人,他挣扎着坐起来,略带喘息,看起来伤得很重的样子。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伤势并不碍出手。 他装作负伤很重,不过是要麻痹对手。 这本来就是一个局,他秋长风布下的一个局。方才他本已陷入了死局,只要他站着,无论排教、张定边还是叶欢,都要视他为头号敌人。 他只有一人,就算再加个叶雨荷,也远远不是这些人的对手,所以他伤了,装作伤重不起。他的确避不开张定边的那一鞭,但他及时地躲过要害,运气于背脊,硬生生地承受了那一鞭。 他伤得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他虽负伤,但破了死局。他知道自己一倒,张定边立即会对付叶欢,那他的机会就来了。 秋长风还有机会挽回败局。他本来就不是个会轻易认输的人,姚广孝亦是从来不会挑错人! 突然察觉到什么,秋长风扭头望去,就见到一双雾气朦胧的双眸。那双眼眸中,不知藏着多少关心探问…… 秋长风一怔,一时间忘记了当前的局势…… 叶雨荷并没有避开目光,她甚至没有再用冷冷的表情来掩饰内心的情感,她只是问:“你伤的如何,还能不能走?” 秋长风就算不能走,她也要背秋长风跑。她当然也看得出来,张定边和叶欢若起争执冲突,那就是他们逃命的最好机会。 听秋长风道:“伤势不重。”叶雨荷一颗心终于放松了些,嘴角也有了分柳丝般淡絮的笑容,可转瞬又听秋长风道:“但我不能走。一会儿张定边动手,你立即离去,走得越远越好。” 秋长风不望叶雨荷,只望那面的情形。他看得出,张定边和叶欢一定会动手。 叶雨荷一颗心沉了下去,目光从秋长风背脊的血痕望过去,望到那苍白执著的脸庞、嘴角的血痕。半晌,她静静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秋长风愣住,心中焦急。 他自有打算,他真的不能走,他一定要想办法再破了眼前的乱局。 张定边要造反,秋长风自知很难控制。但他能控制住排教,他的底牌就是陈格物,也就是那个小乞丐。 那小乞丐是排教教主陈自狂的儿子,手持星河玉牌,陈格物和秋长风有个约定,帮秋长风取了夕照,秋长风帮陈格物当上教主。 这本来就是双赢的事情。陈格物父亲突死,势力单薄,要依仗朝廷之力。而朝廷也需要陈格物来维持排教的稳定、大明的安定。 秋长风必须击败张定边和叶欢,顺便帮陈格物当上教主,所以他不能逃。他一逃,事态立变,陈格物会对朝廷失去信心。排教若反,再挽回从前的局面,就最少要花百倍的气力。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秋长风对挽回败局没有五成的把握,但他必须试试。 因为他是锦衣卫,大明的锦衣卫,担当维护大明法纪、保天下安定的锦衣卫。 这些话,秋长风不能对叶雨荷说,他不想、不愿,也不能。他从来不想叶雨荷把他看作是心机太复杂的人,他也知道这件事很凶险。 生死一线。 他虽知回不到当年,但他多想回到当年?他有秘密——太多说不出的秘密,他一直在努力,努力等待有一天,能挽着叶雨荷的手,说出那些秘密。 但现在不是时候,叶雨荷必须离去,因为危险。可叶雨荷竟然不走,秋长风几乎愤怒,霍然望向叶雨荷,就想呵斥…… 可他终究没有呵责出声,因为他看到了一双眼。 那双眼中,有坚毅、有执著,亦有关切、有温柔,那眼中的含义,千丝万缕,毫无保留。 秋长风只感觉,霍然又回到了当年。 那时,柳色依依,春风温柔…… 叶欢眼中有冰,数九寒天的冰冷雪冻。 他早听说过张定边,但亦是没有想到过张定边如此顽固不化。他还没有放弃说服张定边,因此他激将道:“张将军,我本以为你是个英雄。可英雄自成伟业,何惧后人评说?李渊成其霸业,后人均看其辉煌伟业,又有谁记得他曾经事突厥为父、借突厥出兵的往事?” 张定边笑了,笑容中带分秋的萧瑟:“张定边是否英雄,何须你小子评说!李渊辉煌伟业又如何,到如今不过,王图霸业,转瞬成土。张定边不惧后人评说,说我是忠臣孝子也好,说我是乱臣叛逆也罢,张定边唯一介意的就是……” 伸手指心,淡然而笑道:“能否过得了这一关。” 心关! 一人在世,就看能不能过得了自己内心的那一关。 叶欢缓缓吸气、吐气,终于平息了心境。他放弃了说服张定边,因为他知道那比战胜张定边的风云鞭还要困难。 他突然拱手为礼,叹口气道:“话已至此,多说无益。张将军纵横天下多年,当然知道,很多道理素来都是掌控在强者手上。” 张定边笑了,笑容中满是感喟:“你说了这么久的废话,这句话倒是不错。” 叶欢一伸手,手上多了把连鞘的宝剑。剑鞘稍短,黝黑光亮并不起眼,但剑柄上有古朴的花纹。花纹如星,星隐流动,有如星宿漫天。 那剑鞘虽平凡,但只看剑柄,就知道那不但是把古剑,还是把宝剑,甚至是把通灵的宝剑。 张定边眼中光芒一现,突然道:“纯钧?”他手中的风云鞭带分风动。风云鞭本来如线如蛇,这一抖动,如乌云凝聚,隐见天暗。 叶欢双手举剑齐眉,一手扶着剑鞘,一手握着那刻着星宿的剑柄道:“不错,正是纯钧。小子叶欢不才,请来纯钧古剑与张将军一战。” 风吹,叶动,堂中气凝,所有人再望叶欢,神色有些异样。 叶欢竟敢和张定边一战,他恁地有这般勇气? 可谁都看得出来,叶欢一剑在手,整个人都已不同。他一直懒散不羁,轻衣缓带,看起来不过是个花花公子。但他握剑在手,整个人都变得肃杀肃立,有着说不出的狂热。 叶欢无疑也狂、也傲,因此他想求与张定边一战。只要是热血男儿,有谁不梦想和天下第一英雄一战? 张定边望着叶欢,眼中带着瑟瑟,他心中更是多少带分感慨和萧索。他活了百年,看起来真的老了,老得不但秋长风敢和他对敌,连这个叶欢也敢向他挑战。 若是多年前,只要一个张定边的名字,就可吓破敌胆。到今日,这小子竟然敢单独对他张定边? 张定边白眉垂落,没有狂怒愤然,只是平静道:“好,请。”对手既然尊重他,他就会尊重对手,不论强弱,因为他还是张定边。 众人呼吸停顿时,叶欢拔剑。 剑出。 锵啷声响,如凤鸣九天,却掩不住宝剑本身的光芒。有光芒绽放,清冽雍然,如星光闪烁。 那宝剑光芒看似柔和,乍一出,如出水芙蓉,但就算光华绽放,也掩不住宝剑本身的凛冽寒光。 剑刃如壁立千丈,巍峨险恶;剑尖如天星垂地,辉煌灿烂。 叶欢拔剑、出剑,动作如行云流水。刹那间,一剑就刺到了张定边的面前。 这无疑是犀利、狠辣,甚至高贵、奢华的一剑。十分威力中有三分剑法,七分有仗于宝剑本身的荣华。 因为那剑本是古剑,叫做纯钧,位列天下十大名剑之列,是铸剑大师欧冶子呕心沥血所做的最后一把名剑。 名剑出,大师逝。名剑一出,虽萃取天地之精华,风云贵气,但本身亦带着天地杀机,一腔血意。 叶欢凝神静气,似用全身的气力,刺出了一剑。众人屏息。 陡然间,风云再起。 张定边挥鞭,风云鞭一起,竟无先兆,陡然间,前堂风云大作,有如乌云凝聚,倏然咆哮,冲向叶欢。 那乌云浓厚,就算那天下无双的名剑身在其中,也是星光黯淡,再无生机。 叶欢倏然色变,不身在其中,永远不知道和张定边对敌的惊怖。他两次见秋长风和张定边作战,见秋长风虽落下风,依旧能够苦苦支撑,只以为张定边虽勇,但垂暮老矣,他并不认为秋长风的武技有多么高强。 可这次一出手,他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不但比张定边差了很远,就算比起秋长风,他好像都很是不如。 那一鞭涌来,天地失色。叶欢虽嚣张、高傲,手持名剑,依旧不能挡。叶欢倒退,纯钧击在风云之上,如受雷轰,倏然脱手。 纯钧脱手,飞上房梁。叶欢退到墙边,面无人色。他白衣上有道鞭痕,已见血迹。 张定边只一鞭,不但击飞了纯钧,还击伤了叶欢,这是何等鞭法?又是何等的嚣张霸气? 众人震颤,只感觉耳边有轰雷炸响。 不是感觉,是真的有雷声响动。 惊雷! 莫四方发动了惊雷,那雷响在耳边,如九天之雷,比当初莫四方对秋长风的时候,还响亮十倍。 莫四方全力出手。他不能不出手。他现在已和叶欢站在一艘船上,张定边如果解决了叶欢,下一个对付的肯定是莫四方。 张定边最恨背叛兄弟之人,又如何肯放过莫四方? 因此莫四方见叶欢遇难,立即出手,一出手就是惊雷。那声惊雷全力冲向了张定边,虽没有飞天梵音的魔力,但若论声音的震撼,远在飞天梵音之上。常人若是被这雷声所乱,就算不是耳鼓爆裂,只怕听力也是暂时受损,如同聋子一般。 莫四方不求伤得了张定边,只想搅乱张定边的心神,因为他的杀手不在惊雷。 电闪雷鸣,惊雷伴随电闪,闪电总是在惊雷之前。惊雷声起时,一道蓝色的闪电就到了张定边的胸前。 蓝电! 莫四方一出手,就动用两大绝学,惊雷和蓝电,誓要将张定边立毙当场。 张定边退,闪身一退,就到了堂前。 莫四方一喜,因为他不信张定边退得过他的蓝电。蓝电破空追击,并不放弃。可莫四方转瞬一痛,随即大惊。 他的手腕已断。 风云鞭起,蛇一般缠在了他的手腕上,只是一搅,莫四方右手已断。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张定边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排教的法术,其实和东瀛的忍术很有相通之处。不过东瀛的忍者是三分功夫、七分幻术,而排教四大排法的法术却是七分功夫、三分幻术。 幻为辅,不过是故作神秘,愚寻常百姓耳目。功夫为主,这才是真正的实力所在。 惊雷为幻,蓝电为主,蓝电终究还是要靠莫四方的双手发出。因此张定边虽退,但以退为进,勒断莫四方的手腕,破了他的蓝电。 蓝电抖转,击向半空。 张定边吸气,再动手腕,就要将莫四方这个叛逆击杀当场。他已看到叶欢缓过神来,拔出了另外一把短剑。 短剑黝黑,犀利不减。 可叶欢要杀来,还有一瞬的工夫,张定边完全可在这时候杀了莫四方,再对付叶欢。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秋长风喊了声:“小心!” 秋长风脸上突然色变,倏然站起,就要向张定边冲去,可他眼中有了一分犹豫…… 就是这分犹豫,让他错过了机会,让他也是终身遗憾。 张定边微震,一时间不知道秋长风所言何意。张定边依旧嚣张,嚣张不减当年,就算他面对锦衣卫秋长风、排教三大排法、神秘的和捧火会有关的叶欢,也是嚣张不改。 他逐叶雨荷,伤秋长风,退叶欢,破莫四方的惊雷、蓝电,身手不减当年。他还要取金龙诀,逼反排教,和朱家子孙再争天下。眼下的叶欢不足惧,秋长风已伤,莫四方手断,他还要小心什么? 他真的并不清楚。 牧六御吗?小乞丐陈格物?还是那个女子叶雨荷?张定边甚至不知道秋长风的那声小心是不是对他发出,但他立即感觉到了危险,危险来自身后右侧。 危险突来,火一般的热烈。有火,有火光一道,喷薄着向他冲来。 碧火! 还有大敌,大敌是谁? 张定边意料不到,但他想得到,那个方位还有一人,一个他从未想到会出手的人。他就算是计算到牧六御和秋长风对他出手,也没有想到那人会出手。 出手的竟然是雷三爷。金光闪闪的雷三爷! 叶雨荷见到了雷三爷出手,都是想象不到。说来可笑,在这荣府中出手的人,偏偏都是本来和荣府无关的人。荣华富早就躲得远远,骇然观看发生的一切。雷三爷似乎也没有想到过会卷到这场是非中,早躲在桌子下,瑟瑟发抖。 谁都不会留意这个胆小怕事的暴发户。 可谁都想不到,就是这个胆小怕事的暴发户,在这风云遽变的时候,对张定边出手。 出手就是一团火焰——碧绿的火焰。 那火焰如电,热力未到,可火焰瞬间沾到张定边的衣边,倏然爆燃。 张定边脸色顿绿,心头一跳,嗄声道:“灼心!”他身经百战,转战长江,对排教、捧火会的法术早已了如指掌。 过了这么多年,那些法术不过多了些变化,却根本没有改变。因为法术威力已够,只要传承,根本不需过多地改变。 火焰一出,张定边就知道,那是捧火会的碧海。火焰就叫做碧海。那种火焰和伊贺火雄的焚地火本来可分庭抗礼,各有毒辣。 如果只是碧海,还不足以让张定边变色。可这碧海中还掺有灼心。 灼心之火,本是捧火会高手才用的法术。碧海灼心,更是捧火会天地人三君才能施展的法术。 这个窝窝囊囊、被人打了一耳光还不敢还手的雷三爷,竟然会是捧火会中的天地人三君中的一个? 张定边心惊,只能闭气、解衣。他不能不解衣,碧海遇物则燃,他若不解衣,虽只沾了一点火星,只怕还会被碧海烧成焦炭。 就在这时,莫四方遽然暴喝,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然后半空中又有雷响。炸雷——血色的炸雷! 然后那蓝电陡然变色,变成了血红,空中光芒一现,有血色一道,击向张定边。 洞天! 莫四方终于发动了洞天。 刹那间,张定边三面为敌。他不但要对付雷三爷的碧海、叶欢的剑、莫四方的洞天,还要瞬间闭气,逼出身体中的灼心。灼心击心,他必死无疑。 张定边再退,他固然是天下第一勇将,也会退。他知道退有退的妙用,退不过是为了更好地攻。 他已退到了庭院之中。 风萧萧叶落。 那碧海灼心如虹如电,紧追不舍。可狂风陡起,压在了碧海之上。碧海潮熄,那遇物就燃的碧海,还是燃不起风云。 张定边不能再退,因为他知道乔三清就在身后。他若退,乔三清就死,因此他出鞭熄灭了碧海。可那洞天、利剑不分先后地到了张定边的身旁。 张定边鞭长莫及,他弃鞭、侧身、挥拳,闪过了近在咫尺的洞天,一拳就击飞了利剑。可他一拳击出,身形陡凝,眼中露出极为古怪之意。 有巨木飞出,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背心。 那一撞,选在张定边最致命的时候,撞在张定边的命门之上,撞得张定边血脉贲张,再也无法闭气…… 砰的大响,张定边吐血,血光竟是碧色。灼心已攻入他的心脏。 热辣辣的灼心,灼心刻骨,狠辣无边。 张定边挥拳,一拳反击。那用巨木偷袭之人一击得手,立即倒退。可他退得虽快,还是避不开张定边如电的一拳。 只听到喀嚓嚓的脆响,那人被张定边一拳打在肋下,不知断了多少肋骨。落地时,黄白的脸上,痛楚不堪。 张定边狂喝一声,风云鞭再起。众人骇然失色,纷纷退让。 雷三爷闪得稍慢,已被鞭梢击中脸颊,火辣辣的痛,可他退到一旁后,还能笑得出来,他只说了一句:“张定边,你完了!” 张定边完了。 秋长风纵到张定边身边不远,立定,脸色惨然。他一眼看出,张定边不行了。 那近百岁的老人一口口吐着碧色的鲜血,本来如山岳般的身躯站立都难。风云鞭还在抖动,但其中的风云哀鸣,让人闻之落泪。 秋长风心中有恨,只恨自己为何不早一步出手。张定边完了,本如他所愿,可他竟有些莫名的悲伤,无边的愤怒,甚至还有……深切的悔意。 关键时候偷袭张定边的人,正是张定边为之鸣不平的乔三清——谁都想不到的乔三清。 乔三清见张定边望来,忍不住垂头,不敢对视。 张定边目光惨然,沧桑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掠过,双目都显了碧色。他不看乔三清,因为他终于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局,对付他张定边的局。乔三清受了伤,但伤得不重,因为莫四方本和乔三清是一伙的。方才二人出手,不过是做戏,演给张定边看的一出戏。 张定边毕竟老了,经不起失败,这次再跌倒,永远不会起来。可他还不明白几件事,因此他望向了秋长风,他不知道秋长风在这个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看到秋长风眼中的愤怒,突然笑了。碧血染着他雪白的胡须,他没多久可活,但他还是笑了,笑得坦荡,笑得欣慰:“原来你也不明白。” 秋长风目光愤怒,咬牙道:“我明白。” 张定边微怔,只感觉心房一阵阵地抽紧,火一般的灼热,生命一丝丝地离他而去。他有些失落道:“哦……你……明白?”谁都不明白他此刻的心境,他也不明白。他这一刻,出奇的没有愤怒,只有失落。他真的不想秋长风也成为那样的人。 这世上……英雄本已落寞,为何多的尽是勾心斗角之人? 秋长风眼中怒火喷薄,不望张定边,只望着叶欢等人道:“我明白!” 叶欢摸了下胸口的鞭痕,淡淡笑道:“你明白?不妨说来听听。” 秋长风看了一眼乔三清,转望叶欢道:“你显然和捧火会密切相关,排教首脑人物,只怕半数都被你们收买了,乔三清、莫四方早就投靠了你们。你们来此,本来是要吞并排教的,或许想连牧六御一块收拾。” 牧六御闻言,脸色微变,护住了那小乞丐。见张定边竟然受到暗算,牧六御心寒对手的野心勃勃,一时间更不知如何自处。秋长风望见,心中有数,又道:“你们杀了排教教主,只为夺取夕照!金龙诀已在你们手上,离火自然早在你们手上,你们只要再取得排教的夕照和青帮的艮土,就可发动金龙诀改命。” 叶欢脸色微变,笑而不语,可笑容中有了分不安。 秋长风又道:“乔三清就是杀了陈自狂的凶手,他故作缉凶,和捧火会作对,不过是演的一出戏!”转望雷三爷,缓缓道:“配合雷三爷演的一出戏。不然,何以当初捧火会能在茫茫长江上遇得到乔三清?乔三清行排长江,以缉凶之名,却是想告诉天下人,他和你们捧火会势不两立。排教教主陈自狂一死,排教自要有接替之人,只要陈格物不出现,乔三清自然是上上之选。乔三清若是当了教主,取夕照自然不在话下,还能让排教和捧火会一起,为乱中原。而雷三爷当初路过牛家村,多半是无意泄露行踪,这才杀一村人灭口,用的正是擅长的灼心之法。如此毒辣的手段,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雷三爷的笑容也有些异样,眼中带分惊奇,显然没有想到秋长风知道的远比他们想得要多。 秋长风目中满是痛恨之意,又道:“雷三爷当然不是雷三爷,而是仗着一手碧海灼心之术称霸海域,捧火会天地人三君之中的人君——师自我。” 雷三爷不得不叹口气道:“不错,我就是师自我。张将军,久仰你的大名了。”他说得平静,也有分得意。就算天下第一英雄张定边,都在他的手上被重创,他有理由得意。 张定边出奇的没有愤怒,或许他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还在站着,因为他想听秋长风讲个究竟,不然死不瞑目。 排教四排法、捧火会三才君,均是当年名重一时的人物。师自我是天地人中的人君,此人神出鬼没,朝廷中都没有他的画像,谁又想到他会离开海域,跑到西北开了金矿,当个什么财大气粗的雷三爷? 叶欢也叹气道:“秋长风,你的确很聪明,这些事情片刻都能想得明白,让人不能不服。”目光转动,斜望一眼张定边道:“可你虽明白,却不说出,显然是准备让我们和张定边斗个两败俱伤。现在张定边完了,不正符合你的心意?” 秋长风的伤口还在流血,他的脸色苍白,苍白中带分血晕,他没有回答。 叶欢目光又闪,缓缓道:“眼下你可擒了张定边这叛逆去领功,我们本没有必要争个你死我活的,对不对?” 张定边笑了,笑容满是萧瑟。他从来没想到过有一日,他会变成这样。但他亦是无言,只看着秋长风,想看看秋长风会不会出手。 所有人都在望着秋长风,叶雨荷也不例外。她蓦地发现,原来这里面的复杂内情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秋长风也笑了,笑容中满是决绝的嘲弄:“叶欢,你错了!自从你和捧火会勾结东瀛忍者、为乱中原时,我就早和你势不两立。” 叶欢目光一闪,反问道:“我和捧火会?” 秋长风沉声道:“不错,张定边认为你是捧火会的人,我却知道不是。” 师自我脸色微变,并不多言,内心微颤,忍不住另眼来看秋长风。他当然知道叶欢不是捧火会的人,但秋长风如何知道?听秋长风又说:“捧火会、东瀛忍者、排教,不过都是你叶欢的工具,你无疑是他们幕后最大的主使。我虽还不知道你是谁,但你真正的目的,是为乱大明江山,对不对?”见叶欢不语,秋长风带着无边的决然道:“你说你这样的一个人,我怎会不和你斗个你死我活?” 有风起,有叶落,这世上,风起叶落本无常,就和世事变幻般反复,可有种人还是不会变。 秋长风就是那种人。 张定边还在吐血,他已没有多少血可流。中了碧海灼心的人,本来立即就会死。他还没死,因为他是张定边。可他已知道自己无药可救,但他眼睛反倒亮了,因为他还见到了一个和他同样的人。 叶欢叹息,握剑之手青筋已起:“秋长风,你是个聪明人,却说出了不聪明的话来。” 秋长只是笑道:“哦?” 叶欢四下望去,缓缓道:“你实在是没有半分胜出的把握,对不对?我一直在研究你这个人。我知道你这个人素来行事谨慎,没有八成的把握,都不会轻易出手。对不对?” 秋长风目光扫去,终于点头道:“对。我其实没有一成把握。”见叶欢要笑,秋长风又道:“可没有半分把握的事情,我偶尔也会做上一件!” 叶欢笑容凝住,叶雨荷手握剑柄,热血沸腾。她知道,这一战,不可避免。 生死一线,这一战肯定有危险,甚至可能命都要丢在这里。但奇怪的是,叶雨荷居然还没有半分逃走的心思。 叶欢目光闪动,竟还没有出手,只是问:“我实在看不出你还有什么底牌?” 秋长风淡淡道:“我的底牌,是你这种人永远看不出来的。” 叶欢本性亦谨慎,见秋长风如此,反倒不急于出手,缓缓道:“你为何不回头看看?你虽有个叶捕头帮忙,可她在暴雨之下,只怕动也不敢动的。” 秋长风不动。叶雨荷霍然回头,就见到荣公子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不远,手持个针筒,正对着她,满是杀机。 叶雨荷色变,她立即看出,荣华富手中就是暴雨,一种极为歹毒的暗器。听说那针筒中装有十三根银针,几丈内打出,快逾闪电。若被那银针打中,骨头都能打穿。 荣华富离叶雨荷就在丈许的距离,只要轻轻一按,叶雨荷必死无疑。 牧六御这才留意到荣华富的举动,嗄声道:“公子,你做什么?” 荣华富脸色铁青,却不言语。 叶欢放声长笑道:“他要做什么,难道你不明白?他比你可聪明多了,知道这时候,选择哪方才是明智之举。叶捕头,你若聪明,就不要动,这里的事情,让我和秋大人自行解决。” 他的笑声很是得意。他已算定,眼下张定边奄奄一息,已不足惧。牧六御要护住陈格物,又要听命荣公子,不能出手。叶雨荷被荣华富制住,也不用考虑。 他现在唯一考虑的就是秋长风。 乔三清受了伤,莫四方断了手,但秋长风亦是受了张定边一鞭。凭他和师自我,加上乔三清和莫四方,秋长风想活下去,难过登天。 秋长风冷冷地望着叶欢,缓缓道:“你很好,你算得很好。但你还是忘记了一个人。” 叶欢略带谨慎,看张定边摇摇欲坠,问道:“谁?” 秋长风道:“你忘记算了姚三思。” 叶欢错愕,转瞬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你说的是跟着你的那个蠢材?”他实在想笑,想不到聪明如斯的秋长风,最后一步棋居然是姚三思。 秋长风反倒平静道:“他不是蠢材,他很聪明。聪明得能为我找来三千。”他话音未落,手指一弹,一道烟花冲天。 烟花炸破,高空中灿烂炫目。 那烟花未散之际,远方的天空,突然也闪过一道光华,绚烂美丽。 叶欢变了脸色,脑海中陡然闪过一句话来。 锦衣无情,五军锋冷,三千神机,鬼神也惊! 锦衣、五军、三千、神机,这本来是大明最让八荒震撼的四大军事力量。难道说秋长风到荣府前,早有安排,特意让姚三思离去,就是找来三千?秋长风发出了暗号,有人接应,难道是秋长风和三千在联络? 叶欢本是故作从容,可这刻不想再等,他要出手。三千绝不好对付,若是前来,局面还会改变。他必须要在三千赶来之前,杀掉秋长风。 叶欢动念,但最先动手的却是叶雨荷——谁都认为不会出手的叶雨荷。 在暴雨的威胁下,就算秋长风都不敢轻动,可叶雨荷敢。 她蓦地发现,秋长风不带她是有缘由的,原来她是秋长风的累赘,一直都是。 她跟着秋长风,从未做过什么。但秋长风几番舍命,均是在救她。他为了她,几次遇险,身负重伤,生死不离。到如今,她虽留下,但还要秋长风牵挂。 她外表虽冷,但内心早热,她不想再拖累秋长风,若拖累,毋宁死! 因此她出手。 虽死不变。 她剑已断,但有剑鞘,剑鞘如剑,刺向了荣华富。 她从未想到过这次出手,会引发多么剧烈的后果,她也从未想到过,她和秋长风今后的一生,因为这一剑,做了彻底地改变! 第五章 大 限 叶雨荷出手,荣华富色变。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女子居然敢动手。他暗自叫苦,他有苦难言。这暴雨本是叶欢送给他的,他其实对往事并不太知情。 但他是个聪明人,看了府中惊变后,就已知道了叶欢送他暴雨的用意。他远没有张定边、秋长风和叶欢想得深远,但也知道一点,他必须要出手,不然的话,只怕荣家会被这些毒辣的人斩尽杀绝。 他也知道出手的后果很是严重,若是和朝廷作对的事情泄露出去,就算荣家富可敌国,也一样会被朝廷连根拔起,可他别无选择。 他若不投靠叶欢,只怕现在就要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人若是生死临头,也就顾不得什么远虑。但他还是不敢直接对秋长风出手,因此他选择了叶雨荷。 毕竟看起来,叶雨荷柔弱些,也好制服些。 可荣华富从未想到过,叶雨荷表面虽如幽兰般的柔弱,但骨子里面,却有一股刚烈——宁死不屈的刚烈! 眼见剑鞘如剑,冷光就要刺到面前,荣华富心胆俱冷,还不忘记按下暴雨的机关。机关一动,十三根银针就打了出去。 叶雨荷和荣华富已不过数尺的距离。 这种距离,避无可避。叶雨荷虽然能够用剑鞘击碎荣华富的喉结,但出手之后,难免死在暴雨之下。 叶雨荷心沉、目寒,可一只手却是稳定如山。 只听到哧哧哧的数声响后,那十三根银针尽数打在青石砖上,根根没入,不留痕迹。 原来荣华富在按下按钮的那一刻,陡然间觉得手腕一痛,感觉如同被一点火星灼伤了手腕。那痛来得突然,他本来稳定的手忍不住一震,银针打偏。 他惶惑之中,只感觉咽喉一痛,眼中露出难以置信之意,喉间咯咯作响,仰天倒了下去。 叶雨荷剑鞘击碎了荣华富的喉结,击杀了荣华富。她立即留意到他手腕上的灼烧痕迹,忍不住望了秋长风一眼。她虽没有看到秋长风出手,但已猜到,这里除了秋长风,不会有第二人为她解围。 秋长风在叶雨荷纵起之时,身形已动。 他不动则已,一动就如龙跃九天,夭矫无边。他有四个对手,神秘的叶欢、捧火会的人君师自我、排教两大排法莫四方和乔三清。 不言而喻,这四人中,莫四方断腕、乔三清重创,秋长风的大敌当然就是叶欢和师自我。他必须要最快地翦除强敌,才能有胜出的机会。 叶欢见秋长风身形一动,立即凝神以待。可不想秋长风身形展动,扑向的那人却是乔三清! 乔三清大惊失色。他伤势极重,他被莫四方所伤,但那不过是做戏,原本伤势不重,但他偷袭张定边,被张定边愤怒一拳打在肋下,却是伤了五脏。 他甚至能感觉肋骨断穿,刺伤了脾胃,甚至差一点刺破了心脏。他能不死,因为他是排法乔三清,体魄强健,生命顽强,远超过旁人的想象。 他立了功,受了创,一直都是隐忍无言,只盼众人能够忘记他,让他能够活过今天。 可秋长风却没有忘记他。秋长风扑来,在这关键的时候,对这个无关紧要的人物下手。难道说,他痛恨乔三清暗算了张定边,想为张定边复仇? 乔三清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怒吼声中,就地一滚,就要滚到他扛来的巨木前,可秋长风已到了眼前。 乔三清立即手臂一震,乌云遮日,发动了他的绝学法术——行云! 而叶欢、莫四方二人几乎也到了秋长风的身后…… 秋长风瞬间受到前后夹击。 叶欢、莫四方同时冲向了秋长风,师自我却在退! 师自我身为捧火会三君之一,素来神出鬼没,依仗碧海灼心之术,纵横海域,更是少逢敌手。他很狂,亦很嚣张,不然何敢出手暗算张定边? 杀了张定边的念头,旁人想都不敢去想,但他敢做,他胆大包天。 当年,朱元璋借青帮、排教的帮助,得以一统天下。但厌恶彭莹玉扶植的捧火会,因此在称帝以后,要将捧火会赶尽杀绝。 捧火会本是元末最为雄壮的一股势力,但在朱元璋建国后,不得不退居海上。彭莹玉亦可说是因为朱元璋而死。因此捧火会上下,无不视朱家子孙为大敌。 侵蚀排教的计划看似突然,却早就筹划了良久。 只要吞并排教,再鼓动青帮,联手东瀛,就能搅大明一个天翻地覆。大明之北的鞑靼、瓦剌,更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会挥兵南下,瓜分中原。 张定边虽也想推翻朱家的天下,但他太老了,老得不识时务,老得太过顽固。张定边若成行,虽是排教的大援,却会成为他们捧火会大计的阻碍! 因此,师自我决心除去张定边,一有机会就下手。 师自我没有错过机会,终于用碧海灼心之术重创了张定边。他那一刻,可说是踌躇满志,壮怀激烈。秋长风这种时候,还要将他们绳之以法,师自我想想都好笑。他没有和秋长风交过手,但觉得秋长风不过是头脑聪明些,可秋长风再聪明,还能强过张定边? 因此,在秋长风一动之际,他甚至还有些犹豫,犹豫是否出手,他觉得杀鸡不用牛刀。 就是这么一犹豫的工夫,叶欢、莫四方扑了出去。而师自我一颗心却冷了下来,因为一双眼眸在望着他。 碧绿的眼眸——碧绿如海! 碧海灼心不但灼烧了张定边的心,而且灼伤了张定边的眼。 张定边霍然抬头,只是一望,师自我就感觉有股闪电击中了他的心口。他立即吸气,屈膝,十指微屈,如临大敌。 师自我蓦地发现,张定边还没死。张定边只要没死,天底下,就没有人能够敢轻视张定边,他师自我也不能。 可他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未免晚了些。 风云再起,虽远没有当初的威势,但风云已经罩住了师自我。 师自我实在不知道张定边为何不死,为何还有能力动手,但他没工夫去想,他必须要敌住张定边。 风云涌动,张定边随着风云冲到了师自我的身前。 师自我出手,一出手就弹出十点碧火——碧火灼心,分取张定边的周身要害。他知道张定边是高手,必须躲避,只要一躲,他的机会就来了。 他念头才闪的时候,就知道犯了个此生最大的错误,他太想当然地认为,却从未考虑到张定边根本没有躲。 十点火星尽数击在张定边身上,张定边瞬间燃起,可他遽然张开双臂,已将师自我紧紧抱住。 师自我出拳、变掌、出指、抬膝,在那片刻连续七次击在张定边身上,可还是击不退张定边,然后他就感觉到一阵热,一阵寒。 火热,心寒! 紧接着张定边的双臂就如铁箍般箍住了师自我的全身,有大力如怒海波涛般传来,然后就是咯咯咯声响不绝。师自我听出,那是骨头折断的声音——他自身骨头折断的声音。 不等张定边松手时,他就七窍出血,烂泥般的瘫软。 师自我死,张定边燃。 秋长风双目更冷,他前所未有的冷静。他虽愤怒,但知道这种时候,唯有冷静,才能让他逃出生天。 一道绿线陡然从他袖口射出,先行云一步缠绕住乔三清的咽喉,似温柔实犀利地割破了乔三清的咽喉。 乔三清手一软,想喝想吼,但却无声,鲜血飞溅。行云陡转,却是向叶欢罩了过去。 叶欢出剑,一招十字斩,行云陡裂,现出日光,而秋长风已站在那巨木前。叶欢变色,秋长风也变了脸色。 叶欢变色,是因为知道了秋长风的用意,秋长风先攻乔三清,却是为了取那根巨木。乔三清前来伊始,就扛着那根巨木。乔三清就是用那巨木拦截了张定边。但那巨木,显然并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秋长风早看出了其中的机关。 秋长风变色,却是因为看到张定边在燃,燃得一发不可收拾,燃得眉毛胡须都碧。可张定边只是站立那里,任凭碧火尽燃,竟连半分声息都没有。 秋长风出掌,一掌就击在了那巨木之上。 雷动,电闪,有沉雷郁郁,有电闪如蓝。莫四方虽断了手,吐了血,还能发动惊雷和电闪。 蓝电光芒,眼看就要击到秋长风的身前。 那巨木突然射出了两道水雾,一道竟截住了莫四方的蓝电,而另外一道水雾喷到了张定边的身上。 碧火陡熄,雾气缭绕。 布雨! 原来那巨木之中,另有机关,藏着乔三清的布雨之术。秋长风对这些门道居然了如指掌,用布雨之法破了蓝电和碧海灼心。 可张定边却仰天倒了下去。这个天下第一英雄,还是倒了下去。他本就力尽血干,他还能临死前扼杀师自我,不过是因为胸口的一股不平之气。 秋长风眼中突然现出分狂怒之意,陡然间断喝一声,竟挥舞巨木,横扫了出去。他少有如此动怒之际,这刻如此狂野,却是因为内心深处,实有愧疚之意。 他虽然要将张定边绳之以法,但亦不会像叶欢那样,如此对待一个英雄。 莫四方见那巨木横来,威猛无俦,吓得脸都发蓝,就地一滚,狼狈不堪。叶欢却脚尖一点,踩着巨木冲天而起。不想巨木横扫中,陡然射出了三点黑光。叶欢出剑,一剑三分,居然击落了那三点黑光。 秋长风讶然,亦未想到叶欢有如此身手。眼下师自我已死,他的大敌只有叶欢。他正待出招,却没有留意到乔三清虽喉咙已断,但还未倒。乔三清生命之顽强,远超过秋长风的想象。 乔三清眼中满是怨毒,遽然鼓气,还要发动临死的一击。他和秋长风近在咫尺,这一击虽然是临死发出,但仍可和秋长风同归于尽。 乔三清吸气,双目红赤,陡然喉间有野兽般的低吼,就要喷出最后一击…… 陡然间一物如电击来,刺在他的咽喉之上。 叶雨荷及时赶来,她见事态紧迫,剑鞘陡出,刺中了乔三清。她用的是剑鞘,她没有了长剑,她若有长剑,若知道结果,只怕会一剑削了乔三清的脑袋。 乔三清周身一震,眼中露出野兽般的光芒,然后一口血就喷了出去,血箭般射向叶雨荷。 秋长风终于瞥见身后的动静,嗄声道:“躲。”他顾不得叶欢,巨木倏转,硬生生将乔三清拍在了地上。 可那血箭炸裂,还有几滴飞射叶雨荷。 叶雨荷倒纵翻身,平着就飞了出去。她从未听到秋长风如此惶急的声音,立即意识到那血箭歹毒无比。她及时一跃,居然躲过了那几滴鲜血,可她和秋长风相距已远。 她只见到秋长风惊怒的目光。 秋长风望的是天空。 叶雨荷倒飞途中,立即感觉到了危险,危险就来自天空。 有光华绽放,带着落日的肃杀、秋风的萧冷,已到了叶雨荷的身前。 叶欢出剑,一剑刺向了还在倒飞中的叶雨荷。 叶雨荷毕竟不是飞鸟,倒飞紧迫,身不由己,再不能变换身形。幸好她还能转腕,转腕之间,连挡了叶欢两剑。 剑鞘三断。 叶欢手中的剑黑黝黝的看似不起眼,却是宝剑。叶雨荷接连两挡,剑鞘早被叶欢削得不到半尺,剑光再是一划,已到了叶雨荷的喉间。 剑气森然,叶雨荷感觉死亡离得如此之近,却还没有闭上双眼。 眼看那寒光就要划过叶雨荷的喉间,有烟雾起,不偏不倚地挡在叶雨荷的咽喉之前。 叮的一声响,剑尖刺在烟雾中,如斯利剑,竟然刺不破那薄薄的烟雾。 秋长风终于出刀——锦瑟刀,锦瑟一出,挡住了叶欢必杀的一剑! 可那黑剑陡闪,毒蛇般上翘反刺,电闪般刺在了秋长风的左臂。 有鲜血飞溅,煞是明艳。 叶欢声东击西,以叶雨荷作饵,就是为了吸引秋长风前来。见一剑得手,眼中遽然露出狂喜之意。 可那狂喜之意才出,就被惊骇之色遮掩。 他见到秋长风无边冰冷愤怒的一双眼,然后他就听到一声清音陡发,如凤雏轻鸣,清越无比。 秋长风出刀,全力出刀。不见刀,只见雾,刀声起,烟雾罩。 叶欢一声大叫,挥剑急挡,空中竭力飞退躲避。只听到叮叮当当无数响声,有光火漫天如星,叶欢如流星坠落。他终究没有逃脱烟雾的笼罩,只见一道血痕破空如雨般的洒落,叶欢跌落尘埃,胸口带血,三指已断。 他挡不住秋长风的急攻,虽手持宝剑,竭尽所能,还是被秋长风的锦瑟刀斩中胸口,削断三指。叶欢心中前所未有的惊惧,不知秋长风用的是什么刀,使的是什么刀法。 眼看秋长风就要追杀而至,叶欢手臂一挥,只听到震天的一声响,烟雾弥漫。 烟雾散去时,荣府院中地面陡然现出个大坑,坑中竟有密道隐藏,而叶欢和莫四方两人,早就消失不见。 叶雨荷落地、弹起,纵到了秋长风的身边,脸上又惊又喜。她从未想到过,二人还能活着,不但活着,还击退了强敌。 由死到生的那刻,她想了太多,神色激荡,可见到秋长风的脸色时,陡然愣住。她知道秋长风受了伤,她也很关切,但她也看到叶欢只是挑伤了秋长风的手臂,那是轻伤,应该不算要紧。 大敌已去,秋长风脸上,非但没有半分喜悦、振奋,反倒如冰雾般的凝冷,其中甚至带了分惊怖。 秋长风再次挥刀,刀如雾。叶雨荷一惊,但未躲闪。她再不会认为,秋长风会对她不利。 秋长风出刀,连环挥了四刀,有如鸣弦。弦中隐约带了冰泉冷噎之声。那刀竟如琴,可发音声。 叶雨荷虽近在咫尺,还是看不真切那刀的形状。她只感觉到那刀隐约是长方形的,没有刀尖,那更像块薄薄的铁片。 未待细看,有血光再出,叶雨荷失声叫道:“你做什么?” 锦瑟已收,不知去向。却有四股鲜血从秋长风的手臂、手腕、掌心、手指上流淌出来,那鲜血竟是青色的。 青青的有如初春的柳丝。 叶雨荷心头一沉,紧张问道:“你中了什么毒?这毒可严重吗?”她当初在金山见到秋长风退敌,对忍者所下的酥骨香视若无物,非但没有中毒,反倒毒倒了一帮忍者,知道秋长风对使毒一法也有研究。 眼见秋长风流的血都是青色的,她才知道叶欢方才那一剑淬了毒,而且是极厉害的毒药。眼见秋长风神色沉重,叶雨荷心中焦急,只盼从他口中说出一句没事。可她当然也知道,事态远比想得要严重。 叶雨荷三问,秋长风却是一句不答,站立在那里,脸色苍白如雪。叶雨荷望见,不知为何,心底涌起了一股寒意。 秋长风神色一动,突然旁走几步,到了张定边的身边蹲下。 叶雨荷望去,见到张定边缓缓睁开了眼,心头一颤,她想不到,张定边居然还活着。 可张定边就算还活着,谁都看得出来,他活不了多久了。他白眉、白须都已烧成了焦炭,他的脸上,甚至也有丝碧绿之意。他虽睁着眼,但眼中满是茫然。 那昔日叱咤风云的天下第一英雄,原来也有逝去的时候。 一想到这里,秋长风心中伤痛。他手臂上的血还流,但他并不理会。他蹲在张定边身旁,一言不发。他脸上似乎也有了哀恸之意,为张定边,亦为他自身。 牧六御早被这边惊天巨变震撼,虽也伤感张定边就要离去,但不敢上前。 张定边的眼珠间或一轮,终于看到了秋长风,像相识,又像不认。他嘴唇喃喃,只是说了几个字:“我……可错了?” 这天下第一英雄临终所言,竟是问自己是否错了。 秋长风无言以对。 这种英雄的对错,岂是他能够评说?可这英雄临终一问,是说他和朱元璋争霸错了,还是说他复出错了,抑或是,他这一生都是个悲剧? 秋长风不想说、不能说,也不忍说。叶雨荷望见那垂暮老者的惨然,心中亦是凄然。她早忘记了曾伤在张定边手下,亦忘记不久前还和张定边是生死之敌。她只知道,眼前这人要去了。她不忍让他难过,开口道:“张将军无错!” 她话一出口,张定边本来碧绿的眼睛突然闪过了一丝光芒,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然后众人都听到他清晰说道:“张定边一生……纵横天下,快意恩仇,就算错了……又如何?” 叶雨荷心头一颤,只在念着“纵横天下、快意恩仇”八个字,不由得呆了。 不错,人生如此,人如张定边,对错能如何? 陡然间,见张定边身躯一震,脸色抽搐,神情凄厉。叶雨荷一惊,就见张定边一双眼眸竟有着说不出的清澈。他似是回光返照,终于认出了秋长风,嘴唇动了两下。 秋长风见了,也不畏惧,目光灼灼地望着张定边道:“你有什么未了的心事,我帮你解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种话来。他是官,张定边是贼,他不杀张定边已是违背锦衣卫行事,这刻居然还为张定边做事? 或许是因为他心中也有隐痛,或许张定边的豪气、执著早让他忘记了官贼之分。 张定边只是望着秋长风,嘴唇嚅动,如笑如嘲:“张定边……只恨……不能……死在英雄之手……” 风停,叶落。 张定边还在睁着双眼,可呼吸再也不闻。叶雨荷见了,只感觉周身泛凉。 秋长风还在望着张定边,那深邃的眼眸中,带着分难言的伤悲。他伸出手去,缓慢地抹在张定边的眼睑上,一字字道:“你放心,我定会为你报仇!” 张定边合目。 有枯叶飘零,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张定边的脸上,带着分萧索。 原来就算天下第一英雄死去,也不过是带了分寂寞。 秋长风终于艰难地站了起来,举目四望。荣府一片狼藉,牧六御带着陈格物站在一角,被这惊天一战所慑,不敢前来。 见秋长风望过去,陈格物终于挺胸走过来道:“秋大人……”瞥见了秋长风胳膊上的伤,突然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失声道:“是青夜心?” 他虽年幼,但毕竟是排教教主之子,见识远在旁人之上,更对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很是了解。 叶雨荷见到陈格物的脸色,不知为何,一颗心感觉像要结冰一样。 她蓦地发现,张定边虽死,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看起来不过刚刚开始。 秋长风终于看了眼手臂上的伤痕,他新划的四道血痕不再流出青青的血,但有四道淡青的伤痕,有如女子用的青黛。 听陈格物惊呼,秋长风还是神色不变,伸手从怀中掏出个盒子。那盒子如同女子的妆粉盒,打开后有十三个格。 秋长风手指不停,挑出八种粉末,不待吞咽,就有一瓢水递过来。水是叶雨荷递过来的。叶雨荷眼波如水,想问什么,可却不敢,她只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秋长风一言不发,只是接过那瓢水,吞了那八种药粉,然后又选了两种涂在手臂上。然后他就望向陈格物道:“现在你就是排教的教主了。” 他说得轻淡,只是望着牧六御。 陈自狂死、乔三清死、莫四方逃走,那个简五斗一直没有露面,不知是生是死,眼下排教资格最老的就是牧六御。只要牧六御拥护陈格物,陈格物身为陈自狂之子,要当教主,并不是难事。 陈格物虽年幼,但有牧六御辅助,压住排教二十八星宿,整顿排教,路漫漫,但可行。 何况,就算牧六御老了,难以威慑住排教那些汉子,有朝廷的支持,教主之位可说是掌中之物。 秋长风是锦衣卫,说的话可代表天子的意思。现在唯一要考虑的是,牧六御究竟怎么想? 牧六御眼中有分畏惧,立即道:“秋大人,老朽……”本要退让,不敢担当这重任,可见到秋长风冰冷的眼、手臂的伤痕,牧六御终于道:“老朽方才没有出手,实在因为……” 秋长风截断道:“你不出手最好。但你要记得,如今捧火会勾结外贼,已是朝廷大敌。谁敢勾结捧火会,就是诛灭九族之罪。” 牧六御心中一寒,垂首道:“老朽知道。老朽知道如何去做。” 捧火会收买了乔三清和莫四方,暗算了排教的教主,这件事牧六御开始并不知道。 方才惊天一战,他不敢参与任何一方,只怕选择错了,就是万劫不复。可他真的没有看好秋长风能胜出。他见到秋长风伊始,只感觉秋长风或许有点小聪明,但太过嚣张,最多不过是倚仗权势横行的锦衣卫。 可如今张定边死了,叶欢逃了,就算捧火会的人君师自我都倒了下去,只有秋长风还在立着,牧六御如何还敢对秋长风有半分不敬? 陈格物目露感激之意,说道:“秋大人……可是那青夜心……”他一直在看着秋长风受伤的手臂,眼中露出惊怖不安之意。他似乎看出了什么噩耗。 秋长风打断道:“不必多说了。”望向庭院中的地道道:“这条路通向哪里?” 牧六御不敢不答,低声道:“这条路通到七鸦浦的长江边。这条路很早以前就有……不是我们挖的。” 秋长风目光冷峻,望向了北方,缓缓道:“陈教主,夕照不在你手吗?” 陈格物半晌才意识到秋长风是在和他说话,忐忑道:“秋大人,夕照不在我手。家父身死,夕照下落不明。但我答应过你,只要一取到夕照,立即送给你。” 秋长风看也不看陈格物,像是早在意料之中,沉默半晌才道:“给我准备一艘船在长江边的七鸦浦,送我出海。” 陈格物诧异:“可是你的毒……”见秋长风冷然不语,陈格物目光复杂,咬牙道:“牧排法,烦劳你给秋大人准备一艘出海的船。” 牧六御看了秋长风一眼,凛然听令。秋长风看了一眼躲在一旁的郑捕头,郑捕头畏惧地站起,惭然道:“秋大人……卑职无用。” 秋长风径直道:“你回转府衙,告诉知县,就说锦衣卫千户秋长风吩咐,让他妥善料理这里的后事,不得怠慢。” 郑捕头凛然听令,不待多说,又听秋长风道:“你让常熟的知县立即八百里加急传书兵部,说捧火会势力可能渗透长江两岸,请兵部下令缉捕。至于排教……”瞥了牧六御和陈格物一眼,见二人神色异样,秋长风缓缓道:“排教新立教主,对朝廷并无二心。缉捕之行,不必牵扯排教。” 陈格物、牧六御二人均是露出感谢之意。陈格物凝望秋长风道:“秋大人对排教之恩,排教上下永铭不忘!” 秋长风只是笑笑,笑容中却带分萧瑟。 陈格物又看了一眼秋长风手臂上的伤痕,眉心紧缩,欲言又止。 郑捕头得秋长风吩咐,不敢怠慢,立即出了荣府。 秋长风看也不看叶雨荷一眼,举步向荣府外走去,陈格物、牧六御不敢阻拦。叶雨荷见了,立即跟在秋长风的身后。 她和他之间,早就有一条无形的线。 秋长风听到脚步声,却止住了脚步,回头望向叶雨荷。 叶雨荷心中一震,只感觉到那双眼有着说不出的冷酷、陌生,全然不像她以前见到的那样。她和他经历这生死一战,距离不但没有拉近,好像反倒变得更远。 秋长风淡漠道:“你还跟着我做什么?还嫌拖累我不够吗?”他说完后,就转身决绝离去,不再回头。 秋风冷,叶雨荷一颗心比秋风更冷,她的心一寸寸地都已结冰。她从未想到过,秋长风竟会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 听到秋长风冷冰冰的那句话,那一刻她恨不得叶欢那一剑,径直刺在她的喉间。那样的话,她也不用受这么多痛楚。她早知道那毒有问题,她关怀秋长风的安危,甚至超过了自身。可秋长风那句话,直如冰冷的长剑划下,将他们之间划出一道天堑——她无论如何,都跨不过的天堑。 秋长风走出了荣府,苍白的脸上带了分青意。他只是看了手臂的伤痕一眼,就昂起头,向北走去。 伤痕淡青,青涩如那刻骨的相思。他相思多年,可到如今,反倒要剪断,只因他不能不剪。 才走了不远,就听脚步声响起,一人迎了上来,叫道:“秋大人,怎么样了?”那人浓眉大眼,正是姚三思。 秋长风见到姚三思,本是忧郁的眼中终于带分亮色。姚三思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姚三思只是负责放出了烟花。 在客栈时,秋长风吩咐姚三思绕路前往荣府,一遇荣府中有烟信放出,立即放烟信回应。 没有三千,只有个姚三思。 秋长风根本没有时间调动三千。可就凭这手,他就逼得叶欢乱了分寸,逼得叶欢逃命。而他现在,就是要追叶欢,追到捧火会,孤胆追去,快意恩仇,再无牵挂! “张定边死了,捧火会为乱,想要吞并排教……”秋长风简单地说明情况,听得姚三思目瞪口呆。他说完后又道:“三思,你这次做得很好。我还有个重要的任务给你。” 姚三思脸色涨红,满是振奋道:“大人请说!” 秋长风望着北方道:“你立即回返南京面圣,将这一路发生的一切说给圣上听。同时,一定要想方设法查明叶欢这人的底细。” 姚三思有些意外道:“大人……你呢?” 秋长风嘴角带分涩然笑道:“我要出海!这次,你不必跟着了。”他说完后,就大踏步地离去,身影消失在那暗绿的树影中。 冷秋,萧瑟。姚三思望着那比深秋还萧瑟的身影,心中陡然有股不祥之意,他大叫道:“大人,你还会回来的,是不是?”不知为何,他感觉秋长风这一去,竟再难回转。 黯然的绿树下,有枯叶飘零,而秋长风早如秋风般,消失不见。 第六章 倾 心 秋长风一直走到了七鸦浦,这时已黄昏。落日熔金,天边泛着红黄的壮阔寥落。他望着那落日,不知为何,心中想起了一句古诗。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涩然一笑,看着手臂上的伤痕,心中有分苍凉之感。片刻后,他挽起衣袖,走到江边。 那晚归的渔人、玩耍的孩童、卖鱼的船女见到秋长风浴血的样子,脸上都露出惊诧之意。秋长风却无暇理会旁人的目光,他才站在码头,就见到一艘大船行了过来。 大船有三桅两层,坚硬的船板,流线的船舷,虽远比不上郑和出海的大船,但看其构造牢固,出海绝无问题。 大船上跳下一人,那人短衣水裤,健硕的胸膛,黝黑的皮肤,一望就知道常年行走在水上,遭受风吹日晒。那人走到秋长风的面前,恭敬地施礼道:“这位公子可姓秋?”见秋长风点头,那人露出分微笑道:“在下海石,奉江阔天老板之命护送公子出海。请公子上船。” 旁人一听江阔天之名,都是睁大了眼睛,有些惊诧秋长风的来头。因为在七鸦浦的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江阔天的威名。此人不但在七鸦浦,就算在长江口,也是颇有势力,出海的私船,可说是有两成和这人有关。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出大船迎接秋长风出海? 秋长风却不诧异,他知道江阔天这个人。秋长风身为锦衣卫,对全国的大事小情,或多或少都知晓。江阔天虽不是排教的人,但在长江行舟的人多少都和排教有关。牧六御毕竟做事老道,知道秋长风出海之事隐蔽,因此派生意船只送秋长风出海,一来让秋长风隐藏身份,二来排教虽得秋长风帮助,毕竟行走江湖,也不想让人看到他们和朝廷的关系。 秋长风点点头,走上了大船。 船上水手、舵手一应具备,甚至厨子、丫环也有,所有人均是立在甲板两侧,如同石雕木刻般,可都很是好奇地望着秋长风。 他们好奇,是因为他们上船时接到了江阔天的死令:“一切听秋公子吩咐。这艘船,这艘船上所有的一切,均归秋公子所有,包括你们的命!” 江湖上的买卖,有时候比朝廷还要血腥,江阔天不是天子,但说出来的话,一样是没有改变的余地。 因此那些人上了船后,好奇中也是战战兢兢,畏惧中带分茫然不解,见到秋长风的那一刻,众人的好奇更是到了巅峰。 秋长风并不凶悍,脸有些白,和常人其实没什么两样。若有区别的是,他衣衫已破,背后和手臂均有伤痕,好像才和人打了一架。这样的人,为何连江阔天都要讨好他? 无人敢问。 海石也不敢,他见秋长风立在甲板之上,感觉到他身上的肃杀孤单,只能低声道:“秋公子,江老板吩咐,这艘船以后都听公子的吩咐。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秋长风望着茫茫广阔的江面,说道:“准备一个月的口粮和饮水。这一个月内,可能不会再靠岸。” 海石惊诧,他虽知要出海,但从未想到要出海这么久,盘算路程,几乎以为秋长风要前往东瀛海外。可秋长风下令,他就要服从,海石建议道:“秋公子,因为江老板吩咐得紧迫,船上只准备了三日的口粮,本准备到长江口再补充的……” 秋长风目光一转,说道:“女人、厨子闲杂人等下船,你来做饭。船上除行船必要的水手、舵手外,通通不要。你现在去采购用水和食物,够剩余人一个月所需就好。半个时辰后起航。” 他说完后,就坐在甲板之上,望着江面,再无言语。 海石困惑,但见秋长风冷然的表情,心中有了寒意,不敢废话,立即赶人下船,同时采购清水和食物。 半个时辰后,那大船准时离开码头。 秋长风只是木然地坐在甲板上,看着天际最后一抹亮色沉入大江,脸上突然带了分悲哀。 海石见秋长风如此,不敢多问,只听秋长风之命,扬帆向东,过吴淞,直奔长江口,准备从那里入海。至于入海后,要去哪里,他只听天命。 日沉大江,繁星满空。那天星一眨眨的,有如情人思念的眼眸。秋长风坐在甲板上望着繁星,不知许久,他才缓缓站了起来,就要回舱休息。 前方路渺渺,但恶战方酣。这一行,只怕比他去的任何地方都要险恶。 桨声灯影中,秋长风叹了口气,陡然间心中一凛,低喝道:“谁?”他方才心神恍惚,神游物外,根本没有留意到,不远的船舷处,不知何时,竟然站了一人。 他话音出口,已到了那人的面前,才待出手,突然怔住。他知道那人绝不是船上的海石等人,因为起航后他就吩咐,任何人没他吩咐,不可上这甲板。他只想静静。 那人不是船上的人就大有古怪。秋长风觉察那人到来时,警觉陡升。 可他纵到那人身前时,就闻到幽香传来,那股幽香,他竟如此熟悉…… 心头一震,秋长风脸色却如冰,冷冷道:“怎么是你?” 来人竟是叶雨荷! 她什么时候上了这大船,秋长风竟完全没留意。 叶雨荷只是望着秋长风,素来淡漠的眼中竟泛起了泪光。天上的星光璀璨,那一刻,也不如叶雨荷的眼波。 望见叶雨荷眼中的泪影,秋长风心弦震颤。恍恍惚惚中,只感觉江水凝滞,时光倒转,宛如再回到十数年前…… 桨声如歌,灯影似律。 不知许久,天地间万物都似沉凝起来。秋长风只见到两滴泪影打破沉寂,顺着那白玉般的脸庞垂落,心头一颤,不等多说…… 叶雨荷已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腕,站在了他的身前,呼吸可闻,近在咫尺。 秋长风就算面对强敌时,心跳得也没有这么厉害。他虽极负才智,但却不知道叶雨荷为何突然之间,对他的态度有如此的转变。 或许他也能想到,但他根本不想去想。清楚的痛苦,难得的糊涂,他这一生,实在是太过清楚,糊涂一次又何妨?此情此景,不知多少次在他梦中萦绕、徘徊,真的一朝实现,却又迷惘如梦。 叶雨荷眼眸含泪,终于开口道:“我都知道了。” 她都知道了,知道的那一刻,心如刀绞。因此她来了,偷偷地上船,跟在了秋长风的身边,她早就打算,这次相见,刀砍不断。 秋长风眼中迷离,似在梦中,喃喃道:“你知道了?”他不知道多少次梦想,有朝一日,柳色依依下,能再握住那纤纤玉手,告诉那无邪的笑脸,他一直在想她。多年前,他能活下来,或许不过是想要帮她抹去脸上的泪光,重露笑容的清浅…… 叶雨荷泪水难绝,嘶声道:“不错,我都知道了!你中了青夜心……可你为何不告诉我?” 她终于知道,秋长风中了毒,中了叶欢剑上的毒——青夜心。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神话传说中,后羿射落九日后,曾求西天王母赐予三颗神药。服食一颗不老,两颗不死,三颗成仙。 或许在后羿的心中,就算成仙,也不如和心爱的女人相拥到天荒地老。可嫦娥却不这么认为,她终究吃了三颗神药。虽成仙,但和后羿从此天地永诀,日夜咀噬着心中的寂寞。 嫦娥在碧海青天是夜夜寂寞的。不过中了青夜心的人,比嫦娥还寂寞,可寂寞亦是有限,百日后想寂寞都难。 叶雨荷泪如雨下,只想着陈格物曾经说过:“碧海灼心虽毒,但还算不上最毒。青夜心才是捧火会最毒的药物。中了青夜心的毒,听闻只有捧火会的离火可救。我本来不敢确信秋大人中了此毒,但他用刀断四脉之法泻毒,我就敢肯定那毒一定是青夜心。家父曾说过,中了青夜心,本来三日内必死,无药可救,我们排教都救不了。外人唯一能延缓毒发的方法就是刀断四脉,放血延缓毒性。这种方法其实也很少闻,不知道秋大人如何知道。可就算刀断四脉,若不得捧火会的离火驱毒,百日内必死!” 百日内必死! 叶雨荷听到这几字的时候,如五雷轰顶。她终于明白,秋长风为何突然对她冷漠,秋长风为何要出海。 秋长风不但要缉凶,还要寻离火解毒。 可茫茫大海,捧火会在哪里,谁能知晓?就算找到捧火会,离火是什么,又有谁能知道?他这般漂泊,比起海底捞针又能多几分胜算? 或许他这么出海,如浮萍般漂泊,从此再不会回转。 叶雨荷发疯般地追出来。追到江边时,正看到秋长风上船,她也悄然地上船。 她也知道,即使加上她,对秋长风而言,不见得多一分胜算。甚至还会如以往一样,连累了秋长风。但她怎能不来? 泪水如雨,叶雨荷透过灯火残影,见到秋长风左手中指一节已尽是青色,青青如月夜,那是青夜心开始发作的征兆。 她心酸,她不甘,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么软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爱上了这个有点冷、有点沉默、有点不羁、有点难以捉摸,但骨子里满是决断的秋长风。 她只知道一点,无论再发生什么事情,都无法让她再离开他的身边。 因此,她握紧了秋长风的手,只是说了一句:“长风,你不会有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她不再遮掩自己的情感,她的手火热,可突然发现秋长风的手已发冷。 秋长风不但手冷,甚至表情也冷了下来。他从那纤纤玉手中抽回了手,冷漠回道:“我此行很隐秘,绝不能让人发现我的行踪,船过吴淞的时候,可以停一下。” 叶雨荷眼中有分诧异,半晌才道:“那又如何?” 秋长风转过身去,再也不看叶雨荷一眼,还是同样冷冰冰道:“你在那里下船,然后走得越远越好,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说得很冷,冷得几乎心都痛,他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大力气才说出这种话来。 只余百天,生死难卜,或许这一别,就是生死永别。 多年期盼,一朝永别。 秋长风舍不得,但他必须让叶雨荷下船。他知道剩下的日子,比任何时候都要凶险。他早就准备独立承担所有的凶险,这些事情,本来就和叶雨荷无关。 许久不闻叶雨荷回话,秋长风终于皱眉回头看去,就见到如水的月色下,一张凄艳决绝的脸。 叶雨荷并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拔剑。有光环绽放,随之而来的是锵啷一声响。 宝剑清冽,雍然华贵,光芒闪烁。 剑是纯钧。 叶欢的纯钧,丢在荣府。陈格物在叶雨荷临走前,将剑送给了她。陈格物虽小,但有着同龄人难以企及的老成,他早就看出秋长风对叶雨荷是和对旁人不同的。 红粉配美女,宝剑赠英雄。可有时候,英雄难舍红粉,美女亦重宝剑。 纯钧出鞘,秋长风却动也不动。叶雨荷用手指捏住了剑尖,倒转长剑,将剑柄送到了秋长风的身前:“你要赶我离去,只有一个办法……”顿了片刻,那泪光朦胧的眼中带分凄然,可她却异常平静道:“杀了我,然后将我丢到海中去,好吗?” 秋风冷,吹得天边的云朵遮住了月儿。 月入云,似乎月中的嫦娥也不想看到船上的一切,后悔当初的选择。 纯钧泛寒,寒光映青了秋长风的脸。他只是看着那柄宝剑,眼中却再没有剑锋般的森冷。他没有去看叶雨荷,是不是也怕叶雨荷看到他眼中的感情? 不知许久,秋长风这才转身离去,走进了船舱,重重地关上了舱门。 听到舱门大响,叶雨荷扭头望去,目光中露出分凄然,无力地坐了下来。纯钧亦是无力地落下来,无声地插在甲板上,颤巍巍的剑影在月色下,如同颤动的心弦。 叶雨荷看不透那舱门,因此并没有看到那清冷的月色透过窗子,照在了秋长风的脸上。那张脸上有分怆然、有分忧悒,可那双如星的眼不再冷酷无情,反倒带了分火热的情感。 日升日落。 大船到了吴淞,并未靠岸。因为秋长风未让船只靠岸。 海石见大船上突然多了闲杂的女人,既不会做饭,也不会划船掌舵,违背了秋长风提出的要求,不由得惶惑。他搞不懂这女人怎么混上的大船,只怕秋长风责怪。可见那女人一直都站在秋长风身边不远,秋长风又不多说什么,他也只好将惶恐埋在肚子里,装作没有看到。 秋长风不说话,整整一船人,都是闷葫芦一样。 船过长江口时,秋长风终于再次开口命令,船入海后南行,全速前往岱山。叶雨荷是定海捕头,倒知道岱山在定海西北几百里,算是海中岛屿,颇少人烟。秋长风出海前往岱山,难道是说,那里有捧火会的党羽?一想到这里,叶雨荷一颗心不由得怦怦大跳,掌心发热。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连累秋长风。她早就打算,就算性命不要,也一定要救回秋长风。 海石并不知道秋长风这么急迫地南下就是在追命,不但追叶欢、捧火会的命,还在追回秋长风自己的命。但他知道既然秋长风吩咐,他就要全力做到。 船一出海,就三帆张起,众水手用心,乘风破浪地南行。 海石话虽少,但经验极老。对长江口到岱山这段海程颇为熟悉,哪里有滩、哪里有礁,他清楚得有如手纹一样,闭着眼睛都能驾驶行船。 大船南下,只见日头升起落下。在新月渐圆的一个傍晚,海石来报,深夜就能驶到岱山。 秋长风却没有进一步的吩咐,只是点点头,似乎目的地就是岱山。 这些日子来,叶雨荷每次看到日升月起,心中却是有着说不出的焦急。海上日升月起,本来壮阔绚丽,会带给人无尽的希望、幻想。可是,到如今,每一天过去,就意味着秋长风向鬼门关更近一步…… 终究有些忍耐不住,见到秋长风还是坐在甲板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天上的明月,叶雨荷终于再次走过来,挨着秋长风身边坐下来。 秋长风只是望着明月,可他那一刻的脸色,好像被温柔的月色感染,居然没有再扭头回舱。 叶雨荷也在看着明月,目光中突然有感慨道:“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海石在旁,肯定不明白。但她知道,秋长风肯定会明白。 不想秋长风只是淡淡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不知道,你难道知道?” 叶雨荷缓缓转头,用那比水波还温柔的眼神望着秋长风,避而不答道:“我以前认识过一个人,他很像你。” 秋长风不语。他很少说废话,似乎也对叶雨荷的以前不感兴趣。 叶雨荷凝望秋长风道:“我只见过他一面……可我一直忘不了他。”此情此景,她突然谈论起另外的男人,实在有点煞风景。秋长风也皱了下眉头。叶雨荷似乎没有留意秋长风的不快,继续道:“可更准确地说,我连一面都没有见过他。” 秋长风终于开口道:“哦……他是隐形的?” 叶雨荷摇摇头道:“他不是隐形的,只是他救我的时候,戴着个面具。他救了我后,在刻骨寒冬中,亲手为我做了一碗冬菇面,那是我吃过最好的一碗面。可我当时竟还感觉有些遗憾,因为比起我小时吃的面而言,那面还少了些佐料……”她眼中晶莹闪亮,那眼波凝在秋长风脸上,从未移动。 终于叹口气,叶雨荷喃喃道:“可我很久以后才明白,其实一碗面好吃与否,不看它有多丰富的材料,只看是谁做的,你说对不对?” 秋长风只是望着苍茫神秘的大海,并不出言。他苍白的脸上也有海一样的神秘,其中似乎也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叶雨荷望着那张脸道:“我最恨锦衣卫!我见到你的第一眼,知道你是锦衣卫,我就讨厌,可我从未想到过锦衣卫中也有好人。你不像个锦衣卫……” 秋长风冷冷地打断道:“你错了,没有谁比我更像锦衣卫。锦衣卫并非你认为不好,他就会不好……” 叶雨荷从未想到秋长风突然会变得激动,喏喏半晌,终于不想反驳,只是道:“不止是我,他们都这么认为……” 秋长风望着那辽阔的海面,突然叹口气道:“他们认为不好,却不是我们不做好的借口。我们何必管他们的看法?”叶雨荷看着那坚毅的表情,心中突然有分颤抖,就听秋长风道:“你见过大树中的一只蛀虫,有可能连大树都会厌恶。可你却没有留意,一直都是这大树为你们遮住了风雨。你们执著那虫子的丑恶,似管中窥豹,岂不可笑。” 叶雨荷若有所思,半晌才道:“但那蛀虫……让人怎能视而不见?”见秋长风不语,叶雨荷神色间陡然带分激动。她想说什么,却又强行抑制,目光投向墨绿的海面,低声道:“我给你说个故事,好不好?” 秋长风不语,即不赞同,也不反对。 叶雨荷却当他是同意了,脸上露出缅怀道:“或许你说得不错,锦衣卫本身并无好坏,好坏与否,只看行事的人。权力在有些人手上,可祸国殃民,但被另外一些人使用,却可造福百姓。我就认识一个好官,他的权力不小,但做的都是为百姓的事情。当年我还很小,我爹是北方人,是在秦淮河认识了我娘……” 她沉湎在往事中,脸上露出既幸福又感伤的表情,她却没有留意到秋长风眼眸的余光正在看着她。 叶雨荷顿了片刻,脸上有些异样道:“我娘……出身不好。可我爹还是义无反顾地娶了她。他们第一次见面,娘亲给爹做的就是冬菇火腿面。我出生后,亦是喜欢上吃这种面,因为这种面,不但好吃,其中还有……” 她没有说下去,但知道秋长风会明白她的意思。那碗面不但是她父母情感的见证,还包含了叶雨荷童年欢快的时光、美好的记忆、难追的流年…… “可人生的欢乐总是短暂。”叶雨荷如此说的时候,脸上带分淡淡的伤感。她显然并非如表面上看起来的冷。她如此冷漠,不过是经历无数风雨,这才养成保护自己的一种性格。 “我爹得罪了朝廷的权贵,那权贵要将他置于死地,对他诬陷,竟然要将他流放海外。那海外蛮荒之地,一经流放,百死难生。幸好那个权力不小的好官拼命保住我爹,朝廷只是将我爹贬到了定海。不过我爹身子孱弱,到定海没有多久就去世了。我娘出身虽卑微,但为了我,一直没有再嫁,她含辛茹苦地将我养大。可若是没有那好官的暗中接济,只怕我们母女多年前早就死去。我也永远忘不了,我和爹娘被流放时,遭到的羞辱、打骂……” 秋长风望着叶雨荷道:“因此,你虽是出身官宦家的小姐,可后来反倒习武,只是因为……你不想再被人欺凌,同时保护娘亲……或许还有点想要为父报仇的意思?” 叶雨荷身子微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秋长风,没想到他竟然一语道破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良久,她才缓缓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我当初习武,的确是想为我爹报仇。可那仇人,已经死了。不过,那帮助我家人的好官,也已死了。” 秋长风突然道:“你说的好官难道是解缙?” 叶雨荷闻言,只感觉一个炸雷响在耳边,脸上陡然血色尽去,失声道:“你如何知道?” 秋长风望着天上的明月,淡淡道:“这世上,还有我们锦衣卫不知道的事情吗?你真的以为你一个浙江的头名捕头,就可随意留在公主身侧?” 叶雨荷脸色变冷,心中更冷,许久才道:“你调查过我的底细?” 秋长风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没有,但锦衣卫有。” 叶雨荷暗自心惊,许久才道:“不错,我说的好官就是解缙解大人!”情绪陡然激动起来,瞪着秋长风道:“解大人就是死在你们锦衣卫的指挥使纪纲之手。有他这个蛀虫,你让别人如何看好锦衣卫?”心中又想,虽说是纪纲杀了解缙,可纪纲终究是个锦衣卫,所行之事当然是奉天子的命令,如此看来,杀死解缙的幕后之手却是朱棣。她虽身为浙江府捕头,但对朱棣行事,也是心怀不满,更何况…… 不待想下去,就听秋长风冷冷道:“你不看好能如何?” 叶雨荷不想秋长风有这么一答。怔了半晌,这才惨然道:“不错,我不能如何。你们锦衣卫行事,本来就是飞扬跋扈,何管别人的想法?可朝廷那次做得太过了。他们杀了解大人还不够,又将他的家中老少尽数流放到塔亭。我后悔不能救出解大人。听说这消息后,我就赶赴塔亭,见到了解大人的家人。他们受到的待遇比我当年还惨过十倍。” 秋长风脸上也有分黯然,并不再说什么。 叶雨荷却不罢休,恨恨地咬着贝齿道:“而纪纲看起来还不肯放过解大人的家人。我气愤不过,就乔装刺客,刺了他一剑。只恨我功夫不精,未能一剑刺死他。” 秋长风嘴角突然带了分讥诮的笑:“纪纲额头的剑伤原来是拜你所赐。你这般胆子,我实在佩服。” 叶雨荷道:“不错,他额头的剑伤就是我留下的!你是他的属下,若要请功,不妨把我抓了去!” 秋长风看也不看叶雨荷,轻淡道:“你当然应该知道……我现在忙着保命,顾不得请功的。” 叶雨荷微愕,看向秋长风的左手,神色缓和下来,低声道:“我知道……你舍不得的。你若要抓我,当初就会抓了。” 秋长风皱了下眉头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叶雨荷看了秋长风良久,心中困惑,只是在想,我想了许久,他一定是当年救我的人。只是听他这般口气,对当年的事情好像全不知情,难道……是我猜错了? 沉吟片刻,叶雨荷方道:“当初我刺伤纪纲,但也受了伤,本来逃不过纪纲手下的追踪,可不想那冰天雪地的夜里,突然有一人戴着面具出现。他不但为我击退了追踪来的高手,还送我出了塔亭。那时候,我饥寒交加,又有伤在身,还不服水土,竟大病不起,昏迷过去……我睡梦中,听有人好像在弹琴,念的是宋人做的一首小词——那是我娘在我小时候常念的一首词。可我醒的时候,不见琴,那人也没有念词……我几乎以为是梦境。” 她一直以为是梦境的。可她终于知道不是,因为在牛家村的夜晚,她又听到一人念了那首小词,如梦中一样。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 秋长风还是不动声色,只是道:“或许你真的在做梦罢了。” 叶雨荷若有深意地看着秋长风,又道:“他后来照顾我几日,曾为我做过一碗冬菇面。当时我竟不知足,对他说……可惜少了些火腿。可那冰天雪地,他又如何去寻火腿?” 秋长风笑笑,笑容中却有说不出的萧索:“他就算寻到火腿又如何呢?” 叶雨荷眼中已有泪痕道:“我直到几日前才知道,原来我说的话,他从来没有忘记。就在几日前,他终于为我再次要了碗想吃的面。而在牛家村时,他再为我念了一遍娘亲曾经念过的词。我真的很笨,笨得他到了我身边、一直默默地保护我,我竟还不知情。”说到这里,她霍然出手,一把抓住了秋长风的手腕,泣声道:“长风,你就是当年在塔亭救我的那人,对不对?” 秋长风依旧是木然的神色,可那一刹那间,漫天繁星的光华好像尽数落在他的眼眸中。他不语,只是扭头望向海天深处。 海阔天高,他的一颗心,好像比天还苍茫,比海还要深沉。 两颗泪珠流淌过那雪白的双颊,叶雨荷哽咽道:“可这些事情,你为何一直不对我说?我一直不解你为何对我这么好,金山、荣府几次舍命救我,就像我不解当年你为何不留一言地离去一样。可我知道,你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冷漠,你也不是那么冷酷的人……” 秋长风霍然扭头,目光虽火热,但脸色更冷,他一字字道:“你错了,我是!” 叶雨荷怔住,任凭泪水流淌,只是摇头,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秋长风缓缓道:“你实在是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塔亭,也从没有去过那里……” 叶雨荷摇头,喃喃道:“不会的,你骗我。到了这时候,你还在骗我?为什么?” 秋长风冷笑道:“不错,我一直在骗你。我在金山救你,因为我怀疑你是凶手,我在荣府救你,不过是我逞强好胜。我若早知道叶欢那一剑会让我中青夜心之毒,让我只有百日的生命,我倒宁可那一剑刺中的是你。” 叶雨荷泪在流,却松开了手。秋长风的话,句句如刀,割得她心中绞痛。 “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伟大,我也没有你那么天真。”秋长风嘲弄道,“你还记得我让你打过雷三爷一巴掌吧?” 叶雨荷茫然地点头,不知道秋长风为何要提起此事。 秋长风冷笑道:“其实我早就怀疑雷三爷有问题了。他尾指有灼烧的痕迹,而且手指的痕迹显示,他不但练过武,而且武技很高。可他故意装作没有心机、也没有武功的样子,宁可挨你巴掌也不还手,这说明他心机很深,有所图谋。我也知道他是秦淮河花会那个雷公子的爹爹,立即想到他可能和捧火会、东瀛有关。” 叶雨荷回忆起当初的情形,心痛中不解问道:“你如何得知?” 秋长风道:“当初我中计上了画舫,和那假装云琴儿的女人谈话,她竟对当时汉王船上的事情了如指掌,那时候我就很奇怪。那船上的事情,只有汉王、我、孟贤和那几个公子知道。汉王和他的手下,当然不会说及此事,泄漏那件事的只有可能是荣华富、雷公子、贝子尹和江南飞四人。” 叶雨荷不想秋长风思绪这般缜密,事情过了许久,他对往事疑点竟然还能剥茧抽丝般地分析:“因此你见到了雷三爷,就怀疑雷公子和忍者勾结,泄漏了汉王船上的事情。而你一直怀疑雷公子,也就更加肯定雷三爷有问题?” 秋长风冷冷一笑道:“不错。我不但知道雷三爷有问题,而且感觉乔三清也有问题,但我未对你说,也未对张定边说。我就知道,我一受伤,他们肯定不会容下张定边……” 叶雨荷脸色惨白,点头道:“因此你当初故意装作伤得很重,让我担心,让他们放松警惕?你故意不说出雷三爷的问题,因为你本来就想利用他暗算张定边?” 叶雨荷说到这里,惊心动魄,从未想到其中竟还有这般勾心斗角的波折。 秋长风放声大笑道:“不错。你现在终于知道真相了吧?你不过是我利用的棋子,张定边也是,暗算张定边的事情,我也有份功劳的。”他笑容狂野,但也带了分凄凉。可那凄凉如海雾,让人隐隐约约总是看不明白。 叶雨荷咬牙道:“张定边是英雄……你不该这样的。” 秋长风笑容收敛,冷望叶雨荷道:“你错了,我就应该这样。我是锦衣卫,做事素来只求成功,不择手段。张定边是叛逆,本来就要死。我几次救你,你以为我安有好心吗?我不过是看你长得不差,想打你主意罢了。”他突然反手,抓住了叶雨荷的手腕。 叶雨荷一惊,想要挣脱,但却没有用力。 秋长风竟然再次伸手,去解叶雨荷的胸衣,笑道:“你若真想报答我,不如今晚就跟我……” 他的手已碰到叶雨荷耸起的胸脯…… 啪的一声脆响,叶雨荷再也无法忍受,用力挣脱秋长风的手,一巴掌打在秋长风脸上。 秋长风愕然之际,叶雨荷却已霍然站起,退后几步,指着秋长风道:“秋长风,我看错了你!” 秋长风伸手摸了下火热的脸颊,淡然道:“你才知道吗?” 叶雨荷又羞又愤,陡然扭头奔入船舱,重重关上舱门。 秋长风望着叶雨荷的背影消失不见,并未追去,只是神色中带了分无奈和萧索。他苦涩地笑笑,摊开左手,低头望去。 他左手细长有力,可手心一道伤痕处,青色更浓。而他中指处,两个指节都已发青,更有青线一股,向掌心蔓延。 他痴痴地望着掌心,心中亦痛,痛得有如那明月中的嫦娥——痛中还有寂寞。他不甘寂寞,但他只能寂寞,他没有选择。 夜还漫长、孤寂,让人不由得向往着日头升起。他却只能盼这黑夜没有完结。 爱虽永恒、甜蜜,让人不忍分割离弃,但他只能亲手将其终结。叶雨荷伤心失望的时候,他何尝不是如此,但他必须要让叶雨荷退却…… “这青线一直蔓延,百日后,就会沿着手指、手心、手臂到心口。那时候,就无药可救了,是不是?”一人轻声问道,问声中带分颤抖。 秋长风霍然抬头,才发现叶雨荷不知何时,静静地立在他的身前。 明月如镜,照不尽她眼中的泪影伤悲…… 秋长风眼中光芒黯淡下去,脸色又要冷下来:“你回来做什么?难道准备要陪我……”不待他再说,叶雨荷跪了下来,轻轻地依偎在他怀中,泪光如星。 那莹玉般的脸颊有着说不尽的悲伤,叶雨荷幽幽道:“长风,你真以为我不明白你的心?” 秋长风还待冷笑,可见到那清澈明净的眼眸,仿佛看穿了他最软的心弦,竟再也笑不出来。 “你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不想拖累我,不想我去冒险,因此你故意把自己说的不堪,只想让我走。”叶雨荷泪痕满面,咽声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隐瞒往事,也不知道你为何一直对我这般好,或许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但我这辈子怎能忘记你的好?你要我陪你,我就陪你……”她不待秋长风再说,伸手解开了青衣,露出如雪如脂的肩头。 月色撒在那削肩上,流动着让人目眩的光华,如同嫦娥广寒宫的独舞,美丽带着分落寞。 她还待再解,却被秋长风一把按住。她的手虽冷,但秋长风的手却火热。 叶雨荷泪眼盈盈,望着秋长风道:“你中了毒,只有不到百日的生命。可你不知道,我亦是中了毒……” 秋长风一凛,忍不住摸了下叶雨荷的手腕,转瞬冰冷道:“我看不出你中了毒。” 叶雨荷黯然道:“原来你还是关心我的。我中的毒是你下的——是心毒。这种毒也是无药可解的。” 秋长风一震,那冷冷的面容终于带了分惘然。 海阔流远,星平似灯。 月如挽歌,撒下万千光辉,照在叶雨荷凄然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忧悒情深。她只是望着那苍白迷惘的脸庞,轻声道:“事到如今,你真的以为我离开了你,还能活下去吗?” 第七章 挑 战 月色如歌,涛声如诉。 如此月色下,就算波涛的声音都温柔了许多。如此月色下,就算秋长风那如岩石般的冷漠也有了分改变。 他不是铁石心肠,他其实热情如火。 望着那依稀如昨的面容,如雨后梨花,对他述说着千般柔情,他又如何能再硬得下心肠? 不错,中了青夜心,若无离火,百日内必死。 在海上漂泊多日,他的生命连百日都已不到,甚至已看不到几次阴晴圆缺。但有他相思一生的女子对他如此倾心相爱,就算立即死了又何妨? 他想到这里,终于颤抖地伸出手去,就要搂住那同样颤抖的肩头。他或许不想再做什么,抑或是觉得,此生能有此刻相伴,就已今生无憾。 叶雨荷轻轻地依偎在他怀中,也忘记了一切…… 就在这时,天地间突然轰的一声大响。紧接着船身剧烈一偏,有海水如潮般蒸腾,扑到了甲板之上。 秋长风本已心醉,可危险一至,立即恢复了往昔的警觉。他坐在那里,看似百年枯木,但身形一展,就如翱翔万里的苍鹰。 水花才至,他就带着叶雨荷退到船舱东侧,警惕地望着大船的西方。 原来,不知何时,一艘大船竟到了他所在的船旁不远。秋长风这艘船三桅两层,可算大船,但与西侧来的那艘大船一比,就如孩童的玩具一般。 那大船长达十数丈,三层之高,有五桅高耸,海上行来,直如陆地的楼车云台,睥睨雄霸。大船船舷两侧有炮台林立,铜色炮口如同怪兽之口,夜幕下颇为嶙峋狰狞。 原来方才那大船放了一炮,击在了秋长风乘船不远处的海面上。 海石冲上甲板,嗄声道:“秋公子……有敌……” 秋长风早就轻拉叶雨荷的衣衫,为她掩盖如雪的肩头,神色又恢复平静道:“不用怕……是官府的船只。”他目光锐利,借月色看出那船上是大明的旗帜,心中略有诧异。 海石闻言色变道:“那……如何是好?”他常年行走江河海域,知道海域上最难对付的不是海盗,而是官兵。 大明的海军,远比海盗还要凶悍很多。 那只大船上已有人喝道:“尔等听着,船上之人全部走上甲板,等待搜查,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海石暗自叫苦之际,叶雨荷心中却有分淡淡的失望。茫茫大海中,她心中本有分绝望,不信秋长风能在剩余有限的日子内找到离火,她其实只想静静地陪秋长风度过最后的日子。 秋长风若死,她就陪他死好了。 可是,平地又起波澜。她知道这本属于他们两人最后的日子即将过去…… 船上的水手舵手见此变故,不敢违拗,纷纷上了甲板蹲下来。两船相靠,那大船早搭来长板,有数十官兵顺着长板到了这船,片刻将众人围了起来。那些官兵各个持枪拿盾,神色肃然。 海石一看那些兵士的装束,就认出是观海卫的官兵,心中不由得奇怪。因为观海卫是大明靠海的一卫,海石他们的船只目前还在观海卫以东数百里的海域,远在观海卫巡防的势力范围之外。 这些观海卫的兵士,突然出海数百里巡防,难道说有什么惊变发生? 最让海石心惊的是,那些兵卫中为首那人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赫然是朝廷第一卫——锦衣卫的打扮! 锦衣卫居然统领观海卫的官兵。不用问,沿海肯定有大事发生。海石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忐忑,可更心惊的是,那个锦衣卫居然走到秋长风的面前,神色萧冷。 秋长风看着走到近前的锦衣卫,镇静自若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能在这里见到孟兄,倒让在下意料不到。” 那锦衣卫赫然就是孟贤。 孟贤见到秋长风,也大是意外,可脸上还是一本正经道:“秋兄来此,可是有上师的吩咐?”见秋长风摇头,孟贤神气起来,公事公办道:“秋千户难道不知道,汉王早就下令封锁海宁、观海、临山、昌国四卫周边三百里的海域,寻常船只不能通过。秋千户不得号令,擅入这封锁的海域,只怕就算身为锦衣卫,也难逃责罚吧?” 他这一说,船上众人都是心中大惊。 海石惊的是,秋长风竟也是个锦衣卫。海石出海之前,从未听到这封锁号令,想必是出海后,号令才出。他们不知规矩,擅入海域,只怕都有砍头的罪过。叶雨荷却吃惊汉王行事的霸道,要知道海宁到昌国四卫的地域,几乎跨越海岸线千里,覆盖了浙江沿海大半海域。汉王这般行事,所为何来? 秋长风心中微有奇怪,暗想本来是赵王带锦衣卫赶赴定海,剿灭乱匪倭寇,为何汉王也来到这里,难道说……其中又发生什么变故? 心思转念间,秋长风笑道:“孟兄说笑了,大伙这么熟悉,孟兄当然会网开一面,不会小题大做,对不对?” 孟贤闻言,脸色一板道:“秋千户此言差矣。国有国法,军令如山。汉王既然下令,我等就应遵从,若无特别任务,就不能因为身份缘故,破坏国家法纪。秋千户擅闯封禁海域,本千户虽认识秋千户,但也不能徇私枉法。你说是不是?”顿了下,喝道:“来人,将秋长风拿下!” 他一直被秋长风骑在脖子上,这次有机会整下秋长风,决不能放过。若是放过机会,他就不叫孟贤了。 那些兵卫上前,长枪已逼到秋长风身侧。叶雨荷蹙眉,才待拔剑,秋长风怕她冲动,用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含笑道:“孟兄等等……” 孟贤大公无私道:“等什么……秋千户若想要收买本千户,可就找错人了。” 秋长风伸手入怀,掏出一张泥金帖子,向孟贤一展道:“孟兄不妨看看这帖子再说。” 孟贤本来打算,不管秋长风如何施展如簧巧舌、掏出什么,都要先将他押入大牢再说。他懒洋洋地向帖子望去,陡然间打了个哆嗦,颤声道:“驾帖?”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秋长风掏出的是驾帖——大明横行无忌的驾帖。 驾帖一到,如天子亲临。驾帖一出,文武百官均要尊驾帖为先。驾帖上若让人死,人不得不死。 这不是大明锦衣卫的规矩,而是永乐大帝朱棣立下的规矩——持驾帖者,拥有先斩后奏的大权! 就因为这样,驾帖素不轻出。就算纪纲这种人,这辈子动用驾帖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可就是这样的驾帖,如今竟持在秋长风之手? 孟贤惊疑不定,只感觉秋长风笑容如刀,蓦地软下来,忙喝道:“快,快退后,我不过是和秋兄开个玩笑,你们怎么都当真了。”他方才公事公办,一口一个秋千户,这刻见到秋长风竟有驾帖,马上转了风向,又叫起秋兄来了。 秋长风将那驾帖缓缓放回怀中,淡淡道:“原来孟千户是在开玩笑,我还差点当了真。几乎想要动刀砍了几个,然后再向圣上禀告有人不尊驾帖之罪。” 孟贤差点跪了下来,一把握住秋长风的手腕,脸上堆起层层叠叠的媚笑:“秋兄素来是个风趣人,小弟许久未见,甚为想念。这不,见了秋兄忍不住打趣。别说你有驾帖,就算你没有驾帖,又冒犯了汉王的法令,小弟看到兄长前来,还能说什么?就算小弟担当罪名,也不会对兄长如何呀。秋兄,小弟若有什么做的让你误会的地方,还请秋兄莫要见怪。” 秋长风也笑了起来:“我怎么会见怪,反正就算误会了,砍的也是你的脑袋,与我何关?” 孟贤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心中骂娘,脸上赔笑,听秋长风又道:“孟千户,不知道纪大人在哪里?” 孟贤不敢怠慢,笑道:“纪大人就在那大船上,秋兄可是想见吗?小弟这就给你引见。” 叶雨荷闻言微震,心中凛然。当年纪纲雪埋了解缙,又对流放到塔亭的解缙家人百般虐待,叶雨荷气愤之下,行刺纪纲。往事如烟,当年叶雨荷虽没让纪纲见到真面目,但乍闻纪纲就在不远,还是暗自心惊。 秋长风若有意无意地看了叶雨荷一眼,说道:“那烦劳孟兄了。” 孟贤立即撤了兵士,前头带路。秋长风这才松开了手,低声道:“你见到纪纲……莫要冲动。” 叶雨荷心中黯然想道,难道在你心中,一直都觉得我是这般不知轻重吗?我的确和纪纲有恩怨,但眼下你性命攸关,天大的事情我也会放在一边,怎么会招惹这无关的事情呢? 望着那有些萧索的背影,突然又想,可他这般吩咐,当然还是关心我。他只余百日不到的性命,但心中还只记挂我的安危。叶雨荷想到这里,又是甜蜜,又是心酸。 秋长风上了那气势恢弘的大船,见到灯火照耀下,高台上坐着一人,眉心皱纹如刀,神色阴沉,正是纪纲。 孟贤早走到纪纲身侧,低声说了几句,又指了下秋长风。 纪纲眼中微有诧异,但转瞬又回到阴沉的神色。秋长风上前施礼道:“秋长风拜见指挥使大人。” 纪纲点点头,并不起身,目光中多少带分深意道:“秋千户,你带船来此,所为何来?”他口气并不友善,甚至还带了分敌意。 秋长风心中暗想,我短短三年间就到了千户的位置,这半年来,更是得上师的信任,锋芒大露,别人羡慕。但纪纲为人心机深沉,对权位把持心重,想必是感觉我对他的指挥使一位是个威胁,这才如此冷漠对我。 转念之间,秋长风有了主意,说道:“卑职有紧要秘事向指挥使大人禀告。还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纪纲看了眼左右,淡漠道:“这些都是我的心腹,你但说无妨。” 秋长风微皱了下眉头,终于开口道:“不知道指挥使大人可知道上师的死讯?” 纪纲饶是沉稳,亦是脸上变色道:“你说什么?”原来姚广孝虽死了多日,可消息一直处于封锁状态,就算南京城中,知道此事的人都少,到如今这消息亦没有传到沿海。纪纲并不知情。 要知道,姚广孝是大明天下仅次于天子朱棣的人物。他的死讯,纪纲怎能不紧张? 四下望了眼,纪纲立即道:“全部退下,孟贤留下就好。” 刹那间,大船甲板上空空荡荡的只余纪纲、孟贤和秋长风三人。 秋长风将金山之行大略说及,甚至将张定边、叶欢、金龙诀的事情也如实禀告。可他并没有将自己身中剧毒一事提及,他也知道,纪纲不会管他生死,说不定知道他中毒后,反倒会很是开心。既然如此,他何必多说? 孟贤听到在秋长风的卫护下,姚广孝还是身死,云梦公主竟也失踪,不惊反喜。虽然听秋长风说,姚广孝死时,秋长风不在身边,孟贤却觉得这不过是秋长风在推卸责任,心中不由得意,只感觉这次纪纲定不会放过秋长风。 纪纲一直默默倾听,听到金龙诀能够改命,也不由得悚然动容。听完一切后,脸色反倒和缓些,沉默片刻才道:“这么说,你南下一是追踪叶欢的下落,一是要寻访公主的下落。公主失踪,当然也和叶欢有关了?” 见秋长风点头,纪纲又道:“看来捧火会和东瀛倭寇早就勾结,倭寇行事,有捧火会暗中支持了?” 秋长风点头道:“多半如此。因此阻止乱党借金龙诀改命,和打击倭寇一事,本是合二为一的事情。” 纪纲缓缓道:“如果叶欢是捧火会的人,又派人刺杀了排教教主,那么说,他很可能手握离火和夕照,还有金龙诀,唯独欠缺的就是青帮的艮土……”他毕竟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多年,若论头脑,也是极为清晰。 秋长风沉思道:“指挥使所想的很有道理。因此我在金山一事后,早将事情如实禀告给圣上。想圣上英明,定会向青帮索要艮土。但怕只怕捧火会早就发动阴谋,同时向排教、青帮下手。” 纪纲点头道:“因此你建议圣上两路出击,一路索要艮土,一路却来剿灭捧火会。其实只要剿灭捧火会,抓住叶欢,就能取得金龙诀,阻止……他们改命。” 秋长风赞叹道:“指挥使英明。” 纪纲脸上露出分难得的微笑,起身离座,竟拍拍秋长风的肩头道:“唉……这件事其实你也尽力了,无论是谁,都做不了更好了。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们必须和汉王商议,再做决定。我带你去见汉王。” 秋长风立即道:“卑职遵命。”可又有些不解道:“指挥使大人,圣上不是让赵王和大人一起剿灭倭寇吗?” 纪纲笑笑,低声道:“其实圣上还是觉得汉王领军最好。圣上虽派赵王来沿海,但毕竟不放心,因此随后让汉王也到了沿海。赵王初到沿海,不知倭寇的狡猾,居然吃了两次败仗,虽然伤亡不多,但……”顿了下,纪纲继续道:“眼下还是汉王领军的。” 秋长风醒悟过来,低声道:“指挥使大人,卑职不知轻重,违背了汉王的封海之令,到时候还请指挥使大人多多美言。” 纪纲笑道:“小事一桩了。不过,见到汉王,只怕会有事情要你去做,到时候,你可要尽心尽力。” 秋长风只是微笑,心中却有些奇怪,不解纪纲、汉王有什么事情要他去做。但他见纪纲不语,竟也能忍住不问。 孟贤听了,眼中又露出嫉恨的光芒,不解纪纲为何转眼间又对秋长风另眼看待。 纪纲下令大船转舵回航,至于海石一帮人等,只是命他们回返,并不为难。海石等人千恩万谢地离去,叶雨荷自然留在秋长风身边。纪纲早知道此女是定海捕头,一直和公主关系甚好,对其倒还客气。叶雨荷见到纪纲,虽还想一剑杀了他,但终究还是压住心中的念头,对纪纲视而不见。 清晨时分,大船近一海岛,纪纲解释道:“那海岛叫做东霍群岛,汉王眼下带兵驻扎在那里。” 一路行来,秋长风已了解眼下沿海的情况。 原来,自普陀命案发生后,倭寇益发的嚣张,公然聚众在沿海为乱。沿海的百姓受其骚扰祸害,苦不堪言。 大明虽在沿海也布有卫所精兵,防止祸患,但毕竟难以面面俱到。倭寇只是四处骚扰,并不和大明官兵应战,一见不好,就会退到海上,逃之夭夭。 赵王朱高燧才来观海时,倭寇正盛,烧得四处火起。赵王见这种情况,立即命观海卫出兵剿匪,不提防倭寇竟然趁观海卫空虚的时候,遽然冲击观海卫,烧毁了观海卫的卫所。 若非汉王朱高煦及时赶到,赵王差点死在观海卫。 此战后,汉王顺理成章地再次接管了天策卫,动用兵符,集结沿海诸卫的兵士,全力剿灭倭寇。倭寇见状不好,尽数退到海上。 汉王并不罢休,竟封海运三百里,命沿海船只不得号令不得擅自出海。而汉王更是亲自领兵出海,兵驻东霍群岛,和观海卫遥相呼应,伺机剿灭倭寇余众。 东霍海港有数十小岛围绕,沙顷万里。叶雨荷前来时,只见风平浪静,沙鸥飞天。等大船绕过一座小山,到了一处海港时,叶雨荷却不由得吸了口凉气。 那海港极大,海面碧波荡漾,本是极为赏心悦目的风光。但那海面上,却有千帆如林,船平如岸。 无数大船静悄悄地停泊在海港,一眼望去,难以尽数。 叶雨荷也算常年在海岸,但往日看到的大船加起来,也不如这里的船多。船虽多,但并不错乱,大船之上,更是不知有多少官兵护卫。 最让人惊心的不是大船铜炮,官兵戟寒,而是海港中难以想象的静寂。如此繁多的船只,如此众多的士兵,可整个海港内,却蔓延着难以言传的静寂。无人敢高声喧哗,甚至海涛拍岸之声,远远传来,都是清晰可闻。 这种森然的军纪下造成的肃然,就算叶雨荷见了,也是不由得震惊。她暗想,都说汉王随朱棣曾在靖难之役南征北战,英勇威猛,铁血无敌,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纪纲一行下了大船,换乘小舟前往众多巨舰中最高的一艘。 那艘船长达二十多丈,船上竟有五层,人在船下,只感觉仰望如山,高不可攀,大船之高耸,实乃叶雨荷生平仅见。 那船有七桅。叶雨荷上了大船后,见到大船的舵叶居然都有两丈之高,一望有如天上巨灵神使的兵刃,更是骇然。 纪纲脸色阴沉,到了这大船上,却多少挤出分笑容。众人由兵卫引领,从那广袤的甲板上,一直行到了主舱之前。 一路上,兵卫林立,各个如铁铸铜塑,不苟言笑。 纪纲心中叹气,暗想这种气势威严,几乎不让圣上。汉王如此行事,当然是想传递一个消息,他才能继承朱棣的衣钵,他才最有资格当上太子。 如今太子、汉王之争如火如荼,汉王当然想借这次战役,确立无上的威信。 如果纪纲不得不选择,他能把八分赌注放在汉王身上,他真的认为,汉王迟早能得到太子一位。 舱门前站着一人,豹头环眼,魁梧壮硕,正是汉王手下的二十四节之一——惊蛰。 见纪纲前来,惊蛰只说了一句话:“王爷在用膳。”竟不将众人引入船舱。 纪纲心中不满,却只是笑道:“那好,我们等等也无妨。”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虽对朝臣下手并不客气,但对汉王、太子这些人,却从不嚣张。因为他知道,皇帝老了,这两人,迟早有一个会登上天子之位。既然如此,他纪纲以后还要做指挥使,对汉王和太子,还是要谨慎从事。 秋长风却皱了下眉头,昂声道:“军情紧急,天子都是忧心忡忡。汉王身在疆场,难道会认为吃饭比对敌还要重要?” 惊蛰与秋长风两次交手,一直对他没什么好感。见秋长风对汉王不逊,才待出手教训秋长风,就听到一个声音从舱内传来:“让他们进来吧。” 惊蛰听到是汉王的声音,立即恭声道:“是。”恶狠狠地望了秋长风一眼,转对纪纲道:“指挥使请进。” 纪纲看了秋长风一眼,示意赞许。他当先进了船舱,秋长风、孟贤紧随纪纲其后。叶雨荷才待入内,惊蛰伸手拦阻道:“这里女人不能进。” 叶雨荷一怔,见秋长风望过来,缓缓摇头。叶雨荷不语,退到一旁。 那船舱极大,直如陆地宫殿一般。里面只有一张椅子。汉王的地盘,好像永远只有他一人的座位。 汉王还是一如既往——孤高、肃然、简洁、干净。谷雨、霜降立在汉王身后,如同他的影子一样。 汉王虽让众人入内,但还是静静地吃着早饭。等咽下最后一口还带着分血丝的上好小牛肉后,又喝了口西域进献的葡萄美酒,汉王这才用雪白的丝巾擦了下嘴角,抬头望向众人道:“何事?” 纪纲立即上前施礼,将秋长风说的事情详细再说一遍。 汉王坐在那里,听纪纲述说时,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掌,那带着血紫之色的尾甲缓慢地屈起伸展。听到姚广孝之死时,那尾甲停顿了片刻,终究没有发问。而在听到金龙诀改命一说时,汉王却是扬了扬眉。一直到纪纲说完,汉王这才抬头,望向秋长风道:“你说上师让你毁去夕照,但你认为夕照可能落在捧火会之手。那个什么金龙诀甚至可以改命?”他嘴角带分嘲弄之意,看起来对金龙诀改命之说,根本是不信的。 秋长风只是回了一个字:“是。” 汉王淡淡道:“既然如此,你奉上师之令去找夕照就好,何必来找本王?上师虽去了,可他的命令依旧有效的。” 船舱静了下来。 孟贤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心中暗道,秋长风呀秋长风,你自以为聪明能干,但几次得罪了汉王,现在终于尝到了恶果吧。上师身死,公主失踪,你茫然没有头绪,这才只能求助指挥使和汉王。但汉王怎会帮你? 半晌后,秋长风开口道:“卑职认为捧火会这次深谋远虑,不能小觑。为尽职责,才觉得有必要向汉王禀告此事。如果汉王认为卑职多此一举,卑职告退。”他施了一礼,转身向舱门行去…… 汉王望着秋长风的背影,目光露出分古怪。眼看秋长风就要走出舱门,汉王突然道:“等等。” 秋长风止步。不待汉王开口,舱外那霹雳猛将突然入内,大声禀告道:“汉王殿下,赵王请见。” 汉王一扬眉,点点头道:“请。” 赵王匆匆忙忙地走进。他仍旧是斯斯文文的样子。入船舱的时候,似乎还认得秋长风,拱手招呼,没有半分架子,对纪纲亦是如此。等到了汉王身前,更是深施一礼道:“高燧拜见二哥。” 汉王点点头,摆了下手,立即有人摆放椅子过来。对于这个弟弟,他倒是少了几分狂傲。 赵王却不落座,满是焦急地递上封书信道:“二哥,他……竟然投书一封……你看看。” 汉王听兄弟说得含糊,皱了下眉头:“他?”早有谷雨接过书信,递给了汉王,汉王展开一看,只见到称呼时,脸色就沉了下来。 信上开头就写:“高煦吾弟……” 朱高煦身为朱棣第二个儿子,乍一看称谓,差点认为是太子写的信,可他当然知道不是!可若不是朱高炽,敢称呼朱高煦为弟弟的,还有哪个? 汉王目光一扫,就停在落款之上,那信上的落款竟是“兄允炆敬上”。汉王饶是沉冷,见到那落款,嘴角也是不由得抽搐,眼中陡然现出骇人的光芒。 兄允炆敬上。 哪个允炆?除了朱允炆,还有哪个?朱允炆终究还是回来了! 朱允炆其实早回来了。他当年仓皇从南京逃走,经过十数年精心的谋划,一心要回来取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朱棣控制中原,朱允炆无处藏身,就从海路下手,先控制了捧火会和东瀛忍者,再从定海下手,杀了以前效忠、后来背叛他的臣子,然后夺取日月歌,宣告他的复出。之后再利用巧计,挑拨太子和汉王的关系,随后抢夺金龙诀进行改命。到如今,朱允炆终于不甘居于幕后,开始向朱棣宣战。 信上写道: 高煦吾弟: 素闻窃勾者诛,窃国者侯。弟父窃国之人,实为乱臣贼子,天道应击之。煦弟若知大义,当迎兄重登帝位,若忤逆不悟,当请明日羊山一战,一洗恩怨! 兄允炆敬上 朱允炆要击败朱棣,夺回天下,就要先击败汉王,从海域登陆,控制沿海,进取中原。内容简单,只因所有恩怨,众人早心知肚明,罄竹难书。 这是一封宣战书,亦是一封挑战书。朱允炆要和朱棣开始作战。他第一个对手,就是曾经的兄弟、如今的仇敌朱高煦! 汉王终于看完来信,一掌将那封信拍在桌案上,笑容中满是肃杀道:“好!” 赵王神色不安,见状忙问:“二哥,好在哪里?”他看起来久在深宫,根本不太明白人情世故,竟连汉王语气中的愤怒都听不出来。 汉王嘿然冷笑道:“朱允炆一直躲在暗处,我正愁找不到他的踪影。他肯出头和我一战,当然是最好不过。” 赵王急道:“可是……他这么多年不见,这一来就向二哥挑战,显然是蓄谋已久……” 汉王轻淡道:“他蓄谋已久,难道我就怕了他?”陡然喝道:“谷雨何在?” 谷雨立即闪身而出道:“属下在。” 汉王沉声道:“立即吩咐下去,天策卫全卫今日申时造饭,酉时出发,务必明日清晨到达羊山群岛,与倭寇一战。务求一鼓作气,击杀敌手。” 谷雨立即道:“遵令。”他快步出了船舱。片刻后,舱外号角声声,肃然肃杀中带着一种刚猛激烈之气。 军令如山,汉王令下,更是有说不出的决绝,他也的确配有这种自信。大明水军天下无敌,天策卫曾为天子亲兵,更是精明能干。无论倭寇还是捧火会,任凭再大的声势,又如何能和全力一战的大明水军抗衡? 赵王却有不安,不待多说什么,朱高煦已道:“你在定海不必出兵,静等我凯旋的消息即可。回去吧。” 汉王说得平淡,赵王却不敢违逆,只好讪讪告退。赵王虽得天子之命前来领军,可这里显然还是要由汉王掌控军权。 等赵王退出,汉王目光一闪,望向纪纲二人,缓缓道:“纪指挥使,你看本王的调度,可有问题?” 纪纲神色有分异样,半晌才道:“汉王殿下,真的是朱允炆向殿下宣战吗?” 汉王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我真是很想看看,这些年来,他究竟有什么力量,敢向父皇和我挑战。当年,我和父皇只是将他赶出南京,这次他勾结外贼,企图颠覆大明,我再也饶他不得。” 纪纲垂头不语,可目光闪烁,其中似乎竟有分骇异惊怖之意。只是汉王高高在上,倒没有留意到他的神色。 可秋长风却看到了,他见到纪纲如斯表情,心中突然也有分惊异。朱允炆回转,若真的登基,只怕在这里的人,无一例外都要死。纪纲身为拥护朱棣之人,在靖难之役也有不小的功劳,有些畏惧朱允炆的复辟也不足为奇。但这不过是常人的想法,秋长风却不这么想,他总是感觉纪纲的惊怖中,带着让人更加悚然的含义。 汉王却已望向了秋长风,缓声道:“秋长风,你如何看待本王的调度?” 秋长风回过神来,叹气道:“汉王行事,卑职无权评说。” 汉王目光一闪,淡淡道:“你但说无妨,本王赦你所言无罪。”他似乎颇为满意自己的调度,也想在旁人面前炫耀下。 孟贤见了,心中却有些奇怪,只感觉汉王本不是这样喜欢炫耀的人。可他当然不会多嘴,这地方,本来就没有他说话的地方。 秋长风神色平静,不卑不亢地望着汉王道:“卑职觉得汉王调度,一无是处!” 此言一出,船舱内又静了下来——死一般的沉寂。 霜降身为汉王手下二十四节、贴身护卫,一直站在汉王的身后,神色漠然,闻言眼中也带了分诧异。他在汉王身边许久,从未听到有人敢对汉王如此评价。 汉王脸色陡沉,一字字道:“你有胆,不妨再说一次。”他口气还很平静,但其中的肃杀之意,就算纪纲听了都是暗自惊心。 秋长风长叹一口气道:“卑职没胆。”顿了片刻后才道:“可卑职还是觉得,汉王方才的调度,一塌糊涂!” 第八章 见 鬼 纪纲一直觉得自己很嚣张,可听到秋长风竟敢如此点评汉王行事,不由得有些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 这个秋长风,看起来比纪纲还要嚣张。 但纪纲也知道,太过嚣张、脾气大的人,通常都活不长。可他并没有阻拦秋长风说话,因为秋长风的死活,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汉王居然没有喝令手下将秋长风推出去砍了,他凝望秋长风良久,竟然平静道:“究竟哪里不妥?你不妨说来听听。” 秋长风似乎早料到汉王会问,沉声道:“来信想必是说,朱允炆向殿下宣战,决定明晨在羊山一战?不知汉王可否将信给卑职一观?”他根本没有看到那封信,但只凭汉王、赵王间的只言片语,汉王的命令,就将信中内容推测得清楚。 汉王闻言,眼中闪过奇异之意,点头示意霜降将信交给秋长风。 秋长风接过书信,看了许久。那封信不过数十字,可说一览无遗,众人实在不解秋长风为何会看那么长的时间,多少有些不耐。 秋长风终于放下了书信,说道:“信纸是南京形意斋产的宣纸,纸上用的墨是徽州产的临池墨,均是富贵人家所用。信上的字体是飞白体。” 众人才知道秋长风方才看的不是字,而是信的来历。 汉王略带讶然,剑眉扬了下,问道:“然后呢……” 秋长风道:“卑职知道,朱允炆当年用的就是飞白体……” 汉王眼中露出憎恶之意,对于那个所谓的堂兄,他显然也没什么好感。但他只是平淡道:“看来他日子过得还不错。”能用得起形意斋的宣纸、徽州的临池墨,这当然说明朱允炆如今不再是颠沛流离,这点汉王也懂。 秋长风目光中有分异样,沉默片刻道:“这封信内容简单,但可说一腔战意。” 汉王冷冷笑笑,却不言语,可含义别人都明白,汉王无惧。孟贤暗骂秋长风又在故弄玄虚,但无论如何,偏偏猜不出秋长风究竟要说什么。 秋长风目光闪动道:“但我看这封信上的字却是笔法工致,一笔一画可说是极为沉稳,显然是写信之人在写这封挑战书时,极为冷静。他的冷静,甚至掩盖了他的战意。” 汉王沉默许久,问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秋长风道:“写信的人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写的这封信……”顿了片刻才道:“如此深思熟虑之人,有什么理由约汉王进行一场没有把握的战役?”不等汉王插嘴,秋长风接下去道:“朱允炆虽流亡十数年,可显然不会忘记大明水军的强悍。他就算借助捧火会、东瀛的力量,但自珍羽翼,所出计谋均是深谋远虑,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又如何会贸然和汉王硬拼,折损实力?” 说了这么多,秋长风停顿片刻,终于下了结论道:“因此卑职觉得,此战有诈。” 汉王长叹一口气道:“你只凭一封书信,算出这么多,本王也有些佩服你了。” 秋长风突然一笑:“可卑职其实还是佩服殿下的。” 汉王皱了下眉头,似不解道:“本王一时冲动,若非你提醒,几乎中了他们的圈套。这样你还佩服本王?” 秋长风凝望汉王,缓缓道:“其实汉王早知道这些的……”见汉王目光一闪,秋长风道:“汉王身经百战,如何看不出此信大有问题?汉王故作中计,想必不过是要麻痹敌人,另施妙手,卑职说出此事,倒是多此一举了。” 汉王目光一凝,定在秋长风身上良久,陡然大笑道:“好,很好。”他长笑不绝,有如雷霆般惊心动魄。等笑声止歇,他却又叹口气道:“你真的不错。” 他忽笑忽叹,倒是喜怒无常。他笑的是,秋长风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可他叹的却是,这种人才始终不为他所用。 秋长风淡淡一笑道:“既然殿下不会中计,卑职职责已到,先请告退。”他转身要走,汉王突然道:“且住。” 汉王凝望秋长风背影,表情复杂,半晌后才道:“毁去夕照、击败捧火会,其实本是合二为一的事情。本王有意借助秋千户之力,在完成上师遗愿的同时,保天下百姓安宁。不知秋千户可肯帮助本王?” 孟贤一听,眼中透出嫉恨的神色,就算纪纲脸上也有些异样。 秋长风沉默片刻,缓缓转身道:“殿下但请吩咐。” 汉王道:“秋千户,你既然看出来信有诈,可知道朱允炆用意究竟何在?” 秋长风沉吟道:“军情之事,卑职不敢擅断。不过他们既然想调虎离山,难免会有所图谋……只要汉王安之如山,他们绝不会有机可乘。” 汉王一拍桌案,赞许道:“不错,他们多半是想借羊山决战之名,行偷袭之事。如果我倾兵而出,东霍空虚,很可能被他们偷袭得手。” 纪纲立即道:“所以汉王假意出兵,却准备在东霍安排重兵,守株待兔?果然好计。”他早就猜出汉王的用意,但这刻才说出,一方面不想抢了汉王的风头,一方面也不想让汉王小窥。 汉王目光闪烁道:“不错,守株待兔的确好计,可他们若是不来呢?”纪纲怔住,倒没想到此事。汉王虽问纪纲,可眼眸只望秋长风,显然有考究之意。 秋长风反问道:“殿下这般问,难道是早有张良之计?” 汉王心中一叹,暗想这个秋长风倒真是深藏不露。他能猜出本王用诈,多半也早就想到本王的计策。但秋长风素来只说该说的话,做事可谓滴水不漏。不想再浪费光阴,汉王哈哈大笑道:“朱允炆自以为深谋远虑,却不知道本王亦作战多年,如何看不穿他的把戏?海战、陆战的确很是不同,但也有相通之处,那就是运兵作战,必须要有一个根。大明实力雄厚,本王移兵东霍,但后有观海、定海两卫支撑,根基牢固,不怕久战。他们漂泊海上,若无补给,如何能长期和本王对战?” 秋长风动容道:“殿下莫非已找到了他们的根基所在?” 汉王摇头道:“未曾。”见秋长风失望,汉王又笑道:“但本王已有八成的把握。他们多半是在岱山东北几百里外无名荒岛之中……” 秋长风喃喃道:“八成的把握?” 汉王见秋长风困惑,解释道:“其实本王这些日子以来,明里让纪指挥使巡视,控制海域船只出没,暗中却派了不少人手,征用渔船出海,找寻朱允炆海上根基所在。前往别处的船只,尽数回转,可前往那荒岛的船只,却一只也没有回来。” 秋长风暗自心惊道:“因此,殿下认为那里必定是朱允炆巢穴所在?” 汉王沉声道:“不错。朱允炆要和本王堂堂正正一战也好,偷袭也罢,他巢穴必定空虚。本王准备兵分三路,一路如约去羊山迎敌,一路守株待兔,另外一路却准备轻舟快进,趁他们出兵之际,袭击他们的老巢,争取将其党羽一网打尽。” 秋长风迟疑道:“先后有渔船在那儿失事,固可证明那里很有问题。但无论朱允炆还是捧火会宗主或叶欢,都非等闲之辈,此事说不定已引起他们的警觉!” 汉王目光森冷道:“你认为本王的手下,会泄漏本王的目的?” 秋长风沉默起来,似乎在想着什么。纪纲一旁问道:“那汉王准备派谁带人前去剿灭敌手的巢穴呢?” 汉王目光一转道:“纪指挥使,不知道你可有人选?” 孟贤一颗心颤了起来,他当然知道这是个机会。若能带兵剿灭朱允炆的老巢,当是大功一件,他若能领军,以后可能就会高秋长风一筹。但转念一想,茫茫海上,吉凶未卜,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朱允炆一腔怨恨,再加上神秘捧火会、诡异的忍者,若去荒岛,只怕功劳没有,命反倒丢在那里。 他既然这么想,当然不想纪纲选上他,可他更不想让秋长风领军。那一刻,心中可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见纪纲沉吟不语,孟贤转念一想,又差点笑出声来。他知道纪纲绝不会让秋长风领军,只因为最近秋长风实在锋芒太盛,纪纲也对秋长风有了忌惮之心。 孟贤才想到这里,就听纪纲道:“汉王,我倒觉得……秋千户智勇双全,是领军的最佳人选。” 孟贤大惊,想不明白纪纲为何如此。 纪纲当然知道自己为何这么选。他本来的确对秋长风很有戒备之心,但听到上师身死,暗想秋长风如何做都无法弥补这过错。既然如此,他就不怕秋长风抢了他的指挥使之位。又想此行险恶,秋长风若是死在那里,自然无话可说。可秋长风就算立了功劳,也不能弥补过错,反倒是他这个指挥使坐领功劳,何乐而不为? 汉王目光闪动,微笑道:“指挥使果然知人善任,倒和本王所想不谋而合。”转望秋长风道:“就是不知道,秋千户可有这胆量吗?” 秋长风环望众人,又看了眼左手,终于点头道:“既然殿下、指挥使器重,卑职当竭尽心力,怎会推辞?” 汉王一拍桌案,喝道:“好,是条汉子。本王就派秋千户为正,霜降为副手。你们带两百天策卫高手即刻出发,轻舟前往那叛逆岛屿,务必要将逆党一网打尽!” 秋长风才出船舱,叶雨荷就迎了上来,略带焦急道:“现在怎么办?”她立在船舱之外看似冷漠,心中却早就焦灼不已。 日头一分分地上升,她却在想着秋长风生死之限一日日地临近。她实在搞不懂,秋长风这种关头,为何还来见汉王,为何好像对生死一事漠不关心。 听秋长风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叶雨荷不由得焦急,嘶声道:“你可知你剩下不到九十日的性命?” 秋长风远望大船尽头处,霜降正在点兵,苦涩道:“我当然知道。”他望了眼左手,好像一夜的工夫,中指那道青线逼近掌心几分。 叶雨荷见状,霍然抓住了秋长风的手,激动道:“那你怎么还要管这些无用的闲事?”捧火会笑傲海上,行踪不定。叶雨荷知道凭借自己的能力,绝不能找到捧火会,更无法见到捧火会宗主。她关心则乱,只想秋长风能再施才智去救自身,眼见秋长风又要剿灭乱党,浪费光阴,忍不住地心焦。 秋长风远望的脸色突然冷了下来,他的手,似乎也有些僵硬。 叶雨荷从未见秋长风如斯表情,期期艾艾道:“长风,我说错了什么?” 秋长风转头看着叶雨荷,眼眸中有着说不出的坚定:“我管的不是闲事。”见叶雨荷不解,秋长风轻叹口气,缓缓道:“雨荷,我是个锦衣卫,有些事情,我一定要做。” 叶雨荷听秋长风突然换了称呼,娇躯微颤,可蓦地明白了秋长风用意,又是甜蜜,又是心酸。 朱允炆复辟,勾结前朝叛逆捧火会、东瀛忍者为乱海域,甚至天下可能因此陷入大乱。这件事极为紧迫,耽搁不得。秋长风是锦衣卫,锦衣卫虽在很多人眼中看似不堪,但关键之时,还要肩负维护大明安危的重任。 因此,秋长风虽不听命汉王,但遇大明危机关头,还是要和汉王携手铲除叛逆。 叶雨荷明白了秋长风的用意,也知道秋长风为何对她换了称呼。秋长风已把她当作最亲近的人,因此希望她能够理解。 秋波盈盈,泪眼蒙眬,叶雨荷哽咽道:“我明白……我理解,可你终究时日无多。” 秋长风望着那梨花带雨的脸庞,心中绞痛。终于伸手,轻轻地擦去那伤情的泪水,微笑道:“人怎能不死呢?我们这些人本来走的就是不归路,早死晚死有什么两样。更何况……”顿了下才低声道:“我的直觉告诉我,那里说不定就是捧火会的巢穴所在。” 叶雨荷一震,喜极而泣,才待追问,就见到霜降大踏步走过来,立即收声。霜降冷漠道:“秋千户,人手准备齐全了,不知你是否可以出发了?” 秋长风看了叶雨荷一眼,道:“现在即可。但我准备带叶捕头前往,不知霜降兄是否反对?若是不妥的话……” 霜降冷冷截断道:“汉王已吩咐,一切听秋千户的吩咐。” 秋长风点头,当下和叶雨荷、霜降等人上船出港。这次海上奇袭,亦求兵贵神速,所用行舟均是船身狭窄,比起秋长风来时所用大船都小了很多,天策卫两百人,分十艘船只装载,首尾相衔。 船一出港,秋长风立即吩咐:“船向南行驶二十里。” 霜降和秋长风同船,闻言一怔,冰冷道:“秋千户,我们要去的岛屿是东北。”他虽听汉王的命令,但对秋长风一直没什么好感。这次身为副手,见秋长风大战之际,还带个女人婆婆妈妈,心中难免轻视,见秋长风一说就错,更是不满。 秋长风神色不动,反问道:“不知道汉王让霜降兄指挥呢,还是让霜降兄听我的吩咐?” 霜降脸色冷然,凝望秋长风半晌,这才传令道:“转舵南行!” 群船转向张帆,立即向南驶去,等日到正午时,秋长风下令,让船只东行。霜降这次居然没有反对,只听秋长风命令行事。 天高海阔,阳光洒在碧海上,泛着天蓝光芒。 叶雨荷见船东行,心中微动,突然对秋长风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见秋长风凝望着天际不语,叶雨荷略带振奋道:“那无名荒岛既然是叛逆的巢穴所在,想来必定有戒备。尤其是面对东霍的方向,更会在叛逆的留意范围中。我们若从这径直前往东北,不等近岛,说不定就会被他们发现行踪。你准备兜个圈子反绕到那岛的西北。那些叛逆对那个方向自然不甚留意,我们成功的希望也就大了许多。” 她说到最后,声调提高,却是要说给霜降去听,因为她不想别人误会秋长风。霜降闻言,眼中果然有分异样,斜睨了秋长风一眼,脸色虽还阴冷,但多少和缓了些。 秋长风还是望着远方,喃喃道:“此行生死攸关,我们必须谨慎行事。茫茫海上,若错一分,只怕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叶雨荷目光清澈,如同那海面的清波:“你既然知道此行生死攸关,为何还要带上我呢?我一直以为,你会借故不让我上船的。” 秋长风缓缓转头,直视叶雨荷如梦的眼眸,突然笑道:“我眼看要死的人,拖一个垫背也是好的。” 叶雨荷微微一颤,却不像往昔般恼怒,只是轻声道:“你不用再这样了,因为我早就明白了你这个人。你看似刻薄,可从来只会为他人着想。你知道就算不带上我,我也会拼命跟你出海。既然如此,你和我一起,还能照顾我几分。” 秋长风眨眨眼睛,望向海面,故作哂笑道:“你总是把我看得太好了,你怎知我不是要你帮我拼命……”不待说完,身躯微震。 只因叶雨荷伸出柔荑,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掌道:“你为何到了如今,还不想让人看穿心思?其实相守百年也罢,只活百天也好,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秋长风手微微颤抖,反问道:“那什么才算重要?” 叶雨荷温柔地望着秋长风,缓缓道:“重要的是,我明白你的心。我希望你也能明白!”她不想说什么同生共死。她知道,秋长风若死了,她肯定也活不下去。她只希望秋长风明白,在她的心中,只要爱……哪怕一天也好。 可秋长风究竟明不明白? 有海鸥划过蔚蓝的天空,带出一道亮白的银线。 秋长风眼中好像也有闪亮,好像不懂,又好像早已明白。他不再说什么,他也知道,此刻再说什么也是多余。 他只是握住了叶雨荷的柔荑——紧紧地,如同此生的守候,温柔,可寂寞如夜。 入夜时分,快船折而北行。霜降对航海一事颇有经验,明白秋长风的用意后,甚至不等秋长风吩咐,就开始掉头转舵。 子夜,繁星漫天时,就算叶雨荷都知道,那无名的荒岛已经不远,他们兜了个圈子,终于近了叛逆的巢穴所在。 不多时,前方暗夜中已现黑影一点。 随着船只前行,那黑影渐渐变大,如同一个怪兽盘在海面。叶雨荷已看清,那是个蜿蜒数里长的海岛。岛上怪石嶙峋,树木低矮,很多地方,看起来竟寸草不生。 那荒岛上半点光亮都没有。叶雨荷见了,心中错愕,暗想这里若真是叛逆巢穴所在,为何无半点人迹,难道说消息有误? 霜降低声道:“秋千户,那里就是汉王说的无名荒岛,我们接下来如何去做?” 秋长风凝眉道:“你我前头探路,其余船只列成三排,间隔二十丈登岸。弩手准备,应付突发事变。若无事变,登岸者留守,等所有人上岸后,再进一步行动。”他并没有和叶雨荷一般的想法。汉王虽是孤傲,但绝不会拿军机开玩笑。汉王既然如此慎重,这岛上肯定会有问题。 一路行来,虽然天公作美,无风无浪,可秋长风心中却总有担忧。 他经过多年冷酷又神秘的训练,这半年来,又遇到常人一生都难遇到的险恶危机,早养成野兽一般的警觉。 他很多时候可料敌先机,一方面是凭借乾坤索的经验,另外一方面却靠本身的敏锐。 他初看到这荒岛时,内心就狂跳不已,总感觉会有极为惊怖的事情发生。但最让他惊凛的却是,他看不出危机究竟何在。 看不出的危机,才是最大的危机! 但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无论如何,他们总要去岛上看看。秋长风立即下了决定,让众人分批登岛,所列阵仗,却是为了应对突变。 霜降虽冷,听秋长风下令,也有些佩服。因为他一时之间,也绝对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他立在船头,身形微伏,一颗心也是忍不住地狂跳。 船上的天策卫,亦是知道危险已至,奋力划船。 快艇飞快地接近了岸边。 惊涛拍岸,卷起浪花如雪。他们登岸处,怪石嶙峋陡峭,寸草不生,地势颇为险要。 陡然间船身一震,快艇终于靠岸。霜降不等船稳,早飞身上了一块大石。众天策卫纷纷下船,手持硬弩,如狩猎的猎人般,抢先扼住地势要害。 石影憧憧,人影却一个不见。这个岛屿,竟像是荒芜的。 众人错愕间,可还是全神贯注,守护其余的人手上岸。 叶雨荷手按剑柄,沿乱石向北行去几步,陡然间感觉脚下一软,骇然纵起。不等下落时,秋长风已到了她的身边,低喝道:“怎么了?” 他喝声未毕,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霜降也赶了过来,眼中厉芒闪动。原来乱石的夹缝中,竟有具尸体被夹着。方才叶雨荷一脚踩在尸体上,感觉有异这才纵起。 那尸体是渔夫的打扮,看似在水中浸泡了多日,都胀了起来,容颜有着说不出的恐怖狰狞。 叶雨荷虽也见过不少死人,可见到这尸体的狞恶,她还是不由得向秋长风靠近几许。 秋长风看了尸体几眼,向霜降望去。霜降明白秋长风的意思,低声道:“是汉王派来的人。他……难道是因为船只失事,被淹死的?” 霜降见荒岛没有半分生息,又见先前的同伴这般,亦是心中困惑。 秋长风摇头道:“绝非淹死的。淹死之人会手紧腹胀。这人虽浸泡多日,看似溺毙,但手散小腹不胀,显然是被人杀死丢在这里的。” 霜降心中凛然,握紧了双拳。 叶雨荷也看出这点,低声道:“天策卫被人杀死抛尸,说明这岛上真有问题。我们该怎么办?” 这时天策卫高手尽数上岸。秋长风望着那蜿蜒诡异的荒岛,心道这荒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真的要搜寻,眼下这些人一晚也不见得搜完。更何况,众人对这里地势并不熟,敌人若有埋伏的话,这两百天策卫会不会也像金山那样? 正沉吟间,霜降沉声道:“有人也好,无人也罢。趁这月色,我们总要搜搜!” 秋长风缓缓点头,说道:“霜降兄,烦你点出三十硬弩手守住船只……” 霜降愕然:“岛屿不小,我们人手本缺,为何还要派人守船?依我之计,不如集中所有的人力,趁夜搜寻就好。” 秋长风皱了下眉头,缓缓道:“可敌人若趁我们入岛之际,毁去船只,那我等如何回转?” 霜降脸色微变,望着秋长风,半晌才道:“还是秋千户想得周到。好,我立即分配人手。” 秋长风心中却感觉有些奇怪,因为霜降久在汉王身边,绝非鲁莽蠢笨之辈。按常理来讲,秋长风提出建议开始,霜降若是谨慎,就早该明白秋长风的意思,可霜降好像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秋长风屡次能死中做活,就是因为想得更多。不过他虽想到这点奇怪的地方,却不说出。等霜降分配完守船人手后,秋长风又让霜降将其余一百多人分成四组,有三组分别从西方向东、北、南三方向搜进,若遇异常,马上回转禀告,若真遇敌交手,立即放烟火为讯。 秋长风吩咐完毕,和叶雨荷、霜降却带最后一组人手,直奔近海岸岛屿最高处,以策周全。霜降除初时有些异样外,对秋长风的吩咐均是照做。秋长风看不出任何问题,可不知为何,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这荒岛上树木稀少,众人上了岛屿最高处。举目望去,几乎能一览岛上半数地势,亦能看到三组天策卫缓慢向三个方向搜索。 不到半个时辰,三组天策卫相继有消息传来,已搜寻岛屿小半数的地域,天策卫尚未发现一人! 秋长风心中不安,可还能沉住气。叶雨荷却已按捺不住,向霜降喝问道:“汉王不是说……这里会是叛逆的巢穴,怎么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 霜降脸色真的比霜都要冷,他身为汉王手下,见叶雨荷竟敢质疑汉王所为,才待呵斥,陡然间神色一变。 一道烟火竟从岛屿东处的荒山射出。夜幕中,耀目中带分惊心动魄。 霜降一见,立即喝道:“去支援。”他话音才落,人已到了数丈之外。天策卫诸人一见,立即举步跟随而去。 秋长风见状,心中苦笑,暗想汉王虽说让我主事,但这些人当然不会听我号令。事到如今,他当然也顾不得这些小节,见敌踪已现,才待追去,突然止步,扭头望过去。 叶雨荷竟还站在原处,可却望向北方。 秋长风略有奇怪,他当然明白叶雨荷执意来此,就是为了寻找捧火会余孽,为他解毒。有敌踪现出,按理说叶雨荷应该是第一个冲过去才对,为何她竟动也不动?突然瞥见叶雨荷的脸色,秋长风心中一寒,因为他从未见过叶雨荷有如此难看的脸色。 叶雨荷不是个胆小的人,可她眼下却是脸色苍白,眼中带分惊怖,一只手握住了剑柄,却没有拔出剑来。 秋长风立即问道:“你难道看到了什么?”他见到叶雨荷一副见鬼的表情,盯着北方一处嶙峋岩石,感觉叶雨荷必定见到了什么。 不想叶雨荷身躯一震,只是缓步向北行了数丈,突然解下剑鞘,击在了岩石上。 那些岩石看起来质地都极为坚硬,剑鞘击在上面,纹丝不动。这本是极为正常的事情,但叶雨荷脸上又露出了极为古怪的神色。 秋长风忍不住皱眉道:“雨荷,你做什么?” 叶雨荷霍然抬头,看了秋长风一眼,神色迷茫道:“没……没什么?”突然看到那烟火的余烬在空中散落,“啊”了一声道:“那里有事,我们快去看看。”她举步就走,转瞬奔出数丈。 秋长风总感觉一来到这荒岛,不但霜降有了问题,就连叶雨荷都变得古怪起来。他想到这里,忍不住的心惊,但还是跟了上去。 这时明月西沉,荒岛之中更显朦胧。有海涛击岸,如吼如怒,海风吹拂,如哭如泣。此情此景,秋长风饶是胆壮,也不由得兴起股无力之感,只觉得乱石树影都动了起来。 叶雨荷突然止步。 秋长风没有料到,差点撞在了叶雨荷的身上。见叶雨荷脸色发白,秋长风一阵心痛,还能轻声道:“又怎么了?” 叶雨荷紧咬贝齿,只是痴痴地望着秋长风,良久后才道:“长风……我现在最信任的人,就是你。我就算和你一起死在这里,今生也无怨了。”她素来冷漠,但经秋长风几次生死相救,又知秋长风是数年前的那个人,早对秋长风倾心。但若不是这荒岛气氛迷离压抑,她怎么也不会说出这些话来。 秋长风有些错愕,但眼中更多的却是感动:“我……”他本想说,我就算性命不顾,也要保你的周全。你难道不知道,在我心中,你远比什么都要重要? 可不等他开口,就被叶雨荷伸手掩住了嘴唇。 天地似乎静了片刻,抑或是许久,叶雨荷才道:“你也信我的,是不是?” 秋长风嘴唇感觉着那手指的暗香和冰冷,没有开口,只是点点头。 叶雨荷目光迷离,低声道:“那我若说,我刚才见到那岩石竟活了起来,甚至有鬼冒了出来,你会不会信我呢?” 她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惊悚之意,她眼中也带分急于求证的神色。 原来她方才竟然见到了鬼! 烟花炸放的那一刻,叶雨荷却突然见到北方不远处的岩石动了起来,然后就有个鬼脸露了出来! 那实在是十分怪异的感觉。她感觉那个鬼狰狞丑恶,虚无缥缈,好像就像是径直从岩石中走了出来。 而那岩石,在月影海风下,好像也幻化成精,居然活动起来。 她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眨眼的工夫,鬼怪就已不见。她方才敲击岩石,不过是想看看那岩石是否真的变成了石精。可让她失望的是,岩石还是岩石,鬼也再没有出现。 她觉得见到的是幻觉,因此不能对秋长风说出见到的一切。可她又感觉到不踏实,终于还是忍不住向秋长风说了出来。 秋长风静静听完,脸上居然没有半分不安的表情。他只是立在那里望着叶雨荷,脸色却开始变得苍白了起来。 叶雨荷见到秋长风表情,反倒有些不安道:“长风……你……不信我?” 秋长风缓缓转身,目视十数丈外黝黑的岩石,缓缓道:“我信你说的。”叶雨荷只感觉心情一松,听秋长风又道:“可我不信你看到的是鬼!” 叶雨荷一怔,心道若不是鬼,怎么会如此缥缈地从坚硬的岩石中走出来。她心中困惑,才待发问,就听有个声音淡淡道:“两位如今才来吗?” 叶雨荷遽然变色,望向前方的岩石,嗄声道:“就是这个鬼。我方才见到的就是它!” 怒涛卷岸,明月惊风中,霍然有个缥缈的身形从坚硬的岩石中走出来,五彩的鬼面,神色狰狞。 第九章 身 份 叶雨荷浑身颤抖起来。她虽是捕快,但毕竟是个女人。这种荒岛,陡然见了这种情形,不要说是女人,只怕男人也早就骇得喊起来。 秋长风竟然没有喊,他简直不是人。他的神经也如铁炼过一般,早就坚逾金石,蓦地见到那鬼好像从地下冒出,他除了脸色更显苍白,居然还能平静问道:“你在等我们?等我们做什么?” 那个五彩鬼面的妖怪向秋长风招招手,轻飘飘道:“秋长风,我乃阎王座前无常。知你中了青夜心,虽用刀断四脉法续命,但难改命数。如今你阳寿将近,阎王爷特命我拘你前往地府。” 孤岛荒深,那鬼说话断断续续,实在是鬼气森森。他举动飘忽,远远望去,让人只感觉这里已非人间。 那岩石突然活化,难道说……那里就是地府的入口? 叶雨荷虽是害怕,闻言心中大痛,突然上前一步,嘶声道:“该死的是我,你要是索命,就找我好了。”她心中绞痛,不止一次地在想,当初秋长风若不是救她,就不会中了青夜心。她欠秋长风实在太多太多,如果真有选择,她宁可中毒的那个是她。 如此迷离惊怖的场所,她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软弱和疲惫。而很多人,往往在这种时候,才会现出真情。 那鬼儿不为所动,只是道:“阎王注定三更死,谁都活不到天明,秋长风也不例外。叶雨荷,你……改不了命运的。” 叶雨荷凄婉欲绝,还待再求,就听秋长风冷漠道:“她不能改命……那你呢……行不行?” 那鬼儿似乎从未想到秋长风有此一问,略带错愕,一时间竟无法作答。命运难揣,天意难违,就算是无常,显然也没有改命的能力。 秋长风目光如炬,盯着那鬼儿道:“但我知道,你实在有改命的能力。” 那鬼儿嘎嘎笑了起来,并不作答,但笑声中似乎也有了不安之意。叶雨荷闻言却是心中震颤,不解秋长风为何如此肯定。 秋长风目光一直不离那鬼儿的身上,突然又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那鬼儿见到秋长风的冷静,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诧异道:“在哪里?地府吗?” 秋长风这次回答更是奇怪:“不是地府,是在神庙。”叶雨荷还是不解,那鬼儿立在那里,似乎连笑都已经忘记。秋长风凝望那鬼儿,缓缓道:“你做人不明智,做鬼也不高明。叶欢,你真以为可以骗得过我吗?” 那鬼儿一震,失声道:“你……”鬼儿的脸色好像也变了,那一刻变得极为的难看。 鬼是叶欢! 秋长风本不信鬼。他见到那鬼的时候,立即认定那是人假扮的。但那人是谁,他还不敢确定,但一听那鬼说刀断四脉之法的时候,他脑海中就灵光闪动,立即肯定那人就算不是叶欢,也多半和叶欢有关。 除了叶雨荷外,知道秋长风中毒的人,也只有叶欢才会出现在这里。 见到那鬼脸五彩,秋长风似曾相识,突然发现这个鬼儿好像和青田那鬼面人有几分相像。一念及此,他立即想到,在青田时遇到的那个鬼面人,很可能是叶欢。 叶欢一直搅乱大明的江山,在青田参与日月歌的争夺,再正常不过。 秋长风想到这里,冷静出言试探时,见鬼儿有异,心中倏冷。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做错了一点。他若是一人的时候,揭穿叶欢的真相可反客为主,查明真相,但他不该在叶雨荷面前提及叶欢。 秋长风话音才落,那鬼儿震骇之际,叶雨荷就蹿了出去。 那鬼儿竟是叶欢。叶雨荷听到这里,立即恍然明白了一切。这岛上多半有密道,叶欢是从密道中走出,只有叶欢才知道秋长风中了毒,所以装鬼索命,也只有叶欢才能为秋长风解毒。叶欢持有金龙诀,因此叶欢可以改命,制住叶欢,抢回金龙诀,一样可以为秋长风改命,救回秋长风。 叶雨荷怕鬼,但不怕叶欢。叶雨荷拔剑。 锵啷声响,剑发凤鸣之声,剑泛白光,清冽雍然。光芒柔和,如出水芙蓉,可杀气凝寒,似北风凛冽。 谁都没想到叶雨荷有这么快的身手,秋长风亦没有料到。他心知不好时,已伸手去拉叶雨荷。他知道那鬼儿若是叶欢,必定会有埋伏,他不想叶雨荷冒险。 可差之一线。 那青影带着白光,几乎在电闪之间,就刺到了那鬼儿的身前。 鬼儿突然不见。叶雨荷一凛,生死关头,立即发现鬼儿身后的岩石早就移开,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她几乎想都不想,长剑潋滟,追刺入洞口。 洞中多半会有机关,叶雨荷当然知晓,因此她一定要盯住那鬼儿,不让他启动机关。洞口幽暗,她一入洞口,立即发现前方有黑影晃动,听到脚步声响,毫不犹豫持剑急追。 片刻间,叶雨荷只感觉追出了最少数十丈的距离。 她追不上叶欢,但叶欢也逃不出她的视线。 叶雨荷追命之际,心中也忍不住地有分骇然。她从未想到过,这无人荒岛的下面,竟然有如此洞天。 她追出数十丈的距离后,只感觉越奔前方反倒越宽阔,这条路好像竟是没有尽头的。 陡然间,有光华一现,前方遽亮,亮得刺人眼目,恍惚间,她好像进入了一间宽广的石室。 这地下,怎么会有石室?叶雨荷来不及多想,立即微眯双眼,俯身连出三剑,剑刺前方和左右两处。她这完全是本能的自卫反应,认为叶欢借助地利,发动了机关,很可能随即对她反击。 她三剑刺出,均是刺在空处,立即觉得不妙。闪目之间,发现一道人影,突然间没入了左手处的墙壁之中。 人怎么会没入墙壁之中? 叶雨荷心惊,但几乎随之就跟着冲了过去。墙壁内定有机关,就如方才那岩石中有入口一样。 她人未到,剑先至,一剑刺入了墙壁,锵的一声大响,纯钧入了墙壁半尺,发出刺入金属的声响。剑是宝剑。叶雨荷一剑刺出,一颗心却沉了下去。墙竟是实心的,墙上只有面铜镜。 叶雨荷觉察到这点时,迅疾拔剑,心思转念间,立即明白上了叶欢的当。 方才光芒初现时,叶欢的确在逃,逃向铜镜相反的一面。叶雨荷只注意铜镜,被幻象误导,追错了方向。眼下她可以肯定叶欢逃向了相反的方向,那面墙壁上定有机关,可她是否还来得及补救? 叶雨荷想到这里,就要举步。无论如何,她总要拼命一试。就在这时,她脚下陡然一软。那种感觉来得极为突兀,好像是地面遽然裂出道口子,又像是地底突然钻出个洪荒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叶雨荷不但一颗心沉了下去,整个身躯也是倏然下坠。有陷阱,叶雨荷想到这里的时候,陡然间落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 坠入黑暗之时,她心中居然没有半分惊怖,脑海中只闪过那苍白的脸庞…… 她已尽力,她有遗憾,遗憾的不是她先秋长风一步而去,而是还未能为秋长风挽回将死的命运。 火光一闪,秋长风手持火折子,站在了铜镜前。铜镜中的秋长风脸色苍白如旧,持着火折子的手却有些发抖。 石室黝暗,没有半分光亮。秋长风来到了石室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叶雨荷。但他不能不止步,因为前方没有了去路。 叶雨荷追踪叶欢,秋长风接踵而至。他也知道这地下甬道中多半会有危险,但他怎能不追? 他晚了一步,完全看不到叶雨荷和叶欢。在这黝暗的地下,直如睁眼瞎子一样。但他还是迅疾前行,如暗夜蝙蝠一样地行走。 因为他嗅得到一股香气在前方蔓延,那是叶雨荷的体香。他这段日子和叶雨荷如影相随,早就熟悉了这股香气。 因此,他能及时地追到这石室。亮起了火折子,看到了铜镜,不但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而且还看到了铜镜上的剑痕。 他根本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亦不知道叶雨荷、叶欢去了哪里。 这里是个颇大的石室,一面是来路,另外三面中,两面是粗糙的岩石墙壁,一面就是这铜镜。叶雨荷、叶欢到了这里,好像突然化作空气,消失不见。 若是别人遇到这种情况,只怕不明所以、疑神疑鬼,秋长风却依旧神色不变,只是灭了火折子,立在铜镜前半晌,突然转身到了铜镜对面的墙壁。 能刺穿铜镜的剑,定是宝剑。叶雨荷拿的就是宝剑,这是叶雨荷刺的一剑。叶雨荷不会刺这无用的一剑,这说明她从镜子中看到了什么。 可镜子反出的东西,一定是在镜子的对面。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在黑暗中,已缓缓地闭上了眼,伸手在墙壁上摸索。他五指如弹琴般轻动,陡然感觉到什么,用力微压下,本来坚硬的岩石突然无声无息地滑到两侧,露出个黑黝黝的洞口。 前方依旧是无边的黑暗,这洞口深不可测,好像是通往冥府的鬼门关。 秋长风平静如昔,缓缓举步前行,行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心中也不由得骇然这地下迷宫的广阔。 他听叶雨荷说见到岩石中冒鬼时,其实就想到这里可能会有机关。但他亦是想不到,这无人荒岛之下,居然有如此规模宏大的密道。 究竟是谁,有如此实力,可在这里开辟了偌大的地宫?难道是…… 秋长风想到这里的时候,陡然间再次止住了脚步。 与此同时,前方陡然间光芒大亮,只听到哧的一声响,一点寒光夹杂在光芒之中,射到了秋长风的面前。 那寒光来得突兀,显然要置秋长风于死地,算准了光芒起时,正是秋长风闭眼之时。不想秋长风虽眯缝了眼睛,但身形同时一闪。 寒光几乎擦着秋长风衣襟而过,射到远方的黑暗处,良久才传来突的一声响。那寒光看起来,竟比弩箭还要快急几分。 秋长风心中凛然,可双目依旧如鹰般看向前方。前方光芒尽头,居然又显出一道宽广高大的门户。 门户内,竟有火光高燃。那熊熊烈火,就如同地府的十殿炼狱鬼火,居然闪着碧绿之色。 地下、密道、高门、碧火,这一切蓦然出现,极为的突兀迷离,还夹杂着诡秘惊怖之意。这种情景,就如同地狱突然裂开了门户,等待秋长风的进入。 秋长风立在那里半晌,这才缓缓举步入了那道门户。他显然是天做的胆子,不但可上刀山下火海,就算面对幽冥地府,也是一样照闯不误。 那道门户后,竟是个极为宏大的石室——或许那不像是石室,而更像是个宫殿。那宫殿规模壮阔,甚至要比天子朱棣在南京的金銮大殿还要宽敞几分。 秋长风一入宫殿,就见到宫殿的正中燃着熊熊的碧色烈火。碧色烈火明耀,如同燃着的蔚蓝的天,照得整个宫殿陷入了几许梦幻。 那火焰成圈,空出丈许之地,空地之上,搭有丈许的高台。 高台上,又有十字木架,而木架之上,竟绑着个只着亵衣的女人。 女人低垂着螓首,那些许的亵衣,根本遮不住那女子身白如玉。这种时候,这种火光下,突然出现这样的一个女子,端是让见到之人惊凛中,又是忍不住的血脉贲张。 秋长风神色不变,可他心中还是忍不住地震颤。 那女人是谁,难道是叶雨荷?叶雨荷中了叶欢的圈套,已被叶欢所擒? 秋长风虽是目光如电,可是那女子垂头,黑发如瀑布般垂下,挡住了脸颊,让他根本见不到真容。 不见面容,只见那玉脂般的身躯,他如何断定那女子究竟是不是叶雨荷? 秋长风虽在心颤,但究竟还能移开目光,透过那碧绿的火焰,望向火焰后的台阶之上。 白玉台阶延展而上,尽头处只有个金色的龙椅——高大奢华的龙椅,威严无限。 龙椅空空,可龙椅之前,却站着一人,身着金甲,手持长枪而立,见秋长风前来,缓缓道:“秋长风,你终于来了吗?” 那人虽身着金甲,但掩不住大志的双眼、倨傲的脸、不羁的神色、张狂的慵懒。那人无疑身具多重性格,他也一直在扮演着多重性格的人。 狠辣的鬼面人、一掷千金的华丽公子、使纯钧的剑客、暗杀英雄的小人、搅乱江山的叛臣…… 但谁都不能否认,他本身还有一种傲气、一种高贵,甚至可以媲美皇族的气质。 那人正是叶欢。 秋长风远望着叶欢,又看了看碧火,缓缓走进一步。 叶欢笑道:“我知道你一向运气不错,不过你的运气到头了,自从你中了我一剑后,你的好运就到了头。你虽用刀断四脉的方法暂时遏制住了青夜心,但青夜心是捧火会第一毒,你破解不来的,你现在就算是再厉害,也绝活不过九十天了。” 秋长风沉默片刻,终于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转瞬望了火中那女人一眼道:“我好运虽到了头,可厄运显然也到了头,对不对?” 叶欢仍旧站立在那里,看着秋长风,眼中也带分复杂之意,说道:“世人若真知道自己还能剩多少天的性命后,反应大不相同。有自怜自爱,有怨天尤人,有放荡堕落,也有的甚至忍受不了这种折磨,早早地结束自己的性命……” 秋长风默默地听着,脸上似乎也带分感伤。 碧火高燃,叶欢眼眸中仿佛也燃着一股火道:“但还有一种人,自知无救后,厄运到头,反倒什么都不再顾忌,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只想去救他人。你当然就是这种人?” 秋长风苍白的脸色带分萧索道:“不想你还是我的知己。” 叶欢哈哈一笑道:“我是你的知己,因为我也是你的敌人。我知道你因为要死了,所以不怕死,虽然你不能肯定她是否就是叶雨荷,但你为人谨慎,肯定死也要入火焰中去救那个女人。但我敢保证,你绝对过不了这火焰,你一入其中,必死无疑。” 他笑着说出这个结果,可无论谁听了,都知道他绝不会说谎。 秋长风看起来也信了,他不再靠前,远望叶欢道:“你当然不叫叶欢?你究竟是谁?”他虽处于绝对的劣势,竟然还不急不躁。 叶欢讥讽道:“你迟早要死,何必关心我是谁?” 秋长风微笑道:“古人言,‘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若临死前能再知道多些真相,死也瞑目了。” 叶欢又笑,笑容中带股神秘之意:“难道以你的聪明,还猜不出来?” 秋长风环望这梦幻一般的大殿,轻轻叹口气道:“我虽猜到几种答案,但一直不敢肯定。直到到了这里,才有几分把握,这里的宫殿,规模宏大,一般人难以挖掘兴建,除了朱允炆,只怕不会有别人会挖这种宫殿。当年传说朱允炆离开南京之前,早知道大势将去,因此提前命人藏下数不尽的金银珠宝,以待来日复兴所用。他拥有那批宝藏,要开辟这里,并非难事。” 叶欢目光闪烁,竟不言语。 秋长风又道:“朱允炆当年逃亡海外,一定心有不甘。因此他在此——离大明海域不远处兴建个复兴之地,只盼有朝一日,可卷土重来。这些年,他收买了东瀛忍者,联络了捧火会,就准备再整旗鼓。可他实力还弱,只能暗中举动,因此又收买排教,说不定还想控制青帮,企图重现当年盛状,推翻朝廷。而你……当然是他的亲信……或者是子侄?你取金龙诀,杀排教教主取夕照,如今离火当然也在你手上,只要你再取了艮土,就可帮朱允炆改命,改朝换代,不知道我猜的,对也不对?” 叶欢放声长笑,声动四方,待笑声止歇,他才喃喃道:“秋长风呀秋长风……你果然也算聪明之辈……”他虽赞许秋长风,可言下似乎有股讥嘲之意。沉默片刻,他霍然喝道:“不错,我正是朱允炆手下第一谋士,而这龙椅,亦是我主所坐龙椅,别人绝不能坐。我如今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驱逐贼子朱棣,重夺本属于我主的河山!” 他说得慷慨激烈,那殿中大火倏然而明,似乎也被他豪气所引,燃烧了起来。 秋长风见所猜不假,叹口气道:“那你如今……准备如何?” 叶欢大笑道:“我如今要做什么,难道你不知晓?我主决定重振河山,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看你也是不差,不如投奔我主,一来可保全性命,二来也能做个开国功臣,你看如何?” 秋长风沉默半晌,微笑道:“我不想做什么开国功臣,只做个锦衣卫就已不错。” 叶欢瞳孔爆缩,喝道:“秋长风,你难道真的不知死活?” 秋长风淡淡道:“我当然知道。我就是因为知道死活,这才一定要将你等叛逆绳之以法!” 他说得平淡,可其中却有一种坚持、执著,火烧不灭。 本以为叶欢会震怒发狂,不想叶欢眼珠一转,突然又笑了起来:“秋长风,我信你一定会投靠于我主的。” 秋长风轻淡道:“你信的,不见得我信。” 叶欢沉默半晌,轻轻叹口气道:“秋长风,我发现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 秋长风只是“哦”了一声,却不反问。他素来如此,他知道叶欢要说,就不用问,叶欢不说,他问也没用。 叶欢果然继续道:“你认出我是那鬼面人,真不简单。你我从青田就开始相斗,我本来不把你放在心上,可我慢慢发觉,你这人实在深不可测。直到在金山时,连藏地九天都死在你手,那些忍者竟然只逃走个伊贺火雄,实在让我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区区的锦衣卫会有这么大的神通。” 秋长风轻淡道:“这世上你想不通的事情,还有很多。” 叶欢目光如针,缓缓道:“但这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虽然神秘,但我却终于发现了蹊跷所在。” 秋长风甚至已懒得多说,只是“哦”了一声。 叶欢目光中有分古怪道:“你的蹊跷,在于你的身份!我查了你的底细,你本是礼部侍郎秋耿收养的义子,而你在被收养之前,是个孤儿,因此你并不姓秋。” 秋长风脸色如常道:“你好像也不姓叶的……” 叶欢瞳孔微缩,大笑道:“那我姓什么?”见秋长风不语,叶欢冷笑道:“你不知我姓什么,但我却知道你本姓什么。” 秋长风脸色又开始发白:“没想到你对我这般关心,我本姓什么,自己都不知情,难道你竟知道?” 叶欢淡淡道:“你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想让人知道罢了。我本也不知道,当初在金山时,我虽见你用刀,但还不敢相信。可直到你在荣府砍掉我三根手指后,我才确定。”他举起左手,他左手只余拇指和食指,上面还缠着一圈绷带。 当初叶欢和秋长风荣府一战,叶欢虽给秋长风下了青夜心之毒,但也付出了三根手指的代价。 秋长风目光一闪,还能平静道:“那不知道你是要谢谢我,还是我要谢谢你呢?” 叶欢眼中露出愤怒,但随即压制住怒意道:“你虽砍了我三根手指,但我可保证,你只要投靠于我主,我不会追究此事。” 秋长风似有诧异道:“你我本势不两立,你为何如此自信,我一定会投靠于你?难道你认为我中了毒,为保性命,就会和你们狼狈为奸?” 叶欢一字一顿道:“你不肯投奔我们,只是因为你还有野心,还觉得你有大好的前程罢了。朱棣、姚广孝都信任你,你或许觉得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或许认为可升到指挥使一职。但我若告诉他们你姓什么,只怕你非但没了荣华富贵,转瞬之间,就会反被朱棣诛杀!” 秋长风脸色益发的苍白,强笑道:“我姓什么,竟如此重要?” 叶欢凝声道:“不错。你千错万错,错在不该姓蓝!” 秋长风瞳孔爆缩,脸色陡变。若叶雨荷在此听到,定会奇怪,蓝姓也无什么稀奇之处,为何秋长风会变得如此惊凛? 难道秋长风的姓氏中,还藏着什么秘密? 秋长风脸色变得快,但长吸一口气后,又恢复如常道:“我姓蓝?这姓好像也不错。” 叶欢早将一切看到眼中,嘿然冷笑道:“姓蓝是不错,但若是蓝玉的后人,可就大错特错了!” 秋长风脸色剧变,嗄声道:“你……”他好像要说什么,但倏然住口,可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叶欢见到,早胸有成竹,微笑道:“你身为锦衣卫,当然知道洪武四大案中,有一案就是蓝玉案,其中被朱元璋诛杀人数之广,简直骇人听闻。而大明那时候的第一将军蓝玉,就是死在此案中。蓝玉本是大明开国功臣,亦是大明第一猛将常遇春的妻弟。大明自常遇春暴卒、徐达老迈后,蓝玉以惊世的文韬武略,屡建奇功,而大明第一将军的威名,就落在了蓝玉的身上。甚至朱元璋后来在蓝玉再次痛击北元后,都说了一句,‘蓝玉实乃朕之仲卿、药师也。’” 卫青字仲卿,李靖字药师。这两人一是大汉击匈奴的将军,一是唐时灭突厥的名将。朱元璋将蓝玉和卫青、李靖相比,可见蓝玉当时在大明的分量和荣耀。 这些秋长风当然也知道,可他并没有仰慕之意,相反,他的眼中,反倒露出股浓浓的悲哀。 叶欢又道:“可惜物极必反,否极泰来。蓝玉巅峰之下,却惹朱元璋的猜忌,以造反之名被杀。常人都说蓝玉本无罪,说蓝玉身死,只不过是当年朱元璋为……我主清除异己罢了,但蓝玉本是拥护太子朱标之人,亦会拥护我主,朱元璋怎么会对他下手?” 顿了片刻,见秋长风不语,叶欢微笑道:“这是因为蓝玉也知道金龙诀一事。蓝玉当初本和太子朱标交好,更从姐姐蓝落花口中,隐约猜出朱元璋身后之事,因此暗中曾对太子说,燕王朱棣有天子气象,迟早要反,因此劝太子朱标将朱棣除去。可他却没有想到,朱标仁厚,竟将此事当作笑话向朱棣说及,朱棣当下悄然使计,假意和蓝玉接近,引发朱元璋忌讳。朱棣趁机蛊惑朱元璋不但杀了蓝玉,还将蓝玉满门诛杀!” 秋长风垂头不语,身影在碧火下,显得有着说不出的凄凉。 叶欢盯着秋长风的反应,缓缓道:“不过世人都知道常遇春、蓝玉威猛,却少有人知道,常遇春之妻蓝落花亦是个不世高手。当年蓝玉被杀,但蓝落花却及时带走了蓝玉的一个侍妾,因为那侍妾已怀了蓝玉的骨肉。自此后,蓝落花和那侍妾下落不明,无人知晓她们究竟去了哪里。之后我主登基,朱棣篡位,又过了十数年,谁都意料不到,当年的那个遗腹子早就长大成人,被礼部侍郎秋耿收为义子,而且入了锦衣卫。蓝落花当年武技不让常遇春,甚至天下第一好汉张定边都曾经与之交手,赞她巾帼不让须眉,而蓝落花当初和张定边交手时,用的兵刃是一把刀……很奇怪的刀,听说那刀名叫锦瑟!” 他一口气说出这些,秋长风并未打断,听叶欢说完后,这才落寞道:“我用的刀也叫锦瑟。” 叶欢眼中带分犀利,缓缓道:“不错,你就是蓝玉的那个遗腹子,你本姓蓝。你的锦瑟刀,本是蓝落花所传,你的一身武功,亦是拜蓝落花所赐。不然一个寻常的锦衣卫千户,如何会有这么高深的武功?朱棣不知晓这些事情,因此对你很是信任,你说他若知晓了你的身份,还会留你在身边吗?” 秋长风涩然一笑道:“因此你觉得,我会听你的吩咐,和你一起造反?” 叶欢淡淡笑道:“当然。不然我今日何苦引你到此,说出这些事情?朱棣杀你全家,你难道忘了那血海深仇?你入锦衣卫,难道不是为了报仇雪恨,等待刺杀朱棣的机会?因此我早就算定,你终究还会投靠我们,眼下就是你最好的机会。你我之间,本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他们的敌人,当然就是朱棣。 秋长风本是锦衣卫,遵朱棣之命,铲除叛逆。可到如今,他本身亦是个叛逆,这件事看起来,已有着说不出的可笑。 秋长风立在碧火旁,苍白的脸上也有分碧绿之意。 叶欢不再多说,他该说的都已说完,现在他要看秋长风的选择。他不认为秋长风还会有别的选择。 秋长风神色中带分疲惫、厌恶之意。他终于抬头,看向了叶欢,说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叶欢心中一动,回道:“你放心,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我若不说,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秋长风望了眼火中的女人道:“她呢?” 叶欢道:“她已昏迷,当然也不会知道。你只要肯投靠我主,不但可活得性命,还能成为开国功臣,杀了杀父仇人朱棣,甚至抱得美人归,这划算的买卖,你当然不会不做。”他已经有十成的把握,认定了秋长风会归附,嘴角早带分得意的笑容。 不想秋长风却道:“这个买卖,我不会做。”顿了下,反笑道:“我这个人做事,从来不受威胁的。” 叶欢脸色遽然冷了下来:“秋长风,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有和我讨价还价的本钱?” 秋长风淡漠道:“我有!” 叶欢错愕,转瞬长笑道:“我看不出你哪里有。你难道以为,你眼下可以杀了我?”他也是个聪明人,当然也防备了秋长风这招。 秋长风摇摇头道:“我没有杀了你的把握。但你显然还不知道几件事情……”他神色中,竟然益发的冷静。 叶欢本以为事态尽在掌握,可见到秋长风如此,心中反倒有种强烈的不安。但他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秋长风还有什么翻身的余地。他故作冷静道:“我不知道什么?” 秋长风平静道:“你实在让我惊奇,因为你知道了太多的隐事。你从我用的锦瑟刀,竟然能想到蓝落花,从而推出我和蓝玉有关,也算是本事。但你恐怕还不知道,蓝落花的锦瑟刀,还有很多妙用。” 叶欢皱眉道:“锦瑟刀本无名,传说是隋末铸器大师采天精地魄所炼,因刀发琴瑟之声,颇为古怪难测,因此后人才取唐人李商隐锦瑟诗词为名。这刀颇韧,因此你可束之为腰带,除此外,还有什么妙用?” 秋长风越发安详道:“这刀取名锦瑟,并非只因为刀发琴音之故,还因为这刀本被李商隐见过,这才对刀作诗一首,取名锦瑟罢了。后人猜测李商隐之锦瑟诗迷离无方,却从未想过他只是见到这刀,看其特征赋诗一首罢了。” 叶欢惊奇不已道:“还有这种事情?” 秋长风微笑道:“因此我说你对很多事情也不知道了。但你必须要知道一点,李商隐当初在诗中曾提及过两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就说了这刀的两处妙用。” 叶欢不由得道:“哪两处妙用?” 秋长风道:“这两句的前一句是说,这刀如梦、刀法如幻,一经使出,让人如坠梦中。而这后一句是说,这刀本有一种奇异的属性,中刀之人,就如望帝化作的杜鹃般,毒性引发,就会开始如杜鹃啼血,一直流到血尽为止……” 叶欢脸色倏变,冷冷笑道:“你吓我?你莫非想告诉我,我中了你锦瑟刀毒?蓝落花当初使用锦瑟刀时,从未有人说此刀有毒。” 秋长风脸色转冷道:“因为蓝落花并不想用毒罢了,也因为要激发锦瑟刀的啼血之能,还要让人嗅入一种叫春心的药物。” 叶欢脸色数变,讥笑道:“而你恰巧有春心这种药物?”他当然不信这般说辞,甚至感觉秋长风是在危言耸听。 秋长风抚掌笑道:“不错,我不但有这种药物,刚才还把这药物投入了火中。你离得远,毒性发作得慢些,我想让你多吸点春心,激发啼血,因此我才会听你说这多废话。伊贺火雄难道没有对你说过,当初我在金山,就是在香炉中投了僵尸跳之毒,不然我怎能将那些忍者尽数击杀?当初我既然可以借火下毒,今日当然也不例外。” 叶欢脸色铁青,喝道:“你以为我会信你的一派胡言?”他虽这般说,还是忍不住向手上望去,心中一沉。 他左手被秋长风斩落三根手指,本早就包扎结疤,怎料想如今竟有血迹渗出。 难道说,他真的中了秋长风刀上的啼血之毒? 叶欢还待不信,陡然间见一滴鲜血垂落,落在了手背之上。他心中陡寒,一抹鼻子,才发现鼻孔流血,而他先前竟不知晓。 秋长风见状,冷笑道:“现在你还不信吗?”他话音未落,碧火陡黯。那本来熊熊燃烧之火,倏然而暗,大殿之中,竟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之意。 秋长风长啸一声,倏然纵起,竟向叶欢冲去。 遽然间,碧火全灭,大殿陷入黑暗之中。只听到砰的一声爆响,风声大起,随后大殿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许久,火光一耀,秋长风再次燃着了火折子。空旷的大殿中,叶欢早已消失不见。火光中,秋长风脸色铁青,却已站在了只着亵衣的女人面前。 他早知道叶欢不敢拼命,方才跃起故作击杀叶欢,不过是想骇退叶欢。 无论如何,他总要先救下火圈中的女人。 火光下,他伸手拨开了那女子如瀑布的秀发,脸色倏然而变。那女子明艳无方,还是紧闭双眼,显然还昏迷未醒,火光下显得楚楚可怜。 秋长风见到那女子的一张脸,心中失落中还带分惊诧,那女子不是叶雨荷。可那女子,他竟是认识的。 那女子居然是云梦公主! 自从金山消失后,秋长风都猜测云梦公主早已不幸,他从未想到云梦公主居然会在这里出现。 秋长风望着云梦公主的脸,心思飞转间,只是想着一个念头,云梦公主还没死,叶欢为何把她放在这里?叶欢为人狡诈,他把云梦公主放在这里,难道是有什么诡计?可叶雨荷呢,现在又在哪里? 第十章 绝 境 叶雨荷身在哪里,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倏然而落,已经绝望,她不是飞鸟,蓦地失去支撑,再无回天之力。她本以为下方有刀山火海,不想未落几丈,已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遽然摔落,她全身大痛,只感觉骨头都要摔断,可下方竟没有陷阱,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举头望上去,黝黑一片。何止是头顶,她四处亦是黑暗。 只有她脚下,有蒙蒙白光流动,为她驱赶着无边的黑暗。 叶雨荷望见脚下白光时,心中微惊,转瞬想起什么,轻轻蹲了下来,伸手触及那道白光,触手冰冷,可叶雨荷心中却有分凄凉的喜意。 发光的是纯钧,千古宝剑——那清冽雍容的宝剑。 手握剑柄,叶雨荷只感觉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呼吸之声都如雷声般惊心动魄,更有无边的绝望涌来…… 和秋长风一起时,她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只有她一人在时,她早就去除了柔弱。她毕竟是浙江头名捕头,本性坚韧,亦知道现在这时候,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而且她不但要救自己,还要救秋长风。 叶雨荷望着纯钧半晌,终于伸手入怀,掏出个火折子晃亮。 纯钧虽有光芒,但不足以让她探路。在火折子的光芒中,叶雨荷举目四望,立即发现她头顶早就封死,但她未处绝境,她左手处,竟有条甬道。甬道一人来高,可供两人并肩行走。 这无名荒岛下迷宫的规模,想想都让人惊心。叶雨荷顾不得心惊,立即举着火折子向前行去。前方无论会有什么,她都要尽快走出去。可她没有想到的一点是,前方竟然什么都没有! 有的只是无尽的甬道。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感觉自己脚步声虽轻,但听起来已如惊鼓,激得她几欲吐血,那绝对的寂静,简直要逼得人发狂。 叶雨荷还没有发狂。可她蓦地发现,不知何时,火折子已经燃了大半,她一颗心再次沉了下去。 她实在难以想象,如果没有火折子,她如何走出这地下的迷宫? 难道说,她侥幸逃脱一死,终究还是要困死在地下的迷宫中?叶雨荷想到这里,脑海中突然闪过秋长风苍白的面容。 她忘记生死,那一刻只是想,眼下秋长风不知在哪里?她并不知道,她在想念秋长风的时候,秋长风也在想着她。她或许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唯一知道的一点是,她希望秋长风能好好地活下去,长命百岁。 思绪才到了这里,火折子突然灭了。叶雨荷心中一凛,手握住剑柄,长剑回鞘,同时身形向侧移开一步。她反应也算快捷,感觉到那火折子并非正常燃尽,竟是被风吹灭的。因此她立即掩住了剑光,换了方位。 这甬道怎会有风,难道说有人开了密道之门,这才引发气流涌动? 来的人除了秋长风,不会再有朋友。 叶雨荷心思转动间,发现前方不远处,竟好像站着一个人。她只感觉是好像,因为她就算穷极目力,也只能感觉前方好像有什么悬在半空,飘飘荡荡。 若是一个人,怎么会悬在半空?可若不是人,这密道之中,还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叶雨荷想到这里,毛骨悚然,嗓子干哑,良久才嘶声道:“是谁?”她几乎要忍耐不住,挥剑冲过去,一剑刺穿那物。 前方突然传来个冰冷的声音:“叶雨荷?” 叶雨荷心中一松,立即道:“你是谁?”这种环境下,她早就神经绷紧,若那人不说话,她几乎以为那是个幽灵。可只要是人,她总不畏惧。 叶雨荷听那人话音虽冷,但清脆十分,立即察觉那人绝非叶欢。可除了叶欢和秋长风,还有谁会在这里? 那冰冷的声音道:“你不必管我是谁。我只问你,你是否想救秋长风?” 叶雨荷闻言,心头狂震,嗄声道:“你……你能救他?”她做梦也在想如何来救秋长风,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人竟一口道出了她的心事。 秋长风有救?一想到这里,叶雨荷就忍不住地心颤,就听那人冷漠道:“我当然可以。但你必须为我做件事情……” 叶雨荷突然轻叱一声,纵起拔剑。她不等那人说完,长剑就挥了出去。那人影虽悬在半空,飘飘忽忽,但她听声之际,已确定那声音正是那影子发出。 她虽想救秋长风,可想秋长风如斯本事,还是无法自救,那人除了是捧火会宗主和叶欢外,绝不能救得了秋长风。但那人当然不会是捧火会宗主和叶欢!如此想来,那人知道她和秋长风的事情,多半是叶欢同党,借救秋长风之说引诱她,不过是想让她中计罢了。 一想到这里,她又是伤心、又是激动,只想先制住对手再说。她虽疲惫不堪,但这一剑出乎意料,本算定那影子只要是人,绝不会躲过她这如电的一剑。 不想她一剑刺出,明明刺在那黑影之上,却像刺在了空处。 那黑影被那一剑之势荡了开去,又离叶雨荷数丈之外,依旧悬在空中,飘飘荡荡。 叶雨荷手心冒汗,一颗心却已冰冷。她本以为自己武功很是不差,但如今看来,还有很多事情,绝非只凭武功能够解决。 那黑影荡开数丈,淡淡道:“你不信我?我若要杀你,你现在已是死人。” 叶雨荷脸色苍白,紧握纯钧。纯钧虽还发着蒙蒙的白光,但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已显黯淡。叶雨荷终于开口,干涩道:“你难道真的可救秋长风?你这么大的本事,有什么事做不到,却要我去?” 那黑影漠漠道:“只因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到!” 纯钧微光,泛照在叶雨荷清丽的面容上。那面容上也带分讶然,因为叶雨荷想不明白,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她才能做到? 无边的黑暗中,云梦公主突然醒了过来。 她醒来时,并无任何征兆,就像她当初在金山昏过去一样,亦是没有征兆。可她醒来的时候,已分辨不清是醒是梦。自金山之后,她就一直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梦是噩梦,醒亦是噩梦。 她霍然睁开了双眼,却什么都无法看到,这不是噩梦是什么?她蓦地见到如此,遽然坐起,手抓秀发,大声尖叫起来。 无数次梦中,她都是如此尖叫,来驱逐内心的恐怖。当初在牛家村时,她兴致勃勃地以为得计。可随后的噩梦让她无数次的后悔,后悔当初的选择。她后悔、惊怖和畏惧,因此只能用尖叫来驱除心中的一切。 因为她什么事都不能做。 可她很快发现这次好像有点异样。她梦中虽不停地尖叫,但梦中尖叫麻木无声。可这次尖叫的声音,几乎将她耳朵震聋。 她发现这点的时候,霍然停止了叫,用力掐了下手臂,揪心的痛。她立即发现,原来这不是梦,而是醒。 望着无尽的黑暗,她心中蓦地有了畏惧,嗄声道:“这是哪里,有人在吗?”她如此的寂寞和害怕,多期盼这时有人会在她身边,陪着她,无论是谁。 就算那可恶的秋长风也行。 她想到这里的时候,眼前突然闪过一丝火花,然后……秋长风那苍白的面容,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云梦公主差点跳了起来,几乎以为见了鬼。可她只是大叫一声,竟扑在了秋长风的怀中,死死地抱住秋长风的身躯。 这就算是个噩梦,她也要先抱住秋长风再说。秋长风无论如何讨厌,毕竟不会害她,但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想到。 紧紧地搂住秋长风,云梦公主浑身颤抖道:“你……我……不是在做梦,是不是?”她多怕这一切蓦地消失,又让她陷入无边无际的绝望之中。就感觉有人轻轻拍拍她的背心,然后说道:“公主,你不是做梦,我是秋长风。”那声音平静清晰,一如既往,给旁人也带来分安定。 云梦公主感觉到搂着那人的温暖,听着那平静的声音,霍然抬头望向那人的双眸…… 不错,那人就是秋长风,她不是做梦。 云梦公主望着那沉静的眼眸,心中没有讨厌,头一次感觉到一种温暖,颤声道:“你是来……救我的,是不是?” 秋长风沉默片刻,终于道:“我会带公主出去的。公主放心好了。” 云梦公主心中一喜,终于感觉到自己有些异样,低头一看,脸色涨红。原来她只穿了亵衣依偎在秋长风的怀中。 若是平时,她说不定早就推开了秋长风,一记耳光打过去。可这时候,她只是稍微离开了秋长风些,然后举目四望,焦急道:“秋……这里是金山寺的哪里?” 秋长风心头微沉,半晌无语。他虽能弄醒云梦公主,可一直不解叶欢为何会留云梦公主在此。他早就知道,叶欢心机和算计,远超旁人。叶欢平白无故地又把公主送回,究竟有什么目的?他想不通,因此他总感觉有些不对。 他能到现在还活着,就因为他想得总比别人多一些。 云梦公主见秋长风不语,有些焦急道:“这里,究竟是哪里?”她早就心寒,只盼秋长风能送她回转宫中。 不待秋长风回答,一个声音就已冷冷道:“这里是十方阎罗殿!” 那声音一起,瞬间就布满了大殿,缥缈恍惚,让人琢磨不透声音的来处。那一刻,好像四面八方不知来了多少幽灵,同时不间断地念着那句话,话语阵阵,波浪般涌来。 大殿内陡然有阴风阵阵,吹得火折子上的火光如豆。 十方阎罗殿。 可就算十方阎罗殿,似乎也没有这里阴森恐怖。 云梦公主尖叫一声,再次扑在秋长风的怀中,惊骇道:“是他们,他们又来了。” 秋长风或许没有听出,但云梦公主此生却难忘记。当初在金山时,就是这种声音一起,然后姚广孝就倒了下来。 这次声音再起,倒下的又会是谁? 秋长风脸色亦变,陡然间双手一合,掐了个古怪的念诀捧在胸口,缓缓道:“飞天梵音?是如瑶藏主,还是如瑶明月?”他知道飞天梵音本是如瑶部的一绝,非如瑶血脉不能催动,因而有此一问。 对于忍者部,他知道的远比旁人要多。他知道如瑶藏主无子,只有一女,叫做如瑶明月。这些事情,本来都是极为隐秘。但告诉秋长风这些事的那个人,可说是通古知今,更对东瀛诸事了如指掌。 那诡异如潮的声音遽然消散,殿中空冷。 良久后,才有一声音轻淡道:“都说秋长风见识广博,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那声音虽冷,但带分清脆悦耳,竟然像是个女子的声音。 秋长风轻“哦”一声道:“原来是如瑶明月。”那声音并不苍老,当然就非如瑶藏主亲来。秋长风暗自舒了口气,若是如瑶藏主亲来,他没有一成把握活着出去。 无人应答,似乎那暗中的幽灵也被秋长风精准的判断所骇,一时间无话可说。 顿了片刻,秋长风又道:“听闻如瑶藏主统领忍者十七部,纵横东瀛。但如瑶藏主老迈,应无颠覆大明的雄心壮志。你们这番执意和大明作对,若是惹恼了天庭,只怕大明天子恼怒,会将忍者部连根拔起。” 暗中有人冷笑道:“死到临头,好大的口气。”那声音却是男声。 秋长风沉默片刻,又道:“如瑶小姐前来,难道是要取在下的性命?” 暗中那人半晌才道:“秋长风,你武技高绝,难得的是见识广博、料事神准。若归附我们,我等定会待如上宾,同时为你解了青夜心之毒!” 云梦公主一颤,紧紧地握住了秋长风的手臂,她不知道暗中那人说的青夜心是何物,但绝不想秋长风投靠那些人。 秋长风不答反问道:“若不归附呢?” 暗中那人叹口气道:“那你只怕活不过今天。”话音未落,陡然有鼓声雷动,那鼓声倏起,一声声惊天动地,直如敲在秋长风的心间。 鼓声一起,梵音立至,大殿倏然有音浪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 火折子倏灭,云梦公主惊叫一声,但声音早淹没在如海的声浪中。 那梵音声调渐急渐快,伴随着阵阵鼓响。陡然间,鼓声、梵音倏然宁静,变成了几个字击在秋长风的心口。 唵、嘛、呢…… 飞天梵音! 当初就是这梵音、鼓声一起,击垮了大明第二号人物姚广孝。如今同样的梵音、同样的战鼓,就要效仿金山之举,击杀秋长风。 秋长风本是平静的神色,突然有分痛楚之意。因为所有的音浪,均是对他一人发出。那梵音、鼓声阵阵,有如刀绞,好似锤击,一阵阵地擂在他的心口上。 他只感觉浑身涨起,血脉贲张,心跳瞬间比平日快了百倍。 有热血已经冲上他的头顶,让他本来苍白如雪的脸上突然像要滴血…… 就在这时,秋长风身躯暴涨,双手瞬间掐了三个手印,变换手印的时候,突然开口,只说了三个字:“叭……咪、吽!”他声音高亢,竟比飞天梵音念得还快了一拍。 他喝声一出,梵音陡乱。等秋长风三字念完后,就一口血吐了出来,可那飞天梵音遽然间,如同撕裂的破鼓,也消失不见。 梵音、鼓声才逝,就有种狼嚎般的声音发出,那狼嚎如同千百头恶狼望月而叫,瘆人心魄,狼嚎声才出,就有惊雷响起。 雷声起,就有电闪。 本来电闪素来都是在惊雷之前,可这次好像出了意外。这是大殿,怎么会突然有电闪雷鸣? 是蓝色的闪电。 蓝色的闪电一出,就击到了秋长风的面前。 是莫四方的蓝电。莫四方也在这里。他背叛了排教,知道秋长风不会放过他,因此他也不会放过秋长风。 秋长风居然能破了如瑶明月的飞天梵音,谁都意料不到。可秋长风显然也受了伤,这时无疑是除去秋长风的最好机会,因此莫四方立即出手。 莫四方时机把握得绝对正确。可对于秋长风而言,最致命的杀手,却是来自身后——来自谁也想不到的一个人。 出手的竟然是云梦公主。 狼嚎声一起,云梦公主突然神色迷惘,眼中泛起了森冷的光芒。她虽只着亵衣,看似没有兵刃,但她一伸手,就拔下头上的发簪。 簪尖如针,簪身为银。那发簪一闪,就要刺入了秋长风的后心。而那蓝电刹那间,也要击穿秋长风的胸口。 天地陡凝如梦,有瑟声起,如相思千里。相思永在,华年难追,难追那如梦的刀光。 秋长风出刀。 刀如梦幻刀如电,刀如梦蝶飞人间。刀光竟能抢在蓝电之前飞出,没入了黑暗。 一声惨哼发出,蓝电倏然不见。刀光亦是不见,可有一滴鲜血由空中垂落在地上,发出极为轻微的声响。 除此外,大殿声音全部不见。云梦公主却已仰天倒了下去,她银簪未及秋长风后心时,就莫名地倒了下去。 半晌,无声。秋长风还是立在那里,脸色苍白。就听到黑暗中有个声音道:“好……”那声音戛然而止,秋长风这才轻轻舒口气,再次蹲在了云梦公主的面前,目光闪烁道:“原来她中了迷魂音……” 秋长风现在终于明白叶欢为何留云梦公主在此。云梦公主在这之前,早中了忍术中的迷魂,一经那狼啸之音激发,立即迷失本性,向他下手。 叶欢的每步举动,看起来都经过精心的算计。 可秋长风早防备了这一招。他在救醒云梦公主的时候,又给她下了另外一种迷药,一经引发,当即昏厥。他不但破了飞天梵音,而且伤了偷袭的莫四方,暂时解除了又一次的危机。 这迷宫之中,看起来还是危机重重、步步惊魂,秋长风孤身想要脱困都难,何况他来这里,本来是为了找寻叶雨荷。带了云梦公主在身边,他离去显然更是困难重重。 秋长风看着公主,想着心事。半晌后,他才从怀中掏出那十三格的药粉盒,挑了一种红粉放在公主鼻端。 片刻后,云梦公主打了喷嚏,幽然醒转,见四周黝黑一片,忍不住又是惊叫。她只记得梵音声起后,她就昏迷了过去,完全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秋长风早有意料,一把抓住了云梦公主的手臂,低声道:“公主,没事了。” 云梦公主一听秋长风的声音,立即抓住秋长风的手臂,胆怯道:“秋……方才怎么了?那声音……”黑暗中,她脸色如同受惊的小鸟,满是彷徨。 秋长风望着云梦公主,目光中露出丝怜悯之意,截断道:“他们走了,你不必担心。” 云梦公主轻吁了一口气,虽有些不信,但在这种时候,这种话无疑让她能够安心。心中惴惴,有些迟疑道:“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秋长风沉默片刻,轻声道:“先出了这里再说。”他伸过手来,轻轻握住了云梦公主的手掌,早看准了方向,举步向来时的方向行去。 云梦公主本来忐忑不安,可握着那有力干燥的手掌时,一颗心竟神奇地安宁下来。这无边的黑暗中,她本茫然没有方向,但被那手掌握着,就如船儿有了舵般,咬牙一步步地跟随秋长风前行。 有风吹来,云梦公主忍不住地紧了下衣衫,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身上多了件长衫。她有些发呆地望着那黑暗中朦胧的身影,一时间竟忘记了身在何处。 这里幽暗无边,若只是一人的话,云梦公主早就崩溃,可感觉秋长风就在身旁,她居然希望这条路,再漫长一些才好…… 她也奇怪自己为何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下,还有这种古怪的心思,难道说…… 不待她想下去,秋长风已停了下来。 云梦公主立即问道:“要出去了吗?”不闻秋长风回答,但感觉握着的那只手,突然有些发冷,云梦公主终于回到现实,敏锐地感觉到不妙,颤声道:“出不去了吗?” 秋长风立在那里许久,并不言语。 云梦公主微惊,紧握住秋长风的手掌,追问道:“无论如何,你都不会丢下我的,是不是?” 秋长风道:“那也说不定的。” 云梦公主心头一沉,只感觉方才想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天真可笑。就听秋长风道:“但现在我们是同舟共济,我不会丢下你。我只请你莫要说话,让我静静地想想。” 云梦公主“嗯”了声,心中在想,秋长风要想什么。她有些气恼秋长风的独断、自以为是,心中只以为秋长风在考虑要不要丢下她,可她若真的猜出秋长风在想什么,只怕立即就要大叫起来。 秋长风居然迷路了。 秋长风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心中发冷。他虽紧跟叶雨荷进了地下甬道,但奔行时,亦在默记前行的方向,同时在甬道内留下了暗记,供他回转使用。他自以为原路退回不成问题。他本想将云梦公主带出,交给霜降等人卫护,再重新入内寻找叶雨荷。 一路行来,云梦公主如在雾中。秋长风却在寻找自己留下的暗记。虽在黑暗中,但他均是循暗记而行。可行到暗记的终点时,却骇然发现,前面竟还是无穷无尽的甬道! 这是怎么回事? 秋长风想不明白,因此惊骇莫名。可他还能保持沉静,沉吟许久后,这才道:“你跟着我走。” 他蓦地反身,向相反的方向行去。 云梦公主见了,不由得提醒道:“那是再回那鬼地方的路!” 秋长风低叱道:“闭嘴!” 云梦公主一怔,心中有些说不出得委屈。她本是好意,哪里想到竟换来呵斥,忍不住眼泪盈眶。 黑暗中,秋长风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分歉然,还是冷冷道:“你若信我,就跟我走。若是不信,你自己寻路也可。” 云梦公主轻轻地依偎过来,纤手紧紧握住了秋长风的手。她虽没有说话,但已告诉了她的答案。 秋长风鼻翼动动,举步行去。不知过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云梦公主久在暗中,亦已适应了黑暗,感觉前方豁然开阔,见秋长风止步,她缩了下身子,低声道:“到哪里了?” 秋长风冷漠道:“你若要出去,最好不要那么多的废话。”他目光闪烁,似乎思索着什么。 云梦公主望着那黑暗中的影子,缓缓地松开了手,坐了下去。 秋长风皱眉道:“你累了?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云梦公主缓缓摇头道:“你自己走吧。” 秋长风一怔,讶然道:“你说什么?”顿了片刻,见到云梦公主垂头不语,秋长风心中怒气升起,低喝道:“公主殿下,现在不是耍脾气的时候。”见云梦公主还是无语,秋长风一把握住云梦公主的手臂,拉她起来道:“走!” 云梦公主突然用力一挣,挣脱了秋长风的手腕道:“我不走!”她蓦地又变得倔强起来,嘶声道:“我为何要跟你走?我要出去,自己会出去,用不着你管。”她竭力将声音变得刁蛮些,但不知为何,眼泪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她以为秋长风看不到,因为她亦看不到秋长风的表情。她毕竟不笨,秋长风虽未说什么,但她已明白了很多事情。 她心中那一刻……满是绝望。 秋长风望着云梦公主,讶然的神色变得平静下来,再次伸出手去,握住云梦公主的手腕。不想云梦公主再次挣脱了他的手,咬牙道:“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迷路了,是不是?” 秋长风皱了下眉头:“你怎么知道?” 云梦公主眼中满是绝望,嗄声道:“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懂?甬道内有股沉香的气息,我经常闻的。当初在青田,你就是循沉香气味找到的我。那股香气虽淡,但良久不会消散。这甬道内怎么会有沉香味?很显然是你留下的。这种看不到方向的地方,你只有循沉香味道才能出去。可沉香味绝的时候,你居然还未能出去。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些人也用了沉香混淆你的暗记,因此你失去了方向。你无奈之下,只能循沉香味回转到方才那大殿,准备再寻出路,是不是?可沉香味道已乱,你又如何出去?” 秋长风略带惊奇,从未想到一向刁蛮、看似粗心的云梦公主,居然也有这般细心的时候。不错,他的确是用沉香作为暗记,不想敌手竟看破这点,暗中也用沉香将他引入了歧途! 是谁如此毒辣,难道是幽灵般的叶欢? 秋长风只能叹气道:“这不是方才的那个大殿。” 云梦公主叫道:“你还骗我,你知道我手上是什么?”她举起了手,手上赫然是个银簪。 秋长风皱眉道:“你手上是什么?” 云梦公主凄然道:“我手上的,就是我带的银簪。方才离去的时候,掉在这里。我方才坐下的时候,又无意找回了它。你还要骗我说,这不是原来的地方吗?” 她那一刻,心中充满了惊恐绝望。秋长风目光流转,缓缓道:“你猜得很对,可就算没有了沉香,我也能带你出去。” 云梦公主摇头道:“我再也不会信你。你走吧,我自己能出去。”她声调虽冷,可眼泪早就不听话地流淌,望着秋长风的方向,凄婉欲绝。 秋长风亦在望着云梦公主,许久才道:“公主,我一直觉得你又刁蛮又任性,根本不懂事理的……” 云梦公主大叫道:“我本来就是如此,你才知道吗?”她嘶声大喊,可感觉一颗心都被揉碎,心中只是想,秋长风呀秋长风,你一直都很聪明,可你这次却看错了。 秋长风凝望着云梦公主,叹息道:“但我现在才发现,你远比别人想得要聪明、要温柔,也要善良……” 云梦公主一震,颤声道:“你说什么?” 秋长风上前一步,轻轻挽住了云梦公主的手腕道:“别人或许不知,但我知道,你是因为怕连累我,这才放弃了活命的希望。你以为,我一个人逃命,总会轻松些。你这种心思,天底下有几个女孩子能够做到?” 云梦公主眼中又惊又喜又是悲哀,许久后才道:“你……真的这么想?”她心中突然又有了分感动……许久未曾有的感动,她未想过秋长风竟是这样的人。 秋长风微笑着望着云梦公主道:“当然了。” 云梦公主突然觉得周身又充满了希望。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心酸,好像都变得值得。 秋长风又道:“可你只怕不知道,在这种时候,我也需要有个人帮助出谋划策,壮壮胆的。你帮帮我,好不好?” 云梦公主亦未见过秋长风有如此温和的时候,感觉到手心传来的热力,面红心跳道:“我只怕帮不了你。” 虽是这般说,可秋长风一带,她已经身不由己地跟了过去。本是疲惫的身躯,又充满了气力。 二人再次前行不远,云梦公主发现了异样,低声道:“你怎么不循沉香的味道走了?” 秋长风目光转动,亦压低了声音,凑到云梦公主的耳边道:“我必须告诉你一点,方才那大殿绝非我们方才出来的大殿。” 云梦公主一惊,差点叫了出来。她心中满是不信,但感觉秋长风的嘴唇似乎都要贴在她的耳朵。那一刻,她心中柔软,脸色如红霞灿烂,竟不想反驳秋长风。 秋长风并未留意云梦公主的异样,只是解释道:“那殿中虽有你的银簪,但却没有春心的味道……”他略微解释下当初和叶欢交手的情形,不待再说,云梦公主恍然道:“他们虽有沉香,但无法仿制你的春心?那大殿既然没有春心的味道,自然不是方才那大殿。可怎么会有我的银簪?”心中微寒,颤声道:“他们故意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我们绝望,同时让我们误入歧途,以为那是方才的大殿,让我们越走越远?” 一想到敌人这般机心,云梦公主骇然失色。又想到这里除了她和秋长风,暗中不知还有多少幽灵闪动,云梦公主心惊不已。 秋长风目光中露出赞许之意,点头道:“你越来越聪明了。” 云梦公主听到赞许,忘记了惊心,感觉一阵甜蜜,轻声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秋长风道:“我早就有了方法,但需要你能坚持陪我走下去。你能不能做到?”他握了下公主的手掌,以示鼓励。 云梦公主心头一跳,感觉到脸都红了,低声道:“我能!”她蓦地感觉,和秋长风一起,无论做什么事情,她都可以坚持。 秋长风点点头,突然脸色微变,似乎察觉到什么,低声道:“你等等。”他松开了云梦公主的手掌,轻轻抚摸着身边的甬道墙壁。 那甬道墙壁均是巨石堆砌,略带粗糙,看起来浑然一体。 可秋长风微闭眼眸,凭心感受地触摸,突然脸色微喜,用力一按。 那墙壁霍然而开,有光华闪烁。 幽暗中突然有了亮光,让云梦公主实在又惊又喜,可那光华倏聚,陡然就变成了一点寒光,倏然射到了秋长风喉间! 云梦公主大惊,未等呼出,秋长风就闪身而上,手腕一探,反抓那寒光之后。他方才听到墙壁那侧有些许的声响,感觉异样,这才细心寻找,竟无意中发现墙壁上有机关。 墙壁闪开,他知道那面有人一剑刺出。生死关头,他蓦地出手,就要扼断那人的手腕。可才触及那人手腕时,就感觉细腻光滑,心中微动,动作慢了片刻。 那光芒大盛,倏然变向,反斩向秋长风的手掌。 秋长风缩手,可那剑光如电,陡然一弹,再次刺向秋长风的喉间。那人在方寸之中,运剑之快,直如闪电。 眼看那剑光就要刺入秋长风的咽喉,秋长风突然道:“是我!” 剑芒陡停,停在秋长风的面前,照亮了秋长风苍白的脸。那剑没有再刺下去,一寸寸地缩了回去,又照明了叶雨荷清秀、惊喜的脸。 出剑的人竟是叶雨荷。 秋长风又惊又喜,没想到居然再遇到叶雨荷。叶雨荷神色亦是狂喜不已,上前一步,就要开口,忽听一人惊喜道:“叶姐姐,怎么是你?” 云梦公主扑过来,一把握住了叶雨荷的手腕,神色中满是惊喜。她显然也没有料到,这种时候,她竟然还能遇到叶雨荷。 叶雨荷微怔,有些诧异、但也带分喜悦道:“公主,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醒悟到什么,又道:“是秋……千户救的你?” 云梦公主连连点头道:“是呀,是呀。叶姐姐,你怎么会来这里?” 叶雨荷看了眼秋长风,不待回答,秋长风已道:“说来话长,可我们眼下不是聊天的时候。” 叶雨荷苦笑,本以为云梦公主会发怒,不想云梦公主立即点头道:“不错,我们出去再说。长风……现在怎么做?”说话间,云梦公主自然而然地握住了秋长风的手。 秋长风神色微有异样,沉吟道:“叶……捕头,那面有路吗?” 叶雨荷听到公主的称呼,又低头看了眼二人紧握的双手,移开了目光,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漠然:“我走了许久,发现不了出路。秋千户或许能发现什么。”她伸手递过了纯钧道:“这剑能发光,你或许有用的。” 秋长风伸手接过了纯钧,看了眼云梦公主,心中叹息,点头道:“好,你们跟我走。”他知道这时候,所有的人均是茫然。他必须负责找出路来,再谈其他。 他径直穿墙而过,云梦公主紧紧跟随。叶雨荷虽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默默地跟着二人。 三人前行不知多久,云梦公主早就疲惫欲死,可前方的甬道似无穷无尽一般。 云梦公主和叶雨荷越走越是心惊,只感觉这甬道如同通往幽冥地狱般,永远不会到头,心中也是不约而同地起了绝望之意…… 秋长风突然停了下来。 云梦公主想要坐下,可握着秋长风的手,还能强笑道:“为何不走了?我还不累,难道你累了?叶姐姐,你累不累?” 叶雨荷一直孤独地在二人身后跟随,闻言只是摇摇头,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秋长风目光闪动,望着前方的甬道道:“我们这么走下去,只怕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 云梦公主一惊,只感觉周身发冷,忍不住道:“为什么?” 秋长风目有思索,突然望向叶雨荷道:“叶捕头,这荒岛并不算大。按照我们方才走的路程来算,都可以穿越整个荒岛的地下了,是不是?” 叶雨荷沉默许久,这才点头道:“不错。” 云梦公主失声道:“荒岛,我们在一个荒岛上?” 秋长风点点头,缓缓道:“是,我们是在荒岛下的迷宫,眼下只怕始终在绕圈子。” 叶雨荷沉默,她早意识到这点,亦知道他们已迷路。他们不太可能穿越到海底。唯一的解释是,这迷宫复杂得难以想象,他们走来走去,不过是在原地转圈罢了。 他们难道要困死在地下? 她知道秋长风也会明白这点。她不忍说出,只是不忍别人跟着她绝望罢了。 秋长风望着叶雨荷道:“叶捕头当然也明白这点。可你有没有感觉到奇怪,寻常的迷宫,道路四通八达。可我们好像只有来去这两条路,又怎么会迷路?” 叶雨荷心中一凛,终于发现问题的古怪之处。 不错,他们只有前后两条路选择,能做的只能是沿着甬道走下去,又怎么会迷路呢? 云梦公主却是越想越寒心,四下望去,胆怯道:“难道是……有鬼吗?” 秋长风哂然,淡淡道:“是有鬼。”见云梦公主一惊,秋长风道:“是他们在暗中捣鬼。我早就感觉,这甬道不是直的,而是略带弧度……” 叶雨荷立即醒悟:“这路是圆的?怪不得我们走不出去!” 云梦公主有些恍然,又有些奇怪道:“如果路是圆的,他们怎么出去?” 叶雨荷想到什么,接道:“这甬道两侧看似浑然一体,其中必有密道。只有开启了密道,才能打破圆环,从中走出去。他们一直处在暗处,只要开启某处密道,封住另外的道路,就可让我们在一个个圈子里行走,困死我们。” 云梦公主眨眨眼睛,也是拍手道:“是了,一定是这样。” 秋长风点头道:“不错,所以我们不能再这样走下去。”他说话时,手掌一直顺着墙壁摸索。不知多久,他突然用力一按,那看似坚厚的甬道侧壁,突然滑开了一个洞口。 云梦公主又惊又喜道:“你怎么知道这儿会有密道?” 秋长风不答,只是一笑道:“走吧。” 三人穿墙而过。又走了片刻,秋长风再次止步,摸索了半晌,居然又找到了机关所在,穿甬道而过。 开始时,秋长风要找机关,需要耗时许久,可到了最后,他越找越快。就算叶雨荷都忍不住奇怪,问道:“你究竟如何发现这些机关的?” 秋长风边走边道:“我虽未能得窥地宫的全貌,但通过几处机关所在,想这里的地道应该是按照九宫八卦构建。而那些开启的机关在甬道上的安排,是照后天八卦的方位排列。只要熟悉乾、坤、坎、离、震、巽、艮、兑八卦的规律、生死八门的变化,要找出机关所在,并不困难。” 叶雨荷听到这里,苦笑道:“可要掌握这些规律变化,岂是容易的事情?” 秋长风黑暗中落寞地笑笑,心中却想,的确很不容易,当年我几乎也坚持不下来的,若非因为你,我如何会懂这些? 这些话,他却没有对叶雨荷说,因为他知道,眼下还不是时候。他的事情,也是个秘密——不能对人说的秘密。 云梦公主从未想到秋长风如斯博学,又惊又佩道:“叶姐姐,你我虽是不会,可他好像没什么不会的,你说是不是?” 借着纯钧剑的光芒,叶雨荷看到云梦公主望秋长风的眼神,心头微震。 就在这时,秋长风再次找到机关,现出一条密道,说道:“我认准了西方,一直是向着西方而走。感觉若按路程算,最多再有三四道机关后,就能到了近海处。那里定有出口。” 秋长风话语中有着说不出的自信之意。叶雨荷听了,精神一振,可望了秋长风手臂一眼,眼中又有分忧悒之意。 云梦公主没有留意叶雨荷的表情,她只是望着秋长风,眼中几分倾慕,好像还带着分别的意味:“你怎么知道走的是西方?” 这里错综复杂,云梦公主早就晕头转向,没想到秋长风还能认准方向。 秋长风从怀中掏出个小东西,笑道:“你莫忘记了,我大明航海之术天下一绝。在茫茫大海中若要不失方向,就要靠这个了。” 云梦公主见了,醒悟道:“是指南针。不想你还有这东西。这么说……”她才想说逃命有望了,不想却见到秋长风脸色又有些发白。 云梦公主一把抓住了秋长风的手,紧张道:“怎么了。” 她早已发现,秋长风脸色发白,往往就代表有意外发生。她本不留意这些的,但和秋长风待在一起短短半天的工夫,她就留意到秋长风太多的细节。 一个女人,若不是关心这个男人,通常不会留意这些的。 不等秋长风说话,云梦公主立即感觉到一丝颤动从脚底传来。那颤动来得突然,陡然而顿,但不到片刻,又有颤动传来。 那绝非是人能搞出的动静。 那颤动一丝丝地传来,三人感到颤动,心都在颤抖。 云梦公主骇然道:“怎么了,地震了?”见到秋长风脸色在纯钧的光芒下,白得如雪,云梦公主突然道:“还是……我们已到了地狱的入口。难道这条路,是通往冥府的?” 这种时候,有天地震颤,让云梦公主不得不如此猜想。 叶雨荷本没想到这点,但听云梦公主这么说,也不由得变了脸色。 云梦公主说得荒诞,但好像也有道理。如此迷离诡异的地下,倒是什么可能都会发生。难道说他们苦苦寻觅,竟然找到了去地府之路。 那大地颤抖,本是人力难为。难道是阎王震怒,这才警告他们莫要擅入,不然何以有这种现象? 看了云梦公主一眼,叶雨荷心中没有惊怖,反倒有了分黯然。那一刻她只是在想,原来就算去地府,我也命中注定——注定了此生孤独! 第十一章 两 难 云梦公主不知叶雨荷的心事,她只是望着秋长风,紧紧地握着秋长风的手。 那一刻,她心中不知为何,没有畏惧,反倒有分欣喜。 去天堂也好,下地狱也好,有个喜欢的人陪在身边,总算是不幸中的幸福之事。 秋长风瞥了叶雨荷一眼,终于抽出了手掌,轻声道:“公主,你想得太多了。叶捕头,你保护公主,我继续探路。”前方是地狱也好,有阎王也罢,秋长风总是要去见见的。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不走看得到的甬道,居然再次找出个密道口,横穿而过。叶雨荷带着云梦公主,也感觉秋长风这不循常规之法,应该是突围最正确的方法。 前方那颤动之意更加强烈,只是时断时续。 前方究竟有什么诡异离奇的东西,难道有洪荒怪兽伏藏,等着噬人而食?云梦公主越想越畏惧,几乎想求秋长风反向而行,远远地离开这里。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来。她本来有些刁蛮、有些任性,心地善良还带分软弱,但她这时候,绝不想表现出软弱。 她不想在秋长风面前表现出软弱。她也感觉到自己的想法很奇怪,但她这也绝对不是以往那样,想在秋长风面前逞强。究竟是为了什么,云梦公主自己都讲不明白。 又一道密道开启,前方仍旧是无边的黑暗,如同噩梦难以结束,可震颤之意突然没了。 那突然没有的震颤,却比天崩地裂的来到还要让云梦公主胆战。就算是秋长风,脸上也露出凝重之意。他的手虽摸在甬道墙壁上,却迟迟没有移动。他似乎也被这诡异的事情惊凛,一时间不知如何抉择。 叶雨荷却走过来,伸手按了下去。她不知道机关在哪里,但她知道秋长风在看哪里。既然前方有危险,她想和秋长风共同分担。 这些话她没有说,但不懂的人始终不懂,会懂的人何必多说? 可她手未到岩石的侧壁,就被秋长风一把拉住。 秋长风看着叶雨荷半晌,缓缓道:“你们退后。”他说话的同时,右手已向机关按了去。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可做的一切,已经说明了一切。 甬道无声无息地裂开个口子,竟有分光线涌入。那光线,瞬间充斥了密道。 然后叶雨荷透过那个洞口,就见到了蓝色的天。 天蓝蓝。 她以前从未留意过,原来天有那么蓝,蓝得如海。就像她从未留意过,她身边的人感情似海——蓝如天的海。她现在留意到了,是不是太晚? 她只在看着天,却没有留意到,陡然间有道黑影到了面前。 秋长风脸色却变了,突然用力把叶雨荷向一旁推开,嗄声道:“闪。”他话音未落,见云梦公主还呆呆地立在身后,飞身扑过去,抱着云梦公主滚到一旁。 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山崩地裂般。地动山摇,石屑纷飞。 云梦公主那一刻,脑海中一片空白,根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知道一点,天塌地陷的时候,秋长风还能守在她的身边,为她挡住了乱石如箭。 生死之间,被秋长风抱住的那一刻,她竟没有惊怖恐惧,内心中反倒多了分期待。可那期待转瞬沉了下去,因为她发现,抱着她的人,突然不见。 乱石如箭还未射完时,秋长风就冲了出去。他虽知道叶欢绝不会让他就这么冲出密道,可也从未想到过叶欢会这么来对付他。 方才飞来的赫然是炮弹! 看到蓝天的一刹那,秋长风就已知道判断无误,终于出了地下迷宫,他们再次到了岛上。他早准备和叶欢再战。 可叶欢竟准备一门大炮在他们的出口处。 叶欢怎么算准他恰好从这里出来? 秋长风想不明白。但他明白的一点是,他必须趁炮弹再发前,冲出去,抢得先手。叶欢既然用大炮轰来,那叶欢离洞口就远,洞口旁也不该有什么埋伏。炮轰之际,秋长风早将这些想得明白,因此一救下公主,就冲了出去。 可他这次判断显然也出现了失误。因为他才一蹿出,就至少有七把钢刀向他砍来! 洞口居然还有埋伏。这些埋伏的人,难道真不怕死,甚至大炮轰来都不畏惧? 秋长风凛然之际,突然就地一滚,一腿扫去。有数块山石被他一扫而起,飞射那刀光袭来之处。 他的出手,并没有张定边的嚣张霸气,但每次出手,均是准确有效,从不轻发。 那数块山石霍然飞出,也如利箭,分击来袭之人。秋长风本以为至少能击伤几个人,不想那七把刀倏然一拍,当当当的一阵急响,竟将那飞来的山石尽数拍落。 那七人刀法倒不见得奇诡,难得的却是使刀之人的心齐手快、变化一致。那虽不过是七把刀,却让旁人从中看出疆场无情的铁血、铁马金戈的萧落。 秋长风心惊,实在不知道叶欢身边除了捧火会、东瀛忍者外,还聚集这种手下。 那七把刀才拍落了乱石,就再次震起,就要向秋长风砍来。他们刀既出手,显然不见血不归。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早就算定,再次出刀绝不会再让秋长风逃过。 陡然间,有道光芒向他们卷来,那光芒本带着分白云的雍容、泉水的清澈,可蓦地刺到眼前时,却如秋阳高悬般刺目,并带分冷冽。 那七人大惊,顾不得再砍秋长风,纷纷挥刀回斩那道光芒。只听到嚓嚓嚓的几声响后,他们的利刃竟纷纷断折。那七人又惊,可虽惊不乱,齐齐后退一步,手持断刀看着面前那人,眼中都不由得露出诧异之意。 那光芒竟是把宝剑,手握宝剑的却是个女人。 剑是纯钧,女人当然就是叶雨荷。她只比秋长风晚一步冲出洞口,她绝不会再让秋长风一人犯险。 因此,她出剑。她也从未想到过一剑就削断对手七把刀。她只知道,这时候,她必须为秋长风分担风险。 见那七人后退亦是动作利索整齐,叶雨荷心头一沉,知道要击败这七人,绝非简单之事。但她还是振剑,准备一战。 一只手突然按在她的手上。 叶雨荷微怔,扭头望过去。她握剑之时,天底下只有秋长风才敢握她的手,也只有秋长风才能握住她的手。可秋长风为何要阻止她出手? 秋长风很快给了叶雨荷答案:“汉王殿下,锦衣卫千户秋长风拜见。”刀光剑影中,秋长风望着高冈处,拱手为礼。 那七个持刀之人闻言,脸上也有惊奇之意,但却不再出手。因为他们也才发现,秋长风和他们本是一路人。 叶雨荷心中惊诧,顺着秋长风的目光望过去,脸上满是惊奇。 汉王朱高煦怎么会到这里? 高冈上、阳光下,汉王朱高煦果然坐在那里。他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简单、倨傲,但他这次没有再坐他的虎皮高椅,只是坐在了一块岩石上。 汉王望着秋长风,目光中也带分惊奇之意,似乎没有想到秋长风竟会从地底钻出。 可他没有答话。他只看了秋长风一眼,目光就投向了苍茫的海面上,满是战意。 汉王怎么会到这里,叶雨荷想不明白。可她环视四周,心中微凛。她见到除汉王外,还有一地尸体,她从未同时见到那么多的死人。 那一刻,叶雨荷霍然明白,这已经是个战场,只有战场,才会这般视人命如草芥。 除了那些尸体外,这高冈周围竟有千余人戒备。 那千余人多半是尘土满面、鲜血在身。他们看起来虽有着说不出得疲惫,可他们每一个的脸上,均带着不屈的战意。 因为他们是天策卫——大明七十二卫中,最剽悍的一卫。 叶雨荷顺着汉王的目光远眺过去,脸色微变。因为她看到苍茫的海面上,竟有无数大船林立。 大明海军本是纵横天下,船只之多亦是举世叹服。 可那海上众多船只上张扬的居然不是大明的旗帜。那海上船只的旗帜,无一例外的画着一团火焰,像碧色的火焰熊熊燃烧在大船甲板之上。 捧火会! 海上那些大船,居然均是捧火会的船只。他们聚集在这里,当然是要和汉王决一死战。可汉王本在东霍,怎么会突然跑到了这无名的荒岛上?叶雨荷一时间想不明白。 “二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云梦公主终于从洞口钻了出来,看到汉王在此,又惊又喜。不理旁人诧异的目光,裹着秋长风的长衫,露着那晶莹修长的小腿,就这么跑到了汉王的面前。 汉王眼中也露出惊诧之意。他虽然意料到秋长风、叶雨荷还会出现,但显然没想到云梦公主也会出现在这无名荒岛上。 不等汉王开口,云梦公主就想当然道:“二哥,你是来救我的,是不是?”她脸上有了分振奋,也有分温暖之意。 无论如何,汉王总是她的二哥。血浓于水,就算他们之间本有芥蒂,可他们毕竟是兄妹。 汉王还是沉默不语,看了云梦公主许久才道:“云梦,你瘦了。” 云梦公主只感觉鼻梁一酸,眼泪差点流淌出来。她本不是那么软弱的女子,她亦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子,可她听到汉王那句问候的时候,心中却想,二哥有多久没有这么关心我了,一年……还是十年? 可她那股感动之意不待发酵,就听朱高煦冷冰冰道:“秋长风,带云梦走。从哪里来的就从哪里走!” 秋长风有些诧异。不待多说,云梦公主已经喊道:“我不走。”她虽很多事情都不懂,可现在也看出汉王处在极为不妙的情形下。 汉王脸色变冷,缓缓道:“秋长风……本王知道命令不动你。但你带来的麻烦,总要给我带走。” 云梦公主一颗心冷了下去,从未想到汉王竟会这么无情地说她。她是个麻烦?不等她嘶喊,就听秋长风回道:“这麻烦是汉王惹来的……” 云梦公主只感觉脑海一片空白,踉跄地退后几步,几乎不认识一样地盯着秋长风,心中丝丝作痛。 她还能忍受汉王说她麻烦,可她不知为何,怎么也不能忍受秋长风对她的轻蔑。可她随即明白,她再次误解了秋长风,因为汉王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是在责怪本王?” 秋长风沉默片刻,缓缓道:“卑职没资格、亦没权力责怪汉王殿下,但卑职心中还是有些抱怨的。”见汉王脸色益发的阴沉,秋长风顿了片刻道:“汉王既然把剿灭逆党的重任交给卑职,就应该相信卑职,而不应还让霜降擅自做主。” 霜降就在汉王身旁,闻言脸色微变。 汉王目光微闪:“你怎么知道他是擅自做主?” 秋长风涩然道:“或许是卑职想错了。他并非擅自做主,而是一直都听汉王的吩咐罢了。汉王虽让我前来,却不信我能剿杀逆党。让我前来,不过是做个先锋罢了,而汉王其实一直带人跟在我们身后。汉王想必是吩咐了霜降,一有敌情,立即示警,让汉王赶来和我等里应外合剿杀叛逆。若非如此,霜降也不会连护卫船只一事都想不到,因为他早知道汉王随后就到,认为船只就算丢失,也大可乘坐汉王的船只回返。” 霜降脸色如霜,心中却不能不叹息秋长风思维缜密,竟凭此细节推断出一切。 云梦公主神色却有些异样,终于明白二哥、秋长风来此,好像不是为了她。那一刻,她心中满是失落。 汉王沉默片刻才道:“你猜得不错。但我并非轻视你的能力,而是觉得这里的凶险,绝非你和霜降带两百人就能解决。”一指海上的众多大船,汉王苦笑道:“这些逆贼,本不是你们能够应对的,本王也的确低估了他们的实力。” 秋长风道:“汉王若是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 汉王神色凛然。他身旁的几个侍卫脸色大变,才待呼喝,汉王只是弹弹手指,那几人均是垂手不语。汉王淡淡道:“本王错在哪里?” 秋长风缓缓道:“捧火会一直在隐藏实力。只是卑职和霜降带两百天策卫前来,他们又如何会这般大张旗鼓?”他心中暗想,霜降显然和汉王一直还有联系,因此霜降才一遇警,立即判断敌人果聚集此地,才传讯让汉王赶来。不料想,朱允炆、叶欢他们早想到这点,故露行踪,不过是想引汉王前来。 捧火会这般声势前来,可说是全军尽出。而汉王以突袭的手段,根本未带大船前来。本来汉王势强,但捧火会精兵尽出,将汉王困在孤岛之上,强弱之势顿时逆转。 汉王的船只,想必尽数被捧火会击沉。汉王迫于无奈,这才退守高冈。而刚才秋长风等人感觉到地下的震颤,却是因为捧火会在船上放炮轰击汉王,炮弹不停地击在山冈上之故。而秋长风等人才出洞口,恰逢有炮弹飞来,倒让秋长风误以为是叶欢捣鬼。 汉王孤守高冈,众天策卫拼命护卫,蓦地见到有人从地下钻出来,当然会格杀勿论,因此引发了一场误会。 所有的一切,秋长风虽未听汉王述说,但早猜得八九不离十。 汉王突然放声长笑道:“原来你是想说,如今的危机,不过是本王引火上身罢了。不错,本王是错了,估算错了他们的实力。” 他蓦地认错,倒让众人意料不到。 不想汉王转瞬厉声道:“可本王就算错了能如何?难道只凭他们这些逆贼,还能置本王于死地不成。秋长风,你这般聪明,带云梦离去应不是问题……” 云梦公主一旁道:“我不走。” 汉王眼神一寒,喝道:“你为何不走?难道也要怪我不成?” 云梦公主望着汉王,眼中却带着分柔情道:“我不走,因为你是我的二哥。我怎能独自逃命,看你为我们挡住敌兵?” 汉王微怔,他没想到云梦公主竟能说出这种体己的话来。正错愕间,就听叶雨荷道:“敌人不可能把海岛全部围住。这岛下本有密道,如今敌人都聚集在海岛这面,那面海岛防卫必弱。我们若从地道向相反的方向突围而走,还有很大的生机。秋长风知道怎么行走。” 云梦公主拍掌喜道:“叶姐姐,你想得真好。”伸手去拉汉王道:“二哥,我们走地道吧?” 汉王拂袖挣开云梦公主的拉扯,冷笑道:“我乃堂堂汉王,如何能对这帮叛逆屈服。更何况以本王的身份,怎能走鼠辈走的地下?” 云梦公主又气又急,叫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死要面子?”就算她都看出来了,天策卫虽还有千余人手,但完全处在下风。更何况这荒岛无粮,就算捧火会不进攻,只要困他们几天,这千余人就要活活地被饿死。 云梦公主想到这里,又去拉扯汉王。不想汉王陡然色变,用力推开云梦公主。云梦公主被那大力推得踉跄后退,向后跌坐过去,不等落地,就跌在秋长风的怀中。 云梦公主又惊又羞,不待多说,就听到轰的一声大响,石屑纷飞。 一发炮弹就击在汉王身侧不远。 紧接着海面的大船上铜炮齐响。那一刻,不知有多少铁弹击在了高冈上。 云梦公主这才明白,原来汉王推她,却是因有炮弹落下,不想她受伤害罢了。那炮弹有几发就击在汉王身边丈许。可汉王依然孤傲,也有惊天的胆子。他居然还是坐在最高处,动也不动。 刹那间,地动山摇,天崩地裂般。叶雨荷饶是胆大,见到这种威势,亦是骇然变色。 秋长风早带着云梦公主躲在一处岩石凹陷处。见这种声势,心中却想,捧火会先发炮弹立威,只怕很快就要发动进攻了。 果不其然,那大船开炮逼天策卫回缩高冈之际,却有不少小船放下来。船上载着许多黑衣人,各个神色冷然,奋力划桨抢上岸边。 那些黑衣人虽上了岸边,却不急于进攻,反倒一手持盾,一手持刀,缓缓向山冈逼来。 秋长风见那些人很是谨慎,又想,是了,我在密道之时,捧火会应该与汉王交锋了数次。天策卫虽被逼退,但实力毕竟强悍,在这山冈处,布下了三道防线,那些捧火帮众想必吃了苦头,这才谨慎从事。 他能把一切想得明白,可有一点却很奇怪。他看出捧火会如今早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可捧火会为何不包围汉王,反倒急急地进攻? 那些黑衣人,已尽数逼到天策卫的第一道防线前。他们本以为会遭遇顽强的抵抗,不想才一接战,天策卫纷纷向后退却。 海上大船见状,擂鼓助威不停。那些黑衣人只以为天策卫也已疲惫,呐喊声中,齐力向山冈上冲来。 不想山冈两侧,陡然间一声呐喊,有伏兵两路包抄而下,尽数将入围的黑衣人困在其中。更有天策卫抵在第一道防线上,死死地扼住敌手。 那来攻的黑衣人也有数百,但被天策卫如此一割,转瞬陷入各自为战的情形。 这时红日西落,晚霞彤彤如血,山冈上刀锋枪影闪烁。那一刻,不知有多少鲜血喷出,流淌成河。 叶雨荷从未见到过这种惊心动魄的疆场厮杀,一颗心忍不住怦怦大跳。 汉王却还是坐在高冈大石上,脸色冰冷。 眼看那入围的黑衣人将要尽数死在天策卫的围攻之下,陡然间,海面大船上又是鼓声雷动,又有近千黑衣人跳入海水,冲到岸上,向山冈第一道防线冲来。 那第一道防线的天策卫也不过两三百人,经过方才的厮杀,早就筋疲力尽,被生力军一冲,抵挡不住,纷纷向高冈败退过来。 那些黑衣人瞬间合在一处,形成一股洪流,转瞬冲到天策卫第二道防线处。 惊蛰见状,忙道:“殿下,敌势凶猛……请你……”他本想让汉王退却,不想汉王只是冷冷道:“你挡不住他们,就由本王迎战好了。” 惊蛰脸上蓦地现出羞愧之意,口中嚯嚯大叫,手一伸,拿过一把丈许的长锤,冲下了高冈,冲入黑衣人之中。 他那长锤有倭瓜大小,舞动起来竟如天雷行法,击头头裂、击骨骨折。 惊蛰蓦地出手,转瞬毙了五六个捧火会帮众。山冈上陡然鼓声大作,众天策卫扭头一望,见是汉王亲自擂鼓助威,不由得士气大振,陡然间一片喊声,竟又将黑衣人压下高冈。 落日如血,血流如河,厮杀阵阵,煞是惨烈。 云梦公主见到这种疆场的冷酷,只感觉心惊肉跳,双腿发软,不由得依偎在秋长风身边。此时此刻,她蓦地发现唯一的依靠,好像只有秋长风一人。 她握紧秋长风的手,急切问道:“秋……我们能赢吗?” 秋长风皱眉,陡然间脸色微变,低喝道:“不好。” 叶雨荷目光不经意地从云梦公主的手上掠过,闻言也心惊道:“怎么了?”她知道,让秋长风都惊诧的事情,肯定事态严重。 秋长风霍然撇开云梦公主,再上山冈几步,扭头向东望去,脸色大变。 东边不知何时,也有一道黑线蔓延而来。原来捧火会帮众在西方列阵吸引汉王注意的时候,早从岛屿的东面登陆,成掎角之势,向汉王逼来。 那些人很快冲到高冈的东侧,向高冈冲去。 霜降却早有戒备,率一队人手扼住山冈,抵挡对手的冲击。可远望黑线如潮,不知有多少捧火帮众前来,饶是身经百战,也是暗自心惊。 秋长风霍然冲到汉王的身前,喝道:“汉王,我们必须突围,如此坐以待毙,绝非明智之举。” 汉王眼见腹背受敌,居然还是神色不变,只是冷笑道:“本王早就说过,你们要从迷宫走,尽管走好了。” 秋长风脸上有了焦急愤怒之意,喊道:“我知道殿下还有后招,但我们真的等不及援兵了……” 汉王神色微动:“你说什么?” 秋长风急道:“殿下素有谋略,想必在知道中伏时,不惊反喜,你一直找不到朱允炆的重兵所在,如今将计就计,故作被围,就是要吸引他们重兵来打。而你在这之前,早就应该放出信鸽回东霍,让那里出巨舰支援。” 汉王目光闪烁,终于叹口气道:“秋长风,你真的是个聪明人。你既然知道本王的用意,就应该与本王齐心协力,拖住捧火会。待本王巨舰一来,何愁不将他们一网打尽?” 秋长风焦急道:“可我们已撑不到援兵到来。东霍援兵最早也要明晨才到。但捧火会这般猛烈地进攻,显然想今晚就结束战斗。” 汉王冷哼一声道:“他们以为可以做到吗?” 秋长风道:“他们当然可以。若是真刀实枪,凭天策卫的实力,或可支撑到明日天明。可他们故意送死,就是想麻痹汉王。汉王难道没留意现在刮的是东风?” 汉王皱眉道:“东风又如何?” 秋长风道:“汉王不要忘了,捧火会和东瀛忍者,均是擅长用毒。” 汉王心中微凛道:“你说他们要借风使毒?”这里地势开阔,用毒当然不易。汉王也已看到那如潮的黑衣人只是佯攻,却人人带了似干草的东西堆积在山冈的东侧。他本猜不透对手的所为,可经秋长风提醒,立即心知肚明。 秋长风神色肃然道:“不错,这些人就是要用毒。这种空旷之地,用毒本不易。但他们燃起毒气,就算毒不倒汉王,也可削弱天策卫的实力。到时候他们再攻,不待明日天明,我等就死无葬身之地。” 汉王暗自心惊,还能镇静道:“但机不可失。秋长风,这时候正是我等用命为国效力之时。就算我等抵挡不住,其实还有退路。眼下当还要以拖延时间为主。” 秋长风皱眉道:“汉王的退路,就是这密道。可敌人若是从密道攻来,只怕就非退路,而是死路了。” 汉王心头一沉,立即明白事态严重。 秋长风急道:“现在若再不走,朱允炆派人从这里……”话音未落,陡然叫道:“小心。”他警觉极高,突然发现方才他们出来的洞口处,竟有光芒闪动。 他蓦地一伸手,就从身边一侍卫腰间拔出刀来。单刀一展,只听到铛的声响,一点寒光被单刀拍落。 众人一惊,立即明白秋长风的担忧绝非无因,原来早有敌人悄然潜到他们的身边,准备里应外合。 未等众人反应之时,秋长风竟持刀冲入那洞口。只听到里面几声惨叫,秋长风提刀而出,寒霜满面道:“有忍者潜过来了。” 云梦公主又惊又怕,忙道:“那怎么办?” 如今捧火会精英尽出,将他们包围。若再从地道攻来,不要说挺到天明,就算坚持到日落都不行。 秋长风沉着道:“忍者不过几人罢了。他们显然也来不及调兵遣将,因此那几人不过是监听我等的动静……” 汉王长叹一声道:“他们或许也是想来刺杀本王了?” 秋长风沉默。暗想,我若不是阴差阳错,从这里出来,叶欢又没有中毒,只要带着一帮忍者从密道杀出,出乎意料,说不定就能杀了汉王。 可这些话,秋长风并不说出,只是道:“殿下,眼下事关重大,还请殿下早做决定。我等若能退守密道,其实也能和他们周旋……” 这时夕阳西下,有晚霞漫天。那红彤彤的光线落在了汉王森然的脸上,有着难言的孤傲倔强。 云梦公主见了,心中一沉。暗想二哥看似刚硬,但最是倔强,只怕终究不肯听秋长风的建议。 不料想,汉王缓缓点头道:“秋长风,你如此苦口婆心,本王怎能不听?可那迷宫……只怕也危机重重。” 秋长风微喜道:“卑职愿身先士卒,为殿下开路,和那些鼠辈周旋到底。” 汉王凝望秋长风,缓缓伸出手来,轻轻拍拍他的肩头,微笑道:“秋长风,你真的不错。本王依你所言就是。” 汉王对秋长风态度蓦地转变,云梦公主见了,心中有了温馨之意。她真的希望二哥和大哥,甚至和秋长风都能和睦相处,叫道:“那快走吧。” 汉王才待传令,脸色突然又变,望着海面,失声道:“咦,那里是怎么回事?”汉王素来沉冷,方才就算炮弹击在身边,看起来都是不改颜色,这刻竟然容颜改变,当然是见到极为奇怪的事情。 众人见汉王色变,更是不由得心中震颤,扭头向海面上望去,脸上均是露出古怪之意。 海面上大船本是难以尽数,大船的桅杆更是如林耸立。捧火会隐忍海上多年,实力虽还远不如大明海军,但这刻看来,也是凛然不可侵犯。 秋长风如何能算,也只能借迷宫对抗敌手,却从未想到去冲击捧火会的海船。 那里的海船简直是坚硬如山。 可就是那如山的海船,突然起了混乱。号角长鸣,海船张帆,那本来肃然肃杀的海船似乎遇到了什么惊变,竟开始掉头,面向大海的方向。 汉王突然伸手取出个竹节般的东西,拉长凑到眼前一看,脸色遽然变得极为难看。他用的那个叫做千里眼,本来是从西域那面传来的,经过改良后,如今用在大明海船之上,可观极远的距离。 云梦公主见了,不由得焦急道:“二哥,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雨荷忍不住道:“难道说他们是诱敌之计,骗我们过去?”话一出口,她就知道绝无可能。因为这种时候,捧火会根本不必再用这种方法。 秋长风极目远眺,突然道:“这时怎么还会有船过来?”他目力颇佳,竟看到那海天一线处,现出了帆影。 而那些帆影带着落日金色的余晖,竟如碧海潮生般涌来。 那些船只,显然极巨,不然也不会隔着那么远还能看到帆影,但如此巨大的船只,行速还如此之快,简直骇人听闻。 秋长风虽在询问,却在望着汉王。因为他觉得眼下除了汉王还能运兵调度,苍茫的大海上,绝不会再出现别的舰队。 那不会是捧火会的船只,因为捧火会不会多此一举。捧火会显然也发现了来船满是敌意,因此如临大敌。 秋长风心中奇怪,见到汉王的脸色更加奇怪。 因为眼下他们的运气坏到了极点,无论如何,有捧火会的敌人前来,总是好事。可汉王脸色为何会如此难看? 汉王突然垂下了千里眼,嘴角带分嘲讽的笑意道:“我们不用入迷宫了。” 秋长风心思飞转间,那些大船又近了许多。他陡然见到那几乎插入云端的桅杆,又见到那帆影之下,却有一道红线。那红线如血,有如萃取了天上如血的晚霞、汇聚了夕阳的晚照于一身,就那么横行过来。 来的那些船只的船舷处,都有那么一道红线。那些船只并排而来,形成的红线本是极为耀眼,只是方才离得极远,又映照在晚霞之中,才让秋长风没有留意。 秋长风一见到那红线,心头狂跳,脸色亦变,嗄声道:“是宝船!” 云梦公主一呆,立即问道:“宝船?”她话一出口,就醒悟过来。一把又抓住了秋长风的手,惊喜道:“宝船,真的是宝船?”她那一刻,脸上的狂喜之意,早冲散了所有的阴霾,就如那灿烂的朝阳,撕裂了所有的黑暗。 叶雨荷不懂公主为何这般狂喜,忍不住道:“宝船?来的是谁?”陡然见到秋长风望着她,眼神很是奇怪的样子。叶雨荷知道自己肯定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难道宝船十分有名? 宝船? 有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叶雨荷蓦地想起个名字,清秀的脸上也带分苍白,更多的却是激动。她也忍不住嘶声道:“是宝船!我知道了!” 见秋长风点头,叶雨荷心头狂震,那时候脑海中只有一个名字。 宝船! 原来,来的竟是大明纵横四海的宝船舰队——那个横行天下、世人均要仰视的宝船,那个已入巅峰之境、天下无有匹敌的舰队。 舰队虽如巨人般屹立,但提起宝船,就要提及一个巨人也掩盖不了的名字。宝船行海,纵横天下,全因为有了那个让世人只可仰视的名字。 郑和! 那个身世可怜却让天下太多人只能仰视的郑和! 那个纵横海域、无人敢敌的郑和! 那个叱咤风云,数下西洋,旗帜竖起四海八荒都要偃旗息鼓、俯首而拜的郑和! 众人都忘记了眼下的危机,见到那入云的帆、海潮的线、磅礴的霸气、海阔天苍的淡然,心中不约而同地只想着一个念头。 宝船来了,郑和来了! 第十二章 抉 择 海上有潮起,有潮落。 众人心中如潮起潮落,已激动得不能言语。云梦公主早放下了所有的负担。就算天策卫众人听到郑和宝船前来,也都是心情一松,虽还不敢怠慢,但心中却充满了希望。 因为他们知道,也相信,只要是海上,就没有郑和解决不了的问题。 其实何止是海上,就算是陆路,只怕也少有让郑和为难的事情。 郑和的船叫做宝船,一方面是因为本身就是大明军事之重宝,一方面却是因为船上也有着数不尽的财富。 昔日郑和才下西洋之时,苏门答腊的悍匪陈祖义笑傲海上,风头甚至盖过捧火会。陈祖义动了打劫郑和宝船的念头,聚集了全部的力量去攻郑和。结果陈祖义党羽一朝散尽,陈祖义亦被郑和活捉,押回南京,斩于菜市。 后来郑和路过锡兰,当地的国主亚烈苦奈儿把郑和骗到国都,然后派五万人去海边截郑和的宝船。结果船未到手,郑和凭借身边的两千官兵,占领了国都,将国主亚烈苦奈儿和妻儿一网打尽,控制了整个锡兰。可郑和终究没有斩尽杀绝,他只是将亚烈苦奈儿押回南京。朱棣却将亚烈苦奈儿放了回去。自此后,锡兰国如知郑和前来,都要迎到海上三百里,以锡兰最高礼节相待。 郑和很少动武,他名字本有个和字,就是说他素来以和为贵。可若有人敢对他动武,杀无赦!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如同神一样的人,蓦地来到这里,怎能不让高冈上的所有人大喜若狂? 只有一人脸上没有半分喜意,他的眼中甚至有分痛恨,那人就是汉王! 所有人都在望着海面。只有秋长风斜睨了汉王一眼,眼中满是忧虑,他显然看出了许多将要发生的事情。 云梦公主没有留意到汉王眼中的痛恨,也没有注意到秋长风眼中的隐忧。她只是用力握着秋长风的手,用力地摇晃着问道:“秋……郑大人打得过捧火会吧?”她不知为何,只是叫出秋长风的姓,可就那一个字中,却不知包含着多少别的意味。 叶雨荷一直望着海面,脸上突然有了分黯然。她虽不如秋长风看得长远,但能看到许多人看不到的事情。 秋长风只是轻叹一口气道:“这个问题很笨。” 云梦公主嫣然一笑,笑容中带分晚霞的绚丽。她居然没有生气,只是道:“是呀,真的很笨。咦,郑大人的船在做什么?”她明白秋长风的意思,没有谁会觉得郑和会打不过捧火会。捧火会就算强悍,称霸海域,但遇到郑和,亦是无可奈何。 宝船已经行近,云梦公主一眼就认出了郑和的座舰。因为天底下,只有郑和的座舰才有那么宽广辽阔,也只有郑和的船才会有九根桅杆。 就算汉王狂妄,可他的座舰也不过七根桅杆罢了。因为他不是郑和。 如今那九根桅杆中,最高桅杆上居然升起了一面七彩的旗帜。旗帜绚烂,在落日的余晖下,尤为夺目显眼。 秋长风解释道:“听说这是郑大人的习惯。他挂七色旗帜以示和平,示意先礼后兵。只要捧火会的人不反抗,他不会对捧火会动手。” 他话未说完,就听到一声炮响。捧火会离岛最远、离郑和船只最近的一艘大船蓦地放炮,一炮轰向郑和的宝船。 其实那时双方相距还远,郑和的宝船远未在捧火会的火炮射程范围内,可郑和宝船带来的震颤阴影,早就笼罩在捧火会众人的身上。那艘船不知是紧张,抑或是不服,也可能是立威,射出了那么一炮。 波涛如柱,腾空而起。 那一炮的威力,让所有人都骇了一跳。云梦公主忍不住地担忧,立即问道:“可捧火会若先动手呢?” 秋长风没有回答,云梦公主却很快看到了答案。她只见到九桅巨舰旁有两艘军舰突出前方,随即舰身左右横斜,突然冒出些青烟。 青烟淡淡,转瞬间轰的一声大响。那青烟未散尽之前,已有数十炮同一时刻击在了抢先出手的捧火会的大船上。 那大船绝对不小,有五桅四层,巍峨威严。若是让几百人去拆,也得拆个几天。可那轰的一阵大响后,捧火会的那艘船突然不见了。 倏然不见。 波涛汹涌,卷起了千堆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云梦公主只感觉周身发冷,可脸却红得发热。她当然知道郑和,也知道郑和的威名,可从未想到过,郑和的威势,竟然比想象中还要威猛百倍。 郑和素来先礼后兵。可若有人不讲礼,他亦不怕动兵。 山冈上一阵欢呼,捧火会的大船却已乱了起来。那数十炮齐射带来的震撼,顿时让本来还有些自信心、决心与郑和一战的捧火会乱了分寸。 号角长鸣,捧火会的群船列成弧线。刹那间火炮齐发,炮弹却尽数落在海面上,激起了一道道的水柱。可郑和宝船上发射的炮弹,却准确无误地落在捧火会的船上。 刹那间,只见捧火会的船只、桅杆如风吹草偃般倒下,海面狼藉一片,云梦公主不由得大奇问道:“为何捧火会一炮也打不到郑大人的船,难道说……郑大人真的有神灵保护?” 她本不信,但见到眼前的情形,无法不信。 秋长风笑笑道:“听闻宝船上安装的利炮是目前天下射程最远的火炮。捧火会的火炮虽不差,但比宝船上的炮还差得远了。这就如强弩、长弓对射一样,捧火会以短击长,胜败早定。” 捧火会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立即再变阵形,试图缩短和宝船的距离。不想捧火会的船只一进,宝船立退,可火炮不停,转瞬间又将冲来的捧火会船只击得粉碎。 不多久,捧火会的船只就已折损大半,掉入水中的黑衣人难以尽数,呼叫连连。 捧火会终于发现事态不妙,有船只扬帆要逃,但郑和麾下宝船早成弧状围住对手。海面上硝烟弥漫,晚霞如血,炮弹如乱石穿空般纵横狂啸。又过片刻,捧火会终于抵抗不住压力,纷纷弃船,反逃到了岸上。 还有人试图号召余众与郑和陆地一战,可阵形才聚,就被海面上乱炮轰来,四分五裂。 现世报,果然来得很快。捧火会在轰击汉王之时,从未想到过,不到半天,他们竟面临和汉王一样的窘境。 同时,那宝船上放出近百艘快艇,飞射到海岸。每艘快艇上都有数十名官兵,一到海岸立即列队成弓形,长枪手、盾牌手在前,刀斧手居后,长弓手射住两翼,弩箭手压住阵脚。 那阵形一张,就有无数枝羽箭如飞蝗般射出。那阵形一缩,阵列中不知有多少长枪刺出,闪烁的寒光如银河飞落。 那队下船的官兵足有三千人之多,他们远射近刺,强悍无比。还有那捧火会剽悍之徒能躲过利箭,试图冲过来一战,可不等到近前,就被阵中掷出的标枪短斧砍成肉酱。 那三千人的大阵虽不可能同时在前,但阵中的每个人,无疑都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就算强悍的天策卫,见到这种阵形,见到那些官兵的冷酷干练、铁血刚硬,也不由得悚然变色。 忍者诡异、捧火会离奇、叶欢神秘,可无论如何诡异、离奇和神秘的手段,在这种堂堂正正的官兵的面前,都如雪遇三伏,转瞬即融。 汉王在高冈上见到那队官兵如潮水般地漫过,漫过处,捧火会尸体遍地,血流成河,不由得轻叹一声。 他并未再让手下出击,因为他知道,郑和的宝船一来,就再不用他出手。 这时,夕阳入海,残红如血,似乎这荒岛上残酷的屠杀的血气,已染到了天边。那最后一分余晖落在了高高在上的汉王身上,却有些说不出得萧索落寞。 海岸上走来一人,径直到了高冈之下。众天策卫见到那人前来,居然并不阻拦,放那人到了汉王面前。 那人面黑无须,容颜普通,不普通的却是从容之意。 见到居高冷傲的汉王,那人不卑不亢,只是深施一礼道:“侯显见过汉王殿下。”那人叫做侯显,平平常常的一个名字,但那人却是郑和的副手。 郑和的一干事务,通常都是交给侯显来处理,因此天策卫很多人都认识此人。反倒是郑和其人,素来低调,很少有人见到庐山真面目。 汉王淡漠道:“免礼。郑……大人呢?”他其实想问为何郑和会出现。他也知道郑和又下西洋许久,如今已在归途,却不想正好在此遇见。 汉王厌恶郑和,并非因为郑和的功绩,而是因为郑和素来与太子关系不错。 侯显微笑道:“郑大人吩咐,请汉王上船。” 汉王冷冷笑道:“郑和知道本王在此,居然让本王去见他?他真是好大的面子。” 侯显还是笑容不减,只是道:“郑大人不在船上。”汉王一怔,皱了下眉头,就听侯显道:“郑大人现在在观海……请汉王也去。” 云梦公主和叶雨荷其实都想看看这闻名天下的奇人,突然听说郑和竟在观海,忍不住地失望。她们却没有留意到,秋长风的眼中闪过分古怪。 汉王淡淡道:“他认为本王一定会去吗?” 听汉王口气不善,侯显居然还能平静道:“郑大人说汉王若在,就一定会去。”顿了下,缓缓道:“因为圣上如今也在观海!” 汉王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父皇也到了观海?”霍然站起道:“好,本王这就去观海,有劳侯副使了。” 侯显含笑道:“职责所在,汉王客气了。捧火会的事情,就交给卑职解决好了。”捧火会虽强悍,可显然还不被侯显放在眼中。剩下的残局看起来还惨烈,但对侯显来说,显然是家常便饭。 汉王脸色一沉,却不多言,径直带人向巨舰行去。 云梦公主听到朱棣前来,也是又惊又喜,立即道:“我也去。”她还未放开秋长风的手,就那么拉着秋长风,向那巨舰行去。 叶雨荷见状,本想要说什么,可终究还是悄然跟在秋长风的身后。 秋长风一定要见朱棣,这点叶雨荷当然知道。秋长风就算中了青夜心,生命一天天地减少,可他终究还是锦衣卫,就算死,也是锦衣卫。他既然是锦衣卫,如今见朱棣一事,远比搜寻叶欢还要重要。 他是个顾全大局的人,甚至可将生死置之度外。 叶雨荷当然早知道秋长风的性格,因此她没有劝。可她也知道叶欢在这荒岛上,而且是可以挽救秋长风的唯一希望。她为何也要离开这里,跟随秋长风前往观海? 曙光乍起的时候,众人到了观海。 观海隶属宁波府,近定海、普陀,临海而立。人在观海,远望大海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海水接天、壮阔非常。 海天辽阔下,更壮阔的却是天子的军营。 朱棣到了观海,就在临海处立下军营。 众人到了观海,一入天子的军营,不由得都是暗自心惊。叶雨荷头一次见到如此阵仗,更是凛然。 到了军营前,只能见到军营气象肃然、肃杀横空。入了军营后,到处见沟壑壁垒,军容鼎盛,气象森然。 虽不见敌,但所有的明军均是如临大敌般警惕,而军营规模连绵广阔,更是让人一望心寒。 就算汉王见到这种阵势,都是暗自心惊。他知道捧火会、东瀛如今隐成大明沿海的边患,可朱棣如此阵仗,看起来竟要持久而战。本来朱棣一直不把东瀛、捧火会放在眼中,难道说姚广孝之死,终于激怒了朱棣,让朱棣立下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汉王心中困惑,却被军士引到军营中的一个金顶牛皮大帐前,未等入帐,一胖子就气喘吁吁地迎过来,笑道:“二弟,你辛苦了。” 汉王一见那胖子,就忍不住皱眉。 胖子居然是太子朱高炽。朱高炽怎么也会到了定海?汉王心中困惑,只是冷哼一声。云梦公主却是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太子,喜道:“大哥……” 她历尽艰险,甚至都已绝望,从未想到过还能再见到大哥。那一刻,她蓦地感觉到,原来见到亲人的感觉,是那么的美好。 这种感觉,她多久未曾有过? 太子显然也知道云梦公主的事情,虽知云梦公主无事,可也忍不住地热泪盈眶,拍了拍云梦公主的背,担忧地道:“妹妹,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不知说了多少个没事就好,显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汉王一旁脸色冰冷道:“父皇在帐中吗?” 太子这才回过神来,忙道:“不错,三弟和父皇都在。父皇让你、云梦、秋长风哪个来了,都立即去见。好在……你们都来了。” 云梦公主早就忍不住冲入大帐,叶雨荷才待举步,太子一旁为难道:“叶姑娘,圣上并没有要见你。” 叶雨荷止步,脸色清冷。太子神色尴尬,圆场道:“那面是我的营帐,叶姑娘若不嫌弃,还请去那里等候。” 叶雨荷看了秋长风一眼,摇摇头道:“我去军营外等待就好。这里……本不是我来的地方。”她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寒风中,那纤弱的背影带着分萧索。 秋长风望着那纤弱的背影,神色陡然有了分激动。可见太子望过来,终于恢复平静,扭过头去,缓步走入了营帐。 营帐宽敞如同宫殿,朱棣坐在其中,威严中亦带分落寞。天子也好,英雄也罢,均有迟暮的时候。他的鬓角已有华发,他的眼角早有皱纹,他虽是天子,可终究躲不过光阴之箭。 云梦公主早就依偎在朱棣的身边,哽咽泪下。 朱棣神色中也有分激动,还有分感怀。云梦公主毕竟是他的女儿——最疼爱的女儿。他虽是帝王,但见到子女无恙,心中亦是宽慰。 可见到汉王进来时,朱棣脸上的些许柔情蓦地不见,森然问道:“高煦,你可知错?” 牛皮大帐中陡然静了下来,静得呼吸可闻,众人表情各异。谁都没料到,朱棣见到汉王的第一句话,就是追责。 汉王立在那里,本待施礼,闻言身形一凝,神色中陡然现出讥诮之意。他缓缓抬头,凝望着那有几许陌生的父亲,反问道:“我有什么错?” 他愤然,他不满,他在荒岛上可说是死里逃生,他本有万千话语要对朱棣叙说,但他从没有想到,父亲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有没有错? 他有什么错? 汉王心中升起怒火,瞳孔早就收缩。他咄咄地望着朱棣,并不退缩。 朱棣眼中蓦地闪过怒火,一拍桌案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以汉王之尊,竟轻身犯险,还敢说没错?” 汉王微怔,不待多说,就听朱棣继续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让人做事,可反复无常,还说无错?” 汉王忍不住向秋长风望去。朱棣望见,冷笑道:“你不用看秋长风,他还无暇对我说你的事情。可你真的以为,你的所为我会不清楚?你不明敌情,竟然以身犯险,若不是高炽早早地联系到郑和,郑和又早对捧火会留意,知道你前往险地,立即派侯显前往支援,你昨日就已死在海上。你还敢说自己没错?” 汉王脸沉似水,看了太子一眼,紧咬牙关。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侯显等人出现,并非凑巧。 太子见状,忙道:“父皇,二弟其实也想为父皇分忧……” “你住口!”汉王陡然断喝,怒望太子,眼欲喷火。 太子错愕,吃吃道:“二弟……你……” 汉王素来沉着的脸上,陡然现出少有的愤怒之意。他盯着太子,一字一顿道:“朱高炽,我告诉你,无论我如何,都不需要你为我讨好求情!” 朱棣喝道:“你就这么和你大哥说话?” 汉王倏然扭头,望向朱棣道:“我为何不能这么说话?就算没有郑和的舰队出现,我一样可以等到我的属下前来剿灭捧火会,我为什么要领他的情?” 朱棣脸色铁青,双拳紧握道:“你……难道真的死不悔改?” 汉王神色激愤,放肆笑道:“我悔改?我为什么要悔改?我悔改什么?难道说,在家的三弟没错,不做事的太子没错,反倒是我这个舍生忘死、为你平定叛逆的人错了?父皇,你这样断罚,让我怎能心服?” 云梦公主见汉王双目红赤,几欲滴血,心中骇然。她悄然扯了下朱棣的衣袖,低声道:“父皇,二哥这次真的很苦,你不要怪他。” 朱棣微怔,亦没想到云梦公主居然会为汉王求情。望着那激愤的脸,朱棣长吸了一口气,平息了心境,缓缓道:“煦儿,我知道你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我不怪你。”他蓦地有些心酸,望着那悲愤的脸,神色竟有些恍惚。 那张脸,他依稀曾见。 往事如烟又如刻,消散的是泪,刻出的是血。 众人见朱棣如此,都是轻舒了口气。本以为汉王会就坡下驴,不想汉王冷笑道:“父皇,你真的知道我拼命是为了什么?” 朱棣错愕,不待开口,汉王就嘶声道:“你不知道,你绝不知道!你若知道,今天就不会这么说!”他环望众人,脸色愤然道:“所有人都认为我是要夺太子的位置,所有的人都认为我这么拼命,不过是在你面前讨功,希望你废了太子,立我为太子。现在连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不对?” 太子神色异样,朱棣却只是沉默。 汉王双眸喷火,凝望着朱棣道:“可你错了。我这么做,不过是因为当年浦子口时,你曾对我说过,朱高煦最像父皇你、最像朱家的子孙,朱高煦要好好努力,不要辜负父皇你的厚望。因此,朱高煦一直在努力,努力地不想让父皇失望。不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父皇当年若不是愤然冒险一击,又如何会有今日的帝位?朱高煦当年在浦子口可为父皇身披九箭,从未后悔。今日能为父皇铲除叛逆,就算身死,亦是无悔无怨!”他眼中晶莹,却昂头不让泪水滑落。 他是汉王,他素来是只流血,不会流泪。从前如此,今天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他昂着头,不屈地望着朱棣。 谁都认为太子无辜,可谁知道他心中的委屈?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帮着太子,只有他汉王要孤军奋战? 朱棣默默望着那倔强的儿子,不知许久,这才轻叹一声道:“煦儿,你并没有让为父失望……” “可父皇让高煦很是失望。”汉王目光如火,一字字道,“父皇早忘记了当年在浦子口曾经对孩儿说过了什么。” 朱棣变了脸色,太子亦是神色尴尬。 谁都没有忘记,朱棣当初在浦子口对身中九箭的汉王曾经说过:“吾儿当继为父衣钵,立位太子!” 这句话,朱棣亲口说过。当年他望着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朱高煦,曾经泪流满面,亲口说过。时过境迁,往事难追,但有些事永远和刀刻斧凿般,让人永世不忘。 朱棣沉默许久,一时间似不知如何开口。朱高煦却再次开口,他不再愤然、不再悲愤,只是恢复到往日的沉冷,甚至比朱棣还要沉冷:“好了,既然父皇忘了,那……有错,都算在孩儿身上好了。高煦从未忘记父皇的期望,孩儿自觉得,已做到了父皇期望的一切……”他没有说完,就缓缓地转身,走出了军帐。 可他的言下之意,朱棣怎能不明? 朱高煦一直按照他朱棣的要求做人,现在失信的不是朱高煦…… 那失信的是谁? 朱棣望着那萧索、倔强的背影,开口想要召唤,却是头一次感觉到疲惫无力。他只是坐在龙椅上,神色恍惚。 朱高煦的这些话,他依稀熟悉,只因为当年,他亦是对太祖咆哮过。当年朱元璋的儿子中,“燕王善战,宁王善谋”。朱元璋亦曾经说过,诸子中,以燕王最肖似于他。 可后来继位的却是朱允炆,朱棣何尝服过?这也导致了靖难之役…… 朱棣想到这点的时候,忍不住地战栗。 云梦公主头一次见到冷静的二哥如此愤怒咆哮,心惊胆战。又见朱棣如此,轻轻地握住朱棣的手掌,低声道:“父皇,二哥这次是冲动些,可他……”她本想说二哥没错,可见到太子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心道二哥没错,难道大哥就有错吗? 可二哥、大哥若都是没错,那错的是谁? 云梦公主想到这里,见到朱棣望过来,几乎急得要哭起来。 朱棣望着她眼中的泪光,本是惘然森冷的眼眸中,突然现出分暖意。他反握住女儿的柔荑,微笑道:“云梦……你长大了。”他蓦地发现,原来不过些许的光景,那个曾经任性的女儿,居然能为别人着想,也少了些泼辣。 云梦公主秀眸中泪水滑落,哽咽道:“可是……可是……父皇你不要着急,总有办法的。”她心中着急,实在不知道如何调解大哥、二哥之间的纠纷。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哭泣,她只觉得莫名的伤心。若在以前,她不会理解二哥,无论如何都不会理解。她只同情略带懦弱却很善良的大哥。她什么时候有这种转变,她为何会有这种转变? 她想着这些的时候,眼眸却在偷偷望着秋长风,心中轻怨秋长风为何不挺身而出,为她解决所有的纠葛? 只有轻怨……并不如以往般的愤然。 朱棣望着那落泪的女儿,心中微酸。他轻抚女儿的秀发,突然笑道:“云梦再回到朕的身边,总是喜事,值得祝贺。”他心中却想说,苍天有眼,云梦你可知道,朕知道你出事时,夙夜难眠?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在别人看来,他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君主。可他也知道,自己绝不是一个好父亲。 好的君主,从来都不是好的父亲。 因为天下子民有太多让他劳心劳力的事,让他只能舍弃本该属于他的天伦之乐。 见云梦公主还是哽咽抽泣,朱棣一阵心软,暂时忘记了眼下的烦忧,说道:“女儿长大了,居然能为为父着想,为父当然要有所奖赏。你想要什么,说出来,为父替你做到。”顿了下,打趣道:“云梦,你若再哭,错过了机会,为父可就不赏了。” 云梦公主突然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未落的泪花,如晨露轻花般的楚楚可怜。她记得这是她小时候的游戏,那时候,她只要哭泣、只要伤心,父亲就会想办法逗她开心,而父亲最常用的就是这招。 一晃多年,朱棣再用以往的口气,让云梦公主又是心暖、又是心酸。 望着女儿明媚的一张脸,有如往昔那不变的容颜,朱棣心中轻叹,为女儿擦去泪水,笑道:“好,我数到三……你若不说的话……一……” 云梦公主脱口道:“我想要父皇和大哥、二哥再回到从前。” 朱棣的笑脸陡然僵硬,有着说不出的苦涩之意。云梦公主见了,心中后悔,后悔不该在这时候,提起此事。急于弥补错误,目光一转,云梦公主摇头道:“这个不算。我要……我长大了……” 朱棣强笑道:“云梦当然长大了,云梦懂得为他人着想的时候就长大成人了。” 云梦公主脸上突然有分红晕,如同那朝霞偷偷爬上天际。她垂着头,低声道:“女儿长大了,就不会一直在父皇的身边的。” 朱棣微怔,心中带分酸涩,可转瞬想到什么,目光中带分惊奇之意:“你……你……你难道?”他话未说完,就见女儿霍然抬头,脸上虽还有红云,可神色却异常坚定,清晰说道:“女儿想嫁人了。” 牛皮大帐内遽然安静,安静得针掉下来都能听到。 这种话,本不是女子在众人面前能说出的话,可云梦公主究竟是云梦公主,想到的就要去做,从不耽搁。 太子、赵王脸上都露出惊奇之意,仿佛见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秋长风却是皱了下眉头,表情也有分惊诧。 朱棣眼中亦满是错愕。可他还是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儿是公主,长大了也是要嫁的。为父真的大意,竟忘记为女儿选驸马。好,为父今天就下榜文……为女儿挑选驸马。” 云梦公主摇头道:“父皇,不用麻烦了。女儿早就选好了,只要你答应就好。” 朱棣眼中掠过分忧虑,缓缓道:“你选好了,那人是谁?” 云梦公主望着朱棣道:“女儿选的就是……”顿了片刻,随手一指道:“他。” 太子、赵王扭头,顺着云梦公主的手指望过去,目瞪口呆,表情如同吃了十个臭鸭蛋。这帐中其实只有四人,云梦公主若选帐中之人,当然只有一个可选。 那人当然只可能是秋长风。 可虽是这般想,太子、赵王眼见为实,还是讶然阵阵。 秋长风也愣在那里,半晌无言。他心中也满是惊诧,他见公主选的是他,实在比公主想要杀他还要惊诧。 云梦公主怎么会选秋长风?所有人都很奇怪。 朱棣却是看也不看云梦公主的指向。这个大明的铁腕君王,很多事情,不用看,也是心知肚明的。 云梦公主见朱棣沉吟不语,不由得着急道:“父皇,你不答应?” 朱棣目光中闪过分古怪,缓缓道:“只要是你选的,为父不会反对。可是这件事……只有为父答应是不行的……” 云梦公主霍然扭头,望向秋长风道:“秋……我想嫁给你,你娶不娶我?”她原来还是那个云梦公主,性格直爽,想到就做到。这句话,其实在迷宫的时候,她就想过,来到观海的途中,心中不知盘旋了多少遍。 秋长风站在那里,神色略带苍白,沉默许久,终于回道:“臣不配。” 云梦公主怔住,着急道:“谁说你不配,我说你配你就配。”她心急之下,又恢复了往日的刁蛮。 秋长风飞快地望了朱棣一眼,朱棣也正看过来。 二人目光对撞,隐有无尽的含义。 终于笑笑,秋长风道:“公主抬爱,臣诚惶诚恐。可臣真的不配,臣还有事,先请告退。”他向朱棣施礼,朱棣不语,可秋长风知道朱棣默许,立即转身离去。 云梦公主又羞又怒,大叫道:“秋长风,你给我站住!” 秋长风不理,转瞬消失不见。 朱棣眼中露出分古怪,轻轻叹口气道:“云梦,这事……需从长计议。” 云梦公主霍然站起,竟也冲出了帐篷。太子惊诧,才待去追,就听朱棣道:“让她去!”太子立即止步,急道:“可是,云梦会不会有事?” 朱棣目光中隐泛光芒,却不言语,只是有些疲惫地坐在靠椅上,闭上了双眼。 秋长风出了军营,只感觉风刀入骨,忍不住紧紧长衫。远方海岸平阔,有古树苍天。 惊涛拍岸,如卷冬雪。 他望着那惊涛骇浪,摇摇头,才待举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叫道:“秋长风,你给我站住!” 秋长风心中叹息,缓缓转身,望着云梦公主快步走到他的身前。他知道很多事情根本躲不了,他也知道公主迟早要追来,他必须要解决此事。 目光掠过公主,望见不远处的古树下,露出青衣一角。秋长风收回目光,望着脸色涨红的云梦公主道:“公主相召,不知何事吩咐?” 云梦公主几乎要贴在秋长风身上,抬头望着秋长风那深邃的眼,开门见山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拒绝我,不是你不配,而是我不配。其实你是瞧不起我的,对不对?” 她眼中没有被拒的愤怒,反倒有分凄婉欲绝。 望着那凄婉的眼眸,秋长风心中微震,再也说不出话来。 云梦公主幽怨道:“你从来都是瞧不起我的,因为我本来就任性、刁蛮,根本从未为别人着想。这些事,你都知道,父皇也知道,但你们并不对我说。父皇是因为不忍伤我,你是因为看不起我。” 秋长风沉默半晌才道:“我如何看待公主,并不重要……” “你错了,很重要。”云梦公主截断道,“在我心中,比什么都重要。我只知道,自从你在迷宫救醒了我,你在我心中,就比谁都要重要。”她目光凝在秋长风的脸上,低声道:“在迷宫时,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你对我不离不弃,我很感激。可只有在你为我挡那乱石如箭时,我才感觉你对我是如此的重要。你方才拒绝我,离我而去,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伤心。我不懂什么是爱,可我只知道,今生你若不在我身边,我会遗憾一世。” 她目光楚楚,伸手拉住秋长风衣襟,柔声道:“秋……我知道你厌恶我的毛病,我以后……改了行不行?” 云层积厚,海风如刀,吹在身上,很带分冷意。 可云梦公主的脸火热,心火热。她不知自己怎会说出这些话来,但她说出来,也是无怨无悔。她的一颗心在剧跳,可她并没有垂下头去,只是灼灼地望着秋长风的眼…… 秋长风却移开了目光。 云梦公主一颗心沉了下去,她几乎想喝问:“难道我这样低声下气,你还不肯接受我?”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心中酸楚,又忍不住地要落泪。 有蓝色的丝帕轻轻地递到云梦公主的面前…… 云梦公主一喜,接过丝帕,抬头望向秋长风。那竟是秋长风递过来的丝帕,那丝帕早就发黄泛白,很有些破旧,上面绣着个秋蝉。 那秋蝉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除秋蝉外,手帕上还绣着半阕词——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云梦公主看着那丝帕,又看着秋长风的脸,没有擦去眼泪,半晌才道:“这像是女子用的手帕?”她毕竟是女人,有着敏锐的感觉。她突然想到在牛家村的时候,秋长风就念过这词儿。 难道这词儿,本有什么深意? 她只是望着手帕,却没有留意到古树后有人望过来,目光中满是错愕…… 秋长风点头道:“不错。”顿了下,才道:“爱一个人,的确让人欢喜让人愁。公主喜欢我,我真的感激。” 云梦公主黯然道:“我不想要你的感激……”她没说的是,我只想你娶我罢了,可不知为何,看着那方手帕,她一阵心悸,这些话竟再也说不出口。 秋长风缓缓道:“我知道公主这样的人,若是爱上一个人,会爱一辈子。谁若被公主喜欢,真的是福气。只可惜,我偏偏也是公主这样的人。” 云梦公主心头一沉,感觉手帕有了千斤之重:“你爱上了别人?” 秋长风涩然道:“很早以前,我本是个孤儿,流浪街头,几乎就要饿死……” 云梦公主满是讶然,不想冷冰冰的秋长风,还有这种往事。古树后青衣一角,随风而颤,颤抖得如那主人的心弦。 秋长风不望古树,只是缓缓道:“可我在秦淮河的时候,遇到个女孩。在别人都对我唾骂嫌弃的时候,只有她出现在我的面前,用这手帕包着个馒头递给我,让我不至于饿死在街头。” 他不必多说什么。因为那种感觉,不解的会一笑,了解的却入骨——相思刻骨。只有那真正处于绝境的人,才知道雪中送炭有多么的温暖。 温暖的一生难忘、永铭心间。 云梦公主听往事悠悠,幽幽道:“因此你爱的是她,对不对?” 秋长风沉默许久,只答了一个字:“是!” 手帕飞扬,云梦公主的手却垂下来,她低头问道:“那她现在在哪里?她知不知道,还有个你在这里对她刻骨铭心地想念?” 她突然想哭,可她一点也恨不起来。望着那方发黄的手帕,望着秋长风那黯然的脸,她知道秋长风没有骗她。既然如此,她也不会恨他。 她没有看起来的那么不讲道理。 赠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从前她读这首诗时,从未感觉其中的凄婉,可今日心中蓦地涌起这诗词,却心碎得想哭。她那一刻只是在想,不知何日,才会有个男子对我如此的想念? 秋长风神色有分惆怅道:“之后,我就和她失散,她也从不知道……我还记得她。或许她还记起,或许她早已忘记……” 他目光看不透那古木参天,因此看不到那古木后身着青衣的人儿,手握纯钧宝剑……早就泪盈双眼。 云梦公主也想落泪。但听到这里,蓦地鼓起勇气,握住了秋长风的双手,低声道:“既然如此,不知道我能不能……”她没有说出来,但她知道秋长风会明白她的用意。 秋长风微笑道:“我知道公主善解人意,绝不会让别人为难。”他轻轻地抽出手来,拿回那方绣着秋蝉春词的手帕,转身离去,再也不见。 云梦公主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蓦然间……泪流满面。 她并不知道,那时、那刻,她身边不远的树后,也有个女子泪过雪白双颊,流过薄红的唇间…… 那一直握着纯钧剑、稳定如磐石的手,早颤抖得如风动的琴弦。她一直不知道秋长风为何会对她好,她只以为今生也不会明白。可她从未想到过,原来早在塔亭前的十数年,他们就已相见。 相见时难,明白太晚! 有风起,有潮涌,涛声如歌,穿不破如铅厚的乌云。 已入冬,天寒,将雪。 秋长风离开了公主的视野,终于叹了口气,心中亦是带了分惘然。可他很快振作了精神,认清了方向,向观海镇内行去。 观海镇内肃杀一片。天子亲临观海,朝中重臣、浙江布政使、宁波府知府早就随驾诚惶诚恐地戒备。虽说天子早下令不许扰民,但寻常百姓如何敢随意行走? 长街清冷,长街漫漫,秋长风的心思亦漫漫。他做了一个选择,但对于他来说,还有更多的选择、更多的谜团等待他去破解。 他中了青夜心,到如今,不到八十日的生命,但他还是不急不躁。他漫步在长街之上,目光却不清闲,反倒有种苍鹰的锐利。 他好像在找寻什么。 陡然间,他目光落在长街的一面墙上,那墙角处画了艘小船。那笔法极妙,寥寥几笔就勾勒出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迈。 秋长风望着墙上画着的小船,目光闪烁,终于长吁一口气。前行不远,转过长街,陡然止步。 叶雨荷正站在前方不远处。她脸上泪痕早干,可那双秋波般的眼,却带分晨露的光泽。她就那么望着秋长风,突然道:“我都知道了。” 这句话,她曾对秋长风说过一遍。 当初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只知道秋长风中了青夜心,还有很多并不知晓。她不知道秋长风为何对她这么好,为她挡住一切风雨,宁可舍却性命也要救她。她到如今终于知晓。 那儿时秦淮河畔的一见,她早就淡忘,却不想时隔多年,还有人记在心间…… 望着那盈盈的泪眼,秋长风眼中又有分迷离,更多的却是激动。他少有如此激荡之时,突然上前一步,说道:“雨荷……我……” 凝望那清澈的眼,他终于鼓起勇气,霍然握住那冰冷的纤手。 叶雨荷没有闪避。她只是立在那里,垂着头,同时握着那火热有力的手掌,有如握着他的一颗心。 可那颗心之上,却有一道青线,已过了掌心,露着死神般狰狞的笑容。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后悔寂寞的岂止是嫦娥? 冷风荡起她的黑发,拂着她苍白的脸颊。她就那么望着那道青线,手冷……可心更冷。 秋长风只望着那风动黑发下,如雪的一抹脖颈,眼中突然露出一丝冲动:“雨荷……我们走吧。” 叶雨荷霍然抬头,目光略带诧异、却又凄凉地望着秋长风道:“走?去哪里?” 秋长风神色挣扎,咬牙道:“该做的我已经做到,我想和你一起走,去个没有勾心斗角的地方……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话,这早就违背他的准则。可他还是说出了这些,因为他想试试…… 他终生的守候,难道不是为了换取这刹那的凝眸?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错过? 可他虽下了决心,但望见叶雨荷的脸色,一颗心却沉了下去。叶雨荷眼眸中先是激动,再是阵阵惘然,然后就是恢复了平日的冷漠。 甚至比平日更冷漠。 “可我不想在你的身边。” 秋长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如受锤击,脸上刹那间没有了任何血色。他本是有力的双手,有了分软弱。可他转瞬紧握住叶雨荷的手掌,神色激动,嗄声道:“不是的,我知道你不是这么想。” 叶雨荷神色冰一样的冷,嘴角也带分冷冷的笑:“你知道我怎么想的?我本来对你还有分好感的,可当初在迷宫,你推开我去救云梦公主的时候,我就开始讨厌你,没有一个女人会容忍心爱的男人那么做。如今你有驸马可做,怎么会甘心和我在一起?更何况……你不过还剩几十天的性命,你难道觉得,我会和一个将死的人厮守一生?” 秋长风五指松开,心中绞痛,神色错愕,不认识一样地看着叶雨荷。 他怎能想到,那一生的守候,竟会换来这种结果?他只感觉脸上的血意一阵阵地退却,本是敏锐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然后他就感觉到叶雨荷轻轻地抽回手掌,却没有留意她眼中的坚决…… 叶雨荷看了秋长风最后一眼,突然转身,快步地离去,再不回头,终于没入长街的尽头。秋长风双手无力地垂落,神色木然。 铅云低垂,如同压在秋长风的胸口。 灯火燃起,可如何点亮他心中的希望? 他就那么呆呆地立在街头,呆呆地望着远方,目光空洞,不能思想。 陡然间,有铮的一声琴响,搅乱了天地间的阴暗,激荡着秋长风的心弦。他终于回过神来,望向那琴声发出的方向,脸上惨白,嘴角却又带分嘲弄的笑。 这次他嘲笑的好像是自己。 缓缓举步,推开了小巷尽头的木门,琴声更近,但更幽。一人坐在院中石凳上,背对秋长风,正在抚琴。 他抚琴时,专心致志,似乎都没有察觉秋长风走近。背后望过去,只感觉那人身材也不高大,可无论谁望到那人的背影时,不知为何,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 那人衣着如寻常百姓,衣袂飘飘,看起来淡然如风,可坐在那里,却凝重如岳。他肩头不宽,可内在蕴藏的力量,却像是能山崩地裂。 他看起来,再普通不过。可谁一眼看到他,就算看到他的背影,都明白那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在一个普通的庭院,奏着清乐? 秋长风望着那人时,脸上突然带了三分肃然,十分尊敬,其中……还夹杂着几许激动。他从未对任何人露出这种表情,但对眼前的这人,却有从内心涌出的尊敬。 因为……就是这个人,改变了他一生。 他来观海,本不是要见天子,而是要见此人。 风未静,但清乐不知什么时候却停了。风恋树、乐缠梁时,那人也不回身,轻声道:“你可知道我弹的是什么曲子?” 那人并未回身,可好像早知道秋长风来了,他好像也是在等秋长风前来。他和秋长风相见,问的好像是闲话——这好像是朋友之间的闲话。 秋长风垂手而立,精神振起,立即道:“这首曲子本叫履霜,是周宣王时重臣尹吉甫长子伯奇所作。伯奇本为孝子,但被后母所谗,被父所逐。一日清晨履霜,伯奇伤感自身无罪被逐,因作履霜曲以述情怀。曲成后,伯奇投河自尽。” 他不但对书画颇有涉猎,看起来对琴乐也是颇有钻研。见那人不语,秋长风又道:“后北宋范仲淹最爱弹奏履霜一曲。当年宋仁宗在位时,北宋虽有狄青大将军苦撑边陲,但北宋沉疴日久,疾重难返。范仲淹锐意变革,但不敌朝中腐朽势力,范公终生只弹履霜一曲,想必是提醒自己要如履霜般警醒。可范仲淹、狄青等人未逢明主,黯然而退。大人正逢其时,为何弹此曲抒怀?” 那人淡淡道:“你应该知道的。” 秋长风目光闪烁,缓缓道:“古语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人弹履霜一曲,当然不是说天子的问题,既然如此,大人忧心的应该是大明天下的隐患。日月歌再现、金龙诀复出、排教叛逆、捧火教造反、东瀛虎视,这些变数若是汇聚在一起,真用金龙诀改命的话,只怕要让苍生日苦,再陷倒悬。大人弹履霜曲,寓意履霜,担忧的却是这些暗中的隐患,不知道弟子猜得对不对?” 秋长风自称弟子,目光中满是尊敬,因为这人本是他的师父。 没有眼前这个人,就不会有秋长风。 可这人又是师父、又是大人,大明天下,能让秋长风如此称呼的又会是哪个? 那人缓缓点头道:“你能从一曲中听出这么多,不枉我的期许。可你难道不知道,这些本是假象?捧火会实在算不了什么,我若想消灭他们,早在十年前就可做到。天子到此,也绝不是为了一个区区的捧火会!” 那人话语平淡,但口气中的自信却让人不容置疑。 捧火会出手,用计奇诡,就算汉王都曾陷入窘迫,这人是谁,竟有这般自信? 秋长风脸上现出分诧异,诧异的不是那人的自信,因为他知道那人绝不说大话,他只是诧异那人的言下之意,喃喃道:“假象?难道说,这其中,本来另有玄机?” 自从日月歌再现后,一切事情可说是扑朔迷离,诡异神异,就连秋长风这样的人,都是如坠雾中,苦苦追寻究竟。但那人竟说是假象? 那真相是什么? 那人静静地望着庭院墙角的梅树,梅树吐芳,花白如雪。 “其实你也是怀疑的,是不是?”那人又道。他并未说秋长风怀疑什么,可秋长风却已明了,点头道:“这里的确还有很多疑点解释不通,因此弟子让人去查叶欢的真正底细。” 那人手一扬,有封书信倏然到了秋长风的面前。 秋长风一把抓住,抽出信纸,只是浏览了一眼,脸色陡变。他那一刻的脸色,有恍然、有激动、有愤怒,亦有叹然。 “原来是这样……”秋长风轻舒了一口气,涩然道,“弟子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一切。”他心中一直有疑团,直到此刻,才算真正地明白。 那人手拂琴弦,脸上也带分怆然道:“你既然明白了,就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秋长风沉默许久,摇头道:“弟子不知道怎么去做。” 铮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那人似乎没有料到秋长风这么说,半晌才道:“你不知道如何去做?还是不想去做?为什么?” 他一连三问,问的却是秋长风的内心。 那人显然也了解秋长风,根本不信秋长风鸟瞰大局后,还不知道如何去做。 秋长风沉默许久,才道:“师父,我又见到了她。”他提及她的时候,心中酸楚,无论她如何对他,她在他的心中,分量总不会改变。 他并不知道,他说的她——叶雨荷出了观海后,此刻已到了一个破庙前。 庙宇破落,蛛网缠结。叶雨荷立在庙前,手握剑柄。风肃杀,如刀如剑地砍在身上,可那些痛苦,永远不如她内心的伤痛。 她不知道用多大的决心,才会说出那种残忍的话来。 伤害本是把双刃剑,重伤了秋长风的时候,也在绞裂着她的心弦。 她不想那么做,但她只能那么做。她知道或许有些傻、有些呆,但她早就没有了选择。 缓步走入破庙中,望着那尘土满面的神像,叶雨荷木然道:“你们说……只要我能杀了朱棣,就能救回秋长风?” 她突然对神像说出这句话,无论是谁听到,都是难免错愕。庙中无人,只有个满是污垢的神像,难道叶雨荷就是对这个神像说话? 一个声音突然传来,飘飘荡荡道:“不错。”那声音似是神像说话,又像是漂浮在空中,让人难以捉摸。 叶雨荷并不诧异,只是木然道:“你们知道我一定会出手?” 那声音缓缓道:“不错,你一定会出手。杀解缙的看似纪纲,其实真凶却是朱棣。朱棣生性残忍暴戾,从他灭方孝孺十族就可看出。更何况,他杀了你的恩人解缙,又将你父流放。你父可说是间接因他而死,杀父之仇,本不共戴天。更何况……你要救秋长风,只有这个选择。” 叶雨荷涩然道:“你们能守信?”她并没有把握,但她还是要问。她并没有其余的依托,她知道这件事若发生,她不会再有活路。她如此选择,只想为秋长风争取一分生机。 就算是那微弱的一丝。 那声音沉默许久才道:“当然。如瑶明月虽不是天子,但说出来的话,却比大明天子都要守信。” 原来叶雨荷当初在迷宫时,碰到的就是如瑶明月。她和如瑶明月间,显然已有了约定,因此她才会放弃追寻叶欢,来到观海。 叶雨荷苦涩地笑笑道:“可我见都见不到朱棣,如何能有机会出手?更不要说杀了朱棣。” 那声音轻淡道:“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们选中了你,就是因为只有你才有接近朱棣的机会。我们自会安排一切,让你接近朱棣。现在……我们只问你是否答应。” 叶雨荷脸色有了分讶然,实在想不到这些人如何会有这般神通,竟连大明天子都有把握行刺。沉默许久,她终于点点头,悲伤的眼中带分无边的绝望:“好,我答应。” 有风吹,有云聚,有海啸,有涛涌。 天地肃杀。 秋长风心中也满是肃杀之意。他望着那坐着的人儿,又重复了一遍道:“我遇到了她,我想放下一切,和她远走天涯。” 院中无边的沉默,暗潮汹涌。天已暮,可乌云凝聚的暮色,反倒有分亮色。 那人仍旧背对秋长风而坐,望着那断了的琴弦,缓缓道:“天子雄才伟略。靖难之役后,虽能压下一切叛乱,但知道那些叛逆迟早还会崛起,再给大明带来动乱。因此,他和我制订了一个计划,计划就叫做永乐。” 永乐! 计划为什么叫永乐?永远安乐? 可那人说及“永乐”二字时,脸上没有半分欢快,语气中反倒满是肃然。永乐计划究竟是什么计划,为何那人说起的时候,如此凝重? 那人突然说起陈年秘事,秋长风却没一点惊诧。因为他知道这事,因为他就是永乐的一环。 这件事极为隐蔽,就算纪纲都不知晓。 那人又道:“于是,我就培养了几个人,准备实施永乐计划。我选中的几人中,最看重的就是你。这场动乱看似才开始,但平叛的计划,早就酝酿了十数年。” 秋长风涩然道:“因此你向上师推荐了我?我在其中也是枚棋子?”他明白得越多,越是心惊,才发现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环,命运的环。 突然想起,当初在乌衣巷,姚广孝曾经诡异地说过:“这世间总像有个环儿,你自以为走了出去……你自以为在前行……可你走了许久才发现,终究走不出这个环儿。” 他那时候,听到姚广孝所言只是心寒,可这刻却是忍不住的心惊。他恍然明白了一切,明白这一切原来早就注定。姚广孝说的,远比他能想到的还要深远。 那人点头道:“不错,你是棋子,但你在其中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棋。一切绝非巧合,在你踏入庆寿寺那刻起,这个计划就开始引发——由你来引发。” 霍然站起,那人转望着秋长风,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如今计划已起,再没有更改的余地。为这计划,我们已费了太多心血,死了太多人。网已撒下,就绝不能空回。叛逆若是计划得逞,死的就是百万苍生!” 那人面容并无特异,颌下无须,看起来也有分老态。他有着特别的双眸,双眸如海,那里面不知藏着多少天地玄秘。可这刻,那双眼中满是波涛狂涌。 秋长风神色木然,垂下头来,紧握双拳。 那人盯着秋长风,目光咄咄:“可这个时候,你竟然告诉我,你要退出?不管一切地退出?你如此作为,只为一个女子?”陡然厉声道:“可你难道忘记了,当初曾在我面前说过了什么?” 秋长风霍然抬头,神色激动,嘶声道:“我没忘,我从来没有忘记。匠成舆者,忧人不贵;作箭者,恐人不伤。这世上本无好坏的职业,能分好坏的是人心。当年你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说,我要做个锦衣卫——天下无双的锦衣卫。锦衣卫无好坏,好坏的是做事的人。我要告诉世人,我们锦衣卫创立,本是为了维护大明法纪,保天下安宁。我一直尽力,我已尽力!” 那人如海的眼眸中陡然有分失落,他只是喃喃道:“你真的已尽力?” 秋长风不答,反道:“我知道,要做大事,的确要牺牲。可我出生入死,已经牺牲了很多,我中了青夜心,不过还有几十天的生命。我付出了这么多,只想和相爱的人再厮守几日,难道这也有错?可为何到现在,要牺牲的还是我?” 他神色中少有的激动,苍白的脸上,也带分红色。 那人凝望秋长风,一字字道:“这件事牺牲的若是我,我若能代替你,我会去做!” 他说得平淡,可其中的决然,显然如冰刀切雪。 谁都看出,他说的不是空话。秋长风当然也看得出来。他吸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但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那人轻轻叹口气道:“长风,我知道你绝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知道你不怕死。你这么说,不过是担心她,担心她卷入这个漩涡。你要挣扎出这个计划,因为你觉得她本无辜,你不想她也卷入这个漩涡。” 秋长风垂首,感觉原来在这人的面前,任何事情都无所遁形。 那人目光中满是怜悯之意,但还是坚决道:“但这计划根本不可能更改。命运早定,所有卷入的人,都要走下去,不可能再有回头路。你当然明白这点……” 秋长风沉默许久,这才抬头望向那人。那一刻,他的脸上蓦地没了激动,有的只是无边的决绝。他用前所未有的平静声调道:“好,我继续走下去。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少有激动的时候,方才那刻激动,好像不过是生命中的浪花一朵。 那人缓缓点头道:“好,你说。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去做。” 秋长风沉默片刻,仰望苍穹道:“这件事我没有想好,但你要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他只是痴痴地望着天空,蓦地感觉脸上一凉,这才察觉,有雪花飘落。 江南也落雪。 雪中虽少了北疆的肃杀,但多了分苍白的颜色——苍白的如秋长风木然的脸色。 他那一刻,没有理会雪花,任由那雪花消融,从他脸颊滑落,有如一滴相思的泪水。 雪花飞舞中,他并不知道,在那远远的庙前,有一青衣女子迎雪面海而跪,眼中也有着晶莹的泪水,泪水冷酷如冰,但心热如火。 她拔出了纯钧之剑。 纯钧清冽雍容,映照着那凄艳忧悒的花容,述说着春去花落的寂寞。剑身的清光中,有容颜憔悴,杜鹃啼血。 长风……我多想陪你,陪你到天涯海角。可我却不想你陪着我绝望地去死,我只想你以后能好好地活。 她想着这句话的时候,凄婉欲绝。她也知道,纯钧再次刺出的时候,就会划出一道天河——她和秋长风之间的天河,远比广寒宫的独舞还要落寞。 可她还能有什么选择? 泪水再落,泪如血。 那时亦有雪飘,雪萧瑟。 第十三章 燕 歌 雪飘如絮,染淡了江南的墨绿。 塔亭此刻应该也下雪了吧?北方的冬天只有更寒、更冷,但就算北方的风刀入骨,似乎也不及观海的雪阴冷。因为那时候,还有希望……想到这里的时候,秋长风忍不住紧了紧长衫,本是苍白的脸上带分雪飞的惘然。 此情难追,当时惘然。 如果当年他不考虑太多,径直对叶雨荷说出一切,结局会如何?秋长风不知道。因为这世上太多的如果和假设,一切就如这苍白的雪,只管沸沸扬扬地落,一去不返。 踩着地上尚浅的积雪,他到了军营前,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只有那深邃的眼眸中,带分难言的伤感。每个人都有命运,他秋长风也不例外。日月歌未出的时候,他的命运早定。 谁好像都难抗得过命运,他也不例外。 这个冬天——实在有些冷,也会漫长。漫长得不知道他有没有机会度过,秋长风思绪到此,嘴角反带分讥诮的笑,可那双眼眸中,多少带了些黯然。 见一人匆匆迎过来,秋长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略带意外道:“三思,你也来了?”迎来的那人赫然就是锦衣卫百户姚三思。 姚三思见到秋长风,意外中还带分惊喜道:“千户大人,还能见到你,真的太好了。”他说得简单,但其中的至诚欣喜让秋长风听了,都是心中一暖。 “你以为见不到我了?”秋长风故作严肃道。他蓦地发现,不管风云如何变幻,有些人的心,总是不会改变。 姚三思搔搔头道:“不是……千户大人,你也知道,我的推测——素来不准的。”他虽尴尬,但心中满是好友重逢的喜悦,虽然他还称呼秋长风为大人,可心中早当秋长风是朋友。 秋长风或许有时比较冷,有时比较阴沉,有时对他不冷不热,但他并不介意。他知道秋长风是个好人,救过他的命,当他是朋友,不想让他犯险,和兄弟一样的关心他,这就足够了。 不过,姚三思在常熟和秋长风分手的时候,的确有那么点担心。他直觉虽不敏锐,但也察觉秋长风那一去,好像易水旁的荆轲。再见到秋长风的时候,又好笑自己的疑神疑鬼。他欢喜之下,并没有留意到秋长风的左手一直藏在袖中,问道:“千户大人,这次我们又可以并肩作战了吧?” 秋长风不答反问道:“纪指挥使呢?” 姚三思道:“好像圣上找他在问话。”见秋长风皱眉不知想着什么,姚三思问道:“千户大人,眼下究竟是什么形势呢?” 秋长风瞥了他一眼:“什么什么形势?” 姚三思四下望了望,压低了声音道:“现在都传言,日月歌中说的金龙诀竟是真的,金龙诀能够改命也是真的,朱允炆回来了……”见秋长风愈发萧索的神色,姚三思心中有分不安,忐忑道:“千户大人,我说错什么了吗?” 秋长风目光森然,缓缓道:“这些事,知道的人本来很少……” 姚三思立即醒悟过来:“千户大人,你以为这些是我传出去的?”见秋长风不语,姚三思焦急道:“千户大人,这些事情绝非我说出去的,我只对圣上说起金山的事情,也只对你才敢说这些事情的。你不信我?” 秋长风眼中闪过分忧虑,终于点头道:“好,我信你。不过你要记得,这种事情,你不要再对旁人提及。” 姚三思脸上放光,感激道:“千户大人,谢谢你。”顿了片刻又道:“千户大人,我听你的吩咐,回到南京,对圣上说及上师身死的事情,圣上居然没有任何表情。不过就在当天,兵部就已调兵直扑观海。圣上这般阵仗,难道是要对东瀛出兵吗?” 这几乎是没有异议的问题。 姚广孝身为大明第二号人物,和朱棣是生死之交,亦兄亦友。姚广孝死了,朱棣听到这消息没有表情,是因为他是帝王,早就能够隐藏情感。可就算姚三思都感觉到朱棣内心的暴怒,朱棣肯定会为姚广孝报仇! 朱棣调兵遣将,集兵观海,郑和也及时回转,所有的一切都在预示,朱棣因姚广孝的死,要对东瀛出兵。大明虽和东瀛隔海而望,征伐不易,但大明有郑和,就根本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事实看起来已很明了。姚三思虽屡猜屡错,但这次他身在局中,显然比别人要明白很多。不过秋长风听到这些,并无半分诧异,只是望着天上的飘雪,回道:“无论圣上做什么,我们是锦衣卫,听令行事就好。” 姚三思没有听出秋长风的言下之意,压低声音道:“千户大人,眼下有两件事很奇怪。” 秋长风随口问:“哪两件事?”他虽不觉得姚三思有什么高见,但并不介意姚三思动脑筋。 姚三思神神秘秘秘道:“第一件是圣上到了观海,竟然让宁王随行。” 这件事的确有些奇怪。因为宁王自靖难之役后,一直都是寄情山水曲乐、修仙得道。朱棣除了在靖难之役与宁王合战过朱允炆外,几次北伐,均不再找宁王。为何这次朱棣到了观海,又带来了宁王? 难道说,因为这次要对付的对手还是朱允炆的缘故? 姚三思从秋长风平静的表情中看不出什么,还能“不耻上问”道:“千户大人,你说这件事奇怪不?” 秋长风只是反问道:“第二件奇怪的事情是什么?” 姚三思早习惯了秋长风的态度,声音更低道:“千户大人,你在金山时,难道没有发现个问题……”顿了下才道:“上师的尸体不知道哪里去了。” 秋长风的脸色蓦然变得极为难看:“你确定?” 若是叶雨荷在场的话,肯定很奇怪。秋长风本来早知道这事的,为何这时候听姚三思说出这个消息时,还如此震惊? 姚三思连连点头道:“是呀,我确定。我亲眼见上师死了,可醒来的时候,留意到满殿的尸体中,没有公主和上师的。”他和秋长风不同,他总能留意到更明显的事实。因此,他现在还不知道,死在殿中的那个卫铁衣是个假货。 “公主如今回来了,可东瀛忍者为什么带走上师的尸体?”姚三思继续问道。这个问题显然在他心头徘徊了许久。 秋长风心思飞转,终于恢复了镇静,摇摇头道:“不知道。” 女人说“是”的时候,通常是否定的,而她们说“不”的时候,有可能是肯定。可秋长风说“不知道”的时候,没有谁能知道秋长风到底知道不知道。 姚三思也不知道。但他明白,秋长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讨论下去。因此,他虽奇怪秋长风对此事的淡漠,还是换了话题道:“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秋长风不等回答,就听不远处有人道:“现在我们要去见汉王。” 姚三思一听那森冷如雪的声音,立即变得毕恭毕敬。秋长风心中微动,转身望向说话那人,施礼道:“秋长风参见指挥使大人。” 说话那人正是纪纲,纪纲的身边站着孟贤。孟贤有些嫉恨地望着秋长风,纪纲却有些深意地看着秋长风。 纪纲额头的剑痕似乎更深刻了些——深刻如皱纹。 见秋长风施礼,纪纲只是淡然道:“秋千户不必多礼。”他对秋长风无疑很客气。但上司对下属客气,通常不是什么好兆头。 秋长风当然明白这点,他也知道和纪纲之间,再也回不到庆寿寺时的关系。他只是询问道:“大人……我们……要去见汉王?” 纪纲点头道:“不错,汉王要走了……” 秋长风微愕,却没有出口询问。他本来就是如此,问该问的,想要想的。很多事,无疑动脑比动口要好些。姚三思却忍不住道:“什么?汉王要走?去哪里?”姚三思不解,眼下大敌当前,天子朱棣亲临观海征讨东瀛,正要依仗汉王之力,汉王为何要走? 纪纲根本不做回答,只是道:“秋长风,汉王临行前,想要见见你,因此让本指挥传传话……你若有空,现在就可随我前往汉王的营帐。” 秋长风心中奇怪,还是道:“好,属下这就和大人前去。” 纪纲眼中闪过分赏识之意,但很快泯灭。他话也不多说,只是转身向军营外走去。孟贤如影子般跟随,有意无意地挡在秋长风和纪纲之间。 姚三思不得纪纲的命令,当然不好同去。他有些失落地立在雪中,心中却想,汉王为什么要在走之前见秋千户?汉王和秋千户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 汉王的天策卫远在东霍群岛,他跟随侯显来到观海,不过带了几百贴身侍卫。和天子吵过之后,汉王更是负气在御营数里外扎营,显示对天子的不满。 那军营规模不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威严肃穆之势,竟不亚于御营。 纪纲、秋长风入了军营,被人领着直奔主帐。未及主帐前,就听有丝竹之声传来,不由得都有些发怔。 汉王和天子吵翻、关系恶化,还有心情欣赏歌舞? 掀开帘帐,帐外雪落,帐内却是温暖如春。有乐师轻调管乐,急出曲弦,乐声错落,如珠落玉盘。 歌姬如火鹤般团团而舞,裙摆纷扬,又如飘飘落落的红雪。 红雪那头,汉王略带落寞地坐在高位之上,端着酒樽。见秋长风二人进来,不羁的双眉一扬,目光中似乎有寒芒一闪,可那寒芒如天边流星,转瞬即逝,淹没在洋洋洒洒的红雪明灯中。 帐内早掌灯,原来天已暮。 秋长风、纪纲见到有如火般的歌姬旋舞之时,还能保持冷静。毕竟这二人均是身经百炼,喜怒难形于色。可饶是二人如斯冷静,见到汉王旁边那人的时候,也忍不住心中诧异。 陪在汉王身边欣赏歌舞的人,鹤发童颜,竟是宁王。 秋长风已知道宁王来到了观海,可宁王为何前来汉王的营帐中?难道说宁王知道汉王和圣上不合,因此想做和事佬,来劝汉王?他闪念间,却隐约觉得这猜测有些问题。 就在这时,纪纲向汉王施礼,轻声道:“汉王殿下,圣上已同意了你回返南京之请……” 乐声不停,营帐内的舞女还在飞舞——舞动如火,可汉王脸上,却带分冬的肃杀。纪纲见到汉王的表情,心中惴惴,不解汉王究竟想着什么,就像他也不明白天子到底想着什么一样。 原来,汉王来到观海后,遭到朱棣呵斥,因不满朱棣赏罚不明,和朱棣吵了一架,遽然提出要回南京。汉王是矫情还是真怒,是真走还是作态?没有人知晓。 可天子朱棣竟然准了。 纪纲这次前来,就是通知汉王此事。汉王听到这个消息,会如何想?纪纲不知道,但他知道的一点是,汉王很不高兴。纪纲能看出很多事情,但他无疑比秋长风更能藏得住心事,因此他说完朱棣的旨意后,保持沉默。 喧哗的歌舞中,映衬着难言的沉默。不知许久,汉王笑了笑,缓缓喝尽了樽中酒,摆摆手道:“指挥使请坐。” 纪纲略有犹豫,本想立即回去复命,可见汉王这般说,不好推却,道了个谢,缓缓落座。 汉王略带嘲弄地望着秋长风道:“秋千户为何不说话?现在岂非到了你说话的时候?” 秋长风有些困惑,但他平静地道:“汉王要见卑职,不知道想要卑职说什么?” 汉王淡淡道:“现在你岂不是应该说,‘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敌当前,本王还沉迷酒色,实不应该?” 汉王口气中满是揶揄,秋长风当然听得出来。但他没有不满的神色,只是叹口气道:“若圣上有朝一日问起,属下当会说出此事。但如何来看,还需圣上断定。”他没有变,秦淮河上他这么说,如今还是一样的做法。但谁都听出,他对汉王并没有幸灾乐祸。 汉王锋冷的眼眸中,突然现出分暖意,可那暖意不过如寒冬的哈气,转瞬即散:“你不是个多嘴的人。我在宁王府时就说过,你不过是个本分的人。” 秋长风沉默片刻才道:“汉王过誉了。” 他实在猜不到汉王的用意,因此对汉王的每句话都是细细咀嚼。他也不是说废话的人,他更知道,汉王也很少废话。汉王突然这么评价他秋长风,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 “可这世上……本分的人总是会吃亏,因此你到现在还是个千户。”汉王淡淡道,“我也是个本分的人……” 汉王说自己是本分的人,这话无论谁听到,都会想笑,可又有谁敢去笑?秋长风心头一跳,抑制住看纪纲脸色的冲动。可他不用看也知道,纪纲的脸色肯定很难看。 汉王一语双关,暗示秋长风本应该取代纪纲的位置,又说汉王他自身本应该是太子。这世上本分的人却都得不到应有的回报,这本是个讽刺。纪纲听到这种话,如何能不变色? 斜睨了纪纲一眼,汉王目光掠过,落在了宁王身上,笑道:“皇叔,你也是个本分的人。” 宁王正在欣赏着歌舞,好似完全沉迷其中,但听汉王一说,立即扭头笑道:“汉王……过誉了,老夫其实……其实……”在汉王给他祝寿时,他还能称呼一声贤侄,因为那时是大家做戏给旁人看的。在这歌舞靡靡的军营中,他却不敢那么称呼。望着眼前这贤侄萧索的目光,宁王“其实”了半天,终究道:“其实老夫也是本分的人。” 帐中乐声不停,歌姬舞得更急,如风火交集,鼓动不休。 汉王不为乐声所动,只是道:“皇叔若不是本分的人,也不会在靖难后,乖乖地不问政事了。” 宁王一听,脸色苍白,不发一言。秋长风听到这话,都觉得汉王这次说得实在有些过火。 原来当年朱允炆当上皇帝后,对众叔父抢先下手。朱棣在顺天府起兵时,只有宁王还有些兵力。朱棣让太子朱高炽坚守顺天府,自己亲自去说服宁王联手出兵,借宁王三卫的八万兵力,这才能堪堪抵住朱允炆数十万重兵的进攻,之后反守为攻。 若无宁王的帮助,朱棣可能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朱允炆剿灭。宁王的功劳可说极大。朱棣当初借兵时,也亲口说过,若得江山,就和宁王共享。 可宁王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很多人只能同患难,但难以同富贵。朱棣的许诺是一回事,他若真信以为真,那是另外一回事。因此宁王在朱棣登基后,立即归隐,空享爵禄,半点儿兵力都不敢握在手上。托辞是无心政事,纵情曲乐修道。可他终日战战兢兢,未老已衰。这次朱棣让宁王随军,宁王根本不敢违拗。这往日看似善谋、如今好似风光的人物,不过是个可怜虫罢了。 这种境况,秋长风知道,汉王当然也知道。如今汉王蓦地揭开宁王的伤疤,难道是说他心怀愤然,这才想在宁王身上撒气? 宁王眼中已有了悲哀之意。他想解释,可无从解释;他想发怒,可无胆去怒;他想痛哭,可他必须保持尴尬的笑容。那一刻,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地上。 汉王望着宁王,目光中终于带了分怜悯之意道:“我其实和皇叔是一样的人。” 宁王强笑道:“汉王过谦了。老夫已朽,如何及得上汉王的雄姿?” 汉王望着那火一样迷离的歌舞,说道:“靖难之役前,皇叔不也是英姿勃勃?”不理宁王苍白的脸色,汉王叹口气道:“我回南京后,只怕就会和皇叔一样,再也不理政务了。” 舞未休,众人心思有如舞者的舞,跌宕不休。他们都知道汉王的意思。 汉王的确和宁王很像。他们生不逢时,因为这是命——他们一出生就已注定的命运。宁王始终是宁王,不会是天子,就像汉王始终是汉王,不会是太子一样。 现在汉王若回返南京,就和宁王到了南京一样……蹉跎数年后,会不会也变成如今的宁王? 秋长风心中宛若有雷电一闪,蓦然想到当初在金山寺前,张定边曾说过:“我知道,我若收手就能活下去,再活个一百岁也说不定。可那有什么意义?就如这棵树一样,就算活了千年,又有什么意义?” 很多人活在世上,只为了这不甘二字。张定边也不例外。 汉王这时候,突然说出这种话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等秋长风再想下去,汉王突然道:“皇叔精通曲乐,可知道眼下歌舞演的是哪一出?”汉王突然把话题引到歌舞之上,让众人心情不由得为之一轻。宁王更是舒了口气,笑道:“这应该是南戏的一出《倩女离魂》。这出戏本是起源于唐传奇《离魂记》,宋人改为话本,金人编调,而由元郑光祖参照前人的流传改编而成的。” 宁王一说起词曲,又是滔滔不绝,当然也是因为他在其中有着极深的造诣。见汉王不语,宁王终于讪讪不说下去,略带恭维道:“不想汉王在观海竟能找到这种戏班子……” 汉王微微一笑道:“本王既然有请皇叔,当然要投皇叔所好才好。这观海戏班子不多,要请到好的并不容易。其实这出戏无论如何编来,本王最欣赏的却是倩女的性情。皇叔,你如何看呢?” 秋长风一旁插不上话,也无心说话,一直琢磨着汉王的心意。闻言心道,《倩女离魂》这剧本写的是张倩女和王文举二人指腹为婚,王文举长大应试,途经张家,欲迎娶倩女,张母却嫌王文举功名未就,不许二人成婚。王文举无奈独自入京应试,倩女忧思成疾,卧病在床,魂灵却悠然离体,追赶张文举到京城,相伴多年。之后张文举状元及第,衣锦还乡。 故事颇为浪漫凄美,可汉王素来不会无的放矢,突然又提及这出戏,究竟有什么用意? 宁王轻咳一声,强笑道:“倩女渴求爱情,大胆冲破礼教观念,倒是个奇女子。能得到最终的美满,也是皆大欢喜。” 乐声渐急,舞更炫,这时那场上的舞女就如团盛开的火焰。汉王望着那团火焰,目光中也闪过分奇异。 乐声突停,余韵未绝,舞女陡顿,那团火好似沸沸扬扬冲到了帐顶。舞女伏地,如魂去兮。 在众人欣赏那舞女惊艳的舞姿,和那舞姿中透露出别有的意味,也惊凛汉王的话外之意时,听汉王又道:“皇叔,你当然知道金龙诀了?”汉王问出这句话时,又尽了一樽酒,醇酒之意凝在红铜般的脸上。 宁王脸色立变,心惊肉跳。当初在宁王府时,就是云梦公主有关金龙诀的一句问话后,惊变陡升,宁王虽侥幸未死在当场,但也大病一场。这刻汉王突然问起这话,是否也会有惊变发生? 就算秋长风的心头都是一颤。可是,接下来却无任何异样发生。 如今,有关金龙诀的事虽还算是个惊天之秘,但却不算密不透风。至少云梦公主知晓了前因后果,云梦公主若知晓了此事,太子那面多半也已知道,汉王就没有理由不知道了。 金龙诀可以改命,汉王突然提及金龙诀,难道是感觉命运难揣,因此动起金龙诀的念头? 宁王脸色苍白,不见惊变发生,终于回道:“老夫略有所闻。” 汉王轻轻地满了樽中酒,凝望着那琥珀一样的酒儿,缓缓道:“那你信金龙诀的神异吗?” 宁王许久未语,苦涩道:“这个嘛……老夫未见过。”他答得含糊,谁都不明白他究竟什么意思。汉王却不追问,只是又尽了一樽酒后,淡淡道:“未见过的东西,当然也可能是真的。愚人总喜欢妄自否定,素来只以井底之蛙的眼界来看这大千世界……” 宁王尴尬一笑道:“汉王所言……颇有道理。” 汉王突然道:“我也没有见过金龙诀,倒信金龙诀可能会有神鬼之能,可我从未想过去寻金龙诀的。” 宁王错愕,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汉王从未找过金龙诀?这金龙诀惊天骇地,掀起了无边的风浪,汉王真的从未找过?汉王为何不找? 汉王端起了酒樽,那琥珀酒色仿佛刹那落入他那深邃的眸子中:“因为我信,我命由我,而不应该是由这个虚无缥缈的金龙诀来决定!” 突然仰脖尽了樽中酒,汉王放声歌道:“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他蓦地纵酒高歌,一洗军帐内靡靡之气,气氛变得慷慨激昂起来。 帐中琴师忍不住援琴拨弦,发出铮铮之声助兴,给汉王的歌声中,平添几分金戈之气。 雪未停,一时间,帐内兵戈之寒更胜雪冷。 众人相顾骇然。因为汉王素来深沉,心思难猜,更是极为克己。汉王虽高高在上,但素来喜怒难形,就算修持多年的苦行僧,汉王只怕也不遑多让。汉王蓦地失态,高歌纵酒,究竟为了什么? 听汉王又道:“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他似乎酒喝得多了,有些失态,言语中满是愤愤不平之意。 秋长风听了,心中凛然。他知道汉王唱的是唐人高适的一首《燕歌行》。 唐人高适极为自负,亦是功名心极强的诗人。不过他也是盛唐诗人中少有做官封侯之人。此人在安史之乱前,怀才不遇,因此那时的诗句中,多是苍凉悲歌,慷慨高扬。汉王并未循诗而念,只是跳跃地念出此诗。前面说的“男儿本自重横行”几句,显然是说汉王自身的雄图大志,不让朱棣。而汉王又说的“身当恩遇恒轻敌”这几句,却似乎映射当年浦子口一战。 汉王先说本分,又说倩女,再谈金龙诀,如今又唱起了《燕歌行》,语气愤然,难道说…… 秋长风心中发冷,可汉王并不稍停,转瞬间又怆然念道:“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他蓦地念完《燕歌行》,放声长笑。 那笑声激荡在军帐之中,却带着说不出的苍凉之意,有如荒野孤狼面对风雪迷雾,嚎出满腔的悲愤之意。 天寒地冻,人心怜羊,世情如霜,狼心独怆。 孟贤不解,秋长风沉吟,宁王惶恐,就连纪纲的眼中都露出了不安之意。 这时汉王突然一挥手,将面前桌案的酒樽、金壶尽数扫在了地上,高声道:“暮雪摇落伤怀抱,斗酒浇愁愁难消,我醉欲眠君且去,别离何必趁拂晓?纪纲,告诉圣上,朱高煦就要走了!” 纪纲慌忙起身,心中忐忑道:“汉王莫非今晚就走吗?”他虽不太懂汉王说的这些诗词,可隐约听出汉王竟有连夜拔营赶赴南京的意思。 汉王惨然笑道:“此刻不走,还等什么?来人,送客。不……本王送你们一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样子竟要送众人出军帐。 宁王见状,心情稍松。方才汉王高歌燕赵,他怕汉王狂怒不得志之下,命人砍了他们。这刻见汉王要走,终于表示要遵圣意,忍不住宽心道:“汉王不必相送了。老夫告退。”他实在不想卷入这场太子、汉王的勾心斗角中,不待汉王离开桌案,转身出了军帐。 汉王见状,醉笑道:“皇叔何必走得这般匆忙,父皇有杀你之心,本王可从未有过。” 众人脸色微变。一直在汉王身侧、有如隐形人的谋士谷雨见状,不由得低声道:“汉王,你醉了。” 汉王大笑道:“谁说本王醉了?本王现在最清醒不过,你敢说本王说得不对吗?” 谷雨脸色也变,见汉王疯癫欲狂的样子,再不敢多嘴。纪纲、秋长风互望一眼,都见到彼此的不安之意,只想先离开这里再说,不约而同才要拱手告辞,遽然脸色陡变。 因为帐外风雪呜咽中,陡然传来了一声惨叫! 那好像是宁王发出的惨叫。秋长风听见,心中一凛。他顾不得礼数,身形闪动间,蹿到了帐外。纪纲几乎也同时到了帐外。 无论宁王怎样的可怜,但宁王毕竟是王爷,若真的出了事情,谁都难以担待。 这里是汉王的临时军营,宁王还未出军营,怎么就会出了意外?纪纲心惊之下,举目望去,见到秋长风已站到了宁王的身侧。 这时夜幕早垂,篝火燃起,照得军帐外亮如白昼。秋长风趁着闪耀的火光,看清楚宁王跌坐在地上,身上除了沾些白雪外,并无伤痕。宁王呼吸急促,但还睁着眼睛。 宁王还活着,秋长风心中微宽。可他见宁王的眼神,心头又沉。他从未见到过那么惶恐、惊怖和凄厉的眼神。谁一眼见到宁王都可认定,显然有极为恐怖的事情发生在宁王身上。 早有兵卫上前护卫,满脸错愕的样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原来,刚才宁王才一出了军帐,前行没有几步,突然大叫一声,摔倒在地。兵卫甚至未来得及上前时,秋长风已冲了出来。 秋长风目光一扫,不见敌踪,大为困惑,抢先问道:“王爷,怎么了?” 宁王闻言,身子颤动,抖得如树上最后一片落叶一般。伸手指向远方的暗处,颤声道:“有……有……有……咯咯……”他牙关打颤,竟骇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后两个咯咯声只是上下齿相交发出的声音。 众人不由得向宁王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夜幕沉沉,风卷残雪,煞是凄冷,可黑暗中不要说是人,连个鬼都看不到。 秋长风只是瞥了一眼,立即收回目光,追问道:“王爷,有什么?” 或许是因为秋长风的镇静,或许是他终于回过神来,宁王颤声道:“有鬼!” 寒风吹过,卷起飘雪,落在众人身上,让所有人心中都泛起一股寒意。宁王当然不是胡说八道之辈,可这世上真的有鬼? 鬼怎么会出现在汉王的军营内? 纪纲走过来,皱眉道:“鬼?什么样子?”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毕竟有常人难企之能,这种情况下,问得还是有条不紊。 宁王脸上又浮出了骇异之色,才待开口,秋长风霍然发现有什么不对,抬头向天上望去,眼中露出错愕之意。 只见十数道碧影如同磷火般划过了蒙蒙的夜,由远及近,很快到了众人的头顶。 纪纲也发现这点,惊奇道:“是什么?”他话音未落,脸色也变。秋长风脸色比雪都要白皙,嗄声道:“闪开。”他呼声一起,立即扑过去抱住宁王滚到了一旁。纪纲也是闪身爆退。在几个兵士不明所以之际,那十数道鬼火样的光线已击在地上,只听到轰隆隆的数声巨响,整个军帐前,竟炸了开来。 那几个兵士不想有此一变,惨叫声中竟被炸飞出去。 秋长风心中凛然。他已认出,射来的鬼火赫然是忍术的鬼雷箭。这种箭身上不但涂抹磷粉,还绑附着极为猛烈的炸药,一经射出,中招之人难有活路。可他惊凛的却不是忍者竟敢到汉王军营来行刺宁王,而是因为方才他滚倒之时,听到谷雨的一声厉喝:“你们做什么……” 那厉喝才一出口,倏然变成一声惨呼,余韵凄厉,让秋长风心惊肉跳。 汉王军帐内有惊变!忍者刺客真正的目标竟是汉王? 秋长风一想到这里,立即就将宁王推给纪纲,冲到军帐之前,伸手掀开了帘帐。寒风未进,秋长风已冲到了军帐之中。 有明月起,光芒银白,耀到秋长风的面前。 这里是帐中,还是雪天,怎么会有月光?这月光怎么会让人有依稀相识的感觉?秋长风想到这点的时候,暴喝一声,腰中单刀倏然而出,斩在了月光之上。 哧的一声响,单刀折断。可另有游丝无声,穿过了月光,刺在持剑那人的手腕之上。 月光陡暗,化作长剑跌落。那本不是月光,而是剑光。剑发明月之光,用的是忍术中的映月之法。 当初秋长风在青田刘家屋顶时,就和此人斗过,这次再遇,虽惊不乱。秋长风明里用单刀狙敌,暗中用马蔺叶刺伤对手的脉门,破了对手的映月之法。 月色失明,刀光陡盛。秋长风断刀挥出,击在被削断的刀身之上,两道光芒陡化利箭,射到了对手的面前。 持剑那人遽然失剑,已知不好,见攻势凌厉,倏然翻腾而退,只感觉利刃刮肤,冰寒入骨。等落地时,身上的红色舞裙早被划裂,扬在半空,如舞动的红雪。 运用映月忍术的赫然是帐中的那个舞女。 这些忍者,怎么这般神出鬼没,竟然能混入乐队之中,行刺杀之事? 秋长风出手时,已看清楚周边的局势。他见谷雨倒在地上,不知生死,心头一沉,不待再想,就见有个琴师倏然纵到了汉王的身前。 汉王脚下踉跄,酒醉似乎未醒。但他终于知道事态的凶险,手一操,已持起了桌案。他醉酒狂歌,心情沮丧,仓促到了观海,哪里想到过还有人敢潜入他的营帐行刺,因此连兵刃都未带在身上。 秋长风见汉王身处险境,心中焦急。他才待上前,陡然间心中一凛,身形暴飞冲天。 一物投掷过来,擦着秋长风的脚下而过,击在军帐之上,轰的一声炸裂,硝烟弥漫。 那火药的威力让秋长风都为之心惊。他曾见过这种火药,当初在宁王府时,那刺杀宁王的假扮猴子之人用的不就是这种火药?可让秋长风更心惊的是,纵到汉王身前的琴师已出刀。 琴师本无刀,但手一展,就有一把薄如纸、亮如电的软刀现在手上。刀身狭窄,不像刀,更像长剑。 那琴师拔刀、挥刀只在一瞬间。 军帐中,竟似划过了一道耀眼的闪电——闪电已到了汉王的眼前! 第十四章 明 月 刀如电闪,这电闪般的刀,秋长风也曾经见过。 在青田时,就是这闪电般的一刀,差点将叶雨荷斩在刀下。到如今,青田换成了观海,这几个高手竟然潜入军帐中刺杀汉王。 他们恁地这般胆大包天?他们行刺汉王所为何来?难道他们不知道,汉王已和朱棣决裂,转眼就要回返南京,他们的大敌,不是汉王,而是朱棣? 转念虽快,可刀光更快。 刀光一闪间,汉王生死关头,终于酒醒八分,飞出桌案,砸在刀光之上。汉王也是高手,他如果不是高手,当年也不会在浦子口的千军万马中杀入,救出朱棣,横枪断后。 只可惜刺客更是个高手——高手中的高手。那刺客更能找准时机,趁汉王酒醉、身无利刃、护卫多不在身边时蓦地出手。早算准了这必杀的一击,岂是个桌案能够挡住的? 刀光稍暗,转瞬更亮。刺客劈裂上好的楠木桌案,追斩到汉王的颈旁。 有血飞,血光潋滟。 随着血飞的是一只手,孤零零地飞舞到了半空。手指修长有力,指甲带着血紫色。手掌宽阔,一握之下,掌生杀大权。可那只手以后再也不能握起了。 众人望着那只断手,眼中均是露出了骇异之色。 那是汉王的手! 刺客一刀砍落,汉王只来得及用左手挡住了那必杀的一刀。刺客一刀砍断了汉王的左手——那曾经翻云覆雨的一只手。 汉王眼中带分迷惘骇异之色,他似惊诧,似不信,似乎还不能接受手断的现实。可他的眼中蓦地现出七分嗜血,十分杀机。 他眼中的杀机一现,就算杀手见到,都是为之一寒。 汉王出手——在刺客得手的刹那间出手。他一挥手,众人就听到轰的一声大响,震耳欲聋。 软刀飞空,刺客一声闷哼,抽身爆退,竟顾不得再杀汉王。他忍不住伸手去捂膀臂,眼神亦变得惊骇欲绝。 刺客方才一招得手,只感觉汉王右手抬了下——汉王手上的一个东西似乎冒了股青烟,他的右边整个膀臂就如被雷轰一般,失去了知觉。他惊凛之下,只能退却,去摸的时候才骇然发现,他整个膀臂已消失不见,半边身子血流如注。 汉王手上究竟是什么,竟有这么大的威力?那刺客不待再想,就感觉脑袋挨了重重的一击,一时间天昏地暗,倒了下去。 秋长风终于赶到,趁刺客惊骇之际,将之击晕。不待他进一步的举动,就听到军帐中又是轰的一声大响,军帐撕裂,冷风夹杂狂雪倒卷进来。 汉王冷哼一声,倒撞出了军帐。他毕竟身经百战,知道这种情况下,先救自身最为要紧。才出军帐,一人就掠到了汉王的身边,汉王才要抬手,那人骇然闪避,叫道:“汉王,是我。” 汉王右手才抬,又缓缓放下,发现近前的竟是纪纲。 惊变发生不过瞬间。纪纲安置好宁王,才冲进帐中,就被爆炸逼迫出来。再见汉王时,见汉王杀气满面,左手却已不见了,饶是纪纲经历过大风大浪,亦是色变。他认得,汉王手持的利器叫轰天火,内装火药铁弹,威力极大。这种利器炼制极为不易,不料想,汉王的手上竟有。 这时才有兵士蜂拥过来。惊蛰当先冲至,见状惊问道:“汉王,怎么回事?” 汉王恨声道:“刺客呢?”他发现,不但刺客不见,就连秋长风都已不见了。 惊蛰惶恐道:“有两个人冲了出去,秋长风追了上去,霜降也带了几个人跟着追出去。卑职怕汉王有事,这才赶来。” 汉王咬牙道:“你立即带营中高手去助秋长风,若不抓回刺客,提头来见。” 惊蛰一怔,但见汉王杀气如霜的神色,不敢有违,立即带人急去。纪纲招呼孟贤过来,低声耳语几句。孟贤领命,如飞奔去,显然是将此事禀告朱棣,再行决定。 汉王不理纪纲,突然一把握住了左手臂。他这时才感觉到手腕痛得撕心裂肺,直入骨髓…… 秋长风冲出军帐,双眸只是盯着前方那模糊的人影,如影相随,不让对手逃脱他的视线。 或许是因为汉王这次带到观海的人手实在不多,或者是因为汉王心灰意冷之下,众军卫也心生离意,少加防备。因此,忍者乔装歌姬,轻易就潜到帐内,在秋长风和忍者奔出军帐的时候,甚至连阻拦都少见。 这在以往,倒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奔行中寒风刺面。秋长风顾不得再去想汉王的树倒猢狲散,只知道这次一定要抓住前方的那个忍者,因为那个忍者绝对是忍者部的首脑人物。 潜入军帐的三个刺客均是忍者部的顶级高手,这些人蓦地冒险前来刺杀汉王,所为何来? 秋长风心思飞转,脚下不停,呼吸有了分急促。可前方那道黑影仍旧脚步不慢,似乎知道这是生死一瞬间,他被秋长风逼出了无尽的潜力,可以一直逃到天边。 那忍者有着狐狸般的狡猾、野狼般的耐心,也有着骆驼一样的耐力。 这些品质,忍者都要拥有。那人既然是忍者部的高手,在这些方面自然更胜一筹。 若是旁人追踪这么久,定会心力交瘁,多半早就放弃。可秋长风却不放弃。他经过七年地狱般的磨炼,加上七年的隐忍,或许没有磅礴的气力,但绝对有常人难及的耐力——甚至比忍者还要坚韧的耐力。他自信,就算忍者极具耐力,他也一定能对抗到对手先倒下的时候。 飘雪飞舞,浪声如潮。 秋长风听到潮声时,心头微沉。他追出了汉王的军营,竟然奔行数十里,追到海边。 若忍者入海,他想再擒住对手,将会更加千难万难。 秋长风想到这里,心中微急,陡然间长啸一声,身形陡快。刹那间,他已到了那忍者身后三丈之内。 那忍者遽惊,她已然疲惫不堪,此刻只想倒下来好好睡个三天三夜。但她知道身后跟着的无疑是个极为可怕的人物,因此她不能不逃。 秋长风的执著迫出了她的全部潜力。她一直觉得,秋长风也是三鼓而竭,眼下两人比拼的无非是耐力,看谁先放弃。可她从未想到过,秋长风竟还有一鼓作气的实力。 这个秋长风远比她了解的还要可怕许多。 秋长风蓦地加速,追到那忍者三丈之内,才待出手,那忍者陡然身形一闪,不再直冲向海,反倒扑向左侧的岩石峭壁处。 那忍者陡然变了方向,瞬间又拉开了和秋长风的距离。秋长风闷哼一声,倏然转向,扑向海岸旁的岩石峭壁处,止住了脚步,神色微变。因为那忍者刹那间,消失不见。 这实在是极为诡异的现象,就像那忍者倏然幻化在了空中。 若是旁人见了,只怕以为是见了鬼怪。秋长风却闭上了眼睛,喃喃道:“忍术中的色藏术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挡得住我的轰天雷?”他手一扬,几点银光倏然射出,直奔对面的岩石。 他对忍术之法甚至比很多忍者还要精通,不然他也不会在金山时,连破忍者的诸多忍术,甚至伊贺火雄和藏地九天遇到他,都是铩羽而归。在他的记忆中,最少知道忍术八技中的一百三十七种法门,而色藏术就是其中的一种。 色藏术属于忍者八技中的藏之法门,其实就是将大自然中动物的自保本能加以运用,如同变色龙一样,可将自身化作与周边环境相同的颜色。 忍者突然凭空消失,不用问,那是使用了色藏术,化身为岩壁的颜色。 银光未到,岩壁上却有块石头样的东西冲天而起,将银光撞向旁边的岩石上。只听到叮叮叮的几声响,银光击在岩壁上,跌落下来,却没有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那忍者立即知道上了秋长风的当。秋长风虽知道她用了色藏术,但显然一时半刻发现不到她的藏身之处,因此才用言语恫吓。 轰天雷的名字,一听都很骇人。如果真的是炸药的话,根本不必考虑忍者藏身何处,只要忍者还在附近,就难免被波及。那逃命的忍者一念及此,根本来不及再想,就现出了真身。 当她意识到那几点银光根本不是轰天雷,或许是几块碎银时,已再次暴露。最要命的一点却是——秋长风突然不见了。 涛声清冷,远远地传来,让那忍者突然感觉沁人心脾的冷。 她立在岩石上,张目四望,只见到蒙蒙的雪光中,怪石嶙峋,似乎全是秋长风的化身。她知道自己由暗到明,秋长风却已由明入暗。她一想到秋长风的手辣,不由得长吸一口气,陡然放松下来。 她并不急于离去,反倒一伸手,从腰旁解下个小小的包裹。她的红色裙衣早已褪去,露出了紧身的黑衣,尽显柔美的曲线。她的一举一动,突然少了几分忍者的诡异,反倒带着几分少女的风情。 她轻轻地解开了包裹,突然双手连错,只听到喀嚓咯咯的几声响,一具不到尺长的短琴出现在手上。 她手一拂,瀑布般的黑发披下,更显得脖颈玉般的莹润。她双腿一盘,突然在岩石上坐了下来,横琴膝上,开口道:“秋长风,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既然来了,何不出来相见?” 雪仍在飘,她的声音竟和飘雪一般飞忽不定,其中自有难描的味道。她看似好像在约会早就等待的情郎,可她手抚琴弦时,眼中却带着分警惕和紧张。 既然逃不了,索性和秋长风一战。 可她心中没底,不知道秋长风是否会出来应战。目光流转间,娇躯陡然一颤,迅速转向。因为她蓦地发现,不知何时,秋长风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不远的一块岩石上。 秋长风脸色苍白如雪,蓦地出现,本是要给对手造成个措手不及,那忍者才一转身,他就要拔出锦瑟刀。他早就认定这女子绝非等闲之辈,必须要小心应对。 可见到女子面容的那一刻,秋长风脸色遽然变得古怪,目光闪了一下,竟没有急于出手。 这女子的面容竟和军帐中那舞女截然不同。他当然知道,这女子在军帐时就可能已易容,如今的面目才是她的真实面容。 可他没想到,他曾经见过这个女子。那一刻,他心中讶然、错愕,思绪千万,想到太多太多。他虽善于隐藏情感,但那一刻的惊诧谁都看得出来。 那女子伸手一撩垂在额前的秀发,墨染般的秀发丝丝缕缕地从莹玉般的手指缝中滑落,带着股惊心动魄的丽色。现在无论谁来看,根本都看不出她是忍者,更觉得她楚楚之情,如秦淮风月。 那女子竟是曾在秦淮河上,和秋长风有过一面之缘的歌姬——云琴儿。 风落雪,天寒地冷。 汉王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只感觉浑身虚弱。他很少有这么虚弱的时候,只记得还有一次似这般无助,那是在浦子口的时候。 那时候他中了九箭,有一箭射中他的胸膛,几乎要刺破他的心脏,他那时候以为自己死了,可他没有。自那后,他就是风风光光的汉王,荣耀千万,风头甚至盖过了太子。他没有想到过,原来时过境迁,有些心情还是有如当年。 他什么时候晕过去的,他自己都不记得。 或许是因为血流得太多了,就算强悍如斯的汉王也禁不住风雪刀剑,这才晕了过去。 睁开眼时,汉王第一眼见到的就是纪纲。纪纲满脸的紧张之意,见到汉王终于醒来,暗自舒了口气,低声道:“汉王,你失血过多,我已命人包扎好了伤口……” 纪纲望着汉王木然的脸,心中微颤。伤口可以包扎,可手断了就接不回来了。纪纲当然知道汉王的脾气,他以为汉王会狂怒、会暴跳如雷,甚至会杀几个人泄愤,可出奇的是,汉王只是平静道:“多谢指挥使了。” 纪纲蓦地感觉到一阵心寒,可为什么心寒,他也说不清楚。突然听汉王道:“本王要走了。” 纪纲一怔,急道:“汉王,你去哪里?”陡然见到汉王脸上讥诮的笑,想到汉王本要趁夜回返南京的,却不想如今汉王重伤,竟还要连夜回去?纪纲心中紧张道:“汉王,我已派人禀报圣上,总要等圣上来了再走。” 汉王嘲讽道:“圣上就算来了,又能如何?我还不是要走?我的手能长回来?” 纪纲不能答,正尴尬间,突然见到汉王的脸上有潮红闪过。纪纲心中凛然,以为汉王就要发怒。不料想,汉王双眉紧锁,神色痛楚,突然伸手捂住胸口,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纪纲霍然站起,就见到汉王又仰天倒了下去。纪纲慌忙伸手扶住汉王,急道:“汉王,你怎么了?”他见汉王双眸紧闭,竟又晕了过去。纪纲目光闪动,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汉王被砍断了左手,这本是重创,但治理得法,绝不是致命伤。可汉王怎么会突然喷血昏迷?纪纲早早地为汉王伤口涂了止血药物,又妥善地包扎了伤口。但这时汉王的伤口处,竟隐约又有血迹渗出…… 纪纲心中焦灼,不待再吩咐手下去御营,就听到营帐外脚步声急促。他立即意识到了什么,起身迎过去。 帐帘一挑,朱棣入了帐中。他威严中带分焦灼,不等纪纲跪倒,就问道:“煦儿怎么了?” 瞥见汉王裸露在外的断腕,朱棣目光中痛楚闪过,他疾步走到汉王的身侧,探手要抓,却又止住,厉喝道:“纪纲,究竟怎么回事?” 纪纲慌忙将发生的一切禀告,不敢有半分隐瞒。朱棣龙袍无风自动,显然颇为激动,但还是耐着性子听完。早有御医上前,为汉王把脉。朱棣静立片刻,问道:“怎样了?” 那御医战战兢兢道:“启禀圣上,汉王断手伤重,但应无性命之忧。” 朱棣道:“那他怎么还在昏迷?” 那御医额头冒汗,迟疑道:“这个……” 纪纲一旁道:“圣上,臣在给汉王包扎伤口时,并未发现他有中毒的迹象。可不知为何,汉王竟血流不止……好像刺客的刀上有古怪。” 那御医有些恍然,忙道:“是呀,只怕刺客的兵刃上有毒。” 朱棣径直道:“什么毒,怎么解?” 那御医汗出如豆,难以回答。纪纲跟随朱棣久了,当然知道朱棣最讨厌废话,做事务求简单明了。见朱棣眼中杀机泛起,纪纲忙道:“千户秋长风对这种症状应有对策……” 朱棣冷冷道:“秋长风呢?” 纪纲暗自凛然,小心道:“秋长风前去缉拿刺客,尚未回来。臣立即派人去找他……”见朱棣并不反对,纪纲正要命令孟贤去找秋长风,转念间,他吩咐另外的手下去寻。他做事周密,考虑问题也是极为谨慎,知道这种时候,抓刺客还在其次,先救汉王才是要紧。他平日用孟贤制约秋长风,这种时候,半点差错都不能有的。 朱棣不管纪纲的心思,只是望着汉王的断腕,眼中又露出痛楚之意。汉王再忤逆,终究还是他的儿子——最疼爱的儿子。到如今,汉王断手,他就如自己身中一刀般。 往事如烟,历历眼前…… 就在这时,汉王眼皮微动,朱棣见状,微曲身子,低声道:“煦儿?你醒醒,是爹来了。” 那一刻,朱棣已忘记了自己是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只知道自己是个父亲,是个不算称职、又想补过的父亲。 他知道自己欠儿子一些东西…… 汉王缓缓睁开了眼睛,见到朱棣,并没有欣喜之意,反倒移开了目光,望向帐顶。他的目光中带分木然,但也有分讥嘲。天底下,只有他才敢对朱棣视而不见。 朱棣见到儿子的倔强,心中蓦地有分惘然。他脑海中甚至都想到自己会是什么表情,因为这种事情,曾在他身上发生过一次。 只不过,那时候对君王视而不见的是他朱棣,被讥嘲的却是他朱棣的父亲——大明太祖朱元璋。 往事如电闪般地划过脑海,朱棣轻声道:“煦儿,你不会有事的。爹不会让你有事。” 这是他的承诺,大明天子的承诺,就连纪纲都听出了其中的坚决之意。 朱高煦终于看了近在咫尺的父亲一眼,略带讥诮道:“父皇,记得当年浦子口时,你也这么说过。我那时……是信你的。” 朱棣心头一沉,神色惘然,他当然明白儿子的言下之意。浦子口之战,朱棣危在旦夕,朱高煦拼尽全力,甚至舍却了性命让朱棣脱险。朱高煦当时身披九箭,有一箭险些刺中了心脏,生命危在旦夕。朱棣为了挽回朱高煦的生机,日夜守在朱高煦身侧,也曾说过不会让朱高煦有事。除此之外,朱棣甚至当众说过,高煦当继承他的衣钵,立位太子。 朱高煦活了下来,谁都不知道他为何能活下来。但朱高煦显然一直记得朱棣的话,他那时是信朱棣的。 可如今朱高煦这么说,是不是意味着,他不再信任朱棣? 朱棣心中一阵绞痛,不待多说什么,就见朱高煦一声大叫,竟又吐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朱棣大惊,一把抓住儿子的手,急道:“煦儿,煦儿!”扭头喝道:“纪纲,秋长风呢,怎么还不回来?” 纪纲汗水冒出,心中也在焦急想着,秋长风呢,如今在哪里? 秋长风正在海边,恢复了冷静,望着眼前的女人。他毕竟能力有限,就算学会了乾坤索,也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算得准确无误,因此他并不知道,军营中,还有要紧的事情等待他去做。 他只知道,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应该是先擒下眼前这看似美艳无双却有着蛇蝎心肠的女人。 云琴儿撩了一下被风吹拂的黑发,微笑道:“秋大人,不想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见面。”她风情楚楚,看似又恢复了秦淮河上的妩媚,一举一动都带着说不出的撩人意味。 秋长风脸色又开始发白,反问道:“那你想我们会在什么情况下见面,难道应该是在床上吗?” 云琴儿捂嘴轻笑,面带潮红,竟似处子般羞涩:“刺客有两个。可秋大人唯独追着我不放,难道是想和我重续前缘?” 见秋长风不语,云琴儿娇羞道:“花有清香月有阴,春宵一刻值千金。歌管楼台琴心动,长风撩帐秀色深。秋大人当初的诗句,小女子可一直记在心上呢,就是不知道秋大人是否还记得?” 她垂下头来,黑发拂动,露出如雪的脖颈。那一刻的风情,简直可颠倒众生。 无论哪个男人见状,都能体会到她言下的邀请之意,甚至忘却一切,只想走过去挽住她那盈盈一握的腰身,就算是为所欲为,看来她也不会拒绝。 秋长风却似钉子一样站立在岩石上动也不动,只是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好像天涯咫尺琴最好的施放距离是在一丈内?” 云琴儿霍然抬头,眼中露出了震骇之意,却是一言不发。 秋长风继续道:“天涯咫尺琴是忍者最为犀利之器。我听闻此琴最少有三种妙用……有一种妙用就是能接连射出三轮银针,一丈之内的威力甚至不亚于中原的暴雨。就算大罗神仙靠近,只怕也难以躲过银针的连射。你若想和我上床,手中还捧着个琴儿干什么?难道想要以此助兴?” 云琴儿虽然还在笑,可笑容中已带分涩然:“我手上的是天涯咫尺琴?” 秋长风道:“我不知道。但我这个人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我目前离你有两丈开外,你手上若真的是天涯咫尺琴,就算施放,威力也难以尽展。不过我虽有信心一刀斩了你,但我没有信心能全身而退。” 云琴儿不再撩发,双手都抚在那短琴上,轻声叹息道:“秋长风,你难道就没有不知道的事情吗?”她这么一说,无疑是承认了秋长风说得不错。 她手上拿的就是忍者最犀利的兵器——天涯咫尺琴。她百般娇柔地引秋长风靠近,就是想迅速地解决秋长风,不曾想秋长风竟看破了这一点。她虽能迅速地恢复冷静,可内心骇异,对秋长风的畏惧之意却又增加了一层。 秋长风亦叹道:“你错了,我很多事情都不知道。这只是我们第三次见面……” 云琴儿嫣然一笑:“第三次?除了在秦淮河和眼下,你还见过我?梦中吗?”她巧笑顾盼,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秋长风若不是有千锤百炼的心性,只怕早就被云琴儿的妩媚所迷惑。可他心中只是更加警醒,继续缓缓道:“在青田县刘能家屋顶,我们不就见过一面了?”转瞬又道:“杀刘太息的人只怕也是你,杀死刘太息那人用的是剑——一把宝剑,你用的不就是宝剑?” 云琴儿娇笑道:“我的秋大人,真的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那么远的事情,亏你还记得。”她见秋长风说出真相,就索性承认了,可是内心的震惊之意,不亚于秋长风。顿了片刻,见秋长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云琴儿微笑道:“可是在秦淮河上,秋大人显然还没有认出小女子。不然那时候……也不会想和小女子上床了。” 她以极其无邪的神色突然说出“上床”两字,其中强烈落差形成的诱惑之意,无疑更是荡人心魂。 秋长风却似铁做的一样,根本没有受到半分迷惑,只是冷笑道:“在秦淮河上,我就知道你有问题,但我那时候的确没有想到你是在青田的刺客。” 云琴儿有些不服地道:“秋大人若真的在床上……不,是在船上……”掩嘴笑道:“若真的在船上就发现我的不对之处,怎么还会中了藏地九天的圈套呢?” 秋长风淡淡道:“你不信?你找我上船的时候,最少露出了三处破绽,我怎么会不提防?我是真的中了圈套吗?” 中了圈套的人,当然不会还好好地立在这里。云琴儿听到这里,睁大了秀眸,诧异道:“我们竟然有三处破绽?”她当然不信。秦淮河上,虽然让秋长风逃脱了,但云琴儿一直觉得计划周密,秋长风不过是运气好,撞上叶雨荷罢了,却没有想到过秋长风原来早有警觉。 秋长风道:“你们的第一处破绽,就是当时不应该提及媚娘。你们一定觉得我上了媚娘的画舫,就和她极为熟悉,却不知道她根本不会对任何人提及我的事情。既然如此,你们用媚娘托辞找我,必有目的。” 云琴儿蹙了下眉头,不想会有这种事情,半晌才道:“那第二处破绽是什么?” 秋长风道:“画舫上的鸟笼中并没有鸟儿,而我看到鸟笼中有鹦鹉的羽毛留下,就想到这里应该是有变故的。我当时就想,鹦鹉会学舌,你们显然是怕鹦鹉无意中说出你们的计划,就索性宰了它……” 云琴儿微笑道:“秋大人,你果然聪明。不过这也可能是你事后想到的吧!” 秋长风淡然一笑道:“你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红拂夜奔,文君当垆’的典故吗?” 云琴儿又笑:“秋大人文武双全,真的不知会让多少女人为你倾心。”她言语嫣嫣,看起来对秋长风没有丝毫的敌意,倾心爱慕的神情溢于言表。 秋长风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云琴儿的一双手,缓缓道:“但你只怕现在还不知道,那画舫灯笼上画的不是‘红拂夜奔,文君当垆’,而是‘绿珠坠楼,文君当垆’。” 云琴儿笑不出来了。她是东瀛女子,一直羡慕中原的文采风流,也知道绿珠坠楼的典故。 《晋书》中记载了绿珠坠楼的故事。故事可以是虚构,当然也可以说是过去的往事。当年西晋豪富石崇有一爱妾叫做绿珠,不但美艳绝伦,而且善吹笛子,妙解音律。石崇和中书令孙秀素有恩怨。当石崇势衰时,孙秀前来索要绿珠。石崇愤然拒绝,认为绿珠不可赠与,因此惹怒了孙秀。孙秀劝赵王矫诏诛杀石崇。当兵临楼下时,石崇感喟因绿珠获罪。绿珠虽是一个羸弱女子,却当下道:“当致死于君前。”言罢跳楼自尽。 自古冲冠一怒为红颜之事颇多,但此故事最让人感慨的却不是冲冠一怒,而是士为知己者死。绿珠虽是女子,但若论慷慨激烈,却是不逊于那些义士。 云琴儿知晓这典故,可是这时心中却没有半分慷慨激烈,只是如见了鬼一样地望着秋长风。 秋长风缓缓道:“你若是真的云琴儿,当然不会连自己画舫灯笼上的典故都不知晓。我故意说错灯笼上的典故,就是想验证自己的想法。你并未留意画舫灯笼上的典故,只是顺着我的话题说下去。因此,我在那时就知道你是个假货。” 云琴儿忍不住又撩了下秀发。她知道女人的这个举动很美,也知道眼下只有凭借这点来迷惑秋长风,可她现在可真的是心乱如麻了。她实在不解,秋长风怎么会有恁大神通,居然在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都深藏玄机。 终于,云琴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若不是云琴儿,又是谁呢?”本以为可以问住秋长风,不料想秋长风立即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不然有两个刺客行刺汉王,我何必一定要追你。你真的认为,我是觉得你好看这才穷追不舍吗?” 云琴儿再次怔住,半晌才道:“我是谁?”她不解、不信,可内心却忍不住地战栗。在秋长风面前,她蓦地发现,好像没有能守住的秘密。 秋长风清淡地问道:“你真的以为你有想象得那么聪明吗?到现在还想骗过我的眼睛?” 云琴儿反问道:“我焉知你不是在诈我?”话才出口,陡然收声。因为她看到了秋长风的一双眼,那双眼眸中没有困惑和迷惘,只有洞悉一切的深邃。她已知道秋长风并非虚言恫吓。 果不其然,秋长风道:“你虽没有使出飞天梵音,但你方才逃命时用的是飞天遁,使的是映月剑法,用的又是天涯咫尺琴,而飞天遁、映月剑法是如瑶藏主的绝学,天涯咫尺琴更是如瑶藏主的心爱之物。你既然能悉数运用,那么,你除了是如瑶明月——如瑶藏主的唯一女儿外,还怎能是别人?” 涛拍惊岸,风吹乱雪。 风雪寒岩上,云琴儿终于直起了腰身,双眸望向了秋长风。 她是忍者时,诡异毒辣,剑术精绝;她是云琴儿时,风情万种,娇媚百态;但她此时此刻,浑身上下,并无半分毒辣、妩媚之意,她有的只是无边的冷静。 只有真正手握权势的人才会有这种冷静。 她虽可化身无数,但本质上只是一个人——一个可以说是目前东瀛最有权力的女人。 她笑了,笑容中带分钦佩、带分肃杀,甚至还带分如临大敌的锐利。 她并不否认,因为她没有必要否认。 图穷匕见时,否认总是显得十分的可笑。 因此她只是点头,一字一顿道:“不错,我就是如瑶明月!” 第十五章 天 涯 如瑶明月。原来这假扮云琴儿的女子就是如瑶明月。 如瑶秀天地,藏地撼山川,甲贺流风水,伊贺火里英…… 二十多年前,如瑶藏主以精绝的忍术连败东瀛十七部七十二名精通各种忍术的忍者,取得了忍者部尊主之位。至此,东瀛才有“如瑶秀天地”一说,意思就是——如瑶家的忍术在天下地上无不精绝。如今如瑶藏主年迈,膝下只有一女,就叫做如瑶明月。 龙生龙,凤生凤,如瑶藏主的女儿自然也如父亲一般,惊才绝艳。事实也是如此,自如瑶藏主以后,如瑶明月基本上就成了忍者十七部的首领。 这样的一个女子,突然潜入汉王的军营行刺汉王,所为何来? 秋长风脑海中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这也是近期一直在纠缠他的问题。他总能在重重迷雾中找出关键线索,就是因为他从不会被迷雾所困惑。 纵算有千般歧途,但他想的永远是破解问题的那条路。 这个问题表面上来看很清晰。眼下叶欢、捧火会、东瀛忍者悉数归顺在朱允炆的手下,而朱允炆恨朱棣、恨姚广孝、恨宁王、恨太子和汉王,因此才搞出这些事情。如今,姚广孝被杀死,朱允炆借刺杀汉王一事进一步打击朱棣,这种举动当然说得过去。 可秋长风偏偏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他知道的多,因此困惑亦多……他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好像站在悬崖边、面临深渊的感觉。他掌控了局面,可他心中为何更加不安? 如瑶明月手扶天涯咫尺琴,不再抚弄额边秀发。因为她知道这种风情举止对付毛头小伙子有用,可若是对付秋长风,就如同用蚕豆引诱一个掉光牙的老头子一样可笑。 这个秋长风有时候看起来几乎是没有感情的。 她看不懂眼前的这个男人,但她知道,若有选择,她宁可对着忍者十七部最强的高手,也不想和秋长风决一生死。 可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如瑶明月叹口气,尽量放低姿态,默默地计算着和秋长风之间的距离,表面上显得软弱地道:“秋长风,你还知道什么?”那一刻,她突然变得柔弱如水,无论谁看到她,都会有一种怜香惜玉的念头,而不是对战。 秋长风好像也暂时不想出刀。他缓缓道:“我知道的事情很多,这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其实你一直在我身边不远,是不是?你在青田杀了刘太息,在刘家屋顶用映月剑法几乎杀了我。你在秦淮河扮作云琴儿,就是诱我入彀。你在金山用飞天梵音杀害了上师,你在无名荒岛还想用飞天梵音杀了我。你刚才暗算了汉王还不肯罢休,就算到现在,你还在运用忍术中的弱水之法,向我示弱,在麻痹我的同时,却盘算着如何来攻击我?” 如瑶明月本来还是一副柔弱如水的样子,闻言后不由得感慨秋长风的心思缜密,竟猜出了和她相关的一切。她苦涩地笑了笑:“我不想对你出手,但我还想自保。你到现在还不对我出手,是不是想从我口中打听什么?但你如此神算,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秋长风嘴角浮出分冷酷的笑:“你到现在,终于说了句我想听的话。这世上很多人能够存在,是因为他们有价值。” 如瑶明月道:“因此,我如果说不出有价值的话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秋长风笑笑,突然道:“在宁王府刺杀宁王的那人,方才也在汉王军营出现了,他是谁?” 如瑶明月立即道:“伊贺火腾。他是伊贺火雄的弟弟。” 秋长风缓缓点头道:“不错,若不是伊贺家的高手,也使不出那种炸药,更使不出偷梁之法。”他沉默了许久,如瑶明月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不问问那使刀的人物,还是你早就猜出他的身份了?” 秋长风无动于衷道:“他无论是什么人物,如今落在军营中,都是死路一条。对于死人,我兴趣并不大。不过……你若喜欢说,我倒也不介意听。” 如瑶明月一直在寻找秋长风的破绽,可见到秋长风依然冷静如铁,只好抑制住出手的念头道:“那人叫做天枫次郎。” 秋长风道:“天枫家在忍者诸部中的地位,不比藏地、伊贺,不过他们的迎风一刀斩倒有些名气。听说是化用当初隋末李玄霸的披风刀,和天涯咫尺琴一样,都是别出心裁。” 如瑶明月微笑道:“秋大人何必谦虚,你的锦瑟刀不也是极为另类?甚至比披风刀还要犀利?”见秋长风脸色微微改变,如瑶明月意识到了什么,轻舒一口气道:“秋大人,其实你我本不应该是敌人……” 秋长风眉微扬,似笑非笑道:“不是敌人是什么……难道还是情人?” 如瑶明月脸上蓦地现出红晕,倒有三分腼腆、七分羞涩,可转瞬间又带了十分的媚态:“秋大人,当初在秦淮河上,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其实就心生好感。秋大人不但武功高绝,难得的还是文采风流……” 秋长风截断道:“以你的本事,当初若是出手暗算我,再加上藏地九天,我恐怕出不了那画舫。我真的很奇怪你当初为何手下留情?” 如瑶明月双眸泛波,略带幽怨道:“秋大人难道还不知道吗?” 秋长风略作沉吟,缓缓道:“若是常人,多半会觉得你对我有意,这才不用辣手……” 如瑶明月微有分不安之意。她当然知道秋长风不是常人,而是一个厨子——手掌庖丁之刀的厨子,无论什么事情在秋长风眼里都能分得清清楚楚。除非是……想到这里,如瑶明月眼中藏了几分古怪。 秋长风继续道:“我却知道不是这样的。如瑶明月身为如瑶藏主之女,见过的男人只怕比我过的桥还要多,绝不会是一个能被几句诗词就迷得忘记目标的女子。” 如瑶明月忍不住笑道:“秋大人过誉了。小女子见过的男人其实没有那么多。” 秋长风不理如瑶明月打岔,又道:“你金山一战后,功成身退;迷宫出手一击不中,仍能全身而退,可见你生性谨慎,不打无把握之仗。你在青田和我交过手,亦知道我还有两下子。”见如瑶明月的笑容已经勉强,秋长风断定道:“因此,你当初在秦淮河只装作一个诱饵,不对我出手,只是怕我临死反噬罢了。” 如瑶明月叹口气道:“秋大人若真的这么想,小女子也没有办法。但秋大人执意来捉小女子,不过因为你是锦衣卫。食君俸禄、与君分忧本是无可厚非。可小女子有一点不明白……”见秋长风不语,如瑶明月只好说下去:“你身怀锦瑟刀,不言而喻,肯定是蓝玉的后人。只要小女子说出此事,你这个锦衣卫只怕再也当不下去,说不定反倒会有性命之忧。就算我不说出来,你中了青夜心,如今算算,不过只剩下数十日的性命了。” “那又如何?”秋长风淡漠道。他中了剧毒,生命实在堪忧,而身份泄露,随时会有杀身之祸,可他现在好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如瑶明月眼中带分不解,实在猜不透秋长风到底想着什么,还是试探道:“既然这样,秋大人何必如此执著?当初在迷宫时我就说过,只要秋大人肯加入我们,我等定会待为上宾,甚至可帮秋大人解去青夜心之毒……” 秋长风笑笑。他的笑容和雪飞一样让人难以捉摸:“你可听过中原有句古话,‘朝闻道,夕死可矣’?” 如瑶明月缓缓点头。她当然听说过这句话,可是却不理解秋长风此时提出的用意。 秋长风目光中带分肃然:“在某些人的心中,自己的命比什么都重要。但在另外一些人的心目中,有些事情比性命还要重要。不知道我这么说,如瑶小姐懂了没有?” 如瑶明月脸上突然带了分尊敬之意,良久才道:“我懂。这在我们的国家里叫做武士精神。很多武士将荣誉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她又有些不解地道:“可我们若是揭穿你的身份,你还有什么荣誉呢?” 秋长风一字字道:“你不懂的。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相对于这个道而言,荣誉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如瑶明月讶异半晌,终于摇头,苦涩地笑道:“我的确不懂这种境界,或许家父会懂。”转瞬间又带分警惕道:“你对我说了这些,想必是要告诉我,我们之间没有和解的可能?”见秋长风沉默,如瑶明月缓缓道:“可你莫要忘记,我虽知你身份的秘密,却从未泄露出去……” 秋长风淡淡道:“或许你们觉得我还有利用的价值罢了。泄露我的秘密虽可以毁了我,但你们得不到什么好处。” 如瑶明月叹口气,摇头道:“你对我成见已深。如此看来,你我今日定要一决生死了?” 秋长风目光闪动,突然道:“那也不一定。只要如瑶小姐如实地告诉我一件事情,我就不会对你出手。” 如瑶明月满是错愕道:“什么事情?” 秋长风目光如针,缓缓道:“你们刺杀汉王,究竟是何用意?” 如瑶明月轻舒一口气,微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紧要的事情。这里面的用意,难道秋大人猜不出来?”见秋长风摇头,如瑶明月略带不解地道:“我们的用意其实很清楚、很明白,你朝天子要对我东瀛用兵,汉王身经百战,无疑是你朝天子的左膀右臂,若汉王参与进来,对我们是极为不利的。因此,我们要先斩你朝天子的膀臂,以赢得先机。”顿了片刻,如瑶明月轻声道:“其实以秋大人的聪明,当然也早就猜到了这一点。我这是画蛇添足了,对不对?” 秋长风不答反问道:“那依我的聪明,如瑶小姐觉得我会信吗?” 如瑶明月笑容有些勉强:“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秋长风嘴角带分嘲讽的笑:“人人都会说谎,但说谎的技巧大相径庭。如瑶小姐无疑是个很会说谎的人,可不幸的是,我偏偏有最少十七种方法来分辨谎言。高明的说谎者,的确能鱼目混珠,把一件事情说得活灵活现。但很多高明的说谎者却没有留意一件事情,熟练的说谎者,就算表情能够完全配合谎言,但身体动作却由内心控制,很难掩饰。如瑶小姐说出原因的时候,表情的确诚恳,说得也符合常理。只可惜如瑶小姐说谎的时候,难以控制内心的感觉。而你内心的不安,让你把在琴下的双腿稍稍交错后缩,这在我的测谎法则中,是因心虚想要掩盖什么的动作。” 如瑶明月飞快地低头望了一眼,再抬头时,满是惊奇之意。她实在没有料到,这种细微的动作,竟然给秋长风提供了这么多的信息。 这个秋长风究竟从哪里学会的这些本事,竟如能看透别人的内心一般? 不待如瑶明月多说,秋长风又道:“现在你面部的表情和你方才看腿的动作,都已证实我的猜测不假。”叹口气道:“如瑶小姐,你也是聪明人。” 如瑶明月震骇秋长风观察的敏锐,一时间不明白秋长风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到现在才发现,秋长风每句话、每个字都不是无的放矢。秋长风突然赞她聪明,绝非那种惺惺相惜的赞赏。 果不其然,秋长风随即道:“可你这么聪明的人,却做了件很不聪明的事情……”顿了片刻,秋长风缓缓道:“如今东瀛十七部虽不差,但要想和大明争锋,还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以如瑶小姐的聪明,当然知道惹恼我朝天子的后果,若我朝真的认真对待此事,非但东瀛十七部会被连根拔起,就算是远在海外的东瀛,也难免被波及。” 他说这话并非大话。他是有底气的,底气就是大明有郑和。当年元朝铁骑虽强,纵横欧亚,但东征东瀛一事,却因不了解海事而遭遇挫折。如今的大明虽说铁骑远不如元朝,但若论海事,实在比元朝强过太多,明朝在海上的威风,甚至不逊于当年元朝铁骑的雄风。若朱棣真的下旨,让郑和领兵攻打东瀛,对东瀛而言,可说是灭顶之灾。 如瑶明月脸色煞白,轻咬红唇,一言不发,目光中却露出思索之意。 秋长风观察着如瑶明月的表情,轻叹道:“我始终想不明白,如瑶小姐为何要参与进来?如瑶小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希望你能够告诉我真相。” 如瑶明月突然笑了,笑容中不再是妩媚风情,反倒带了分高傲:“秋长风,你无疑是个很可怕又聪明的对手。可是,你显然也不知道,对于我们来说,可能没有你们所说的道,但我们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到死也不会说的!”雪未住,她双手托琴,已直起了腰。 秋长风凝望如瑶明月的神色和动作,脸色又开始发白:“你想动手?” 如瑶明月只回答了一个字:“是。”她贝齿轻咬红唇,红唇上带着夺人心魄的颜色。 秋长风目光如海,缓缓道:“你不肯说出原因,很显然,这个原因比阻挠我朝天子出兵还要重要了。究竟是什么事情,我可以想象……” 话未完,如瑶明月已变色。她蓦地发现,就算她什么都不说,秋长风竟然也能从对话中推断出太多的事情,若再说下去,只怕她会泄露更多的秘密。 她一直没有出手,但二人交锋显然从对话时就已经开始了。她不能不出手,她怕再不出手,甚至会失去和秋长风对战的勇气。 如瑶明月出手抚琴。琴虽短,却有七弦。七弦齐动,只发出嗡的一声。琴声苍远,如海上潮起月升。 天涯琴声伴潮起,咫尺杀机在月明。 传说中,天涯咫尺琴实为东瀛忍者部至高无上的利器。 天地间,倏然似有明月升起,照得天地皆明。无数清辉在刹那间笼罩到了秋长风的身上,琴声虽远,可杀机已到了眼前。 朱棣感觉自己虽和儿子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他望着昏迷的儿子,那一刻的心是很痛的。 他多久没有这种心痛的感觉了?原来他的心痛也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他是君王、至高无上的天子,可天子也是人,也一样有七情六欲。 他也会恨,也会怒,也会恼,也会痛。他就这么呆呆地站在儿子的床榻前,想到了很多很多。出奇的是,他没有想他的千秋基业,他没有想他的北伐东征,他甚至没有想到目前大明面临最紧迫的危机。 他想到的事情只是多年前的、如烟般的往事。 人是个很奇怪的动物,身体虽不能回到多年前,但思绪可以。当思绪回到多年前的时候,甚至会比人自身回转还要让人感喟。 朱高煦虽对他吼、对他怒、对他不满,但他并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深切的伤悲。因为多年前,太祖也是这么对他,他那时也是心中不满和愤然,他吼过、抗争过,直至发生了靖难之役。 他太了解朱高煦的委屈。他望着儿子,有如望着他的当年。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太祖当时的心境…… 可为何人在很多时候,总是明白得如此之晚?就算父子之间也是这样呢? 他是帝王。他虽冷酷无情,看似穷兵黩武,但他知道他不能只听从于那些迂腐之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百足之虫还未死,随时都会咬他一口。为了天下苍生,为了江山永固,他必须如此。 可他得到了什么? 到如今,就算他心爱的儿子都已不信任他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但清楚自己绝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因为他的儿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风光,无论汉王还是太子,在靖难前,都曾经做过阶下囚,为了他这个父亲,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屈辱,他是欠着两个儿子的。想到朱高煦说的“那时……是信你的”话时,他心中绞痛,眼前迷离。 朱高煦眼帘微动,缓缓地睁开了眼。他才待移开目光,不想去看父亲,陡然间心头一震,他看到了朱棣含泪的双眼。 父亲流泪了?他多长时间没有见过父亲落泪了?朱棣很少流泪,他素来只流血。朱棣在浦子口的时候,曾经为了朱高煦落泪。如今再次落泪,还是为了朱高煦。 朱高煦心中突然有了分茫然,半晌才道:“父皇……” 朱棣微震,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缓缓地坐在朱高煦的床榻前,沉声道:“煦儿,御医说,你中了一种极为奇怪的毒,可你不用怕,为父一定能治好你。”见朱高煦望向了断腕处,朱棣沉默起来。 朱高煦望着父亲脸上的黯然,突然笑了。他笑得很轻、很淡,“父皇,你不用担心的。”见朱棣目光中带着伤悲,朱高煦反倒伸出手去,握住了朱棣的手,“我方才做梦时,梦到了娘亲。” 朱棣心中微酸,半晌才道:“你……不要乱想。”心中却想,皇后临去前,曾让朕照顾好炽儿和煦儿。皇后跟着朕,未享过什么福,有的只是磨难。她临终说的话,朕好像也没有放在心上。 朱高煦望着父亲,笑容变得有些不自然。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浦子口,父亲对着他,也是这种表情,原来在父亲心中,看他的感觉一直没有变。 那一刹那,他忘记了太多的事情,也想起了许多事情,因此只是轻声道:“爹,孩儿没有乱想。这世上,对孩儿好的,一个是爹,一个就是娘。” 朱棣沉默下来,只是握着儿子的手,感觉到了那只手的冰冷。 “娘应该很寂寞。”朱高煦轻轻叹口气,目光越过朱棣,望着帐中昏黄的灯火。 那昏黄的灯火中仿佛有着说不出的梦幻和想念。朱高煦望着那灯火,忧伤道:“孩儿很久没有陪娘亲了。当初孩儿给爹挡了几箭,虽感觉要去了,心中却高兴。再回到当年,孩儿还是要挡的。” 朱棣心头颤抖,只是紧紧地握住儿子的手。他看得出,朱高煦说得赤诚一片。原来这些年,儿子虽愤懑、不满,但对他这个父亲的感情,亦是不变的。他当年不也是如此?他就算对太祖不满,可还是遵太祖之命,只想终生戍守北疆。若不是朱允炆非要逼死他,他也不会发动靖难。 朱高煦还是望着灯火,沉湎在往事中,低声道:“孩儿的性命本来就是爹娘给的,多年前还给了爹,如今去陪娘亲……心中其实也是喜欢的。” 朱高煦脸色蓦地变得潮红,似乎又要吐血。朱棣心痛如刀割,突然握紧了儿子的手,急道:“煦儿,你一定要挺住。因为……为父……”他顿了下,心中有些迟疑。 朱棣很少有这么迟疑的时候,因为他见到朱高煦失去求生的意志,蓦地好像回到了浦子口时,那一刻,他只想挽回儿子求生的信心。 他想做一个决定,这个决定突如其来,却是事关重大,甚至对大明会产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天有雪,无月。可是,现在有明月的光芒尽数地落在秋长风的身上。月光绝非是天上明月的清辉,而是来自咫尺天涯琴。 秋长风从未见过这么明亮的月色——可比拟刺眼阳光的月色。月光一起,他立刻闭眼,随即感觉到杀机近在咫尺。 如瑶明月已发动了致命的一击。 天涯咫尺琴妙用有三,除了能发动三轮银针外,还能射出如明月般的光芒,光芒虽不能杀人,但可立即将对手置于昏暗之地。 那种光芒下,是人都要闭上双眼。暗和明本是相辅相成,否极泰来,极明为暗。那光芒显然不能杀人,只能迷惑对手的心神。因此,如瑶明月伴随着明月光起时,右脚微顿,有道银光在脚底一闪,射向了秋长风的咽喉。 她看起来楚楚可怜、弱不禁风,但她是如瑶明月——如瑶藏主之女,就算藏地九天、伊贺火雄这些凶狠剽悍的忍者,都要听从她的吩咐和安排,她怎么可能是弱不禁风的女子呢? 她的示弱之法本也是忍术中弱水一术。她没有出手,是因为她没有杀死秋长风的把握,但她一直在用计。先是恢复本来的面容麻痹秋长风,再用楚楚可怜的姿态打动秋长风,随后用真诚的态度,希望能软化秋长风。 但这一切均没有作用。她只能全力出手,她在说话之时就在盘算和秋长风之间的距离。琴声一响,明光乍现,流星瞬出。 她鞋底安装的就是暗器流星。 暗器安装在鞋底,由此射出,实在极为突兀。可如瑶明月并不指望流星能杀死秋长风。她没有低估秋长风。 自秋长风击杀藏地兄弟、重创伊贺火雄、连杀十数忍者、独斗张定边、斩落叶欢三根手指、迷宫内杀死莫四方后,如瑶明月就再也不敢低估秋长风了。 秋长风说得不错,天涯咫尺琴内装的银针最好的施放距离是一丈内。因此秋长风一直与如瑶明月保持两丈距离。 如瑶明月借天涯咫尺琴的明月光暗了秋长风的视线,流星混淆秋长风的判断,瞬间施展忍术的流光飞影,飞到了秋长风左侧一丈内的一块岩石上。 那块岩石距离秋长风不足一丈。 她没有使用飞天遁地之术,只是选择了最简单、最快捷的手段接近秋长风。她的脚刚踏上岩石,玉手就已经按在了天涯咫尺琴的机关上。 铮的一声响,秋长风拔刀——明月光照一出的时候就拔刀。 如瑶明月几乎在同时,用手指按下了机关,噌的一声响,将银针射出。她不相信秋长风的锦瑟刀会快过她的天涯咫尺琴,只要银针一发,接连三轮,神仙都难逃过。 她这次攻击中计算了太多的因素——地形、距离、视线、判断、听觉、速度……这种手段在忍术中不算诡异,但接近完美。 忍者部中,并非忍术越离奇、越怪异的人就越高明。相反,真正的忍术高手,反倒尽量弱化外来因素,更是凭借自身的能力来突破各种限制,从而实现天人合一的完美境界。 如瑶明月如今施展的就是接近完美的忍术手法。可她按下机关时,右脚突然感觉到一阵疼痛。那股痛感来得极为突然,刺得如瑶明月心头一颤,本是稳如磐石的手也抖了一下。 银针射出,稍微偏离了她预期的方向。她忍不住提起右脚,将重量全部转移到左脚上。紧接着,左脚也是一痛——痛入骨髓。 如瑶明月大惊。她算到很多的因素,唯独没有算到落脚的岩石会有问题。岩石上好像有刺,竟刺伤了她的双脚。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人算不如天算? 接连两下刺痛,打乱了如瑶明月的计划,也让她流畅的进攻有了瑕疵和停顿——停顿不过是刹那间的。 可就是这刹那间,有锦瑟动心、凤鸣千里。 秋长风出刀了。 只闻刀声,不见刀光。刀声如歌如泣,歌的是金戈铁马,泣的是花开花谢。刀是锦瑟,锦瑟刀穿过天涯咫尺琴的破空银针,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到了如瑶明月面前。 如瑶明月连贯的动作虽然停顿了刹那,可她脑海中却闪过了两个念头。 继续发针还是挡住这锦瑟刀? 如果再按机关发射银针,秋长风将难以幸免,可她呢……能不能躲过秋长风快过流年的一刀? 她是否真的要和秋长风同归于尽?如瑶明月忽然横琴,只听到铛的一声响,锦瑟刀砍在了天涯咫尺琴上。七根弦砍断了六根。天涯咫尺琴不是凡品,它的琴弦更是用天蚕丝制作的,寻常的刀是砍不断的,但它还是挡不住锦瑟的缠绵。 锦瑟缠绵,天涯路远。 如瑶明月飞快地退却,她巧借刀劈琴身的力道退却。一击不杀,当求全身而退。她已败,天涯咫尺琴三连环的攻击被破,她再没有了必杀秋长风的信心。可她心中不甘,感觉此战绝对不是自己的问题,而是苍天没有眷顾她。 她退却之时,右手手指再按机关,哧的一声响,银针爆射而出。同时,左手手指一弹,一颗黑丸击在了地上,迅疾散发出浓浓的黑烟。黑烟片刻间扩散弥漫,笼罩四周。 银针阻挠了秋长风的进攻,黑烟却是为了掩护她逃逸。冲破浓烟时,如瑶明月陡然顿住,持琴的手有些颤抖,那亮丽的容颜蓦地变得像雪一般的白皙,白皙中亦带着雪一般的冷意。 秋长风就站在她前方两丈远的地方,锦瑟刀还在轻响。她看不到刀身,刀身如同融入那纷纷的落雪中。可如瑶明月感觉到了杀气——刀身上比冰还冷的杀气。 如瑶明月实在不理解秋长风如何躲过她的两轮银针,准确地判断出她逃逸的方向,早早地拦在她的面前。但她知道,自己逃走的希望实在不算太大。 如瑶明月苦涩地一笑,轻轻地吸了口气,缓缓道:“秋长风,我不服。这次失败……” 秋长风似乎看穿了如瑶明月的心思,截断道:“你以为脚痛是偶然?” 如瑶明月大惊失声道:“难道是你暗算了我?你什么时候出的手?” 秋长风笑笑:“我知道你不肯冒险飞空,必会选在离我不足一丈的石头上施放银针,因此我在出现之前就在那石头上布了七根寒铁针。你只要选中那块石头,就没有道理不踩上寒铁针的。突如其来的痛楚,就让你的进攻有了破绽……” 如瑶明月又惊又骇,几乎难以相信秋长风能算计这般精准。这岂是人的算计?可事实上,她的确是因为这痛楚打乱了心神。她从未想到过有人会用这种方式破了她的天涯咫尺琴。 强忍内心的震骇,如瑶明月突然又拂了下乱发,露出动人的微笑道:“秋长风,我实在想不到你竟有这般算计。但是你不会杀我,是不是?” 见秋长风沉默,如瑶明月笑容更甜:“你若真要杀我,方才趁我乱了分寸的时候,就会出手了。你不杀我,是因为还想从我口中了解一些事情,对不对?” 秋长风淡淡道:“我想……我多半已经猜到你们的用意了。” 如瑶明月微怔,转瞬娇笑道:“我不信。” 秋长风亦微笑道:“我何必要你相信?” 如瑶明月笑容中突然带了分极为确凿的自信:“因为我知道,你若猜到了我们的计划,现在就绝对不可能还这么安静地面对我。” 秋长风的心头微沉,看着如瑶明月的笑容,心中不安之意更加强烈。可他还能忍住不安,叹口气道:“你不说也无妨……我从来没有杀过女人,可我不介意在你身上破例。”他蓦地上前一步,脸色益发的苍白。 如瑶明月却没有退却,只是一字一字地道:“你不会杀我。” 秋长风见到如瑶明月自信的表情,瞳孔收缩,本想继续施加压力,却突然改变了念头,反问道:“为什么?” 如瑶明月自信的笑容中带了分诡异,轻声道:“因为叶雨荷要死了。” 第十六章 埋 伏 雪落,天寒。 秋长风的心更寒。如瑶明月说的声音虽轻,但这句话在他的耳边有如炸雷一般。他善于察人,看出如瑶明月所言非虚。 如瑶明月说得很奇怪,为什么秋长风不杀她是因为叶雨荷要死了?叶雨荷如果是因为如瑶明月而死,秋长风有什么理由不杀如瑶明月呢? 一百个人中恐怕有九十九个人都不懂如瑶明月的意思。可是秋长风却懂了。他知道太多太多的事情,想到得也远比旁人要深远。他突然明白了如瑶明月的用意,倏然变了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嗄声道:“今晚?” 如瑶明月神色亦变,失声道:“你都知道了?”她话音未落,眼中蓦地闪过一分光芒,手指一按机关。 哧的一声响,天涯咫尺琴再次发动,射出了最后一轮银针。 难道说如瑶明月故意危言耸听就是想搅乱他的心神吗?秋长风想到这一点时,蓦地倒了下去。 他在任何时候,都会保持着警觉,这得益于他十数年如一日的苦练。因此,就算他心神震撼,还能保持敏捷的身手、精准的判断。 他就是那么一倒,看似平淡无奇、随意而为,但恰恰躲过了扑面爆射而来的银针。他倒下的那个方位就是天涯咫尺琴攻击的死角。 如瑶明月这次亲眼见到秋长风的闪避,脸色又是一变,几乎以为秋长风是魔鬼的化身。她不想这般犀利的攻击,竟被秋长风轻易地躲过。可她在射出银针的同时,手指再按,天涯咫尺琴发动了第三道机关。 未断的那根琴弦倏然射出,射到远方高崖的枯树之上,如瑶明月手一扯,整个人就如风筝一般凌空飞起,向远方扑去。 天涯咫尺琴有三绝——明月心、相思弦和入骨针。 明月心就是那笼罩秋长风的光芒,入骨针已然用尽,可是琴上还有一根相思弦。七弦虽断了六根,但是还有一根相思弦没有断,如瑶明月就是仗着这最后的一根琴弦飞向远处。 秋长风眼中突然露出了几分犹豫…… 可犹豫还没有完全消逝,他就感觉到杀机陡起,杀机来自左手处。随着呼呼的声响,几点黑光夹杂在风声中射来,秋长风微惊,知道有人趁他集中精力对付如瑶明月的时候掩杀过来,掷出了暗器。 那几点黑光看似无奇,秋长风却从不会大意。他身形未起时,只是一缩一展,手掌一拍,整个人就如弩箭般沿着地面平射了出去。他这般躲避,只是察觉到对手既然能够无声无息地赶来,必定也是高手,绝不会只发动一轮攻击。因此,他的闪避方向必须出乎对手的意料。 果不其然,偷袭那人见秋长风倒地,毫不犹豫地向秋长风将要滚去的方向掷出黑丸,轰轰的响声不绝,激起了一地尘土和落雪。可偷袭那人随即就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失误——他判断错了秋长风躲避的方向。 在秋长风面前,除了张定边那等人物,抢不到先机就已输了,更何况是失误呢? 偷袭那人明白不妙,手腕再扬,立即在自己身前布下了三道防御,火尽薪传、火毒和火烛天。 然后,他倏然而化——化作了一股火烟,就要逃遁。 那人无疑是伊贺部的高手,只有伊贺部的高手才会将火器运用得那么精熟,在片刻间连施伊贺部的三大杀招。 火尽薪传是阻挡敌人来自地面的进攻,火毒更是布在空气中,可阻挡对手破空冲来,火烛天可以燃烧起数丈高的火焰,这三大杀招把秋长风所有进攻的可能都扼杀了。 那人从未有过如此慎重的时候,三大杀招连施,只为了阻挡对手的进攻,为自己争取逃命的时间。 他化烟一遁就是三丈,可他没有留意,有道光亮连穿三道屏障,在烟中陡然一亮后,又飞回到秋长风手上。 这时才有锦瑟清音响起。 秋长风已收刀。他透过冲天的火光向着那逃遁的身影道:“伊贺火腾,你输了。”他虽未见过伊贺火腾,但是他想到,在汉王军营中的刺客有三个,眼下只有伊贺火腾才可能赶到这里。 那人想不到自己被秋长风轻易地揭穿了身份。这时,他已经逃到了十丈开外,闻言,身形停顿了一下,只感觉有冰冷的锋锐从头到背一划而过,恍然间觉得再逃就有着说不出的可笑。 那一刻,伊贺火腾脑海中只闪过一个念头:“‘刀出落花影,刀回人双分。’听闻这本是数十年前,高手蓝落花的绝招。”他念头从此中止,然后人就分成了两半——左右两半,缓缓地倒了下去。 鲜血喷涌,染红了苍白的雪。火还在烧,天地间仿佛布满了鲜红的血。 锦瑟刀已隐,根本没沾任何血迹。秋长风的锦瑟刀飞旋而出将伊贺火腾斩成两半后,脸上没有丝毫自得,反倒带了分惊惧。 方才虽惊险,可那不过是事关自己的生死,但他从如瑶明月的话中得到了让人震撼的消息,他若真是猜测无误的话,眼下的大明朝应该是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朱棣准备宣布决定的时候,有了那么一刻的犹豫。他其实早就想立朱高煦为太子,因为他从二儿子的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这个念头在浦子口有过,靖难后亦有过。但因为种种缘由,让他不能下定这个决心。他知道这个改变不但惊人,甚至会关系到大明的生死存亡。可此时,见到朱高煦惨白的脸、染血的嘴唇、断了的手腕,朱棣心中忍不住地激荡,嗄声道:“煦儿,父皇决定……” 朱高煦见到父亲那许久以来未曾有过的神色,眼中蓦地闪过一分异样。 就在这时,帐帘掀起,一人带着风雪踉跄地冲进来道:“父皇!” 朱棣一怔。他不用回头就听出是太子朱高炽冲了进来。朱棣恢复了平静的脸色,淡漠道:“何事?” 朱高炽肥胖的脸上带了些汗珠,他顾不得擦拭,急声道:“我听说二弟被人行刺,伤得不轻……好像还中了一种奇怪的毒。”瞥见父亲木然的脸,朱高炽道:“孩儿找来了郑大人……” 朱棣目光一闪,想到了什么,略带喜意道:“不错,郑和数下西洋,对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都了解,他说不定会解这毒。郑和呢?” 有一人轻声道:“臣在。” 朱棣霍然转身,见一人无声无息地站在帐边一角。那人穿的竟是寻常百姓的服饰,看起来和寻常百姓没什么两样。有些不同的就是他颌下无须,双眸如海,那双眼眸中不知藏了多少玄机和秘密。 那人就是郑和——数下西洋、扬名海上的郑和——一个海一样的人,传闻中神秘壮阔,乍一看谦逊平和,就算在君临天下的朱棣面前,亦是不卑不亢,可也不失礼数。 朱棣有些不解,皱眉道:“郑和,朕不是让你出海剿清捧火会的余孽吗?” 众人听了并不意外。如今捧火会和东瀛勾结在一起,朱棣要攻打东瀛,那么先剪除东瀛的羽翼无疑是个好方法。可让众人意外的是,谁都不知道郑和是何时接的命令。 纪纲在一旁想到了这些,难免心中讪讪,很不是滋味。他是天子的亲信,但感觉最近的日子里,益发地不了解朱棣的心意。 郑和平静地回道:“圣上,臣发现了一些异常,想对圣上禀告。” 众人均知郑和素来言不轻发,不由得心中凛然,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朱棣并不急于追问,皱眉道:“煦儿中的毒……你看看。” 郑和上前一步,目光却落在纪纲身上。纪纲立即明白过来,呈上一把似剑的长刀道:“毒下在刀上。刺客已死……”顿了片刻,声调略微不自然地道:“是服毒自杀。” 汉王遇刺断手,身中怪毒,事关重大,纪纲当然不敢怠慢行事。纪纲虽查不出汉王所中何毒,但显然第一时间要保留凶器、审查刺客。只是那刺客袭击汉王时,已被汉王重创,又被秋长风击倒,自知不能幸免,悄然醒转后,不待纪纲审讯,竟服毒自尽了。纪纲没有想到刺客会这般,自知失职,难免心中惴惴不安。可纪纲深知郑和绝非等闲之辈,所以不敢有半分隐瞒,只怕引发更多的问题。 郑和似乎并未多想,伸手接过那把长刀,只是用鼻子闻了闻,立即道:“毒是‘逝者’……”目光落在汉王的手腕上,脸色微变,低声道:“还有‘如斯’。” 朱棣不懂郑和在说什么,只是问道:“怎么救?” 郑和皱眉,突然伸手拿住汉王的手腕,解开了汉王手腕的绷带。汉王猝不及防,轻呼了一声,额头上的汗水就冒了出来,神色极为痛楚。众人错愕。一旁的太医急道:“郑大人,汉王的伤口早就被妥善包扎了。你这样一来,只能加重他的伤势……”太医还想阻止,可瞥见朱棣面沉似水,竟不敢再说下去。 郑和不理御医,解开了绷带,目光一闪,吩咐道:“取白醋、棉絮来。”他言语平和,自有威严。片刻后,所需之物即到。郑和用棉絮沾了白醋,竟开始擦拭汉王的伤口。 御医见状,大急道:“郑大人,你做什么?”他虽胆怯,但身为医者,当然明白,白醋不能止血,反倒会洗破伤口。如今汉王数次吐血,伤口处好不容易结痂,郑和这般做法,无疑会伤上加伤。 郑和手上动作不停,一边继续擦拭,一边缓缓道:“东瀛素来仰慕中原文化,因此很多忍术、毒物都会起个风雅的名字。‘逝者’、‘如斯’两物就是取自论语中‘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句。这两物留在伤口处,不显毒性,若不用白醋清理干净,就会激发人体的心血,让人昼夜吐血不停而死……” 众人均变了脸色,心凛忍术的毒辣。那御医虽说见多识广,但也不知道这种怪事,不由得瞠目结舌,暗中抹汗。 说话间,汉王本破裂流血的伤口竟然止住了血。御医看直了眼,实在不解郑和究竟如何做到这点的,这个郑和看来不但航海技术精绝,医术也绝不亚于太医。 郑和洗净伤口,换了一块干净的绷带,缓缓地为汉王再次包扎好伤口,这才站起身来道:“无大碍了。” 朱棣的脸上现出喜意,轻舒了口气。郑和又吩咐道:“汉王失血过多,适宜静养,拿碗加盐的参汤来。” 御医从未听过这么喝参汤的方法,可见这会儿的工夫,汉王的脸色虽然还是苍白如雪,但没有再吐血的样子,无疑郑和的方法有了效果,他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太子急匆匆地跑出营帐,不大的工夫,亲自端了碗参汤进来,见汉王木然地望着地上,他犹豫片刻,将参汤递给了朱棣。 朱棣一手接过参汤,一手却拍拍太子的肩头,叹了口气。他本来已做了个决定,但在接过参汤时,又改变了决定。 人无疑是个感情动物,帝王也不例外。抑或说,朱棣最先的决定,仍旧没有改变。 他缓缓坐在床榻旁没有说话,只是亲自持了汤匙,舀了勺参汤递在儿子嘴边。汉王亦不多说,只是缓慢地张开口,一勺勺地喝汤。 那一刻,营帐内的灯光昏黄中带分光晕…… 看到汉王终于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朱棣轻吁一口气,亲自扶儿子躺下,只说了一句话:“煦儿,你……好好休息一晚。”他本待多说什么,可瞥了一眼太子,终于站起来,走了出去。 郑和才待跟出去,汉王突然道:“郑大人……”郑和止步,转身询问道:“汉王,何事吩咐?” 灯火下,汉王的脸色益发的苍白,可那双眼眸中,与郑和一样有着海一般的深邃:“多谢你救了我。我……欠你的。” 郑和神色平静,安慰道:“汉王言重了,此乃在下分内之事。汉王多休息……莫要多想了。” 他轻声说完,转身出了营帐。众人接踵而出,转眼间,营帐内空空落落。汉王望着众人的背影,那一刻,眼里似乎也变得空空洞洞。 朱棣出了营帐,随即进了不远的御营。众人进入营帐时,外面的风雪仍未停。朱棣的声音突然变得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寒冷:“纪纲,怎么回事?” 纪纲虽早就思绪百转,乍闻询问,一时间也是心乱如麻,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 秋长风亦是心乱如麻,此刻正迎着风雪狂奔而归。风如刀,雪似潮,刺在脸上隐隐作痛,可他早顾不了许多。他一颗心跳如战鼓,头顶已冒出了白气。他隐约知道有件事要发生,而他必须要阻止这件事发生,不然他会后悔终生。 他从一开始就入了个局,到如今,才想到此局的究竟,可就算是他都不清楚,是否来得及破解这个局面。 雪更冷,风未停,秋长风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追踪如瑶明月出营时奔了许久,这刻回返,路程未及半数,但秋长风心中突然有了分警觉。 前方有凶险,杀机在眼前。 这是一种野兽般的本能,这也是他在地狱般的磨难中练出的直觉,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可为何会有危险?危险对他而发?有什么人要杀他?秋长风立在风雪中,只感觉天地俱寒,寒到了指尖。 他左手处不远有一片密林,白雪压在枝头上,沉甸甸的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的右手处有个小丘,和密林夹出一条羊肠小路。风雪铺路,天幕如铅,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本是他来时的路,可再回去的时候,已遍布杀机,令人心生寒意。 秋长风望着前方,瞳孔收缩,片刻后,陡然就要转身……他有极为紧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不想再在这里耽搁工夫。前方有埋伏,他不想冒险,只想绕路尽快赶赴军营。 一个声音从林中传出,似乎看穿了秋长风的心意:“秋长风,既然来了,何必再走?天地之大,你还有何处可去?” 秋长风身形微震,将目光投向密林中,失声道:“叶欢?”那声音虽带了分虚弱,但秋长风一听,就确信那是叶欢的声音。 叶欢为何来到这里?为何所有的一切阴谋都和叶欢有关? 叶欢在林中笑道:“不错,是我。你我看来真的有缘……还不知道你那青夜心发作了没有?” 秋长风淡淡道:“总比你中的啼血要发作得慢些。听你说话的声音,中气不足,想必是啼血已经伤到了你的肺经。最近几晚,你在丑时如果总是在咳血、难以入眠的话,就要多注意身体了。” 二人看似互相关心,但一开口就是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林中的叶欢顿了片刻,似乎被秋长风说中情况,再开口时,声音中已带了分恨意:“秋长风,你莫要猖狂,你中了青夜心,就算你懂得刀断四脉之法,也没有几十天好活了。” 秋长风漫不经心道:“哦,是吗?不过就算你能比我多活几天,但在黄泉路上,我总能等到你的。” 叶欢悠然道:“那也不必了,只要我在这里等到你,就不劳你在黄泉路久候了。你为何不看看身后呢?” 秋长风心头微沉,却不回头。他早就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低微的脚步声传来,听其声响,竟有数十人之多,已对他形成了合围之势。他知道叶欢此次对他势在必得,心中凛然,脸上反倒露出了笑容:“叶欢,你是不是想抓住我,逼问啼血的解毒之法?” 林中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叶欢的声音传了出来:“和聪明人的确不用说太多的废话。秋长风,我怜惜你是个人才,还想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识时务,我就不杀你。不然的话……你也不用等青夜心发作了。”他口气中有着说不出的自负之意,只因为他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不信秋长风这次还能躲过。 秋长风轻叹一口气道:“就算我说出啼血的破解之法,你不杀我,可也不会放我,是不是?”见叶欢沉默,秋长风又道:“你在这里拦我,不但要求解毒之法,多半还是怕我回到军营,破坏了你们的计划?” 四野沉默,雪花轻落。良久,叶欢才道:“你错了,这次计划是无懈可击、天衣无缝的,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够破坏。你秋长风也不例外!” 秋长风反倒笑了:“天衣无缝的计划,我还从未见过……” 叶欢阴冷地道:“你想见见?” 秋长风长舒一口气,望着眼前那白霜般的雾气,冷笑道:“我想试试。”他话未落地,人已纵身而起…… 与此同时,天地间突然传来狼嚎之声,让人闻之震颤。 纪纲感觉不到秋长风的危机,也听不到远方的虎啸狼嚎,可他额头有汗,比置身群虎饿狼中还要胆战心惊。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天子的垂询。 宁王遇刺、上师被害死的时候,他还可说不在当场,推卸责任。但汉王遇刺时,他的确算是保护不利。 捧火会造反、勾结东瀛引发的这些滔天巨浪般的变故,甚至连天子都已惊动。可那些忍者知道天子兵临观海,非但没有警惕收手,反倒变本加厉地又伤了汉王。他纪纲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深得天子器重,竟一直对这些事情一筹莫展,实在是难辞其咎。 天子的问话,纪纲不得不回答:“圣上,千户秋长风已去缉拿凶徒,或许很快就有消息回传。东瀛忍者狡兔难安,臣正派人手抓紧搜查他们的下落。” “那就是找不到他们了?”朱棣冷淡道。 纪纲的鼻尖都开始冒汗了,正焦急时,郑和突然道:“启禀圣上,臣得到手下的消息,发现离观海百里远的伏牛山,有大批东瀛忍者出没的迹象。依臣之见,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捧火会虽反,但难成气候,只要剿灭捧火会依仗的根基,叛逆就会不攻自溃。” 朱棣精神一振:“三保,还是你没有辜负朕的厚望。” 郑和原名马三保,后被赐姓为郑。朱棣这般称呼郑和,好像又回到了以往并肩作战的情形。 纪纲当然明白朱棣这般说的含义,斗胆道:“圣上,既然郑大人探得贼寇的下落,臣恳请带锦衣卫高手前去剿灭倭寇……” 朱棣截断道:“纪纲,你最近做事,很令朕失望。”见纪纲诚惶诚恐,朱棣缓和了口气道:“不过朕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朕还有其他的事情要你去做,剿灭倭寇的事情就交给三保好了。三保,你即刻前往,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郑和领命,转身出帐。纪纲又嫉又妒,可是却不敢插言。等郑和离开后,他见天子双眉紧锁,也不敢再问还有何事吩咐,只是垂手而立。许久后,朱棣才问道:“宁王呢?” 纪纲道:“宁王受到了惊吓,还在安歇。圣上是不是要召见他,问问当初的情形?”见朱棣点头,纪纲立即出帐去传宁王。 朱棣孤零零地立在营帐中,望着那昏黄的灯火,不知为何,他的眼中突然露出极为古怪之意。可那丝古怪好像灯火中的火星一样,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冷漠之意。 不多时,帘帐被掀起来,纪纲带着宁王进来。宁王仍旧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可眼中却有分惶惑不安,才一入帐,就跪倒在地道:“臣弟叩见圣上。” 朱棣不望宁王,轻叹口气道:“十七弟何必多礼,起来吧。” 宁王略带畏惧道:“谢圣上。”他才站起身来,朱棣就道:“听说……你在煦儿的营帐外,见到……鬼了?” 宁王脸色遽然变得惨白,再次跪倒,牙关咯咯地响动:“圣上,臣弟……什么……什么都没有见到。” 纪纲大为错愕,当初他亲眼目睹,宁王指着暗处颤声说有鬼,这世上真的有鬼?纪纲不敢肯定,但他断定宁王肯定是看到了什么,可是宁王现在为何不讲出实情? 朱棣还是望着昏黄的灯火,帐内静得心跳声似乎都能听得到。忽然“啵”的一声轻响,灯芯似乎爆了一下,听起来却如霹雳般惊心动魄。 纪纲不知为何,一颗心突然跳得和战鼓一样。他隐约地感觉到将会有极为骇异的事情发生,那种压力迫得他想要退出营帐时,听朱棣道:“纪纲,你出去吧。” 纪纲立即遵令出帐。到了帐外,他只感觉有雪屑落在脸上,有一丝微微的凉意。他的眼中露出分惊怖之意,夜色下看起来,脸色略带青冷。如今他越发地感觉天子和他之间有了分距离,难道说,天子对他有什么怀疑之意?难道说…… 朱棣轻舒了一口气,突然道:“十七弟,朕了解你……”宁王浑身颤抖,竟不能言,听朱棣又道:“你当然也了解朕,你应该知道,朕是不喜欢被人骗的。” 朱棣的嘴角带了分讥诮,低声道:“朕几年前被解缙骗过了一次……” 宁王垂首,影子看起来也在发抖。他当然知道欺骗天子的结果,也知道解缙的下场。宁王颤抖得骨头都要散架了。他伏在地上,嗄声道:“圣上,臣弟怎敢骗你。可臣弟真是不敢确定看到的是真的,因此不敢说。” 朱棣还在望着灯火,一字字道:“朕让你说!”他说得简单而决绝,其中意味不容置疑。 宁王身躯剧烈一震,眼中突然露出了惊骇欲绝的光芒:“臣弟见到了……见到了……允炆。”他的声调有如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说完最后一个字,整个人都伏在地上,似抽去骨头一般。 灯火忽然一闪,光芒落在朱棣眼中,如紫烟烽火一般燃烧了起来。他双拳蓦地一握,手上青筋暴起。 原来宁王方才见到了建文帝朱允炆,怪不得他那么惊怖畏惧。 朱允炆不但回来了,而且就在他们的身边,可这怎么可能呢? 秋长风要突围。他知道自己陷入了敌手的重重包围中。前方无路,后有狙击。他不必回头,就听出身后最少有三十个以上身手敏捷的高手掩杀了过来。那三十多人的脚步轻盈,如同雪地饿狼一样悄悄地扑向猎物。 秋长风了解叶欢,就和叶欢了解他一样。这二人早就命线相连,几经交手,都很熟悉对手的秉性。 叶欢既然能用那三十多人拦断秋长风的退路,就是算准这些人拥有拦截秋长风的力量。 这时的秋长风有三条路可以走,一条路是穿林而过,一条路是走羊肠小路,第三条路就是越高冈而走。 从眼下的情况看来,敌人多分布在秋长风的身后,而叶欢带人埋伏在林中,准备对穿越羊肠小路的人进行伏击,只有高冈空无一人,也只有高冈才是最佳突围路径。 秋长风偏偏没有这么想。他当然知道,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反倒最安全;有时候看似很安全的地方,反倒极有可能给他带来灭顶之灾。因此他纵身而起,选择突围的路线不是高冈,而是身后! 他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就如长风落叶夹杂着风雪,转眼间就纵身到了身后那些人的面前。 林中的叶欢咦了一声,似乎也诧异秋长风的选择。可转瞬之间,他就爆笑道:“秋长风,你也算聪明。可你若真能逃出我的天狼阵,算你真有本事。” 其实不必叶欢讲明,秋长风一到那些人的面前,心就沉了下来。他向来相信自己的判断,但眼下他的判断看起来很有问题。 他身后原来不是三十多个人,更准确地来说,他身后掩杀过来的更像是三十多头狼。 那些人,或者说是狼,他们每个都是面容怪异,下颚微突如狼吻,脸上长毛,眼中都露出青森森的光芒。那些东西无一例外地屈膝垂手,腰间围着块兽皮,见秋长风冲来,就在长嚎声中跳跃着向秋长风冲来。 那些更像是人狼——有着人一样的外形,但有着狼的凶残和敏捷。 嚎叫声起,四野肃杀。那些人狼不如秋长风的身法清淡缥缈,但准确犀利。刹那间,他们就将秋长风围在当中。他们虽然没有持兵刃,但他们的十指划过,就如狼爪般锋锐犀利。 秋长风那一刻,如同陷在了饿狼的利爪之下…… 秋长风出刀。 刀如雾雪,刀发清音,清音萦绕,可狼嚎声是风雪所不能掩盖的。有人头飞起,有鲜血飞溅,血有敌人的血,也有秋长风的血。 秋长风一刀就斩了一个狼人。他虽一刀得手,可一颗心却沉了下去。 那些狼人根本悍不畏死,如同不要命般。他虽杀一人,可被对手所逼,在躲避中失算,已被另外的狼人一爪抓在了后背上。 这实在是少有的事情,他很少有第一招就要拔刀的时候,更少见才出手就负伤的情况,其中的险恶,只有他最能体会。 秋长风已知道叶欢的自负绝非无因,他也根本没有把握突出这些狼人的夹击,他立即做了第二个决定,退! 他突如风飘,退如矢飞。那些狼人纵横交错地扑来,可他还能在群狼围绕之际,退出了包围。 刀声再起,不见刀,只见雪,雪中有血。片刻之间,秋长风再斩一人,可手臂上也增添了一条血痕,那是被另外一个狼人抓伤的。 秋长风根本没时间去看伤口,他才脱离了狼人的包围,就脚下用力,向密林冲过去。 叶欢在林中看得很清楚,眼看秋长风再有几次纵跃,就要到了密林之前,他长笑道:“秋长风……这条路也是不通的。”话音未落,崩崩连响,林中数箭飞出,直奔秋长风而去。 箭弦声才起,羽箭就已到了秋长风的面前。可见长弓急劲,有如怒矢。这些长箭都算准了秋长风的去向和落点,显然是势在必得。 可秋长风早在弓弦声起时就已滚地,未滚丈许,身形陡射变线,转瞬间,就已来到密林之边。 长箭尽皆落空。 秋长风应变神准,知道对手发箭有几个目的,能够射死他当然是最好不过的;可就算射不死他,也要想办法将他逼回狼人的包围中。而他现在宁愿面对阴险毒辣的叶欢,也不想再去对付那些冷酷、无人性的狼人。 他看似在仓促地退却,但这种情况亦在他的意料之内。他选的真正的突围点本来就是密林。 密林中有叶欢,肯定还有杀手埋伏。密林阴森森的十分诡异,而且地形不明,他若从中突围,定然困难重重,可他还是要选密林,因为秋长风有自己的打算。 可是,要想接近密林,就要防备对手的远程攻击。秋长风不畏刀剑,只怕叶欢埋伏弓弩手在内,因此以进为退,吸引狼人同时冲来。 他知道叶欢多半会投鼠忌器,不会用大规模的弓箭阻击。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猜测不错,直到他已经扑到了密林边上。叶欢似乎也没有意料到秋长风会这般选择,所以再没有箭矢射来。 但是,秋长风才到林边,就已知道不好。 狼嚎声起,瘆人心弦,可狼人并没有追过来。这只能说明一种情况,狼人显然早已得到叶欢的命令,不能接近密林。密林中显然还有更危险的陷阱。 念头才起,秋长风就迅速变换身形。与此同时,只听到叶欢冷冷的一个字:“杀!” 嗖、嗖的几声响后,有几杆长枪已经插在了秋长风方才站立的位置。他若是转身稍慢,只怕就会被钉在地上了。 秋长风立即飞身上树,以为那里的危险会少些。可是他才上树,就闷哼一声跌了下来。 叶欢陡然放声长笑道:“秋长风,饶你奸诈似鬼,也得中了老子的算计。这林子,你是来得了,却去不了。” 就在他说这话的工夫,看到秋长风刚一落地,就向林中冲去。叶欢并不着急,他端坐在树杈上,嘴角反倒带了分冷笑。 原来他早已料定秋长风会借树逃遁,因此提前在树干上安插了铁针。秋长风一时不察,如他意料的一样,在上树的时候中了他的算计。 可是秋长风也算剽悍,虽一时失算,却不停留,转瞬就变换了逃走的方向。应变之快,也是令人惊叹。但叶欢早已在林中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不相信秋长风还能冲出去。 密林中人影憧憧。有无数的人影向秋长风冲了过去,呼哨声连连,形成一种诡异的联系方式,对秋长风或围或堵。 因为叶欢早就下了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留住秋长风,如果不能生擒,就杀了他! 叶欢嘴角带分狰狞和恨意。他恨受制于人,他虽也中了秋长风的啼血,但不想受秋长风控制。他已然发现,只要秋长风活着,就会对他的计划形成莫大的威胁。因此,他在发动惊天计划的同时,还要顺手杀了秋长风。 可是,秋长风的顽强似乎远远超过了叶欢的意料。 刀声又起,刀声如凤鸣,时东时西,忽左忽右,激荡不休,可那刀声始终不能离开密林之中。 黑暗中,不知有多少闷哼冷喝,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围杀秋长风,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秋长风的刀下。 叶欢的眼中渐渐露出了惊骇的神情。他当然清楚自己手下的实力。为了这次计划,他几乎将手下的高手带出来了大半,甚至出动了天狼。可直到这时,秋长风还在挣扎? 叶欢虽是骇异,但还是成竹在胸。他不怕秋长风逃出密林,因为他带来的硬弩弓箭手不在密林中,而是在密林外。就算秋长风突出密林,也是强弩之末,他又如何能冲过弩手的攻击? 刀声突然消失了。 叶欢一怔,不知道结局究竟如何。就在这时,他只听到轰轰轰数声惊天动地的响声。叶欢坐在树上,乍闻声响,差点从树上掉落下来。 转眼间,有白烟升腾,迅速地充斥在林中。叶欢一见,立即明白了什么,喝道:“各司其位,退出林中者,杀无赦!” 叶欢当然对秋长风使用的手段知之甚详,一见烟起,立即明白秋长风的心意。密林虽地形复杂,对秋长风不利,但秋长风选择这里作为突破口,恰恰就是看准了密林的地形复杂。 不利只是相对而言的,只看聪明人能不能转化了。复杂的地形固然是叶欢截杀秋长风的地利,但显然也有利于秋长风逃命。 秋长风冲杀到密林里再放出浓烟,不言而喻,就是想浑水摸鱼冲出去。 叶欢看破了秋长风的打算,立即应变。秋长风要浑水摸鱼,他就将水搞清。这一招是极为犀利,叶欢能做出这种决定后,自己都感觉有些满意。 令出如山,脚步声不闻,低吼声、兵刃刺风声刹那间也不闻。顷刻间,还如修罗地狱般的密林中,静得可怕。 此刻,飘雪声都听得见。 雪花一片片落下,染白了密林、染淡了鲜血、染寒了杀机。刀声亦不闻,只见浓烟。 叶欢还是稳坐在树上,可脸色苍白得和飘落的雪一样。他在等秋长风趁机突围。可奇怪的是,秋长风竟没有任何举动。因为林外的埋伏并没有动静,这证明秋长风还留在林中。 浓烟终究要散的,等散尽那一刻,就是图穷匕见之时。浓烟冒起之时,无疑是秋长风突围的最好机会,他为何错过,秋长风在想着什么? 烟一分分地变淡,淡如雪融。 第十七章 突 围 汉王朱高煦躺在床榻上,目光有如烟散般寥落。他是高高在上的汉王,曾威严无限,可在这种时候,看起来却是羸弱不堪、风光不再。 他蓦地有些寂寞,寂寞得心中发抖,有如蚁嚼。他本就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可越是不甘寂寞的人,往往越寂寞。 帘帐一挑,云梦公主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叫道:“二哥,你怎么了?”她冲到了汉王的面前,一眼就看到了汉王的断腕处,脸上蓦地露出了惊骇欲绝的表情。她怔了一下,突然一把抓住汉王的手臂,眼泪紧跟着就落了下来。 “二哥,你的手……” 那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流过纯洁的脸颊,云梦公主伤心不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汉王眼中流露出唏嘘,伸手想要拍拍妹妹的头,就如儿时一般,可终究还是缩回了手,轻淡地道:“我……没事。” 云梦公主泪眼蒙眬,霍然抬头喊道:“你的手都断了,还说没事?” 汉王嘴角带分讥诮,反问道:“我就是说有事,又能如何?” 云梦公主一怔,感觉二哥好像一句话说尽了所有的心意,见威严的二哥脸色苍白,云梦公主一阵心痛,咬牙道:“二哥,刺客是谁,我让叶捕头给你报仇。” 汉王听到叶捕头几个字的时候,眼中似乎闪过分异样,可随即消逝,只是道:“不用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做。云梦……”停顿了片刻,轻叹一口气道:“我累了。” 云梦公主微感惊愕,抬头见到二哥没有血色的脸,忍不住地伤心。她抹了一把眼泪,低声道:“二哥,那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 汉王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云梦公主还想说什么,可终究不忍再打扰二哥,转身出了营帐。她虽然一直不满意二哥对大哥的所作所为,但如今见到二哥这么悲惨,忍不住又把同情的砝码倾斜过来。她背后没有眼睛,因此并不知道,在她出营帐的时候,汉王突然又睁开了眼睛,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中带了分伤悲。 云梦公主出了营帐,就见到了不远处的叶雨荷,便急匆匆地走过去,低声道:“叶姐姐,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 叶雨荷立在雪中,青衣如黛,神色平静,只是点点头,本以为云梦公主随即就会说事,不曾想,云梦公主突然一把拉住叶雨荷,向营区外走去。 等走到了营区边,有士兵想过来阻拦。云梦公主一瞪眼,执意要出营。那些士兵不敢违背,只好让出一条路来,可还怕云梦公主有事,就远远地望着。 好在云梦公主也没有走出军营多远,只是感觉再无人能听到二人言语的时候,就站住了。她虽止步,可并不急于开口,只是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子。 叶雨荷从旁边望过去,见到云梦公主蹙着眉头,脸上现出少有的忧愁表情,她心中微动,徐徐问道:“公主,你找我想说什么?” 原来,叶雨荷才从破庙回来,就被云梦公主拉住要说事。突闻汉王遇刺,而云梦公主又急急忙忙地拉她过来,她本来不知道云梦公主要说什么,可这刻见到云梦公主的神态,已猜出几分,忍不住地惘然。 云梦公主正想着心事,闻言一惊,不敢去看叶雨荷的眼,只是望着远方道:“叶姐姐,我发现……知人知面难知心,很多人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 叶雨荷的脑海中闪现出秋长风那苍白的脸庞,心中又是针刺般的痛,可她还若无其事地道:“比如说?” “比如说……”云梦公主有些娇羞,轻咬贝齿道,“比如说我二哥。我一直觉得他很不近人情,最近行事越来越冷酷,可今天见到他,不知为什么,总是想哭。”她眼圈又开始发红,轻叹一口气道:“叶姐姐,你本事大,如果可能的话,一定要帮二哥抓到刺客、为他报仇,好不好?”说罢,她转身面对叶雨荷,轻轻地拉住她的手。 叶雨荷望了云梦公主许久,这才道:“汉王身边能人无数,何必要我来出手呢?不过,我如果有机会……会尽力而为。”她心中却想,我只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云梦公主伤感中带分感谢:“叶姐姐,谢谢你,你对我真好。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像是我的亲姐姐。” 叶雨荷却移开目光,心中十分的苦涩,暗想,如果你知道我将要做的事情,就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会知道,我很快就要去刺杀你的父亲了? 她答应了如瑶明月行刺朱棣,可心里却一直在挣扎。为了救一个人而去杀一个人,她做的是否正确?如果仔细算算,朱棣的确和她有仇,她父母间接是因为朱棣而死,她的恩人解缙之死,当然也是因为朱棣。 朱棣是皇帝,但靖难之役引兵戈飞乱,占领南京后,更是诛杀朱允炆的旧臣,甚至灭方孝孺十族,这些罪名无论放在谁身上,都应该是死罪。可朱棣却不用死,因为他是皇帝。 皇帝就可以胡作非为,不用负责? 叶雨荷想到这里,有些惘然。她当然知道,如瑶明月要她刺杀朱棣是另有阴谋。但是,她真的不愿意去想太多,她这样来找刺杀朱棣的借口不过是要坚定自己出手的信念,同时她别无选择,因为她要给所爱的人多一个选择。 一想到这里,叶雨荷的心又痛。她装作不在意地道:“公主若真想和我说说汉王的事情,似乎不用特意出了军营呀?你还有心事?” 云梦公主的娇躯微抖,脸上起了红晕,垂下头来,半晌,终于抬头道:“叶姐姐,我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叶雨荷的心中又是一震。她隐约猜到,云梦公主找她要说的话可能和秋长风有关,可是这种事情为何需要她来帮忙?难道说云梦公主发现了什么? 云梦公主并没有留意叶雨荷的异样,轻声道:“我不但很难了解二哥,其实我……一直以来也误会了秋长风。在秦淮河的时候,我见他下了这家画舫又上了那家,忙忙碌碌的,我真的以为他不是个好人。”云梦公主的脸上飞起了红霞,少见的娇羞,又叹口气道:“但是,他实则是个用情很深的人,你知道吗?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在想念着儿时的一个女孩,只因为那个女孩在他困楚的时候,曾经给了他帮助。” 云梦公主望着叶雨荷,却又像是当叶雨荷不存在般,她幽幽道:“不知怎的,当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那种深情,我感受得到。我从未见过有男人像他那样。被他喜欢的女人,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叶雨荷回想起秋长风无力地放开她手时的表情,心中针刺般的痛。 相见难,相见难欢。为何她会在这种时候和秋长风相见?那刻骨铭心的思念和刻骨铭心的人儿,却相见在不该见的时候,这是谁的过错呢? 叶雨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起波澜,她扭头望向苍茫的夜空道:“哦……那与我有何关系?” 云梦公主急道:“怎么没有关系?叶姐姐,你见的人多,说不定能帮忙找到那女孩……” 叶雨荷略带诧异:“找到那女孩?找她做什么?” 云梦公主的秋波带着分忧愁,却多少带分天真之意:“不知怎的,秋长风拒绝了我……”顿了片刻,幽幽道:“但我并不恨他,反倒希望帮他……帮他实现以往的夙愿。” 叶雨荷目光中带分古怪:“你……喜欢秋长风?”她见云梦公主虽然害羞,但坚定地点头。叶雨荷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何滋味,她没想到云梦公主竟会这么做。良久,她才道:“云梦公主,你是个……好人。” 云梦公主忍不住地笑道:“是吗?我倒不觉得。我这么做,只是觉得这世上,有情人不是都应该成为眷属吗?”可说话时,神色间那分攒了许久的轻愁挥之不去。 叶雨荷望着云梦公主脸上的那丝轻愁,有如她心中愁苦的倒影。她突然道:“其实我也听过秋长风的往事,他们离开了很多年,那女孩说不定已经死了,也说不定早嫁人了。找到了又能如何,不过是一场无痕的梦罢了。” 云梦公主有些错愕地睁大了眼,没有说话,不知想着什么。 叶雨荷反过来握住云梦公主的手,长吸一口气,才迫得自己说出来:“云梦公主,你是个好女孩。秋长风喜欢的应该是你……”心中酸楚想道,秋长风和云梦公主其实才是一对,他若从未见过我,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波折和磨难,更不会中什么青夜心。我只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只希望云梦公主能够照顾好他。她内心激荡,突然道:“云梦公主,你帮我……”她意识到失言,忙住口不说。 云梦公主奇怪道:“叶姐姐,帮你什么?” 叶雨荷恢复了平日的冷静,默默道:“帮我告诉他一句话,我误会了他,我和他以往过去的事,就当过去好了。” 云梦公主并没有留意叶雨荷的异样,只以为她说的是不久前的事情,点点头,轻轻一笑,不觉得这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她心中那时正在想,叶姐姐说的……其实也对。 雪小了,但好像更冷了,苍白的雪滑落在两个各怀心事的女孩儿身上,一样的温柔。 朱棣站在营帐内,虽还是笔直地立着,可如负千钧。昏黄的灯光下,他看起来有些衰老。他那一刻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 多年来,朱允炆其实如鬼魂般,一直都活在朱棣的周围。 朝野上下都在暗中传言,自南京城被攻破、朱允炆从水路遁走后,朱棣就一直在秘密寻找朱允炆。甚至有传言说,郑和几下西洋,表面上是向四海之内宣扬天朝的国威,实际上也是在西洋群岛中找寻朱允炆。解缙编纂《文献大成》——也就是《永乐大典》的前身时,朱棣并不满意,因为那套书不过是遵循儒家正统,却没有兼收佛教、道教内容之书,因此朱棣又令姚广孝为主编,解缙为副主编,重新主持编纂《永乐大典》,收录道佛之书、三教九类,集书之广、天下无双。都在传说,天子此举就是怀疑朱允炆藏身佛门,因而想借此拉拢道佛信徒,从而找到朱允炆,以绝后患。 日月歌出现后,不断有离奇诡异的事情发生,经秋长风之口,侧面证明了是朱允炆在兴风作浪。可朱允炆一直不过是隐藏在暗处,还不敢堂堂正正地和朱棣交锋。到如今,朱允炆突然出现在汉王的军营中,为什么?为了什么? 昏黄的灯辉似乎都冻结在朱棣眼眸中的时候,他突然笑了,笑得很有些诡异。 宁王瞥见,抖得益发的厉害,然后他就听朱棣说了两个字:“很好。” 很好?很好是什么意思? 宁王似乎明白了,软瘫在地上,眼中露出死囚被斩前的绝望。 他究竟是怕什么?怕朱允炆报复,还是其他? 良久,朱棣轻淡道:“十七弟受惊了。这件事,你不会再说给别人听了吧?” 朱允炆早暗中策划,对朱棣不利,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朱允炆蓦地出现在汉王营中,虽诡异,但非绝密,朱棣应该让人搜下去,甚至发动锦衣卫、将军营翻个底朝天来找寻朱允炆,可朱棣为何不让宁王说,更像是要淡化此事? 没有人明白。 宁王却明白了,他立即颤声道:“臣弟死也不会说。” 朱棣笑笑,笑容中带了分雪冷:“你不说,就不会死的。”宁王的影子在灯火下剧烈地颤抖,就听朱棣又道:“回去休息吧。顺便帮朕找到纪纲,让他进来。” 宁王额头上的汗落了下来,他微喘了一口气,虽像是还有千言万语,但终于一句话未说,只是悄然起身,退出帐外。 纪纲走进来,灯火下,带着个恍惚的影子。 朱棣只望着灯火,许久才道:“宁王最近的精神实在是太焦虑了,需要多休息。” 纪纲唯唯诺诺,他猜不透朱棣的用意,只能答道:“是。” 朱棣缓缓转过身来,凝望着纪纲道:“那你呢?” 纪纲一怔,惶惑道:“臣……臣还好。臣有负圣上厚望,一直……一直……”他说话时,不知为何,眼中带分难言的惊怖之意。朱棣只是静静地望着纪纲,一言不发。纪纲有些艰难地咽口唾沫,嗫喏道:“臣……请圣上责罚。” 朱棣终于移开了目光,轻声道:“纪纲,你还可以让朕相信吗?” 纪纲惊骇欲绝,跪倒在地,嗄声道:“圣上,臣为圣上,万死不辞!” 朱棣嘴角抽搐了一下,突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一个人死一次就够了。”他这话实在有些奇怪,乍一听,像是对纪纲所言的感慨,可仔细想想,又像有更深的意义。 纪纲跪在地上,身子微震,只是叩首在地,大气都不敢再喘,可眼中的惊骇之意更加的强烈。 他为何如此畏惧? 朱棣轻轻叹口气,眼眸中没有杀机、没有痛恨,亦没有不屑和愤怒,相反,有的只是深切的悲哀。他用缥缈无绪的声调道:“你好好做事,朕不会亏待你。” 纪纲跪在那里,连连叩首。 朱棣眼中的悲哀突然带了分决绝:“那好,看来,剩下的事情只有你才能帮朕去做了。” 叶欢终于纵下树来,落在林中,踩着枯枝和落雪,静静地看着白烟消散,他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奇异的呼哨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飞快地从林中传到密林的四周。不一会儿的工夫,火炬燃起,照得密林内光线流离。有一个人急匆匆地走到叶欢的身边,压低声音道:“王子,秋长风……不见了。”他称呼叶欢为王子,神色恭敬,叶欢竟坦然接受这个称呼。 若是秋长风在一旁,定然有分奇怪,叶欢究竟是哪里的王子? 前来报告的那个人长得是胡须满面、身材壮硕,他脚步敏捷,整个人看起来如同猎豹。然而,这个人的脸上满是难解之意。 白烟已散去,而秋长风竟和白烟一样,消失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 叶欢长吸一口气,正站立在秋长风和他的手下最后缠斗的地方,这里有五个人当场毙命,其中的三个人伏在地上,而另两人怒睁双眸、被割断了咽喉。这些人都是叶欢手下的高手,可均同时死在了这里,可见当时战况的惨烈程度。 叶欢满面疑惑,举目四望,忍不住道:“他不可能出了林子……”他也知道多此一说。因为他早就在密林外又埋伏了弓弩手,只要有人窜出,弓弩手没有不发现的可能。 那豹子一样的人摇了摇头,显然也是不理解。他惊诧道:“我们在林中安排有七十八人,方才接战中,被秋长风杀了十三个,但他也应该受了七八处伤,伤势不轻,应该很难再支撑下去……” 那豹子一样的人说到这里,打了个寒战,忍不住伸手摸了下腰间。那里围着一张豹皮裙,但其上现出一道刀痕。若非他躲得快,若非同伴们冲得紧、迫得急,逼秋长风不能不收回几分力气,那一刀,就能将他拦腰砍成两半。 那豹子一样的人出生入死许多年,也是遇敌无数,但他却从未见过那么犀利、诡异的刀——那简直是一把魔刀,遇神杀神、遇魔杀魔。最怪的就是那刀有如具有灵性,让人感觉如跳动的幽灵,一直都在唱着凄婉、壮烈的歌。 那首歌,直如所有人的梦魇。 可秋长风毕竟受了伤,而且伤得不轻,他在这些高手的包围下,能逃到哪里呢?叶欢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心思繁沓。 那豹子一样的人低声道:“除非……他有上天入地之能!” 叶欢一摆手,道:“他一定还在林中,而且就在我们搜寻的死角。”他当然知道秋长风也是人,绝对不会飞天遁地,但秋长风无疑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总能比别人考虑得多一些。现在,他肯定躲在了一个别人想不到的地方。陡然想到什么,叶欢身躯微震,抬头向上方望去。那豹子一样的人明白过来,立即道:“树上也有我们的人,方才同时传讯示警,并无发现。秋长风中了树干上的毒针,若是常人,绝挺不了很久。” 那豹子一样的人很是苦恼,密林里外遍布他们的人,树上地上均已找过,就连一些小树洞都没有放过,可秋长风竟如化作烟雾一样不知所踪,这件事想想都奇怪。 叶欢却知道秋长风并非常人,虽亲眼目睹了秋长风中针跌落树下,可觉得毒针不能杀死他。此刻无疑是他和秋长风比拼智力之时,叶欢下意识地问:“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都没有发现?” 那豹子一样的人立即接道:“是呀,只发现了我们弟兄的尸体。”他的无心一说,让叶欢陡然一震,喝道:“尸体查了没有?他可能装作尸体的。”说话间,叶欢双眸立即向身边的五具尸体望去,陡然出脚,一脚就踢飞了身边一具俯卧的尸体。 那五具尸体中有两具是仰躺,他们的喉咙被割断,一望便知是死了的同伴,但那几具俯卧着被掩藏了面目的尸体中,会不会有秋长风藏身其中呢? 叶欢想到这里,全神戒备。 飞起的那具尸体并无异样,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又翻了个滚儿。 像豹子一样的人神色略带不满地道:“王子,我们七十八人,被杀了十三个,尸体一具不少,秋长风如果假扮尸体,那他把我们同伴的尸体又藏在什么地方了?” 叶欢微怔,立即明白这个手下所言不错。当看到手下的表情时,也知道他对自己的举动不满。那些人虽死了,但尸体遭他这般处理,难免让人感觉不自在。叶欢叹了口气道:“豹头,秋长风此人诡计多端,我也是心急,请你不要见怪。” 豹头释怀道:“王子言重了。那眼下……” 叶欢还在望着伏地的那两具尸体,心中总感觉有些不妥,始终觉得秋长风就在不远处盯着他。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吩咐道:“你去领狼人进来,他们的嗅觉敏锐,或许能嗅出秋长风的气息。” 豹头微有不服,但不敢违背,才一转身,叶欢上前一步,已经到了一具尸体前…… 就在这时,叶欢陡然一声惊呼。豹头闻声转身,就见到一个难以置信的景象。 地上有两具尸体霍然弹起,竟扑向叶欢! 豹头头皮发炸,他认得那是刚才被秋长风割断喉咙的同伴尸体,那两个同伴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为何又会突然弹起?难道说这两具死尸愤然同伴的尸体受到虐待,这才向叶欢报复? 叶欢当然知道绝无可能。他见到尸体倏然弹起、扑来,心中一沉,立即认定这是秋长风搞的鬼,两具尸体中难道有一具是秋长风乔装的?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叶欢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剑。 铮的一声响,叶飞长剑出鞘,快如流星、电闪一般划过两具尸体的胸膛。就算秋长风装作死人,他也要让秋长风再死一次。 长剑得手之际,叶欢脑海中陡然又闪过一个念头,心头一沉,知道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那种时候,有尸体扑来,胆小的人只怕是早就双腿发软,不能控制自己了。胆壮思维缜密的叶欢,第一个反应当然是觉得秋长风在假扮尸体。 可这个想法,显然也早在秋长风的算计之中,他就是在利用叶欢的这个判断误区。 尸体不是秋长风,秋长风一定是藏在尸体之后! 秋长风在林中搏斗时就看好了地形,选择了藏身之地。不言而喻,那两个仰面朝天的死人身下可能有坑穴凹地,可供秋长风躲避。秋长风选在密林突围时就考虑到这种情况。豹头虽说搜寻细密,但他显然没考虑到同伴的尸体会被秋长风利用,被秋长风钻了空子。 秋长风放出烟雾之时,利用那两个死人做掩护,躲在尸体之下。他故意选择藏在仰面死人的身下,就是利用人们的判断盲区。 正常人更多的是对显而易见的事情缺乏进一步的研究和观察。因此,就算是叶欢,当时所有的思绪,也是落在那三具俯卧、掩藏面目的死人身上,而从未怀疑那仰面的尸体下另有玄机。 所有的猜测一闪而过,事后想想其实也简单,但真正能提前把一切都算计在内的只有秋长风一个。 叶欢来不及懊悔,闪电般地想通了一切后,立即后退。秋长风在这时出手,其目的显然就是针对他叶欢的,他必须保全性命,再说其他。 刀声起。秋长风出刀,趁着敌手白驹过隙般的那一点失误出刀。 只闻刀声,不见刀光;只见雪落,不见萧瑟。 叶欢只见雪落、只听刀声,只感受到那如梦如幻的锦瑟刀上的寒意,他已心寒胆战。他立即全力退却,一退数丈,可刀声却仍在耳边。 叶欢只能再退,不顾一切地退,竭尽全力想要退出刀声笼罩的阴影。 刀声如歌如梦,一刀下去,不过好大个头颅。看似美,看似悲壮,叶欢也曾向往过那种境界,但真正身临其境的时候,他才发现其中的恐怖阴森。 他当然不想死,他还有大好宏图和抱负,他的计划如果得逞,他所有的计谋就可变作雄韬伟略,就可千古流芳。在这种时候,他怎么能死去? 刀声下,叶欢被迫出了一切潜力。他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有那么敏捷的反应,可他也没有想到秋长风中了青夜心、决战如瑶明月、遇伏后中针、受创七八处后,还会使出如此逆天的刀法。 风冷,刀更冷。叶欢狂退之中,汗水流淌,呼吸粗重。他也不知道自己退了多远。 陡然间,叶欢眼前微亮,心中大凉,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退到了林边。 林外有埋伏,有他叶欢亲自埋伏下的弓弩手,他们正绞弦挽弓,就是为了剿杀破围而出的秋长风。可眼下,他和秋长风如影随形,那些人若要放箭,势必也要将他牵连其中。一念及此,叶欢嘶声喊道:“莫要放箭。”他嘶声才出,羞辱感立生,怒吼声中,全力地出剑。 他不甘、他愤然、他不服,他本性也是一个极为狂傲自负之人。逃避之中,他心中早有了难以言表的羞辱,那种羞辱终于让他忘记了死亡的恐惧,想要和秋长风拼个你死我活。 叶欢出剑,一剑七刺。可是锦瑟刀如梦如幻,他根本看不清秋长风的刀在何处,但他有信心,可以和秋长风拼个两败俱伤。 剑锋刺空之际,刀声陡收,可是余韵却如青凤漫道、雏声千里,悠扬地破空而去。与此同时,叶欢只听到秋长风一声长啸,就见一道身形划空而逝,没入了黑暗中。 哧哧哧的箭矢声响起,全部射入了夜空之中,但不闻回响。 所有的弓弩手都未想到会有这种结果,一时间面面相觑,望着叶欢,满是困惑迟疑。 大汗淋漓的叶欢止住了脚步,望着那些弓弩手的目光,握剑的手忍不住地发抖——那是劫后余生的疲惫,也是狂怒愤然的不甘。 秋长风竟然借追杀他叶欢之际,利用他让弓弩手投鼠忌器,成功地离去?一想到这里,叶欢忍不住心中灼热,一口热血冲上心头,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豹头带人赶到,见到这种情形,失声道:“王子,你怎么样了?”方才的情形实在突兀离奇,豹头只见两具尸体冲向叶欢,然后是叶欢出剑、刀声起,叶欢退却,一直退到了林外。 林中虽有数十人手,但无人截得住秋长风,只因为叶欢退得实在太快,秋长风实在跟得也太紧。他们不能伤了叶欢,所以也就拦不住秋长风…… 可以说,是叶欢把秋长风带出了重围。 豹头虽然长得像个豹子,但心思并非鲁莽,因此也知道这些话是不能说的,他只是伸手去扶叶欢,百感交集地道:“要不要追?”他知道问的是废话,这种情况下还能让秋长风逃出生天,追上了又有什么用? 叶欢突然用力甩开豹头的手臂,握紧了拳头,不让众人看到他拳中的血、心中的痛、眼中的羞辱,他望着秋长风离去的方向,咬着牙,一字一顿道:“秋长风,你不要以为逃出去了。你很快就会发现,你会输得更惨!” 说完后,叶欢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面无人色。 纪纲走出营帐的时候,脸色仿佛和叶欢一样没有颜色,他的眼中还残留着惊惧之意。但是被冷风一吹,他就又恢复了以往阴沉的神色。 谁都不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心中的震骇,能在朱棣身边多年,他不但能够掩藏自己的心意,同时还要掩藏朱棣的。 雪不知何时静静地停了,就如静静地落下来一样。 纪纲的心情却不平静。他出了营帐,开始考虑如何来执行天子的旨意,这旨意实在有些怪。但是,纪纲知道,这旨意如果执行不好的话,他也不用再当什么指挥使了。 沉吟间,孟贤急匆匆地走过来,对他施礼后低声道:“大人,卑职听说了一个蹊跷事。”他虽看似表情肃然,但眼中却有振奋之意。 纪纲皱了一下眉头道:“什么事都等一下再说。”他才要举步,孟贤急忙低声道:“大人,这件事等不得了,它与圣上、与大人的安危有关。”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纪纲微凛,看见孟贤煞有介事的样子,问道:“什么事?长话短说。” 孟贤立即凑过来,耳语两句。纪纲本不耐烦,可听孟贤说完后脸色微变,失声道:“真有此事?” 孟贤掩不住兴奋,连连点头道:“千真万确。” 纪纲那一刻似乎都忘了天子的吩咐,神色瞬息百变,立在那里良久,脸上突然又有了狐疑之意,问道:“这件事我都不知道,你是从何得知呢?” 孟贤支吾道:“不知何人放了封书信在我帐中。大人,这件事不管如何,总要证实一下。不然,真要是出了问题,只怕我们都脱不了干系。” 纪纲沉吟半晌才道:“不错,这件事……交给你去办。秋长风现在在哪里?” 孟贤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 纪纲道:“他一回来,你立即带他来见我。” 孟贤问道:“他若是不听呢?指挥使大人,你也知道,他一向瞧不起我。” 纪纲的脸上闪过一分阴冷:“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孟贤心中微颤,更多的却是振奋之意,立即道:“是。卑职一切听大人吩咐。” 纪纲正要再说什么,但突然停住了,因为他看见到姚三思急匆匆地走过来。姚三思一见到纪纲,就立即道:“指挥使大人,大事不好……云梦公主遇刺了!” 纪纲闻言,心头大震,急问道:“公主眼下如何?”他忍不住地心惊肉跳,实在是害怕听到云梦公主的噩耗。 最近几日,变数频频,甚至汉王都被刺客砍了一只手,纪纲身为锦衣卫最高统帅,实在是压力极大。如果云梦公主又在军营遇刺,那么他纪纲失职的责任将无法推卸。 可奇怪的是,这里虽是汉王的行营,但由于天子驾临,纪纲早就在行营内外重重布防,怎么还会有公主遇刺的事情发生呢?在纪纲看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可是这种事情偏偏发生了,难道说……纪纲想到这里,向暗处望了眼,感觉寒风似乎在狰狞地笑,他心中打了个寒战。 姚三思道:“公主没事……不过……她还在营外,不肯进营。” 纪纲稍松了一口气,错愕道:“她还在营外?她在营外做什么?她是在营外遇刺的?”不论如何,只要公主是在营外出事,他纪纲就可以少担些责任。 姚三思道:“是呀,她和叶捕头一起出的营,离军营并不算远,她们好像在谈什么……具体说什么听不清……然后叶捕头突然一声惊叫,把云梦公主推在地上,然后冲到黑暗中。” 纪纲感觉姚三思说得乱七八糟,皱眉道:“你是说叶捕头行刺了云梦公主?” 姚三思忙道:“不是,是有人刺杀云梦公主,让叶捕头挡住了,然后叶捕头追了过去。” 纪纲横了姚三思一眼,心道,你说得这么曲折,不去说书,反而来当锦衣卫,实在是屈才了。可他知道这时候训斥也无益,他担心云梦公主的安危,当机立断地道:“带我去见公主。” 雪停了,长夜漫漫。 汉王的帐中只有孤灯一盏,昏暗中带着几分迷离。汉王正望着那盏灯,已望了许久。云梦公主离去,他并没有安歇。 他对云梦公主说了谎,不过是想让云梦公主离去,让自己静一静,他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啵”的一声响,油灯的灯芯爆了点光芒,转瞬间就黯淡了下来。汉王眼眸却越来越亮、越来越冷。 “汉王……”一人走进来轻声道,“该起床了。”那人神色如霜,正是汉王手下二十四节之一的霜降。 霜降说得很奇怪,汉王受了重伤,这种时候本该休息,怎么却要起床?可汉王似乎没有半分奇怪。他还是望着灯火,突然道:“霜降,本王是不是该起床呢?” 霜降脸上露出古怪之意,半晌后才道:“汉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汉王要做的事情,我们二十四节一定会支持。” 汉王沉默许久才道:“你会在我这边,但另外一些人就说不定了。” 霜降神色中突然带了分激动,凝声道:“卑职这条命是汉王给的,秋分、谷雨他们也是。” 帘帐再被挑起来,一个文士模样的人缓步走进来道:“汉王,眼下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叶雨荷已经去追赶行刺云梦公主的刺客了。” 那人正是谷雨,亦是汉王身边的谋士。汉王遇袭时,他被刺客击倒,看似受伤不轻,但眼下看来,并无大碍。他说得也很奇怪,叶雨荷追赶刺客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为何这时候提出来? 汉王却没有半分奇怪的样子,只是有些惘然。他突然也说了句很奇怪的话:“我们一定要突围吗?” 第十八章 背 叛 汉王开口就说突围,着实有些奇怪。他是汉王,如今虽然受了伤,但毕竟是汉王,有谁敢包围他?他突的什么围? 谷雨、霜降并没有感到意外,他们互相望了一眼,都看出彼此的决绝之意,异口同声地道:“一定要!” 汉王涩然地一笑,喃喃道:“不错,一定要的。本王很久没有突围了,上一次还是在浦子口,还有一次是在金陵,本王一直都记得。”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几分狰狞之意,喃喃道:“今天看了宁王的反应,本王明白了。” 谷雨、霜降却都不明白。谷雨神色慎重,也没有追问,只是道:“汉王,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汉王笑笑,突然道:“你们猜猜,我方才看着灯火在想什么?” 谷雨有分焦急,但他还耐着性子道:“汉王在想什么?” 汉王的眼中带分惘然,低语道:“我在想很久很久以前,本王和父皇、大哥曾经也在这样的灯火下……” 汉王很少称呼朱高炽为大哥,而一直称呼他为太子,这看似尊敬,实则是疏远了。素来都是如此,高高在上的人得到的尊敬看似多了,但得到的亲情却益发的少了。 “那时,我和大哥还小,当然也不是什么王爷,因为父皇还不过才是燕王,可是我们很快乐。” 汉王叹口气,心中在想,现在我虽然是汉王,可曾有一天是快乐的?他苦涩地笑笑,又道:“有一天,父皇带回来一块玉佩,说是太祖赏的,他很高兴。太祖虽然疼爱父皇,但很少赏赐他什么。” 谷雨突然接道:“但太祖并没有给圣上他想要的。”他的意思很明白,那时候朱棣需要的不是玉佩,而是太子一位。只可惜,太祖无法给予。 汉王轻轻摇摇头道:“你错了,在本王看来,当时父皇其实并没有觊觎皇位之心,就像我以前也一直没有想当太子的念头一样。” 谷雨、霜降二人互相望了一眼,脸上均有异样。 汉王沉湎在往事的回忆中,似乎忘记了刚才说的什么突围,继续道:“那块玉佩很好,我和大哥都很喜欢。父皇虽然喜欢那块玉佩,但更喜欢我和大哥,因此,他一时心血来潮,决定把玉佩给我们。可玉佩只有一块,给谁好呢?”心中在想,这就和太子之位一般,只有一个人能做太子了。 谷雨向帐外望望,突然道:“汉王,秋分也要到了吧?”他脸上焦急之意更浓,但只敢提醒,不敢径直说出目的。 汉王并不理会,还在叙说着往事:“父皇左右为难,就想出一个主意,让我和大哥一赌定输赢,胜者得到玉佩。怎么赌是不必说了,因为无论如何赌,结果都是一个。结果是……”汉王沉默了许久才道:“大哥赢了。” 谷雨、霜降心中一寒,暗想,以汉王的性格,当时不知道如何发作呢? 汉王却想,唉,当初那块玉佩可以赌,但太子之位呢,却连赌的机会都没有,什么狗屁的长者为嗣的规矩,我出生得晚,难道是我的错?这天下不一直都是强者为王吗?朱允炆算什么长?他可以继承皇位,还不是太祖的一句话?为何我一定要遵循那个迂腐的规则? 汉王看了手下一眼,淡淡地道:“你们一定会觉得,依本王的性格,当年一定要大吵大闹了?” 谷雨急忙摇头,还要再提醒什么。汉王不理他,继续道:“本王的事本王清楚,不用你催。”谷雨立即收声,焦急之意更浓。 汉王凝望着灯火,感觉那火光一跳一跳的——煞是不甘的样子:“如果你们那么想,那就错了。本王什么都没有说,愿赌服输的道理,本王懂的。”哂然一笑:“可大哥不懂。父皇离开后,他就将那块玉佩悄悄地给我,说既然我喜欢,那这玉佩还是给我的好。” 霜降虽少言,但此刻心中忍不住地想,太子素来仁慈,如今看来果然不假。不过,汉王对自己的恩比天高,无论如何,自己还是要站在汉王这面了。 汉王又笑,笑容讥嘲:“你们肯定都觉得太子宅心仁厚了,可本王那时不觉得。本王接过了玉佩直接摔在地上,玉佩顿时四分五裂,大哥当时就呆住了。本王当时说过的话,至今还记得。” 他看了一眼两个手下,凝声道:“本王那时说,别人的东西,本王不想要。本王自己的东西,别人也不要想拿走。”他说到这里,本是惘然的眼眸陡然变得湛然,又恢复了孤傲的神色。他那一刻的心中在想,父皇曾答应我的东西,我一定要得到;过了这些年,我从来未曾放弃;我一定要突围。 旁人或许不清楚,但汉王却知道突围的意思。 突围本来是个计划——至关重要的一个计划,如同当年浦子口一战一样,关系到他的生死。 谷雨精神一振,道:“汉王说得不错,太子看似宅心仁厚,但显然是颇有心机。他若真想给你玉佩,输了就好,可他赢了玉佩再给你,显然是一箭双雕之计。一方面让圣上看到他的能干,另外一方面圣上知道后,也会赞赏他的宽仁,实在……”他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其含义却是不言而喻。 汉王脸色渐渐凝冰,心中在想,当时我还小,却和谷雨一样的想法。哼,这些年来,我早就看透了大哥的心,他若真的对我仁厚,怎么不把太子的位置让给我?他当然也想着当皇帝,以前的那些谦让,如今看来不过都是在做戏罢了。他的嘴角浮出的笑都是冷的:“这么说,我们真的该突围了?” 谷雨精神一振,说道:“汉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眼下正是突围的最好机会!” 纪纲匆匆忙忙地到了军营外,见云梦公主正立在军营外不远处张望,有不少兵士站在云梦公主身旁不远,持枪挺盾,如临大敌般,可愁眉苦脸地不敢上前。 纪纲早知道这位公主的脾气,他明白兵士多半是赤胆忠心地想护卫云梦公主,而云梦公主肯定是不懂好赖地呵斥了那些兵士。 纪刚皱了下眉头,走上前挤出了点笑容道:“公主殿下,这天儿真有点冷了。” 云梦公主正有些焦急地望着远方,她知道纪纲来了也不理会,听纪纲这么一说才发现手脚都有些发麻,忍不住地跺了下脚。 纪纲见状,立即道:“刚才真的有胆大包天的刺客行刺公主?不知道公主可曾见到刺客是谁?” 云梦公主低声呵斥道:“那还有假?多半是东瀛那些妖孽阴魂不散。”一说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原来她在和叶雨荷说话,感觉叶雨荷说得很有道理时,突然听到叶雨荷惊呼一声,伸手将她推开。她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正错愕间,就见叶雨荷拔出剑冲入了黑暗,叮当两声响,然后就听叶雨荷说道:“我去追刺客,你先回营。” 云梦公主这才醒悟到方才竟有刺客要杀她,要不是叶雨荷及时拦阻,说不定她就死在当场了。云梦公主虽然心惊,可是还算够义气,虽有兵士劝她回营,但她因为担忧叶雨荷的安危,就一直等在这里。 现在听了纪纲所言,她这才感觉自己冷得发抖,心中更寒。她也曾想过是谁要行刺她,一个可能是青田的那些忍者,可是另外一个可能就让她更寒心了,她当然知道朱允炆可能也恨她。就是因为朱允炆对朱棣的子女都很厌恶才行刺二哥,难道现在想向她动手? 云梦公主只感觉黑暗中阴风阵阵,如同鬼怪张牙舞爪,忍不住浑身打颤。 纪纲见机道:“公主为人巾帼不让须眉,想必是要和叶捕头同甘共苦,这才会等候在这里吧。不过在这儿也是等,回营中也是等,营中还能暖和些,叶捕头想必也不希望公主受冻的。” 云梦公主见纪纲竟说出她的心思,头一次觉得纪纲说得有道理。以往的时候,她总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但这些日子,不知为何,心性改了好多,因此她略有犹豫。正在考虑是不是要听纪纲话的时候,纪纲目光陡然一闪,挡到她的面前,望着黑暗处喝道:“保护公主。” 云梦公主一惊,不由得倒退几步。 黑暗处走出一人,青衣上带着雪花,她缓缓地道:“公主,是我。”来人正是叶雨荷。 纪纲微愕,他其实并没有发现来敌,只是故意做作,不过是要吓公主回去,哪里想到叶雨荷这么快就回来了。但他变得也快,立即像早就发现了叶雨荷一样笑着道:“原来是叶捕头,可抓到刺客了?” 叶雨荷摇摇头,纪纲心中其实对叶雨荷并没什么好感,只是碍于公主的情面,这才不得不寒暄几句。见叶雨荷无功而返,心中反倒有些欢喜,毕竟最近变数连连,闹得锦衣卫焦头烂额,竟寸功未建,若是叶雨荷一出手就抓住了刺客,那锦衣卫的脸可真是丢到姥姥家了。 想到秋长风也出去追刺客,却这么久还没回来,纪纲忍不住地皱眉。不等他多想,突然神色微变,因为纪刚听到风雪中似乎有马蹄声传来,再过片刻,听那马蹄声繁沓,竟有数百骑之多。 纪纲又惊又异,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有数百骑突然来到这里? 原来,天子御驾到了汉王军营,虽说行事仓促,并未全军赶到,但天子举止自有法度,早在这方圆数十里安排了游骑岗哨,一有异样,立即就会有警情来报。公主所在的军营外,布防稍松,有一两个刺客摸过来还能说得过去。但是,能有数百骑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前来,而没有引发警情,实在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纪纲不明真相,突然想到朱棣在御营帐内的命令,心中凛然,立即吩咐手下传令下去,全营戒备,同时,请叶雨荷保护云梦公主先行到营中躲避。 号令一出,无数兵士立即刀出鞘、箭上弦,严阵以待。 云梦公主虽是好奇,但最近毕竟懂得大体,便和叶雨荷避到营中。 那马蹄声是顺风传来的,显然离军营还很远,行进得又不急促,过了好一会儿竟还没有赶到。 云梦公主等得有些不耐烦,伸手去握叶雨荷的手,想问问来骑究竟是谁。陡然间,云梦公主感觉握到个冰冷坚硬的东西,她失声道:“叶姐姐……”她低头望去,却看到握住的是叶雨荷手中拿着的一个盒子。 那盒子形状扁平,尺许长、五指宽,硬硬的,似木非木,看起来很是坚硬,上面好像还有纹理,但黑夜中看不清楚。 云梦公主惊奇道:“这是什么?” 叶雨荷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见云梦公主困惑不解,叶雨荷的眼中突然有了分异样,低声道:“这是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 云梦公主惊诧不已,低声道:“刺客身上的?”转瞬间她想到了什么,奇怪道:“你抓到刺客了?那方才怎么对纪指挥说没有抓到?” 叶雨荷望着那盒子,沉默了片刻,突然道:“云梦,你信不信我?” 云梦公主哑然失笑道:“叶姐姐,你怎么会问这种话呢?你我出生入死,在我心中,除了父皇、大哥……几人外,你就是我最信任的人了。”她说话时犹豫了一下,那是因为她本想把秋长风也加进信任的名单中,但心中终究有些羞意,没有说出口来。 叶雨荷眼中闪过一丝歉然,但随即垂下头道:“我也信你,但信不过纪纲……” 云梦公主一惊,失声道:“为什么?你怕什么?”她虽看不惯纪纲的作为,但知道纪纲对父皇一直忠心耿耿。 叶雨荷低声道:“我不是怕什么,我只是感觉有些奇怪。按理说这里防备森严,怎么会接二连三地有事发生?先是汉王遇刺,纪纲就在场,然后你又遇刺。刺客如何能在纪纲的严密布防下潜入进来呢?” 云梦公主只觉得一盆冰水泼下来,浑身冰冷:“你怀疑纪纲有问题?”她本来没什么心机,更没有往深处想,但仔细一想,也感觉其中的问题越来越多。可最不可思议的一点是,敌人怎么好像无处不在,他们是怎么摸进来的? 叶雨荷沉吟片刻:“这些都是我乱想的,我也不敢肯定。云梦公主,你也别把这些事情乱说。”云梦公主迷惘地点了点头,听叶雨荷又道:“因此,我从刺客身上得到些线索,暂时也不想告诉纪指挥使。这个盒子是从刺客身上得到的,很是关键,如果……我能呈给圣上,圣上英明,说不定会发现什么,对破解眼下的迷局可能会有帮助。” 云梦公主喜上眉梢,忍不住地呼道:“真的?那我们还等什么?”她一把拉住了叶雨荷道:“走,我带你去见父皇。”她欣喜之下,也没兴趣研究来骑是哪方的势力,更没有留意叶雨荷的手像冰雪一样的冷。 纪纲现在却是没空理会云梦公主的闲事,满是戒备地望着前方,又过了片刻,黑暗中显现出来骑的行踪,纪纲望到,脸上蓦地现出了惊骇莫名的表情! “一切都准备好了吧?”汉王已然穿戴整齐。他虽断了手,但仍然像铁打的一样立在地上,和标枪一样的挺直。不过,他神色间毕竟还有几分迟疑之意。 营帐内,谷雨还在,霜降却不知道去哪里了。谷雨听了汉王的话,慎重地道:“汉王,计划完全按照预期的行事,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美中不足的就是……”望了汉王的断腕一眼,欲言又止。 汉王立在那里,眉头皱出个“川”字,也看了断腕处一眼,半晌才道:“按照我们和如瑶明月的约定,他们不该这么出手的。” 话一出石破天惊,帐内静寂如死。 汉王说出“如瑶明月”四个字的时候,眉头跳了下,但和提及早上吃饭了没有一样寻常。秋长风若在这里,肯定在瞬间就会明白很多的事情。 汉王和如瑶明月有约定?汉王竟然和如瑶明月有约定! 汉王有问题!这本来就是一场戏——演给所有人看的一场戏。 秋长风想到这里的时候,正向着汉王军营的方向狂奔不休。他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得没有一分血色,心中更焦灼得如同火烧一样。 他终于想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如瑶明月为何说叶雨荷会死?她为何要不惜代价地行刺汉王?她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如瑶明月、伊贺火腾等人出面行刺汉王,看似诡异难言,时间安排的又是极为巧妙,让人头晕目眩,但事情实在太过于巧合。 汉王为何会请戏班,如瑶明月为何恰巧就在戏班?宁王受惊吓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营外,如瑶明月行刺汉王,是真要杀汉王,还是给所有人看的一出戏? 如果这是一出戏,这出戏的目的何在? 太过巧合的,往往都是刻意安排的。 能精准地安排所有事情的人,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汉王。汉王有问题,汉王是在演戏?汉王的目的是什么?汉王受伤,朱棣肯定会来看望…… 难道说,如瑶明月行刺汉王的目的,不过是想吸引朱棣前来?! 一想到这里,秋长风的心比寒风还要冷。他一定要赶回军营,阻止一切发生,因为他已经猜到叶雨荷在其中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了。 陡然间,他长吸一口气,看到他的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挡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秋长风一见到那个人,就将手按在刀柄上,眼现杀机。叶欢不惜气力拦截他,显然是怕他回去破坏已发动的计划,那么,这人拦在路上是为了什么,难道亦和叶欢一样的打算? 这个人有什么惊天的本事,可以拦得下他秋长风? 他正准备拔刀,那人突然道:“永乐。” 秋长风倏然止步,脸上露出错愕莫名的表情,他实在想不到这个人一开口就是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实在是包含了太多的意思。 朱棣的国号叫做永乐,编纂的大典叫做永乐,人类奢求的永远快乐也叫永乐。可秋长风知道这个人说出的永乐绝非这些意思。这个人的用意显然只有一个,永乐计划有任务让他去做,这个人也是永乐计划中的一个,因此开口就能说出他们的联系暗语。 秋长风心思百转,立即道:“我要立即面圣,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禀告。” 那普通之人叹了口气道:“你不用去见了,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秋长风急忙问道:“什么事?” 那普通之人的神色间突然严肃慎重,他只说了两个字:“去死。” 秋长风的脸色遽变。 谷雨的脸色也变了一下,皱眉道:“汉王,东瀛人狡猾多端,不服管束。如瑶明月眼下虽看似是忍者尊主,但她的手下显然也有不服管教之辈。那用刀行刺你的人应该是天枫次郎,此人为人凶残……” 汉王的眼中闪过一分寒光:“他敢要我的手,我就会要他的命。不过,我的手断了,这戏才演得更真实,我们的机会才更大,只是——我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他神色又有了几分犹豫。 谷雨急道:“汉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个计划已筹备许久,我们绝不能半途而废。再说,以圣上的精明,只要详细查下去,肯定能发现很多问题,那时候他们有了戒备,我们再想动手就千难万难了。如今,这军营虽说有很多是圣上的兵马,但我们的人手毕竟还有不少,突然发难,只要能行刺太子成功、逼圣上退位,一切皆可定!” 他蓦地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端是有些迫切,有些耸人听闻。 汉王却是无动于衷,只是道:“可太子毕竟是我大哥……” 谷雨道:“汉王也说过,太子所为,不过假仁假义罢了。他趁夜请来郑和给王爷疗毒,看似好心,只不过是怕圣上临时改变主意罢了。太子今晚若不来,依圣上秉性,说不定就已经立汉王为太子了,何须我们发难?” 汉王的眼中虽露出狠辣,但还有一丝迟疑:“可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 谷雨道:“昔日大唐玄武门之变,李世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甚至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若非尉迟恭及时救驾,李世民已经死在玄武门了,可李世民破釜沉舟,这才奠定了千秋基业。王爷自比唐太宗,机会却比唐太宗胜过太多,首先是太子从未想到过王爷会对他出手……霜降借王爷之名去请太子过来一叙,中途趁机行刺杀之事,太子绝无防备。” 汉王叹了口气道:“不错,我要杀太子,有太多的机会,可我一直不想这么做,他毕竟是我大哥。但是,今日我见到父皇的举止就知道,父皇再也不会立我为太子了。” 谷雨道:“王爷说得不错,因此这是王爷的最后一个机会。只要霜降杀了太子,叶雨荷和云梦公主关系密切,她的行刺无论是否得手,我们都可以把罪名推到太子身上,只要秋分领精兵入营,和王爷里应外合,兵谏圣上,到时候木已成舟,圣上别无选择。到时昭告天下,说圣上本意立王爷为太子,太子不满,派刺客行刺皇上,王爷清君侧,这太子……甚至是皇位,就顺理成章地由王爷来坐了。” 汉王舒了口气,神色复杂,半晌才道:“秋分应该到了吧?” 谷雨道:“我们才接到飞鸽传书,秋分将如约赶到。眼下唯一要考虑的是,叶雨荷是否会出手……王爷,你已牺牲的太多了,计划不可能再改,莫要多想了。” 谷雨无疑是忠心耿耿,所谋划虽不见得是天衣无缝,但显然环环相扣。若按照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可说是极大的。他唯一担忧的就是汉王虽看似狠辣冷酷,但在刺杀太子、发动兵变逼圣上退位一事上还有些许犹豫,因此出言提醒汉王。如今汉王断手,牺牲如此之大,如果还不决定,那真的是得不偿失。 不料想,汉王听到谷雨的最后几句话,突然脸色惨白,失声道:“你说什么?” 叶雨荷已离天子御帐不远。 以往的时候,她甚至连天子御营都不能进入,现在有云梦公主带路,她才能一路无阻,顺利地到了天子朱棣的御帐左近。 到了朱棣的御帐前,叶雨荷才发现御帐外戒备之森严,实在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若非云梦公主在旁,只怕她早就被明枪暗箭格杀当场了。 但饶是如此,她二人到了天子御帐附近,还是有兵卫横枪上前拦阻。云梦公主眼睛一瞪,喝道:“本公主要见父皇,你们也敢拦吗?”她见那些兵卫为首之人是侯显,而那些兵卫竟然是天威卫,不由得有些奇怪。 原来,天子将御用的天策卫赏给汉王后,身边卫护的亲卫变成了羽林卫、御林卫和锦衣卫。侯显本是郑和的手下,郑和统领的兵卫有三,分别是天威卫、天机卫、四海卫。如今变数连连,天子御帐前,突然由侯显的天威卫负责警备之责,实在是很不寻常。 侯显不卑不亢地道:“公主殿下当然可以去见圣上,可是这位叶捕头……不能进入。” 叶雨荷心头一沉,她这次来见朱棣,当然不是有什么重要线索禀告,不过是要行刺朱棣! 这个计划最困难之处不是出剑,而是根本没有出剑的机会。朱棣身边防备森然,叶雨荷以前根本无法进入御营。叶雨荷此次能借云梦公主接近朱棣,本以为计谋巧妙,哪里想到又要撞墙了。 叶雨荷向云梦公主望了眼,装作不经意地道:“既然这样……” 云梦公主急了,喊道:“叶捕头有极为重要的事情禀告父皇,若耽误了时机,你可担待得起?” 侯显神色不动道:“臣不过是遵天子旨意行事罢了。” 云梦公主冷哼一声,片刻间有了主意,说道:“好,那我先去见父皇。”她低声对叶雨荷道:“叶姐姐,你先等等,我见了父皇后,他肯定会见你。” 叶雨荷点点头,突然将盒子递给了云梦公主,低声道:“云梦,你先把这个给圣上看,他看了后,应该会见我的。” 云梦公主接过盒子,急匆匆地进入御帐。 侯显待云梦公主离去后,就站在叶雨荷身边不远处,若有意若无意地看着叶雨荷。叶雨荷心中有事,强自镇静地道:“侯大人这般看我,难道是觉得我有问题?” 她不知为何,心中总有分难以言明的感觉,只感觉这御帐的四周杀机重重,压抑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可她本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只要能刺杀了朱棣,目的就已达到,因此她并不畏惧。 侯显微笑道:“叶捕头当然没有问题了。我不过是奉旨行事。” 叶雨荷心中微宽,听侯显又道:“听说叶捕头本是定海人?”叶雨荷心头一跳,觉得很奇怪。侯显和她并不熟,怎么会了解她的底细?但是,叶雨荷还是镇定地点头道:“是。” 侯显移开目光,望着苍茫的夜空道:“那里的海很是壮阔。” 叶雨荷余光望着天子的御帐,随口道:“听闻侯大人随郑大人下南洋,所见之海,岂不更是波澜壮阔?” 侯显微微一笑道:“叶捕头说得不错,若论壮阔,南洋之海更为广博壮阔,但更多数时却是风平浪静。一些人身在其中扬帆行舟时,自以为可以兴风作浪,但天威难测,一旦遇到大海发怒,不免身覆其中,难以归乡。” 叶雨荷心中微凛,只感觉侯显好像话中有话。可随即有些怀疑自己是草木皆兵,暗想这不过是侯显行海的一番感慨罢了。她半晌才道:“海事如此危险,那侯大人还想航海吗?” 侯显脸上有分向往,缓缓道:“有意义的事情,无论多么危险,总能让人投身其中,不惧殒命。” 叶雨荷心中微颤,暗想,那我做的事情有没有意义?可想到秋长风那苍白的面容,叶雨荷轻咬红唇,缓缓道:“‘意义’二字,本来就有不同的标准。一些人看似没有意义的事情,但在另外一些人看来,已是生命所托。” 侯显斜睨着叶雨荷,目光中光芒闪烁。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道:“叶捕头说得不错。天地本无名,玄机各不同,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不同的意义准则。只不过……看观海的海浪如雪,倒和塔亭的雪很有几分相通之处了。” 叶雨荷微震,脸色瞬间变白,失声道:“你……”不待多说,早有兵卫奔来,低声在侯显耳边说了几句话,侯显点点头,平静道:“叶捕头请进,圣上宣见。” 叶雨荷一时间还难以从震惊中恢复,不知道侯显提及塔亭是无心还是有意。但这时候容不得她多想,只是抱拳施礼,就要向御帐行去。 侯显突然道:“叶捕头请解剑。” 叶雨荷微怔,但转瞬间就解下纯钧剑递给了侯显。侯显接剑在手,再不拦阻,只向叶雨荷做了个请的手势,神色平静,仿佛方才提及塔亭不过是无心之举。 叶雨荷走到帐前,一想到就要见到大明天子朱棣,忍不住脸上发热,手心冒汗。早有兵士挑开帘帐,有风雪激入,吹得帐内灯火摇曳。叶雨荷进到帐内就望见了朱棣。 朱棣望着桌案上的木盒,目露沉吟之意。云梦公主站在一旁,对叶雨荷使个眼色。叶雨荷知道她的意思,便屈膝跪倒道:“定海捕头叶雨荷,叩见圣上。” 朱棣还在望着那木盒,缓缓道:“起来吧。”沉默片刻,朱棣缓缓望向叶雨荷,突然问道:“你可知道盒中是何物?” 灯火下,叶雨荷目光敏锐,看到这位纵横天下的大明天子,鬓角有了华发,眼角有了皱纹,神色虽是不怒自威,但眼中却带分惘然之意。 叶雨荷谨慎道:“盒中是封陈旧的书信……” 朱棣“哦”了一声,又道:“你可知道书信的内容?” 叶雨荷摇摇头道:“我还没有去看……不过……那刺客说,信中有个极大的秘密。”她目光流转,见朱棣身边只站着两个侍卫,一个略高,一个微瘦。她心中微喜,暗想,朱棣的御帐外戒备森然,但这帐内的防备显然弱了许多。她又望了眼朱棣面前的木盒,神色微有异样。她一切听从如瑶明月的安排,终于如愿见到了朱棣。可是她的纯钧被扣,若想刺杀朱棣,关键就在那个木盒上了。 她拿那个盒子前来,里面只放了一封书信,绝非无因。 她以为说到秘密,朱棣肯定会追问,那么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取回盒子,指点给朱棣看。不曾想,朱棣只是“哦”了一声,轻轻地开启盒子,现出了里面一封略微泛黄的书信来。 望着那封书信,朱棣的眼中蓦地闪过一分异样,轻声道:“你是否觉得朕不该杀了解缙?” 叶雨荷有如五雷轰顶一般,一时间心头大跳,竟不知如何作答。 朱棣为何有此一问,难道朱棣早已知道她和解缙的关系,抑或是,这是朱棣无心一问? 叶雨荷强忍住内心的震惊,缓缓道:“解缙无罪。”她早就横下心来,知道今日必死,索性不再忌讳。 朱棣的脸上露出了痛恨之意,可他终究没有发怒,只是淡淡道:“这只是你的看法罢了。” 叶雨荷心中陡然怒意上涌,大声道:“那圣上如何看待解缙?” 云梦公主一怔,忙叫道:“叶姐姐……”她费尽口舌让朱棣宣见叶雨荷,本以为能找到打击东瀛忍者的关键,哪里想到二人会突然说到解缙,而叶雨荷又情绪激动,对朱棣很不恭敬,让云梦公主大为焦急。 云梦公主当然知道父亲的秉性,也知道叶雨荷如此忤逆,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不曾想,朱棣并不动怒,望着那盒子道:“朕给你讲个故事。” 叶雨荷的话一出口,就知道糟糕了。她本来不是那么冲动的人,但朱棣提及解缙,就让她不由得想起了父母,忍不住怒火上涌。本以为朱棣会勃然大怒,不曾想朱棣还能如此平静,叶雨荷衡量了所处的形势,她沉默下来,同时也奇怪,朱棣为何在这时要给她讲故事? 朱棣望着木盒中的书信,嘴角带分哂然道:“很久以前,有对夫妇,可说是夫唱妇随、举案齐眉,若没有变故的话,他们肯定能一直安宁地活下去。但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那夫婿得到了一个机会,遇到了一个异人。那异人让他做件事情,他若是把握了机会,不但能大富大贵,甚至做皇帝都是大有可能。” 叶雨荷一听开头,心中暗想,朱棣绝不会无的放矢,这个故事多半与解缙和朱棣有关。难道说,这对夫妇是朱棣和皇后?哼,他要说靖难之役,博得我的同情?心中不免又有些奇怪,朱棣何必博取她的同情呢? 朱棣看了叶雨荷一眼,又道:“那夫婿信了那异人的话,帮那异人做一件事情,他当然不知道做的那件事实则大逆不道,若是事成,只怕会引发天下动荡、百姓不安。也不知道他才一行事,就引起了当时天子的注意。天子震怒,却不动声色,只是将那夫婿贬到边远地区作罢,而那异人不知进退,更不知道天子是在悄然警告他,反而还在暗中行动、图谋大事。”朱棣突然顿了下,又道:“你说在这事情中,天子、那对夫妇和那个异人,谁对谁错呢?” 叶雨荷心中琢磨,暗想朱棣这么说,很像说他自身的事情,那对夫妇是朱棣夫妇,异人当然就是姚广孝,只有姚广孝会鼓动人去做皇帝。 原来,当初朱棣和姚广孝的相识还颇具传奇色彩,当年姚广孝才见朱棣时,朱棣还是燕王,姚广孝就送给了朱棣一顶白帽子做见面礼。 众人都很奇怪,事后才有人想到,白加王上自为“皇”字,原来姚广孝一见朱棣的时候,就在鼓动朱棣当皇帝。 这件事越传越神,叶雨荷后来也曾听说,自然联想到异人就是姚广孝,这么推下来,那天子当然就是朱元璋了。他这么说,当然是想说夫妇无辜,因此靖难无辜,杀人无辜了,甚至杀解缙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了。想到这里,叶雨荷冷冷地道:“那夫婿本应安分守己才对,那异人蛊惑人心,搅乱天下,本该死罪。天子仁厚,处事无错。” 她说到这里,陡然间见到朱棣的嘴角带着嘲弄的笑,意识到可能有什么问题,又道:“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朱棣淡淡道:“你说得没有问题。不过你可知道那夫婿是谁吗?” 叶雨荷几乎要脱口而出答案,但终于忍住,摇头道:“我不知道。” 朱棣凝望着叶雨荷,一字字道:“那夫婿之名,叫做叶昭重。” 叶雨荷陡然色变。 第十九章 失 陷 云梦公主听到叶昭重之名,感觉很是陌生。因此,她实在不明白叶雨荷为何听到这个名字后,脸色会变得那么难看? 叶雨荷的脸上血色尽去,如遭雷击般,等回过神来,望见朱棣的冷笑,嘶声道:“你撒谎,不可能!” 朱棣身边的两个侍卫见叶雨荷不恭敬,就要上前,朱棣却是摆手止住,缓缓地摇头道:“朕何须如此?” 他言下之意很明显,你叶雨荷实在算不了什么,朕要杀你,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何必要对你撒谎呢? 叶雨荷的身子摇摇欲坠,只是一个劲地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她当然知道叶昭重是谁。 叶昭重是她父亲! 原来朱棣一直说的是叶雨荷父母的事情。这么说,她父母本犯错在先,那异人是谁?难道是…… 不待叶雨荷想下去,朱棣已道:“你应该想得到,那异人就是解缙。” 叶雨荷只感觉又有个炸雷响起,脑海中有道闪电划过,朱棣对我说这些事情,绝非无因,原来他早就调查清楚了我的底细,他要见我,究竟是什么目的呢? 她虽心惊,但更不肯相信解缙会劝人造反,亦不能相信一直认为的大恩人,竟害了她爹爹。她惨然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现在你自然说什么都可以了。” 朱棣目光中陡然闪过分凌厉:“你不信朕的故事?不过这也难免……”他轻轻地叹了一声,若有感慨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是当时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谁知?” 叶雨荷心中一动,知道朱棣所言之意。世间忠佞,的确很难知之。周公虽是忠臣,亦有被诬陷篡位之时,王莽虽是乱臣,但初时也会礼贤下士。若二人当时身死,周公和王莽的历史地位只怕就要颠倒来写了。朱棣突然说出这四句诗,难道是说解缙真的有阴谋篡位之举,被朱棣平叛杀死,有如王莽一样? 蓦地想起了什么,叶雨荷咬牙道:“解缙一介文士,有什么可造反的能力?这些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罢了。” 朱棣缓缓道:“解缙当年编纂《永乐大典》时,无意间发现了金龙诀的秘密。” 叶雨荷的身躯一震,眼中露出难以置信之意。 又是金龙诀?叶雨荷每次听及金龙诀一事,都感觉虚无缥缈,不能相信世上有如此神奇的事情,但经多人之口,现在又经朱棣说出,也由不得她不信了。 朱棣又道:“解缙发现金龙诀之秘,却是秘而不宣,暗地拉拢你父查找金龙诀的秘密。你定然奇怪,你父叶昭重一介文臣,有何能力来帮解缙?但只怕你父亦没有对你母女说过,你祖父叶琛本是太祖年间的著名隐士,亦是刘伯温的道中好友。” 叶雨荷此时似乎难以站立,她若是不经过青田之变,没有找寻过日月歌、听说过金龙诀,那她对朱棣所言肯定是一头雾水,但她经历了这些玄奇的事情,对朱棣所言已心如明镜。 刘伯温曾请师父黄楚望为朱元璋改命,而叶琛既然是刘伯温的道中好友,肯定对金龙诀一事知之甚深。叶雨荷只听父亲说过,祖父的确叫做叶琛,可叶琛究竟是什么来头,父亲却并未详说。那时,叶雨荷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因此也未追问。现在想想,事情明了,当年参与金龙诀改命一事的人或死、或三缄其口,因为无疑知道得越多,杀身之祸就越多。因此,叶昭重根本不对叶雨荷提及往事,只怕女儿多知多错。 解缙编纂《永乐大典》时,知悉往事,怦然心动,这才找当年的人物,企图寻找金龙诀。 叶雨荷从未想过要找金龙诀,但想找金龙诀的人绝不会少。 父亲叶昭重要找金龙诀和解缙要找金龙诀,或许所求不同,但只怕都是想改命。解缙那时已位高权重,他还要金龙诀做什么? 叶雨荷苦涩地笑笑,艰难地道:“我父亲从来不想当皇帝,他曾亲口对我说过,只愿和心爱的人厮守一辈子。” 朱棣神色有些惘然道:“那可能是他被贬之后的想法,你应该知道,一个人总是会变的。” 叶雨荷挣扎道:“可我父亲对我母亲的爱不会变。”知道自己的辩解根本没有什么意义,朱棣说得不错,一个人总是会变的。她父亲早死,当初她还小,真的不知道太多。但父亲临死前悔恨的表情一直印在她的心头。她一直以为那时父亲后悔不能给她们母女幸福,现在想想,父亲恐怕是悔恨一时的欲望,毁了一生的希望…… 云梦公主早就目瞪口呆,虽不清楚父皇和叶雨荷在说什么,但也知道父皇和叶雨荷之间好像有些恩怨。 朱棣望着叶雨荷的挣扎,目光中突然也带了分悲哀之意:“这世上最悲哀的一件事就是,你永远不知道别人想的是什么,就算他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 叶雨荷一阵茫然,下意识地感觉到朱棣所言另有所指,但她的脑海有如蒙了层雨布,噼噼啪啪的打击只能让她更加混乱,就听朱棣道:“你说这盒子是个很关键的线索?” 叶雨荷无意识地点点头,陡然眼前一亮,就见到那盒子已由一个侍卫递到了她的面前。她茫然地接过,蓦地想起一件事,望向朱棣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叶昭重之女的?” 朱棣淡漠地道:“浙江省十一府头名捕头的底细,朕当然要调查清楚。” 叶雨荷讶然道:“可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还要用我?” 朱棣眼眸陡然闪过几分壮志豪情,凝声道:“叶昭重是叶昭重,叶雨荷自是叶雨荷。朕君临天下,虽继太祖衣钵,但绝不会效太祖……尽诛能臣之法,你有用,朕就用!”他心中却想,哼,太祖是怕朱允炆坐不稳江山,才为他清理一切叛逆的可能,却不知朱允炆不过是摊会做戏的烂泥。太祖当初若选了朕,大明何至危机四起?但这些话,他却不屑对叶雨荷说出。 叶雨荷闻言又是一震,拿着那木盒有如溺水之人死死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来见朱棣,本来抱着必死必杀的念头。为救秋长风,除去暴戾好杀的朱棣,本是无愧于心之举。 但她哪里想到,朱棣并非想象那样。如果事实真如朱棣所言,朱棣甚至对她还是有些许恩情的,那她怎么还能下手?片刻间,她心中的一切乾坤颠倒、黑白难分,一颗心早就纠结百转,不知如何选择…… 汉王朱高煦立在那里,脸上突然现出极为惊诧的神色。 谷雨见到,根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这场布局可以说是蓄谋已久,汉王甚至为此牺牲了一只手。现在已经到了发动之时,汉王究竟想到了什么,竟会这么吃惊? 谷雨见汉王双眉紧锁,忙道:“汉王,究竟怎么了?” 汉王皱眉道:“你刚才说什么?” 谷雨道:“卑职说,眼下唯一要考虑的是叶雨荷是否会出手……”叶雨荷能否得手都已是无关大局了,因为这个计划就是只要叶雨荷出手! “不是这句。”汉王摇头喃喃道,“你后面说,计划不可能再改,莫要多想了。” 谷雨似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吃吃地道:“是呀,怎么了?” 汉王的脸上蓦地现出惊疑之意,他一把抓住谷雨的手道:“郑和临走时也对我说过这么一句。他让我多休息,莫要多想了。”他的话语中有些异样:“难道他查到了什么?” 他的心中疑虑之意越来越浓,脑海中又清晰地回忆起当初郑和离去时的情形,越想越感觉到郑和的言语中似有所指。 谷雨微震,转瞬镇定地道:“汉王多虑了,这不过是句寻常安慰的话。再说,如瑶明月早考虑到郑和这个变数。因此,她调动忍者聚集伏牛山,吸引郑和前去。现在,郑和果然不出所料地前往,汉王不必再担心此人了。” 汉王握着谷雨的手却有些发抖,低声道:“你说秋分肯定会到,那为何到现在他还没有入营的消息?” 谷雨微皱眉头,迟疑地道:“不错,按照约定,他这刻应该入营才是……按照我们的计划,叶雨荷动手之时,就是我们全盘发动的时候。到那时,霜降杀了太子,秋分将带兵和我们兵合一处,赶往救驾……” 救驾当然是借口,诬陷太子行刺天子,逼天子退位才是真正目的。计划是环环相扣的,借行刺汉王一事吸引天子前来,三方同时发动,端是巧妙连环。可秋分到现在竟还没有消息传来,实在让谷雨也感觉到蹊跷。 秋分早到了营外。 纪纲带人守在营旁,见前来的数百骑竟是汉王手下的天策卫,为首那人居然是二十四节之一的秋分,他的脸上不由得现出惊骇欲绝之意。可那惊骇之意瞬间即逝,取代的是一贯的阴沉。他终于明白为何游骑没有示警,实在是因为来的骑兵本是自己人的缘故。 纪刚摆摆手,示意数十个锦衣卫跟随着迎了上去。见秋分神色漠漠,纪纲心思飞转,说道:“原来是秋分侍卫,不知前来何事?”汉王手下的人都隐去了本来的姓名,以二十四节气为号,纪纲倒真不知道秋分的大名,索性就叫他秋分了。 秋分马上拱手道:“纪指挥使,这本是汉王的军营,是不是?” 纪纲笑道:“当然是了。” 秋分皱眉道:“既然如此,在下身为天策卫,带兵前来护卫汉王,不知道纪指挥使可有意见?” 纪纲道:“当然没有。” 秋分一挥手,众骑兵上前,可见纪纲还挡在路上,并没有让路的打算,秋分略带错愕地道:“纪指挥使,我等趁夜赶路本是疲惫,准备入营中歇息,纪指挥使可是反对?” 纪纲又摇摇头道:“本指挥使并不反对……”他停顿了片刻,叹口气道:“可事情真是不巧……本指挥使刚才接到圣上的一个旨意……” 秋分脸有异样,沉声道:“圣上的旨意难道和我等有关?” 纪纲模棱两可地道:“有关又没关。”他见秋分神色阴晴不定,缓缓道:“圣上刚才下了旨意,说今夜全营戒严,汉王营中许出不许进,无论哪里的人马,绝不能进入营中半步。违令者,杀无赦!” 秋分倏然变色,一颗心陡然间怦怦大跳起来。他和汉王、谷雨早就谋划妥当,只感觉一切顺理成章,不想中间蓦地出现了难以逾越的变数。 汉王并不知道秋分那面的情况,可见秋分迟迟没有入营,心中已然感觉到有些不妥。见谷雨也是神色不定,汉王一咬牙,掀开了帘帐。 寒风激雪,长夜凄清,汉王营帐旁,早有一百来个兵士凝聚。汉王跟随侯显前来观海,没有带多少人手,但这一百来个士兵,无一不是天策卫精英中的精英。 汉王遇刺受伤不便移动,天子驾临关心汉王的伤势,自然和儿子守在一起,也自有亲兵守住营寨,汉王的这些兵士顺理成章地守在汉王的营帐旁,只要汉王一声号令,这些人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计划虽不完美,但细枝末节可说是算得极为清楚。 汉王出了营帐,只感觉寒风拂体,通体冰冷。他虽强悍无边,毕竟刚断了一只手,重伤之下,虽有壮志豪情,但身体不免有些虚弱。 见到手下的兵士还在随时待命,汉王多少有些心安。谷雨虽忐忑秋分没有如约入营,但此刻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低声道:“汉王,我等的计策可说是滴水不漏,秋分就算没有赶到,只要霜降能杀了太子,或者我们让天子立诏,均可说大事已成。眼下的这些人马虽少,但历来是兵不贵多而贵精,玄武门之变,李世民也是不过数十人手罢了。” 汉王心中担忧,但知道谷雨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抬头望去,见树欲静而风不止,寒风间歇吹落树枝上的积雪纷纷扬扬,心中陡然发狠。 这件事必须做,眼下是最好的机会,他若错过,只怕会遗憾终生! 再说以父皇的精明,真要追查下去,只怕迟早会发现真相。到那时候,他就再也没有做皇帝的希望了。 做不了太子,做不了皇帝,做个汉王,此生何用? 一念及此,汉王才要传令下去。陡然间,他怔了下,谷雨的脸上也有了分异样。 前方暗处忽然一亮,有三个人一前两后向汉王走来。两个居后之人举着火把,照亮了为首那人的脸庞。 为首之人方面大耳,双眸炯炯,走路的样子有如钉子凿地般稳健中带分锐利。 汉王一见那人,素来冷酷的表情竟然带分惊骇。谷雨一望到那人和身后两人的服饰,脸色也变得惊惧起来。 风雪肃杀中,那人不急不缓地走来。有兵士本想拦阻,可是见到汉王不语,也不敢行动。那人到了汉王近前,拱手道:“铁奇正参见汉王。” 汉王的声音都哑了,许久才道:“铁大人来此何事?” 汉王当然认得铁奇正,此人身为三千的指挥使,素来神出鬼没,汉王从未想到,此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锦衣无情,五军锋冷,三千神机,鬼神也惊! 三千当然不是说寻常的三千人,而是大明最让人心寒的四大军事力量之一——三千营。 这营人马实为大明军中最剽悍的一支人马,因为营中每个人都是身经百战、骁勇善战。三千营的人马素来都是由天子直接调度,神秘莫测。汉王一直以为这些人还在北疆,不想他们的统领铁奇正突然到了江南。 汉王当然不会怕一个铁奇正,他怕的是铁奇正前来的内在深意。铁奇正来了,三千营自然也跟来了,三千营蓦地出现在这里,他竟然不知道。这是不是说,朱棣还有更多的事情没有让他朱高煦知晓? 正在汉王越想越心寒之际,听到铁奇正平静地道:“汉王,圣上请殿下前往一叙。” 汉王的心中剧颤,反问道:“父皇找我何事?” 铁奇正倒回答得干净利索:“不知道,臣只是奉旨行事。” 谷雨当然也看出事情有些不妙,便和汉王交换了个眼色。 三千营的突然出现,无疑是代表朱棣有了戒备,这戒备是用来对付东瀛、捧火会,还是针对汉王?他们要不要搏命?要不要继续进行逼宫之事? 两人读出了彼此眼中的犹豫,一时间亦陷入了为难之中。 叶雨荷拿着那木盒,心思百结,挣扎不休。这时云梦公主也看出不妥,唤了一声:“叶姐姐……” 那声呼唤将叶雨荷从困楚中蓦地唤醒,她霍然抬头望向朱棣,嘶声问道:“就算家父之死和你无关,可靖难之役,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你难道没有过错?” 她是在寻找必须出手的理由,因为她蓦地发现,再说下去,她或许就会失去了动手的勇气和信念。 人做事总得要个理由,只要这个理由可以说服自己,那就足够了。 朱棣在龙案后淡漠一笑:“你若是朕,该当如何?难道坐以待毙、静等屠戮、尽迂腐效忠?千古以来,这般迂腐,可有哪个有过好下场?当年赵国倒有顺民四十万,可是被白起一口气坑杀,事后都说白起的丰功伟绩,那四十万顺民的死活有谁放在心上?” 他说到这里,脸上现出少有的愤怒之意,想是事情虽过去许久,但每次提起,仍是愤愤难平。心中想到,方孝孺那等腐生,说朕不忠、篡位,可朕本想终老北疆,却被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人逼到了绝路,那时难道还有第二个选择吗? 他越想越是气愤,又道:“古圣人有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之视君如寇仇。’朱允炆视朕为寇仇,朕当然不把他看作天子。你可知朱允炆如何对朕,又是如何费尽心思地羞辱朕的两个儿子,逼朕造反?”说到这里,他怒拍桌案,激动得浑身发颤。心中酸涩,暗想煦儿只知道他的苦,可高炽为了朕,忍受了男人难以忍受的苦楚,又有谁知? 这些事情,群臣都知道犯忌,均不敢在朱棣面前提及,只有叶雨荷肆无忌惮,又揭开了朱棣往事的伤疤。 往事不堪,回首愤然。 云梦公主从未见过父皇如此失态,忍不住大惊,急忙向叶雨荷使眼色。 叶雨荷心中一阵茫然,却未望云梦公主。她也知道,靖难之前,朱高煦、朱高炽曾均成为朱允炆的阶下囚。她并不知道朱允炆是如何对待这兄弟俩的,也没有兴趣知道。但她明白,朱棣所言不差,斧钺加身,有懦弱送死,有愤然反抗,为求生反抗,朱棣做的无可厚非。 在帐中这盏茶的工夫,叶雨荷的观念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可她还是一定要出手,因此她只好又问了一句:“那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他们呢?你敢说不是滥杀无辜?”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后就立即出手,她不等朱棣回答。因为她怕听了朱棣的回答后,再也没有了出手的理由。 她的袖一挥,两颗泥丸击在地上,轰的一声响,烟雾弥漫。没有等泥丸击到地上,她就用手一拍,那看似坚硬的木盒倏然而裂——裂成十三块碎片。 叶雨荷的双手一错,那十三块碎片就拼成了一柄带着锋锐剑尖的木制长剑,剑尖因为有剧毒而泛着蓝光。 这不是她的手快,而是在于机关巧妙,那盒子并非真正的盒子,而是拼盘——忍术中集巧妙机关术于一身的大拼盘。 只要盒子碎裂,那大拼盘的各种零件瞬间就可化为长剑。如瑶明月考虑得亦是周到,早就想到了叶雨荷不可能带剑去见朱棣,因此给叶雨荷又准备了这样一把剑。 叶雨荷一剑在手,顿时就如变了个人一般,身形已如飞燕划空,冲到了朱棣的桌案之前,一剑刺出。 这时烟雾弥漫,叶雨荷发动时,早算准了和朱棣的距离与方位,虽亦被烟雾迷了眼,但她知道这一剑刺出,应该有八成的把握。 可一剑刺出,她一颗心却沉了下去。剑刺空了,前方竟然空空荡荡。 朱棣怎么能躲开她的必杀一剑? 叶雨荷不待多想,立即变剑,又连续刺出三剑。就听到左手处一声惊呼,云梦公主已冲到了她的面前。 云梦公主的思绪一片空白,从未想到,一向信任的叶姐姐竟然看起来和父皇有深仇大恨。烟雾起时,她立即知道不妙,那时候她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叶雨荷伤了父皇。 她飞扑而上时,并不知道叶雨荷正挥出了第四剑,剑尖已到了她的喉间! 朱棣御帐的轰隆响声很快传到了汉王的耳边。 汉王、谷雨微震,知道叶雨荷已经出手了。谷雨望着汉王,只待他发令。而汉王却看着铁奇正,心灰若死。 铁奇正根本动也未动,炯炯有神的双眸只是望着汉王。不但铁奇正未动,那声轰隆声响后,除了汉王的手下有些许骚动外,整个军营沉寂若死。 这实在是不正常。天子御营有变,为何所有人并不警醒,或许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朱棣早有吩咐和防备。 天虽寒冷,但是汉王头上的汗水却涔涔而下。他突然道:“父皇没有找太子议事吗?不如本王先找太子,再去见父皇。” 铁奇正道:“我忘了告诉汉王殿下,太子已连夜返回金陵,此刻已不在军营中了。” 汉王闻言神色苍白,只感觉一腔热血都已结冰,半晌才点头道:“好。” 他望了谷雨一眼,见到谷雨眼中惊骇欲绝的神色,不知为何,他的一颗心反倒平静得很。 他败了,败得干净彻底,未出招就败了。 虽然他还不知道秋分仍被挡在营外,但他已经不指望秋分的力量了。霜降见不到太子,并未及时回来通传情况,显然也出了问题。 他精心的算计眼下看起来,似乎不堪一击。唯一能够有勇气发动的好像是叶雨荷,但那又有什么用?只看轰隆声响后,军帐还是平静如水,汉王就已想到了结果。 可他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败,但这个问题显然是要等到以后再想了——如果他还有以后的话。 汉王想到这里,不再患得患失,又恢复了孤高冷傲的表情:“铁大人,是圣上吩咐你让本王去见驾的?” 铁奇正略有诧异,不知道汉王为何明知故问,道:“是。” 汉王振了振身上的飘雪道:“那本王若不去见呢?” 铁奇正微凛,半晌才道:“圣上未说。” 汉王眼中蓦地现出分决绝之意道:“那好,你去禀告父皇,说本王身子不适,不想再见他了。”说罢竟翻身上马,向营外行去。 谷雨见状,急忙上马跟随。汉王的兵士见状,有的上马跟随,有的犹豫不决。而汉王却很快地没入黑暗中,再也不见。 铁奇正立在雪中,脸上神色如旧,风雪难改,只是眼中已露出无奈和叹息之意。 叶雨荷在剑锋才及云梦公主喉间的时候,立即收剑。她虽要杀朱棣,但没有任何理由杀了云梦公主。她绝不是个滥杀之人。 剑才收,她就感觉到身上一紧,不由得骇然,她再次出剑,可剑才发出,就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竟然凌空而起。 她随即意识到是被丝网困住了,又被人凌空拉起,心中突然有种笼中困兽之感。她这才发现,原来朱棣身边就算只有两个护卫,她叶雨荷亦是无可奈何。那两个护卫的武功之高,是叶雨荷难以想象的。 烟雾渐渐散去,本来在朱棣身边的两个护卫现在手拎罗网,将叶雨荷提在半空中,显然是防止她进一步的举动。 叶雨荷人在网中,目光转动,见帐中不见了云梦公主,只有朱棣仍旧坐在龙案之后,如同未曾移动一般,不由得轻叹一声,闭上了双眸。 朱棣凝望着叶雨荷,眼中已露出了肃杀和失落之意:“叶雨荷,朕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但你实在让朕很是失望。” 叶雨荷沉默,望着的却不是朱棣。她只是回了一句话:“我对自己也很失望。”她失望的是虽然出手了,却终究挽不回秋长风的性命。 她那一刻知道自己必死,行刺天子之罪,岂是儿戏?可她并没有想到自己,只是想着,我终究是出了手,可如瑶明月会不会救秋长风呢? 朱棣望着叶雨荷很久,这才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叶雨荷终于望向了朱棣,半晌后才道:“我所行之事,和旁人无关。” 朱棣目光一凝,脸上陡然现出天子的威严。他点点头道:“好。叶雨荷以下犯上,按律当诛,推出营外,斩!” 雪已止,天地间苍茫的一片风雪人间。 叶雨荷跪在雪地上的时候,被五花大绑,神色平静如旧。可一个人在临死前,她的内心怎么会平静呢?她望着那苍茫的天,无尽的白,眼前浮现的只有那苍白的面孔。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营帐,也不知道怎么被绑住推出来,更没有去看身后刀斧手狰狞的面孔、雪亮的砍刀。 可她知道,自己的生命无多。 叶雨荷感觉到身后的砍刀扬起的时候,突然想到:“或许我死后,他也不懂我为何而死?”她哂然地笑笑,又想:“希望我死后,他不懂我因何而死。” 她带着矛盾的想法,静静地等待砍刀下落的时刻,不知为何,泪水突然流淌下来。她知道死囚临死前,本可以有个愿望的…… 她其实也有个愿望,就是想和秋长风见最后一面。可相见不如不见,天涯银河路远…… 才想到这里,就听到一人道:“刀下留人。” 那声音带分疲惫的喑哑,但冷静依旧。叶雨荷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一颗心陡然地燃了起来。霍然扭头望去,那一刻,她难以置信所听所看,只以为听到看到的都是幻觉。 秋长风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边不远处。他脸色苍白依旧,虽浑身是血,但平静如初,只是望着叶雨荷的那双眼中,却带着千言万语难言的情感。 叶雨荷一见那双眼,不知为何,立即知道他明白了一切,她一颗心剧烈地颤抖起来。可见到他一身是血,她的心颤中又忍不住地心痛。 秋长风为何会负伤?那一刻,她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生死,一颗心只系在秋长风的身上。 推着叶雨荷出营的不过是四个侍卫和一个刀斧手,他们见到秋长风出现,略带讶然。为首的那个人是羽林卫千户,叫做孔正。他倒也认得秋长风,便皱眉道:“秋千户,圣上有旨,叶雨荷行刺天子,罪大恶极,当斩在营前。不知秋千户何故阻拦?”孔正在说话间,示意刀斧手准备下手,只要砍了叶雨荷的脑袋,他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秋长风突然上前一步,那几个羽林卫察觉有异,立即横在秋长风的面前。孔正喝道:“秋千户,你做什么?” 秋长风突然一伸手,亮出张帖子道:“你们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孔正见那帖子色泽淡金,赫然是御赐驾帖,心中凛然,立即拱手道:“秋千户示驾帖何意?” 手持驾帖就如天子亲临。孔正见到秋长风竟持有驾帖,大为敬畏,说话也客气了许多。 秋长风道:“斩叶雨荷一事需从长计议……我这就带她去见天子。”他上前一步,看起来仍是不急不缓。孔正错愕,一时间难以定夺。 眼看秋长风就要越过了孔正等人,背后陡然有人喊道:“秋长风是叛逆,不能让秋长风劫走叶雨荷!” 孔正闻言一凛,锵啷一声拔出剑指向秋长风喝道:“秋千户且慢!”他虽不敢得罪驾帖,但总感觉事情蹊跷,又见营中奔出的人竟是孟贤及一干锦衣卫,知道事情不对,立即阻挡住秋长风。他身边手下见状,亦纷纷拔刀,将秋长风围在其中。 秋长风的身躯微震,但神色如旧。他止住脚步,缓缓回头望去。 孔正见秋长风如此镇定,一时间反倒弄不清究竟。他实在难以相信,心怀叵测之人竟能有如此镇静的表情。 秋长风回头望去,见到一干锦衣卫奔到近前,为首之人正是孟贤。姚三思也在其中,但看起来却是神色惘然、不明所以的样子。 秋长风皱了下眉头道:“不知孟兄所言何意?在下对圣上忠心耿耿,何来叛逆一说?” 孟贤的手按住刀柄如临大敌道:“秋长风,你莫要和本千户称兄道弟……你这种叛逆,本千户和你并无交情。你居心险恶,暗中勾结叶雨荷行刺天子,如今见叶雨荷的事情败露,竟意图劫走刺客,其心可诛!” 众人皆大惊失色。孔正等人心中凛然,盯着秋长风的举动。姚三思诧异莫名地喊道:“孟千户,你说什么?” 叶雨荷更是脸上变色,嗄声道:“你胡说!”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行刺不成,非但没有拯救秋长风,反倒把秋长风亦拖下了水。 孟贤一摆手,止住姚三思的质疑,望着秋长风冷笑道:“秋长风,你若乖乖束手就擒,说不定圣上宽仁,还能把你定到秋后处斩。你若敢反抗,我等就要将你诛杀当场!” 众人凛然,只有秋长风还能保持冷静,叹气道:“孟千户,我知道你平日对我不满,我不怪你。可我素来对圣上忠心赤胆、天日可鉴,不然何以有驾帖在手?我怎么会勾结别人行刺圣上?你污蔑我不要紧,可因此连累旁人对驾帖不尊,引火上身,实在是大大不该。” 孔正等人又是一怔,感觉秋长风说得大有道理,一时间对孟贤所言半信半疑。 孟贤见状怒极反笑道:“好你个秋长风,竟然反咬一口?”陡然手腕一翻,亮出一面令牌,同时抽刀在手,喝道:“秋长风实乃当年叛逆蓝玉之后,身上藏有蓝落花的锦瑟刀就是明证。纪指挥使手谕,秋长风若不反抗,即押往诏狱受审。若是反抗的话,当场格杀!” 话音落地,众人惊骇。 孔正见孟贤手中竟然真的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的手谕,心中一阵迷糊。一方手持驾帖,一方持有锦衣卫最高统领的手谕,两方孰是孰非,哪个可知? 叶雨荷更是震惊莫名,不知孟贤指责的是真是假。她那一刻反倒忘记了自身的生死,只是担忧秋长风如何应对这种局面。本想开口让秋长风莫要理她,可话到嘴边还是作罢。她知道,目前的一切早非她能左右,秋长风一个应对不好,就很可能和她一样的下场。 秋长风闻言,又皱了下眉头,叹气道:“孟千户,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谣言……” 孟贤截断喝道:“秋长风,今日就算你有如簧巧舌,也洗刷不了你叛逆的身份,你若真的认为无罪,可敢让姚三思搜一下腰带?你的罪证锦瑟刀一向是藏在腰间的。” 姚三思在一旁道:“孟千户,我们从未见过秋千户还有什么锦瑟刀的。”转向秋长风道:“秋千户,这件事恐怕是误会了,你让我搜搜如何?” 他从未见过秋长风的锦瑟刀,对秋长风亦是极为信任,眼看目前剑拔弩张,只想为秋长风分辩。 叶雨荷暗自叫苦。她当然知道秋长风还有另外一把刀,可从未想到那把刀还有这等秘密,而姚三思此举是好心办坏事。 秋长风皱眉不语。孟贤见状,哈哈笑道:“秋长风,你行事诡秘,背德离心,对唯一忠心的手下也是隐瞒身份,到如今作法自毙,还有何话可说?” 众人均露出狐疑之意,姚三思亦是神色错愕、心头一沉。 秋长风脸色白皙如雪,轻淡地道:“孟兄,我倒不是怕搜,而是怕搜不出,孟兄岂不是真的作法自毙?三思,你来搜吧。”他说话间就要敞开衣襟,孟贤见秋长风还如此沉着,几乎以为那锦瑟刀不在秋长风的身上。 姚三思大喜,就要上前…… 不想就在这时,陡然有清音发出,如雏凤清音,一刀如雾如烟般现在秋长风的手上。 刀一现即发,却是斩向了孔正。 孔正本是迟疑不决,见状大寒。他身为天子身边的侍卫,也是武功高强,在这紧急关头,一个倒翻纵出,只感觉到寒气擦面而过,知道生死一瞬,一颗心怦然大跳。 孟贤见状,喝道:“锦瑟刀!别让秋长风……”他见秋长风蓦地出刀,不惊反喜。他早对秋长风嫉妒非常,但一直找不到打击秋长风的方法。他无意中得知秋长风竟可能是叛逆蓝玉之后时,立即如获至宝,通知纪纲。纪纲让他见机行事,他当然要借机将秋长风打得万劫不复。他平日里见秋长风和叶雨荷走得甚近,得知叶雨荷行刺天子不遂,心中就认定秋长风为给蓝玉复仇,很可能早已与叶雨荷勾结,因此认定秋长风和叶雨荷之间必定关系密切。 他这般推测倒与占卜之法异路同归,竟算准了秋长风必来救叶雨荷。他本怕秋长风不出刀,那样的话,他还真不敢凭捕风捉影的事情杀了秋长风。可秋长风一出刀,无疑坐实了罪名,他这时就算杀了秋长风,也无过错。 孟贤知道秋长风的武功高强,他也知道要制住秋长风,就要从叶雨荷下手。因此,他就想让众人拦住秋长风,莫要让秋长风接近叶雨荷。 可话未说完,清音陡转,如绕梁而行,秋长风倏然就到了孟贤的眼前。 孟贤只感觉寒风倏锐,不想锦瑟刀一转,竟会杀到他的身前。刀到人到,秋长风的面孔蓦地近在咫尺,他不由得心胆巨寒,奋力倒退,一刀用力砍去,不想手腕一酸,单刀脱手不待飞天,就又到了他的脖间。 “住手。”秋长风一声低喝,众人望去,神色错愕,愣在当场。只见不知何时,秋长风已挥刀架在了孟贤的脖子上。 刀是孟贤的刀。 那锦瑟刀如梦如幻,早已不见了踪影,若不是方才清音犹在缠绕,众人几乎以为那刀不过是场梦幻罢了。 孟贤的周身俱冷,可汗珠子却从鼻尖渗出来,牙关也在打颤。他一直不服秋长风,只觉得秋长风不过是运气好,得到姚广孝赏识罢了。而秋长风的武功最多不过比他高出几分,哪里想到真的一交手,竟差得老大一截。 孔正却不收手,他刚才一倒跃而出,身形陡然一闪,就冲到了叶雨荷的身边。他已看出秋长风大有问题,亦知道制住叶雨荷才是关键。与此同时,刀斧手显然也看出了问题,砍刀下压,就要逼在叶雨荷的脖颈之上。 刀斧手虽不明究竟,但还是不敢有违驾帖,贸然杀了叶雨荷,他只想先控制住她再说。 不料想,电闪之间,叶雨荷陡然缩头后退,整个人竟撞在刀斧手怀中。那刀斧手的心中凛然,不待反应,就被叶雨荷一掌切在脉门上,反肘击在胸口,蓦地砍刀飞起,刀斧手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孔正见状,心中更寒,现在才发现叶雨荷身上的绳索不知何时已断裂开来。他立即出剑。 剑才发,手腕就酸。 叶雨荷手一拨,飞起的砍刀倒转而飞,刀柄撞在孔正的手腕上,孔正的长剑飞起落在了叶雨荷的手上。孔正未待再动,目眦欲裂。 此时,叶雨荷将长剑架在孔正的脖间。她击飞刀斧手、制住孔正,不过只在一念间。 局面陡转。 孔正这才醒悟,方才秋长风一刀非但逼退了他,还斩断了叶雨荷身上的绳索,那如梦一刀如此犀利。 叶雨荷一直关心秋长风的安危,一心想让秋长风莫要理她。她宁愿自己身死,也不想让秋长风因为她而泥足深陷。可当秋长风一刀挥出帮她解了绳索后,她心中陡然激荡,知道这时候多说无益,事到如今,只能和秋长风冲出去再说了。 秋长风出刀之时已知道不能善了。他制住了孟贤,也立即想到脱身之计。于是,他向众人喝道:“孟贤混淆是非,罪不可赦,然则和尔等无关……” 话未落地,就听一清脆的声音道:“秋长风,你做什么?” 众人一怔,扭头望过去,只见到苍茫的雪地中立着一点孤独的红——云梦公主不知何时竟也来到了营外。 云梦公主冲出军营,是因为知道叶雨荷要被斩首。她虽气愤叶雨荷行刺父皇,但总觉得叶雨荷罪不至死,因来不及求父皇收回成命,只想赶出来想先暂缓行刑。她见到秋长风也在场时心中微喜,不想后来惊变陡升,她忍不住质疑。 秋长风见云梦公主现身,忍不住又皱了下眉头道:“公主,这里事情极为复杂,容我以后再说……”说话间,他陡然脸色微变。 叶雨荷亦大叫道:“小心。”秋长风霍然大喝一声,一刀回斩…… 那一刀倏然而发,夹杂断喝,直如晴天霹雳、怒海狂涛,激起风雪如山,端是威力无比。众人一见,均是色变,不知秋长风因何发刀,亦不知这一刀,天底下有谁能够接住? 却不想一人如同从天而降,一掌轻描淡写地竟然让过刀锋,印在秋长风的背心上。 秋长风闷哼一声,身形如断线风筝般飞出,摔倒在地,随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吐在了苍白的雪上,煞是惊艳。 第二十章 不 见 惊变陡升,众人尚未反应之时,秋长风一刀回斩,一人竟迎锋而上,击飞了秋长风。 众人见状,心头大跳,实在难以相信天底下还有这般身手之人,居然能一招之间就将秋长风击败。 秋长风跌落,那人却不收手,纵身一跃就如云帆沧海般到了秋长风面前…… 孟贤脱离险境,心头狂喜,一见那人的身手举止,便高喊道:“郑大人在此,秋长风你还不认命?” 云梦公主见状,蓦地一阵心疼,疾声喊道:“住手!”这半晚的工夫,军营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根本无从反应,只以为其中必有误会,因此不想让秋长风命丧当场。 二人喊声交错时,那人已到了秋长风面前,五指一张,就要将秋长风拿下。 秋长风一路奔波,连番恶战,本来只是凭着无上的毅力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来救叶雨荷。此刻一口鲜血吐出,内毒外伤陡然发作,浑身疲惫欲死,看来动弹都难,他眼中也露出绝望之意,因为他已认出来人是谁…… 郑和!击伤他的人竟然是郑和! 如今大明天下,最深不可测的有两个人物,一个是姚广孝,另外一个就是郑和。姚广孝的神秘,在于没人能猜到姚广孝想什么,但郑和的神秘却在于没有人知道他还能做什么。 这天底下,几乎少有郑和不能做的事情。 郑和虽是个太监,但自从跟随朱棣以后,他就展现出了极为杰出的才能。他能航海、能外交、能领军、可治国。他精琴棋书画,懂天文地志,涉猎之广,就算朝廷的大学士杨士奇、杨荣那些人见到他,都是自愧三分,不敢在郑和面前矜口自夸。 可郑和又是个很低调的人,素来不以这方面才华自矜,这些年来只专注航海。郑和很少出手,但很多人都知道,郑和不但是个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当年郑和路过锡兰,被当地国主亚烈苦奈儿欺骗,遭重兵围困,郑和不但凭身边千余官兵攻下了锡兰的国都,甚至孤胆入宫,在重重埋伏下,轻易地拿下国主亚烈苦奈儿。 若非有惊天的胆量、惊人的身手,焉能如此? 如今郑和甫一出手,就扭转局面,击伤秋长风,果然艺高绝顶,不负盛名。可他不是去伏牛山剿灭倭寇了吗,怎么会在此出现? 所有人甚至来不及困惑,只感觉秋长风再难闪开郑和那如怒海雄鹰般的一抓…… 就在这时,哧的一声响,有道长长的电光划破苍穹,倏然向郑和击下。 众人一惊,蓦地发现那不是电光,而是剑光——剑是叶雨荷的剑。 叶雨荷出剑,叶雨荷竟然向郑和出剑! 这一剑如闪电横空、惊魂动魄。那剑虽不过是从孔正手中夺来的,远逊于纯钧,但此刻光华大盛,还胜过纯钧。 只因剑身中注入了使剑之人的热血激荡。 叶雨荷不管郑和多大的名头、多高的武功,只知道秋长风遇险——为她而遇险,若不是因为来救她,秋长风如何会陷入绝境?因此她必须出剑,她必须为秋长风抵挡危险,无论前方是火海,还是刀山。 这一剑的光辉,郑和似乎也不敢正撄其锋,本是挂云帆、济沧海般的身形蓦地一闪,如怒涛中的轻舟一样流离难定。 剑刺空。 可剑未刺老时,叶雨荷就已变剑,一刺五剑,如梅花五展。剑如梅、剑似雪,少了几分芳梅的洁白清香,却多了几分白雪的冷酷冰寒。 她也没想到自己能使出这般剑法,可她知道郑和的武功深不可测,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刺杀了郑和。 她只希望能拦郑和一拦,希望秋长风能借机逃遁。 这般锋芒,在场众人虽在旁侧,但也感觉到了杀气凛然。可郑和竟不再躲,他右手五指才一回缩,陡然探出,竟从那繁星点点中抓了过去。 只一抓,繁星尽灭。第二抓,就到了叶雨荷的喉间。众人看得心驰目眩,从未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利落高明的身手。郑和的第一抓,竟然扭断了叶雨荷的长剑剑尖,他出手之快,判断之准,出手之强悍,简直压过惊雷、快过闪电。 叶雨荷长剑锋锐陡失,只感觉寒气森然到了咽喉近处。临死关头,她不再反抗,只扭头向秋长风望去,只想再看他一眼。 雪停,风凝。叶雨荷甚至感觉到那五指的指甲就要划破她喉管时,那只手突然缩了回去。 众人一愣,才听到秋长风的喝声从风中虚弱地传来:“住手!” 郑和收手,雪中孤立,斜睨着秋长风,突然冷冷地道:“秋长风,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方才如怒海狂涛、势不可挡,但一收手,又恢复了平和之态,泯然众人。 郑和不得不收手。因为他已看到,秋长风的单刀就放在云梦公主的脖颈之处。他若一抓下去,只怕秋长风一刀也砍了下去。 叶雨荷为秋长风争取了片刻的时间,而秋长风利用这一闪即逝的时机做了一件事。他滚到了一旁,一刀制住了云梦公主。 秋长风一刀制住云梦公主,甚至不用发声,郑和就已发觉,因此住手。秋长风显然自知不敌,但他的判断神准不减,知道万物相生相克,而眼下唯一能克制住郑和的只有云梦公主的性命。 寒风吹舞,秋长风嘴角溢血,摇摇欲坠。 谁都看出来秋长风受伤极重,甚至寻常几个兵卫就能制住他。但众人投鼠忌器,根本不敢动手。 秋长风向叶雨荷招招手,叶雨荷心中百感交集,终于还是向秋长风走去。郑和不语,也没人出手拦阻叶雨荷。 叶雨荷缓缓走到了秋长风身边,竟不敢去看云梦公主。 云梦公主由始至终竟没有说一句话,可眼中的愤然失落之意谁都看得出来。她最信任的两个人竟然拿她做人质,让她怎么能不愤然失落?但她终究没有多说一句,或许她也无话可说。 秋长风这才回答郑和的问话:“郑大人,在下别无选择。” 郑和轻叹了一口气,凝望着秋长风道:“秋千户,我早知你的名字。” 秋长风似乎不知道郑和的言下之意,抿了一下还在流血的嘴唇,缓缓道:“在下也早听说过郑大人的身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郑和的神色平和依旧,但双眸中带分针芒般的锐利:“你从一个小小的校尉到了今天的位置,甚至能得上师的推荐、圣上的赏识,并不容易,很多人一生都难得到的机缘被你遇到,你应该珍惜的。” 秋长风涩然道:“我还有机会去珍惜吗?” 郑和斩钉截铁道:“有!” 众人一怔。孟贤听了更是错愕。局势瞬间百变,他根本不及反应的时候,结果已成,不过这正是孟贤所希望的。在孟贤看来,无论如何秋长风都没有回头路了,秋长风死也好、活也罢,总不能再骑在他的头上了。 劫持死囚、对抗锦衣卫、要挟公主、顶撞郑和、身为蓝玉后人,这些罪名无论哪个都可让秋长风翻不过身来。可郑和竟然说秋长风还有机会? 秋长风显然也未料到,错愕道:“我有机会?” 郑和缓缓点头道:“不错,你有。眼下只要你放了云梦公主,将叶雨荷交出来,我可保你不死。就算你身怀锦瑟刀、是蓝玉之子,我也可以查明真相,还你个公道。” 秋长风不等郑和说完就笑了起来,后来竟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郑和皱着眉,不解道:“你笑什么?” 秋长风不答,陡然顿住了笑声,切冰断雪般道:“做不到!” 郑和的脸色微变。众人望着秋长风,眼中均是露出惊诧之意。可他们显然不是惊奇秋长风拒绝郑和的建议,而是惊奇发生在秋长风身后的事情。 秋长风未动,但已感觉到有冰冷的剑刃抵在他的后脖颈处! 他身后只有一个叶雨荷,也只有叶雨荷才能在这种时候制住秋长风。可叶雨荷为何要这么做,她难道疯了,或者是怕秋长风背叛她,这才出剑? 秋长风身在剑刃之下,居然还能无动于衷,只是道:“你做什么?” 叶雨荷神色凄楚,缓缓道:“秋长风,你放了公主。我的事情,我自会处置。”她听了郑和的提议怦然心动。若能以她的一条性命换得秋长风的生机,她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因此她立即出剑,看似要挟秋长风,心中却已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秋长风神色如冰一样的冷:“你若喜欢,就斩下去好了。”他说得平静,可其中的决断之意让所有人动容。 就算是云梦公主,听到秋长风这般说也不由得脸色改变,眼中愤然之意也少了几分。 叶雨荷柔肠寸断、粉泪暗垂,心道,秋长风呀秋长风,我如何会斩下这剑?可我若不死,你重伤之下怎么会有机会?陡然间脑海中有闪电划过,心中蓦地涌起一个念头,脸色煞白。 秋长风又道:“你也不用想死。你死了,我难道能活吗?”他说得还是平平淡淡,但叶雨荷如何听不出其中的情深义重?她闻言内心激荡,几乎想扔了长剑,放声痛哭。 叶雨荷方才几乎打定主意,就想以自尽为秋长风争取机会。可到如今,她怎么能舍得下秋长风? 郑和见状,平和的脸上也带了分惋惜之意:“秋长风,你莫非真要执迷不悟?你的大好前程为了一女子而荒废,实在好笑。” 秋长风冷淡地道:“只因郑大人没有遇到这样的女子。” 众人一凛,均是脸色改变。郑和本是太监,秋长风这么说,无疑在揭郑和的短处。大家都以为郑和定会勃然大怒,不想郑和只是淡淡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秋长风站立久了,看起来脸色白里见灰,伤势只有更重:“我只求郑大人给在下两匹马,只要我等安然离去,自然放公主回来。” 孟贤忍不住叫道:“你这是做梦!” 郑和淡淡道:“他不是做梦。给他两匹马。”孟贤愕住,不敢质疑。郑和发话后不多时,就有人牵了两匹马前来。 秋长风在马缰绳到手后,精神微振。郑和神色惋惜道:“秋长风,你走吧。只可惜你今日一走,只怕日后都要陷入无穷无尽的通缉之中,你要想清楚了。” 秋长风冷哼一声,带着云梦公主上了马。叶雨荷见事情竟有转机,心中微喜,立即骑上另一匹马跟随秋长风离去。 孟贤、孔正等人虽想拦截,但见郑和并不发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秋长风、叶雨荷带着云梦公主离去。 姚三思望着秋长风离去,几次想要开口,终于强自忍住。 秋长风一走,孟贤故作焦急,孔正却是真的焦急,二人异口同声道:“郑大人,难道就这么放他走了?” 郑和望着暗处,眼中蓦地现出分锐利,喃喃道:“他逃不了的。” 孔正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即道:“郑大人,你担忧公主安危,放秋长风离去没错。可秋长风已是亡命之徒,会不会对公主不利?” 郑和沉默半晌才道:“秋长风是个聪明人。杀了云梦公主对他而言并没有好处,带着云梦公主更是个累赘。” 孟贤自以为是地道:“因此,大人断定秋长风很快就会放了公主,和叶雨荷逃亡?我们只要跟过去,等见到公主后,立即可再次追击秋长风,将他们拿下?”他表功后不敢掠美,又带着讨好的意味道:“郑大人神机妙算,小人佩服。” 孔正暗皱眉头,心道这不过是你自己的推测,怎么能算在郑大人的身上。你若是对纪纲这么说,只怕他先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了。 不料想,郑和竟然点头道:“不错,这是稳妥救回公主的唯一方法。孟贤,你立即带高手顺着雪地里的蹄印追击秋长风,务求将公主平安救回,擒拿秋长风、叶雨荷两个叛逆。” 孟贤又喜又忧,喜的是秋长风终成叛逆,而这个郑大人竟然知道他的名字、安排给他如斯重任,这事若是做成,他想不升官看来都难。忧的却是,这任务看起来并非那么好做,所幸的是他亲眼见到秋长风身受重伤,而剩下的叶雨荷毕竟是个女子,好对付很多,可郑和偏偏送给他们两匹马,让追踪徒增困难。 一想到这里,孟贤有些为难道:“可他们有马代步,只怕难以追上。” 郑和笑了笑:“他们虽有马,但绝跑不出二十里的。” 孟贤错愕,奇怪地道:“郑大人为何如此肯定?难道前方有埋伏?” 郑和摇摇头道:“方才我虽给了他们两匹马,但那两匹马都已用慢性麻针刺过。马儿跑十数里后麻药发作,不出二十里必定昏迷倒地。如果他们一路向西奔,妄想从海路逃遁,那里地势开阔,正是擒杀他们的好地方。” 孟贤又惊又喜,不想其中还有这般玄机,终于完全明白道:“原来大人用的是欲擒故纵之计。秋长风不知大人的妙计,一上马后必定催马狂奔,而他行了十数里,知道我等要追,为求马儿减负,必定放了公主。等他们再奔之时,不出多远,马儿就会倒下,秋长风重伤难行,叶雨荷孤掌难鸣,那才是我等搜寻擒杀他们的最好时机。大人一箭双雕,既能轻易救了公主,还能顺便擒下那叛逆,实在是高明得很。” 他一口气分析出这么多道理,一方面佩服郑和不动声色、运筹帷幄,一方面也感觉自己的睿智聪明亦与郑和相差不远。 郑和缓缓点头道:“你既然知晓分明,还不快带人手去追?” 孟贤精神一振道:“卑职遵命。”顿了下又道:“郑大人,秋长风若负隅顽抗呢?” 郑和冷冷回道:“只要公主平安,可对秋长风、叶雨荷当场格杀!” 孟贤精神一振,立即点了百余人手,翻身上马,向秋长风离去的方向追去。 郑和望着孟贤走远,随即对孔正吩咐道:“孔正,你立即飞鸽传书,传我命令,命招宝、蛟门一带的兵士扼守海路船只,严防秋长风从海路逃遁。” 孔正得令,迅速离去。郑和这才叹了口气,望着秋长风离去的方向,喃喃道:“秋长风,你想要逃走,并非容易的事情。” 秋长风不要说是逃,看起来走都有些困难。郑和那一掌,看似轻描淡写,却打得他内毒外伤尽发,他若非经过多年地狱般的磨炼,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倒在地上、长睡不起了。 侥幸他还要了两匹马,这才能喘上口气。才一上马,他果然如郑和、孟贤所料,纵马狂奔。 三人两骑,一路上沉默无声,只闻马蹄声激荡,如同踏在人的心口一般。 叶雨荷紧跟秋长风的坐骑,心思激荡。不久前,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和秋长风一路逃亡。以后呢,她一样想不到如何发展,他们难道一直逃下去? 逃命的日子,有相濡以沫、相依相偎,就算逃到天涯,叶雨荷也不在乎。她不在乎什么捕头,不在乎是否逃命,她一切都可以不在乎……可秋长风能逃到哪里? 秋长风中了青夜心,眼下算算,不过数十天的性命,就算他能逃得过郑和的追杀,又如何逃得过命运的安排。 一念及此,叶雨荷一阵惘然,全然不知路在何方。 陡然一声马嘶,惊醒了叶雨荷的沉思。见秋长风蓦地勒马,叶雨荷亦是止缰不前,意识到什么,看了云梦公主一眼,见她正在冷冷地望着自己,叶雨荷心中微愧,低下头去。 无论如何,云梦公主在其中,始终是最无辜的人。她叶雨荷利用了云梦公主的天真,怎能无愧? 秋长风脸色灰败,但还能用平静的声调道:“公主,今日之事……”似乎也不知道如何措辞,终于道:“你请回吧。” 云梦公主一言不发,翻身跳下马来,眼睛一直望着叶雨荷,其中竟带着说不出的愤恨之意,突然道:“秋长风,是她?” 她问得没头没尾,可秋长风却听懂了,点头道:“不错。”他知道云梦公主问的是叶雨荷是不是那块罗帕的主人。 云梦公主闻言一震,咬着红唇,只是死死地盯着叶雨荷道:“你早认识秋长风?” 叶雨荷无可回避,歉然道:“云梦,对不起。” 云梦公主陡然退后一步,嘶声喊道:“你不要说什么对不起,那只能让我更加恶心。叶雨荷,我恨你!”她说完这句后,霍然望向秋长风叫道:“秋长风,我本来觉得你是个英雄的!” 话毕,她再不看二人一眼,举步就向来路的方向跑去,片刻间就没入了黑暗中,再也看不见。 只有那寒风呜呜地从暗中吹来,如同哽咽。 秋长风、叶雨荷二人在马上望着云梦公主离去,一时无言。 云梦公主一路疾奔,不知跑了多久,脚下陡然一软,重重地摔在了雪地上。她蓦地失足,也不惊呼,反倒伏地痛哭起来。 积雪冰寒,可她全然没有觉得,相反,她心中始终有股怒火熊熊燃烧。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一夜之间,她本来觉得是英雄的秋长风挟持她逃命,她本来视如姐妹的叶雨荷利用她来刺杀父皇。英雄远非英雄,姐妹更非姐妹。 还有什么比幻象破灭、被信任之人出卖更加痛苦? 她本视他们是朋友姐妹,可他们当她是什么?棋子?傻子? 她很恨叶雨荷,可究竟恨叶雨荷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或许她觉得遭到了戏弄,或许她觉得委屈,或许她恨秋长风劫持了她,或者她也恨秋长风劫持她是为了叶雨荷…… 既然叶雨荷早认识秋长风,二人之间却故作冷漠,显然是在做戏——在她云梦公主面前做的一场戏。 她云梦公主傻傻地认为秋长风是痴心的人,傻傻地觉得叶雨荷还在帮她解决情感的困惑,更傻傻地认为叶雨荷说得不错,她只要用点心,就可以从秋长风心中抹去那少年时的倩影,取而代之。 但这些不过是谎言,是欺骗! 一想到这里,云梦公主怒火中烧、伤心不已,她很少有这么伤心愤怒的时候…… 就在这时,马蹄声响起,云梦公主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秋长风过来说对不起了,他应该知道对不起她的。她蓦然发现自己虽恨秋长风,可秋长风如果肯道歉,她还可以考虑原谅秋长风。 云梦公主抬头望去,她的脸上陡然现出失落之意,来的不是秋长风,而是孟贤。 郑和运筹帷幄的时候,孟贤已准备决胜千里。可他顺着马蹄印没有追出十里,就见到云梦公主在地上哭泣,心中大喜,慌忙跳下马道:“公主殿下,臣救援来迟,还请恕罪。” 他自以为这番话说得忠心赤胆、声情并茂,云梦公主伤心无助之下,肯定会感觉极为温暖。说不定云梦公主还会扑过来——扑到他孟贤强健的臂弯里,述说苦闷不堪的悲凉。 他甚至都准备好了臂弯。 云梦公主果然如孟贤所想,站起来,扑了过来……扬手就给了孟贤一记耳光,骂道:“你来做什么?” 她正哭得伤心,又哭得并没有尽兴,见来得又不是秋长风,大失所望,忍不住将一腔怒火发在孟贤身上。 孟贤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脸发热、心发寒、脑门冒汗,几乎忘记了自己来做什么。捂脸半晌,才忙道:“臣一方面来救公主,另外一方面来抓秋长风、叶雨荷两个叛逆……” 云梦公主一听别人提及这两个名字,心都是疼的。可突然又想,秋长风受了伤,这些人来追,不知他能不能逃得走? 孟贤并不知道眼前这名人质的心思十分古怪,讨好道:“秋长风竟敢挟持公主,实在大逆不道,臣定当鞠躬尽瘁,为公主殿下拿下这个叛逆,为公主出气。” 云梦公主心中一阵烦躁,自己也觉得自己想的一切很是奇怪,叫道:“好,你去吧。你抓不回他,自己抹脖子好了。” 孟贤吓了一跳,他只想鞠躬尽瘁,哪里想到还需死而后已?心道若不是因为你,我们早就找到秋长风了,何必这么奔波。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满,只感觉和云梦公主如鸡同鸭讲,暂时放下怜香惜玉的念头,吩咐手下,让他们护送云梦公主回去。而孟贤也不想再碰钉子,不敢多问多说,带着一帮人一窝蜂似的向秋长风逃走的方向追去。 云梦公主忘记了哭,只感觉寒风肃杀,浑身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那一刻的念头居然是,他千万别被孟贤追上。可转念又想,他绝对不能被抓,不然的话,必死无疑,可他若不被抓回来,只怕我今生再无可能见他一面了。 雪白如霜月,至此人千里。 一念及此,忍不住又是潸然泪下,心酸无名。 朱棣没有泪,他亦很少流泪。自从登基之后,他只在皇后过世时流过泪,听到姚广孝身死时有了那么几分的悲凉,见到儿子断手时鼻梁酸楚。 就算祭拜先祖的时候,他都只有伤感,而没有泪。 流泪本是软弱的象征,他不喜欢软弱…… 他是君王,因此要表现的像个君王;他是君王,因此做的要像个君王;他是君王,因此他开始不像本来的那个朱棣,回想起当年的朱棣,他都觉得如看雾中。苍天很公平,注定人总是这样,得到了什么,注定就要失去什么的。 他心中其实一直有个声音在喊,在父皇朱元璋面前喊——只有我,朱棣,才是真正可以继承你衣钵的人,朱允炆不是! 可他没有喊,他只是坐在龙案之后,任由灯火闪烁,望着那默默流泪的红烛——竭力毁灭自己,抵抗着黑暗的侵袭,等一点点地将自己燃尽后,终究还是被黑暗吞没。 红烛有泪本无情,这世上有太多这么好笑的事情。 他神色木然,无论谁一眼看到他,都能看出那就算世间绝妙画笔都不能描绘出的悲伤,可没有人看到。 帐中只有朱棣,木然地坐在龙案后,陪伴着孤独无情的红烛。 不知许久,帘帐挑动,有寒风一闪而止,一人静悄悄地立在了营帐内,除了红烛光芒闪动几下外,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都已经发生! 朱棣没有向来人望去。他知道,能这样进入他营帐的人不多,眼下看起来只剩下一个了。 “煦儿走了。”朱棣空寂地说道,不像想要得到回答一般。他说的是废话,他只是在述说着一件曾经发生的事情。可谁又知道他说这废话的同时,心口似刀割一样的痛? 铁奇正把朱高煦离去的消息告诉了朱棣。朱棣听完后,没有任何表情,谁都不能从他脸上看出半分内心所想。朱棣只让所有人都退出去,他想静一静。 这种时候,本没有人敢打扰他的,如果那人还敢进来,只说明那人明白他的心境。 来人是郑和。他进帐后,望着朱棣的孤寂,本是不起波澜的脸上终于带了分情感。他只是回道:“臣听说了。” “这么说,你猜的一切都是真的。”朱棣又道,他笑了笑,笑容中带着无尽的哀凉和落寞。不及郑和回答,朱棣继续道:“朕本来是不信的。” 郑和的脸上亦有分悲哀,他可以控制天下无双的舰队、对抗波涛诡异的怒海,但他却不能帮助朱棣处理朱棣心中涓涓流水般的情结。他感觉到歉然,在朋友兄弟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做不了什么,因此沉默无言。 他们之间早就不用说什么抱歉了。 朱棣望着那燃着、哭泣的烛火,眼神空洞地道:“可朕不会怪他……”顿了许久才道:“因为朕当年也这么想过,只是从来没有付诸实施。他知道朕怎么想的了,因此他还想搏一搏。只可惜,他虽像李世民,可朕却不是唐高祖……朕或许可以关起他的人,但无疑也是杀了他的心,朕一直不知道如何去做,只能让高煦自己选择。” 沉默许久,朱棣才悲哀地道:“他选择了不见我,走了。” 那个选择,因为太了解,也因为不理解……很多事情,远比一个选择要复杂得多。 郑和默默地听着,如同红烛静静地燃烧,只是多了声叹息。他终究道:“圣上,很多事情本是命中注定。”他虽是个纵横四海的智者,但说起命中注定的时候,神色间也带了分疲惫。 人往往不信命,只觉得可以挣扎抗命——甚至可逆天行事,就如朱高煦般。可朱高煦后来想想或许才发现,那亦是他的命。郑和想到这里的时候略带惘然。 朱棣沉默许久,终于点头道:“不错,注定的。强行更改亦是无济于事。可他终究是朕的儿子。他……还能去哪里呢?” 他那一刻,终于显出了苍老和无力。他的目光透过红烛、透过帐篷、透过黑暗,望着那黑暗中挣扎的人影。 那人影像是他的儿子朱高煦,又像他朱棣,也像天地漠视下的刍狗。 郑和缓缓道:“圣上,若臣所猜得不错,他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他离开这里,只因为他还有个希望。” 朱棣微震,像是听懂了郑和的意思,望向了北方,沉默许久道:“秋长风呢?” 郑和平静地回道:“他以云梦公主为人质,劫走了叶雨荷。臣正让孟贤等人去抓。” 朱棣闻言,居然没有暴怒,甚至没什么表情。他只是转头望向了烛火,烛火幻出一道朦朦胧胧的光芒,让人迷离难定。 不知许久,他才道:“传朕旨意,务必全力缉拿秋长风,不得有误。” 郑和只是回了两个字:“遵旨。”他虽说遵旨,但并不立即去办,似乎觉得有孟贤带兵去追秋长风,应该是十拿九稳的,因此不必小题大做。 朱棣居然也没有再催促,只是目光中已露出了森然之意。 二人沉默良久,营帐外有人道:“启禀圣上,臣有要事启奏。”见朱棣无意答复,郑和身形一闪就出了营帐。等再回帐时,脸上带了分古怪之意,说道:“圣上,秋长风不见了!” 第二十一章 追 捕 秋长风不见了。不但秋长风不见了,连叶雨荷都一同不见了。 消息是孟贤派人传回来的。而孟贤此刻正焦头烂额,虽算不上热锅上的蚂蚁,可也相差无几。 “不见”有几个意思,而孟贤传回的意思当然不是秋长风不想见他,而是秋长风竟奇异地消失了。 孟贤快马追踪,本来觉得捉拿秋长风一事已是十拿九稳,郑和派他前去,一方面是信任,一方面是给他功劳。他孟贤得不到纪指挥的赏识,能有郑大人的抬爱,当鞠躬尽瘁…… 因此送走公主后,孟贤顾不得去想死而后已,立即寻着马蹄印记追了下去。 陡然间发现地面上的雪亮如霜。孟贤微凛,抬头望上去才发现天现曙色,原来天要亮了。 好长的一个夜。 孟贤顾不得多加感慨,只是不想让秋长风见到今天升起的太阳。 小雪新晴,云薄欲破。以孟贤不懂天文地理的眼神来判断,也知道今天会是个晴天。晴天就会出太阳,太阳出来了薄雪就能融化了。 因此孟贤一定要在雪未融化之前找到秋长风,甚至杀了他。他恨秋长风,有太多的理由去恨,刻骨铭心地恨。 爱能刻骨,恨也一样。有些人甚至可把恨当作是一种事业、把恨当作人生寄托,如果不恨,他就认为活得十分的空虚,孟贤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孟贤正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就见到了前方的路上倒着两匹马。他精神一振,暗道郑和果真神机妙算,那两匹马儿中了慢性麻药,果然没有奔出二十里就倒在了地上。 可他随即心头一沉,一摆手,喝止住众人骑马上前。因为他眼神不差,看到倒地的只有两匹马,而秋长风和叶雨荷并不在那里。 这是意料中的事情,秋长风、叶雨荷发现马儿有异,肯定不会束手待毙,逃走是不二的选择。因此,孟贤一定要查找秋长风的脚印,他不想人多添乱,也认为秋长风受了重伤,绝对逃不了很远。 他在佩服自己想得周到时下马,只带着姚三思和另外两个手下向那马匹靠近。 姚三思在秋长风背叛逃走后一直保持沉默。这个爱问、爱推断、多少有些天真的人少有这样的沉默。 孟贤在追捕秋长风的时候,本有些犹豫要不要带姚三思前来,可最终还是决定将姚三思带在身边。带个蠢人在身边,通常都能显现出自己的聪明,在孟贤眼中,这是秋长风的一贯做法。他恨秋长风,但事事向秋长风看齐,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如秋长风一般,因此眼下更需要表现得大度一点。 孟贤走向两匹马儿的时候,心情还是愉快的,可那分愉快转眼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寒意。 他清晰地看到那两匹卧马的旁边,小雪如霜般铺在了地上,可附近并没有任何脚印。 孟贤一下有些懵了,终于有种出乎意料的惶惑。他立即喝令姚三思和那两个护卫去搜。不到片刻工夫,孟贤得到了确切的答案,方圆数十丈,竟没有任何人的脚印。 这是怎么回事?孟贤一时间打破头也想不明白。 姚三思望着那两匹倒地的马,突然道:“孟千户,秋千户……不见了,我感觉有两种可能。”就算秋长风已被当作叛逆,他对秋长风还是带着尊敬,因此称呼一时间改不过来。 孟贤心烦意乱,决定不耻下问,立即道:“什么可能?” “一种可能是他们飞走了。”姚三思犹豫道,“我以前听秋千户说过,鲁班曾造过一种木鸟,可带人飞天,三天三夜不落。” 孟贤像看木鸟一样地看着姚三思,只给了六个字的呵斥:“闭上你的鸟嘴!” 姚三思神色尴尬、欲言又止,再说不出第二个可能。 孟贤在气急败坏之下,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在自诩的大度和谨慎,立即喝令所有追兵以麻倒的两匹马为中心,扩大搜索范围,一发现有人的行踪立即回来禀告。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这些人已搜了里许的范围,可消息回传,无任何人的脚印。 孟贤大惊失色,几乎真的以为秋长风、叶雨荷是乘坐木鸟离去的,不然只要在地上行走,怎么可能不留下一点痕迹? 但乘木鸟飞走一说更是荒诞无稽! 在这之前,孟贤自知有了问题,就派人快马回去禀告郑和这里发生的异常。等搜寻后,半分线索也查不到。虽是天寒,可孟贤大汗淋漓,神色如丧考妣。他原地兜着圈子,望着那两匹昏死过去的马儿,几乎恨不得严刑拷打那马儿,逼问出秋长风、叶雨荷究竟去了哪里。 望见孟贤如此急切,姚三思终于又鼓起了勇气道:“孟千户,还有一种可能的……” 孟贤呵斥道:“秋长风绝不可能飞走……”他心中一动,就想下令剖开马肚子,看看秋长风是否藏身其中,但感觉自己这念头太过滑稽,弄不好会丢人现眼,只能作罢。 姚三思终于说道:“孟千户难道忘记青田的事情了吗?” 孟贤怎么听怎么刺耳,冷冷回道:“青田怎么了?秋长风欺上瞒下、作威作福,我到时候还要将他的罪名详细地向纪指挥使禀告呢。” 他延续了太祖时锦衣卫的风范,穷追猛打,看起来不但要将秋长风捕而杀之,甚至要挖到秋长风祖坟才甘心。 姚三思叹了口气道:“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当初,那些倭寇劫持云梦公主的时候,诡计多端,曾经……” 孟贤的脑海中蓦地有闪电划过。他想起当初的情形,失声道:“不错,秋长风和叶雨荷可能中途下马。” 当初青田时,倭寇飞马劫持云梦公主,秋长风、卫铁衣紧追不舍,但藏地九陷用金蝉脱壳之法,中途离去。若不是秋长风循云梦公主遗留下的沉香气息去追,差点就误入歧途。 想到这里,孟贤心中暗恨,不用问,秋长风、叶雨荷肯定亦是中途下马。 “秋长风为何弃马不用?”孟贤喃喃自语,想不明白。若是他的话,重伤之下当然是骑马,能跑多远跑多远,舍弃马匹步行,实在是不明智的举动。 姚三思心道,这其实和藏地九陷一样的计策,秋千户追人有一套,自然明白逃跑者躲避追兵的方法,看似不明智的举动,正能让追兵中计。 孟贤无暇再想下去,立即下令,所有人沿来路回搜路的两侧,一发现有异,立即回禀。 一路搜寻,范围加大,倒是颇费工夫,一直到了离发现云梦公主不远处,竟还没有任何发现。孟贤心中再次发毛,几乎又开始质疑自己的判断。 孟贤突然见到路边有处竹林,心中一动,立即想到当初在青田,藏地九陷就是借林而走。当初他路过的时候并未在意,这时亡羊补牢不知是晚还是不晚。他立即一挥手,命手下入林搜索痕迹。 就在这时,有马蹄声响,前方行来十数骑人马。孟贤见了,喝道:“哪里的人……”本想喝令这些人改道,可见到为首那人身着的服饰,心中微凛。 对方穿的都是天威卫的官服,来人竟是郑和的手下。 孟贤见状,马上拱手,换了客气的口吻道:“是郑大人派来的人吗?”他早派人通知郑和关于这里的情况,估计来人是协助的人手,不免心中颇不自在。 转念一想,秋长风狡猾多端,追他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情。若是走失了叛逆,不好交代,有郑和派人来垫背再好不过。他有福不想别人同享,有难倒想大伙儿一起担当。他这刻追秋长风不到,已开始盘算退路。 来骑为首的那人细眉细目,看起来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闻言只是挑了下眼皮,也不知听没听到孟贤的询问。他身边的一名侍卫回道:“天威卫指挥使沈密藏大人,奉郑大人命令,协助孟千户捉拿叛逆。” 回话的那个侍卫长了个娃娃脸,未语先笑,让人一看倒是心生亲近。 孟贤心中微凛,顾不得亲近那个侍卫,再望那个看似睡不醒的人,煞是惊诧,他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人竟然就是沈密藏。 他没见过沈密藏这个人,但听过这人的名字,也知道这人绝不简单。 郑和航海西洋,每次均带数百艘战舰,近三万的人手,其中有都指挥、指挥、千户、百户等各种军官,每人均要发挥重要的作用。 统领偌大的舰队,指挥这么多杰出的人手,当然绝非郑和一个人能够做到的。实际上,郑和也很少径直指挥。很多事情,郑和都是交给副手侯显去处理。 但郑和下西洋,虽是辉煌、显要,却也神秘难测,至今也没有人猜到朱棣让郑和如此做法的目的。 有人说朱棣要扬华夏国威,有人说朱棣要郑和搜寻朱允炆,有人说朱棣是要寻找当年被太祖击败的方国珍隐藏在海外的宝藏。当然,也有人说朱棣此举劳民伤财,不过是为了个面子而已。 朱棣未说目的,郑和亦不说,可这种行动无疑就带了极为神秘的色彩。 神秘的事情就需要神秘的人来处理,锦衣卫可说是无事不通,对朝野之事无事不管。但是,就算纪纲统领的锦衣卫,也只知道郑和手下有不少神秘的能人,可那些能人究竟是做什么的,纪纲也不知晓。 孟贤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两句话——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思似密藏。 这两句话说的就是郑和手下最神秘、有着神鬼莫测之能的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好像就是沈密藏。 听说这个沈密藏曾帮郑和处理了许多秘事。孟贤不曾想,郑和为了抓秋长风等人回去,竟然动用了沈密藏。 孟贤的态度益发恭敬,他不想显得无能,就抢先道:“沈大人,秋长风极为狡猾,竟然出乎郑大人所料,中途弃马,引人误入歧途。在下察觉后,立即回返,扩大搜寻范围,如今才到了这里,就碰到了大人。” 他这么一说,先把责任推了出去,倒深得纪纲如封似闭的传承。 沈密藏还是耷拉着眼皮,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是道:“停。”他声音低哑,到现在为止只说了一个字,简单得让孟贤瞠目结舌、不明所以。 那笑脸的侍卫解释道:“沈大人让你们暂停搜索,先全部退出林子。” 孟贤看到沈密藏要死不活的样子,心中来气,若不是畏惧此人极为神秘,又是郑和得力的手下,早就大声呵斥了。可眼珠一转,他终究还是忍气下令。不多时的工夫,他的手下全部退出了竹林,报告林中并无所获,亦无脚印。 孟贤闻言,更是错愕,说道:“沈大人,这一路回来并无收获,难道秋长风不是在这里下马走的?”他心道,秋长风若不是从这里走的,那只剩下从发现云梦公主的地方到这儿的里许距离了,那是沈密藏过来的地方,还要搜回去才行。 孟贤想到这里,忍不住挺直了腰板。他心道,自己没功劳也有苦劳。他才要建议,沈密藏已翻身下马,向竹林走去。 孟贤忍不住地喊道:“沈大人,那里搜过了。” 沈密藏如未听到,只是嗯了一声,踱步进了林子。他的十数名手下纷纷下马,呈扇形入林,排开搜查。 那笑脸侍卫并未跟去,只是解释道:“孟千户,我们已搜过来路,一无发现。” 孟贤啊了一声,大为吃惊。他心道,来路去路都无秋长风的行踪,难道说他真是飞走了不成?转念又有些恼怒,明白了那笑脸侍卫的意思,沈密藏这般举动,摆明了认为他们天威卫搜的没有问题,说他们锦衣卫没用,还要再搜一遍。 孟贤想到这里,心中满是不痛快,可终究不形于色。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可我们也没什么发现,只能希望沈大人另有高见了。” 那笑脸侍卫的笑容不减,也向竹林走去。孟贤讪讪跟着到了沈密藏身边,见到他正在抬头上望,忍不住也抬头望上去。 竹林疏密相间,虽有微雪覆盖,但苍翠之意更浓。抬头望上去,可见苍茫云天。 孟贤心想,难道这个沈大人觉得秋长风会藏在树上?可这里一眼就见到天了,怎么可能藏人? 见沈密藏还在看得出神,孟贤几乎以为这沈大人是游山玩水来了,忍不住问道:“沈大人看什么,难道认为秋长风是从这里飞到天上去了?嘿嘿。”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出来。陡然见到沈密藏睁眼望了他一眼,那目光直如电闪,心中蓦地发寒,竟再也笑不出来。 沈密藏不语,只是缓步穿竹林而过,很快到了竹林边上。那十数个手下也搜寻完毕,回转道:“大人,林中脚印错乱,难以有什么发现。” 沈密藏只是点点头,走出了林子,目光落在林子外的地上。他还是睡不醒的样子,但他看地上的时候,却有一种极为清醒的专注。 雪早就停了,给地上覆盖了一层面粉般的洁白。近处有些脚印,均是孟贤手下的脚印。那些人显然搜到这里,一无所获,这才回返,因为秋长风不可能路过这里而不留下脚印来,再搜也是没用。 不曾想,沈密藏偏偏好像觉得大有问题,又向前走了数丈,突然止步蹲下去,向地上望去。 孟贤紧跟在沈密藏的身边,见地上有些兔子、野鸡、飞鸟留下的爪印,忍不住又想笑,故意道:“沈大人,秋长风总不至于化身兔子逃跑吧?” 沈密藏眼皮都不抬起一下,只是轻淡地道:“痕迹。” 孟贤自从见到沈密藏后,一直感觉这人惜字如金,头一次听他说了两个字,倒有些受宠若惊。可他还是一无所得,便皱着眉道:“痕迹?”蓦地发现雪地上除了鸟兽的爪印外,还有一种奇怪的痕迹。 那痕迹有如一道月牙——月牙直径也不过两寸,甚至可以透过月牙见到下面褐色的泥土。 这是什么动物的痕迹?孟贤大惑不解。 那笑脸的侍卫早就上前,突然拿出一把小刷子轻轻地扫去痕迹上的浅雪。孟贤这才发现那痕迹极深,透过浅雪,甚至在泥土地上留下了一道痕迹。 那笑脸侍卫低声道:“沈大人,看来你料得不错。” 沈密藏缓缓起身,轻轻叹了口气,望向远方道:“追!”他带的那些手下闻令,立即牵马前来。孟贤还是一头雾水,诧异道:“往哪里追?” 那笑脸侍卫解释道:“秋长风、叶雨荷肯定是顺着这条路走的。”他策马前行,孟贤虽不理解,但也只好跟着他们前行,终于留意到那月牙似的痕迹夹杂在鸟兽痕迹中,看似不明显,但一路蔓延过去,颇为怪异,而那笑脸侍卫正是沿着那痕迹追踪。 到了约半里外,那笑脸侍卫突然欢呼道:“在这里了。” 众人上前,只见雪地上清晰地印着两双脚印,其中一双脚印纤细,另外一双脚印赫然是锦衣卫所穿的鞋子留下的痕迹。就连孟贤见到,都知道这肯定是叶雨荷和秋长风留下的脚印,忍不住诧异莫名。 脚印蓦地凭空出现,煞是诡异。孟贤正沉思时,姚三思已道:“难道秋……长风入了林子后,削竹代步,踩高跷般出了林子?到这里才下了竹子?” 孟贤恍然大悟,立即道:“不错,这人极为狡猾。估计是路过竹林时,放马离去,他们却飞身上了竹林,用刀砍了竹子代步走出林子,这才留下月牙般的痕迹,却不留脚印。” 他这才想到沈密藏方才在看什么,沈密藏抬头望天的时候,肯定发现了竹林中的竹子有被新削的痕迹,这才出来寻找竹子留下的痕迹。 秋长风削竹代步不留脚印,显然是知道追兵迟早会搜回来,因此故作谜团。若遇到寻常的搜索,肯定会忽略这种痕迹。事实也是如此,锦衣卫搜了一遍,根本就没有留意到这些细微之处,若非沈密藏亲至,只怕孟贤真的以为秋长风飞到天上去了。 事情揭穿后虽看似平淡,但是若不经沈密藏看出,孟贤只怕一辈子都想不明白。 一想到这里,孟贤又气又恨还带分羞恼。他气秋长风端是狡猾,让他大跌面子。恨的却是沈密藏故作神秘,竟不告诉他真相,害得他一直在出丑。羞恼的却是,看似蠢笨如牛的姚三思都比他聪明一些。 可恨归恨,孟贤忍住气愤,益发谦恭道:“秋长风虽狡猾,但还是逃不过沈大人的法眼。他这时落地,看脚印凌乱,显然伤势不轻,绝逃不了多远。” 沈密藏话不多说,甚至连头都懒得点了,只是眼神示意。他的手下立即策马前行,追踪脚印而奔,瞬间激起一地雪尘。 这些人搜查仔细、追如疾风,端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孟贤见了,也不由得心中凛然,暗想大明七十二卫中,多有强悍之辈,但这天威卫的人看起来,竟丝毫不逊于久在北疆作战的三千营。 天已明,雪更淡,欲化身于泥。众人顺着秋长风留下的足迹策马狂奔,不多时又见一小丘,那足迹近小丘时一转,竟又进了一片林子。 沈密藏虽看似没有睡醒,但追踪时一直身在最前,见状只是摆摆手。手下十数骑倏然勒马,如以臂使指,动作利落。 孟贤也忙勒马,问道:“沈大人,怎么了?”他抬眼处,见到林中有三间木屋,像是樵夫猎户所住,而秋长风、叶雨荷的脚印正向那木屋蜿蜒而去。 木屋前,赫然有个老者,正在弯腰扫着地上的薄雪,不时咳嗽两声。他听到马蹄声,抬头望过来,蓦地见到这么多官兵前来,好像骇得动弹不得,雪也忘记扫了。可能是太过吃惊,他忍不住剧烈咳起来,整个身子抽搐得如风箱一般。 沈密藏仍对孟贤的问话置之不理,只是下马进了林子,向木屋前那老者行去。 他看似双目难睁,但在行进过程中,早将竹林内外看了个透彻。林靠溪水,木屋简陋,前方用枯藤松木围起了一个小小庭院,木屋外的板壁上挂着锐利的斧头和猎户用的弓箭。三间木屋,一间住人,一间堆放杂货,另外一间很小的是个厨房,搭着简易的锅灶,锅灶已开始冒烟。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都是樵夫猎户这种人住的地方。老者年迈、头发花白、眼神浑浊,岁月无情的刻痕尽在那老者身上展现。见沈密藏走过来,那老者略带惊疑地看着,神色不安。木屋中,隐约也有一两声咳嗽,似乎有病人在内。 沈密藏缓步走到那老者面前,嘴角突然泛起了笑。他一直是一副慵懒懈怠的样子,但这一笑,却是极为善意和暖。 那老者放松下来,哑声问道:“官家要做什么?”老者说的一口地道的闽南话,有些难懂。 沈密藏挥挥手,那笑脸的侍卫立即道:“大人问你,有一男一女路过,你看到没有?” 孟贤这才发现沈密藏倒不是对他冷傲,而是对谁都一样的态度,此人似乎很少说话,想说的话,多半是由那笑脸侍卫传达。心中冷笑,暗想若是沈密藏去见天子,不知道还会不会这般惜字如金?他这时由主角变成了配角,做事也不算来劲,内心虽还希望抓到秋长风,却不希望沈密藏这么快找到秋长风。若论此刻孟贤心思之复杂,恐怕连女人也要自叹不如。 那老者略带讶然,迟疑道:“看到了。” 孟贤乍闻有了秋长风的消息,对沈密藏的不满退居其次,惊喜地叫道:“他们人呢?” 那老者一哆嗦,差点跌坐在地:“走了。” 孟贤怒道:“那是朝廷钦犯,你敢放走他们?” 那老者骇然,忍不住又是剧烈地咳,一边咳一边道:“官……官……家,老汉我……” 沈密藏皱了下眉头,目光落在了院落中的车辙前,那笑脸的侍卫见了,立即问道:“他们怎么走的?” 那老者又咳嗽了半晌,支吾道:“老汉看他们不像是坏人……” 孟贤怒道:“好人坏人的,字刻在脸上吗?问你话你就说,啰啰唆唆,这么多废话。” 那老者又是骇异的神色,吓得反倒说不出话来。 沈密藏突然看了眼孟贤,伸手向木屋一指。 孟贤不懂,只能问:“沈大人……你的意思是?”心中暗骂,一个老的和话痨一样,废话连篇;一个偏偏和哑巴一样,开口比下蛋还费力,鬼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那笑脸侍卫道:“沈大人的意思是,请孟千户搜一下这几间木屋,看是否有叛逆藏着,但不要打扰木房中的病人。” 孟贤暗骂,心道秋长风不是傻子,怎么还会藏在这里。那老汉不是说了,秋长风已经走了,还搜什么?他心中虽有不满,但不得不奉命行事,才向木屋走去,就听那老者道:“我那老伴肺痨多年,求官人……莫要吓她。” 孟贤的心头一沉,捏着鼻子走进去,闻到木屋中散发着浓浓的药味,有个小火炉上,正在煎着药。桌椅简陋,一张木床上躺着个老妇,头发花白,神色枯槁,盖着厚厚的被子,还在不停地咳。 孟贤的心中厌恶,见房间内一目了然,吩咐姚三思道:“你去看看那妇人有问题没有。”说话间,他扭头透过窗子看向窗外。 那老汉正和沈密藏说道:“来的那两人,男的好像有病,给老汉两锭银子,说买下老汉的牛车去看病。老汉我以前打猎为生,现在老了,有时砍柴,有时打些山鸡野兔什么的……那老牛跟了老汉许多年,要运柴到市集去,当然舍不得卖……” 老汉絮絮叨叨,好像一辈子没和人说过话一般,主次不分。 沈密藏微皱了下眉头,那笑脸的侍卫见状,截断道:“可你心好,知道他们要求医,还是将牛车给了他们用?” 老汉连连点头,一副感慨的神色:“老汉就是这样的人……” 那笑脸侍卫不管那老汉是什么人,打断道:“然后那男女就赶着牛车走了?他们会去哪里?” 那老汉诧异地道:“还能去哪里,当然是去前面的鸣鹤集求医了,那里有个大夫姓李,三代行医,能治百病……我老伴儿的病就是他开的方子……你别说,还真管用……” 孟贤从木屋中出来,不理会那老汉的啰唆,急道:“沈大人,不用问了,秋长风他们坐牛车逃了,我们现在追还来得及。”陡然见林子泛着淡金的光辉,孟贤才注意到日头升起,凛然道:“秋长风现在的目的很明显,就是想先混入市集,躲避追踪,等雪一融,我们再找他就更加艰难了。这里搜过了,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沈密藏难得地点点头,翻身上马,领着众人沿车辙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老汉又咳了几声,望着沈密藏等人远去,又扫了会儿雪,这才佝偻着回到木屋,忍不住又咳起来。 那木床上的老妇关切地道:“你……”她本是病怏怏的样子,但手一撑,竟要坐起。 那老汉一把握住老妇的手,摇摇头。他本是极多话的人,但进了木屋后,就好像换了个人一般。他叹了口气,从火炉上取下煎好的药,缓慢地倒了一碗。 那老妇看着老汉,虽不坚持起身,但目光中的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那老汉端着那药碗,嘴角带分涩然的笑。他没有将药碗交给那老妇,反倒自己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剧烈地咳…… 孟贤心急如焚,暗想秋长风真的是诡计多端,一路上故布迷阵,显然是想先到人多的地方隐藏行踪。 如今这般追踪都找不到秋长风,等到他藏身市井,要寻他定会百倍的艰难。他一念及此,便奋力鞭马前行。沈密藏似乎也知道情形紧迫,亦是马快如风,只是策马时,还会留意车辙旁的地形,提防秋长风故伎重施。 众人策马狂追,一口气追出近十里地。孟贤一直望着前方,突然见有辆装满干柴的牛车正向前行进,不由得大喜,不待沈密藏吩咐,呼哨一声,带领手下将那牛车团团包围,喝道:“秋长风,你还不束手就擒!” 他在呼喝声中绕到牛车前,见到赶车的是个老者,不由得一怔,喝道:“搜。”看车辙痕迹,这当然就是秋长风赶的那辆牛车,秋长风、叶雨荷没有赶车,显然就是藏身在柴火之下。 一帮手下立即拔出兵刃,挑动柴火。等柴火散落一地时才发现,还是一无所获! 那赶牛车的老者见一帮官兵冲过来,早就吓得要躲开道路。见这帮官兵突然对他的柴火很感兴趣,更是错愕。他见到官兵在拆牛车,才忍不住地喊道:“官老爷,你们做什么?” 孟贤见到牛车上就算有个臭虫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可秋长风竟然还没有出现。他呆在那里,一时间又没了主意。 沈密藏似乎也有分错愕,策马到了那老汉的面前,皱眉凝望,像在思索什么。 笑脸的侍卫立即问道:“老汉,你有没有在这条路上看到过一男一女?” 那老汉摇头道:“哪里有什么男女。这天气,除了老汉去市集卖柴外,怎么会有人出来?” 笑脸侍卫的笑容有些僵硬,忍不住道:“这牛车是你的?” 那老汉胡子一撅,瞪着眼睛道:“当然是老汉的,难道还是你的?朗朗乾坤,你们怎么就拆了老汉的牛车?就算是官兵,也总得讲个王法吧?” 笑脸侍卫也有些笑不出来了,说道:“你这牛车从哪里来……”见老汉愤愤然的样子,知其误会,立即改口道:“你住在哪里?” 那老汉虽是愤怒,但见这么多官兵,毕竟不敢造次,讪然道:“老汉当然是赶车从家里来,我家在路的那头一处林子里,打猎卖柴为生,这总不犯法吧?” 笑脸侍卫大是错愕,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按理说秋长风坐牛车逃命,他们顺着车辙追踪,绝不可能有追错的道理,怎么秋长风、叶雨荷蓦地消失不见。心思飞转,试探问道:“你住的家中,可有个老伴?” 老汉神色突变黯然:“过世几个月了。”奇怪地道:“官人问这些做什么?” 沈密藏一直沉默不语,只是眉心皱了起来,闻言脸色一变,说道:“回!” 笑脸侍卫闻言,却不能明白沈密藏的心意,立即问道:“大人,怎么了?” 沈密藏微有急虑,说道:“带他一起。”他话才出口,就已拨马回转,向来路奔去。沈密藏说的那个他,自然就是老汉,笑脸侍卫虽然不解,还是绝对服从沈密藏的吩咐,带那老汉连同老牛回返。 那老汉虽是不愿,可怎敢违背?等众人再赶回原来那林中的木屋,见沈密藏立在木屋前,神色萧索。 木屋的炉灶虽还冒着烟,但木屋中的年老夫妇已然不见了。 孟贤一直感觉,自己不但被秋长风牵着鼻子转,还在被沈密藏戏弄。他搞不懂沈密藏来回奔波是为哪般,忍不住质问道:“沈大人,究竟怎么了。方才在这木屋的老汉,难道是在骗我们?”到如今,这好像是唯一的解释,但又解释不通,老汉为何要骗官兵?秋长风呢?难道根本没有来过这里? 难道那对男女的脚印根本不是秋长风和叶雨荷的? 孟贤越想越是头大,只感觉所有一切如同糨糊一样在脑袋里来回搅拌。 沈密藏还是沉默依旧,只是睡不醒的眼中,带了几分难解的光芒。他回头望向那赶牛车的老汉,问道:“这是你家?” 那老汉被官兵赶来,已是气喘咻咻,闻言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气愤地道:“当然是我家,难道是你家?” 孟贤感觉脑海轰隆又响,心道这若是这个老汉家,那么方才那老汉和老妇是怎么回事?为何那老汉夫妇如今都不见了? 沈密藏轻轻叹口气,突然望向孟贤道:“你认识秋长风?”这是他见到孟贤后,说得字最多的一句话。 孟贤怔住了,不解地道:“当然认识,他化作灰,我也认得他!” 沈密藏突然笑了,笑得很是讥诮:“是吗?”他说完后,再不发一言,立在那里,也不知道想着什么。 孟贤憋着一肚子气,才要再问,那笑脸侍卫突然道:“秋长风并没有化作灰……他方才就在孟千户的面前。” 孟贤诧异道:“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他话一出口,陡然愣住,半晌才失声道:“难道说……那对年老的夫妇就是秋长风和叶雨荷?” 第二十二章 出 手 日头早上升起,撒下金光万道。 南方的雪儿,很多时候薄得如同情人间的眼波,时而冰,倏尔融。那看似沸沸扬扬的雪儿,被日头一照,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只润了地上泥土的皮儿。 孟贤望见一夜的苍白尽归翠绿时,心中有些发凉。 那对年老的夫妇竟是秋长风和叶雨荷乔装改扮的?这怎么可能?这好像也是唯一的可能! 秋长风恁大胆子,竟然乔装改扮,非但没有逃避,反倒迎上来说话。孟贤当时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沉默寡言的秋长风竟也能啰啰唆唆。 那老汉讲闽南语,老迈不堪、皮皱手趼,浑身上下完全充满了乡土之气,哪里和秋长风有半点相同? 秋长风化成灰孟贤还认得,但秋长风化了妆,他反倒认不出来了。 孟贤这才知道沈密藏笑容的意思,忍不住老脸发热、内心发狠,暗想道,你沈密藏莫要讥笑我,你不也被秋长风耍得团团转,和他面对面交谈半晌,还是认不出来? 世上智者未卜先知,聪明人事中已知,愚者事后才知,却还有人事后都不知。 孟贤是事后才知,可姚三思看起来事后也不知,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笑脸侍卫叹口气道:“听说秋长风极具机心,我们还是小瞧他了。秋长风显然知道重伤之下,若是被我们察觉行踪,绝跑不了太远,他到了这里,正遇见木屋的老汉赶着牛车去市集卖柴,因此他不急于逃命,见这里有农家衣物,反倒和叶雨荷乔装成夫妇,撒了谎蒙骗我们。” 孟贤冷哼一声,本想说秋长风这计策也没什么,可终究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姚三思终于明白了什么:“原来那老汉夫妇就是秋长风和叶雨荷乔装改扮的!”见孟贤望白痴一样地望着他,姚三思搔搔头道:“可那老汉完全不像呀,他会讲闽南话、会乔装,我还真不知道秋长风有这种本事呢。孟千户,你也不知道,是不是?” 孟贤感觉脸上火辣,又是闷哼一声,说道:“全是废话。不过秋长风虽千变万化,还不是让沈大人看穿了破绽?”他明里赞扬,暗地里却是在推卸责任,暗想老子看不出的,沈密藏也是看不出,大伙是半斤八两罢了。 姚三思不解道:“是呀,他虽乔装一时,但不能乔装一世,他若是径直用那老汉的牛车逃命,不是更争得先机吗?” 那笑脸侍卫感慨道:“这就是秋长风与众不同之处,他知道逃到鹤鸣集后,形势反倒更加不利。因为他是陌生面孔,很容易引起百姓注意而泄露行踪。他一直在等雪消融,这才从荒野僻道逃走,这种情形对他无疑更是有利。” 孟贤看了一眼林外,只见四野茫茫,无奈道:“那现在……怎么办?” 地形本对秋长风极为不利,但他还是扭转了形势。到如今,要追捕秋长风,无疑要花百倍的气力。 沈密藏翻身上马,只是说了两个字:“付账。” 孟贤一直都以姓孟为自豪,自诩有孟子之贤德睿智,可就算孟子在世,只怕一时间也不明白沈密藏这两个字的意思。孟贤更是不解,诧异道:“什么付账?” 笑脸侍卫倒是明白了沈密藏的意思,微笑道:“沈大人的意思是,既然秋长风用诡计逃了,后悔无益,只能继续追踪。” 孟贤迷惑道:“怎么追?”他一直感觉是被人牵着走,有说不出的抑郁,见笑脸侍卫不答,又困惑道:“这又和付账有什么关系?” 笑脸侍卫道:“方才孟千户无故拆了百姓的牛车,这事儿若传出去,人家都会说锦衣卫横行霸道,难免对天子名声不好。沈大人为孟千户着想,提醒孟大人要赔这老汉的损失罢了。” 见孟贤脸都有些发绿,笑脸侍卫又补了一句:“那牛车是孟千户命人拆的,当然要孟千户付账,你说是不是?”说罢上马,紧随沈密藏继续搜去。 孟贤咬咬牙,终于还是掏出锭银子丢给那老汉,翻身上马,一挥手,命众人随沈密藏离去。 那老汉不曾想还能得到赔偿,愤懑稍减,忍不住迭声感谢。他谢了许久,抬头见沈密藏等人早走得不见踪影了,这才叹了口气,回望七零八落的牛车,随手操起墙上挂着的斧头对着牛车敲敲打打。 修理完牛车,老汉稍事休息,又取了弓箭出门狩猎。等到午后时,竟还拎着只山鸡回来了。 那老汉的一举一动,看起来实在再正常不过。 他早上赶牛车出门卖柴,被秋长风无意看到,秋长风借他的房子掩饰,骗过了沈密藏等人,这才惹起他生命的波澜。到如今,波澜已平,他也没什么损失,自然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迹上。 老者将那山鸡开膛破腹,用林前的溪水洗干净后带了回来,走到炉灶前放好,又取了柴火枯草过来,慢慢地坐在炉灶前,伸了个懒腰,又叹了口气。 在谁都以为他要准备做饭的时候,他却面对着炉灶突然说道:“我刚才趁打猎的光景看了看周围,他们都走了,没有在附近留人。” 老汉望着炉灶,竟像在和炉灶说话一样。难道说他老年寂寞,只想随便说说话?就算是面对一个没有生命的炉灶? 炉灶还是炉灶,它只能静静地听着。片刻后,老汉拿起了炉灶上的锅,手不知在炉膛哪个地方动了几下,炉灶后砖夹的一面划开个黑洞。 那黑洞森森,内里竟还有不小的空间。 这不过是个寻常樵子猎户的炉灶,其中恁地还有这么精巧的机关? 机关开启后,一个人灵巧地闪身而出,正是孟贤在木屋中见到的生病老妇,可那老妇身手活络,显然绝非是个垂暮老者。 老妇一跃出炉灶,立即伸手从炉灶内又拉出个老者。那老者一出炉灶,就用手掩着嘴不停地咳,等手放下时紧握成拳,本来沧桑的面容上竟然有分红赤的热。 那老妇见状,急问:“你怎么样了?”她泪盈双眼,眼中不但有着极深的关切,还有着天涯永伴的相濡以沫。 那老妇当然就是叶雨荷,那老者不用问,正是秋长风。 沈密藏、孟贤等人这次没有猜错,秋长风的确胆大包天,竟然敢乔装了和他们面对面地说话,从而躲开了他们的追击。但他们还是猜错了一点,秋长风并没有逃,他一直还留在原地。 这实在要有惊天的胆量。 沈密藏显然也没有料到这点,他当然更料不到,一个寻常的猎户樵夫的炉灶中,还有这么精巧的机关。 秋长风不语,只是紧紧地握着拳,身形摇晃下,靠着炉灶站着,说道:“没事。” 叶雨荷陡然伸手,一把抓住了秋长风的手,看到有紫色的血迹从掌缝中流出,不由得哀伤欲绝道:“你吐了血?” 秋长风本中了青夜心,一夜苦战还能支撑,但最要命的是中了郑和那一掌。 那一掌看似轻描淡写,但秋长风中掌后,人已完全变成两样。一路奔波,中途弃马、以竹代步、乔装打扮、隐身炉灶,所有的一切看起来游刃有余,但实在耗费了秋长风太多的心机。 躲在炉灶下的时候,叶雨荷处身无边的黑暗中,只以为是做了一场梦。秋长风却一直一声不吭,只怕被外边的沈密藏听见。见到秋长风这时咳得撕心裂肺,叶雨荷心如刀绞,只有这时候她才明白秋长风那时是忍得何等艰辛和痛苦。 秋长风竟然还笑得出来,只是笑也似乎牵动了伤势,让他眼角跳动不休:“我……没事。” 叶雨荷眼含泪水,紧紧地握着秋长风的手,悲声道:“你……”她想问,为何你到现在还瞒我?为何到现在,还是你在安慰我?我不过是当年给了你微不足道的一点关怀,但你还给我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可她终究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用颤抖的手轻轻地为秋长风擦去嘴角那点血迹,哑声道:“我们去看大夫,好不好?”她不敢求苍天给予什么,因为苍天给了她一个秋长风,让她足慰此生。但她还有一丝贪心,想求苍天再给她一个奇迹,让秋长风少受些痛楚。 她的提议并不好,因为现在只要他们一露头,就会遭到官兵的缉拿,可她还能有什么提议?她不怕死,如果迟早都要死,为何要让秋长风死得那么痛苦? 秋长风望着她那凄婉欲绝的面容,咳嗽中还忍不住地笑:“我自己不就是个大夫?” 叶雨荷泪下。 那老汉忍不住也用衣襟擦了下眼角,嘶哑地道:“长风……接下来你要怎么做?”他本来想问为什么的,可无论为了什么,他显然都会支持秋长风。 秋长风喘息了一口气,对叶雨荷道:“还忘记给你介绍了,这是我的……老爹。” 叶雨荷略带诧异,她也一直奇怪这老汉为什么会帮助他们,不想这老汉竟然和秋长风是亲人,秋长风不是孤儿吗? 看出了叶雨荷的困惑,秋长风解释道:“我早就习惯这么称呼他了。当初我流浪,遇到你后不久,他收留了我……” 那老汉轻叹了一口气道:“没想到你还会有再流浪的时候。”他说得唏嘘感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了叶雨荷一眼,终于没有再说下去。 叶雨荷只感觉这之中定有曲折离奇的事情发生,也知道这个老汉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因为老汉至少对沈密藏撒了谎,而且面对那些官兵,演戏演得极为逼真。 秋长风中途弃马逃命之举,让叶雨荷也是意外。事实是,秋长风赶到这里时,老汉还在家中。那老汉见到秋长风前来,很是欢喜,可见到秋长风受伤,极为吃惊。 秋长风立即请老汉赶车前往鸣鹤集,自己却和叶雨荷乔装成年迈的夫妇骗过沈密藏。 叶雨荷从不知道秋长风还有这种本事,但看起来秋长风的本事远比她想得还要深不可测。秋长风甚至拿出两对奇异透明的东西嵌入眼帘,改变了二人眼珠的颜色。若非如此,沈密藏、孟贤也不会对二人完全没有怀疑。 要知道乔装并不容易,除了皮肤、面容、头发的改变外,最要紧的是一双眼。 偏偏秋长风能利用一种从西域传来的物质改变眼珠的颜色,这才让整个乔装看起来天衣无缝,就算是缜密的沈密藏都无法看破。 秋长风在沈密藏追踪老汉的时候,并不选择匆忙再次逃命,他也无力奔波。他显然极为熟悉这里的环境,开启了炉灶下的秘洞躲避,又故意在上面燃了些火。 那秘洞设计得很是巧妙,上面虽有火,下面却感觉不到什么炎热。 秋长风处处小心,加上精巧的机关,再次骗过了追兵。孟贤当然做梦也没有想到过,那个寻常的炉灶下竟会藏着他要找的人。 秋长风一番颠簸,暂时摆脱了追击。但他知道,逃命不过是刚刚开始,于是不再详细介绍那老汉,只是道:“他们现在觉得我们会拼命逃亡,就会想办法扩大搜索范围找寻我们的下落,应该想不到我们会留在这里,因此这里眼下还算安全。” “那我们就一直留在这里?”叶雨荷心中焦急,她留在这里没有问题,可秋长风怎能留在这里?就算没有追兵,秋长风也不过还有数十日的性命。 秋长风神色有些疲惫地道:“当然不行,郑和手下能人无数,如果一直寻不到我们的下落,很可能会再次怀疑这里。只要他们刻意来搜,这里的秘密很难再隐藏……甚至会连累老爹。” 那老汉急道:“连累我算什么,我活到现在,还会怕死?”他说话的时候,如同慈父在看着闯祸的孩子,全然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秋长风再看那老汉,低声道:“老爹,我对不住你。不过这次……” 那老汉皱眉道:“无论如何,我总信你这孩子不会做错事情的。” 秋长风一怔,眼中有股复杂的神色,向叶雨荷望去,正逢叶雨荷也望了过来。二人目光一对,秋长风赶快移开了目光,心中在想,逃命并非难事,难的却是在逃命后怎么去做?叶雨荷也扭头望向屋外,心中却想,若说秋长风真的做错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认识了我。 那老汉显然不知二人复杂的心思,见秋长风不语,焦急地道:“如果这里也会危险,那不如出海好了。我在附近认识几个信得过的捕鱼汉子……” 秋长风缓缓摇头:“郑和不会没有考虑这点,他肯定会封锁海路,如今出海,两人……逃出追捕的把握不大。”说话间看了叶雨荷一眼。 叶雨荷立即明白过来,说道:“无论如何,我总和你在一起。”她当然明白秋长风的意思。二人在一起,目标自然会明显,她若是孤身一人,看起来逃命的希望更大。但秋长风这般模样,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她怎么能离秋长风而去?再说她离开了秋长风,逃走何用? 秋长风见状,明白了叶雨荷的心意,缓缓道:“其实若逃……办法不是没有,可我……”说到这里,他的脸色突变。 叶雨荷急道:“怎么了?”她话音未落,脸色亦改,听到屋外传来咯咯的声响,竟是有人踩地行走的声音。 有人来此?来的是谁?来了几个? 叶雨荷根本不及多想,手一摆,已经现出夺来的长剑,就要闪身出厨房。绝不能让来人离去,这是她的第一个念头。 秋长风突然伸手按住叶雨荷的手腕,目光讶异地望过去。他闪念中早做了判断,以孟贤之能,一生都不会想到这里有问题,沈密藏这两天也绝不会再到这里,那来的人还会是哪个? 他不让叶雨荷急于出手,只是在判断来人是偶然经过?还是有目的而来。刚想让老爹先去看看再做决定,厨房门前已现出一道身影。 日光照下,将那影子拖得很长,如同压在了众人的心口。 那人影踟蹰,似乎也在犹豫,终于走到了门前,向厨房内看来…… 秋长风望去,脸上蓦地露出极为惊诧的神色。他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人竟会找到他。 来人竟是姚三思! 姚三思向厨房内一望,陡然见到秋长风、叶雨荷二人,也是全身一震,失声道:“秋大人?是你吗?你还在这里?” 这时,秋长风、叶雨荷并未去掉乔装,但姚三思听那笑脸侍卫的分析,认定这装病的老弱夫妇就是秋长风和叶雨荷。 秋长风从未料到这种局面,一时间心思百转,但他只是握住叶雨荷的手,淡淡道:“三思,不想找到我的竟是你。”他被揭穿后,并不再掩饰口音。心中却想,听他的意思,也不知道我还留在这里,那他来做什么? 不出秋长风所想,姚三思脸色怪异地道:“我没想到在这里碰到秋大人。”向那老汉望了一眼,说道:“我只觉得,要见秋大人,只能从这里再找线索,我还有话想问问这个老人家。秋大人,只有我一个人来的。” 秋长风心中微动,反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姚三思竟丝毫不畏惧叶雨荷手上的长剑,上前一步道:“秋大人,你错了,你不该逃的。” 叶雨荷心中微震,垂下了手上的长剑。在她的心目中,也一直觉得秋长风错了,秋长风不该为了救她,犯下大逆不道的罪名,甚至劫持公主,越陷越深。 秋长风望着姚三思许久,才叹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有!”姚三思激动地道,“秋大人,你不是一直说,职无好坏,好坏的只是人心。你身为锦衣卫,就会以国家法纪为重,不负天子重立锦衣卫之心。这些话,我一直都记在心上,也一直觉得你绝不会做背叛圣上的事。既然如此,你怎么能知法犯法?” 秋长风眼中闪过一分怪异:“你孤身前来找我,难道是想劝我束手就擒,回去认错?” “不错。”姚三思又上前一步,诚恳道,“秋大人,你不是对我说过,圣上本是贤明之君,他定能知道谁对谁错。郑大人也是好人,一定会分辨黑白。你若没错,回去请罪,他们就算重责,也不会杀你,总胜过从此亡命天涯,做一个见不得光的人要好。” 秋长风目光闪动,突然问道:“可我若真的错了呢?” 姚三思微愕,显然没料到秋长风有此一说。他说得真心实意,他也真心想让秋长风回去。在他的心目中,秋长风不但是他的上司,还是他的朋友、他的恩人,他不想一个好朋友就这样离去,他想要补救。 但秋长风说得没错,若秋长风真是十恶不赦,他如何补救? 姚三思摇摇头,坚定道:“不会的,我不会看错人的。秋大人,我只知道你是在救人。你就算是蓝玉的后人能如何?蓝玉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圣上也不会像太祖那样斩尽杀绝。你说过,圣上用人素来不拘一格,来天下之人,尽天下之才,你只要有才干,他不会在意你的一些小问题。” 见秋长风沉默不语,姚三思心中暗喜,又上前一步,伸出手来道:“秋大人,你我回去见郑大人,好不好?你若能无事,我想叶捕头也会安心的。”他不知道秋长风为何不惜性命地来救叶雨荷,但知道郑和都无法说服秋长风放弃叶雨荷,他更不能。他只求能让秋长风悬崖勒马,心愿已足。 叶雨荷已被姚三思说动,她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锦衣卫,在这种时候,还能站在秋长风的身边。 秋长风似乎也被说动,略有迟疑,上前一步,伸出手道:“我和你回去?” 姚三思大喜,刚要握住秋长风的手,不想秋长风倏然立掌为刀,切在了他的脖颈处。姚三思只感觉头晕目眩,缓缓地向地上倒去,眼中露出不信和失望之意。 叶雨荷和那老汉都露出震惊的神色,显然均未想到秋长风竟会在这时对一个如此相信他的朋友出手。 厨房中一片静寂,秋长风立在那里,看着昏迷过去的姚三思,脸上突然又现出奇怪的表情,但他清清楚楚地道:“你看错我了。” 夕阳的余晖照到了厨房,淡黄的光芒没有半分落在秋长风的身上。他看起来已完全隐身在暗影中等待着天黑。 不知许久,秋长风这才涩然道:“怎么处理他呢?”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征询叶雨荷及老爹的意见。可那二人均没有回话,只是望着那熟悉的背影,突然感觉有些陌生。 “处理”两字有很多含义,但好像都是对货物而言。 难道在秋长风的眼中,已经有了处理姚三思的方案?想到这里,叶雨荷心中微颤,一时间想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不知为何竟哽塞难言。 屋外突然有人笑道:“杀了他也没用了。” 众人又是一惊,不曾想除了姚三思,竟还有人无声无息地摸到这左近。叶雨荷听到那笑声中带分柔媚,脸色倏变,身形一闪就到了厨房之外。她仗剑四望,只见一女子飘然后退,笑容嫣嫣。 那女子退得极快,如天边云彩般可见不可触摸。叶雨荷心中凛然,并不再追,只是喝道:“如瑶明月,拿解药来!” 那女人赫然就是如瑶明月。叶雨荷虽从未见过如瑶明月,但和她有过两次交谈,因此记住了她的声音。 叶雨荷并不去想如瑶明月为何能寻踪到此,只是想着这天底下若有一人能救秋长风的命的话,无疑就是如瑶明月。此刻见到如瑶明月竟蓦地出现,吃惊中还带着极大的欢喜。 如瑶明月远远地站着,咯咯地笑道:“叶捕头,秋大人还不着急,你又何必这么急切?秋大人,你说是不是?”她最后一句,却是对刚走出来的秋长风而发。 秋长风缓步走到门前,依在门框旁,掩嘴轻咳了两声,向叶雨荷使了个眼色,故作轻淡道:“我的确不急,反正人总有一死,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呢?” 如瑶明月笑容更浓道:“乍一听,真感觉秋大人已然得道。既然如此,何必逃命?”见秋长风不语,又道:“秋大人为何不问我是怎么找来的?”她到现在仍称呼秋长风为大人,多少带有揶揄之意。 秋长风略作沉吟道:“跟着姚三思来的?” 如瑶明月抚掌笑道:“秋大人果然名不虚传,一猜就准。我想秦桧都有三个朋友,更何况秋大人呢?姚三思一直跟着你,说不定会知道你的下落。因此我见那小子鬼鬼祟祟地出了军营,就跟了过来。不想他虽不知秋大人的下落,但误打误撞地发现了秋大人的行踪,事事玄妙,莫过于此。要不然我和秋大人对面相见,也不见得能认出秋大人了。”她见秋长风乔装成一个老翁,居然有模有样,也不由得感慨这个秋长风简直是无所不能、神出鬼没。 秋长风心中暗叹,仍旧能不动声色道:“却不知如瑶小姐这么急着来找我,所为何事?”他身经百战,虽是落魄之中,但话锋更锐。叶雨荷有所求,故被如瑶明月掌控于手中,但他轻巧一言,就化被动为主动。 如瑶明月微怔,妙目流转道:“以秋大人之能,难道猜不到吗?” 秋长风靠在门框上,若有所思,半晌才道:“你屡次和我作对,我数次坏你好事,你我之间的事早难善了。就在昨晚,我还差点杀了你,你这次来此,总不会是为了救我……” 如瑶明月一笑,不待回答,就听到一个满怀怨恨的声音道:“秋长风,你果然有自知之明,我们之间的恩怨,只有用血才能洗刷。” 那声音从屋顶传来,不等秋长风抬头,半空影动,一人飞落下地,站在如瑶明月身前,满是怨毒地望着秋长风。 那人脸色蜡黄,夕阳余晖落在脸上,竟隐泛淡金之色。他身着黑袍,双手笼在袖中,周身上下并未带兵刃,可任谁一看,都知道这人杀气满怀。 叶雨荷一惊,见那人身手极佳,显然是忍者高手,暗知不妙,但还抱着微弱的期望道:“如瑶明月,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不能不算。”她冒险行刺,只为了秋长风还能活命。 如瑶明月明知故问道:“我答应你什么?” 叶雨荷一颗心沉了下去。如瑶明月挑衅般地望着秋长风道:“秋大人,都说你法眼如炬,可知道这位是哪个?” 屋顶落下那人只是怨毒地望着秋长风,衣袂无风自动,显然心情极为激动,但他一言不发。 此人除了出场时说了一句话外,双手都不露。如瑶明月这么问,当然有着刁难嘲弄之意,亦想挫挫秋长风的锐气。 不曾想,秋长风道:“他是何人,也不难猜。” 不但如瑶明月和叶雨荷大为奇怪,就算屋顶落下那人也是神色错愕,他从未到过中原,就算忍者部里见过他的人都不多,这秋长风怎能猜出他的身份。 听秋长风淡然道:“看这人飞落之姿十分古怪,如物之横抛,周身不动,显然是把抛砖引玉之忍术练到了极高明的‘类诱’之境……” 屋顶落下那人蜡黄的脸色更黄,黄澄澄的如阳光洒在坟丘之上,暖中带着诡异。可是他的眼中也露出诧异之意,没想到秋长风会从他纵跃的姿势看出他的底细。 那人却不知道秋长风倚在门框上,背心早是汗水。秋长风倒真是有些怕,如今他周身疲惫,看出那人的底细后,知道那人是忍者部高手。他不得不考虑究竟该如何处置,毕竟这里不止他一个人。 叶雨荷、老爹,甚至姚三思,哪个他能放下? 但秋长风神色不改,还能镇定道:“阁下既然练的是抛砖引玉之功,看你脸色,显然是已练到了引玉之功的第七层‘引金’之境。引玉之功是有九层境界,若练到九层‘引空’,那阁下就已天下无敌。只不过阁下气象狭窄,只怕很难参透‘空色无得’之境。” 屋顶落下那人见秋长风竟把他引以自豪的忍术说得头头是道,就算练习的关键也是非常清楚,脸色骇异地冷哼一声道:“我不用练到‘引空’,要杀你也是轻而易举。” 如瑶明月叹口气道:“秋大人果然法眼神准,既然都看出这位练的功夫,想必已猜出这人是谁了?” 秋长风亦叹口气道:“我宁愿猜不出来,但我恰巧知道东瀛忍者中能将抛砖引玉之术练到这种境界的只有一人,我也知道忍者部中对我痛恨的人不少,但如此痛恨我的恐怕也只有一人。杀子之恨想必让人切齿难忘,藏地击蒙,你今日来,当然就是要报杀子之恨了?” 屋顶落下那人脸色更黄,陡然放声长笑,可笑声中有着说不出的悲愤之意:“秋长风,你果然眼力不差。不错,我就是藏地击蒙!” 秋长风以手掩口轻咳了两下,再不发一言。叶雨荷想到了什么,脸色亦有些苍白,低声道:“他是藏地九陷、藏地九天两兄弟的父亲?”见秋长风点点头,叶雨荷周身发冷。 秋长风在青田杀了藏地九陷,在金山又杀了藏地九天。藏地击蒙白发人送黑发人,对秋长风的怨恨不言而喻,今日之事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善了。 叶雨荷想到这里,吸了口凉气。她当然知道秋长风已是强弩之末,逃走都难,更不要说是对敌。她自忖,就算自己独斗如瑶明月,都没有两成胜出的把握,如今又加上个藏地击蒙,这一次,他们可说是凶多吉少。 那面,如瑶明月忍不住抚掌娇笑道:“秋大人真的没有让人失望。可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何总是做那么糊涂的事情呢?” 秋长风淡淡道:“你们来此,难道是要杀我?” 如瑶明月微睁秀眸,满是惋惜的样子:“我倒是想要救你,可就不知道藏地击蒙是否答应?” 藏地击蒙冷冰冰地道:“不答应!今天就算天王老子前来,也救不了秋长风的性命。”他话未落地,迈前一步,身躯陡涨,杀气沛然而出。 他已势在必得。虽然见到秋长风被重创,但他对秋长风实在不敢大意。对秋长风大意的人早就非死即伤,他不想重蹈覆辙。 叶雨荷身形一闪,拦到了秋长风的面前,喝道:“要杀秋长风,先过我这一关。” 如瑶明月在远处身影摇动,倏然已到了藏地击蒙的身边,轻笑道:“你要出手,总要过得了我这一关。”她显然也知道绝不能大意,因此想要牵制叶雨荷,让藏地击蒙放手对付秋长风。 藏地击蒙焉能不知道如瑶明月的用意。他知道如瑶明月出手了,便立即全力以赴,蜡黄的脸庞陡现出融金之意,陡然厉声喝道:“秋长风,你拿命来。” 他话到人到,身形看似不动,竟晃过了叶雨荷。他的右手陡然出袖,一掌拍向了秋长风。 他手掌一出袖子,本已黯淡的斜阳倏然大亮,天地间金光流转。他的手掌竟然是金色的。 只是那金色手掌的掌心带着暗青,乍一看,辉煌中带分狰狞。 叶雨荷立即出剑,一剑刺向藏地击蒙的肋下。她根本不顾如瑶明月前来,只想帮秋长风解决当下的危机。 秋长风走路都难,绝对接不下这致命的一掌。 藏地击蒙全力出掌,根本不考虑叶雨荷的一剑,因为他知道如瑶明月必定会为他接下这一剑。他的大敌只有秋长风一个人,只要秋长风中了他的一掌,绝对活不过一时三刻。 秋长风的脸色已变,倏然而退,他并未出刀。 他的锦瑟刀素不轻出,一方面是因为这把刀带着一种魔咒,出则不祥。另外一方面却是因为他刀若击出,就已融入全心精气血意,难有后路。 此刻,他势已衰、力已尽,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一刀发出若不能扭转乾坤,就会将自身陷入死路…… 可是,只要如瑶明月一出手,叶雨荷不死就伤,他如何能不出刀? 秋长风在倒退一步时,手指已触及腰间冰冷的锋刃,心中更冷,他准备拔刀…… 就在这时,他的脸上陡然现出极为古怪之意。 哧的一声响,叶雨荷那一剑刺入了藏地击蒙的肋下。 藏地击蒙一怔,身形陡凝,又听到嗖的一响,一物从他右胸突了出来,又飞快地拔了回去。 天地遽静。 藏地击蒙看着胸口飞溅出的鲜血,脸上有了刹那的不信和惊怖之意,陡然间惊天动地的一声吼。 秋长风此时也顾不得拔刀,突然用尽全力跃起,飞扑而上,一把抱住了叶雨荷滚向旁边。 只听到轰的一声响,天地炸裂一般,浓烟滚滚、砖石四溅,然后就见一道人影从浓烟中飞逝而走,霎时不见了踪影。 浓烟散尽,叶雨荷立即拉着秋长风跃起,脸上带分惊诧。她知道,若非秋长风抱她离开,她将难逃藏地击蒙的惊天一击,可她更惊诧的是那人竟会重创了藏地击蒙。她望着那人,眼中尽是惊奇不解之意。 那人立在远处,纤手拨弄着秀发,俏生生的如经霜更艳的野花,手中的长丝早就缩回了袖中,如同未曾出手一般。她见叶雨荷望来,又是嫣然一笑。 秋长风脸上也带了分惊奇之意,沉默了许久才道:“如瑶明月,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显然也没有料到,生死关头,救他出危机、重创了藏地击蒙的人竟然是如瑶明月。 第二十三章 同 盟 如瑶明月还在笑。她的笑容在夕阳下看起来那么的灿烂,但叶雨荷见了只感觉心冷,这个东瀛女子的心思,她竟从未猜对过。 方才藏地击蒙对秋长风出手、叶雨荷拦截出剑、如瑶明月赶到,谁都以为她会阻挡叶雨荷,不想她竟放过叶雨荷,反倒出手重创了藏地击蒙。 如瑶明月这次用的兵刃似一根长丝,从藏地击蒙后背穿到前胸,实在让人意料不到。不过藏地击蒙也是极为彪悍,知道受人暗算便立即全力反击,竟还能拼命遁走。 如瑶明月秀眸一转,略带些俏皮的味道:“秋大人这么聪明,为何不猜上一猜呢?” 秋长风只是摇头道:“我猜不出。”他回答的时候,早就心思飞转,脑海中在片刻间分析形势,猜出了七八种可能,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没有把握的事情他很少做,没有定论的事情他也很少说。他更加知道,如瑶明月会给他理由,尽管这理由难分真假。 如瑶明月咯咯地又笑了:“其实我的用意很简单,我不过是想救秋大人罢了。”说话间,她收敛了笑容,神色肃然道:“叶捕头既然应了承诺,我如瑶明月一言九鼎,自然会想办法解了秋大人中的青夜心之毒。既然如此,就绝不能让藏地击蒙先杀了秋大人。” 秋长风目光一转,从叶雨荷身上掠过,神色复杂。他隐约地猜到叶雨荷行刺朱棣是为了他,这刻从如瑶明月口中得知详情,忍不住心中激荡。 叶雨荷却未留意秋长风的神色,听到如瑶明月的许诺,一颗心震荡不休,难以相信竟有这种好事发生,颤声道:“你说得是真的?” 如瑶明月改容而笑道:“当然是真的。”她刚才还严肃得如同忍者宗主,这刻一笑,又让人如沐春风。 秋长风心中暗想,这个如瑶明月时而无情、忽而有意、有时肃然、有时俏皮,做事突而坚决,倏然狠辣,端是变幻无方,让人难以揣摩。 秋长风听到如瑶明月说可以救他,并没有任何欢喜之意,只是轻淡地道:“你信我会信你吗?” 如瑶明月笑容微凝,半晌才道:“我来救秋大人,难道也有错?” 秋长风笑笑:“当然有错。无论怎么来算,你都不该救我的。” 如瑶明月蹙眉不悦道:“这世上看来好人难做,秋大人以……”说话间摇头不已。看来她本想说秋长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终究没说下去。 叶雨荷几番要催问如何救秋长风,却被秋长风止住,听秋长风道:“这世上看似救人、实则害人的事情多了,我不能不防。离火绝不可能在你的手里,你凭什么救我?” 如瑶明月凝望秋长风良久才道:“你说得不错,离火不在我手。但我知道在谁手上,而且我能带你找到离火。” 叶雨荷悚然动容:“那人是叶欢?你能找到叶欢?”她并非无的放矢。事实证明,叶欢和捧火会有极大的关系。苍茫的大海上,要找捧火会的老巢,无异于海底捞针,但若能找到叶欢,一切问题显然迎刃而解。 如瑶明月避而不答,只是道:“你们只要知道我能找到离火就好。”她那一刻倒是极为自信。 秋长风却仍旧不动声色道:“我倒相信你能找到离火……可你是否相信,有些人注定不会一路?” 如瑶明月秀眸睁大,满是惊诧:“你……这是什么意思?” 秋长风缓缓道:“我的意思很明白,我不会和你一路。” 叶雨荷的身躯晃了晃,心中一阵惘然。她最先明白了秋长风的意思,若在以前,她也认同秋长风的选择,但如今却是难以承受。 如瑶明月沉默了许久,这才低声道:“秋长风,你中了青夜心,如今只有两个方法解救,一个是找到离火,一个是用金龙诀改命。但这两者实则合二为一。据我所知,离火和金龙诀均在叶欢之手。你要找叶欢,必须跟我一路。” 秋长风笑笑,淡淡道:“你错了,我不见得一定要去找叶欢。” 如瑶明月愕然,难以置信地看着秋长风道:“秋长风,我真的难以理解你的行为,也难相信有你这种人。难道说,你从未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秋长风凝声道:“你们不理解,并不代表这世上没有这种人。我一直都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但我早就对你说过,有些事情比命要重要。” 如瑶明月想起昨晚秋长风所言,目光复杂地道:“不错,你对我说过,那叫‘道’。可我当初以为你不过是眷恋荣华富贵,我以为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会和我们在一起,看来我想错了。你不和我一路,只因为我本是东瀛人。” 秋长风笑笑,点头道:“不错,我知道这天下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处。我杀了你那么多的手下,你非但不记恨,还不惜和手下翻脸来讨好我,借救我之际,肯定有事要我去做……你们要做的事情,我如何会做?” 如瑶明月截断道:“你认为我让你做的事,肯定不是好事?” 秋长风瞥了叶雨荷一眼,缓缓道:“你们利用我中毒一事,要挟叶雨荷为你们行事,这难道是好事?这种事本不该做的。” 叶雨荷一阵恍惚,握剑的手忍不住发抖,心中暗想,难道……我做错了?可是……她只感觉肝肠寸断,紧抿嘴唇不发一言。 如瑶明月冷笑道:“她是做错了,可她是为了救你。”见秋长风无动于衷的样子,如瑶明月突然带分激动道:“一个女人为了救最亲近的人,无论做什么,我都不觉得过分。” 叶雨荷心中激动,那一刻,她对如瑶明月竟有了说不出的好感。毕竟……秋长风或许不解,但终究有人明白。 秋长风亦是沉默下来,又看了叶雨荷一眼,终于道:“不错,一个女人为了救最亲近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可以让人理解的……” 叶雨荷忍不住扭过头去,望向远方,不想让秋长风见到她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听到这句话,她感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无论如何艰辛。 如瑶明月意识到失态,用手指轻轻盘玩着垂下的发丝,嫣然笑道:“秋大人这么善解女人心,实在让我意料不到。可秋大人为何总把我往坏处想呢,说不定我这次请秋大人做的事情,对你来说是好事呢!” 秋长风不再猜谜,径直道:“你要我做什么事?” 如瑶明月却有些犹豫,半晌才道:“这件事我可以暂时不对秋大人说吗?” 秋长风故作轻淡地道:“当然可以,这件事我也可以不为如瑶小姐做的。” 如瑶明月忍不住地笑:“看来秋大人果然架子大,任何时候都不会求人的。我请秋大人做的事情,其实可暂时放放,眼下我只想请秋大人和我去见一个人,这总可以吧?” 见秋长风沉吟不语,如瑶明月轻叹道:“我也不想让秋大人做什么坏事,秋大人何必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就算秋大人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总要考虑下叶姐姐的心了,见一个人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若是想对秋大人不利,方才就已经出手了。我虽不敢保证有十足的把握,但七八成总是有的。”她话锋一转,突然落在叶雨荷的身上,倒显得颇为亲切。 叶雨荷本是心酸,闻言,她的脸却有些发热,但终究没说什么。她不想干扰秋长风的判断。 秋长风又看了眼叶雨荷,终于点头道:“怎么去见?” 叶雨荷立即感觉有了希望,心中很是欢喜。如瑶明月也长舒了一口气,笑道:“要请秋大人,真不是容易的事情。要见那人,其实也不容易,最少要突破眼下的封锁。” 秋长风道:“这点我想应该不用我费心了。如瑶小姐能在左近行走无忌,显然早有了张良计。” 如瑶明月盈盈笑道:“秋大人猜得不错,请跟我来。”她向那厨房处看了眼道:“这两人怎么处置呢?”她说的两人一个是老爹,另外一人当然是还在昏迷的姚三思。 叶雨荷的心头一凛,目不转睛地望着秋长风。 秋长风反问道:“如瑶小姐认为怎么处置的好?” 如瑶明月抿嘴一笑道:“若依我看,不如都杀了了事。”见叶雨荷脸色一变,如瑶明月又道:“可我们的秋大人宅心仁厚,当然不肯这么做了。这样好了,让这位官人就躺在这里,随他去吧。这位老丈嘛……” 那老汉一直在静静地听着,闻言道:“长风,你自去行事,我自有主张。” 如瑶明月笑道:“好了,现在这个也不用费心了。” 秋长风犹豫了片刻,望着那老汉道:“那你自己保重。”转望如瑶明月道:“走吧。”他态度坚决,甚至再不望那老丈一眼。 既然无法做主的事情,他也不会再拖泥带水。那老汉欲言又止,终究只是轻叹了一口气。 如瑶明月不再废话,立即转身,竟向鹤鸣集的方向行去。 叶雨荷看了秋长风一眼,伸手过去握住秋长风的手,带他前行。她知道秋长风眼下极为虚弱,因此伸手搀扶。 如瑶明月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娇笑道:“好体贴的叶捕头。” 叶雨荷脸色一红,却未放手。前途未卜,或许这一去就是碧落黄泉,但她义无反顾,绝不会放弃——无论生或死。 三人一前两后,将近鹤鸣集的时候,叶雨荷见前方有几个下人正抬着一顶轿子前来,轿旁还跟着个丫环。她也不在意,却忍不住开口道:“要见的人,就在鹤鸣集吗?” 如今那木屋和鹤鸣集,显然是官兵搜查的盲点,因为就算是沈密藏,当时见秋长风未去鹤鸣集,也会认为秋长风已远遁他处,而暂时不会将搜查的重点放在此处。若在这里相见,显然暂时不会有问题。 如瑶明月回眸一笑,不待说话,秋长风就问道:“我们要坐轿子走?” 如瑶明月的脸上现出惊奇之意,忍不住道:“秋大人知道我的计划?” 秋长风道:“如瑶小姐好计策,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你当然知道逃命的要诀不在躲藏的隐蔽,而在乎常见不疑。我们若稍加装扮,乔装成寻常杂役跟公子小姐出行,只要路引在手,搜寻的官兵定然会大意放过。” 叶雨荷听秋长风一解释,立即明白那轿子竟然是奔他们来的,如瑶明月这么护送他们离去,倒真是个好计策。不过这计策秋长风其实也用过,但是要像如瑶明月这般运用,必须有人手配合才好。 如瑶明月叹了口气道:“秋长风,难道真的没有什么能瞒过你的眼睛?可我到现在并未说出那轿子就是为我们而来,你焉知那轿子不是路过呢?” 秋长风随意道:“轿子是空轿,旁边却配个丫环,如同碗筷摆上、不盛饭菜一般的别扭。” 如瑶明月笑道:“秋大人这么说,可是饿了?秋大人的武功高明,从仆人走路的步伐就看出是空轿并不稀奇。但秋大人恐怕没有想到过,这轿子可能是去接回娘家的夫人?” 秋长风道:“这种可能也是有的。但这种人家,若接回夫人,夫婿不随行,亦是不符合常理。” 说话间,轿子已然停在三人面前,那仆人丫环均是一声不吭,如同木头人一般,显然是如瑶明月的手下。如瑶明月心中骇然秋长风的心思缜密、分析入扣,只能叹道:“我本来觉得这计策不错,但不想还是不入秋大人的法眼。不错,要接回娘家的夫人,夫婿不跟着,实在说不过去。”向叶雨荷嫣然一笑,举手做请状:“叶捕头请上轿换装扮作夫人,方好启程。至于这如意夫君嘛,就要请秋大人代劳了。” 如此亡命途中,如瑶明月竟好整以暇地开起玩笑。叶雨荷又是脸一红,心中不知是喜是酸,她为救秋长风反拖秋长风下水,至此后一直都会亡命天涯无从处置,若能像人家一样夫唱妇随,只怕此生难得了。 叶雨荷无从退避,才要上轿,秋长风突然道:“乔装成丫环就好。” 叶雨荷一听,心中微震,不由得惘然若失。 如瑶明月只一寻思,立即佩服道:“秋大人果然高明,若遇官兵查看,说不准要搜轿子,叶捕头在内反倒更加危险,容易露出破绽。” 世人常见则不疑,他们总喜欢对隐蔽的地方追查不休,反倒对眼前的东西极为疏忽。叶雨荷扮作丫环,虽处在明处,反倒让人容易忽略。 如瑶明月也是极具心机,因此对秋长风的用意一猜就中。叶雨荷却是有些汗颜,她虽也不差,但置身其中,总是患得患失,反倒少了平日做捕快的精明。 如瑶明月当下先上轿帮叶雨荷乔装,等叶雨荷下轿后,已变成了一个姿色平庸的丫环,连衣服都已换过。 秋长风见了,心中暗叹,忍者术虽在很多人眼里如左道三千,但变幻莫测,也是难防。 如瑶明月自轿中招手笑道:“秋大人,叶捕头做不了夫人,但你这夫君的角色,可逃不了的,我知道你也有乔装的本事,不过你可有兴趣看看我的本事?” 秋长风上了轿子坐下。那轿子并不宽敞,秋长风坐在其中,几乎和如瑶明月呼吸可闻。如瑶明月若有意若无意地吐气如兰,实让人心驰遐想、难以镇静。 秋长风却如石头一般地坐着,任由如瑶明月装扮。如瑶明月纤嫩细指从身侧取出个小袋,展了开来,里面的东西千奇百怪,但均小巧精细,有些东西竟连秋长风也不认识。 如瑶明月初次离秋长风如此之近,盯着秋长风的脸庞,一时却不下手,轻声道:“其实乔装亦是门艺术。若真变成你熟悉的人,并不可能,可变成一个大家都不认识的人,却非难事。一些手段可加高鼻子、增广眼眶、丰润脸颊,将你变成完全不同的人。但遇到高手时,这些手段却容易被人发现破绽。” 秋长风微微点头道:“不错,郑和手下很有些高手,我当初粗略乔装能骗过他们,实属侥幸。” 如瑶明月嫣然一笑道:“对秋大人来说,任何事情都是千思百算,从未有侥幸的时候。但小女子就差了许多,因此还需要用一种特别的药物来辅助易容,这药物叫做‘红妆’。”她伸手从那小袋中拿出个白玉瓶,轻启瓶盖,那白玉瓶中透出似兰似麝的香气。 她轻舒玉指,从玉瓶中沾了些水滴般的液体,突然问道:“秋大人博学多才,可知道这‘红妆’的来由?” 秋长风摇头道:“未曾听过。”他这句话倒是真的。忍术繁杂,他虽是钻研许多,但也不可能尽知,更何况看那玉瓶所装的液体,极似女孩的日常所用,他如何认得? 如瑶明月不知为何,轻叹一口气道:“这‘红妆’本是小女子自己起的名字,也怪不得秋大人不知道……” 如瑶明月忽笑忽怨,不急于化妆,只是说着闲话。若是旁人,只怕忍不住催促,秋长风却只是坐在那里,并无丝毫不耐之意。 如瑶明月望着那近在咫尺、看似苍白却极具性格的脸庞,突然若有期冀地道:“秋大人可知道李山甫吗?” 她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出来,本以为秋长风不知下文,不料想秋长风扬了下眉头道:“‘镜里只应谙素貌,人间多是重红妆。’原来如瑶小姐把这乔装之物叫做‘红妆’,是借用这诗的意思?” 如瑶明月纤指凝在半空,眼中有异彩飞扬,真心赞叹道:“秋大人果然极具见识。小女子不知为何,就喜欢李山甫的这首诗。当初研制出这种易容液后,就仿佛看到了红妆明艳却随水凋谢,伊人西风下残照无依,因此将这物叫做‘红妆’。” 她说完后,笑容中也带着几分伊人独立夕阳下的孤寂。她用那细腻柔滑的纤指从秋长风的脸颊抚摸下去。 秋长风的皮肤奇异般如流年变化,转瞬变了颜色。 如瑶明月的动作极快,不多时已用“红妆”涂抹了秋长风的脸庞,她的如春葱般的手指到了秋长风的喉结时,稍稍停顿了片刻,神色似乎有些异样。 她看起来像是柔弱多情的女子,但她亦是东瀛忍者部如瑶藏主之女,手段狠辣。若是这么一抓下去,秋长风饶是再高的武功,也躲不过这致命的一击。 秋长风稳如磐石,似乎没意识到生死一瞬的紧迫。如瑶明月手指又动,为秋长风涂抹了脖颈的肤色,让他的脸颊和脖颈肤色无异。 片刻后,如瑶明月收手,取出画笔,在秋长风的面上如绘画般勾勒。再过片刻,她收笔道:“好了。”说罢递过一面铜镜。 秋长风只是斜睨了一眼,见镜子中竟是个油光满面、略带暗疮的不堪男子。他笑笑道:“好手段。”说罢就要换衣下轿,如瑶明月突然道:“秋大人刚才真的对小女子没有戒备之心吗?” 秋长风淡然道:“我们现在还在一条船上,我既然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如瑶小姐就没有道理下手。” 如瑶明月叹口气道:“这么说,秋大人一直不肯将我当作朋友了?” 秋长风道:“把你当朋友并非愉快的事情。” 如瑶明月讶然问道:“为什么?” 秋长风暗讽道:“因为那必须要在背后长一只眼睛,才不会有藏地击蒙一样的下场。”言罢,已换好装束下了轿子。 如瑶明月坐在轿中,脸色瞬间数变,但终究哂然地笑笑,看着自己的纤细五指,喃喃道:“‘镜里只应谙素貌,人间多是重红妆。当年未嫁还忧老,终日求媒即道狂。’秋长风,你既然知道这诗,是否也知道我的意思呢?” 她言语幽幽,神色间带分困惑。因为这时不要说秋长风,就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突然提及这首诗了。 叶雨荷见秋长风从轿子下来后,竟变得有些面目可憎,哑然失笑的同时,又放下了心事。她倒没有想过秋长风和如瑶明月在轿中会有别的纠葛,却只是怕秋长风中了如瑶明月的暗算。 二人乔装完毕,天已擦黑。如瑶明月倒不着急,只是命轿夫回返鹤鸣集,在一王姓商贾人家住了一夜,第二日才启程向西,中途折南而走。 果不其然,官兵显然没料到秋长风竟折返鸣鹤集,当夜只是有少许官兵例行查问有没有陌生面孔。他们当然是一无所获。 秋长风见那王姓商贾家有几十口人,对如瑶明月来去如视而不见,心中暗自震惊。转念间也想明白了,这些忍者亦是中隐于市,竟慢慢地融入到沿海居民中,怪不得朝廷几次大张旗鼓地搜寻,也搜不到这些人的踪影。 如瑶明月南行而走,却是不急不缓。中午时分,他们到了一个市集,竟还有闲暇去打尖休息。 叶雨荷的心中倒佩服这些人的镇静,可是不明白如瑶明月究竟要去哪里。用过饭后,秋长风故作恩爱般将如瑶明月送到轿子内,然后吩咐轿夫起轿赶路。他虽伤重难愈,但仍坚持步行。 就在这时,前方马蹄声响,竟有一队官兵迎了过来。 叶雨荷一见,脸色微变。她认得为首那骑竟是孟贤! 秋长风也有些意外,不想孟贤竟会这么快地向东方搜来,但他还能保持镇静,跟在轿子旁迎了过去。他久经阵仗,当然知道这时候闪避徒惹怀疑,只是向叶雨荷使个眼色,示意她莫要出声。 双方就要错过之时,孟贤突然喝了声:“站住。” 官兵倏然围了上来,将轿子围住。孟贤策马过来,满是血丝的眼眸恶狠狠地瞪着秋长风。 叶雨荷暗自心惊,以为孟贤发现了秋长风的破绽。秋长风平静依旧,神色带着几分畏惧道:“这位大人,何事吩咐?” 秋长风说话时,声调一改平时的低沉平静,变得短促急迫,如同随时要咽气一般。 如瑶明月在轿子中听到,不由得好笑,她感慨秋长风真的不简单,装人是人、装鬼是鬼,单凭说话之声,绝对让人听不出任何破绽。 孟贤瞪着秋长风,喝道:“轿子里面是谁?”原来,孟贤倒不是发现了秋长风的破绽,而是一夜无眠,满是烦躁,见前方有轿子出现,暗想秋长风诡计多端,可别藏在轿子中蒙混过关。他倒没想过,秋长风就在他面前。 秋长风乔装成个油光满面、面目可憎的人儿,一举一动要多讨厌有多讨厌,“不瞒大人,轿子里是贱内。贱内想家,因此草民带着她赶着去前面的王庄娘家。” 孟贤冷冷道:“打开轿帘看看。” 秋长风故作为难道:“这……只怕不妥吧。” 孟贤顿生怀疑,不看身边的秋长风,更没有留意化妆成丫环的叶雨荷,只感觉轿子很有问题,挥动鞭子喝道:“让你掀开你就掀开!” 秋长风故作受惊吓地倒退两步。不等他有动作,就见到一双如玉纤手从轿中伸出,掀开轿帘。如瑶明月露出如画如花的面容,微笑道:“相公,大人说要看就让他看好了,奴家又不是不能见人。”言罢,对孟贤明媚一笑。 孟贤只感觉眼前一花,见到那脱俗出尘的面容,竟然呆在了当场。半晌,他才向秋长风问道:“这是你的发妻?”见秋长风忙不迭地点头,孟贤只能感慨,好白菜都让猪给拱了。 又是不满,又是郁闷,孟贤望了眼前这“猪”两眼,只盼天下有情人均无归属。正待找些事端,忽听身后有人道:“孟千户,何事?”那声音中带分笑意,孟贤闻言,却是立即收敛狂态,回身道:“沈大人,在下正在盘查秋长风的下落。” 笑着说话的那人并不是沈大人,只是沈大人身边那个如同传声筒般的笑脸侍卫,叫做皮笑。沈大人当然就是沈密藏。 叶雨荷一见沈密藏,一颗心不由得怦怦大跳。她虽未见过沈密藏的本事,但总觉此人气势沉凝,深不可测。她见沈密藏突然前来,心中不由得暗想,这次若能再避过,那真是老天开眼。 沈密藏耷拉着眼皮,不看如花似玉的如瑶明月,目光反倒落在秋长风的身上。 秋长风站在那里,露出茫然的神色,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半晌,沈密藏摆摆手,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皮笑明白,代问道:“查出什么了吗?” 孟贤不敢多事,立即道:“这些人没有问题。”他知道,如今大伙儿都在全力缉拿钦犯秋长风,他无事找事本有问题,若被沈密藏扣个调戏良家妇女的帽子,那才是真的冤枉。 沈密藏从秋长风身上移开了目光,摆摆手。皮笑立即道:“沈大人说,有快马来报,鸣鹤集有疑似秋长风、叶雨荷的人物出现,我们立即赶去追捕。孟千户这次见到秋长风,应该不会错过了吧?” 孟贤的心中暗想,都说一块石头上绊倒是情有可原,两次绊倒那就是蠢人,我孟贤怎么会那么愚蠢?他咬牙切齿地道:“这次若见到秋长风,绝不会认不出来。” 沈密藏的嘴角突然带了分难测的笑,策马前行。孟贤不敢耽搁,紧紧跟随,转瞬间一路烟尘,走得远了。 叶雨荷暗擦了一把冷汗,心中难免有些诧异,奇怪鸣鹤集怎么会有他们出没的消息?如瑶明月坐在轿子中,突然轻笑道:“相公,你说鸣鹤集怎么会有秋长风的消息呢?”她说话声音温柔婉转,倒真像多情的妻子在召唤夫君。 秋长风看了叶雨荷一眼,平静地道:“这多半是如瑶小姐故作迷局,找人假扮我们,混淆官兵的视线了。” 如瑶明月不由得又笑,赞道:“全中。”转瞬有些蹙眉道:“那个沈大人看起来有些门道,难道是郑和手下的沈密藏吗?” 秋长风轻叹了口气道:“不错,他就是郑和手下的沈密藏,听说此人极为厉害。他若不是没有见过我的话,只怕这次难以逃过他的眼睛了。” 如瑶明月微微一笑:“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依我看,沈密藏也不过如此了。” 秋长风皱了下眉头,却不多说,只是看了叶雨荷一眼,默默地继续向前行去。 众人到了王庄后,并未停留,径直赶路,却是奔向青田的方向。叶雨荷见要旧地重游,不由得暗自琢磨,搞不懂如瑶明月究竟要带他们去哪里,要去见谁。 可未及青田时,如瑶明月就已换路西进,加入一队商队中。他们赶了几天路,竟出了浙江省。叶雨荷袭驾、秋长风叛逆,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沈密藏他们眼下只是在浙江各府严查,别的省虽也暗中通缉秋长风、叶雨荷,但毕竟松懈了许多。众人一出浙江省,均是心情稍宽。如瑶明月很快脱离了商队,换了马车,昼夜不停地赶路。 等到了襄阳后,马车折行向北,途中并非一日。这一日,正是寒风如刀、雪花似席的时候,三个人到了黄河边上的渡口。 叶雨荷暗自纳罕,搞不懂如瑶明月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本来他们被朝廷通缉,能躲避得远远的自然最好,可如今的秋长风中了青夜心,日子却是过一日少一日。叶雨荷见到秋长风手臂上的那条青线早已过了臂弯,心急如焚。她见如瑶明月竟像是要过黄河的样子,不由得问道:“如瑶小姐,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如瑶明月笑道:“秋大人都不急,叶姐姐急什么呢?” 秋长风果然不急,他的内伤看起来已经好了些,但中的毒显然更深了些,去了“红妆”的脸看起来不但苍白,而且更显憔悴。听如瑶明月这么一说,秋长风轻淡地道:“如瑶小姐都不急,我们又急什么呢?” 如瑶明月闻言神色微变,若有所思地望向秋长风。秋长风却透过马车上的窗子望着外边的飘雪,日渐憔悴的脸上没有焦虑,有的只是冬一般的冷静。 叶雨荷也知道秋长风说得不错,如瑶明月不惜和手下人翻脸也要和秋长风结盟,如此日夜兼程地赶路,肯定是要做一件只有秋长风才能做到的事情。叶雨荷当然不是天真的云梦公主,绝不会被如瑶明月的假象迷惑。她知道,直到目前为止,他们和如瑶明月的关系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秋长风只要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如瑶明月就不会让秋长风死。这些事情,叶雨荷何尝不明白?但关心则乱,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同秋长风一般冷静。 天寒地冻,黄河结冰,马车长驱而过,继续北行,像要一直奔到天边一样。在如此雪天赶路本来极为辛苦,驾车的马儿虽是神骏,但也疲惫不堪。如瑶明月早把这些算计在内,路上竟有良马、车夫替换。又考虑周到,为叶雨荷、秋长风准备了裘皮暖衣,仍旧不间断地赶路。 叶雨荷身在江南,虽去过塔亭,却从未到过这般风雪之地。她只知道眼下身在山西,一路向北。 这一日,风雪飘摇中,叶雨荷到了一个关隘处,见关口上书“雁门”两个大字,暗自吃惊。她虽不熟悉这面的地形,但也知道一过雁门关不远,就要进入鞑靼之境。 雁门关历史极久,亦是象征草原民族和中原的分水岭。如瑶明月如此奔波,竟然要赶赴草原? 知道问了也是没有答案,叶雨荷索性不再询问。一路行来,秋长风益发的沉默,甚至和叶雨荷之间也少话说。 叶雨荷不知为何,也是少了话语。她和秋长风之间本来经历生死磨难,应该更加亲近才对,叶雨荷却始终感觉,她和秋长风之间又有分难以逾越的沟壑。 她一直觉得自己拖累了秋长风。这次不离不弃地跟随,只希望能竭尽所能解了秋长风的毒。可就算解了秋长风的毒以后怎么做?叶雨荷一念及此,不由得茫然。 马车出了雁门关后,折而继续向西,不到数日,就进了苍茫草原。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叶雨荷早就从草原民歌中知道了草原的壮阔如海。可她尽目望去,只见到无边的雪,雪盖枯草。原来这草原有时候并不如诗词中说得那么美好,甚至还带了分冷酷无情。 或者说,人想的总和看到的有些分别。叶雨荷这么想的时候,马车接近一处山脚,终于缓了下来。 山脚处搭着几顶毡帐,风雪中有点孤单落魄。叶雨荷一路行来,知道这是草原人的毡帐,虽说眼下游牧民族和大明交恶,但草原人极为好客,他们一路行来,倒是受了不少草原人的接待。 本以为这次停车不过是休息片刻,不想如瑶明月突然道:“到了。” 叶雨荷一路赶路,心中茫茫没有着落,闻言反而一怔道:“什么到了?” 如瑶明月又露出习惯的媚笑,可笑容中多少带分期冀之意:“当然是目的地到了。” 秋长风望着那营帐,目光中露出沉思之意,缓缓起身下了马车。风刀雪箭中,他裹着皮裘,紧了紧衣领,有些不堪寒冷之意。 叶雨荷随即跃下车来,轻轻却坚定地立在秋长风的身边。 如瑶明月下了马车,当先领路,向几顶帐篷的正中那顶行去。雪厚没足,咯吱作响。 叶雨荷只感觉那一步步声响都是惊心动魄,心中那时只想着一个念头:如瑶明月要秋长风见的那个人究竟是谁?难道就是叶欢吗?她一想到,如见叶欢,难免有番恶斗,忍不住握了一下身畔的长剑。 秋长风好像在沉吟,又像根本什么都没想,径直到了毡帐前,见如瑶明月掀开毡帐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径直入内。 叶雨荷紧紧跟随进入了毡帐,只见到帐内简陋,有个火炉燃着,却无法驱散天地间的冷意。帐中一人背对着他们,闻脚步声响也不回头,只是道:“秋长风,你终于来了。” 那人威严的声音中又带了分落寞,虽未转身,可看其气势威严,孤高更甚。秋长风忍不住眉头一挑,似乎很有些惊诧。 叶雨荷望着那人的背影,依稀已觉得眼熟,听到那人孤傲的声音后,忍不住失声道:“怎么是你?” 第二十四章 做 活 叶雨荷看着那人,神色错愕莫名。 那人绝不是叶欢。可是,叶雨荷实在比见到叶欢还要吃惊,她真的不能相信会在草原见到此人。 听叶雨荷惊呼,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红铜的脸色带了几分落寞,可双眸中依旧犀利沉冷、依旧孤高不减道:“你又认为会见到谁?” 叶雨荷吃吃难言,半晌才道:“汉王,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虽百般猜测,但从未想到,要见秋长风的人竟是大明天子朱棣的次子——汉王朱高煦! 叶雨荷望着朱高煦,一时间心思繁沓,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虽行刺朱棣,但对其中错综复杂的事情一知半解,到现在,还弄不清究竟。因此见汉王突然出现在草原,难免错愕。 朱高煦倨傲的脸上突然带了分涩然。他图谋皇位、逼宫夺权不成,当机立断,带着亲信逃走,一路并无停留,径直到了草原。其实,他比秋长风到草原不过早了几日。 这些天来,风雪交困,凄凄凉凉。朱高煦早没了昔日的风光,天策卫更是不可能追随他前来,他现在很有树倒猢狲散的落魄感。陡然间听到叶雨荷还称呼他是汉王,多少有些感慨难言,却不答叶雨荷所问,只是望着秋长风道:“你当然都猜到了?” 秋长风恢复了往昔的平静,轻轻地叹口气道:“在下见到今日这情形,终于略知一二了。” 朱高煦双眸透出针芒般的锋锐,一字字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秋长风飞快地看了叶雨荷一眼,缓慢道:“当初如瑶明月带高手行刺汉王殿下,在下就甚感奇怪,感觉到疑点很多。汉王当初身边虽说人少,但汉王才到观海,如瑶明月就能轻易地混到汉王的军营行刺,实在匪夷所思。而如瑶小姐费尽心思来行刺汉王,看起来也像舍本逐末,得不偿失,让人想不明白。” 叶雨荷心中微震,见如瑶明月也已进帐,见到汉王也不诧异,陡然醒悟道:“汉王和如瑶小姐难道……早有联系?”她虽担任行刺朱棣之责,但直到今日,才明白所有的一切都和汉王有关。 这话若是多日前对叶雨荷提及,她绝难以相信,因为她亲眼目睹汉王出海围剿捧火会余孽时,亦和东瀛忍者为敌,差点丧命荒岛。更何况当初宁王遇刺,汉王的手下亦是奋勇杀敌,无论怎么来看,汉王绝不像和东瀛有什么瓜葛。 可眼下一看如瑶明月和汉王的神色,叶雨荷立即明白,汉王早就认识如瑶明月。 这显然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汉王闻叶雨荷反问,哂然不语,只是望着秋长风。 秋长风道:“看来如瑶小姐非但早和汉王殿下有了联系,显然还有了约定。我本来奇怪如瑶小姐在军营出现得太巧,本想怀疑汉王的,但亲眼见汉王断手,实在也难怀疑到殿下身上。” 汉王冷冷地一笑,仍旧不语。如瑶明月的神色却有些不自在,欲言又止。 秋长风的目光从二人脸上掠过,立即醒悟道:“是了,汉王虽和如瑶小姐有了约定,但天枫次郎桀骜不驯,不听如瑶小姐的吩咐,出手狠辣,竟斩了汉王的一只手,估计让如瑶小姐也意料不到。”他说到这里,脑海中朦胧,似有个印象,感觉其中定然还有些问题,但一时想不清楚。 如瑶明月叹道:“秋大人猜得半分不错,天枫次郎如此重创汉王,并非我的本意。”她看似应答秋长风,显然是在解释给汉王听。 秋长风一听,立即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他心道,是了,眼下如瑶明月示弱和汉王结盟,应该是有求汉王。她手下又不服管束,难道说忍者内部,也有极大的隐患? 叶雨荷并不知道观海御营最后发生的叛变,因此还是感觉头晕脑涨,其实她就算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很多事情也想不明白,不由得问道:“他们究竟有什么约定,他们……是朋友?那次汉王险些命丧无名岛,难道……也是假的?” 秋长风略作沉吟道:“那次,汉王看起来和如瑶小姐水火不容,可真正损伤的都是捧火会余孽。据我来想,捧火会显然也是被如瑶小姐利用了,兴兵来和大明作对,围困汉王。可汉王故作被围,其实不过也是在演一出戏,就算没有郑和赶来,汉王在东霍群岛的援兵也会适时赶来,打击捧火会的余孽。” 叶雨荷听得目瞪口呆,只感觉这里面关系复杂,勾心斗角之处,实在远超她的想象,半晌才道:“如瑶小姐和汉王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秋长风道:“如瑶小姐的好处我不知道,但汉王若能绝地反击,一举击垮捧火会,肯定是偌大的功劳,圣上本对太子懦弱不满,见汉王如此英武,多半会坚定立汉王为太子的念头。不想郑和凭空出现,破坏了汉王的计划,所有的功劳尽数算在了太子身上。汉王恼怒非常,心中不满,不然也不会当初才到观海时,就和圣上争论起来。” 回想起当初才到观海御营时,汉王曾愤怒地对朱棣道:“就算没有郑和的舰队出现,我一样可以等到我的属下前来,剿灭捧火会。我为什么要领他的情?”秋长风忍不住轻叹一声。 汉王神色愤然中又带分萧索,沉默了许久,这才问道:“你何时猜到的?” 秋长风涩然道:“我赶来的路上一直在想着所有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在见到汉王时,这才豁然开朗,想通了七八成。” 叶雨荷这才知道秋长风一路上沉默无言却是在想着这些事情。可秋长风到这种时候,为何还会这般深究,难道他真的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转念又想,秋长风揭开了谜题,但无疑和汉王撕下了所有的面具,是福是祸,实在难言。 汉王冷冷地道:“你还想到了什么?” 秋长风缓缓道:“这么说,汉王当初在宁王府的所为,也是在做戏了?在太子书房埋下厌胜的,不是汉王亲手做的,汉王也应知情?汉王那时就想扳太子下位,难道说那时候……如瑶明月就和汉王有了联系?或者说,更早在青田时,汉王明里置身事外,却也早参与了其中?” 当初在太子书房发现厌胜,掀起轩然大波。事后,秋长风在华盖殿推测,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朱允炆借东瀛忍者所为。但眼下看来,不过亦是汉王企图的冰山一角。 叶雨荷闻言,心中一阵惊悸,实在不敢想象汉王、太子之间的交锋,早就势若水火。 汉王沉默片刻,才道:“青田一事,本王没有参与。如瑶明月只是在宁王遇刺前,才来和本王相见的。” 秋长风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如瑶明月是先用厌胜一事取信汉王,然后汉王才和如瑶小姐合作,在无名荒岛演了一出戏来,只是被郑和干扰了。汉王自知再无望夺得太子一位,这才孤注一掷,和如瑶明月又演了一出行刺的戏份,就是为了吸引圣上前来……” 见汉王不置可否,秋长风停顿了片刻又道:“然后,如瑶明月利用我来威胁叶雨荷行刺圣上。这件事无论事成与否,因叶雨荷和云梦公主关系密切,你们都可以把行刺一事推到太子身上。那时汉王的军营,圣上身边防御自然弱了许多,到时候汉王兵行险招,极可能逼圣上退位……” 他虽未经历此事,但一切推算端是丝毫无误。叶雨荷闻言终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又想自己遇到云梦公主,实属巧合,但自己和云梦公主形影不离的场景,却显然早已落入如瑶明月等人的算计,如瑶明月逼她行刺天子看似随意,但一环一扣,早就丝丝合缝,预谋许久。 事到如今,汉王并不隐瞒,轻轻点头,叹了口气道:“秋长风,你果然是个人杰。” 秋长风得汉王赞许,却没有丝毫自得之意,反倒苦涩地道:“得汉王看重,其实并非好事。汉王当初和圣上闹翻,假意要回南京,又让纪纲找我前去,当然是怕我发现问题,想要借机先除去我了?” 汉王沉默片刻,竟无言语。 秋长风目光流转,落在了如瑶明月的身上,缓缓道:“或许汉王只是嫌我碍事,知道我必定会去追刺客,不过是想将我调离军营,真正要除去我的却是如瑶小姐?” 如瑶明月嫣然一笑道:“秋大人过誉了。你这么大的本事,小女子怎敢有这种非分之想?当初若非你穷追不舍,小女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对秋大人出手的。” 秋长风“哦”了一声,说道:“那引我出营帐,要在我归途截杀我的主意,定是叶欢想出来的了?” 叶雨荷微震,暗想迷局虽复杂,但毕竟有些水落石出,眼下迷雾中的关键就是叶欢!叶欢究竟是何方神圣,不但能鼓动排教造反、拉拢捧火会,甚至看起来,如瑶明月都要听叶欢的吩咐? 如瑶明月笑容很有些勉强,半晌才道:“秋大人好本事。”她这么说,无疑是承认了秋长风说得不错。 秋长风神色憔悴中又带分疲惫,缓缓道:“那叶欢……当然不是本名,能有这般本事兴风作浪的人,绝不简单。不知道他是谁呢?” 汉王、如瑶明月心情迥异,均是一声不吭,对这问题并不作答。他们虽然都早就领教过秋长风的手段,但见秋长风剥茧抽丝,居然能将前因后果分析得这般透彻,如瑶明月忍不住想,这人实在是罕见之才,与他为敌,并非明智之举。汉王却想,我手下虽有二十四节,但却无一人能及得上秋长风。 秋长风见二人不给答案,也不追问。他突然望向如瑶明月道:“如瑶小姐,在下有一事不解,想要请教。” 如瑶明月瞥了汉王一眼,娇声道:“秋大人莫要折杀小女子了,真不知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秋长风神色落寞地道:“如今木已成舟,在下这一路想了很多,叶姑娘她不得已地卷入,是为了在下。在下为了她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后悔……” 叶雨荷本来感觉离秋长风越来越远了,闻言心中激荡,眼中有泪。或许别人感觉这一句话无关紧要,但谁又能知道这句话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如瑶明月的神色却有些不自在:“秋大人是想埋怨小女子吗?”她到了这里,益发地自谦示弱,看起来再非行云布雨的忍者高手,而不过是个楚楚可怜的软弱女子。 秋长风摇摇头道:“并非抱怨,只是奇怪。这天底下的人千奇百怪,性格各不相同。有人痴心,有人狡诈,有人随遇而安,还有些人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甚至更有甚者,得不到一件东西就寝食难安、活着无味。” 汉王冷淡地道:“你说的最后那种人,可是想说本王?你想说本王高高在上,本不应该这么贪得无厌的?” 秋长风默然片刻才道:“在下虽不能如汉王一样做,但能体会汉王的‘不称帝,毋宁死’之心。” 汉王一震,愣在当场,喃喃念着“不称帝,毋宁死”时,竟已痴了。 秋长风不理汉王,仍旧盯着如瑶明月道:“每人行事自有目的,在下很不解的是,如瑶小姐在这场扑朔迷离的乱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如瑶明月的秋波流转,似乎掩饰着什么:“我还真不知道秋大人想问什么?” 秋长风缓缓道:“这场乱局中,汉王目的明确,当然是想取太子一位。但如瑶小姐统领的东瀛忍者在其中所为,实在让我想不明白。你们前期来寻日月歌,后劫持云梦公主,掀起不大不小的风波。虽转移嫁祸,让捧火会遭受了灭顶打击,但如今圣上聚兵观海,甚至要对东瀛用兵。若是郑和真的兴兵东瀛,我实在看不到如瑶小姐能从此事中得到什么好处。” 如瑶明月勉强笑道:“没有好处的事情,只有秋大人才会去做。因此秋大人觉得我行事不可理喻?”见秋长风点头,如瑶明月眼珠转了转道:“秋大人难道没有想过,若我真能让汉王登上帝位,好处可说是数之不尽?至少汉王殿下到那时不会再对我不利,所有的危机都会迎刃而解,是不是?” 如瑶明月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向汉王发问。汉王只是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秋长风摇头道:“你说的乍一听,是有些道理。可如果仔细深究,就会发现大有问题。以如瑶小姐的明慧,当然也要考虑到事败的结果。此举若是不成功,东瀛忍者不但损失极大,如瑶家族甚至都有被夷平的可能。更何况,如瑶小姐早在和汉王……有关之前,已在青田兴风作浪。这种奇怪的举措,却不知所为何来?” 如瑶明月见秋长风分析问题滴水不漏,脸色改变,再也笑不出来了。 叶雨荷本来已觉得事情清晰明了,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汉王和如瑶明月要夺太子之位的把戏。听秋长风一说,才知道其中还有疑窦重重。 但她不关心如瑶明月究竟什么居心,只是想着,如瑶明月说要见一人,能救秋长风的性命。难道能救秋长风的就是汉王?如今见到了汉王,可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解秋长风的青夜心呢? 她和秋长风并非一类人,这时并没有想到过,秋长风提出这个问题,绝对是所有事情最关键的一点! 如瑶明月顾盼四周,目光落在叶雨荷的身上,似乎看出了叶雨荷所想,微笑道:“我倒觉得秋大人很是奇怪,该问的不去问,不该问的倒是问了一大堆……” 秋长风“哦”了一声,目光转动,竟不再继续追问。他当然知道求人不如求己,除了叶雨荷心机甚少外,汉王、如瑶明月,包括他,都是各有心思,很多事情,还是要靠他自己去探索,徒自追问不会得到什么有用的结果。 一念及此,秋长风道:“还不知道在下有什么该问的呢?” 如瑶明月咯咯一笑,轻瞄了一眼朱高煦道:“你总该问问汉王,为何要我带你到此吧?” 叶雨荷虽然早想到是汉王让如瑶明月带秋长风前来,但听如瑶明月亲口说出,还是心中微震。 汉王为何要找秋长风前来? 汉王能解秋长风中的毒?凭什么? 秋长风的脸上也露出不解之意,涩然道:“这的确是个好问题,就是不知道汉王肯不肯回答呢?” 朱高煦一直少言,闻言寂寞地笑笑,缓缓道:“秋长风,你方才问我,当初我找纪纲叫你前来,可是有除去你的念头……我想了许久,突然发现,我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想杀你之心。” 秋长风略有惊诧,忍不住道:“为什么?” 朱高煦移开目光,望着帐顶,又似透过帐顶看着茫茫的天:“我和你说过,你我其实很像……都是个本分的人。你也有才,我对有才之人,素来都是欣赏的。父皇……”顿了半晌,显然是再称呼朱棣为父皇,朱高煦心中感慨千万,“父皇说过,他治理天下,要做到‘来天下之人,尽天下之才’,本王亦是如此。” 叶雨荷再看朱高煦时的眼神已多少有些区别,心中暗想,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桀骜冷酷之人,不想他也有这般雄心壮志。 朱高煦目光再转,落在秋长风身上,一字一顿道:“因此我一直想要用你,而不是杀你。” 秋长风沉默下来,垂头望着脚尖道:“可汉王要用人之前,显然还是要考虑一下的,不然也不会一入帐时,就问我知道什么。” 朱高煦明白秋长风的意思,缓缓点头道:“不错,我用人之前,当然也要明白,这个人能否为我所用。我一直不明白……我怎么会败?” 叶雨荷心中微凛,才知道秋长风一路来真的是步步惊心。汉王这么说,当然是怀疑事败和秋长风有关,因此言语试探,秋长风若是一个应对不好,这里的四个人,只怕立即要剑拔弩张。 秋长风轻轻叹息道:“汉王这计策虽看似临时起意,但真可说是环环相扣。我亦是事后才想得明白,因此真的也不明白……汉王为何会败。” 叶雨荷的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闪过郑和平凡平静的面容。她与郑和不过只见过一面,但郑和留给她的震撼甚至超过了张定边。因为张定边最少还能让人看到心意,但郑和究竟想着什么,就和海一样让人难以琢磨。 如瑶明月在一旁道:“我们恐怕是低估了郑和。”其实开始时,她并没有感觉到看轻郑和,她甚至在伏牛山故布疑阵吸引郑和前去。可很显然,郑和将计就计,让他们一着错、满盘输。最可怕的是,他们到如今都不知郑和如何抢占了先手,洞悉了一切。 输不可怕,可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何输的才是真正的可怕! 汉王满是惆怅,半晌才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想我为何会败——因为郑和吗?郑和这个人,显然深不可测,他一定早在留意我,因此知道了什么。”停顿了片刻,他缓缓摇头,突然愤然道:“不是的,我不是败给了郑和……我败了,是因为我的命!” 叶雨荷错愕中带分恍惚,一时间感觉汉王突然变得凄厉迷离,难以捉摸。 “汉王不信命的。”秋长风一旁突然道。 朱高煦愤愤道:“不错,当初我是不信。可是我现在知道了,每个人都有命!我是败在郑和手下,可郑和为何要帮助大哥,因为大哥是太子!我若是太子,郑和当然会帮我,这就是我的命。可我晚出生几年,难道是我的错?你秋长风本是锦衣卫个中一时翘楚,只因为是蓝玉的后人,就不得不反叛逃亡。这难道是你的错?” 叶雨荷一时茫然,只感觉汉王说的愤然中又带着无尽的遐想之意。 不错,朱高煦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朱高煦若比朱高炽早出生,他根本不用抗争,他只要坐享太子之位就好,但命运偏偏开了个玩笑。朱棣如此,朱高煦亦是如此。命运甚至对秋长风也开了玩笑,秋长风背叛朝廷,固然是因为一定要救叶雨荷,但谁说又不是因为他身份泄露的缘故? “这何其不公?我不服!”朱高煦的高亢声中,看着在场众人道,“我虽信有命,但不会任由命运来摆布。”朱高煦霍然握手成拳,凝望自己的拳头,咬牙道:“我必须改命!” 改命! 叶雨荷一听,精神陡然一振,她到现在,终于听到想听的关键。 改命?何其荒谬不羁?何其匪夷所思?若是一年前,叶雨荷听到这话的时候,多半哂然笑笑,置之不理。但经过这多波折,经过如斯风雨,她也开始相信改命一说。 改命,看似遥远不可能的事情,但他们已经触摸到了关键所在…… 秋长风依旧平静地道:“因此汉王找我前来,想让我帮助寻找金龙诀改命?” 朱高煦抬头,凝视着秋长风道:“不错,本王找你前来,就是让你帮忙破解金龙诀的秘密,一改命运。这不但可改本王的命,还能改你必死之命!” 叶雨荷已热血沸腾。她本来感觉希望渺茫,但见朱高煦如此言之凿凿、大有把握的样子,不由得升起了希望。 秋长风竟没有半分振奋之意,涩然道:“汉王实在是高看在下了。在下虽由始至终参与到日月歌、金龙诀一事内,但我根本不知金龙诀在何处。更何况,就算有金龙诀在手,听说亦要配合夕照、离火、艮土才能运用,而夕照、离火、艮土又在排教、捧火会和青帮之手,在下只怕有心找,却没命用的。” 叶雨荷的心中再次失落,她当然知道秋长风的意思。眼下屈指算算,秋长风不过剩下三十日性命,而夕照、离火、艮土均是流散不知下落。当初只是一个夕照,就掀起了滔天波浪,引发排教教主陈自狂身死。秋长风就算有通天之能,又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内聚齐这些事物? 朱高煦凝望着秋长风,似乎想看透他的心思,缓缓道:“我既然找你相助,自然有极大的把握启动金龙诀……眼下,只看你会不会帮我。” 秋长风面现错愕,实在不能相信汉王会有什么把握,许久才道:“那汉王觉得,在下会不会和汉王一路呢?” 朱高煦神色突变落寞,喃喃道:“秋长风,我知道你这人很怪,亦有原则。任何事情,强求不得。眼下我众叛亲离,性命甚至旦夕难保,实在难给你什么承诺。但你眼下身中必死之毒,又亡命天涯……”瞥了叶雨荷一眼,又道:“叶捕头情深义重,陪你浪迹天涯,你就算不想想自身,难道从未考虑过,改命之后,可与叶捕头比翼双飞、相守一生吗?” 叶雨荷的身躯晃了晃,不知是喜是悲,心中只想,我哪有那种命数? 秋长风望着叶雨荷,许久才移开目光,缓缓道:“在下曾对汉王说过,在下本是个锦衣卫。” 汉王的目光闪烁,一时间不理解秋长风要说什么。 秋长风神色怅然兼疲惫,又道:“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锦衣卫,也只想做好这个锦衣卫。可不想……我以后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汉王志向远大,但在下一直不过想要随遇而安。金龙诀改命后,汉王或者还想君临天下,但在下已经很累……” 汉王明白过来,缓缓道:“你想说,目前我们可以精诚合作,但金龙诀改命后,你我两不相干?” 秋长风点点头,半晌才道:“在下眼下这般处境,本没有和汉王讨价还价的余地,但在下不想失去最后的准则……” 如瑶明月一直沉默,见秋长风如此,心中竟升起一种钦佩之意。 命运之前,有人抗争、有人妥协,还能坚持自己的,实在寥寥可数。 汉王眼中带分赞赏之意,截断道:“秋长风,本王一定要找你帮忙,就是因为你有这个准则。好,本王答应你的要求,只要你帮助本王启动金龙诀后,你想做本王的开国功臣也好,随叶捕头退隐厮守也罢,本王绝不拦阻。” 秋长风憔悴的脸上终于带了分欣慰,缓缓道:“那……一言为定。”他停顿了片刻,问道:“汉王如此自信,显然胸中早有了张良之计,在下不论为汉王还是为自己,都会竭尽全力帮助汉王行事。可是不知眼下如何来做?” 朱高煦见秋长风如此,精神一振道:“眼下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等。” 叶雨荷如同被浇了一盆凉水下来,大急道:“等什么?”她见事情一波三折,眼看秋长风有了希望,可光阴如金,只想立即行动,不想汉王还要等待,这算什么主意? 朱高煦缓缓地坐下来,并不言语。 秋长风向叶雨荷使了个眼色,盘膝坐了下来。叶雨荷虽是不耐,但终究不再追问。她已明白,很多时候她只能选择等待。如瑶明月在秋波流转中,竟也缓缓坐下来。 秋长风闭目倚着帐篷坐着,看似疲惫休息,可心中一刻也未停止思索。从此情形来看,如瑶明月和朱高煦并没有什么情爱因素,如瑶明月先和叶欢结盟,突然中途转向帮助汉王,不知为了哪般?看如瑶明月行事毫无顾忌,叶欢又有什么本事让如瑶明月做事?如瑶明月和汉王均坐下等待,显然是觉得还需一段时间才能得到消息。看一路行来,到如今这地段,应是鞑靼和瓦剌的交界,汉王到此,难道是派人出去联系什么人,坐等消息?如果盘算行程的话,难道说汉王联系的是…… 他闭目思索,却感觉有道目光始终徘徊在他身上,他知道叶雨荷在看他,心中暗自叹息,他其实并不想叶雨荷跟随,他当然远比他说的知道得更多,他亦明白,剩下的日子,只会更加险恶狰狞,随时都会有杀身之祸。既然如此,他如何会希望叶雨荷卷入其中? 但这场局如漩涡,卷进来的再也难以逃脱。 这也是命,难以更改的命! 秋长风想到这里,嘴角的笑容里满是苦涩。叶雨荷见到那淡若柳丝的苦涩,感觉心如刀割。 四人沉默而坐,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马蹄声响,直奔这方向而来。 朱高煦眉头一挑,神色中多少带着期待之意。马蹄声到了帐前,戛然而止,帘帐挑开,一人夹杂风雪冲进来,屈膝跪倒,双手呈给朱高煦一封书信。 叶雨荷不认识那人,心中微喟。她暗想,朱高煦当初手下有二十四节,现在不知去了哪里,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走茶凉?不知书信说的是什么? 朱高煦接过书信,展开看了良久,神色木然,也不知是喜是忧。许久,他缓缓地起身向帐外行去:“走。” 秋长风竟问也不问,也不看叶雨荷一眼,立即起身跟了出去。叶雨荷见状,心中微有茫然,却听如瑶明月笑道:“叶姑娘,你不觉得秋大人突然对你冷淡了吗?你可知为何?” 叶雨荷早有这感觉,被如瑶明月说出,微有酸楚,便冷冷道:“如瑶小姐难道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吗?” 如瑶明月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一番好心,怕叶姑娘误会。既然叶姑娘不想听,当我没说好了。”她举步和叶雨荷擦肩而过,竟真的不说了。 叶雨荷皱起眉,想要询问,却又不甘。不想如瑶明月走到帐前,突然又止住了脚步,轻声道:“你和他生死患难,他为救你甚至不惜背叛朝廷,他对你的情感无可置疑。他突然对你开始冷淡却是为你着想,只因为他知道,和他越亲近的人只会更危险,不知道叶姑娘明白了没有?” 叶雨荷闻言,心头一震,愣在当场,眼泪忍不住又浮到眼眶。她那一刻,只是在想,我这些天究竟怎么了,竟如着了魔一样患得患失。如瑶明月说得没错,秋长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笑的是我竟看不出来。她心情激荡,却没有想到过一点,如瑶明月为何平白无故和她说了这些,这其中难道也有她看不出的秘密? 众人启程,一路逶迤向西。朱高煦逃得匆忙,身边不过只跟着十数个手下,而那十数个手下,均是陌生的面孔,谷雨、秋分等人均不在朱高煦的身边。 秋长风见了,回想起汉王昔日的风光,心中也有些感慨,见众人西行,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众人在风雪中又行了两日,等到第三日天明时,雪收日出,阳光洒下,照得天地间苍茫茫的一片。 远方有山脉连绵,山势如龙腾天际。 朱高煦沉默地当先而行。近山脉时,突然有呼哨声大作,一队骑兵从山岭中冲了出来,挡在朱高煦一帮人之前。为首的一人喝道:“哪里来的?” 那队骑兵虽不似天策卫般肃穆肃杀,但自有剽悍凶蛮之意。 叶雨荷一见,心中凛然。她虽不知道眼下具体是何方位,但却知道如今这地方应该是瓦剌之境。她知道如今的大明除了沿海倭患外,还有北方大敌,不然日月歌也不会开头就说什么“金龙诀现天一统,南方尽平北方耸”。 大明北方之地有北元、瓦剌两股势力耸立,一直对大明威胁极大。 北元亦被中原人称作鞑靼。前些年北元势大,朱棣忧心,数次北伐,均是少有功绩。倒非北元勇猛,而是因为这些人颇为狡猾,一听朱棣征伐,就会远远北遁,待朱棣大军回返,他们又故态复萌,时不时地掳掠北疆百姓,远比东瀛倭寇还要让百姓痛恨。 不过,朱棣数次征伐,毕竟削减了北元的力量。可是到了如今,北元之西的瓦剌却借机兴起,隐约有赶超北元之势。 如今朱高煦远遁北疆,深入瓦剌之境,难道说朱高煦竟和瓦剌也有联系? 叶雨荷一念及此,心中发冷,忍不住向秋长风看去。来骑虽是剽悍,但秋长风却神色如旧,并不去看叶雨荷,只是在看着山势。 若是以往,叶雨荷多半感觉灰心。可她终于去了患得患失,见秋长风如此举止,心中一动,忍不住想,难道说……秋长风早猜到这一点了? 朱高煦见来骑凶悍,却不慌张,只是沉声道:“大明汉王朱高煦,请见太师脱欢。” 叶雨荷的脑中轰的一声响,她亦知道,如今瓦剌的国主虽是额森虎,但真正掌权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太师脱欢! 朱高煦怎么会认识脱欢?朱高煦见脱欢做什么? 为首那骑见朱高煦这般请求,并不诧异,只是上下打量了朱高煦几眼,喝道:“跟我来。” 说罢调转马头,向山中行去。 朱高煦在大明时威风无限,任凭谁都不敢小窥,可到了这里,就算个寻常的兵士看起来都不把他放在眼中。朱高煦居然并未动怒,只是策马跟了过去。 秋长风却心中发冷,暗想道,汉王素来狂傲,他这般忍辱,不用问,定是下定决心要成就一件事情了。 众人跟随那队骑兵进入了群山中,左拐右绕又行了许久,叶雨荷感觉迎面隐约有热气传来,不由得大奇。待再行进盏茶的工夫,那热气愈发强烈,地上本是厚厚的积雪居然都消融不见了。 当众人再转过一个山脚,眼前豁然开朗,竟有花香袭来。 叶雨荷、如瑶明月见到眼前的情景,饶是早有准备,但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 眼前竟有个大湖,大湖旁绿草萋萋、花树婆娑,她们闻的香气,赫然是这里传来。湖面碧波荡漾,隐约还有热气冒出。湖中倒影,映着天蓝无边如梦、雪峰数点似幻,此情此景,直如天上人间。 秋长风的目光只是一转,早落到湖水那面的营帐处。他见多识广,知道很多时候,因地势之故,山中分四季,但像这地方温暖如春,恐怕是因为有地热的缘故。他关心的并非眼前的迷人景色,而是脱欢究竟在何处。 看着那如林的营帐中有金帐一顶,阳光照过,耀目生光。秋长风的心中微动,暗想,看那金顶营帐气势不凡,莫非就是脱欢的所在? 领路的士兵带众人绕过如镜的大湖,将他们领到了金帐之前。除朱高煦、秋长风、叶雨荷、如瑶明月四人,朱高煦其余的手下早就被拦在了谷外。 秋长风来时,见到山谷山峰险要处兵锋泛寒,知道有重兵防范。他们看似行走顺利,不过是因为跟随汉王之故。 金帐前立有十六名银甲武士,身形剽悍、佩刀背弓,见朱高煦等人前来,却是视而不见。帘帐未掀,有丝竹管乐声起。等掀开了帘帐,四人迈步而入,都是微吸了一口凉气。 那金顶帐篷内竟如宫殿般宏伟壮阔,内中饰物更是金碧辉煌、豪奢非常。 帐篷内,竟还列站着十数个金甲武士,成两列而站,手持巨斧。 金甲武士那面,又有几个人垂手低头而立,让人看不清面容。 但谁都顾不得去看那几个人的面容,只因为他们的目光都被帐内尽头处、虎踞龙盘般的一个人吸引。 帐内尽处,有一个人大马金刀而坐,身边跪着两个绝色少女,一个斟酒,一个捶腿。那两个绝色美女虽明艳无方,但却无法吸引秋长风等人的目光,只因大马金刀坐着那人实在夺人眼目,让人难望他处。 那人身材极为魁梧,坐在那里,竟如寻常人站着一般高矮。那人一脸络腮胡子,遮住了全部脸庞,乍一看,简直分不清鼻子和嘴巴的位置。那人相貌凶恶,一双眼更是精光四射,有种睥睨天下的威猛。他见朱高煦、秋长风等人前来,哈哈一笑,声如洪钟般道:“朱高煦,见了本太师,还不跪下?” 朱高煦蓦地变了脸色,叶雨荷也是心中震颤,从未想到过,瓦剌国师脱欢竟是如此凶悍,而脱欢一开口就是气势汹汹,显然用意不善,他们置身其中,实在是如履薄冰般的危险。 可叶雨荷最奇怪的却是——朱高煦要找金龙诀改命,为何来见瓦剌的国师脱欢? 第二十五章 暗 战 朱高煦的脸色并不好看。他身为汉王,素来是高高在上,向来都是别人跪他的分儿。可到了这里,竟一直都要委曲求全,甚至要下跪见人? 他来见脱欢,当然有他的目的。但他还是汉王,虽是有求于人,可骨子里面高傲不减。他更知道,若是轻易示弱,他更没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脱欢见朱高煦居然还站立不动,脸现怒容,陡然间一抖手,正给他斟酒的那个少女竟然跌了出去。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拍桌案,只震得桌案上的酒樽果盘齐飞,帐内帐外众人失色。脱欢厉声喝道:“朱高煦,你跪是不跪?” 朱高煦的脸色冷意更浓,不待说话,秋长风却掩嘴轻咳道:“殿下身为汉王,就算见到太师,平礼相对即可。见到个莽汉,若是下跪,不亚于太师对莽汉下跪,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金顶大帐内倏然静了下来。众人都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秋长风,这种肃杀的气势下,此人竟敢对太师出言讽刺?这人难道是天做的胆子? 脱欢闻言更是怒不可遏,伸手再拍面前的桌案,那桌案本是上好的柳州楠木制成,坚硬无比。但只听喀嚓声响,那坚硬的楠木桌子不堪重负,竟然垮了。脱欢怒视秋长风,寒声道:“你敢说本太师是莽汉?” 叶雨荷见脱欢如此声威,脸上失色,暗想若真的动手,自己肯定和秋长风一起。可这里是脱欢的大营,不要说帐内帐外的金银甲武士,就算是这个脱欢本人也是不好对付,擒贼擒王的策略更不见得行得通,难道说他们辛苦地奔波许久,今日要尽数毙命于此? 秋长风见脱欢动怒,居然平静如旧,轻声道:“在下倒不敢说太师是莽汉,只是说阁下莽撞非常,一出手就辜负了太师的心意。” 众人均是怔住,脱欢陡然间失去锐气,吃惊道:“你说什么?” 秋长风盯着那脱欢,一字字道:“我想说的是,阁下并非脱欢太师,何必东施效颦,贻笑大方!” 叶雨荷心头一震,如瑶明月、朱高煦二人也露出讶然的神色,一时间都觉得难以置信。原来三个人都听说过脱欢的大名,但均未见过脱欢,只知道脱欢这个人深不可测,如今执掌瓦剌大权,甚至威势还在国主额森虎之上。朱高煦来见脱欢,只是事先派人联系,这才到此。脱欢究竟何等模样,他亦是一无所知。 可若说眼前这人并非脱欢,那么真正的脱欢在哪里?秋长风又是如何判断出此人并非脱欢的?众人心中困惑不已,那个威猛无边的大汉,脸上亦露出惶惑之意。 这时候,谁都已经看出,秋长风的判断再次准确无误。 就听到几声稀疏的掌声从假脱欢案旁的那几个人中传出。众人望去,见到击掌的那人右手拇指上戴个汉玉戒指,价值连城,身材修长,一双丹凤眼顾盼风流,看起来竟是颇为儒雅潇洒。 那人见众人望过来,微笑道:“久闻秋长风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说话间,那人走了出来,一身锦袍看似色泽淡雅,但走动时,如碧波般荡漾不休,凸显高贵。那人缓步走到桌案旁,轻声地对着那假脱欢道:“既然已被人揭穿了底细,还不退下?” 假脱欢本是雄壮威猛,对那人竟是极其畏惧,慌忙站起身来退到一旁。那人缓缓地坐下来,桌案虽破裂不堪,可那人却如同坐在最舒服的龙案旁,形容自若。 叶雨荷、如瑶明月一见,都是忍不住暗想,原来这人才是脱欢。 北疆苦寒之地,多产壮汉力士。方才众人见那假脱欢,虽感诧异,但总觉得那才应该是脱欢应有的气度,现在见到真脱欢居然是儒雅风流,实在意料不到。 那人坐下来,并不再强迫朱高煦施礼,双眉微扬道:“汉王殿下远道前来,本太师开个玩笑,莫要介意。” 朱高煦皱了下眉头,不待多言,秋长风突然道:“只是一个玩笑吗?” 那人脸色微变,轻叱道:“秋长风,本太师和汉王说话,焉有你说话的余地?你再多言,信不信本太师将你立斩于帐下?!” 他戴着汉玉戒指的手指只是一弹,远处的金甲力士立即群喝一声,只震得皮帐内众人的脸上色变,心惊肉跳。如瑶明月饶是见过世面,可乍闻军中之威,亦是花容改变。 秋长风的脸上憔悴之意更浓,苍白中带着灰败。可他依旧冷静如初,缓缓道:“太师若与汉王谈话,或许真没有在下插嘴的余地,可奈何阁下亦非太师。” 那人一怔,脸现怪异道:“你说什么?” 众人尽皆错愕,实在难以相信秋长风所言。方才那个壮汉是个假货,难道这文士也是个假货?那真正的脱欢呢,究竟身在何处? 脱欢要见汉王,为何始终不见庐山真面目,所为何来? 秋长风是唯一波澜不惊的人,只是目光投向远方,望向案旁的一人道:“脱欢太师,汉王千里而来,其意甚诚,太师难道竟无坦诚之心,吝于相见吗?” 众人随着秋长风的目光望过去,神色惊疑不定。听秋长风所言,先后两人竟都是假货,他望着的那人才是脱欢。 可那人怎么会是脱欢呢? 众人不信,实在是因为那人实在不像是脱欢。那人周身上下没有半点饰物,随便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立在那里如同一个落魄不得志的文士。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脱欢呢? 那人听到秋长风发话,终于抬头向这面望来,微微一笑,淡淡道:“好本事。”他蓦地一笑,众人心中随之微震,不知为何都涌起一个念头,这人一定是脱欢,不为别的,只为他一笑之气度。 那人卧蚕长眉,双眸细长,鹰勾般的鼻子却不显阴沉,只显威势。可是他最让人注意的却不是他的长眉鹰鼻,而是他颌下的一把胡子。 那胡子长有尺许,色泽如缎,竟极为光滑整洁,给此人带来雄壮又儒雅的气度。 他缓步走到第二个假脱欢前,甚至话还未说,那文士一样的假脱欢立即站起,垂首恭敬地立在脱欢一侧。 那文士一样的人本亦有风流倜傥之貌,但在那长须之人的身侧,却和跟班一样。 那长眉长须之人坐定,目光一投,从朱高煦身上掠过,落在秋长风的身上,缓缓道:“秋长风,你果然是个人物,竟能认出本太师来。”他声音虽低沉,但每个字均如击鼓一般有力,其中的威严凝重让人听了心惊。 到现在,再没有人怀疑此人的身份。 这看似寒酸、但威严尽显的长须之人,才是脱欢! 秋长风得到脱欢的赞许,脸上却露出谨慎之意,缓缓道:“太师过誉了。” 脱欢微微一笑,轻声道:“但本太师真的有些好奇,不知道你如何认出我来?你以前……难道认识本太师?”说到这里,那细长的眼眸中有厉芒闪动。 朱高煦本亦是威肃之人,见脱欢如此,竟也暗自凛然。他当然知道脱欢此问之意,眼下他见脱欢,敌友难分,脱欢竟用替身相见或许也有别的用意,但无疑是谨慎为重。 脱欢是不是怕朱高煦对他不利?秋长风认出脱欢,难道说早对脱欢有所研究?此番前来,对脱欢有不轨之意? 这些念头别人或许不会考虑,但脱欢怎么能不考虑?秋长风此刻若是应对不好,只怕转瞬间就会有杀身之祸。 秋长风似乎也感觉到事态严重,便沉默不语。脱欢的眼中隐有杀机闪烁,缓缓道:“你莫要告诉我有什么望气之说,本太师不信的。你若不说出个究竟,只怕你以后也不能再说出究竟了。” 如瑶明月皱了下眉头,神色间颇有诧异之意。她虽身为东瀛女子,但素来仰慕中原文化,倒也知道脱欢说的“望气”是什么意思。 望气本是术数之语,常用在堪舆断命之上。听说高明之人结合五行阴阳之说,可通过望地形或人之气,能断人之富贵兴衰、后代之沉浮荣华。如瑶明月曾对父亲如瑶藏主提及这些方面,如瑶藏主当初不置可否,只回了她七个字:信则有,不信则无。 如瑶明月参不透如瑶藏主所言之意,因此对望气一事持好奇怀疑的态度,她不想堂堂瓦剌的国师,居然也知晓这些。 可望气这等学说毕竟是玄之又玄的理论,很多人是宁可信其有的。脱欢了解望气之说却不信,显然是因为对秋长风的来意大有怀疑。 如瑶明月有很多事情不能肯定,但能确定的一点是,秋长风虽为朱高煦争了面子,却惹了麻烦,若不给脱欢一个确凿的交代,绝不会活着走出这金顶大帐! 这是脱欢的地盘,没有人怀疑脱欢的命令,就算完好的秋长风都不见得能杀出这里,更不要说眼下看似随时会倒毙的秋长风。 秋长风落寞地笑笑:“在下以前从未见过太师,但在下偏偏认得出太师,偏偏用的就是望气理论。”此言一出,谁都感觉到皮帐内冷得和冰一样,众人更是如看死人一样地看着秋长风。叶雨荷几欲拔剑,秋长风竟还能淡然自若道:“只是不知道太师是否肯听端详?” 脱欢卧蚕眉微皱,略作沉吟,微微扬面笑道:“本太师倒想听听。” 如瑶明月表情复杂多样,但总能让人感觉到喜怒哀乐。脱欢的表情也并非冷酷无情,但总让人感觉心冷。 秋长风微笑道:“望气之说,本玄之又玄,但在下素来是这样的人,宁可信其有,推断其中道理,却不会效村妇之愚,信之凿凿,否之如弃。” 脱欢身旁的那文士样的人皱眉喝道:“秋长风,你竟敢讥笑太师如村妇吗?”那人能立在脱欢身侧,看起来身份也是不低。 秋长风道:“在下不敢。在下只是说个事实罢了。事实上,天下奇人异事数之不尽,不知太师可听说过柳庄居士袁珙之名?” 脱欢并不回答,身边那文士却立即道:“袁珙乃元末异僧别古崖的弟子,太师如何不知?” 叶雨荷一听,忍不住心中惘然,只感觉往事如雾——蝶梦一度。她本是不知道别古崖的,但当初在常熟荣府时,却听叶欢提及这个人物。 别古崖、黄楚望、彭莹玉分别是青帮、排教、捧火会的领袖,亦是当年启动金龙诀改命的关键人物,不知道秋长风突然提及别古崖的徒弟袁珙,是何用意? 她想起昔日,精神一阵恍惚。又想,若非追踪金龙诀,秋长风也不会中毒,这之后的事情可能完全两样。金龙诀虽还未出,但早就改变了秋长风和她叶雨荷的命运,虽说金龙诀可说是稀世之宝,但叶雨荷从未有过占有之心,只是想着若真有个选择,她倒宁愿从未去追过什么金龙诀。 叶雨荷在恍惚之中,听秋长风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位先生果然见多识广。” 如瑶明月听了,暗想秋长风这人也是极为知机,这么一说,明捧那文士,暗捧脱欢,就算脱欢再不耐,也会听秋长风说下去了。可秋长风难道真的有什么望气之能?这个袁珙,我倒也是听说过的。 果不其然,脱欢安坐不动,微眯眼睛道:“听说袁珙此人能望气断人生死富贵,莫非……你也有这个方面的本事?” 秋长风笑笑:“在下倒没有这本事的……” 众人均是一怔,本来都以为秋长风突然从望气之说发挥下去,提及袁珙,多半顺说通过望气辨出来脱欢,哪里想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脱欢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道:“你是在消遣本太师?” 秋长风立即道:“在下岂敢。在下只是听太师说不信望气一说,因此忍不住提及袁珙。传说中,袁珙得别古崖真传,授望气相人术,百相百灵,端是不假。在下不才,虽不会什么望气之术,但还稍会相人……因此能够看出哪个是太师。” 脱欢蚕眉微蹙,那文士多少有些不服,冷笑道:“不知阁下如何看出来的?”他自以为装得极像,根本不知道哪里露出了破绽。 秋长风目光一扫,落在方才那假装脱欢的壮汉身上道:“这位壮士颇为豪迈,破绽倒也极多,他方才拍案一击,极为威猛,但在下却看到他手掌上虎口、指肚均有厚趼,是因为多用极重的兵刃留下的,想太师如今在瓦剌呼风唤雨,就算衣装简朴,倒也不用整日对人拔刀相向,手上焉会有如斯重趼。更何况太师身为瓦剌之尊,当然不用裂案树威效莽夫之举。有些人只怕不明白,真正有威势之人从不屑使用这般低劣手法的。” 那威猛壮汉面红耳赤,偏偏无法反驳。 脱欢缓缓点头,带有赞许之意。秋长风观察入微,难得的是分析得颇合他的心意。那文士目露惊诧道:“那你如何看出我的问题?”他不信自己方才扮得没有威势。 秋长风轻咳两声道:“这个嘛,阁下气度倜傥、举止雍容,倒的确有大富大贵之气。先前那壮士被识穿,阁下适时登场,颇能抓住机会,让人忍不住产生错觉,在下也几乎以为阁下是太师的。不过……”顿了片刻,秋长风道:“在下在阁下出场之前,不巧看到阁下有个举动……” 那文士忍不住道:“是什么举动?” 秋长风道:“在下虽不懂望气之说,但却知道人都有气……也略懂一些气的观测之法。”见众人茫然,秋长风突然望向朱高煦道:“汉王,记得当初我们在宁王府看戏时,汉王曾说过,人生有时候也像是演戏,名角只能演叫花子,不入流的戏子却能高高在上演个宰相将军……” 朱高煦见秋长风在不经意间,就能化解剑拔弩张的局面,心中暗道自己带他前来,果然没错。听秋长风突兀一问,多少有些讶然。他当然记得自己曾经说过这话,但并不知道秋长风的言下之意,只是点点头道:“不错。” 秋长风微微一笑,又道:“但戏终究是戏,一个人若要演完全不同行业之人,终究会有瑕疵。”转望那文士道:“看阁下之气度,在瓦剌国内,显然是万人之上、几人之下了。” 那文士忍不住先看了眼脱欢,半晌才道:“你究竟想说什么?”那文士是脱欢手下的第一谋士,很得脱欢的信任,因此在瓦剌的确地位不低。可他自负才智,和秋长风在言辞交锋中,却屡落下风,忍不住心悸。 秋长风道:“可阁下终究还在几人之下,因此举止中,还会露出几分本质。我看阁下才出之时,曾俯首闭口,这本是尊敬某人的姿态习惯。想阁下常年在太师身边,虽是本性狂放,却不敢逾越养成的习惯……” 说话间,那文士忍不住向太师偷望了一眼,见脱欢正在看着自己,忙低头闭口。 秋长风立即道:“就如你现在一般。” 众人举目望去,见果真如此,不由得均是感慨秋长风的观察入微,竟会留意这等细节。朱高煦微微点头,显然明白了秋长风要说什么。如瑶明月、叶雨荷还是有点困惑,不解这个小动作的深意。 那文士的脸色苍白,再无潇洒倜傥之意,额头上甚至冒出细微的汗水,看也不敢再看脱欢一眼。 秋长风下了结论道:“试问眼下太师何须有这种恭敬的姿态?因此在下断定阁下并非太师……” 脱欢眼下虽为太师,上面还有个国主额森虎,但脱欢实为瓦剌第一人,额森虎不过是脱欢立的一个傀儡,脱欢的确已用不着对谁恭敬听令。既然这样,有这种姿态的人显然不是太师脱欢。 众人想到这里,对秋长风的观人推断之术实在叹为观止,不想就是一个细枝末节,就让秋长风推出这么多。 秋长风望着那文士,又补充道:“而阁下这般气度,还要向身边之人俯首听令,那身边是谁,实在是不言而喻。”转望脱欢道:“太师虽衣裳简朴,但真正威严之人不必放声大喝,真正有志之人亦不必华衣衬托,看太师面相实为宏图大志之人,想当年西夏一代霸主元昊曾说过,‘王图霸业,不必衣锦着绮’,太师身着陋衣,看来并非做作,实则因心志之故。” 话一说完,整个皮帐内鸦雀无声。就连脱欢都是眯缝着眼睛,锐利中带着惊诧。他不惊诧秋长风能推出他是脱欢,却实在惊诧秋长风只从一件陋衣就看出他的心意,这个人的心智简直让人惊悚。 沉默许久,脱欢才抚掌道:“果真精彩,阁下虽非袁珙,但也绝不逊袁珙许多了。” 秋长风不卑不亢,只是道:“在下班门弄斧,不妥之处,还请太师见谅。” 脱欢淡然一笑,不再去看秋长风,只望着朱高煦道:“汉王,你带此人来,可见你也有知人之明。你在观海图谋不成,想必另有打算了?”他这么一说,显然是知道观海惊变。 叶雨荷心中微动,不由得奇怪地想到,观海之变发生并无许多时日,汉王叛逆、意图篡位、事败北逃,实在极为轰动。但以朱棣的为人,家丑不会外扬,肯定会把消息封锁,秘密行动。这样的话,脱欢怎么会知道观海的事情?难道说,这远在北疆的瓦剌太师,竟也一直在密切关注沿海的事情? 朱高煦沉声道:“本王是何打算,早派谷雨对太师言明了。”他到这时,仍不肯自贬身价,依旧自称本王。叶雨荷这才明白,原来当初朱高煦在草原等待之时,早派谋士谷雨去联系脱欢了。 脱欢并未动怒,只是淡淡一笑道:“可不知道秋长风他们是否明白汉王的打算呢?” 朱高煦的脸色微变,沉默不语。叶雨荷一望,心中微颤,知道朱高煦有很关键的事情在瞒着他们。 脱欢转望秋长风,微笑道:“本太师早知道阁下,亦知道阁下所为颇有原则,因此虽没有阁下的推断之能,但想汉王多半没有对你说出真正的用心……” 秋长风微皱眉头,不由得看了汉王一眼道:“太师知道汉王的真心用意?” 脱欢笑道:“汉王来信说,可帮本太师启动金龙诀……不过嘛,汉王有个条件,就是希望在金龙诀发动改命时,他可以改下命运,同时请本太师帮他出兵一支,南下中原,重夺帝位。” 众人变色。秋长风的身躯一震,失声道:“这是真的?”他转望朱高煦,脸上已有不满之意,见朱高煦不语,秋长风失落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他平日喜怒难行,这刻如此不满,倒是少有的事情。 旁人听了,却不知道秋长风这么说,是说汉王不可能这么做,还是说他不可能和汉王站在一处。 叶雨荷立即知道秋长风在想什么。 汉王不服命运,企图用金龙诀改命,这个他们早就知道。但汉王改命之后,竟然想借草原之兵重夺帝位,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如果汉王真的这么做,不亚于再进行一次靖难之役。秋长风为自救和汉王联手,这无可厚非,因为谁的命都是只有一条。可若让秋长风为了自救,置天下百姓于倒悬,那秋长风绝不会去做。 一想到这里,叶雨荷的内心酸楚中带着欣慰,她毕竟没有看错秋长风这个人。 有些人,有些事情,就算死,也不会做的。 朱高煦脸色铁青,望着秋长风,却一言不发。 脱欢见了,笑容中带了分嘲弄道:“原来汉王果然没有将这要紧的事情,说与‘心腹’听。”他着重说了“心腹”两字,讽刺之意不言自明。 朱高煦冷哼了一声道:“不知太师究竟是否答应本王信中的提议?”他婉转地说是提议,不肯将借兵一事公然说出,显然是有些顾忌秋长风的看法。 脱欢又笑:“汉王提议,互利互惠,当然可行。可汉王若要本太师助你,却也要答应本太师一个条件。” 朱高煦扬眉道:“太师请讲。” 脱欢斜睨了秋长风一眼,缓缓道:“秋长风这种人物,实在有常人难企之能……这种人若做友军当然是好事,可他若是敌军,那可让人寝食难安了。秋长风,你肯定不会同意汉王向本太师借兵了?” 一言既出,四下寂静得呼吸都显得粗重。 众人都在望着秋长风,静等他的答复。那文士的心中暗想,太师此举无疑是逼秋长风就范,秋长风此人心智高明,竟还远胜传闻所讲,此人若是归顺太师,只怕是我的心腹大患。如瑶明月却想,秋长风这人睿智中却并不死板,在这生死关头,就算不同意朱高煦借兵,也不会当场和脱欢翻脸,必定另有托词。只有叶雨荷心想,秋长风这人成大事不拘小节,但做事却有个底线,汉王此举,秋长风绝不会赞同。 众人各有所思,就算朱高煦脸上都带了分慎重,显然亦不知道秋长风将如何答复。 就见秋长风虽疲惫虚弱,但还是站直了腰板,一字字道:“太师说得不错,我不同意!” 皮帐内静寂中带分杀意,可万千杀意也抵不过脱欢脸上的寒意,那寒意突然如冰雪般融化。脱欢居然没有动怒,只是望向朱高煦道:“本太师当然不会无故帮你,因此要有个条件。” 朱高煦竟然还能保持冷静,问道:“太师方才已然说过。却不知是什么条件?” 脱欢的嘴角带了分淡淡的讥诮:“你杀了秋长风,我就答应你全部的要求!” 叶雨荷心中狂震,手已握住了剑柄。她蓦地发现自己和秋长风掉入了一个泥潭,他们苦苦挣扎活命,本以为见到朱高煦是个转机,不想却陷得更深了。 朱高煦不辞辛苦地要带秋长风来此,难道说,就是要在脱欢面前杀了秋长风? 脱欢为何要杀秋长风,难道只是因为秋长风和朱高煦不是一路? 叶雨荷越想越糊涂,但知道汉王没有理由拒绝脱欢的提议,这对汉王来说,百利而无一害,秋长风和汉王非亲非故,以前甚至还与汉王作对,金龙诀并非一定要秋长风才能启动,汉王牺牲一个秋长风,换得夺回帝位的机会,根本也没有道理拒绝脱欢的提议。 叶雨荷心乱如麻之际,忍不住向秋长风看去。 秋长风静静地立在那里,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他是不是已明白,如今的他已再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等待朱高煦的宣判?! 众人望向朱高煦。朱高煦目光转动,从脱欢身上落在秋长风脸上,又从秋长风身侧,回望到脱欢的案前,顿了片刻,终于开口道:“不行!” 众人全部愣住,就算脱欢都有些意外。 脱欢凝望着朱高煦,似乎真正开始打量这个孤傲的人,缓缓道:“不行?”他重复了一遍,言外的压力沛然而至。 那文士喝道:“朱高煦,你有什么条件再说不行!你以为你还是汉王?你现在不过是个无路可走的……”不待说完,戛然止声,因为他看见朱高煦一双怒火喷薄的眼。 那双眼中的孤傲狂野,就算那文士见了,都是心悸震颤。 朱高煦不望那文士,只是盯着脱欢道:“太师,我的确没有别的选择。我背叛了大明,汉王之称也是名存实亡,我现在孤家寡人,手下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可我朱高煦——还是朱高煦!” 脱欢的蚕眉耸了下,竟没接话,似乎在琢磨着朱高煦所言的每个字。 如瑶明月再望朱高煦的时候,眼色已大不相同。她其实有些看不起朱高煦的,可直到这一刻,听到“朱高煦还是朱高煦”几个字时,不由得心头震撼。她蓦地发现,原来中原的很多人都有着她难以了解的秉性。 朱高煦沉声又道:“朱高煦行事为求目标,不择手段,绝不是个君子。但朱高煦也不是小人。”他的腰板挺得竟和秋长风一样直,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做事没错的,就算行刺失败也不后悔,路是他选的,就算遍布荆棘、刀山火海,他也会一直走下去。 “我既然和秋长风结盟,就会齐心行事,背叛盟友的事情,我不会做。”朱高煦斩钉截铁地下了最后的结论道,“因此太师的条件,我无法接受。” 那文士的神色错愕,似乎也没有想到朱高煦会有这般选择,可是他不敢再多言,只是看着脱欢的脸色。 脱欢又笑了,笑容中却带着无尽的冷意,他抚掌道:“说得好,这种能坚持原则的人,本太师喜欢。能坚持原则的人,才会成功……” 就在众人的心情微松的时候,脱欢又淡漠地道:“可很多人并没有想过,在通往成功的路上,死的也都是坚持原则的人!” 皮帐内冰冷如雪,似乎天地间的寒意都凝聚到了金顶皮帐之内。 “你来信说,本太师要取利,图谋中原,实难成行……”脱欢微笑道,“因此你说本太师必须要找一个可让中原百官臣子臣服的人,你就是那个人。你许诺,若是成行的话,甚至可割让给本太师一些土地,如石敬瑭割让幽云十六州一般。本太师只要随便出点兵,好处唾手可得。” 朱高煦的脸色铁青,不发一言,这的确是他信中的条件,这也是他能打动脱欢的因素。脱欢这时候当众说出,显然是在众人面前羞辱他。 “可本太师对这个条件并没什么兴趣的,也不觉得你对本太师真有什么用。”脱欢轻淡地下了个结论道,“没用的人,徒费粮食和美酒,本太师不会留下,你说是不是?” 他言下之意很是明确,朱高煦若是不听他的话,不但秋长风要死,甚至朱高煦也要死! 如瑶明月一直在旁边如看戏一般,闻言心中暗想,朱高煦不自量力,根本没有和脱欢讨价还价的余地,眼下朱高煦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牺牲秋长风。 朱高煦立在那里,看起来有着说不出的孤单,他和秋长风并肩而立,彼此并没有多看一眼,可彼此的表情,却异常的相似,那就是他们的脸上都有分坚定和执著。 沉默许久,朱高煦这才道:“太师说得很对,没用的人本没有存在的意义。”声音低细,似乎喃喃自语道:“可没用的人是谁呢?”嘴角带了分嘲弄,终于看了秋长风一眼道:“秋长风对本王很有用,本王对太师,也远比太师想的有用得多。” 脱欢微怔,嘲弄道:“本太师看不出来。” 朱高煦的目光中带着寒矢般的锋锐,“本王说过,要帮助太师启动金龙诀的。” 脱欢冷漠道:“不用你朱高煦,本太师也不见得不能启动金龙诀。” 叶雨荷心中凛然,倒是惊奇莫名。她听脱欢的口气,竟对启动金龙诀一事颇有把握,脱欢为何这般自信? 朱高煦同样的冷漠,回道:“是吗?本王知道,金龙诀定在太师手上不假,不但金龙诀,可能离火也在太师之手,不过只有金龙诀和离火,还是远远不够。启动金龙诀另外的关键——艮土和夕照在哪里,太师多半还不知道。” 叶雨荷一震,大为错愕。她当然知道要启动金龙诀改命,必须要离火、艮土、夕照三者齐备。金龙诀在金山出现后,应是被叶欢拿走了,离火是捧火会的镇会之宝,为何这两件东西,会落在脱欢的手上? 这些东西按理说,不是应该在叶欢的手上吗? 叶欢、脱欢,难道说这两个人竟有瓜葛?叶雨荷越想越觉得其中诡异重重,一时间竟忘记了自身的处境。 脱欢细长的眼睛眯得已和针一样:“这么说……你知道?” 朱高煦道:“本王来此,本是要帮助太师寻找艮土的下落的。” 这一句话乍闻简直是消遣,脱欢却立即听出了弦外之音:“那夕照呢?” 朱高煦微微一笑,终于向秋长风看了一眼,等移开目光时,说出了石破天惊的几个字:“夕照就在本王手上!” 众人大惊,叶雨荷更是热血上涌,就连秋长风那一刻都悚然失色。 夕照竟在汉王之手,这怎么可能? 天下永乐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