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谁说纨绔不读书 作者:五军 内容简介 京城才子命途多舛,少年遇害,魂穿到了扬州小纨绔齐鸢身上。 于是,扬州出了名的读书小废物崛起了。 第1章 借身还魂 扬州二月,芍药尚未吐苞,城东的海棠已经盛开成片。 城西聚生堂的崔大夫大半夜被人敲开家门,匆匆收拾医箱跟着求医之人赶路,等马车停下时,外面已经天光微明,朝日迸出了。 崔大夫心下犯嘀咕,之前那小厮火急火燎地敲门时,他也没听清是哪家的主人不大好,现在从这车程来看,怎么着都不会是城西地界了。 莫非找自己的是城东的富人? 城东的富人不都是找御春堂的名医吗? 崔大夫疑惑地将药箱抱住,挑开车帘往外看了眼,甫一抬头,就被涌入眼帘的千里明霞晃了眼。他愣了愣,再细看,眼前的却不是彩霞,而是大片的胭脂透色的海棠花,眼前的宅门上写着“齐宅”二字。 这一片,赫然就是豪贵云集,士绅聚居的东昌街。而眼下齐宅,正是扬州制香世家齐府。 自己竟然到了齐府? 崔大夫不禁又探头往外看看,感到不可思议。 扬州城里豪富巨贾很多,齐府虽然只能算是中贾之首,名气却很大。 一来本朝香事盛行,齐府作为江淮地带最有名的合香世家,其制作的香品气味清幽高雅,闻之忘俗,是两江地带的名品。 二来齐府的当家老爷齐方祖崇尚儒术,又好附庸风雅。扬州城本没有海棠树,齐方祖因陆放翁的一句“若使海棠根可移,扬州芍药应羞死”,愣是千里迢迢从蜀地移栽了上百株海棠过来,耗资巨万,令人咋舌。 三来便是这齐方祖的小儿子齐鸢。 这位十六岁的小少爷生在锦绣堆里,爹疼娘爱,衣食无缺,自幼便骄纵成性,浮浪子弟的勾当一学就会,诗书制艺却全然不通。这么大的人了三字经也没背熟,是个标准的败家子。又因其整日的鲜衣怒马,一掷千金,因此有个“扬州第一小纨绔”的外号。 崔大夫去年有次出诊,正遇到齐鸢带一帮纨绔去游湖,衣马仆从前呼后拥,不仅包了附近的船只不许别人玩耍,就连码头周围卖吃食冷饮的摊子也全都买了下来,以免外人扰了他们兴致。 他那时远远望去,只瞅见一个穿红衣的张扬背影,被众人拥护其中,自此对齐府的阔绰有了深刻印象。 这么有钱的人家竟然请自己过来? 要知道他们聚生堂从来只给城西的穷苦人家看病,店中也无名贵药品,便是城西稍微体面些的人家也是去普济堂等处的。而且自己年方二十,虽自认医术不错,但到底年轻,资历也浅,齐府大老远地找自己来做什么? 奇怪,太奇怪了。 小厮又轻斥一声,赶着马匹转了向,不多会儿,马车在齐宅后门停下。后门处显然早有下人候着了,立刻开门,恭恭敬敬地跑过来请崔大夫下了车,又有个穿着湖绿色褙子的姑娘领他进去。 崔大夫看这姑娘绸衣罗裙皆为娇贵面料,容貌端丽,旁人也对她格外十分敬重,称呼她银霜姐姐,便知这位应当是个格外体面的大丫鬟。再瞅这后门的窄路直通后宅,不由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豪门大院里是非多,自己可不能稀里糊涂地就这样进去。他想到这,便把脚步略停了停,拱手问:“敢问姑娘,这病人是府上的什么人?” 银霜回头,见这位年轻大夫面色狐疑,也暗中打量了他一番,随后才解释:“是我们府上的小少爷。” 崔大夫一愣:“小少爷?可是齐鸢齐小公子?” “正是。”银霜又看了他一眼,道:“小少爷前几天溺了水,病状凶险,差点就去了。这几日大夫请了几波,但各个说法都不一样,叫人心里没底。说来也巧,我们铺子里有位新伙计,以前找崔奉议看过诊,知道您精通医理,所以大老远请您跑了这一趟。” 崔家世代行医,崔大夫的曾祖父、祖父曾都做过奉议大夫,因此被病家们尊称为“崔奉议”。后来的子孙虽没能做官,但邻里邻居喊习惯了,便一直这样乱称呼了下来,但也仅限熟悉的几家而已。 看来是哪个邻居的孩子在齐家铺子里做事。 崔大夫心下安定少许,连连冲姑娘摆手:“不敢不敢。” 俩人一路快行,进入小少爷的东厢房。 屋里一群身着绮罗的丫鬟们纷纷见礼。崔大夫只见这些姑娘个个长相柔美,屋内装饰虽少,却也是整套的黄花梨木家具。桌上放置一瓶一镜,墙角立着一人高的错金银的竹节香炉,炉中香气袅袅,室内如有春意。 丫鬟们纷纷退出去,银霜走到床边,将床帘挑起一角,扶着小少爷半坐起来。 崔大夫也在凳子上坐了,抬头去看病人气色。等看见齐鸢面貌,他不由意外地怔住——上回他只远远瞅见了小纨绔呼朋唤友而去的背影,倒是没料到对方竟是个玉雕般的俊秀少年。 如今一看,齐鸢生的乌发白面,挺鼻薄唇,如破寒的玉兰花般清凌凌的。此时虽病恹恹地倚着床,面色委顿疲弱,但仍难掩那股临风皎皎的风流意蕴。 这等娇憨可爱,又隐有艳色的少年,很难让崔大夫将他与恶俗纨绔一词联系起来。 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床上的少年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却又是与面相截然不同的肃然锐意,令人惊艳之余又说不出的违和。 崔大夫定了定神,对这位小少爷行了礼,再细看对方面色,不由皱起了眉头。 —— 齐鸢一直等到崔大夫开完药方,被丫鬟们带去休息,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崔良的后代果然不一般,如今医途风气不正,大部分医士只切脉便随方下药,崔大夫却是望闻问切一样样细细做了的。询问病情症状直切要点,给出的药方也跟前几个大夫的很是不同,估计这次能有些效果。 只有银霜仍感到难以置信,拿着那方子欲言又止,半天后忍不住小声问,“少爷,这大夫看得能准吗?你当时状况凶险,可是真真的九死一生,这几日又昼夜难安的,怎么可能只喝点这个就行?又是什么栀子、香附的……” 左看右看,到底心里不踏实,又道,“今天早上老夫人遣人来看过三次了,说二老爷来信说已经从杭州请了位名医,原是太医院的,后来年老归乡,在杭州养病,平日里轻易不出山看诊。二老爷花了重金,对方这才答应来看一趟,现在已经在路上了。少爷,虽然以前二老爷总跟老爷不对付,但这次估摸是真为你着急了的,要不咱等一等,再看看那名医怎么说?” 银霜是这屋里的大丫鬟,一颗心都扑在齐鸢身上,拿着他又当主人又当弟弟。 齐鸢被她念叨地回神,随后心下暗暗叹了口气。 他若真的是死而复生,喝这去火的汤当然不行。 可他心里清楚,自己并不是死而复生的——他压根就不是原来的齐小纨绔。 几日前,原来的齐鸢出门游玩,不知为何突然落水溺亡。尸身还是一位船家从河里捞出来的,那时候身子都胀了。后来县衙的仵作也来验过,证明齐鸢是被人拖下水,谋害致死的。 齐家上下悲戚一片,搭了灵棚坛场,请来高僧做法事。谁知道停灵到第三天时,灵床上的尸体突然悠悠转醒,坐了起来。 小少爷死而复生,齐府阖家喜极而泣,却不知道这还魂而来的并非原来的齐鸢,而是千里之外,原本在京城的小才子祁垣。 祁垣原是京城的小神童,十岁时便夺了顺天府的院试案首,以神童之名进宫面圣。就连太傅都曾夸他是状元之才。若无意外,他今年应当入国子监读书,并参加今年乡试的。 可谁想天降横祸,几天前,祁垣随母亲离京探亲,在运河上意外落水身亡。再醒来时,魂魄已经另择了肉身,穿到了这个扬州小纨绔的身上。 说来也巧,他们俩人名字相似,生辰八字也相同。只不过齐鸢是扬州富商之子,喜好玩乐,衣必贵食必精。 祁垣却是忠远伯之后,自幼苦读,但因受祖母苛待,所以节衣缩食,行事也小心谨慎,沉默寡言。 那天在这个身体里醒来后,他花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好在他生性内敛,平日里只多看少说,暗暗留意齐府的情况,并没有露出破绽。再加上他内心清楚,借尸还魂属于邪祟之流,一旦让人知道怕是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这几日里也不停地告诫自己,以后世上便没有祁才子了。 他现在是,也只能是扬州小纨绔齐鸢。 齐府为齐鸢遍请名医,齐鸢也格外乖巧,一切谨遵医嘱你吃药养病。但让人揪心的是,这具肉身似乎跟他不甚相合,自他醒来后,只觉身体气逆而行,夜不能寐。几天下来,不仅没有起色,反而感觉愈发虚弱,几乎要死回去了。 现在,他每次多说两句话,就会觉得胸痛憋闷,十分难受。 之所以请崔大夫,还是他忽然想起京中曾有位几位名医,其中一位叫崔良的医术高明,十分傲气,后因人排挤借病归乡,似乎就是回的扬州。 齐鸢借机找丫鬟一问,竟真问到了崔良的下落,只不过崔良早已仙逝,如今崔家的当家人是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因年纪小,也不被人信任,平日只给城西的穷人看病,在那片也小有些名气。 齐鸢猜着先前恐怕药不对症,这几日感觉又愈发不好,于是将希望寄托于崔良后代,所以才有了大清早去请崔大夫的事情。 大丫鬟银霜心疼小少爷,却不敢信任那年轻大夫,她知道小少爷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主,他要喝药,谁也不敢拦着,因此一边吩咐下人按方子去熬药饮,一边悄悄让人去请夫人和老夫人来做定夺。 齐老夫人闻讯赶来时,齐鸢正觉胸中滞涩难受,刚要平复一些,就听外面闹哄哄一片。 老夫人一路让人抬着小轿紧赶慢赶,到了东厢房,掀开帘子便道:“好孩子,你切莫着急!你二叔已经给你请名医了!” 齐鸢愣了下,随后明白过来,看了眼立在一旁的银霜。 那一眼颇具威严,银霜服侍小少爷多年,只见过后者撒泼耍赖,却从未见过这种愠怒神情,不由心下一凛,低下了头。 齐鸢淡淡收回视线,这才看向齐老夫人,忍着难受道:“孙儿不孝,劳祖母挂念了。” “这次可别怪二婶多嘴。”齐老夫人身后的一位妇人忍不住,连声道:“鸢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是老太太放心尖儿上疼的,前几天你那样,老太太整日地不吃不喝,在佛堂给你诵经祈福,闹得咱齐府上下差点都要给你陪葬的。现在你好不容易醒了,也该心疼心疼旁人,叫这一大家子安心一些。又在这闹腾什么呢?你二叔特意去杭州请的名医,这眼瞅着就要到了,你又何苦自己请个小郎中?难不成还信不过你二叔?” 这妇人柳眉凤眼,口齿伶俐,齐鸢听下人说过二房和大房不和,此时也拿不准对方用意,便一言不发,只看向齐老夫人。 老夫人面露不悦,皱眉去看二房的卫氏,“你说这些做什么,鸢儿现在正虚着,万一让你气得勾起肝火,岂不是更得病了。” 卫氏没想到老夫人如此偏袒,心中有气,又觉得在小辈面前没面子,讪讪道:“儿媳只是说实话而已,这不是也担心鸢儿的身体吗?他二叔巴心巴肺地去请名医,银子不知道花出去多少,稍等一等又能怎么样?反正鸢儿又不像旺哥儿,要准备县试,整天起早贪黑地争这一两天的功夫。” 齐鸢先前不觉得如何,听到这里,不由失笑。 卫氏嘴上说担心小纨绔,这话却是在戳小纨绔的痛处。只因这位不爱读书,齐老爷为其请了名师开蒙,小纨绔却连四书都记不住,县试年年考,年年空手而归,连卷子都懒得写。 卫氏这话既是暗示齐鸢县试考不过,说不定还不如二房的孩子齐旺有出息,同时又为齐旺抱屈,嫌弃老太太偏心得厉害。 齐老夫人哪能听不懂,有意训斥二儿媳,却又不想当着齐鸢的面,于是把脸一沉,怒道:“你在这瞎嚼什么蛆?”说完将人撵了出去。 待外面消停了,齐鸢才开口道:“祖母过来可是有事?” “好孩子,祖母知道你遭了大罪了。”老夫人在一旁坐下,仔细地端量着齐鸢,见往日瓷娃娃般的孙子瘦削下去这么多,心疼地劝道,“你二婶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天下几十几百万的读书人,个个寒窗苦读几十年,一层层地筛,一步步地挤,最后朝廷取用的进士统共也就三百来个。剩下的那些不都是落地的?考不好才是寻常事,这有什么好说道的。你爹一心要你改换门庭,光宗耀祖,可他也不想想齐家根上哪里出过读书人?何苦非要为难你?” 齐鸢冷不丁听到这番开脱言论,不由愣了愣,有些哭笑不得。 难怪原身是那样骄横恣意的性子,齐祖母对他可真是打心眼里宠着护着的。他笑着点点头,等着老夫人进入正题。 果然,老夫人摸了摸他的脑门,随后便温声道:“经书子集你爱学就学,不爱学就尽管玩两年,左右以后你也能继承家业,不会缺了吃喝。这些祖母都依你。但是看病吃药并非儿戏,城西的崔大夫年纪这般小,只比你大了四五岁,能有多少阅历?哪就能救人了呢?再者你二叔明后天就能到,到时候让那京中的太医给你瞧瞧,你也能少受些罪,你说呢?” 其实若论起来,崔大夫的确太年轻了,医术一途,既讲究传承,也要看资历。如果真能请到太医,当然要比崔大夫更为妥当。 可现在齐鸢并不确定那位二叔的为人,也不知其善恶。之前在京城经历的种种,早已让他明白何为人心险恶。齐府既有这滔天富贵,难保族中的叔伯兄弟们是什么心思。 想到自己曾经吃过的亏,齐鸢不禁心下一沉。 老夫人当然是为了他好,可他更愿意相信崔大夫。 其中六分是信任对方医术,另外四分则是因自己被人害过几次,早已如惊弓之鸟。如今虽换了身体,心性却是一时半刻难改的。他宁愿自己冒险一试,是死是活怨不得别人,也不愿把性命交到旁人手里,等候他们的发落。 脑子里的念头千滚万滚,却都是不能跟老夫人说的。 齐鸢心里叹息一声,将万般思绪强行压住,抬眼看向老夫人:“祖母,你为何不问问,我为什么会请崔大夫呢?” 第2章 原身之死 齐老夫人被问得愣住。 齐鸢如今连床都下不来,想也是受了哪个小厮的撺掇,急慌慌地请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夫来家,想早点好起来。至于这崔大夫,多半是跟哪个小厮认识的,处心医富不医病,让后者给他引荐牟利。 这种事情一瞧便清,可现在齐鸢一问,倒像是另有内情了。 老夫人迟疑地问:“你为何会请他?” 齐鸢真正的想法当然不能跟老夫人讲,沉吟片刻,只缓缓道:“祖母怕是不知道崔大夫的来历。崔家虽穷,却是世医,崔大夫的祖父在京城中有过国手之称,若不是得罪了人愤而归乡,恐怕早是一朝名医了。孙儿之所以请他来,便是因此。要知医术一途,唯有得其意者才能称之为国手,而得意难于博通,博通难于知理。崔大夫有其祖父真传,年纪虽小,但肯定比只遵医理的那几位大夫强得多。” 齐老夫人听他说得有板有眼,脸色不由一沉:“这话是谁教你的?” 齐鸢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老夫人以为他被人哄骗了。文人士子大多略通医理,小纨绔既然不读书,对这些应当是不懂的。这番言论的确更像学舌。 “不是别人教的。”齐鸢道,“是之前跟周嵘他们玩的时候,听他们讲的。” 齐鸢这几天总听丫鬟提起周嵘,知道这位是原身经常玩耍的伙伴之一,其父是扬州府的府同知。 本朝士农工商四民,商人的地位最低。商户人平时跟官吏往来也十分小心谨慎,逢年过节少不了打情送礼。因此他猜着,齐府的人应当对周家略有些敬畏。 果然,听到周嵘的名字后,老夫人微微皱起的眉心舒展了许多,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说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一出的。” 又觉纳闷:“那崔老太爷竟这样厉害?之前倒也听说过他在京城做过官,但有传言说这位是在京里犯了事,被赶回来的。后来他回扬州不到一年就没了,不过他家若真有这本事,怎么子孙们都没什么名气?” “扬州虽然距离京城千里之远,但有运河便利,往来多是豪富权贵。崔老太爷既然得罪了人,避祸回乡,又怎么会张扬行事?估计巴不得后代无名无姓的,只平安才好呢。”齐鸢道,“周嵘他们说起来的时候,还是苏州的什么官爷的老婆产后久病,请了许多名医都不见好,后来托了人四处打听,请了崔家的人去看。不过……” 说到这顿了顿,眉头也稍微蹙起。 齐老夫人正听得入神,不由问:“不过什么?” 齐鸢认真道:“不过孙儿那会倒觉得,未必是那些名医们技不如人。” 齐老夫人听他又说孩子话,忍不住笑起来:“如果不是技不如人,怎么会别人治得了,他们就治不了呢?” “为了名声。”齐鸢道,“那些大夫都是靠名声吃饭的,开药不免拘泥于旧方,这样即便出了事,别人从药方上寻不出错处,他们也不会惹到麻烦坏了威望。反倒是没什么名气的,只看病下方,没这些累赘。” 他说的倒是实情,京中不少医馆的坐堂医便是如此,不敢用新药奇法,以免惹来纠纷。苏州官老爷的事情也是真的,但那是他在运河上时候听船家闲聊的八卦,只是其中的神医并不姓崔。 齐鸢忍着胸中的滞闷说完这些,已经渐渐有些憋气。他咬紧后牙努力平复着,额头也有大滴的汗滚落下来。 齐老夫人暗暗思量片刻,抬头便见小孙子病猫似的喘不过气,却还拼命掩饰着,发出细细的急促的喉音,显然是怕自己看出来后担惊受怕。 她平日最疼爱齐鸢,此时一看立刻剐心似的难过,眼泪直往下滚,话也不说了,着急忙慌地又是给他顺气又是喊丫鬟拿药油来熏。屋里一阵兵荒马乱,过了足足一刻钟,齐鸢才稍稍缓了过来。 老夫人含泪拍着齐鸢的手,刚刚听齐鸢的一番话,心思就已经活动了几分。此时再看他喘气一口难过一口,似乎有病危之相,不由一颗心又高高提起,忍不住改了主意。 ——若老二在路上耽搁了,鸢儿撑不住太医过来怎么办? 心里这般想着,不由急切了几分。安置好齐鸢,又将他屋里的丫鬟叮嘱过几遍后,老夫人便立刻让人搀着离开了。却不是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而且转道去了花厅,让下人请崔大夫过去问话。 — 卫氏自己在屋里闷了半天气,一听下人说老太太竟然要见姓崔的,便知道定是齐鸢把老太太说动了。 她心里愤恨,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气得骂道:“小的是个不省心的,老的也糊涂了不成?也不管那大夫什么来路就当救兵,怎么着,他二叔是能害死他?” 下人们听到屋里的动静,早都找借口躲了出去。唯有卫氏的陪嫁丫鬟金环忙不迭推门进去,劝道:“太太,这院子可不隔音呢!” 齐府的宅子分东西中三路。东路有花园,是老太太住的地方。中路是齐大老爷齐方祖一家,齐鸢就住在中路后宅的东厢房。西路则是齐二老爷的住所。 三路宅院之间有火巷相隔,卫氏的骂声当然传不过去,但院子里的下人们却少不了嚼舌根。他们二房如今仰仗大房生活,真惹恼了对方,以后恐怕处处都会不自在。 卫氏自然知道这些,这回齐二老爷大老远地请医生过来,也是存了在老太太和大哥跟前卖好的心思。但她现在正在气头上,一看陪嫁丫鬟也这般怵怕大房,不由更怒火中烧,抬手给了金环一巴掌:“怎么,许他们做得不许我说得?你什么时候胳膊肘拐到东边去了?” 金环哭着跪下,委屈道:“奴婢一心只为太太,什么时候做过背主的事情?现在老爷不在家,老夫人又是满心只疼鸢哥儿一个的,以前那边丢个什么玩意儿都要找到旺哥儿头上。现在马上就县试了,万一下人搬弄些是非过去,老太太迁怒到旺哥儿头上怎么办?” 卫氏一听,想到自己丈夫整日流连娼楼妓院,现在更是整月整月的不回家,自己的指望只有齐旺一个了,不由也哭了起来。 “我就不该做那贤良人,以前他逛娼楼妓院时总想着他应当有些分寸,哪能想到他竟就野了心,在外面借了钱买那娼妇。现在好,他是风流快活了,可想过我们娘俩的死活?万一齐鸢真被姓崔的治好了,他带回来的名医用不上,这亏空的钱可怎么补?” 齐二老爷风流成性,不久前在杭州看中一寡妇,竟就鬼迷心窍地置办宅邸娶了回去。只是齐府虽然阔绰,账务开支却管得十分严格,月底还要三查五查,一厘钱都难往外露。二老爷支不出钱,就找人作保去钱庄借了两千两银子,按十分之一给人计息。 卫氏刚知道时差点晕死过去。大房的人花钱大手大脚,那是大太太杨氏的嫁妆丰厚,老太太又不断地贴补齐鸢。可二房这里,她的嫁妆本来就不多,这些年二老爷出去吃酒嫖妓已经快花光了,哪里能还得起。 正愁云惨淡的时候,齐鸢出事了。二老爷知道消息后又来了信,说只要等他带名医回来,让对方多讨要些车马费,再下些贵重的药材,把病情说得凶险一些,这银钱就能出来了。 这些天里,卫氏看着齐鸢病重不起,一时觉得心疼,一时又觉得庆幸。只要齐鸢还病着,他们便能趁机捞些银子补上亏空。万一那名医把齐鸢治好了,他们二房还能卖个好,让大房欠他们人情。 可谁想盘算半天,今天半路来了个崔大夫。 卫氏哭哭啼啼一会儿,又让人从社学里喊了齐旺回来,问他功课如何,这次县试把握大不大。齐旺只比齐鸢大半年,平日里已经对齐鸢极为嫉妒,此时看母亲哭得脸红眼肿的,不由愤恨道:“他怎么还不死!” 卫氏急忙捂他嘴:“瞎说什么呢?” 齐旺却嚷嚷道:“我们社学里的人都这样说的,齐鸢这次闯了大祸,他要是不死,恐怕还要连累咱家呢!” “什么大祸?”卫氏道,“他是被人谋害了。” “别人为何偏偏要害他?”齐旺却不服,冷笑道,“还不是他不知好歹惹恼了知府的客人。那客人是贵妃娘娘的亲戚,以前京城里有个什么神童的,也因为得罪他倒了霉,连科举都不能参加了。更何况咱家这种商户人家,一条命还不如小猫小狗的值钱。齐鸢惹了贵人不高兴,人家当场就派人抓了他淹死了事。现在他又活过来,指不定那贵人怎么生气呢。” 卫氏越听越觉得奇怪:“你们社学的人怎么知道的?” “知府的儿子说的呗!他告诉了黄蒙,黄蒙又跟孙蓬说了,现在社学里都传开了。再说这事周嵘也知道,那贵人安排的时候,周嵘正陪人喝酒呢!” 齐旺说到这里顿了顿,又哼了声,“先生今天还说了,齐鸢整日不务学也不尊师长,如今又久病在家不做功课,他要跟知县告状,让齐鸢退学。” 县里的教谕是先生的小舅子,到时候齐鸢被他撵回家,其他的社学也不会收了,一个纨绔子弟,除了能多给些束脩,还真能读书不成?更何况谁会跟教谕作对呢? 齐旺心下暗爽,几乎迫不及待地想看齐鸢被撵回家的样子了。 第3章 大病初愈 退学的传言越传越盛,一天过去,齐府内外的人都知道了。唯独齐鸢所在的院子因规矩严,老夫人又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下人拿这些有的没的去烦他,反而风平浪静了两天。 齐鸢在这两天里睡了几次安稳觉。崔大夫被安置在一旁的净室里,对他很是尽心,而那药饮也十分对症,几次用下后,齐鸢的气息已经调转顺畅,胸腹间的滞闷感也渐渐消失,显然是起效了。 他心中长松一口气,却仍不敢懈怠,饮食只肯吃寡淡的糜粥,丫鬟们拿来的零食瓜果也一概让撤走。 这样做倒不为别的,只因齐府是富商门户,平时饮食净做些大鱼大肉,山珍海鲜。齐鸢略通医理,知道药食同源,万一有东西冲撞了药性反而不好。加上他附身还魂时,这具身体已经死了三日,元气大伤,又久未进食,因此脾胃虚冷,需慢慢适应。 崔大夫告辞归家这日,齐鸢撑着下了床,让人把崔大夫请到屋里,郑重谢了救命之恩,又让银霜额外拿了重重的赏钱,作为崔大夫的轿马费。 这番行事,倒是让崔大夫大感意外。 他虽然常在城西行走治病,但因年纪轻,总会被病家怀疑,奇方异法很少有机会施展。而本朝诸医的地位也不高,俗语都说“床上看为医,床下看是狗”,老百姓对行医售药的人都是用时离不开,不用时瞧不上的。 这般被当做救命恩人般郑重拜谢,还是头一回。 崔大夫到底年轻,也有几分傲气,再一想这次也是小纨绔坚持要用自己的药方,似乎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极为信任,不由生出几分知遇之感。 齐家豪富,崔家贫寒,他不想攀交,便只淡淡地应下,想了想对齐鸢道:“你此次大难已伤了根本,若想复旧如常怕是不能了。如今我只是将你的火去一去,日后你需谨慎调养,勿食生冷寒腥等物。若偶有不适,也不可随意用药。到时候先找人以针石、灸艾调理试试,实在不成再考虑药饵。” 齐鸢认真记下,感激地长揖到底:“谢崔先生指点。” 崔大夫知道他身体还虚着,赶紧上前扶住他,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意:“叫我崔罡即可。还有一事,如今城中的贵介公子们都推崇什么五行酒,这东西原是从道师那里传出来的。我虽不知其成分,但无论何等神药,用之得当治病,用之失当致命。你本就是元气不足之人,万万不可效仿。” 这却是因齐鸢的纨绔之名,怕他被人教唆,特意叮嘱的。 齐鸢面含微笑,拱手道:“谢崔大哥提醒。我以前的确肆意妄为些,这次经了难,自己也怕了,日后是再也不敢的。” 崔大夫面皮薄,被这俊秀少年笑吟吟看着,脸皮热了热,也不好意思称呼齐鸢弟弟,只摆摆手,便匆匆回家了。 齐鸢一路送到院子,看着崔罡脚步仓促,脸色也微微发红,慢慢回过味来,唤了个小丫鬟去取镜子。 那小丫鬟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过了会儿却空手而返,笑嘻嘻道:“少爷,东西都准备好了,一会儿换了衣服再看正好。” 原来小纨绔平日十分臭美,又霸道得很,看到别人长相好看,自己就一定要照镜子跟人家比比,比不过还生气。久而久之,院子里伺候的人都形成了习惯,每天给他打扮好后才把镜子给他,免得他不高兴。 可是齐鸢在忠远伯府时,衣服都是缝缝补补的,平日里见祁老太太更是要作出一副颓废萎靡的样子才行,否则稍显眼一些,惹得祁老太太不高兴,自己的母亲就会遭到打骂。 小纨绔的光鲜是他难以想象的。 齐鸢内心涌起一阵深深的不安,他既为自己借用别人身体感到内疚,更因享受这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富贵而感到心虚。 西梢间里,沐浴的香汤果真已经放好了。木桶中升起腾腾热气,不远处备着崭新的里衣,又有一溜儿的玉肌皂、刷牙香膏,香泽面脂、木樨油、玉梳熏炉规规整整地放着, 两个双髻小丫鬟拿了毛巾等在一旁,齐鸢不习惯别人伺候,于是让她们出去,自己仔仔细细搓洗半天,换好里衣,再一样样琢磨着用这些物件。 银霜听到动静,忙捧了件橙色地四季花纹的妆花缎袄子来,看他穿好,这才把铜镜拿出来,摆到桌上。 齐鸢抬头,冷不丁看到镜中人物玉面桃腮,双目澄澈,眸中似语含笑,不由呆了呆。 这身体跟他原来的竟十分相似,只是他原本的眼睛更为秀长,脸颊瘦一些,下巴微尖,因幼年早慧,又经历坎坷,所以神情也多沉静清寒。这便他和小少爷虽五官相似,气质却又截然不同。一个娇憨可爱,另一个警惕审慎,使人一眼望去便能分出彼此。 齐鸢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将铜镜翻转扣在桌上,暗暗思量起来。 前几日病重在床时,他一心只想求活,并未想过以后怎么办。现在既然度过了危机,少不得要考虑下日后的出路了。 那天他落水前,从船家口中听到了父亲忠远伯在崖川通敌卖国的传闻,后来还未细问就落水身亡了。如今不知道传言是真是假,更不知母亲和妹妹在京中是否会受连累法,自己若能找到机会,还是得尽快回京城一趟,探探虚实。 到时候少不得要想个两全之法,既要设法帮母亲和妹妹脱身,还要小心些不要牵扯到齐府,避免惹祸过来。 想到这,齐鸢沉沉地叹了口气,将铜镜再次翻开,指腹轻轻摸着边缘凸起的纹路,从中打量着银霜:“老爷这几天做什么呢?” 银霜挑了枚朱柿色的玉簪子,一边娴熟地替他束发,一边笑道:“奴婢也不清楚,但现在眼看着花朝节就要到了,之后又是清明节,都是香品紧俏的时候。老爷少不得要去玲珑巷催着点。再者咱家进料的船也是这几日到,二老爷还没回来,码头那边也得靠老爷盯着,里里外外,估计正忙的不堪。昨个老爷来的时候,奴婢瞧着他眼睛都是通红的。” 齐鸢一愣:“他来过了?我怎么不知道?” “老爷天天都来看的,只不过怕扰到少爷休息,每次在外面看看就走了,也不许奴婢们声张。”银霜说完,想了想道,“少爷,你以后少跟老爷顶嘴吧。你这次遭难,府里最着急的就是老爷、夫人和老夫人。夫人和老夫人都好说,少爷一向听话得宠,从不惹她们生气。唯独老爷那里,十次得有八次要打起来。” 齐老爷原本在家中设了馆,花钱请名师过来给族中子弟授课。谁知道齐鸢顽劣,将老师气走一个又一个,最后家馆荒废,众子弟只得各自进入社学。 齐鸢因纨绔之名在外,进社学又分外难些,是他们包了厚厚的束脩,请人打点过才塞进去的。只是齐老爷苦心积虑,齐鸢却更为反感,每次见面都要跟老爹跳脚顶嘴,父子俩怒目相向。 银霜说到这顿了顿,不由停下手,叹气道:“……奴婢以前还觉得老爷太严厉了些,不像老夫人心疼少爷。直到这次少爷出事,老爷当时就吐了血,却也不去看病,只每天一大早地去县衙,求着知县抓凶手。后来少爷醒过来,老爷还在外间哭了好几次……这才几天的功夫,人都老了十几岁了,头发也眼见着白了许多……” 齐鸢触摸镜缘的手指轻轻一顿,忽然想到自己虽然重生回来,母亲却是不知道的。在她看来,自己的儿子已经是死了罢,还是眼睁睁死在她的面前。母亲向来是软弱的,现在丈夫失踪,儿子丧命……她如何压捱得过去?一时间鼻头酸楚,眼眶湿润,暗暗低了低头。 银霜看他情绪低落下去,诧异小少爷今天竟然把话听见去了,又怕他思多伤身,忙又笑着劝慰:“好在少爷现在好了,老爷昨天也是高兴的不得了,说等花朝节的时候,让管家送几份上好的合香给崔大夫做谢礼。可见老爷是真心疼爱少爷的,以前种种,也只是望子成龙心切,有些不得法而已。” 齐鸢低低地“嗯”了一声,不敢再想下去,转而问:“那行凶的人抓捕归案了吗?” 银霜摇头:“没有。” 齐鸢:“那可查出对方身份了?” 银霜想起这几天的传闻,面色稍稍一滞,掩饰道:“也没。” 传闻还不知真假,按照齐鸢的脾气,要是听到了行凶者是谁,肯定会不管不顾地打上门去。 她心里担忧,想着一会儿少不得要把院子里的人都叮嘱一边,把嘴巴闭紧些,却不知道自己的神情早已落入齐鸢的眼中。 “看来这案子不好破。”齐鸢没再追问,只顺着银霜的话道,“其实我也知道爹是为了我好,但那些书实在无趣,有时候想认真听先生讲讲,身边的几个人又总撺掇我去玩,一会儿东家有了新玩意哄我去看,一会儿西头来了好吃的哄我去尝尝……” “那几个没一个不淘气的。又仗着自己有当掌柜的爹,也拿自己当主子看。你丢了的那天,他们仨也不赶紧回府报信,自己在外面找到天黑,看事情拖不过去了才说了实话。一开始也没说是在河边丢的,只说你跟周公子喝完酒,在街上玩耍时跑丢了。”银霜说起这些就生气。 那天齐府上下兵荒马乱的,人人都打着灯笼去找小少爷,自己更是顶着料峭春寒在外面哭着喊了一宿,结果第二天一早,就听说有船家捞起了齐鸢的尸体。 那船家还说,春日天寒,所以人溺死后不像夏秋季会很快浮起,按着小公子的模样看,约莫着前一天就淹死了。 如今活生生的齐鸢虽然坐在这里,她却会偶尔觉得恍惚,仿佛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泡胀的尸身是真实的。银霜越想越难受,喉咙突然哽住,眼泪也滚了下来,赶紧转身擦了两把。 齐鸢听完,脸色也沉了下来。看来原身之死,那几个小厮也有很大责任。他们但凡早点报给大人知道,说出实话,原身都有可能被救过来。 那样娇宠长大的小少爷,当日活活溺死,无人去救,该是何等得绝望委屈? 想到这,齐鸢的脸上几乎要凝出一层冰来,“他们现在人呢?” 银霜道:“老爷将他们打了一顿,原本要赶出去的,但县衙那边一直没信儿,老爷怕日后知县提审时找不到人,所以暂时关在了柴房里。” “把他们带来,我有话要问。”齐鸢心思敏捷,转瞬间已经有了主意,“你再去各处,把精明能干又或忠厚老实的小厮挑几个,年纪太小的不要,最好差不离十三四岁的,一块带过来,先在院子外面候着。如果老爷问起,就说我要重新选几个贴身的小厮。” 小纨绔遇害的事情疑点太多。 他如今借用了对方的身体,承了对方的因,便要了了对方的果。既然官府迟迟不破案,他自己抽丝剥茧,总能找出一点线索。即便未必能立时报仇,也要知道仇家是谁才好。 银霜应下,隐约觉得齐鸢刚刚突然就变了气场,目光也沉静下来,让人忍不住垂首服从,心里又奇又叹,忙去照办了。 齐鸢略坐了会儿,觉得体力有些不支,于是转身去榻上歇了,又派了两个小丫鬟去拿他的书和字帖过来,只说要摆在桌上做样子,这样老爷来了后看着高兴。 小丫鬟不疑有他,不大会儿便捧来几本书和薄薄的几页字帖,未曾用过的纸也抱了厚厚一沓。纸是粉笺销金纸,墨是庐山松烟墨,也都在长桌上铺开了,旁边还放一细瘦花瓶,右手边搁着炉瓶三事。 齐鸢看着丫鬟们欢天喜地地铺纸磨墨,自己也在暗中琢磨。 他跟小纨绔的经历不同,说话语气也相差巨大。那天才说了两句话就惹得老夫人怀疑了,日后天天跟家人仆从打交道,很难不露出破绽。 以后要想安稳度日,只能先想办法,让大家接受自己的变化。 有些东西是可以朝夕就改的,比如想法;但有些东西只能循序渐进,比如字迹…… 齐鸢略歇了会儿,感觉自己存了些力气,便挥手让丫鬟们都退下。自己抽了一张字帖看了看。 这一看却是有些傻眼了——字帖上竟满是圆滚滚的字,个如斗大,状如蛇爬…… 他愣了愣,提笔模仿着那团团字画了几个,瞧着仍是过于挺峻,少些和气,只得哭笑不得地揉烂了,重新再学。 外面有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时,齐鸢正聚精会神地临字,可怜一代才子神童,当年临摹各家字帖,篆、隶、行、草无不精妙,如今独独败在了这团团字上,怎么学都不够像。 他原以为那嘈杂声是银霜带了小厮们过来,等了会儿,却见一个大仆急匆匆推门进来,问外面的丫鬟:“少爷在吗?” 齐鸢搁下笔,将桌上的字帖理了理,这才起身开门,问:“怎么了?” “不好了,少爷!”大仆急切道,“你们社学的先生派了人来退束脩,说要你退学,以后不许去听讲了!老爷不答应,本来在前面跟那人好好说情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打起来了。你快去看看!” 第4章 提审小厮 齐鸢自醒来后还没出过院子,因此只认得自己的几个小丫鬟和经常来往的嬷嬷小厮,对这个匆忙来报信的大仆陌生得很。 谨慎多疑的习惯一时难改,齐鸢便看着那大仆不说话。 倒是外面站着的小丫鬟认得那人,疑惑道:“葛大哥怎么来了?二太太有什么吩咐吗?” 大仆笑道:“倒没别的,二老爷的船在路上遇风耽搁了一天,说是明天中午能到,二太太让我去跟老夫人说一声呢。” 小丫鬟“咦”了一声,笑着问:“是那杭州名医要来了吗?可是我们少爷已经好了呢!” 小丫鬟年纪小,又心直口快,想什么便说了。大仆的脸色却有些挂不住,又不好跟她计较什么,于是只当做没听见,抬头继续催促齐鸢:“少爷你不去看看吗?” “看什么?”齐鸢笑了笑,反问道,“反正我不爱读书,退了不正好吗?” 大仆愣住:“可他竟然赶少爷回家,这不明显着不给少爷脸面吗?老爷都跟他打起来了!” 齐鸢更乐:“那不比老爷打我强多了?” 大仆这下怔住,不知道如何接话了。 他是来撺掇齐鸢去前院的,只因这社学的先生在本地有些名望,其小舅子又是教谕,所以齐方祖对其十分重视。这次先生登门退束脩,齐方祖早得了信,于是亲自到门外等着,花厅里熏着清远香,煮着兰雪茶,一副扫榻以待,倒履相迎的架势。 另外又请了族中的长辈过来说合求情,希望先生能网开一面,让齐鸢继续上学。 齐旺早就盼着齐鸢被赶走了,这会儿怕事情不成,所以故意让他来透露消息,激怒齐鸢。 大仆张了张嘴,正要琢磨别的说辞,就听后面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银霜急匆匆跑进来,边跑边骂:“我们少爷念书的事,什么时候也轮到二房来操心了!前面不过争执几句也值得你巴巴地来拱火,这是安的什么心?” 银霜刚刚被叫去问话,所以耽误了一会儿时间。她当时就担心,齐鸢虽然不爱读书,却是极好面子的,只许他看不上别人,哪能忍得了别人瞧不上他?万一有人嚼舌根让齐鸢知道了,后者肯定会气哄哄地跑出来理论,到时候老爷就白求情了。 谁知道怕什么来什么,二房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竟然来拱火了。 她心里怒骂不迭,看那大仆灰溜溜地走了,忙看向齐鸢:“少爷,我把人都带来了。” 有三个捆着的小厮被人推进来,抬头见着齐鸢,立即哭爹哭娘地喊了起来,一个喊着:“少爷快救我们!”另一个嚷嚷:“少爷!那狗娘养的孙大奎,竟敢拿鞭子抽我们!”还有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哇哇大哭,要找他爹娘。 院子里顿时吵吵嚷嚷一片,银霜怒斥了几声,那三人却找到靠山般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照哭如旧。 齐鸢看了眼,也不理他们,只问银霜:“孙大奎在哪儿?”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粗壮的汉子从门外转出,走了进来,直挺挺地站在院子中央。 三个小厮随即止住哭声,愤恨又得意地看着他。 齐鸢也冷下脸,问道:“你可带鞭子了?” 孙大奎摇头:“没有。但外面的兄弟有,少爷要责骂小的,现在去取来便是。” 齐鸢看他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好笑道:“我责骂你做什么?我只问你,鞭子可会打死人?” 孙大奎看了他一眼:“别人打会死,小的打不会。小的以前在衙门干,学过。” 齐鸢心里有了数,微微颔首:“取鞭子来,就在我门外打,什么时候把他们打服气了,不哭爹喊娘了,再送进来问话。” 这话说完,院里众人皆惊。 那三个小厮仗着小少爷跟自己亲厚,平时好得跟兄弟似的,又有当掌柜的做账房的爹,对齐府有力,因此方才只想着齐鸢会为自己说情,哪里料到这么一出。 齐鸢说完已经转身进入了屋内,显然是认真的。 这三人一下慌了神,待要哭,见孙大奎去取鞭子了,知道这位是个木头似的憨货,忙又憋回去,嚷嚷着自己知错了,又巴巴地求银霜给他们说情。 银霜回过神来,知道少爷多半是吓唬这几个,先是冷脸当没听见。等他们老实了一会儿,这才训了几句,随后便将年纪最大,名为乌桕的一个带了进去。 果然,齐鸢冷眼看着乌桕进去,并没说话,只一双眼乌沉沉地凝视着他,一直将乌桕吓得往后退了退,才缓缓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吗?” 乌桕已从本心里开始害怕他,不敢狡舌辩解,垂着头道:“不,不知道。” 齐鸢示意银霜出去,等房门关紧,屋里只剩他们俩人后,他才淡淡地笑了下:“我从前对你们几个如何,你心里也清楚。可这次你们竟然故意拖延时间,几乎要害死我。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解释?” 乌桕一听这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道:“少爷,小的冤枉,那天我们都以为少爷是玩去了,所以一开始没当事,等后来知道坏事就……就已经晚了……”却不敢提故意隐瞒的事情,叫了两声屈,又道,“小的打小跟少爷一块长大的,虽是主仆,也情同兄弟,这几年对少爷更是无有不尽心尽力之时,再者小的跟着少爷吃喝,样样都是一等的,又体面又舒坦,便是猪油蒙了心也不会干出害少爷的事……怎么会故意害少爷呢?这次少爷出事,小的也恨不得一块去了。” 又哭哭啼啼一顿,仿佛刚刚喊打喊杀要教训孙大奎的不是他。 齐鸢一直在沉默,乌桕拿不准他的意思,又觉得自己说的差不多了,于是道:“少爷,小的该死,但是冲着这十多年的情分,还请少爷高抬贵手,饶了小的这次吧……” “多年情分……”齐鸢重复了一遍,冷笑起来,“说实话,我是恨死你们几个的。你说多年情分,我却一时想不到有什么能拿来顶命的,要不你给我讲讲?或许我听着听着,也能改主意……” 乌桕的脸色白了白,见齐鸢面上毫不掩饰的怒意,显然是真恨他们几个,又从中听出一点缓和的余地,哪里会隐瞒,只恨不得把俩人从小到大一起做过的事情全说一遍,好让齐鸢想起自己的好,能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太阳逐渐西落,银霜等了许久不见乌桕出来,干脆搬了个小凳,边跟小丫鬟做绣活边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后面“吱呀”一声,乌桕双目无神,踉跄着出来。 之后依次是甘松和荣久,同样用时很长。三人被审完后,仍由孙大奎押去了柴房。 齐鸢又开始见院外候着的小厮,这次却改成让银霜来问话了,每个人都需认真回答几个问题——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以前在哪儿伺候,干得怎么样,对少爷有什么了解。 这七八个人都是各处挑来的,有厨房上的,有管马厩的,有在玲珑巷制香调回来的……个个都知道这次是个大好的机会,因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争着表现自己,如此又花了足足一个时辰。 齐鸢到后来已有些体力不支,但他仍聚精会神地听各小厮回话,暗暗记住各处人名关系,又默然观察他们的行为举止。半天过去,齐府上下里外的情况,各人物的喜好和利益关系,已全然被他编织成一张清晰又严密的大网,深深记在了心中。 银霜让人将最后一个小厮送出去,正要问齐鸢晚上吃点什么好让厨房单独做,就见齐鸢脸色苍白地靠在塌上,血色全无,长睫紧闭,额头和下巴上也挂着细细的汗珠。 她心里吃了一惊,惊慌地要喊人,却冷不丁被齐鸢拉住。 “我没事。”齐鸢略喘息了会儿,徐徐睁眼,却没头没脑地吩咐她,“你去问问老爷,社学的先生走了吗?退学的事情如何了?” 银霜哪里能放得下心,一边他擦汗顺气一边安慰:“退了也没什么的,少爷还得养身体,本来也没时间去的。” “让你去就去,我只是乏了,不碍事。换莲蕊来伺候就行。” 齐鸢的眼神十分复杂,想了想,又道,“还有,今年的县试是哪一天?我的担保人找了吗?你去的时候一块问问,顺道告诉老爷,我要参加县试。” 第5章 大闹学堂 齐鸢在这个身体醒来后,原本没打算参加科举。 如今的朝廷皇帝昏庸,奸佞当道,为官者怀利相接,各循其私。他在忠远伯府时,因要带母亲脱离伯府,只有寄希望于封官进爵,所以不得不参加考试。但齐家跟他们伯府不同,这边的香铺买卖日进斗金,内宅又十分和乐安宁,齐方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齐松已娶妻,做事稳重,如今在岳丈那边经营买卖。小儿子齐鸢顽皮可爱,虽然骄纵了点,但心地善良,又十分孝顺讨喜。 这样的人家,日后子孙们只要守住家业,安稳经营,自然能锦衣玉食度日,何苦非要科举入仕趟那浑水? 直到今天,他在听原身十几年来的经历时,注意到了背后齐府发生的默然变化。 若他没猜错,齐府恐怕树大招风久矣。 齐方祖不顾原身意愿狠逼儿子读书,又主动结交扬州的士绅大儒,为各科应试举子提供盘缠,恐怕也不是单纯的崇尚儒术,而是早已遇见了日后的危机。只是士绅望族不乏见风使舵之辈,受他资助的贫穷士子又多鄙薄商人,反而会觉得齐方祖是一意巴结他们的谄诈商户。 如果齐府日后有难,真正能指望的恐怕仍旧只有齐家人自己。 齐鸢暗暗叹了口气,又一想,自己若能以齐鸢之名博取科第,考得功名,在朝中结交一二可靠之人作为齐府靠山,那自己也不算白白占了别人身体,心里也能坦然一些。 这样一想,身上骤然轻松不少。 齐鸢躺不住,看银霜还没回来,梢间里小丫鬟们已经在摆桌,自己起身到院子里走了走。 金乌西落,余晖灼灼,齐鸢的衣袍尽被镀上霞色。银霜进来时,就见小少爷抬头看着院子里那棵栗子树,侧脸微镀金光,目色沉静,恍如一支藏锋玉笔。 她脸上一怔,脚下已经快步走了过来:“少爷,老爷说县试想考的话自然是好的,只要老夫人同意就行。做担保的廪生仍打算找之前的张如绪。至于社学……恐怕以后不能去了。褚先生执意要你回家,束脩已经退了,如今只剩地契未还,先生明天说让人送来。” 社学跟县学不一样,县学是官办的,目的是为科举,里面教书的先生一般是本地的廪生。社学却是民间自立,意图是孩童启蒙,教化乡民,担任社师的多半是县里的生员甚至童生。 而这些社师教授课业,大部分都是为了挣些束脩养家糊口,名“救贫”,又或者攒银子继续科举,又曰“济读”。唯独齐方祖选的这家社学,先生名为褚若贞,是永元年间的进士。 科举之途要先过县试、再考府试,过了这两道的读书人叫童生。之后是院试,考中者为秀才,也就生员。考中生员后可以戴生员巾,以后出门也无需官府开具路引,自能畅通天下,坐车做船遇到税官还可以免交关税。 能做到这一步的读书人已经是很少的一部分了,头发花白还考童子试的大有人在。 之后生员再参加乡试,考中后便是举人,举人再参加礼部主持的会试、殿试……到最后的才能称之为进士,也意味着从此步入仕途。 其他社学的社师只是童生或生员,本县教谕也只是个秀才,跟他们相比,褚若贞这个进士的确十分炙手可热。要知道对读书人来说,每一道考试都如同过天堑,相差千里。 齐鸢在听小厮讲的时候,内心已经震惊过一次,因为褚若贞的名字他曾听过,这人原也是名儒之后,精通八股,三十五岁时就中了进士,却无意当官,一年后就告病归田。太傅曾评价其人心如赤子,个性迂阔。 齐鸢知道他在社学做先生时,还有点大材小用的遗憾,直到有小厮无意中提起,这褚若贞除了社学之外,还开了一处学馆。 社学里的都是些富商士绅之子,大家冲他名气,把孩童送进去读书明礼,束脩都极为丰厚。学馆里却只收秀才和优秀儒童,而且褚若贞对于这些读书人不仅不收钱,还会偶尔赠些笔墨纸笺。 至于钱款来源吗,自然是那些社学的稚童交上来的。 小厮说这事时来了句“劫富济贫”,说完觉得不对,脸色尴尬的不得了。齐鸢却被逗乐了。褚若贞这一出可不就是劫富济贫吗。只是不知道他为何非要让自己退学,齐府又出银子又出良田,按说应该是个很好的冤大头才对。这其中定有什么缘由。 银霜见齐鸢若有所思的样子,又道:“老爷还说,若少爷真心悔改,发誓以后不在社学里捣乱了,他会去问问别家,再挑个好的。” 扬州城仅江都县就有二百多处社学,非要进一个并非难事,只是那些社师很多只是童生,课业也多是教给读书习字,看看《三字经》《百家姓》《孝经》《四书》之类。 齐鸢是一定要拜访褚若贞的,不光是因为褚若贞善做八股,更因这人的学馆中出了好几个进士,如今馆中的学生也都是优秀人才。如果被褚若贞厌恶,那等同于被他所有的学生以及本县教谕厌恶。 齐府族中本来就没有一个读书人,在朝中缺些凭恃,齐鸢可不想不明不白地给齐府树敌。 “我以前的确顽劣了些,这次经历生死大难,我也知道是自己错了。这次不管先生如何,我是应当亲自登门道歉。”齐鸢冠冕堂皇地叹了口气。这话是故意借银霜的耳朵,说给老夫人和齐老爷听的。 银霜暗暗点头,听他说要出门,又迟疑起来:“老夫人怕是不同意吧。少爷病还没好……” “只是去拜访老师,又不做别的。”齐鸢慢吞吞道,“更何况做子孙的怎么能事事都让老人家操心呢,这也太不孝了。” 银霜听出了警告的意思,踌躇半天,又问:“那少爷要带谁出门?” 齐鸢这才想起今天还没选贴身的小厮。 他在脑子里将下午见过的几个人初筛了一遍,最后先挑定了玲珑巷的那个香铺伙计,“让钱福跟着吧。” 翌日,齐鸢早起,带了钱福出门。 下人们已经在门外备了一辆精致马车,齐鸢知道如今褚若贞已经十分嫌恶自己,估计会看不上这种富家少爷的派头,于是换了一辆旧一些的,让钱福赶车,晃晃悠悠直奔社学而去。 到了社学一问,今日褚若贞却告假了,如今是另一位方巾襕衫的年轻书生代为授课。 齐鸢遥遥看到年轻书生正带着儒童们念书,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就见原本安静的学堂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随后几个十六七岁的锦衣少年掀桌子扔书本,嗷嗷叫着冲了出来。 齐鸢被吓了一跳,正要拉着钱福躲开,就听个头最高的一个大喊:“你们慢着!仔细吓着齐二!” 另一个胖墩墩的圆脸已然扑了过来,将齐鸢搂了个结实,听这话立刻回头附和:“迟雪庄说的对,你们都仔细着,慢着点!” 齐鸢在这些人扑过来时脸色早已经变了,他本来就十分抗拒跟人接触,后来遭遇磨难闭门不出,更是少年意气尽数磨为沉郁,成了谨慎多疑之人。 直到这人喊出“迟雪庄”的名字,他要挣开的手才微微一顿,明白过来——这几个人显然是原身的好朋友。 个高面白,柳眉俊秀的就是布商之子迟雪庄。将自己团团抱住抹泪的胖小子应该是盐商之子王密。后面跳上跳下,想要挤进来却找不到空的蛇眼少年应该就是龙游商户的儿子崔子明。其他几人他一时对不上号,又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些人相处,于是一时间只傻立在那,任由这几个人将他团团抱住,七嘴八舌地问话。 迟雪庄看出齐鸢的窘状,在人群外朝他笑了笑,随后才拿扇子挨个脑袋敲过去,把人都赶开一些,温和道:“大家这几天去你府上探望,但令堂说你伤得太重,如今还不宜见客,所以我们就没进去叨扰。大家送的东西你可见了?” 齐鸢想起自从醒来后还没见过原身的母亲,东西约莫都在她那,便摇了摇头:“还没见到。我是偷溜出来的。” “那你病好了吗?现在怎么样?”王密立刻问。 齐鸢看他脸上还挂着泪,竟然是喜极而泣的样子,内心感觉十分怪异,点点头:“好多了。医生说想要复原如旧有些麻烦,且得调养着。” “我让我爹给你送几棵人参去!” “那都别站着了,让齐二到屋里坐着去!”又有人大喊,“把窗户也关上,仔细吹风着了凉。” “我们背你进去!” 齐鸢被吓得瞪大眼,没等出声就被人架了起来。几个少年扛脚的扛脚,托腰的托腰,愣是吵吵嚷嚷地将他扛进了屋里。 学堂里还有三十多个儒童,跟代课的蒙师齐刷刷注视着齐鸢。 齐鸢又无奈又好笑,等被这几个人放下来,忙转身朝蒙师行礼道歉。 那蒙师面皮白嫩,戴着方巾襕衫,看他恭恭敬敬朝自己作揖反而笑了,将齐鸢叫到跟前问:“你这小身板好起来就好,以后还得慢慢养着,倒也不必着急来上课。” 看样倒是很喜欢他。 齐鸢苦笑道:“原也不是来上课的,褚先生退了学生的束脩,我爹气得不行,撵我来给先生道歉。” 年轻蒙师这才想起褚若贞提过这事。他是很喜欢齐鸢的,齐鸢虽然骄横了一点,但长得可爱,心地也善良,平日里看到老弱穷苦的人总会随手丢银子给人家。褚若贞这次大怒,非逼着齐鸢退学,既然这样,不如让齐鸢去自己所在的河畔社学。 年轻蒙师点点头,正要提起,就听学堂里有人冷笑:“齐二,你都被撵出去了,怎么还腆着脸回来,你不害臊吗?” 众人闻声回头去看。 迟雪庄已经冷了脸,挡在齐鸢前面道:“钱起宗,这学堂又不是你家开的,先生还没说什么,轮到你来插话?” “就是!”王密也道,“齐二来找我们玩,你管得着吗?” “他已经被先生赶出去了!再来学堂就是扰乱老师授课,耽误我们学业呢!”钱气宗摇头晃脑地拽了几句,又与身边几人挤眉弄眼道,“再说,齐旺都说了,齐鸢已经是个死人了!谁知道眼前这个齐二是哪里来的野鬼?” 一语说完,便跟几人一起嬉笑起来,吐舌头翻白眼,做死人状。 齐鸢冷眼看着,记住了钱起宗身边聚集的几人模样,又见齐旺在其中涨红着脸,躲躲闪闪地不敢看自己,心里冷笑了一声。 齐家的人又不傻,这死而复生之事在什么时候都容易招来非议,因此一直对外讲的是齐鸢当初并没有真死,只是胸膈瘀滞,气息不通,看起来如同死人一样。正好齐鸢醒过来时,气息倒逆而行,身体虚弱,城东的医生们上门诊断也是如此,因此这番话里外应和,外人看不出破绽。 齐旺倒好,也不知道从哪儿听了一言半语,竟这么迫不及待地宣扬了出去。 钱起宗是知府家小妾生的儿子。他身后的几个狗腿子也都是官吏之子。 齐鸢这边,迟雪庄的家里虽然经营布商,但叔父却在京中做官。王密更不用说,王家是两淮地带的大盐商之一,家里与官府人员往来密切,族中还有在吏部做官的亲戚,王密的堂哥之前也已中了举,正准备参加明年的会试。 所以这俩人一点儿不惧钱起宗,拍桌子便对骂起来。一个骂钱起宗“小娘养的”,另一个骂齐旺“吃着齐家的饭,去当钱家的狗”。 年轻蒙师知道这社学里的子弟非富即贵,过来也并非真得务学,只是冲着褚先生的名声罢了,将来学业不成,或子承父业,或靠恩蒙阴,都各自有出路。因此见他们打成一团,只吆喝这个训斥那个,并不敢责罚。 可是这些纨绔哪能听他的。两拨人初时动口舌,两句不和就要抄家伙,齐鸢想要拉架,又怕自己人吃亏。这里面正吵吵嚷嚷,就听外面有人大喊:“褚先生!您终于来了!” 齐鸢一愣,听出是钱福故意报信,赶紧后撤,拉着迟雪庄等人退到了蒙师身后。 钱起宗正举着胳膊追过来打王密,就听外面有人怒喝一声:“放肆!” 褚若贞有些驼背,五短身材,迈着大步朝这走。他身后远远跟了两个人,一个年约四十,肤色微黑,高鼻阔口。另一人却只二十岁上下,锦衣佩剑,模样极好。 齐鸢暗中揣度这俩人身份,犹豫着要不要当着他们的面开口,就见那年轻人看了眼学堂里面,眼底掠过一层浅淡的厌恶之情,随后竟背手转身,自己踱步赏花去了。 褚若贞已经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怒斥道:“尔等劣童,不勤学诗理章句,不修习德行仪礼,如今竟然大闹学堂,成何体统!来人,将所有闹事之人押到明伦堂,杖责不贷!” 儒童们一听要杖责自己,个个都变了脸色,有小年纪小的吓哭起来,伏地求饶。 年轻蒙师也知杖责事大,万一将这些人打出个好歹以后也麻烦,忙从中说情:“褚先生,不若改成打手吧?” 褚若贞却是真动了气,冷笑道:“几棍子还打不死他们,来人!” 正要吩咐下去,就见年轻蒙师身后闪出一个玉雕似的俊秀少年,褚若贞微微眯眼,火气更盛了。 齐鸢笑嘻嘻走出来,朝褚若贞作了个揖,却问:“先生,这事儿因我而起,你打他们,那打不打我?” 褚若贞怒道:“当然要打,要狠狠地打!” 齐鸢却“咦”了一声,露出为难的脸色:“可是我已经不是你的学生了。” 褚若贞:“……” 齐鸢:“那要不然先生再收了我罢,这样可以名正言顺的教训我。” “你来这作甚!”褚若贞被气得驼背都要挺直了,冷眼看他。 齐鸢微微一笑,见他身后的那俩人都转着赏花去了,这才拱手,肃然道:“学生来找先生讨教两个问题。” 他说完一顿,不等褚若贞拒绝,便率先开口:“学生第一问,社学乃为开蒙而建,社师理应以立教、明伦为根本,以劝善惩恶,督导民风为初衷。先生若认为我生性顽劣,更应严格督导,施行教化,为何反而让我退学回家?若是蒙师人人效仿先生,又如何做到为师一处,教化一方?” 他口齿伶俐清晰,将褚若贞问得愣住。 齐鸢看他面色几变,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呵呵一笑,指着头顶的“明德”二字道:“依我看,先生虽有才名,却少些师德,这社学的牌子不如今天就摘了吧!” 第6章 初试猜谜 褚若贞的臭脾气跟他的才气一样声名远扬。就连钱知府都知道这人油盐不进,迂阔怪诡,因此当初让钱起宗等人进入社学时,钱知府也是老老实实按照褚若贞的规矩摆酒设宴,捐银捐地都照办了的。 他其实更想让自己嫡出的大儿子进入褚若贞的学馆,但褚若贞的学馆门槛极高,钱大公子三次求学,都没能通过褚若贞的考试,最后只能悻悻而归,另聘了一位名儒为师。 钱知府心中自然对褚若贞有不满,但即便是他,也绝不敢对褚若贞无理。 可齐鸢竟然要褚若贞摘牌关门! 学堂里的儒童们个个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齐鸢。年轻蒙师忙拽了下齐鸢的袖子,轻斥:“齐鸢,不得无礼!” 齐鸢这样肯定会触怒褚先生的,到时候褚先生大怒,连他也不敢收齐鸢入学了。 迟雪庄也着急提醒:“齐二,快认错……” “认错啊!”王密也小声说。 齐鸢没回头,但心里感到阵阵暖意——这帮儒童们在见到褚若贞后个个噤若寒蝉,显然褚若贞平时极为严厉,说责罚绝不手软的。而原身的这俩“狐朋狗友”却够仗义,这种时候都硬着头皮出声。 褚若贞果然扫了那俩人一眼,冷哼一声,随后眯起眼,继续打量眼前的少年。 齐鸢的身形修长笔挺,与他坦然对视,沉静温和,与往日似乎有些不同。不过褚若贞也不确定,他平时只对迟雪庄等几个勤学奋进的儒童指点一二,几乎没注意过这些混日子的纨绔们。 今天齐鸢能拿这话堵他,着实让他十分意外。 他不得不承认,齐鸢抓住了最重要的一点,社学的目的本是讲论道德,兴起教化的。虽然他开办社学是为了一己私欲,想要拿社学的收入去供养学馆,但显然,即便众人心知肚明,他也绝对不能当众承认。 真要承认了,社学不关也得关了。 “小小儒童,口出狂言。”褚若贞还没回答,他身后的中年人倒是哈哈一笑,踱步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齐鸢,“你叫什么名字?” 齐鸢看那人气度,猜着应当是位官员,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晚辈齐鸢。” “小齐鸢,我问你,你可知道这‘明德’二字是谁所写?”中年人问。 齐鸢眉目一动,早在进门的时候他就看到了,那俩字字迹极为熟悉。 但中年人都这样问了,齐鸢当然要配合:“晚辈不知。” 中年人哈哈一笑,果然道:“这‘明德’而字,乃是杨太傅所赠。你小小年纪,倒是胆大妄为,要去摘太傅的字。” 齐鸢思维敏捷,早已猜到了中年人意思。这个倒是难不住他,“明德”为太傅题字,“教化”却是□□圣训,谁还能大过□□吗?不过他今天来不是来找褚若贞出气的,继续咄咄逼人下去,褚若贞向来争强好胜的,肯定宁愿被逼关门也要跟自己杠到底。 “谢先生赐教。”齐鸢恭敬一揖,随后也抬起头,憧憬地看着头顶的牌匾,“太傅的字果然有笔扫千军之势,不同凡响。” 褚若贞一直冷眼瞧着,看他态度转变,不由冷嗤一声:“马屁倒是会拍两下。” 齐鸢看他一眼,面色赧然,嘿嘿笑道:“学生自知顽劣,写是写不好,但看还是能看两眼的。” 中年人见齐鸢刚刚争辩时理直气壮,此时被自戳短处却又憨然可爱,不由笑了起来,看向褚若贞:“我看这小顽童倒是有几分意思,乃兄肯否让我试他一试?” 褚若贞有些驼背,所以自己谑取单字为“乃”,取其象形。他自己的学馆又名“乃园”。只不过别人都只敢称呼他为先生。这个中年人看来跟褚若贞不是一般的熟悉。 果然,褚若贞道:“随你罢。” 中年人大笑,看着齐鸢道:“你是不是还想拜褚先生为师?” 齐鸢道:“是的。” “那我今天就考考你,若你答得出,褚先生就让你回社学听课。若你答不出,那就立刻离开此地,以后见到褚先生必须绕道而行,你可愿意?” 齐鸢肃然一拜:“学生愿意。” 这话说完,学堂里嗡声一片。刚刚那群跟吓坏的鸡崽子一样缩成团的儒童们纷纷朝前伸头伸脑,低声议论起来。 钱起宗见褚先生没有继续责罚他们,在后面小声喊:“前辈不能故意放水!” 一群跟班们也跟着起哄,“不能出尔反尔!” “别是要考三字经罢!” “先生敢不敢考他四书!” 王密跟迟雪庄对视一眼,也都皱起眉,齐鸢看书才看到《大学》,考四书他肯定答不上。迟雪庄悄悄往前走了两步,想着不行的话自己在后面低声提醒,却又被钱起宗发现了,嚷嚷着齐鸢要作弊。 褚若贞本就烦乱,正要怒斥这帮人,就听中年人朗声道:“各位怕我徇私,故意放水?” 儒童们顿时安静下来,只是个个仰着脸,一脸不服不忿的样子。 中年人笑道:“这样好办,我就以四书出题,你们先答。若你们有人答中,此题作废。如何?” 这意思便是齐鸢初非能答出他们都不会的题,否则也进不来社学了。 “好!”钱起宗率先大喊。其他人也纷纷点头,又看向学堂里学业最好的几个。有褚先生在此,大家当然都要争相表现一番,怎么可能会比不过齐二? 王密也垮了脸,着急地叹气:“完了完了。齐二完了。” 中年人微笑着迈步进入学堂,跟褚先生在前面一左一右坐了。年轻儒师侍立在一侧,齐鸢站在一旁。其他儒童则纷纷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一时间学堂里肃然无声,唯有先前的年轻人仍在院子里晃荡,与这里格格不入。 齐鸢奇怪地看了那人一眼,随后收回视线,朝中年人拱手:“请先生赐题。” 中年人想了想,道:“你们既然在此读书,恐怕平日里看诗经和四书居多,应当还未制艺。我也不难为你们,今日我们只猜谜,谜底便在四书之中,怎么样?” 扬州城每年的元宵灯会上都会有射迷活动,儒童们最喜欢这个,闻言纷纷答“好”,个个摩拳擦掌准备争答。 中年人也不啰嗦,笑着出题:“走马灯。” 学堂里顿时嗡声一片,齐鸢垂眸侍立一旁,等别人先答。过了会儿,就听有儒童举手,激动地答道:“谜底是《中庸》里的句子,著则明,明则动!” 中年人微微颔首:“不错。就是慢了点。” 那个小儒童一愣,随即面色通红地坐下,神情有些讪讪的。 “此题作废。”中年人齐鸢一眼,见他脸色如常,心里隐隐称奇,道,“下一题,是耶非耶。” 这次学堂里的声音更大了些。迟雪庄原本有意提醒齐鸢,自己皱眉思索半天,始终不得其意。再听别人的答案,也是五花八门,有人猜是“中庸”,有人猜是“顾左右而言他”。 一个个皆忐忑问过,果然都猜错了。 中年人等了会儿,见儒童们渐渐安静下来,这才道:“你们都猜不出?” 儒童们摇摇头,面露愧色。 中年这才看向齐鸢:“那你呢?” 众人齐刷刷看过来,齐鸢笑了笑,道:“是耶非耶,不就是‘父不父’吗?” “对啊!”王密愣了下,率先鼓掌,“齐二你果然比我们聪明!” 迟雪庄也道:“这次看谁还不服气。”说完看了后面几人一眼。 中年人哈哈大笑,饶有兴趣地看着齐鸢:“你果然有些急智。那我再问你,聚米为山,指画形势,何解?” 他说完看向其他人:“你们一起想,谁先答出算谁赢。” 这则谜面为一典故,讲东汉的马援于帝前堆茶米为山谷,以手指画形势,为皇帝分析军事情形。众人各自沉吟思索,就听齐鸢道,“《孟子》,援之于手。” 众人愣住。中年人又接着问:“天衣无缝。” 齐鸢略一思索:“《论语》,不知所以裁之。” 这下,别说众儒童,就连褚若贞都惊讶了。中年人出的这几则谜面虽不是特别难,但是这般信手拈来,随口对上的,一定要对四书熟读于心,且足够聪慧灵敏,善于变通才行。 齐鸢明明四书读得磕磕绊绊,怎么可能反应这么快? 褚若贞都这样想,其他儒童们更是觉得难以置信,当即有人嘀咕:“怎么可能?” “就是,齐二怎么会四书的?” 还有人趁乱怀疑:“莫不是提前背好了吧?” 竟是除了王密等人,其他人皆感到不可置信,认为其中有鬼。 褚若贞原本也觉得疑惑,此时听这言论,不由怒道:“休得无礼!” 儒童们被喝地愣住,立刻噤声。 褚若贞气得脸色通红,想要说明中年人的身份,又想到这人之前叮嘱,只得把话咽回去。只看向齐鸢:“齐鸢,你可知我为何要辞你?” 齐鸢心里也纳闷呢,见这位老先生憋不住了,赶紧一揖到底:“学生这次经历生死大难,也知从前过于顽劣了些,想必是之前言行莽撞,做错了事,惹恼了先生。但具体是哪件错事,学生实在……不知。” 褚若贞冷眼看他,见他面色茫然不似作假,过了会儿却道:“罢了。如今老夫考你最后一题 ,你若答得出,老夫便立即履约,让你入学。若你答不出,且不管你之前是如何凑巧蒙对,老夫都是不认的。你可愿赌?” 这话多少有些耍赖了,毕竟中年人已经做过约定。但褚若贞实在不想违背自己心意,生铁必难成金,化龙定是鳅鳝,一个劣根能出什么好笋?除非齐鸢连他这一关都过去,他才可能真正地从心里接受他,破例重新收他入学。 齐鸢知道褚若贞心里不舒服,便只笑了笑:“请老师出题。” “你听好了。此次我考你无缝锁,猜《诗经》一句。”褚若贞顿一顿,随即来回走了两步,沉吟道:“绕殿长红花烂美。” “无缝锁”为灯谜的迷格之一,简而言之,猜谜者需要先猜出过渡谜底,再利用谐音,翻成字数相等的真正谜底。这种扣合方法又称之为“三翻”。 褚若贞说完后便多少有点后悔,他本就有刁难之嫌,这个谜面似乎出得难了点……心里正琢磨着,就听对面的齐鸢微笑道:“学生斗胆一试,绕殿长红花烂美,逐字相对应该是,环绕、宇殿、寿长、紫红、栀花、灿烂、嬉美。再取谐音,真谜底为‘还予授子之燦兮’。” 褚若贞猛然震住,瞪大眼看着他。 怎么可能?这可是自己才想出来的! 儒童们更是纷纷傻眼,这下连话都说不出了。 先生出的题,他们连题目都没听懂呢,齐鸢怎么就答出来了?甚至他们连齐鸢给出的答案都要念几遍才明白。 齐鸢倒是不在意他们的猜测,原身本来也是极为伶俐的人物,无论制香烹茶还是杂耍玩乐,都是一看就会,再学就精,要不然也不会得这“扬州第一小纨绔”的称号。这猜灯谜也算玩乐之道,到时候只要往自己爱玩这个上一推,倒也理所当然。 不过这番要多谢提议猜谜的中年人,不知为何,齐鸢总感觉对方从一开始就有意帮助自己。 褚若贞的心思也在这期间转了几转,完全翻转了。他这人虽脾气不好,却极为爱才,否则也不会做出开学馆反而给学生银子的事情。齐鸢这番表现,足以证明这人才思敏捷,是可塑之才。 他放下了先前的恩怨,再看齐鸢虽着锦衣玉跑,但气质颇为雅淡,隐隐有玉树临风之资,不由暗恼自己之前怎么没有看出来。 褚若贞心里想通,当即抚掌大赞,红着脸对齐鸢道:“看来是为师心胸狭窄了。差点损失以为良才。从今日起,你可以随意来社学听课读书。谁若欺负你,你告诉为师便可。” 这俨然一副认真收徒的架势。 儒童们还从未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听这话又吃一惊,面面相觑起来。钱起宗更是脸色涨红,欺负齐鸢的,这不是在指名警告他吗?凭什么?自己的爹可是堂堂知府! 钱起宗正觉憋屈,就听前面有人道:“先生,学生不想进社学。” 褚若贞愣住:“这是何意?” “学生不想进社学。”齐鸢目光明亮,眉眼间隐隐藏着一丝傲气,拱手道:“学生想跟先生学制艺,考科举。” “你还没学会走,就想着跑了?”褚若贞皱眉道,“你若真的想参加,从现在开始先把《四书》《五经》读通了,再跟我学做八股也不迟。为师保证,你后年参加县试,一定能中。” 齐鸢听到这,心里不由苦笑。他之所以着急今年县试,便是因为现在江都县的县令是个爱才之人,且不阿谀奉承钱知府一派。万一今年吏部大考,这位县令被调走,谁知道下一任会如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年参加县试无疑是最合适的。 现在提出跟褚若贞学制艺,只是为了县试做掩护,到时候只需要大力吹捧褚若贞教导有方,便不会有人怀疑他了。 褚若贞见齐鸢显然不赞同后年科举,疑惑道:“老夫当年也是十九岁过的童子试,二十六岁中举,三十五虽才中进士。你现在年纪小,家中又富,完全可以踏实求学。怎么,还等不及吗?” “不想等,也不敢等。”齐鸢迟疑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学生这次历经大难,九死一生,后来虽经神医解救,但身体到底无法复旧如前,命数未知,又如何舍得荒废光阴?更何况生死去来,犹如著衫脱袴,生者只有事事全力以赴,才不会徒留遗憾。” 褚若贞的脸色已经从不解变成理解,继而转为赞叹。他自己喜爱佛法,此时看齐鸢小小年纪就能有这番感悟,倒是有些慧根。 看来齐鸢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了。 褚若贞心里感到欣慰,正要答应,就听外面有人嗤笑一声。 齐鸢抬头,就见之前那位模样极俊的年轻人指尖缠着半截柳枝,悠哉哉踱步进来,慢声道:“生死都看淡了,还执着于功名?” 第7章 神医到来 学堂里众人神色各异,暗中猜测这年轻人的身份。 坐在前面的中年人也转过头,喊了一声:“兰庭。” 年轻人恍若未闻,只披着一身草木的清苦味道,慢行至齐鸢面前,轻轻一笑。 齐鸢不得不抬眸,与他对视:“公子的意思是,齐某该混吃等死?” 他故意曲解,对方竟也微微颔首:“这样说也不错。” 齐鸢:“……” “若是历经大难,知道世事无常,那更应肆意而为,只图自适才对。若是看淡生死,那则该驱除俗念,皈依佛门。”年轻人欺身靠近,饶有兴趣地看着齐鸢的眼睛,“仕途最为艰险,功名乃是恶业。依谢某看,小公子这番慷慨陈词……” 齐鸢问:“如何?” 谢兰庭抬起右手,浅嫩的柳枝在他指尖绕了几圈,如玉色染碧,然而不过一瞬,那柔软的柳条倏然弹开,竟如利箭般直直戳向齐鸢面门。 齐鸢心念急转,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身形,只盯着谢兰庭的眼睛。柳条堪堪贴着他的鼻尖停下,他甚至能感受到脸上细微绒毛被戳动的痒意。 谢兰庭眼波微动,低声笑道:“……唯心术耳。” 这声嗤笑低如耳语,齐鸢心里却狠狠一惊。 这人年纪虽轻,衣物配饰却皆是上品,那顶金镶宝束发冠的戏珠样式更是宫样。齐鸢并不记得京中有姓谢的外姓王,这人的发冠若是仿的,显然已经逸出禁制,他胆子是有多大?可若是真的,那多半是皇帝赏赐……那这人在御前的份量恐怕非同一般。 自己在这人心里留下“心机深沉”的印象,无论如何,都不是好事。况且自己之前就是因言获罪,如今重生一次,总不能再重蹈覆辙。 “晚辈才蔽识浅,感谢公子赐教。”齐鸢垂眸,后退一步,叉手行礼。 褚若贞也忍不住了,在一旁道:“谢公子,齐鸢年纪小,如今肯奋进当然比之前混沌度日要好。” “褚先生言之有理。”谢兰庭淡淡地看了齐鸢一眼,手腕一翻,柳条如小蛇般滑了回去,“是在下失礼了,日后有机会再向各位赔罪。” 他说完似乎对齐鸢失去了兴趣,冲中年人一点头。 中年人立即起身,看向褚若贞:“乃兄,那我们先回山馆,敬候乃兄佳音。”说完,俩人一同朝外走去。 褚若贞竟然也不在意,亲自送俩人出门上马,看他们走远后,又转身回来,将今日的儒童们训斥一顿,各罚了二百字贴,继而示意齐鸢跟他出去。 一直等到院中的僻静角落,褚若贞才道:“刚刚的俩人,一位是监察御史张大人,另一位是谢指挥使。” 齐鸢的心里咯噔一下:“指挥使?” 本朝兵制,外有都司,内有五军都督府。除此之外皇帝另有内廷亲军,称为“上十二卫”。 无论都司还是都督府,亦或者内廷亲军,长官的最高职位都为指挥使,是正三品官员。 这么年轻的三品大员? 褚若贞看出齐鸢疑惑,只摇了摇头:“谢公子跟其他人不一样,他行事虽然随意了些,但到底是高门世族之后,风度非常人能比。不过他这次来扬州只是办案路过,平时不会来此。我看你俩理念不和,你倒也不必担心这个。” 齐鸢想想自己也没跟对方有冲突,暂时放下心来,点头道:“多谢先生提醒。” 褚若贞刚刚训斥儒童时并没有说出中年人身份,现在却单独告诉了自己,显然是怕自己莽撞行事,再不小心得罪了人。这老师嘴上说着谢公子气度非凡,看来心里并不是那么放心。 齐鸢心里感激,想了想问:“先生,学生之前行事谄诈轻狂,虽是无心,但也铸下不少大错。如今学生诚心悔改,也想尽力补救一二,还望先生能坦言告知,之前为何执意辞退学生?” 褚若贞听这话脸色变了变,转开脸叹了口气。 齐鸢不敢催促,在一旁耐心等了会儿,才听褚若贞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为师也说了不再追究。不过你如果想要知道,告诉你也无妨。为师手里有一本古籍,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那天我把它放在桌子上还没来得及翻阅,就被你毁了……唉,那书是无名氏所作,没什么名气,也无抄本可看。你这一毁……世上可就再无此书了啊。” 说完仍是难以抑制地连连叹息三声。 齐鸢原来就是格外爱书之人,之前伯府里的经书子集,都要自己手抄后再慢慢翻阅抄本,避免弄污原书。这会儿听褚先生说完,当即明白了老先生的心痛惋惜之情,心里懊悔不已。 但是错事已经做了,现在可惜也没用。齐鸢想了想,既然是褚若贞喜欢的书,那说不定也会有其他爱书之人看过,万一有人抄录过呢?忙又问:“那本书的名字是什么?学生以后一定时时留意,说不定其他人有藏本。” 褚若贞点头,刚要开口,突然又皱了皱眉,脸色怪异了几分。 齐鸢疑惑地看着他,褚先生却背起手,肃然道:“罢了,这事已经过去了,无须再提。倒是你,既然死活要学制艺,那就先回去好好准备准备,明天我在乃园考你,若你能考过,我就留你在乃园读书。如果考不过,你就老老实实先把四书五经读通了,不要好高骛远,净想着一步登天的好事。” 齐鸢原本只是想跟褚先生学几天制艺,过了县试后就报名去县学读书的,没想到褚若贞竟然肯让他进乃园,那里读书的可都是准备大考的优秀生员。 他心里一喜,忙道:“谢先生!明天一早,学生一定准时到乃园。” 褚若贞交代完便出门办事去了,想来应该跟张御史交代的事情有关。 学堂里仍是那位年轻蒙师在上课。齐鸢冲那位年轻蒙师行礼告辞,又跟迟雪庄几人打了招呼,顺道询问那本书的事情。王密倒是记得齐鸢跟人打架时弄毁的那本书,只是书册很小,书名叫什么径什么鉴。 王密也是个学蠹,能记得俩字已经很难得了。 齐鸢暗中记下,跟几位狐朋狗友挥手告别,转身离开社学,跟钱福上车,回家去了。 - 他在社学里耽搁了足足半日,却不知道齐府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起因是齐老夫人夜里梦到齐鸢哭哭啼啼要回家。老夫人半夜惊醒,虽然知道是梦,心里的担忧难过却始终难以排遣,这一宿抹泪不迭,又苦苦熬到天亮,等约莫着齐鸢起床了,忙让身边的嬷嬷去看看,喊齐鸢一起来吃饭。 谁想老嬷嬷到了齐鸢院子里一问,才知道齐鸢一早就背着家里人偷偷出门了。 老夫人一听这还了得?当即觉得昨晚的梦是不祥之兆,一边打发了人到处去找齐鸢,一边又让人抬着去了齐鸢院子里,逼问齐鸢跟前伺候的丫鬟。 院子里小丫鬟们个个吓得脸色发白。银霜和莲蕊等几个大丫鬟更是跪了一地,要哭不哭地交代齐鸢的嘱咐,说少爷是去社学向褚先生赔罪去了。 老夫人哪里肯信,气得胳膊发抖,抹着泪道:“他从小就是个贪玩随意的,上学的时候恨不得晕字,什么时候主动碰过书拿过笔了?他说要去学堂找先生你们也信?你竟就不找人在后面跟着?万一鸢儿要是出事了……万一……” 说到这竟然哽咽住,泪珠子断线似的滚了下去。老嬷嬷一看这情形,不由着急道:“老夫人,少爷可能真去学堂了也不一定。你这可别急出个好歹来。”又扭头冲银霜使眼色,道,“你们几个傻的吗?别在这忾摆子了,快去找啊!” 银霜几人哪里敢留,着急忙慌地抹泪往外跑,连衣服也没敢换。才跑出二门没多远,就听前院呼呼啦啦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齐二老爷跟一位大夫打扮的老者。俩人身后另有一群小厮肩挑手拿的往里搬东西。 二老爷见着银霜几人往外走,忙笑着吆喝:“你们几个做什么去?快,去把齐鸢叫来!二叔把救命的名医请回来了!” 银霜刚被训的脸色发黄,还没缓过劲儿,又担心齐鸢真的在外面出事,正满腹糟心事呢,看二老爷这样更觉没意思,扭头就往外走。 二老爷在那“名医”跟前显摆了一路的脸面,现在刚一回府就被丫鬟下了脸子,面色顿时不好了。他平日里虽不敢招惹齐鸢的丫鬟,这会儿恼羞成怒,一想自己到底是个主子,于是胆子也肥了,当即大怒,支使下人把几个丫鬟拦下了问话。 齐府的小厮知道银霜是小少爷屋里的,不敢妄动,但几个码头上雇来的贼眉鼠眼的汉子早瞅见了几个美貌姑娘,应了一声就冲过来抱人。 莲蕊机警,见状不好,撒腿就往后跑,找老夫人报信去了。 齐鸢跟钱福从大门进来时,正赶上莲蕊跑脱,几个大汉要冲银霜几个人去。 钱福被这情形吓了一跳,见齐鸢脸色铁青,立刻怒喝:“哪来的混子!找死的吗?!” 这一声怒吼如惊雷炸开,那几个汉子被吓一跳,纷纷扭头停下,眼珠子骨碌碌地瞅二老爷。 齐二老爷也没料到会被齐鸢撞上,回头见这小祖宗双目圆睁,额头被气得青筋突起,眼神凌厉地要杀人一样,自己心里也犯了突。 二门口原本伺候的下人们刚刚还瞧热闹的,见齐鸢回来了,忙个个冲出去,把那几个外来的汉子轰到一旁。 齐鸢今天在学堂站了一上午答题回话,又赶车回来,肚子里没食,本就体力不支,这会儿见眼前乱糟糟的,就觉眼前发晕。银霜忙跑过来把人扶住,又让其他人赶紧去回老太太,再将早上温着的饭准备好。 偏偏齐二老爷是个癞皮似的人,看他小脸苍白,身形有些不稳,反倒心里高兴起来,凑过来道:“鸢儿别气,二叔不过是叫住她们几个问问话罢了。你这是去哪儿了?叔听说你病了,特地从杭州请了名医回来。” 说完就要转身,为后面的大夫介绍一番。 齐鸢稳了稳,看向他身后的大夫,冷笑道:“劳烦二叔记挂,少不得要等名医给好好看看呢!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儿,先去大厅吧。” 齐二老爷一听,连连称是,喜滋滋地继续带人往大厅走去。 齐鸢径自回了院子,老夫人却已经走了。他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自己换了身衣服,又喝了点糜粥吃了两口丸子垫饥,感觉身上好些了,转身先去大厅见客。 齐府的大厅是明三暗五的大阔间,屋与屋之间皆用整幅满雕福禄寿喜的金丝楠木落地罩相隔,正厅之中挂着唐人第一名画“海天落照图”。厅中摆着整套的黄花梨木桌椅,凡是轴钉皆有鎏金的护眼线,凡是椅背桌腿儿,也都雕着山水花卉,嵌着宝石玛瑙。 齐鸢被这一室繁奢晃地愣神,再看齐方祖正坐在上首,齐二老爷和那位名医坐在下面,而后者的眼里满是艳羡贪慕之色,不由心里冷笑,按照原身的习惯冲俩人胡乱行了个礼,自己去一旁坐了。 二老爷心中不快,嘴上却正说道要紧处,对齐方祖道:“这穆家老爷也是,自己手脚不干净,也不知道提前打点着点,区区几十亩良田而已,寻常人想白白送给知府都是提着猪头找不着庙呢!他倒好,别人肯买,他竟也不舍得卖。结果把人惹恼了,上上下下一查,果然,这勾结山匪的事就败露了!现在他们家到处使着银子打点关系,那点田谁还敢要,最后折了半价才卖出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齐方祖脸色微变,低头吹着碗里的茶叶。 齐鸢疑惑道:“穆家……可是杭州做礼佛香品的穆家?” 二老爷道:“可不,就是他家。如今几大制香世家,若论资历,穆家应当在咱家之上的。可惜这老爷子忒糊涂了点……” “杭州知府是谁?”齐鸢却问,“这知府是哪里人?又是哪一科的进士?” 齐方祖听这话,抬头朝齐鸢这看了一眼。而在落地罩后面,原本从后院赶来的老夫人,眉头也是一跳,突然停住脚步,冲老嬷嬷和报信的莲蕊摇了摇头。 “曹知府跟咱这的钱知府可是同年进士,”二老爷没多想,瞧了会儿,见齐鸢面色平和,似乎不在意刚刚的事情,忙冲旁边的大夫使了个眼色,对齐方祖道:“大哥,这位是我从杭州请的王太医。王太医原在太医院里也很有威望的,若不是他看淡名利,几年前就辞官回乡,这会儿约莫都能做太医院的院使了。” 那位王太医闻言呵呵一笑,冲齐方祖微微颔首,的确是傲气十足的样子。 齐方祖听二老爷说的头头是道,虽然心下怀疑,但仍恭恭敬敬地见了礼,将王太医请到前面,命齐鸢在另一旁坐了,又着人取来托腕让齐鸢垫着。 王太医闭目调息,搭手给齐鸢诊脉,时而嘴里念念有词,时而眉头紧皱,摇头叹息。这样装模作样了一刻钟,终于收手,对齐方祖道:“老爷,我们到外面说吧!” 齐方祖听这话就觉不好,心里一沉。齐鸢却笑道:“王太医,有什么诊断不如在这里讲。我是病人,对自己的身体再了解不过,王太医既然已经看过脉,不如先讲讲我的症状,我看你说的对不对。” 王太医面色不虞,瞅着他问:“小公子是信不过老夫?” 齐鸢道:“我与王太医初次见面,何谈信不信得过?” 二老爷一听这话不乐意了,立刻嚷嚷道:“齐鸢,王太医可是杭州城不世出的神医,人家原也不出门看诊,不靠这吃饭的。二叔我求爷爷告奶奶地好容易求了神医来,人家肯给你看病已经是难得,这里岂有你多嘴的余地?” 齐鸢看着他跳脚,慢吞吞道:“不是我信不过二叔,是二叔家的旺哥见不得我好呢。他在学堂里跟别人一伙欺负我,不让我去社学读书。” 二老爷更是急眼:“旺哥儿最是友爱兄弟的,你这是听谁搬弄的浑话!”齐旺的确经常嫉恨齐鸢受宠,但他又不傻,怎么会让齐鸢听见? 齐鸢道:“二叔刚刚不是问我去哪儿了吗?我就是去社学了,结果老师要留我,齐旺却跟别人一伙非要赶我走,这可是整个学堂的人都瞧见了的。他还跟别人说我该死不死的……不信你问问钱福。” 二老爷本就心虚,听这话忙又说和:“你们兄弟之间吵嘴哪能当真?就是我跟你爹小时候也是经常拌嘴吵架的。”说完又看向齐方祖,“大哥,孩子不懂事,王太医可是最懂医理,擅于杂症的……” 齐方祖看了眼齐鸢,随后朝王太医作揖道:“犬子无状,冲撞了太医,还请王太医见谅。不过犬子的病势的确他自己最清楚,不如太医坐下来慢慢说一说,若对的上,还得劳烦您费心诊治几天。我们府上定会重金酬谢。” 王太医看齐方祖竟然也对自己心存怀疑,知道自己不好糊弄过去,只得道:“罢了,老夫只问小公子三句话。第一,小公子是不是突发此病,毫无征兆?” 齐鸢看了他一会儿,笑道:“是。” 王太医冷哼一声:“第二,小公子是不是气逆而行,胸膈滞闷?” 齐鸢点头:“是。” 王太医又问:“第三,小公子是不是彻夜难眠,无法久寐?” 齐鸢仍是点头,笑笑:“王太医所言皆对。” 这事这些症状都是两日前的,这两日他喝了崔大夫的药,夜夜酣睡,何来的彻夜难眠?齐鸢只笑着点头,齐方祖的脸色却越听越差了。 王太医仍不明就里,还以为齐方祖是生儿子的气,故作姿态道:“实不相瞒,小公子的病怕是已入了膏肓,于性命有碍了。但今日一见,老夫与小公子并非有缘之人。更何况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老爷既然不信老夫,还请尽快另请高明吧!”说完一甩袖子,昂首往外走。 二老爷忙把人拦住,嘴里不住地说着好话,又埋怨齐鸢得罪人。 齐鸢也道:“还请王太医留步。齐某如今也有三问,只要王太医答得上,自有丰厚轿马费奉上。” 他说着站起身,走到王太医的面前,似笑非笑道:“第一问,太医院院使沈役,王太医可认识?” 王太医愣了下,最后冷哼一声:“沈院使乃是老夫好友。” 齐鸢点头,又道:“沈院使当年做修撰时,曾重修了太医院的《医律》,王太医可还记得?” 王太医有点懵,皱起眉头:“《医律》既是太医院的律法书籍,老夫讲出来你也不懂。更何况老夫本就看淡名利仕途,归乡多年,怎么会一直记得这种东西。” 齐鸢原本只淡淡地看着他,听这话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不记得不打紧,晚辈可以提醒一二。按《医律》所定,宫中诸医,料理简择不精者,处一年徒刑。因失误致配方不符,用法写错者,要处以绞刑。若假借太医或御药之名,行走民间诈疗疾病,取人财务者,当斩!” 齐鸢说到这突然停住,含笑道:“老先生,你这道行撑死是个江湖医生,如今既敢冒充太医四处行骗,在下倒是十分好奇,你到底有几个脑袋?” 第8章 初进乃园 王太医早已吓得面上失色,他本就是二老爷从道上找得铃医假扮,别说太医院院使是谁,就连太医院大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可是寻常人家谁知道这些?旁人一听是太医,哪怕心里存疑,言语也是甚为恭敬的。 这齐府的小儿子怎么知道这么多?甚至连《医律》都知道? 王太医脊背上直冒汗,张着嘴不敢言语。想要把事情推给二老爷,又怕后者翻脸不认,到时候连许诺给自己的几十两银子也不给了。 齐鸢也不催促,只淡淡地看着他。 王太医在心里掂量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开始否认:“黄口小儿,口出狂言!你说我诈骗行医,我却未收你诊金,何来欺骗贪财之说?你见我不肯为你医治,竟然血口喷人,简直恶毒!” 齐鸢问:“那你说你到底是不是太医?” 王太医道:“本人的确在太医院做过医士。我虽年老昏花不记得《医律》,但跟沈院使却是相熟的。” “那就更不应该了。”齐鸢听到这里,终于哈哈哈大笑起来,“沈役此名是晚辈杜撰的。太医院院使是谁,晚辈一个扬州人哪里知道呢。” 王太医猛然一惊,心知自己上当了,怒道:“你……” “我既不知道太医院院使是谁,也不清楚太医院有没有《医律》之书。”齐鸢嘲讽地笑道,“刚刚的几条律法都是本朝《刑律·人命》里的。我听朋友说起过,如今拿来一改,再胡诌几句,没想到好用的很。” 刚刚别说王太医,就连齐方祖和落地罩后的老夫人都被唬住了,心想齐鸢怎么懂得这些? 现在这孩子说是胡诌的,这两位倒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随后心中又惊又叹,心道这孩子倒是鬼心眼多,要是把这力气用在读书上一点,也不至于气得老师非让他退学。 齐方祖心情复杂地看了看齐鸢,见那王太医贼眉鼠眼地想要溜走,哪能给他机会,当即将他痛骂一顿,喊家丁把这假太医捆了起来,说要扭送官府。 二老爷见假太医被人拖出去,也已吓得面无血色。 齐鸢转过头,冲二老爷揶揄地笑了笑,正准备套问这个罪魁祸首,就听落地罩后传来一声咳嗽。 老夫人被莲蕊扶着,从后面转出来,先暗含打量地看了看齐鸢,随后对二老爷道:“老二舟车劳顿,先回你的院子歇着去吧,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齐家只是商户,并不讲究女眷进出见人的规矩,在齐老太爷仙逝的头几年里,齐方祖还撑不起家业,齐家里里外外的铺子庄子也都是老夫人打点的。因此现在家里诸多事务,老夫人不管则以,若要管起来,从不容他人置喙。 齐鸢见二老爷趁机躲了出去,虽然心里不解,但仍是随着齐方祖恭恭敬敬见了礼,等着老夫人问话。 齐老夫人在上首坐了,问齐方祖:“穆家的事情你可听说过?” 齐方祖转过头先看齐鸢。老夫人道:“不用避着他,这些他早晚都得知道。” “是,”齐方祖应了,走到厅门口往左右都看看,随后让齐鸢关紧门窗,这才道:“穆家家主来过信,说那曹知府从去年开始就侵吞穆家田地,穆老爷气愤不过,往浙江布政司递了诉状。可是数月过去,也没有任何消息。后来有一位寺庙里的居士告诉他,浙江布政使的好友跟曹知府认识,都是京中蔡相的门生。” 齐鸢在一旁听着,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蔡相指的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蔡贤。 蔡贤数年来深得帝心,独擅大权,又常提拔自己府上的亲故门生,因此他虽是个不通文墨的奴才,却能权过首辅,成为炙手可热的内相,得了“蔡相”之称。 齐鸢这几年虽然在伯府闭门不出,但也听说过蔡贤之流徇私违制,侵越抽分,为患地方。可是杭州穆家世代经营礼佛香品,与各大寺庙往来甚密,并非寻常的商户大族,这样的人家竟也会被逼迫到变卖田产的地步?杭州知府竟有这么大的胃口……或者权势? 这件事不寻常的地方太多,齐鸢闷头也想不出所以然,只垂首待在一旁安静听着。 齐老夫人也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齐方祖:“穆家来信所为何事?若不是有求于你,他必不会透露这许多。” 齐方祖道:“母亲所言极是。穆老爷这次来信,是为了借银子。” 他迟疑了一下,示意齐鸢去门窗处守着,往前一步低声道:“穆老爷子当时察觉事情有异,所以想去布政司打点一番。但穆家各族之人从中阻挠,他又不能声张,情急之下从我这里借了一些。并以穆家的几船香料作抵。这几天,儿子在码头接的船便是穆家的香料船。” 齐老夫人皱眉:“借了多少?” 齐方祖将声音压到极低:“两万两。” 老夫人脸色发沉,过了好一会儿,才徐徐问:“竟……没成?” 齐方祖沉重地点了点头。 “照这么说,穆家如今竟是凶多吉少了。”老夫人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满腹心事地除了会儿神,突然又看向齐鸢:“鸢儿,听说你今日去学堂了?可见着先生了?” 齐鸢在远处正努力支棱着耳朵,想要听清齐方祖说什么,听这话愣了下,忙转身道:“回祖母,已经见着了。” “你去见褚先生做什么?”齐方祖皱眉道。 齐鸢犹豫了一下,道:“自然是去要地契的。” 齐方祖原本看他今日谈吐有些长进,又见老夫人留他听事,心里欣慰了几分,打算问问他怎么突然就转变了的。此时听这话还是以前的混样,不由腾腾生起几分火气,怒道:“混账!我就说你怎么能想着读书了,敢情又是出去惹事!” 齐鸢见他扬手要打,立刻往后躲了一步,嘴上嚷嚷道:“爹可冤枉死我了!那褚先生若瞧不上我,私底下让我回家就是,干什么要大张旗鼓地撵我,这不是打我们齐家的脸吗?这口气谁能咽的下?他就是瞧不起孩儿罢了。所以我就想着,那么多良田地契,哪个社学不都得求着我进?看我读上两日书,考中县试去打他的脸!” “混账!”齐方祖怒道,“你那书本读成个什么样,你还能考中?” “我那是没有好好学!”齐鸢气哼哼道,“县试又不是立马就要考的,先生肯使劲教,我再少玩两天,怎么就考不中?再者我都已经考过这么多次,那四书题能有多少新鲜的,也该轮着我中了。” 齐鸢大言不惭,只说自己不服气。齐方祖虽然觉得他是在说大话,却又打心底里觉得齐鸢是顶聪明的,如果真有意向学,过两年中县试也有可能。 当然今年考中,那只能是痴人说梦。 齐方祖打量齐鸢几眼,只盼着这孩子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脸色也缓和了一些,皱眉道:“满嘴胡言,地契呢?” 齐鸢哼了声:“那先生恐怕也这么想的,今天他见我去要,拿话激我,跟我猜灯谜。那灯谜是枫林先生在咱家教书时讲过的,孩儿背书不行,灯谜可记得牢牢的,凑巧就答上了。结果上了他的当,地契没拿回来。” 齐方祖听的眉头一阵松一阵紧,最后眼珠子差点掉出来,难以置信道:“这意思是肯让你回去了?” “可不。”齐鸢一脸不情愿,张嘴要说别的,看了眼老夫人,又赶紧闭嘴了。 齐方祖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但又挑不出错处,只得把齐鸢撵出去,将跟着他的钱福叫来问了一遍。 钱福上午的时候一直在学堂外,只知道少爷一伙跟齐旺一伙吵架了,后来少爷猜中了褚先生出的灯谜,褚先生让他进社学他不是很愿意,于是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齐方祖早被齐鸢的话带偏了,此时听钱福夸赞少爷如何如何,只当是小厮乱拍马屁,并不当真。听到齐鸢不愿进社学时,一想刚刚齐鸢差点说漏嘴的样子,更是又气又喜,彻底相信他是去要地契的了。 钱福看着比之前的几个小厮要实诚,齐方祖少不得又叮嘱几句:“你好好跟着,这几天务必早早让他去上学,他要是再偷溜玩耍,我连你一块打!” 老夫人想了想,也道:“鸢儿是该好好读书了。不过他向来贪睡,早起上学怕是要空肚子。正好我上了年纪,早饭用的早,自己又觉冷清,不如以后让他一早一晚跟我吃。” 齐方祖一一应了,又让钱福转告齐鸢。 齐鸢在院子里等了半天,等听到钱福的回话后,心里多少放松了一些,明白齐方祖和老夫人并未起疑。只是心里仍有疑惑,齐方祖在谈论穆家的事情时,显然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包括自己。但老夫人却让他留下,是因偏宠自己吗?若是偏宠自己,为何又会轻轻放过二老爷? 他心里想不明白,再一琢磨,当下齐府也好,穆家也罢,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自己作为一个小小纨绔什么忙都帮不上。如今自己能做的唯有科举一途,明天只要能通过褚先生的考试,进入乃园,那县试便可以放心答题了。 当然县试也不能轻敌,毕竟自己上次考试已经是六年前了。而县试又要看各知县的喜好,文风不定,宽严不一。这些也都要向褚先生请教。 翌日一早,齐鸢起床洗漱,先去老夫人的院子陪着老太太用过早饭,随后仍旧坐着那辆旧马车往乃园去了。 乃园虽取名为园,实际却是法善寺后面的一处院落,是一位居士赠给褚若贞做学馆用的。 褚若贞便是这乃园的馆长,平日就住在园中,学生课业之余也可以随时找他。馆长之外另有一典谒,一斋长,以及两位管做饭洒扫的工役。 典谒由相貌俊秀并擅察言观色的学生担任,用以接待四方宾客,平日兼做引赞,教演众生礼仪。斋长则是选老成端谨的年长学生,平时监督诸生言行,管理收支,分发奖赏。 齐鸢还当自己卯时过来已经很早了,结果到乃园的时候,正赶上学馆的云板声响,众士子齐集讲堂,竟是要准备上课。而讲堂中的学生个个戴方巾,着襕衫,姿容挺秀,竟是清一水儿的生员。 齐鸢看看别人的襕衫,低头瞅了瞅自己身上的橙色地锦袍,心底着实羡慕了一回。 别人都是准备乡试,唯独自己准备县试,感觉就像大家要跑出门了,自己还在地上爬……齐鸢有些红脸,悄悄从后门溜进去,挑着角落的一张小桌坐下了。 旁边的两位士子看到有个俊俏小孩溜进来,都露出疑惑的神色。但学堂规矩严谨,俩人不敢出声,只当齐鸢走错了地方,冲他摇摇头示意他出去,随后仍敛容端坐。 不过半刻时间,褚若贞便踱步进入了学堂。师生们各自作揖见礼后,众士子便屏息凝神,等褚若贞出题。 褚若贞面对这群生员时俨然换了张脸,笑呵呵道:“今日只考两题,四书题‘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诗题‘赋得山鸡舞镜诗,得山字’。” 大家闻言纷纷低头磨墨,准备作答。齐鸢也从包袱里拿出笔墨纸砚,有模有样地摆好。 褚若贞环视一圈,却道:“齐鸢,你到前面来。” 前面正准备答题的士子们听到齐鸢的名字,纷纷愣住,随后脸色惊异地朝后看,显然都知道号称“扬州第一”的小纨绔来了。 齐鸢只得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了最前面。 褚若贞敲了敲他的桌子,哼道:“你既然要参加县试,今天就先破一下这道四书题。你要是破得好,以后便可留在乃园中学习制艺。若破不出,破不好,那就三年之内不得进入乃园,老老实实回社学背你的书去。” 他说到这,又抬头看向其余众生:“今日的考核会简单一些,就以齐鸢的答案为标准。只有破题不如他的,才会被定为考绩不合格。” 乃园规定,三次考绩不合格者自动退学。所以每月的考核日,学生们都格外紧张。难得这次褚先生公然放水,大家不由心中一喜,暗暗松了口气。 唯有齐鸢听到身后的松气声,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好家伙,自己这被架得不上不下的,到底是该好好答,还是不好好答? 第9章 破题小试 小院闲春,晴风送暖,褚若贞惬意地打着一把四川竹丝扇,望着学堂里的二十几位得意门生,身心舒畅地不得了。 当然他的好心情跟春日溶溶的景色关系不大,最主要的原因是张御史——昨天张御史办案路过扬州,一早便来乃园找他,让他推荐几位敦崇实学之才。 褚若贞跟张御史是好友,虽然自己不耐烦官场应付,但对学生们的仕途十分关心,因此仔细盘问了半日。 张御史磨不过他,只得将实情告知——原来皇帝一直有意制科取士,但今年正是大比之年,两科同举不太妥当,因此先让各地官员暗中留意有才之士,若这些人应举落第,那明年还可作为“遗才”再考一次。 当然制科的士子地位不如进士科的高,将来进入官场也会遭人鄙视。可话说回来,每年参加科举的士子千千万,能有几个人入朝为官? 更何况这两年江浙地区文风极盛,参加科考的应试生越来越多,往年乡试差不多十取一的,这两次乡试已经到三十取一了。褚若贞的学馆里有二十几个生员,哪怕个个都是俊杰之才,也就一两个能中举。 现在有这样的机会,褚若贞自然觉得十分难得,于是昨天从社学离开后,便找了最喜欢的三个学生问话。 果然,除了他最得意的弟子孙辂外,另两人都是格外欢喜,再三拜谢。于是褚若贞昨晚便将那俩人的名字告诉了张御史。 至于孙辂,他不仅不气,反而觉得这徒弟心高气傲,颇有自己当年的风范。若这学馆中只能有一人中试,那也定然是他。 不过举荐的事情是要先保密。否则学馆里没有被推荐的学生即便嘴上不说,心里难免会有意见。 想到这,褚若贞又压下嘴角,观察学堂里的众人,只见那俩学生到底难掩喜色,此时答题都是眉飞色舞的样子。只有孙辂十分稳重,正皱眉看向旁边的齐鸢。 褚若贞:“……” 褚若贞觉出情形不对,沿着他的视线往齐鸢桌上扫了眼,只见齐鸢的桌子上硕大的几行团团字,无筋无骨,令人侧目。 褚若贞的好心情顿时消了一大半,难掩失望地看着齐鸢。 昨天齐鸢表现出几分捷才,又信誓旦旦地要参加县试,他虽然嘴上阻止,心里却是盼着这人有几分真才实学的。但今天一瞄这字,就失去了了解的欲望。 学堂里的学子们相继放下笔,显然都已经答完题了。 褚若贞原想先批齐鸢的破题,这样可以让其他士子轮流点评,让齐鸢了解他与师兄们的差距。现在见孙辂皱眉,褚若贞便意识到可能齐鸢答得太不堪。于是改了主意,决定先批阅别人的。 这样既能给齐鸢留脸面,也免得白白耽误其他士子的宝贵时间。 想到这,他轻咳一声,道:“斋长将试卷收上来吧。” 学堂的斋长正是孙辂。 试卷很快收齐,褚若贞将齐鸢的答纸压在最下面,随后便一边批阅,一边道:“凡作文,其用意皆可一言以蔽之,此为主脑。破题即为扼定主脑。文章立意高低,是否尊题,看各位破题便可知晓。” 他说到这,从试卷中抽出两张,点评道:“‘广不忍之心,在以己及人而已’,不错,这个上句用的极好。‘恩有以类及者,导主之用恩也。’此破题‘类’字点得明,但用了两‘恩’字。” 一张试卷点评一句,一会儿便看过了四五张。 齐鸢虽然在顺天府连过三试,但平时都是跟着先生单独学的,不曾有过同窗,更没见过别人如何做题。 现在褚若贞当堂批阅,对他来说无疑是十分新奇的体验。褚若贞每念一句,他也跟着暗自思索,琢磨旁人破题的妙处和疏漏之处。 褚若贞看题极快,话音未落,便抽出了另一张,“恩有蕲于及人者,不私其恩也……此篇也是重复‘恩’字。”再抽一张,“两有所以及人者,皆于吾所之者也……重复‘吾’字。” 之后几张试卷的破题,都或有重字,或微犯下文。褚若贞越看越觉遗憾,干脆挑了向张御史举荐的俩学生的答题。 果然这俩人表现地更好一些,其中张如绪的破题相对中规中矩,另一位刘文隽的破题更有新意。 褚若贞难得见到这么好的答卷,正反复吟读,暗暗点头,就听外面有人大喊:“褚先生,褚先生,那位姓张的在寺里等你呢,让你过去一趟!” 喊话的是学馆的工役,工役年纪大了,也不认识张御史,因此只喊“姓张的”。 褚若贞却吓了一跳,不知道是不是举荐的事情有变。 他连忙起身,想了想,又回头将张如绪和刘文隽的答卷揣在身上,并让孙辂将其他人的试卷发下去,互相讨论修改一下。齐鸢的自然被他留下了,他要好好批评一下齐鸢的字。 齐鸢看他神色匆匆地出门,试卷也不给自己,忍不住问:“先生,那我接下来做什么?” 褚若贞扫了一眼,见张刘二人正好也没试卷,在人群里有些显眼,便道:“你这两位师兄的制艺都可评为一等,你先向他们请教如何破题。” 说完冲张刘二人点头示意,匆匆往寺庙后门去了。 齐鸢见褚若贞快步走远,只得依言站起身,冲张刘俩人作揖请教。 然而他刚刚站起来,学堂里却立刻安静了,所有人都神色怪异地盯着他。张如绪更是面色发红,一副羞愧不堪的样子。 齐鸢:“……”怎,怎么了?莫非自己干过什么坏事? 他茫然地看向斋长孙辂。孙辂的眼神也十分复杂,但好歹给了提示:“如绪是你县试的担保人。” 齐鸢愣了愣,“啊”了一声。 参加县试的儒童都必须找本县的廪生作担保,以防出现顶替假冒等现象。可县里的廪生一共就这些,一人给多人担保都是常事,在这遇到了不很正常吗? 刘文隽看他还是不明白,不由嘲讽道:“大少爷还不明白吗?你爹找我们给你做担保,许诺谁肯做的话就给谁二两银子,大家都知道你不学无术,没人答应。只有张兄年年为五斗米折腰,去赚那二两保钱。” 齐鸢参加县试,都是金奴银婢的簇拥着,水果甜点的准备着,等进了考场吃一顿睡一会儿,写几个大字就出来。所以年年考,年年不中,甚至成为了扬州城的笑话,被人叫做“考不通”。 众廪生虽羡慕齐家给的保钱丰厚,却又嫌弃齐鸢丢人。唯有张如绪因为缺钱,每年都给他担保,赚那二两银子。 旁边有人闷笑出声,张如绪的脸色更是涨如猪肝,难堪地低下头去。 齐鸢渐渐明白过来,奇怪道:“廪生为儒童做担保乃是朝廷规定,保钱更是你情我愿的,这有什么丢人的?” “做担保不丢人,给考不通做担保丢人。”刘文隽丝毫不掩饰对他的鄙夷之情,冷笑道,“张兄上一科乡试未过,大家都说是沾了‘考不通’的晦气呢。” “刘师兄看着比张师兄年纪大,想必已经过了乡试了。”齐鸢却立即道,“我还以为这学馆中都是生员,没想到还有位举人老爷。” “你莫要胡说!”刘文隽当然没过乡试,尴尬道:“我是要参加今科乡试的。” “咦……那就奇怪了。”齐鸢啧了一声,好奇道,“张师兄是沾了我的晦气才考不中的。可刘师兄又没沾惹我,怎么也考不中?莫非这好东西你也能产?” “你……”刘文隽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齐鸢骂他自产晦气,当即大怒,正急赤白脸地要理论,就听窗外有人哈哈大笑。 褚若贞、张御史以及本县的县令洪钧,三人同时进入学堂。 今天张御史穿了官服,那工役不认识,士子们却能一眼看出,当即个个色变,敛容行礼。 齐鸢也立即转身,随着众人乖巧唱喏。 张御史笑了会儿,打趣道:“齐鸢,我昨日见你便觉你有几分捷才急智,没想到你果然伶俐,这正理歪理都是你家的。” 齐鸢心下紧了紧,如今朝中时局不稳,他之所以非要今年县试,便是想自己选择座师与房师,小心织建日后的师生关系网。 昨日小心应付谢兰庭小心便是因此,他可不想被人注意,万一还未成事就被早早划入某方阵营,那就麻烦了。 但天不遂人愿,谁能想到自己跟人说两句话都能被张御史偷听? 监察御史虽品级不大,但权限甚广。齐鸢不敢惹,也不敢躲,只得硬着头皮出列,小声道:“学生不该逞口舌之快,有失体统……” 县令洪钧对齐鸢的印象很不好,此时见张御史偏袒,不由担心他因此对刘文隽有意见,忙清了清嗓子,问褚若贞:“褚先生,刚刚你所出示的制艺,可是刘文隽所写?” 褚若贞微笑道:“正是。” 张御史也是因为那两篇制艺精妙,所以临时决定来学堂见见本人的,此时听这话也想到了来意,微微颔首,赞道:“乃兄的这两位学生很争气啊!这两篇制艺概括精到,便是参加会试也绰绰有余了。” 洪县令听这番盛赞,心中甚喜。学生出息,他这个县令当然也有面子。如果今科乡试县里能多出几个举人,那可都算是他的政绩呢。 褚先生的乃园中,孙辂是必然能中的。如今又有张如绪和刘文隽,真让人心情愉快。 洪县令越想越觉欣慰,余光瞥见齐鸢装模作样地也在人群里,忍不住皱眉:“褚先生,这又是什么情况?” 如今乡试在即,应先保证大家安心读书才对吧,褚若贞怎么还把扬州城最能闹腾的小纨绔给招来了? “齐鸢也做题了?”张御史也十分好奇,看向褚若贞。 褚若贞无法,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齐鸢的那张团团大字从桌案上拿起:“我原本是想看看他破题如何的,可是他……” 他将试卷提起,看了一眼后突然愣了愣,随后眼角突突直跳,盯着那几个大字怔住了。 张御史偏过身,笑道:“让我来看看齐鸢的破题。嗯,以吾心证人心,在必及之而已。” 他念完一顿,也微微怔住,又念一遍,如此反复三次,终于忍不住抚掌惊叹,“此破题心心相证,深得精髓,语意新警,妙哉!妙哉!此必为魁首之作!” 第10章 知县怀疑 学堂里寂静无声,除了张御史外,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可能? 齐鸢怎么可能会破题?即便会,又怎么可能答得这么好? 洪县令是最不敢置信的,齐鸢每次参加县试都要将他气个半死——其他地方,县试当天放头牌时,最先出去的都是优秀儒童,多半还是案首。唯有他们这里,每次最先冲出考场的都是齐鸢。 而在考场外,也必定会有一群大小纨绔子弟等着他。齐鸢只要出去,众人立刻吆五喝六的乱窜,商量着玩乐之事。而那时候考棚里还有许多正在答题的儒生,其中心志稍微不坚的都会受点影响。 因此洪县令的愿望不是齐鸢能考中,而是齐鸢再也别考了。 可是今天这小纨绔竟然答题了?这怎么可能?他要是能答题去年为何会交白卷? 难道是他这一年新学的? 是褚若贞教的? 洪知县想到这,又难以置信地看向褚若贞。 褚若贞此时的震惊却不比他少。他但凡知道齐鸢会破题,压根就不会说出以他的答案为标准的话。 齐鸢的答案可真的跟他的烂字一样叫人意外。 褚若贞的老脸僵住,又见学堂里士子们满面疑虑地看着自己,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我原本是想看他破题如何的。可是他……这字着实不雅了些,点画混浊,突伸突缩,怪模怪样。这样的答卷,写得再好也是难入人眼的。” 齐鸢的字不仅大,彼此之间还相距甚远,要不然褚若贞扫那一眼时也不至于看不清上面的内容。 齐鸢听到褚若贞训话,忙垂首敬听,做出羞愧的样子。 褚若贞原本是为了保住老师的颜面,所以故意拿他的字说事。这会儿齐鸢态度恭谨,褚若贞倒是多了几分真心,语重心长道:“你既然已经读了四书,那应该知道《大学》之旨,最先强调修、齐、正、平。天地规矩,人心所好,亦是喜中和而厌邪侈,喜端厚而厌粗赖,喜秀美而厌恶丑。你这字迹虽能勉强辨认,但无筋骨气势,在科场中可是要吃亏的。” 齐鸢忙道:“学生一定用功临帖。” 张御史却跟齐鸢格外投缘,怕褚若贞吓着齐鸢,忍着笑点头:“这字是有些大了,但圆润可爱,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这番睁眼说瞎话,不由令褚若贞和洪县令等人纷纷侧目。 张御史久居官场,脸皮当然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见洪县令看向自己,反而笑着问:“洪大人,你看以齐鸢之才,能否中县试?” 洪县令听出张御史的偏宠,显然是看中齐鸢,心中惊愕,却不好直接反驳,想了想道:“若只此一试就下定论,下官恐怕有徇私包庇之嫌。齐鸢,今年县试你可要参加?” 齐鸢赶紧拱手道:“学生想再试一试。” 洪知县点点头,见褚若贞也皱着眉,突然意识到另外一种可能,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喝道:“那你可知科场作弊要受严惩?犯案者不仅要下狱,而且终身不予录用!” “学生知道。”齐鸢心里清楚洪知县对他的印象不好,干脆理直气壮道,“学生虽读书不行,但行得正坐得端,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反正以前也不是没交过白卷的。” 这倒是实话。洪知县脸色缓了缓,问出心中疑惑:“你这答题,可不像是读书不行的。你可否解释下,为何你去年还不通文墨,现在就会破题了?” 洪知县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学堂里的士子们纷纷抬头朝前面看过来,褚若贞也道:“齐鸢,非老师疑你,只是你往日堕于学业,今日却突然一鸣惊人,着实令人吃惊啊!”声音中难掩笑意,显然还是高兴居多。 齐鸢在答题时已经想过许多借口,但读书学问并非朝夕可就的,多少人勤勤谨谨,昼夜苦读,到老也就是个童生。头发花白仍参加县试的也不是没有。更何况原身的纨绔之名在外,洪知县对他的偏见颇深,即便他冠冕堂皇的编出几样借口,恐怕对方心里也不会相信。 那些用情用理的话还是日后说给褚先生听吧。 面对洪知县,自己需要下一剂猛药。 齐鸢心里拿定主意,也不急着回答,而是徐徐站直身体,目光灼灼地看向洪知县:“学生以前整日鲜衣怒马,寻欢作乐,自然不愿意被拘在一处背书作文。更何况科举虽是正途,但百人之中能有几人登科入仕?其他不能入仕之人,学一肚子酸腐文章,肩不能提,手不能挑,要么赖家中妻子养活,全无用处。要么做个塾师先生,那点束脩还比不上长工杂役。又比我们商户之家高贵多少?我齐鸢命好,生来就能花乡酒乡,何必走这科举之途?” 这话一说,学堂里嗡声一片。 学馆里的士子原本都瞧不起齐鸢的,士为四民之首,商是四民之末,两者地位名望天差地别。更何况他们一旦考取功名,成了官老爷,那日后田产奴仆也会不请自来,因此向来自觉高人一等,看到那帮纨绔子弟时也绕道而走。 但今天,他们竟然听到了小纨绔的心里话。众人愤愤不平之余,心里却不得不承认,齐鸢说的对。 科举路途艰辛,荒废数年光阴一事无成,最后还不如手艺人的读书人大有人在。张如绪家里不就是这样吗?张如绪的爹是个秀才,考了一辈子举人也没考上,家中经济全赖媳妇支撑。一家人过的十分艰难。 褚若贞的脸皮也是一痛,他不就是靠束脩做事的吗?要说不羡慕齐家的钱财家业,那是不可能的。要论有钱,他还真比不上这个小齐鸢。 “那你继续花乡酒乡便是!何必要来参加县试?”洪知县一听他露出本来面貌,斥道,“就凭你这心性,恐怕也参不透圣贤之道!” “学生当然参不透圣贤之道。学生只是想问问圣贤,何为因果报应,何为杀人偿命?”齐鸢冷笑一声,朗声道,“这世间之理,无非一个‘求’字。学生在生死之际苦思不得其解,如今不得不挣命回来,也走走这科举大道,为自己求一个公平!” 洪知县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几乎忘了齐鸢前几日的“溺死”之事。那件事的确有些难办,因犯案之人就在知府家中做客,洪知县为此几次修书给钱知府,都遭到了钱知府的驳斥。后来齐鸢突然醒了过来,洪知县也不想得罪上司,于是此案便不了了之了。 这几日他为了县试和修建义仓的事情忙碌,又赶上张御史路过扬州,正焦头烂额之际,见到齐鸢活蹦乱跳,自然没有多想。直到此时齐鸢暗含怒色和冤屈,一字一顿地发问,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这次“失责”。 愧疚、自责以及惊惧之情齐齐涌上心头——张御史就在场,自己这官途怕是要完了! 洪知县脸色煞白,藏在袖子里的手也忍不住抖了起来。 张御史听出其中关窍,果然皱眉,道:“小小儒童竟然要靠科举才能伸冤,洪知县,你当的好官!” 他说完往上首一坐,眉间犹如藏斧纳剑一般肃然威严,终于显出了原本铁面无情的御史风范。 洪知县知道事情严重,不敢辩驳,忙在堂下叉手站立。众士子们更是纷纷噤声,分成两列站在堂中。 张御史并不看别人,只望着齐鸢,沉声道:“齐鸢,杀人偿命是指何事?你务必一五一十地讲解清楚。若有冤屈不明之处,自有下官为你做主。” 第11章 敲打知县 有那么一瞬的冲动,齐鸢很想说出实情,为小纨绔报仇。 但这个年头仅仅一闪而过,便很快被他自己否定了——如今的朝廷风波诡谲,贵妃所出的二皇子据说尤为聪慧,又得皇帝偏宠,风头已经远胜太子。钱知府肯留韩秀才在家中宴饮作乐,恐怕就是因为他是贵妃的亲戚。 如今齐鸢并不清楚张御史是哪方哪派的官员,对方若是跟钱知府一派,那自己多说无益。若对方跟钱知府没有关系,肯秉公办案,自己也不能彻底安心——万一,自己只是被对方当成了攻击政敌的一把刀呢? 齐家没有自保的能力,自己不能因一时意气,让阖府上下几十口人都陷入危机。 更何况自己活生生地站在这里,韩秀才顶多算是杀人未遂。按照当朝律法,杖责一顿也就了事了,不能抵命,何谈报仇? 这笔账,终究还是得自己亲自去算。 齐鸢深吸一口气,忍下心中腾然而起的一股戾气,从容地越众而出,拱手道:“大人英明,学生并无冤屈不明之事。” 洪知县已经心如死灰,听齐鸢这样好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张御史眯着眼看了看齐鸢,只问:“若无冤屈,那你刚刚所言为何?又要求什么公平?” 齐鸢不慌不忙道:“回大人,学生之事无冤屈内情,是因学生的事情案情清晰,洪知县审查严明,听讼断狱也无不妥之处。洪知县作为本县父母官,清贫自守,有仁爱之心,算是一名好官。但学生正因知县仁爱,所以心有不满。” 张御史在齐鸢说并无冤屈时心里有些不快,以为齐鸢怕得罪洪钧,所以畏手畏脚,不敢如实以告。他本来很喜欢齐鸢的聪明,但若后者小小年纪就懂趋利避害,那将来入朝为官后岂不是更要成为曲意逢迎之辈? 心里正觉可惜,就听到了齐鸢直言对知县不满。 张御史诧异道:“县官仁爱乃是好事,你为何反生不满?” 齐鸢道:“洪知县主张仁爱为民,是以儒术推行教化,所谓‘闲之以义,纠之以政,行之以礼’,若有纠纷诉讼,也倾向于‘诲之以忠,使之以和’,只要对方肯悔过,都会从轻处罚。但学生认为,仁堪诛君子,义不灭小人。仁义戒滥,法刑当严。对待有罪之人,审问之时不可轻悯,用刑之时不可酌情,如此才可以刑止刑,令人向善。” 张御史听到这精神一震,站起身来:“如此说来,你竟是更尊崇法学?” 齐鸢张了张嘴,随后轻咳一声:“儒学当然也很重要,毕竟学生参加科考用的都是儒学知识。只是学生认为明刑弼教,才是正途。如今朝廷推行德政,学生人微言轻,这种想法连洪县令都说服不了,自然越想越憋屈。” “原来如此!甚好!甚好!”张御史拊掌大赞,再看向齐鸢时,眼神中已不单是对聪敏之人的欣赏了,其中还多了一份敬佩。 他没想到齐鸢的不平,是对当前政法的不平。而齐鸢科举求道,更是求的治理之道,天下太平之道! 自己刚刚差点误会了他。 至于洪知县刚刚的脸色,原来也不是心虚,而是担忧——因为自己正是尊崇法学之人,儒、法之争由来已久,能在士子中遇到一位尊崇理法的实在难得,洪知县一定是担心自己看中齐鸢,把他带歪了。 毕竟齐鸢若是过了县试,那洪知县就是他的座师,师生理念不合,一定很头疼吧! 张御史想到这哈哈大笑起来,他才不管洪知县头不头疼,齐鸢甚合他意,这小儒童,前途无量啊! 张御史很想跟齐鸢好好探讨一番,谁想仔细一问,才知道齐鸢如今刚读完四书,五经也只略略看过,至于策论更是一窍不通。 县试虽只考四书,但只通读可是不行的,许多人倒背如流都考不过去。 张御史不由担心起来,看向洪知县:“洪县令,以齐鸢之才,竟只是小小白身,连老夫都看不过眼。今年县试,洪大人务必仔细些,莫要再遗漏人才。” 这几乎是公然威胁洪县令,要他给齐鸢县试通过了。 洪知县刚刚虚惊一场,心里既诧异齐鸢的才智,又清楚对方是故意为之,意在敲打提醒自己。这会儿惊魂未定,也不敢多言,唯唯称是。 只有褚若贞最为轻松,他见张御史的注意力全在齐鸢身上,还不忘提醒对方自己推荐的那两位学生:“齐鸢这次破题虽妙,但离着做文章还远,需戒骄戒躁潜心钻研一番。张如绪和刘文隽的文章也很不错,张大人可以为他们指点一二。” “如此,那晚上的玲珑馆宴,就让他们几个一起吧。正好钱知府家有两位京城来的生员,据说在顺天府也有些名气。你们几人到时好好表现,不要给扬州人丢脸。”张御史笑呵呵道,“齐鸢,你也来,跟着你的几位师兄长长见识。” 京城来的生员?害死原生的凶手? 齐鸢深吸一口气,垂眸道:“是。” 张御史还有事要办,吩咐完便带着洪县令离开了。齐鸢留在学馆里听褚若贞讲课。他已经通过了褚若贞的测试,从今往后,他就是乃园里的学生了。 上午,褚若贞又讲了一堂《大诰》。下午的课业轻松一些,其他人是背书,齐鸢的任务是临字。 只是显而易见的是,学馆里的师兄们都不太喜欢他,似乎难以接受往日的小纨绔竟然会因学问得到御史赏识。更多人则怀疑齐鸢的答案是不是早就抄好的,毕竟这道四书题是大题,或许早有前人做过,齐鸢恰好记住了呢? 对于这些,齐鸢只当不知道。 他以前就是独来独往,不曾有过朋友,也不习惯跟同龄人交往。 更何况文人相轻,大抵读书人都是有些傲气的,当年他在顺天府连夺县、府、院试案首,成为顺天府的小三元,被杨太傅当成得意弟子整日带在身边时,他可是从不跟其他生员聊天,面对太傅也从不行大礼的。 若论少年意气,目中无人,六年前的他敢称天下第一。 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自己一着不慎,前一天还以神童之名进宫面圣,后一天就会从高处跌落,引火烧身,甚至祸及家人呢…… 父亲突然被派去崖川平叛,恐怕就是自己引起的吧。如今父亲还被安上了叛国的罪名…… 齐鸢想起亲生父母,胸中突然激荡难平,眼前一暗,“哇”地一声吐了口鲜血出来。 孙辂正在检查众人背书,听到声音后回头看了眼,只见齐鸢的桌面上点点猩红血迹,甚是骇人。而齐鸢竟在身形晃了两下后,一手使劲抓住桌沿,另只手沉着地拿帕子去擦桌上的血迹。 “你别动!”孙辂脸色一沉,立即让人去找褚若贞,自己一手扶住齐鸢让他坐下,另只手拉过旁边的凳子,坐在对面调息,为齐鸢诊脉。 齐鸢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因为心思重,今天为了应付张御史又有些劳神,这具身体还元气大伤,所以刚刚怒急攻心,就忍不住吐血了。 他自己并不担心,此时见孙辂竟然有模有样地诊脉,反而觉得诧异:“孙师兄还会看病?” 孙辂皱着眉看他一眼,仍旧专心试脉。 从后面过来的张如绪道:“孙师兄家是世医呢,孙伯父是小儿科的名医。”他十分感激今天齐鸢给他解围,此时见齐鸢竟然吐血,脸上也少些血色,不由担心道,“齐师弟,你怎么了?” “他上火了。”孙辂突然道,“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惊则气乱,思则气结……小师弟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为何会怒急气逆?” 齐鸢没想到孙辂竟然医术不低,愣了愣,只得道:“人生不得意事十之八九。随便哪一件都挺让人糟心的。” “欲多则贪。有时候是自寻烦恼也不一定。”孙辂抽回手,看了眼他的手腕,视线又缓缓上移,落在了齐鸢的脸上,随后慢吞吞道,“你身体不适,晚上就别去玲珑馆宴了吧。” “只是上火而已。”齐鸢一怔,抬眼看他,“为什么不去?” 孙辂没说话,只看着张如绪。张如绪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自觉地走开了。 “张御史身边有位谢指挥史。”孙辂言简意赅道,“这位指挥史,好男风。” 第12章 补昨日更 齐鸢在京城时就听说过有些权贵好男风。杨太傅有位同年文才出众,好佛学,通释典,但不近女色,只爱娈童,因此毁誉参半,官职也不高。 齐鸢夺得顺天府的院试案首那年,这位前辈因宠爱的娈童生病,亲侍汤药,遍请名医,最后不知从哪儿认识了一位批命的老道,要带回府上给娈童看病。俩人途中经过太傅府,正与齐鸢巧遇。老道扫眼一看,张口便道:“此子命途多舛,岁不过十六。除非终生避水而行,或能捡回一命。” 齐鸢听得莫名其妙,见那前辈面色尴尬地斥责老道,才知道自己被当成了对方的宠童。他心下恼怒,拂袖而去,却不想老道一语成谶,自己竟真的在十六岁这年遭了水祸。 孙辂见齐鸢陷入沉思,蹙眉不展,只当这位小师弟还不懂什么叫男风,于是道:“你年纪小,又长的好看,以后要远离这些狎妓宴饮的场合。” 齐鸢回过神,笑道:“孙师兄是怕那位谢指挥使看上我吗?师兄多虑了,昨天那位谢大人见过我,对我印象很不好,对我不会有兴趣的。” 不过心里还是有了几分警惕,毕竟小纨绔的样子是人见人爱,万一自己一时不慎,被谢兰庭看中了,以后岂不是麻烦? 谁知道孙辂竟对他摇摇头:“非也。师弟虽容貌出色,但若心性坚定,旁人如何爱慕你并不打紧。我是担心那谢大人姿容甚美,又出身高门世族,英姿卓荦,师弟年纪小,容易被对方容色所惑。” 齐鸢:“???” 这意思,原来是担心他看上谢兰庭,从此魂牵梦萦无心读书吗? 孙辂一看就是个极为严谨端方的人,跟齐鸢说话始终板着脸,一丝不苟的样子,看样并不是在开玩笑。 齐鸢有些语塞,怔了好半天后才道:“那师兄更不用担心了。咱扬州城哪个艳绝天下的名妓我没见过?依我看,谢大人不过是比寻常人高些,又打扮得贵气些,其他的嘛,同样一个鼻子两个眼,并没什么稀奇之处。” 孙辂疑惑:“真的?” 齐鸢使劲点了点头:“师弟我从小见多了美人,眼光高得很呢。” 褚若贞听说齐鸢吐血,被吓得不轻,谁知道匆匆赶过来后,就听齐鸢乱批谢兰庭的姿色如何如何寻常。他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家伙到底难改之前的纨绔习性,等进了学堂先问了齐鸢的情况,得知他并无大碍后也不敢轻心,仍安排人将齐鸢送回了家。 至于晚上的玲珑馆宴,褚若贞犹豫再三还是没有阻拦。 玲珑馆是扬州专供朝廷大员和名士巨儒下榻休息的地方。平时别说自己,就连钱知府都不能轻易涉足,更何况这些士子学生。 齐鸢如今还是白身,能进玲珑馆可是极为难得的际遇。若他能借此机会一读馆中的珍藏的名儒之作,或者历代名臣的疏议合集,无疑对他日后研习策论大有助益。但是齐鸢的身体的确让人忧心,褚若贞晚看了一圈,张如绪为人呆板,刘文隽又不喜欢齐鸢,最后只能细细嘱咐了孙辂,让孙辂时时看紧齐鸢。 新来的小师弟就完全交给他这个师兄了。 孙辂十分严肃地应下,他知道这种宴请少不得要吟诗作对,齐鸢现在身体欠佳,不宜劳神,到时候自己想方设法替他挡了就是。 至于那位好男风的谢兰庭,行事颇为放诞不羁,之前他在扬州不过停留了半日,便惹得城中的几位名伶声伎个个失魂。这事极为保密,只因那些声伎年纪幼小,请了父亲去医治,孙辂才对此一清二楚。 他心里打起十二分的警惕,眼看着时候不早,便干脆回住处也沐浴打扮了一番,还催张如绪和刘文隽也早点回去整饬一番。 扬州自古是风流之地,扬州的士子岂能在自己的地盘上被别人比下去? 齐鸢此时却正在城里晃荡。早上他进入学馆后,便让钱福去齐家的香铺帮忙去了。 原身自幼便熟悉各种香品,制香的手艺更是炉火纯青,是从小跟着管家练出来的本事。而齐鸢却连普通的香料都不认识,更何况辨别真伪,制作合香? 现在还没人还没人注意到这一点,齐鸢只能未雨绸缪,选了在玲珑巷当过伙计的钱福当小厮,平时让他去香铺帮忙,这样暗暗跟着学些香品尝试,也了解下齐家的经营。 今天褚若贞安排俩人送他回家,齐鸢来不及找人通知钱福,只能跟两位师兄好言好语地商量了一番,先去香铺接钱福一块回府。 钱福爬上马车,见齐鸢用手指正曲指按着额头,脸色惨白,当即被唬了一跳,又看是俩学馆的秀才将人送来,忙低声问:“少爷,可是那先生为难你,不让你去学馆?” 齐鸢笑道:“不是,先生已经收下我了。只是我没想到这读书这么累人,那学馆竟然一坐就要坐一天的。” 两位送他的师兄闻言纷纷侧目——齐鸢就上午听了会儿课,下午临了半天大字,还没干什么竟然就嫌累了。果然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钱福听这话倒是也跟着笑了笑:“我以前就听我娘讲,读书人甚是辛苦。若家境贫寒些,衣食供应不足,因读书累死的也有。我本来还想去社学读书的,一听这个就不敢了。” 齐鸢心下微微一动,问他:“你识字吗?” 钱福道:“在玲珑巷的时候,跟师傅认了几个字。” “以后你跟着我一块学,这样若老师布置的课业多,你就能帮我了。”齐鸢也不管外面还有人,眼看到了东昌街,又道,“我晚上有个宴请,你一会儿去找管家说一声,准备几盒合香送人。” 晚上要出门,就不能陪着老太太吃饭了。 齐鸢回了府,齐方祖不在家,他便去后院跟齐老夫人说了一声。 齐老夫人听说他要去参加玲珑馆宴,十分意外。 齐鸢少不得又将张御史的事情搬出来讲了讲。学馆里的事情做不得假,但他跟上次一样前后颠倒顺序,又故作洋洋得意之态,十句话里有八句在夸自己,反而让人觉得这次不过是他侥幸得了张御史的眼缘而已。 老夫人笑呵呵地看着他,想了想道:“这官家宴饮并非寻欢作乐,你平时虽爱喝酒,但到底年纪小,酒量浅,今天务必要警醒着些,莫要吃醉了。礼数上也做得足一点,不要冲撞了贵人。” 齐鸢一一应了,又见老夫人让人唤来厨娘,当着齐鸢的面仔细嘱咐着,“你先去把醒酒汤备上,厨上还有百荳蔻仁和猪苓吗?” 厨娘诧异道:“回老太太,是要煮老方的醒酒汤吗?百荳蔻仁还有的,但葛花可能不够了,莲花青皮也要再买新的。” “既然这样,那就多采买一些。以后少爷要是出门吃酒,你们就早早地备好了,不要等着我嘱咐了。”老夫人慢吞吞地说完,又点了几种点心,让厨上一块做了,免得齐鸢晚上吃不饱,回来饿肚子。 齐鸢对长辈的慈爱关心又感动又不适应,好不容易捱到老太太唠叨完,逃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院子里,匆匆洗漱打扮,换上赴宴的衣服。却也不敢挑鲜亮华丽的穿,怕那好男风的谢指挥使真看上自己。 于是银霜跟莲蕊等人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勉强找到一身蕉月色的袍子,上面虽暗绣银枝,但至少看起来素淡一些。 齐鸢换好衣服,又将平日佩戴的香囊珠串等物一一摘下,换了个灰青色的束发玉冠,确定自己的打扮十分低调,这才放心出门。 玲珑馆离着齐府有些远,但跟齐家制香的玲珑巷很近,这边挨着大明寺,另一边则是画舫荡漾,曲妓云集的邗关。 京城宵禁严格,一更之后若还在街上晃荡便是“犯夜”之罪。扬州这边却无任何管制,眼看金乌西落,街道上却依旧车马纷沓,茶馆酒肆燃起灯盏,妙女稚童簇簇出行。齐鸢自醒来后还是第一次出门游玩,饶是他做足了准备,也看过许多写扬州风流的诗词歌赋,此时仍不禁目瞪口呆,几乎要被这繁华迷了眼。 马车拐入玲珑巷,钱福又找人打听了一番,往里走了一段距离,才勒马停车。 齐鸢挑开车窗看了眼,就见眼前一条幽深古道。道旁种植松、柳、槐、榆,皆是高树大竹。树下遍植细草繁花,红绿斑驳,古意森然。 玲珑山馆便在山上,需要沿着万阶古道上去,倒是难得地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方。 齐鸢跳下车,看眼前的飒飒古路,不由心里犯嘀咕,心想幸好自己出发的早,要不然等爬上去岂不是得大晚上了。不过褚先生等人爬这台阶不累吗? 他心里疑惑,又一想张御史昨天就说回山馆,可见这两天就是在馆中休息的,但今天他见张御史时,对方精神抖擞,一身官服洁净如新,若真是每日爬上爬下,那御史大人可真让人敬佩。 眼前实在无路可走了,齐鸢不敢耽误时间,吩咐钱福在这里等着,那几盒上好的熏佩香饼也先放在车上,若有需要,自己再派人下来取。说完扭头就朝山上走。 钱福不放心,道:“少爷,这么长的台阶,还是小的送你上去吧。” 齐鸢也有些犹豫,他后悔没多带个车夫出来,这会儿正琢磨着马车自己在这会不会丢,就听钱福“啊”了一声,直勾勾地盯着山上愣住了。 齐鸢诧异回头,就见萧萧绿荫之中,古道尽头有一位戴着束发银冠,罩着银丝面具,穿着白衣箭袖的仙人顺阶而下。 那人的速度很快,齐鸢定了定神,等看出对方腰间的佩剑后,才悚然一惊。 谢兰庭好不容易搜罗了一张可心的面具,正打算戴着去烟花巷子溜达溜达,顺道躲开今晚的宴请,就在山下遇到了那位扬州小纨绔齐鸢。 谢兰庭极为厌恶纨绔之流,心下便打算径直走过去,谁想那齐鸢认出自己后竟大惊失色,随后脸色突然一转,面无表情地看向了别处。 显然是想假装没看见自己。 谢兰庭:“……” 他心里冷笑,随后突然想到什么,扭头看了眼山上的玲珑山馆。 这小纨绔要上山?他也有资格? 齐鸢刚刚认出到那位仙人就是谢指挥使后,心里咯噔一下,就想躲开。但他很快意识到,对方今日打扮十分素净,又戴着面具,显然是不想别人认出他的身份来。自己急急避开反倒刻意,不如假装眼拙,只看景色便可。 但让人纳闷的是,先前下山极快的白色人影,不知道为何突然慢了下来。齐鸢着急上山,等了好一会儿,最后拿余光去瞥,就见谢兰庭一步一步,极为耐心地踱着步子朝他走来。 齐鸢心里一滞,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谢兰庭已经自顾自地掀开了面具,远远地皱眉看着他,“你来做什么?” 第13章 迎难而上 谢兰庭显然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这么问不过是在表达另一层意思:“你也配来这?” 齐鸢心里极为反感地冷笑了一下,但是含酸带刺的话在肚子里滚了好几圈,到底被他忍下了。 他知道自己的毛病,虽然这几年变得谨慎多疑,戾气缠身,但骨子里的傲慢也分毫未减。所以今日小试,他虽没有尽全力,但也没有藏锋太多,一场破题技压全场。后来洪知县对他屡表怀疑,他就连敲代打,再以儒法之争搪塞张御史。 要说没有丝毫卖弄,那就太假了。 现在谢兰庭毫不掩饰地鄙薄他,齐鸢很想立刻嘲讽回去,但他随机意识到眼前的谢兰庭并非学馆里的士子。 他是个三品大员。 “回大人,晚辈应张大人之邀,前来玲珑山馆赴宴。”齐鸢一揖到底,掩饰住自己的脸色。 谢兰庭“哦”了一声,却问:“今天张御史去社学了?” “回大人,晚辈是在乃园遇到的张大人。张大人邀请了乃园的几位师兄前来赴宴,学生侥幸得此机会,感激涕零,诚惶诚恐……”齐鸢说了一堆客套话,见谢兰庭慢步过来,面具要揭不揭,半张脸都隐在下面,看不出表情,不由往后撤了一步,又鞠一躬,“学生恭送谢大人!” 谢兰庭没有做声,径自往前越过齐鸢,伸手挑开马车的帘子,往里看了一眼。 车厢里放着一个金丝楠木的镂空大盒,上面横分四屉,各自装着精致的熏佩香饼。 这些正是齐鸢带着打算送给张御史和褚若贞的合香。当然他并没有打算全部送出去,之所以让钱福准备这么多,不过是想光明正大地私存几种名贵熏香,暗地里研究一番罢了。 谢兰庭一眼看到里面玲珑精巧的香合,规整地放在几个香屉里,恍然大悟——原来张御史之所以让这个小纨绔来玲珑山馆,是借故索要香品啊。毕竟齐家有几种合香在京中很受贵人追捧,但京城并无齐家的香品,所以各式香品皆靠贩卖珠宝的龙游商人捎货过去,以致于小小的一块返魂梅或春消息就能卖到几两银子。 谢兰庭出行前也受人嘱托要带些香品回去,但他自己不喜欢香料,又懒得研究,所以分不清香品好坏。如今倒是瞌睡有人送枕头。 “这些都是什么香?各有什么用处?在哪里能买到?”谢兰庭放下面具,一手挑帘,回头看向齐鸢。 齐鸢心里咯噔一下,回头喊:“钱福!” 钱福在后面愣了愣,以为齐鸢是故意给自己露脸的机会,忙趋步上前,小心回道:“回大人,这四个香屉里装的是四时花香。绿色的一屉是春香,分别是俏海棠、春消息、杏花露,红色屉是夏香,有芙蕖香、莲蕊香、蔷薇水。黄色的为秋香,有桂花香、胜兰香,仙萸粉。最后白色一屉是冬香,依次为玉华香、意可香、返魂梅。至于用处,无非是熏衣或随身佩戴。买的话,现在除了春香,其他几样暂时买不到,现在还不到时节。车里这几屉都是我们少爷的私藏,今天想送给各位大人品鉴的。” 谢兰庭原本想记下名字,回头一块去铺子上买了,现在一听没有卖的,不由皱起眉头。 齐鸢眼看着暮色四合,已经有些等不及了,再看谢兰庭面露憾意,便猜着他是想要。如今这位又遮脸又换衣服,神神秘秘的,多半是去做些苟且之事。那些娈童宠妓向来爱计较这个,看来这位谢指挥史挺会讨人欢心。 天色已晚,齐鸢忍不住着急起来,催促道:“谢大人若有看中的,尽管挑走便是。” 谢兰庭的确打算从这里面挑一些,但不是从齐鸢这里挑。 “君子不夺人所爱。”他转过身,看向齐鸢,“齐公子既然是要送给张大人,不如早点上山吧。玲珑馆宴酉时末开始。” 齐鸢:“……”这要是真提上去了,怎么可能还有剩? 这姓谢的怎么还不走? 齐鸢看看四屉香饼,又看看谢兰庭。 谢兰庭也在看他,俩人各怀心思地对视一眼,都觉得对方的表情有些微妙。 “齐公子是……”谢兰庭又看了眼钱福,猜测道,“提不动?” 这齐鸢竟然只带了一个家仆,家仆若随他上山,马车就要扔下。家仆若在山下等着,那他就要自己提着香饼。四屉香饼并不少,加上盛放香饼的精致香合都是青白玉所制,外面的箱子又是金丝楠木的,多少是有些分量。 齐鸢眼看推脱不得,只得硬着头皮道:“是……晚辈体弱力虚,打算等会儿找人下来取。” “倒也不必如此麻烦。”谢兰庭轻笑一声,伸手将楠木箱提了起来,“下官送你一程便是。” 齐鸢愣住:“大人不是要外出吗?” “只是闲来散步而已。”谢兰庭道,“齐公子,请吧。” 齐鸢:“……” 齐鸢心里冒出一连串不太雅的词汇问候谢兰庭,既恼他先前鄙薄自己,又嫌他碍事,横插一脚。 谢兰庭却心情舒畅,他打算把箱子提上去,示意张御史自己已经知道了,免得他回头抵赖。等晚上客人都走了,自己就去分一杯羹,倒也不用多分,每一样只要一半便可。 至于张御史的勒索拿要,谢兰庭就不管了。 一来张御史还算正派,他收了齐鸢的好处,自然会在别处补偿对方。甚至给出的谢礼可能是齐鸢花钱都买不到的。二来自己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没那打抱不平的习气。 谢兰庭主意打得好,又是练武之人,提着箱子步伐轻快如履平地。可怜齐鸢这身子大病才愈,今天又吐了口血,走山路台阶就十分吃力。 齐鸢并不为难自己,走一程歇一程,累了就扶着树慢慢喘气。谢兰庭走两步就得停下来等着,心里暗自嫌弃。齐鸢看出对方的不耐烦,也同样在心里回敬了一番,这样面和心不和地走走停停,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终于勉强支撑到了玲珑山馆的大门前。 孙辂等了许久,眼见着晚宴要开,齐鸢还迟迟不来,正着急地在山馆门口走来走去,就见齐鸢竟跟谢兰庭一起从山后绕了出来。 谢兰庭带着面具,唇角含笑,齐鸢面色潮红,气喘吁吁。孙辂眼皮狠狠地跳了跳,立即迎过去,责备地看着齐鸢。 齐鸢看见孙辂,倒是先忍不住了:“孙师兄,你们怎么就爬得这么快?我要累死了。” 孙辂微微怔住,又细看了几眼,这才发现齐鸢似乎是累得满头大汗。他愣了愣,突然想起后山有供人游玩赏景的山阶曲径,惊讶道:“你是从后山上来的?” 齐鸢后知后觉德“啊”了一声:“后山?” 他说完朝前一看,赫然见到几辆马车停在山馆旁边的平地上,而另一侧的道路宽敞整洁,便是天子六驾也绰绰有余。 “我竟然走的是后山!”齐鸢累得够呛,忍不住道,“我们还是一路问路过来的!” “玲珑巷通的是后山小路,大路要从萝白大明寺那边走。你们绕一下就是了。”孙辂说完,看向谢兰庭,“你不认路,可谢大人应当知道正路吧?” “知道。”谢兰庭点点头,“下官以为齐公子喜欢走后门呢。” 齐鸢:“……” “我齐师弟涉世未深,心思单纯,未曾接触过这些不雅之事,也没这种恶浊之习。”孙辂依旧板着脸,严肃道,“谢大人是以己之心,度他之腹了。” 谢兰庭:“……” 谢兰庭脚步一停,淡淡地看了孙辂一眼。 齐鸢更是目瞪口呆,既佩服孙辂勇气,又担心他被谢兰庭为难。当然除此之外,内心更是十分激动,心想这就开始了吗?孙师兄这就代表扬州士子开战了? 自己现在也算扬州人士了,一会儿别的不说,一定要先会会京城来的韩秀才。 看来今晚这场玲珑馆宴,注定要很热闹啊! 第14章 难上加难 玲珑馆虽建在山上,但门内遍置深柳花木,又有雨轩亭堂,赫然是处辟地而建的园林别馆。 孙辂知道齐鸢是第一次来,边带人往里走边道:“玲珑馆原是大将军唐临所建的别业,因这位唐将军名中有个‘九’字,所以这里有九九回廊联通各处,又有九处山亭,人游其间如蚁穿九曲珠,甚是有趣。” 齐鸢自幼就没参加过这种宴席场所,此时多少有些紧张。跟着俩人沿着竹径往里走,见天色黑沉,庭楼曲廊各处已经点起灯盏,又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不由问:“师兄,这是已经开席了吗?怎么听着有宴乐声?” “这是《宝金簪》啊!张大人爱听这个,我来的时候那边就已经在唱了。”孙辂说完,侧耳细听,“是了,现在正唱到王小妹拦轿告状呢。师弟没听出来?” 《宝金簪》是本地的弹词名曲,不仅是以扬州为背景,唱词押韵也都是纯正的扬州方言。齐鸢听到这里心里不由突突直跳。 齐家的祖上并非扬州本地人,而扬州又是天下之冲,四方商贾云集之所,因此大家说话口音多变。齐鸢平日里边听边学,原本标准的一口官话学着旁人七拐八怪,也能伪装出几分像。但是真正的方言,他是一个字也听不懂的。 孙辂惊讶地看着他。 齐鸢咽了口水,故作轻松道:“我爬山爬得两眼昏花,两耳争鸣,听什么都像风声鸟声流水声。” 孙辂也没多想,闻言笑道:“你这体格是弱了些,等考完县试,你每天寅时到乃园,让熊师兄教你如何炼体。” 齐鸢松了口气,跟着孙辂沿着曲廊往里走,想了想又低声问:“那一会儿是要先喝酒吗?这玲珑馆宴可有什么规矩?” “这要看大人们有什么喜好,不过有知府、县尊和先生作陪,我们只管吃饭,等大人们吟诗作对的时候凑个热闹就好。”孙辂看了眼前方的谢兰庭,又低声提醒,“若大人们参与,我们就只当梯子,不可强出风头。若大人们不参与,那就随意些了。你今晚既是头次来,若遇到难解不懂之处不要强撑,否则丢了面子,会被知府恼恨的。我跟你同坐一席,到时我替你答了便是。” 齐鸢没想到固执端谨的孙辂竟然会叮嘱这些,心下惊讶之余又十分感动,使劲点了点头。 孙辂看出他紧张,安慰道:“师弟不必惊慌,你以前不是整日吃酒宴饮的吗?我之前还听人说过你千杯不醉。” 齐鸢微微一怔,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那一闪而过的念头太快,他一时没有抓住,想了想只得糊弄道,“我们瞎玩瞎闹的,不过是看心情随意而为。哪能跟这个比。更何况我一直以为,读书人的宴请要先喝酒呢。” 孙辂疑惑道:“何出此言?” “不是有人说过什么吗,醉后方知乐,弥胜未醉时,动容皆是舞,出语总成诗。”齐鸢摇头晃脑背完,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想来酒后开席才是正理,这样欢欢陶陶,即便做不出诗也能装醉蒙混过去,不至于损了自己文人的名声。” 一语说完,早已逗得孙辂闷笑起来。 谢兰庭也没想到这个小纨绔还会开嘲讽,还是讽刺文人,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齐鸢,随后自己解开面具,径自朝四望楼走去了。 四望楼是玲珑馆里的观景楼,即可宴饮,又能看戏。戏台便在曲廊中间的水台上。 此时张御史正眯着眼,在钱知府的陪同下津津有味地听《宝金簪》,洪知县和褚若贞也一同作陪。只不过眼看着这场戏即将结束,孙辂和齐鸢却迟迟未到,褚若贞也没了看戏的心情,忍不住频频朝后看去。 钱知府并不爱看戏,扬州弹词虽又说又唱,但终究是重在说表,轻在弹唱。钱知府并非扬州本地人,听不懂那些嘤嘤喔喔,只觉得还不如路边歌妓的小曲儿好听。只是小曲虽好,但多淫词艳语,登不上大雅之堂。 褚若贞无心听戏,钱知府也觉得无趣,正好想起了齐鸢重新入学的事情,便微微转过身,问褚若贞:“听说先生辞退齐家恶少无果,可是有何难处?若齐家以钱财勒索,先生尽可报与下官知道。” 褚若贞听这话不得不回过头,看向钱知府。显然,社学里的钱起宗回家后告状了。 这钱起宗仗着自己是钱知府的小儿子,平日也是欺男霸女惯了的,只是跟齐鸢不太对付。褚若贞一向不爱管这些浮浪子弟的纠纷,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刚收了齐鸢当自己的学生,哪能听别人贬低他,称他为恶少? “说来惭愧。”褚若贞道,“这事说起来还跟起宗有些关系。” 钱知府没想到还有钱起宗的事情:“跟犬子有关?” 褚若贞点头,无可奈何地看着他:“那天起宗大闹学堂,在下陪张大人视察社学时,正看到他暴跳而起,意欲殴打代课的儒师……钱大人,敢在社学殴打儒师的,起宗可是扬州城第一个啊!” 当然那天钱起宗要打的是年轻儒师身后的迟雪庄等人,但是钱起宗能回家告黑状,自己怎么就不能只讲双眼所看了? 褚若贞一脸痛心地看着钱知府,又看了看陶醉听戏的张御史,示意张大人可都看到了。 “岂有此理!”钱知府压低声音,脸色惨白。昨天钱起宗回家只管告状,说得断断续续也不明白,也没有讲他打人的事情。 打人不要紧,但让张御史撞见了岂不要命吗!钱知府心里发慌,忙道,“下官教子无方!回去一定痛责这个逆子……” 褚若贞叹了口气,随后点点头,道:“起宗年幼,大人也不必过于严苛。”至于到底为何重新收了齐鸢,他到底也没讲。 钱知府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哪还好意思继续追问,心里着恼,就见远处过来三个人,为首的那个拎着精致假面和楠木箱,赫然是指挥史谢兰庭。 而谢兰庭身后的两个俊俏书生,身着华服的一看便是孙辂,至于另外那个竹姿玉面的小儒童…… 钱知府眯起眼,定睛一看,除了齐鸢还能有谁? 齐鸢在上楼后便看到了张御史身边有位穿着深青色素线常服,腰系银革带的官员。再看洪知县和褚先生都在下首作陪,便猜到对方便是钱知府。 四望楼里诸生已到,除了张如绪、刘文隽外,还有两位戴着头巾,身穿蓝衫的生员,以及一位模样规整的妩媚少年。 齐鸢随着孙辂朝各位大人施礼,眼神在那两位生员身上停留片刻,又着重看了眼目光躲闪的驴脸秀才,就见张御史已经闻声站起,笑呵呵道:“谢大人,下官还当你躲出去了呢。钱知府已经在这等了你一个时辰了。” 众人的视线齐齐汇聚过来,齐鸢也收回视线,看向谢兰庭。 谢兰庭一手捏着假面,另只手将楠木箱递给张御史的下人,慢条斯理道:“本来要出门的,不巧看到了张大人的宝贝,下官凑巧也有几分兴趣,所以又回来了。” 他说的是那一箱香品,谁知道张御史只顾着看他身后俩人,先是愕然片刻,随后哈哈大笑起来:“齐小公子才思敏捷,的确是个宝。” 齐鸢:“???” 孙辂也身体微僵,看了看张御史,又怀疑地看了看谢兰庭。 谢兰庭也愣了一下,随后便意识到张御史误会了。但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故意如此,因此也不解释,只转头看向钱知府。 钱知府在一旁殷殷等候半天,终于得了个正眼,忙道:“下官钱鼎坤见过谢大人。” 谢兰庭微微点头,又移开了视线。 钱知府看他似乎有意离开,忙趋步上前,压低声道:“大人,下官前几日偶得一幅《照夜白马图》,那画虽是赝品,纸本设色却和真迹十分相似,画者用笔简练,骏马神思刻画出神,学生眼拙,竟看不出区别。因此想请恩师一观。”他说完轻轻一顿,声音更低,“另外学生也有几本拙作,想劳烦恩师指教。” 说完口中称谢不迭,连连作揖。 谢兰庭的脚步这才停下。他知道所谓的赝品必定是真迹,而钱知府的拙作恐怕也不是自己的书画作品,而是珍贵古籍。 当然这些东西都不是给他的,不过是想借他之手转交而已。 钱知府满脸堆笑,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儿,终于听到谢兰庭“哦”了一声,转过了身。 -- 齐鸢在后面远远看着,只觉这一幕说不出的古怪、 谢兰庭虽是三品大员,但本朝武将不如文官,这个武职的三品官还不如四品文官值钱。更何况谢兰庭十分年轻,看着不过二十来岁。钱知府至少是不惑之年了,怎么一副恨不得捧脚扶肘的谄媚样子?而谢兰庭竟也习以为常? 他在后面暗暗留意,只见钱知府嘀嘀咕咕片刻后,谢兰庭竟也改了主意,不走了。 恰好酉末已到,众人纷纷移步已经铺席摆盘的会星楼,齐鸢也跟在众人身后,随大家一起分席而坐。 谢兰庭似乎有洁癖,单独净了手,独坐上首,杯盘碗碟也全都换了新的。 张御史跟钱知府,洪知县和褚若贞则各自共用一席。其他士子们是两两相熟的坐一起。 京城的两位紧挨着钱知府那边坐了,张如绪和刘文隽在其对面。齐鸢跟着孙辂入座,唯独那位少年落了单。 齐鸢心里仍惦记那位韩秀才,借着喝茶的功夫,抬眸看向斜对面。 虽然传言都说是韩秀才害死的原身,起因是韩秀才索要龙涎香未果,恼羞成怒。但齐鸢此时细细观察,却总觉得有些蹊跷。 今晚的孙师兄等人都是锦衣华服认真打扮了的,自己虽选的素淡花色,衣料却也是上好的法锦。而这姓韩的既为贵妃亲戚,今日穿戴却十分一般,看着不过是中上家境。能仗势欺人的人,还缺银子吗? 更何况在自己故意看过去的时候,那人眼神闪躲,面露惧色。这样的人赌气报复有可能,但杀人……怕是没那个胆。 齐鸢满腹疑惑,不由盯得久了点。 那韩秀才起初还一脸惶恐不安,后来被他如此专注地审视,面色渐渐由白转红,随后如坐针毡,手足无措起来,不住地拿放杯子,抚耳摸发,不知道怎么办才自在。 谢兰庭坐在上首,将下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这韩秀才羞窘不堪,都快要钻地底下了,齐鸢却还盯着对方出神,也不知道是看哪里看着了迷。 他心里不由冷哼了一声,不知道张御史脑子抽什么风,找这样一个浮浪子弟来。 钱知府的一双眼则一直留意谢兰庭。这会儿见他总时不时看向齐鸢,面色不虞,心里不由着急起来。 刚刚在四望楼,他听到谢兰庭称呼齐鸢为“宝贝”时便被吓了狠狠一跳,不知道那小纨绔何时攀上了这位指挥史。 他是知道谢兰庭好男风的,今晚还准备了一位少年声伎,打算投其所好。 现在这俩眼看着要眉目传情,钱知府心里着急,看来看去,只得不顾礼俗地冲场中的少年使了个眼色,打算先下手为强。 那少年极为伶俐,睫毛低垂下去,示意自己明白了。 楼里的美婢们开始撤掉暖盘,上清茶,钱知府趁这个空档,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宣蘅,你为何不坐?”钱知府不悦道,“谢大人在此,不可失礼!” 众人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抬头看向场中的少年。 名为宣蘅的少年闻言一笑,款步上前,抬头看向谢兰庭:“回府尊大人,奴有一不情之请,往大人成全。” 钱知府又怒斥了他两句胡闹,随后却转身,对谢兰庭道,“大人,此子乃是苏州大家苏鸣玉之徒,精熟九宫,与京城花间班的小花旦云霁并称苏州二绝。当然,那云霁远不如宣蘅识情知趣。宣蘅听说谢大人在此,百般恳求下官带他进来,非要见谢大人一面的。” 宣蘅听钱知府说完,也含笑下拜,原本看着只是俊俏的少年,动作起来却如柳如烟,格外轻灵柔媚,比女子还要袅娜。 齐鸢被这番动静转移了注意力,收回目光,好奇地看了眼宣蘅,又跟孙辂对视一眼,微微挑眉,意思是原来“好男色”是这种“男”? 孙辂竟也看懂了他的意思,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 齐鸢被吓到般眉头轻轻一跳,心想原来这“男”色,好的也是肖似女人的“男”,那到底是图什么? 他还是头次近距离接触,看看这声伎,又随着对方的视线看看向上首的那位谢大人。 不得不说,谢兰庭今天穿的最素淡,却在满室华服中最为抢眼,整个人如玉光剑气,高贵凛然。而其他人的盛装打扮在此衬托之下,倒成了庸俗的凡夫俗子。 怪不得孙辂说他容貌惑人。齐鸢心里啧啧两声,正要再心里将这俩人品评一番,就见谢兰庭唇角含笑,抬眸看了自己一眼,随后看向场中的少年声伎。 “你的不情之请,可是要与我同坐?” 他那一眼清清淡淡,却远胜过了少年声伎的盈盈秋波。宣蘅俏脸微红,娇羞道:“奴今日何幸,能侍候大人左右。” 谢兰庭耐心等他说完,点头道:“也不是不可。” 宣蘅闻言惊喜望过去,钱知府也大松一口气,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 “但我不喜欢蠢货作陪。”谢兰庭又道,“玲珑馆宴向来是文人士子宴游之地,才学不及者也不应该在此。所以,我出个对子,你从场中选一个人跟你比赛,谁先对上,谁跟我同坐。至于输了的那个,杖责十下,即刻下山,莫要在此碍眼,如何?” 宣蘅眼波流动,几乎立刻朝齐鸢看过去。 孙辂心里暗叫不好,那小声伎显然是想挑齐鸢。但齐鸢若对得上,就要跟谢兰庭坐一块,这如何使得?若是对不上,那就要挨板子,齐鸢的身体更受不了。 他想也不想地站起来,在宣蘅开口前拱手道:“在下愿与这位小公子比试。” 宣蘅一怔,随后忍不住怪叫起来:“谁要选你!全扬州城有谁比得过十八岁考中生员的孙公子!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孙辂十四岁开考,十八岁过了院试。虽然没有连夺案首,但也是扬州少见的敏捷之才,也是褚若贞的得意门生。更何况他今年要参加乡试了,如果这次乡试能中,那扬州就有十九岁的举人了,这可是连钱知府都要高看一眼的。 宣蘅看他自请出战,又气又急,干脆直接指向齐鸢:“谢大人说了让我自己选,我要选齐公子!” 孙辂看这人蛮缠,忙看向褚若贞:“先生,齐师弟久病初愈……” “谢大人有言在先,那就齐鸢吧。”钱知府巴不得把齐鸢赶下山,附和道,“齐鸢,你务必好好作答。” 这话一说,事情便无转圜的余地了。 齐鸢见众人纷纷看向自己,心里不由冷笑。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姓谢的是笃定自己要滚蛋呢,也太瞧不起人了。他今天忍得已经够多了,再忍下去反而不像个年轻人。 齐鸢站起身,走入场中,朝众人拱手:“学生孤陋寡闻,之前未曾学过联对。今日不敢扰大人们雅兴,欲斗胆一试,却又怕对得不好,惹大人怪罪。” 张御史和褚若贞倒是对齐鸢很有信心,笑道:“放心答就是。” 张御史又说:“有下官在,谢大人不会为难你的。”看起来他跟谢兰庭交情很好。 谢兰庭想了想,也道:“既然齐公子久病初愈,那便免了杖责,只消下山回家便好。” 他就是不想看到有膏粱子弟在场吃吃喝喝,杖责倒也不是重点。 齐鸢点点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场内立刻安静下来,众人纷纷屏息,等着谢兰庭出题。 再看场中俩人,宣蘅是艳绝一方的少年声伎,目态风流。齐鸢身姿笔挺,目光幽深,又似一支藏锋玉笔。俩人皆灼灼其华,将场中风采分去大半。 这般好颜色的少年,无论哪个离场,都叫人于心不忍。 唯独谢兰庭毫不犹豫,轻笑一声,对俩人道:“下官不过是个武将,那就随便出一题。上对是,河图出洛。” 宣蘅目光微动,立即紧张思索起来。其他人也纷纷在心中重复这四个字。 唯有齐鸢立时“呀”了一声:“大人真是风趣!” 谢兰庭被这一声吓得一怔,皱眉看他:“什么意思?” 齐鸢微微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大人的上对是‘河图出洛’,下对不就是‘明月在天’?谢大人真有意思,不仅以己度人,还以己联对呢。” 这话说完,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孙辂已经傻眼了。 河图出洛,明月在天……这,这不正是“龙阳”二字吗? 第15章 同席而坐 谢兰庭静静地看着几步之外的齐鸢。 会星楼里的人也渐渐都回过味来,这下却是都不敢吱声,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谢兰庭的对子明显是在给宣蘅机会,苏鸣玉有《洛河》曲,以“河图洛书,天命瑞应”盛赞当朝帝治。宣蘅只需从唱词里选“帝王”或者“圣人”来对,只要对仗工整,皆算过关。 可是谁能想到,齐鸢会才思敏捷至此。而且对的上也就罢了,管他正对、侧对、平对、意对……几十种常用对法,只要对的上,这事也就过去了。但他偏偏来一个隐喻联! 别说整个会星楼,就是当今天下,敢当面讥讽谢指挥史有“龙阳”之癖的能有几个人! 褚若贞和孙辂皆是忐忑紧张地想着应急之策,其他人或幸灾乐祸或胆战心惊怕被连累,都默然不语。 张御史也不说话,只目光灼灼地看向齐鸢。不过他是故意的,他想知道齐鸢此举是莽夫之勇还是胆识过人,若是后者,那这孩子可不能小觑。 场中一时寂静无声,连正流水般送暖碗的美婢们也停下了脚步。 宣蘅面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嘴唇微张,眼圈发红地望谢兰庭。 刚刚谢兰庭以他的唱词为题,显然是要偏袒他的,可是齐鸢竟连一息的时间都不给他!自己一方名伎,怎么可能被人赶出去?宣蘅既委屈自己没来得及反应,又害怕被杖责赶下山,泫然欲泣地看着前面。 唯有齐鸢面色不变,沉静地站在场中。 谢兰庭凝眸审视齐鸢,看他一身素淡的蕉叶色衣衫,上面银线暗织的图案时隐时现,如天际清光在流动,突然微微一笑:“风生竹院,月上蕉窗。齐公子的衣服不错。” 众人一听,谢兰庭既然夸赞齐鸢衣着清雅,大概是不介意,不由纷纷松了口气。 钱知府却道:“此对虽貌似工整,但意境不雅。下官认为若要算作通过,未免有些勉强……” 他说着看向褚若贞,意思再明显不过——场中有京中的两位生员,宣蘅又是苏州的。褚若贞如果不能对学生严格要求,那就是在丢扬州人的脸。 在他下首的一位京中秀才见状也道:“钱大人言之有理。学生也认为,河图为器物类,明月为天文类,字类不同,此对并不是十分严整。” 洪知县今天一整天都很烦闷消沉。 今年吏部大考,他的前途如何全靠钱知府的评语,若被写个“才力不及”的评语,那别说升官,他的仕途也就到头了。所以前几日齐鸢出事,他要提审韩秀才时,因钱知府怒斥他“妄加猜疑”,他一时忌惮,便拖延了下去。 今天齐鸢虽然口下留情,没有再张御史面前揭发他,但洪知县却良心不安起来。他本就烦闷,晚上又看犯案的韩秀才俩人模狗样地坐在这里,不由更是怒从心起,闻言冷笑道:“下官还是第一次听说一定要字类相同。李公子既然来自京城,那应知道京城人人称颂的一则隐字联吧?” 张御史看两方就要争起来,正欲打断,听到这不由来了兴趣,问洪知县:“京城的对联可不少,洪知县指的是哪一副?” 洪知县看了那秀才一眼,道:“回大人,正是那对阅者无不掩口的隐字对,上联是‘一二三四五六七’,下联是‘孝悌忠信礼义廉’。李公子若是还记不住,当刻在门上日日诵读两边才对。” 张御史一听,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对联上联忘“八”,下联无“耻”,正是骂人之作。齐鸢没想到洪知县骂人也够损,脸皮差点没绷住,就要笑出来。 京中的李秀才难堪地涨红了脸,钱知府没想到洪知县竟然拆自己台,脸色一沉,恼道:“洪钧,你就不怕别人笑话你包庇偏袒吗?” 洪知县心里冷笑,正要说话,就听齐鸢突然出声,道:“谢大人!” 齐鸢冷眼旁观许久,对众人的心思心知肚明。但他并不想让洪知县站自己这边得罪钱知府,先不说自己的分量够不够,即便洪知县一时冲动做了选择,也难保事后不会后悔。 这对自己毫无益处。齐鸢心里十分清楚,他只要知县的助力,顺利参加科考就行,并不需要对方的维护。 “谢大人,张大人,府尊大人。”齐鸢适时出声,叉手道,“学生刚刚应答仓促,是有不妥。学生恳请谢大人再出一题,这次若学生答不出,愿意领二十杖责,即刻下山。” 他这话虽是给众人一个台阶,却也十足十的傲气。楼中众人神色各异,宣蘅也松了口气,随大家一起等待最上首那人的答复。 谢兰庭挑眉,却道:“不必了。来人!” 两侧护卫应声而出。 宣蘅见那俩人冲自己而来,顿时明白过来,脸色大变,急急看向谢兰庭:“谢大人!” “既然敢提不情之请,那这杖责应该在预料之内吧。还是钱大人没有叮嘱与你?”谢兰庭看了眼宣蘅,在后者被拖出去后,又淡淡地看向齐鸢:“齐公子还要下官三请五请吗?” 齐鸢并不想跟他同席而坐,但看谢兰庭心情不太好,他也不想触霉头,于是十分识时务地施礼,随后规规矩矩过去,坐在了谢兰庭的对面。 齐鸢落座,褚若贞松了口气,气氛也渐渐缓和起来。 张御史拍拍手,示意美婢们继续上菜。 玲珑馆宴虽是私宴,碗盘间式菜类却都是上席标准。先前的甜点清茶大家都没怎么吃,只顾着看齐鸢联对了,现在暖碗暖盘上来,热炒烧炸,佳肴美酒,众人不由个个食指大动。 举杯敬过各位大人,互相说些祝词之后,大家纷纷大快朵颐,席间也热闹起来。 齐鸢这一阵子为了养胃,一直都是清淡饮食。今天看这席上燕窝鸽蛋,烧鸡烩蹄,嘴里忍不住犯馋,手下却不敢下著,只挑着各色蔬菜吃。 谢兰庭却也是吃菜多的,但他有洁癖,一道菜若是被别人夹过,他就不吃了。 一开始俩人还只是默默对坐,各吃各的。但很快,谢兰庭便发现满席的蔬菜被齐鸢夹了个遍。明明有些菜对方不爱吃,偏偏自己夹过后,对方也要伸筷子夹一点。 比如自己分明看见齐鸢在嘴里嚼了半天荠菜也不肯咽,显然是极不爱吃的,但当自己夹天花鸭舌烩荠菜里的配菜时,他竟然也要跟着吃一口。 谢兰庭微微皱眉,干脆放下了筷子,只单手捏着酒杯。 齐鸢约摸着差不多了,才故作惊讶道:“谢大人,可是这菜肴不合口味?” 谢兰庭睨他一眼,轻啜了一口甜酒。 齐鸢想了想,又问:“或者是这同席之人不甚讨喜?” “讨喜没有。讨厌倒是有几分。”谢兰庭不再拐弯抹角,慢条斯理道,“我看齐公子倒是心情很好,胃口也很不错。” “刚刚没有挨打,学生自然内心侥幸,喜不自胜。”齐鸢笑道,“不过学生行止粗鄙惯了,污了大人的眼……要不然,学生仍去末席坐着,大人看如何?” 谢兰庭往下首看了眼。孙辂正看向这边,桌上的菜也没怎么动。 他收回视线,又看看齐鸢,答应的话在嘴巴转了转,又咽回去了。 “不必。”谢兰庭转过脸,突然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故意为难你,那你可知我刚刚为什么没有再出一题?” 齐鸢夹菜的手轻轻一顿,抬眼看向谢兰庭。 他的确不知道。 他只能看出谢兰庭对自己十分排斥,而原因大概跟自己之前的纨绔名声有关。所以正常来说,刚刚钱知府故意刁难自己,这人应该顺水推舟才对。 但他没有。 齐鸢在心里分析出几种可能,却都不确定,心里不由也纳闷起来:“为什么?” “因为……”谢兰庭动了动嘴唇。 齐鸢微微瞪大眼,前倾身子,凝神细听。然而就在他认真等了半晌后,姓谢的却慢悠悠转着酒杯喝了两口,不说话了。 齐鸢:“……” 谢兰庭毫不掩饰地露出个恶劣的微笑。 下首的众人已经渐渐停了竹筷,轻声聊起了诗词制艺。 玲珑山馆有个传统,每次宴会上表现优异者,可以在山上留宿一宿,遍览山馆藏书。因此大家吃到半分饱时,都会略停一停,以免饱食之后思路瘀滞。 张御史不知道上席俩人的暗流涌动,此时看时候差不多了,又见谢兰庭唇角含笑跟齐鸢对视,还当俩人合缘,不由稍稍朝这边倾了下身子,示意谢兰庭离席,他有话要说。 直到俩人走到会星楼一角,张御史才突然道:“兰庭,看来你与齐鸢很有缘呐!” 谢兰庭嘴角的笑意随即凝住,皱眉地看向张御史:“此话是何意?” 张御史道:“你不是一直遗憾,自己跟顺天府的小神童祁垣屡次错开,无缘得见吗?依我看,扬州的齐鸢也是个俊杰之才。你说这俩人名字听着一样,人才也都是一等的,说不定你一直该找的是这位呢……” 谢兰庭愣住,半天后才道:“你这就醉了?这俩人虽然听着名字一样,但明明天差地别,哪来的可比性?” “不是我醉了,是你糊涂了。”张御史却叹了口气,往场中看了一眼,道:“即便这个齐鸢才分不行,那自然有其他行的。今晚的孙辂我看就不错。刚刚钱知府还说韩秀才也是顺天府的案首,只是比小神童晚了两年而已。论诗书制艺并不在小神童之下。一会儿我令他们戏做几篇,再猜几个灯谜,你看看大家表现如何,就知道所谓的小神童有几分本事了……” 他说到这又看谢兰庭脸色,慢慢劝道:“你若只是惜才,天下有才人多的是。今晚说不定就有远胜神童才子的,你又何必非要管那忠远伯的谋逆案?更何况你义父连追几封信,已经给钱知府下了死命令,让他务必将你拦在扬州。扬州向来是风流地,珠翠填咽,邈若仙境。你在这里逍遥两日也不错。” 他说完轻轻叹气,既羡慕又遗憾道,“总之,我明日一早离扬,这次恐怕不能与你同行了……” 谢兰庭轻轻颔首,随后也看向场中:“其实我查案,并非是为了那位小才子。” 他说完沉默半晌,最后自嘲一笑,“你应该还不知道,按这个时间看,那位小才子……多半已经死了。” 第16章 送友人诗 饶是张御史半醉微醺,此时听这话也不由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这是何意?” 人若出了事,死了就死了,没死就没死,怎么会“多半已经死了”。 若是重病命危……他也没听说过那位小才子得病啊? 谢兰庭眉心轻轻蹙起:“我也是才得的信,祁公子今年解了足禁后随伯夫人离京,在运河上落了水,约莫是不行了。春日天寒,寻常人经这一遭恐怕都受不住,更何况他一个文弱书生?” 张御史“啊”了一声,面色惋惜无比。 “太傅对这位小才子可是寄予厚望。”张御史欲言又止,幽幽叹气道,“祁家祖上虽是小小侍卫,但毕竟是有从龙之功的,又被封为了外姓伯。这些年他家若只安稳度日也就罢了,偏偏出个小才子,又偏遇着那样的人……如今父子两个,竟是要生死相隔了吗……” “人祸难躲。”谢兰庭点点头,目光不由投向场中:“其实我对这位小才子没什么执念,不过是当年有过一面之缘。又恰好听到他的万言策,深为震撼而已。至于忠远伯叛国谋逆案,也只是因意外不明之处太多,想一探究竟。” “蔡相显然对此极为反对……”张御史摇头道,“兰庭,莫要因小失大。如今你既然要网罗……” 话没说完,就听场中有人道:“那小神童不过是仗着自己年幼,得了太傅的青眼而已。十岁孩童能做得了什么文章?一样是我韩师兄手下败将。” 谢兰庭闻声去看,正是钱知府带来的两个秀才,瘦高个姓李,另一位上额窄,下巴尖的长脸秀才姓韩。 李秀才正侃侃而谈,看样子不知为何提及了京中的小神童。而另一桌的刘文隽正面色难看地反驳道:“虽然都是院试案首,但那位小公子可是顺天府的小三元,这其中差的可多了去了。更何况你们既然不曾同科考试,又如何分得出高下?” 李秀才道:“当然是府尊大人说的!” 刘文隽更是冷笑:“顺天府的知府大人三年一换,两次院试的府尊大人也不是同一个,又如何比得?” 李秀才一时语塞,瞪着他道:“你是什么意思?” 两方人眼看就要争执起来。钱知府和褚若贞等人都知道等会儿要比试一番,因此也不做阻拦。场中众人神情各异,唯有齐鸢低着头,似乎在认真吃饭。 张御史:“……” 齐鸢正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斟了一杯神思酒。 这酒是谢兰庭离席之后美婢们刚送上来的,湛若春露,色如金波。齐鸢忍了一晚上,这会儿闻到酒中阵阵清香,似乎甘甜无比,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他并没有喝过酒。当年他惹恼皇帝,被下令闭门读书不可出府时,倒是一度想过借酒浇愁,也尝尝淳淳泄泄,百虑齐息是何种滋味。然而等后来拿定主意,让丫鬟去买酒时,他又心疼起了银子。 忠远伯府是老夫人主持中馈。她不喜欢齐鸢,因而后者每月分得的例银很少,平日吃饭罕见鱼肉,笔墨灯油的钱更是省了又省。 买一坛酒所用的银子,换成土纸能够他写完半本时集。若换成灯油或者墨锭,那可以足足用一个月。 齐鸢心心念念许久,最终仍是没舍得。 如今神曲佳酿在前,齐鸢左看右看,见大家都是一杯接一杯的下肚,看着也没有喝醉的,自己思索半晌,心痒难耐,这才小心翼翼倒了一杯。 场下的争论他当然听到了。只是话题虽然跟“小神童”有关,起因却是李秀才吹捧同行的韩秀才,说韩秀才是顺天府案首,又力压太傅看好的小神童,所以韩秀才最有资格进入藏书馆。 扬州这边的刘文隽当然不服,他并不是真的如何崇拜小神童,只是看不惯京中来人夸大其词,又瞧不起扬州士子罢了。 齐鸢对此并不在意,因此对那俩人的争论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轻轻抿了一口美婢说的“神思酒”。 神奇的是这酒一点儿都不辣,甚至有丝丝甘甜,像是齐府早上给他喝的桃花露。齐鸢忍不住又喝两口,这次神曲下肚,细品竟有春风和熙之妙,腹中也隐隐发热起来。 齐鸢正新奇地咂摸着舌尖的那点回甘,就觉对面人影一晃,跟他同席的谢指挥史去而复返了。 齐鸢抬头瞅了对方一眼,这下不得不放下了酒杯。 他不清楚自己的酒量如何,因此并不敢当着谢兰庭等人的面畅饮。这神思酒虽然看着价格不菲,但齐府有钱,自己回去后再买来喝就是。 齐鸢重新正襟危坐,自己完全没意识到两侧脸颊已经开始发热发红,眼睛也比平时亮了起来。 张御史回席后,心里仍在为突然丧命的小才子惋惜,因此已经没了刚刚的高涨情绪。 李刘等人争执不休,他想了想便道:“下官本想点戏听曲,让几位戏做几篇制艺比试一二。现在看来,同题应试,诸位难免各有千秋,互相不服。不如这样,你们各选两人互相出题,谁若答不上谁就算输,如何?” 京城来的有两位士子,扬州这边再选两位,互相出题自然都会百般刁难对方,这样一两个回合就会分出胜负。谢兰庭心里有事,自己今晚也没有了宴饮取乐的心情,不如早点结束早点省心。 张御史拿定主意,见众人都应了,又道:“做文章若仓促成就,反而不妙,因而你们只需破题承题即可。等比出输赢之后,赢的一方再推选进入藏书馆的人。裁判便由钱知府、洪知县和褚先生来担任……” 说完又叮嘱两句,随后便让双方选人。 京城的李秀才率先拱手出列,径直选了孙辂。 这便让刘文隽十分惊讶。他刚刚三言两语已经试探了李秀才一番,对方显然忌惮孙辂,而不怎么把自己放在眼里。因此李秀才站起来时,刘文隽还有些微微的兴奋和激动。 他又不惧李秀才,巴不得对方跟自己比一比。 玲珑山馆向来是朝廷大员和名士巨儒往来之所,这次张御史会让他们几个生员上山已经十分难得,自己若能在玲珑山馆一战成名,那可比取得案首都要让人得意呢! 另一边,李秀才显然也是这样打算的。 但他自从考过院试后便沉迷于寻欢作乐,书本一年都摸不到几次。每年为了保住生员的一等考核,还要给负责考核的官员送银子。因此,他虽然外表猖狂,但内心很有自知之明。 既然跟刘文隽比自己并没有把握赢,那索性来一个策略,学学田忌赛马,由自己这匹下等马会会孙辂这个上等的。 反正韩师兄是有些真本事的,到时候赢过剩下的那几人不成问题。 至于自己这次比赛,只要不输就好。 李秀才决定在比赛条件上做手脚。 孙辂见李秀才要与自己比赛,淡然站起,走入场中。 李秀才打量他两眼,随后冲张御史道:“张大人,府尊大人,今晚既是玲珑馆宴,那这比拼应当有时间限制,要不然万一孙兄破题破到天亮如何是好?” “我们孙师兄怎么会破到天亮!”张如绪忍不住梗着脖子道,“你太小瞧人了。” “李公子是有什么想法?”张御史也问。 李秀才忙笑:“古有曹植七步成诗避祸,后有史青五步诗得官,再有七岁寇准三步诗咏华山。学生认为,既然是破题承题,那也应当限制一下步数。破题两步,承题三步,我们就比五步如何?” “五步?荒唐!” 不等张御史说话,褚若贞已经怒道,“如今乡试在即,竟还学这歪风邪气!科举制艺是要你们发明义理,当以言之有物为宗,宣圣主之教思,正学者之趋向,岂是让你们卖弄捷才的!” 考试时,一篇四书写一天的都有。制艺本质是阐明义理,代圣人言。虽然有人心有所得,下笔成章,但也有人需呕心沥血才能做出一篇。后者未必就比前者差。 况且但无论哪种,五步破题承题都实在荒唐。 褚若贞是不想学生学些奇淫技巧,反而走了歪路,因此盛怒。 李秀才却怪叫道:“既是比试,大家都有五步的标准,有何不可?还是先生的学生自知不敌?不敢一试?” 孙辂虽然气愤,却不敢说自己有把握。他之前做文章,最快的一次是县试时,因题目熟悉,所以写得快了些,但那样也足足用了一个时辰。而那次也正因他急于答题,并没有得县试案首。 五步,若是指破题,自己还是敢试试的。毕竟自己看过的书多,平时也会随手破题试试。但还要承题…… 李秀才洋洋得意地看着他。若孙辂答应,那他敢笃定,五步之内俩人都做不来,所以结果只能是平手。等下一局,韩师兄只要胜过一人,那就成了。 韩师兄完全可以选齐鸢,齐鸢这个小草包上次在酒楼摆了自己一道。不就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小纨绔吗,今晚也让他尝尝在人前丢脸的滋味。 钱知府等来等去,见孙辂迟迟不应,脸上便有些不好看,认为褚若贞跟孙辂给自己丢脸了。扬州士子竟然怯而不战。 他脸色一沉,瞪着孙辂。 孙辂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道:“学生愿意试试。” 他说完冲李秀才点头,示意李秀才出题。 李秀才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五步是有些难度,为了孙兄好做,在下只出个大题。”言外之意,并没有选择难度更高的小题或者截搭题。 四书题的考题,有大、小题之分,区分的标准跟字数多寡,题目长短没关系。而是看题目难易、偏全、冠冕是否正大。凡是截章断句、刁钻古怪的题目都是小题。 而截搭题也属于小题,只不过更碎屑一些,是由完全无关的两句话,随意截断捏合而成。 李秀才选择出大题,却不是为了降低难度,而是他打算选自己当年院试的题目,这样孙辂答不上来的时候,他完全可以背一下自己当年的答案。 众人没料到他会无耻到这种地步,都在认真地听着。 李秀才道:“那孙兄听好了。题目是‘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 他说完,故意冲张御史、钱知府、洪知县等人点点头,示意自己要迈步了。 孙辂在他出完题后,立刻紧张起来,飞快思索破题之法。“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是出自《论语·颜渊·仲弓问仁》。 原文是: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一篇文章好坏,全看破题。破即说破的意思。破题目的便是要题意融会于心,随后以一言道尽命题主意。 孙辂紧张思索这具题目的意思,正想如何破的有新意,就见李秀才已经绕着他,抬腿,落脚,走出了两步…… 五步比试,还要承题! 孙辂当下有些急眼,一想破题化意为上,其余次之,便将思索结果冲口而出:“圣人教贤者以为仁,随在而致其敬也!” 他两句说完,李秀才刚好迈完了三步。 褚若贞与张御史等人俱是震惊,随后纷纷点头,目露赞叹。钱知府也不由暗暗多看了孙辂几眼,内心十分欣慰。 孔子的这番话是在教仲弓何为以仁,核心乃一个“敬”字。孙辂这次破题虽急,却破得十分工整浑厚。 关键是三步破题,何等聪敏! 李秀才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没想到孙辂竟然真的能破出题目,且这破题比他当年苦思半天的答案要强的多!他这番费力可不是为了让孙辂出头的,心里一恼,立刻抬腿,迈出了第四步。 孙辂的额头上已经急出了一层汗。 承题的承,即承接之意。刚刚已经破题,那承题就必须在题目之内,从破题中挑选紧要字样,捏住关键字词或寓感慨,或发议论。 承题比破题要进一格,因而又讲究“起语贵有力,未语贵含蓄”。 这若是想要认真做文章,少不得要反复思量,现在哪能立时就得出结果? 孙辂的思路已经极为敏捷,李秀才迈出最后一步时,他的脑海里已经隐约有了念头。只可惜,到底没能抓住。 李秀才比他还紧张,落下最后一步后后背都要冒汗了,忙不迭道:“孙兄,看来十分可惜啊!可惜,可惜!” 孙辂摇摇头,并不与他多费口舌,也同样出题:“我的题目是,乡人皆好之。” 这一句同样是《论语》里的。孙辂说完,一边慢吞吞迈步,一边继续思索自己刚刚的承题。 李秀才也摇头晃脑,装模作样地思索。五步之后,他果然答不出来,于是假模假式地冲孙辂一揖:“看来五步对你我来说都太难了。若是御史大人只要破题,孙兄或可以胜出。只可惜,御史大人说要破题承题,孙兄是功亏一篑啊!” 这话是在提前堵住别人的口,免得众人因孙辂破题而判定他胜。 “好不要脸!”刘文隽早已忍不住了,他现在才看明白李秀才的打算,气愤道:“你下一个是不是要选齐鸢!” 李秀才惊讶道:“有何不可吗?齐鸢不是扬州人?” 当然不可!韩秀才再怎么也是拿过案首的,齐鸢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会猜谜会联对那可以理解,他怎么可能会破题承题!他要有那个本事,县试早就过了! 刘文隽仍然认为早上齐鸢的小试是背来的答案,虽然心里瞧不起这个师弟,却不想他被人当靶子。他冷笑了两声,“唰”地一下从座上站了起来,就要跟李秀才理论。 “没什么不可。”上首,谢兰庭却突然道,“那就看齐公子的表现了。” 齐鸢刚刚看热闹时,忍不住又喝了一小杯神思酒,此时脸颊微红,目光晶亮,不知道为何,还觉得莫名得开心。 谢兰庭看他,他也笑嘻嘻地看着谢兰庭:“谢大人,我知道你刚刚为什么没有出题。” 谢兰庭疑惑挑眉,想了一下才明白齐鸢说的什么。 自己刚刚故意抛下诱饵,不给他答案,合着这位看似淡定,心里一直琢磨呢。 “那你说说,为什么?”谢兰庭问,“答对了有赏。” 齐鸢哈哈一笑:“因为你知道我肯定会对得上!你觉得我有可能擅长联对猜谜,所以故意不挑我擅长的说,就等着让我做八股,是不是?” 他看起来十分快活,其他人却面面相觑,疑惑起来。 怎么看着……齐鸢像是醉了? 谢兰庭也十分意外,他明明看着齐鸢一共喝了两杯。这酒……就连张如绪那样的都喝了一小坛了。 “是。”谢兰庭想了想,不打算跟喝醉的人纠缠,抬了抬下巴,示意道,“那你现在去吧,我倒是要看看你能不能做得出。” “那我的赏呢?”齐鸢问。 谢兰庭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吟诗!”齐鸢哈哈大笑,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一撩长袍,昂首迈步而出,“在下心有所感,吟诗两首,一首赠贵人,一首送兄台!” 他说完妙目一转,看向李秀才:“李兄,以你之才,竟然敢与我孙师兄较量。这便让我想赋诗一首。” 齐鸢说完一笑,背起手道:“秋游形色极酸辛,风味寒儒竟逼真。为忆桃花曾满观,如今减却五分春!” 李秀才边听边点头,一边纳闷齐鸢还会作诗?一边又觉得这诗听着还不错。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好好的赠诗给自己。 齐鸢念完,李秀才不得不表示,笑着拱手道:“感谢齐兄赠诗。” 其他人都是跟李秀才一样茫然看着齐鸢。只有张御史使劲压着自己的嘴角,褚若贞也转开了脸。 齐鸢满意地点点头,最后踱着步子转了半圈,抬头看向谢兰庭。 “既然是大人赏赐的机会,那就一首《送友人》赠大人。”齐鸢双眸晴朗,如绽春光,朗声道,“多才制赋是家风,此日归航孰与同,篙子哗言人正畏,一樽独倚羡君雄。” 一语说完,旁人还都云里雾里,张御史已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你小子……奇才!谑才!”张御史拍着大腿,指着齐鸢笑道,“齐鸢,此次进藏书楼者,是你无疑!” 第17章 锋芒小露 齐鸢戏做两首诗,虽谈不上意境高深,但听起来也有奇横之趣,自然之致。因此张御史的这番夸赞落在众人耳中并不算突兀。 但是夸归夸,要说齐鸢凭着两首小诗就能进藏书馆,众人就有点不服气了。 他们却不知道,齐鸢的两首诗看似是诗,实际是两则新赋格的谜面。新赋格是扬州谜语的一种经典猜法,猜谜时,要利用谐音将七言句变作俗言俚语,然后再得出谜底。 比如七言句“三更毛雨步前庄”,先将谜面谐读作“三根毛羽布钱装”,之后便能得出谜底“毽子”。 张御史酷爱猜谜,因此前一天以谜试探齐鸢,今天一听齐鸢赋诗,当下便往歪了想。 等齐鸢念出第一句时,他在耳中的便是“秋油形色极酸辛”,当即忍俊不禁,心想这不就是醋吗?等听到“曾满罐”,更是忍不住笑出声。 齐鸢太损了,讥讽李秀才是“半瓶醋”! 褚若贞原本没多想,后来看张御史憋笑,他脑子一转,这才恍然大悟,随即就有些哭笑不得。刚刚李秀才那般奸诈手段让人气愤不已,偏偏他带的学生品格端正,如今若当着知府、御史等人的面强辩不休,不仅会让大人们厌烦,也失了文人风骨,士人体面。 也就齐鸢机灵,当众笑骂一通,偏偏李秀才还听不出来,正正经经地作揖感谢,可笑至极。 只是等到谢兰庭这,褚若贞的心情就复杂了 谢兰庭嫌弃齐鸢是膏梁纨袴,齐鸢倒好,朗声诵诗,大骂谢兰庭是“有钱的王八坐上席”。 张御史只觉遇见奇才,大呼过瘾,可是万一众人回过味来,谢兰庭的脸面往哪儿搁?褚若贞心中十分着急,见张御史夸赞齐鸢,众人正不服气,当即道:“张大人未免太偏心了,老夫还没听说过吟诗便可进入藏书馆的。” 说完冲张御史摇了摇头。 张御史知道褚若贞冲他欲言又止是在担心什么,哈哈笑道:“我是觉得齐鸢有趣。不过罢了,今晚的考官是你们三个,你们说了算。” 一开始,张御史就指定了钱知府、洪知县和褚若贞做裁判,因此他这会儿笑眯眯让三人决定也不显得突兀。 唯有谢兰庭察觉出不对,但是他细细思索,又觉得齐鸢的诗作虽然谈不上意境高深,但也勉强能听。一时想不出问题所在,便随众人一同看向韩秀才。 下席中,刘文隽知道扬州这边肯定不成了,“哎呀”一声,重重地叹了口气,跟张如绪道:“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就听御史大人的,让他去藏书馆呢!” 这个“他”自然是指的齐鸢。刘文隽看不上齐鸢,但跟京城来的人相比,又觉得齐鸢是自己人。现在心情十分复杂。 张如绪见钱知府正跟褚若贞说话,转过头低声说:“府尊大人到底是哪一边的?这一看就不公平啊!齐师弟还是个白身呢!” “他?”刘文隽冷哼道,“那俩是他的客人,又是勋贵亲戚,赢了的话他当然高兴。就是赢不了,我们几人是他治下门生,他也有面子。” 张如绪老老实实嗯了一声,又犯愁起来:“小师弟才入师门,今天也就刚临了几个大字呢。不过小师弟的诗倒是还不错。” “谁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别看了,快吃快吃。”刘文隽叹气道,“等会他输了指不定要闹。反正我们扬州士子丢脸是要丢尽了,回去可怎么跟众师兄弟说……” 他忧心忡忡的,只觉饭菜到嘴里也不香了。 孙辂此时更是无心吃饭,只抬头担心地看着前面。 钱知府已经跟褚若贞等人商议完毕,此时道:“齐鸢虽是扬州士子,但到底只是一个白身,以韩生之才与之比试未免有失公允。” 李秀才一听,立刻争论道:“府尊大人,既是比试,当然要一视同仁。谢大人都说了,玲珑馆宴是文人士子畅游之所,齐公子虽是白身,但也是占了士子之名才上山的。” 言外之意,若齐鸢没本事就不应该在这。 他并不清楚齐鸢出现在这里是张御史的意思,只当是褚若贞偏袒这个小纨绔。再一想,他第一次与齐鸢见面时,那些扬州纨绔又何尝不是如此偏袒?明明知道齐鸢擅长玩乐,还故意为他打掩护,个个装作不懂。 钱知府也想赶齐鸢下山,但他已经看出张御史的态度,因此故意道:“李公子莫要着急,各位大人的意思是,这第二轮比试,便由韩生出题,由齐鸢作答。至于能否通过,则由我们三位考官与韩生一同评定。齐鸢,你意下如何?” 齐鸢的眉头高高挑起,看了眼钱知府。 这样看着是为了自己放宽条件,实际却是韩秀才摇身一变,从考生变成了考官。自己若是做不出,姓韩的是不劳而获。若的做得出来,考官从三位变成了四位,结果也未必如何。 齐鸢心下冷笑,随后转念又想,自己现在还在小纨绔的身体里,若真的按孙师兄那样五步答题,恐会风头过盛,惹人猜疑,如此,倒不如按照钱知府的来。 到时候自己就做出一副勉勉强强通过的样子,既要赢得这次机会,还要让钱知府认为是他放宽条件所致。到时候这位指不定如何懊恼呢。 他想到这,面色一转,笑着拱手道:“学生当然愿意。只是不知道这题目怎么个答法?学生愚钝,说不定要破到天亮呢!” 钱知府道:“自然要限时,张大人,限时多久合适?” 张御史满心惦记着齐鸢新赋格的谜作,朝中之人善制谜者不多,一般的文人士子也都是求学问道,猜谜不过是论学之余的消遣。他难得遇到一位同好,可惜明天一早就要离开扬州去查案了,心中当然十分着急,巴不得宴饮赶紧结束,好让他私下跟齐鸢畅谈一番。 钱知府过来问,他想也不想道:“既然限时,当然时间宜短不宜长。以一刻为限吧。” 钱知府内心一喜,问齐鸢:“张大人的话你可听到了?你需在一刻钟之内,做好破题承题。”又看向韩秀才,“韩生,出题吧!” 洪知县一晚上都没怎么说话,论官职他是最低的。论学问,这里还有褚若贞,也没他开口的机会。但现在眼看着说好的放宽条件,此时又加上了时间限制,他也不由着急起来,看向钱知府。 “大人,这一刻之限是不是有些苛刻?” 钱知府闻言瞪了他一眼:“既然是比试,当然条件要严苛一点。否则京中的两位士子如何服气?” 李秀才也道:“若是一刻钟内能做出,那我们就认输,立刻下山。韩兄,快出题吧!” 韩秀才已经思考了一会儿,想了想道:“此题亦是大题——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这段话出自《论语·子路》,大意是“熟读了《诗经》三百篇,交给他政务,他也搞不懂,派他出使到四方各国,又不能独立应对外交。虽然读书多,又有什么用处呢?” 巧的是齐鸢刚刚赠诗给李秀才,虽然那首诗实在讥讽后者,看来韩秀才也没听懂。但不妨碍韩秀才反过来讥讽齐鸢。 齐鸢不由挑眉,看了姓韩的一眼。 韩秀才不敢与之对视,出完题后便低着头看着桌案上的佳肴。 谢兰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正想看齐鸢又有什么花招呢,就见后者施施然走了两步,竟然坐到了孙辂的对面吃饭去了。 孙辂这一晚几乎没吃东西,见齐鸢过来,稍稍放宽了心。 齐鸢忙压低声道:“师兄,谢大人对我无意。我也把持得住。师兄放心吃喝就行。”这么好的美酒佳肴,只让师兄为他担心,他也不太好意思。 孙辂哭笑不得,正要说话,就听远处李秀才警惕道:“齐公子这是何意?是要孙公子当枪手吗?” 孙辂:“……” 齐鸢无法,暗暗给了孙辂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后起身回到了谢兰庭的身边,继续落座开吃。 众人面面相觑。李秀才虽然无话可说了,但也不知道齐鸢在干什么。 只有一刻钟,不抓紧思考,还有闲心吃饭? 谢兰庭冷眼旁观半天,也忍不住道:“齐公子不好好答题,还回来吃上了,这是知道自己做不出,要提前认输?” “惭愧,惭愧”齐鸢摇头晃脑道,“脑子里一时空空如也,所以想着回来吃两口。不是还有一刻钟吗?” 谢兰庭:“……” 他这样说,旁人也不好催促。 齐鸢便自顾自夹菜吃饭,将自己刚刚离座时新换的菜式都霍霍了一遍。 谢兰庭气极反笑,彻底放下了筷子。 眼看时间又过去不少,张御史忍不住问:“齐鸢,你想得如何了?” “还无思路,”齐鸢皱眉道:“此题甚难,甚难……” 又过一息,眼看半刻已过,褚若贞也忍不住了,抬头看齐鸢。 “齐鸢,若有什么想法说出来便是,限时之作,也不会要求你破得如何新奇。” 这是在催促他抓紧了,不行就糊弄一下,不至于太丢人。 齐鸢笑笑,冲褚若贞道:“先生,是只破题承题便算通过吗?” 褚若贞看向钱知府。在座各位中,钱知府很明显地在偏袒京中士子。 钱知府心中正得意,现在一刻钟马上就过去了,齐鸢必输无疑,于是道:“自然,做出破题承题就算你通过。若能多些当然更好。” 齐鸢慢吞吞夹了一口荠菜,嚼着问:“那会不会因破的不贵不新不雅,到时候来一句另做他论呢?” “既是说好的,哪能有临时反悔之举。”钱知府道。 “好。学生明白了。”齐鸢点点头,“学生一定把握机会,好好思索。” 眼看一刻钟就要到了,钱知府正要嗤笑他两句,就见齐鸢从美婢手里接过帕子,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随后站起,走入场中。 张御史心中一喜,忙让人送笔墨纸砚。只是一刻钟的时限马上就到了,这还来得及写字吗?破题都写不完吧! 李秀才一行人已经胜券在握,面露得色了。 洪知县犹豫道:“齐鸢,你且不用管时间早晚,既然已经破题,先完整地写下来再说。” “回县尊大人,学生字丑,就不写了。学生先破题。”齐鸢笑笑,也不啰嗦,径直道,“《诗》足以致用 ,为徒诵者惜焉。” 众人没料到他说来就来,齐齐怔住。孙辂最为紧张,仔细一听,最先回过味来,不由高兴道:“妙哉!” 韩秀才看他作诗,就以读《诗》但不通于政务来暗讽他。齐鸢破题,上来便是《诗》足以致用,不过是被“徒诵者”可惜了而已。 刘文隽等人在韩秀才出题时也在暗暗思索,这是他们平日的习惯,这会儿刘文隽也刚刚破题,然而思路却是顺着光读《诗》无用的,跟齐鸢的相比显然逊色许多。 张如绪更别提,他还在思索题目里的关键字,想着从哪儿下手呢。俩人对视一眼,难掩心中惊骇。 洪知县也惊讶地练练赞叹:“此破题清洁古雅,极为难得!”说话间身子已经忍不住坐直前倾,想听齐鸢如何承题。 褚若贞和张御史则对视一眼,纷纷点头,等着下文。从这此破题看,早上齐鸢的小试破题并非意外。 这小小儒童两次破题可都是一语惊人啊! 齐鸢微微停顿,等众人听清自己的破题后,继续朗声道:“夫诵 《诗》者将以多而已耶?不能遇《诗》于政与言之间,谓之未尝诵也可。” 读《诗》仅仅是多就行了吗?若不能通达政务,在他看来跟没读一样。 上面破题古雅贴切,之后承题又自然顺接,且环环相扣,于浅处发其所深,寓其议论。众人一听,无不屏息凝神,全然被吸引了注意力。 齐鸢承题已经做完,却并没有停顿,而是目色郎朗,继续道,“且吾尝博观载籍矣。《书》以记言也,《春秋》以记事也。然 《书》之教,疏通知远;《春秋》之教,比事属辞。故知善读古人之书者,未尝不事与言兼之。既而审定《诗》篇,相与弦歌,而又知感人之深,使人得之以成其材,以泽躬于尔雅,尤莫善于《诗》也。 何也?” 承题之后是小讲,齐鸢之前讲《诗经》之义,由此又谈《书经》,再论《春秋》。由浅入深,一笔荡开,浩然意气由此始现。 其对偶上下精切,却毫无骈文的古板呆滞。其题意又抽丝剥茧,层层递进,将题目破的酣畅淋漓。 缴结却只有短短两个字:“何也?” 何也? 在场之人无不被勾的抓耳挠腮,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齐鸢,等待下文。 此时的齐鸢玉肌青衫,目若朝露,给人的感觉是一颦一笑都透着文人风骨,每说一句都是字字珠玑,值得暗暗品味。 偏偏这时,“咚咚”两声,一旁计时的人正好敲响小钟,一刻钟到。 钱知府后知后觉,迟愣着回神,随后忍不住“哎呀”一声。 他也是进士出身,当然一下就听出了这答题竟是毫无破绽的绝佳之作! 怎么可能?! 而同时,齐鸢也“哎呀”一声,感激地看向钱知府:“学生好生惊险,竟然差一点就输了呢!” 说完拍拍胸口,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看向韩秀才:“如此,两位公子慢走,不送。” 众人渐渐回神,迫不及待地想听后面的议论,纷纷看向京中的两位士子。意思是快走快走,走了我们要听后面的! 此时谁还管输赢,满脑子都是“何也”了。 只有李秀才面红耳赤地看着齐鸢,强行质疑:“怎么可能!你是不是背的别人的答案?” 话音刚落,就听远处有人大声道:“此题乃是上科会试题,会元之作尚远不及此,齐才子能背何人答案?” 大家纷纷回头,玲珑山馆可是有官兵重重把守,此地又是会星楼,何人敢擅自闯入? 疑惑间,就见楼梯尽头缓步走上来两个人。左边面色严肃的中年人道:“此作一气呵成,谨细雅正,有欧阳文忠公之风神。没想到小小扬州竟有如此神童?” 洪知县最先色变,立刻站起,拱手道:“下官拜见大宗师!” 一时间楼中诸人纷纷迅速起身,战战兢兢行礼唱喏,齐声道:“学生拜见大宗师!” 第18章 初见提学 会星楼上的俩位来客皆穿官服,一位生得高大威武,面色紫红,此人是江苏省提学官桂兆麟。而另一位面白无须,仙风道骨的精瘦中年人则是浙江省提学官臧杰。 所谓提学官,乃是督管一省学风的督学,由朝廷任命,或挂衔都察院,为提学御史。或挂衔按察司,称之为提学道。不管哪种,其职能都是督管本省学风,巡查府、州、县三级学府,约束和监督学官及本地生员,主持院试、岁试和科试,另外提学官也管挑选岁贡生送入国子监,巡视地方书院,举荐乡贤等事务。 这其中最让天下文人士子惧怕的,便是提学官可以剥夺学生的身份。 管你寒窗苦读多少年,只要被提学官看到品行不端,革去功名,那可是一夜之间回白身。 许多生员并不惧怕本地官员,他们考取秀才后,可以免除差徭,见到知县可以不跪,地方也不能随意对其用刑。寻常诉讼,知县拿他们毫无办法。 李、韩俩人卷入了齐鸢的案子却安然无恙,钱知府阻挠是其一,其二便是他俩既然是秀才,洪知县就不能派衙役将人捉拿归案,拷打问话。 真正能直接捏住士子命脉的,唯有一省督学。 因此饶是孙辂和刘文隽等人,看见桂兆麟也是心头直跳,双腿发软。 张御史与谢兰庭是路过扬州,对于何人来并无如何在意。钱知府却心中发慌,他没想到今晚一下来了两位大宗师,按说提学官按临一地都是要提前通知,给出牌照的。这怎么说来就来,还一下来了俩? 这边忙安排婢子们重新换席,又令士子们去场中站好听训。 李、韩二人虽是京城的秀才,不归这两位提学官管,但也一样老老实实地站去下首,不敢出声。 桂兆麟居中坐了,先看了眼场中的俊秀儒童齐鸢,问:“刚刚的制艺是你所做?” 齐鸢规规矩矩行礼,一板一眼道:“学生齐鸢见过大宗师。回大宗师问话,刚刚正是学生在答题。” 桂兆麟点点头:“不错,此篇制艺十分难得,既无众人易用的泛语,也没有刻意求奇,几句话相承而下如良医用药,修制配合。你小小年纪能有此修为,着实让人惊叹。” 桂提学说到这微微停顿,看向李韩二人,“刚刚我与臧大人已经听到了各位的约定,如此,来人,送二位下山!” 他的嫌弃之情十分明显,显然连看都不愿意看着俩人。 李韩二人也不敢纠缠,他们虽然不归这两位提学官官,但万一这位修书给他们的大宗师呢。要知道京城的提学官可是相当严格,生员小有过错,棰责过百,考试略不如意,辄行黜退。是以这俩人在京城理夹着尾巴做人,到了千里之外的扬州府才抖起来。 现在桂提学撵人,俩人立刻唯唯告退,并看向钱知府——他们俩人是坐钱知府的车子一起来的,此时总不能走路回府衙吧? 钱知府此刻头大如牛,如今两大省的提学官来到扬州,他忙着伺候还来不及,哪有功夫管这俩人。 偏偏李秀才没眼力,一个劲儿的看着他。 桂提学冷笑两声,待要训斥钱知府,又觉此时说这些着实败兴,只淡淡道:“如此,钱知府先妥善安置自家客人吧!” 钱知府一听,知道自己刚刚的话已经被人听到了,顿觉老脸涨紫,颜面无存,只得匆匆起身告退。 只是下山的路上一直忍不住懊悔,这齐鸢一定是有备而来的,褚若贞当年就极为擅长制艺,四书一共那么多题,他自己先做两篇私下传授给齐鸢也不一定。 早知道就不该说什么让韩秀才出题的话。若自己出个截搭题,最好是上下不通的无情搭,齐鸢看都没看过,如何能通过。 可惜!可恨!可恼! 自己本来是想里外都占的,谁知道这下好,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他气闷得不得了,上车之后也一言不发。会星楼上,桂提学在他们三人离开后便和颜悦色起来,因此气氛也松快许多。 齐鸢被他叫到跟前。桂提学先问了他如今的情况,得知还未通过县试,不由大大意外,看向洪知县。显然是认为洪知县耽误了这样一位大才之人。 洪知县才刚刚坐下,又忙站起来告罪,想着怎么将齐鸢交白卷的行为美化一番。 齐鸢倒没有让洪知县为自己背锅的打算,忙道:“回大宗师,学生以前顽劣,整日净干些吃酒游湖,斗鸡斗狗的事情。去岁县试也是交的白卷,因与小伙伴约好了去烟雨楼吃鹅。” 桂提学:“……” 幸好他的面皮本就是面皮紫红,这下黑脸倒也不明显。 “荒唐!”桂提学愣了好半天才道:“那你是何时钻研的制艺学问?” 去年还交白卷,今年竟然就能做出这样惊才绝艳的文章了? 不,不可能。 在场之人都是在科举场里摸爬滚打的,深知这样的功力绝不可速成,即便有宿慧,那也是要吃透四书苦读数年才可能。 齐鸢在提学官到来时,已经在脑子里思索过这个问题。 他去年还是扬州有名的纨绔子弟,今天就能以技压人,这种差别搁谁都会好奇几分,更别说提学官督学一方,本职就是考察他们这些学生。 所以他今天回答务必谨慎,不可撒谎,也不能推脱是从别处背来的,总之不能给提学官一丝一毫坏印象。 桂提学这样问,洪知县和褚若贞也很好奇。 齐鸢飞快地想了下原身的经历,随后微微调整情绪,表现出了一丝羞愧,随后才道:“回大宗师,学生并非今年才开始学习制艺。” 桂提学讶然道:“这是何意?” 齐鸢道:“说来惭愧,学生虽然顽劣,但家父亲十分崇尚儒术,归慕教化,因此早些年曾在家中设馆,遍请名儒教导学生。以期学生将来能博取科第,光耀门楣。其中枫林先生曾教给学生如何制艺,并留《四书》校注一本。然学生资质愚钝,又觉读书辛苦,与顽童伙伴为伍四处闲逛,将先生气走了。直到今年,学生因意外险些丧生,醒来之后才大彻大悟,决心求学问道,不再荒废光阴。” 这番的的确确都是真话,枫林先生更是一方名儒,众人一听,这才恍然大悟。 桂提学连连点头:“怪不得,竟是枫林先生的高徒。枫林先生曾在国公府为三位公子开蒙,那三位也个个都是文杰雅士,京城中再难找出比他们优秀的士子了。” “这话未免武断了。”一直在旁边默然不语的谢兰庭,突然出声,“国公爷的仨儿子,大公子与我同朝共事。二公子虽是兵部侍郎,却未经过武举,三公子如今更是在国子监,哪就看出比别人强了?” 齐鸢刚刚只顾应付提学官,这才想起来到谢兰庭也在场,而两位提学官对他……似乎十分漠然。 果然,桂提学淡淡道:“谢大人与徐大公子既是同科武举,又同为指挥使,看起来的确更年轻有为一些。但下官与诸位士子谈论的是文人求学,取仕之道。谢大人既是武官,怕是听不懂呢。” 这嘲讽的口气,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留。 齐鸢心里“嘿呀”一声,心道果然是大宗师,一点儿都不像钱知府那般阿谀奉承,过瘾!过瘾! 再悄悄抬眼去看谢兰庭。谢兰庭果然冷笑一声,似乎不服气地想要辩论两句。但是随后,这人神色又陡然一暗,似乎失了兴趣般径直离座了。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谢兰庭转身离去的背影面面相觑。 桂提学却完全不当回事,仍和蔼地看着齐鸢,道:“你刚刚所作的前文极好,下官便是为了后文而来,你后文可有了?” 齐鸢的确全文都已做完,但他今晚的风头已经出够了,藏拙易,示缺难。自己该见好就收。 因此,他只露出苦笑,对桂提学道:“回大宗师,学生刚刚情急之时,有酒助兴,思路十分畅快,这会儿酒兴下去,文思也断了,虽然能勉强做得,但恐怕与前文无法连贯,反而不好。” 桂提学倒是知道这种文思被打断的痛苦,也不勉强他,只道:“那倒是可惜了。这篇若一口气做完,当刊印出来,令众生传阅学习才对。”说完又道,“齐鸢,你这次县试务必好好对待,到时候我要亲自来看看你的答卷。你若敢再去吃鹅……看我不让人打你的板子!” “不敢,不敢!”齐鸢忙道,“学生不敢了!” 一语说完,众人皆笑。张如绪等人更是十分羡慕,能让提学官耳提面命,还要来看县试答卷,齐鸢可是入了大宗师的眼了!这是一等一的重视啊! 只有张御史心中略有些遗憾,他十分喜欢齐鸢,也想收齐鸢为学生,但他只是监察御史,督管各处官员的。不像桂提学他们,只要主管齐鸢的考试,就能成为后者的座师。 师生关系在朝中可是十分紧要的。人家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两位提学官没有在会星楼吃饭的意思,张御史只得按下失落的心情,邀请两位去四望楼听戏,另摆一席。洪知县自然要作陪,其他人也是该下山了。 褚若贞看着自己的几个学生。按照刚才约定,齐鸢可以去藏书馆了。 齐鸢却道:“先生,学生大病初愈,不敢外宿,恐惹家中长辈记挂。这次藏书馆就看几位师兄的吧。” 孙辂等人俱是推脱,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谁好意思去占小师弟的? 齐鸢只得又道:“师弟要回去准备县试呢。那藏书馆里都是策论公文,师弟我看了也用不上啊,县试又不考。等我要用上的时候都不知道要几年后了,到时候早就忘光了。” 县试只考四书,这话倒是在理。 褚若贞也点头:“如此,你们三人选一位吧。” 几人商议一番,机会自然是让给孙辂。 孙辂没想到自己打包票要照顾小师弟,到头来却是全靠小师弟力挽狂澜,最后又被小师弟拱手送出这等机会。心中又感激又羞愧,直直地就要冲齐鸢作揖。 齐鸢忙将他拉到一边,悄声道:“师兄别客气,师弟县试前还要问师兄如何应试呢。”说完冲洪知县那看了一眼,意思是了解下那位的喜好。 风头都出了,县试当然要冲着案首去。知县喜好不好意思直接问褚若贞,一般来说,先生们都不支持这种投机取巧的做法。 孙辂却是明白的,心里也松快了一些,笑道:“自然,包在师兄身上。” 双方人马就此分开,孙辂跟着洪知县,回头自然有张御史安排他。 这边,褚若贞带几人下山。 钱福还在后山山门处傻等着,褚若贞让人去后门通知钱福直接回齐府,随后让齐鸢跟自己同车,先送他回家。 果然这山路来时阶梯崎岖,竹声涛涛,去时却大道平途,转眼间就到了山下。齐鸢正懊恼谢兰庭太不做人,竟然看着自己小小的文弱书生爬那么高的阶梯,就听旁边的褚若贞问:“齐鸢,你为何跟我治学?” 齐鸢一愣,茫然地回头。 褚若贞的驼背在夜色中愈发明显,他整个人也比平时严肃了许多,细看,还有几分落寞之气。 “先生……”齐鸢茫然道,“先生为何这样问?” 褚若贞沉默了一会儿,叹气道:“枫林先生是名士大儒,我远不及他也……” 齐鸢“啊”了一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褚若贞是失落了,大概是本以为自己捡到了宝,结果发现这宝之前有主了……是这种心思? 齐鸢倒是没想过还会这样,又觉这老师太率性可爱了些,忙道:“先生,学生只粗学了《四书》,还没学治经呢。将来考试又不是只考《四书》就行。更何况,枫林先生的弟子虽多,也不见得个个如我吧?” 褚若贞一瞪眼:“个个如你?那还了得?”齐鸢今晚所做已经在孙辂之上。 “就是,”齐鸢笑道,“这说明先生教得好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学生聪明啊!既然学生《四书》做得不错,怎么就不知道将来跟先生治经更胜一筹呢?” “……”褚若贞刚刚的确想窄了,但齐鸢今晚的制艺已经得提学官盛赞,说他比上科会元都要强,那要是治经更胜一筹,岂不是状元之才! 齐鸢含笑看着他,双眸清亮,周身一股傲气浑然天成,却又叫人觉得十分稳成持重。 褚若贞张了张口,突然脑子里铮然一响——对!状元之才! 自己如何教不出个状元来! “好!”褚若贞只觉心胸间犹如荡进一股激流,令他血液都要沸腾起来,沉声道,“为师定将毕生所学教你!且等你一路畅进,勇夺魁首!” 说完跟齐鸢对视一眼,师生痛快大笑。 明月皎皎,车马渐渐行入膏沐熏烧的扬州巷里。 齐鸢回头,隔着车窗淡淡地看了眼渐渐远去的玲珑山,心想,今日我不入藏书馆,不是因去不得,而是因不屑。 将来这玲珑山,这藏书馆,必将成为我齐鸢的下榻之所! 第19章 准备县试 县试在即, 齐鸢并不敢松懈,回家后喝了解酒汤, 先将今日所作的文章默了下来。 “……何也? 盛世之音安以乐, 则有豳蜡之遗;近世之音哀以思,则多茂草之叹。故王者省方问俗必陈之,陈之何意也?亦可知非徒学士歌吟之物矣。其为和平之听, 有清风肆好之情;其为怨诽之词, 亦温柔敦厚之致。故列国聘享会盟多赋之,赋之何意也亦可知非徒一室咏叹之资矣。 然则吾之逸之而存之, 至三百余篇, 非徒云多而已。 ……” 诗词咏诵, 无不跟国家命运相连, 朱子亦云:“诗本人情, 可验风俗之盛衰, 见政治之得失” 今日韩秀才欲借此题讥讽自己,却不想想士子诵诗, 岂是仅仅学些章句之末,徒增咏叹之资的?这既然是上科会试题, 也不知道韩秀才又是打算如何去破题? 想到这,齐鸢又想起李秀才说姓韩的是顺天府的院试案首,不禁心中暗暗一叹,自己当年拿下顺天府的“小三元”时,内心还颇为自得。谁知道案首也会有这种货色。 这下顿觉当年得案首没什么好得意的了。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齐鸢在心里轻嗤一声, 继续誊写。 “吾亦见夫今之为政者孔棘矣,猛则残, 宽则慢……” 月光如练, 有夜风徐徐吹动桌案上的香烛。窗边斜插的一支桃花盈盈顾盼, 暗影落在蜜合纸上。齐鸢一时兴起,忘了换字体,通篇的字迹笔势清新,遒劲温婉,香味蕴然,令人分不出是花香、纸香、还是墨香。 他趁兴写完全篇,收笔之时,看着眼前光影浮动,却突然生出一阵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想起了自己在伯府的那处小院,陋室寒窗,破桌子又窄又短,床上也只有半截毛毡。彼时不敢夜读,因费灯油钱。更不会赏月,因夜间有风便门窗摇动,呼呼作响。 如今一死一生间,人生际遇已是大不相同。 可是自己如何敢忘,自己终究不仅仅是这扬州城的小纨绔,自己还是忠远伯府的世子。说是身负两命也不为过。 齐鸢知道自己如今不能久思,强行抑制住对京中父母的挂念,等桌上的墨迹晾干后,便将这篇文章小心的卷起来,放到了箱子的最里面。 翌日,齐鸢寅时起床,准备去乃园。 小丫鬟们都不习惯他早起,个个手忙脚乱。齐鸢便趁机重新安排了一下,将早上的洗漱流程精简一番,只留了刷牙净面等必要的几项。 衣服也叮嘱银霜不必一日几换,如今还未进入暑天,一日一换或几日一换都使得。 只是早上才说的话,等他去齐老夫人的院子时,老夫人竟已知道了。 齐老夫人笑着夸了他两句,又道:“你往日的那些衣服的确太不成体统,如今既是到学堂上课,是该规矩点。我已经让人另给你做了几身衣服。昨天你二叔也送了些好料子来,你看看可有喜欢的?” 齐鸢这才想起齐二爷的事情,想了想问:“祖母,那个庸医呢?” 老夫人叹了口气:“那厮狡猾,竟逃走了。” 齐鸢沉默了一下,那么大一个活人,逃走的可能性太小了,看样应该是被人放走的,且经过了老夫人的允许。 他不知道老夫人为什么会轻轻放过这件事,齐二爷所做所为,虽是想借机敛财,可若真让他得逞,病人岂不是要送命? 不是说齐老夫人最疼爱原身吗? 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已经捧出了几匹布料,都是上好的云锦,齐鸢收回思绪,想了想不再做声,只笑着选了一匹鱼白色的。 老夫人点点头,示意嬷嬷将那一匹收起来,随后摸了摸另一匹落日火炽般的大红色布料。 齐鸢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想到原身衣橱中多是浓黄淡紫的热烈颜色,便又笑道:“祖母,孙儿觉得这颜色也好看的紧,能否给孙儿多做一份?” 老夫人似乎有些意外,讶然地盯着他:“你喜欢这个?” 齐鸢被老太太看得神思一晃,鬼使神差道:“衣橱里应当有件这样的。” “好,好!”老太太重重点头,笑道:“就先依着你,给你做了去。” 祖孙俩一起用过朝食,齐鸢仍旧让钱福赶车,主仆俩赶往乃园。 孙辂在玲珑山馆还没回来,刘文隽和张如绪俩人也没到,想来是昨夜吃了酒,今天在家休息了。 齐鸢精神抖擞地去找褚若贞。褚若贞看着也格外得容光焕发,看见他未语先笑起来,但只让他在一旁等着。 众生到齐后,褚若贞先给诸生布置作业,这次是让大家做诏、诰、表、策、论、判。乃园虽小,布置课业去跟国子监一样,这就叫人十分惊奇。 褚若贞布置完后,将他单独叫去另一屋,开始授课。 齐鸢乖乖坐好,就听褚若贞道:“如今距离县试还有六日。这要多亏江都县的县试向来比别处晚,否则你今年都赶不及。”又道,“为师看你已经有些功底,但你要记得,这科举考试,并非一人能成。” 齐鸢虽然才分高,但并不自负,褚若贞说什么他都认真听着,因此后面这句也没有想当然,而是问褚若贞:“先生,为什么并非一人能成?” 褚若贞笑道:“答题的是你,阅卷的可不是你。” 齐鸢顿觉意外:“……”老师是要教自己揣摩考官的偏好? “制义乃是代圣人言,因此必须才、学、识兼到。这是求学的根本。只不过自开国以来,朝廷虽重视科举,但学风易变,风气逐开。有人以朱子《章句》《集注》为宗,有人则喜好钻研古注,新学求奇,因此同样一篇制义,在两者手中评价自然天差地别。”褚若贞道,“我知道许多人将揣摩主考官的喜好当成歪门邪道,却不知道固执己见才是迂腐。你可知道欧阳文忠公?” 齐鸢当然知道欧阳修,更何况昨天他还被夸了文风有欧阳公之神韵,忙点点头。 褚若贞问这个只是为了增加悬念和气氛,见状便继续道:“欧阳公在朝为官时,倡导诗□□新,继承唐时韩愈柳宗元的写实自然风格。因此联合当时的王安石、苏家兄弟和曾巩等同道中人,齐力将堆砌辞藻的“西昆体”清扫出了文坛。但谁想后来国子监出一奇才,名为刘几,酷爱生造词句,又引起一阵险怪文风。欧阳公为整肃风气,在省试知贡举时,将刘几的卷子以红笔从头抹到尾,并贴在试院墙上,以示惩戒。” 齐鸢熟悉欧阳公的诗词和政绩,但对这些事情并不清楚,不由“啊”了一声,心想,红笔从头划到尾可真够狠的,这般全盘否定,当众羞辱,谁能受得起? “后来呢?”齐鸢好奇道。 褚若贞道:“后来欧阳公又主持殿试,得知刘几竟然已经通过了会试,于是决心再次严惩刘几。” 欧阳公这次仍旧靠文风辨认,每一份考卷都审查得极为严格,果然让他找到了刘几的卷子,再次将其刷了下去。同时又选出一份平实自然,极为扣题的考卷,定为状元。 然而最后张榜唱名时,他才发现刷下去的是旁人,而被他点的状元正是刘几。只不过刘几为了避祸,将名字改为了刘辉。 刘几不仅有才学,更有见识,随机应变。后来欧阳公收刘几为学生,屡次提拔,传为佳话。 却不知此事若换成其他士子,很可能空有满腹才学,也要蹉跎一生,无缘功名,而起因不过是文风不符合当朝官员的喜好罢了。 褚若贞虽无意朝堂,却对为官之道很了解,便是连科考也只当成入仕为官的踏脚石,并不像其他儒士一样只为求学问道,修身养性,一旦谈及为官坐宰便觉是急功好利之辈。 齐鸢心中大呼痛快,这与他的内心想法不谋而合——他科举就是为了做官。 手里有了权力,才能谋求家人平安,百姓安居,天下太平。 褚若贞看齐鸢一脸的深以为然,并没有其他人的尖酸气,心里也觉得痛快,道:“洪知县好古文古注,见解也多与朱子理论相歧。上次你跟张御史说自己好法学,轻儒学时,恐怕他已经有印象了。这对你不利。所以这几日你要多读经史古文,至于制艺八比,懂其格式足矣,不用尽全力在此。” 齐鸢精神一震,恭敬唱喏。 褚若贞讲课丝毫没有浮夸拖沓之处,直接从县试出题方式往下讲。 果然,江都县的县试跟齐鸢当年的县试风格不一样。 他当年参加顺天县试时,童子试还一律是小题,只因四书题正题有限,出题难免重复,因此不少人会背诵几年前旁人的答案来应试。更有甚者会专门盲猜题目,请人花钱作答,若是压中了,便默上答案应付了事。因此朝廷下令童子试统一出小题甚至截搭题,以免生童们揣摩熟题。 齐鸢当时县试的题目,首题便是“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此句甚至不是四书里的,而是出自《大学章句》。然而如今另有一派文人学士主张制义是代圣贤立言,因文见道,不应割裂经义,因此崇尚出大题。 洪知县本就尊崇儒道,喜好古风,自然身体力行,从不出截搭题,而是截取大题的半句,且一般是下半句。这样也算小题,但只要生童熟悉《四书》,能先记起这题目是出自哪句,然后便可以当做大题来做了。 小题之破贵在灵巧,大题之破贵在冠冕,两者并非简单的长短难易之别。因此齐鸢虽科考过,但这次仍要小心应对,否则容易流于浑融而失雅正。 取中县试容易,想得案首就难了。 褚若贞也是存了让齐鸢争案首的心思,一般县试的案首参加府试、道试是必然能过的,否则太不给知县面子。褚若贞不担心齐鸢的才学,但他看出钱知府对齐鸢有敌意,因此想让这个小徒弟多一张护身符。 只是此事敢想却不敢说,齐鸢上个月还跟狐朋狗友们到处取乐呢,转眼之间就要力争案首,这岂不是笑话? 更何况洪知县虽爱才,但理念显然与齐鸢不同,法、儒两家的极端派几乎势不两立,齐鸢明确好法之人,怎么能让洪知县信服? 乃园里,师生俩人皆严阵以待。终于有了考前的紧张之感。 齐鸢中午也没有下山,而是选择在学馆里吃午饭。 学馆里有一处小小的厨房,旁边是草堂搭的用餐之所,上面也像模像样的题着字,名曰“会馔堂”。 学馆的杂役兼职伙夫给大家做饭烧菜,平时不过是煮些时令蔬菜,大约十天半日会加些鱼腥肉沫,给大家改善生活,用料简单,口味自然也无法奢求。 这里的士子大多是家境贫寒之人,所以对饭食并不挑剔。褚若贞也不收他们束脩,像是张如绪那样的,褚若贞偶尔还会贴补点米油。 孙辂家境优渥,在其中算是个例。因此他年纪虽轻,但因学问最好,又经常带些碎银来,替褚先生负担开支,所以破例做了斋长。 至于齐鸢这等豪富人家娇养的小公子,家财不知道顶多少个孙辂,在这里简直是三亩竹园出棵笋,独一份了。 齐鸢跟着众人身后打饭,旁人都觉稀奇,因此频频朝他看过来。当然也有对他持有偏见的,少不得瞪几眼冷哼几声。 齐鸢被看得不太自在,但心里并不觉得不好意思。 要知道学馆的开支来源可都是社学里那帮膏粱子弟的束脩。原身之前交的束脩可是足足的,而且齐家还给了褚先生学田,单那学田每年收的租银也不少了。 这些人只知道鄙视唾弃小纨绔,但小纨绔是天生富贵,又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与他们何干? 齐鸢虽然不是纨绔本人,但对对方的名声十分在意,别人瞧不起小纨绔,比别人瞧不起现在的他更让他介意。 因此他心里十分不爽,中午打了饭后也独自选了块地方吃,不屑跟别人为伍。 孙辂匆匆赶回乃园时,见到的便是穿着松黄色云锦长袍的齐鸢自己独坐会馔堂一角,小脸微抬,嘴里鼓鼓囊囊地吃着东西,面色傲然不屑,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 简陋的草堂里,其余士子都是青色蓝衫,草堂外又是春辰草绿,因此放眼望去,独独地显出了这一份嫩黄色来。偏偏齐鸢生得面色娇嫩,憨然可亲,让人恨不得看一眼就想亲一口。 孙辂不由多看了两眼,忽然又想起了昨日谢兰庭的那句“风生竹院,月上蕉窗”,不禁心道,小师弟的确生得风流韵致,一嗔一怒都令人忘俗。 他想到这暗暗摇头一笑,转身朝齐鸢走去。 齐鸢正在腹诽几个态度不好的士子,抬头就见孙辂含笑朝自己走来,忙放下东西。 原本在远处冷眼观察他的学子们也看到了孙辂,又见这位斋长头戴云巾,穿着湖蓝色行衣,以青色玉扣大带束出腰身,脚上一双同色云头鞋,看着格外神清骨秀,器宇轩昂,不由暗暗赞叹。 然而很快,众人的赞叹就变成了惊讶——孙斋长怎么直直冲齐鸢去了? 甚至对小纨绔十分恭敬有礼的样子? “齐师弟。”孙辂并不管众人神色,几步过来,与齐鸢见礼,随后笑道,“师弟,县试报名已经开始了,若师弟不嫌弃,下午便让师兄给你做保人,陪你去报名如何?” 齐鸢这才知道今天竟是县试报名日。 只是他也看出了孙辂还没来得及换衣服,面色也有几分疲惫,想是昨天在藏书馆彻夜苦读,今天一得消息就来找自己,未曾休息的缘故。 齐鸢忙摆手,笑道:“不用,我找张师兄一起去便可。” 孙辂摇头:“如绪兄家里有事,怕是来不及。怎么,我给你做保人你还不愿意?” 齐鸢一愣,心想张如绪家里有事?张师兄可是学馆里最勤奋苦读的,怪不得今天没来学馆,看来不是喝醉酒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他心里有点担忧。孙辂原本是开玩笑的,这会儿见齐鸢皱眉不语,心里到真有些不是滋味了,“嘿”了一声,道:“你这家伙,你师兄我可是头一次给人做保,以前别人拿了多少银子找我,我可从来没答应过。” 担保人是要保应试生童身家清白,非娼优皂隶、奴仆及其子孙,保住生童无冒籍、匿丧,顶替,假捏姓名等,虽然一县之人彼此也算了解,但孙辂嫌麻烦,他又不缺那点保银,因此从不揽这些事情。 齐鸢回神,见这位要羞恼了,赶紧笑道:“有师兄这个院试案首做保,师弟可求之不得呢,先谢过师兄。” 俩人这边有说有笑,远处的士子们却完全看不懂了。孙斋长可是他们学馆最清高自傲的了,怎么对齐鸢这个公子哥儿这么好?! 有一位圆脸士子胆子大,忍不住朝这边走了两步问:“齐……齐师弟可是又要参加县试?” 一个“又”字特意咬重了讲。 齐鸢回头看向他,没等说话,就听孙辂道:“朱兄可是有什么提醒师弟的?” 姓朱的士子只是实在好奇,心想这位年年考,年年不通的,也不知道折腾这一遭图什么。但孙辂快要把“多管闲事”四个字摔他脸上了,他也只能嘿嘿笑笑,故意道:“没什么,就是听说今年江都县可有好几个神童呢,齐师弟怕是遇到劲敌喽!” 说完,远处几人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各自三三两两走开了。 齐鸢并不在意这几人的取笑,只是好奇地问:“孙师兄,本县也有神童?” 孙辂皱眉看那几人远去,随后才转过脸点了点头:“说有几位有些夸张了,倒是有两个案首预定,一位是周家巷的何进,此人自幼聪慧,博通经史,读书数遍即能称诵,十岁时便做过几篇八股,还被收进了本府的时文辑录之中。但他时运差些,之后丧父丧母,守孝六年,今年十七岁,才刚刚能参加科考。这位可是连钱知府都很看好的,也是众人认定的本次县试的案首。” 齐鸢没想到果真有劲敌。其实神童之才虽少,但也不算罕见,当年他进宫时也是三神童面圣——除他之外,还有另外两位,一位来自绍兴,一位来自福建。三人同岁,文思也相差不大。 如今江都县这位,要不是因守孝耽误了,恐怕也是少年成名之之辈。 “还有吗?”齐鸢问。 “另两位寻常些,一位叫孟大仁,读书十分刻苦,另一位叫曾奎,是本地状元巷曾家的人。他本人学问如何尚不清楚,但状元巷的曾家不少人都已入仕,曾奎的外祖又是吏部侍郎,我曾听人说,他放言要当本县案首……若他家中助力,也未尝不可能。” 当然,后者指的是于官场施压。 孙辂经过这两次已经知道了齐鸢有些宿慧,但还真没想过这位小师弟跟案首能有什么关系,说完后便又道:“这些倒也不必在意,你这次县试应当是能考过的。走吧,收拾一下东西,师兄带你去报名。” 县试报名的地方在县学或县衙的门礼房。 齐鸢先告诉了褚若贞一声,褚若贞便又将孙辂叫了过去,却是叮嘱孙辂去县学时直接找何教谕就行。 何教谕是他的小舅子,若看到他的得意门生过去,一定会大开方便之门。 齐鸢在一旁听着,本来还没明白什么意思,等下山去到县学后,看着眼前人头攒动的报名处才傻了眼。江浙地方文风极盛,县学内外竟然挤满了人。 幸好孙辂早已得了褚若贞的嘱托,找了县学的人捎话给何教谕,不多会儿,便有人出来,领他们绕路走后门,单独去办手续。 齐鸢进了礼房认真填写姓名、年龄、籍贯以及父母、祖父母和曾祖父母的三代履历。这些都是他决定县试时便开始背的,齐家世代为商,倒也不麻烦。 另一旁,何教谕却将孙辂拉到一边,压低声震惊道:“姐夫让你来的?你怎么给这位大爷作保了呢?我都怕他在考场闹起来。去年龙门未开呢,这位大爷就闹着要出去吃酒。” 孙辂很难将小师弟跟传言中娇惯张扬的小公子联系起来,哭笑不得道:“他今年应当不会了。是老师让我陪他来的,齐师弟现在是老师的得意门生呢。” 何教谕“嚯”了一声,瞪圆了眼。 齐鸢已经快誊写完了,听到身后俩人嘀嘀咕咕,便故意放慢速度,极为磨蹭地写最后几个大字。 何教谕瞪着眼看了他好几次,最后虽仍觉得匪夷所思,但也不再纠结这个,只压低声提醒孙辂:“张如绪的事情你可知道了?” 孙辂有些诧异:“学生下山时听家仆说张家有点事,张兄不能给齐师弟作保了。至于具体如何还不清楚。” 何教谕喟然叹息道:“怪不得,一会儿你若是有空还是去张家看看吧。张如绪被人打断腿了。” “啊?!”孙辂大惊失色,声音不由拔高了一些,“怎么会这样?张兄可是本县生员!” 若真的被打断腿,今年还怎么参加乡试? 齐鸢听到了俩人说话,心里也是大吃一惊。扬州城看似治安严谨,如今还有御史等人在此,竟会发生殴打生员的事情?怪不得张如绪一向勤勉好学的,今天没有来学馆。 不对啊,若说刘文隽那火爆性子跟人起冲突还有可能,张如绪可是十分的胆小老实。 何教谕叹而不语。 齐鸢收笔看向孙辂,孙辂也无心闲聊了,过来签字画押做了担保,便匆匆跟齐鸢一块出了县学。 俩人心中都十分担忧,张如绪家又在城外,齐鸢正打算找辆驴车赶过去,就见有几个衣着光鲜的生童带着小厮奴仆朝自己跑了过来。 他见那几人身形熟悉,仔细一看,正是社学里的几个小伙伴,穿着蓝地如意纹锦袍的是迟雪庄,一身上等的红色湖绸大衫的是王密,小个子崔子明则一身棉布短褐。三人快步如跑,显然是专门冲他来的,不远处有个面生的年轻人慢慢跟着,看穿衣打扮非富即贵。 齐鸢对最后那位没有印象,因此扫了一眼,只跟前面三人作揖见礼。 王密一路叫着跑过来:“齐二!你这两天去哪儿了?叫我们几个好找!昨天迟兄要摆酒设宴庆祝你病愈呢,结果派人去你家接你,门子非说你不在。是不是你家人不让你跟我们玩了啊!” 齐鸢失笑:“没有这事,我昨天的确不在家。” 王密倒也不追问他去哪儿了,只拍着胸口道:“那就好,我还当你真要去读书,跟那帮酸腐秀才们混了呢。” 说完才瞅见齐鸢身后的正是扬州城最厉害的孙大秀才,当即脸上一热,讪笑了两声。 他们这帮顽童虽然嘴上瞧不起酸秀才,但真跟对方比起来到底气短一截,谁让当官的都得是读书人呢。人家那些人平时也瞧不起他们。 迟雪庄和崔子明走的慢了些,也过来跟齐鸢见礼,问了两句好。 齐鸢虽不习惯跟顽童们相处,但他听小厮们说过,这几人对原身一直十分照顾,要不然按照后者漫天花钱的做派,早不知道被人坑蒙多少次了。因此,他对这几人也格外看重,认真解释道:“我以后的确要多用些功夫读书,但也不耽误跟你们玩,大家有事就派人去齐府找我便可。” 迟雪庄倒是十分支持,含笑道:“如此也好,这两年你先准备县试,等考过了,就可以跟我一起参加府试了。我们也做个同年。” 他是已经中过县试的,言下之意,竟然要干等上两三年,等着齐鸢一起府试。 齐鸢对此有些意外,正要说话,就见迟雪庄冲他使了个眼色。 俩人单独走到一旁,迟雪庄道:“齐二,周嵘这两天一直想找你,但是怕你发脾气,所以托我来问问……” 齐鸢心里“突”的一跳,看了眼远处面色尴尬,进退两难的年轻人,心道原来他就是周嵘?府同知的小儿子? 他们这群小伙伴里,唯有周嵘是官家子弟。齐鸢刚醒来时借着对方的名号打过掩护,但同样,他也清楚地记得,传言说原身遇害当天正是周嵘设宴。 虽然他觉得害死原身的凶手可能另有其人,但要说周嵘对此毫不知情,那也不太可能。 齐鸢的心里微微一沉,脸色便冷冰冰起来。 迟雪庄看他表情,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想了想道:“你要是不想理他那就算了。不过我听我父亲说,周大人似乎走通了门路,今年大约能生京官,虽然以后咱跟京城的人不会有牵扯,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要是非跟着,你就当没看见,别惹得他恼羞成怒了记恨你。” 齐鸢听到京官俩字眉头一跳,但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不希望任何人将齐家跟忠远伯府联系到一块。京城的事情,自己只能秘密查探。 不过迟雪庄倒是掏心掏肺地对他好,连这种事都要替他分析明白,齐鸢感激地点了点头:“是,多些迟兄提醒。他要做什么随便他便是。” 迟雪庄点点头,又过去跟周嵘说话。 齐鸢心里还惦记张如绪,问王密有没有驴车可用。王密家是大盐商,作风十分阔气,当即让小厮从街上弄来了三辆阔大的马车,一行人纷纷上车。 齐鸢原本跟孙辂一车的,愣是被王密死皮赖脸地给换走了。 于是齐鸢跟王密一车,迟雪庄跟周嵘紧跟其后,孙辂则跟崔子明在第三辆。王密的小厮被他赶去了车外坐着,他则跟小跟班儿一样将最近的事情统统拿出来说,什么赵家的狗下崽了,钱家的鸡不下蛋了,也要告诉齐鸢知道。 齐鸢简直哭笑不得,又不好嫌他聒噪,只得耐心听着。 等说到张如绪时候,王密竟也直嚷嚷:“张秀才被打了?我知道啊!不就是昨晚的事情吗?” 齐鸢“啊”了一声,有些意外:“昨晚我……我张师兄不是去玲珑山了吗?” “你也知道他去玲珑山啊?”王密“嘿”道,“就是下山后的事儿。你也知道,那玲珑山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张秀才昨天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能上山馆吃饭!嘿,这等好事,他自然告诉了严姑娘。严姑娘就在船上等他,后来张秀才下山,说是带了山上的神思酒下来,要跟严姑娘喝酒呢,结果看到曾奎轻薄严姑娘,这不就打起来了吗?曾奎人多,喝了酒下手又狠……反正我听说昨天张秀才都爬不起来了!” 齐鸢听得云里雾里,等缕清前后关系后,只觉血液倒冲脑门,气愤道:“姓曾的闹市中轻薄人家姑娘,竟没人管的吗?更何况张师兄还有功名在身,他们也敢打?!” 王密习惯性地点头,点着点着觉得不对,疑惑地看着齐鸢:“轻薄姑娘?” 他觉得这词儿有些新鲜,一时间又不知道怎么说,支支吾吾道:“严姑娘那……那……轻薄严姑娘……也没人管吧。谁管花船上的事情?” 第20章 痛斥师兄 齐鸢心里咯噔一下, 知道自己出纰漏了。这严姑娘竟然是妓女? 不过,张如绪不是家贫吗?竟然也敢去嫖妓? “那张师兄怎么跟他们打起来的?既然打起来了肯定是他们不对!还把张师兄打成重伤!”齐鸢只得强行辩解。 王密一向是他的马屁精, 听了听竟然也十分赞同:“对!可不就是!曾奎就是仗势欺人罢了!” “张师兄的事我不太了解。”齐鸢见他并不会阿姨, 趁机问,“你还知道什么,从头到尾给我讲讲。” 王密丝毫不觉得奇怪, 反而挺了挺腰板, 格外精神地给齐鸢讲了起来。 原来张如绪与严姑娘自幼有婚约。严家原是开绸缎铺子的,但这些年买卖经营不善, 已经赔累不堪无以为继了。严姑娘生得貌美, 下面还有两个弟弟等着说亲, 因此严家就催促张如绪下聘。 张家贫寒, 拿不出像样的聘礼, 张如绪的娘又觉得儿子日后能当进士,到时候别人家姑娘倒贴还来不及,当然不肯为此张借, 总之一来二去,亲事被两家耽搁, 严姑娘被迫做了清倌。 清倌只陪人说笑喝酒,并不卖身。张如绪又跟严姑娘两情相悦,因此时常私下见面。 昨天张如绪带了神思酒想送给严姑娘尝尝,恰好遇到曾奎想要上船轻薄对方。他一时怒急,跟人起了争执。曾奎仗势欺人惯了, 勒令手下恶棍将张秀才狠狠一顿打。 今天张如绪的父亲跑到县衙告状,却赶上洪知县在玲珑山陪同几位大人, 这天休假。老秀才便在县衙门口大声念诉状, 却因写的诘屈聱牙, 语句不同,也没人帮忙传诵。 王密向来是爱看热闹的,因此东跑跑西窜窜,倒是将来龙去脉搞了个明白。 齐鸢也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今天都在县学报名,原来县衙门口有喊冤的。 马车出城后行进速度便快了许多,张家就在城郊一处孤僻村落里,村里子人口稀少,村首的几间茅屋土房便是张家。 王密好动,见马车掉头,便指着前面的一处人家道:“你看,那就是张秀才家!哎!曾奎好不讲理,怎么还打上门来了?” 齐鸢从车窗往外一看,果然,正有三个人朝村首的那家破败门户走去。为首的那个高高大大,拿青布裹着头,衣着光鲜,看着得有三十多岁了,身后俩个肤色黝黑的汉子皆穿短打。 齐鸢皱眉,就听身后有人怒喝一声:“曾奎!谁给你的胆子聚众闹事,殴打生员?!” 正是气急的孙辂。 孙辂从车上跳下来,崔子明紧跟其后。齐鸢心道,嚯,竟是这么大的儒童,心里冷哼一声,也和王密赶紧下车,跟了过去。 曾奎见了孙辂顿时皱起眉头:“这里有你们孙家什么事?少管闲事!” 孙辂怒道:“如绪兄乃是本县生员,你一介白身竟然打他,送到官府可是要治罪的!” “哈!笑话!治什么罪?”曾奎嚣张大笑,“我外祖可是史侍郎,官老爷想要升官还得看我外祖的脸色呢,你问问谁敢治我的罪?” 齐鸢正好走到孙辂身边,扭头看见周嵘,“咦”了一声,故意大声道:“周兄,原来你爹也要看曾奎的脸色吗?” 曾奎这才注意到周嵘,不由忌惮了几分:“周小子,你来凑什么热闹?” 周嵘看到曾奎在这的时候也有了几分犹豫,但到底年轻气盛,又想着因齐鸢对他有意见,连带着众纨绔们也瞧不上他。他学问不成,在家不受重视,如今出门也没了狐朋狗友,最近无趣得很。这下有机会挣挣脸面,少不得要挺直腰板一次。 因此,周嵘又把后撤的腿挪回来,义正严词道:“谁说的!天子犯法还与民同罪呢,曾家还能大过天子吗?” 倒也不提他爹不怕曾家的话。 曾奎跟两个打手对视了一眼。齐鸢知道跟这伙人讲理没用。自己这边又没有能打的,便拉了孙辂一把,一行人径直进入张家院子。 反正曾奎不敢上来主动找他们的麻烦,只要他们在这里,曾奎就不会进去打张师兄。 张家院子只有几间土屋,张如绪正在堂屋躺着,听到曾奎的声音吓得双手冰凉,随后便听到孙辂和齐鸢的怒斥声,一时又怕又屈又愧,匆匆抬袖子擦了泪,喊众人进屋。 齐鸢想到张如绪如今肯定模样凄惨,犹豫了一下,让王密等人在院子里等着,只自己跟孙辂走了进去。 张如绪见俩人进来,原本强行抑制的冤屈难过竟再也忍不住,躺在那里捶着竹床嚎啕大哭起来。 齐鸢朝堂屋放置的竹床一看,不由心凉了半截——张如绪的双腿虽然被粗略包扎过,但暗红的血迹早已经将布条染透了。这会儿张如绪崩溃大哭,一双腿竟然纹丝不动! 孙辂惊骇地跟齐鸢对视一眼,也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过去安慰了张如绪几句,又问他:“你可请医生看过了?伯母呢?” 张如绪哭诉道:“家无儋石,囊空如洗,如何付得起医生诊金?不过是靠乡邻给的药抹一抹罢了。我母亲……去严家理论去了。” 齐鸢:“……” 齐鸢与孙辂俱是无语,张如绪被曾奎打伤,张母却迁怒严家。更何况严家又岂是好相与的,那家人但凡有点骨肉亲情礼义廉耻,如何会逼女儿去做清倌赚钱? 别人的家事,他们不好说三道四,只暗暗摇头。 张如绪也能知道别人的看法,羞愧道:“孙师兄,小师弟,张某……大约也就这样了。你们也别为了我惹怒曾家,他们在朝中有钱有势,并非善类。若姓曾的欺人太甚,我……我自有办法。如今我唯有一件事……若这事做不成,我死不瞑目。恳求二位,二位帮我一次!” 说罢竟要挣扎着起来给俩人磕头。只可惜双腿无力,连上身都抬不起来。 孙辂只当没听出他话里的死志,一把按住他,含泪道:“什么事,我们一定替你办了。” 张如绪便又躺回去,闭着眼将右手探入护领中,须臾摸到一物,他用力攥住,泪水已经从眼角滚滚落下。齐鸢见他这身衣服显然还是昨天在玲珑馆宴那一身,不由眼眶发酸,扭开头去。 张如绪用力一拽,将手心的小小玉如意放到孙辂手中,低声泣道:“拜托师兄,将这个还给严姑娘。她看到这个,应当就明白了。” 说完深吸一口气,又道,“曾奎此人阴险放荡,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我昨天听说,婉君姑娘这几日要去京城。严姑娘跟婉君姑娘有些交情,两位若能说动她跟着婉君姑娘一起动身,那张某来世结草衔环报答二位!” “你若是个男人,就该死争这口气,至少给严姑娘一个名分,为自己讨个公道。”齐鸢再也听不下去,转过脸,冷冷地看着张如绪道,“若这般轻易死了,那张兄这辈子不过是个笑话。” 张如绪已经自哀自怨了一天,虽然心存死志,但脸皮还没完全放下,此时被齐鸢如此斥责,羞恼道:“你家财万贯,如何知道我的艰难!” “可不,如此看来,孙膑不如你,司马迁也不如你。天下之大,没人比你更难了呢!”齐鸢冷笑两声,盯着他,“文有虚实、月有空满、人有顺逆,此不过是世间寻常。所谓实地立脚,绝处逢生,你若自己立得住,谁能阻得了你?你若自己立不住,在这自怨自怜,谁又能瞧得上你?” 他说完再也不堪张如绪一眼,只冲孙辂道:“孙师兄,我们走!” 外面曾奎果真等得不耐烦,先带人离开了。王密几人在破院子里走来走去,也觉得没意思,这张家又脏又破,倒是真的家徒四壁。 听到齐鸢怒斥张如绪时,几人还以为他跟人吵了起来,赶紧过来看,刚到堂屋门口,闻到里面钻出的阵阵酸臭腥味,就见齐鸢已经出来了。 齐鸢冰冷着一张脸,率先出门上车。孙辂的神色倒是缓和许多,示意王密赶紧去哄哄齐鸢,自己也转身钻进车里。 王密先是被孙辂的眼神吓了一跳,心道嘿哟,孙大秀才竟然也会搭理自己了?还冲自己使眼色? 心里多少有些飘飘然,随后美滋滋地钻进车里,小心觑着齐鸢的脸色。 齐鸢上车后闭目深吸了几口气,等再睁眼时,脸上的怒色已经不见踪影了,反而意外地温和起来。 王密看得目瞪口呆,小声道:“齐二,你……你不气了?你……你这刚刚怎么了?” “没事。”齐鸢摇摇头,叹了口气,无奈道,“张师兄有些糊涂,我就骂了他一顿。你家小厮一会儿有事吗?能否帮我跑个腿?” 王密笑道:“说什么呢,当然没事。什么事你说,我去给你办。” 齐鸢想了想,这事教给王密也好,便道:“你去城西找聚生堂的崔大夫,就说是我有事求他,请他来我家一趟。此事紧急,若能今晚就来当然更好。” 他说完一顿,又叮嘱王密:“你务必好声好气些。事成之后,我再好好谢你。” 他今天还是头次使唤“朋友”,感觉又新奇又不踏实。但现在办事要紧,张如绪的腿不能拖下去。也不知道崔大夫能不能治得了。 王密果真十分义气,拍着胸脯应下,又问:“那你呢?一会儿先送你回家?” 齐鸢摇头:“送我去找严姑娘。” 婉君姑娘是扬州第一名妓,这几日就要入京……找她们帮忙打听京城家里的消息,的确最合适不过了。当然,为了稳妥起见,此事少不得要找严姑娘帮忙。 只是自己一边救助张师兄,一边去让严姑娘做事,恐怕有挟恩求报之嫌,有失君子之风。 算了,当那君子有何卵用?先办事要紧。 齐鸢自己心里盘算清楚。等车子停到花船云集的邗关附近时,匆忙跟孙辂下车。然而俩人找人一问,严姑娘今晚并不在平时的船上,而且被人请走了。 那人说完,一指远处徐徐驶开的一艘白色大船:“就那个!据说婉君姑娘也在那里面呢!” 孙辂一听有名妓在上面,不禁犹豫起来。他为人正派,不喜与娼优之人打交道。若不是为了张如绪的嘱托,他连严姑娘都不会见。 齐鸢心里却十分着急,见孙辂为难,连忙表示自己可以独自前往,于是拿了张如绪的信物,匆匆朝那艘大白船跑过去。 大白船刚刚离岸,齐鸢也顾不得许多,冲上面的船工大喊“严姑娘”。 那船工倒是认得他,转身进入船舱里,过了会儿,大船缓缓停下,从上面放了艘小船过来。 齐鸢刚刚着急,怕错过机会,因此并没有注意周围。等小船靠近,船工请他上船时,不久前落水的恐惧才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那种浸满全身的冰冷感和窒息感,使得他每朝水边迈出一步,都要用尽浑身力气。 齐鸢颤抖着双腿,极为缓慢地挪到了小船上,随后又被人带上白色湖船。等双脚落在甲板上时,已经是满头大汗,手脚冰凉了。 船舱内有丝竹之声,也女子的低吟浅唱。齐鸢咬着舌尖,随后深吸一口气,推开舱门。 大船舱内,果真是艳色云集。两位姿色绮丽的女子正在对弈,身后另有两个声伎弹琴助兴。齐鸢松了口气,定睛再往里看,不由愣住了——船舱里面,一身锦衣居中而坐,自斟自饮的俊俏公子,除了谢兰庭还能有谁? 齐鸢站在船舱门口,进退不得,不禁暗想,孙师兄诚不欺我,这谢公子……还真风流。 这边正腹诽着,就见谢兰庭也已经转过了脸,目光在他身上落了落,啧道:“轻如松花落金粉……齐公子,你倒是风流人做风流事。” 齐鸢装模作样地朝谢兰庭施礼,口中连声道:“不敢,不敢,学生远不及谢大人玉树风前之风采。” “是吗?”谢兰庭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怎么,昨天还没骂够吗?” 第21章 有无冤屈 齐鸢不得不承认, 谢兰庭这次让他意外了一回。毕竟寻常人听这话,都会以为是“玉树临风”一词。 “玉树临风”是源自杜甫的“皎如玉树临风前”, 写崔宗之的俊美, 后人以此夸人很是常见。 可“玉树风前”一词却是写风流故事——仓山居士好男色,且自谓“不肯离花过一宵”。有次出门游玩,归家时两位男伴都因故不能同行, 居士不想独处, 返棹而行,幸得吴门歌伶曹玉田相送。 老居士大喜, 由此赋诗“桂枝月下香才谢, 玉树风前影又飘”。 此诗流传不广, 但老先生跟人你侬我侬, 送来送去, 虽自比李杜,但旁观者谁不道一句真“风流人办风流事”呢。 谢兰庭刚刚因齐鸢头重脚轻地进船舱,看起来身姿娇软轻薄, 就说他“轻如松花落金粉”,笑他故作风流之姿。 齐鸢自然不客气, 暗中回敬。但谁想谢兰庭竟然听懂了! 这厮! 齐鸢心里咋舌,脸上故作惊讶:“谢大人这是何意?” 谢兰庭倒是做出一番不跟他计较的样子了,只看看他,随后抬手示意对面:“看来谢某今天不必一椅独尊了。齐公子,请坐吧。” 齐鸢眼观鼻鼻观心, 到他对面坐下,瞅了瞅桌上的酒杯, 却不敢动了——前一天骂谢兰庭王八, 其实多多少少有点喝酒上头, 所以肆意妄为的意思。 他心里嘀嘀咕咕,正在对弈的一位媚丽女子倒是惊讶地看着他,笑问:“原来骂谢公子的是你啊?” 齐鸢转脸去看,见对方乌发臻首,秀颈嫩肤,一时也摸不准这位是谁,只得抿嘴笑了笑。 那女子道:“刚刚公子喊怜雁是为何事?” 齐鸢恍然大悟,顿时明白这位就是严姑娘了。 跟严姑娘对弈的女子见他们聊天,很自觉地退到了一旁为三人斟酒。齐鸢看了一圈,觉得哪位都不像是婉君姑娘,想要问问,却又碍着谢兰庭在这,只得忍下满腹疑惑,先伸手将张如绪的玉如意递了出去。 严怜雁原本笑吟吟的,在看信物后突然愣住,一张脸迅速褪去血色,直勾勾地盯着它。 齐鸢见她神色惨淡,也心有不忍,解释道:“我跟孙师兄今天去看了张师兄,他伤势太重,所以性情难免偏激起来,做事也往最坏处打算……但张兄此举本是为了严姑娘打算,并非想惹姑娘伤心。” “这就是你跟张秀才的定情信物?”谢兰庭突然问,“如此倒是正好,严姑娘可以安安心心随婉君姑娘回京了。” 齐鸢没想到谢兰庭是来抢人的。虽然张家不咋地,但张师兄与严姑娘可是两情相悦。张师兄还没死呢! 严怜雁眼眶发红,只低头不语。 齐鸢只得安慰道:“……严姑娘莫担心,我已经让人为张师兄请大夫去了,若来得及,大夫今晚就能去给张师兄医治,或许能治好呢!” 他说完顿了顿,看着谢兰庭。 果然,谢兰庭啧了声,十分不屑道:“治好了也多半成个跛子,严姑娘既有倾城貌,又有玲珑心,嫁谁不好非嫁给他?”他冷嗤了一声,“家穷也就罢了,偏偏还无志,挨顿打就来退婚。” 齐鸢:“!!!” 他怒斥张如绪是激将法,谢兰庭这番却是瞧不上。齐鸢忍无可忍地坐直:“谢大人,我张师兄堂堂一府生员,被恶棍打断了腿,官府不管不问也就罢了,你一个朝廷命官怎么能对苦主冷嘲热讽?” “齐公子!”严怜雁突然道:“公子误会了,今夜小女子借婉君姐姐的名义宴请谢大人,正是为了张公子的事情。谢大人刚听小女子说完冤情。” 齐鸢对此始料未及,愣了下,随后看向谢兰庭。 严怜雁也看过去,恳求道:“谢大人,刚刚小女子所说句句属实,请大人主持公道!” “严姑娘。”谢兰庭却淡淡道,“此事既然发生在江都县内,理应由苦主递交诉状,由洪知县收摄案问。谢某并非本地官员,因你一人之请横加干涉,恐怕有违治理之本,也对洪知县名声有碍……此事谢某无能为力。” 话音不轻不重,但船舱内寂静无声,一时间气氛也凝重了。 严怜雁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含泪央求:“谢大人……”只是后面有些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她今晚自然料到谢兰庭可能会拒绝。但她既然让婉君帮忙请来谢兰庭,自己又盛装打扮,备足美酒佳肴,自然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无论献身还是求死,只要能给张大哥求一个公道,她是豁出去了。 但她没想到齐鸢会来。 她还欠着齐鸢人情。 事情的起因是齐鸢他们经常点自己作陪,这帮小顽童们并不通风月之事,游湖时请她上船也只是行酒令或掷骰子。自己哄孩子般陪他们玩闹,最后得的赏银却比别人多很多。 有一年张家过的十分艰难,张如绪春天只穿一双茅草鞋,脚趾头都要露出来了。自己看不下去,想到齐鸢家富,便在对方游船时,恳求齐鸢找张如绪作保,给他二两银子买点衣服鞋子穿。 当时这位小纨绔便道:“不就是银子吗,别二两了,小爷我给他二十两。” 严怜雁当时又惊又喜,但没忘阻止他:“二两就够了,张大哥不愿白白受人恩惠,银子多了他肯定不收。” 她第一次对客人提要求,内心十分不安,又怕自己事多惹齐鸢不快。 谁知道齐鸢只仰着脸想了想:“那就二两,反正小爷我也不会考,大不了年年去,让你张大哥年年都能拿个二两银。” 果然,之后几年,这位扬州城的小纨绔每年都要报名县试。为了不让张如绪怀疑,少不得还得进考棚一趟。有时他生病,也让小厮们用轿子抬着他去,学着旁人划拉几个大字,再十分不耐地捱着衙役们开龙门。 严姑娘知道他的性子,又听说他在里面熬不住,闹着要出来玩被衙役们训斥过,心里又感激又愧疚,自此将齐鸢视为小恩人。 现在小恩人不期而至,她饶是再豁出去,也无法当着齐鸢的面对谢兰庭献媚,又或者转身投湖,以死相逼。 谢兰庭说完后,俨然一副不愿多管闲事的样子。 严怜雁原本孤注一掷的,现在顾忌着齐鸢,也有些进退两难,只面容哀戚地看着谢兰庭,牙齿死死咬着下唇,一圈牙印儿很快咬出了血。 船舱中气氛十分尴尬。 齐鸢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没人先开口,只得自己出来打圆场,安慰严怜雁:“严姑娘,此事我跟孙师兄他们也会为张兄作证的,洪知县应该不是徇私包庇之人,明天先让张兄家人递交诉状,我们看看情况再说。” 他说完见严姑娘脸色稍稍缓和一些,希冀地看过来,又道,“再说曾奎又没有功名在身,洪知县可以直接拿问拷打他的。是非曲直,明后天便可见分晓了。姑娘性子再急,也得先等上一两日,到时候若是有什么变故,我们再一起商议。” 他将情理一一分析清楚,一边安抚严怜雁,一边又拿张如绪的病情分散她的注意力,话语中也不自觉地带入了自己的看法。 谢兰庭起初只垂着眼默默听着,后来差觉出几分疑问,不动神色地看了齐鸢几眼。 湖船悠悠靠岸,比约定的时间早了足足一个时辰,严怜雁惊讶地回头,正要询问船工,就见谢兰庭站起,冲她微微颔首:“严姑娘的美意在下心领了,后舱的珍馐美酒姑娘可与小姐妹们分享,有些没用的东西,在下已经让人丢湖里了。湖船的租金也已付过,这两天都归姑娘使用了,有什么事情,告诉船工即可。” 严怜雁面色一变,这才意识到谢兰庭上船之前已经将她的打算看得清清楚楚了。 这人甚至知道自己再后舱备了“东西”,湖船是自己借的,还没钱付租银…… 她睁大眼,随后又意识到,谢兰庭明知自己算计他,却仍登船赴宴,看着是铁面无情,但又体贴至此……严怜雁心绪翻腾,自觉羞愧,冲谢兰庭深深一揖。 谢兰庭又看向齐鸢:“齐公子不下船?” 齐鸢满心想着打听婉君姑娘的事情,但看现在的天色,崔大夫应该快到了,张如绪的腿更要紧些……他这下无法,只得赶紧上岸。 谢兰庭故意走得慢了些,等齐鸢跟上来后,他才忽然笑了下:“齐公子,你刚刚说洪知县‘应当’不会徇私,又说他会捉拿‘没有功名’之人……是不是他对有功名在身的案犯徇私过?” 齐鸢正琢磨怎么才能见那名妓,冷不丁听到这番质疑,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谢兰庭也太敏锐了! 谢兰庭一直借着月色细细观察他的脸色,因此并未错过齐鸢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 “下官刚到扬州时听过一则传闻,说你惹恼了韩秀才,被对方略施惩戒,差点小命不保……”谢兰庭温声温语,蛊惑一般问,“此事应当是真的吧……洪知县可是畏惧钱知府权威,徇私枉法,并没有审问韩秀才?” “谢大人。”齐鸢正色道,“我要是知道是谁害我落的水,怎么可能饶了他?但韩秀才的传言无凭无据,我比你还纳闷呢,这个可不能随便当真。” 他说完想了想,又解释道:“我说洪知县应当不会徇私,是因为我从未惹过官司,也没见过知县断案,只是想着大约是这样的罢。至于生员不会被拷打问话,这是孙师兄告诉我的读书的好处。” 谢兰庭看他神色坦然,想了想,摇头笑道:“看来是我多疑了。罢了,不过我还有一问。” 齐鸢面上镇定,心里已经忐忑起来,暗想是不是自己又疏忽了什么。 “我说不插手张如绪的案子,你看起来并不觉得意外,为何?”谢兰庭问,“是觉得我这人本就这般无情?” 齐鸢松了口气,摇头笑笑:“小大之狱,无论释冤、辩诬、议罪还是惩罪,皆有律法可依。为官之人不因喜怒而毁法是对的。更何况洪知县爱惜名声,若让他误以为张兄背后告状诋毁他,恐怕对张兄不利。” “这话倒是。”谢兰庭哈哈大笑,“不过凡事要是能按喜怒来办,倒是简单许多。” 齐鸢听着此话意犹未尽,好奇地看着他:“那样的话,谢大人会怎么判?” 谢兰庭道:“严家逼女为娼,依我看是儿子生多了,应当从俩儿之中选一个,卖去宫里削根为奴。张家父母有意毁婚,张如绪不愿意,就该判张如绪另立门户。曾奎将张如绪打断腿,这个更简单,把曾奎的腿也打断,两下扯平。” 齐鸢:“……” 如果不是月色照得周围明亮如昼,河边也有数家灯光,让他十分确定眼前的俊美公子确是神仙之姿的谢兰庭的话,齐鸢真要怀疑自己身边走着的,是哪里来的盲流贼寇了。 “当今圣上以孝治天下。”齐鸢目瞪口呆,忍不住瞪着谢兰庭道,“谢大人这番高见……似乎有违圣意啊。” 谢兰庭挑眉,似乎轻蔑地笑了笑。 齐鸢正仰头看他,就见谢兰庭微微侧脸,也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难得你有冤屈还能说出这番见解,不管是真心还是客套,都要让下官刮目相看了。” 齐鸢笑笑,正要谦虚,突然意识到对方仍在套话,不由心里暗骂一声狡诈。 “谢大人别说笑了。学生哪有冤屈。”齐鸢抬头张望,见钱福果然在不远处等着自己,忙不迭地一揖,“大人,学生还要去看张师兄,失陪了。” 说完再不管谢兰庭如何反应,扭头就跑。 钱福见齐鸢小跑着过来,赶紧跳下车迎过去:“少爷,迟公子让小的来这里找你。少爷怎么自己游湖去了?老夫人可是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让你一个人去水边,危险。” 齐鸢钻到车里,见谢兰庭没有跟上来,赶紧拍着胸口连连呼出两口气,心有余悸道:“可不,危险。”那家伙,简直能吃人! 主仆俩驱车回府,正赶上王密将崔大夫请到了。齐鸢忙将张如绪的事情解说明白,问过崔大夫能治折伤后,又派人去各处采买崔大夫所需的竹板、柳皮,砖头和米袋等物,这番折腾,直到夜深才顾上吃饭。 崔大夫已经被送去了张家,但张家太穷了,等治完伤后崔大夫还得回齐府休息,齐鸢心里不踏实,干脆一直等到了子时末,见崔大夫安然回府,又问过了张如绪的伤情后,他才回床休息。然而后半夜却时梦时醒,梦里不停地重复着自己落水的那一幕。 那场景起初还跟回忆中一模一样,然而几次之后,却又隐隐约约出现了人影。 天际大亮时,齐鸢终于从梦魇中脱离出来。他惊叫一声,大汗淋漓地翻坐而起,只是梦里的场景让他忍不住产生了怀疑。 那一幕是臆想还是记忆? 小纨绔是被人害死的,那自己呢,落水真的只是意外? 第22章 县试前夕 齐鸢一夜噩梦, 醒来回了半天神,等扭头看见日头高高挂起, 这才心里咯噔一下, 意识到自己起晚了。他着急忙慌地爬起来,匆匆洗漱。 银霜一边利落地绞了脸帕给他,一边笑道:“少爷莫慌, 早上钱福已经去学馆给你告假了。” 齐鸢一愣:“谁让他去的?对了, 你们早上怎么没喊我起床?”他昨天才整顿了院子里的规矩,以后众人都要寅时起。 银霜却道:“是崔大夫不让叫你的。崔大夫说你这身体元气大伤, 他昨天瞧着你脸色不好, 但因张公子的事情紧急, 也没来得及细问。今天一早, 崔大夫出门前先问了奴婢, 得知少爷每日寅时起床很是生气。崔大夫说少爷的脸色就是没好好休养给熬的,以后再不许那么早起了。” 齐鸢:“……”寅时算是很早吗? 银霜小心看着他的脸色,见他似乎没有生气, 又小声道:“更何况少爷从小就缺觉,便连老爷都不舍得让你早起呢, 少爷便是改了主意要读书也不差早上这一会儿吧。” 齐鸢心里无奈,又见银霜有些惧怕自己,哑然失笑道:“罢了,看来习惯得慢慢改。崔大夫何时出门的?” 银霜道:“一早就去了,刚又回来了。” 齐鸢十分记挂张如绪的情况, 一听这个,连忙换好衣服找崔罡。 此时崔罡正在净室里调制药剂, 因此屋里放着几个大盆, 一旁长案上搁着良姜、肉桂、葱汁等物。 房门未关, 齐鸢过去,刚要伸手敲门就被呛得眼泪直冒,接连打了两个大喷嚏。 崔罡听到声音迎出来,见状笑得不行,又赶他:“你别过来了,我们去院子里说话。”说完撂下东西,快步走出。 齐鸢这才看到他脸上蒙着双层的面巾,罩着口鼻,然而即便这样也是呛得眼圈发红。 俩人对视一眼,齐齐抽了抽鼻子,忍不住一同笑了起来。 崔罡笑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没好气道:“你昨夜没歇好吧?我听说你这两日都是寅时起去读书,这也太胡闹了,你这身子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表面看着无碍,实则里面亏得很。你要试一直这样点灯熬油地折腾,将来出了大问题就是神医圣手也救不了你了。” 齐鸢刚被银霜念的耳朵疼,见崔罡又念,知道他是真恼了,忙拱手认错:“崔大哥说的对,小弟这几天只想着今年要得好好考试,一时忘记了要调养身子,以后是再也不敢了。崔大哥莫气,你要气坏了我跟张师兄可都没人管了呢。” 崔罡看他一团和气地哄自己,原本就不是很生气的,这下更没了气势,只哼道:“你是挺会糊弄我的,若你住城西,我定要天天去看着你,可惜……”可惜齐鸢是富贵人家,怎么可能去城西的穷人巷? 崔罡一怔,自己便住了嘴,转而道,“昨晚张生家没有油烛,因此我只是粗略处理了一下伤口,没敢妄动。今天早上我又去了一趟,这次倒是看清楚了些,他两腿被打断了,左腿筋骨亦有伤处,脚盘出臼,这些都是要以手整骨拽正,整顿其筋,然后再用帖药以及正副夹伺候上。这些说起来繁琐,你倒不必一一知晓,只知道现在我已给他牵合束缚好了,净室里的药贴也是给他调的,一会儿你让人给他送家去便是。” 齐鸢没想到崔罡如此厉害,不由狠狠一愣。 虽然崔罡说得寻常,但齐鸢之前却是看过基本医书的,知道整骨整筋十分麻烦,单是夹板就要讲究正用杉皮,副用竹片。贴药也并非直接塞上,而是要视骨断皮破还是皮未破的情况来定。至于药汁如何调配也是格外讲究。 他昨天请崔罡帮忙时,只是想着对方能跟其他的坐堂大医生一样,将张师兄的伤处帮忙包扎一下,将来骨头如何只能看运气了。并没想到崔罡竟然精通折伤脉! 齐鸢想到这,对崔罡不由更加尊敬,心情也激动起来:“依崔大哥所看,张师兄的腿能有几分希望复原?” 崔罡想了想,却道:“不好说,张生断骨的束缚之处要经常洗换涂贴,最多三四日便要换一次。换药时需用毛巾打湿旧药,脱一片上一片。若摊药不匀,又或生脱,都容易致伤处生泡。到时候情况就凶险了。不过若是能依次好好照料,应当有七成把握复原如旧。但张生家的样子……” 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 齐鸢感到疑惑,想要细问,就见崔罡看向他:“齐贤弟,你心地善良,又十分义气,因此崔某舔颜攀交,与你兄弟相称。今天,做兄长的少不得要提醒你两句。” 齐鸢连忙称谢,认真听着。 崔罡道:“倒也没别的,只是提醒你斗米养恩,石米养仇。你对这位张生已是仁至义尽了,莫要一时心软,牵涉太多,反而给自己招惹麻烦。” 这边正说着,小院子里便进来一个小厮,对齐鸢道:“少爷,孙公子和刘公子来了。老爷安排两位公子在花厅喝茶呢。” 齐老爷对文人士子的态度格外好,听说孙辂和刘文隽登门来找齐鸢,当即喜不自禁,拿出了倒履相迎的架势,倒是把两个年轻人吓了一跳,连连作揖不迭。 齐鸢只得拜别崔罡,去花厅见客。 齐方祖正在跟两位年轻生员聊东坡居士。他本人极为喜欢苏学士,平时又喜欢结交乡绅巨儒,因此懂些诗词典故。 只是乡绅中真儒雅风趣之人见不上他,跟他有联系的那些也多是附庸风雅,贪他钱财而已,因此讲的典故时常张冠李戴,无论是谁都一概推到苏东坡头上,让齐老爷欢心。 齐方祖自己并不知情,今天见到两位年轻士子来访,谈兴大发,热情地跟人聊那些驴唇不对马嘴的故事。 孙辂惊讶片刻后,涵养极好地陪着他聊。刘文隽却是难以忍受的,几次想要张嘴纠正,又觉得十分不礼貌,只得生生忍住。 齐鸢匆匆赶过来时,刘文隽都快要憋死了,见到他立刻如见了救星一样,快步迎出来跟齐鸢见礼。 齐鸢被他的热情吓了一跳。 刘文隽苦笑道:“你可算来了,你爹在讲苏东坡计逐八大王呢!” 齐鸢:“……” 孙辂也看到了齐鸢,但因齐方祖正讲到激动之处,只得笑着看齐鸢一眼,随后仍旧一本正经地附和齐方祖。 齐鸢这下明白了,忍不住低头轻咳了两声,忍住笑,跟刘文隽一同进去。 齐方祖刚讲完计逐八大王,内心十分激动,看到齐鸢后也眉开眼笑地将他叫过去,让他好好跟两位大才子学学,别的不求了,等他二十岁上能考中县试,齐家老祖宗就要谢天谢地了。 齐鸢也不反驳,只垂手停训,不住地点头,许诺自己一定努力,争取二十岁过县试,三十岁中生员,四五十岁上说不定就能当举人了。齐方祖这才满意地点头,转身离去。 孙辂和刘文隽忍不住傻了眼,等齐方祖走后,俩人对视一眼,简直哭笑不得。 依齐鸢的本事,今年的县试应当是能中的。齐方祖对儿子也太不了解了。 “两位师兄怎么没去学馆?”齐鸢让丫鬟上了新的点心,与俩人聊天。 孙辂摇头道:“老师听说你病了,让我们来看看你。正好如绪兄的案子已经交了诉状,洪知县今天派人去捉拿曾奎了,说是下午升堂,我们也想去看看。” 齐鸢松了口气,忽然想起一点:“那张兄是不是还要到场?” 县官审案,要先审原告,再审被告,最后审证人。张如绪的案子不知道有没有人可以作证,当然严姑娘肯定会去的。不过话说回来,张如绪都断腿了,难不成要抬着来县衙? 孙辂道:“我俩来找你正是为了这个。张伯母说,你给张兄找的大夫十分妥帖,但他们家没地方让太夫住,所以能不能让张兄在师弟家借住几日,这样既方便崔大夫给张兄换药,师弟也能更安心一些。” 齐鸢微微怔住,让张如绪来他家住? 齐府的确阔大,闲置的院落房屋也有两处,若让张师兄来住也不是不可,但……齐鸢突然想起崔罡的嘱咐,疑惑道:“若是说为了张兄便宜,那倒是能理解。但何来的让我更安心一些?” 孙辂迟疑了一下,皱眉道:“张伯母说若不是因为给你做保人,如绪兄就不会总跟严家姑娘见面了,那样也不会被人打……” 齐鸢听得愣住:“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刘文隽也道:“我也觉得说不通,这怎么还跟你扯上关系了?” 之前小厮们并没有提起过这一茬,齐鸢想了想,让人去将银霜叫来问了问。银霜是他身边的大丫鬟,之前每日都要过问他在外面做了什么,好回禀各处长辈。 果然,银霜略一回想,便道出了严姑娘请求齐鸢帮忙的事情。 齐鸢只觉心头火气,怒道:““如此,便有劳两位师兄转告张夫人,若她认为此事与我有关,那下午我们一同去县衙见官便是!” 孙辂和刘文隽本就觉得此事奇怪,一听事情原委,不由也是又气又怒。刘文隽更是羞恼,齐鸢刚到学馆时,自己还因此事讥讽他,亏自己自诩有文人气节,如今来看竟是善恶不分。 齐鸢气得脸色通红,转身边走。 刘文隽也拍案而起,怒气冲冲道:“师弟等着!师兄这就去给你讨个公道!” 孙辂看他冲动,只得赶紧将人拦住,又劝了齐鸢一顿:“齐师弟,你为张兄做了这许多事,他内心定是感激你的。若因此事打上门去,坏了两家脸面,岂不是出力不讨好?更何况张师兄对此事不知情,是他母亲私下托付的我俩,回头我以与你不熟,不曾登门为由回绝了他母亲,这事便也揭过去了。” 齐鸢震怒之后已经渐渐缓过神来,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张母这种人的确是该离得远远得。 只是心里为小纨绔不平,连带着对张如绪都恼怒了几分。 孙辂又劝了他两句,随后才扯着刘文隽匆匆离开,至于洪知县下午几时审案也没再提。齐鸢等俩人走后,又平复了一会儿,让人喊了早上陪崔罡去张家的下人来。 崔罡既然事先提醒他,应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崔罡意识到张家人并非良善君子。 果然,陪崔罡出去的健仆道:“张家婆娘忒不讲理,听崔大夫说这换药极为麻烦,便直喊自己换不来,又说张公子日后是能当举人的,所以让崔大夫去换药,这样以后张公子中了举也会提拔提拔他。崔大夫的脸当时就黑了。后来崔大夫给张公子整骨,张家婆娘就去看咱家的马车,又说怪不得都说齐家有钱,我们几个下人竟给穿得这样好。有的没的说了好多,后来崔大夫一看完,就跟张公子说他以后不会再去了。” 齐鸢听到这,哪儿还能不明白,简直要怒极反笑。 他之前还曾想过,在学馆里结交一二有才的同窗,日后若入朝为官也能有所助力。张如绪的事情却是朝他迎头泼下一盆冷水,让他对所谓的同窗情谊心灰意冷起来。 下午,洪知县开堂审案,学馆里不少人去县衙观看。 唯独齐鸢用过午饭,随后径自坐车去了学馆。 之后几天,他也是每天寅时起,上午去找褚若贞读经史做文章,下午便在学堂临大字。除了让人找严姑娘,跟对方约定见面时间外,他再也不操心张如绪家如何了。只一心等待县试的到来。 学堂里的士子们看他学得有模有样,渐渐起了好奇心,有想打听消息的,不等靠近搭讪却被齐鸢冷若冰霜的样子吓了回去。 二月二十六日,县试的前一天。 褚若贞给齐鸢放了半天假,让他早点回家休息,准备明天县试。 齐鸢拜别老师,回到了齐府,先向齐方祖汇报了今日所学,随后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开始准备考试所用的笔墨等物。 银霜被老夫人叫去问话了,齐鸢问了下小丫鬟,得知考篮等东西都在书房,便决定自己去找找。 书房在小院的东边,齐鸢这两天图方便,一直在次间练字读书,还未去过。这次轻轻推门而入,却只见房间里到处丢着投壶、玩偶、木鱼、面具等物,或是金刻或是玉雕,个个玲珑精巧。而书本纸笔等东西,反倒像是杂物般,都被推到了长桌的角落里。 有浮尘迎着金光轻轻落下,齐鸢的脚步在门口停了停,一时间竟有些不忍心走进去。 他知道这里是原身的小天地。 而从明天起,自己的存在将渐渐替代掉貂裘换酒的小纨绔……几年,甚至只需几个月之后,恐怕就不会有人记得原来的那个“他”了。 落日熔金,霞光一路铺进书房,齐鸢心里腾起一阵浓浓的孤独与惋惜之情。他看着原身喜爱的这些玩物,正迟疑着迈脚,就听身后有人大喊。 “少爷!少爷!夫人回府了!”钱福惊慌失措地跑进来,一把抓住齐鸢,焦急道,“少爷!老夫人不知道为什么让人开了祠堂,刚刚小的从那经过,正听见她让人来抓你呢!” 齐鸢听出其中有异,但想了想自己最近也没做什么,只能镇定地等着。 果然,不过半刻钟的功夫,院子里便进来了两个十分陌生的嬷嬷,请他去祠堂问话。钱福看着阵仗不对,见状要跟着去,也被嬷嬷拦了下来。 这一路上,齐府各处寂静无声,似乎所有人都得了嘱咐不可出门。齐鸢越往祠堂走,越有一种不好的猜测。那种猜测太极端了,饶是他自诩做事周密谨慎,这下也忍不住慌乱起来。 齐鸢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跟着两个嬷嬷进入祠堂。 祠堂里,老夫人跟另一位颇为年轻的妇人分坐两旁。齐方祖不在,齐家的族中长辈们也不在。 大门在身后被人缓缓关上,齐鸢抬头,在看到老夫人含着泪的眼睛时,脑子里“嗡”的一声,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祠堂里祖孙三人相对无言。齐夫人怔怔地看着他,齐老夫人则轻轻擦着脸上的泪。 但显然,老太太悲恸难忍,擦着擦着又低下头去,双手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我的鸢儿啊……”许久之后,老夫人才渐渐止住,哀戚地看向齐鸢,低声泣问:“孩子,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23章 祠堂问话 祠堂里寂静无声, 自从齐鸢进来后,齐夫人便只定定地看着他, 似乎是在以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 然而神色中却又夹杂着希冀和绝望。 齐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老夫人暗中怀疑过他,那日选布料时对方便十分反常,再往前想, 或许醒酒汤也是试探。但不管结果如何, 只要自己一口咬定抵死不认,老夫人恐怕也没有办法。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说辞, 只讲自己落水后失忆, 因此过往的事情全然不记得了, 学问是垂死之际灵窍大开, 偶有奇遇。此类事迹先例颇多, 前有进士吴用夜梦大坟红馆,后有仁公梦神帝以香鼎与之,每朝的进士录中奇闻异事从不少见, 无论哪种,都比借尸还魂好让人接受。 可是那些话打叠了满腹, 齐鸢张了张嘴,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无法理所当然地占据旁人的身份,享受着本属于别人的亲情宠爱。假如今日否认,那自己以后便要撒谎一辈子。 齐鸢从来没有这样挣扎过,他此时只觉自己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被高高吊起, 似是坠入冰窟,又似乎是沉入了沸腾腾的油锅里, 颠来倒去, 百般煎熬。他甚至觉得身上也是时冷时热, 一会儿周身冰凉一会儿如火烧身。 老夫人深深地凝视着他,这位早年丧夫,独自支撑家业,拉扯孩子长大的要强长辈,此时已经是,也仅仅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齐鸢踟蹰许久,终究在心里沉沉一叹,嘴唇微微颤抖道:“晚辈见过老夫人,齐……伯母。” 说完撩起袍裾,朝两位长辈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齐老夫人和齐夫人听到这声称呼,哪能不明白,顿觉万箭穿心,泪如雨下。 齐鸢低下头,不知道何时眼前的地面上也洇湿了两处。他浑然不觉,只垂首,“老夫人,晚辈的确不是齐小公子。只是晚辈也不记得自己是何人,来自何处了。” 忠远伯府如今牵扯进了叛国投敌大案,虽然自己知道父亲是冤枉的,但自古以来的冤案还少吗?日后一旦坐实罪名,与伯府来往的各家少不得也会被查一查。齐府本就无凭无靠,到时候万一因自己的缘故移祸至此,这阖府上下岂不是白白受连累? 齐鸢含泪忍住,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自己的来历。 齐老夫人听他这么说,却只摇了摇头,“你倒也不必着意隐瞒。你可知道我为何能看出你不是鸢儿?” 齐鸢道:“晚辈远不如小公子心思玲珑,言行习惯相差也大。” “的确。鸢儿自幼娇惯,喝药时哄半天都不肯喝一口。可是你醒来后,每次药碗端来就喝,不摔罐子摔碗,也不要蜜饯。鸢儿小时候得过大病,从此格外贪睡,十几年来未曾早起过。可是你这几日一直都是寅时起。鸢儿爱吃甜食,喜五香醋、鲥鱼油,喜时鲜野菜,吃饭无肉不欢无酒不食,但你恰恰相反,你只吃熟悉的茄子、木耳、山药、熏鱼等物,每次跟陪我用饭时,凡贵价菜肉一律不碰,更是从未要过酒水。除此之外,鸢儿平日只坐轿子和船。他出门定不会想着坐马车。” 齐老夫人道,“我知道你不记得许多事。但若是失忆,如何各样习惯都会改得天差地别?更何况,老二那日带铃医回来被你揭穿,若是鸢儿定是要将老二家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再将庸医暴打一顿扭送官府才肯的。可你竟然能眼睁睁看着我放过他们,未置一词。” 那日是老夫人试探齐鸢的开始。也是从那天起,她开始让齐鸢陪自己吃早晚饭,每次更换样式,观察他的喜好。 后来的醒酒汤更是坚定了她的猜想,因为齐鸢不喝醒酒汤。那孩子偶尔贪杯喝多了,反而会觉得十分惬意,要慢慢回味这饮酒之乐。 齐鸢一样一样听下来,起初只觉得浑身血液几乎要停住。 老夫人见他信服,又问他的来处。 齐鸢咬咬牙,只摇头道:“晚辈命蹇时乖,或许只是个举目无亲的他乡鬼罢了。” “你若是真不记得,那也无法了。我只是看你行事十分的稳成持重,克己慎行,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又看你衣食节俭,约莫是家财不多。”老夫人道,“我们已然经历了这丧子之痛,自然不愿别家也如此。若你还记得自己来处,我们愿意资助你一些银两,让你归家相认。倘若你肯做我义孙,偶尔全一全老婆子的念想,老婆子更是感激不尽。” 齐鸢一听这个,心里一惊,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过来。 齐夫人一直没说话,这时也走下来,弯腰将齐鸢扶起。 “鸢儿出事后,我曾在观音前许愿,只要他能活过来,我愿皈依佛门,带发修行。所以你醒来那天,我只来得及匆匆看了一眼,便去了南麓庵。”齐夫人含着泪,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今天是我修行的第七日,庵主准我回家探望。因此我求了这个。” 她说完,从袖子里取出一件螭纹玉带扣,玉色温润,钩件和扣件相合而成,钩头饰有如意图样,左右件则是对称的蟠螭纹。 “此物是我为鸢儿求的。现在送给你。”齐夫人将玉带扣珍重地放在齐鸢手心里,低声道,“你既然托生在此,也是与我家有缘,以后仍旧以母子相称即可。日后你要是能寻得生身父母自然更好,只是到时别忘了我们几口老人。我们不求你如何尽孝,只要你看到这玉带扣时,能捎来只言片语,令我们安心便好。” 她说完,将玉带扣轻轻放进齐鸢的手里,“今夜之事,只有我跟老太太知道,你若想回家,我们自会为你安排。” 齐鸢刚刚做好了各种准备,唯独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 她们既然知道自己是孤魂野鬼,不应该想办法驱鬼的吗?竟然就这样接受了? 自己……真的可以回家了吗? 哪怕只是回到京城,远远地看一眼,知道母亲和妹妹的处境。父亲如今仍是杳无音信,自己这次回去,是不是可以设法求见太傅,营救父亲了? 齐鸢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 这跟他预料的不一样,以至于他此时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更不知道眼前的这俩位慈爱的长辈……真的会这样做吗? 老夫人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又看他虽然稳重,到底是个孩子,此时傻愣愣地望着杨氏,脸色煞白,额头上还挂着大滴的汗珠,心里不由重重地一叹——她这几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处置这个人,这个占据了鸢儿身体的孤魂野鬼! 虽然她心里也清楚,这孩子附身时是停尸的第三天,肉身原本是硬了的,齐鸢也的确是彻底没了的。可是谁能忍受自家孩子的身体里住着别人? 她日日夜夜被此事折磨,最后下了狠心,决定请法善寺高僧来驱魂灭鬼,到时候再办一场法事,将鸢儿的肉身葬入祖坟,以免耽误孙儿托生。 老夫人拿定主意后便先跟杨氏商量。杨氏却十分善良,只说如果事情的确是这样,那借身托生或许是这孩子的福报呢?只要他为人良善,断没有反过来害他的道理,且先观察观察。 老夫人只得暂时按下了驱魂的心思。但她终究跟这个冒牌的孙子亲近不起来,因此那天让齐鸢去选布料,要给他做新衣裳。 至于原来鸢儿的衣服,她是再不肯让这人碰一下的。 可就是那天,这孩子看出了她的念想,迟疑后又要了那一匹落日红的鲜亮料子。 他说“衣橱里应当有件这样的。” 他并不喜欢,但他认为应该这样——鸢儿应当喜欢这样,自己应当想看他穿成这样。 老夫人当时心神一震,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孩子或许正在默默背负着俩人的命运,他在为自己活,也在为鸢儿活。 直到那一刻,她才彻底放弃了找高僧道士的打算。可是就这样留着他,她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始终无法安心。 今晚摊牌实属无奈,她已经看出这个孩子敏捷多才,能让褚若贞刮目相看,又能被御史大人邀请上玲珑山的怕不是寻常人物。 这人若是出身普通人家,那她便当这是一场缘分,收他做义孙,放他归家行孝。 但若他亲生父母是为官做宰的,自己就要掂量掂量了。真有什么不妥,她宁愿今晚自己打杀了他,也绝不能纵虎归山。 老夫人打量齐鸢的时候,齐鸢终于渐渐回过神来。他并没有意识到老太太的真正目的,只是生性多疑,并不敢轻易相信旁人。因此最终仍是忍下了回家的欲望,将齐夫人所赠的玉带扣郑重收起,再次拜倒在地。 “晚辈既承小公子肉身之恩,深感愧疚不安,然晚辈福轻之人,实在记不得自己来处,将来若能记起生身父母,一定禀与老夫人知道。” 齐鸢说完一顿,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闭着眼沉声道,“晚辈承蒙大恩,不敢知恩不报,今晚愿意立约为照,日后不管能否记起生身父母,都愿在齐家长辈膝下侍奉,孝养二老于生前,礼祭于身后。至于齐府家田财产,晚辈一概不要,店铺家事一概不沾。日后若有机会,晚辈自当另挣安身立命之处。” 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老夫人在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久久不语,齐鸢低伏在地,许久之后终于听到老夫人长长的一叹。 “富贵钱财乃身外之物,我没担心过你争家竞产。”老夫人叹了口气,道,“我只问你一条,你既然知道家中银财无数,尽管受用,为何还要读书科举?” 齐鸢如实道:“回老夫人,读书是为修身明德,科举是为了立业避祸。齐家虽有万贯家财,但无凭无恃,恐怕容易招致祸端。唯有以科举抗吾宗,提高声望,光耀门楣,才能安然处之。” “钱财惹祸,那便舍了钱财。可是为官惹祸,我们能丢的只有脑袋。”齐老夫人说到这,叹息一声,“齐家如今的处境我心里清楚,但我们毕竟商户人家,大不了舍了这累世的银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寻一处地方清苦度日便是。可是你若科举为官,那以后齐府众人的脑袋,便都栓在你的身上了。” “你可知道镇国将军唐临?”齐夫人看齐鸢似乎诧异老太太的态度,轻声道,“唐将军一生戎马,扬威西川府,最后却因几张奏折被绞杀了。唐家上下百十口人,连带着家中奴仆丫鬟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听说那将军原本有个三岁稚儿,极为聪敏的,竟也被活活烧死了。我们商户虽是贱民,但至少不会有抄家灭族的危险。所以我跟老太太并不想要鸢儿读书。” 唐临是先帝时的奇才猛将,十七岁时便因屡建奇功被封为镇国将军。彼时西川王屡犯边境,唐将军带兵十万扫境而去,将西川王打得如丧家之犬般惶惶逃窜。朝廷自此设立西川府,而被唐将军打下来的那片地方,便是崖川。 也是这次忠远伯平叛的地方。 若唐临没死,现在应当跟忠远伯差不多大,正是壮年英雄。只要他在,西南一带何来边境之患?自己的父亲也不会离家领兵去了。 齐鸢低下头,突然间脑子里“嗡”的一下,明白了另一件事 ——怪不得今天齐方祖不在! 齐老夫人和齐夫人并不想让齐鸢做官,但齐方祖却是极为渴望齐鸢能光宗耀祖,改换门庭的。今晚齐方祖要是在这,那他痛心亲儿丧命之余,一定也会珍惜自己的读书才分,勉励自己好好科举! 老夫人单独将自己叫来,避开齐方祖,是因她动过别的念头,不想让齐方祖知道! 倘若自己身世有问题,又或者心术不正,或许……今晚就走不出这齐家祠堂了。 齐鸢内心猛然一震,背后不由冷汗连连,为自己在鬼门关又走了一遭感到后怕。他垂下头,掩饰住眼中的情绪,低声道:“晚辈这条命……来的也不容易,定不会轻易送出去的。”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众人归于沉默。 齐夫人最终开口,温声道:“既然如此,那你日后仍当自己就是鸢儿吧。我每月都要去庵中修行,并不会经常在府上,其他人也不知道你的底细,你无需觉得不自在。只是你要记得,官场争斗并非儿戏,你既已立意科举,以后务必时时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跟你绑在一起的是扬州齐府。” 她说到这轻轻停顿了一下,道:“至于你借身还魂之事,你需在此发誓,便是死也要这秘密烂在肚子里,不可告诉任何人,连老爷也不可透露,你可能做到?” 齐鸢心头再次一跳,他知道自己终于安全了。齐老夫人和齐夫人允许了自己的存在。 只是这也意味着,他再也回不去了,自今日起,他终生都只能是小纨绔齐鸢。即便将来自己能见到亲生父母……也不可相认。 齐鸢低头,艰难道:“晚辈愿意立誓守约,严守秘密。” 第24章 准备准备 直到深夜, 银霜等人才被从屋里放出来,丫鬟们人心惶惶, 暗暗猜测着是不是小少爷犯了什么大错, 竟被老夫人请了家规。若真是那样,她们这些院子里的丫鬟肯定也难逃责罚 众人心惊胆战,并不敢出院门。小院里一时寂静无声, 直到过了会儿, 院门外有人打着灯笼行走,却是有俩嬷嬷送小少爷回来, 老夫人身边的许嬷嬷打着灯笼, 另一位健妇背着小少爷, 边走边低声说话。 等进了院子, 健妇将齐鸢送去卧房, 许嬷嬷则点了几个丫鬟的名字,都是年纪幼小不太做事的,以前小纨绔心软, 这些小丫头们不想在别处被使唤,便求到小纨绔跟前, 哭哭啼啼要来这边伺候。等后者允下后,她们便聚在小院子吃玩耍闹。 小纨绔手里银钱多,本就是个漫天撒钱的主儿,平时又得老太太喜爱,因此随手赏赐下人是常事。齐鸢本没有觉得如何, 直到有次,他在一个小丫鬟的手腕上看到了一串金累丝的荔枝手链。而这串手链前一天还躺在他的抽屉里。 齐鸢疑惑地将人叫来问话, 那丫鬟却只笑嘻嘻道, 是少爷赏的, 可能是少爷自己忘了。 齐鸢当时心下冷笑,知道这帮人跟之前几个小厮一样,吃准原身大方心软,全拿他当傻子糊弄了。只是自己刚刚过来,不好动作太多,只得暂时忍下等待时机。今晚齐老夫人和齐夫人既然讲话说开了,他便也提了自己的请求。 一是贴身的丫鬟小厮。丫鬟减去半数,将自己点名的几个人派到别处干活,小厮则靠老太太挑选两个忠厚的送来,以后跟着自己去学馆上学。 二是请老夫人和夫人赐字。他这些天窃用“齐鸢”之名内心十分不安,如今既然真相大白,少不得冒昧恳请两位长辈赐字。 最后老夫人道:“我们家没有读书人,老婆子也取不出什么好的字,你若是愿意,就用‘伯修’二字吧。” 齐鸢既然要读书,那便希望如他所说,修身明德。 想到这,齐鸢轻轻靠在床上,闭上眼低声念着:“齐伯修,伯修……” 修身不言命,谋道不择时。这倒是正和他意。 念着念着,不由轻轻一笑——自己这个他乡鬼,终于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了。 第二天,齐鸢仍旧寅时起床,洗漱净身。 银霜前一夜被吓得够呛,后来问许嬷嬷,后者却只道因明天县试,所以老夫人额外嘱咐了小少爷几句。至于将她们关起来,却是因为府上丢了重要东西,所以老夫人要严查。他们院子里的几个丫鬟,便是老夫人审问下人的时候,被人供出来的这几人手脚不干净,贪墨了不少府上的东西。 银霜作为大丫鬟教管不力,也挨了一顿训。老嬷嬷走后,银霜又忙着重新分派剩下几人的活,再各个叮嘱警训一番,等各处都安排妥帖已经深夜。因此第二天齐鸢起床后,她才想起考篮还没备着,忙去书房找了来,正是一个精致的长耳竹篮。 齐鸢在一旁瞧着,见那竹篮遍织地纤巧细腻,阴刻有山水竹石,朦胧湿润,恍如一幅绵延不倦的水墨画卷。竹篮里面还有一块玄玉墨以及一根雕漆紫檀管的花毫笔。便知道这是去岁小纨绔用的了。 因疏于保养,花毫笔的笔毛已经有些许发脆,银霜伸手就要将里面的东西丢掉,换成新的。 齐鸢连忙“哎了”了一声阻止她:“我看还能用的,好好的就别丢掉了。” 银霜笑道:“这样了哪还能用,少爷的好笔管多少没有呢,上次舅老爷新送的貂毫笔刚开了笔还没用,还有那块秋光墨,通体金灿灿地雕着山水图,跟这考篮正好搭成一对呢,可是再鲜亮体面不过的。还有那龙香墨……” “龙香墨是药用的,拿来写字更浪费了。”齐鸢哭笑不得。 他主要是想用小纨绔的东西答这次县试,那花毫笔虽不至于不可用,但也的确放太久了,于是想了想又道,“你给我多放支笔就行,里面的东西就不要拿出来了。” 银霜应下,想了想索性添了块金灿灿地秋光墨,又放了两支好笔进去,一支是檀香木管,上面彩绘福禄纹样的紫毫笔,另一支是留青竹雕的貂毫笔。 两样都是罕见的珍品,再不会有人能越过去的,免得小少爷攀比惯了,在考场看到旁人的东西更好不高兴。 笔墨砚台等物件都放好了,齐老夫人和齐夫人又都派人送来了吃食。 老夫人送来的一篮子都是肉干熏鱼等物,显然是拿东西照着他的口味做的。齐夫人送的则是糕点面饼,其中甜糯的甘露饼和阁老饼都是扬州本地的点心,胡麻饼和茄子饼却显然是北方吃食。大概是杨氏看他出门坐车,猜测他是北方人,叫人从街上买了来。 齐鸢亲自将吃食一样样放进考篮里,不由眼眶发热。 许嬷嬷又将老太太送来的俩小厮带进来见了,一个叫常永,平头正脸,模样机灵。另一个正是之前管着犯事小厮的孙大奎。 按照县试规定,卯时众生童就要进场。齐鸢不敢在家中耽搁,便让常永带着考篮,孙大奎驾车,主仆三人直奔县学考棚而去。 江都县最近几年学风很盛,因而县试的考试地点也从县衙大堂挪到了考棚。 常永陪齐鸢在车上坐着,一路说笑不停,又指着县衙介绍:“原本县试都是在县衙考的,考桌就设在大堂廊下,再不行就摆院子里,咱江都县的县衙宽敞,容下这些考生也不是问题。但后来老爷说,读书人身子弱,考试又极费精神,哪能经得起大太阳考,所以捐银建了这考棚。原本这几日考棚要修葺一下的,但县衙里前几天才审了案,听人说当时满地的血,很多考生都惧怕血光之灾,觉得不吉利,因此仍改了回来。” 齐鸢听他说话,言语间显然将自己当成新来的一样,事无巨细都讲一讲,心里不禁好奇老夫人怎么交代的。不过这样他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一听满地流血,不由惊诧:“这几天还有县里有大案子吗?” 常永道:“就张生被人打断腿的案子。” 齐鸢听是张如绪的案子,便不再问了。常永却忍不住道:“那张生被人打断了腿,后来知县老爷审案,派人去捉涉案的几个人,结果一个都没拿来。状元巷的曾家说曾奎两天前就出门了,根本不在扬州。围观审案的老百姓没一个不骂的,眼看着天就黑了,这边僵着呢,就有人说看到那几人了,都在周家巷躺着。” 齐鸢纵是不想关心这个,此时也忍不住了,好奇道:“躺着?” “可不,都躺着。连着曾奎一共六人,全都被人打断了腿,扔在周家巷。衙役们全都出动了,这才将那六个人抬回衙门问话,我虽然没在场,但听说那血流一地啊,好家伙,这下哪有不招的。”常永道,“原本这考棚要修整的,准备四月份的府试,可是那天流了这么多血,大家再没有敢进去考试的,纷纷闹着仍去考棚。” 齐鸢想了想那场景,若是自己的话,大概也更愿意在考棚里。 只是府试应该另有考棚,怎么听着跟县试的用一处?他心里诧异,如今知道常永不会多心,便想到什么问什么。 果然,常永道:“咱扬州府县同治,钱知府便将府试的考棚废除了,也用咱家建的这一处做科场。” 科场是皇帝所派的钦差办公以及科考用地,除了府试,提学官所主持的岁试和科试也在此举行。别处是府考搭便车,蹭提学官岁试的场地。扬州却好,反过来都去蹭江都县县学的地方。 齐鸢问:“那得花多少银子?” “那可多了。”常永道,“当初建的时候就几千两银子,这还不算里面的考桌考凳,现在每年修缮维护的费用,也得几百两银子。” “这么多!”齐鸢不由骇然,随后一想,可不得要这么些吗,科场可是朝廷钦差所到之所,必定是十分敞亮体面。别处是一府之力盖这个,他们这里倒好,竟然全靠齐府。 谁知道常永却叹了口气:“这还不算什么。咱家的书院每年用银子更多。老爷本就给了那书院许多田地房舍用来收租了,那些租银教给维扬盐商,每年生的利息就不少。结果那掌教还隔三差五要钱,要么祭祀用银,要么就是要接待四方游学的来客。之前褚先生来退学那天,老爷还想着让少爷去书院,结果好家伙,那掌教竟是不肯。” 齐鸢听得云里雾里:“书院不是咱家的吗?” “本来是的。”常永道,“但是现在眼看着就要被里面的人侵吞了。” 他说完见齐鸢面色一沉,眉目凛然,忙道:“少爷先别想这个了,今天县试要紧……哎,少爷,你这脸色不对啊……” 齐鸢的脸起初还只是微红,此时脸颊却像飞起两团烈焰。俩人因坐在车里说话,外面有只是天际微明,因此并没有注意。现在车子已经到了考棚前,街道两侧灯火通明,来卖吃食的摊贩也都开张了,因此光线充足。 常永伸手一探,顿时被手下的热度吓了一跳。 齐鸢自己也觉得有点头重脚轻,估计是昨天夜凉露重,自己一直跪在祠堂里被凉浸浸的石板过了寒气。再加上当时自己心绪不安,悲喜难抑,让这本就元气大伤的身体跟着遭了罪。 考棚外呜呜泱泱一片待考生童,齐鸢伸手试了试,觉得手下并不是十分烫手,便对常永摇了摇头:“都已经到这了,不妨事的。我一会儿买点姜汤喝去去寒气便是了。” 常永不放心,为难地看着外面,孙大奎也听到了俩人的对话,在一旁劝道:“少爷,你要是病了咱还是回去的好,要不然你进去考棚,万一情况不好咱外面的人也不知道……” 话没说完就挨了一脚踹。 常永气得连连呸呸呸了好几声,又啐他一顿不会说话,这才看向齐鸢:“少爷,你的病才好,可轻心不得。” 齐鸢尝试着下车,发觉身上还有点力气,又扭头看到孙辂和刘文隽等人朝自己走过来了,便道:“不差这一会儿,我等头批就出来,你们在这等我就行。” 常永还揪心着呢,就听孙大奎疑惑:“少爷哪次不是头批出来?” 齐鸢:“……” 孙辂一行人正好听到,忍不住笑了起来。 齐鸢对常永挥挥手,随后便跟着孙辂往前排队去了,又问刘文隽以及身后的四五个学馆的师兄:“众师兄也是来给人做担保的吗?” 左右看看,并没有其他生童跟着。 刘文隽面色微微发热,轻哼了一声:“我门过来看热闹。” 齐鸢:“……” “你师兄们专门来送你的。”孙辂笑道,“大家还是头一次有小师弟参加县试,都觉得新鲜,所以跟过来看看。你一会儿进去后,我们也学你找个地方喝酒去。” 齐鸢受宠若惊,也认出这几个都是在学馆里维护他的那几位,忙冲师兄们作揖行礼。 刘文隽替他拿着提篮,见没有缺漏的,里面笔墨砚台等物也是珍品,便放下心来,又调侃他:“齐师弟,旁人都是一个廪生担保一群人。你这倒好,一群人保你一个人。” 众人听完,忍不住都笑起来。 这群士子都是褚若贞的得意门生,平时只专心学业,也不止是江都县的。在场的其他生员看到府试案首孙辂时已经极为惊讶,等看到身后还有刘文隽等人,皆是扬州的俊杰之才,更是觉得难以置信,少不得走上前打个招呼。 齐旺正在心里背着《四书大全》,扭头看见自己的保人朝外走去,不由急了眼。 一会儿胥吏按册点名,可是要廪保相认的,担保人要是不在他们都进不去场地。他急匆匆跟另几个应考生童跟上去,就见齐鸢站在人群中间里,眉眼温润,眸光灼灼,竟也有了几分文人气质。 他心里一堵,不由气不打一出来——齐鸢往年都是使奴唤婢的招摇而来,这次他倒是不使唤丫鬟了,改成使唤廪生了!一个人被一群人拥着! 他不知道廪生珍贵的吗! 这边正气着,就见洪知县一身官服,踱着步子来到了考棚外。数名胥吏分站两侧,开始按册点名。 场地上顿时安静下来,齐鸢跟孙辂暂时拜别其他师兄,也站在了人群中。 孙辂刚刚便看着齐鸢的脸色有些异常,此时不由担心道:“你怎么,病了吗?” 齐鸢摇头:“应当不打紧。没事。”只是前面这么多人,挨个搜检,恐怕有得等了。 正想着,就见前面的衙役径直冲俩人点了点头。 齐鸢正觉不解,就见孙辂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先生提前叮嘱何教谕了,这就叫衙门有人好办事啊!走吧,齐师弟。” 第25章 一场大觉 齐鸢愣了下, 有些哭笑不得,褚先生在护犊子这方面可真的一点儿不含糊。俩人迈步往前, 径直走到最前一排。 齐鸢准备好考篮, 只等胥吏点名后搜检,就听身后有人问:“按册点名,为何是他优先?” 众生抬头朝远处看, 就见人群中站着一位清瘦少年, 模样也算周正,细眉细眼, 身上穿着青布直身, 已经浆洗得不成样了。 人群中有人低声说着“神童”“何进”“何子由”“案首”等话, 看过去的目光也多带着打量。 齐鸢心知这位便是孙辂说过的那位江都神童, 因守孝耽误科举的。 他不想多生是非, 见有人不愿意,便转身冲对方拱拱手:“我只是报名早,所以提前过来准备而已。兄台的提醒也有道理, 我再回原来的地方等着叫名便是。” 他说完冲孙辂摇摇头,俩人朝后走去。 何进却仍面无表情地斜眼睨他:“明明妄图钻空子, 被人揭穿就想回去,你倒是想得美。” 齐鸢诧异回头:“那不然呢?” 何进冷冷看着他:“科场乃是朝廷抡才大典之所,你等不守礼度,嬉笑轻薄,课业不学, 为害不浅,有何颜面进这科场?如今又当众扰乱场纪, 就应该滚去最后, 末位入场。” 齐鸢没料到会有人在这上面发难, 惊诧的功夫,就见身边的人群竟已蠕动起来,将他跟孙辂朝外挤着。这些人却未必是真的愿意响应何进,只是见不得旁人好,乐于起哄罢了。 齐鸢本就头晕,被人闹哄哄一挤,忍不住皱眉。 洪知县在高处坐着,见众生童在下面闹哄哄一片,连忙喝道:“时辰已到,开始按册点名,廪保相认!众生童不得喧哗!”并没有呵斥何进。 齐鸢冷眼瞧过去,也知道洪知县对何进格外看重了。 孙辂也忍气,低声道:“齐师弟别跟那人计较,那人多半是今年的案首。知县最偏袒不过的。” 场中的人听到点名倒是安静了一些。 两侧的胥吏各自排开,有人手持名册,高声道:“各廪生带着人都站好了!按担保条例,如孩童有身家不清,匿三年丧冒考,以及跨考者,惟廪保是问;有顶名枪替,怀挟传递各弊者,惟廪保是问;甚至有曳白割卷、犯场规、违功令者,亦惟廪保是问。你们可清楚?” 众廪生忙高声应是。 胥吏点头,抖开名册,高声念:“齐鸢!” 齐鸢:“……” 齐鸢刚刚不想惹事,所以才退回去息事宁人,但现在名册第一个就是自己,当下没什么好犹豫的,高声应了,转身上前。 孙辂待也赶紧跟上,在一旁认保,确认这就是齐鸢本人。 何进得意了不过一瞬,转头就见齐鸢仍享了特例,扬声就问:“敢问县尊大人,齐鸢报名时不在最先,今天点名也是后到,凭什么先检他!” 若是换做旁的知县,单凭他这顿扰乱秩序,直接让人赶走都是轻的。 偏偏洪知县是爱才之人,之前听说何进要县试,还曾私下见过他,对他一番勉励,颇为器重。今年的县试案首,洪知县也已经中意他了,因此这会儿被当众责问,洪知县并不恼怒何进,反而觉得是何教谕胡闹。 怎么就将齐鸢列在第一个搜检了?这大早上的,谁不盼着早点进去找个好地方,喝口热水舒服舒服? 齐鸢早看出洪知县对何进格外优待。若是之前他直接上前,被人指责也是应该的。但现在自己既然在名册首位,不管谁誊写的,按册点名有何问题?此时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不过是因何进视自己为“纨绔子弟”罢了。 洪知县不语,齐鸢便站在台阶之上,哈哈一笑,豁然回首。 谢兰庭打马经过,就见考棚的台阶上,一身石青色道袍的齐鸢身子挺拔,眉尖笼着寒霜般看着台下的众人,冷笑道:“名册第一,别人当得,我齐鸢当然也当得。你要是嫌我齐家钱臭,那你干脆别进这考棚了,要知道这考棚的一砖一瓦,一桌一凳,可都是我家的!” 这番话说的极为刻薄,偏他脸颊绯红,双眸清湛,恍然给一种妖眉禅眼的诡异美感。 众人脸上一热,这下连洪知县都不好说什么了,谁让县里府里都花着齐家的银子,今年整修的几百金还指望齐府出呢! 谢兰庭哑然失笑,挪开眼,若无其事地拍马走开了。 齐鸢说完便不再管旁人如何了,昂然转身,解发、脱衣,让胥吏搜检。 胥吏们本就喜欢他,以前只觉得是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如今看他气度不凡,又得了何教谕的叮嘱,说这位是自己姐夫极为喜爱的小徒弟,让众人小心些,因此更是十分客气。松松地检了,连考篮都只是翻了翻,避开吃食等物。 齐鸢过了搜检,又拿了座号,进考场后才知道为什么常永说这考棚花费巨大。 这江都县的考棚,跟顺天府的相比也不差了! 南院与穿堂大厅大约是这次要修整的地方,也是府试时的点名之所,再往里的正院是考试的地方,两侧各有一个大敞棚,看着都有几十间大小。 齐方祖出手阔绰,敞棚里的桌椅板凳都是用的上好的木材,找好工匠打磨的。又因考试的生童下到几岁稚童,上到六七十的老人都有,因此高低尺寸也有细微差别。 齐鸢找了一张适合自己的桌子坐下,知道后面的搜检很费时间,因此往板实的桌子上趴了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打算先休息一下。 暮春时节,风也软,花也香,齐鸢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梦到了自己在伯府吃饭。老夫人不待见母亲彭氏,动辄打骂,府上的下人们见风使舵,便也个个跟着苛待他们一家。可怜一个堂堂伯夫人竟混得针指度日,平日一家人吃饭,也只得些厨上的剩菜剩饭,油星肉末都少见。 彭氏不忍心他跟妹妹也这样,平日里便想方设法做点香瓜香茄儿给俩人开胃,因此他格外爱吃茄子。而彭氏做得香茄儿又格外美味,都是选的鲜嫩的小茄子,切块焯过,再拿细布榨干,用梅花盐腌过后再裹着姜丝桔似的煎出来的,末了泼上糖醋,油香四溢,甜酸可口,最解馋不过。 齐鸢只觉自己口水直流,那口香茄儿却无论如何都吃不进口。正急得不行,暗暗生气,就听旁边有人怒斥道:“小小年纪竟然作弊!来,将这人叉出去!” 齐鸢猛地一愣,豁然惊醒,再看周围,这哪里是忠远伯府,分明是考棚啊! 众生童们一阵“沙沙”声,正忙着誊写试卷。而自己的考篮下也压着一叠试卷。 齐鸢一拍脑袋,这才记起自己进来之后便头昏脑涨地睡着了。胥吏们大概见惯了小纨绔在考场呼呼大睡,反而不觉得惊奇,甚至贴心地将试卷给他放桌上,并不扰他睡觉。 眼看着日头已经高高挂在正中,考棚中的胥吏们刚刚叉走了两个作弊的,一时间考场格外肃静。齐鸢又看了眼,发现自己前后左右竟然都没人,反倒是斜前方的何进周围坐得满满当当,疑惑了一下,随后便懂了。 县试不用按号入座,因此众人便挑学问好的人挨着。 至于自己,旁人巴不得离得远些,免得被自己抄了答案去。他摇头失笑,倒也不着急,先把试卷拿过来看了一眼。 洪知县见齐鸢一觉睡到午时才醒,内心又气又恼又叹。气得是今天江苏提学桂兆麟突然在龙门落锁前按临县试大堂,如今就坐在他的旁边。洪知县虽然没问,却也知道桂提学是为了齐鸢来的。 那日在玲珑山馆上,桂提学对齐鸢“何也”的下文念念不忘,原本前天就该离开扬州苏州的,最后犹犹豫豫地拖延到现在,想也知道是想等着看齐鸢的县试答卷,想看这个小儒童还能做出什么文章。 可是如今大宗师就在这,齐鸢却好,往那一趴呼呼大睡,就差打个呼噜了!自己这个做知县的颜面何存? 原本对齐鸢有所改观的洪知县,现在不由再次质疑起来,前两次时,齐鸢所展露的真的是他自己的本事吗?莫不是褚若贞代笔的吧? 他心里犹疑,抬头看何进已经誊写完毕,不由转怒为喜,忙低声对旁边的桂提学道:“大宗师,这位是本县神童,制艺高手。” 桂兆麟是为了齐鸢来的,此时一听除了齐鸢外还有神童,不禁也是一喜,心道江都县怎么这么好风水了,点点头道:“那就先看看吧。” 何进捧着卷子答纸昂首迈步来到大堂,向两位大人行礼。 齐鸢那边却才忙着将考篮里的笔墨砚台拿出来,凑巧看到里面有几块姜饼,大约是原身爱吃的,薄薄的姜片裹着糖霜,连忙挑出来先吃了,找巡场的衙役要了热水,一顿连吃带喝,这才开始往砚台滴了点水,一边慢条斯理的捏着玄玉墨磨墨,一边看考题。 县试只需考两篇八股。 第一篇的题目是“生财有大道”。 这是个大题了,原句是:“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齐鸢看毕,目光径直越过银霜准备的两支新笔,抬手拿起了小纨绔去年用过的那支。 何进已经将试卷呈了上去,洪知县似乎十分满意,连连点头。齐鸢抬眼看见,想起入场前那一出,不由淡淡一笑。 如今自己用纨绔之笔,对上清高贫士,二人各论生财之道,这次倒要好好看看,谁的才是大道? 他抬笔饱蘸墨汁,也不打腹稿,连草稿纸都撇去一旁,毫不犹豫地直接在卷纸上提笔就写。 桂提学一直暗中留意齐鸢的动向,看到他醒过来后不由松了口气,等看到他瞅一眼题目提笔就写,那口气不由又提了起来。 考卷可是不准涂改污染的!若有涂改、添注、错字别字等问题,很可能直接黜落。这齐鸢好大的胆! 心里担忧着,又好奇他在写什么,忍不住想要站起来过去看看。 这厢正琢磨着,旁边的洪知县已经笑逐颜开地将何进的卷子推了过来,道:“老大人请看,依下官看,今年本县案首非何进莫属了。” 第26章 可惜可惜 本次县试的两个题目, 一题是“生财有大道”,另一题是“野人也”。 桂提学见洪知县极为赞赏首份墨卷, 又见何进眉目端正, 仪态傲然,不由先点了点头——自古以来,殿试都格外重视长相, 因此每位大宗师遇到自己治下有文采斐然的子弟, 少不得都要看看模样如何,倒不求这些人多风流俊秀, 但至少五官端正。 何进的长相十分周正, 虽衣着寒酸, 但没有瑟缩之态。桂提学对他的印象不错, 低头再看眼前答纸, 忍不住先在心中暗暗点头:“这字不错!” 何进的一笔小楷虽然少些韵致,但端正庄严,在生童之中算是相当不错的了。再看内容, 破题是“王者足国之道,自其所以裕民者得之也。” 原文的意思是生财之道是生产的人多, 耗用的人少;管理的人勤快,使用的人适度;这样,财富就会长久地保持充足了。何进以“恒足”“裕民”为切入点,十分周密。 桂提学暗暗点头,又往下看:“ 夫天下未尝无财也……” 何进虽自负了得, 但看桂提学表情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卷子,内心也是十分紧张, 忍不住反复回想, 刚刚誊写没出问题吧?应当没有错字吧?点断好像也都妥当了? 他虽然都在草稿上写了两三遍, 最后也是极为仔细地一字一句小心抄上去的。但到底稍微急切了点,因今日桂提学竟然按临县试大堂,何进内心不免有些急切,一心想要首个交卷,让大宗师记住自己。 现在大宗师阅卷,他也忍不住紧张起来,心如擂鼓,手心出汗,渐渐地脸色都白了许多。 这边紧张地满头冒汗,后面的齐鸢却刚一气呵成,做完一篇。 他抬头活动了一下脖子,右侧的一位生童立刻紧张地用胳膊盖住了卷子,整个身子都要侧转过来,挡住齐鸢的视线,看样是怕齐鸢抄袭。 他这番动作,惹得后面和两侧的人都纷纷朝俩人看了过来。 齐鸢心中只觉好笑,暗自摇头,将答好的卷子放一边晾着,去看第二题。 第二题的“野人也”是出自《论语》。原句为“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 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先进于礼乐”是指先学礼乐再做官,乃是平民,“后进于礼乐”是指先做官再学礼乐,即贵族世家子弟。若从两者之中择人,孔子选前者。 题目是出自先进一章,然《论语·雍也》中有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孔子既先讲出时人之言,自己却又选择“野人”,从“先进”,显然是重质轻文,存雅之思。 齐鸢思索片刻,正要提笔,就听前面似乎有人在低声啜泣。那声音显然是克制过的,但考场过于肃静,周围人仍是忍不住抬头看了过去。 齐鸢也抬头,看了会儿才发现就是自己斜前方的一个儒童,看着年纪比自己大一点,双手抓着一根断笔抽噎不止。 巡场胥吏经过,见状却也只能摇摇头,笔墨等物是考生自带的,虽说知县那若有多余毛笔,看到后或许能借给他一根,但现在桂提学在场,谁不是胆战心惊的,哪敢提这个? 更何况洪知县向来严厉,若县试能给笔给墨,那以后呢?府试、道试、乡试、会试一道道下去可都是越来越严的,真等大比之时,别说给毛笔,就是多看你几眼都怕被人怀疑徇私舞弊呢。 胥吏只能慨叹那人倒霉,好好的,没见过谁的毛笔会从下面断裂的。更何况这人的文章刚刚做完,都是草稿纸上,现在卷纸还一字未答呢! 县试考试只有一个白天,不许点灯,天黑时必须交卷。这人要是一直等不到毛笔,那这次可就白来了。 一旁又有几个生童陆续交卷,断笔的考生满怀希冀地望着他们,然而眼看着过去的人一个接一个,竟都没一个理他,愿意将用完的笔借给他。 齐鸢愣了下,看看那个考生,又看了看自己考篮里多余的两支。在胥吏转身的时候,瞅准空子将自己的留青竹雕的貂毫笔从桌下一丢,眼看着那支金贵的毛笔骨碌碌滚了过去。 倒霉的考生正低头哭着,就见地上滚来一支新笔,他将信将疑地低头捡起来,拿手里一看不由惊了。貂毫笔!下意识回头,后面众人却都在低头答题。胥吏正好看到他转身,立刻严肃地敲了敲他的桌面。 这考生如坠云里雾里,一摸笔尖竟是新的,恍惚以为天降奇遇,神仙显灵,激动之下头脑中灵光一现,倒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对前面的一题来了思路。 齐鸢倒是不知道那考生因祸得福,他丢完之后便不再管,只抬笔写自己的第二篇,四百多字一挥而就。写完之后收拾一下东西,也揭去浮签去交卷。 大堂上,洪知县正跟桂提学大赞何进之“孝”。当今圣上以孝治天下,何进守孝六年,足以得提学官嘉奖了。毕竟提学官的职责之中,也包括表彰孝子节妇等涉及纲常礼教的事务。 等看到桂提学面露赞赏之意,洪知县又低声问:“老大人,何进的文章如何?” “必定是取中的。如此精巧严谨之作,周密老成,笔力强劲,实属罕见。令人难以置信只是一个小小生童所做。” 桂提学连连赞道,“这两份答卷与乡试墨卷相比也毫不逊色。何生前途无量啊!” 生员们都需要定期参加考试保持住功名,制艺被评为一等的便是廪生,孙辂他们便是。整个扬州府,廪生加起来也不过四十来人。若制艺被评为三等,那就没有资格参加乡试了。 桂提学的这话几乎是认同了何进完全可以过道试,这下不仅洪知县和何进高兴,过来交卷的另几个人也十分与有荣焉,羡慕地看着何进。 洪知县笑呵呵道:“何进,你这下放心了吧,案首定是你的。” 话音才落,一旁的何教谕忙不迭道:“洪大人只是说大概,大概。” 他还是头一次阻止知县大人发话,多少有些心虚,但褚若贞昨晚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看着洪知县,千万不能在看齐鸢的卷子之前就放言何进是案首。 那意思,显然是觉得齐鸢的答卷会更胜一筹,因此担心万一洪知县放了大话取何进,事后为了脸面不肯更改似的。 旁人也就算了,可那是齐鸢啊……何教谕哭笑不得,只得转着眼珠子,对洪知县瞎扯:“大人,卷子还没看完呢,现在如此笃定恐怕不妥。万一有人怀疑是你包庇何进,那何进岂不是冤枉?” 说完看了眼桂提学那边。洪知县也意识道自己要矜持一点,免得太张扬了让人以为他徇私。 但能遇到此才太令他愉悦了,简直难以自抑啊,洪知县心里想着,但还是依言点了点头,“何进,你这次县试是必取中的,回去等好消息吧,马上要放头牌了。” 好歹不提案首俩字了。 未时过后,县试的龙门会被打开,鸣炮开门,名曰放头牌。一般最先出去的儒童都是本县优秀生童,可惜往年都被齐鸢搅合了,今年放头牌,终于可以让何进风风光光出去,也给江都县长长脸了。 洪知县心里琢磨着,这才想起齐鸢,抬头再看,差点被吓得跳起来。 齐鸢正跟在俩生童身后,慢吞吞地等着交卷呢!竟然还是要抢第一个出去吗? 洪知县发愣的功夫,齐鸢已经轮到前面,也一本正经地将试卷放到了桌子上。 洪知县早就对他没什么指望了,往纸上一看,竟然满纸大字,先是惊讶地一愣。等看清上面个个要撑破格子的圆润大字后,又忍不住气不打一出来。 桂提学却是始终在等着齐鸢的,因此他虽然夸赞何进,却绝不肯说何进是案首的话,只因齐鸢的卷子还没拿上来。 现在齐鸢过来交卷,桂提学终于松了口气,搓了搓手笑道:“你好歹过来了,快,快拿过来给我看看!” 口气熟稔,便连态度都跟之前截然不同。 洪知县经过玲珑山馆,多少有些心里准备,何进等其他人却完全震惊在那,不明白为何桂提学看起来认识齐鸢的样子,且看着很熟? 他们几个面面相觑,想要留下来看看却是不能的,交完卷子就要去一旁等着了。幸好何教谕能在一旁看,见洪知县已经将卷子递过来,也忍不住伸头伸脑,偷偷看了几句。 桂提学仍是先看的“生财有道”一文。入目只见一片团团字,初时只觉得大,然而再看却十分圆润可爱,亦不缺匀称工整,更难得是这样看着毫无筋骨的字反而有种出尘韵质。 桂提学越看越舒服,笑着点头道:“这字不错……” 一旁的洪知县和何教谕:“……” 俩人相对无语,忍不住怀疑桂提学是不是眼神儿不太好。 三人又一起往下看内容:“传者论理财之有要,得其要而常裕焉。夫财生于勤,而匮于侈也。先之以勤,而复继之以俭,财不有余裕哉?……” 首句念完已觉不错,再看承题更是惊艳。 桂提学只觉自己等待半天,终于没白等,连连赞道:“妙极!夫财生于勤而匮于侈也,一句包尽题意!” 说完暗自赞叹,迫不及待往下读去。 “……此所以谓之大道也。 大传之意曰∶君子有平天下之责,则财之理也固有所不讳;而有公天下之心,则财之生也亦有所不私……” 先不说内容,单看格式句子,齐鸢中间四句用四比分做,末句改为用二比,格局看似自然天成,实则是化工之做,更为难得的是浑融纯雅,格清气平,令人诵读三遍犹不过瘾。 当然何进的也不错。何进是中间做二比,末句便改为了四小比,格局亦有浑然天成之意。 俩人的答卷都是上乘佳作, 洪知县惊讶于齐鸢的答题,这答题……他也不得不承认,是优于何进的。 怎么可能?齐鸢难道是个不世出的天才?这也太成迷了吧! 洪知县久久不能回神。幸好何教谕还不忘问:“依大宗师所见,何进与齐鸢的制艺,谁的更好?” 桂提学笑道:“自然都好。只不过与齐鸢所做相比,刚刚何进的‘夫天下未尝无财’之句,恐怕流于宽泛松散,不切实际啊!当然,何进的制艺也并非俗品,若非有齐鸢在此,何进必是案首无疑。” 言下之意,当下何进已经危险了。 洪知县微微色变,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还是大宗师的眼光独到老辣,俩人相比,齐鸢的文章的确略高一筹。 但是另一篇就不一定了。 洪知县想到何进所做的极为精致冠冕的几句排比,心想,下一篇定是何进胜出的,如此,今年的两位恐怕要难分伯仲了。 心里着急,也顾不得看其他人的,忙将齐鸢的团团字挑出来,继续跟桂提学等人一起往下看。 说起来也怪,这团团字竟然看来看去,果真有那么一丝丝……清秀了? —— 这边的考官紧张看卷子,另一旁的龙门也已经打开,鸣炮放头牌了。 齐鸢回头朝场中远远看了眼,见那个断笔的书生还没写完,想了想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心里略有些惋惜自己的笔,但还是提着考篮出去了。 何进被几人围着先行出了龙门。外面有报喜的鼓手队,一看是何进出来,一边口中大喊“何案首来了!”一边吹吹打打,送何进回家。 吹鼓手送放头牌的前十名是约定俗成的习惯,将人送到家后一边都会讨点赏钱。但因齐鸢向来是不会写的,吹鼓手们也不好意思去他家要赏,因此渐渐也就隔开他不管了。 齐鸢跟他们拉开一点距离,眼见着他们走开了自己才出来,谁知道自己刚刚走出几步,就听旁边也有吹打乐器声,另有人高喊“齐小公子来了!” 齐鸢被吓得原地蹦起,赶紧回头,就见王密等几个纨绔子弟各自穿着时样衣服,领着一队颇有气势的队伍直冲自己而来。 齐鸢刚刚认出这几个人,就被王密跟崔子明一左一右抱了个结实。俩人抱着他大跳大叫。 齐鸢:“……”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一帮这样的朋友了。 幸好后面的迟雪庄和周嵘等人是稳重的。 王密看样高兴坏了,迫不及待地喊:“齐二,咱去喝酒吧!” 崔子明也嚷嚷:“先去我家先去我家,给齐二看看好东西!” 俩人各嚷嚷各的,齐鸢只得一手推一个,无奈道:“你俩倒是先放开我,我还生着病呢!” “怎么了?”王密立刻撒手,瞪着他,“怪不得你进去前脸红成那样!迟雪庄就说你像是病了,我还当你骂人给激动的呢!” “……”齐鸢好笑道,“骂人有什么好激动的,更何况我也没骂他。” “对!”崔子明连声附和,“齐二没骂人,齐二现在也是读书人了呢!还是孙大才子作保的!” 齐鸢:“……”这边纨绔虽然瞧不上穷酸秀才,但对孙辂等人又很羡慕。现在孙辂等师兄对他特殊,大家便觉得他是读书人了。 “对,读书人!所以我们也找了个报喜的,吉利!”王密笑嘻嘻地指了指身后的队伍,又扭头冲那伙人恶声恶气道,“都吹啊!喊起来啊!没吃饭吗!” 旁人送考生回家都是凑上来送,他这倒好,竟是这帮顽童花钱雇人来送。 吹鼓手连忙又连敲带打。齐鸢哭笑不得,心想还好,虽然是雇的,声音倒挺大。 常永和孙大奎还在约好的地方等着。齐鸢得先回家报信,于是喊上俩人一起往齐家走去。 王密跟崔子明紧跟其后,边走还边冲街道两边看热闹的人道:“诸位,诸位,今天我们齐二公子考完了!大家都来喝杯喜酒啊!” 迟雪庄见他实在不像样,忍不住笑着走到前面,对齐鸢低声道:“你这次写卷子了吗?不过你才开始学,这次考不过是正常的,学上两三年再考一定能行。” 齐鸢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想了想只摇头道:“这次能中。” 一群纨绔鲜衣亮眼,从街上招摇而过。街道有人喜欢齐鸢的就纷纷打招呼,笑着问一句:“又去考试啦?”。 不喜欢这行人的,忙不迭地揽着自家孩子推屋里去,不忘鄙夷道,“别看这帮不学无数的,回头送你去跟何案首的老师读书!” 众人都已经默认了何进是案首,何进下午出门,所到之处无不是恭喜他的。众生童也忙着来巴结两下。 唯有考场里的三个考官表情复杂。 桌上何进所做的第二篇,跟齐鸢的第二篇并排放着。何进的上面满是朱笔圈点,即考官认为可圈可点的优秀之处。而齐鸢的卷子上却是干干净净,一个圈圈都没有。 “看来,案首的确非他莫属了。”洪知县轻轻一叹,“这俩人,若不是同一年考试那该多好啊!真是令人可惜!可惜!可惜啊!” 桂提学轻轻叹息:“八股文字有天地造化,文章亦自有性灵,真者在其髓,假者在其肤。若没有放在一块尚不觉得,真假一旦同时出现,则一切显形了。” 他说完又摇了摇头,轻声叹息道:“若无齐鸢,何进必是案首矣。只可惜二者同试,何进虽见匠心,然终乏天致。日后恐怕只要有齐鸢在,何进再精巧求奇,终究要落他一乘啊!” 第27章 别的异数 县试一般两三日后发榜, 具体是哪天要看考生的数量——毕竟阅卷的只有知县一个人,教谕只是副官。提学官大人虽然也在扬州, 但人家毕竟是朝廷大员, 一时兴起看看最优秀的两篇也就罢了,怎么可能帮知县批卷? 洪知县又是格外爱才的,需一篇一篇仔细看过才会决定或取或黜, 因此进度又比旁人慢了一些。 各位参加县试的生童们虽个个心急如焚, 但也知道洪知县发榜至少要三日的,只得耐心熬着。 唯独齐鸢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县试当天被王密和迟雪庄等人吹吹打打送回家后, 他便邀请这帮小伙伴在家里用了饭, 随后去见了齐方祖, 将今日的考试情形说了。 齐方祖对他这次考试并不抱期望, 因此只问:“今年的题目可能看懂?” 齐鸢拱手道:“回父亲,都看得懂。” 齐方祖便十分高兴了,笑着捋了把胡须:“那你能写上多少?” 齐鸢道:“都写了。” “不错!”齐方祖满意地点头, “今年能写上,明年就能通顺一些, 你再刻苦些,或许后年就能中了。洪知县在本县已经连待两任了,后年应当会是新知县考你,到时候为父先去打点打点……” 他也知道齐鸢的名声不太好听,心里暗暗盘算应当送多少银子合适。 齐鸢犹豫了一下, 见这位完全没有孩子考中的准备,只得委婉地打断齐方祖:“父亲, 孩儿这次应当是能中的。” 反正都考完了, 放榜的时候别吓着这位富老爷。 齐方祖听这话却一瞪眼, 没好气道:“去!你休要拿话唬我!那年你回来跟我说必中,喜得我跟左邻右舍都说了,还备好了筵席,结果你呢,就因有人在考前奚落你两句,竟敢在试卷上骂人!说什么‘破裘黑脸小书生,惊见公子美姿容,世上许多不如事,乡人何苦大小惊’!” 齐鸢:“??” 齐方祖恨铁不成钢道:“人家不过是家贫一些,给王家当长工,你就骂人满腹酸醋,傍人门户……县试揭榜从来都只贴前十名的墨卷,因你实在放肆,竟气得知县也将你的卷子贴到了申明亭上,跟那些犯事的榜文上下挨着!!” 齐鸢:“……” 齐鸢起初惊诧不已,到后面却越听越想笑——原来的小纨绔竟这么嚣张戏谑的吗? 但当他意识到小纨绔已经不在了,而齐方祖这个慈父,如今教导的也是自己这个外乡人时,内心又是一酸。 齐方祖看他低下头,还以为他心虚了,一个激灵想起来,瞪着眼问他:“这次是不是又有人奚落你了?” 齐鸢想起何进以及诸位看热闹的生童,不由轻咳一声道:“……是。” 齐方祖心口一堵,顿觉不妙:“那……那你可又在试卷上骂人了?” 齐鸢摇头:“没有。” 齐方祖表示怀疑:“真的?你就任他们说去了?” “也……没有。”齐鸢道,“我在进考棚前就骂回去了……” 齐方祖:“……” 齐鸢:“我说他们,如果嫌弃齐家钱臭,就别进咱家盖的考棚。” 齐方祖:“……” 齐方祖花钱为县里建考棚,又资助贫穷士子,给去参加会试的扬州举人发盘缠……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这些清高贫寒的士子感到难堪的,谁料齐鸢倒好,一口气把人全骂了。 这下不由目瞪口呆,直愣愣地看着齐鸢,气不打一处来。 其实旁人奚落嘲笑齐鸢的时候,他内心当然也难过。但他认为这一切是因齐鸢不务诗书所致,若鸢儿有学问,别人自然会尊重他。这跟金银没关系,如果别人因不读书鄙视他,他就用别人没钱笑话回去,那就不对了。 齐鸢三番五次跟这帮读书人过不去,齐方祖心里又急又叹 齐鸢看这位富老爷的表情,便猜到了这位大约对文人举子有天然的敬畏和崇拜,忙又扯别的安慰道:“这可是我们学馆的师兄们说的,师兄说读书人要公直信厚,不可刻薄。” 齐方祖果然又提起兴趣,赶紧问:“可是那位院试案首孙秀才?” “……嗯,就是他。”齐鸢在心里给孙辂赔了个不是,见齐方祖转怒为喜,也知道自己千言万语大约都不如孙师兄他们一句话,忙道:“这几天褚先生和孙师兄天天教我做文章,还手把手教我练字的,我交答卷的时候知县大人也说做的好,应当能中。” 齐方祖这才信了几分,放他回去。等齐鸢走后,他又开始在心里琢磨,暗道莫非我儿这次要中了?这下越想越激动,恨不得连夜找人去县衙打听打听。 齐鸢先给齐方祖招呼了一声,以免这位老爷放榜时因过于惊诧,再心里起了怀疑,也来审自己一顿。现在说完,心下没了担忧,第二天便仍去学馆上学。 褚若贞面上淡定,其实早就迫不及待地想看齐鸢的文章了。齐鸢到了学馆后,他也不等敲云板了,催着齐鸢将两份制艺默了下来。 一篇“生财有道”,另一篇“野人也”,齐鸢写一行他看一行。 褚若贞起初还嫌弃这笔字实在碍眼,要挑剔几句,但话都到嘴边了,脑子却被内容吸引着一字不落地往下看去。 齐鸢写完最后一句,褚若贞已经拊掌大赞起来:“不错,论益高远,清真健拔!”说完再读两遍,又疑惑:“不过这两篇制艺虽义理兼备,但跟你之前试做的两篇相比却更重矩度,你既然知道洪知县偏好古文,为何不用古风以对?” 齐鸢在县试前曾做了两篇给褚若贞看,文章疏达,清纯淡雅,最是符合洪知县的爱好。因此褚若贞暗中认定齐鸢能得案首,并嘱咐了自己的小舅子何教谕一定要盯着洪知县,只要洪知县看了齐鸢的文章,必然会极为喜爱。 可是让他意外的是,齐鸢县试上竟然用回了时文。他又不是不会古文,为何会这样? 齐鸢对此也有一点无奈,如实道:“倒不是学生不想做,但昨天大宗师也到场了。” 褚若贞惊诧道:“提学大人去考棚了?” 齐鸢道:“是的,学生看桂提学在场,想着若以古文答题,虽能得知县欢心,但未必会入得了提学大人的眼,又不知这俩人怎么判定,因此仍以时文答之。” 褚若贞看看外面,压低声问:“中案首有几分把握?” 齐鸢道:“端看有无旁人善作古文了。” 褚若贞听完,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知道齐鸢考虑得对,洪知县虽挚爱古文,但终究是一人所好,与主流不符。既然提学大人也在场,所以答卷考核就不一定是洪知县一人来定了。 做古文,定会极得洪知县欢心,但也会难入提学官的眼,因此运气好就是案首,运气不好连取中都难。而做时文,取中是一定能的,就是未必能得案首了。 县试才刚考完,褚若贞又听说齐鸢考试时病了一场,便也不拘着他了,放他回去休息两日,放榜后再来学馆。 只是心里多少有些担忧。因古文之风并非科举正脉,曾有考生才华满腹,但因与科举正脉相差甚远,因此难过乡试这关。士子们当然也渐渐摒弃古风,十分注重词气。若洪知县遇到了难得的古文,会不会起了惜才之心额外提拔呢,到时候他会在齐鸢和对方之间选谁? 这边当老师的操心不迭,那边的齐鸢却将县试抛在了脑后,钱福这几日天天打听婉君姑娘的消息,这天终于从一个小龟奴嘴里套出了话,说婉君姑娘三月份上旬便去京城。这几日已经在收拾随身的物品了,只是东西较多,怎么也得五六日后才能开始动身。 那小龟奴本来是去齐家铺子买熏香的,见问话的是钱福,又一打听,果然小纨绔齐鸢想见自家姑娘,不由鄙夷起来,嗤笑道:“我家姑娘何时见过小公子这样的人物?小公子还是找别人吧。” 婉君姑娘虽是扬州第一名妓,但并不是红倌之流,而是经人调教过的扬州瘦马,才艺双绝。平日来往也都是名士大儒,从来不见商贾纨绔。 钱福不过问个话,被人贬损一通也是来气,对齐鸢道:“少爷见她干什么?要是想见姑娘,苏州名妓南京名妓都多的是,就是本地养瘦马的人也多了去了,除了她旁人谁不能见?也就他们家毛病这么多。” 齐鸢一听这话也不由犯苦,他虽然不会将齐府拖进忠远伯府的是非里,但也无法做到对原来的家庭不闻不问,婉君这里是唯一妥当的办法,毕竟扬州瘦马并非寻常娼妓,她们的人脉和消息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现在对方不愿见他,齐鸢想来想去,只得去找严怜雁帮忙。 严姑娘最近却忙于在花船上陪人吃酒赚钱,直到第二天上才抽空见了齐鸢一面。 齐鸢见她神色跟以往截然不同,仔细一问,才知道是张如绪的案子结了——曾奎因殴打张如绪,致张如绪双腿折伤,因此杖一百,流三千里。其余同伙罪减一等。但因曾奎等人被人打断了腿,因此可戴罪责限医治,限满之后发落。 曾家哪能看着自家孩子被流放,最后无法,用银子赎了罪。洪知县将几家赔来的钱财尽数赔给了张家。 张如绪这几日虽然腿伤痛苦,但得了银子后就立刻催着父亲去严家下聘。 张母又听人说张如绪的腿肯定是不行了,洪知县可是按照张如绪日后终身无用给那些人定的罪,以后别说科考,就是在家干活都不成,犹犹豫豫,怕儿子娶不上老婆,因此虽心里嫌弃严姑娘不清白,但也没阻拦。 严家虽想让严姑娘继续赚钱,但又怕两个儿子将来说亲的时候家里的名声不好听,因此假意应承下来,两方一商议都不愿张罗,于是一切从简,连婚期都匆匆定了。 严姑娘没想到柳暗花明,耽搁数年的婚事竟然就这样定了。这几日便一心地攒些银子,为自己备点嫁妆。 齐鸢上船后,严姑娘忙让船娘沏了顶好的香茶招待。这茶叶十分贵重,是用薄藤纸裹着龙脑,置放在茶叶上,另取麝香壳安在罐底,用盖子封死,等香气渗透的。 齐鸢看这姑娘统共就这么点好东西,如此珍而重之地拿出来接待自己,显然是知恩之人,便也不啰嗦,径直道:“严姑娘,齐某有一事相求。” 严怜雁正抬手为他斟茶,听这话不由放下茶壶,恭敬拜倒:“小公子几次雪中送炭,乃是怜雁大恩之人。小公子有事只管吩咐便好。” 齐鸢点头,示意让她支开一旁的侍女。等船舱中只剩下俩人后,齐鸢才拱手道:“严姑娘,齐某这两日想见一见婉君姑娘。只是听说婉君姑娘十分厌恶商人子弟,因此恳请严姑娘能帮忙美言几句,设法为齐某引见一番,齐某感激不尽。” 他说话并没有给人回绝的余地,既然已经来求人了,自然是一心只想成的,何必给人拒绝的机会来显得自己多体贴?齐鸢话说的死,眼神也十分坚定。 严姑娘不敢受礼,连忙避了还礼,只是听到这要求后愣了愣。 “这个自然可以。”她迟疑道,“可能要费两日功夫,我也不知道婉君姐姐在哪儿,需要打听一下她的行踪。” “哦?”齐鸢惊讶了一下,“婉君姑娘还四海为家吗?” 严姑娘又愣了一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齐公子说笑了,婉君姐姐平日只在馆舍里。只是最近她一直在陪谢大人。对了,齐公子不是认识谢大人吗?” 谢兰庭?这厮还没走呢? 齐鸢心里犯嘀咕,正要再说什么,就听外面一阵吵吵嚷嚷:“放榜了!县试放榜了!” 有人质疑:“怎么可能?这才两天就发榜了?” “县衙已经贴出来了!”其他人边跑边喊,“快去看啊,再去就晚了!” 船工和船娘也纷纷站出去看,齐鸢也朝外探头瞧了瞧。 岸上行人匆匆,不少人都往县衙跑去,湖边停着的花船里也窜出几个人,有的甚至衣衫不整,边走边整理,路过齐鸢这边时还冲他嘿嘿一笑,一脸大家都是同道中人的猥琐。 齐鸢心里十分惊讶,按照这次的儒童人数看,洪知县至少要看三千份答卷吧。两日?怎么能看得完? 他自己觉得疑惑,一想即便是真的,自己现在过去也挤不到前面,因此仍回船舱跟严姑娘说正事。一是叮嘱对方避开谢兰庭,让自己与婉君姑娘单独见面。二来嘱咐她不可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张如绪。 严姑娘一一应了,这边正聊着,就听外面又有人粗着嗓子大喊。 “少爷中了!少爷快出来!” 常永是天天去蹲榜的,今天县衙张榜时他第一眼就瞅见了,只不过齐鸢的位置让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又抓着旁人问,才知道那个位置就是第一的意思。 少爷竟然中了案首?!扬州第一小纨绔竟然中了县试案首?! 常永又惊又喜,急急忙忙跑来报信,路上遇到孙大奎,后者死活不信,常永只得拉着孙大奎又跑回去看了一遍。谁知到了地方才知道孙大奎不识字,气得他一路骂着孙大奎赶紧来找齐鸢。 湖边的船只大同小异,常永等不及钱福指认严姑娘的船,干脆让孙大奎站在岸边大喊:“少爷!少爷你中了!少爷你中案首了!快出来啊!” 孙大奎嗓音粗犷,这一嗓子下去,各船只上又呼呼啦啦地钻出来许多人。 有不少人不等钻出来就着急大声问:“果真中了?” 孙大奎听见有人问,也胡乱答:“中了!少爷中案首了!”外面“嗡”的一下热闹起来。 齐鸢从船舱出去,抬头见孙大奎在岸上乱喊,简直哭笑不得,赶紧让船靠岸,跳上去跟常永确认:“确实是案首?” 常永道:“确实!真真的!圆圈中间最大的那个,第一个!” 他们几个都兴奋地手舞足蹈,齐鸢却只是浅浅地笑了下,打算去告诉褚若贞。 “第二是谁?”齐鸢边走边问,“是何进?” 常永啊了一声:“小的没注意。小的只看少爷的名字了。” 孙大奎却道:“不是他。” 常永讶然:“你又不认字,你怎么知道的?” “何进是俩字,”孙大奎粗生粗气道,“第二个人是仨字。” 齐鸢突然停住,好奇道:“三个字?” 洪知县对治下的生童心里是最清楚的,何进是原定的案首,被自己碾压乃是因为自己是还魂的异数,怎么还有别的异数? 常永莫不是看错了吧,难道自己不是案首? 他心里疑惑,转身跳上马车,对孙大奎道:“走,去县衙看榜。” 第28章 孟大仁作 县衙张榜处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齐鸢跟三个家仆赶到时,人群已经躁动起来, 有人大声喊着要求知县磨堪卷宗, 严惩舞弊者。 县试的前十名考卷已经跟名次同时贴出,齐鸢虽然挤不到前面去,但一听众人沸议也知道自己是案首了, 因为他们讨论最多的就是这个。 齐鸢怎么可能考得中?甚至还得了案首? 这其中一定有异, 那文章肯定不是他写的! 齐鸢对此种非议倒是不怎么在意,文章是自己写的, 自己前后左右都无人, 抄也没得抄, 聊也没得聊。如果是考前请人代写, 那得是押题或者事先知道考题, 那样需要自证清白的就是洪知县了。 洪知县最为爱惜声誉的,这种事自然让他去操心。齐鸢现在比较关心的第二名是谁。 现在众人群情激奋,都当齐鸢是舞弊中试的。齐鸢也不傻, 见县衙门口没几个衙役,这时候钻人堆里岂不是招恨吗?干脆只派常永过去看看情况, 自己则带着孙大奎和钱福上了街对面的酒楼。 酒楼的小二认得齐鸢,忙笑着迎上来:“小的恭喜齐案首!齐案首,还是二楼雅间?” 一楼大堂里的人闻声纷纷回头朝这边看过来,神色怪异。齐鸢只当没看见,对小二道:“要个临街的, 上壶好茶。” 小二应下,一路弓腰引路一路高喊, 另一边跑堂的立刻应和起来, 大声赠菜, 不多会儿的功夫,蛋黄糕、乌梅羹、冰糖火腿,红袍虾等便摆了满满一桌,因是春末,冷热碟各半。粗粗数着也得有三十多样了。 原来这也是周围酒楼的规矩,新案首在发榜后先去谁家,便意味着将好彩头带给谁,酒楼便会给案首赠菜。只不过一般都是赠几样甜点,上两壶好茶,唯独齐鸢因经常光顾这些地方,本就得各处老板喜欢,这下他得了案首,老板便干脆赠了整整一席的东西。至于那些生童的议论,跟他何干? 这下便连钱福和孙大奎都面色泛光激动起来,他们齐府的人虽然有钱,但何时被这样当成上宾招待过?齐鸢也觉好笑,招呼俩人一起坐下,边吃边等常永。 不多会儿,楼下似乎又来了不少人。 齐鸢倚窗看着不远处的县衙大门,就听有人正踩着楼梯噔噔往上走,边走边道,“那齐家的草包定是使了什么法子!气煞我也,知县大人明知他作弊为何还要取中他?” 另一人道:“汪兄慎言,洪大人只是考官,如何能知道他是不是作弊?” 齐鸢挑眉,听出来后面这个正是何进的声音。 这几人大概刚进门,并不知道自己就在这,讨论得倒是很热闹。 姓汪的同伴尤其愤愤不平:“洪大人如此,简直是羞辱我等读书人。那两篇文章我看过了,若是齐鸢有这本事,早就高中举人了!为何年年县试都考不过?别说他是出了名的草包,便是寻常的儒童,年纪还比你小呢,如何能写出那番文章来!我看他定是找了乃园里的人给他捉刀!” “齐鸢这个必然有问题。那卷子定是旁人写的无疑了。”另有一人道:“但我纳闷,第二篇怎么回事?孟大仁的文章看起来格式都不对吧?” “就说这次县试有问题!说是没有内通关节谁信?当我们都是傻子吗?”姓汪的继续道,“何兄,你如今孤身一人,还要照顾幼弟,不好得罪知县大人。我等却是不怕的,这事我们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他说完迫不及待又转身下楼,齐鸢在楼上瞧着,见这姓汪的竟是个方巾襕衫的秀才。汪秀才路遇另一批怒气冲冲的考生,跟那几人叽叽咕咕说了几句,随后举着胳膊一指,一行人又冲县衙张榜处去了。 县衙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齐鸢又听着隔间的动静,另一个同伴正安慰何进不要伤心,俩人低声交谈,完全没有下去掺和的意思,不由心里冷笑。 就姓汪的这样,怎么好意思说自己不傻的? 纠结生童在县衙闹市,不管这次县试有没有问题,这样都少不了一顿训斥的。更何况汪秀才不知道桂提学还没走吗?洪知县是不能拿他这种有功名的生员如何,但桂提学可以。 有了汪秀才的号召,原本散开的生童们重新又聚集到一起,另有落榜的考生也跑过去,人群越聚越多,齐声在县衙外大喊着“科场舞弊”“考取不公”! 这边正喊着,就见县衙大门被人从里打开,随后出来两班差役。为首的一个正是那天宣读名册的胥吏,往前一站,高声喝道:“何人在此喧哗闹事!” 生童们刚刚吵嚷得厉害,个个要求知县给个说法,此时见了差役却是下意识的犯怵,往后挪着。 汪秀才左看右看,气哼哼冲上去:“刘衙役,我们要知县大人给个说法!齐家的草包如何能当案首!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县试舞弊至此,我们不服!” “不服就憋着!!”汪秀才话音刚落,旁边斜刺啦冒出一个人,个头高大,穿着簇新的湖绸衣服,带着四五个健仆,摇着扇子哈哈大笑,“齐鸢都能考案首,只能说明你们这帮家伙没用啊!” 说完也站下,看着榜上贴出的文章摇头晃脑道:“这字圆乎乎的,可不就是齐鸢写的!哪里有疑问?” 齐鸢看着那人陌生,心道也不知道这个是谁,只是这行事张扬,倒像是自己在书里看过的真纨绔。 汪秀才怒道:“他写的那就是他的文章吗?” 真纨绔“咦”了一声:“好生奇怪,难不成他写的文章,得算你头上?”健仆们闻言哄笑成一团。 汪秀才辩不过他,气得脸皮直抖,说不出话。 后面的生童忍不住大声道:“作弊的法子多了去了,代考、夹带、场外传题、甚至割卷,花样那么多,哪样不成?” “这样的话,你们这一场的所有人都不能算数啊。”那纨绔哇哇大叫,道,“好狠毒的心肠!自己考不中就污蔑旁人,这二三百人都白考了啊!” 生童里有已经考中的,原本也只是气愤齐鸢为何得案首,此时一听不由后背一凉,心道若是真的这场有问题,自己岂不是要重新再考?到时候出的题目未必就能答得上了,自己反正已经中了,案首是谁与自己何干,心思一转,已经有了退意。 刘衙役见这帮闹事的已经不是刚开始群情激愤的样子了,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趁机高声道:“明日,所有进学儒童要到县学听县令和教谕训话,有什么问题明天再问。若是谁敢借故喧哗闹事,定不轻饶!” 考中的儒童们忙高声应了,这下也不敢在此逗留,纷纷离去。人群呼呼啦啦走了大半,汪秀才见状很有怒其不争的意思,但也无法,只得回来。 常永一直在人群里混着,见众人散了,连忙奔回楼上,大声笑道:“少爷!小的去看过了,案首就是少爷,排第二的叫孟大仁,第三是何进,刚刚刘衙役说,明天让大家去县学听训……” 他声音响亮,隔壁何进等人也听到了这边的交谈,当下便闭嘴不言了。 齐鸢也想起来了,孙辂在考试前提过一句,孟大仁学习极为刻苦,只是不知道学问如何。如今看来,这位竟然是被他们忽略了。 齐鸢笑着让常永坐下,想了想低声问:“那个拿扇子的是谁?” 常永道:“那位是王公子,王家是咱扬州城数得着的大茶商,跟王密王公子家有大小王之分,不过少爷跟他不熟,也就见过两次面。” 齐鸢心道不熟就好,放下心去。 县衙是下午申时贴的榜单,考生们一批批地来看,又三三两两散去。 齐鸢一直对第二名的墨卷十分好奇,等夜色渐深后,他才让钱福跟酒楼借了一盏小灯,去贴榜处看文。 榜上的首份墨卷显然是自己的,大约是因自己的字占地太大,洪知县的朱笔无从下手,因此最后只用大红圆圈将整篇文圈了起来,中间倒是干干净净。第二份的朱笔就多了,圈圈点点。 齐鸢从头细细读起,越读越惊——这竟是一篇绝好古文! 自己跟褚先生担心的“端看是否有人擅长古文”竟然真的应验了!而这篇文章文章才气横溢,并不拘于词气之间,就连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才是天成之作。 齐鸢拊掌大赞,继续往下看去,等看完首篇已经忍不住大加叹服。再看第二篇,夜色愈深,灯光如豆,却有些费眼了。 他忍不住又往前靠了两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灯光仿佛亮堂了许多,第二篇的字迹重新清晰起来。齐鸢心中大喜,待要继续往下读,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回头看了一眼。 果然,谢兰庭带着一个穿着吏服的手下,正打着灯看墨卷。 对方的灯可比钱福手里的亮多了。齐鸢见谢兰庭并没有看自己,可能是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便抓紧借着灯光往下读。 谢兰庭也在看齐鸢的答题,他看得飞快,几乎一目十行而过,齐鸢看完孟大仁的第二篇时,他已经看到了何进的第二篇了。 齐鸢扭头瞅他,见他扫一眼就换地方,忍不住怀疑这人不识字。 谢兰庭却头也不回道:“洪大人这次自找麻烦啊!” 齐鸢正打算先行礼,听他口气十分随意,似乎只是跟路人聊天,便又停下了,挑眉问:“是因为取了我为案首?还是因为取中这位孟兄。” “二者皆有。”谢兰庭道,“你做案首还有可解释之处,无非是你的问题,或是你自己答的,或是你找人捉刀背上去的,大不了设法让你自证便能堵住悠悠众口。” 齐鸢挑眉,谢兰庭的意思,麻烦的竟然是孟大仁了。 “孟兄以古文为时文,一气呵成,纵横排荡,擢为案首也不为过。” “然而与场屋文字相去甚远,举业者若慕古,必不合时,乡试是肯定难中的。这位仁兄怕是要越学越远,难以中举了。”谢兰庭说完一顿,这次转过脸看他,“你竟然喜欢古文?” 齐鸢道:“何必拘泥古文或时文?做文章是阐发议论,终究是研究治国之道,只要是御寒之衣,治病之药,那都是可用的。花费功夫在这些骈四俪六的细枝末节上有什么用?” “会试之前,有没有用考官说了算。会试之后,有没有用才能你说了算。”谢兰庭摇头,轻轻一嗤,“再有满腹才华,若是因绳墨困在仕途之外,不就是枉费苦心吗?马不受役,终非良驹。” 齐鸢知道谢兰庭说的有道理,也正是他们这些考生应当注意的。然而谢兰庭到底是个三品大员,同样的话由他说出来就不对了。 这下越听越不满,忍不住反问:“满腹才华之人因绳墨被困在仕途之外,这难得不是考官的问题,难道不是朝廷取仕本末颠倒?马不受役,也不一定不是良驹,而是伯乐少有吧!” 俩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谢兰庭正要反驳回去,突然一愣,蹙眉看着他。 “怎么了?”齐鸢看他神色奇怪,忍不住问。 谢兰庭不语,只往前走了一步,突然抬手捏住了齐鸢的下巴,将他的脸强行抬起来,朝灯光这转了转。 齐鸢没有任何防备,被光线刺的下意识眯眼,心中顿时大怒,随后又是一惊——自己刚刚说的话是哪里不妥了吗?他生生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只被迫抬着脸与谢兰庭对视。 钱福见状,忙跪下连连求饶:“谢大人大人有大量,我们少爷刚刚是无心的……”边求饶边纳闷,怎么就惹这位大人不高兴了?刚刚不还是好好的? 谢兰庭对钱福的求饶充耳不闻,只蹙眉盯着齐鸢的眼睛,观其神色。齐鸢一闪而逝的恼怒和不安都落在了他的眼底,只是那些情绪太快,一闪过后便归于平静。而此时,齐鸢便微微抬着下巴,沉静地跟他对视。 这不该是一个纨绔的眼神。 刚刚的那番话,也绝不是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草包能说出来的。 谢兰庭手下微微用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是谁?” 齐鸢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耐烦,轻笑道:“怎么,谢大人也被学生的案首吓坏了吗?” 谢兰庭见他垂眸避开了自己的视线,显然戒备心极强,只得轻哼一声松开了手:“区区一个县试案首,还不值得谢某放眼里。” 他说完眉头紧锁,仍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齐鸢。 “你的案首的确令人质疑,明天县学少不得要一番自证了。”谢兰庭道,“你打算如何说服别人?” “谢大人,你应当知道我姓齐名鸢吧?”齐鸢想了想耐心解释道,“鸢,是一种鸟。” 谢兰庭目露怀疑:“那又如何?” “那大人应当听说过,此鸟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齐鸢道,“古有齐威王好为淫乐宴饮,沉湎不治,他尚能震慑诸侯,威行三十六年。我齐鸢不过是爱玩闹一些,年纪轻轻读个书,如何不能得案首?” 谢兰庭:“……” 齐鸢见他一时无言以对,不敢多留,趁机道,“大人,天色已晚,学生先回家了。” 这次说完仍旧拔腿就走。 谢兰庭一直目送他走远,这才摇了摇头,暗忖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他带着手下往玲珑山去,又问婉君姑娘的住处可安排好了。 那心腹笑道:“都安排妥了,婉君姑娘入京后便暂居晚烟楼。听说楚王和赵卿云已经动身去了,差不多端午能到,婉君姑娘正好赶在他们前面。赵卿云与婉君姑娘几年未见,定是要小聚一番的。” 谢兰庭暗暗点头。 心腹想了想,又迟疑起来:“还有一事……忠远伯府的祁神童似乎没死,我来之前,在酒楼看到了他跟几个秀才拼酒。”” “什么时候的事情?”谢兰庭脚步顿住,难以置信道,“他竟然没死?” “应当是他。”手下道,“属下也没来得及确认,属下当时路过酒楼买了点干粮,听到他们这样称呼了几句。谢大人,要属下再确认吗?” 谢兰庭难掩惊诧,半天后点了点头:“再探!” 第29章 案首之作 翌日一早, 齐鸢吃过早饭,便按昨天衙役嘱咐的早早到了县学。 县学与县文庙左右相邻, 地方不算大, 前面立着牌楼,上写“儒林”二字。进去仪门之后便是县学正堂。 正堂两侧的厢房是教室,此时生员们在里面读书, 声音洋洋盈耳, 进学的儒童们则都聚在院子里,包括往年考中但没取得童生资格的, 乌泱泱挤满了院子, 正三五成群地聊天。 齐鸢刚从仪门转进来, 有人看见他便是一愣, 赶紧碰了碰同伴, 随后其他人也紧跟着回头打量,渐渐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齐鸢身上, 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 齐鸢面不改色地往里走,人群在他靠近时便不自觉地退开一点, 给他让出一条路。 虽然知道里面质疑的人占了大多数,但对齐鸢来说,这场景却跟当年在顺天府得案首时没什么不同。他自顾自地走到中间,抬头看一眼正中的匾额,正要生出两分感慨, 就听身后有人惊喜地喊:“齐二!” 齐鸢回头,只见迟雪庄喜气洋溢地走了过来:“刚刚在路上瞧着就是你, 喊了几声也没喊住, 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说完又拉开齐鸢的胳膊, 让他转过身,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齐鸢一番,欣喜道,“昨天葍子说你中了案首,我还不信,亲自去案榜看了才知道是真的。后来去你家报喜你又不在,你昨天去哪儿了?” 俩人说话间,何进也被人拥着走到了院中。 众人看向何进的目光显然都带着同情,而后者也只十分不屑地撇了齐鸢一眼,随后在两步外站住了。 齐鸢想了想,迟雪庄找自己的时候,大概正好是自己去酒楼的那段时间,目光一转,便含笑道:“昨天去酒楼了,喝了点酒,听了点闲话。” 迟雪庄看他面色坦然,似乎没有受那些非议的影响,笑道:“你的文章都贴出来了,这有什么可说闲话的地方?依我看不过是度量小罢了。昨天王密喜得让小厮抄了一份给他堂哥看,他堂哥说这样的制艺定是要取为案首的,连他都自叹不如。可见人与人的眼界气量很是不同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何进在齐鸢说“听闲话”时便有些挂不住,迟雪庄的话停在他的耳朵里,无异于是指着鼻子骂他了。 现在本县所有的进学儒童都在这里,县学里的生员也有走出来在廊下看热闹地,他被一个纨绔子弟压了名次,如今被人当众嘲讽,如何能忍? 想到这,何进当即冷笑一声,霍然转身道:“科场舞弊,竟还洋洋自得,简直是恬不知耻!” 场中一静,众人纷纷抬头朝这边看来。 齐鸢挑眉,迟雪庄已经沉下脸色,转身冲何进拱了拱手,责问道:“何兄空口污人,可有证据?” 何进本不想出头,但今天被这俩人一唱一和的讽刺实在难忍,更何况如今江都县所有儒童都聚集在此,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揭穿齐鸢了,便索性对峙起来。 “迟公子,连你都说你不敢相信他能夺案首,试问一个连《四书》都读不通的纨绔子弟如何能写出那般文章?要说其中没有猫腻,你自己敢信?” “我当然相信!”迟雪庄站直身子,对众人道,“此次县试,齐二众目睽睽之下第一个搜检,并无不妥之处。考试时又与你们相隔而坐,既没有夹带嫌疑,更不会抄写旁人答卷。更何况这次考试有大宗师在场,比以往不知严格多少,何来舞弊之说?” 他说完见已经有人暗暗点头,便又笑道,“迟某知道,在场不少人并不喜欢齐二,只因他扬州第一小纨绔的外号,可大家可知道这扬州第一如何来的?学有学道,玩自然也讲究玩法,投壶双陆斗狗捉鹰,或靠眼力或看手巧,但这些对齐二来说无一不是一学就会,再学就精。论玩乐一道,扬州城六县两州,无人能出其右。现在他这个扬州第一改主意要好好读书了,拿个江都县的案首又如何?” 一语落地,众人议论纷纷。连齐鸢都微微惊诧。 齐鸢一直以为迟雪庄只是维护朋友,听完这话才知道他们几个竟然是真心信服他的,似乎对他们来说,“齐二”取得如何的成就都是理所应当的。昔日的小纨绔在朋友眼里,本来就是无所不能的少年。他们只会为他感到欣喜,既不嫉妒,更不怀疑。 他对此不禁哑然失笑,他在面对这帮朋友时,总是充满着感动和惶恐——既慨叹有这么多义气相撑的朋友,又担心因自己的改变,令众人与“齐鸢”渐行渐远,然而此时,他才意识到大家对齐鸢的包容和喜欢是远超他想象的。 迟雪庄的一番话令许多人开始暗暗点头,齐鸢的确没有可以作弊的地方。 何进身边早有人看不过去,气愤道:“按你说的,齐鸢竟还是不世出的天才不成?他若只是考中县试我们自然不会怀疑,但能力压何兄成为案首,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正争论着,就听有人喊:“训导来了!” 儒童们一听连忙停下讨论,县学的两名训导先行抵达大堂前,令众人前后站好,不许交头接耳。又宣讲了今日要造册送府学考等事。 不多会儿,洪知县与钱知府、桂提学也从明伦堂转出,走到了众人前面。 刚刚何进等人的争论,他们自然是知道的,洪知县问心无愧,又觉得齐鸢这个案首是桂提学亲自点的,因此并不想理会这些。 钱知府却不这样想,他认定了是齐鸢暗通关节科场舞弊,因此有意借着生童们的话好好查一查,若是查到齐府头上当然更好。因此才到廊下,钱知府便沉下脸,率先道:“刚刚何人在此争吵?所为何事?” 儒童们原有质疑的,见提学官在此,本来不大的胆子早被吓破大半,纷纷垂手不语。 场中寂静,钱知府不由恼火起来,干脆看向刚刚说话的儒童:“你叫什么名字?刚刚说何事匪夷所思?” 那生童被知府点名,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列,拱手道:“回大人,学生马兜铃,字双草。学生质疑齐鸢的案首名不副实。” 钱知府道:“案首墨卷已经贴出,可是有不通之处?” 马兜铃摇头:“文章的确是好的,学生只是怀疑那两篇文章非齐鸢所做。” 洪知县微微皱眉,在一旁道:“县试巡场十分严格,齐鸢更是连座位都未曾离开过,何来代笔之说?” “回老师,齐鸢若想作弊,未必要到考场上去找人。事先先请人捉刀代笔写好,他只去默上也不一定。”考中县试后,洪知县便是这一科生童的老师了,因为马兜铃改了称呼,态度也十分恭敬。 洪知县却大怒,往前一步斥道:“尔等是怀疑下官提前泄题不成?!” “学生不敢!”马兜铃脑袋一大,连忙称错,“万一他是请人拟题猜中的呢!” 拟题猜中的可能性很小,其他人考试之前也都会大致猜一下题目,先做几篇,这就要看运气了。 何进见其他人不敢言语,洪知县又有被蒙骗的嫌疑,心下一横,干脆出列道:“老师,学生也有话说。” 钱知府看何进出列心中暗喜,心道有这位出面,齐鸢必定要完了。 洪知县见是何进,态度也缓和了很多,忙道:“何生有话请讲。” 何进叉手道:“学生等人并非为难齐公子,只是在科场上,齐公子的确与人私传物品,被人看到了。” 这话一说,只听众人“嗡”地一声,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洪知县这下忍不住迟疑起来,心道齐鸢跟人私传物品?他对齐鸢始终是将信将疑的态度,又格外喜欢何进,因此看了眼齐鸢,令何进到前面来:“此事当真?” 何进走到最前面,依次向桂提学和钱知府见礼,最后道:“学生也是听马生等人所说。齐鸢在考试时,从地上扔了一样东西给孟大仁,当时学生已经交卷,两位大人正在看学生的卷子,因此不曾注意到。” 言下之意,跟两位考官没有关系。 马兜铃跟另外两三人听这话纷纷出列,都称自己亲眼所见。另外还不忘说齐鸢进考场后就呼呼大睡,后来醒了就给孟大仁传了东西。 原本站在最后的孟大仁一听此事似乎还跟自己有关,立刻站直了身子,伸头伸脑地朝前看,努力支棱着耳朵。 唯有齐鸢从头至尾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众人讨论得并不是他一样。 钱知府早已经等不及了,立刻怒道:“齐鸢,如今众人都肯作证,你有何话可说?可是孟大仁受你要挟,帮你做的?” 他想也不想便厉声训话。 齐鸢直到这时,脸上才露出一点不可置信的神色:“钱大人,这……这如何说得通?” 孟大仁此时才如梦方醒般,大声道:“各位大人!学生冤枉!” 说完从人群最后提着衣服一路快步走着,到了齐鸢身边。 他提着衣服走路已经惹得众人侧目,此时站定,大家才发现这人的衣服不太合身,腰身松松垮垮也就罢了,袖子和下摆显然也长出许多。 孟大仁又唱戏似的抖了抖袖子,泫然欲泣道:“大人!学生好生冤枉!县试当日,学生才写好草稿,手中毛笔竟然一命呜呼,弃学生而去。学生当即悲从中来,又想自己凄风苦雨苦读数年,如今呕出心肝无人看,悲恸难捱,哭泣半场。正在这时,天降神笔……” “好生啰嗦!”钱知府看他唱戏似的做派本就不耐烦,听他啰里啰嗦半天,忍不住道,“你只消承认齐鸢是否与你私传物品便是了!” 孟大仁“啊呀”一声,凄然道:“大人!那笔从何而来,学生哪里知道?只当是神仙所赠了。更何况若是齐公子所送,那也只有本人抄他的,没有他抄本人的道理呀!” 大家原先听到齐鸢和孟大仁之间传东西,本能的决定是齐鸢沾光,倒是忽略了先后顺序。 孟大仁若是一本正经辩白也就算了,偏偏一唱一叹,摇头晃脑,后面有耳力稍弱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不由闷笑起来。 钱知府脸色涨红,待要训斥他衣着不整,就见孟大仁转身朝齐鸢长长一揖,感动道:“原来是齐公子暗中相助,齐公子助人不留名,乃真君子也!” 桂提学自始至终便冷眼旁观,此时见孟大仁不仅文有古风,行事竟也是有趣之人,不由哈哈笑道:“君子之风,不错。齐鸢,君子亦有恶乎?” “君子亦有恶乎”出自《论语·阳货》。子贡问孔子,君子也有憎恶的人吗? 桂提学当众问这个,显然是借齐鸢之口敲打众生童。 齐鸢无奈地笑了笑,只得顺着桂提学的意思道:“回大宗师,君子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厌恶“居下流而讪上”——位置处在下级而诽谤上位的人,“讦以为直”——攻讦他人却以为是正直的人。 何进等人一听,无不色变。 如今除非他们能证明齐鸢的确作弊,否则自己就要背上“讪上”“讦人”的恶名了。 桂提学淡淡点头,径直看向何进,“何生,案首的墨卷在你之上,你可心服口服?!” 何进心中暗暗一惊,他并没有跟人说过,他知道洪知县极爱古文,因此孟大仁的文章排在第二他并不觉得意外,他不服的是案首墨卷! 哪怕单独论时文,他也认为自己的文章在那篇之上!不管那是谁写的,案首都应该是自己的! 何进深吸一口气,他虽然知道这案首定然是桂提学点的,但自己的傲气和不服却很难压制,因此咬咬牙拱手道:“还请……大宗师指点!” 桂提学一听,便知道何进自以为自己的答卷要比齐鸢的优秀,一想在场之中恐怕不少人也会这样觉得,两篇文章制艺如何论高低?因此微微颔首,道:“你所做文章非同凡响,便是乡试墨卷也不过如此了。” 得到了大宗师肯定,何进脸上稍稍一红,心里松了口气。 “若是没有齐鸢,时文之中你自然当得第一,然而你俩同科相比,你便吃亏了。”桂提学接着道,“先说‘生财有大道’,齐鸢承题‘夫财生于勤而匮于侈也’破题甚切,最为有理。而你的承题‘夫天下未尝无财也’既是泛泛之语,又不切实际。此题你弱于齐鸢,你可服气?” 何进只觉气息瞬间停滞,十分难堪,但也无话可说,只得点头:“此篇学生的确做得仓促了。” 桂提学听这话稍稍蹙眉,态度倒是十分萝白温和,继续道。 “再比第二篇,齐鸢所做‘圣人述时人之论礼乐,而因自审于所从焉。’此破题既为一篇纲领,句法体面,题意括尽。再看承题‘盖礼乐惟古为得中也,夫子惟用中而已,而肯徇乎时好耶?’……你们皆循程文以‘质’字为题眼,唯独齐鸢从‘中’字落手,此处已经别具一格。” 江都县的童生名额只有一百,场中的上千儒童,只有十分之一能过院试,考过了院试才能称呼桂提学为老师。因此今天这番大宗师当面授课,可谓千载难逢的机会。 县学里的生员也都不读书了,悄悄从教室走出来站在廊下,聆听桂提学教诲。齐鸢的文章因而也被上千人同时听在耳朵里,随着桂提学的点评暗暗揣摩。 桂提学已经将齐鸢所做默记心中,此时信手拈来,一路诵至承题之处。 “‘曰∶天下有可以徇世者,虽与俗从之而不以为同;有可以自信者,则违众从之而不以为异。吾兹有感与礼乐矣。’这几句文体舂容大雅,浑融罩住。而之后,齐鸢又提礼乐,‘彼礼乐者,先王制之,后世从之……’此句风度飘逸,机括甚圆,直至讲至先进,‘文质彬彬,然后未知君子……’” 桂提学只觉边诵边评不过瘾,干脆一口气背至结尾,再回首解说道:“文质彬彬二句起,此文格局便与尔等大不相同。浑然天成,巧若天工。文章妙处,便全在一个机字,齐鸢行文操作合辟,抑扬起伏,矩度严谨不失分寸,文调疏荡不失严整,方圆互见,气势尽出。再看何进之作。” 他这次不再从头讲起,只背出中间最为出彩的几句:“‘声名文物之盛,虽目击夫近世之风;而淳庞忠厚之遗,不敢失作者之意。’你这四句,做的极为精紧,然而正因过于求巧,全篇皆是如此,一股之中无一闲句,一句之中无一闲字,因而气象紧而狭,文气亦不顺畅。 齐鸢酣然而成,浑然无迹,你凿凿求奇,反落下乘。若今年没有齐鸢,你的卷子点为案首也无不可。然而有齐鸢的绝妙之作在此,你之精输于齐之拙,你的有意输于齐鸢的无意。词格之内,气调之外,你处处都要落后一步,齐鸢得此案首,你服还是不服?” 桂提学提声喝问,声音隆隆。 齐鸢的文章长短丰约,背诵时几乎令人口齿生津,然而何进的文章却越收越紧,等到最后,更觉气势不足。 在场千名学子早已被他的条缕分析所折服,自己两下对比,亦觉心神一震——若非大宗师亲自教导,多少人要误入何进的歧途,只一味刻意求精求巧呢! 这下在场之人无不叹服,也不管桂提学问的是谁,千人齐声喝道:“服!学生甚服!” 何进面色涨红到发紫,桂提学肃然看他,他只觉一口心血直冲喉头,当即再也克制不住,大声道:“学生不服!”让齐鸢压他一头,他就是不服! 他说完嘴唇都哆嗦起来,对桂提学拱手道:“大宗师,齐鸢为人轻薄谄诈!这文章再好也非他所做,学生不服!” 这下桂提学终于难掩怒色,皱眉道:“你说非他所做,可有证据?何进,平白无故污人名声,可是要治罪的!” “学生没有证据,但学生愿意跟他当场比试!否则这案首学生不服,江都县上千名考生也不服!”何进抬起头,双目中怒火赤赤,语气悲切,“学生只信当场比试,请知府大人出题,若齐鸢做不出,大人们务必给这次的上千考生一个交代!” 齐鸢哑然,见众生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显然误会难消,便点了点头,淡淡看向何进。 “若我做得出,赢得了呢?” 何进气得身子都抖了起来,他咬了咬后牙,目眦欲裂地瞪着齐鸢,一字一顿道:“若你能赢得了我,我何进,终生不再科举!” 第30章 戏文为题 何进以自己前途与齐鸢作弊, 旁人只觉他意气用事,齐鸢目光微敛, 心中顿时一阵冷笑。 这人即便冲动成这样, 竟也没忘拉着江都县上千考生作陪,口口声声是众人意见。甚至还指名要钱知府出题——在场之人谁不知道钱知府看自己不顺眼! 不说其他的,就前几天钱起宗处处宣扬自己得罪了钱家的客人, 因而被人略施小惩的事情可有不少人知道呢!此人不仅是心胸狭隘, 心肠挖出来恐怕也是黑的。 就这还是江都县神童?在继韩秀才这个案首之后,齐鸢只觉得“神童”俩字也前所未有的不值钱起来。 他淡淡一嗤, 负手而立。 对方以前途做赌, 他当然不在意, 若是按他的心思, 还巴不得对方现在签字画押呢。但现在当着洪知县和桂提学的面, 这俩人哪能允许?朝廷可是明令禁赌的。 “胡闹!”果然,洪知县最先色变,厉声道, “科举是求知问学,为朝廷抡才之道, 岂可被你们当成儿戏拿来做赌!” 洪知县极为爱才,这次原本说好取何进做案首,不料突然冒出个齐鸢。后来自己改了主意,对何进多少也有些愧疚。 现在他当然能理解何进的想法,当初他在乃园又何尝不是如此认为的?可现在并没有机会容他将何进拉到一旁, 细细解释。 旁边的钱知府是巴不得齐鸢被斗下去的,另一旁的桂提学又显然十分喜爱齐鸢, 要为他正名, 他这个县试考官, 如今想要糊弄一下息事宁人都不行。 赌前途当然不行,洪知县被迫无奈,只得道:“齐鸢往日的确不爱上进,如今众人疑惑,也属人之常情。如今且请知府大人暂出一题,尔等可各自思索,彼此切磋制艺。如此,不如县试前五名的生童一起来做,如何?” 听这话,竟是要将此事美化一番,改为众人切磋制艺。既能要求齐鸢当众作文,又能将何进摘出去,还能当做赌约不存在。 何进刚刚说完,自己也隐有悔意,虽说他是笃定齐鸢不行的,但拿自己前途做赌的确冒险了。此时听洪知县之言,忙不迭道:“学生但凭老师安排!” 其他的三位生童却是神色各异,自己好不容易考中了,万一今天答不上来,这算什么事?莫非也要被质疑舞弊不成? 齐鸢心中冷笑,也道:“大人所言有理。学生往日不爱上进,如今考得好自然要自证清白。幸好楚庄王铲灭权臣无需科考,齐威王震慑诸侯也无需自证,否则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鸟怕是活不下来呢。” 世人常用不鸣则已的典故,如今眼前出现一个,却在毫无凭证的情况话质疑对方清白,齐鸢说话并不掩饰自己的嘲讽,倒是让不少人暗暗赞同。 ——何进他们哪怕有一点点合理推测,甚至一点点的证据都行。可这次县试并没有漏题,也没有人代写,齐鸢又没有夹带,的的确确自己写的。如今连点捕风捉影的传闻都没有,大家就几次三番当众辱骂人家,这也太武断太过分了吧。 洪知县被齐鸢的一番话说的老脸一红,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只得道:“齐鸢,你不愿意比……切磋?” 齐鸢摇头道:“学生问心无愧,原本无需要多此一举。但如今学生不得不做,否则如何还自己清白?只是学生有两个不情之请。” 他说完朝孟大仁以及另两位生童拱拱手,道:“齐某被何兄质疑,在此当众应试是迫不得已。但这几位仁兄不应被无故牵连。卖弄捷才也不应成为科举风气。因此,学生愿意一人应试。” 孟大仁跟另两位生童听完微微松了口气,感激地看向齐鸢。 孟大仁见洪知县蹙着眉,抖着袖子道:“县尊大人,学生县试都是写到天黑才成的。要是今天真要加试,那也得搬出桌椅板凳,给学生半天时间才行啊。” “对啊,质疑齐公子的是何进,我们几个可是没话说的。”另一个年纪小些的生童道,“这个质疑就要大家再考一次,明天再有张三李四的质疑,我们是不是还要再来几次啊?” 声音虽然小,但嘀咕地很清楚。 洪知县原是想着县试前五要赐午宴,如此不如就让他们一起当众切磋,这样何进不至于被众人独独盯着。但他忘了科举的确是不能一味求快的,旁人也未必愿意再次加试。 齐鸢将切磋制艺再次扯到自证清白上,让他白费了一番苦心。 洪知县心里苦笑,心道齐鸢果然是寸步不让的主,又忍不住暗暗恼火何进——他竟然质疑自己主持的县试,若齐鸢有问题,自己难道看不出来,不会查的吗?现在当众闹成这样,自己想帮他都帮不成了。 想到这,洪知县只得道:“如此,就按齐鸢说的,只你一人应试便可。” 齐鸢应下,并不称谢,却是接着道:“大人,学生的第二个请求是让知府大人出题。” 这要求倒是令大家都愣了。钱知府跟齐鸢不是有些不对付吗? 钱知府自己也十分意外,他在何进提出比试时已经在琢磨了,此时见齐鸢特意提出让自己出题,不由心中警惕了一些。 莫非这小子知道自己能出什么题? 桂提学这两次已经看出钱知府对齐鸢的为难,他不知道齐鸢怎么得罪了钱知府,心里决计回去打听一下。现下众人偏帮何进,他便只提醒齐鸢:“齐鸢,你可确定?” 齐鸢拱手道:“回大宗师。学生确定。且学生有要求,希望府尊大人出题时,题目一定要避开学生听过的、见过的、往年考试考过的、学生的老师可能讲过的、学生各位师兄参加科考时接触过的……” 这话说完,只听“嗡”的一声,大家沸议起来——除了这些之外,还有题目可出吗? 洪知县也诧异:“褚先生自己便是进士出身,他当年所做文章何止上千?四书题怕是都已经做遍了,如何能避开你所列的所有?” “那各位,若是学生答得出来,又如何断定学生之前没有听过、见过、听老师讲过?”齐鸢冷笑一声,又看向何进等人,“这次县试没有泄题,学生没有夹带,各位不就是认定学生背过这两道题,所以默的别人答案吗?如今要看学生本事,自然要出从来没出过的题目,如此,便要看府尊大人的了。” “科举由来已久,四书题哪有没出过的?”钱知府也想出个所有人都陌生的,但一想难度又大,只得道,“那我出个无情搭。” 齐鸢又拱手:“回府尊大人,学生的老师最擅长无情搭,学生最近刻苦练习,无情搭的题目也做过几百了。”当然说的是假话,吓唬钱知府的。 他才不想做四书题呢,一般县试、府试、院试都是考小题甚至截搭题,乡试会试考大题。不管钱知府出什么,万一跟后面的考试撞题了,被人记住了自己的答题呢。 齐鸢承认自己小气得很,他才懒得多做文章给别人看。 钱知府果然愣住,皱起眉头。 桂提学看了一会儿,倒是暗暗琢磨出了齐鸢的意思。 他好笑地看了齐鸢一眼,随后对钱知府道:“钱大人昨日设宴时曾点了两出戏,依我看,不若以戏文为题,令齐鸢以八股做之。如何?” 以戏文为题,的确从未有人做过。 钱知府眼前一亮,立刻道:“好极!就以戏文为题!” 何进等人何曾听过这种?面面相觑。桂提学又道:“既然是以戏文为题,就不要求你代圣人言了,只要言之有物,自圆其说便可。” 钱知府也点头,随后沉吟起来,思索着如何出题。 他那天看的戏是西厢记,最喜欢的是张生抱错人,被红娘骂禽兽的那一出,但如今在场的都是江都县的生童,廊下还有不少生员,他堂堂知府,总不能出题出个“便做道搂得慌……”吧? 钱知府来回思索半天,脑子突然里灵光一闪,挑了句颇具气势的出来:“有了!” 齐鸢淡定地叉手立着。 钱知府却不说题目,只让县试前十的另九名生童出列,对众人道,“此次你们九人便做裁判,若认为齐鸢所做文章极好,便站到他的身后。” 这九人有四人跟何进站的很近,显然与何进相熟的。其他几人虽看不出与何进是否熟悉,但跟齐鸢肯定不认识。钱知府这一安排,桂提学和洪知县便只能做旁观者了。 桂提学有些恼火,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来。一是因他诧异钱知府为何如此针对齐鸢,二也是想看看齐鸢在这种条件下能有什么表现。 当然,假如这几个生童拉帮结伙排挤齐鸢,故意说他不通过,自己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他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正要勉励齐鸢几句,就听外面有个胥吏大步跑进来,在钱知府耳边道:“大人!苏杭织造的孙公公到访,听说大人在县学,已经同谢指挥史一道朝这来了,刚刚已经过文庙了!” 苏杭织造的孙公公是内相蔡贤的心腹之一,钱知府一听哪里还管齐鸢和院子里的一干生童,立刻就要出去迎接。 桂提学离得近,也听到了那主仆俩的耳语,不由暗暗冷笑,招手让齐鸢到前面来。 齐鸢垂手行礼,桂提学低声道:“一会儿不管谁来,你都安心答你的题,那些有钱王八听不懂八股的。” 齐鸢一听“有钱王八”就知道是谁了,赶紧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没多会儿,仪门出果真进来两队侍从,两侧分立站好,后面却是一个青衣太监,长相竟格外俊秀,细长丹凤眼,双目炯炯有神。单看他这模样本来是顶好的,只可惜身后跟着谢兰庭。 齐鸢之前只觉得谢兰庭生得好,仪容绝世之人,穿衣偏爱浅色,待人又冷言冷语,不看心肠的话总会误以为是个神仙。 直到今天这人换了身打扮,头戴金冠,额中饰有宝相花,两侧翎以双凤。身穿赤罗衣,腰束玉带,脚踩红缎云头鞋,恍然艳色披身,他才突然明白孙师兄的担心。 ——神仙入凡,便是妖物,可不是招风揽火,要迷得那些少年五迷三道吗? 钱知府带领众生童行礼。桂提学虽不情愿,但也跟孙公公与谢兰庭勉强见了番礼,客套了几句。 孙公公道:“杂家听说钱知府在这考小儒童,觉得有趣,也来看看,钱大人已经考完了吗?” 钱知府满脸堆笑道:“尚未!尚未!” 孙公公昂首往人群里看:“这是要考哪一个?” 钱知府命齐鸢往前一步,孙公公搭眼一看,喜得“哎吆”一声拍掌笑道:“好个俊俏少年!”又对钱知府道,“杂家是来看热闹的,这热闹要是看得好,人人有赏!” 桂提学微微皱眉,县学训话,本是为了勉励众生童,同时造册送府考,这本是十分严肃的事情。如今让这太监一搅,竟当成玩耍取乐了吗?钱知府一味媚上,自己这个一省提学却容忍不得! 他心中恼火,一甩袖子,往前迈出一步。钱知府见状不好,立刻大声“咳”了几下,抢在前面道:“齐鸢!你且听好了,今天的题目是‘笔尖儿横扫五千人’,你既是本县案首,就限你两刻钟之内破题。半个时辰之内做完全篇!” “笔尖儿横扫五千人”正是《西厢记》里写莺莺被围普救寺,张生挺身而出,说自己有救兵之策的一出。 孙公公不通文墨,原本还担心自己听不懂题目,这下一听竟然是自己知道的,忍不住惊喜道:“好题!好题!这可是英雄救美啊!” 众人哪能不知道这是英雄救美的桥段,如今纷纷将目光投向齐鸢,心中暗道,戏中莺莺有英雄相救,如今齐鸢,却是要设法自保了。 大家或同情齐鸢,或幸灾乐祸,或事不关己做壁上观。何进等人则是暗暗思索,这个题目应该如何做,八股文从来是为了考试的才写,怎么还能从戏文里出? 这边众人紧张思索,齐鸢却已经应声道:“学生不才,请钱大人指点。” 说罢,不管众人惊诧神色,朗声道:“笔尖儿横扫五千人。信退军之策,笔若有锋焉。盖笔尖甚微也,五千人至众也,张能横扫之,其锋孰敢当乎?” “是也是也,”孙公公难得听到这样通俗易懂的,喜滋滋道,“笔尖那么一点点大,五千人这么多,张生如何能横扫呢?” 众生童压根儿还想不到从何入手,见齐鸢张口就来已是惊诧,这人是神童吗?神童都要动脑子先想想吧?又纷纷去看何进,心道何进倒是神童,他可能做得出来? 何进的脸已经变白了,他不相信齐鸢能做!怎么可能?! 唯有桂提学微微蹙眉,齐鸢似乎是在借莺莺口吻作答,小女儿之思,一个未通人事的少年能懂吗? 他凝神屏息,只听齐鸢继续道:“……双文意曰:以寇氛之凭陵,而问策于儒生,鲜不笑其无济矣。然而有文事者,岂无武备?古来折冲樽俎,而决胜廊庙者,又何必身历行间而亲冒矢石乎?则染翰制胜,若人久有奇策矣!出师表文,下燕书信,他不真有乎哉! 前此宫殿相逢,只以为柔弱士子,徒工翰墨已耳,不意鼓掌而前,竟为崔氏之干城,吾母子之幸也。 前此月夜酬和,只以为风雅文人,长于笔阵已耳,不意奋袂而起,竟做闺阃之甲胄,又我一身之幸也。 所以虑者: 儒冠儒服,未必如轻裘环带者之坐镇疆场也,而况群虏纷纭,几如壁垒,坚难破矣。 诵诗读书,未必如操弓挟矢者之御侮行伍也,而况烽烟告警,肆其猖狂,势甚炽矣。 而他所恃者,非此一笔尖乎?……” 一路而下,愈发酣畅淋漓。桂提学越听眉头越发舒展,笑意展露。 他乃是一省督学,对齐鸢之作可谓闻弦歌而知雅意。然而其他人却没有这般捷思,一直听到“非此一笔尖乎”,洪知县以及众生才渐渐回味过来。 齐鸢戏做,竟是以崔莺莺口吻,先写相信张生有退军之策,其笔有锋。 孙公公担忧张生的小小笔尖如何能横扫五千人,齐鸢的意思却是,张生的笔锋谁人敢挡? 为什么如此笃定? 因此先说书生退兵的道理——有文德教化的地方,岂能没有军备?更何况自古以来就有在酒席间制敌取胜不用武力的,决胜者何必亲临前线,一定是有奇策。 之后再行感慨——之前相遇以为他是文弱书生,只是会做文章善书法而已,没想到关节时刻能捍卫自己母女 然后进一步讲“虑”——书生未必如坐镇疆场的将军,更何况现在贼寇人多势众,气焰嚣张。 最后提出问题——所以他所凭借的,除了这一个笔尖还有别的吗? 是啊?还有什么呢? 场中众人个个神色凝重,无一人走神,连不通文墨的孙公公和一向自傲的谢兰庭都凝神细听,似乎人人都成为了莺莺,随他牵挂张生退军,又恨不得人人变成张生,得此莺莺崇拜爱慕,不由心中得意起来。 唯有桂提学看出齐鸢正是以何进得意的写文之法来作——极为排比工整,然而其情意愈淳,兴致愈浓,谁能想到这只是他随口而答的呢? 想到这,桂提学心中越发得意起来,再想自己座下多年未能出一位权臣能吏,以至于朝政被阉党把持。如今总算老天开眼,送了个好孩子给自己。 旁人都羡英雄救美,但齐鸢根本不需要,无论玲珑山上,还是如今县学之中,他从来都是自救的,他自己的笔尖儿便能横扫千军万马。 这个学生,自己要定了! 第31章 恍如一人 桂提学因为齐鸢的戏做, 内心已经认定了要收这个小纨绔当个得意门生。 他却不知道,齐鸢今天的回答其实着急了点。 齐鸢倒不是为了显摆自己才思敏捷, 他只是看到谢兰庭后, 突然想起了张御史——幸好钱知府不像张御史喜欢扬州弹词,要不然出的题目他都听都听不懂! 现在突然来了个太监,齐鸢哪能知道太监的喜好, 见钱知府出了题, 心里便想着赶紧答完了事,《西厢记》自己还是熟悉的。 这样想着, 于是随口即来。 先说张生如何儒雅风流, 再说五千人之多之勇。至于张生如何退敌, 戏文里都说了, 是写信给的杜将军。 青鸟书去, 跳梁者散;白马将军来,跋扈者烟飞。 五千人虽然多,然而不抵书生一摇笔。最后敌人退去, 香闺清净如旧。 “……吾思笔尖儿捷于弓矢也,吾思笔尖儿犀于介胄也, 吾思笔尖儿突于戎马奔走,而锐于钩戟长铩也。洋洋洒洒,谁与为敌 微斯人,吾能复生乎” 我想笔尖儿比弓箭还要迅捷,比甲胄还要坚固, 比战马还要迅猛,比兵器还要锐利——一通夸赞之后, 再写感激之情——如果没有这个人, 我还能于绝处逢生吗? 小窗女郎, 对救命的张生一路似怜似惜,若爱若慕,情意拳拳。 若是莺莺,如何不倾心?若是张生,又如何不心动? 齐鸢此作意兴淋漓,倒是当得起“委婉之情,洒落之韵,抑扬顿挫之气”了。 场中寂静,众人久久不能回神。直到谢兰庭轻轻拍了拍手,大家才恍然醒神,随后齐声叫好! 齐鸢垂手而立,孟大仁率先一步,冲齐鸢拱手道:“齐兄锦心绣口,孟某心服口服!” 县试的第四第五也齐齐拱手跟了过来。随后又是两个生童,远远地冲齐鸢作揖微笑,站去后面。 大家不由都看向何进。何进身边的三个生童也是前十名中的,此时互相对视一眼,虽然觉得尴尬,但也不得不挪开了步子。 场中的人还在鼓掌叫好呢,自己也连一丝一毫的缺点都挑不出来。更何况如果自己不管不顾只说齐鸢不行,万一别人要求自己做个更好的,那岂不是要丢大人? 于是三人皆悻悻然溜去后面。 众目睽睽之下,仍不承认齐鸢的竟然只有何进一人了。 何进脸色苍白的看着洪知县又看向钱知府,嘴唇微张,神色说不出的惶然难堪。 钱知府早已无话可说,九人做裁判,八人已经站去齐鸢身后,这结果还需要说吗?何进在哪儿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洪知县看出了何进的尴尬,此时却也找不到借口为他开脱了。 鼓掌声渐渐停止,众人的目光纷纷聚集在何进身上。何进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他又转开脸,勉强看向了齐鸢。 齐鸢却只是漠然地与他对视。 他知道何进是希望自己开口的,只要打破现在的沉默,一切都好说。 可是他不会,若是何进三番五次挑衅顺天府的小才子,那自己早就置之一笑了。但这人从头到尾,瞧不起放不过的都是小纨绔。 对齐鸢来讲,小纨绔的一切都是值得保护的,若有人仍笑他、辱他、欺他,自己当以百倍还之。 今天何进若是不服,那自己就陪着他,一篇一篇的比下去!哪怕比到天黑,也要看着这人当着千人面,冲他瞧不起的纨绔弯腰低头! 场中寂静无声,上千人齐齐注视着何进。 何进只觉如千万芒刺在背,他嗫喏着嘴巴,想要对齐鸢说话,以显得自己并不在意。然而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围观人群已经开始窃窃私语,暗中嘀咕着“心胸狭窄”“嫉妒”等词。何进身子一晃,最后徒然转身,一步一步极为难堪地走向队伍末尾。 洪知县看到这里只觉内心剧痛,暗暗摇头。 桂提学心中却忍不住冷笑。齐鸢心气很高,县试之后本来应该叫洪知县“老师”的,但因洪钧偏袒何进,刚刚齐鸢一直喊他“大人”。可惜洪知县一心牵挂何进,还没有意识到。将来齐鸢要是能在自己手里中了院试,自己一定好好珍惜这个学生。 他越想越高兴,也不觉得太监孙公公在这碍眼了,只对众人道:“如此,齐鸢案首之名实至名归,尔等可认?” 县学之中,千人齐声唱喏。 孙公公仍在回味齐鸢的那篇戏做,这会儿回神过来,也连连赞叹:“是要认得!神奇!咱家还真没见过模样这么俊俏,文采又这么好的孩子!真要比起来,也就是京城的小才子能与之一拼了!” 齐鸢不期然听到自己原来的名字,脑子空白了一瞬,忍不住抬头去看。 这一下却正好撞上谢兰庭的眼睛。 谢兰庭从刚刚就在看齐鸢。 齐鸢信口作答时的自信潇洒以及冷眼看向何进时的侧脸,都让他心神恍惚,以为重遇了故人。 他想起六年前的那一次,他随义父在谨身殿外侯旨,听到殿中有三神童面圣,一时好胜心起,让义父带自己进去看了看。 那天谨身殿的三个小神童,绍兴文池文才子,福建陆星河陆神童,俩人皆穿着圣上赏赐的新衣,一般身高,又皆是雪肤乌发,十分精神。唯有最前一位,独穿一身雪青色襕衫,显出一份傲气来。 谢兰庭随义父进去,因此只能同太监们一道垂手侍立在旁,不能抬头瞎看。他先是听到了对方的万言策。不过是个十岁儿郎,声音却格外清亮,洋洋洒洒,丽句满纸。 后来那篇万言策名震京师,然而对方却因圣前失言,被勒令禁足。 谢兰庭知道他是怎么惹怒皇帝的。 因为元昭帝问他,如何看待钱唐的下场。 钱唐本是前朝重臣,因为牵扯进皇子争储之事下场极为凄惨。巧的是,当今圣上元昭帝也是庶子夺位,而本朝也有几员边疆大吏下场堪比钱唐。 谢兰庭当时心念微动,忍不住悄悄抬眼偷看。他看到了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犹豫。那一眼,让他确定这个少年并非什么都不懂。 也正因此,当他听到对方的答复时,内心极为震惊。 少年声音清冷淡泊,一字一顿:“钱将军义结千秋,才动海内。钱家满门忠烈,未可以成败论之。” …… 刚刚齐鸢眉目间难掩冷淡之色,与当初的神童恍如一人。直到齐鸢突然抬头看过来,谢兰庭才猛地回神。 他一时躲避不及,视线与齐鸢的猝然相遇,俩人皆是一愣,随后各自移开。 “可惜那位小才子六年未出忠远伯府,也没什么文章现世。”桂提学听到孙公公提起京城的那位,倒是也摇头叹息了一番。 孙公公笑道:“依咱家看,还是眼前的这个齐才子更好一些。桂大人的这个学生可真叫咱家羡慕。” 齐鸢还没有参加院试,此时与桂提学也不能算师生关系。但桂提学对这番马屁十分受用,也不嫌弃孙公公是阉人了,笑呵呵道:“哪里哪里!” 比试既然已经结束,钱知府便趁机请着孙公公去府衙,县学这帮生童不值得他们耽误时间。对于钱知府来说,今天孙公公到访,又有谢兰庭作陪,设宴款待这二位才是重点。 三人出了县学,钱知府亲自给孙公公打了轿帘,殷勤扶着孙公公上轿。 孙公公道:“咱家早就听闻广陵二十四桥风月,如今可是慕名而来,却不知这二十四桥在哪儿?可是有二十四座?” “孙公公莫急,二十四桥风月嘛,月当然是要晚上看,且要游湖吃酒,在水中央……”钱知府堆笑道:“公公放心,今晚下官定会安排妥当,保准孙公公尽兴。” 孙公公面色舒展,笑了起来,“如此,再叫上两个小儒童,咱家看刚刚那个长得俊,人也伶俐,叫去助兴不错。” 钱知府忙不迭点头:“一定一定,小儒童也安排上。” —— 县学里,何教谕继续给生童们讲府考有关的事情,这才是今天训导的重点。 桂兆麟趁机将齐鸢叫去了一旁。 他在扬州耽搁了太多天。如今齐鸢已经正名,得到了众生童的认可,他也可以放心离开了。只是走之前,桂兆麟需要确认一件事:“齐鸢,今年的院试你可会参加?” 有些考生为了稳妥,府试之后并不会接着参加院试,而是会潜心学习一两年。桂提学对齐鸢十分看重,当然希望齐鸢能早点参加院试,成为自己的门生。否则自己一旦被调转他地,那就成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齐鸢施礼道:“回大宗师,学生只要能过府试,就一定会参加的。” 桂提学放下心来:“如此最好,我任提学道已有两年,今年的院试应当是我主持,若是明年就未必了。” 他说完又来回走了两步,又想到了钱知府,迟疑道,“现在距离府试只有两个月了,我看你的四书制艺十分娴熟,过府试应当没什么问题。你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他问的是齐鸢跟钱知府之间的矛盾,也是在送齐鸢人情。 齐鸢心里清楚,但忍不住犹豫起来。提学官虽然是一省督学,但也仅仅是督学政的,他对钱知府的震慑可能还没有张御史大。自己如今还不是对方的学生,也欠不来太大的人情。 可是若什么都不说,让人以为自己防备心重就不好了。 “回大宗师,学生的确有一难处。”齐鸢迟疑了一下,心里很快有了计较,“学生家里曾有一处书院。几年前家父将学院借给了本地士绅,由大家聘请山长,做士子们读书之所。这几年家父也一直以资栖托,捐银捐田,颇费心力。然学生听闻这两年学院日渐荒废,因此有意将书院收回,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条文章程可循。” 书院管理正好是提学官的职责。 桂提学一听这个,知道是有人侵占不还,忙道:“此事好说,这书院既然是你家的,一切文书合同可都在?” 齐鸢道:“都在家中。” 桂提学笑道:“那我下次来扬州时,你带好文书,我派人陪你办好便是。” 齐鸢连忙称谢,又回场中。 因之前临时加试耽误了时间,何教谕将府考时间等事一一说明之后,时间已过午时。 原本中午的赐宴也耽误了,儒童们各自归家,县试前几的生童少不得暗暗埋怨何进一番。 齐鸢拜别了桂提学,跟迟雪庄作伴从县学出去。两家人熟悉,小厮们正凑一块聊天,见俩人出来连忙吆喝车夫将马车赶了过来。 迟雪庄看了一眼,笑道:“都挤过来做什么,我俩坐一辆就是。” 俩人为了出行方便,所乘坐的马车都不大。齐鸢更是独来独往惯了,犹豫了一会儿,才跟着迟雪庄上了车。落座时也只靠边坐着,尽量避免接触。 迟雪庄转过头,一双笑眼只看着他:“听说烟雨楼存了上好的羊羔酒,你要不要去尝尝?”说完不等齐鸢回答,紧接着又说,“王密他们抱怨了好几次,说好久没跟你一起玩了,自从你开始读书后,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找你聊天。” 齐鸢虽然不能喝酒,但对这些顽童们都很珍惜,认真道:“你们有事告诉门子就行,我一定会赴约的。” “不,不是一回事。”迟雪庄失笑道,“我们能有什么正事,左右不过是想你了,想跟你见见面而已。” 他满腹兴味,只觉得自己的心思说不够,然而此时齐鸢静静听他说着,迟雪庄却又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翻来覆去仍只有最初的那句话可问:“你今晚有空吗?今天你的师兄们应当还没有约你吧?你能跟我们聚聚吗?” “能聚。”齐鸢看他问得急切,笑道,“只是崔大夫让我养元气,不准我喝酒,跟大家聊天说话还是可以的。” 迟雪庄大松一口气,笑道:“那这样,我们不如去游湖。今天正好是月圆夜,我备些吃食,到时候我们就江心取水烹茶煮酒,彻夜长谈,岂不美哉!” 听起来是不错,扬州明月夜,多少诗人骚客的向往呢! 齐鸢也来了几分兴趣,笑道:“一切但凭迟兄安排。” 俩人正说着,就听外面一阵吵吵嚷嚷,许多人急匆匆朝东昌街走去,迟雪庄看着奇怪,忙让小厮去前面问问。 齐鸢也扒着车门朝远处看,瞧了一会儿,却觉得众人似乎是朝齐府去,心里不由狠狠一沉。他昨天回来得晚,听下人说齐方祖这几天都在运河那等着收货,莫非是齐方祖出事了? 齐鸢心里越想越急,赶紧下车,双脚仓促落地,差点踩到一双红缎云头鞋上。 一阵香味扑鼻而来,齐鸢心里怪叫一声,头也不抬地给谢兰庭行礼:“学生见过谢大人。” 只是心里忍不住腹诽,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谢兰庭含笑道:“齐公子不必拘礼。谢某刚刚用了齐公子赠的俏海棠,果真香气婉丽飘逸。” 齐鸢想到那四屉香料便觉得心痛,再看谢兰庭今日艳色逼人,手里不知何时又捏了把洒金扇子,忍不住道:“怪不得,学生还当谢大人是花仙下凡呢,形似神似味也似……” “不敢当。”谢兰庭一甩折扇,掩口笑道,“谢某不过是玉树风前惯了,爱打扮而已。” 他说完朝齐鸢身后的马车看了眼,“齐公子怎么换了辆车?这车不好看,俗且丑。” 马车里的迟雪庄原本要下车行礼的,听到这话气得又坐了回去。 “是吗?”齐鸢好气又好笑,干脆道:“谢大人是不是还有事要办?” 反正他跟谢兰庭也没有正经拜别的时候,这尊神还是赶紧走吧。 “倒也没什么。”谢兰庭却道:“只是来吃饭而已,早一点晚一点都行。” 齐鸢一愣:“大人去哪里吃饭?” 东昌街周围都是住宅,酒楼可不在这。 “当然是来这里啊!”谢兰庭笑道:“来吃齐府的流水席。” 他说完将扇子一收,在齐鸢惊诧的目光中指了指远处,啧道:“齐老爷富而好礼,不愧是案首他爹啊……” 齐鸢:“……” 齐鸢后知后觉,这才发现街上这么多人,原来都是来家里吃饭的! 第32章 流水宴席 东昌街里的老百姓人人喜气洋洋。 从齐府门口开始, 数十张桌面一溜儿排开,桌桌都挤满了人。现在不断的有人来吃席, 齐府便继续加桌加凳子。帮厨的一茬接一茬地往外上菜, 孩子们满地乱跑,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见空就坐,坐下就吃。 因齐方祖今天早上才知道了齐鸢得案首的消息, 因此流水席开得很仓促, 此凉菜、藕夹、炸丸子等物都是从各酒楼直接要的,各酒楼的伙计一波波地往着送着食盒, 聘请的大厨们则在府里做热菜。 然而即便这样, 齐府的厨房也不够用。众人又在厨房前的院子里新搭了几个灶, 架着几口大锅专门用来烧水洗碗。 街坊邻居们也纷纷带着大条凳, 到齐家帮忙洗菜切菜, 人来了一拨又一拨。 齐鸢从东昌街的这头下车步行进去,越看越觉得心疼,等到自家门口后粗略一算花费, 差点肉疼地晕过去——这排场,得花多少银子! 来吃席的这些人他都不认识! 偏偏齐方祖美得不得了, 他原本在门口跟人聊天的,听说齐鸢从县学回来了,顿时喜得见眉不见眼,连声喊着“我儿”就乐颠颠地跑了出来,等到跟前一瞅, 才发现齐鸢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齐方祖诧异地看过去,谢兰庭已经含笑一揖, 冲齐方祖施礼道:“晚辈谢兰庭见过齐伯父。齐伯父慷慨行义, 为善乡里, 果真有贤者之风。难怪齐贤弟年纪轻轻能高中案首,着实令人佩服。” 齐鸢:“……” 谢兰庭来之前已经换下了那顶金冠,象征品级的绶环、玉带、牙牌等物也一并除去,身上又穿了件沉香色潞绸披风,看着只是个贵气逼人的年轻公子。 贵公子风度翩翩,马屁一拍拍了俩,处处都点在齐方祖的痒处。 齐方祖哪里被人这般恭维过,当即“哎吆”了一声,乐得嘴巴都合不上了。再看谢兰庭比齐鸢往日的那群玩伴要稳重,又比孙辂等人温和可亲,越发觉得顺眼,也不跟齐鸢说话了,直催促着谢兰庭家去吃饭。 齐鸢眼睁睁地看着齐老爷将谢兰庭让去府内,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幸好迟雪庄落后了几步也跟了过来。 “那人不是社学里那个吗?”迟雪庄看着谢兰庭的背影,小声问齐鸢,“他怎么来了?” 齐鸢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俩人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转进正院,倒是瞧见了几个熟人——王密、崔子明、周嵘等人都站在廊下,见齐鸢和迟雪庄一同进来,大呼小叫地拉着俩人进了楠木厅。 这处楠木厅原是齐府举行家宴的地方,可以放置三张大圆桌,每桌可容纳二十人。此时其中两桌坐着齐二爷等本家的亲戚,齐旺跟几个好友也挤了一桌,靠窗的那桌则是齐鸢的一群好友。 王密几个纨绔子弟坐在右手这一侧,孙辂、刘文隽和另两位乃园的师兄坐在左侧,谢兰庭虽然才进来,但被让去了上首。 孙辂看齐鸢进来,笑着调侃道:“齐案首,我们到你家吃席来了。” 齐鸢与孙辂更亲近一些,此时看他说笑,也忙行了礼笑道:“是师弟的不是,应当单独设宴请师兄的,师兄的保钱还欠着呢,现在倒好,让师兄自己找上门来了。” 他打趣孙辂毫不客气,几个师兄都哈哈大笑,齐鸢又与他们挨个见礼,又转身招呼王密等几个小顽童,问这几个小伙伴有无想吃的菜,想喝的酒,又喊了常永进来,吩咐他单独去给崔子明买一份琥珀饧。 琥珀饧即如琥珀般的糖饴,十分粘牙,上次几人一同去张如绪家的时候,齐鸢见崔子明口袋里放了一块,便猜着他爱吃。果然,等常永从街上买回来后,崔子明高兴得小脸红通通的,也不怎么吃饭了,只一块接一块地嚼着。 齐鸢松了口气,跟谢兰庭挨着坐了,却完全没办法吃饭。一会儿跟孙辂等几位师兄聊几句,一会儿再跟迟雪庄和王密他们说笑两声,生怕冷落了其中一方,让人觉得不自在。 谢兰庭看着桌上泾渭分明,互不相容的两拨人,又看了眼左右兼顾的齐鸢,心里暗觉好笑,又忍不住拿扇子碰了碰齐鸢的手腕,故意道:“齐公子左右逢源,为何单独冷落谢某啊?莫非齐公子不欢迎在下?” 齐鸢忙得焦头烂额,看他故意这样忍不住心里暗骂,嘴上却不得不客气道:“哪里哪里,谢大人屈尊光临,简直令寒舍蓬荜生辉,学生惶恐得很呢。” 谢兰庭“哦”了一声:“可是心甘情愿?” “当然。”齐鸢看他没完没了,眼珠子一转,干脆伸筷子给他夹了片椒盐鳑鲏过来,“谢大人,尝尝我们这们特有的椒盐鳑鲏。” 那道椒盐鳑鲏是油炸过的,酥脆软鲜,很受当地人喜欢。因此众人都伸着筷子招呼了一圈。谢兰庭有洁癖,当然不肯吃。 齐鸢叹息一声,以牙还牙道:“谢大人可是嫌弃我们招待不周,觉得这席面粗茶淡饭,不堪入口?” 谢兰庭:“……” 谢兰庭看他一眼,过了会儿方转开脸笑道:“别人都是心有七窍,八面玲珑。看来齐公子道行不够,只顾得两面。” 齐鸢挑眉,讶然道:“哪两面?” 谢兰庭看看左面和右面的两拨人,知道齐鸢故意装傻,忍不住道:“你说呢?总不能是上……” 话要出口,突然发现孙辂一直瞅着这边。 孙辂一直担心他“好男风”好到齐鸢头上,谢兰庭心知肚明,转念一琢磨自己的话,是容易想歪了点,只得咽了回去,轻轻哼了一声。 齐鸢原本没多想,此时听他起了个头,忽又面色悻悻地打住,自己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也转开头去,只是脸色略有些发红,手里捏着酒杯转了转,稀里糊涂地喝了口,突然听有人喊了一声“齐二!” 喊话的是王密。 王密早已经坐不住了。他们几个是来找齐鸢玩的,原想着是自己人围坐一桌,行酒令、赌色子,或者几人边喝酒边听戏,不拘怎么玩都是痛快。 但没想到齐家人太多,他们几个稀里糊涂地跟孙辂他们坐了一桌,现在大家吃喝不敢大口,说话不敢大声,怕给齐鸢丢人。一想后面还坐着齐旺几人对头,更是浑身别扭,吃了两口就想开溜。 迟雪庄暗地里给几人打眼色,王密又捱了半天,实在难受,便也不管了,只等着齐鸢跟谢兰庭说完话。这会儿齐鸢那边微红着脸喝酒,他也没瞧出不对劲,赶紧低声喊了一声:“齐二!” 齐鸢连忙抬头,看了过去。 孙辂等人也纷纷朝王密看了过来。 王密被这么多人注视着,顿时紧张了。 他原本想说憋得慌,自个想出去玩,现在众目睽睽一下,一想齐鸢现在可是案首了,自己做朋友的也不能太粗俗,于是也学别人文绉绉地拱了拱手:“齐二,令弟今天独自在家,我要早点回去。” 齐鸢反应不及,听得一愣。 王密说完自己也觉得别扭,再看周围的人个个面色怪异,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知道自己用错了。 齐旺几人就坐在后面一桌,平时两拨人就不对付,现在王密出丑,齐旺他们哪有不笑话的,当即跟几个社学的同伴嬉笑起来。 “令弟!”齐旺笑哈哈地凑过来,冲齐鸢拱手,挤眉弄眼道,“令弟好啊!” 另一人也凑过来,冲王密大叫道:“这不是王密吗,怎么卖盐的跟读书人坐一桌,喝的不是酒,是墨啊……” “是迷糊汤!”齐旺哈哈笑道,“都分不出令弟是说谁呢,还喝墨水。” 王密又恼火又羞愧,觉得自己给齐鸢和伙伴们丢人了。 孙辂跟刘文隽对视一眼,忽然笑道:“古人称呼自家弟弟,本来就有‘令’字。这几人少见多怪,约莫是没读过书的,王贤弟莫要跟他们一般见识。” 这一屋子又没有进士,孙辂已经算是学问最高,最会读书的了。他这样说,旁人不由都放下了筷子,朝这边看着。 齐旺一听立马不愿意了,恼火道:“你少糊弄我们!古人什么时候这样称呼自己弟弟了?” 孙辂奇怪道:“分明没读两本书,平时也不务学的,哪来的底气笑话旁人?我只问你,谢灵运的《酬从弟惠连诗》,‘末路值令弟,开颜披心胸’,说的是不是他弟弟?” 齐旺瞪着眼,这诗他连听都没听过,哪里知道是写谁的。跟他一同取笑王密的小伙伴也一脸茫然,与他面面相觑。 孙辂看他不答,又问:“杜少陵《送弟韶》云‘令弟尚为苍水使,名家莫出杜陵人’,令弟是何意?李颀《答从弟异卿》云‘吾家令弟才不羁,五言破的人共推’,令弟不是自己弟弟还能是你弟?尔等一知半解,竟欲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岂不可笑?” 刘文隽既然也纷纷点头:“是极,王贤弟称呼己弟为令弟乃是行古之道。”说完纷纷冲王密微微一笑,又冲齐旺等人摇头,“朽木不可雕也……” 齐旺几人越听越傻眼,面色渐渐尴尬,最后被这几个文人劈头盖脸一顿嘲讽,连回嘴都不能,赶紧灰溜溜躲出去了。 王密原本臊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孙辂那通话他听得稀里糊涂,什么昏昏昭昭更是不懂,但这不妨碍他听出孙辂他们是在给自己撑腰。 齐旺几人灰头土脸地落跑,他又惊又喜,乐得哈哈大笑,也不着急回去了,反而一屁股坐回去,冲孙辂道:“感谢孙大哥仗义解围,王某敬你一杯!” 自己咕咚咕咚喝完,又满上,冲刘文隽道:“刘大哥也仗义!我王密先干了!” 几个小纨绔平日里感情好,现在得人解围,连迟雪庄都加入进来,冲几位师兄感激地敬酒。酒席上一片乐陶陶,一直喝到未时,众人才各自散去。 齐鸢也陪着大家喝了一点,但没吃多少东西,因为谢兰庭这尊神不吃饭只喝茶,闹得他这个主人家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其实后来齐鸢也吩咐了下人,给谢兰庭单独做两样菜上来,但谢兰庭并不领情,甚至十分嫌弃地看着碗筷,嫌弃是流水席上别人用过的。 齐鸢心里不由一阵腹诽,谢兰庭得亏职位高些,势力大些,要不然这一身的臭毛病,早不知道被打多少顿了。 他一路慢吞吞往外送人,心里又忍不住纳闷,这人既然嫌弃酒席脏,那来齐家干什么? 越琢磨越奇怪,正暗暗猜着,就听谢兰庭突然问:“你是不是好奇我来做什么?” 齐鸢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谢兰庭却摇着扇子,径自笑道:“我来找你当然是有事。第一件事,是看齐公子懂不懂香。第二件事,是看齐公子懂不懂酒。” 俩人说话间已经到了齐府大门口。 齐鸢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就见谢兰庭站在门外,回首淡淡地看着他:“这件披风是用芙蕖香熏的。俏海棠是春香,芙蕖香是夏香,味道相差甚大。刚刚我来的时候,你父亲和你的小厮都诧异我用香不合时宜,唯独你这个齐家小少爷没认出来,你说奇不奇怪?” 齐鸢心里“咯噔”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谢兰庭实在试探自己?! 他微微抬头,深吸了一口气与谢兰庭对视。 谢兰庭又道:“我刚来扬州时就听说过,齐家小少爷喝过十里酒场,无论什么名酒佳酿,没有他品不出来的。但玲珑山上,你喝酒的样子并不像是酒场中人。今天酒桌上,我将你喝的东阳酒换成了金盘露,这两者看似一样,但金盘露色香俱弱,不如东阳酒清香,你竟也毫无反应。齐公子,这个是不是也很奇怪?” 齐鸢定定地看着他,沉默不语。 谁能想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会在意这些。谢兰庭为什么关心这个?仅仅因为好奇? 不可能。 但谢兰庭也不可能猜到事实。不管自己的芯子是谁,这身皮可一直都是齐家的小纨绔。 想到这,齐鸢多少松了口气。他此时无比庆幸齐老夫人他们知道的早,这让自己面对外人时有了些底气。 “谢大人……”齐鸢笑了笑,拱手道,“大人有何高见?” 谢兰庭凝眸看他半晌,最后摇摇头:“谢某等齐公子的解释。今夜戌时,钱大人会派人来接齐公子游船。” 齐鸢脸色微微一变。钱大人安排的……恐怕没什么好事。 谢兰庭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看他面色不虞,谢兰庭转身走了两步,忍不住又转回头,看着他轻轻一笑:“孙公公酒量浅,大约一个时辰就能散席。应当不会耽误你与知己赏月游湖,彻夜长谈的。” 第33章 路引之难 是夜戌时, 钱知府果然派了人来,说是因中午耽误了赐宴, 因此晚上给几位优秀儒童补上, 让齐鸢在家不要出去,等着轿子来接。 对此,齐方祖难得表现出了几分犹豫, 将齐鸢叫去书房, 商量道,“鸢儿, 你这几天考试太辛苦了, 崔大夫也说了要你好好将养身体, 你看……要不就跟官差说说, 你今晚不去了?”他说完又指了指天色, “现在都戌时了,天色着实太晚了。” 齐鸢知道自己今晚是去做陪客的,而且有谢兰庭之约在前, 恐怕拒绝不得。不过听到齐方祖这般说,他还是挺意外的。 “爹, 四月份就是府试了,你不应该劝我跟知府套近乎,以求府试也能顺利取中吗?”齐鸢纳罕道,“为什么会想让我拒了今晚的赐宴?” 齐方祖看了眼齐鸢,显然有些犹豫, 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齐鸢问:“爹可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孩儿?” 齐方祖忙道:“能瞒着你什么,不过是看着天色晚, 不放心罢了。”说完一顿, 又感慨道:“当初我力排众议, 在家中设馆,又请了先生来教你们读书。那几个儒师没有不夸你聪明的。唯有枫林先生说你心性阔大,不适合读书科举。如今看来却是枫林先生看岔了,这次你能考中县试,我跟你娘都很高兴。如今眼看着要接着再考府试,我倒是觉得你可以先跟褚先生学上两年,等把握更大些的时候再接着考府试。” 齐鸢听他拐弯抹角,虽是肺腑之语,但重点却都在最后那句上,心下一琢磨,倒是猜到了一些:“爹是觉得孩儿这次府试考不中?” 齐方祖“嗯”了一声,“府试不像你想得那么容易,这毕竟是扬州六县两州一起考,就连考棚都装不下这么多考生,每次都是要分成两三拨的。要不然哪来这么多人年年都考,考得头发白了还过不了府试?” “可是孩儿是县试案首,比旁人的把握要大许多,顶多是名次差些罢了。除非知府故意不给我中。”齐鸢边笑着说话,边留意齐方祖的表情,“爹,咱家是不是跟知府有些过节?” 齐方祖沉默着不说话,眉头轻轻皱起。 齐鸢问:“我之前落水的事情,钱起宗就说跟他家的客人有关,咱家原本就跟钱家不合,是吗?” 他说完见齐方祖没否认,一想齐方祖今天的态度转变,又试探道,“这几日钱知府可是为难爹了?他私下说了什么?” “他们家可是一方大员,哪能跟我齐方祖说什么。”齐方祖重重地“哼”了一声,背着手在书房来回走了两圈,最后道,“咱家怕是有些麻烦了。” 这事还要从齐鸢出事说起。 当时齐鸢失踪一天后,被一个船家从河里捞起来,报了案。县衙当天便派了仵作过来,因齐鸢当时两手微张,头髻紧,手脚指缝里都是泥沙,口鼻内也是水沫血污,腹肚稍胀,因此断定是生前溺水而亡。 泥沙和肚内的水都是挣扎呼救所致。又因他脚上的有圈勒痕明显,因此推断有可能是被人谋害的。 人命大案,洪知县连夜开堂去审,然而查来查去,事情却始终没有个说法。 齐方祖那几天全靠一口恨意撑着,整日往县衙跑着,询问案情进展。齐家族里的人也到处打听。后来各处听来的线索越来越多,矛头纷纷指向在钱知府家做客的韩秀才。 齐方祖便去求洪知县。洪知县前两天还见他,等到第三天头上,竟就闭门不见了。齐方祖怒不可遏,便又找去了知府衙门。 “……我当时也是昏了头,一心想着舍出这条老命去,也要揪出那韩秀才报仇。府衙的门子拦着不让我进,我一怒之下就说要是这样,我就去告御状。那门子笑话我,说恐怕我连扬州城都走不出去,还想入京?”齐方祖说到这,重重叹了口气,“那天我从府衙回来后,听人说你醒了。我当时只顾着高兴,后来又忙着到处找大夫,就没将门子的话放心里。” 那几日齐家兵荒马乱的,齐方祖见儿子死而复生又喜又惊,差点吓疯了。 后来还是街坊们说,原来这溺死的人,有不少胸中都会存着一口生气,倘若能让那口生气发出来,三五天后醒过来的也有。也正因此,救死方里,水溺者的急救办法最多,足足七八种。 齐鸢这是生气未断,自己硬生生撑过来了,但现在才是最凶险的时候。 齐方祖如大梦初醒,这才开始忙着延医问药,务必将齐鸢的这口气给吊住。至于那个门子的话他早就忘脑后去了。 直到这两天,齐家运香料的一批货出了问题,齐方祖决定去广州一趟接货,结果去开具路引时却遭到了拒绝。 “吏房的人说,知府早就有令,若是我们齐家人开具路引去往他地,需要到府衙去开路引。我又去了府衙,那典吏却根本不见我。”齐方祖越说越觉忧心,叹了口气,“我又回到县衙吏房,问了清楚,原来现在别说我,咱齐府的人,就连你二叔都出不去扬州城了!” 他这两天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因此直到今天早上才听说了齐鸢中案首的消息。 齐鸢听得背后冒了一身冷汗,本朝户籍管理十分严格,除了生员外,其他人只要离家百里之上,都需要官府出具的路引。否则根本难以出城,即便侥幸跑了出去,那也会在下一个关卡被抓住,继而定罪。 齐家上下连个生员都没有,如今小小一张路引凭证,就足以让阖府上下困在这个小地方。 钱知府只是因为齐方祖要告御状吗?那他做了什么亏心事能怕成这样?又或者他早就对齐家图谋不归,如今只是按捺不住了? 齐鸢多疑的毛病又犯了,自己暗自思索,眉头紧紧皱着。 齐方祖怕他伤神,又忙安慰道:“我说这些也不是要你操心。家里有我顶着,你只管读书就行。只不过我不敢让你去赴宴,你现在年纪小,阅历又浅,心思也藏不住,万一那狗官故意使诈设计你,你逃脱不掉。” 他说完沉吟片刻,低声道:“幸好你哥不在扬州,我今晚便修书一封,让你哥想办法。咱家往年资助了那么多入京的进士,京城的江苏会馆咱家也入过两分股,不至于一个帮忙的都没有。” 齐鸢听他说得轻巧,神色却依旧沉重,便知道齐方祖自己心里也没什么把握。 从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那些进京的士子们本就对齐府不曾表现出过尊敬,怎么可能指望他们保护齐家。 “如果钱知府对我们有所提防,恐怕信件往来也不安全。我们不如一切如常,只当对此事没有察觉。”齐鸢思索道,“等我考过了院试,那就有生员身份了,到时候孩儿凭着头上的生员巾便可以畅行天下,那路引也就没用了。爹,你不如再忍忍,先莫要惹怒他们。” 齐方祖皱眉道:“你当考试就跟吃饭似的,想考中就考中的吗?府试的考官就是钱知府,他肯定不会让你过的。” 齐鸢闻言一笑,拱手道:“爹放心,提学官大人对孩儿十分看重,若我府试被黜,大宗师定然会过问的。如果我再等一两年,桂提学万一被调转他地了,孩儿反而没了依靠。” 齐方祖惊讶道:“此话当真?提学官怎么认识的你?” “这要从玲珑山馆宴说起了。”齐鸢笑道,“等孩儿回来再跟爹详说,今晚这宴请,孩儿一定会谨慎处之,万一能结识一二可用之人岂不是更好。” 齐方祖忧愁了两三天,此时听齐鸢说得头头是道,多少也生出几分希望。再一想,自己这儿子往日撵着打着不肯学,如今竟会自己谋划前程了,果然是柳暗花明,祖宗保佑啊! 白天办流水席时他只是开心,今晚这番长谈,他才是打心底里庆幸起来,高兴地直抹泪。 爷俩又聊了两句别的,眼看着戌时末了,外面终于有人来报,说府衙派了轿子接小少爷去赴宴,又说今晚有贵人,小少爷只能带一个小厮陪同,人多了船怕是要坐不下。 齐鸢安慰了齐方祖两句,自己也暗暗警惕了几分,喊了孙大奎作伴,又叮嘱他将鞭子也带上,藏到衣服里面莫要让人看出来。 一路乘轿七拐八拐,果然是深入烟花巷柳之地,小巷曲折狭窄,不时有妖妓娈童出来招客,个个生得俏生生水灵灵。 齐鸢不为所动,孙大奎却被臊得不行。等到了巷口,俩人又换成小船艇,过了会儿终于到了孙公公所在的画舫,却是一艘三层的大船,稳稳停在运河中央。 齐鸢这才明白为什么要他们乘小艇过来,敢情是这画舫太大,不易靠岸。他再往远处瞧,果然,河面上十几艘小艇正络绎不绝地往画舫送酒水吃食。 钱知府正陪着孙公公在船头赏景,何进和孟大仁已经到了,俩人各带了一个小书童。 齐鸢一来,船上便热闹了许多。 孙公公笑眯眯地招呼他:“齐小公子,咱家正说着你呢,你就来了,可见咱家跟你真是有缘。” 钱知府也转身看着他。齐鸢冲孙公公一揖,这才迈步上前,道:“不敢扰公公雅兴。” 孙公公说话声音轻,他得走近一点才能听清这人说什么。 孙公公却以为他愿意跟自己亲近。 再对比先前来的何进何孟大仁,一个故作清高,另一个又傻里傻气,俩人都远远地作揖,不够知情识趣,还是齐鸢伶俐可人。于是拍手笑道:“今夜有齐小公子在场,这兴致才能叫雅。齐公子,听说你善猜谜,这可是真的?” 齐鸢忙道:“学生只是略通一二而已,传言有所夸大了。” 孙公公“咦”了一声:“咱家是听谢大人说的。今晚钱大人置了一席酒,大家可是要猜谜行酒的。你要是不行,咱家可就要受你连累了。” 齐鸢一听这个,再看船上三个儒童,顿时明白了。看样今晚是钱知府、孙公公和谢兰庭三个人的私宴,他们三个儒童则是作陪的,一人陪一个。 孙公公既然选定了自己,谢兰庭选的谁? 齐鸢心念一转,不由笑道:“公公怕是要上当了,谢大人故意把我举荐给你,是想留着最厉害的那个帮他自己呢!” 孙公公出来玩乐,当然喜欢别人戏谑一些,当即“嘿呀”一声,掐着嗓子笑道:“我就说谢兰庭能存什么好心思!果然!看来何进是你们中最厉害的?” 齐鸢挑眉,不由看了何进一眼。 谢兰庭选他? 钱知府看齐鸢左右逢源,竟然连孙公公都能哄住,心下暗恨,冷下脸道:“齐鸢,你明明在张御史那连猜数对,怎么到了孙公公这就成了略通一二了?你是不是不想在这作陪,故意换何进过来?” 孙公公原本喜滋滋地,听这话又觉得有道理,不由也转过脸看着齐鸢,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太监都是小性儿,心思格外细腻敏感又睚眦必报。 齐鸢心里冷笑一声,抬头正瞧见谢兰庭从船舱走出来,也冷下脸道:“钱大人误会学生的意思了。学生虽然只是略通一二,但今天为了公公,当然是要拿出十二分的本事争赢取胜。更何况游戏如游船,顺流而下美则美矣,但少几分乐趣。不如逆水行舟,迎难而上,方能看出公公的心胸,显出学生的诚意。学生又怎么可能跟别人交换?” 谢兰庭脚下一停,挑眉看了过来。 齐鸢道:“今晚,便是有人拿千金来换,学生也不可能换地方的。” 孙公公越听越高兴,脸上重新浮起喜色,笑吟吟道:“是极!今晚,咱家便要跟齐公子联手,将谢何二军杀个片甲不留!” 第34章 戏做灯谜 月色朦胧, 禽鸟时掠。孙公公所乘的“如意船”上渐次亮起百盏纱灯,与河畔的依依杨柳, 秦楼楚馆交相辉映, 又有声伎吹箫抚琴,奏以宴曲。 齐鸢之前便听过“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萧”, 如今亲眼看到, 才知道这竟是毫无夸张的写实之语。 侍从们簇拥着孙公公进入二楼船舱,孙公公喜热闹, 因而船舱前后都有名伶声伎等候作陪。舱内装饰富丽堂皇, 虽然是一人一席的布置, 但每一席旁都有两名侍女, 个个仪态盈盈, 愈发显出一份尊贵来。 谢兰庭率众入席,轻袍缓带,气度从容。何进随他入座, 一袭青衣也愈发衬出彬彬之气。俩人看着倒十分和谐。 既然是猜谜,众人便各写了几个谜面, 孙公公也绞尽脑汁默了两个,最后交由两位侍童,待抄下来后再系在数盏颜色不同的纱灯上,这样方显得热闹。 那俩侍童在舱首抄写谜面,侍女们便流水般地开始上菜, 却不上茶水,而是直接捧了酒水上来。 孙公公对这席面十分满意, 先招呼齐鸢道:“齐公子, 尝尝这琼花露, 这可是你们扬州的名酒。咱家还是第一次喝!”说完轻啜一口,抿嘴回味道,“不错,甘甜清远,大家都尝尝!” 齐鸢虽然来之前先灌了两碗醒酒汤,但这样不吃东西先喝酒还是令他十分打怵。侍女在一旁斟酒,齐鸢便暗暗看向另外俩人。孟大仁神色激动,还舔了舔嘴巴,显然对这琼华露十分嘴馋。倒是何进面有难色,似乎不想喝酒。 孙公公也看到了何进的脸色,心下不痛快起来:“何公子不愿意饮酒?” 何进微微蹙眉,旁边的谢兰庭已经替他道:“孙公公,何公子酒量浅,现在还不能饮酒。” “这琼花露不过是甜酒,喝两口能怎么了?”孙公公哼了一声,“何公子平时不喝酒的吗?” “公公有所不知,”谢兰庭笑道,“我听洪大人说,何公子为父母守孝六年,滴酒未沾,寸肉不食,为此还耽误了科举。为此,洪大人已向桂提学请了表彰,打算刻石以彰其大孝之举。” 这意思竟是要为何进立个牌坊了。 元昭帝以孝治天下,凡事再没有比孝顺要重要的。孙公公一听这个,不得不收敛了神色,淡淡点头道:“如此,何公子便以茶代酒吧。” 只是心底仍是不悦,觉得何进好没眼色。 何进感激地看向谢兰庭。 谢兰庭却没有看他,而是接着道:“如此,另两位儒童也以茶代酒吧。否则一会儿比试不过,你们要说下官胜之不武了。” “还没开始呢,如何就你们胜了?”孙公公笑笑,又看向齐鸢,“齐公子,咱家就指望你了。” 正好船首的灯谜已经制成,十几个侍女各持一盏玲珑纱灯进入舱内。 众人这下皆以茶代酒,边吃席边猜谜。酒水也放在一旁,只等哪一席猜不出来的时候罚酒。 最初几轮,众人都先挑着简单的猜,气氛倒也十分热闹。 孙公公默上去的两个谜,其中一个是苏东坡的“栗破凤凰见”的典故,这个是取谐音“栗破缝黄见”,被何进挑了去,仍以典故中的“藕断鹭鸶飞”来对。 “鹭鸶”谐音“露丝”,此对甚妙,却都是典故中现成的,格式也非猜谜,但因是孙公公出的,众人便都没计较。 等到后来,谜面愈难,大家的速度便慢了下来。孟大仁最先认输,直言剩下的几个他一个都猜不中,钱知府倒是比得好胜心起,自己又上场连蒙带猜中了两个,这才彻底认输。 场上猜谜的便只剩下了齐鸢和何进。齐鸢猜谜果然要费力一些,一番绞尽脑汁苦思半天的样子。而何进倒是不负神童之名,蹙眉思索片刻便能给出答案。 孙公公的一颗心被这局面吊得七上八下,几次眼看着要输了,齐鸢却又总能压着时间猜中,闹得他时忧时喜,坐立难安,毫无心思吃饭。 这番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一堆灯谜终于剩下了最后两个。 孙公公“哎呀”一声,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终于要猜完了,咱家这颗心七上八下的,竟比在御前听训都要紧张。现在就只剩两个谜了,齐公子本来不善猜谜,能到这一步,便是输了也没关系,虽败犹荣啊!” 谢兰庭也笑:“下官原本胜券在握的,没想到齐案首果然拿出了十二分的本事,令人叹服。如今最后两道谜,不如我跟公公各选一道,今夜胜负,便看最后这两道了。” 俩人命侍女提灯上前,谢兰庭选了红色灯盏,交给何进。孙公公则选了绿色灯盏,拿给了齐鸢。 两方人各自取下纸条。 何进的眉头轻轻一挑,先念道:“株守未能惟耐辱,纵教放诞已无稽。即余简略原非礼,堪慕吟人败壁题。” 竟是一首小诗,下面标明射一物。 何进微微皱眉,暗中思索起来。其他人也纷纷思索,猜字谜多是一句两句,这四句诗可教人往哪里猜去。唯有谢兰庭暗暗抬头,看了齐鸢一眼。 齐鸢垂眸只当不知。 何进想了一会儿,始终不得头绪,试探道:“可是……牌坊?” 谢兰庭已经摇头道:“牌坊恐怕说不通。” 何进看他一眼,脸色微微涨红。别人虽没有催他,但他掐尖要强惯了,又自恃聪明次次都很快猜出,因此自己已经觉得羞愧难当。 他自认无法像齐鸢那般脸皮厚,能一直磨蹭下去,卡着时间往外猜,因此被谢兰庭一反驳,便放下纸条,涨红着脸道:“学生猜不出了。” 孙公公闻言,喜出望外地大声笑道:“哈哈哈何公子不行了!何公子认输了!咱家今晚竟然赢过了谢大人!谢何二军看来不行啊!” 何进不喜欢太监,此时被当众嘲笑,更觉羞愤,低下头去。孙公公笑着看向齐鸢,“齐公子,你的呢!” 齐鸢苦笑道:“孙公公,学生的这个谜更难,学生也猜不出。” 他说完把纸条拿给孙公公看了眼,那纸条上却不是四句诗,而是整整一首词。 孙公公细着嗓子念道:“岭上几重重,泉深浸半峰。却攒来,山秀无穷。搔首何须贫自叹,浑莫解,瘁予躬……”念完上下两阕,最后竟然还有词名《唐多令·山居秋日有感》。 “这可比刚刚的四句诗难多了,这到底按哪句猜?”孙公公蹙眉看着,摇头道,“罢了,这谜底如何能猜出来。” 何进见齐鸢也遇到了难题,主动认输,脸色方好了一些。 孙公公能跟谢兰庭比个平手已经十分满足,这番玩乐下来又觉得有些疲惫,喝了几盏甜酒之后,便命人赏了三个儒童,令众人各自归家,他则去后舱歇息着听戏去了。 孟大仁在认输之后便实实在在吃了一顿,临走又得了赏,心下十分高兴,拉着齐鸢要一块走,又说要把那支笔还给齐鸢,让齐鸢跟他回家拿去。 何进则落后了两步,不知道跟谢兰庭说了什么。 齐鸢心里有事,只得敷衍着孟大仁,先送他上船。等这边人走了,再回头,那头的何进也被人送到了小艇上,正冲谢兰庭遥遥作揖。 夜幕深垂,灯烛将尽,齐鸢独自站在船首,只觉这宽阔河面一片清空,令人心生倦意。 再一想,画舫游船尚有归家的时候,自己孑然一人,却只能绷紧了神经往前冲,不敢有丝毫懈怠,内心怅惘难言,不由叹了口气。 不多会儿,鼻端嗅到一阵清苦的草木气息,齐鸢转身,这才发现谢兰庭不知道何时也走了过来。 见齐鸢回头,谢兰庭微微颔首,低声道:“猪首未能唯赖肉,纵教放蛋以无鸡,鲫鱼略减原非鲤,看墓茔人拜毕提。齐公子,谜底可是小三牲?” 齐鸢抬眼看他,微微笑了下:“领上虮虫虫,全身尽半風,却钻来衫袖无穷。搔首何须频自叹,浑莫解,毳予躬。零欠积来丰,无还闹逼空。便锁它何计清风。日对暮云云但尽,了甫挂心胸……谢大人,你这句“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雅俗相兼,工用两得,学生更是佩服。” 俩人对视一眼,随后又各自摇头转开。 谢兰庭是觉得有趣,齐鸢心里却更为复杂。 他在看到最后一个谜面时,心里不能说是不惊讶,因为这则谜面的制法跟他一样,而看场中人的表现,唯一没什么为难神色的,唯有谢兰庭。 可是谢兰庭既然能做出此谜,那之前自己骂他“有钱王八”的时候他怎么会听不懂?还是说他当时不懂,后来听人解释后懂了,又顺道掌握了制谜规则? 那这人要何等聪慧! 齐鸢心下暗惊,再抬头,谢兰庭已经转身跳上了一艘小艇。 他微微惊讶,往前走了两步。 谢兰庭却示意他也跳过去。 齐鸢对与谢兰庭独处有些抗拒,他完全看不透这个人,尤其是小艇上连个船夫都没有,孙大奎也没法跟着。齐鸢左看右看,扒着船沿迟疑道:“谢大人,我看这如意船灯光明亮,地方也宽阔,不拘在哪里谈话都很方便。要不我们在上面谈?” “上面未免太安全了些。”谢兰庭笑了一声,忽然问,“听说你想见婉君?” 齐鸢一怔。 谢兰庭道:“上来,我听你解释。你若解释地好,我便送你去见婉君姑娘。至于你们聊什么,我绝不打听。” 齐鸢犹豫起来,婉君马上要离开扬州了,如今齐府的人都出不了扬州城,自己找别人又不安全,如今想要了解京城的消息,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了。 齐鸢没有别的选择,狠狠心跳上船去,又忍不住问,“若我答得不好呢,谢大人要送我去哪儿?” “你若答得不好,当然是扔河里喂鱼。要不然呢?”谢兰庭抬起竿子一撑,见小艇悠然荡了出去,又反问道,“莫非我还要送你去跟知己相会?” 齐鸢:“……” “爽约于人终究是不好的。”齐鸢来之前已经让人告诉迟雪庄和王密他们,今晚不一定能赴约了。但现在听谢兰庭提起,他便忍不住道,“君子一诺,价值千金。谢大人是故意让学生失信于人啊。然诺之节,忠孝之行,学生都要落后于何公子了。” 月色溶溶,斯人如玉。谢兰庭回首看他,见齐鸢神色淡淡,眉间隐有傲气,却又跟何进的自负截然不同,心念一动,不由轻笑道:“何公子再优秀,与你之间不还差了一样东西吗?” 齐鸢疑惑抬眸:“什么?” 谢兰庭笑道:“可爱亭亭玉一枝,几番欲举又迟迟。春来情思无聊甚,人握还愁不自持。”语意绵绵,说完忽然一惊,方觉此时用得不太合适。 齐鸢已经十六了,万一让对方会错了意,以为自己在“好男风”……之前的风流债不就是因为这种事情欠下的吗? 这厢正迟疑,齐鸢却已经冷笑起来:“笔?谢大人以为我跟何公子之间只差了支笔?” 谢兰庭没想到齐鸢听这种情意绵绵的谜语也能瞬时猜中,愣了一下,又觉好笑。 齐鸢果真是个冷情冷性的。再看这人穿着,也是一身素色衣袍扎得一丝不苟,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不然呢?”谢兰庭问。 “那支笔再贵重,也不能自己去答卷的。”齐鸢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我跟他之间,差了那么大一个孟大仁呢!” 第35章 河中秘谈 孟大仁临走前一直拉着齐鸢念叨那支留青竹雕的貂毫笔, 并称之为神笔,说此笔握入手中后他就立刻文思泉涌, 如有神助了。 是不是神笔不知道, 那支笔倒的确挺贵的,笔管通体留青竹雕折枝花卉,笔毫亦是长锋饱满, 黑而细润。而孟大仁的字体洒脱雄秀, 用这笔写出来愈显神采。 齐鸢能看出孟大仁家境不好,刚刚正决定将那支笔赠给孟大仁, 因此谢兰庭口占谜语时, 齐鸢立刻联想到了那支笔上。 谢兰庭转过身, 神情渐渐了然:“你以为, 我指的是你借给孟大仁的那支笔?” 若不是齐鸢借笔给孟大仁, 那何进必然是第二了,俩人的确相差不远。 谢兰庭见齐鸢不语,隔了一会儿, 缓缓道:“我刚刚想的并不是这个,我说的是笔尖儿横扫五千人的张生之笔。” 齐鸢听到这, 才想起来早上的那篇戏做。 他不以为意地撇撇嘴:“不过是戏做而已,于科举又没什么用。” 谢兰庭恍然一怔:“没用?你读书只是为了科举?” “不。”齐鸢却摇摇头,道,“读书只为了做官。” 谢兰庭:“……” 小艇已经行至河面中央。谢兰庭弃了竹篙,任由小艇随风游荡。他自己则随意往船舱一躺, 望着天上的月亮。 俩人一舟,在河面上顺流而动。 齐鸢寻了一处稳妥处盘腿坐下, 徐徐道:“学生读书, 只为了做官。学生做官, 是为了家人。” 他知道谢兰庭绝顶聪明,自己若是撒谎,或早或晚都会被他识破。但是这人显然与蔡贤一派关系紧密,自己应当提防些,不可与他为友,也不能与他树敌,因此今晚的解释,必须要让谢兰庭满意。 至少要挑不出理。 “谢大人之前问学生是否有冤屈,学生没有回答。如今大人非逼学生说实话,那答案是,有。学生被害落水,几乎丧命,凶手却逍遥法外,至今未能归案,学生怎么可能没有冤屈?”齐鸢轻声道,“只不过冤屈是事实,学生这次因祸得福也是事实,因此并不敢声张。” “看来齐公子大难不死,有所奇遇了。”谢兰庭神色未动,仍是望着头顶那轮明月。 齐鸢道:“是,学生大梦一场,前尘尽忘。” 谢兰庭这才转动眼珠,看着他:“都忘什么了?” “都忘了。除了父母和祖母,其他人都看着眼生了很多。丫鬟和小厮都是后来想起来的。”齐鸢说到这突然一顿,“学生也是大孝之人,可惜记得父母不值得刻碑立牌坊。” 他显然对何进始终耿耿于怀,谢兰庭心下奇怪,想要问上两句,又不想此时转移话题,只得当做没听到。 “之后呢?”谢兰庭问,“你就突然会读书了?” “并不是突然会的。学生在梦中苦读了数年,这才将四书倒背如流。就连时文制艺,学生做了也不下百篇了。只不过梦中数年,不过人间一日。”齐鸢说到这停下来,闭上眼回想道,“学生甚至在梦里看到了几本古籍。其中一本绘有弓箭刀枪、也有弩机,飞梯,望楼车等物,只是那书文字很少,图画又多,且十分写实无趣,学生记下来的不多。” 谢兰庭原本只是虚虚阖眼,听到兵器绘制时倏然一惊:“你都记得多少?可能画出几个?” 齐鸢点头,随后又左右环顾了一圈,示意谢兰庭船上没有灯,也没有笔墨纸砚。 谢兰庭却干脆坐起,将手伸了过来。 他这人皮相极好,手脚也比别人的好看。齐鸢愣了会儿,才伸手在他手心细细描画着。 刀剑大同小异,不如复杂些的兵器能取信于人。但复杂的画起来线条太多,常人恐怕又猜不出来。 齐鸢迟疑着抬手,他的指尖落在谢兰庭的手上时,后者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齐鸢抬头,就见谢兰庭闭上了眼睛,片刻后低声道:“将军弩。” 齐鸢的指尖轻轻一顿,心里吃惊不小。 他的确看过一本详细记录兵器阵法的武备孤本,然而那本书早被焚毁了,这世上见过那书的人应当不多。谢兰庭怎么会这么熟悉?还是他熟悉的是将军弩的实物? 齐鸢心念一动,用指腹在谢兰庭的手心轻轻划出一段,果然,指腹下能触到一层硬茧,显然是常年握兵器的手。 谢兰庭没料到他的举动,被烫到般突然缩手,狐疑地看向齐鸢。 齐鸢面不改色道:“还有一个造型怪异的车子,说是所击无所不催,入地七尺。” “虎蹲炮?”谢兰庭伸手过来示意齐鸢补充完整,又轻轻蹙眉道:“你用指甲画就行,线条清楚。” 齐鸢应是,这次老老实实用指尖将那炮车的样子画了出来。 “学生只记得这种炮车不用人力拽发,比虎蹲炮要轻省。”齐鸢道,“至于原理就不懂了。” “因为炮梢上有石锁……”谢兰庭沉吟起来,收回手,又看向齐鸢,“你果真是梦中所见?” 齐鸢肃然一拜:“回大人,学生所言句句属实。想来自古以来,有见黄舆结孕者,有梦寐预占者,也有一语成谶口出必应者,想来事由前定,非人力能改,人心所知,一切都是造化而已。” “好一个事由前定。”谢兰庭负手而立,淡淡扫了齐鸢一眼。 齐鸢也随即站起作揖:“学生不敢有丝毫隐瞒。请大人明鉴。” 他知道谢兰庭肯定不会全信的,但在可以求证的事情上,他都说了实话,而谢兰庭也未必是真的执着搞清事情的真相。一个扬州城的小小纨绔,即便考了县试案首,也不值得一个指挥史如此重视。 夜色愈浓,明月西落,远处的如意船上灯盏渐灭,周围亦寂静无声。 小艇四周都是黑沉沉的河水,齐鸢微微低了头,耐心等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到谢兰庭轻轻笑了一下。 “如今你既然决意科举做官,又有这番奇遇相助。怕是要前途无量了。我非科举入仕,你以后在我面前不必以学生自称。”谢兰庭挑眉看他,“你可有字?” 齐鸢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学……晚辈字伯修。” “齐伯修。”谢兰庭点点头,重新拿起竹蒿,往河中一点。 齐鸢见小艇方向是回如意船那边,怔了怔:“谢大人,不是说好了去看婉君姑娘的吗?” “你以为婉君姑娘会在子时见人吗?”谢兰庭看他一眼,“她这两天住在玲珑山馆,你可以去山上拜访她。山馆的侍卫会放你进去的。” 齐鸢恍然大悟,心里也轻快起来,又暗想着这俩人看起来关系亲密,自己托婉君打听消息的时候一定要谨慎一些,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真正想听得是什么消息。 忠远伯府……叛国投敌……随便哪个词指向都太明显了。 齐鸢微微蹙眉,直到跟孙大奎回到齐府都在琢磨,到底让婉君姑娘打听什么呢?如今眼见着就是三月份了……他辗转反侧,将睡将醒间突然一个激灵,想了起来。 ——自己如果没出事,三月三日应该要进国子监了! 国子监里那么多人,自己如果迟迟不出现,一定会被议论吧……儿子遇害,父亲失踪,忠远伯府现在也一定在风口浪尖上,传言应当不会少。 齐鸢幽幽叹了口气,又一想,寻常信件从京城到扬州要用好久,自己干脆找两只好鸽子让婉君姑娘带上,这样有什么事情传书回来就行。 不过重生回来这么久,自己终于要亲耳听到自己的死讯了吗。 第36章 初见婉君 婉君姑娘还有两日便要启程, 齐鸢虽然着急,但也不敢鲁莽行事, 第二天先写了一封帖子, 着人送去了玲珑山馆。 他自己则去找了迟雪庄。一来昨晚虽事出有因,但将一帮小伙伴扔下,齐鸢仍觉心里有愧。二来齐家的人如今被严防死守, 他不得不先考虑条后路, 万一自己考取生员之前钱知府便对齐家发难,自己总不能干瞪眼。 乘车到了迟家后门, 让门子去通传了一声, 不多会儿迟雪庄便亲自迎了出来, 满脸惊诧:“齐二?你怎么来了?” 齐鸢笑着跳下车:“怎么, 你家我还来不得吗?” “哪里, 明明是你嫌弃我家无趣,不爱过来。”迟雪庄失笑,连忙命人将花园的玉照亭打扫出来, 又让身边的小厮去找两根鱼竿。 齐鸢随他一路往迟府后院走,只见繁花夹路, 鸟啼满园,藤架下还有两株牡丹,竟然早早开了一朵,花朵硕大妍丽,贵气逼人。 齐鸢微微一愣, 赞叹道:“这牡丹倒是好看得紧,把这满园的花草都比下去了。” 牡丹本就是国色, 更何况这一株俨然是花中名品“水罩红玉”, 齐鸢上次看到这花还是在谨慎殿前。 而听当时引路的内侍说, 殿前养护的牡丹名品民间是没有的,除非哪个大臣得了皇帝赏赐才能在家里种上一株。当然御赐活物比较麻烦,万一给养死了,搞不好也是要治罪的。 齐鸢知道迟雪庄的叔父在京中做官,但京中官僚上千人,他这五六年消息又十分闭塞,因此并不记得有姓迟的官员。现在看来,迟雪庄的叔父应当很受元昭帝信任。 他心里微微留意。 迟雪庄却摇头笑道:“你去年来嫌它俗艳难看,我小叔叔说这花十分稀罕,是从京城百般周折运回来的,你还十分同情他,说他以后喜欢什么花去你家挖去,莫要这般犯傻了。前几天我小叔叔来信,问起这花长得如何,还说要我去你家挖两棵芍药来栽它旁边,等着牡丹花谢了后,芍药正好接着开。” 齐鸢心知这又是小纨绔的娇憨之语,只轻轻一笑。 迟雪庄看他一眼,怔了怔:“齐二,你跟之前不一样了。” “以前心思简单,现在经了事,自然长大了些,再看周围人情风景也就觉得不一样了。”齐鸢信步往里走着,又回头一笑,“不过我拿你们当朋友,这点是不会变的。” “那可说定了。”迟雪庄笑道,“咱几个一块长大的,情分不比亲兄弟差。只要你不嫌弃我们,咱几个的情谊肯定是谁都比不上。” 迟家的小厮已经拿了鱼竿来,迟府后院有一处花园,中间挖了池塘养鱼养花,俩人便在桥上钓池子里的锦鲤。 这些锦鲤都是被喂养惯了的,一放饵便咬钩,没多会儿小半池子的鱼都被俩人钓到了桶里。 下人们又一趟趟地把鱼倒回去。 齐鸢看着好笑,提议道:“别折腾它们了。我跟你聊点别的事。” 迟雪庄点头:“那我们去玉照亭?” “在这里就好。”桥上只能容下他们俩人,下人们都离得远,旁边水流鸟叫声也能将俩人的声音盖住。 俩人便把鱼钩掰直,在上面串上满满的饵料,垂到池塘里。群鱼嬉食不停,啄得鱼钩来回乱动。 迟雪庄问:“什么事,说罢。” 齐鸢知道迟雪庄聪明的很,也比王密稳重,是个可信的人,便道:“你帮我买处庄子吧。” 迟雪庄听得一愣:“你家的庄子还不够多吗?” “不是我家的,是我的。我爹不知道这事。”齐鸢道,“我也不打算让别人知道。这事只有你我清楚就行。那庄子也用别人的名义买下来,先把地契这些办好了。” “地方呢?”迟雪庄问,“要买个多大的?” “地方不用太大,僻静些的地方最好,或是山上,或临码头。”齐鸢想了想,“瓜州附近,可能买到?” 瓜州距离扬州府城不远,并非县城,却又是五省通衢,漕运要镇。因商贾云集,所以当地居民也相对富裕。 迟雪庄点点头:“那我帮你留意着。不过……”他迟疑了一下,见下人们都离得远,这才道,“齐二,你最近还是少出城吧。” 齐鸢疑惑地看过来。 “我小叔叔来信说,让家里囤些米粮,往北边去的商队也小心着些。说是从去年开始山东大旱,死了不少灾民。那边的官府办事不力,已经有不少流民往南边来了。” “大旱?”齐鸢皱眉,“不是去年的事吗?朝廷没有赈灾?” 迟雪庄摇摇头:“朝廷前后派了两员巡抚督管山东等地的营田河道等事务。至于有没有解粮赈灾就不知道了。我小叔叔说,现在国子监重开例监,让我父亲准备银子,也给我捐一个监生身份。” 齐鸢内心一动:“那你要去京城了吗?” 迟雪庄摇摇头:“今年是大比之年,纳粟入监的人太多了,名额已经满了。纳粟的银子也水涨船高地涨到了一千多两。等到明年,价钱落一落,差不多三四百银子就能进去,到时候再去也不迟。你呢?你现在读书也不错,明年要不要一起去国子监?” 齐鸢之前还真未想过这个,但如果真能进入国子监,那自己兼顾两边岂不便宜? 当然自己不能纳粟入监,老夫人已经猜到了自己来自北方。如果自己提出要去国子监,对方肯定会猜到自己来自京城,到时候恐怕会麻烦。 若是自己能在府试和院试中表现好一些,让桂提学举荐自己进入国子监,那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有迟雪庄作陪当然不错。 齐鸢笑道:“让你说得我也心动了。明年看看吧,若能一起去当然是更好的。” 迟雪庄眉眼舒展,如释重负般笑道:“太好了。我还怕一旦跟你分开,怕是过不了两年就要被你忘干净了。” “我是那种人吗?”齐鸢好笑道。 迟雪庄点点头,埋怨道:“你朋友太多了。” 俩人聊得兴起,把迟家小花园里的小管家给急得不行,生怕他俩一直聊下去,就这样把满池子锦鲤给撑死了。幸好齐鸢心里惦记着婉君姑娘的回信,呆了半上午便要回家去。 迟雪庄留不下他,只得将人送到车上,又让小厮包了两匹上好的料子,一匹是红地鱼藻纹妆花缎,以片金、墨绿等色绒线为纹纬,彩织玉藻纹样,华丽典雅。另一匹却是米色地牡丹纹捻金纱。 齐鸢坐着车里,看着迟家下人塞上来的料子愣了愣,就间迟雪庄在车对他笑道:“我看你最近喜欢淡色衣服,这匹纱料织造的十分精细,颜色也淡雅,你穿着一定很好看。” 齐鸢知道这是朋友的心意,便也没客气,心里记着回头要赠香还了这份礼。 孙大奎催马离开,主仆俩正商量着是直接回府还是去玲珑山底下看看,便遇到了跑着找来的常永。 原来婉君姑娘今天已经在玲珑山等着齐鸢登门了。齐鸢学别人家正经地递帖求见,反而惹得婉君姑娘不太高兴,直问常永齐鸢这是跟谁学的。 婉君姑娘本名姓赵,据说小时候是从大户人家流落出来的,被养扬州瘦马的富户带了回去,打算调养长大后高价卖出。后来那富户家中败落,婉君彼时虽已有些艳名,但到底年纪小,因此被低价倒卖给了一位老妪。 后来婉君姑娘独立门户,众人这才知道那老妪原来是她找来的。她年纪小小,便使计为自己赎了身。 只是她到底个孤女,攒的银子都拿去为自己赎了身,自立门户后有些难以支应,少不得陪宦官名士攀谈斗笑。她早就跟扬州各名妓学过本事,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行姿坐卧也是风情万种,因此结识许多名士巨儒之后,艳名愈炽,因此如今虽二十有四,也仍被众人奉为扬州第一名妓。 齐鸢对于见名妓其实十分头疼,他没进入过风月场所,除了严姑娘外,也没跟这行姑娘打过交道,不知道她们是不是有什么规矩,会不会因无心之举冒犯人家。 写拜帖还是他让小厮去打听的,听人说婉君姑娘一面难求,据说连知府想要见她,都要先写帖子去请。 齐鸢一听这样,自然也学着写了个帖子,写明自己姓甚名谁。 他自己觉得那帖子十分客气,因此听常永说婉君姑娘不太高兴,便一边往玲珑山赶路,一边反复思索自己是不是哪里写得唐突了。 马车这次从玲珑山大路上去,一路到了山馆门前。常永已经来过一次,带着齐鸢便直奔婉君姑娘所在的春雨楼。 到了地方并不敢径自入内,请楼下的小龟奴代为通传。 过了会儿,只见楼上缓步走下来一位女子,乌发如瀑,云髻上插着几枚金帘梳,纤巧的蝴蝶坠在帘梳上,随着女子走动翩翩欲飞。而女子身姿轻盈生媚,远远望着果真是惊鸿顾影之态。 齐鸢不好意思多看,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 不多会儿,婉君姑娘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反而奇道:“小公子怎么了?” 齐鸢忙作揖行礼,这才抬头看向这位名妓。 婉君果真生得很美,面若桃花,眸光盈盈。只不过比起她的五官,那种骨子里流露出的宜嗔宜喜的风情更为特别。 齐鸢不是很自在,面色微红,先规规矩矩自报家门。 他心里想着一会儿怎么开口,却不料婉君惊讶地看着他:“齐公子,你该不会不记得婉君了吧?” 齐鸢听到这熟悉的质问,心里咯噔一下,微微睁大了眼。 不……不可能吧?这又是什么情况? 自己这次可是找人问过的,丫鬟小厮都说自己没找这位名妓喝酒啊! 齐鸢眨眨眼,意外的情绪完全取代了紧张,只茫然地看着婉君。心想莫非婉君也有个张大哥李大哥的让自己帮过忙? 婉君也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真的不记得了?三年前的那个雪夜,奴陪了小公子一整晚啊!” “啊?”齐鸢这下彻底傻眼,整个人都僵住了,“一整晚?!” 小厮们怎么都不知道?莫非他们孤男寡女偷偷见得?那他们都做什么了? 齐鸢越想越惊,倒抽了一口凉气,小脸一下就白了。 第37章 送信差事 婉君姑娘轻轻眨动睫毛, 眼眸中似乎有些潮气。齐鸢正觉手足无措,就听楼上有人轻笑一声, 喊道:“姐姐, 你别欺负小公子了。” 齐鸢抬头去看,发现严姑娘竟然也在。 婉君“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这才对齐鸢道:“看把齐公子吓得, 三年前婉君去梅花坞赏雪, 回程时因雪大无船,滞留在了岛上。最后幸得小公子相助, 这才搭船回来。” 齐鸢恍然大悟, 这才知道这位名妓是在故意逗自己。他面上一热, 又觉得奇怪:“我怎么不记得了?” 小纨绔习惯使奴唤婢, 下人们都说不记得, 那应该是有别的原因。 婉君掩嘴笑道:“那天我扮成了一个老妪,你当然认不出来。不过你这孩子着实任性,你家嬷嬷不让你睡你也不听, 还是我讲了半晚上的故事哄你。” 齐鸢:“……” 婉君已经含笑转身,带着他往楼上走去。 齐鸢听得后面, 已经大致明白了发生过什么。而婉君称呼他为“孩子”,显然是将他当做小顽童来看的。 齐鸢想到这里,暗暗松了口气,终于觉得自在了一些。 他从小被约束得紧,对于男女大防更是格外注意, 亲妹妹云岚找他说话都会被他严词训诫。因幼时曾被符相看中做孙女婿,符家来人他更是会刻意躲避起来。 他谨小慎微许多年, 从小见过的姑娘一只就能数得过来。因此这次见婉君, 他也本能地为男女相处感到尴尬, 却不想对方早已经陪小纨绔聊过了。 若今天来这里的是小纨绔,他必不会如此拘谨。小纨绔生性洒脱,心地纯善,也不会往男女大防上面想。 想到这,齐鸢心里也渐渐松快了许多,随着婉君走到楼上。 春雨楼上,严姑娘正在烹茶,见齐鸢进来便笑道:“姐姐听说齐公子要见她,特意空出了两日的时间。却不想齐公子竟学旁人也送什么拜帖来。” 婉君颔首,轻叹一声:“我还以为齐公子得了案首,也要学旁人招妓喝花酒了呢。” 严姑娘道:“若是旁人,我们定不会多嘴的。但齐小公子,你现在年纪小,又要读书,可别学旁人狎妓宴饮,以后说亲姑娘家会打听的。” 俩位名妓一唱一和地打趣,齐鸢应也不是,不应也不行,被闹得脸红起来,连耳朵都热了。 婉君含笑看他,想起三年前的齐鸢还是个娇憨可爱的雪娃娃,整个人赖在大红斗篷里懒懒地发困,浑然不知愁苦的样子。如今却个子抽长,长眉如画,神情虽时时含笑,却凛如霜雪般叫人难以靠近,不由心里轻轻一叹。 “那天怜雁说你要见我。我因最近借住在玲珑山,所以不得不向谢大人说明。”婉君笑问,“小公子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婉君帮忙?” 齐鸢听这话有些意外:“姑娘怎么知道我有事相求?” 婉君笑道:“你若只是闲玩,何必费这番功夫?想来是有事找我商量吧,着急在我去京城前见面,可是要我在京城做些什么?” 齐鸢心头一惊。再看婉君姑娘虽丽色照人,但能看出她只是淡施朱粉,钗环也十分简单,除了几枚帘梳外再无其他饰物,显然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 这番猜测,可能真的只是她的直觉。 齐鸢虽听说过上品名妓十分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人心,但今天这番还是令他吃了一惊。他犹豫了一会儿后,才道:“的确,齐某想要拜托婉君姑娘代为打听一点事情。” 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严姑娘已经起身,将两盏茶放好,笑道:“张大哥送了我一个鹅溪绢做的茶罗,我刚刚忘记带上来了,先去取来。小公子跟姐姐慢聊。” 说完盈盈一拜,走下楼去。 齐鸢看她走远,这才思索道:“齐某想要请婉君姑娘代为打听京中国子监的消息。” “齐公子是有进入国子监的打算吗?”婉君问:“那是要我打听国子监的日常制度?还是教官聘任来历,又或者是学生课业考核?” “这些消息我都不清楚,若是可以,还请姑娘都记录一二。”齐鸢道,“当然我最想了解的是国子监中的贡监生,听说一个地方只能举荐一位贡生,不知道我们扬州之前举荐的是哪位?今科乡试中,北方士子可有格外突出的人才?这些人是什么来历,治的什么经?” 婉君边听边点头,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失笑道:“齐公子是拿我当成刺探情报的高手了吗?这些监生的来历和学问哪能这么轻易问出来。” 齐鸢忙道:“是我唐突了,姑娘听到什么有意思的别忘了写信告诉在下便是。” 婉君点点头,打听这些倒是不难:“从京城传信回来,若是经民信局怕是要费些时间,如今山东登、兖等地大旱,不少流民南下,如此辗转传递也不安全。齐公子跟谢大人关系如何?” 齐鸢怔了怔,明白过来:“姑娘的意思是要用官办驿站?官驿不是只能传官府文书公牍吗?” “谢大人身份不同,可以附寄家信。”婉君道。 齐鸢才不敢让谢兰庭经手,那家伙简直是个人精,连忙摇头:“不必。我与谢大人不熟,不敢劳烦他。” 婉君笑着点头:“如此,那就用民信局吧。” 俩人闲聊片刻,婉君平日交往的都是名士巨儒,跟齐鸢说话便也免不了谈及诗词曲赋。 她知道齐鸢是个纨绔子弟,虽然听说他得了案首,但也觉得多半是另有原因的。可是让她意外的是,齐鸢论诗谈词竟颇有见解。 这跟传说中的小纨绔太不一样了。婉君暗暗惊叹,原本对小顽童的喜爱之情渐渐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对齐鸢才学的折服。 过了会儿,俩人便听到有人说笑着上楼,正是去而复返的严怜雁。 婉君恍惚回神,见严怜雁手里果真拿着一个精致茶罗,上面的绢布十分细密,应当就是她说的鹅溪绢,不由笑道:“怜雁妹妹如今送出手的东西都不一样了。这蜀地东川鹅溪绢可是极难得的,难为你张大哥能为你找来。” 严怜雁脸上掠过一丝薄红,抿嘴笑道:“这次多亏了齐公子和谢大人从中帮忙。” 张家父母虽然行事令人不齿,张如绪却是无辜的,齐鸢听大家提到张如绪,便也关心道:“张师兄的腿伤如何了?” 严姑娘道:“一直在按崔大夫说的换药疗理着。只是伯母说如今天气渐热,崔大夫的药方虽然便宜,恐怕效果太慢。她听街邻说鹿角散最宜治疗四肢骨碎,因此又买了许多鹿角散回来。” 齐鸢愣了愣:“中途换药,可曾问过大夫?”说完想起崔大夫并不喜欢张如绪一家,便补充道,“不拘哪个大夫,只要有些经验便可,这样稳妥些。” 严姑娘道:“大约是问过了的。腿伤不比别处,伯母应当十分小心的。” 齐鸢想到了崔大夫的叮嘱,想了想,提醒道:“严姑娘若是能提醒张兄,记得让他勤换药,凡是谨慎些。” “小女子现在还不能去张家,也没法跟张大哥通信。这茶罗还是张大哥拜托谢大人带过来的。张大哥的消息……也是我从谢大人那听来的。”严怜雁脸色微红,感激道,“多亏了谢大人经常派人去看望张大哥,听说今天谢大人还带了一位神童过去,与张大哥谈文论道。” 齐鸢听得一愣。 神童?是何进吗? 齐鸢越想越诧异,心里也隐约浮起一阵说不清的怪异情绪。 谢兰庭跟何进走得这么近吗?那他这么注意自己,是因为自己是案首,还是因为自己抢了原本属于何进的案首? 想到这,齐鸢忽然记起了孟大仁的那支断笔——毛笔用久了,先坏的应当是笔毫。孟大仁的那支笔虽然半新不旧,但也不至于从笔根处断开。 某个从未有过的猜想在心里扎根后肆意疯长,齐鸢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谢兰庭和何进之间恐怕早有联系,或者即便俩人不认识,谢兰庭应当也早早认定了何进,想要助他一臂之力的。 自己应该是无意间搅了别人的好事,才会被盯上。 是了,谢兰庭原本只是看不惯自己而已,那熏香送出去这么久,在县试之前,谢兰庭也从来没用过。 齐鸢的脸色微微一变。 严怜雁看他眉头蹙起,神色冷冽下来,忍不住问:“齐公子,怎么了?” 齐鸢隐下思绪,因怕被婉君看出端倪,便叹了口气,故作忧愁道:“我最近准备县试,一直不曾去看望过张师兄,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生我的气。” 严怜雁忙道:“怎么会呢!张大哥一直很喜欢你,那天他送酒的时候,见面就跟我说你在宴上如何威风。”俩人甚至没来得及互诉衷肠,就遇到了曾奎一伙滋事行凶。 严姑娘想到这,神色黯然:“其实,我也没去看望过他。心里攒了满肚子话,想要问问,却也无人可问。” 齐鸢没想到勾起了严姑娘的伤心事,连忙安慰道:“姑娘这样是为了守礼。” 严姑娘却苦笑一声:“齐公子,我虽是清倌,却也是欢场中人,哪还有守礼一说?我不敢去,不过是害怕张家伯母凶悍。不敢写信,也只是惧怕谢大人罢了。更何况张家伯母不喜欢我,她若知道旁人给我捎信,还不知道会如何闹人家。” 齐鸢心里有些懊悔。 这些话自己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听见了,总不能坐视不理。 婉君轻轻握住了严姑娘的手安慰她。 齐鸢只得道:“若严姑娘信得过我,可以写封信让我带过去。正好我县试之后还没去看望过张师兄,也该去看看了。” 严姑娘微微怔了下,忍不住问:“当真?张伯母她……” 齐鸢点点头,笑道:“当真。我小心些不让她知道便是了。” 婉君也拍掌笑起来,对严姑娘道:“齐公子最侠肝义胆的,怎么会唬你,必然是当真的。”说完赶紧唤来丫鬟磨墨铺纸,又转头对齐鸢说,“就是冲怜雁妹妹,婉君来日也要好好将那些监生们的底细翻清楚,给齐公子报过来。” 齐鸢知道她们姐妹情深,婉君是在表明她们是知恩之人,只得微笑拱手:“那就有劳姑娘了。” 因得了送信的差事,齐鸢中午回家吃过饭,便让孙大奎套了车,准备去张家一趟。 出发之前,他先去了一趟老夫人的院子里。 齐老夫人看他有事要说,便支开左右。齐鸢等屋里人都出去后,才低声将买庄子的事情说了。 买庄子所费的银两不少,他自己拿不出,只能跟老夫人商量。 齐老夫人细问道:“齐府田庄不缺,你怎么想起买这个了?” 齐鸢此时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听老爷说,现在官府不肯给咱家的人办路引。” 老夫人面色一变:“什么时候的事情?” 齐鸢道:“就是这两天。老爷没有告诉老夫人,应当是担心老夫人怒极伤身。但买庄子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老爷身边人多嘴杂,所以孩儿不得不打扰老夫人。” 他说完一顿,低声道:“俗话说狡兔三窟,仅得免其死。如今我们齐家田产钱财都在扬州府城,一旦有什么变故恐怕来不及安排。我现在托人先寻一处落脚的地方,用不到最好,若是用到了,也算是条后路,有进退的余地。” “你考虑的的确周全。”老夫人轻轻颔首,“只是只有庄子恐怕不行,万一走到那一步,恐怕花钱的地方也多,无钱寸步难行啊!” 齐鸢也在思索这个,买庄子的事情可以让迟雪庄帮忙,他再把钱给迟雪庄便是。 但是日后要用的银子,数额巨大,总不能也靠迟家周转。 “若运银子出城,那边肯定会被惊动的。他现在就盯着咱家了。更何况各处关卡都是要收税,层层盘剥拿要,到手里早就被脱了好几层皮了。”老夫人沉吟起来,“若是兑成银票也不成,照样躲不过搜检,将来换银子也会被注意到。这事儿需要我们慢慢琢磨,考虑个万全之策。” 祖孙俩又商量了半天,将想出来的几种法子都推演了一遍,但没有一样能放心的,只得暂时作罢,日后徐徐图之。 等齐鸢从老夫人那里出来,再驱车赶去张家时,已经是半下午了。 太阳晒得车厢暖洋洋的,齐鸢只觉得这两日救火般到处奔波,每天换着面孔应付不同的人,身心都觉得十分疲乏,不知不觉靠在车厢上睡了过去。 马车一阵剧烈颠簸的时候,他只当车子要拐进张如绪的村子,那条路崎岖难行,一般车马都停在路口。齐鸢迷迷糊糊睁开眼,正要提醒孙大奎不必往里去,就觉车子被什么东西剧烈一撞。 马匹嘶鸣一声,车身突然侧翻在地。齐鸢眼前一阵天翻地覆,毫无征兆地被摔了出去。孙大奎也被摔倒了远处的田地里。 齐鸢霍然回头去看,只见马车旁围了十几个穿着短打的蒙面打手。蒙面人显然看中了那匹马,有人立即卸了车子,将马牵了出去。 齐鸢压低身子,屏住气息,心里盼着这些人抢了马赶紧走,就觉肩上突然剧痛。 身后有人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提了起来:“又逮住一个,这个有钱!”说完将他扔到了车前的空地上。 齐鸢痛呼一声,借机翻身眯眼看了眼几人的长相。然而那蒙面人却警觉得很,举起刀柄冲他头上一砸。齐鸢只觉眼前一黑,随后整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38章 补昨日更 不知过了多久, 齐鸢迷迷糊糊地听到了有人说话,又感到自己像是在被拖着走, 然而脑子昏昏沉沉, 难以辨认方向,没多会儿便又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在一间茅屋中了。 天色尚早, 日光从窗户洒进来, 照的人身上十分暖和。齐鸢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绑在一根柱子上, 此时动弹不得。 贼人们将他扔下后便没再出去, 而是聚在院子里商议什么。齐鸢听他们口音一致, 都是北方口音, 心里暗暗思索着, 转过头打量四周。 谁想一回头竟看到个熟人。 ——何进也被人绑了手脚,扔在了两步远处。 齐鸢瞧着他左侧脸颊肿着,身上十分狼狈, 似乎是挨过打。而角落里还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看着也就五六岁, 穿着一身湖绸衣服,面皮白嫩,此时正瘪着嘴抽抽搭搭,似乎不敢哭出声。 齐鸢见何进阖着眼皮,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 也不愿跟他说话,只冲那小孩轻声问:“小孩,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满脸挂泪地转头看他, 一抽气, 鼻涕先钻了个泡泡出来。 “柳宝贤。”小孩抽泣道,“他们叫我大宝,你呢?” “我叫齐鸢。”齐鸢冲大宝点点头,“能到我这里来吗?” “别说话。”何进突然睁眼,皱眉看了眼外面。 大宝也对齐鸢摇摇头,示意不能说话,随后小心蜷起腿,连滚带爬,慢吞吞挪去齐鸢身边。齐鸢也努力往前靠了靠,让大宝靠在自己的腿上。 小孩半下午都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此时找到依靠,又觉这个大哥哥温柔可亲,便也紧紧依偎着,把脸埋齐鸢身上发抖。 齐鸢便任由他抽泣着,自己暗暗思索——张如绪家离着城门不远,自己虽然在车上睡着了,但孙大奎是认识路的。因此出事的地点应当就在正路上。 自己这一路似乎是被拖回来的。身上的衣服面料娇贵轻薄,不经折腾,但齐鸢现在后背虽然磨损了几处,皮肤的擦伤却很轻,由此可见贼人藏身的这处院落,离着出事的地方并不远。而这处茅屋虽然破败,但又十分干燥,角落里也没有蛛网,所以平时应该是有人住的。 如果没有猜错,他们现在很可能就在张家所在的村落里。 这个小村子本就十分孤僻,村子里又人烟稀少,道路难通,的确适合藏匿。何进应当也是来拜访张如绪,走得晚了些,因此遭了贼手。 嗯,谢兰庭带了人家过来,现在何进失踪,谢大人应当会来救人的吧。 齐鸢心里轻轻一笑,心道怪不得何进如此坦然,多半是心里已经有了指望,就等谢兰庭来英雄救美了。 但是他却丝毫轻松不起来——这帮贼人操着外地口音,不像是本地的山寇海贼,倒是更像临时起意,占了这处民居敛些财物,办完事就走。 看着是山匪行径,却又十分警觉,身上佩戴的刀剑棍棒也都十分统一,这就耐人寻味了。 齐鸢虽然不是行伍中人,但祖上毕竟随军打过仗的,后来父亲忠远伯去崖川平叛,也曾有军武之人到府上商谈。因此他对行伍之人的气质并不陌生。 这些人,莫非是哪里的士兵哗变? 想到这,他心里不由微微一沉,若真是士兵哗变落草为寇,那他们几个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要知道这些士兵多半是杀过人的,对人命并不十分在意,而且逃兵都怕泄露踪迹,为了安全,这帮贼人也会考虑杀人灭口。 柳大宝哭了一气儿,忍不住打了两个嗝,齐鸢看他被吓得哆哆嗦嗦的,似乎是怕极了,低声问他:“你家是哪里的?怎么被抓来的?你家的仆人呢?” “阿福被他们杀了。”柳大宝的脸色白了白,又小声道,“我家是泰州的,来扬州找亲戚。” 齐鸢的脸色也有些发白,现在孙大奎不在这里,不知道是被杀了还是逃出去了。 “你也骑马了?”齐鸢问。 柳大宝点头:“我骑马,阿福拉着我。” 齐鸢心里有了数,看来这伙人果然是亡命之徒,目标是抢马,顺道劫了他们几个看有没有钱财可图。 但现在天色渐晚,外面的人似乎没有生火做饭的意思,是不打算在这边过夜了?可是勒索钱财也得找人回去报信吧。 柳大宝面色赧然地看着齐鸢的衣服。他刚刚趴在这个大哥哥怀里哭鼻子,鼻涕眼泪便也都抹在了人家身上,好好的衣服都脏了。 齐鸢看他到底是个孩子心性,凑他耳边低声道:“你趴我腿上别动,我给你解开绳子。若来得及你也给我解开……” 柳大宝瞪着大眼点点头。 “先别乱跑,等会儿见机行事,嗯……”齐鸢忽然想起这么点小孩儿,哪里懂得见什么机,便又改口,“算了,等我喊你跑的时候再跑吧……” 柳大宝也不知道懂不懂,使劲点着头,趴到齐鸢腿上。 齐鸢曲腿便弯下腰,低头用力咬住他手上的绳索往外抽。外面时不时有贼人骂骂咧咧在门口走来走去,似乎为了什么事情争执,齐鸢没一会儿就觉得牙根生疼,绳结却一动不动,心里不由暗暗着急。 何进睁开眼,看他这样冷笑了一声。 齐鸢顾不上跟何进斗气,只能用牙咬住绳子,一刻不停地一点一点往外拔。如此几十下之后,绳索终于动了一点。齐鸢只觉嘴巴都要磨破了,见到苗头后更不敢松懈。 柳大宝小脸朝下趴着,憋得脸色涨紫,也不敢吭声,只忍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齐鸢终于抽出了一点绳子头。 柳大宝年纪小,捆他的人便也没十分用心,连着打了两个死结便把他丢这了。齐鸢费劲开了一个结,等解开第二个结时候嘴里已经有了血腥。 何进又抬眼看了看,突然道:“我来吧。” 柳大宝便又挪到何进那里,窸窸窣窣一阵,第二个结终于也松落下来。 三人此时都难掩激动,柳大宝低声道:“大哥哥,我也给你解!” 他扯脱了绳子就要奔过去。外面却突然“哐啷”一声,似乎有人踹翻了东西。又听有人怒道:“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这几个岂不省事!我们都未露过面,谁人晓得是兄弟几个做的!” 另一人道:“杀了他们也不顶用,不如我们趁早离开,这几匹马都是好用的,到时候……” “到什么时候?”先前那人怒道,“这破地方水路恁多!我们能跑到哪里去?你们几个若怕冤魂索命,这等恶事我来做就是,不过是一刀一个头的事!何必啰嗦!” 说完提起一旁砍刀,拖拉着便往这边走。 屋里几人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凶多吉少了。齐鸢心下一惊,对柳大宝低声道:“快,回去!” 柳大宝转身往回跑,才坐回何进身旁,就见有人猛地一脚踹开了门。 绳索还在脚底下,柳大宝被吓得浑身发抖,抱着胳膊缩成一团。 齐鸢见状心里发急,在那人看清屋里情形前大叫起来:“你这老贼!快放了你齐爷爷!” 贼寇提刀进来,原本就是要结果这几个富家公子的,听得有人挑衅,看也不看挥刀就砍。 齐鸢瞳孔猛缩,用尽全力侧身快躲,硬生生将绳子扯松了些。刀尖几乎贴着他的发梢擦过,哐当一声扎进了柱子里。 那贼寇下手本来是发了狠的,二话不说就要取他人头,此时被齐鸢躲开不由一惊,明明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竟有这番反应?! 齐鸢小时候看父亲练功,自己虽然没学什么本事,但反应多少练出来一些。 他余光瞥见柳大宝已经慌乱地把绳子挂到了身上,心下稍安,趁这个空档厉声道:“本事这么好,如何不用在正地方?只来杀我们几个小孩?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不过是打路上经过,你们要马要钱自己取了便是,如今却还要我们的性命!我们也是有爹有娘,平日理敬老怜弱的!你们有本事去杀贪官污吏,去救一救遭了灾荒的流民!杀我们几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哥几个就是流民!自己都要死了,救个屁!”那贼寇“呸”了一声,又上上下下觑着齐鸢,“你倒是胆大。要不是你那个小厮伤了我兄弟逃走了,你们几个也不用赔上小命。哥几个原本只是想弄些盘缠的。可现在那家伙跑了,官差说不定说不定哪会儿便来了,你当兄弟会留你们性命?” 齐鸢一听,知道孙大奎跑脱了,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这人的话也是不能信的,他们明明是士兵,哪里像流民了?更何况孙大奎跑脱了,柳大宝的家仆却是被他们杀了的。 现在情势紧张,齐鸢只得假装相信。 “既然你们只是缺银子,这有何难?”齐鸢正色道,“我们与几位无冤无仇,便是损失些财物,也不过是民不告官不究的事情。更何况诸位既是真豪杰,我们便当赠些金银结交义士了。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何至于要背上几条无辜人命?现在杀了我们,你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这帮贼寇的确是士兵哗变,但他们并非杀人成狂,除了当头的这个外,另几人仍旧忌惮着律法,想着若能安稳离去当然更好。 齐鸢大声辩驳,外面的人听到后也推门走了进来。其中有个蒙脸的瘦高个问:“你身上有银子?” 为首的贼寇也狐疑地看向齐鸢。 齐鸢道:“我有,但是要单独跟你们说。” 贼首眼珠子一转,从柱子上抽出砍刀,点了点头,转而走去了何进跟前:“你若能学他老老实实教出来,也饶你一命!” 何进瞪着眼,知道现在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也不敢辩驳。 贼寇给齐鸢松了绑,又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推着他往外走,恐吓道:“别耍花样,要不然第一个了结了你!” 他压着齐鸢走出茅屋。 外面天色已晚,没有点灯燃火,齐鸢凭借月色隐约辨出有十几个人,或坐或站地在院子里。院子西侧拴着几匹马,正嚼着草料。 大汉的刀子始终压在他的肩膀上,齐鸢知道与这些人打交道不能拐弯抹角,拱了拱手,低声道:“我家在城外有两处庄子,各位可以随我去庄子上取。我那家仆如今回府城报官,众人知道我被劫走,肯定会在这周围先搜罗一番,再不济便是去山上搜寻,无论如何都不会料到我反而回到了庄子上。” 这番反其道而行之,的确是个计策。 瘦高个走到前面,捏着齐鸢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问:“你若使诈呢?” 俩人离得近,虽然有面罩相隔,但齐鸢也隐约看出了这人的轮廓,又见对方眼窝深邃,鼻梁高挺,恐怕不是纯粹的中原人,便暗暗留意着,嘴上道:“宋时丞相张齐贤也曾路遇大盗,张相云诸盗多是世上英雄,非龌龊小儿能做的,因此与群盗共饮,结纳相识。我虽只是小小儒童,却也羡慕宰相器量,想要效仿一二。” 瘦高个眼光微动,齐鸢便知道这人是知道张丞相的。 只是这群贼寇的老大是那个杀人莽汉,瘦高个说话分量有限。 瘦高个的确知道张齐贤,但他只听说过张齐贤的太平十策,这番与盗结友的典故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这少年面皮稚嫩,目色坦然,不是狡诈之辈,应当是真有其事的。 古人之行,今人效仿。倒也不觉得意外。 齐鸢见他已经信了两分,便微微转开脸,挣脱这人的钳制,转身对其他贼寇道:“更何况,各位身上都是有家伙的,又有以一当十的本事,除非我家庄子上私养死士,否认谁打得过你们?若我家有死士,今天我出门还至于被劫到这里来吗?” “各位义士可以只安排来人随我去取银子,其余人在庄外等着。我若是使诈,你们的人立时便能要了我的命。”齐鸢道,“我求活命,各位求财,如今有两全的法子,大家岂不是都便宜?现在天色已晚,各位自己拿主意吧,再晚一些恐怕官兵就要找来了。” 贼寇们面面相觑,果真聚到一起商议起来。若是杀了这三个人,那他们不过是得了几匹马和一点碎银子,身上还要背着三条人命。若是按这小少爷说的,反而可能得些银两。 若这小子使诈,大不了路上了结了他。甚至实在不放心,等拿了银子后再杀了他也行。 “就按你说的,我们俩人陪你去取银子。”刚刚进去要杀人的贼寇说完,又看了眼厢房,“那俩人没什么用处,我先了结了去。” 瘦高个微微皱眉,想要阻拦。齐鸢心里一急,已经错身挡在了前面。 “万万不可!!”齐鸢心念急转,对贼首道,“那俩人还有用处!” 贼首早已不耐烦了,横刀骂骂咧咧道:“你他娘的是不是故意的?他一个臭屁秀才,怎么就恰有这用那用?你莫不是使诈故意敷衍我门几个!” 他性子粗野狂暴,几个弟兄见他横刀都下意识退后一些。 齐鸢却不退反进,靠近了贼首,一手轻轻按在锃亮的刀面上,凑近了道:“如今时间紧迫,你若杀了他俩,少不得还得料理一番,否则留下痕迹证物岂不麻烦?更何况这俩人还有用。一会儿你们随我离开前,可以故意留些口信让他们知道,这样官兵找来后,询问他们一同,也会按他们的提示走。这样借他们之手将官兵支远,大家岂不是更安全?” 贼首行事向来只求痛快,但也的确惹下不少麻烦,否则他们不至于落入今日境地,竟要打劫路人马匹。他偶尔也会事后后悔,只是自己并没有弯弯绕绕的脑子,也做不了走一步看三步的事情。 这个小公子的主意一个接一个,贼首听着有道理,又看齐鸢言语简明,思虑完备,举手投足间又有一股沉静从容,令人信服的气势,便哼哧道:“你莫要诳我。” 瘦高个见状松了口气,想了想,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忍不住询问齐鸢:“口信要怎么留比较稳妥?” 齐鸢抬头看了看月色:“我家庄子在东边,各位义士可以提示往北去,高邮、宝应等地都行,这样即便有人多疑,也只会想到往反方向试探。东边定是安全的。” 他神色从容,大刀横前也面不改色,只与众人轻声商谈。 贼寇们心里暗暗称奇,心道被绑架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哭闹的有,求饶的有,硬着脾气死扛怒骂的也有,但这番反客为主,为他们出谋划策的却是头一次见。而他们的头头一路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凡是觉得不妥的都宰鸡般了结了,今天竟然能刀下留人了。 他们却不知道,齐鸢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细心留意他们表情动作,揣度着他们的意思说的。 土匪、海寇、妖贼、逃兵……虽然都是持刀横行,但各自的喜好、目的与忌惮的事情却大不相同。 土匪多无赖,欺负弱小良善,若遇到这些人,便不能讲道理。海寇则与多各处官府盘结深固,对官兵并无忌惮。唯有这些士兵既对官府避而远之,又比土匪多些谋划,凡事考虑得周全一些。 齐鸢先几番恭维,将称呼改成义士,言辞中也同情他们不得已而为之。然后示弱,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是不敢反抗的。最后将逃脱计策坦坦荡荡,和盘托出。这贼首虽然手狠,但能当众人的头头,也不会只是个莽夫。 贼寇们的思路被他带着走,心思也渐渐活泛起来,过了会儿,终于拿定主意。贼首先进去将里面俩人又威逼了一顿。 齐鸢的一颗心高高悬起,生怕柳大宝忍耐不住跑出来,到时候贼寇们发现他们给柳大宝解了绳子,多半是要坏事。 幸好屋里的何进和柳大宝只发出几声痛呼,贼首各踢了几脚后便出来,跟弟兄们在外面假做争吵,泄露了几处地点给屋里的何进听。 这番安排完毕,一行人便仍将齐鸢捆了手,嘴里塞上帕子防止他叫喊,外面又给齐鸢套上一件宽大斗篷。瘦高个将齐鸢掳上马,单手揽住,远远看去仿佛怀里抱了个小娇娘。 其余几人也个个上马,因马匹少,又有伤员,少不得俩人一骑,紧随其后,催马朝东边去了。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茅屋里黑漆漆的,只能靠漏进来的月光隐约辨认屋里的东西。何进小声喊了两声柳大宝,柳大宝应了,从地上爬过来哆哆嗦嗦给他解绳子。 何进初时嫌齐鸢娇生惯养,给柳大宝解绳子时,朱唇皓齿,牙如碎玉,却只是好看不好用,费那么久的功夫。如今又觉得柳大宝也是不怎么顶用的,虎头虎脑的孩子竟没什么力气,还没自己弟弟中用。 但讽刺的是,他偏偏被这俩膏粱子弟救了命。 柳大宝看不清绳索,好不容易解开了死扣,忍不住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何进将绳子扯松,一把抓起他往外走,低声道:“哭什么哭!快走!小心他们再回来!” “齐大哥哥怎么办?”柳大宝被拽地踉跄着走,抽噎道,“他们也会杀了他吧。” “不会杀他的,他有钱。”何进拉着柳大宝贴着墙根溜出去,借月色辨认方向,这才发现俩人竟就被关在了张家隔壁。 远处又有马蹄声隐约传来,何进脸色一白,猜着是贼人去而复返,慌忙抓着柳大宝找地方躲藏。这边刚走出两步,那马匹竟然已经飞驰到了近前,骑马人也发现了他们,攥紧缰绳,勒马停下。 只听骏马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何进回头去看,顿时愣了。 谢兰庭身负长剑,单手勒马回身,蹙眉问他:“就你们俩人?”他身后,六名劲装侍卫默然跟上。 “齐大哥哥被抓走了!”柳大宝已经叫喊起来。 何进回过神,也施礼道:“回大人,那帮贼寇应当是往高邮去了。” 谢兰庭微微颔首,见俩人模样狼狈,道:“洪知县已经带人过来了,我留俩人陪你们等着。” 说完提起缰绳,刚要催马又微微怔了怔:“去高邮?” 去高邮的话怎么还带着齐鸢?那家伙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又娇生惯养的吃不得苦。贼人掳他上路是图什么? 他迟疑起来,转回头看着何进:“这些人是什么口音?可能看出什么来历?” “听着是北方口音。”何进思索道,“好像是北方的流民。” “北方的流民为何要向北走?”谢兰庭沉吟片刻,等到胯下骏马轻轻喷了下鼻子,他才拿定主意,对手下道,“去,把孙大奎接过来,问问他齐府有没有东西方向的庄子。” 第39章 亡命之徒 孙大奎负伤逃脱, 先回齐家告知了齐方祖,又跟齐方祖急急去县衙报了信。 洪知县听到有匪寇后立即号令众衙役待命, 又命何教谕整顿团练兵勇共聚县衙, 准备严拿匪犯。 孙大奎心急如焚,只等着给官兵们领路救自家小少爷。可是官府剿匪却不是说走就走的,需要先派人去查探详情, 探清贼窝后再发兵擒拿。否则泛泛海捕, 不仅捉不到匪贼,还容易诬拿平民。 孙大奎哪里肯等?立马又跑回到齐府, 号召健仆小厮们随他去救齐鸢。齐方祖也拿出赏银, 令人沿街敲锣招募勇士。这下一闹, 江都县的人都知道城外来了强盗劫匪, 一时间人心惶惶, 谣言随风四起,有人说劫匪,有人说强盗, 还有说城外有叛军,已经杀了人的。 谢兰庭听到传闻时已经是傍晚了, 派人到县衙打听一番,知道齐鸢被人劫了,凑巧何家的老仆也来找,说何公子出门后至今未回,心里便有了数。 洪知县的对策的确没错, 匪寇初起,最合适的是全力剿杀, 不留后患, 因此前期探查和兵力准备十分重要。但谢兰庭不是循规蹈矩的人, 当即提了孙大奎问了两句话,又命他将私自聚集的人解散了,自己则带着几名手下直奔张家庄。 洪知县知道谢兰庭在扬州不过是闲玩几天,看他只有区区几人便出城剿匪,急得直打跌,哪还顾得上谋划计策,亲自带了百来名衙役勇士,紧跟后面出城去了。 夜色渐浓,孙大奎躺在洪知县的车里,看看太夫给他包扎伤口,又伸头看看路程。 他原本就伤得重,贼人刀锋厉害,一刀砍在他的右臂上,伤口森然,几可见骨,另一刀从他胸前掠过,也是皮开肉绽。寻常人挨着两刀,半条命都要没了的,孙大奎却只粗粗包一下,便开始奔波着解救小少爷,半下午的功夫,那些纱布早都被血染透了。 洪知县看得微微动容,正在车上安慰他安心养伤,就听前面有人大喊“找到了”“都活着”。 孙大奎激动地坐起,扯到伤口后痛地“嘶”了一声,又咧嘴傻笑,忙问外面:“我们少爷呢?” “孙大奎?”外面有人催马过来,径直闻到:“齐家在城外可有庄子?” 孙大奎忙道:“有,有两处!” 谢兰庭已经跟了过来,隔着车窗问:“都在什么位置。” 孙大奎一听不对劲,再看远处隐约过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并没有自家少爷,脸色顿时变了。 谢兰庭道:“你家少爷被人带走了,下官现在带人去追,你将两处庄子地址说明,如何走,有没有近路可抄?” “西边的庄子在陈公塘,沿官路直走。东边的靠近北来寺。”孙大奎将两处庄子位置说了,仍不放心,挣着就要跳下马车,“小的给谢大人带路!” 谢兰庭看他一眼:“你去了反而添乱,在这等着吧。” 说完轻夹马肚,已经带人飞奔而去了。 齐鸢这一路被颠得够呛。 那个瘦高个看着没怎么有肉,没想到胳膊竟然特别粗壮结实,如铁钳一般将他死死箍在胸前。 齐鸢没骑过马,起初并不懂如何顺势使力,只双腿使劲夹着马背,以免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等到后来,腿酸肉疼,又察觉出瘦高个似乎骑术高超,他便慢慢松了劲儿,只双手紧紧抱着对方的胳膊,将重量卸在了瘦高个身上。 这样跑出一段,果然轻松了些。 然而瘦高个也不傻,看他这番小动作,不由好笑道:“你没骑过马?” 齐鸢转回头呜呜两声。斗篷的兜帽被风吹落,露出他惊恐的大眼。 瘦高个又看他一眼,见左右没有什么村落行人,也不怕他叫喊,便松了缰绳,将他嘴里的帕子扯了下来。 齐鸢大喘了几口气,随后却惊惧地大喊:“你好好看路!不要说话!”说完回过头去,努力缩头靠在瘦高个胳膊里,显然是怕万一马匹跑偏了,让他撞到树上。 瘦高个愣了下,觉得好笑:“马又不是没长眼,它看着就够了。” “可他万一跑累了,要打盹呢?”齐鸢头也不回道,“这边越往里走树杈越多,又不是平原草地,万一马不熟悉躲树杈,贴着边过去了,我们岂不是要遭殃。” 瘦高个嗤笑一声:“那你是没见过西南的高树丛林,崖川一带树高千尺,遮云蔽日……” 说到这突然警醒,暗道不妥。 齐鸢在听到“崖川”时心里已掀起惊涛骇浪,崖川?那不是父亲忠远伯去的地方吗? 这帮人是崖川大军里跑出来的?那他们知道父亲的下落吗?通敌叛国是怎么回事? 齐鸢心如擂鼓,恨不得立刻抓着此人细细询问。 但对方突然打住,显然已经警惕起来,他只得强行压下思绪,如寻常聊天般道:“以前只听说扬州以北的地方人烟不甚繁盛,饮食粗糙,房子没有柱,已经觉得够稀奇了,没想到扬州以南也没什么好的,比来比去,还是这里富庶宜居。” 瘦高个差点泄露自己的来处,看他没往心里去,言语也有些可笑,连崖川在哪里都不知道,暗暗松了口气。 一旁的贼首几次回头,心里很不耐烦这俩啰嗦。 眼看已经到了山下,他便借口休整,令众人都下马,派了一个手下看着齐鸢,别叫他跑脱了,自己则带着瘦高个等人走远些商量事情。 齐鸢看那贼首双目放着凶光,心里便知道这人起了杀意。 现在他们已经到了山下,左边的小路通往北来寺,北来寺里倒是有主持和武僧,但寻常武僧打打山贼还行,这十几个亡命徒……恐怕能血洗寺庙。自己不能为了自己的安危祸及旁人,因此这寺庙不能去。 右边的小路便是通到庄子上了。 这边的庄子是用来种花的,平时干活的也是山下的佃户,住在庄子里的人不多。若将贼人带回去,那就要设法让庄里的人逃走。至于自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瘦高个跟贼首似乎不是一路人,瘦高个身边又始终有一个大汉紧跟着,形同主仆。自己若能设法离间他们,借敌杀敌,倒是能有两成胜算。这样便要赌一把了,先要想办法与瘦高个独处。 齐鸢心里紧张思索着对策,另一边,贼首已经跟瘦高个争执了起来。 瘦高个压低声,怒道:“若他能给我们银子,我们趁夜跑了便是!你为何非要杀人!” 原来贼首不放心齐鸢,因此决定一会儿探清庄子上的情形,拿到银子后,将齐鸢和庄子里的人都杀了,不留活口。 瘦高个这一路看他杀人如麻,早已忍耐不下去。 贼首也嫌他啰里啰嗦,骂骂咧咧道:“大家伙本就是逃命的,到了这里,手上沾的人命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还差这一个两个吗?你这一路阻三阻四,莫不是跟弟兄们离了心,想要分道离去?” 说完“噌唥”一声亮出刀子,阴恻恻道:“你若是想走,就把命留下!” 瘦高个紧紧握住自己的弯刀,一旁的哑汉已经抽出三节棍,挡在了他的前面。 贼首知道这俩人本事不俗,脸上露出几分忌惮,紧紧盯着哑汉。 瘦高个怒气冲冲道:“鄙人与各位虽是半路结识,但这一路遇到山匪强盗,鄙人何时退后过?你敢说我是贪生怕死?” 他说完一顿,冲队伍里的其他人拱拱手:“各位弟兄,我们都是军伍中人,都曾阵前英勇杀敌,保护百姓的。如今蒙受不白之冤不得不反,便是寻仇也是找官府中人,如何只朝着这些老弱幼孺下手?我们这般行径,跟自己拼死拼活杀的夷贼有何不同?这小公子既然肯以金银想赠助我们逃脱,我们还要杀人一家,岂不是恩将仇报?” 一番话掷地有声,远处的齐鸢也听了个隐隐约约。 队伍里的其他人也有几个暗暗点头的,只是惧怕贼首凶悍,不敢出声。 贼首察觉出有人松动,不由恼怒起来。他这一路上虽是逃命,但凭借这身武力,要钱得钱要人抢人,比之前当兵时不知道舒坦多少,因此心里早已有了立个山头当山匪的念头。 这十几个兄弟都是他从前的部下,个个都是打仗好手,将来建寨子少不了要用到他们。因此这一路他也将这些人拖下水,只要人人沾了人命,将来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瘦高个之前就几次三番坏他威信,现在又来,他哪能容许。此时无可辩驳,扭头看到那少年在远处站着,身上裹着瘦高个的斗篷,只露出一张小脸,清凌凌的如玉如琢,一副好面相,不由一愣,拍了下首,叫骂起来。 “好你个李暄!你一路跟这小子搂搂抱抱,连堵嘴的东西都给他去了,亲亲我我这半天当兄弟们都瞎了吗?你若看上他就直说,尽管享用你的去,为何离间我们兄弟!” 其他人一愣,纷纷朝前看去。被叫李暄的瘦高个狠狠一愣,随后面如火烧,回头见齐鸢的确生得眉目清扬,风姿不俗,更是又气又恼,不知道怎么解释。 齐鸢心里冷笑,见众人看来,就装作茫然不懂的样子问:“各位义士,为何还不上山?在这里万一被人瞧见,怕是不安全。” 李暄知道无法争辩下去,带着哑汉转身便走,仍将齐鸢抱到自己马上。 贼首也让其余人在这里等候,只等他吹哨为号,到时候一起上去了结。哑汉寸步不离李暄,贼首对李暄起了戒心,也挑了个身手好的手下带着。 山路虽窄,但因齐家的马车时常上来拉货,因此道路还算平整。一刻钟之后,几人终于到了庄子门口,齐鸢手上的绳索也被解了开去。 贼首暗暗提了刀,内心已经兴奋起来。 齐鸢却并不叫门,转过身,冲他们几人拱了拱手:“各位义士,我这庄子上没有死士,但有数十家丁。大家现在深夜到访,身上都带着刀剑,怕是会吓到他们。” “你果然想要使诈!”贼首脸色一变,眯起眼,“你以为我们会扔了刀进去吗?” 齐鸢惊讶道:“扔了刀剑做什么?小的不过是提醒大家罢了。一会儿各位不如扮做绿林好汉。小的就对下人们说,路上遇到山匪,幸得几位英雄相救,所以请来庄子吃杯酒,再给各位备些盘缠,以报救命之恩。” 贼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想不出其中有什么问题,点了点头。 齐鸢这才转身,轻轻叩门。 他心里也有些打鼓,这处庄子对他来说十分陌生,也不知庄子里的管家姓甚名谁,自己的吩咐对方可能领会到?万一自己哪里应对不当,让贼头子起了杀心,岂不是连累管家? 心里紧张着,手心也慢慢沁出了一层薄汗,心里盼着管家慢点开门。谁想事与愿违,大门刚刚敲了三四下,就听里面有人抽动着门栓。 “吱呀”一声,大门从里面慢慢打开,随后有人提灯朝外照了照。 齐鸢抬头,拱手与人见礼,等看清来人后,脑子里“嗡”的一下,顿时傻眼了。 谢兰庭身上披着一件肥大的绯色道袍,头发也只用一根玉枝挽着,提灯看向众人。 外面的四个匪寇纷纷愣住,贼头子几乎目不转睛,暗暗咋舌。心道这小公子长得挺俊俏了,没想到里面还有个神仙似的人。这庄子……该不会用来养那种声伎名伶的吧?! 可惜他们弟兄们都对男的不感兴趣,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女的。若是有,那今夜弟兄们岂不是人财两得了! 齐鸢差点被谢兰庭吓掉三魂七魄,半天后回神,也不知道如何称呼,只得迟疑着问:“你也在这?” 贼首已经迫不及待了,哈哈笑着挤着往前:“这是你养在屋里的?” 齐鸢语塞,抬眼看着谢兰庭。 谢兰庭眉头轻轻挑起,随后竟点了点头。 “承蒙公子雅爱,还没过明路。”谢兰庭含笑将门打开,邀请众人入内,“兰某夜夜备酒以待,就等公子的答复呢,看来今夜有喜了。” 第40章 施展绝技 山庄的院落很是阔大, 中间挖了池塘,墙角堆着假山。空地上还放着一张摇椅, 旁边石桌上是空了的碗碟, 显然不久前有人正在这饮酒赏月。 谢兰庭执灯引路,带着众人往里走,推开堂屋正门, 里面果真置办着一桌酒菜。 几个匪寇一路走来啧啧直叹, 心道怪不得这个小少爷说自家有银子,果然是个豪富之家。只不过这庄子里的下人太少了些。再看桌上酒菜, 都是烧鸡烧鱼和煨熟的蹄肘等物, 肉色油亮, 香气直扑, 不由口水直流。 他们已经两天没吃上好东西了, 这一路逃命,虽然偶尔也能喝点酒,但到底不敢去茶楼酒肆, 也不敢放纵豪饮。今天看筵席完备,酒瘾便直往上窜。 贼首骂了一句脏话, 双目放光走到桌前,见桌上摆着两坛好酒,香味甘甜,不等别人说话,自己先举起一坛, 对嘴边喝。 齐鸢看他行事不加收敛,便知道这人恐怕拿自己和谢兰庭当成死人了。 谢兰庭出现在这里肯定不寻常, 或许是他本就知道这帮匪寇的存在, 早已暗中布线掌握了他们的行踪, 也可能是临时得了信过来布置,总之今夜请君入瓮,那这酒……或许有毒。 齐鸢默默挑了门口的位置坐下,见筵席上酒杯只有一个,心里暗暗佩服谢兰庭做事周全,让人全看不出破绽。 贼首灌了两口好酒,愈发张狂,径自坐了进去就要吃肉。唯独李暄跟那哑汉只在门外站着,并不入内。 齐鸢先依照先前商议的,对谢兰庭道:“这几位义士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邀请他们来庄子上吃顿酒,再给义士们准备些盘缠做谢礼。” 说完又催促李暄过来落座。 李暄面色尴尬,摇头道:“齐公子,李某今日这番也是迫不得已,哪好意思再叨扰。公子今日所赠盘缠,李某也会铭记在心,来日若有机会必当重谢。” 他只在门外站着,虽不是有意防备,但的确不好行事。 齐鸢眼珠子一转,忙站起身,含笑去拉李暄的胳膊。 “原来是李大哥。”齐鸢含笑道,“李大哥一看便是好汉,不过大哥莫要误会,我虽然跟兰公子有些私情,但对李大哥却只是敬佩之意,没有亵渎之心。刚刚我的确不会骑马……得罪得罪,且请进来坐坐,吃一杯酒。” 李暄被他一打岔,也想起了刚刚众人的怀疑。 大家说他跟这少年搂搂抱抱……他只当众人羞辱自己,此时看齐鸢果真喜欢男子,倒忍不住多想起来。 莫非……对方多少有点意思? 再看齐鸢面红耳热,似乎有几分羞意,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应付,迟疑着就被齐鸢拉着入了席,又忍不住去看谢兰庭。 哑汉紧跟着进去,站在他的身后。 谢兰庭取来新的酒杯,余光留意到李暄模样,也是微微一愣。 刚刚外面黑咕隆咚,看不清几人面相,他只当几人都跟贼头子一样满脸横肉呢,现在一看,姓李的竟十分英俊,鼻子高挺,却又不像外族人那般古怪,让人一眼能看出区别。 齐鸢看李暄入座后十分拘谨,殷勤劝了两杯,只盼着几人赶紧中毒倒地。 贼首自顾自地吃肉,见齐鸢对李暄各位殷勤,歪眼调笑道:“小公子,你只看上了我这兄弟,也不知道拿银子出来吗?” 齐鸢笑了笑:“我现在去取。” “你就在这坐着。”贼头子却不傻,眯着眼问,“你这庄子没别人了?” 齐鸢心里一紧,正好说话,就听谢兰庭道:“的确没有旁人了。” 四名匪寇面色齐变。谢兰庭笑道:“那管家罗里吧嗦,总在少爷跟前说我不是,所以这两天我故意支开他,想着跟少爷独处。那银子兰某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不过几位若不嫌弃,我这倒是点私房钱。” 他说完从腰上解下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晃了几下,往外倒了一堆铜钱出来:“这里有足足三千文钱呢!” 齐鸢:“……”三千铜文,还不到三两银子。 谢兰庭还十分不舍,将铜钱往贼头子那边推了推,末了自己又拿回来几个。 贼头子的一口酒险些呛到,“呸”了一声,拍刀站起,恼火道:“妈的,你当打发叫花子吗!” “叫花子竟能挣这么多钱?”谢兰庭“哎呀”一声,十分做作道,“我们江都县的教谕,一月也才两石米呢!原来叫花子也不可小觑吗!” 齐鸢眼看着他戏耍匪寇,想笑又不敢笑,刚刚进门时的紧张情绪倒是一扫而空。 这会儿见贼头子要发火,李暄也频频看着谢兰庭,连忙站起来,安抚几人道:“义士莫要介意,兰公子是本地大魁,冠冕群芳,向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哪里管过这些黄白之物,这几文钱怕是旁人哄他的罢了。我家庄子上有银库,管家虽然不在,但我知道钥匙在哪儿,一会儿给大家取来便是。” 贼首刚气得火冒三丈,此时又被他一通相劝,一肚子气上不去下不来,指着谢兰庭骂道:“既然是个伎子,那该会唱曲跳舞的吧!去!给爷看看!” 骂骂咧咧,形状轻浮。 齐鸢面色一沉,不等说话,就听谢兰庭道:“兰某当然有些绝技,只是这地方不太能施展开。” 说完看了看,让众人一起将桌子搬开一些,让出一块空地。齐鸢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得在远处看着。 谢兰庭在那篇空地上走了走,不太满意地摇了摇头:“还是小了,不过也能将就。”又道:“地方有了,缺个家伙,几位谁身上有漂亮的刀剑?莫要太重的。” 他身段模样艳色逼人,贼头子的那点怒火压制下去,又起了点邪念,哈哈笑道:“还挺带劲!”说完冲手下一扬下巴。 手下从腰上抽出长剑,剑身出鞘,刚要放桌上,就觉眼前人影一晃。 齐鸢因离得最远,所以看得最清楚 ——在匪寇抽剑的一瞬间,谢兰庭竟挑眉一笑,随后轻轻一拍桌子,凌空而起,几乎眨眼间便欺身到那匪寇面前,单手拔剑出来,顺势在匪寇脖子上一抹。 一颗人头就这样咕噜噜滚到了酒桌中央。 匪寇的身子直立不倒,鲜血瞬时四下喷洒,喷了匪首和李暄一脸。 齐鸢远在酒桌另一端,身上也溅上几处温热血液。 他头一次见到杀人的场景,忍不住瞪圆了眼。或许是谢兰庭下手太快,齐鸢分明看见那匪寇的头在桌上滚了滚后,竟还眨了下眼皮。 贼头子完全没料到这番变故,拍刀而起。李暄也脸色巨变,暴喝一声,同哑汉围剿上去。 齐鸢被吓得呆住,心里忒忒直跳,身体霎时也失去了反应,只能目瞪口呆地坐在椅子上,时不时还会与桌子上的脑袋对视。 他身体一时失了反应,心里倒是明白,暗道谢兰庭发难前也不知道先把自己支出去。 再看匪首三人身上都满溅鲜血,谢兰庭却干干净净,也不知道怎么躲开的,又忍不住腹诽,姓谢的洁癖可以与倪云林一拼了,后者爱干净天天给梧桐树洗澡,谢兰庭洁癖杀人血不溅身。 心里一顿念叨,那阵恐惧终于稍稍减弱一些。 而前面,谢兰庭已经被三人合围上了,只是他身形快如鬼魅,在三人围过来时已经斜踩柱子,飞身而起,随后长剑从匪首头顶一穿而下。 齐鸢只听一声极为瘆人的惨叫从匪首嘴里发出,等去看时,匪首已经气绝了。 这番狠辣,连李暄也感到了几分战栗,面色大变,怒吼道:“你是何人!” 他用出全力横刀劈下,哑汉则从谢兰庭身后攻上,三节棍直直打向谢兰庭的后颈。 这俩人都吃准了长剑被卡在了匪首的头盖骨里不好拔。却没料到谢兰庭并不用剑,轻笑一声,飞起一脚将匪首尸体踹给李暄,他则反身,五指张开精准地抓住了三节棍的末端。 哑汉自幼苦练武艺,棍棒几乎称绝,从未脱过手。今天竟然被别人反手抓住,心里唬了一大跳,却也来不及变招了。谢兰庭借力一甩,将哑汉狠狠掼到了酒桌上。 “咔嚓”一声,酒桌应声而断,杯盘酒碟跌落的满地都是。 李暄躲避不及,将匪首捅了个对穿。齐鸢看得眼花缭乱,再认清谁是谁时,谢兰庭已经绕去李暄身后,左手鹰爪般扣住李暄脖颈,右手搭在了对方的颅顶上,只需轻轻一别,李暄便要气绝了。 哑汉从地上翻身站起,见状急忙收力,忌惮地站在了两步远处。 齐鸢:“……” 这也太快了! “尔等鼠辈,也好意思当好汉?”谢兰庭面露不屑,嘲笑李暄道,“这般无用,在军中连喂马都不配吧。” 李暄自知不敌,本就羞恼地不行,此时听对方说他在军中不堪用,更是戳中了痛处,怒道:“你要杀便杀,为何还羞辱人!我李暄再不堪用,那也是在在崖川杀过西川王的!如今落你手中,是我本事不济,我自无怨言!你休要拿军中的话羞辱我!” 齐鸢再次听得“崖川”两字,只觉一股热气从头顶灌进了身子,整个人都热乎起来。 李暄果然是崖川平叛大军的! 他内心暗潮汹涌,生怕谢兰庭将人了结了,脱口道:“谢大人!手下留人!” 谢兰庭正要说话,冷不丁被他打断,转头奇怪道:“留他?凭什么?” 齐鸢忙拱拱手:“听李大哥所言,他也是在军中立过功的……” “若是军伍之人,叛逃本就是死罪。”谢兰庭打断他,摇了摇头,“更何况西川王还活的好好的。崖川大军接连战败,有什么用?” 李暄一听这话,下意识挣着“呜呜”了几声,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齐鸢没注意到这点异常,又劝说谢兰庭:“那大人也要留个活口吧,万一他们还有贼窝呢?” “有几分道理。”谢兰庭商量道:“那留下哑巴如何?” 齐鸢:“哑巴又不会说话!” “只要他带路就行。”谢兰庭叹了口气,“更何况这群人一看就是流匪,并非本地人。怕是没有窝点可以捣。” 齐鸢:“……” 齐鸢顿了顿,只得另辟蹊径。 “……可是李大哥对我还有救命之恩。”齐鸢将刚刚山下的事情稍稍夸大了几分,又润色一番,直将李暄说成贼中好汉,连说带叹,最后道,“……若不是李大哥护着,我与何公子等人恐怕早就遭了毒手了。对了!何公子得救了吧?” 齐鸢突然想到关键处,忙道:“你也可以问问何公子!若不是李大哥从中周旋,谢大人怕是见不到何公子了。李大哥对我们有恩,大人暂且留他一命,给他一个过堂自辩的机会如何?” 俩人正讨价还价,就听庄子的大门突然“吱呀”一声。 齐鸢后知后觉,想起山脚下的那几个人,眼睛瞪圆,才道不好,就听孙大奎在外面大喊:“少爷!呜呜呜少爷!” 十七八个兵勇破门涌入,先被屋内的情形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忙去将李暄捆了个结实。 哑汉全然看着李暄行事,后者被捆,他便也自觉交出兵器,任由被五花大绑推出。齐鸢听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这才知道山脚下的十几个匪寇竟也是半死半伤,都已准备收监入狱了。 一时间洪知县也进来询问情况,孙大奎也来找齐鸢,还有死活不回衙门非要赖着一起的柳大宝等人,却是个个欢喜奔入,随后被屋里的无头尸和滚落出来的双目圆睁的脑袋吓得直呕。 齐鸢看众人呼啦啦进来又呼啦啦出去,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开,后知后觉也觉得恶心起来。他微微颤抖着,扶着椅子站起来,小心避开那颗头,一路扶着连廊往旁边走。 谢兰庭听完手下汇报,扭头便见刚刚还跟他瞎掰扯的齐鸢跟掉了魂儿似的。他心下诧异,跟了两步。 齐鸢听到脚步声,扭头便见谢兰庭含笑望过来。只是那一笑,叫他突然想起了那颗迸着鲜血飞奔而来的脑袋。 “齐公子?”谢兰庭看齐鸢脸色不对,下意识趋前扶了他一下,刚要问他怎么了,就见齐鸢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身体前倾,“哇”地一声干呕起来。 谢兰庭脸色一变,抽身就退,却不妨齐鸢手下抓得死紧,那件绯色袍子十分轻薄,拉扯间只听“嘶啦”一声,好好的衣服被扯成了两半。 洪知县等人刚刚平复了心情,要让衙役进去将无头尸和匪首尸体带走,忽然听远处廊下传来清晰的撕布料声。 众人疑惑地回头去看,就见刚刚还玉树临风的谢大人,此时衣衫半毁,露出中衣,正惊疑不定地看着齐鸢。而齐小公子手里抓着好大一片绯色布料,也双目含泪,怔怔地望着谢兰庭。 院中诡异地寂静下来,众人一时也猜不准这俩人在干什么,彼此面面相觑,不知道要不要过去。 洪知县最先回神,暗道几声非礼勿视,赶紧催促着衙役们进去收尸。耳朵却又忍不住立起来,诧异那边怎么了? 连廊下,回过神的齐鸢眨眨眼,看了看手里的布料,又看了看谢兰庭。 “大人,”齐鸢先发制人,埋怨道,“你这衣服料子哪儿买的,不结实啊……” “的确是不太结实。”谢兰庭深吸一口气,做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眼神却凝了冰一般,“至于哪儿买的,不得问你吗?” 齐鸢挑眉,狐疑的瞅着谢兰庭,心道这么宽大的袍子,怎么可能是自己的。 谢兰庭也冷笑,这人刚刚为那匪徒说情的时候,一时激动,还踩了下那颗头,那时候怎么不见他恶心呢? 俩人默默对视,用眼神谴责对方。 远处的洪知县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心里“啊呀”的一声,赶紧念着“非礼勿听”,掩面走开了。 第41章 英雄救美 谢兰庭无法, 自己转去庄子的后院换衣服。齐鸢看他轻车熟路的样子,暗暗腹诽, 自己都不知道后院怎么走呢, 谢兰庭倒是反客为主了。 众人面色惊异,齐鸢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只得装作没看见, 踱步回堂屋门前。 衙役们将匪寇的尸身带走后, 竟然很贴心地帮他冲刷了一下堂屋,虽然仍是满鼻子血腥味, 屋里也被砸得破破烂烂, 但至少看起来没有那么可怖了。等管家和下人们回来看见, 应当不至于被吓坏。 齐鸢忙去感谢洪知县。 洪知县却道:“你聪明大胆, 能使计将匪徒引走, 救了何生和大宝的性命,这便是一大功劳了。今天这番是应该的。” 柳大宝被那颗脑袋吓得不轻,现在正由孙大奎陪着, 后者也不知道在手舞足蹈地说什么,哄地小孩子点头不迭。 齐鸢回头看见, 忍不住露出微笑,洪知县也笑道:“你这家仆十分英勇忠心,今天真是令我等叹服。”于是将孙大奎不顾治伤,募集勇士要来营救齐鸢的事情说了一遍。 齐鸢听到孙大奎下午私自募集兵士,忤逆知县, 内心既惊讶又感动,嘴上却道:“匪患初起, 若不能一鼓成擒, 后患无穷。我这家仆不懂兵家之法, 也不如县尊大人远见,还望县尊大人看在他忠心为主的份上,莫要见怪。我那父亲爱子心切,未免盲从,学生在此替他向大人赔礼了,明日回去,一定陪父亲登门谢罪。” 说完长揖到底,向知县赔罪。 洪知县下午听人来报,说齐家主仆不满他迟迟不发兵,私自募集勇士出城,心中的确恼怒过。但他也知道齐家救人心切,不能苛求他们顾全大局,因此并没有往心里去。 现在齐鸢代家人赔罪,言语间也明白他们为官者的考量,洪知县不由转恼为喜,再上上下下详细打量了齐鸢一番,摇头直叹:“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也懂得这些策略。” 齐鸢拱手道:“学生正在学习经策,这些都是书上写的。” 洪知县心下惊讶,再细问两句,齐鸢果真对团练、巡防、剿匪事由件件清楚,几种对策也面面俱到,赫然是个少年能吏。 洪知县原以为齐鸢只是聪明颖悟,与何进这些寒门之子相比怕是不懂民生疾苦。现在越听越惊,恨不得在庄子上住下,与齐鸢秉烛夜谈。 兵勇们将匪犯押下山,衙役们也来催知县启程。 洪知县听得意犹未尽,拉着齐鸢的手道:“没想到你真是锦心绣口,腹内也有这般天地,的确让下官刮目相看了。只是如今夜深,匪犯又多,下官恐耽搁太久后再生变故,需早早将这群人关押进大牢才能安心。齐小公子若得了空,还请去私衙一叙。” 齐鸢连忙称是,送洪知县上车。 洪知县一直拉着齐鸢的胳膊,又看远处孙大奎,道:“你这位家仆伤势较重,过来跟下官共乘一车便好。” 孙大奎见齐鸢活蹦乱跳的,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一颗心也落进了肚子里。齐鸢让他上车回城,他就老老实实往车上钻,又回头询问:“那少爷呢?少爷怎么回?” 齐鸢安抚地对他笑笑:“我在庄子上住一宿,明天你再叫人来接我便是。” 洪知县却道:“这庄子才经了一场恶仗,齐小公子自己在这会不会害怕?不如留下……”正要说留下两个胥吏,扭头见谢兰庭正从后院走出来,身上已经换上了黑色劲装,忙道,“不如交给谢大人了。” 谢兰庭:“???” 洪知县笑着拱拱手:“那下官就先带人回衙了。” 说完放下车厢的帘子,衙役们齐喝一声,也告别了齐鸢,催马下山。 谢兰庭眼睁睁看着洪知县的马车走远,半晌后才回头,看了看齐鸢,又看了看齐鸢腿边的小胖孩儿。 柳大宝认准了齐鸢是他的救命哥哥,一步也不肯离开齐鸢,刚刚怕被洪知县带走,他便一直悄悄躲在齐鸢身后,等人都走了才出来,紧紧抓着齐鸢的袖子。 齐鸢看着柳大宝眼如点漆,娇憨可爱,心想小纨绔五六岁的时候,应当也是这样的,穿着锦衣绣服,可可爱爱。不像自己,自幼就苦大仇深地琢磨着出路,一点儿都不讨人喜欢。 他抬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又抬头看向谢兰庭:“那就有劳谢大人了。” 谢兰庭:“???” 谢兰庭刚刚出来,只听见了洪知县没头没尾的最后一句,根本不清楚这俩人在聊什么。此时齐鸢又这样说,他只得问:“你们刚刚说的是什么事?” 齐鸢知道洪知县的意思是让谢兰庭陪自己在庄子上过夜,但他想到之前堂屋里血淋淋的一幕,就觉得过于惊悚,因此眨眨眼,胡诌道:“洪知县让谢大人送我们回家。” 谢兰庭感到奇怪:“你刚刚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我只有一匹马,怎么送你们两个?” 为了确保路上不会出问题,他让几个手下一起押送匪犯去了。刚刚洪知县的车子上还能坐人,衙役们也有马,留下这俩人给他做什么? 齐鸢面不改色道:“那我就不知道了,这要问县尊大人。” 谢兰庭狐疑地看着他,过了会儿,才吹了一声口哨。 齐鸢只听院子的黑暗处传来几声响动,像是门扉被人冲撞的声音,他借着月光疑惑地朝后面看,只见黑暗里似乎有一扇小门被人推开,随后一匹烈焰般通体血红的赤色大马,踢踢踏踏走了出来。 这马比衙役们的马高出了一半不止,浑身毛发油亮,双目有神,马头如兔,马耳如狐,稀奇的是它四腿距毛飘逸,如行云端。 齐鸢一个不会骑马的人都觉得这马漂亮得很,性子也烈,经过他跟柳大宝的时候,大马眼珠子滴溜直转,突然冲他们扫了下尾巴,吓得俩人直往后跳。 谢兰庭笑着轻斥一声,烈焰马才踏步过去,低头打着响鼻,只是眼睛仍瞅着齐鸢。 谢兰庭道:“请二位上马吧。烈焰未曾侍奉过别人,会有些脾气,你们只要抓稳马鞍便行。” 齐鸢在看到这漂亮的大马时已经有些后悔了,他知道很多名驹不喜欢外人骑乘,一般主人也不会舍得借用出去。自己以为谢兰庭的马跟李暄他们的一样,完全没料到会是这般罕见名种。更何况这马实在太大了,脚蹬子比他的肩膀还高……这万一摔下来,不摔残也得摔傻了。 谢兰庭看齐鸢迟疑,只一个劲儿地瞅脚蹬子,便拍了拍烈焰,转身将柳大宝抱上了马背。齐鸢还在发愣,就觉腰身一轻——谢兰庭竟直接扶住他的腰往上一抛,将齐鸢丢在了马背上。 烈焰般的大马轻轻打着响鼻,谢兰庭摸了摸它,又安抚两句,这才牵着缰绳下山回城。 山间晚风徐徐,厚重的云彩被风吹开,月晖斜照,碎影动摇,林间又有清幽花香阵阵扑鼻。齐鸢起初还心惊胆战,生怕这烈焰马一个腾空将他跟柳大宝掀翻,等一路走至山脚下,大马平平稳稳,又因肩背宽阔让人十分安心,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谢兰庭在前面牵马走着,齐鸢今晚心里有许多不解,这会儿便忍不住问了出来。 “谢大人,你怎么会在庄子里?” 谢兰庭随手从路边拽了一把鲜嫩的药草,喂给烈焰吃了,这才道:“匪寇们故意泄露了去向给何进知道。可是他们若是北方流民,如何会向北走?” “那定是往南去了。”齐鸢道。 “若是打算往南去,那这就是多此一举了,他们就不怀疑有人多疑,反向查探?所以,这帮匪寇应当是没打算往南走的,南边水路畅通,他们多半不善水性。”谢兰庭道,“一群自己都不清楚要往哪儿去的匪寇,能说出这番欲盖弥彰的话,显然受人教唆。想来想去,也就齐公子能这样损了。” 齐鸢听得这里,不由哈哈大笑。他留言的时候的确是暗暗堵死了南北两个方向,但这种事情不好说,若是遇到个思路跟自己不一致的,或许真就弄巧成拙,将官兵引错方向了。 但他本来也没打算等人来救,对于他来说,彼时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罢了。 谢兰庭看他畅怀大笑,也忍不住笑着回头看他:“一群匪寇能让你来拿主意,要么是脑子不好,要么就是你许了什么诺给他们,让他们放轻了戒心。想来想去,齐案首的文章约莫是用不上的,还是黄白之物最为吸引人。” 齐鸢哈哈笑道:“或许二者皆有。不过我们齐家有两个庄子,你怎么知道是在东边?” 谢兰庭道:“你们西边的庄子靠近官路,四周都是民居。你既然设法引开匪寇让另俩人活命,又怎么会将祸端引去村庄?也只有东边杳无人烟,只有一座北来寺。寺庙之中都有武僧,僧人们修行也十分清苦,没有钱财可以点击。匪寇们不会自找苦吃,顶多损失你自己,或者庄子上的人罢了。” “我的确担心庄子里的人。”齐鸢听得这,忙问,“庄子里人多不多?他们人呢?” 谢兰庭回头看他,奇怪道:“你庄子里的人你不知道?” 齐鸢理直气壮:“我前尘尽忘了啊!” 谢兰庭:“……” “庄子里只有四个人,管家跟他的老婆和两个儿子。”谢兰庭道,“我让他们去北来寺躲着了。他们明天早上会回来。” 齐鸢恍然大悟,赶紧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幸好幸好,要不然今晚怕是麻烦了。不过大人怎么会反而跑到前头?” 说完一看胯下骏马,不等谢兰庭回答,自己已经明白了。 谢兰庭恐怕是换了名驹,另抄小路前去布置了。再一想,那堂屋里的酒菜都是肉菜,看着也不精美,应当是管家的晚饭并几样存货,摆出来做做样子。 刚刚这马安安静静藏在偏院里,谢兰庭支走了人,换好衣服,安排好了马……齐鸢再一琢磨,就觉得不对了:“谢大人,那偏院很安全啊。” 谢兰庭做事这么稳妥,为什么不知道支开自己再杀人? 反正他那身手,杀起人来比自己切瓜都熟练简单,也不差那一时半刻吧……齐鸢知道这一点并不影响谢兰庭的救命之恩,但他仍怀疑这人是故意的。 “是很隐蔽。”谢兰庭听他突然来这么一句,回头对上齐鸢探究的眼神,顿时明白了。 “一时疏忽。”谢兰庭倒是直接,直笑道:“谢某只当齐公子艺高人胆大,也有几分本事想亮亮呢。” 齐鸢:“……”果然是故意留下他的! “那件袍子是谁的?”齐鸢又问,“我不记得自己有这么大的衣服。” “那你挺会挑,有用的都记得,没用的都忘干净了。”谢兰庭啧道,“那是你们管家给我的。管家说你以前爱跟朋友们穿奇装异服,挑出来的几件,有的连我穿着都大,有的袖子一长一短,还有件红色的嫁衣……” 他说到这,回过头神色古怪地看着齐鸢,“齐公子是在学着旁人娶妻吗。” 齐鸢傻眼:“……没有啊。” “那是……”谢兰庭看了眼柳大宝,见这小孩懵懵懂懂,到底没明说出来,顿了顿道,“反过来?” 齐鸢:“……” “大人意趣非同寻常,齐某可不敢效仿。”齐鸢也学他啧了一声,突然想到之前的猜测。 谢兰庭或许跟何进认识,他念头一转,故意诈了下谢兰庭:“大人如此丰姿,倒是不愁仰慕者啊。今天何兄还说过,谢大人一定会从天而降,英雄救美呢。” “美吗?”谢兰庭却回头看他,打量道,“倒也不丑。” 齐鸢一愣,反应过来谢兰庭四两拨千斤,把矛头指向了自己后,不由气结。 远处已经能看到扬州府城上的灯火,谢兰庭轻轻一扯缰绳,飞身上马,坐在了齐鸢身后。 烈焰高兴地腾起前蹄,柳大宝和齐鸢往后倒去,一歪一斜,谢兰庭将俩人揽住,轻笑道:“更何况,美人也不缺英雄救,一晚上就能遇到俩呢。” 说完轻夹马肚,烈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 —— 第二天,齐鸢睡到日上三竿才彻底歇息过来。 崔大夫已经被人请了来,正在给孙大奎治伤。齐鸢起床洗漱好,先去齐老夫人和齐方祖处请了安,又写了封信,让人带给在庵中修行的齐夫人,报说自己性命无碍。 这边才派人出去,那边又听下人来报,说迟雪庄、王密、崔子明以及周嵘等人拜访。齐鸢便又将伙伴们迎进来,去他院子里吃吃喝喝。 迟雪庄从进门后便将他上下好一顿打量,见齐鸢的确没事,身上连个破皮儿都没有,这才松了口气:“昨天才叮嘱过你山东的流民很多,外面不安全,你怎么就不听?掉头就出城了呢?便是要出去也该多带几个家丁才是,你不知道昨天我们几个都要急死了。” 心里着急,埋怨了两句又怕齐鸢不爱听,又将剩下的话咽到了肚子里。 王密却是没这些顾虑的,看他不念叨了,自己便接着嚷嚷起来:“就是!齐二你也太不当心了!咱几个有钱,可最容易遭人惦记了!你不知道那帮流民连孩子都吃!” 一旁的崔子明连连点头:“对对。” “我们哥几个差点跟着孙大奎出城。”王密又道,“要不然孙大奎被姓谢的拦住,我们可就杀出去了!” “对对。”崔子明道,“我们听说你昨天跟那帮流民打起来了?” 这件事里从头到尾就没有流民,齐鸢不知道他们怎么听来的,没有立刻回答,只疑惑地问:“你们怎么知道是流民的?” “就听人说得啊!”王密道,“街上的人都这么传!他们还说你跟姓谢的是一对儿呢!” 齐鸢:“……” 齐鸢轻轻皱眉,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就听跟在最末的周嵘小声道:“我爹都说了是匪寇,不是流民,跟你们说你们都不听。” 自从齐鸢落水后,这群小纨绔们就不太待见他了,虽然并未起过争执,但心里嫌慢十分明显,他说什么也毫无分量。直到上次他为了齐鸢呵斥走曾奎一伙,这群人的脸色才渐渐好了些。但仍旧不比从前。 周嵘心里十分懊恼,但也知道齐鸢才是这帮纨绔里的主心骨,只要跟齐鸢的关系恢复成从前那样,其他人也不会再嫌长嫌短了。因此也努力在齐鸢跟前表现。 今天这帮人听了街上的传闻,他一路辩解没人听,现在到了齐鸢跟前,他腰板顿时硬了起来。 齐鸢点点头:“的确是匪寇,不是流民。” 周嵘一听,在后面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面露得色。 齐鸢却转过脸问他:“你爹有没有说流民的事情?山东旱情果真这样严重吗?若有流民南下,可知道大约多少人?如今到哪儿了?” 周嵘愣住:“我,我不知道啊。”他顿了顿,忙补充说,“你想知道这些?要不我找我爹问问?” “那就有劳周兄了。倒也不必特意去问,免得你爹临时起意要考你功课。”齐鸢笑着点头,又对其他人道,“咱几个可都是在城外有庄子田地的,这次就靠周兄打听消息了,若有什么情况,我们也一早有个应对。” 王密向来唯他马首是瞻,听这话便也像模像样举起茶杯:“周嵘消息最灵通,以后就指望周兄罩着兄弟几个了!” 其余几人也纷纷举杯,周嵘被捧得喜不自禁,连声应了。 迟雪庄又问:“齐二,你跟谢大人的传言是怎么回事?” 齐鸢没想到一夜过去,自己竟然有了萝白这种传闻,比他们还无奈:“我哪儿知道,他们都能把匪寇说成流民,我这个就更扯了,说不定是说别人呢。” —— 玲珑山上,谢兰庭正拆着公文封筒,就听手下报告了外面的传言。 “流民?”谢兰庭若有所思道,“的确有流民南下求生,但流民多是老弱病残,一路又有官兵拦截,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扬州。这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昨天城内便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今天洪知县还没开堂审案呢,众人口径竟然都成了流民袭击,这着实有些不寻常。 手下道:“属下还没查清楚,好像是从几处茶楼流出来的说法。” 说完一顿,又汇报了他跟齐鸢的传闻。 扬州城的人原本不知道谢兰庭其人的。直到昨天,众人听说城外有匪寇后人心惶惶,惊惧不安,许多来城里做买卖的农户也慌了神,不知道要如何归家。 人心浮荡之际,便有人看到了谢兰庭带着一队人策马奔出,个个佩刀带剑。他本就生得俊美,身后几个侍卫又个个英姿挺拔,顿时惹来一阵热议。 之后洪知县也匆匆召集人手杀出城去,百姓们人心振奋,纷纷打探怎么回事。便有那知情的,道最前面威风凛凛的那位是谢大人,原本在扬州游玩的,如何如何英俊神武,如何如何好男风。 原就对谢兰庭倾心的声伎们也则个个面带愁容,怕谢兰庭受伤。 众人紧张之时难免无事可做,看到官兵出城后又人心激动,各处奔走。因此谢兰庭的名字跟他的诸多艳情一并传开,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必谈消遣。 昨晚,他跟齐鸢单独相处,穿着又十分怪异,后来又跟齐鸢扯衣服。兵勇们回去自然会跟家里人说。 再后来三人共乘一骑回到齐府,落在好事者眼里,便只看见了他俩,权当柳大宝是个配件,绘声绘色到处一说,如今已经什么谣传都有了。 手下听到的时候十分惊诧,见大家说的有头有尾,几乎都要相信了,因此等流民的事情说完后,犹豫再三,简单提了一下此事。 谢兰庭闻言轻轻颔首,仍旧打开公文封筒,取出里面的信件展开看。 薄薄的信纸上只有寥寥几句,他却悚然一惊,脸色突然变了。 手下等了半天,见谢兰庭盯着那张纸怔怔地出神,一想自己的消息看来无关紧要,便默默退了出去,守在外面。屋里,谢兰庭似乎在来回踱着步子,自言自语,时而惊叹时而否定,却也让人听不出是说的什么。 手下从未见过他如此犯难,只得耐心等着,过了足足一个时辰,里面的脚步声才突然停了下来。 谢兰庭将信收入封筒。 外面的日头越升越高,金光透窗而入,晒得身上暖洋洋的。他长长舒出一口气,想起手下刚刚的汇报,又将人喊了进来。 “你刚刚说什么?”谢兰庭一手轻轻捏着眉心,问,“城里传言我跟齐公子怎么样?” “传言挺多的,怎么样的都有……”手下言简意赅,委婉道,“总之就是,关系非同寻常。” 谢兰庭微微一怔,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了手下一眼,“怎么非同寻常?亲如父子?手足兄弟?生死之交?” 手下:“……” 谢大人被传这种消息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外人恨不得把大人说成天下郎君,浪子班头……以前谢大人还嫌弃脏耳朵,不让他们明说的。今天怎么又怪自己说的笼统了? “大家说大人跟齐公子是断袖之欢,也有人说大人是君子错爱,齐公子是娇童情痴……”手下越说声音越低。 谢兰庭神色古怪,眼睛睁圆。手下悄悄抬眼去瞧,只觉得那表情非喜非怒,似乎只是感到难以置信,匪夷所思而已…… 手下对齐鸢的印象特别好,见谢兰庭没什么话,便试探着问,“齐公子才刚过县试,这种传言会不会影响公子前途?属下要去澄清一番吗?” 谢兰庭敛容不答,背着手在屋里若有所思地走了几步。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停下来。 “的确对齐公子的声誉有碍。”谢兰庭顿了顿,若有所思道,“至于要不要向众人说明,等我去问问他再说。” 这天下午,洪知县开堂审案,谢兰庭先去了县衙,找洪知县商议了几句,之后俩人同坐堂上,又传齐鸢、何进、柳大宝等人去做证人。 柳大宝因家仆丧命,孤身寻亲有些麻烦,因此暂时住在了齐鸢家里。俩人一块到了县衙,柳大宝小小个头,也学着齐鸢一本正经的行礼跪拜。 洪知县连忙免了俩人的礼,又以齐鸢捉匪有功,身体虚弱为由,让人给他赐了座。 何进明显觉出洪知县对齐鸢态度的变化,内心讶异,只得在堂下跪着答话。没多会儿,狱卒们将匪犯带到。其中却没有李暄和哑汉。齐鸢内心惊诧,却也不敢问什么,凝神细听事情原委。 原来这一群匪寇一共十六人,其中十四人来自贵州琉璃营,因与本地土兵发生冲突,汉人被杀,因而他们十四个剩余的汉兵连夜叛逃了出来。 贵州兵营多是以土兵为主,汉兵为辅,其军士也是土人,几人叛逃是为了保命,但后来恶事做多,反而成了劫掠的强盗。十四人在路上折损了两人,因此到扬州城外的只有十二个了。 谢兰庭的手下个个英武,昨晚一战,只留了六个活口。这六人对知县问话无有不答,路上做了什么,杀了几人也都如实交代。说道李暄时,他们只说李暄跟哑汉都来自崖川,是半道加入的。 齐鸢看洪知县将这几人问成死罪,心里猜着下一个应道就是要审李暄了,连忙深吸一口气,期待地等着。 谁知道洪知县发落完毕,便让何进退下了,衙役们也准备收堂。 齐鸢一怔,忍不住问:“县尊大人,李暄俩人不问了吗?” 洪知县看了谢兰庭一眼,笑呵呵道:“李暄已经认罪,无需开堂另审了。” 齐鸢“啊”了一声,心下犹豫着,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他太渴望听到父亲的消息了,哪怕只有一言半语。 “县尊大人,”齐鸢在堂下踟躇半天,纳头再拜,“李暄对学生有救命之恩,恳请县尊大人准许学生再见李暄最后一面。” “这个……”洪知县迟疑起来。 “齐伯修,若没记错,下官于你也有救命之恩。”谢兰庭忽然道,“怎么不见你说要报答下官呢?” 齐鸢忙道:“大人之恩学生铭记在心。” “巧舌如簧,罢了,下官也不是挟恩求报的人。今天不如再做件好事。”谢兰庭说完一顿,徐徐道,“李暄是朝廷命犯,本不应让你探视的,但看在你昨晚智斗匪徒的份上,下官便做主破例一次。” 齐鸢欣喜若狂,眼睛都倏然亮了起来。 “但因只有一次机会,所以你想说什么,最好提前想清楚了。”谢兰庭见齐鸢拜谢不迭,只含笑看着,等到最后,才慢吞吞道,“那你回去准备吧,今夜便由下官陪你走一趟。” 齐鸢只觉兜头淋下一盆雪水,惊骇道:“大人还要陪同吗?” “怎么,你与嫌犯说话,我还听不得?”谢兰庭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轻啜一口茶,“齐公子,你们有什么体己话,是不能让下官听的?” 第42章 独会李暄 谢兰庭有心试探, 但同样的话落在旁人耳朵里,不免变了味道。衙役们在一旁悄悄打量着这两人, 暗中琢磨最新的传闻莫非是真的?唯有洪知县有些痛心。 齐鸢可是江都县的县试案首啊! 虽然他前几天还因惋惜何进之才, 又对齐鸢执有偏见,因此不曾额外注意过他。但昨天俩人在山庄的一番谈话,早已令他对这个小小儒童刮目相看了。 这样的人才, 才刚刚开始科考, 就成了三品大员的宠童,以后让同科士子怎么看他? 齐鸢小小年纪, 遇到了谢兰庭这种文武兼备, 优雅从容的贵人难以自持可以理解, 可谢兰庭可比齐鸢大很多啊, 他怎么能狠心诱拐齐鸢的? 齐鸢被谢兰庭问得怔住, 直觉谢兰庭又在怀疑什么,因此并没有直接回答。 谢兰庭也不催促,只面色严肃的盯着他。这情形被洪知县看在眼里, 便以为是谢兰庭在拈风吃醋,见不得齐鸢与其他英俊男子相处罢了。 李暄可还是个囚犯呢! 洪知县没忍住, 再也不管谢兰庭之前的千叮咛万嘱咐,拱手告了罪,扭头便对齐鸢道,“齐伯修,李暄虽一时善念, 留你性命,但他叛军出逃, 已是死罪难免, 按例任何人不得探望。下官念你知恩图报乃是君子之行, 因此准你与李暄在死囚牢单独一见。为时不得超过一刻,你可知道?” 谢兰庭不妨这番变故,扭头去看洪知县。 齐鸢已经松了口气,立刻郑重拜了下去:“谢大人恩准!” 说完避开谢兰庭探究的视线,叩头而出,赶紧跟着典簿往县衙大牢去了。 谢兰庭看着齐鸢急匆匆的背影,眯起眼,不悦地看向洪知县:“洪大人,这是何意?” 洪知县却也正色道:“谢大人,齐伯修是我江都县案首,也是桂提学看重的大才之人。昨天下官与他谈话,也发现齐伯修有忧民之心,对剿匪防灾皆有良策,因此下官只盼着他能早早科举出仕,造福百姓。如今外面传闻他与大人有些暧昧之事,虽是谣言,却也不得不防,以免坏了二位清誉。” 他义正严词地说完,只等着谢兰庭来一句“都是旁人捏造的”,便可以借机命令众衙役们留心,遇到传播流言者大声呵斥,维护齐鸢名声。 谁知道等了半天,谢兰庭却只眸光一闪,含笑问他:“他对剿匪防灾都有什么良策?” 洪知县有些失望,只得将昨晚跟齐鸢的谈话再讲一遍。 谢兰庭虽然有过准备,但当洪知县讲到许多具体事务时,他仍是难掩惊诧,神色郑重起来。 “……乡下团而不练。”谢兰庭蹙眉,迟疑道,“这也是他说的?” 洪知县连连点头:“正是,伯修说练兵士,造枪械,都耗费巨大,乡民必然不会服从,若是州县拨款,又难以持久。因此只清查各家户口,不许容纳匪寇即可。城中富裕,可适当练兵团勇,这样一旦有匪寇敌情,不至于张皇无措。此举与下官之意不谋而合。” “齐公子年纪轻轻,倒是很懂经世之道。”谢兰庭微笑点头,忽然问,“下官不曾科举,也不知道哪本经书里写过这团勇之法?” “这个……”洪知县迟疑了一会儿,想了想,“《周礼》之中倒是有记,‘以邦比之法……使之相保相爱……相及相共。若作民而师田行役,则合其卒伍,简其兵器,以鼓铎旗物帅而至……’,团勇便是依其古意了。” 谢兰庭含笑点头:“看来是下官孤陋寡闻了。听说齐公子随褚先生治学,将《春秋》作为本经,没想到他对《礼》经也如此熟悉。短短几日便能如此,的确才调无伦。” 洪知县原本笑着点头,听到这里,猛地愣住。 是啊,齐鸢前阵子学四书,县试时两篇四书义便一举夺魁。这两日刚治经,竟已精通了非本经的《礼》……这未免太令人震惊了,再有宿慧也不可能如此吧? 可是齐鸢的确是齐府的那个小少爷,这点是确确实实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洪知县心中暗暗惊疑,突然想到了谢兰庭今天的这番布置,所以谢兰庭刚刚当众发难,并非拈风吃醋,而是想要试探齐鸢? 他其实并不在意齐鸢的才学怎么来的,自古以来奇人异事多得很,只要齐鸢有才,那他这个知县便要维护爱惜。 洪知县只担心齐鸢惹恼了谢兰庭。 谢兰庭背后之人权势滔天,若得罪这人,齐鸢岂不是要麻烦? “谢大人……”洪知县赶紧起身,假做愕然道,“大人可有高见?能否为下官指点一二?” 谢兰庭看他一眼,随后笑道:“洪县尊有这样的学生,乃是可喜可贺的事情。谢某除了恭喜之外,哪有其他想法?” 他说完站起身,拱手道别:“下官已在扬州叨扰大人多日,不日便要回京了。齐公子惊才绝艳,四月府试应当会有不俗的表现。下官就等洪大人的好消息了。” 洪知县连忙应下,趋步送他出门。 等人走远之后,心里却忍不住琢磨起来,谢兰庭为什么特意提府试?莫非府试会有什么问题? 钱知府倒是对齐家敌意很深。可自己只是小小知县,对府试无能为力。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自己除了督促齐鸢好好准备,还能做些什么吗? 他在这边苦苦思索,另一边,齐鸢却刚刚见着李暄。 半天过去,李暄的样子已经十分狼狈,头发也散乱着,显然在狱中挨过打。 典簿将人带到后便跟狱卒走远了些。李暄戴着沉重的脚镣,只靠在牢房的角落里。直到齐鸢喊了他两声,才疑惑地抬头看过来。 “齐公子,”李暄问,“你来做什么?” “齐某有事相求,还请李兄靠近些说话。”齐鸢见狱卒离得有些距离,又觉时间紧迫,等李暄迟疑地往这边走了两步后,也顾不得许多,抓着牢门低声道:“李大哥,我这次来是有事相询,你可是从崖川出来的?” 李暄神情戒备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齐鸢低声道:“我有位亲戚也在崖川中大军中,如今离家两年,毫无音讯。前不久听说你们崖川的总兵忠远伯叛逃投敌,此事是真是假?李大哥可否告知小弟详情?” 他说道后面,语气忍不住急切起来。 李暄却冷笑一声,反问道:“齐公子,你那亲戚姓甚名谁?当初是哪一营的?你可说得出?” 齐鸢不妨他会问这个,愣了愣。 李暄却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冷哼道:“昨天公子为李某求情,李某当真以为你是顾念我一念之仁,心中还惭愧不已。没想到你竟是跟谢兰庭一唱一和故意诈我,让我污蔑忠远伯。你们用心何其歹毒!你们对得起崖川死去的数万兵士吗?!” “我没有!”齐鸢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怦怦直跳起来,又急又怒,辩解道。“我跟谢兰庭根本不熟!昨天求他留你性命便是为了来问亲戚的下落!我若有一句谎言,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世不入轮回!” 他越说越急,一想到父亲更是肝胆欲裂,言语激荡,怒色满容。 李暄看他情形不似作伪,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疑惑,想了想仍问:“你那亲戚是何姓名来历?你莫要想着糊弄我,我在军中正是管这个的。” 齐鸢心里着急,却无法说自己要问的正是忠远伯祁卓。 扬州齐家怎么可能跟忠远伯扯上关系?更何况父亲离府时,并没有带任何家丁侍卫。 其实说起来,在此之前,忠远伯不过是世袭了祖上闲职而已,连俸禄都少得可怜。后来不知为何,突然被指派为总兵,匆匆出征。走时圣旨上也不准他带家丁,祁卓最后只带了方姨娘随身照顾饮食起居。 李暄戒备地盯着他,齐鸢心里泛苦,只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说也说不出,咽又咽不下,委屈难言,低头的功夫眼泪便滚了下来。 李暄见他眼眶瞬间红起来,只扶着牢门默默流泪,心里已经软下来,却又害怕这是他们的计策,手忙脚乱地安慰道:“齐公子,你有什么苦衷倒是说啊,我……我这……” 他想要劝也不知道从何劝起,想要递个帕子,自己身上破破烂烂也寻不到,急得原地乱转。 齐鸢也怕狱卒们看出异常,忍了泪,低声道:“他……他并没有……我也不知道……” “那你到底打听的是谁?”李暄又想相信他,又感到难以理解,“总不可能这人不在名册上吧?” 齐鸢张嘴欲答,听到这句突然怔住,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一个人——方姨娘! “是!”齐鸢慌忙止住泪,紧张地思索了一番方姨娘的来历,擦着脸道:“我这亲戚并非旁人,而是忠远伯的姨娘方氏,原籍是苏州的。长得十分高大,方脸阔口,你可见过?” 李暄一愣,吃惊道:“你要问的竟然是她?” 齐鸢一听口风便知道问着了,心里又存了一丝希望,连连点头:“两年前她家人便得了信,说她要随军出征,之后就再无消息了。前不久听说忠远伯暗中投敌,家里人岂能不提心吊胆?李大哥,忠远伯到底如何了?” 李暄抬眼,怅然地看着他,齐鸢着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祁大人忠肝义胆,勾连敌军的不是他,而是兵部尚书!”李暄怆然道,“当初崖川大军几战连捷,我们都以为最长不过数月便可回乡。谁知道兵部尚书为了夺功,暗中架空祁大人,夺其兵权,处处针对。十万大军被迫留在崖川不动,整日地烧着粮草。后来朝廷的粮草供应不及,西川王反杀回来,我们吃了几次败仗,不得不退出了西川府。” 李暄说到这里,不觉也流下泪来,悲恸道:“最后一战,我带部下断后……只有我跟哑汉被祁大人救了回来。后来大人组织我们五千人作为死士突袭,我负责正前营,烧了西川王的粮草。后来大家渡河回营时,突遇迷障,就此走散。我跟哑汉被一家民户救下,没过几日,就听到了外面的传言。祁大人忠肝义胆,被奸人陷害,我人微言轻,回到军中也没什么作为,因此就想趁机回京,为大人伸冤。” “那忠远伯呢?”齐鸢问,“你们分开时他怎么样?” “我们分开始,左参将时大人身受重伤,祁大人因你那亲戚保护,并未受伤。”李暄道,“传言既然说大人失踪,那应当是性命无碍的。只是你那亲戚真乃女中豪杰,身中数箭竟面不改色,继续杀敌,将敌人吓得直往后退。我等皆服她是真英雄,自叹不如。” 齐鸢听到这里,心中知道父亲冤屈,既觉宽慰,又感到悲愤难忍,再一想方姨娘竟受此大难,她还有个小儿子呢,若有三长两短,岂不是要母子永别! 心中一阵绞痛难忍,只得咬紧牙关,簌簌流泪。 李暄也抹泪,安慰他道:“方英雄的几箭并未伤在要害上,若能妥善照顾,应当于性命无碍。”可是忠远伯都失踪了,方姨娘怎么可能得到妥善照顾?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齐鸢勉强点点头,刚想再问几句,就见典簿跟狱卒们往这边走了。 他连忙擦了泪,突然想起自己刚进来时李暄的那番质疑。 谢兰庭已经来过了? “谢兰庭之前跟你说过什么?”齐鸢深吸一口气,赶紧问道,“他要你陷害祁卓?” 李暄面有怒色,使劲点了点头:“此子居心叵测!留我性命就是为了祁大人!” 齐鸢倒吸一口气,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谢兰庭诡计多端,他明知道李暄的品性,怎么可能直接逼迫他? “齐公子,怎么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幽幽响起。 齐鸢只觉浑身血液凝住一般,他微微发抖,勉力控制着自己,回头看过去。 谢兰庭站在刚刚典簿所在的位置,沉静威仪。齐鸢红肿的眼睛对他来说十分陌生,但那双眼里冷淡冰寒,又带着几分锐意的神情,却跟另一个形象完全重叠起来。 这人不是齐家的小少爷。 是他! 谢兰庭站在几步之外,恣意地将齐鸢看了又看,眼神格外放肆,就在齐鸢忍不住皱眉时,谢兰庭突然拊掌,畅怀大笑起来。 第43章 补更 齐鸢只恨自己关心则乱, 竟中了谢兰庭的圈套。 这人定是早就看出自己对李暄的在意,因此故意安排今日不审李暄, 以避免知县审案时自己旁听到崖川的事情。后来说什么破例, 也是为了制造紧张气氛。 等自己到了大牢,李暄又因谢兰庭的误导对自己十分戒备,除非自己能说出关键信息令他信服。自己一时情急, 哪里会想这么多, 竟真被逼得情绪崩溃了。 方氏与齐府并没有什么关系,这件事也不会给齐府带来麻烦。唯一有麻烦的, 只有自己。 谢兰庭在怀疑自己的身份? 齐鸢的眼里掠过了一丝忌惮,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自己这些天从来没有提过崖川二字, 就连拜托婉君查探京中消息, 也只敢问国子监生如何, 至于忠远伯府提都不敢提。即便自己对李暄有些在意,谢兰庭怎么会直接想到崖川大军上? 还是说……问题不是出在自己这? 是京中有变? 齐鸢心里惊疑不定,又寻不出什么头绪, 只得戒备地看着谢兰庭。 谢兰庭笑着走了过来,神色愉悦道:“齐公子似乎不欢迎谢某?” 齐鸢敛容作揖:“晚辈见过谢大人。” “你我是同辈, 如此称呼不太妥当。”谢兰庭上下看他,嘴角含笑,“齐公子今年一十有六,我已二十有二,不如以后以兄弟相称, 如何?” 齐鸢狠狠一愣,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谢兰庭一眼。 在李暄的大牢前跟自己称兄道弟?这厮是怎么想的?又是故意的? 齐鸢虽然对谢兰庭十分忌惮, 也想不出一个称呼能有什么, 但心里一想, 以后跟姓谢的以兄弟相称,他还真做不到。 谢兰庭期待地看着齐鸢。 齐鸢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后退一步拱手道,“尊卑有等,贵贱有章,晚辈不敢妄攀大人风雅,还请大人见谅。” 李暄在牢里听得清楚,再看齐鸢神色冷淡,也知道自己之前误会了齐鸢。他本是个聪明人,要不然也不会从祁卓的五千死士中脱颖而出,当上正前营的统领。现在明白过来,心里暗恨谢兰庭狡诈,也忍不住道:“你这狗官!竟也好意思跟人称兄道弟,我呸!” 说完怒气冲冲的挣着铁索,一边怒骂谢兰庭,一边恨不得要冲出牢房跟谢兰庭打一仗。 谢兰庭见齐鸢往后退,内心正觉得有些失望,现在李暄这样,便淡笑一声讥讽道:“谢某不才,抓过的死囚犯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还是第一次见手上没力气,功夫全长嘴上的。看来崖川大军屡屡战败不无道理,祁大人选人的眼光也忒差了些。” 他一句话嘲讽了俩人,李暄被戳痛处,被气得满脸通红,怒目相向。 齐鸢也听得心头火气,只垂首在旁,心中暗骂。 三个人的神情都不太愉快,典簿见状连忙走到谢兰庭旁边,等着这位一声令下,就去将李暄打一顿,给谢大人出气。 谢兰庭却道:“齐公子,一刻钟已过,请回吧。” 齐鸢听他口气,便知道这位生气了,忙冲李暄摇了摇头,随着典簿往外走去。 谢兰庭跟在后面,慢条斯理道:“你李兄如此英勇,难怪大人给他安排这里。这水牢虽然今天无水,但等需要的时候,便可以从莲池放水进来,到时候毒虫水蛇泛滥,你李兄便可以日日在水中悔过了。” 齐鸢:“……” 虽然知道他是故意的,但齐鸢还是忍不住看了看,果然发现了注水的机关。 他这才想起从仪门进来时,道路两侧的确有两个莲池,当时听典簿说那里是罪犯们的劳作之所,取“知廉耻”的教化之意,此时听谢兰庭介绍,他才明白双莲池的另一个用处。 齐鸢不免揪心起来,将那机关看了又看。 “好用的很。”谢兰庭幽幽道,“今晚就给他用上。” 齐鸢听他阴阳怪气,暗暗忍了,闭嘴不言。 前面的典簿忍不住回头看了两次,心道这水牢都废弃多年了,今天中午才巴巴地收拾出来,能找到钥匙就不错了,晚上哪里就能放水了? 更何况莲池里也没有毒蛇啊!他们让罪犯劳作种花摘藕,那可是要拿去卖的,真有毒蛇大家岂不是都要遭殃。 心里疑惑,就要回头询问。 谢兰庭狠狠瞪了他一眼,典簿被那眼神吓得腿软,赶紧转头快走,打开甬道里的两道门。 这条甬道十分低矮,只有四尺多一点,众人都要弯腰低头才能通过。齐鸢心里知道这是牢狱设防的手段,一想刚刚谢兰庭气不愤的样子,便猜着这人又会说些什么。 念头才起,果然就听谢兰庭冷冷道:“这里就是死囚牢才有的双门双墙了,这双门一门朝右推,一门往左拉,就是为了让通过这里的囚犯们迷失方向。所谓的五步之遥,生死之间,便在于此。” 俩人先后弯腰通过。 齐鸢回头看典簿落锁,冷不丁就对上了谢兰庭的视线。 后者却只哼了一声,扭开了脸:“这里便是狱卒通过都有些麻烦,更何况你李兄的脚镣三斤重,身上铁索一丈长,等我给他上了木枷,轻则几十斤,重则过百斤,压在他身上走路都难。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插翅难逃。” 齐鸢看他越说越过分,听着又像气话,忍不住道:“李大哥骂了大人两句,便要受酷刑,上枷锁。看来大人很懂假公济私。” 谢兰庭却道:“在下只是注重清誉而已。” “公私不分,岂不是更有碍清誉?”齐鸢瞅着他道,“古人云帝王治道有二,曰王,曰伯。政出于公为王,政出于私为伯。皇帝治理天下,尚且要诚心而王,秉公而法,谢大人作为三品大员,怎么好假公济私?” 谢兰庭:“下官也听说,求道之人,不可离于道德。齐公子这么懂得求道之策,怎么还会认李暄为兄?” “李暄出逃是为了替人伸冤。大人既然提前审过李暄,应当比我清楚。” “我的确比你清楚一些,我还知道西南一带,崖川是险要重地,而崖川境内,独水河更是襟喉要路。李暄当日带死士一千,若能在独水河据关抗敌,区区西川小贼哪还用十万大军?” 谢兰庭说到这神色渐冷,凛然道,“如今西南重镇军士循逃成风,行伍空虚,你只说李暄有苦衷,那其他逃兵便没有了吗?于公,军士镇边戍守,朝廷为其蓄养父母妻子,他们便应当听军令。于私,逃兵若正身未能抓获,按照律法,便要勾补其子孙家丁。李暄倒是好一个公私两便。 ” 说完抿紧了嘴唇,脸色很是难看。 齐鸢看他长篇大论,言辞俱厉,不由张大嘴巴暗暗叫苦。 他刚刚不过是看谢兰庭阴阳怪气,觉得这人太小题大做,说了一嘴而已,本来也没有拿他跟李暄比的意思。谁能想到竟就惹出这么多话来。 自己是忠远伯的儿子,看到李暄为父亲伸冤当然只有感激之情。但谢兰庭是武官,应当也带兵打过仗的,看到逃兵的心情当然跟自己不一样。 齐鸢心里叹了口气,见谢兰庭似乎真动了气,又生出一点莫名其妙的愧疚来。 俩人还站在大牢外,齐鸢见狱卒们只在远处探头探脑,也不敢靠近。而俩人在这里对着生气也有些滑稽,想了想:“谢大人,借一步说话。” 说完转身往外走,直到一路走出县衙,齐鸢才停下脚步,认真地看向谢兰庭:“那谢大人,晚……”突然一顿,想到自称“晚辈”要惹这位不高兴,轻咳一声改口道,“齐某有一事不解,还望大人能给个明白。” 谢兰庭听他改了称呼,微微有些惊讶,眉目间虽带着薄怒,却没责备的意思,反倒显得双眸熠熠生辉,平添些许情致。 齐鸢心中暗道妖怪,看他一眼便转开了,拱手道:“大人为什么试探我?” 他笃定自己并没有说过做过什么事情,会让人往崖川大军上想,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谢兰庭是知道了什么。这样不如直接去问,说不定能多探听些消息。 谢兰庭的确没料到齐鸢反而会理直气壮地来问自己,他微微怔住,心里也迟疑起来。 齐鸢愈发笃定,又观察他的神情:“谢大人可是听说了什么传言?” 谢兰庭张了张嘴,他自己的猜测太惊世骇俗,如果能直接问齐鸢无疑是最好的。可齐鸢会说实话吗? 有风徐徐吹过,谢兰庭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花香味,忽然清醒过来——齐鸢跟自己的关系若敌若友,自己对他而言或许还没有李暄可信,他怎么可能跟自己交心? 更何况自己还跟忠远伯算是半个政敌。 若让他知道自己猜出了他的来历,日后只会对自己更加防备。 “下官试探的是李暄,因为崖川事大,忠远伯如今有通敌嫌疑,与他有关的所有军士自然要严加防范,以免他们使计往外传递消息。并非针对你。”谢兰庭收回视线,淡淡道,“至于传言,的确是有一些,下官听说城中有传言,说我跟齐公子有些暧昧。” 齐鸢没想到他会提这个,愣了下,有些尴尬:“不过都是些浮浪无根之语,也不知道是什么好事之人杜撰的。” 谢兰庭点头道:“下官会派人彻查一番,以免影响公子清誉。不过齐公子心性豁达,交友广泛,知己遍地,应当不会受这种流言困扰。” 齐鸢听这话觉得别扭,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犹豫间就听谢兰庭又道:“下官不日便要回京,此行匆忙,先在此与公子拜别了。” 齐鸢吃了一惊:“谢大人要走了?” 谢兰庭点点头,走出两步,又深深地看了齐鸢一眼,似乎有许多未尽之言。齐鸢疑惑地看着他,直到谢兰庭的身影走远,消失不见,他也没明白那一眼的含义。 过了两日,城中关于他与谢兰庭的流言果然少了许多。 洪知县又令人将齐鸢力擒匪徒之事润色一番,写成告示,张贴到申明亭上,给何进请牌坊时,也一道为齐鸢请了一座义士坊。 一时间齐家荣耀无比。齐鸢请人送了信给张如绪,再去乃园读书的时候,就有几个从前看不上他的师兄主动跟他说话,或指点他书法,或与他讨论褚先生的留题。 齐鸢在京城时从未有过朋友,除去他性格孤僻,疑心太重外,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幼聪慧异常,因此内心十分自傲,不愿跟笨人结交。 这次魂穿到小纨绔身上,齐鸢结交的孙辂和刘文隽也是人中翘楚。他瞧不上张如绪的愚孝,也看不起那些笑话小纨绔的盲从之流,直到最近与谢兰庭的几次交锋,令他意识到人外有人,他的心境才彻底沉下来。 心态一改,平时待人接物的态度便跟之前有了不同。又因要准备府试,所以齐鸢干脆住在了乃园里,平时听褚先生讲课释疑,得了空闲便跟师兄们在乃园里或饮茶清谈,或比试制艺。 一来二去,竟也渐渐练出了几分交际手腕,成为众人中的核心人物。 齐鸢只当因自己年幼,师兄们谦让,行事也愈发谦虚有礼。 起初大家不过是随性而聚,人员或多或少,时间或短或长,都无定数。后来参加的人越来越多,便有人提议大家组成文社。 齐鸢也听说过几家有名的大文社,大多是江西等擅长科举的地方,士子们相聚成社,以文会友,十分隆重。扬州也有几处小的,却没什么名气,有时江浙两省文社集会,江苏的士子中竟没有扬州人。 众人越商量越激动,又推举社长。孙辂本就是乃园的斋长,立刻提议让齐鸢来做。 齐鸢对此哭笑不得,连忙拒绝:“孙师兄,师弟我连府试都还没考过呢。连个童生都不是。” 孙辂道:“你那文章,府试是必过的。” 师兄们也道:“小师弟可是江都县的案首,做的文章也比我们的强很多,这次府试定能一举夺魁!” 齐鸢无奈,只得道:“那等府试以后再说吧。” 他自己的文章当然没问题,但现在有问题的是知府。府试是知府一人做主。钱知府能放得过自己? 齐鸢在心里暗暗琢磨,另一边,齐方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自从洪知县贴了嘉奖齐鸢的告示后,县里的士绅们宴请宾客时,偶尔也会请一下齐方祖。他们并不用齐方祖出银子,也不需他赠香,只是因他是齐鸢的父亲。 齐方祖在人前从未有过这般体面,几个相熟的富商听说齐方祖去某家赴宴,又去某家喝茶,无不羡慕。 但让人惊讶的是,齐方祖一反往日的豪富作风,也学得低调内敛起来。 士绅们暗自惊讶,心道齐家果然是与往日不同了,齐鸢突然显出聪慧,一举惊人。齐老爷竟也摒弃了那套富贵招摇的做派,变得清雅起来。 他们对齐方祖刮目相看,却不知道齐方祖并非是真的清雅脱俗了。 这位大老爷能被士绅们礼遇,内心当然极为舒坦,每次出门时都恨不得锦衣华服,再多挂几条玉带,打扮的金光闪闪,贵气逼人一些。可是这些都只能心里想想。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下个月便是扬州府的府试了。钱知府与齐家不合,鸢儿参加府试,钱知府肯定要黜落他。 自己现在越风光,等下月府试后,岂不是越要被人笑话? 可是现在推拒不去,万一以后再没有人请自己了呢? 齐方祖左右为难,这才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打扮得朴素一点,不让旁人注意自己。 这样等府试后,自己先不出门,应当也不会有人留意。 齐鸢日日留在乃园做学问,齐方祖便在家数着指头过日子,只盼着儿子晚点下山,府试慢一些到来,让这风光体面的日子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第44章 担忧府试 乃园因在法善寺的后面, 地处半山腰,所以日常所用的柴米油盐, 及士子们的灯油课纸都需请人从山下运送。 褚若贞自己开馆, 精力有限,因此每月逢五便给学生们放一日假,他则趁这天的功夫跟孙辂一起下山采买。 齐鸢在山上一连待了好几日。直到三月十五乃园放假, 这天又恰是清明节, 府上便提前一天派了常永来接他,他这才带了包袱下山回家。 齐府上下已经在为清明忙碌了。 其实清明祭祖的习俗, 南北方有些不一样。北方人注重祭祀, 寒食几日要禁火, 清明扫墓也要痛哭, 因此祭祀时郊外哭声连连, 惨不忍闻。 而扬州这边清明却是踏青游玩的节日,人人盛装出行,乘船坐辇, 扫墓之余还要在郊外呼朋唤友地饮酒。画舫更是常常不够用,连平日拉粪的船都会清洗一番, 用来载客。 齐府的下人们已经得了假,大家干火活后便纷纷聚在一起,讨论明天游玩的地方。 齐鸢虽然早就在书上看到过南北风俗差但今日亲眼见到,仍是忍不住慨叹了一番。再看众人喜气盈腮,虽是奴仆之身, 但都是父母健在,一家人团团圆圆的, 心中只觉得无比羡慕。 齐老夫人送新衣服过来时, 齐鸢正想着如何去拜访一下洪知县。 忠远伯已经支离破碎, 李暄却不一定非要死在这里。齐鸢这几天已经打听清楚了,现在囚犯都可用罚银纳赎。死囚犯若非穷凶极恶的,也可以纳银改为流放。 李暄在路上并未伤害过百姓性命,做逃兵也是为了给忠远伯伸冤,并非贪生怕死,因此只要能花些银子,说服洪知县,李暄和哑汉的性命应当保得住。至于是流放还是其他的,他就不敢指望了。 齐鸢心里琢磨一番,又磨墨给洪知县写了个“治下门生”帖,这边刚写了开头,就听银霜说老夫人来了。 齐鸢吃了一惊。齐鸢连忙将笔放下,匆匆迎了出去。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齐老夫人已经乘小轿进了院子。几日不见,老太太竟眼见着苍老了许多,人也瘦了下去,愈发显出了脸上的皱纹。 许嬷嬷亲自将新做出的两身衣裳捧给齐鸢。齐鸢看这两件的布料颜色,正是自己之前选的鱼肚白和落日红。鱼肚白是日头将出未出,青意泠泠;落日红则是日头要落未落,红艳昭昭。 两件衣服,俨然代表着他要承担的两个身份和角色。齐鸢忙郑重接了,让银霜好生收起来。 他则跟许嬷嬷一左一右,扶着老夫人下了轿,将老夫人迎入屋内。屏退下人,郑重行了大礼。 齐老夫人自从知道他不是小纨绔后,便免去了他每日的请安。齐鸢只在有事需要回禀时才会去老夫人那。而老夫人自己则再也没踏进过这处院子,想来是怕睹物思人。今天这番,恐怕是有要紧的事情。 齐老夫人打量了齐鸢一会儿。 她发现齐鸢的长相变了一些,眉目间虽然还是原来的样子,但脸颊瘦了些,眼睛长而挑了些,双目湛然沉静,面上的娇憨情态全无,一看就知是个聪慧清俊的公子。 她之前不愿见到齐鸢便是因为这个——她害怕自己记忆中的乖孙孙的模样日渐模糊,被这个陌生人替代。 可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齐鸢在县试初露锋芒后,又智斗匪寇,被知县贴榜宣扬,如今已经成了江都县的名人。现在谁不知道制香的齐府出了个案首? 以前的鸢儿被人称做“齐方祖他儿”,现在的齐方祖是“齐案首他爹”,前后差别不可谓不大。 可这才刚刚县试而已。日后府试院试乡试……谁知道这孩子该有多大的造化? 齐老夫人心中暗暗叹息,再一想齐鸢生死关头竟还那样善察人心,精于算计,胆大妄为,幸而他心性宽厚善良,否则那天何进和柳大宝哪还有性命? 这人有这番心胸和本事。自己之前总怕他为了一己私利置齐府安危于不顾,倒是一时偏见,看走了眼。 齐府在他手中,或许真能摆脱困境? 齐老夫人不敢抱太大的期望,不过如今府试在即,齐鸢恐怕一定会受到钱知府的刁难。有些事情,倒也该让他知道了。 齐老夫人吃了一口叹,见齐鸢垂首安安静静的样子,语气也柔和下来。 “我听人说,北方的官宦之家,扫墓时要行焚黄之礼。普通人家也要烧些冥纸银锭,这是我让人给你准备的。明日你随老爷扫过墓后,可以自行找处路口,再祭家祖。”老夫人说完,冲许嬷嬷微微点头。 许嬷嬷递了一个布包过来,里面果然是北方清明要用的几样东西。 齐鸢对此始料未及,接着包袱呆怔了一会儿,急忙下跪行礼:“晚辈谢老夫人垂怜……” 齐老夫人已经站起来,伸手将他扶住:“不必分得这么清楚,我们仍以祖孙相称便是。你这几日在山上可还适应?” 齐鸢微微低头,道:“回祖母,山林之中清净,乃园的住房也很齐整,孩儿住着很好。” “但到底是山野中,蓬屋蔽窗户的,现在春日晴好,住着或许还行。等过阵子天热起来,怕是难熬了。”老夫人摇了摇头,又问,“你们吃的如何?” 乃园里的吃食不要钱,平时都是糙米和煮菜,偶尔能加点荤腥。对于贫寒士子来说已经算是不错了,起码能够果腹,不用自己发愁。 齐鸢是过惯苦日子的,吃这些十分坦然,但齐家主仆向来养尊处优,饭菜无肉不欢,一年四时果子不断,平时喝的都是甜汤橘酒,就连待客的茶叶都是六安毛尖、极品雪芽或者齐府自己熏的龙脑香。老夫人对于蔬菜煮羹怕是难以想象。 齐鸢不愿给齐家人添麻烦,因此拱手道:“回祖母。山上的饮食十分清淡洁净,常有山鲜,很适合孩儿养身。” 老夫人一听,只当他们也能七碟八碗的,果真笑着点了点头:“如此就好。我还想着若山上清苦,以后就让人给你送饭,你年纪小,又经了大病,不费心些怕以后落下病根。” 齐鸢唯唯称是。 老夫人闲话叙过,又问了两句齐鸢的课业,这才说起正题:“算起来,现在距离府试只有一个月了。扬州府六县两州,单是参加府试的生童恐怕就要几千人。你虽然得了江都县的案首,但以前鸢儿名声在外,府试的主考官又是钱知府,依我看,你这次恐怕要被压一科了。” 齐鸢没想到老夫人会提到钱知府。老夫人的性格跟齐方祖不同,这位老人家从来不放无的之矢,现在提起钱知府,应当是要说些什么。 “祖母。”齐鸢思索一番,问道,“钱知府跟我们家有过节?” “这事说来话长。咱齐家祖上原不是扬州人,家里也不是制香的,只是走南闯北贩卖些香料而已。” 老夫人缓缓道,“后来你高祖父去岭南进沉香,赶上那边五月大疫,许多人为了斗米卖儿卖女,你高祖父心善,便将原本买沉香的银子都散了出去。又见其中有位识文断字的老先生,并未染疫,但身边无儿无女,很是可怜,便将老先生带到了船上照顾。这位老先生临去前交代了自己来历,又留了一本香书给你高祖父,其中印篆香、熏佩香、凝合香,涂傅香以及佛藏诸香,样样记录博引详实,始末清楚。这就是咱家的制香之本了。” 齐家高祖父本就是贩卖香料的行家,因此对诸香习性气味极为精通,书里的合香之法又是一学就会的,因此他炼制的合香越来越有名。高太爷渐渐攒了些银两,在扬州落了脚。 后来子孙认真经营,便又将此业做成了世家买卖,也攒下了千亩良田,万万家产,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眼馋。 钱知府当初刚到任时,也曾登门拜访齐方祖,谁想酒过三巡之后,钱知府便提起自己的一位仆人,说那仆人是雷州人士,祖上有本香书被恶仆偷走,流落了出去。后来几经寻访,得知落到了齐家手里,因此有意告官,让齐家归还旧物。 齐方祖跟官吏打交道向来提心吊胆。一般遇到勒索拿要也都是捏着鼻子忍下,旁人要钱就给钱,要利就让利,从不敢惹怒他们。但是香方对齐家来说是立足之本,齐方祖哪能答应。 于是他当天便装醉,又使了点计策脱身。 钱弼彼时才刚刚上任,行事不敢过于张扬,因此这事便不了了之。直到前年,他又遣了媒人来。 “……那天我跟你父亲一看来的是官媒,便知道事情不好。果然,那媒人说是来给鸢儿说亲的。” 齐鸢正认真听着,冷不丁吃了一惊:“说亲?” 堂堂扬州知府,竟然要小纨绔做女婿? 老夫人叹了口气,心事沉重地来回走了两步,才重新在榻上坐下,蹙眉道:“当时我跟你爹也很吃惊。官媒只说知府家的女儿,但没说是哪个。我跟你爹哪里敢应?一则知府家女儿虽多,但最小的一个都比鸢儿大出五六岁。这年纪实在不合适。再者,咱家只是一介商户,知府可是朝廷命官,俩家门第相差悬殊,鸢儿又是出了名的不务学,知府如何就会嫁女了?这一出实在蹊跷。” 齐方祖很防备钱知府,又没有攀交权贵的心思,一想这事儿怎么都说不通,便以齐鸢年纪尚小,要专心科举为由将亲事拒了。 自那之后,钱知府再看齐方祖便如同仇人一般。 齐鸢也没想到钱知府竟然有过这样的打算,京城中倒是有官员认家婢为女,下嫁到别人家的。 知府要嫁的未必是真女儿,让人疑惑的是这人的目的:“钱知府看上我们家的香方了?他如今是朝廷命官,要这香方做什么?也要经商不成?” 老夫人也是摇头:“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但是你也是看到了杭州穆家的样子。穆家经商数年,哪能不知讨好官吏,打通关系?如今与知府关系交恶到如此地步,恐怕是早已被人视作了肉中钉,板上鱼了。什么勾结山匪,不过是官府捏造的借口罢了。杭州如此,扬州又岂是安乐之地?” 老夫人说完,拉了齐鸢的手,叹气道:“你爹原本想趁着海运,将家里的一些财物偷偷运转出去。这样今年吏部大考之后,钱知府能调走最好。若他不走,我们就早早举家搬迁。 当初我不愿你参加县试,也是因有离家的打算。没想到钱知府消息灵通,竟不让我们离扬了。你又恰好没考府试。伯修,只要他还当着知府,别说这一科,便是下一科,你这府试恐怕都过不去啊。” 第45章 吉凶环转 钱知府与齐家的恩怨, 起源于齐家香方,然而香方并非是齐家本来的物品, 所以若非必要, 齐老夫人并不打算让齐鸢知道。 但齐鸢读书太好了,竟然拿了县试案首。如今清明节在即,老夫人想到这孩子的处境原本就十分怜悯, 再一想若让他不明不白地府试落第, 自己的心里也过意不去,这才将事情始末告诉齐鸢。 齐鸢在听到这番话后沉默了许久。 只是他此时的心情并非慌张气愤, 而是一种面对命运重袭, 情景再现的哭笑不得——六年之前, 在谨身殿外, 杨太傅便问过一句同样的话:“只要圣上余怒未消, 别说这一科,便是下一科,你也不可能被取中。祁垣, 你当如何?” 齐鸢彼时心高气傲,虽然知道自己已经因言惹祸, 但面对自己尊敬的杨太傅,他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所想。 “前有符相十上春宫皆不第,学生年幼,别说一科落第,便是十科落第又如何?”他当时说完轻轻一顿, 吐露狂言,“更何况学生所学的是治世之道, 非事君之道。今日学生所言句句肺腑, 并无错处。” 杨太傅闻言大惊失色, 半晌后失望道:“如此,你……还是在家思过几年吧!” 忠远伯府内忧外患,齐鸢心气高,不愿意求人,果然选择蛰居在家,韬光养晦,一等便是六年。 他原想的是六年后自己乡试必定一鸣惊人,十六岁中举,十七岁中进士,到时候他仍是天下第一人。可是谁想造化弄人,六年后,他没等振翅便一命呼呜。 而更让人无奈的是,如今他换了身份,竟然又一次遇到这个问题。 假如不能继续科举,当如何? 当初在县学,桂提学对他的那句评价再次在他脑子里响起——那位神童闭门不出,也没见什么文章现世。 齐鸢当时心神一震,随后悲哀地意识道,如果不是侥幸魂穿在小纨绔身上,自己那六年的隐忍的确毫无意义。 死生之间,他的想法的确变了。 “修身齐家,并非只有科举一途。假如孙儿注定无法通过府试,从此不能继续科举。那孙儿也会继续以纤微之名,做有意苍生之事。”齐鸢声音微微颤抖,回答齐老夫人,也像是在回答六年前的杨太傅,“更何况吉凶环转,一切皆在人为而已……” 他说到这心绪翻涌,猛然打住。 齐老夫人不是杨太傅,有些话不宜多说。 齐鸢深吸一口气,顺着老夫人的话头转而道:“钱弼积怨数年,现在突然发难,应该是有什么缘故。孙儿的府试倒不必过于忧虑,至于齐家安危,孙儿倒是有一个法子……” 齐老夫人见齐鸢脸上并没有多少忧虑,不由惊讶道:“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屋里的下人已经屏退,只有他们祖孙和许嬷嬷。许嬷嬷见状,也退去门窗处守着。 齐鸢拱手,趋前一步,低声道:“孙儿要买的庄子已经有了眉目。那庄子在瓜州,虽距离府城六十里地,但仍是江都县辖,出入不受路引约束,又紧邻码头。若真到紧要关头,我们可以假做举家出逃,实则暂居瓜州避祸。至于银钱,孙儿也有一法,可以偷偷运些过去。只是需要避人耳目,数量也不多,只够大家衣食之用。” 老夫人这才想起齐鸢前几天的确说过要买庄子,吃惊道:“你那天不是才说要买,现在竟已有眉目了?” 齐鸢道:“还未来得及跟迟兄见面,应当差不多了。” 今天常永接他的时候,说迟雪庄来找过,见齐鸢不在便让常永捎话,说齐鸢要的东西有着落了。齐鸢原本想着明天清明约迟雪庄踏青,到时候再详细问问,没想到齐老夫人先过来了。 不过这也是早晚的事情,买庄子的钱还得靠老夫人呢。 “瓜州虽是弹丸之地,但位置紧要,际沧海,襟大江,实则七省咽喉。”齐鸢走到书案前,将未写完的拜帖拿开,重新铺纸磨墨,随后寥寥数笔,勾出了一张简略地图。 齐老夫人跟过去凝神一看,只见扬州之北,宝应高邮等地勾画清晰,扬州府城以南,杨子桥、瓜洲镇等地也显出轮廓。至于府城大门、各处卫所、河道走向,另有简略点画,不由大吃一惊。 齐鸢几笔挥出上下几省梗概,随后将毛笔搁置。 “瓜州避祸只是权宜之策,等风头过后,我们再举家搬迁。到时候权看能否办出假的文牒路引。如果能办成,那我们可以沿运河南下。” 他伸手,用食指在上面轻轻滑动,示意南下路线,“瓜州以南,常州、苏州非安稳之地,但从平望驿往西,去湖州,又或从嘉兴府往东,百二十里路至松江府。这两地的官员都是太傅门生,为政宽和,可以投奔。若不能办出路引文牒,那大家便乘船入海。” 齐鸢手腕轻抬,指尖随之滑动:“秋冬随风向南,直抵松江府。夏季则守风向北,若顺风杨帆而行,用不了两旬便可直抵天津,进入……京城。” 说到这里,手指轻轻停顿,垂下睫毛,神色黯然下去。 自己若乘船顺风而行,顶多一月便能回家了。可是人面已变,一切只能是空想。 江水三千里,何日可归乡? 齐老夫人的内心也不平静,舆图都是朝廷下令,由各地官员三五年绘制一次,再上交朝廷的。虽然各地书馆都有本地的府志县志,舆图也会定期刊印,但能记住南北数省山川河流,卫所设置,甚至知道沿路驿站的人能有多少? 齐鸢的才能,不止在科举! 老夫人只觉心中咚咚乱跳,她忽然想到另一点。 “你刚刚说府试不用过于忧虑,是也有什么办法吗?” 齐鸢回神,轻轻摇了摇头:“府试如何只能看运气了。不过孙儿如今在乃园读书,倘若接连几科被黜落,褚先生也不会坐视不管。先生如今虽退隐归田,但他还有同年及门生在朝中做官。更何况桂提学对孙儿也多有看重,今年府试,钱弼想要从中做手脚,也得掂量掂量。” 现在到底跟六年前不一样了。 六年前他虽是少年神童,太傅门生,但除了太傅之外并不结交其他人。如今他虽是白身,却有亲朋师长相助,就连迟雪庄都在暗中帮他做事。 齐老夫人恍然一怔,渐渐明白过来:“是了,这倒是老婆子的疏漏了,读书人有同年座师,的确跟我们商户不一样。” 她说到这里,不由苦笑,叹了口气:“你爹之前整日攀交那些乡绅,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家里有什么麻烦,能得这些士绅帮忙。可这些人哪里瞧得上咱,没事的时候他们隔三差五哄你爹做些附庸风雅的事情,从他手里哄银子,遇到了事情,却是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前些日子,你爹为了找出凶手求他们出面给官府施压,他们也都避而不见。” 齐鸢颔首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平时都是酒肉交情,如何能指望他们雪中送炭?” 与此相比,迟雪庄这几个纨绔都是有侠心义胆,值得深交的知己。 “孙儿德薄能鲜,好在读过几本书,只要能考过府试院试,便能靠功名结交些人脉,为家里寻得一二靠山。在此之前,家中还得指望祖母和父亲操持周旋。”齐鸢说完迟疑一下,又抬眼,脸色凝重了一些,“祖母,有句话,孙儿却是要提醒一下的。” 齐老夫人忙道:“你尽管说。” 齐鸢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俗语云,内不避害,害方能止于内。外不就祸,祸才能拒于外。齐家如今处境虽艰,却不见得上下里外一条心。晚生是外人,又不宜妄议长辈,有些事情还得祖母多加留意。” 齐老夫人虽然听着没头没脑的,但见齐鸢神色郑重,显然是有不便说的隐情,便点了点头,叹气道:“好孩子,难为你准备着考试,还要操心家里这些。倒是叫做长辈的心里过意不去了。庄子的事情你尽管放心去办,家里的账房支钱麻烦,回头我让人给你送点梯己银子使,你以后若有人情往来,或者上下打点需要使钱,尽管拿去便是。不够了再到我那里取。” 说完叮嘱了几句饮食起居的话,这才匆匆离开。 齐鸢一一应了,送走了老夫人,自己回到桌前对着那张简略地图怔忡半晌,末了叹息一声,将纸撕碎,仍是拿出拜帖继续书写。 一封给洪知县,清明节洪知县应当会放假,自己今天若能见到知县最好,如果见不得,那就等清明节后。另一封给迟雪庄,约定明天一起踏青游船。 另一边,老夫人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几乎立刻冷了脸,对许嬷嬷低声道:“让人去查查,看老二是不是干了什么好事?!” 齐鸢说不敢妄议长辈,这齐府的长辈,除了她和齐方祖之外还能有谁? 二老爷家的齐旺跟钱知府的儿子厮混在一块她是知道的,只是想着齐旺到底是个孩子,一群稚儿能做什么,便也没管。但是今天看来,恐怕二老爷也做了吃里扒外的事情。 齐老夫人心中暗恼,齐旺比齐鸢还大半岁,但看齐鸢的那气度心机,却是齐旺拍马都赶不上的。 再一想,怪不得当初褚若贞已经上门退了学,齐鸢却仍要重新去拜师,如今看来,齐鸢应是看中了褚若贞的名声和人脉,防备着今日了。而当初祠堂问话,这孩子说的“科举避祸”,竟是实话,而非搪塞自己的借口。 这人能不动声色地早早筹谋这些,那天恐怕也看出了自己的防备,知道自己是不喜欢他的。 可即便这样,他也在为齐家人打算着。魂穿至此并非他的过错,其实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孤身在外,举目无亲的孩子罢了。 老夫人的心中五味杂陈,再想到刚刚齐鸢看到几样祭祖物品时,似有千言万语不得说的神情,里面恍然也有孩童的无助和脆弱,不由眼眶发酸,内心涌起一阵愧疚。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通州驿,谢兰庭正对着齐家的东西陷入沉思。 这东西正是钱知府让他转交给义父的“拙作”。 谢兰庭早就猜到所谓的“拙作”是名画古籍。他对这些东西不上心,因此连箱子都没开,一路带着疾驰回京。 直到通州驿时,他想起手下的汇报,说顺天府的小才子要去扬州,结果在通州驿被人错抓回来,关了两日,一时意动,干脆也在通州驿住下,命人去找当日的船夫。 手下出门寻访,谢兰庭一时无聊,这才让人开了箱子,将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看看。 两名手下拿了钥匙,打开樟木箱上的铜锁,将钱知府送给蔡相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 第一样是拳头大的明珠,礼单上写着来历,是从海外得的珍宝。 第二样便是《照夜白马图》真迹,是钱弼的一位门生所赠。 第三样看着是巨幅字画,钱弼却只写了是扬州齐府的孝敬,没写是什么东西。 谢兰庭一看齐府便来了兴趣,见这东西包裹得格外严实,里外都用锦布缠着,便让手下小心取出来。 他对于书画没什么兴趣,原本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直到画轴被手下缓缓展开,露出一角时,谢兰庭的脸色微微一变,吃惊道:“《万壑松风图》?!” 《万壑松风图》是宋时李唐的名画,宋高宗十分器重李唐,甚至以李唐来比唐时的大家李思训。这些对于喜欢书画之人来说并不陌生,然而谢兰庭并不喜欢书画。 他对李唐之所以印象深刻,只因这人的另一幅《采薇图》。 当今的皇帝元昭帝心胸狭隘,因为自己是庶子夺位,因此十分忌讳旁人议论,先是命人几修几改本朝史书,随后又对针砭时政的书画之作一律禁止。 《采薇图》因画的是伯夷叔齐遁入首阳山,绝食而死的场景,被世人认为是在讥讽一人事二主的投降派,也成为了禁画,不许大臣在家中私藏。后来镇国将军唐临被问罪时,便有一条罪名便是私藏《采薇图》。 唐临死后,李唐的画作先后失去踪迹,再也没人能找得到下落。 “大人。”手下看谢兰庭脸色不对,小声问道,“这些也要拦下吗?” 谢兰庭沉默不语,过了许久,他才转过身,看着箱子摇了摇头。 “至少留一样,这可是钱知府的孝心。”谢兰庭示意俩人把画收起来,看了看,又将海外得的大明珠也拿出来,最后留了一幅《照夜白马图》。 “那位会稽来的监生还在寺庙里吗?”谢兰庭指着最后一轴画,慢吞吞道,“这次让他画仔细点儿,再让我看出错处,银子就不给了。” 手下得令,将《照夜白马图》收起来,直奔京城找人去了。 谢兰庭等人走后,自己又转回身,右手轻轻放在那轴画上,神色变幻莫测。 “扬州齐府……”他睫毛低垂,半天后喃喃念道,“齐鸢……齐鸢……” 第46章 探听消息 谢兰庭在通州驿只待了一天。 他要找的船家两日前已经离开了通州, 手下没能将人带到,倒是此地的驿丞听说谢兰庭在这歇脚, 连忙赶来拜谒, 交代了几日前的事情。 “那天国公府的三公子从登州办完事回京,下官便开了一间僻静的馆舍给他。谁想晚上那院子乌泱泱来了一帮人,个个穿着黑衣服带刀佩剑。下官忙去查问, 才知道这队人马是东城兵马司的, 奉旨来这里抓人。到了晚上,果然抓回来一个白面书生。” 驿丞道, “因官差奉旨办案, 又不许走路风声, 所以下官也不知道那书生是何人, 犯了什么罪。后来相爷路过宴请三公子, 下官代为转达时,才从馆舍的护卫那问出缘由。” 驿丞虽然只是个小官,但是通州在天子脚下, 通州驿往来接送的钦差大官,皇家至亲不知道有多少, 平日里地方官员到他这里都要看他脸色。唯独面对谢兰庭时,他十分卑怯,连点儿废话都不敢说。 谢兰庭起初只是合眼听着,驿丞所说跟手下打探来的消息差不多,后来听说相爷曾路过这里时, 他才忽然睁眼,看了驿丞一眼。 “相爷宴请三公子?”谢兰庭慢吞吞问, “在哪儿?” 驿丞忙回:“就是通惠河上, 相爷包了一艘画舫, 还有几位名妓相陪。” 谢兰庭微微眯眼,过了会儿点了点下巴:“还有吗?” “那天下官问过后,才知道那白面书生是顺天府的小神童,是被错抓回来的。后来三公子半夜放小神童离开,又让人提前跟下官打过招呼,为其安排了一艘去扬州的船只,下官也都办好了的。只是这位小神童不知为何没走,后来听说是回国子监了。” 驿丞将事情来龙去脉笼统说了,顿了顿,又道,“至于兵马司要抓什么人,下官职位低微,也没能问出来。” 兵马司原本要抓谁他当然清楚,但那件事涉及到皇家阴私,还是推脱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毕竟谁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驿丞心里盘算清楚,并不觉得如何。 谁知道谢兰庭却笑道:“三公主看中了一位秀才,想要召为驸马。秀才抵死不从,造了假的通关文牒想要出逃。东城兵马司的人便是奉旨抓驸马的。这下,你可知道了?” 驿丞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看谢兰庭凤眸凛凛,虽说笑如常,却叫人说不出的脊背发寒,连忙低下头去,满头大汗道:“下官知道了。谢……谢大人指点。” 谢兰庭唇角含笑,轻轻颔首:“继续说。” 驿丞哪里还敢隐瞒,这次果真说得详细了许多,至于那位神童如何哭闹不休,要碟子要碗地折腾下人,也一字不落地告诉了谢兰庭。 谢兰庭只随意听着,等到最后才突然问:“三公子虽是在大理寺,但他到底只是个历事监生,为什么会去登州?” 登州大旱,流民四起,三公子是国公府的幼子,真正的勋臣之后,皇家至亲,去那里做什么? 驿丞犹豫了一下,想到自己之前听了的一点信息,低声道:“三公子的二哥,也就是兵部侍郎徐璎,有许多旧部都在登州莱州等地。徐璎为了扶持部下,曾经出钱让部下办了一个重珍馆,收集各地的时文佳作刊行出来。听说经营得不错,在山东很有些名气。三公子应当是借公务之便,去看看登州的书馆铺子吧。” 谢兰庭听到这,渐渐收了笑意,神色端重起来。 成国公的二儿子徐璎是兵部侍郎,如今在崖川大军中督军饷。现在崖川大军屡屡战败,徐璎却有心思让弟弟去登州看他部下的书坊?徐璎高居兵部要职,为何让手下心腹去登、莱二州? 要知道登州、莱州二府凸出于海,正是倭患最严重的地方,那里可没什么油水。 不过……正因为山东沿海倭寇肆虐,山东又是北接京师,南连江淮的陆上要道,因此在寻常的卫所之外,还设有三大营。 这三大营虽然仍属都司所管,但与山东其他做陆路防御、护卫京畿的卫所不同,将领军士不仅是精兵选拔组成,而且不事生产,秋冬操练不断,是只为行军作战的。 那里的军士,是真的精锐之师。 驿丞见谢兰庭突然沉默不语,也不敢出声,等了足足一刻钟之后,他才听到谢兰庭淡淡地“唔”了一声,嘴中吐出两个字:“送客。” 驿丞一听这俩字,大气不敢出,哪里还等那几个侍卫送客,忙恭敬拜了拜,自己倒退着走出去。 在外等候的的小吏见状也赶紧跟在后面,又诧异地频频回头。 等同驿丞走远后,小吏这才皱眉道:“大人,里面这位是什么来路?小的听说是个指挥史,怎么就这么大派头?” 他们虽是驿站的小官,但通州是通衢要地,不知道接待过多少重臣名将,能在这里做官吏的也都是有些门路的。平时往来的官员,便是京官也都对他们客客气气,和颜悦色的。甚至为了能吃住得舒服,不少官员还要给他们塞银子。 小吏百思不得其解,又小声抱怨道:“这几人长得挺气派,作风倒是跟那帮阉人一样的。” “你活腻歪了吗?!”驿丞一听吓得面如土色,“啪”的一巴掌打了过去,“你当他是谁!” 小吏被扇得趔趄了两步,茫然地抬头。 驿丞又惊又怕,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见没人跟着,这才低声斥道:“他义父就是蔡贤!他是内卫的指挥史!这普天之下,管你是勋贵权臣还是无名小卒,只要让他们盯上,那可是说杀就杀,可以代行天命的!” 什么叫作风跟阉人一样?他义父就是阉人的头头! 小吏吃了一惊,喃喃道:“这……小的怎么没听说过?” 驿丞冷笑道:“自古至今哪代皇帝没有这样的内卫?不过是换个名字,汉时称绣衣使者,魏时叫校事,唐时又称察事罢了……当今圣上本就是个多疑的,只不过前些年杀了那么多人,朝中已经动荡不安,人心惶惶,这才忍着了,只暗中叫人在各地卫所留意精锐兵士,要那来历清楚,忠心不二的。内卫真的设立起来,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里面的人个个都是手上沾血的。这谢兰庭你只当他长相好便能位居高位了吗?” 驿丞说到这,想起自己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消息,摇了摇头,叹气道:“你若听过他的来历,怕是要睡不着觉……” 小吏愣了愣,想起自己远远瞧见的那位年轻指挥史,看着貌若潘安,俊美逼人的样子,怎么都想象不出他能有什么耸人听闻的经历。但驿丞都小心应付着了,自己听着总归是没错的,因此眼神闪了闪,深深记住了。 谢兰庭并不知道自己又被人记到了心里。 他现在只警惕着徐璎。 当年庆州大战,徐璎在军中历练时,谢兰庭恰好是前锋军的一员。他亲自见识了徐璎的心机手腕,明明看着十分文弱的人,也不知如何想出那么多难缠的手段,几次大捷之后,徐璎甚至收拢了一众部下。 谢兰庭是知道那些部下本事的,当时便觉得徐璎眼光毒辣。如今一看,这些人的安排,一部分在兵马司,一部分在登州大营。而徐璎的哥哥徐珉,又是前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 京兵、边兵、卫兵,处处都有徐家人的影子。 成国公嘴上说着要远避权势,奉还世券,实际上……倒是未雨绸缪得很。 谢兰庭已确信齐鸢跟京城祁垣互相换了身份,此时在通州驿也没别的事情,因此隔日一早,便让手下带着东西,一行人直回了京城。 齐老夫人查出家里的藏画不见了的时候,齐鸢正跟一帮纨绔们游湖。严姑娘带了两位声伎为众少年们弹琴助兴。 周嵘因得了齐鸢的差遣,这次带着消息来回复,上船后便忙不迭喊:“齐二,你让问的事儿我可给你打听清楚了,再认真不过的。” 齐鸢知道他说的是流民的事情,忙请他到身边坐下,听他说话。 周嵘道:“流民果然早就开始南下了,只不过现在离着扬州还远。你想登州那是什么地方?离着扬州远着呢,那些荒民就是脚程快的,也得走个一年半载吧。再说官府也不是不管,这一路上的荒地给他们耕了便是。” 他对于流民如何并不关心,只要别来扬州搅他的清闲便行。 齐鸢心里却想的更多,山东可是膏腴之地,去年就听说朝廷赈灾,怎么忙了半天反而逼的百姓流离失所了?山东的粮食不够赈灾吗?各地的义仓社仓呢? “各地粮价如何?”齐鸢按下心中疑惑,问周嵘道,“你爹跟你说了吗?” 周嵘笑道:“当然,现在官府严示平价,不许贩子们趁机谋利。就连山东境内的米价都跟往常年一样的。” 齐鸢心头疑惑解开一半,不由恼火道:“这岂不是糊涂!” 周嵘看他面有怒色,吓了一跳:“怎么了?” 齐鸢皱着眉,迟雪庄正从外面进到舱内,见状摇头道:“大荒之年,灾地本来就没有米,若是官府随着米价涨跌,虽然价钱会贵些,但总有趋利的商人从外地贩米去卖,本地那些囤米的富户,觉得有利可图,也会开仓卖粮。只要市面上粮食多了,价格自然会渐渐回落。现在官府只管米价。大家看着无利可图,外地的进不去,本地的也不会放出来,没粮食的百姓岂不是被往绝路上逼。” “这样下去,我们这里早晚也会有流民。”齐鸢也皱着眉,道,“登州靠海,若灾民被逼无奈,转乘海运,哪怕逆风而行,到扬州也就用一个月。” “真的?”周嵘惊讶道,“我爹怎么没想到?” 迟雪庄抬眼瞧他,啧道:“你爹不是托了门路想要补京缺吗?可能流民来的时候你们家就走了呢。” 周嵘没想到迟雪庄还知道这个,看了看齐鸢,讪讪道:“也没定下来。再说钱知府前几天也给那位谢大人送礼了。门路比我爹的要硬呢。你说人人都想当京官,可京城哪来那么多空缺的位子?再说了,京城有什么好?我是不想去的。” 齐鸢一听钱知府送礼是为了补京官的缺,心里倒是松了口气,甚至隐隐高兴起来。 这个狗官只要暂时别动齐家,自己就能安心读书,至于以后,总会有机会收拾他的。 周嵘毕竟年少,心里不舍得这帮纨绔朋友,也怕自己去京城后没有根基,被人瞧不起。因此心里十分忐忑。 齐鸢看他神色黯然,连忙找了别的话题,先夸周嵘现在气度比从前好,又夸他会穿衣服。 周嵘以前总被齐鸢压一头,几乎没听过他奉承过自己。齐鸢这一通突如其来的夸赞,让他吃惊地不得了,一时间离愁别绪被冲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了满心欢喜和得意。 王宽几人先后进来,大家围成一桌坐着说话。周嵘低头跟别人比较,也觉得自己今天的确挺拔些,威风些,衣服也比别人的鲜亮些。再一看,自己坐在齐鸢的左侧,格外得脸,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迟雪庄亲自给大家烹茶。周嵘嫌弃迟雪庄的手艺不行,便去安排齐鸢:“要论分茶,整个扬州城恐怕没有比齐二更厉害的了,齐二,今天你给我们点一个?” 齐鸢之前便听说过原身的分茶手法堪称一绝,得兴时只需给他一陶瓶一茶碗一小勺,茶碗放上碾好的茶粉,原身便可以提壶浇茶,边冲边搅,手落之时,茶碗上便会显示山水画面或字词诗句,令人惊叹。 这种手艺早已失传多年,齐鸢当然不会。 现在众人起哄,又都期待地看着他,他只能笑笑:“要我分茶做什么?” 周嵘道:“当然是助兴啊!”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突然会念书了吗?”齐鸢突然问。 纨绔们纷纷愣住,随后摇头。 “你该不会有什么法子吧?”王宽瞪大眼,稀奇道,“快说说。” 周嵘也道:“是啊,你怎么突然就会做文章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这是褚先生说的。”齐鸢一本正经道,“先生说,我以前读书不好也情有可原,因为人的头脑一共就这么大,学会了这个自然要忘了那个。心里想着玩,就容易忘了吃。所以只有把头脑放空,将以前的本事都忘了,这样才能腾出地方装圣人文章。” 他说得头头是道,又一脸严肃。 王宽认真听着,恍然大悟:“怪不得有时候我会忘了回家吃饭呢,原来是一个头装不下两件事啊!” 众人哈哈大笑。 周嵘心里十分遗憾,仍想着劝齐鸢:“那你就只玩一次,给我们看看不行?又不是整日都这样。” 齐鸢斜眼觑他:“我下月要府试了,那要是我破了戒考不过去,你能赔我吗?” 众人都觉得自己这群里人能出个会考试的着实难得,连忙都道:“赔不了赔不了,还是别了。” 迟雪庄忍着笑,只低头冲茶,将茶盏放在几人眼前。 众顽童们又说了一圈玩笑话,无非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 齐鸢自从醒来后便没跟他们出去耍过,大家既觉得遗憾,又忍不住故意逗引他,将那些玩乐的事情说得格外诱人。等齐鸢露出向往的神色时,几人又都齐声念叨“不可破戒不可破戒”,故意看他懊恼的样子。 船上笑声不断,崔子明又来了劲儿,跟声伎要了笛子过来给大家吹了一通。王宽也一时兴起,站在舱外,合着声伎的琵琶甩开嗓子唱了起来,却是在家里听弹词时记住的一段,摇头晃脑,手指着齐鸢。 “……美人要一美无不美,考较走个子就美起。讲究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过高了戳灯架子,过矮了波斯,过胖了累赘,过瘦了担惊……” 他虽然身形胖,但气顺声平,一阵堆叠的短句下来,字字清楚,明明白白,听着竟然还真有几分功底。 齐鸢在舱里靠窗坐着喝茶,见王宽指着自己喊美人也不恼,只轻轻挑眉,含笑看着。 一群顽童纷纷叫好,拍巴掌拍腿的起哄。 其他的游船行人也忍不住驻足远望,看这群纨绔子弟们闹腾。 迟雪庄见大家都去舱外赏景凑趣了,在后面摇头笑了笑,走到了齐鸢身旁,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锦袋递了过去。 齐鸢眼睛一亮,将锦袋袖了,冲迟雪庄拱了拱手。 王宽正念到兴起处,忘了原词儿,便开始胡乱串唱起来:“……潇洒能勾王孙魄,风流不让卓文君,你俨然就是幅丹青画,不逊粉笔杨太真……” 迟雪庄侧耳听了,又回头看着齐鸢,笑着点头。 齐鸢再坦然,被迟雪庄这样调侃还是忍不住脸皮微红,哭笑不得道:“你怎么也跟他们胡闹?” “王兄唱得贴切。”迟雪庄哈哈笑了会儿,这才慨叹道,“离着府试还有一个月,这次我可以陪你一起去考了。齐二,如果我考中了,你就兑现承诺,陪我泛游湖上,秉烛夜谈,如何?” 齐鸢愣了下,才想起来上次迟雪庄约他泛游湖上,结果他却被谢兰庭给拉走“喂鱼”去了。 一起游湖当然没什么不可以。 齐鸢笑道:“游湖不难,只是为什么你考中了,我却要答应你的要求?不应该是你请我吗?” 迟雪庄也笑:“那就换过来,若我中了,那我就邀请你一同游湖,夜看扬州,如何?” 齐鸢道:“当然可以。” “一言为定?” “绝不失约。” 第47章 过渡章节 齐鸢拿到了瓜州别业的文书后, 将银子给了迟雪庄,随后便自己将文书收了起来。 说来也巧, 迟雪庄买的这处别业竟是他们的熟人——周嵘家的。 周嵘的父亲是扬州府同知, 而扬州府同知的设立原本就是为专驻瓜州,督捕江海盗贼的,所以周家原本是住在瓜州的官衙里, 后来因洲上四面环水, 没有高楼酒肆,生活很不便利, 因此周同知便在附近置办了一处别业里。紧邻巡检司和龙王庙, 地方十分僻静。 再后来周同知在扬州府城买了宅子, 又将父母妻儿迁进府城, 别业里便只留了侍妾。 现在周家找了门路想要进京, 扬州府城的宅园自然要先留着,但瓜州那边原本就是侍妾住的,地方又不如府城里豪华方便, 因此便打算早早将其换成银子。 一来日后如果事成,家人进京时再临时处理, 免不了会被人压价。二来不管事情能不能办好,手里备些金银总是没错的。但因价高,不太好出手,正好让迟雪庄给遇到,让贴身小厮找了人去买了下来。 迟雪庄做事十分谨慎, 并没有惊动周嵘。 齐鸢更是天性多疑,尤其是听齐二老爷将家中藏画送给钱知府后, 他更是对二房充满了警惕, 只肯用自己信得过的几个下人。至于别业那边, 仍让迟雪庄代为打理着。 如此一来,俩人每隔两日便要小聚一番。乃园山下有处茶肆书馆,位置不错,一楼可以买书看书,二楼可以饮茶消遣。 齐鸢便跟迟雪庄在茶肆见面,齐鸢会将褚若贞留给自己的四书题一起带下山,与迟雪庄探讨。迟雪庄则会带些书笺锦袋之类相赠。 “我看你上次给县尊大人的拜帖用的是苏笺。”迟雪庄偶尔还会提醒他,“现在民间富户往来的请帖些都是用五色蜡笺了,你若是顾及洪知县的官声,至少也得用个罗纹笺才合礼。” 齐鸢的确没想过这一层,只是吃惊:“现在拜帖的规格都这样高吗?” 迟雪庄只看着他笑:“原也不是这样的,只不过现在众人奢僭成风。你若不投时好,遇到赏识你的人还好,若是遇到心思小的,未免给自己招惹不快。我听叔父说现在也就只有京城,因在天子脚下,监管得严,所以服饰日用都少有僭越。不像我们苏扬一带,女子喜带男子之冠,男子也朱裙画裤。” 齐鸢暗暗点头。扬州的风俗的确跟京城相差很大,他如今在扬州已经待了月余,仍有许多地方不太适应。 至于男子穿“朱裙画裤”倒是让他想起了山庄上的那件嫁衣。 齐鸢心里疑问,又知迟雪庄聪慧宽厚,因此直接问了出来。 迟雪庄却失笑道:“你怎么能连这个都不记得了?那不还是你闹着要的?” 齐鸢好奇道:“我要这来做什么?那身量也不像是我穿的啊?”说到这又想起姓谢的调侃他那句,不由问道,“那是我给别人穿的?还是我穿的?” 他茫然地抬头,迟雪庄却微微涨红了脸。 “给我们穿的。”迟雪庄道,“原本大家要哄你穿,给大家当新媳妇儿。你非不愿意,觉得新郎才威风,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件大的嫁衣,让我们轮流当新娘子,盖着盖头,被你用大红绸布牵着走。” 齐鸢:“……” “这不过是两年前的事儿,”迟雪庄一边笑着,一边看着他道,“你这记性怎么时好时坏,该记得不记得,不改记得倒是都记住了。” 齐鸢轻咳了一声,低头去翻书:“什么叫该记得不记得,现在读书才是要紧的呢。” 迟雪庄抿嘴笑笑,也低头看书。 春日花开,繁花弱柳,书馆的窗户大开,微风吹拂进来。书页上的字雀跃跳动,个个都不安分,迟雪庄读不进去,总忍不住抬头看齐鸢。 “怎么?”齐鸢问,“是哪里有疑问吗?” 迟雪庄对四书已经十分精通,文章也做的中规中矩。若挑缺点,也只是文章虽句法体面,却少些议论慷慨。 想来时迟小少爷自幼顺风顺水,家中叔父又在朝为官仕途坦荡,因此没什么不平之处罢了。 齐鸢知道迟雪庄十分聪明,便有意点拨他如何将见识拔高一些。 几次下来,迟雪庄的文章立意果真比之前开阔了许多。 齐鸢这次也当迟雪庄是遇到了疑惑之处,凑过去瞧。迟雪庄的书页却始终没动过。 他疑惑地抬头,迟雪庄已经低下头去磨墨,低声道:“这里太吵了,要不去我家看书?我新布置了一处书轩。” 齐鸢摇头:“从这里去你家,一去一回就要耽误半日,还在在这里吧。” 迟雪庄道:“闹市如何能读书?这吵吵嚷嚷地,闹得人心慌。” “哪里就不能读书了。”齐鸢笑了笑,“你可听说过终南僧? 终南僧在林中苦修,修习佛法,用功三十年。后来就有和尚来找,问‘汝习静久矣,同去长安柳街一行。'终南僧自恃用功多年,随人下山,谁知道一到了烟花柳巷,见了妖丽之物,凡心乱动,三十年功夫白费。” 他言语讥诮,迟雪庄听得忍不住直笑。 齐鸢也笑道:“这便是‘克治’之道。于闹市读书,才更能淬炼心思。迟兄你府试还没过,还是该安心读书,不要凡心乱动才对。” 迟雪庄猛地怔住,心里惊慌片刻,怀疑齐鸢看出了什么。 但当他抬眼去看齐鸢时,后者却只笑着,动静从容,目光清明坦然,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三月份眨眼便过,迟雪庄起初隔两日就能跟齐鸢聚聚,后来离着府试越来越近,齐鸢要认真备考,下山的时间就越来越晚了,甚至后来几次,齐鸢并不陪他在雅间品茗读书,而是带着小厮一头扎进一楼的书堆里,挑挑选选。 迟雪庄心中不免失落,扬州府试从四月二十开始考,因扬州生童多,因此每天只考两县。江都县的府试被安排在最后,是四月二十五那天。 他原想着,府试之前自己都有借口光明正大的单独跟齐鸢相处,撇开王宽他们。可是现在齐鸢五六天下山一趟,心思又都在书上,这就叫他心里患得患失的。 一会儿怀疑是不是否哪里做得不妥,惹了齐鸢厌烦,一会儿看齐鸢的样子也不像对自己有防备,自己偶尔试探着让齐鸢做点事,又或者学王宽他们与齐鸢勾肩搭背,齐鸢也没有避开的意思。 这样一比,齐鸢又像是真得在忙,顾不上他而已。 迟雪庄不舍得走开,又不敢出言抱怨,仍旧每次一听说齐鸢下山,便匆匆赶来,默默地陪着他挑书。谁想这样几次之后,齐鸢反倒是主动跟他说,俩人府试的时候再见面,到时候一起结伴入场。 言外之意,这十几天就不要碰头了。 迟雪庄心浮气躁,见齐鸢这几次总带了不同的人一起,忍无可忍,把他拉去一边问:“你就这么忙,几天都抽不出办个时辰跟我见面吗?那这人又是谁?” 齐鸢愣了下,见迟雪庄面色焦急,隐隐还有些委屈,忍不住摸了摸后脑勺。 他最近的确在忙,但不是为了府试,而是为了与乃园几位师兄结社。 本朝文人热衷于文社倡结,如中洲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浙东浙西各社,无不是汇聚一方名士,在本府甚至本省都影响巨大。而当文社聚会之时,四方文人也会裹粮携书,千里而至。 上次老夫人问齐鸢,假如他不能通过府试当如何,齐鸢心神俱震,回答老夫人修身齐家并非只有一途时,脑子里响起的便是师兄们的结社建议。 他最初不愿意参与,是因他之前十几年都是独来独往,并没有什么与人打交道的经验,不擅长也不愿意参与这种人多的集会。但他很快又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境遇与之前不同,主要的助力便是身边的朋友和师长。 而假如将来入朝为官,以当今皇帝的昏庸程度,自己要做什么事情,多半也是要再群臣之中周旋,才能达成目的的。 如此,倒不如早点锻炼自己。 文社倡结十分简单,他们十几人只要聚在一起,拟个章程,再取个名字便算定了。但文社若想要发展,便要有章程,对新人需要选拔,对社员如何约束,条条款款需要清晰。 另外因文社是为科举而办,众人都为功名而努力,研习班固制艺,揣摩风气便难免。社与社之间也少不了比拼,而江浙一带因科举文风兴盛,还时常会有大社吞并小社的事情。 他们乃园若成立文社,因社中成员都是褚先生的学生,万一他们在文会上跟人比试不过,被吞了去,那褚先生可就要颜面扫地了。 因此齐鸢对众师兄提议,由大家轮流拟定题目,大家分别作文,朔望之日再聚在一起切磋学问,相互批点,请褚先生做评之后,再选出优异的文章刻成书稿供本社成员传阅。 至于他自己,因岁数最小,如今又是乃园中唯一没有功名的小生童,所以包揽了另一项活——将各书馆中的程墨、房稿,各位房选家的诗文合集搜罗一通,带回乃园,供师兄们研习。 那家书坊的文稿原也不全的,齐鸢为了省事,便托店主从别处捎带买来,他额外给店家辛苦费。 这些程墨房稿要价不菲,乃园的士子多出身贫寒,平时在书馆厚着脸皮站着看一会儿已经了不得了,哪能想过齐鸢会豪横至此,每隔几天便下山搬书。 师兄们心里过意不去,因此便轮流陪着一起下来,搬搬书,做些杂事,不让小师弟累着。 齐鸢一门心思忙这些,又见自己虽然说过两次,但迟雪庄仍旧次次都要赶来,有时候俩人都说不上几句话,心里便有些愧疚,这才想着府试再见。 现在迟雪庄这样质问,齐鸢愣了会儿,茫然地看向不远处的那位师兄:“这是我师兄,仪真县曾琦,你要认识吗?” 迟雪庄愣了下:“我认识你师兄做什么,我就是想问你什么时候能忙完。” 齐鸢估算了一下时间:“怎么也要到府试之后吧。” 等府试过后,师兄们应当也适应了切磋制艺的方式,到时候他们再取名成社。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雨,路上行人匆匆,车马从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撵过。迟雪庄见齐鸢神色坦荡坚定,原本想问他现在是不是更喜欢跟他的师兄们在一起,触及这样冷静的目光后又觉说不出口,只在心里泛起一阵潮气。 他不得不承认,前后不过才月余的功夫,齐鸢就变得如此冷静沉稳,又果决威严,自己与他想处时,总是有种难掩的焦急和忐忑,仿佛并肩而行的人正渐渐远去,而自己却脚步凝滞,再也跟不上他的步伐。 师兄不知道发现了什么书,喊了齐鸢一声。 齐鸢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一件事,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迟雪庄:“这个是送你的。” 迟雪庄愣了下,抬手接过来,发现是一个精致的竹雕香盒。盒身约拳头大小,上面透空雕着西番莲。香盒里则放着一贴金箔做衣的香丸。 “上次得了你的东西还没给回礼。我那天回家,看这竹根拼接的香盒十分精巧,便想着你应该会喜欢。”齐鸢笑着指了指里面的香丸,“里面放的是返魂梅,现在铺子上已经买不到了,也送给你。” 返魂梅是士子文人最喜欢的熏香之一,因这香曾得黄太史题跋,燃起时香气又清冷幽远,使人如坠嫩寒春晓,孤山篱落之间。 迟雪庄因雪天出生,因此格外喜爱梅香。 以前齐鸢从没在意过这些,送他们香饼子的时候也都是挑着贵的来,送得最多的是齐家最值钱的龙涎香。 今天这返魂梅并非齐家招牌,却最能显出齐鸢心意。 迟雪庄顿时转忧为喜,心下安定了许多,又咕哝道:“这香当然绝好……”摆弄半天,又问齐鸢,“你就只赠香不留诗?” 齐鸢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听这话笑道:“我若学了诗,脑袋里的圣人文章就要被挤走了,如果迟兄想吟诗作对,那得等几天,先让我过了府试。” 迟雪庄见他还是那套“一个头装不下两样事儿”的言论,这才忍不住笑了起来。 齐鸢内心松了口气,一直目送迟雪庄离开。等人走后,天色骤然昏暗下来,像是雷雨将至,齐鸢赶紧买了许多书本课纸,跟师兄一起搬上车,匆匆上山回到乃园。 车子前脚才进乃园大门,众人就听咔啦一声惊雷炸开,随后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孙辂等人都等在乃园门口,见状忙帮忙把东西搬进屋。雨势太急,齐鸢来回跑了两趟,身上的衣服就湿透了,他又匆匆冒雨跑回自己的舍房换衣服。 自己县试的时候生病睡觉也就罢了,这次府试,他可不想再带病进考场。 乃园的舍房是两人一间,齐鸢狼狈地推门进去,余光瞥见房间里有人时并没在意,以为是师兄回来了,但很快,他觉出了不对劲。 室内香气盈盈,跟自己同屋的师兄可没这种闲情逸致。 齐鸢使劲抹了把脸上的水,扭头再看,果然,自己的床铺坐着一个人,确切点说,是让人凡心乱动的妖丽之物。 第48章 龙涎真品 屋外雷声滚滚, 暴雨如注。 谢兰庭悠然自得地手捧香炉,另只手用羽尘轻轻扫着上面的香灰。许是察觉到了齐鸢的注视, 这位不速之客侧过脸, 对推门而入的主人微微颔首,便算是打过了招呼。 齐鸢心里啧啧惊叹,忍不住感慨自己也算开了眼界了。 “谢大人真是意趣高雅, 做事也不落俗套。”齐鸢轻轻叹了口气, 转身去找包袱。 他的发梢还在滴水,衣服也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齐鸢离家近, 每次都只用包袱带着几件换洗的衣物。山上沐浴不方便, 要从山下挑水, 且舍房狭窄, 只有一角用屏风隔开供人换洗, 因此齐鸢也是隔三差五回家的时候再沐浴。 虽然平时也算衣履洁净,但跟谢兰庭比起来,就显得有些不修边幅了。 齐鸢想到这, 忍不住又打量了谢兰庭一眼。 见这位今天穿了件蓝色地妆花缎的蟒衣,上面暗织着四合如意连云纹, 胸肩是妆彩织金的过肩蟒,膝下绣着海水江崖的纹饰,看样式和服面并不符合朝服,纹样却又很像,威风凛凛, 贵气逼人。 再看一头一脚,小金簪和长筒靴都是式样简单却少见的贵重物品, 不由暗暗咋舌。 这次看的仔细, 时间便久了点。 谢兰庭等齐鸢打量够了, 这才转过脸,微笑道,“看齐公子的神情,似乎对在下还算满意?” 齐鸢回过神,被他调侃倒也不恼,只颔首道:“尚可。”想了想又补了句,“不算丑。” 谢兰庭听着这话十分耳熟,再一想,这不正是自己说齐鸢的那句话吗?那天自己牵着马,听齐鸢讥讽自己英雄救美,虽然知道他说的是何进,但自己还是忍不住趁溶溶月色回头看了他一眼。 齐鸢的确生得很好,但一想到这身体是齐家小纨绔的,谢兰庭夸奖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他可不想让对方以为自己喜欢的是小纨绔的皮囊。 想到这,谢兰庭轻抬眉头看看齐鸢,见这人忙着握干头发,便微笑着转开了脸,拨弄着香炉上的小盖帽。 香气徐徐盈满舍房,气味温暖朦胧。 齐鸢将头发绞得半干,又去屏风后换衣服,就听谢兰庭道:“才淋了雨,怎么不泡泡热水解乏驱寒?”说完一顿,自己先明白了过来,“这里用水不便?” 齐鸢在屏风后嗯了一声,耐心道:“乃园是一位居士赠给先生做馆舍的,原来只有几处僧舍,用水也是从法善寺借井水。后来褚先生在这设馆,师兄们也不好再去寺庙叨扰高僧们,只能轮流去山脚下挑水上来。” 说完,从屏风后转身出来,身上已经换了件月白色的道袍。 齐鸢看了看谢兰庭,心平气和道:“谢大人冒雨来访,应当是有事要说吧。” “自然。”谢兰庭点点头,随后将香炉往前推过来一点,“你闻闻这香。” 齐鸢靠近了几分,轻轻嗅了下,只觉得这香有种特殊的甜味,又微含了一点木苔的气息。 “这是龙涎香。”谢兰庭说完一顿,又补充道,“龙涎真品。” 齐鸢愣了愣,齐府的招牌香品便是龙涎香,但并非龙涎真品,而是以此为名的合香,主要的材料是用海船上的舶来的耶悉茗油和岭外素馨花。制作过程也相当繁杂,并需要沉水、龙脑、麝香等名贵香料。因此齐府的龙涎香饼,一小箱便要百八十两银子。 而龙涎真品,却极少有人见到过。 “宋时,徽宗检查奉宸库,见有前朝旧存的一块香料,便命内侍们用火煅化,制成珂子大小分给群臣。后来内侍也给徽宗焚熏了豆大的一点,须臾间花香四溢,芳郁满座,终日不歇。宋徽宗大为惊奇,又命人将已分赐给群臣的香块收回,这香便是龙涎真品。” 谢兰庭说到这轻轻打住,问齐鸢:“你可知道炉子里的这块龙涎真品要多少钱?” 齐鸢摇了摇头,这种珍品都是有市无价的,不过再怎么样,总不至于一小块就十两银子吧?再夸张点,一百两? 齐鸢心里估摸了一个高价,又看向谢兰庭:“要多少钱?” 谢兰庭微微一笑:“五万两白银。” “什么?!”齐鸢惊叫一声,径直跳了起来,“什么东西竟然五万两银子!!” 谢兰庭点头:“龙涎真品也分品级,像这等极品龙涎,徽宗时曾有海外商贾到朝中售卖,二钱香料卖三十万缗。本朝香事盛行,先帝时也有海商来过,却拿不出那般好的,只有一块次些的,一两香料卖了三十万。” 一缗是一千文,按当下的银价算差不多是一两银子,而三十万两白银,用来买这样一块香料? 三十万两……若山东灾民有这三十万的赈灾款,何至于饿殍遍地,易子而食! 齐鸢内心翻涌不平,他盯着青白玉香炉上的袅袅香烟看了一会儿,又蹙起眉头:“大人还是把香灭了吧,我闻着头晕。” “龙涎香微妙柔润,如梅魂乍返,我以为你格外喜欢梅香,所以特意焚了点。”谢兰庭惊讶道:“看来是在下想错了。可谢某手里没什么返魂梅,弹不来什么求凰曲。” 齐鸢听这话愣了一下,随后一惊,意识到谢兰庭是说的那句“绝笔无求凰曲,痴心有返魂香。” 返魂梅的名字的确源自返魂香的传说,取其起死回生之意。 迟雪庄想要赠诗时,齐鸢想到的便是这一句,因觉得不合时宜,因此推脱说不懂。可谢兰庭显然知道,且也想到了。 齐鸢难以置信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兰庭含笑道:“你与迟公子赠香表情的时候。” 齐鸢倒吸一口气,又觉得荒唐。这不过是半个时辰前的事情,谢兰庭怎么凑巧就遇上了。 他怀疑地挑眉,看着谢兰庭:“我在书肆的时候……可没看到有你在。” 谢兰庭转过脸,也惊讶地挑眉:“我是皇帝爪牙,朝廷鹰犬,知道这点事还需要亲自过去?更何况这次实在是凑巧。” 齐鸢:“……” 齐鸢这次没有反驳,只沉默地坐到了对面。龙涎真品的香味清灵温雅,的确不俗。 齐鸢一会儿心疼白花花的五万两银子,一会儿又忍不住琢磨等师兄回来后,闻着满室馨香会不会被熏晕过去,毕竟谢兰庭太狠了,这香味能留存数月,他还烧了这么多。 嗯,估计乃园的师兄们都要捂着鼻子上课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义父身份的?”谢兰庭见齐鸢没有反驳,也没有询问,想了想道:“是洪钧跟你说的?” 齐鸢知道这人聪明,点点头:“你走后,我拜访了洪知县,本来想问下能不能为李大哥纳银赎罪,结果县尊大人说你将李大哥带走了。” 谢兰庭哼了一声,“洪钧这个老狐狸。” 齐鸢不赞同地看他一眼。 “是洪钧求我带走李暄的。他已经看出来你跟李暄有些关系,怕你为他纳银赎罪,将来朝廷清算忠远伯一党的时候牵连到你,所以恳请我将犯人提走。” 谢兰庭说到这笑了笑,“洪钧之前对你并不重视,现在却百般为你考虑,先是将捉匪一事的功劳推你头上,为你储养声望。再为你扫除李暄这个障碍。你看来是早就猜到了吧?哼,这老家伙估计还在心里忐忑,怕你将来怨他呢。” 齐鸢的确是猜到了。那天洪知县脸色很不自然,显然另有内情。 现在由谢兰庭亲口证实,他终于松了口气,“李大哥呢?” 谢兰庭道:“杀了。” “……”齐鸢十分无奈,压低声问,“他现在可好?” “甚好。”谢兰庭斜睨他一眼,“坟头草已经长出来了,再一年清明别忘了给他烧钱。” 第49章 焚香共品 谢兰庭的义父是蔡贤。 这是洪知县跟齐鸢说的。当然, 洪知县说得内容很多,比如谢兰庭的行事风格跟蔡贤完全不同。若不是早知道这父子俩关系, 而谢兰庭又从不遮掩, 旁人很难相信他竟是蔡党。 说起来也怪,蔡贤作为一朝权擅天下的宠宦,门生故吏遍地不说, 不少大臣为讨其欢心, 也以“父”相称。 杨太傅便感慨过,如今文武大臣见蔡贤而跪的十之六七, 其中半数都以阉人义子的身份为荣。 而蔡贤对这些义子的态度不过尔尔。 唯有俩人对他而言特殊一些, 一位是湖光清吏司的养子蔡义生, 这位行事极其卑劣, 为了讨好蔡贤改姓为蔡。平日蔡贤对其十分倚重, 脏污之事多经其手。 另一位便是谢兰庭。 谢兰庭是自幼就被蔡贤收养的,蔡贤甚至为他单独立了府,又亲自延请大儒名士来教导谢兰庭, 但又不让师生见面,授课时也隔着纱窗, 似乎是当女孩来养。至于日常吃用,更是极尽奢侈,馔玉炊金,以至于朝中曾有过很不堪的传言。 后来谢兰庭被蔡贤送去军中历练,那些传谣者也在几年中相继消失。 洪知县中举那年, 曾见几位新进举子议论蔡贤,其中一位爱说风流韵事, 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太监一党, 又说阉人性情乖僻, 在性事上格外变态,钟爱娈童,之前便听说蔡贤私藏了一位娇童异常貌美,如何如何。 隔日一早,洪知县被楼下叫嚷声吵醒,他找来店家询问缘由,竟是那位多嘴的举子被人割了舌头。 几年后谢兰庭被选中内卫,蔡贤依旧对他格外宠爱,百般纵容。但这次关于这父子俩的传言却是一点儿都没了,甚至胆小的人谈“谢”色变,宁愿不提这个人。 而谢兰庭行事亦正亦邪,有时为蔡贤办事,有时又与这位义父对着干,甚至从蔡贤手下救出不少人。 张御史便是因为这个与谢兰庭交好。而桂提学等人虽看不上谢兰庭的身份,却也只是不愿见面共处而已,若论评价,大家绝说不出一个“坏”字。 “蔡贤是无根之人。谢大人被他亲自抚养长大,应该是被当成了亲儿子,所以才能如此随性而为。李暄虽被谢大人带走,生死也全在谢大人一念之间。只不过……”洪知县迟疑道,“……下官以为,李暄凶多吉少。这次崖川之战牵扯众多,兵部尚书直指忠远伯暗中投敌,李暄作为忠远伯部将,恐怕一入刑部大牢,就要被屈打成招。” 齐鸢当时心慌了片刻,皱眉问:“刑部尚书是唐大人吧?他跟兵部尚书关系如何?” 洪知县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些我就不清楚了。我当年中的是三甲,只能做外官,能在江都做知县已经算是运气好了,这辈子也仕途有限,入不了六部,因此并不了解朝中派系争斗。但崖川十万大军,在边境耗着粮草,又屡屡吃败仗,皇帝为此震怒,朝臣百姓也需要个说法。你觉得此时最好的借口是什么?” 齐鸢深吸一口气,脑子里嗡嗡直响。 “忠远伯祁卓暗中通敌,因此导致大军战败。”洪知县道,“这是最省事,也最能安抚众人的理由。不过现在朝中众臣结党营私,局势紧张,忠远伯的身后若有人肯保他,那就另当别论了。” 如果有人肯保忠远伯,那便会牵扯出一个派系的势力保他。到时候或许能等到真相水落石出也不一定。 但忠远伯身后有人吗?洪知县不确定。 齐鸢却无比清楚地知道,没有。 父亲因是袭替祖上旧职,所以空有个称号,实际上职位低微,并无实权。又因生性谨慎,从不参与任何结党营私的事情,所以在朝中没什么好友。 甚至因老夫人与大夫人都是蔡家女,这俩人一直谋算着伯府产业,所以忠远伯与蔡家有些恩怨。这次蔡贤必然会落井下石。 谢兰庭如果将李暄带回京城,恐怕李暄都活不到进刑部大牢的那天。 齐鸢听洪知县说完,心凉了半截,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又想起那天分别前,谢兰庭阴阳怪气的几句“你李兄”。 他自认是谨慎多疑的人,可是内心又对姓谢的有一种信任。 ——一种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信任。 这种信任使得他猜测谢兰庭不会杀李暄,甚至有种荒唐的念头,觉得谢兰庭不会轻易地把李暄交出去。 现在谢兰庭越是没好气,他心里反而越安定,知道李暄是安全的。 这样就足够了。他并不指望李暄能为父亲翻案,因此对对方的下落也不好奇。 俩人共处一室,谢兰庭说完之后便等着齐鸢跟自己急眼。谁想等了会儿,齐鸢竟然只轻轻翘着嘴角,用手指拨弄着香烟。 谢兰庭有点意外,忍不住问:“你没有什么想问的?” “有。”齐鸢道,“你真觉得返魂梅可以用来表情达意?” “嗯?”谢兰庭怔了下。 齐鸢用手指捏住一缕烟气,轻笑道:“若没记错的话,当日玲珑山下,你拿走的三品冬香是玉华香、意可香和返魂梅。返魂梅若说有返魂追思之意,那意可香原名宜爱,是宫中宠妃用的,真要比较起来,还是意可香更适合表情吧?” 谢兰庭:“……” 他完全没料到齐鸢竟然会将话题跳到这上面,等他反应过来,明白了齐鸢的意思后,不由惊讶地看了对方一眼,随后面色发热起来。 “那是我拿的,跟你主动相赠当然不一样。”谢兰庭转开脸,轻轻哼了一声,“你多厉害,还知道挑别人喜欢的。” “比不上谢大人厉害,连问都不问,五万两白银先给点了。”齐鸢笑道,“我要被这五万两腌入味了。” 谢兰庭这下确定了,齐鸢就是故意的,要将自己焚香跟他赠香说成一回事。许多讥讽的话在舌尖打着转,但哪一句都可能被对方以其人之道还过来。 齐鸢见谢兰庭果然抿了嘴不再说话,但双眸清亮,漆黑的眼珠转动着,少了几分风流,多了些稚气,显然正暗自琢磨着如何扳回一局,不由笑了笑。 这人总是不合时宜地露出几分孩子心性,也不知道他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想到这,蔡贤的名字突然又跳了出来。 齐鸢又暗暗叹了口气。 谢兰庭随性妄为,又有点江湖义气。蔡贤对他的好他显然都记着。 现在他并不以蔡贤为耻,逢人也坦然承认自己是阉人义子,那将来……他肯定也会护着他的义父。 “这块香没花钱,是我从义父那里拿的。”谢兰庭突然道,“他喜欢熏香,我把从你那拿的四时花香给了他,又跟他要了这点宋时的古龙涎。” 齐鸢听他主动说起蔡贤,十分意外。 “你将来入朝为官,多半会与他政见不同,到时候我们未必能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焚香共品。所以我想着,不如早点烧了它,将来你我反目的时候,或许还能共忆此味此境。”谢兰庭说到这侧过头,看向齐鸢,“你说呢?” 俩人倒是想到一块去了。 齐鸢思索片刻,迟疑道:“或许你会弃暗投明?” 谢兰庭转开头,目露不屑:“也或许,你会另择明主。” 齐鸢:“……” 这话就有些大逆不道了。要让元昭帝知道了,估计会气得把俩人脑袋砍下来。 “不过说这些也为时过早。”谢兰庭也打住,想了想,一脸认真道,“毕竟你还没过府试呢,现在连个童生都不是,或许等你入朝为官的时候,我都老得致仕归乡了。” 齐鸢:“……” 因谢兰庭的最后这句话,齐鸢气得晚饭都没吃。 同屋的师兄回来时,天色已经黑了,谢兰庭早就走了,只留下满屋子的温靡气味以及窗边的青玉小香炉。 师兄推门后惊呼不已:“小师弟,屋里怎么这么香?!” 进来之后又到处嗅嗅,见自己的臭衣服都熏成了香喷喷的,又欢喜又惊讶:“怪不得你们家制香这么出名,我只买过你家最便宜的香囊,这香饼子却是没舍得买过。哎?你今天怎么有兴致熏香了?” 齐鸢在乃园住了一个月,从没带过什么香饼香片。他还奇怪过,齐府的人丫鬟小厮都是出了名的香汤洗脸,香笼熏衣服。没想到这个小少爷反而整日清心寡欲的,一点儿香气也不沾染。 “今天有朋友来。”齐鸢不愿多说,只将小香炉里的香灰倒干净,拿软布擦了,又包了起来,打算下次还给谢兰庭。 只是这人神出鬼没的,也不知道这次来扬州是要做什么,什么时候走。 现在离着府试没几天了,应该会看到自己参加府试吧? 齐鸢忍不住又想起了这人的嘲讽,心里一梗。 “先生还在乃园吗?”齐鸢将香炉收好,看向师兄。 “在。”师兄道,“怎么了,咦,你要干什么去?” 齐鸢拿了书,一脸严肃地往外走,“去读书。” 第50章 府试前夕 这天之后, 齐鸢便将文社的事情暂时搁置在了一边,先让众师兄们热闹着, 自己则专心做起了功课。 府试仍是考四书题, 褚若贞担心钱弼在出题上故意用截搭题来为难考生,因此先暂时撇开大题不管,每日都出两道截搭题让齐鸢做做。 除此之外, 练字和治经也每天都安排着。府试虽然令人担心, 但只要能考中,齐鸢今年就得继续参加院试。院试时要考治经, 五经之中, 《春秋》和《礼》最难考。 齐鸢在顺天府的时候所治的本经是《礼》, 现在跟着褚若贞, 自然是随着学习褚先生的本经《春秋》。 当日在玲珑山下, 他对褚若贞说的那句“还没学治经”,其实算是实话——他之前没有学过《春秋》,日后在《春秋》一经上的造诣如何, 的确要全看褚若贞的教导了。 齐鸢天资极好,从进入乃园那天起便开始研习春秋, 如今已经将春秋三传的二三十万字倒背如流了。 现在他每天上午做两篇四书题,下午练字学治经,晚上因光线昏暗伤眼,因此只找先生和师兄们论道解疑,每天忙碌又充实, 数天光阴一晃而过。 报名这天,齐鸢跟褚先生请了假, 仍是请孙辂做廪保。但府试除了生童自己请的廪生孙辂外, 还需要多一个挨保。挨保是官府指派的, 按照廪生的资格深浅,配对生童们县试时的名次。 派给齐鸢的那位廪生正好跟刘文隽相熟,因此两位师兄一同陪着齐鸢下山。 孙辂最近与师兄弟们谈文论道,对文社的事情格外上心,下山时也跟刘文隽讨论成社的事情。齐鸢边走边听两位师兄聊天,听到这俩人下月要去金陵时吃了一惊。 “两位师兄要去金陵?” “伯修要不要同去?”孙辂笑道,“下月中旬,望社要在金陵举行社集,听说如今晋厨闽浙各地的社员都已经动身了。望社成员遍布各地,这次金陵大会,有人猜测与会者会过千。” 与会者过千?! 齐鸢吃惊地瞪大了眼:“怎么这么多人?” 中洲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都是一方名社,人员已经够多了。但是这样一次社集人数便过千的,着实让人震撼。 “其他文社名望虽高,但多是聚集一方名士。望社与它们不同,望社在各地都有分社,且规模不小。”刘文隽解释道,“而且如今的吏部侍郎黄英便是曾经的望社社首,这些年他一直提携望社里的其他成员中举,望社当然最为兴盛。” 孙辂点了点头,也道:“只不过望社的集会三四年才举行一次,除了本社成员外,他们会在社集的最后一天以文会友,与非本社的成员切磋。当然,若是以其他文社的身份参加,如果比不过他们,难免会遭吞并。这也是望社兴盛的另一个原因,大社吃小社。” 他说到这叹了口气,笑着拍了拍齐鸢的肩膀,“幸好咱乃园的文社还没正式成立,我跟文隽兄以个人名义参加,如果真的技不如人,也不会连累各位师兄弟。” 齐鸢好奇道:“个人名义如何参加?是送拜帖吗?” “只拜帖可不行,要自己先做一篇文邮寄过去。若能入了得望社的眼,人家才会发请帖。否则到时候连他们的集会地都进不去。”孙辂笑道,“当然也有疏狂之人,并不寄送文章,而是径自赶去社集,当众口拈成文,过关斩将。但到现在为止,还未有人成功过。” 这些人多是抱着一举成名的心思,然而望社成员人才济济,岂是这么容易便能过关的?大部分都是闹了个笑话罢了。 齐鸢听得暗暗吃惊,不由心想,望社的威望如此之重,那望社的社首岂不是已经做到了一呼百应? 文人士子中举之后便可以议论朝政,到时候这位社首都不用中举做官,单凭社中上千成员,他便可以闲人之身执掌天下。 可怕!可敬! 再一想,孙师兄面对望社,竟然也这么没底气。孙辂为人老成端谨,并不是妄自菲薄的人。他的文章亦是理真法老,洞见本源,很见功夫。 由此可见,望社应该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可惜自己出不来扬州城,要不然真想跟着去金陵长长见识。 齐鸢心里叹了口气,见孙辂和刘文隽都期待地看着自己,显然是想问自己会不会同行,便将钱知府控制齐家路引的事情告诉了两位师兄。 刘文隽只知道钱知府跟齐家不合,听到这个顿时火冒三丈,皱眉道:“钱知府欺人太甚!他就不怕你们告官吗?” 三人眼见着就要到府衙了,那位挨保的廪生也等在了知府衙门。孙辂忙拉了刘文隽一下。 齐鸢摇头道:“他既然这样做,应是有恃无恐的。更何况我现在马上要府试,家里人哪里敢惹他?至少等考完府试再说吧。” 孙辂点点头,也安慰道:“望社集会五月中旬开始。小师弟二十五日考试,发榜约莫也要五月中旬了,时间上本就冲突。文社集会日后还能看,小师弟先好好考试才是最重要的。” 他两头安慰着,见刘文隽把火气押下去了,这才带着俩人进去报名,与挨保人见了礼,众人各自签字画押,齐鸢又将保费付给那位保人。 那保人冲他拱拱手,齐鸢从府衙离开后,忍不住回头,就见那人又领了一个生童进去。 “现在廪膳生员远不如赴考的生童多,所以给人作保已经成了生财之道。这位师兄已经决意不再继续科举了,每年只保持住廪生的身份,靠给人作保便能收获不少银子。”刘文隽道,“可惜如绪兄脸皮薄,又不会钻营,不招人喜欢……也就小师弟年年找他。” 齐鸢之前听迟雪庄说过,张如绪似乎已经娶了严怜雁过门,然而俩人却又不住在一处,张如绪仍在家中养伤,而严怜雁也依旧在花船上做清倌,只不过换了妇人打扮。 张如绪脸皮那么薄,是怎么能接受妻子依旧做清倌的? 齐鸢想不明白,又不愿多生是非,因此并没有去详问过。 刘文隽与孙辂显然也不愿多谈,各自摇头叹了几口气,随后便换了话题,带着齐鸢一同去了一趟书肆,买了几本各省的宗师考卷带回乃园。 四月二十日这天,扬州府试正式开始。 各县的儒童们早已从各地赶到了扬州府,当地客栈爆满,生童们便又四处寻找落脚的地方。因府试是半夜十分入场,所以街道上又出现了不少卖高脚灯笼的。 褚若贞给齐鸢放了假,不再让他做题,以免他过于紧张,影响发挥。又命他这几天好好养身子,万万不可再次带病入场。 齐鸢经历过上次的事情,自己也小心了许多。回到齐府后的这几天,他便学着放松下来,每天吃饱喝足四处溜达,晚上则用热汤泡澡驱乏。常永也凑热闹,去买了一盏狐狸模样的大灯笼,准备送考的那天用这个找人。 至于银霜等人更是紧张地不得了,考篮里的那点东西每天都要检查几遍,生怕准备得不全。 吃食上更是注意,冷了热了甜了咸了,什么担心都有。一会儿怕齐鸢吃得太素,身子养不好,一会儿又担心东西鱼肉太腻,伤着胃口。几个丫鬟如临大敌,进来出去大气都不敢出。 对于这些,齐鸢心里哭笑不得,安慰了她们几句之后便不再管了。 他心里清楚,对于齐府来说,他如果能够考中府试,估计跟别人家孩子中举差不多,那可是天大的喜事。而此时此刻,为他担心紧张也绝不止齐家人。 褚若贞对他寄予厚望,这会儿必然是担心的。 洪知县取了他做案首,此次府试若是不中,那等于在打洪知县的脸,证明江都县教化不行,洪知县识人不清。 齐鸢想要不辜负众人的期望,这次府试就必须竭尽所能,让钱知府无从下手,不敢黜落。 当然,他内心深处还有另一个想法。 ——望社社首能以闲人之身执掌天下,自己为何不能? 既然已经决定了与师兄们结社,那倒不如去试一试。师兄们都是生员,自己若想要拥有同等声望,那这次府试,必须中案首! 第51章 府试两题 府试挨日考到了江都县, 而之前各县的考题也陆陆续续被传了出来。 齐鸢听到下人说起,知道这几天的考题竟场场不同, 什么单句题、截上题, 截下题,复述题、截搭题甚至上偏下全,长搭隔章搭等刻意穿凿割裂题目竟都出现了。 这种题目其实是当下的风气, 四书题一共就那么多, 科举举行了这么多年,难免会有重复的, 若考生蹈常袭故, 考官也无法一一认出。 童子业中又不是乡试会试那样的抡才大典, 出些截搭题即能考研生童们的才思是否敏捷, 也能避免有人拟题代写。 虽然拟题猜题是无法避免的, 就连褚若贞前几天都着重出了几道题,让齐鸢重视,显然也是押题的意思。 但这样一来, 每县的考题难度便不免有些差异。这次钱知府的题型又不一样,因此更是有难有易, 其中仪征和宝应两县的生童最倒霉,两道四书题都全无义理。 其中仪征县生童的首题为“又日新《康诰》曰”。 这六字出自《大学》,原文是“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康诰》曰:‘作新民’。” 钱知府以“又日新《康诰》曰”为题, 显然是上句下句各取三个字,这样连上牵下, 并无义理可言。生童们答这样的题目, 文义学问全用不上, 只能东拼西凑,牵强附会。 若只首题如此也就罢了,但两场皆是这种,而其他几县的考题又十分简单,生童们自然难以接受。 仪征宝应两县结束考试后,两县生童就开始聚集,准备府试一结束,便在考棚外集体情愿,要求钱知府拟题重考,否则他们这两千多少人说什么都不会服气。 二十五日这天,因府试天黑便要如常,因此三更鼓一过,齐鸢才便起床洗漱,换了衣服往考棚去了。迟雪庄果然已经等在了齐府门外,俩人一同乘车,直奔考棚。 而此时考棚外,除了江都和甘泉两县的生童外,竟还有不少别县的应试生童,也远远地在一旁看着。 虽然不是冲他们来的,但齐鸢还是忍不住皱了下眉头,疑惑道:“若是出题不公,这些人也应该是府试结束后找知府说明吧,现在我们两县还没进场,他们早早就来等着,岂不是要等一整天?” “你说两边的生童吗?”迟雪庄往外看了眼,却道,“仪征和宝应县的生童有千人之多,他们讨说法肯定是要快考完的时候。现在的这些人估计是冲着何进来的。前几天何进办了一个文社,四处以诗文会友,听说现在有六七十人了。” 齐鸢听得一愣:“何进?办文社?” 他最近只在乃园读书备考,并没有打听过山下的消息。何进竟然也办文社了?还比自己快一步? 迟雪庄点点头:“他们的文社虽然新,但一切章程规定都是仿着望社来,看着十分正统。我们扬州没有特别出名的文社,现有的几个小社也没人愿意接收这些小儒童,因此何进倡结成竹林社后,收纳了不少小儒童凑热闹。” 齐鸢转开头,看着道路两侧的生童目瞪口呆:“他竟然能号召这么多人。” “应当也有人是为了钱。”迟雪庄道,“听说他们会定期考核,若文章做得好好,社里还会发银子以示鼓励。这次府试正赶上他们文社大张旗鼓地纳新,因此其他县的儒童便也动了心思。今天何进来参加府试,这些人应当就是为了投帖的,他进去考试了,但他带的下人会代为收取。” 文社集会刊稿处处都需要银子,乃园的师兄们建议齐鸢做社首,除了喜欢这个小师弟,认为齐鸢前途无量外,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齐家豪富,如今文社的花费几乎靠齐鸢一人承担。 但即便这样,齐鸢都没想过这种设立奖银的事情。何进家境贫寒,竟然会这么大方?他的银子从哪儿来的?不对,何进什么时候也有下人跟着了? 他随着那些生童的视线朝远处看,果然,不远处,何进正跟几人聊天,身后是一名武夫。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齐鸢总觉得这事跟谢兰庭脱不开干系。 迟雪庄见齐鸢对这事十分上心,便将自己知道的事无巨细地都讲了出来。 齐鸢不由诧异:“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迟雪庄笑道:“有人极力游说我,要我去加入。但我想着县试时你压他一头,他那会儿可是百般为难你。我即便要跟个什么人,那也是跟你才对,去他那做什么。” 果然还是朋友仗义。齐鸢笑了笑,一想自己跟师兄们的文社大约府试后就要取名成社了,便干脆对迟雪庄道:“那就对了,等府试后,我邀请你加入我们的文社。” “你们的文社?”迟雪庄一怔,随后直直地盯着齐鸢,“我都不知道……你已经加入文社了?什么时候的事?是哪个社?” “现在还没。”齐鸢道,“乃园的师兄们打算结社,应该是下个月办起来。到时候社名一定,我就去邀请你。” 迟雪庄听明白缘由,不由松了口气,脸上的落寞神色也一扫而光,高兴道:“好!好!这次府试我一定要中,要不然到时候给你丢脸。” 俩人边聊边往前走,不多会儿,各自的担保人也都到了。大家又一起排队,挨个随牌点名,之后齐鸢又跟迟雪庄去过搜检,领试卷。 一切流程与县试时相差不多,只是搜检得更严格了些,若搜检出生童夹带片纸只字,又或者金银等东西,以及冒籍顶名代考,犯事者便会被当场问罪上枷。 三更半夜,所有生童挤挤攘攘地候在外面,听到名字后挨个上前,解衣脱鞋,发髻打散,被胥吏们呵斥着转来转去。等搜检完后也不敢停留,因要领卷子找座位,因此人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拎着考篮往里跑,神色惶然,如夜鬼逃窜。 齐鸢和迟雪庄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俩人性子稳些,过了搜检后略微整理一番,这才领了试卷,借着灯光往里走。又因府试要求对号入座,俩人并不在一处考棚,所以拱手作别后,各自入场。 天色渐渐放明,两千多名生童挨个搜检入场,齐鸢吃了两块饼后又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一直等到龙门关闭,他才缓缓睁开眼,看着考棚前面。 不多会儿,便有书吏进入了考棚出题。嘈杂议论的考场倏然一静,刚刚还在交头接耳,互相讨论的童们纷纷屏息凝神,看向前面。 差役举起考牌,齐鸢坐得位置靠后,就听前面有人大喊:“第一题‘欲罢不能’” “欲罢不能”出自《论语·子罕·颜渊喟然叹曰》。原文中,颜渊先慨叹孔子的学问与道德“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再讲孔子如何教人,“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最后自言学之所至“欲罢不能。即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这道题目出的十分雅正,而在考试之前,褚若贞给齐鸢出的几道题目里,恰好有“颜渊喟然叹曰”一题。 齐鸢之前便听说褚若贞拟题猜题十分厉害,这次钱知府出题花样百出,他对此并没有抱过什么希望,谁想到还真让老师给押中了。 齐鸢暗自摇头笑笑,就听书吏接着道:“第二题是‘汤之盘铭曰’” 此言一出,众生哗然。 “汤之盘铭曰”一句,不正是仪征县首题的那个截搭题的上部分吗? 考题竟然重复了! 齐鸢也吃了一惊,前面的生童为了看清题目,纷纷站起来朝前张望。齐鸢觑着空定睛一瞅,果然是这一句! 然而考棚里的生童们惊诧过后,并没有人抗议,甚至个个面露喜色,急不可耐地开始磨墨作答。 齐鸢微微皱眉,随后明白了过来——前面几县的考题出来后,待考的生童们打听到别县的考题,一般也会跟着试做一下,猜测着若是自己的话应当怎么破题承题,从哪里下手。 这是生童们的习惯,因此当考题重复时,他们后面的这一批多半是已经琢磨过的,当然不会有人提出意见。 而从试题来看,仪征县的题目是“又日新康诰曰”,江都县的题目是“汤之盘铭曰”,字面上并不重复。童子试应试者多,规矩又不像乡试会试那般隆重,两场虽题意一样,但也不算大问题。 江都县的考生们得了便宜,自然都悄声作答,反正题目是知府出的,只要知府别反悔就成。 齐鸢想了想,自己此时若提出异议,先不说钱知府,就是江都、甘泉两县的考生恐怕也会对自己恨之入骨。科举考试,运气也是重要因素之一。 只是这样一来,仪征县的生童未免太倒霉了。他暗自摇头,不再操心这些,只安稳坐好,看向眼前的答卷。 “欲罢不能”这一题,因之前做过,胸有成竹,所以齐鸢一边磨墨,一边在心里将先前那稿修改润色了一番。等手里的墨磨好后,他又确认了一遍,里面并没有应避讳的地方,便径自提笔誊写起来。 首篇答题三四百字,齐鸢运笔如飞,因这段时间在褚先生的督促下每天都“辛苦练字”,这次的答卷也比县试时漂亮不少。团团字脱去了圆润的外形,颇见筋骨,姿颜美悦,已经能从中看出几分二王神韵。 按说书法一途最耗功夫,不管是谁,都很难短短俩月便能提升到这样的地步。但齐鸢知道院试的时候,县试和府试的答卷是要送过去对比字迹的。 院试作为童子试最重要也最难的一关,应试者还有往年的童生,因此自己的字迹必须工整端庄,否则因为字不好看而降一等,岂不是冤枉。 首题做完,左右的生童不由频频侧目,朝他看过来。 齐鸢见这俩人面色紧张,二人面前的试卷和草稿也未落一字,便猜着是自己答题太快,扰乱了其他考生的心态。 这个就不归自己管了。 巡场地胥吏来回走动着。齐鸢将答卷小心地放在一旁,活动了一下手腕,随后端坐凝神,吐息片刻。 此时天色刚刚大亮,那俩考生见他坐着不动了,不由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当然心里还是佩服的,心想这小纨绔答题这么快,莫不是中午便能交卷? 心里正琢磨着,就见齐鸢忽然又睁眼,随后提笔,拉过了第二张答卷。 第52章 盖起讲戳 府试与县试相比, 不仅点名、领卷、封门这些与县试相同,其他的譬如出题范围, 放头牌的前十人会被放炮吹打送出, 以及天黑之后便要交卷,不准继烛等规定也差不多。 为了让考生清楚当前的时间,胥吏们每隔一个时辰便会击磐报时。 齐鸢写完首篇后, 约莫着此时距离开考也就半个时辰, 因此略微休息片刻,又取过了第二张试卷。 然而就在他铺好答卷, 提笔待写的时候, 考棚却走进来一个差役, 手里拿着一个小戳子。 此时诸位考生们都在忙着思索怎么答题, 并没有人注意到前面的异常。齐鸢也是凑巧抬头看到了有人进来, 他内心疑惑,留意那人的动作,等看清对方是在给考生们的卷子上盖戳后, 不由狠狠一愣。 在院试时,考生得题后半个时辰后, 会有监考书吏来盖起讲戳。因此院试时,首题一出来,考生们就必须先将起讲做好,并抄誊在试卷上。如果书吏盖戳时,试卷上还没有首题的起讲, 便会视为犯规。 这一点是为了防备有人调换试卷或者抄袭。若是有人首题做得慢,盖戳时还没写好, 就会被记下名字, 被胥吏们紧盯, 之后文章写得再好也要被降一等。 很多考生对这一点不熟悉,院试时被记了名,心绪不免紧张烦乱。齐鸢经历过一次院试,对此印象深刻。 但现在可是府试,府试并没有这样的规定啊! 那名差役从头开始,挨个盖戳,果然,不少考生对此感到疑惑。此时开考才半个时辰,便是有人思索出了破题承题这些,也只是写在草稿纸上,因此绝大部分考生的试卷都是一篇空白。 齐鸢心下存疑,多看了那名书吏一眼。不多会儿书吏拿着戳子走到了齐鸢身边,抬头往答卷上看了一眼,不由愣住。 齐鸢的首题竟然已经答完了,且字迹端庄,格调巍然,显然不是为了抢着交卷而仓促写就的。 他微微皱眉,随后点着齐鸢的草稿纸,沉下脸低声训斥道:“你这莫不是拟题抄袭得来的?怎么这么快写完了?小小年纪休要动什么歪心思,要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在首题卷上盖下一戳,转身走了。 齐鸢被骂得心头火起,然而又不能跟书吏理论,只得压下火气,皱着眉继续答题。然而这次等他提笔时,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一道灵光,随后猛地顿住,看了眼刚刚书吏敲击的草稿纸。 他答题从来不用草稿纸,因此无论哪场考试,他的草稿纸都是空的。 这一点在顺天府应考没问题,当时他是顺天府神童,行事越疏狂不羁越能显出本事。 在不久前的县试也没问题,洪知县是爱才之人,知道他作文一挥而就,只会更喜他才思敏捷。 但现在,是钱知府做考官。自己若仍是如此,恐怕要授人把柄了。 因为按照规定,答卷和草稿纸是要一起交上去的。院试时考官还会比对草稿与答卷的内容,以此判断是否有考生请人代写或抄袭。现在钱知府都让人来盖起讲戳了,等阅卷时,难保他不会对比草稿纸。 所以刚刚的书吏是无心之举?是有意为难?还是暗中提醒? 齐鸢心里暗暗留意,将草稿纸先拿出来,装模作样地在上面重写了一遍,还不忘故意写错几个字,勾勾划划,显得自己有过修改。 这样写完后,第二篇便破例也打了一遍草稿,又添添改改,显得好像仔细雕琢过一样。 那名书吏很快转完全场,临走前,他回头又扫了齐鸢一眼,随后松了口气,迈步离开考棚,来到大堂上。 而此时,除了钱知府和应该在场的教谕外,还有一位不速之客也在堂上,慵懒地坐着。 何教谕见这人哈欠连天,显然十分困倦,心里不由暗自嘀咕。之前县试,桂提学突然到场也就算了。今天府试,眼前的这位竟也在龙门关闭之前不请自来。 他是知道这个人的,朝廷内卫的指挥史,太监蔡贤的干儿子谢兰庭。 虽然褚先生每每提到这人时,都只是摇头叹息,一句难听的话都没说过,显然对他另眼相看,但何教谕还是对谢兰庭就是喜欢不起来。明明一个武官,偏偏干涉别人的府试,更让人上火的是,钱知府竟对他言听计从,百般讨好。 明明前几个县考试的时候,一切都是按照往年流程,并没有盖戳这回事。这人一来,却非说江都县和甘泉县的考题太简单,若不严格要求,恐怕其他各县考生不服,以为钱知府徇私。 考题已经公布,总不能临时更改,因此钱知府在他的暗示下,想出了盖戳的办法。 此时负责盖戳的书吏回来,往上一报,两千多名生童中,写完起讲的竟然只有一百多人。 何教谕暗自懊恼,认为这样临时起意会影响考生的心态。他忍不住瞥眼去看,却见钱知府面露喜色,忙不地地与谢兰庭耳语。 “还是大人聪明,这样一来,下官只要从盖过戳的生童中,取那些文章通顺的便可了。这府试年年考,上万考生的卷子都要一一过目,着实累眼啊!”钱知府嘿嘿笑着,又压低声,“大人,老师可看到学生送的东西了?” 谢兰庭半阖眼,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不知道。怎么,那么点破东西你还舍不得了?” “不不不,下官不敢。那是下官孝敬老师的。”钱知府连忙摆手,想要解释,但堂中还有其他人在场,说话不太方便,便将剩下的话暂时忍下,想了想,改口问,“大人可还记得江都县齐鸢?” “当然有印象,”谢兰庭微微睁开眼,冷嗤一声:“自作聪明,不知好歹的纨绔之徒。” 他说完一顿,狐疑地看向钱知府:“怎么了?” 钱知府见他神色漠然,似乎还有一点隐藏不住的厌恶情绪,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他要对付齐家,就注定不能让齐鸢过府试。但之前他曾亲眼看到这谢兰庭与齐鸢并肩而行,后来又听手下说谢兰庭救过齐鸢,因此心里十分担忧谢兰庭被齐鸢所迷惑。 如果真那样的话,那他就不敢动齐鸢了。要知道谢兰庭对蔡相来说亲如骨肉,自己不过是一个外人,可不想惹恼了他。 当然,齐家的东西关系重大,不管是齐家的情况还是谢兰庭与齐鸢的关系,他都得告知老师,听老师安排。 现在谢兰庭矢口否认,钱知府当然大松一口气。 怪不得这人组建文社选中的是何进,而不是县试案首齐鸢。看来自己之前想多了。 日头一点点升高,辰时钟响起的时候,谢兰庭实在待着无聊,便跟钱知府说了一声,进考棚巡场去了。 钱知府当然不会拦他,甚至让胥吏跟着听使唤。何教谕见他离开,内心暗喜,却忘了谢兰庭那张祸国妖民的脸,于是没过多会儿,何教谕就听某一方向的考棚传来了监考胥吏的呵斥声:“都瞎看什么!谁若顾盼、移席、喧呼、吟哦,立即扣考!” 何教谕:“……” 此时,齐鸢已经写完了第二篇的草稿。听到外面的考棚先后传来喝令声时,他倒没往心里去。 毕竟科场舞弊之风屡禁不止,两三千名考生中肯定有挟带作弊的,请人捉刀的,设法偷天换日改试卷的……什么人都有。而他一旦进入思索的状态,便很难被外界影响。 因此当这处考棚有人发出轻呼以及倒吸气的声音时,齐鸢也浑然不觉,只径自滴水磨墨,往第二张答卷上誊写文章。 第二题的原文是“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汤之盘,指的是汤王沐浴的盆。汤在盆上刻字以自警。“苟日新”是说,每天沐浴,果然能够洗掉自己的污浊,亦是指果然能够每天去除自己的毛病旧习。 汤以以沐浴其身来比洗濯其心,因此这一句其实是在说,每天都要自省,去除自己的毛病和旧习,而且每天都自新,天天都反省检点,不可稍有间断。 而下一句,便是仪征县的生童们首题的下半句“《康诰》曰:作新民”。 齐鸢草稿已经写完,此时凝神提笔,写下破题。 等他一口气写完几句,再去蘸墨的时候,就听身旁有人啧了一声,轻声念道:“传者以新民望天下,而稽古以示其极焉。盖君子将偕民于至善,而可苟焉以为新乎?” 第53章 真乃绝才 头顶的声音十分熟悉, 齐鸢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 果然是神出鬼没的谢兰庭。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考场, 一身华锦如霞映流云,简直是招摇过市。 再看四周,果然有应试生童忍不住朝这边张望, 估计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即便不好男色的考生们,见考场里突然来了这么一位华服贵气的公子哥儿, 也忍不住要多瞧一下洗洗眼了。 考场规矩严, 齐鸢不敢出声说话, 心里又嫌弃谢兰庭念自己的试卷, 瞥了他一眼仍低头继续作答。 谢兰庭又轻笑一声:“这字倒是顺眼多了。” 说完终于不再逗留, 继续往前走去。 齐鸢也再次落笔,继续写道:“商周之间,其极可睹矣。且君子诚得操天下而为所欲为……”数百字一挥而就。 此时还不到巳时, 齐鸢又检查了一番,见上面并没有违规之处。便揭去弥封, 拿了草稿纸和答卷,一手提着考篮交卷去了。 不管是哪一级考试,交头卷的考生都会被另眼相看。而每场交卷的前十名会被吹打着送家里去,也是同样的道理——敢提前交卷离场的,一定是才思敏捷, 胸有成竹的优秀儒童。 齐鸢有心争案首,既然已经写完了, 当然不会放过交头卷的机会, 免得钱知府在这上面做文章。 然而他往外走着, 考棚中其他人看到后,却有好几人互相挤眉弄眼,一脸促狭地看着齐鸢。 齐鸢心下诧异,倒是很快琢磨过来——小纨绔以前也是年年交首卷的。只不过这家伙是耐不住性子,早早交白卷闹着出去玩。 江都和甘泉两县紧挨着,小纨绔早就名声在外。而自己虽然考取了县试案首,又在县学中戏做八股自证清白,但这种事情只有本县的考生亲眼见过。 对于旁县的人来说,比起小纨绔才高八斗,当然是学蠹作弊,窃取虚名更值得相信一些。此时自己往外走,这几人应当是以为自己又要闹着出门了。 他摇头笑笑,见那几个人看热闹般目送自己,便干脆冲几人一点头示意,大摇大摆地走出,只冲大堂而去。 钱知府远远地看到齐鸢往着走,半天都没能回过神——往年府试头卷都是午时左右出现,现在可还不到巳牌时分!这人怎么就来了? 他大为惊诧,按照规定,前十名的交卷的考生,是要由知府和教谕当场阅卷的。后面众生的答卷则会由书吏收取,等考完后再由考官阅卷。 钱知府知道齐鸢县试时交卷比较晚,因此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齐鸢写什么,都将他的卷子黜落掉。反正旁人也不知道齐鸢的文章内容。 可现在这人竟然交头卷来了!现在在场的除了自己,可还有两县教谕以及府学的教官和书吏呢! 齐鸢见大堂中钱知府的脸色阴晴不定,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倒是十分谦卑,进入大堂,冲众人施礼,又将答卷恭恭敬敬放在钱知府面前。 何教谕得了洪知县的嘱托,冲齐鸢安抚地笑笑,随后看向钱知府道:“大人,齐鸢是我们江都县的县试案首,他的卷子我们可要好好看看了。” 对面的甘泉县教谕打量了齐鸢一番,也饶有兴趣道:“今年的头卷竟然这么早。现在还不到巳时,莫非我们扬州府也能出神童?”说罢转过脸,看向钱知府。 众目睽睽之下,钱弼只得现场阅卷。 他先去看起讲戳,若没有起讲戳,他就可以将试卷搁置一旁了。 但答卷上戳印清楚。 钱弼又去翻看草稿纸,盘算齐鸢若草稿不全,便将他打成拟题袭文。反正今天的第二题跟仪征县的考题重复,只要咬定了他事先找人代写,齐鸢便是浑身长满嘴也白搭。 但让他意外的是,草稿纸竟也写的十分清楚,上面还有几处勾划添改,简直一丝儿错处都寻不出。 周围的几人都翘首以待,钱弼心中暗自惊疑恼火,却不得不装模作样去审卷子了。 首题“欲罢不能”,原句时“欲罢不能。即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齐鸢在褚若贞出题时曾有过几种不同的破题。因破题之法分明破、暗破,顺破、逆破,正破、反破,着手之处不同,全文走向、整体风格自然会受影响。 齐鸢自己更喜欢求奇,但考虑到钱知府的为人,唯有实事实理,字字精炼才能令对方无法挑刺,因此他便选用了最平正冠冕,妥帖雅致的一句来破题。 ——“大贤悦圣道之深而尽其力,见圣道之的而难为功。” “的”是“确切,实在”之意。原句中,“欲罢不能”是说悦之深,“既竭吾才”是写力之竭,“如有所立卓尔”“欲从末由”则是言其所见益亲,而又无所用其力也。 此破题浑括清醒,钱弼读完也觉无话可说,遂往下看去。 “盖道可以力求,不可以力得也,大贤学之尽其力,而造之难为功也,其以是夫?” 这一句读完,何教谕暗暗松了口气,点头道:“这承题简而不繁,起伏有致,又比破题更进一格。” 甘泉县教谕也连连点头,赞道:“此破题、承题皆明润妥帖,将题意收得完全,不错。再听听起讲。” 钱弼虽然有意刁难齐鸢,但眼下的墨卷字迹研秀,神采射人,他读过两句之后,只觉文风雅正,朗朗上口,渐渐被吸引了的注意力,忍不住也继续往下看: “昔颜子自言其学之所至,意谓圣人之道虽高妙而难入,而其教我以博约也,则有序而可循。是故: 沉潜于日用之间,但觉其旨趣之深长也,虽欲自已,不可得而已焉; 体验于行事之际,但觉其意味之真切也,虽欲自止,不可得而止焉。 钩深致远而致其博者,无一理之不穷,则已罄吾知之所能矣; 克己反躬而归之约者,无一事之不尽,则已殚吾力之所至矣。 于是向之所谓高者,始得以见其大原,如有象焉,卓然而立乎吾前也; 向之所谓妙者,乃得以识其定体,若有形焉,卓然在乎吾目也。 当斯时也,于斯境也,将勇往以从之,则几非在我,愈亲而愈莫能即,又何所施其功乎? 将毕力以赴之,则化不可为,愈近而愈莫能达,又何所用其力乎? …… ” 一口气读到这里,排比愈强,声音愈高,而文章层次愈深。四周之人无不屏息凝神,只觉声声入耳,铿锵有力。 钱知府只觉口齿生津,如痴如醉,一气念到缴结之前,情不自禁道:“绝妙!绝妙!” 如此好文,气势流利,颇有法度,当真让人畅快淋漓! 遂又连叹几声,长舒一口气,满面红光地抬头,想要与人共赏。看到案前的齐鸢时他还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齐鸢怎么在这里。等缓过神,完全醒过神后,钱知府才突然意识到手里的试卷正是齐鸢的。 现在是府试考场! 齐鸢看他瞪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干脆又冲他行了一礼。 钱知府登时如遭雷劈,瞪圆了眼睛,一口气生生憋在了胸膛里,不上不下。 而此时的两县教谕已经拊掌大赞起来,就连最后站着的小书吏都佩服地看向齐鸢,对身旁的人小声道:“真乃绝才!此墨卷顺题成文,每股都照应前后文字,一股一层,层层深入,先不说别的,单这行文结构,绝对是八股典范了。” 小书吏每年府试都会在这,因此听过不少案首的文章,之前他都要听教官分析,才能知道为何这人的好于那个人的,那个人的为什么又强过另一个人。唯独这次,不用任何人提醒点拨,凭他粗浅的见识便能分出优劣。 实在是差距太大了! 甘泉县的教谕听到小书吏的点评,不由在心里暗暗赞叹。齐鸢此文结构严谨,铺陈华丽,然而行文却是极平正,极的确,无一字不切题意,首末相涵,极有法度! 别说他们县,便是扬州府,几十年都未曾出过如此惊艳之人! 这人若是自己县里的学生多好!甘泉县教谕越想越觉得心痛,眼神炽热地看着齐鸢,又羡慕地看了看何教谕。果然,何教谕藏不住心思,脸上早就乐开花了。 唯独钱知府神色复杂,脸色要红不红要青不青,只咬紧了后牙槽,一时暗恼自己刚刚忘形失态,一时又忍不住想,为何这人偏偏是齐家的小儿子?为什么! 他只要不是齐家的人,自己是一定会倾尽全力帮他,一门心思为他筹划铺路的。 齐鸢之才,远在自己之上啊! 若是这人能做自己门生……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钱知府自己便先否决了。然而内心深处,却忍不住有一丝隐秘的幻想——若这人能做自己门生,那他将来为官做宰,飞黄腾达的时候,自己的地位岂不是也会水涨船高? 到时候,自己何须去低头哈腰地奉承别人?恐怕冲着齐鸢做事的名号,便又无数人要来巴结自己呢! 缴结的最后一段就在眼前,两县教谕和教官书吏们都眼巴巴地等着钱知府继续念完,好听一听齐鸢如何结尾。然而钱弼却心绪烦乱,再也看不下去,只将齐鸢的试卷放在了案上。 “这篇首题做得很好。”钱知府沉吟半晌,随后按了按眉头,对齐鸢道:“但你素来少循矩度,本府以一对考你。”说完后轻咳一声,道:“赌钱、吃酒、养小娘,三者备矣。” 小纨绔赌钱吃酒是常事,养小娘却是猜测,只因他们这群膏粱子弟经常包花船四处游玩。 当然,钱弼并不觉得自己冤枉了齐鸢,毕竟张如绪还娶了个清倌回去呢。 齐鸢听到养小娘也是一愣,心里哭笑不得,也懒得解释,只拱拱手,应声答道:“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 钱弼本也没指望作对子能难住齐鸢,看他立刻对出,内心又叹了口气,摆摆手:“你先过去等着吧。” 现在时辰还太早,龙门不会打开。齐鸢在长凳上坐着等,又左右瞎看。谢兰庭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刚刚没有在大堂上,可是龙门未开,应当也没出去。 除非他翻墙。 心里瞎猜了一会儿,思绪一转,又飘到了何进的文社上。 考前,迟雪庄曾透露,因何进赁了一处草堂为众人聚集的会所,名曰“兰溪草堂”,因此文社也名为“兰溪文社”。而帮何进组建文社的人中,有一位是告病回家的国子监生。 这人帮何进组建文社却不加入,听何进的意思,这人在国子监里也要参加一个新社,而那个社团将全由国子监中的贡生组成。 那些人可是各地方精挑洗选出选,送入京城的一方之才! 这些贡生若组成一团,假以时日,其影响力必将远超望社。 师兄们还在为了进入望社集会而努力,谁能想到千里之外的京城中,已经有另一股势力悄然崛起了呢。 自己跟师兄们组建的社团,能否也在这些强社手下抢得一块立足之地? 日头渐升,光影移动,齐鸢索性闭目养神,琢磨着结社的事情,如何取名,如何扬名。 一直等到午时,这边都快睡着了,才陆续有考生开始交卷。 何进也在其中,钱弼仍是现场阅卷,对何进的卷子却是一路圈圈点点,最后还说了句“必要取中”,因此何进过来的时候神采斐然,看了齐鸢好几眼。 齐鸢交完卷后便不再操心府试了。他知道钱弼没有当场表态,那估计是对方另有后手。但无论如何,他能做的已经都做好了,最终如何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至于何进,他懒得搭理。 齐鸢继续闭目养神,又等了约一刻钟,终于又出来两个考生。差役们见十人已经凑齐,于是打开龙门放头牌。 齐鸢在几人后面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刚刚出去,就被一帮鼓手围了起来,敲敲打打地拥着他回家报喜。 王密、崔子明和周嵘都在外面等着,见状“哎呀”一声,指着齐鸢着急地大喊:“齐二,我们可都给过钱了!你要让谁送你?” 俩人身后,上次那帮雇来的鼓手纷纷挥手,热情地跟齐鸢打招呼。没办法,王密给得钱实在太多了! 更何况齐鸢上次得了案首,他们还跟着出名了呢! 围住齐鸢的那帮人一看要抢人,立刻把齐鸢团团护在中间,扯着嗓子大喊:“齐小公子是我们的!齐小公子一定高中!高中案首” 王密急得跳脚就骂:“屁!齐二是老子的!老子的案首!” 他一挥胳膊,那帮花钱雇来的鼓手也往前涌。 常永和孙大奎一看情况不好,赶紧冲过去,将两队人拉住。 齐鸢也忙不迭道:“不许吵,谁再吵吵就别跟着我了!” 说完,从人后艰难地挤出来,发冠也歪了,头发半散着,衣服也松松垮垮,简直比进场搜检的时候都狼狈。 常永哎呦一声,赶紧帮齐鸢整理。 齐鸢简直哭笑不得,先让吹打的队伍原地等着,自己也顾不得收拾,赶紧走到几个伙伴面前,从袖子里摸出一点银子。 王密以为他要给自己雇人的工费,脸色一暗,嘴巴撅了起来。 “迟兄还在里面呢。我先回家报信,等会儿过来跟你们一块等他。”齐鸢将银子塞到王密手里,却是促狭地嘿嘿一笑,“让他们吹得响一点!好好送迟兄回家报喜!” 王密“啊”了一声,瞪着眼,随机明白了过来。 “送迟雪庄?!”他瞪着眼,看看齐鸢,又看看两个队伍,恍然大悟,拍着腿乐了起来,“我看行!反正人都来了,就送迟雪庄!” 他最喜欢热闹,而一群小伙伴中,迟雪庄又最正经,好生无趣。 现在齐鸢竟然跟他们一起捉弄迟雪庄,王密顿时喜笑颜开,乐滋滋地期待起来。 崔子明也跟着嘿嘿笑,唯有周嵘有些担忧:“万一迟兄考不中呢?” “呸呸呸,乌鸦嘴!”王密立马瞪眼。 “只是说万一,”周嵘道,“万一……了,你们不是让迟兄脸上难堪吗?” “那又怎?难不成他还会跟兄弟们翻脸?”王密不屑地撇头,又看向重新关闭的龙门,“再说了,我觉得迟雪庄肯定能中。是不是,齐二?” “是。”齐鸢含笑点头,“迟兄这科是必中的。” 王密是觉得自己的好朋友,当然要说考中才吉利。 齐鸢却是真心认为迟雪庄没问题,一来那道“欲罢不能”的题目,他曾让迟雪庄做过,并帮他改了几处。二来迟雪庄本身的功底很扎实,过个府试问题不大。 当然更重要的是——迟雪庄的叔父在京中做官。 以钱知府的尿性,这种跟人攀交关系的机会怎么可能白白放过?只要取中了迟雪庄,以后他便是迟雪庄的老师了。 当然,如果钱知府取中了自己,那以后跟自己也是以师生相称。 齐鸢想到这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或许自己身上表现出来的潜力,也会成为钱知府的考量之一? 第54章 龙游商人 齐鸢说话算数, 先跟吹打的鼓手们回家报信,等齐方祖给了鼓手们赏银后, 他便又原路折返, 跟王密他们一起接迟雪庄。 迟雪庄是放二牌的时候出来的,见到几个小伙伴果然满脸喜色,又笑吟吟地冲齐鸢拱手示意。 齐鸢心里有了数, 也微笑着颔首, 就听王密在一旁嚷嚷:“来来来,走着!送迟大少爷回府!” 身后众人卖力地吹锣打鼓, 王密跑最前方开路。迟雪庄的小厮刘誊赶紧跑过来, 替迟雪庄拿着考篮, 又送上从街边买来的果子。 迟雪庄便跟几个伙伴各自分了, 大家边走边吃, 说说笑笑。一群纨绔再次从街道上招摇而过。 齐鸢起初也在人群中间,等拐过街角后,他的脚步便慢了下来。没多会儿, 崔子明也慢下脚步,随齐鸢一起落到了队伍最后。 俩人对视一眼, 等跟前面的人拉开距离后,崔子明突然低声道:“你交代的事情我已经都问过我爹了。你可想好带什么了?” 齐鸢忙压低声道:“就几样字画和宝石。” 崔子明点点头,随后看了眼前面的几人,思索道:“那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带着。或者喊我们去你家,我自有办法带走。但有一点, 这事儿不要让旁人知道。我爹离扬的时候我也不会跟你说。你可想好了。” 齐鸢应了一声,过了会儿, 轻声道:“多些崔兄仗义相助。” 当初齐老夫人想要转移金银到城外时, 齐鸢便想到了崔子明。 崔子明的父亲是浙江龙游人, 而龙游商人最擅长的便是贩卖珠宝,不管是明珠、翠羽还是宝石、猫眼,他们都敢只身带着上路,且将这些价值千金藏在身上,或塞在败絮、僧鞋,蒙戎等物品里,或藏在巨疽、膏药等东西中,灵活谨慎,无人能差的出来。 齐家现在方方面面都在被钱知府监视着,携带方便的会票,却又只能在京城取值兑换,齐家人将来若要避难,未必会去京城,到时候换不成银子,会票也只是废纸一张。 思来想去,唯有找龙游商人代为转移些珍宝,譬如红宝石的佛手,指肚儿大小的猫眼,个个价值连城,以及好兑换的一箱合浦南珠,只这几样便值万金。 齐鸢为了保密,连齐老夫人都没告诉,直到他听常永说齐二老爷给钱知府送了一幅画。 齐府的藏画都是单独锁在银库里的,谁也不知道里面都有什么东西,齐鸢也是后来听老夫人说起,才知道丢的那幅画竟然是李唐的《万壑松风图》。 而齐鸢恰好知道,李唐的画作之前都在唐临的府中。 镇国将军唐临格外喜欢李唐,因此收集了所有的李唐画作。后来唐临获罪,将军府中的藏画却一夜之间神奇消失。 有人猜测是唐家失火,真画都被烧了。也有人说是唐家奴仆暗中偷去倒卖了,甚至还有人猜测是唐临在死之前,将藏品托付给了信任的人。 李唐留存在世的画作本来就不多,这些年藏家们争相打探,给出天价,然而市面上假货横行,却从未有人见过真品。就连齐鸢都以为那些画作都被烧光了。 可是齐府竟然有《万壑松风图》! 更让他惊讶的是,李唐的其他画作也在齐府的银库里! 齐鸢当时久久不敢相信,老夫人彼时神色极为疲惫,而齐鸢震惊之余,竟然也不敢再深问下去。 他暂时还不想知道太多的秘密。他如今的身份已经够复杂,急需解决的问题也够多了,因此在权衡利弊之后,他将偷运珠宝,该成了偷运字画。 ——将这些可能惹祸的东西,不管是唐临的旧物,还是宫中都少见的珍宝,统统转移出去。 崔子明虽然在众纨绔中个头最小,平时总是笑眯眯的,也不爱主事,但做事意外地靠谱稳重。齐鸢将事情拜托给他,之后又让老夫人掌眼,让人买了幅假画回来。 他打算抽空偷偷临上几幅,到时候以假乱真,指真为假,足够障人眼目了。 齐鸢是在府试前安排的这两件事,现在府试已经结束,自己又不能随师兄们去金陵参加望社的盛会,因此正好趁那几天准备准备。 他心里松快了一些,冲崔子明感激地笑笑,俩人又悄悄回到了队伍中。 迟雪庄一直被周嵘拉着说话,并没有留意到身后俩人的动作。当然周嵘也没别的事情,无非是找迟雪庄诉苦,他爹这阵子天天骂他,要他也参加科举考试。尤其是齐鸢考过县试之后,周父一看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爹说,我要是还这样不成器,就把我赶回陕西老家读书去。”周嵘苦着脸道,“我打出生就没去过高陵,谁知道那是什么鬼地方。” “陕西高陵吗?我叔父在那边呆过。”迟雪庄道,“陕西北临蒙古,南靠诸藩,因此四面受警,是边防要地,论自在当然不如我们扬州。不过你家不是要去京城了吗?你爹要何不干脆送你进国子监?” 周嵘惊讶道:“国子监岂是人人都能去的!我现在连童生都不是呢!”他说完顿了下,讪讪道,“你该不会是让我纳粟入监吧,怎么可能!我爹肯定觉得丢人。再说了,这纳银进去的能跟别人一样吗?将来就是做官都要矮人一截,没什么好差事,腰板也不硬。” 他虽然喜欢跟这群商人的纨绔子弟玩,骨子里却又抢不上商户,看不起纳粟的监生。 迟雪庄只当没听说来,仍含笑提醒他:“你爹不是要补京官了吗?京官可以荫一子入监的。” 周嵘听得一愣,眼睛都亮了起来:“真的?” “当然,你爹肯定知道。国子监里的学生除了考进去的,就是各地推荐的、纳银买来的以及当官的子孙了。以前是什么官员都可以送子入学的,后来改成了京官,听说又要限制只有三品官以上才行。”迟雪庄道,“你如果去了国子监,别忘了我们这群人就行。” “哪能啊,怎么可能忘了你们!”周嵘反应了一会儿,一想迟雪庄从不骗人,看来定是有这可能,因此心下喜滋滋起来,道,“我在国子监里又没有认识的人,当然只有你们几个朋友。” “你不是还认识京城来的韩秀才吗?”迟雪庄笑了笑,“听说这人是顺天府的院试案首,他应当也在国子监吧。” 周嵘冷不丁他会突然提起韩秀才,“啊”了一下愣住,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自从齐鸢出事之后,大家便没再提过韩秀才那俩人,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但周嵘心里清楚,这帮朋友都很记仇。现在不提,不过是因为大家拿那俩人没办法,也不想惹齐鸢生气。 迟雪庄可是最温和周到的人了,怎么会突然说起那俩人! 他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脚步也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迟雪庄看周嵘愣住,也怔了怔。 周嵘迅速地回头看了齐鸢一眼,又回过头,犹犹豫豫道:“怕齐二生气。” “不会的,齐二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生你气就不会跟你玩了。”迟雪庄笑道道,“再说这次因祸得福吗,突然开了神窍,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周嵘原本有些心虚,但迟雪庄说的话有几分道理,而齐鸢在出事之后的确也变得聪明了很多,令大家刮目相看。 如果真是因祸得福…… 迟雪庄一直温和地笑着,见周嵘放松下去,便凑近了一些,低声道:“说起来我一直纳闷,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嵘内心已经松动了,犹犹豫豫道:“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等府试结果出来后,我可能去京城看我叔父,到时候免不了跟京里的人打交道。钱起宗说这韩秀才很有些来历,我就一直想打听。”迟雪庄轻声道,“你快说说,你跟他怎么认识的,那天又是怎么回事?” 周嵘迟疑了一会儿,又想起父亲说过迟家叔父深德帝心,让自己跟迟雪庄走近一些的话,抿了抿嘴巴,好歹支支吾吾,将韩秀才的来历和那天的事情一一说明。 原来这韩秀才并非贵妃的亲戚。他妈不过是贵妃娘家的一个管事婆子,因这韩秀才读书好,所以被主人家认养了去。那府试案首也是被人关照了才得的。 几个月前,韩秀才跟李秀才来扬州,手持拜帖去见钱知府。钱知府一看是贵妃娘家的人,当即奉为座上宾,好生伺候着。但没出几天,钱弼便觉得这韩秀才过于拘谨小气,心中起疑,暗中查探一番,这才将韩秀才的底细摸清楚。 钱知府可不想得罪这个人,但又懒得应付,因此将俩人踢给了扬州府同知,周嵘他爹。 周父忙于公务,因此让游手好闲的次子周嵘陪同着。谁想他陪了没几日,两位客人便径直问起了齐鸢。 那天叫齐鸢上去玩,便是这俩人的主意。 “……那天一见面,韩秀才就说要让齐二送一箱龙涎香给他们,只是开个玩笑。谁知道齐二就生气了,说要跟俩人赌投壶。如果韩秀才赢了,就送给他们一箱。”周嵘叹气道,“你说论杂耍玩乐,谁能比得过齐二去?别人十根羽中五六根就很厉害了,他一把全中。可不就把人惹恼了吗?后来齐鸢带人扬长而去,那韩秀才竟气得出了一脑门汗,浑身发抖,随后拍了拍手。” 周嵘说到这眉头也皱了起来,苦着脸道:“那俩穿短打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那的,我也不曾注意……” 之后的事情便是众人知道的了,那俩穿着短打的打手跟去河边,避开旁人耳目后将齐鸢溺死。幸好齐鸢命大,存了一口生气,后来慢慢醒转了回来。还因此通了神窍,接连考了县试和府试。 这次府试……齐鸢该不会也能考过吧? 周嵘说完忍不住暗暗琢磨,心想真要这么神的话,齐鸢这番奇遇的确得感激自己呢。 自己何必总在他跟前抬不起头来? 他心思想歪,全然没注意到一旁的迟雪庄眼底冰冷,已经没有了刚出考场时的喜色。 鼓手们吹吹打打,将众人送至迟府门口。迟家老爷忙让下人们赏了银子,迟雪庄又招待小伙伴们进家里吃酒,这边正热闹着,就听外面有人来找。 褚若贞这天在乃园里坐立难安,一直等着齐鸢来乃园汇报考试情况呢。谁知道这小子明明放了头牌出来,却一直见不着人影。 褚若贞又派人下山去催,到了齐府一问,才知道齐鸢回考场接人去了。 那为师兄简直哭笑不得,萝白心想乃园的师兄们还都挂念着呢,毕竟仪征县的考题很难,也不知道小师弟的考题是什么样,有没有答上。一路追至迟府,好歹将齐鸢逮了个正着。 齐鸢原打算明天去乃园的时候再找老师的,谁知道大家都是急性子,这下也不敢耽搁,赶紧找了车,与师兄同乘,赶紧朝乃园而去。 乃园里,褚若贞果然黑着脸,跟一众师兄们在明伦堂等着他。 齐鸢忙不迭向老师告了罪,又乖乖将自己的两篇文章默了下来。师兄们争相传阅,褚若贞看他写完,脸色也好了许多,将他单独叫到了一边,详细问了考试时的情形。 “你那篇‘欲罢不能’作得极好,钱知府当众阅卷,应当不敢动什么手脚。只是另一篇‘汤之盘铭曰’的出题……恐怕其中有诈。”褚若贞暗暗点头,思索道,“按照往年惯例,府试初选需各县教谕和知县协助,待大家粗选过后,知府再从中选中试文稿。一会儿你下山去知县私衙一趟,将你的两篇文章背给洪知县听听。他阅卷时自会留意。” 远处的师兄们发出阵阵惊叹,又有人击掌吟哦,边念边叹,似乎在琢磨那几股的妙处。 褚若贞也听到了众人的赞叹,虽然极力板着脸,但嘴角还是忍不住翘了翘,“哼”了一声道:“你首篇的“欲罢不能”典雅流丽,已经十分难得。但更难得是第二篇以古文为时文,融液经史,精理内蕴。一篇八股之范文,一篇时文之正宗。这两篇墨卷只要在,那扬州府的案首,将非你莫属!” 第55章 纸上谈兵 文章一道, 自心苗出,句句皆为人之心声, 因此观其文章便可知其人。 褚若贞如此爱重齐鸢, 除了喜欢他天资聪敏外,也是因齐鸢的文章汇融经史,清真雅正, 极有庙堂风度, 所谓的国之栋才不过如此。 这样的人才是拦不住的。 假如钱弼执意打压齐鸢,在府试中作梗, 那也不过是为他自己树敌罢了。 他听完答卷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虽然还想跟齐鸢讲一讲这两篇文章, 但想到洪知县现在正挂念, 只得先忍住, 撵着齐鸢下山了。 等这位爱徒走后,褚若贞自己又吟诵了两遍,随后立刻修书两封, 一封给张御史,信中夸赞张御史慧眼独具, 齐鸢府试文章做得很好,当然对于钱知府是否会取中这样的墨卷,他也适当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另一封则寄给了杨太傅。 齐鸢当初只看到了杨太傅写给褚若贞的“明德”牌匾,却不知道太傅与褚若贞之间有段交情。 当年褚若贞三十多岁中进士,授职修撰, 又很快升为侍读。与几位同僚一起在文渊阁给皇子们上课。后来因元昭帝偏疼二皇子周晈,而褚若贞认为二皇子其人心胸狭隘, 不辨忠奸, 因此心生退意。不久后同僚因得罪二皇子入狱, 褚若贞便托病辞官。 他身材粗矮,又天生驼背,平时便不受皇子们喜欢,元昭帝也对他不怎么重视,因此很快批准他的奏折。唯有杨太傅感到可惜,在他离京前连夜赶去驿站相见,请他留下,又以读书人的操守抱负来劝说他。 褚若贞只是爽朗一笑,对杨太傅道:“人若只侍奉权幸之门,才是丧其所守。更何况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才是天下至乐。晚生才薄志短,只愿布衣野服,纵情山水。” 杨太傅看他将皇家视为“权幸之门”,显然并不吃君君臣臣那一套,只怅然道:“百姓失一子也!” 褚若贞默然半晌,最后拱手而拜:“晚生当以一子补之。” 这些年,褚若贞已经有不少学生考中了进士。但他从未跟杨太傅有过联系。 直到现在,褚若贞提笔写道:“……伯修年仅十六,然史事烂熟,见识宏远,胸有韬略。如此奇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乃无欧阳公之德,却窃得子如苏轼,幸甚至哉,负疚何极……” 他心中感慨万千,又好奇洪知县听到两篇文章后的反应。自己暗中琢磨了一会儿,又满意地嘿嘿笑了起来。 ** 然而此时的齐鸢却并没有将答卷背给洪知县听。 洪知县现在正焦头烂额,之前齐鸢被兵寇劫走那次,扬州城中突然流言四起,说山东流民南下,为患四周。 洪知县当时觉得奇怪,但县衙事务繁忙,他对此并没有格外上心。后来还是齐鸢找周嵘打听了一番,又来提醒他——流民距离扬州还很远。城外若有乱事者很可能是匪贼之流。 但寻常匪贼流窜作案,并不需要掩饰身份,这群匪贼既然想掩人耳目,要么是来路不寻常,要么是要做大案。 因此,齐鸢向洪知县提议,城乡团勇之事宜早不宜晚。若练兵的款费支取麻烦,可先清查各家户口,不许藏纳匪寇,同时也摸清地痞讼棍。等有了款项之后,再组织乡勇,锻炼水军,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其一。 此外,山东流民几十万人南下求生,恐怕过不了多久,扬州便要面临真正的流民问题。届时数万灾民涌至城外,如何合理安置,避免与本地居民冲突,防备灾后瘟疫,这是其二。 洪知县对齐鸢的两项提议深以为然,但是他为官谨慎,今年又值官员大考,因此着手实施时又顾虑重重。 ——倘若事情果真如此发展,那他们所做便是未雨绸缪之举。 如果这些事情没有发生,城外贼情不重,流民未及扬州便被兵士遣返,那他做这些便有劳民伤财之嫌。 最后为求稳妥,洪知县便先将提议写成札子,递交给钱知府过目。等钱知府答复后,他才敢着手操办此事,如此一来一回,便过去了一个月。 府试前夕,江都县刚刚开始清查户口。 而几乎同一天,谢兰庭也找上了江都县衙。起因是谢兰庭的手下发现有人买通了漕运船只,私运物品,其中竟有一船是兵枪铁器。那艘船只最后停在了瓜州码头,之后线索中断,东西也不知去向了。 谢兰庭暗中查探,随后发现瓜州漕运船只私藏私运问题严重,扬州府同知擅离职守,以致于瓜州、沿江防捕空虚,武备废弛。而苏松等地亦是如此。 如今天下太平,倭寇多年未曾侵扰,只零星海贼便让众人吃不消。倘若遇到叛军倭寇,江防海防恐怕不堪一击。 因此谢兰庭到扬州后,先后知会了江淮总兵官,扬州府同知,通州泰州仪真等地守备官员加强江防和海防,水军巡哨不得松懈。 之后又来到江都县衙,要求洪知县尽快查清从瓜州流入的武器去向以及乡镇中是否有匪寇藏匿。 瓜州是江都县管辖,洪知县一听事态严重,不敢懈怠,接连几天督促排查。谢兰庭更是日日到访江都县衙,等着洪知县的清查结果。 可是清查户口的事情三五天怎么可能够用。谢兰庭官职高,气势又强,整日不满地往这一坐,洪知县都快要吓出病了。 齐鸢来拜访的时候,谢兰庭正面色严肃地责问洪知县。后者大气都不敢出,一听齐鸢来访,连忙把人叫进来,想着暂时缓和一下气氛也好。 毕竟谢兰庭对齐鸢的态度着实微妙。 果然,齐鸢进来后,不过冲俩人施了个礼,洪知县便见谢兰庭变脸一般,从金刚怒目立刻变成了菩萨低眉,甚至拿江防政务考问齐鸢。 而齐鸢也真敢答:“……本朝承平日久,如今军、匠多为权要占役,守备卫卒也多是老弱之人,谢大人想要整备军防,应令军归伍,此为其一。 淮扬一带内有运河,外又临海,除此之外湖河分支纵横交错,海贼水寇为患最重。因此应先定船只之数,添造修补,不可遗缺。再定水兵之额,令水兵常驻船上,有事备战,无事则沿江巡徼,此为其二……” 谢兰庭道:“水兵每月兵粮还不到一两银子,若令他们常驻船上,兵士无法耕种经营,恐怕难以自存。这你可想过?” 齐鸢点头:“既是如此,当然要增加兵粮,加倍给之。” 谢兰庭:“增加的粮饷从哪儿出?司库给银有限,兵粮翻倍可不是小数。” 齐鸢道:“从陆兵中出。大裁陆兵,以补水兵。” 洪知县的沙盘还在桌案上,齐鸢以手指轻点了几处,徐徐思索道,“陆兵训练一两月便可成军,水兵却要依赖战船,不可速成。因此权衡缓急,应以水兵为重。” 虽然知道谢兰庭只是考问齐鸢,并不会真去实施,但洪知县仍忍不住凑过来问:“现在数万流民就要到扬州了,陆兵人手本来就不够,如果再大量裁减,来了流民怎么办?” “那要看大人是疏还是堵了。”齐鸢道,“若是选择堵,将流民拒之城外,遣送原籍,扬州恐怕会有大乱。” 关于流民闹事的传言铺垫已久,估计扬州城外早就有人蓄谋已久,打算趁乱造反了。而流民迫于饥饿,本就容易抢劫生事。 洪知县心里怕的就是这个,一听大乱,不由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眼谢兰庭。 “如果选择疏呢?”洪知县问。 齐鸢道:“如果选择疏,那便要事先择地,届时授田安置他们,并免去他们的租税。当然作为安置条件,我们可要求其中身强力壮者为兵,以补陆兵戎伍之缺。其他非老非幼者,则进船厂造船,增加巡江之备。” 这样一来,两下便利,流民得了一条活路,扬州也多了兵士和劳工。 至于老人小孩,扬州寺庙多,富商也多,到时候定会筹集善款施粥。流民只要能活命,日后多半会想着回到原籍。朝廷拖延了这么久,赈灾的旨意早晚也会下来。 洪知县听着这番建议陷入沉思,他知道齐鸢说的有道理,这一点他自己也想过。但是流民人员混杂,倘若自己没能将人妥善安置,会不会是自找麻烦? 他暗自纠结,直到齐鸢和谢兰庭离开,他都没能拿定主意。 ** 外面天色已黑,齐鸢跟谢兰庭一前一后地走着,远处的考棚已经没有人了。胥吏们也都撤了。 府试彻底结束,接下来就是阅卷了。 齐鸢从县衙出来,才想起来自己是来背答卷的。褚若贞的意思是让洪知县对他的试卷有个印象,这样万一钱知府敢私藏齐鸢的试卷,洪知县可以在初选时就察觉。 但洪知县现在焦头烂额,齐鸢刚刚谈论地兴奋,也把这事忘到脑后了。没办法,比起做文章,他更喜欢做实事。可惜现在无官无职,只能空想而已。 想到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谢兰庭一眼。 “怎么?”谢兰庭察觉到他的动作,并没有抬头,只笑着问,“讨论小半天了,还不过瘾?” 街道两侧纱灯朦胧,谢兰庭面上略有疲色,被灯光一晕,罕见地温柔起来。 齐鸢听他口气亲昵,微微有些不自在,但又忍不住好奇,“我今天说的办法可用吗?” 谢兰庭闻言抬头,似乎有些意外。 齐鸢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兰庭,不肯放过他脸色的一点点变化。 “可用。”谢兰庭道,“为何这样问?” 齐鸢看他不像是说谎,神色一松,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我怕自己是纸上谈兵。” 。 夜色下,面色微赧的齐鸢愈发显得神清骨秀,眉间傲气散去,只有双眸星光流转,未语含情。 明明是个心思深沉难以接近的人物,此时却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他只是个俊俏少年。还没有经历生死,也没遇到过那些磨难。 谢兰庭看得怔住,不由想起当年殿中的清贵少年,笑起来会是什么样? “谢大人。”齐鸢轻咳了一声。 谢兰庭回过神,“唔”了一声转开了脸:“你的策略是对的。只是实施起来牵扯的关节甚多。你也知道现在军士多被权要占役,体弱的守备,体强的都去给官老爷抬轿子了。另有卖操军吃空饷的……无论裁减陆兵,还是整顿水兵都需重新核算粮饷,这便断了许多人的财路。” 齐鸢的神色凝重了一些,不住地点点头。 这些他都知道一些,沉疴积弊,不除不行。但真要推行,恐怕阻力不是自己能想象的。 “另外造船修船,动辄花费数千金,竭一省之财力,恐怕也造不出多少。这其中还要防止有人贪墨。造成之后,还提防官员借此敛财。” 谢兰庭说到这,见齐鸢有些茫然,解释道,“先帝时,江苏省曾有战船百余只,三年一修,九年一换,每届花费库银十八万多。直到后来海贼作乱,十艘船从浙江杀过来,如入无人之境,先帝派人一查,才知道这里并无一船。” 齐鸢骇然,瞪大了眼。 “本朝史书几修几改,你不知道也正常。”谢兰庭笑了笑,“等你入朝为官后,这些事情自然就都知道了。” 齐鸢了然,也跟着笑了笑:“看来我的想法也要等入朝之后再试了。” 洪知县既没有权力,也缺些胆气。 “那倒不一定。我可以先来试试。”谢兰庭微笑着看他一眼:“你将来的官职,应当不会在我之下吧。” 齐鸢愣了愣,知道谢兰庭的意思是官职越高,推行政策越顺利。他现在先以三品大员的身份去趟趟路,看看能不能走得通。 这可比夸赞他的文章让人激动多了。 齐鸢眨眨眼,随后想起那天谢兰庭的调侃。 “只要我活得久。”齐鸢一本正经道,“总能熬到你上面去。” “你可要好好活,”谢兰庭轻轻笑了笑,“我等着。” 俩人信步走着,不知不觉便到了东昌街。这边没什么酒楼茶馆,路上光线昏暗不少。只能靠各家门口的灯笼勉强认路。 齐鸢的心思飘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何进。 “那个……” “你……” 俩人同时开口,谢兰庭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齐宅俩字,率先停下脚步:“你先说。” 齐鸢有点不自在,好像突然停下脚步后,手脚都多余了似的。 “你跟何进在县试之前就认识?”齐鸢问。 谢兰庭沉默了一下,随后道:“是。” 虽然在意料之中,但听到对方亲口承认,齐鸢还是别扭起来。 那种感觉就像他得知韩秀才是顺天府案首后,便觉得自己的顺天府案首不值钱了一样。 他不喜欢分享。包括朋友。 齐鸢点点头,转身便走。 谢兰庭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大步追上去,“你问完了?我还没问。” 齐鸢这才想起来刚刚谢兰庭也有话要说,于是又停下来。这次手脚倒是不别扭了,他坦然地看着谢兰庭。 谢兰庭反而迟疑起来。 齐鸢纳闷:“你要问什么?” “也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谢兰庭咳嗽了一声,突然压低声问,“你可好男色?” 齐鸢被这话吓地往后一蹦,惊骇道:“什么?!” 第56章 过渡章节 谢兰庭用手背轻轻蹭了下鼻子, 显然是知道自己的问题过于唐突了。但当齐鸢抬头看过去时,他又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来。 齐鸢的确被惊得不轻, 心想这是什么问题? 别说谢兰庭只跟他打过几次交道, 眼下俩人非敌非友,便是王密和迟雪庄这几个从小一起玩的伙伴,也不会当面问这个吧? 再说了, 自己现在还忙着考试, 如今连个童生都不是。这人想什么呢? 齐鸢闭嘴不言,只难以置信地盯着谢兰庭。 谢兰庭竟真的跟他僵持了一会儿, 眼见齐鸢没有回答的意思, 他才解释道:“我看你跟迟雪庄相从甚密, 所以有些好奇。” 迟雪庄每次看向齐鸢时眉眼都格外温存, 又几次三番设法与齐鸢独处。齐鸢既然会调侃自己有龙阳之好, 不可能看不出迟雪庄的心思。 但就这样,他还答应了府试后跟迟雪庄夜游。 谢兰庭早就想说了:“这次的府试,迟雪庄已经被取中了。你既然要与他泛舟夜游, 是跟他心意相通,还是懂装不懂?” 齐鸢:“……” 齐鸢语塞片刻, 忍不住问:“你是不是管的有点宽?”说完顿了一下,才否认道,“我跟迟兄自幼一起长大,情分堪比亲兄弟,是你想多了。” “是吗?我只是问问, 又不干涉你们。”谢兰庭靠近了一点,低下身子轻声道, “更何况, 你是不是跟他从小就认识, 谁知道呢?” 齐鸢心头一跳,霍然抬眼,跟谢兰庭的视线撞个正着。 “我可是要依你的计策去办事的,此行凶险,阻力重重,我可不想自己殚精竭虑做事,有人却泛舟湖上跟人谈情。”谢兰庭轻轻哼了一声,又挺直腰身看着齐鸢,“我们现在也算合作关系,你如果好女色那没什么,如果好男色……” “如何?”齐鸢听他口气霸道,忍不住问,“你还要管我好哪个不成?” “当然,”谢兰庭顿了顿,哼道,“你要是眼神不好,将来当了官恐怕也会识人不清,忠奸不明。那样的话我可得离你远点,免得被你连累。” 齐鸢原本要解释的,一听这话差点气翻过去。 对于迟雪庄的心意,他也是府试前突然发觉了而已。 这几天齐鸢一直在想如何跟迟雪庄表明自己的想法,同时又不伤及对方的脸面。但这种事情,越在意对方反而越不好办。迟雪庄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原身的发小,更是他魂穿过来后为数不多的可以信任的朋友。 可现在让谢兰庭一说,迟雪庄仿佛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这人自己暗中帮助何进做事,现在还反过来说迟兄的坏话! “迟兄仪表堂堂,为人宽厚仁义,有出尘之姿逸群之才,比何进不知道要强出多少。谢大人既然能为何进筹谋案首,组建文社,如何来管我跟迟兄的事情?” 齐鸢说到这冷笑一声,“谢大人的眼力,晚生也不敢苟同。。” 谢兰庭一听他自称“晚生”,便知道这是生气了,不由皱眉道:“我与何进本是旧识,这些年也只资助过他些许银两度日,过问了几次学业而已。如何跟你和迟雪庄比?” 齐鸢一愣,不由语塞。 谢兰庭和何进关系如何全凭姓谢的一张嘴,自己又没有撞到这俩人相处,此时拿来争辩,的确底气不足。 齐鸢顿了顿,又觉得不服,便干脆道:“那又如何?你看中的人或许我也觉得不怎么样呢。如果是双方合作,凭什么就只能你管我?” 除了何进,谢兰庭可还有那位少年声伎呢,当日在玲珑山上这人可是故意想把自己赶下山,让那声伎陪他喝酒的。 谢兰庭好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眼神一定不好?” 齐鸢笃定地看他一眼,心想那个声伎叫什么来着? “如果是你呢,”谢兰庭又问,“这眼神算好还是不好?” 齐鸢:“???” 齐鸢脑子里还在回想那个声伎的名字,听到这话反应了一会儿。随后脑子里“嗡”的一声,眼睛慢慢瞪圆,人也僵住了。 谢兰庭一时口快,原本只是想看齐鸢如何反驳,此时看齐鸢被吓傻的样子,不由也愣了下。 俩人直愣愣地对视一眼,谢兰庭眨眨眼,正想着如何补救解释,就见齐鸢一个激灵,随后话也没说,转身就跑了。 谢兰庭:“……” 齐府门上的人见小少爷回来,正要打招呼,就见齐鸢惊慌失措地跑进了后院。 几个下人都是一愣,小少爷自从落水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整日宽厚仁和彬彬有礼的,今天这般惊慌,看来是府试没考好吧? 不过小少爷才十六岁,今年考不中还有明年,急什么…… 几人私下嘀咕几句,慢悠悠地关门落锁。 谢兰庭在不远处看着齐府大门重新关上,脸上不由也是阵阵发热。 齐鸢才十六岁,自己刚刚在想什么…… 今晚不是要提醒齐鸢好好读书不要学别人谈情说爱的吗?怎么一开口就不太对了? 还把齐鸢给吓跑了。 谢兰庭想到这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之前他在县衙大牢要跟齐鸢以“兄弟”相称,齐鸢百般不从。 现在想来,闽人酷重男色,若遇同好便以契兄契弟相称,齐鸢莫非那时候就以为自己看中了他,所以一口回绝的? 他竟然看不上自己?? 谢兰庭内心一梗,看着眼前的齐府大门,恨不得立刻翻墙进去问个明白。但一想到这样可能会让齐鸢更排斥自己,只得忿忿地作罢,心里更不痛快了。 另一边,齐鸢也因这句话懊恼了起来。 其实他回家后便意识到谢兰庭可能只是一时强辩,故意拿话堵自己的。可他当时没反应过来,只顾着躲开了。 为什么躲开…… 齐鸢越想越烦闷,如果误会了谢兰庭的意思,自己应该是当场拒绝才对。自己现在一心科举,六根清净,男色女色都不感兴趣。 可刚刚自己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不好意思。 齐鸢心中暗骂谢兰庭这个妖物,再次暗暗警醒自己。 ——如果别人聪明是心生七窍,那谢兰庭的聪明劲儿可是莲藕成精……自己面对这人时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哪天被吃了都不知道。 幸好他托人买的假画已经到了,而齐老夫人的寿辰也是这几天,齐夫人从庵中回府主持准备,又把写请帖的差事派给了齐鸢,因此齐鸢接连几天都忙得不可开交,暂时将这件尴尬事忘到了脑后。 齐府的寿宴紧张筹备着。 乃园里,孙辂和刘文隽也通过了望社的审核,准备出发前往金陵。 齐鸢跟家里说了一声,专门空了半天的时间送两位师兄去坐船。 孙辂看他几天不见,似乎瘦了些,便絮絮叨叨说了通让他注意身体的话。等聊到结社的事情,孙辂才笑道:“小师弟,我们的文社取名叫乃社如何?” 齐鸢“咦”了一声:“乃园的乃吗?” “正是,而且乃字既是承上启下之辞,又可做尔汝之称,亦有转折之意。”孙辂立在船头,颔首笑道,“乃社的名字,一看便知道我们都来自乃园,嗯,以后大家以文会友的时候便要仔细些了,不能给师门丢脸了。”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齐鸢使劲点头表示赞同。 刘文隽见状在一旁笑道:“看来小师弟很喜欢。你不知道,孙兄自从知道何进的兰溪社后,便一直想取个更好的社名,刚刚孙兄还说怕你不喜欢呢,这名字太朴素了些。” “怎么会不喜欢,乃社的名字好听好记,寓意也好。”齐鸢一听何进的名字就想到了谢兰庭,继而联想到那天晚上奇怪的对话,顿觉不自在起来。 偏偏刘文隽正在兴头上,笑道:“可不,咱这个寓意好。我听人说兰溪社的名字是因他们的集会地为‘兰溪亭’,何进虽然取了兰溪二字,实际上这文社名字跟那位姿容端丽的谢大人有关。何进性狭孤傲,看来也没逃过那位的蛊惑啊。” 齐鸢微微一愣,心想何进竟然还做这种事?他看向孙辂。 孙辂竟叹了口气,也一脸凝重道:“谢指挥史风流成性,处处留情,不知道误了多少子弟前途。” “不过兰溪社也有些本事,这次他们竟派人参加望社集会去了”刘文隽又道,“这些人胆子真大,现在连童生都不是,也不怕望社把他们才成立的小社给吃了。” 齐鸢立刻转移了注意力,惊讶道:“兰溪社也要参加集会?” “对啊,他们昨天就出发了。”刘文隽道,“我跟师兄原本打算过几天再走的,后来一想现在各地士子都往金陵赶,去晚了恐怕找不到合适的住处,不如早点过去安排安排。” 说完一笑,又聊起了金陵风物如何如何。 齐鸢听着有趣,不觉也露出几分神往的表情。他也很想去见识见识,被禁足在忠远伯府的六年里,他一直靠看书来了解外面的世界,东西南北的路程,山峦河川的美景,全靠自己的想象补充。 但想象出来的跟亲眼看到的,到底不一样。就像扬州,也与他想象的淮左名都大不相同。 现在倒好,从禁足在家变成了禁足在扬州。 齐鸢无奈地摇头笑笑,一直在岸边目送俩位师兄的船只走远,这才回到齐府。 齐老夫人的寿宴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 齐家虽然是富户,但因是商户人家,所以并不像世家大族一样有很多规矩,祝寿也只是在家多摆几桌宴席,再请戏班子唱几场戏而已。 齐鸢这些小辈们是否准备贺礼也是各凭心意。往年只有大哥齐松会准备礼物,小纨绔因擅长茶道,所以会花心思给老夫人表演一番,逗老夫人开心。齐旺则只是说两句吉利话。 今年齐松在外地,没有回扬州。齐鸢又对茶道一窍不通,至于金银财物也都是齐家的东西,不足以表心意,于是最后,齐鸢写了一个巨大的“寿”字并一对寿联,作为兄弟俩的寿礼,一起给老夫人送了过去。 四月二十九日这天,东昌街的齐府大摆宴席,齐家旁支,邻里士绅纷纷登门祝寿。 而扬州府各县的知县和教谕也进入府衙,一同协助知府开始阅卷,进行府试初选。 第57章 过渡章节 洪知县最近因武器流入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 直到府试初选,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问过齐鸢的文章。 各县的考题不一样, 因此答卷没法混着来, 各县仍是看自己的试卷。但因是帮知府初选,所以知县和教谕手里的答卷也不全。江都县又多了起讲戳的规定,收卷时便被黜掉一大半, 因而洪知县分到手里的就更少了。 洪知县年纪轻一些, 比其他上年纪的阅卷官看得快不少,先将破题不好的, 犯了忌讳的撇去, 剩下的匆匆一览而过, 就这样一直看到天色昏黑, 点烛继续, 也没看到齐鸢的卷子。 洪钧心里犯嘀咕,此时低头连看一天的墨卷,也觉得两眼昏花, 连字都要不认得了。他捏着眉心歇了会儿,再看其他知县, 有人早已不耐烦,走马观花般随意挑挑拣拣,也有人只捡着字迹顺眼的卷子看,其他的不管制艺如何一概撇下。 科场阅卷便是如此,别说这次小小童子试, 便是乡试和会试也难免会遇到潦草阅卷的考官。所以考生命运如何,一半看本事, 另一半就要看运气了。 莫非齐鸢这次运气着实不济, 交了头卷也没能被留下? 堂中烛火通明, 洪钧歇了会儿,正待继续,就见门外进来两个下人,在钱知府耳旁说了两句。 钱知府点点头,随后站起来,冲众人笑道:“各位大人,请移步前厅用饭吧。” 胥吏们果真已经在堂外摆好了酒菜。府试不比乡试和会试那么隆重,因此阅卷官们吃东西也可以自在些。 诸位知县彼此推辞谦让一番,各自落座,就听有人道:“府尊大人,今年各县考题难度相差太大,考生们怕是有怨言呐,下官来阅卷之前,便听说已有考生质疑出题不公,要蓄谋闹事。” 洪钧抬眼看去,发现问这话的是宝应县的知县。 仪征县和宝应县是考题最难的两县。其他几位知县闻言有人暗自点头,也有人冷眼旁观。 钱知府毫不在意,只笑呵呵道:“我们江浙一带文风兴盛,士子们最易蹈常袭故。因此童子试出题,应当不拘忌讳,令考生难以预作揣摩才是。今年诸县县试,都是冠冕吉祥之语,这样出题如何能看出众生实学?” “大人明鉴,只是江都县场的考题与我们仪征县考题似有重复。”仪征县知县道,“历来富家士族子弟就爱请人摸题撰文,这次若正好有人将旁人所做的文章抄誊上去,剿袭假倩,岂不麻烦?” “剿袭之事,本府定会严查……”钱知府沉吟一声,郑重道,“若真有人心存侥幸,视科场为儿戏,那不管此人学问如何,本府定会黜落此生,严查重治!各位大人,不必担心。” 其他各位知县纷纷点头,唯有洪知县脸色一变,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府试初选用了三天,洪钧回到家中,匆匆洗漱过后,就让下人去把齐鸢叫来、 县夫人见状,忙拦住道:“老爷,现在马上就是端午了,齐家香铺买卖虽好,但一年中最紧要的也就这几个节气,别说齐鸢,就连他们家的丫鬟小厮都去铺子上帮忙了。你这才回来,心急火燎的找他做什么呀?” 洪知县恍惚了一下,这才想起现在已经进入了五月。 端午时节,家家户户都要买香囊香粉,祈福辟邪,齐家香铺正是忙的时候,左右得等过了这两日再说。 更何况现在阅卷已经过半,如果自己的猜测成真,那告诉齐鸢也无济于事。顶多能让他防备一下,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可是,齐鸢可是自己的县案首……自己对他寄予厚望,真能眼睁睁看他被人冤枉? 县夫人看丈夫愁眉不展,心生疑惑,于是追问了两句。 洪知县跟妻子多年同甘共苦,许多事情都是商量着做,县衙公务也会听从夫人意见,因此叹了口气,携手入内,对夫人道:“这次府试,我们跟仪征县的考题近似,但仪征县在前,我们江都县在后。这般巧合,恐怕是有人安排了旁人抄袭齐鸢的文章,反过来污蔑他。你说,若真有人歹毒至此,到时候让齐鸢如何自证清白?那时齐鸢不仅过不了府试,名声也要毁了。” 县夫人吃了一惊,一想洪知县之前的担忧,知道他是暗指钱知府,不觉疑惑道:“这般黑白颠倒的事情,他果真做得出来?” 洪知县苦笑道:“我当初科举,也是一层层考上来的,期间不知道见过多少龌龊事。挟带抄袭,请人代笔屡禁不止,这种张冠李戴的事情也不少见。我们那科乡试的会元就差点被人顶了去。朝廷抡才大典尚且如何,小小的府试更别提了。” 洪知县说道这里又想起了各县知县阅卷的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罢了,科场风气向来如此。我只是想不通,钱大人为何非要跟齐鸢过不去。齐府怎么得罪的他?” “齐方祖为人温和,出手又阔绰,这些年给县里捐银捐地就不少,依我看应当不是为了钱。”县夫人道,“莫不是这两家有什么私怨?” 洪知县眉头紧皱,沉思不语。 县夫人又“哎”了一声,提醒道:“说起来,你这几天在府衙,还不知道外县考生聚众闹事的事情呢?”她见丈夫一脸茫然,果然是不知情的样子,忙解释道,“你们阅卷的头天,我去齐府给老夫人送了份寿礼,正遇到一群考生往府衙去,说钱知府出题不公,要去讨个公道。” 那天是是齐老夫人的寿辰,正好府试也是那天开始阅卷,所有知县和教谕都在府衙。 县夫人知道洪知县看重齐鸢,因此亲自备了一份寿礼送去齐府,给老夫人祝寿。 齐家虽是中贾之家,但平时跟知县没什么私交。官民本是两路,而商户地位又格外低贱些,所以知县夫人的此举给足了齐家脸面。 齐家人自然喜出望外,齐夫人见县夫人没有留下用饭的意思,便亲自备了回礼,是两套香球,一金一银,镂空刻着花鸟图样,内有香囊,装着一粒圆滚滚的香丸,气味旖旎隽永。 县夫人早就听闻那些京中的宗室贵妇出入禁中时都会在袖中放一香球,微风暗度,香气盈身。她虽慕名买过,但也只买到一个铜球,个头稍大,要价不菲,模样也没这个精致。 没想到齐夫人出手这么贴心阔气,县夫人对小香球爱不释手,一想马上就要端午节了,便要给自己交好的士绅夫人送一个。才令轿夫掉头换路,众人就见一群考生吵吵嚷嚷往府衙而去。 那群人粗略看着得有数百人,县夫人心知事情不小,于是立即让轿夫改道回府。回到县衙后让人去通知县衙主薄。 没想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听下人报那群考生已经散了。说是谢大人凑巧遇到,平息了此时,而且并没有惊动阅卷的知府等人。 扬州府跟江都县府县同治,如果考生真在府衙闹事,洪知县也要担责。这下好歹只是虚惊一场。 “这位谢大人仪表堂堂,手腕也这般厉害。既能捉匪寇,也降服的了这群读书的童生。”县夫人奇道,“难得一群读书人,对一个武官如此信服。” “这位的聪明才智远在常人之上。说起来也不奇怪,”洪知县叹了口气,问县夫人,“你可知道他的来历?” ** “听说他母亲是陈郡谢氏后人。正是因这层身份,所以格外受蔡贤礼遇。蔡贤门下义子无数,唯独这个是真被当成儿子锦衣玉食养大的。” 迟雪庄将几味称好的香料塞到香囊里,抽紧抽绳,对齐鸢道,“不过其中真假,别人就不知道了。他如今是内军统领,平时只护卫皇帝,与外人来往不多,就连京城中跟他打过照面的官员都寥寥无几。身份来历也都是传说,或许是谣传也不一定。” 王密道:“谣传的身份也有人信?那些考生读书都读傻了吧!” 齐鸢微微蹙着眉,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的几个小伙伴都在齐家的一处铺子里帮忙,将端午常用的几味香料塞进香包里,大多是些中草药如白芷、川穹、排草、甘松等。 端午节当日,齐家会在香铺门口放两个“岁岁平安”的竹篓,里面塞满小香包供那些贫苦人家的孩子自行取用。这些小东西虽不如店里卖的香囊精致,但用料实在,亦有辟邪祈福的意思,因此很受本地人喜欢。 齐鸢这几日没出门,在家跟管家学习如何分辨香料,顺道帮忙做几个香包。 王密等人来找了两次,也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也跟着做了起来。 至于谢兰庭跟仪征县考生的事情,齐鸢那天就知道了。但俩人上次分开时气氛有些尴尬,齐鸢便干脆没事不去想他,直到今天他听王密嘀咕了两句“谢家门第”如何如何如何。 几乎是闪念间,齐鸢突然就想起了孙师兄之前告诫自己的话:“……我是担心那位谢大人姿容甚美,又出身高门世族……” 谢兰庭不是孤儿吗? 他自己琢磨了半天,实在想不明白,这才问迟雪庄几人。迟雪庄为人稳重,但知道的消息并不少,王密更是哪里热闹往哪儿去,真真假假的消息都灵通。 果然,这俩人都道谢兰庭是陈郡谢氏的后人。 饶是齐鸢有过猜测,此时听到这话也被吓一跳。 陈郡谢氏可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这一氏族的子弟个个龙章凤彩,一门几代六朝名士。当年能与之并肩的,可是第一望族“琅琊王氏”。 虽然谢家后来没落了,这些年也没再出过权臣名相,史籍记载也只是到谢靖而已,但不管怎么样,累世簪缨之家,家门风气还是有的。 谢兰庭如此聪敏不凡的人才,如果是谢氏后人,怎么会给蔡贤当义子? “谢家虽是名门望族,但家族没落后,族人也不知流落到何地了。”齐鸢思索道,“谢大人祖籍是哪里?” 王密和迟雪庄齐齐愣住:“你不知道?” 齐鸢茫然地抬头:“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我还以为你跟他挺熟呢。”王密嘿道,“他祖籍浙江啊。这个连小倌儿都知道。” “浙江会稽的。”迟雪庄也道,“不过蔡贤收养谢大人的时候是在金陵。当年皇帝夜游秦淮时遇到的。” 陈郡谢氏南迁后,曾居住在浙江会稽一带,谢安还在东山有别院。现在绍兴的谢姓人都是尊谢衡为祖,说是谢氏后人倒也没错。 齐鸢暗暗点头。 浙江绍兴文风极盛,当年面圣的三神童中,便有一位来自绍兴的小神童,名叫文池。听太傅说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未曾请过老师开蒙,连社学都没上。肚子里的学问全是偷学来的,等旁人发现这孩子聪明,要送他入学时却发现已经教不了他了。 那孩子十分内秀,人也长得漂亮,如今看来跟谢兰庭还是老乡。这不比何进强出百倍去? 谢兰庭真要对神童另眼相看,那还不如去找老乡呢。 齐鸢忍不住在心里冷哼一声,不过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过来。 文池可是太子伴读。 如今朝廷党争严重,太子不受元昭帝喜欢,母舅家势力又弱,因此虽为储君,却只有清贵文臣支持。蔡贤虽不知道是什么打算,但绝不会是太子党。 嗯,看来这浙江老乡不好当。还是何进这样的当用些。 齐鸢心念几转,回神后又摇了摇头,暗恼自己最近功课做的少了,竟然有的没的想这么多。 他手下动作慢慢停下,迟雪庄见他脸色不好看,关心道:“齐二,你怎么不说话了?” 齐鸢微怔,随后若无其事地往香包里塞了一把川穹,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到王羲之当年也在浙江会稽写过曹娥碑。现在端午赛龙舟,湖南汨罗是为屈原,苏州是为伍子胥,浙江上虞就是为了孝女曹娥。” 王密一听这个,顿时来了劲儿:“那斗龙舟的时候你去吗?” 齐鸢摇头道:“年年都看,也没什么新意了。我过两日要回乃园读书,就不去看了。” 褚若贞给学生放了假,工役自然也回家过端午去了。那两天褚若贞只能自己留在乃园。 齐鸢每逢节日就容易想到京城里的家人,与其在人群里强颜欢笑,不如回乃园陪老师去。 五月五日眨眼便到,齐家香铺的门口都放着岁岁平安的香包。齐鸢让常永从厨上包了粽子,又拿了几把菜,提了两条鲜鱼,包了一块肉装在车上。 银霜见状忙给他身上挂了几个香囊,手腕上也系了五色丝线,好一通嘱咐,这才放人走开。 齐府的下人们见小少爷又带了包袱要上山读书,纷纷表示不解。 明明最爱凑热闹的小少爷,现在倒好,不管是清明还是端午,越热闹的日子越要躲起来读书。这一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不泡泡兰汤,不看两天龙舟竞赛,端午还能叫端午吗。 ** 路上行人挤挤挨挨,大多数人都是往金山涌去看龙舟竞渡。齐鸢的马车夹在人群中走走停停,等到了乃园后已经快要午时了。 褚若贞果然自己在乃园里,正往斋房门口挂艾草。齐鸢忙去帮忙挂好,随后把家里拿来的东西放厨房,撵着褚若贞去一旁吃粽子。 褚若贞佝偻着腰,见状拉着脸,佯装生气道:“齐鸢,你不好好在家吃饭,过来为难老师作甚!” 齐鸢笑道:“学生哪敢让老师做饭,那是大不敬。今天老师只管坐着等吃便是。” “你会做?”褚若贞没想到齐鸢竟然要下厨,惊得驼背都要挺直了。 齐鸢将身上香囊和丝线先摘下来,放在了院中的桌上,免得一会儿被火燎了。然后对褚若贞笑了笑:“学生只能做熟,口味不一定合适。” 说完转身,钻进了厨房。 褚若贞紧跟后面,看他熟练地点火烧水,惊讶地合不拢嘴巴。 齐鸢做饭是在忠远伯府的时候练出来的,那时他身边只有一个得用的丫鬟,小丫鬟年纪又小,里里外外时常忙不过来。因此齐鸢便自己做些点火烧水的活,后来饭菜也能做两个。不过因老夫人克扣他们一家吃用,他那时候说是吃糠咽菜也不为过。 现在也不知道母亲和妹妹怎么样了…… 齐鸢不敢深想,从厨房里翻出能用的酱料调料,把菜叶择好洗净,肉片切薄。待要转身去收拾那两条黄鱼,就见外面转进来两个人。 张御史迈步而入,谢兰庭则在他身后牵了一批白马进来,将那马栓在院门口。 褚若贞似乎并不意外张御史的到访,在外面跟张御史说话,随后几人又一同朝厨房看过来。 齐鸢只得放下手中的东西出去见礼。然而等他净完手要出去时,褚若贞竟已经跟张御史去明伦堂了。 齐鸢迟疑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跟过去,就见谢兰庭拴好马径直朝这走了过来。 “张大人有事与褚先生商量。我来帮忙。”谢兰庭一改往日嬉笑神色,面无表情地走进厨房,看到盆里的两条黄鱼后,一撩袍裾,竟立刻拿刀剖腹刮鳞地收拾起来。 齐鸢从看到他的时候就浑身不自在,这会儿看他一副沉凝稳重的样子,便猜着姓谢的应当是为那天脱口而出的话感到后悔,却又不知如何解释,所以故作姿态,与自己冷淡相处,免得自己信以为真了。 这样一想,齐鸢不由也冷了脸,转身径自忙自己的。 他原本也不会什么花哨做法,一个香蕈烧丝瓜,一个冬菇煨肉,一个炝笋,都是简单清炒,胜在火候得当,食材又鲜,味道竟意外地鲜美。 最后齐鸢又煎豆腐烧了个黄鱼,配上从家里带来的黄瓜,咸蛋黄和雄黄酒,凉拌摆盘,将就着“五黄”之意,总算凑出了一桌菜。 他这边忙得满头大汗,几乎忘了厨房里还有另一个人在。等忙完这些,齐鸢转身去看,就见谢兰庭正皱眉拨拉锅里的碗碟。 这人生性好洁,看样觉得这里的碗碟不干净,所以收拾完鱼后就一直在煮碗。 齐鸢:“……”碗碟好说,筷子不怕煮烂了吗? 谢兰庭自觉地把碗筷捞出来,去分装做好的饭菜。 齐鸢看得一愣:“不用一人一席吗?怎么只分了两份?” 谢兰庭不是洁癖吗?俩人一席的话,按辈分应该是褚先生肯定跟张大人一席,自己跟他一席吧……哦不对,如果按官职,可能是张大人跟谢兰庭一席。 齐鸢心里想着,刚松一口气,就见谢兰庭终于转过脸,正眼瞧着他轻描淡写道:“怎么,果真是嫌弃我?” 第58章 半章 果真?嫌弃? 齐鸢脑子转得快, 一听这话便是有前因的。他的确经常腹诽谢兰庭。可这会儿……谢兰庭指的是哪次? 齐鸢暗暗回想了一下,自己拿不准, 便决定装傻。 “大人折煞晚生了, 晚生能跟大人同席不胜荣幸。哪敢嫌弃?” 齐鸢拱手,恭恭敬敬地道:“况且上次同席,晚生因行止粗鄙曾惹大人不快, 至今仍觉忐忑不安……” 谢兰庭听这话眉头一动, 在玲珑山上时齐鸢明知自己有洁癖,还故意把菜挑了个遍, 让自己无从下箸。自己一时生气, 是说了他两句。 今天可来质问齐鸢的, 哪能反过来被他埋怨? 谢兰庭见齐鸢翻旧账, 也立刻装傻:“上次是哪次?是如意船上猜灯谜那次?” 齐鸢狐疑地看着谢兰庭:“大人贵人多忘事, 如意船上跟大人同坐的是本县神童何进何公子。” 谢兰庭思索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那晚你不愿喝酒,我还费了番口舌。” “……”齐鸢道:“不愿喝酒的也是何公子。” “你不是也没喝吗?”谢兰庭故作惊讶, “我若是为了他,何必多此一举要你喝茶?” 齐鸢眉头轻轻一跳, 那天谢兰庭替何进挡酒之后,的确要求自己跟孟大仁也以茶代酒。齐鸢当时只以为他是维护何进,并没有往自己身上想。 现在让对方一说,倒成了刻意为之,暗中帮助自己了。 可这种事情谁能辨出真假?左右看一张嘴怎么说罢了。 他心里存疑, 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只瞅着谢兰庭不说话。 谢兰庭看来看去,见他竟然不信, 忍不住腾起一簇火气。 他虽然故意转移话题, 但说的都是实话。那晚齐鸢不愿得罪孙公公, 所以没有拒绝喝酒,只眼睛滴溜溜地瞅另外俩人,盼着旁人开口。 孟大仁显然是爱酒之人,而何进性狭孤傲,由他开口极易惹怒孙公公,到时候场面难堪,齐鸢不被殃及就不错了。因此谢兰庭借何进之名,免了三人的酒水。 谢兰庭知道旁人看不出来,他原本也没放到心上,今天不过随口说起,以证明自己上次并没有嫌弃齐鸢,谁知道这人竟不相信自己! 齐鸢才做完菜,脸上被火熏地汗津津的,挺秀的鼻尖上挂着一滴汗珠,唇色鲜红,连脖颈都闷出一层粉来。这会儿虽带着怀疑望着自己,但到底个头矮了些,还得仰着脸,看起来便少了些气势。 谢兰庭看着看着,心头的气又软了几分,哼道:“……好心当成驴肝肺。” 张御史跟褚若贞聊了会儿正事,闻见厨房飘出的阵阵香味,只觉腹中饥饿,于是循着味儿找了过来。 到厨房门口,正听见“肝肺”俩字,喜出望外地奔进来:“齐鸢还会做玉灌肺?” 谢兰庭和齐鸢双双被吓了一跳,抬眼看着张御史。 “晚生见过张大人。”齐鸢忙行礼。 张御史奔进来后见气氛不对,又探头朝里看了看。 “你们刚刚聊什么呢?我听见什么灌什么肺。”他看了一圈,见里面只有几样菜,大概是自己听错了,不由有些失落,“原来没有啊。” 齐鸢神色尴尬,又觉得玉灌肺的名字新奇,暗自琢磨那是什么菜式。 谢兰庭瞥他一眼,哼道:“玉灌肺是用真粉和油饼、芝麻、松子等物拌蒸的甜食。因吃的时候切成肺样,所以起了这样的名字。张大人爱吃甜食,下次他来打秋风,你让人下山买些枣饼打发他就是。” 张御史闻言哈哈大笑:“今天来打秋风的明明有两个。” 谢兰庭道:“我可没嫌弃主家家贫。” 几人将饭菜摆去饭厅,乃园的饭厅简陋,果然只能捡出两套完好整洁的桌椅。褚若贞安置好,与张御史同席落座,自斟自饮。 齐鸢随谢兰庭在另一边坐了,刚刚一番互相埋怨,俩人之间的气氛又奇异地和谐起来。 齐鸢先用公筷把自己要吃的菜捡好,之后便不再动盘子里的东西了。 谢兰庭也难得赏脸,虽然面无表情地坐着,但嘴巴一直没停下,吃点这个尝点那个,倒叫张御史大为吃惊。 旁人或许不清楚,但他知道的,谢兰庭这人的口味挑剔且怪异。就连蔡贤都抱怨说,谢兰庭平日有两样东西不吃——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说他口味挑剔吧,有时路边小贩卖的东西他也会买。说他不挑剔,府上御厨国手做的饭菜,京城酒楼里的招牌,多好的东西他也是挑挑拣拣,尝一两口便作罢。 张御史跟谢兰庭私交不错,但这些年相处下来,他也没明白这人到底爱吃什么。像今天这样大快朵颐……实属罕见。 张御史忍不住频频看向那一桌。 齐鸢也抬头看了谢兰庭好几眼。他倒没想那么多,只是在琢磨谢兰庭刚刚的话——如意船上,这人真是为了帮助自己? 这样的话就太让人意外了。 他们俩人刚开始可是相看两厌,互相找麻烦的。 齐鸢一直以为俩人经历过山庄劫匪后才关系转好的。可现在谢兰庭却说,如意船上他就在帮助自己了。 那时候他已经对自己改观了?是因为县试文章? 不对,那天谢兰庭可一直在逼问自己的身份。 …… 齐鸢微微蹙眉,正觉有什么想法从脑子闪过,就听褚若贞道:“齐鸢,你过来一下。” 齐鸢回神,忙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撇到一旁,起身离席,走到了老师的面前。 张御史看样已经吃饱了,这会儿正拿布巾子擦手,看了他一眼问:“齐鸢,我有几个问题问问你。” 他说完将布巾子放一旁,正色道:“你考试前可知道仪征县的府试题目?” 齐鸢觉得奇怪,但仍如实道:“回大人,学生听说过,仪征县的考题为‘又日新《康诰》曰’。” 张御史道:“若让你以此为题来作文,你可做得出?” 齐鸢点头道:“做得出。大人要学生现在做吗?” “现在还不用。”张御史看他成竹在胸,一派坦然,暗暗点了点头:“我只是一问,此题甚是割裂,即便做出来也是取巧为之,对求学问道并无益处,你莫要在上面浪费时间。” 他说完一顿,又接着问:“如果让你再做一篇‘汤之盘铭曰’,你可做得出?” 齐鸢拱手:“做得出。” 张御史又问:“若以‘康诰曰’为题呢?” 齐鸢淡淡道:“也做得出。” “好!”张御史连连点头,笑道:“如此,下官便放心了。” 褚若贞见状,轻斥一声:“齐鸢,还不赶紧谢过张大人替你主持公道!” 齐鸢不明就里,但仍听老师的话深深一揖,谢过张御史。 张御史却道:“不必谢我,我也只是听到一些传闻,若你府试蒙受不白之冤,下官主持公道也是分内之事。” 他说完轻轻叹了口气,见齐鸢疑惑不解的样子,解释道,“此次府试,仪征县有个考生的答卷跟你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齐鸢皱眉,迟疑道,“两县考题虽有重复,但题目并不完全相同。以我的文章去破仪征县的题目并不合适。他抄了也没用。” 张御史听到这反而一惊:“你料到会有人抄袭你的文章了?” 他得知齐鸢被人这样陷害的时候已经够震惊了,钱知府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但更让他吃惊的是,齐鸢竟早有准备! 齐鸢苦笑着摇摇头:“学生只是猜测过,两县试题重复本就容易引发事端,若有人买通差吏,取旁人文章为己用,颠倒黑白,似乎也无法可解。” 因此他答题的时候,将文章词句稍作了一番改动,这样若有人抄袭自己,那同样的文章对上仪征县考题,便会有“侵上犯下”的毛病,无法被取用。 这样一来,对方至少无法光明正大地将那篇文章占为己有。 钱知府除非藏起自己的墨卷,让它永远消失。否则一经贴出,明眼人都能看出那是谁的答卷。 张御史吃惊地看着齐鸢,过了许久终于反应了过来,连连叹道:“你小小年纪,办事竟如此周密,倒令下官自叹不如了。” 说罢,又看了不远处的谢兰庭一眼,对齐鸢道,“府试初选那天,仪征县考生大闹府衙,兰庭将众人劝退后,抓了几个面色不善的问话,其中有个六十多岁的老生童,主动供出买通差役,调换试卷,抄袭他人文章作弊的事情。” 齐鸢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也看了眼谢兰庭。 这么巧?正好就抓住了? “现在这作弊的老贼就在江都县的县衙大牢里。如今就等府试结果了,如果府试成绩有问题,洪知县会立即提审这老贼,为你做主。”张御史道,“我这次从苏州过来,一是为了你张师兄的事情,二是应你老师请求,等着看你府试结果。三嘛,听说你家有个书院?” 齐府的确有个书院,但如今已经渐渐被别人侵吞了。书院的山长掌教等人反客为主,鸠占鹊巢,甚至将齐家捐出去的学田租金也占为己有。 齐鸢拱手道:“回大人,学生家里的沐风书院就在玲珑山旁边。几年前家父将学院借出去做士子们读书之所。这几年眼看日渐荒废,十分痛惜。因此有意将书院收回。” 张御史点头道:“桂提学已经跟我说过了。桂提学原想院试时着手操办书院事宜,但听闻我要来扬州,便将此事托付给了我。但书院经营颇费心力,生徒膏火,山长选聘,学生考课……这些你打算如何经营?” 齐鸢没想到书院的事情能提前解决,他之前不着急操办这个,就是因为自己对书院管理并不熟悉,现在自己还没考完童生试,怕忙不过来。 但现在跟师兄们组建文社,文社集会便需要地点。而日后文社日渐壮大,如果有人慕名而来,想要投入褚先生门下,现在的乃园也远远不够用。 乃园只日常用水便是个大问题。 齐鸢笑笑,看向褚若贞道,“家父的意思是,如果学院能够收回,愿聘请褚先生做山长。书院便为乃园新址,至于院中杂役,生徒膏火等事宜,家里也有现成的壮仆可用。” 书院有自己的学田,其中除了齐府投入的部分外,还有周围富户捐赠的,学田每年的租银会交给盐商典商生利息,这样一年下来连带本金至少能有一两千银子的收入。 因此书院的山长可以拿聘金,脩脯银,程仪银等丰厚报酬,各位师兄以及日后师弟们也有膏火银,住宿伙食书院全包,不必为生计犯愁了。 张御史目露赞同,褚若贞却摇头拒绝道:“不可不可,书院山长需请学问博通的名士大儒来做。” “乃兄你既有文望品望,又是齐鸢的老师,足以诲人也,我看齐鸢的提议很有趣……”张御史笑道,“齐鸢,我跟你老师先去书院看看。你也跟兰庭出去逛逛,今日端午,年纪轻轻的要适当玩乐,莫要只拘在山上。” 齐鸢:“……”合着自己往外跑了半天,就只为做这一顿饭? 第59章 端午佳节 褚若贞看出了齐鸢的不情愿, 但他今天跟张御史有要事相谈,因此只当没看见, 用过午饭后便立即跟张御史下山去了。 端午佳节, 男男女女皆盛装出行,赏景取乐。褚若贞跟张御史并没有直奔沐风书院,而是从随着看龙舟的人群到了虹桥, 有船家看见, 早已搭了踏板过来,请两位上船。 张御史笑道:“看来乃兄早有准备。” 端午节出行的人多, 各家女郎不必再等夜半出行, 而是大白天就可乘香舆坐画舫, 名为躲五毒。因此那些洁净的画舫会被人提前租走, 如果没有准备, 临时到桥头来问,运气不好便只能坐到小船破船,甚至是清洗后用来临时载客的灰粪船。 褚若贞笑呵呵道:“张兄远道来访, 怎好怠慢。” 说罢请张御史上了画舫,里面果真预备了好酒好菜, 烟雨楼的蒸鹅,炸蟹、百味羹、羊脚子,排蒸荔枝腰子,色香味美,另有栗子、核桃、西京雪梨等甜食果子, 皆是张御史最爱。 张御史连连摇头,哎呦一声叹道:“乃兄对齐鸢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明明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 非要在乃园用完饭再来, 让我吃人嘴软。” “若不是凑巧,我哪舍得让你们也吃。”褚若贞“哼”了一声,得意道:“那可是我学生煮给我的,张兄门下学生也不少,可有人洗手下厨为张兄做饭?“ 说完让船家去温酒,又将香鸭炉里的熏香点上:“这香饼也是齐鸢送我的,你闻闻。” 船家荡开画舫,微风入船,香气盈舱,是莲花和鹅梨类的清椒气息。张御史闭目深吸了几口气,摇头直叹。 “齐家制香果真一绝,这香有朝阳之气,清新丰美,在京中都十分少见。”张御史又深吸了几口,这才缓缓睁开眼,“齐鸢之才世所罕见,只可惜齐家富贵对他来说弊大于利。” “此话怎讲?”褚若贞道:“钱知府是看重了齐家钱财?” “齐家虽有累世之财,但比起淮扬盐商,他们只能算是中贾。况且齐家并不吝财,齐方祖在打点关系上很舍得下本钱。”张御史道,“我听说钱知府曾要过齐家香方?” 褚若贞之前对齐府并不关注,摇了摇头。 张御史便不再说话,一直等船行江中,才压低声道:“前朝重臣钱唐你可记得?钱唐权倾朝野,独拥京城的披香宫,家中更是珍宝无数。后来钱唐因故下狱,钱府被抄,整个披香宫里却只抄出了五千两白银。当时便有人说,早已高人料到钱家要遭此惨祸,因此将钱府金银都藏了起来。” 褚若贞当年升为侍读学士后,曾听皇子们议论过此事,众人似乎对钱家藏起来的宝藏十分在意,甚至号称那笔藏宝富可敌国。 “可这跟齐府有什么关系?”褚若贞道,“齐家世代制香,如今的产业也是一滴一毫攒起来的。” “原也没人怀疑他家,直到有人在齐家看到了猫耳石。”张御史道,“宋朝贼相蔡京曾得一块奇石,形似猫首,自体生香。这块石头在前朝时被赐给了钱唐。钱府被抄家时,猫耳石却不见了。直到几年前,有人在齐府发现了这样宝物。” 钱府的东西出现在齐家? “猫耳石有两块,若齐府里的那块是流落在民间的那块呢?”褚若贞问,“这样草率认定齐家藏有巨富,岂不是冤枉人?” “猫耳石的确有两块。”张御史道,“但在上个月的时候,另一块已经在京城出现了。” *** “当年那道士说齐府有猫耳石,我还不敢全信。齐家若真有那钱,何苦经万涛之险做这制香的买卖!齐方祖若想改换门庭,花钱打点捐个官便是。又何必逼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没想到,竟是齐方祖这老贼狡猾,将天大的秘密瞒得滴水不漏。他那儿子更是装傻佯懵,故意做出绣花枕头的样子了,今年见势头不对,立刻就露出獠牙,显出本来的面目来!” 钱弼右手握拳重重捶在桌子上,恼火道,“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一个小小儒童有这等心机!会做两篇文章也就算了,他竟提前防了一手,这文章让我用无可用!可恶!着实可恶!” 府试阅卷马上要结束了,原本要费时半个月的阅卷,因钱弼怕夜长梦多,所以才十天便提前出了结果。 然而现在却无法张榜,不为别的,只因齐鸢的名次没法定——当日府考,他已经当众诵读了齐鸢的第一篇,那篇“欲罢不能”实在无可挑剔。甘泉、江都两县知县、教谕,府学教官、场中书吏,无不对那篇文章大加赞赏。 这次府试,齐鸢若没通过,这些人必定会来询问。他们可不是那些没有功名的生童,如果被这些人质疑不公,自己怕是要麻烦。 因此,他必须名正言顺的黜落齐鸢,而黜落的理由,必须让桂提学也哑口无言。 剿袭他人文章,是他想好的计策。在府考结束后,钱弼便安排了仪征县老生童,将齐鸢的卷子重抄了一遍,随后重新入库。因仪征县考试在前,到时候老生童只需咬定自己先做的文章,不小心透露出去便是了。 其他诬告证人,都可安排。 今天府试阅卷结束,钱弼不知为何,总觉心里不踏实,因此又将齐鸢的卷子抽出来看了眼。这次,他才发现其中关窍——齐鸢的文章根本不可用! 两县考题,仪征县多出了“康诰曰”半句。齐鸢便在上面下了功夫,几处字眼都微犯下文,这样的文章老生童拿去,压根不能取用! 幸好还没发榜!钱弼被吓得不轻,后知后觉要找老生童过来改卷子,下人们却找不到那老家伙了。 当初选定那人钱弼费了好一番功夫,如今老头不知去向,他也不敢再冒险找别人,否则到时候出现三个人试卷一样,岂不是自找麻烦? 这下越想越气,又气又急,在家中发脾气。又担心自己办事不力,被恩师厌弃。 钱夫人听够了他念叨,又恼火不能出门,在一旁冷嘲热讽道:“当年乡试,你的考官可是如今的阮阁老。蔡老太监不过是去考场巡逻一圈,你们几个便认他为老师。我看你早就是自找麻烦了,放着正经的阁老不拜,去讨好一个阉人!” “无知妇人!当年我中试后如何谢恩,又被阮府冷淡的,你不知道?”钱弼怒道,“若不是蔡大人肯用我,我钱弼哪能有今时今日。” “你今时今日是花了两千五百两银子买来的。”钱夫人冷笑道,“同样是买来知府,杭州那么好的地方才两千四百两。你比人家多花了一百两银子,却只分来扬州。这也就罢了,如今吏部大考,我听说杭州的曹知府早就万两银子孝敬了上去,就你还在这齐府齐府!齐府能有多重要?便是他家有金山银山,能给你换得了官吗?” “若他家真有那座金山,我日后便能做蔡相的心腹。岂是姓曹的可以比的?” “你就是做得了老太监的心腹又能怎的?他能给你多大的官?能让你入内阁?你这又是龙灯又是会,又是老奶奶过十岁的,没头没脑地忙半天也不算算自己能得什么实惠?” 钱夫人娘家是京城的,一心想要离开扬州回去做京官,因此又道:“再说了,你一个外官,连蔡公公的面都见不上。这事若是真的,难保不会被别人冒了功领了赏,最后什么都落不下。可这事若是假的,你惹那太监恼羞成怒,反倒要倒霉。这世上唯有真金白银做不得假,你还不如跟齐家要些孝敬,落个清净呢。” “这事可是齐二老爷自己承认了的,而且齐家有处银库,其中的文玩字画都是罕见珍品。我上月便……”钱知府说到这,突然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 对啊,上个月送去的那幅画怎么没消息了?一个月了,恩师一直没有来信! 他如果看到了那幅《万壑松风图》,不应该来信询问,让自己严查齐府吗? 那样的话,自己便可以顺水推舟去搜猫耳石了,到时候搜得物证,便可将齐府藏宝的消息报上去…… 可是这都一个月过去了,京中怎么还没反应?是没看到还是不相信? 他打死都不会想到,那幅画早已落入了谢兰庭的手中。 而他孝敬上去的另一幅《照夜白马图》,因被蔡府的门生认出是赝品,所以遭到了蔡贤的恼恨,以至于他后来的书信连蔡府大门都没能送进去。 最惨的是,钱知府给阮阁老祝寿送的贺礼也被阁老夫人丢了出去。 当然此时,钱知府对此还一无所知,他还只烦闷着府考的发榜,继续对着夫人长吁短叹。 ** 因得了张御史的嘱咐,又知道了谢兰庭再次暗中帮助了自己——不管有心还是无一,能把做仪征县的老生童抓起来,的确帮了大忙——因此齐鸢决定拿出十二分的耐心来好好招待谢兰庭。 他拿定了主意,见褚先生和张御史先下了山,便自觉将几人吃饭的碗碟收拾干净,又将饭厅洒扫了一遍,谢兰庭在一旁犯懒他也不管。 等忙完这些,齐鸢又让谢兰庭稍等了一会儿,自己去舍房换了身干净衣服。 谢兰庭自己在院子无事可做,见院中石桌上放着的香囊和五色丝绦,便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 齐鸢换好衣服,才走出门舍房,就听谢兰庭问:“这是什么?” 齐鸢见是自己做饭前摘下来的香囊,奇怪道:“这不是香囊吗。谢大人没见过?” 谢兰庭轻轻挑眉,手心翻转过来,露出了香囊下面的长长的丝线:“我问的是这个。” “这个也不稀奇吧,长命缕,穴枕通灵气,长丝续命人。”齐鸢好笑地摇了摇头,见谢兰庭身上干干净净竟然没有香包绣带,也没有五色丝,不由一愣,“你不知道?” 谢兰庭轻轻一笑,随后摇了摇头:“我知道有这些东西,但没见过这么长的五色丝。” 长命缕因有续命之意,因此都是越长越好。小纨绔从小受长辈疼爱,别人的丝线多是系在手腕上,他的丝线却是挂在脖子上,上面还要缀满小金珠。 今年齐鸢死活不肯让银霜给自己挂脖子,连上面点缀的小东西也都给拆了下来。最后银霜将丝线对折好多次,才给他系在了手腕上。 齐鸢把香囊拿过来挂好,然而这长命缕却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没办法自己系回去,又不好意思让谢兰庭帮忙,待要让谢兰庭把长命缕扔那,又觉得不合适。 齐鸢犹犹豫豫,听谢兰庭说他没戴过,又瞟见这人腕上空空,不知道怎么内心一动,竟鬼使神差道,“要不,给你系上?” 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脸上一红。 谢兰庭忽地怔住,讶然看了过来。 齐鸢尴尬道:“只是图续命辟兵的吉利。” “会打结吗?”谢兰庭倒是自然得很,将手伸过来,要求道,“把结打得漂亮点。” 齐鸢:“……” 他不仅不会打结,还因不够耐烦,将长长的五色线折得乱七八糟,最后十分糊弄地往谢兰庭手腕上系了个死扣,简直惨不忍睹。 谢兰庭果真不太乐意,齐鸢关了园门下山,他便牵着马在后面嘀嘀咕咕,挑三拣四,又故意道,“你这死结看着难看,可真到要紧的时候,一点儿用都不顶。绳子稍微滑一些,拉开的力气大一些,这扣便被拽开了。” 他说完翻来覆去看了看,又问齐鸢:“如果遇到急事,要借绳索从高处下来,你知道该怎么打解吗?” “我一不爬树二不翻强,学那个做什么?”齐鸢腹诽这人毛病太多,但心里又好奇,于是嘴上道,“你若是非要显摆,我勉为其难地听一听也行。” 谢兰庭瞥他:“想知道就直说,这样嘴硬我可不说了。” 齐鸢笑道:“别是根本不会吧?” 谢兰庭摇头:“激将法没用。要么你服软,要么就不告诉你了。” 齐鸢之前就听父亲说过,行军打仗的时候绳结有各种系法。但他当时没问也没学,这会儿心里好奇,又不想服软,于是暗暗哼了一声,琢磨着怎么激谢兰庭自己讲明白。 心里正盘算着,就听谢兰庭突然出声,道:“不过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但担心你不说实话。” 他侧过脸,认真地看着齐鸢道,“我出一个上联,你如果对得上,我就教你怎么打结。你如果对不上,就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不许敷衍撒谎,如何?” 齐鸢一听这个当然乐意:“有何要求?” “齐公子大才之人,因此需加个条件,七步为限。”谢兰庭眼珠子转了转,道,“七步内对上,就算你赢。” 他说完笑笑,一指路边掠过的小雀,道:“鸟入風中,衔去虫而做鳳。” 话音一落,已经牵马走出:“一步。” 齐鸢:“……” 这可有点故意了。 鸟入風中是组合联,两字拆开组合最后为“鳳”。对联不难,就是这七步有点为难人——谢兰庭步子迈得有点快。 齐鸢又好气又好笑,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对着那匹白马道:“马来芦畔,吃尽草以为驴。”说完一顿,又笑了笑,“还是头大白驴。” 他故意嘲讽,等着谢兰庭反唇相讥。然而等了会儿,谢兰庭却只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齐鸢看他眸光闪烁,眉目凛凛,并没有懊恼之情,心中立刻警钟大作。 “大人还有问题?” “有。”谢兰庭倏然一笑,“那天你为什么匆匆跑走?” 齐鸢:“……” 齐鸢愣了好一会儿,等听明白过谢兰庭的问题后,脸上轰地一下热了起来。 “我只说你如果对得上,我就教你如何打结。但没说我的问题就不问了。”谢兰庭道,“打结等会儿就教给你,问题我先问了,你可以不说实话。但我能看得出来。” 他说完松开小白马的缰绳,含笑转身,慢步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齐鸢。 齐鸢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是陷阱——什么对对子,不过是放松自己的警惕,并顺理成章地问出这个尴尬的问题罢了。否则自己再跑走一次也不一定。 那刚刚在山上,谢兰庭也是要说这个? 看来那晚的误会,不止自己一个人在反复思量啊…… 齐鸢不是遇事躲避的性格,尤其是遇到谢兰庭这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家伙,他宁愿一次性说清楚。 只是这种问题……怎么答才算实话? “大人那天的问题我没听清楚。是以不知道如何回答。”齐鸢定了定心,干脆道,“大人到底要问什么?” 谢兰庭见他突然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轻咳一声,也痛快道:“我就是想知道,如果我看上的是你,你当如何?” “不知道。”齐鸢摇头道,“我不好男色。” 谢兰庭对此有所准备,因此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我也不好女色。”齐鸢道:“我不好色。” 谢兰庭:“……” “假如你好男色呢?”谢兰庭不死心,继续追问道,“假如你好男色,我又恰好看上你,你当如何?” 他说完轻轻扬起眉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齐鸢,薄唇微抿,端丽的面孔上罕见地显出一点期待和紧张来。 齐鸢抬头与他对视,不由在心中暗想,“惑阳城,迷下蔡”的倾城国色也不过如此了。 谢兰庭顶着这样的脸,在阵前会不会有什么影响?这么自恋的人肯定不会如兰陵王一样戴面具的。如果敌军因他外貌轻视他,顶多让他多割几个脑袋。 嗯……端午佳节,想这些血腥的东西不太合适。 齐鸢甩甩头,想起这几日的反思,微微叹了口气。 “大人,”齐鸢轻咳一声,后退半步拱手道,“学生……德不足以胜妖孽。” 第60章 齐鸢的面上还有一层清浅的红晕, 但他目色清朗,微含笑意, 那点没被刻意掩盖的难为情也被坦荡明亮的眼神压在了后头, 仿佛刚刚的回答是八股破题一般。 谢兰庭预想过多种答案,唯独没料到这一样。 ——心动,却无情。 山间垂荫夹路, 树引薰风, 谢兰庭长睫低垂,若有所思地看着齐鸢, 眼里的期待渐渐淡去, 然而内心却渐渐温热起来, 令他感到了另一种难言的满足和喜悦。。 是了, 这才是齐鸢! 这才是当年俾睨顺天府生童的小才子!风流俊雅, 警敏审慎,退可自处,进可驭人。这些年对自己而言, 能入眼者自始至终止有此一人矣。现在看来,果真没错! 谢兰庭哈哈大笑, 转身吹了一声口哨,小白马自己衔着缰绳小碎步跑了过来。 谢兰庭牵住它,内心虽已接受了齐鸢的回答,嘴上却忍不住调笑齐鸢,看他发窘的样子。 “齐公子莫要自谦。”谢兰庭道, “依我看,我之身与公子之才, 两相值也, 这岂不是天作之缘?” 齐鸢抬眼, 见这人笑容戏谑,想了想摇头道:“回大人,若真是两下相值,反倒不妥。” 谢兰庭一愣:“哪里不妥?” 齐鸢迈步上前,与他并肩而行,口中叹道:“我今年十六,日后阅历愈广,学问愈深,等到四十不惑之年,随事见理,正是知志得道之时。而大人如今容姿玉秀,如洞之神仙,然壮年胜色如此,等四十之年,渐成老者,彼时不过是落日西垂,萎花欲谢,如甘蔗之滓罢了。” 如果俩人如今正好合适,那四五十岁的时候谢兰庭年老色衰,哪能配得上自己? 齐鸢一本正经地说完,不等谢兰庭反应过来,提起长衫快步跑开,一直等窜出一段距离后,他才停下脚步,回头望着谢兰庭哈哈哈大笑起来。 谢兰庭愣了好一会儿,等明白过来不由气极反笑,伸手指了指齐鸢。 俩人之间那点似有若无的尴尬和别扭都被抛之脑后,齐鸢在前面慢悠悠走着,偶尔揪几根药草喂到白马嘴边,谢兰庭也不管,放任小马驹拱着嘴巴跟齐鸢走。 从乃园下来,便是直通金山的大路。龙舟竞渡是端午的重头戏,龙船还会在画舫间往来穿梭,船上还有扬州小儿的掉梢表演。因此即便现在已经过了午时,路上仍有行人呼朋唤友往金山而去。 齐鸢之前跟伙伴们说过不去看龙舟,因此下山后犹豫了一下,仍是觉得不去凑热闹,而是逆着人流到书肆里去看书。 谢兰庭奇怪地看了他两眼,也随他进了书肆,到二楼雅间坐下。齐鸢看书,他便翻弄些画本,一边看着一边跟齐鸢闲谈,一会儿说起各地风物,一会儿又问起书院如何。 齐鸢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声,低头翻看手里的新出的文集。这本文集是书肆才到的,江苏各地府试的魁首之作——扬州府试比其他地方晚了半个多月,因此这边结果还没出,其他地方的优秀墨卷就已经了刊印出来,并送到了书肆。 齐鸢起初只是看看各地案首的水平高低,没想到才翻动了几页,便被苏州府案首的四书文吸引了注意力。这篇文章巧言具备,令人眼前一亮,齐鸢不由渐渐沉浸其中,专注研究起来。 谢兰庭说了两句话没听到回应,抬头一看,就见齐鸢专注地翻着书,神色渐渐严肃冷静,显然是将自己忘了。 书肆开门靠山,窗外浓翠披衣,芳气徐徐,最是游玩的时节。谢兰庭无事可做,便跟店家要了点酒水和果子。 齐鸢一门心思放在手中的书卷上,觉得手边有东西便端起来喝,完全忘记了对面还有人。 以前他跟迟雪庄来这看书时也是如此,看到喜欢的文章词句便专注其中,对外物浑然不觉。往往此时,迟雪庄便一直安静地等着,即便有什么事情,也是等齐鸢看完一段歇息的时候再说。 但今天坐在对面的是谢兰庭。齐鸢读完一篇又看一篇,正觉过瘾,就觉得下巴突然一凉。 他恍然低头,只见唇边杵着酒杯。而握着酒杯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指腹上有淡淡薄茧。 谢兰庭微微含笑,又有些懒散道:“最后一杯了,这坛酒已经被喝光了。” 齐鸢又是一愣,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喝的是果酒,里面果香浓郁,大约添了糖蜜,因此酒的辣味完全被盖住,喝起来如甜饮一般。 这种果酒并不醉人,但因不怎么解渴,让人不知不觉喝了一肚子,多少也有了点醉意。 齐鸢放下书卷,捏了捏眉心,诧异道:“店家怎么会给酒?” 来书肆里读书的书生,书本都不舍得买,哪儿会花银子买酒喝。平时买一点果子便足以坐一下午了,而那果子往往还都不舍得吃,最后要带走。 迟雪庄这样的富家子弟,陪他来书肆的时候也只是要壶好茶和几样甜点。 谢兰庭道:“当然是我让他去买的。” 齐鸢:“……” “端午佳节,你为了躲清净,不带我看龙舟也就罢了,这传说中的扬州好夜,画舫笙歌,总要带我开开眼吧?”谢兰庭道,“书又不会跑,你什么时候看不行,非要今天看?” 齐鸢没想到这人果然是故意捣乱,忍不住道:“湖上的船也是天天在的,非要今天坐?” 谢兰庭道:“可是我又不是天天在,端午也不是天天有啊。” 齐鸢:“……” 这书是没法看了,齐鸢看了看天色,挑了几本文集买下,暂时寄存在店家这里,无奈地跟谢兰庭往城北去。 然而到了码头,游人如织,哪里还能租到船?就连小破船都载客出去了。 谢兰庭见码头桥边的船只都早已有主,可惜道:“来晚了一步。你说你怎么赔我?” 齐鸢从书肆里出来的时候便觉微微有点醉意,此时到了湖边被风一吹,更觉眼饧耳热,困意袭来。因此这话听得也模模糊糊。 正要询问,就听湖上有人朝这大喊“谢大人”。 齐鸢抬头,跟谢兰庭一同朝湖上看,只见有艘画舫朝这而来,越来越近,等到近前,齐鸢看到船上站着四五个俊俏少年郎,个个神色激动,愕然半晌后嗤笑道:“陪你的人这不就来了。” 这几个少年声伎个个身段风流,雌雄莫辨,很是娇媚。 谢兰庭脸色几变,但被人认出身份,也不好立刻走脱,只得含笑冲几人拱拱手。 这几个声伎们当初一见谢兰庭,魂牵梦萦数日,几乎害了相思病。后来虽然被孙大夫救治好,但心病未除,只碍于身份低微无法去见谢大人。 现在谢兰庭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几人只看着便觉心满意足,于是七嘴八舌,分外殷勤地要请谢兰庭上船。那盛情模样,只恨不得伸手来抓,把人捆上去。 齐鸢的醉意被这场面吓跑一半,见谢兰庭面色骇然地连连拒绝,忍不住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帮腔:“谢大人还是去吧,大人不是想游湖吗?良宵美景不可辜负。” 声伎们纷纷感激地看向齐鸢,心道果然还是纨绔知道自己的心思。 谢兰庭瞥了齐鸢一眼,见有声伎仗着有两分身手,撑着船梢就要翻身下船,立刻转身,拉住齐鸢转身就跑。 俩人钻入人流之中,沿河边跑出一段,直到一处私人码头,凑巧有艘堂客船泊回岸边。谢兰庭这才赶紧出钱将画舫租下,带着齐鸢躲了进去。 堂客船上格外洁净,齐鸢坐下后便忍不住大笑起来,揶揄道:“大人这是欠了多少风流债?竟然让一众声伎追着打。”忽又想起孙辂之前讲的趣事,好奇道,“他们便是得了相思病的那几个?” 怪不得谢兰庭上次戴面具下山,看来是防备这个啊。 谢兰庭苦笑道:“哪里就是风流债了,我不过跟他们有一面之缘罢了。” 说完顿住,显然不想多说,只问齐鸢:“什么相思病,你怎么知道的?” 齐鸢笑而不答。 谢兰庭略一琢磨,明白过来:“是孙辂说的?” 说完眉头扬起,哼道:“这师兄好没有师兄的样子,这次他去金陵,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回来。” 齐鸢正听得热闹,等最后这句忽觉不对劲,道:“我孙师兄怎么了?” 谢兰庭淡淡道:“他跟刘文隽去金陵参加望社集会,此事已经传开了。他是褚先生的得意弟子,又是上科院试案首,不知多少人盯着。此次去参加集会,原本也是扬名的机会。可惜今年望社有个厉害人物来参加。” 齐鸢:“什么厉害人物?是望社成员吗?” 谢兰庭点头道:“是他们江西分社的社长,此人想要争夺望社总社的社首之职。按望社的规定,竞争社首的人要吸纳五家小社,或者收揽到令众人信服的俊杰之才……那社长已经有四家小社了,但现在有孙辂和刘文隽去,他多半会设法招揽他们。你孙师兄恐怕要有去无回了。” 人当然能回来,只是以后便是望社成员了。 齐鸢他们的文社还没成立,如果这两位顶梁的被人挖走,那干脆别办了。 齐鸢吃惊道:“你怎么知道的?”话一出口,自己就明白了过来——何进的文社也去参加望社集会了,谢兰庭跟何进关系匪浅,看来是早就在打听好这些消息了。 齐鸢想了想道:“孙师兄不是那眼的人,他行事自有分寸。倒是谢大人的兰溪社有些危险。” 谢兰庭道:“兰溪社未成气候,望社未必瞧得上。孙辂不想加入望社,对方也未必会放过他,文社集会可是很容易设赌局的。” 这是会被人算计了? 齐鸢心里咯噔一下,正想细问,就觉画舫渐渐停下,外面又有人问:“这是谢大人的船吗?” 齐鸢听那声音熟悉,跟谢兰庭一起朝外看。 画舫旁边有一艘装点精美的小船,有窈窕妇人站在船头冲这张望,见到齐鸢后,妇人惊呼一声,随即喜道:“齐公子!奴正要找你呢!” 齐鸢定睛看了两下,这才认出对方竟是妇人打扮的严姑娘。 他连忙走出船舱,严姑娘在小船上远远地冲他福了福,惊喜道:“齐公子,婉君姐姐来信了,齐公子现在可方便收信?” 齐鸢狠狠愣了下,只觉一颗心几乎要破腔而出。 “方便。”齐鸢急匆匆道,“我现在就去看!” 第61章 严怜雁今日乘船陪客, 刚刚客人见天色渐晚,上岸吃饭去了。严怜雁便让人将船泊在码头, 赏景休息。 谢兰庭拉着人上了旁边的灯船时, 她还当自己看花了眼,那可是一艘专门载女客的堂客船。但有那般体貌的又着实想不出第二人。 她心下疑惑,让身边的小婢过去打听。那艘灯船已经匆匆离开了, 幸好旁边有人看见, 小婢一问,刚刚果真上去两个俊秀公子。严怜雁便赶紧催着船家追上去。幸好那船刚刚离岸。在河中行得也不快。 堂客船四面都垂着挂着帘子, 内有屏风小室, 外人无法窥见其中情形。严怜雁冲船上喊了几声, 看到一个清瘦身影出来时心里还打鼓, 这人一看就不是谢大人, 莫非自己认错了? 谁想等那身影露了面,才发现是齐鸢。 俩船靠近,齐鸢不等后船停稳就要往下跳, 幸好被谢兰庭拦了一把。 “你水性不好,万一落水了可不是闹的。”谢兰庭道, “让姑娘上船说话。” 船家已经在两船之间搭了板,水流波动,船只上下摇晃。 齐鸢愕然:“姑娘家走路更难……” 谢兰庭道:“她常年在船上待客,身形灵活得很。再者她应是有事找我。你便是过去了,她也得上来。” 齐鸢愣了愣, 这才想起刚刚严姑娘的确是喊的谢兰庭。他迟疑地看向后面小船,严姑娘已经回舱取了信回来, 带着小婢上了木板, 轻巧地跳了两下, 落在船首。 “婉君姐姐上月底才到京城,这封信还是托了一位老乡送回来的,说来也巧,这位老乡有侄子在国子监读书。”严姑娘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交给齐鸢,温柔地笑道,“公子若要回信,也可这几日写好了教给我。老乡月中还要回京,正好捎信回去。” 谢兰庭见齐鸢小脸发白,欲言又止,想了想道:“齐公子可以去后舱慢慢看,我跟严姑娘还有话说。” 齐鸢应了声,连忙接过信,匆匆扎进了后舱中。 严怜雁看齐鸢进去,等不及进入舱内,连忙敛裙下拜,对谢兰庭道:“奴家代夫君张平谢过大人!” 张平是张如绪的名。 谢兰庭当初将曾奎的腿打断为张如绪报了仇,又逼曾家赔钱给了张如绪。虽然按照律法规定,曾奎将张如绪打伤至残,理应赔一半家产,但真能如此赔偿的能有几个?更何况曾家祖上出过状元,如今世代也都是有功名之人,家中奴仆庄田无数。真要赖账,张家完全没有办法。 因此曾家最终能够屈服,还是多亏洪知县铁面无私及谢兰庭暗中相助。 严怜雁对谢兰庭本就十分感激,后来谢兰庭又助张严两家结亲,之后让人帮张如绪在城中一处学馆寻了份抄写的差事,她更视谢兰庭为再生恩人了。 谢兰庭安然受了她的礼,点点头示意道:“姑娘随我进来说话。” 俩人进入舱室内,桌上还摆着刚刚的热茶。谢兰庭将茶碗推开,看向严怜雁:“姑娘找我是为了何事?” 严怜雁很难为情,犹豫了一会儿,才咬着嘴唇低声道:“奴家想请大人为夫君张平谋个差使。曾家因对夫君怀恨在心,几次三番刁难公婆,又设计侵占了张家的田地。夫君现在想要做点事也屡屡遭到阻挠。” 张如绪最初想过在家中设馆,但张家的村子十分偏僻,村里的人少,没什么要读书的孩童。其他地方的儒童也不会往张家村去,毕竟路途遥远,张如绪又不像孙辂是府试案首。 现在张家田地被人侵占,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家中总不能坐吃山空,总得谋个生计。 可是到城里学馆做事,张如绪的腿伤又不宜每日奔波。 谢兰庭奇怪道:“曾家侵占张家田地,报官便可,洪知县断案一向公允。” 严怜雁赧然:“是公婆贪便宜,着了旁人的道,文书手续都走完了的。” 既然是自己贪便宜吃大亏,那就不好办了。 谢兰庭摇摇头,又问:“张如绪呢,又是受了什么刁难?” 严怜雁道:“夫君腿伤未愈,去学馆不便。” “为何不在城里租一处住所?此外学馆里也有住处,费用不高,只不过条件差些。你本来就在城里坐船,张如绪也搬出来,你们夫妇二人或寓居学馆,或单独赁一处小院,都不麻烦。为何非要留在家里养伤。”谢兰庭道,“更何况家中养伤能养好吗?” 严怜雁听到这里头更低下去,泣道:“奴家正是为了这个来求大人。 婆母不让夫君出门。她说奴家是丧门星,不许奴家与夫君见面,夫君说要寓居学馆,婆母便说他是受奴家挑唆……我们夫妇不能见面原本也没什么,但夫君的伤口原本眼见着要好了,现在天气渐热,婆母不耐烦伺候,夹板便不给用了,那伤口眼看着反倒要不好。夫君无奈,写信给我。奴家不怕与夫君分离,但腿伤大意不得,万一出了差错……” 她说到这里,满腹怨怒压抑不住又无计可施,紧咬下唇低声哭泣起来。 谢兰庭沉默下去,一直等严怜雁渐渐平息,他才温和道:“既然如此,你们夫妻二人有事,应该问你婆母才是。” 严怜雁听得怔住:“大人……” “谢某当日相助,不过是看严姑娘聪明伶俐,张如绪也有几分担当。如今竟是看错了人。”谢兰庭道,“张如绪这样毫无主见的,就该事事听她母亲安排才对。他娘让他生便生,让他死便死,你来求我有什么用?” 严怜雁听出其中几分怒气,慌忙道:“大人明鉴,如今朝廷大行孝道,只说父母之恩,昊天罔极。若父母尊长健在,子孙藏匿私财便是不孝之罪,若是忤逆父母更是轻则鞭笞,重则流放。朝廷律令如此,夫君虽然有心做事,但如何敢为?” “既然如此……”谢兰庭想了想,缓缓道,“只能怪他命不好了。” 严怜雁这次找过来,内心本就十分羞窘,此时看谢兰庭神色冷淡,顿觉无地自容,一张俏脸几乎要滴下血来。 张大哥对这样的父母已经是百般含辱抗争,都不顶用。 父母之命大过天。他能有什么办法? 她望向舱外,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河面上灯船来来往往,琵琶碎雨,红灯照人,繁华如斯。 严怜雁痴痴地看了许久,又流下泪来。 “大人,”严怜雁转过脸,低声求道:“奴家……愿依大人之言,进京效命。” 谢兰庭对此却不怎么意外,只道:“你可想好了?入了晚烟楼,可不是坐船聊天这么简单。楼里不会有清倌,只有曲中名妓。” 严怜雁低声道:“奴家知道。此去京城,奴家自会与夫君断绝夫妻情意。只求大人看在婉君姐姐的面子上,帮奴家一把,让夫……张大哥离开扬州。奴家愿意在晚烟楼侍奉,听大人示下。” - - “小女子到京之后暂居晚烟楼,因水土不服,病弱不堪,一直未能给公子写信。疏懒怠慢之罪,还望公子见谅……” 齐鸢匆匆展信,几乎一目十行往下看去。原来婉君到京城之前,北方的风流文士和纨绔子弟都已纷纷知晓。 扬州第一名妓的名声远超齐鸢的想象,许多名士慕名来访,婉君便只能应邀陪客。齐鸢托她打听的消息,也是婉君跟这些风流文人来往时问到的。 此时京中的国子监生,纳粟例监的人比比皆是,因今年是大比之年,纳粟标准也水涨船高,进去的都非富即贵。其中又有许多人想参加顺天府乡试,因此到处找人代为写文章,心存侥幸,希望能押中题目。 今年二月,披香宫曾有花朝节聚会,诸位监生齐聚披香宫,联对作诗,各显神童。其中名声大噪的便有太子伴读陆惟真,以及国子监中来自松江府的任彦,浙江会稽的方成和等人。扬州也有监生名曰郑冕,虽不是十分突出,但文辞通顺雅丽,也能进入前十名。这些人便成为例监生们的目标,不喜花费千金请着几人写文。 齐鸢见到了许多熟悉的名字,但越看越觉疑惑——婉君的信中竟完全没有提到自己! 莫非优秀监生太多,所以自己的死活无人在意? 想到这,他不由暗恼起来,当初拜托婉君姑娘打听京中事宜的时候,他因担心事情败露,牵连齐家,因此刻意没有提忠远伯府和祁垣的名字,只让婉君打听国子监的事情。 当时他想着自己既然是顺天府案首,又有神童之名,应当会有人注意自己。在家蛰伏六年,才要考试就溺死在运河上,父亲还有通敌之嫌……便是众人背后议论猜测,那也不至于无声无息吧? 他当时笃定婉君姑娘的信里多少会提到一点,只要对方先提到,自己再想方设法继续打听家里的事情,就不显得那么刻意了。可是谁能想到,信里压根没提到忠远伯府。 齐鸢继续往下看,又看婉君姑娘写京中风俗,北地风景,文人纨绔众生相,显然对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打听什么,因此将能想到的通通记录下来。 他越看心里失落感越重,直到最后一页,临近信末,看到婉君写道:“……曾听闻‘兰庭生谢,竹林得阮’语,没想到京中阮氏竟真有俊才,气象峥嵘,识见高明,善琴善箫,音节清雅。此人才是顺天府第一美才。至于传言中的顺天府神童,名过其实,应深以为耻。” 京城阮氏,只有阮阁老一族。阮阁老有二子,长子已经尚公主,听说是为端正清雅之人。二公子似乎是个纨绔子弟。 齐鸢对这俩人了解都不多,边读边琢磨,读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才“啊”了一声,又看了一遍。 顺天府神童?名过其实? 齐鸢:“……”这应当是说的自己的吧?况且既然提到了自己,为什么不提自己的死讯和忠远伯的消息? 婉君姑娘莫非不知道自己的死讯? 齐鸢终于看到了自己关心的信息,内心却更加迷惑,翻来覆去地皱眉看着。 谢兰庭从前舱过来时候,齐鸢的眉毛几乎拧成了一团。 “还没看完?”谢兰庭在齐鸢身边坐下,提过来两坛橘酒,“这是严姑娘带来的上好的橘酒,你一起尝尝。” 齐鸢将信收起,接过酒却不喝,默默叹了口气。 “今天都怎么了?个个都苦着脸。” 谢兰庭轻笑一声,将张如绪和严姑娘的糟心事,略去最后一节,挑着说了一遍。 齐鸢听得咋舌,转念一想,自己的母亲彭氏也是遭了恶婆婆,每日胆战心惊,比严姑娘还惨,不由苦笑起来:“不孝的罪名谁敢担?一旦被指为不孝,便是被长辈活活打死,那也是白死的。朝廷律法如此,子孙如奴婢,命不好的不过苟且偷生罢了。” 俩人闲叙片刻,谢兰庭又指了指齐鸢的酒:“这橘酒很好喝,你尝尝。” 齐鸢摇摇头:“再喝怕是要醉了。” 谢兰庭笑道:“那你的酒量也太浅了,若你来年参加东池会,岂不是一杯就倒?那上面的酒可是北方烈酒。” 齐鸢不由笑道:“怎么还有东池会?” “东池会是大长公主在披香宫办的文人集会,不少勋贵妇人会借赏景之由去相看少年才俊。”谢兰庭道,“以你之才,应当不会给扬州府丢脸。不像顺天府的那位小三元,连鹿鸣令都让别人代做。” 齐鸢原本没怎么在意,等听到后面,才明白过来这便是婉君姑娘说的那次集会了。 他摇头笑笑,等直到最后一句恍然愣住。 顺天府的那位小三元让被人代做鹿鸣令?! 怎么可能!顺天府小三元十几年来只有自己一个! “自己”怎么会参加东池会…… 周围的声音潮水般退去,齐鸢听到自己艰难地咽了口水,脑子里已经难以置信地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自己”竟然没死??? 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似乎僵住了,一股彻头彻尾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渗透进来。齐鸢极为缓慢地转动脖子,许久之后,直勾勾地盯住了谢兰庭。 “祁神童原是这科乡试中最让南方士子注意的人物,哪想到他如今竟也泯然众人矣。只可惜你还没参加院试,恐怕赶不上今年的乡试了。否则以你之才,这乡试会元之位,无论是谁的……” 谢兰庭双目微垂,轻声道,“你都必能……取而代之。” 第62章 清远道长 齐鸢只觉自己的思绪跟魂魄似乎同时离了这具肉体, 飘飘荡荡,茫然地四处张望着。 自己的身体没死吗?如果没死, 那自己为什么没能醒过去?为什么魂魄会跑到千里之外的扬州?到了一个陌生人的身上?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死透了, 魂魄不甘又或者命数未尽,才会寄身在此。可现在自己明明没死……如今又是谁在自己的身体里? 对方又是什么来历?是跟自己一样枉死的冤魂? 他会不会害自己的家人?母亲知道那具身体里的不是自己吗? 齐鸢一口接一口地喝酒,脑子里昏昏沉沉地想着, 所有的头绪都纠缠在一块, 然而内心叫嚣的最终只有一个念头——回到京城! 他要回去。既然自己的身体没死,祁垣的身份还在, 那自己就该回去照顾家人, 想办法让家人脱险。 至于自己身体里的那人, 如果是孤魂野鬼, 只要他心地善良不会作恶, 那就收留他。如果他也是这一世的人,还有亲人在世,那就送他回去跟家人团聚, 只要他肯立誓…… 齐鸢脑子里轰然作响,突然想起自己不久前的那句话。 “晚辈愿意立誓守约, 严守秘密。” 县试之前,齐老夫人看破他并非小纨绔,几番试探之后让他立誓。 老夫人当时的心情应当跟自己此时一模一样吧。 那如果自己去了京城,齐家又该怎么办?齐府上下的人一直拿自己当齐鸢好好对待着,齐方祖如何能接受活过来的儿子突然离开?洪知县和褚先生又怎么能接受自己看中, 并鼎力相助的学生突然去京城?王密对自己十分依赖,几乎拿自己当亲哥哥, 崔子明暗中帮助自己, 迟雪庄更是剖心剖肺赤诚以待, 自己转脸不认,他们又当如何…… 甜腻的橘酒喝到后来似乎开始泛苦,齐鸢怔怔地想着,满腔的不解茫然和愧疚几乎要将自己淹没。 谢兰庭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外面夜静山空,微雨落在船板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打开的窗户外面,依稀能看到远处的画舫上游人正隔舟相呼,行歌作乐。 齐鸢目色沉沉地望着外面,一坛酒不知不觉见了底。他晃了晃酒坛,又觉双目酸涩,头脑昏沉,半晌后长叹一声,不管不顾地就地一倒,竟就这样睡着了。 这一觉最初睡得并不安稳,醉酒时的那些情绪并没有因他陷入梦中而有所缓解。 忠远伯府的几年经历,父母的困苦,太傅的期盼,齐家众人的宽容爱护,这边老师和知县的一番苦心……一层一层地压过来,他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应当北归,还是要留在这里。 齐鸢时梦时醒,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人在旁边轻轻叹气,随后又觉额头温热了一些,有人似乎在给他擦汗擦脸,又像是低声在他耳旁说话…… 脸上有些湿润,自己哭了吗…… 齐鸢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唯独一种清苦的草木气息幽幽钻入鼻子。那气味苦得纯粹,齐鸢闻得救了,渐渐沉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丢下这些,陷入了黑甜的梦里。 第二天一早,齐鸢在轻快的鸟鸣声中醒了过来。 船上的纱灯已经灭了,船只泊在一处水亭下,远处曙光气明,烟波缥缈。齐鸢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后舱的一间小室内,床上铺着锦褥,被子上也有淡淡的鹅梨香气,应当是熏过齐府售卖的帐中香。 他起身下床,身形稍稍晃了一下,想是昨晚醉酒的缘故,感觉额头突突地跳着,口中也有些渴。 船家提着茶壶进来时,齐鸢正觉口渴。 “公子醒了?”那船家笑道,“公子先漱漱口。等会儿后梢生了灶就可以煮鸡汤面来吃了。公子要是运气好,一会儿或许能吃上鲥鱼。” 春天正是吃鲥鱼的季节,而鲥鱼娇嫩,离水即死,因此如果想要吃新鲜的鲥鱼,都是让人乘小艇去捕,艇上生好炉火,一旦捕到鲥鱼,船上的人立刻收拾干净下锅。 齐鸢此时内心已经平静了下来,他点点头,谢过船家,余光看到自己手腕上缠着一段五彩丝线,微微一愣。 “昨天跟我一块上船的那位公子呢?”齐鸢问,“他有没有在船上?” 船家笑呵呵道:“那位公子刚走不久,看样是有急事要办,他临走前叮嘱说让公子吃过了再走。” 齐鸢怔了怔,随后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潺潺流水。 船家候了会儿,看他没有别的嘱咐,便将茶壶放在一旁悄悄走了出去。 齐鸢等船家离开后,又抬起手腕看了看。昨天的五色丝绦被人剪下一段,编成了齐整的三股辫,最后两尾相扣,又编出一个吉祥结,紧紧箍在他的手腕上。 齐鸢很难想象谢兰庭在灯下编绳结扣的样子,但他知道谢兰庭一定照顾过自己,将自己挪到这间小室休息。 他更确定,对于京城的“自己”,谢兰庭一定是知道什么。 这人早早离开,未必是有急事,而是怕自己醒来后追问他吧…… 脑海里千头万绪,齐鸢摇了摇头,将纷纷冒出的猜想撇到一边,开始认真思索起了出路。 他不可能抛下扬州的一切回到京城。先不说钱知府看得紧,不会给他出具路引,单是忠远伯府如今的状况,他若草率行事,也会很容易为齐家惹祸。 更何况如今齐家现在也处在风口浪尖,他得先把小纨绔的家人安排好再说。 至于京中情形,仍需进一步打探。 他之前小心翼翼行事,是怕谢兰庭发觉异常。如今看来,这位指挥史大人手眼通天,或许早就发现了什么,所以自己再跟婉君姑娘通信,可以试试找他帮忙,借用官驿。这样一来一回,能快不少。 昨晚的情绪和茫然似乎只是一场醉酒后的错觉。齐鸢此时思绪渐渐清明,人也彻底冷静下来,一手轻轻敲击着窗棱。 其实接下来如何行事,只看府试成绩了。 如果自己府试中了,那就一边打探京中消息,一边准备院试,只要过了院试,便有了生员身份,自己凭借生员巾便可以行走天下,到时候进京也方便。 如果没有通过府试……那就跟齐家长辈商议,纳粟入监,自己以例监的身份去京城! 日头升起,雾气散干净的时候,船家果真将扁食做好,并端了一盘鲜嫩的鲥鱼过来。齐鸢食指大动,谢过船家后也不客气,在船上用过早饭,又让船家将自己送回码头,自行归家去了。 清晨时分,路上行人很少。齐鸢往回走了一里路,就听前面有人大喊:“少爷!少爷回来了!” 齐方祖正在家里等得心急如焚,昨晚状元巷的曾家邀他出游,齐方祖兴冲冲赴约,等到船上却被曾家百般羞辱,听来听去,竟然为了书院的事情。 那书院是他之前盘下来的一处废弃的别业园林,齐方祖修葺过后,用来接待过不少游方僧人和途经扬州的道士,后来又拿它当过家馆,请了名士大儒在里面给族中子弟授业解惑。 然而齐家子弟在读书一道上都不开窍,齐鸢更是将老师气走了一拨又一波。 后来几个孩子被送去社学,齐方祖觉得这处别业雕墙绮阁,景色秀美,这样放着未免可惜,因此将其捐赠出去,作为了扬州的一处书院。 书院的经营便由状元巷的曾家接管。但是这几年书院风气渐下,其中山长、掌教等人全为曾家亲戚,学田收入更是被这家占为己有,齐方祖心生悔意,再想将书院收回,却遭到了阻拦。 齐鸢之前说要收回书院时,齐方祖还当他说得孩子话,没想到昨天曾家竟然突然发难了,暗中威胁了他一番。 齐方祖被人刁难羞辱,心里却只担心齐鸢的安全。因此今天一早,他就派孙大奎去乃园一趟。 孙大奎到了乃园,见那里锁着门,急忙回府,幸好在路上遇到了游湖回来的小少爷。 齐鸢身上酒味很浓,孙大奎见他无恙,松了口气,又奇怪道:“少爷不是说不喝酒了吗?老夫人寿辰那天你都没喝。” 齐鸢笑了笑,无奈道:“不是我想喝,是有人要我喝。”且又哄又骗,简直趁虚而入。 俩人过了桥,走路回到齐家。齐方祖忙将齐鸢叫过去,先问了一番书院的事情,知道是张御史要主持此事,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又问齐鸢银库的事情。 齐府的银库钥匙一直是老夫人掌管,昨天齐方祖赴宴的时候原想带点礼物过去,跟老夫人要了钥匙,开门一看,才发现里面少了两箱东西。 “老夫人说这两箱东西教给你了。”齐方祖将齐鸢拉进屋里,压低声道,“你可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那些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老夫人让孩儿看过了。”齐鸢点头道,“里面的字画文玩,看样都是唐将军的东西。不一定值钱,却十分容易惹祸。” 如今自己已经跟齐府紧紧绑在了一起,齐鸢不再犹豫,径直问出心中疑惑:“父亲,咱家为什么会有将军府的东西?” 齐方祖面色迟疑,似乎还拿不定主意。 齐鸢便垂手在一边安静地等着。过了一刻钟后,齐方祖才突然道:“鸢儿,你如何看唐将军?” 齐鸢道:“是为名臣,未遇明君。” 这话算得上忤逆了,元昭帝下令处死唐临,齐鸢几乎等于直接骂元昭帝瞎眼。 齐方祖却只苦笑了一下,点点头:“我从未跟你说起过将军的事情,你能知道这一点,很好。” 他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可记得我跟你说过清远道长?” 先帝晚年曾痴迷修道,当时清远道长因善于制香,屡次被召入宫中。后来先帝长子认为清远道长妖术惑众,将其赶出皇宫。 齐鸢并非小纨绔,对香品一道不了解,但他听说过清远道长最擅长的一味香品叫绝尘香,此香气味清远,可令闻者百毒不侵。甚至有人传言,唐临当初带兵征战崖川时,便因此香抵住了西南一带的瘴气。 “孩儿记得的不多。”齐鸢道,“父亲似乎说过,清远道长在家里住过一段时间。” 齐方祖点了点头。 “道长和将军对我曾有活命之恩。那年也是这个时节,因端午香料上涨,我便跟船去岭南收香。谁想在海上遇到风浪,渔船被掀翻,我在海上飘了一天一夜……最后幸亏被俩位年轻公子救了起来。” 齐方祖将这段往事珍藏多年,除了夫人和母亲外,连亲兄弟都不曾讲过,此时跟齐鸢说起,抑制不住心中激动,嘴唇轻轻颤抖着。 “后来我才知道,下海救我的年轻公子是唐将军,另一位为我驱寒去毒的道士就是清远道长。”齐方祖道,“当时两位恩人自称是云游四方的闲人,我心中不安,离开前留下了家中住址和信物给他们,希望有朝一日能再见恩公。” 没想到的是,只此一别,再见竟是几年之后——清远道长被人赶出皇宫,无处可去,最后无奈拿着信物找到了齐府。 齐方祖为人侠义,安排他隐姓埋名,在书院住了半年,一切锦衣玉食地供着,并时常过去与清远道长作伴,甚至毫不避讳地与他一同研究香方。 也正是因为道长的指点,齐家的香品才会越来越好,有了如今的买卖。但清远道长并没有一直住下去,半年后,他忽然说要走,临走前给了齐方祖两箱宝物。 其中一箱是唐临珍藏的字画书籍,另一箱则是道长的私财,猫耳石便在其中。 道长千叮咛万嘱咐,让齐方祖不可将东西示人,否则东西和人都要遭殃。齐方祖一一应下,没想到几个月后,京城突然传来皇帝驾崩,庶子登基的消息。 再之后,便是唐临被抄家,满门上下无一幸免。 齐方祖听到这个消息时大为惊骇,千里迢迢奔去京城,想为唐临收殓。然而等他去了之后,才知道此事不可能。 唐临是被凌迟至死的,是真正的千刀万剐,尸骨无存。 京中百姓曾想为他收尸,然而朝廷对此严查,一旦抓到便是死罪。京中人人自危,以至于一代忠臣名匠,死后连个墓地都没有。齐方祖痛哭恩公三日,最后从刑场找到了一片衣角,带回家中,为唐临立了个衣冠冢。 之后年年清明,他都要按北方的习俗,为唐将军上坟。 齐鸢没想到清明那天,老夫人给自己的东西并非临时准备的,而是齐家年年都有。 “这些字画比咱家的金银珠宝要珍贵,这都是将军府的东西。”齐方祖低声道,“我这些年一直在想,唐家会不会有人活了下来?若那样的话,这些东西应当早早物归原主。” 清远道长既然能提前将将军府的藏品放在这里,那边说明唐临对自己的下场早就有了准备。他的妻儿会不会也提前安排了出来? 齐家父子陷入了沉默。 齐鸢没想到齐府的秘密竟然是这样的,清远道长的确很会看人。齐方祖憨厚仗义,知道这些东西会惹祸,也一直小心封存着。有时越是不起眼的人物,越值得托付大事。 “那两箱东西,从给祖母祝寿起便开始分批往外运了,如今已经安置好了。在我买下来的一处庄子里。我之前去看过一次,东西完好无损,藏的地方也十分隐蔽。”齐鸢解释道。 崔子明从给齐老夫人祝寿那天起,便跟王密他们一起来齐府。后来更是借口帮忙来做端午香包,日日过来运货,神不知鬼不觉。 齐鸢有次好奇,在崔子明藏完一包东珠后,一时兴起想要找出来。崔子明便笑呵呵地任由他搜,结果齐鸢都快要将崔子明扒光了,也没找到一粒珍珠。 “现在府上应当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了。”齐鸢道,“父亲可安心经营着铺子,路引的事情我会另想办法。” 这事儿还不能找张御史。张御史知道钱知府刁难自己,但他的态度显然不想跟钱知府有冲突。 是因为谢兰庭吗? 谢兰庭帮助自己,但也不想让钱知府看出来。 齐鸢想不通为什么。 齐方祖长舒一口气,他之前只顾着为齐鸢上进读书而高兴,却没意识到这孩子的变化不止如此。 “你好像一下就长大了。”齐方祖欣慰道,“这次你落水差点没命,没想到竟是因祸得福。这次府试,你如果没中……” “如果这次府试,孩儿中不了。”齐鸢立刻道,“孩儿想请父亲考虑捐……”话刚开头,就听外面一阵喧哗。 齐鸢愣住,只得将捐纳银子送自己入京的话咽下,跟齐方祖一同出去看看。 门外吵吵闹闹地却是一队吹打的鼓手。这群人一看齐鸢出门,立刻拥着挤着冲进来,将锣鼓敲得震天响,齐方祖躲避不及,差点被人撞到地上去。 “少爷,少爷!府试放榜了!”常永混在人群中,疯了一样冲进来,“少爷你中了!” 齐鸢心里一跳,一颗石头落了地,却也说不上是愁是喜——这样一来,他就没法提纳粟当监生的事情了。进京的事情反而要慢几个月了。 “中了?”齐方祖反应慢了一步,颤抖着声音问,“真真真中了?” “真的!”常永突然呜呜大哭,扯着嗓子吼道:“少爷中了,还中了案首!” “案首?”齐鸢这下也惊讶了。 钱知府竟然真舍得给他?府试案首可是必补生员的,自己等于确定有了生员身份了。 吹打的鼓手纷纷笑道:“对!我们是来给案首报喜的!齐公子连中县府两次案首,咱江都县几十年来的头一个啊!” 齐方祖刚刚听到中了就高兴得老脸涨红,这会儿一听竟然又是案首,心里又惊又喜,不由“啊呀”一声,张着嘴竟说不出话了,急得直拍大腿。 下人们纷纷忙碌起来,给老爷拍背顺气,又给报喜的人发赏银。 这边越忙,外面越乱,齐鸢只听一阵喧哗吵嚷,齐府的门子飞快地跑过来,冲里面大喊:“老爷,贺客们上门了!” 第63章 齐家的左邻右舍听到有鼓手敲敲打打走过的时候, 便都出门凑着看热闹。后来一听竟是齐鸢中了府试案首,这还了得, 个个震惊之余, 回家的回家喊人的喊人,纷纷上齐府来贺喜。 这还只是第一波的。齐方祖被下人们一顿乱拍,缓过劲后, 第二波的人也到了, 却是盐商王家,布商迟家, 龙游崔家等几户。 王家来的人是王宽, 王家最为重视的小辈, 如今已是举人。迟家来的是迟雪庄的叔叔, 崔家则是崔子明自行前来。 这些人的份量自然与县试时几个贺喜的小伙伴不同。齐方祖亲自将人请至花厅招待。这边正寒暄中, 门子又接着来报,却是江都县的几位清高士绅,到齐府贺喜来了。 这下齐鸢饶是有多少心思也顾不得了, 他匆匆回到院子里洗漱干净,换下酒气熏天的衣服, 随后再急忙去前院陪父亲待客。 一上午东昌街人来人往,齐府门庭若市,等到中午,半个扬州府城都知道了齐家小少爷被擢为了府试案首。 府试案首跟县试案首绝非一样的份量,县试案首或许会因生童长相齐整, 又其他地方得知县喜爱而定,但府试考的可是两州府六县两州的万名生童, 更别说宝应仪征还都有科举世家, 别人自小苦读, 又有名师教导,可这一府案首竟被一个纨绔夺了去?! 这对所有人来说都始料未及,有那爱看热闹的,也跟着人流去齐家登门道喜,顺道打听打听真是这么回事?另一部分说酸话的,认为这事不可能的,则纷纷跑去看府试的张榜。 府试张榜,案首的文章也是要贴出来的。 去看榜的人许多连字都不认识几个,更别提赏鉴文章了,于是榜下就有老秀才站在那,摇头晃脑为大家吟读,时不时点评几句。 老秀才有时候念得不对,理解的也跟齐鸢的意思不一样,但看热闹的又不懂,听着那文章骈四俪六,听着朗朗上口,便齐齐点头附和:“好文!好文!” 其他县的生童有不服气的,自己到榜下去看,存了一百个挑毛病的心思,然而翻来覆去地看半天,也能心服口服。 钱知府在人去张榜后,自己便捂着心口去私衙休息了。 钱夫人嫌他不知道早点花钱打点,昨天跟他大闹一顿,借着端午躲五毒的借口干脆去了别处小住。 钱知府被她一通痛骂,心中犹豫不定,但最后仍打定主意黜落齐鸢。至于齐鸢的汤之盘铭曰的卷子,他打算将其藏匿起来,到时候就说卷子丢失了。 这样虽然会授人以柄,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府试一年一次,齐府也不至于为此闹出大事。 他想好之后,便开始在府衙写榜。然而天不遂人愿,这边的名单都拟定了,手下却突然来报,说京中有飞鸽传书来。 钱弼搁下朱笔,展信一看,不由暗暗吃了一大惊——那封信竟然是苏杭织造孙公公写来的。 孙公公对当日县学里“笔尖儿横扫五千人”的俊秀生童十分关心,问钱弼这小生童的笔尖儿,在府试中可横扫了千人? 孙公公虽不通文墨,但最喜欢干附庸风雅的事情,如今这位也是在宫中得势的,钱弼拿着这封信简直如烫手山芋,心道这可如何是好?孙公公显然是十分喜爱齐鸢,自己要为了收拾齐鸢而得罪他吗? 他心里已经犯起了嘀咕,正好府学的教官听说写榜,匆匆赶来了府衙。一看上面没有齐鸢的名字,这位教官不由皱眉询问起来。钱知府谎称试卷丢失,教官竟不顾他的脸色,执意要去寻找墨卷。 钱弼只觉所有人都在跟他作对,他十分心烦,又不想得罪孙公公,于是暗中将卷子藏了回去。 府学教官果真连夜点灯,寻了半夜,将齐鸢的卷子找了出来。 钱弼见大势已去,心想反正齐鸢得中了,这卷子不列为魁首说不过去,于是也遵从了教官的建议,将齐鸢擢为了案首。 隔天一早,府试张榜,齐鸢的名字被写在圆圈之中,甚是醒目。 钱弼屈服之后,心思又开始活泛。暗道自己既然取中了齐鸢,日后便是他的座师了,将来或许能靠这孩子飞黄腾达? 这样一想,对齐家的事情也有了几分顾虑,琢磨着或许夫人言之有理,与其做个灭门知府,或许可以考虑其他的出路?但两家关系已经交恶,自己这时候示好还来得及吗?齐鸢能信服自己? 他越想越觉烦闷,既想将齐鸢招揽到手下,又担心齐家天大的功劳落到旁人手中,心里反反复复摇摆不定,叹了口气,径自休息去了。 府衙外面,人们的议论却才开始。这次府试着实奇怪,试题难度不一也就罢了,这次竟然只十天便阅卷结束了,连发榜都是在端午节次日。 可是端午节,官员们不是要休假三天的吗? 百姓们疑惑不解,议论纷纷,对案首的关注也远超往年。齐鸢从早上开始接待贺喜的宾客,忙碌了整整一天,期间又婉拒了数处宴请,一天下来简直腰酸背痛,腿都站得发麻了。 齐府的人倒是个个喜气洋洋,齐方祖白天被人恭维的脚底□□,早已放出话去,要大摆流水席。齐老夫人对此竟不反对,反而还将齐鸢叫去,给了他一封银子和一顶金制小冠贺喜凑热闹。甚至为了操办流水席,齐夫人也回来了一趟。 丫鬟小厮们更不必说,有这样的少爷,谁不是跟着脸上有光呢。 他们小少爷又好看,又会玩,既是扬州第一小纨绔,又是江都县几十年未出过的县试府试双案首。齐家得了扬州府头一份的脸面,只觉齐鸢是天下地下难找的玉人。 唯独齐鸢,跟这些热闹有些格格不入。 夜深之后,众人各自睡去,齐鸢独自披着衣服,走到桌案之前,为婉君姑娘写回信。 他这次不再掩饰自己的目的,直白地请求婉君代为打听顺天府神童祁垣的事情,看看这人家中如何,他如今做了些什么,有什么爱好,交往些什么人。 若能见面相看更好。婉君姑娘冰雪聪明,擅长揣摩人心,眼里非常人可比。 只不过,齐鸢写到这里,不由迟疑起来。 婉君可是扬州名妓,孙师兄这样的人,都是见到花船退避三舍的,自己见严姑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京城不比扬州是富贵风流之地,国子监更是不许监生狎妓宴饮。这样一想,那个“自己”……会顶着神童的名号去逛妓院? 第64章 府试发榜之后, 齐方祖把扬州城叫得上名号的酒楼都找了一遍,从东昌街开始大摆流水宴席。左邻右舍纷纷帮忙, 单是做饭的地方就开了好几处。众人忙得脚不沾地, 齐家的各大香铺也在店门口放香包的地方,赠起了熏香。这些熏香都是些价廉的小香饼子,分成指甲盖大的一点, 逢人便送, 顺道说一下赠香的由头 ——我们家少爷得了府试案首!而是今年一口气考了县试府试的双案首!咱江都县多少年没见着一个了。 有不关心科举考试的,听他们少爷来少爷去, 就忍不住疑惑:“你们家少爷, 是那个扬州府的第一小纨绔的哥哥?” 伙计一听更乐了, “我们大少爷早就去外地了。得案首的就是这位小少爷, 扬州府第一小纨绔, 如今的扬州第一小才子!” 府试案首,号称扬州府第一才子一点儿毛病都没有。伙计们说话本来就喜欢夸大炫耀,现在齐鸢的本事硬, 这些人更巴不得把嘴皮子说破,直将齐鸢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齐家香铺遍及江浙地带, 扬州又有很多四方商人。 于是扬州齐家的小少爷下场科举,一举夺魁的消息便随着四方商客传到了各地。 金陵城里,孙辂和刘文隽到达之后先暂住在了刘文隽的亲戚家。 望社集会是月中开始,孙辂当初将文章寄送给了望社在苏州分社的社首乔景云,此次他跟刘文隽抵达金陵之后, 便等着先跟乔景云会面。望社集会之日,他们俩人也会跟望社苏州分社的人在一起。 乔景云因家中有事, 出发的晚。孙辂和刘文隽便先游玩了两天, 看金陵风貌。端午节后, 乔景云终于抵达金陵,见到俩人时却是上来就问:“听说你们扬州府今年的府试案首是个纨绔子弟?” 孙辂一愣,对刘文隽对视一眼,心里隐约猜到了是谁,却又不敢贸然认下,忙问对方:“怎么讲?案首是谁?” 乔景云道:“江都县齐鸢,两位仁兄认识吗?” “果真是小师弟!”刘文隽惊喜道。 孙辂也笑着对乔景云颔首:“齐鸢是我们乃园最小的师弟,我跟文隽出门前还担心他的府试呢,没想到乔兄带来了好消息。” 乔景云欲言又止,神色有几分迟疑。 孙辂心细,询问道:“乔兄有什么疑惑?” “实不相瞒,我在路上的时候听人说这位是个贪图享乐,又挥金如土,醉心风月的风流纨绔。刚刚孙兄也说担心他府试未中……”乔景云迟疑道,“扬州府今年的府试问题很多,莫非这案首另有隐情?” 孙辂一听,便知是齐鸢被人质疑了。 刘文隽直来直往,一听这话脸色便阴沉下去。 孙辂虽然心中不快,但还能掩饰住,含笑道:“我这小师弟才十六岁,从小娇生惯养的,说他是贪图享乐没错,醉心风月那可就是谣传了。至于案首,那可是绝无半点水分。这位小师弟的才能远在我与刘兄之上。” 乔景云与孙辂有些来往,一听孙辂竟然如此夸赞齐鸢,十分意外。 孙辂道:“小师弟才来乃园时,我跟刘兄也当他是游手好闲的富贵子弟。直到后来小师弟随我们一同上玲珑山,限时一刻钟内破了一道题,题目是‘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他说道这里轻轻一顿,他们这些人习惯了揣摩八卦,听到题目都会暗自思索一番入手之处。乔景云才思敏捷,心中思索一番,随后问:“那他怎么破的题?” 孙辂道:“小师弟的破题是‘《诗》足以致用 ,为徒诵者惜焉。’。” 乔景云微微沉吟,随后神色认真了几分,暗暗点头:“这个破题十分恰当,如果是一刻钟内便做出来的,的确算得上捷才了。” “不,小师弟口占成文,并非只做出了破题。”孙辂端了半天,此时才微微露出几分得意骄傲,眉头轻抬,含笑背诵道,“……夫诵 《诗》者将以多而已耶?……” 他从齐鸢的破题开始,一百多字郎朗背下,一口气到“何也”,骤然停住。 乔景云听得一口气含住没舍得出声,听到“何也”之后见孙辂打住,不由着急:“何也?齐公子怎么说?” 孙辂叹道:“当时他受钱知府刁难,做到这里之后便被打断了。之后我们再想听后文,小师弟直言文兴被打断,不愿续作了。” 刘文隽见乔景云神色都恭敬下来,也轻哼一声,道:“我们俩担心小师弟的府试,并不是怕他制艺不行,而是因为钱知府对他多次刁难,我们担心知府挟私报复,故意黜落他。” “原来如此!是愚弟冒昧了!” 乔景云一听事情原委,连连点头,又慨叹道:“我对商人富户的确有些偏见。其实也有许多大商巨贾慷慨行义,富而好礼。如今我们这些学子也不得不操心生计营生。” 孙辂听他话里有话,惊讶道:“乔兄你还要操心生计吗?” 乔景云道:“不是我自己,而是我们望社在淮安的书坊,快被登州重珍馆挤兑地经营不下去了。那重珍馆是一位武举人办的,原本是刻些医药书籍又或者日用类杂书,经史大部和诸子善本虽也有刻,但数量不多。谁想今年,重珍馆与莱阳邑社联合,大行刊刻时文子集,我们文社在淮安的书坊便受到了影响。” 书坊收入归文社所有,望社规模大,书坊自然遍布各地,但今年突然冒出来的的重珍馆刊本,不仅制作精良,校雠细致,就连价格都跟望社书坊的差不多。 一来二去,先是山东,随后便是淮安等地,望社书坊的刊刻本都大受影响。 乔景云大倒苦水,见孙辂和刘文隽都若有所思,苦笑之后道:“不瞒二位仁兄,今年望社集会,会选出新的社首。对此我也有心想搏一搏。若能将书坊之事解决,社首之争能多不少胜算。不过我之前已经吸纳了五家小社,如今又有二位仁兄助阵,斗文应当很有把握。” “我跟文隽并非你们望社成员,此次来金陵是为旁听诸位高论。”孙辂道,“斗文就不必了吧。” “孙兄可是上一科的院试案首,才名远播,望社里不少人都想一见孙兄真容。更何况这次与我竞争社首的,是江西分社的社长。”乔景云道,“江西文风兴盛,还望孙兄能助兄弟一臂之力啊。” 乔景云的目的渐渐明了,他希望孙辂和刘文隽能帮他在斗文盛会中胜出。孙辂对此十分迟疑,先推脱了事。 等人走后,刘文隽不解道:“师兄为什么不参加?我们来望社集会,不就是为了交流制艺,也扬名一番吗?” 孙辂道:“如果我们没有打算成立文社,那这次能破例进入斗文盛会,那也算幸事一桩。但我们既然定下了要成立文社,那参加斗文便需要三思了。” 刘文隽愣了下,有些难以置信:“师兄是怕自己斗输了?” 孙辂为人端方严谨,但并不是喜欢自谦的人。他也很有傲气的。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们身后可还有个要成立的小文社。” 孙辂摇摇头,低声道:“所以这斗文盛会,哪怕有很小的可能会落败,我也不能参加。” —————— “望社虽然只换过两次社首,但每次竞争都是腥风血雨。孙辂和刘文隽很难全身而退了。依我看,不如你也跟着加入望社,何必要组建自己的小文社呢。” 谢兰庭躺在四望楼的藤椅上,慢条斯理地说着风凉话。 齐鸢在一旁的松木长桌上替他抄书,闻言暗暗摇了摇头,却不敢跟他顶嘴对峙——倒不是说不过他,而是怕自己万一走神,写了错字。 虽然谢兰庭并没有要求他一字不错,但齐鸢抄书容忍不了错字涂抹。无论写了多少字,一旦出错便全书作废,从头再来。 当初忠远伯府里的纸笔都十分珍贵,齐鸢为了不浪费纸墨,抄书时格外聚精会神。也正因此,他做文章写书稿从来都是一挥而就,从不怕写错。 今天他来请谢兰庭帮忙,希望借用官驿将自己的信件寄给婉君。谢兰庭便提出要求,要他抄书回报。齐鸢一看便无奈了,谢兰庭既不看经史子集,也不看医方兵书,拿给他的竟然是稗史杂录和小说。 齐鸢从下午抄到晚上,月上中天,四望楼里点灯继烛,终于快要将最后一本抄完了。 谢兰庭突然跟他聊这聊那,齐鸢暗自腹诽,却不敢分神,仍一笔一划将最后一段写完。这才放下笔,揉了揉手腕道:“谢大人不是也建了个小文社吗?大人又是为了什么建的。” 谢兰庭一直看他在一旁坐下,这才悠然道:“谁说我建文社了?那文社是何进的。” 齐鸢如今都靠他送信了,自然也不像之前那么生疏,歪头看他一眼:“那国子监生也是何进认识的?兰溪社奖励儒童的银子也是何进逼你给的?” 谢兰庭轻轻一笑,没再反驳,而是坐正了一些,看向齐鸢:“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跟何进认识?” 当时齐鸢在巷口,突然问他跟何进是否认识时,谢兰庭其实吓了一跳。他跟何进见面从来没有旁人看到,而何进也对此事守口如瓶,齐鸢是怎么知道的? 他当时想问,但那天齐鸢情绪不高,甩了个冷脸走人了。 月色如水,谢兰庭的的眼神格外清澈真挚,难得没了平日的风流劲儿,显然是被这个问题折磨许久的。 齐鸢看着看,也十分真挚地回答道:“我其实并不知道,当时就是随口一问,故意使诈而已。” “不可能。”谢兰庭斩钉截铁道,“你若随口一问,为什么不问别人?只问何进?” 齐鸢:“我又不讨厌别人。” 谢兰庭:“……” 齐鸢看他语塞,也问道:“谢大人,你对京城的那位顺天府神童了解吗?” 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好奇心,索性不解释,先看谢兰庭的反应。 谢兰庭看他一眼,想了想,又慢慢躺了回去:“他啊,了解。” 齐鸢一愣,坐直上身微微前倾。 谢兰庭道:“我与这位小神童祁公子是青梅竹马,莫逆之交。我每次离京,小神童都要牵肠挂肚。等我回去,他还会亲自为我接风洗尘。” 齐鸢:“???” “哎,只可惜……”谢兰庭抬头望着远处月亮,啧了一声。 齐鸢听得满腹疑惑,心想他何时跟谢兰庭认识了?不过仍旧问:“大人可惜什么?” “我与他已经一年没说话了。只因他倾心于我,又劝我说‘拒欲不道,恶爱不详’。甚至还以‘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来劝我。“谢兰庭道,“我对此十分苦恼,不知道齐公子作何感想?” 齐鸢越听越怪异,谢兰庭好好的为什么要这样说“自己”?只是故意不说实话吗?那也不能这样冤枉人啊! 谢兰庭故作疑惑的询问,齐鸢暗恼一番,忍不住嘲讽道:“大人今天让我抄写的稗史杂录中,有一段写唐状元拒爱之事。唐状元读书时,邻家小姐经常去扰,甚至舔破窗纸调戏他。唐状元便在窗上题了两句,如今想来,似乎十分应景。” 谢兰庭好奇道:“哪两句?” 齐鸢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念道:“舔破窗纸容易补,损人阴德……最难修。” 话音刚落,就听身后“噗嗤”一声,有人忍耐不住喷笑出来。 齐鸢诧异回头,便见张御史哈哈笑着,走过来道:“数日不见,齐小友仍是这般诙谑。” 齐鸢脸上一热,连忙起身冲张御史行礼。 张御史笑呵呵坐下:“我听人说你在兰庭这里,因此过来看看,跟齐小友猜谜来玩。不过这些都是消遣。齐鸢,如今你已经是府试案首了,我若助你去金陵参加文会,你可敢去?” 第65章 张御史的提议对齐鸢来说十分突然。 齐鸢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疑惑道:“大人何出此言?” 张御史叹息一声,道:“你可知望社今年要再选新社首?” 齐鸢看了谢兰庭一眼。后者轻轻蹙眉, 似乎对张御史的提议很意外。 “听说过一点。”齐鸢心中暗暗留意, 对张御史道,“听说望社这次的案首人选,有一位是江西分社的社长。” “正是。下官之所以请齐小友出马, 也是因这位分社社长。”张御史道, “如今朝中的翰林学士,江西人已经将近半数。这些人广植势力, 提拔同乡, 在科考之中他们尽优势。哪怕同样落第的举人, 因有这些官员照顾, 江西的也能到各处做教官。如今福建浙江等地, 教官也有一半是江西人士。” 齐鸢故作惊讶地看着张御史,他内心也知道这并非虚言。 先帝时,六部之中有四位尚书人士都是江西人, 且因注重乡谊,四位尚书比邻而居。其实现在江西人的势力已经减弱了许多, 但跟其他地方比仍是十分强大。 “文社是士子间自行组建的社团,朝廷对于文社的社首也会关注吗?”齐鸢问。 张御史轻轻顿住,咳嗽了一声:“朝廷不会干涉,但士子们举办文社便是为了精研八股。望社更为了让社员顺利科举延请名儒讲课。如今他们的人遍布各地,制艺的确不俗。我所担忧的就是江西人做社首后, 以此为名利之门,于社中广置亲党。若是这样, 朝廷内外, 恐怕要被一党把持了。” 齐鸢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张御史会把话说的这么清楚。如果他真的只是刚参加科考的小纨绔, 又或者没出过扬州城的其他士子举人,听到张御史的这番话很难不去赞同他。朝堂政权被一方把持,又是又不是自己的省份,都谁来说都会难以接受。 然后齐鸢并非在扬州长大,也并非是不关心朝政的小儒童。 他在忠远伯府的几年里,从未停止过了解外面的信息。哪怕只是听丫鬟学来一言半句,他东拼西凑,几番推演,勉强也能了解差不多。 而据他所知,如今朝廷中党派林立,江西官员只是势力较大的一方,其他各省各地都有乡党互相扶持。 真正值得他们留意的,其实是如今愈演愈烈的储君之争。 如今看来,阉党和权贵们看重的是二皇子。太子因不受宠爱,如今的支持者主要就是江西派为首的文人了。 张御史看似忠厚正直,与钱知府的关系不好。但他也与文人党派为敌,显然不是太子一派。 这样看来……莫非是支持二皇子的? 难怪张御史跟谢兰庭关系不错,看来在根本利益上,这俩人没有分歧。 倒是自己,虽从一开始就提防着,不要成为他人党派争斗中的垫脚石,然而齐鸢说什么没想到,自己这才刚刚府试,连生员功名都没有呢,竟就被张御史看中要拿去用了。 如此直接的交谈,张御史显然是没打算他拒绝。 齐鸢的确没办法拒绝,如今他在朝中无凭无靠,认识的不过就这几个人,早早交恶对自己也没好处。 “听说望社成员都是生员,个个文采绝艳,学生如今只是生童,去了岂不是班门弄斧?”齐鸢适当地表现出了担忧的表情,一脸纠结道,“况且听说非望社成员,如果想要参加集会,看他们斗文的话是需要事先通过审核的,学生……” “这些自有我来安排。”张御史却挥挥手,满不在意道,“齐小友之才世所罕见。进入望社集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要齐小友肯帮下官此忙,下官自会将其他事情安排妥当,无需小友担心。” 齐鸢心里轻轻一跳,面上却不显,只拱手道:“张大人谬赞了。学生愿往金陵,一睹文集盛会!” 他说到这里,含笑冲张御史和谢兰庭深深一揖:“那学生便回家,等待大人安排了。” 张御史对他这番表现满意至极,连声说好,又安排人亲自将齐鸢送回齐家。 齐鸢一直等到进了齐府大门,脸色才一点一点沉下来,眉头轻轻皱起,暗自盘算着这次金陵之行。 现在他骑虎难下,这一趟势必要去了,不知道孙师兄俩人在那如何?而张御史又希望自己怎么做? 另外,自己这次难得能出扬州城,路引应当会有张御史来办,钱知府必然不敢拦了,那趁这次机会还能做些什么? 他忧心忡忡,迟迟没有入睡。 四望亭里,谢兰庭也冷淡地看着张御史久久不语。 张御史等齐鸢走后,转过身见谢兰庭神色不虞,犹豫了一番后才道:“这次是我自作主张了。” 谢兰庭这才垂眸,只是嘴角绷紧,显然隐忍着怒气。 张御史看他这样,想了想又道:“不让齐鸢去金陵也行。但我不明白,你为何不拉拢他?” 他说到这顿了顿,叹气道,“虽然我们之前已经选定了何进,但何进不过是比寻常童子好些。若没有齐鸢,何进的才分的确难得。但现在有齐鸢在此,这位可是天纵奇才,小小年纪,文章见解已有冠冕佩玉,雍容气象。这种人才百年难遇,何进如何能跟他相提并论?” 张御史越说越激动,不由道:“以我之见,兰溪社应该由齐鸢来做。这次集会,也应该考齐鸢去争!” “你为何非要选他?”谢兰庭有些烦躁道,“有我安排,何进就够用了。” 张御史:“可如果是齐鸢,你都不需要从中安排!何进无论才情还是智慧都远不如齐鸢。” “刀子太快了,也得看自己能不能拿得住。”谢兰庭轻轻嗤笑一声,抬眼看过来,冷声道,“齐鸢的聪明才智不在我之下,我跟他来往都要打出十二分的精神才行。你既然知道他是天纵奇才,如何有信心让他为你所用?” “这次去金陵,我看他十分乐意。他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小小生童,哪了解朝廷纷争?如今你我对他有知遇之恩,又肯为他出力,替他扫平障碍,用心提拔,他若是知恩图报之人,自然会跟我们一派。而且……”张御史注视着谢兰庭道,“你岂会怕刀剑无眼?除了那位京城的小神童,你哪有正眼瞧上的人。何进的文章也被你批得一无是处。” 这的确是他一直以来想不通的地方,他知道一开始谢兰庭对齐鸢有偏见。但后来谢兰庭几次暗中帮助齐鸢,这次府试更让自己提醒孙公公“过问”一下扬州的生童,种种迹象都表明谢兰庭早已看重齐鸢了。 他看中了齐鸢,却又在努力撇开跟齐鸢的关系。 “兰庭。”张御史神色凝重起来,又带了几分难以置信,看着他问,“你莫不是……” “张大人多虑了。”谢兰庭避开了他的眼神,转身道,“我只是不确定齐鸢是否适合,他太聪明,如果早早察觉反对我们不利。” 张御史点了点头,这话有几分道理,却不足以说动他。 “你的顾虑有道理。但你为什么暗示钱知府你对齐鸢十分厌恶?钱知府总是试图联系你义父,你是怕他向你义父告状?” 谢兰庭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对这番猜测无动于衷。 张御史却想起了很多,忍不住问:“你怕他的下场跟顺天府神童一样?” “够了!”谢兰庭皱了下眉头,突然打断道:“张大人,时候不早,你也该歇息了。” 他说完从松木长桌上拿起齐鸢抄写的小说,紧紧攥在手里,转身看了眼张御史,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摇了摇头走开了。 张御史看着他快步离去,又想起了顺天府那位神童。 他跟蔡贤并不怎么来往,只隐约听到小神童那场意外应是蔡贤的手脚,有人说蔡贤是为了忠远伯府的那块免死金牌,也有亲近的人说蔡贤是为了谢兰庭。 ——谢兰庭对那位小神童倾慕已久,在蔡贤面前从不掩饰对小神童的喜爱,今年二月,谢兰庭听闻小神童解了足禁,更是千里迢迢赶回京城。 虽然那位神童在家几年之后文采全无,如今不过是个不过是京中方仲永,谢兰庭也对那人没了丝毫兴趣。但齐鸢样貌清俊,文采绝艳,如果谢兰庭对他生出什么心思,怕蔡贤从中作梗阻拦他……那也说得过去。 若谢兰庭好男色,蔡贤真会从中干涉吗? 张御史也不确定了。 他实在不舍得撇下齐鸢这个人才,这好比腹中饥饿时,恰好有人送上珍馐美味,如何能装作看不见?既然谢兰庭并没有阻拦齐鸢去金陵的事情,而自己如今话也说了,事也做了,也别再改主意了。 隔天一早,张御史便去了趟知府衙门,不到午时,两张路引被人送到了齐府门上。 其中一张自然是齐鸢的,写明了从扬州去金陵,所为何事,要去几天。 张御史如今拉拢齐鸢,自然十分大方,给出了足足一月的期限。这样望社集会结束之后,齐鸢还可以在金陵畅游几日。另一张是给齐鸢的随行人员的,张御史也不知道齐家家仆如何,让人送了一张过去,让齐鸢自己写上名字。 齐鸢在家等得便是这张空白路引。按常理说,他当然要带个随从。但现在齐府受困,齐家众人无法离家。而齐家在金陵也有商铺,齐鸢的大哥又在浙江,不敢让他扬州来。因此齐鸢便跟齐方祖商议了一番,在路引上面填了齐方祖的名字。 齐方祖提前写信,让大儿子齐松与他在金陵相见,他随身则将地契文书带上,打算将买卖暗中交付到长子手中。齐鸢则只准备了几身新衣服、自己常用的笔墨纸砚,两本小书并几样香盒。 文人士子以赠香为雅事,孙辂和刘文隽走得时候,齐鸢只给两位师兄送了点自用的熏香,没给他们准备送礼的份。这次既然要去,不如多带一些。 打点东西,与朋友告别又花了两天时间。 迟雪庄听说齐鸢要去金陵参加望社集会,也心生羡慕,但他没有资格进入望社,只能祝福齐鸢此行顺利。又跟齐鸢约好,等他从金陵回来后,俩人便履约去小秦淮上泛舟夜谈,不醉不休。齐鸢一一应下。 五月十二日,风和日丽,齐鸢与齐方祖拜别众人,拿着包裹提着箱,互相扶持着登上了往金陵去的大船。江水悠悠,春日好景倒映水面上蜿蜒回流,似乎有无限情谊。 齐鸢在船头再次向送行的亲朋好友深深一揖。船身开动,齐鸢转身钻入舱内,往金陵去了。 第66章 五月中旬, 望社各地的成员咸集金陵。 金陵城六朝古都,既是东南形胜之地, 又为帝王之宅, 其繁华风流非别处可比,是真正的歌声舞节,声憨放纵之地。 孙辂在金陵小住几日, 虽也听说过六朝金粉秦淮风月, 但他不爱风流,因此在见到乔景云后便只在寓所读书, 静待集会之日到来。倒是刘文隽由同龄的亲戚带着去了几次秦楼楚馆。听说还真遇到了一位红颜知己, 名叫梨香, 在金陵名妓中还排不上名号, 但十分擅长谈诗论词, 与刘文隽也合得来。 十五日这天一早,乔景云便约着孙辂和刘文隽往林泉寺而去。 望社文会要持续数日,因各地社员人数众多, 因此分为几处,其中江浙等地文人士子的聚集点便在林泉寺。大家再这边经过初试之后, 文辞优异者,斗文胜出者便可到修园参加望社总会。 修园算是望社的大本营,而进入修园的文人士子,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八股制艺,都会被望社收录, 编进《望社文稿》,继而在望社各地的书社刊印发行。 因此对众人来说, 能进入望社总社的修园, 不仅意味着声名远播, 名传四海,还可以有银子拿——这些书社的收入,都会分出几股给作文者的。文人多清贫,名利双收的事情谁不向往呢? 乔景云虽然拉拢孙辂遭到了拒绝,但他并不将此放在心上,一路跟孙辂和刘文隽讲着社中的各种事情。说道分银子的时候更是笑道:“小弟我上次集会侥幸进到了最后,不过是做了首小赋,这些年竟也陆续得了千两银子,若这样下去,等我百年之后,这篇赋也离着一字千金不远了哈哈哈!” 孙辂闻言也大笑起来,随后朗声道:“‘……得我之小者,散而为草木;得我之大者,聚而为山川。视焉且无讶,深蟠于厚地;搏之不得疑,上极于高天……’乔兄之赋气势恢宏,当一字千金矣!” 乔景云惊讶道:“你竟然也知道。” 孙辂戏谑道:“乔兄所得的卖书银里,也有我们师兄弟一份。” 刘文隽一路上神思游走,听到这里倒是回头,附和了一句:“乔兄有所不知,我们的小师弟出手极为阔绰,有书必买,别说望社的文稿和时文子集,就是别处的他也会买来放学馆里。乃园的师兄弟们看书都不花钱。” “这位小师弟出手竟这般阔绰。难怪难怪……”乔景云艳羡道,“可惜你们这位小师弟没来,要不然我便是死皮赖脸,也是要跟他认识认识,也攀个关系的。” 几人说话间已经到了林泉寺。这处寺庙在牛首山上,占地不大,但轩敞华丽,景致秀美。林泉之名便是取自“林泉婉丽,花彩曜目”之词。 寺庙已经为江浙各分社的社员们腾出了地方,山上的“风雨阁”“烟波廊”等地都是社员们小聚的地方。因地势高低不同,因此众人便默认低才者在地处,高才者往高走。 乔景云是苏州分社社长,因此带着孙辂直往最高的烟波廊走。他在社中算是老人,又进过总选,别人对此都没意见。但孙辂和刘文隽是生面孔,因此刚一进入烟波廊,就被人赶了出去,要撵下台阶。 “哪里来的狂徒?”拦人者一身玉色襕衫,方鼻阔口,蓄着胡子,看着四十上下。 乔景云见状,忙退回去对那人拱手道:“胡兄,这俩人是我的朋友,来自扬州的孙辂孙公子和刘文隽刘公子。两位公子师从褚先生……” “那是谁?没听过。”被称作胡兄的人不耐烦地打断乔景云,挥手道,“乔兄应当知道规矩吧,外人虽然可以旁观我社文集,但那是给他们开眼界的机会。他们既然入不了望社,就应当在最底层聆听其他社员教诲,或许将来学得一知半解,能进来也不一定。这烟波廊是各地魁首聚集的地方,岂是他们能来的?” 孙辂并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与刘文隽对视一眼,心中不由暗自火起。 若认为他们外人进来不合适,委婉劝退便是,谁还死皮赖脸要进去不成?这人偏要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不进望社的便是井底之蛙,无能之才。 更何况孙辂是扬州府的院试案首,心里哪能没有傲气,只是顾及乔景云脸面,见状冷了几分脸,对乔景云道:“乔兄,我与师弟才薄智浅,高攀不起贵社集会,这斗文盛会我们就不看了。若是有缘,大家日后科场再见。” 说完拱拱手,转身便往山下走,刘文隽见状立刻跟上。 乔景云被不由急了眼,拦人的胡兴复是浙江杭州人,之前因望社刊刻的文稿有一半靠他家书坊,因此他在社中有些特殊地位。不过这两年社中文稿刊刻渐渐以建阳书坊为主,因此胡兴复在社里也不像之前那么风光。 这人的确有些本事,但江浙文风兴盛,论实力,他的文章并不能算是最好的一拨,因此在烟波廊,胡兴复不太被重视。然而越是这样,这人越爱鄙视打击普通社员以寻找优越感。 乔景云一边急急喊住孙辂,一边转身冲胡兴复拱手道:“胡兄,这俩人是我的贵客。我们林泉寺既然是江浙社员斗文之所,那一切理应靠文章说话,先来后到算不得规矩!若胡兄对两位贵客有疑虑,与人家比试一番高低便知道了,到时候谁不行谁下去,谁也抵不得赖。” 胡兴复被人戳到痛处,怒气冲冲道:“好你个乔景云,你是说我不如这俩外人?该我下山?” 乔景云道:“孙兄可是上科扬州府院试案首,一府案首岂能是庸才?我只是相信孙兄有实力站在这里。” “扬州府的案首如何?上科会试他们出了几个进士?”胡兴复道,“就是你们江苏,这几年出过状元吗?” 从先帝开始,状元都被南方人占了去,一半在江西,一半在浙江。北方士子对此议论纷纷,而南方士子们也分门别派,各有心思。 胡兴复趾高气昂惯了,这话一说,立刻惹得烟波廊里其他人看了过来。 孙辂听到这里也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胡兴复。 如果这人讥讽他,他可以不跟这人计较,但这人攻击扬州,他无法认同。 “胡兄既然这样说了。”孙辂转过身,淡淡道,“在下倒是要领教领教。” 乔景云见状连忙将孙辂请进烟波廊,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位士子,都是望社的老成员。孙辂压下心中怒火,与这几人见过礼,随后对胡兴复道:“既然是斗文盛会,那就请各位出题,我与胡兄各做一篇。若不才侥幸得胜,那胡兄要向我们江苏士子道歉。” 刘文隽见胡兴复要说话,也紧跟着道:“我们初次到访望社,与各位并不相识,因此无袒护之嫌。胡兄不敢答应吗?” 胡兴复虽仗势欺人,但真跟人比文却有些气短。 此时烟波廊里十几个人,江苏人虽少,但也有五六个。这些人个个怒目相向,他耍赖不得。自己心里翻了会儿嘀咕,突然,胡兴复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他的文章未必比得上孙辂,但他家是开书坊刊刻文集的,因此历朝历代的优秀程文他看过不少,其中有些因作文者身份特殊,文稿不可在市面流通的,都被收在了一旁。 这些文章科考时不敢抄袭上去,否则万一被主考官看出来是要治罪的。但现在跟人比试,侥幸一用应当无事。 孙辂不过是个普通士子,今年乡试在即,这人肯定也是研究当下的时文风格。自己只要挑些年代久远古文,必然无事。 胡兴复念头飞快转起,随后嘿嘿一笑,拱手道:“比就比,我们口占成文,你敢不敢?” 孙辂冷冷看他一眼:“若我赢了,你要向江苏士子道歉,你可做得到?” “当然可以。那要是我赢了,你们就滚下山,从此不得进入望社集会。”胡兴复说完一顿,哼了一声,“不过你们本没有资格站在这里,现在破例让你们上来,那题目就得我定,范围可以你先选。” 他说完冲其他人拱拱手,道:“还请各位做个见证。” 俩人剑拔弩张,烟波廊的众人纷纷聚拢过来,或站或坐在一旁围观。 乔景云道:“那就先请孙兄指定范围。” 孙辂道:“那就从《论语》中选题吧。” 胡兴复点点头,随后半眯起眼,飞快地思索着自己看过的《论语》题目,沉吟半晌,果真隐约记起一节,心中狂喜,忙道:“有了!就以‘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一节为题!”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一节是出自《论语·泰伯》, 原文——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周武王说自己有十位能臣,孔子叹人才难得,继而赞至德。此章便是论“大才难得”。 胡兴复说完之后暗自得意,回想着自己看过的那篇文章。 孙辂心里也是惊讶了一下——他这几日在寓所读书,闲来无事,便自己戏做了几篇八股。其中便有这一节的内容。只不过当时因是戏做,所以故意专做“之”字,通篇以“之”字勾连转折。现在时间仓促,临时另做未必比之前的这篇好,因此稍稍回忆之后,孙辂便决定以此文应对。 为避免表现得太明显,孙辂假作思索,等了一刻钟之后徐徐道:“有了。我以此节中‘唐虞之际’为题。” 说完迈步而出,脱口道:“……合二代以论才,甚重乎其际也。夫尧老舜摄之时,乃所谓际也,其时之才难分属,故以唐虞之际统之。今夫史臣之作史也,一代之事则必括于一代实录之中,若其事之无所专属,则又必于其中别之曰此某代之际月表也、此某代之际年表也。……” 兴尽之作,洋洋洒洒流畅而下,烟波廊上的十几位望社成员听着,暗暗咋舌。再一听里面全用之字做题,非极擅制艺者所不能为,更是目露赞叹,纷纷折服。 孙辂并不管别人如何反应,一口气念到最后:“……子论才而及其际,则由此以推,其纪月也,谓为唐虞之际之月表焉可耳,其纪年也,谓为唐虞之际之年表焉可耳。论者弗察于此,果何以见其盛于斯哉。”说完顿住,朝众人拱手:“不才拙作,请诸位品评。” 能在一刻钟之内做出这般文章,诸位士子无不击掌而叹。 乔景云松了口气,正要大夸特夸孙辂,让他名正言顺地在烟波廊留下,就听胡兴复在后面冷笑道:“刚刚让了你一把,由你先说。现在你说完了,便听听我的吧!” 他说完长吸一口气,大声道:“我以‘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为题,你听好了!” 又是一顿,开始摇头晃脑,大声背诵起来:“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古之圣人,得贤臣以弘化者也。夫圣王未尝不待贤臣以成其功业也,有虞君臣之际,所以成其无为之化,而后之言治者可以稽矣……有民无君,则智力雄长,固无以胥匡以生;而有君无臣,则元首丛胜,其不能以一人典天下之职明矣……” 孙辂原本就取了巧,笃定自己一定不会输。然而听到这个破题之后,他心里不由狠狠一惊。再往下听,对方承题缴结随题体贴,行文雄气浑厚……胡兴复果真如此厉害?难道竟是自己坐井观天,技不如人了吗? 他脸色发白,一直以来的骄傲自信瞬间被打击地摇摇欲坠——胡兴复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竟也有这等水平,要是换做其他人,岂不是更了不得?果然是自己丢人了吗?给老师丢了脸,也给扬州府丢了脸。 而烟波廊上的其他人,也面面相觑,疑惑起来。 胡兴复何时能做得出这种文章了?他真有这本事,还至于四十多岁一直是个秀才吗?可这文章气势浑厚,神理俱佳……也有人想到这可能是胡兴复背地别人的文章,但他们是浙江人,虽然不喜欢姓胡的,但也没道理站在乔景云和孙辂那边,因此只作壁上观。乔景云也想到了这一点,然而他并没有听过此文,如果要指认胡兴复背别人的文章,那就得给出证据,否则就是诬陷旁人。 孙辂眉头紧紧皱起,脸色越涨越红,刘文隽无措地看着他,孙辂不敢回视他,双手在袖子里攥成拳头压抑着滔天的羞耻感和愧疚感。 众人屏息,只听胡兴复一人在烟波廊上郎朗而谈。 “盖贤俊汇生,天所以开一代文明之治;而惟帝时举,则圣人所以为天下得人者也。故夫洪水未平,方轸下民之咨,使四岳之举,皆……皆……” 胡兴复突然“嘶”了一声,顿住了。他并非强记之人,能记住这篇已经很不容易了。然而他读书不求甚解,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便跳过去,囫囵吞枣,因此到了之前含糊过去的地方后,脑子里便迷糊起来,只能隐约记得有个什么徒。 皆……皆什么徒来着? 胡兴复思索不出,闭上眼默不作声地摇头晃脑,把后面几句先回忆了一番,打算一会儿糊弄过去。 乔景云一看便知道他果然是背的旁人的文章,胡兴复在这停住,乔景云立刻道:“皆什么?胡兄做不下去了吗?” 他故意打断胡兴复的思路,而另一边却有人道:“胡兄此文便是到此为止,也足以胜出了。” 乔景云抬头一看,那人是绍兴的一位老者,平日并不爱理事,也早绝了科举的心思。 “孙辂此文也算得通畅明晓,我等十分佩服。然而若是要比制艺高低,胡兴复的文章却是更胜一筹。”老者站起来,慢慢道,“便是胡兴复做到这里为止,于制艺水平上,也能算胜出了。” 廊上不少人暗暗点头。文章破题便能一较高下,胡兴复的这篇“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气势恢宏,甚至远在他们所有人之上。 乔景云皱眉,暗恼胡兴复做手脚,偏偏自己今年要竞争社首,并不敢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指认对方抄袭。 孙辂见赞同那老者的人越来越多,脸色涨紫,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乔景云看好友如此,内心难受,忍不住道:“若胡兄能将后面的也做出来,才能让人心服口服。” 胡兴复暗自琢磨了半天,只觉那句话就在嘴边上,此时见自己已然胜出,内心欣喜,干脆懒得想了,嘿嘿一笑:“今日仓促,待我将此文细细雕琢一番,写下来给各位传阅。”说完装模作样地捋着胡须,假做思索道,“……夫洪水未平,方轸下民之咨,使四岳之举,皆……” “皆圮族之徒,则舜亦无所为力者,而九载弗成之际,适有文明之禹以干其蛊,所以排怀襄之患而底地平天成之功者,得禹以为之者也;烝民未粒,方轸阻饥之忧,使九官之中,皆象恭之流,则舜亦无所可恃者……”众人惊愕中,只见一位青衣少年拾级而上,眉目俊秀,声音清朗,“……是知舜之有五人也,天下皆见五人也,天下皆见五人之为,而不知舜之为;及天下之治也,天下皆以为舜之功,而不知其为五人之功。天道运而四时成,君臣合而治化隆。观于此,不独见有虞人才之盛,又可以见圣人恭己无为之治矣。” 少年目若朗星,声如林籁,将此文念到最后一句时,他正好踏上最后一阶台阶。 “此文有海涵地负之概,是前朝钱唐门生所做,距今已有百年。没想到今日冒昧造访贵社,竟然能看到此情此景。”少年含笑站在廊下,目视胡兴复,“这位高才,可敢再说一遍,这是你今日所作?” 烟波廊上的士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少年是什么来头。 唯有孙辂瞪着来人,脸色红了又白,惊讶喊道:“小师弟?!” 第67章 孙辂的声音一出, 其他人都像被一棍子打醒般,既惊又疑地看了过来。 齐鸢笑了笑, 冲孙辂和刘文隽施礼:“见过两位师兄。” 乔景云在齐鸢上来时候心里便暗赞了一声好, 他作为分社社长平时接触过不少人,像是少年这般意气飞扬却又神华内敛的却十分少见。更何况这人还戳穿了胡兴复,保全了他和江苏士子的面子。 胡兴复万万没想到, 这种孤稿也会被人给记住, 还这么不凑巧,偏偏撞见了自己偷用!他心里纳罕, 一看别人应当都没见过, 便想强辩, 上前一步道:“你是谁?为什么污蔑我?” 齐鸢站在孙辂旁边, 闻言抬眸看了眼这个中年人, 疑惑道:“我何时污蔑你了?” 胡兴复道:“你说此文是钱唐门生所做,那你可有证据?” 齐鸢是当年在杨太傅府上看的,太傅珍藏各位名家之作, 并不拘于对方身份。而齐鸢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因此将文章始末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胡兴复这样发问, 齐鸢当然不能据实已告。况且这人用这种手段想要逼孙兄下山,着实可恶,不羞辱他一番简直难为师兄们出气! “看来你不打算承认了?”齐鸢好笑道,“此文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胡兄莫不是以为, 我的两位师兄没听出来吧?” 胡兴复一愣:“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这篇文章,我们扬州府士子人人得以诵之。我们日常刊印的时文书中, 十本便有六七本以此文为例。”齐鸢冷哼一声, 嘲讽地看向胡兴复, “你是不是以为我孙师兄要认输?其实你开口的一瞬,我的两位师兄便已经听出来了。” 胡兴复瞪大眼,难以置信道:“你胡说!不可能呢!他们刚刚连脖子都红了……” 齐鸢啧了一声道:“那是因为我师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们更没想到,这是在鼎鼎大名的望社集会上,还是资深社员做出来的事情,如此堂而皇之,如此卑鄙诬赖,简直世所罕见呐!” 他不疾不徐地说完,身后的乔景云、孙辂、刘文隽等人终于出了口一气。刘文隽更是冷哼道:“就是,我们从未见过这样斗文的,简直替你们臊得慌。” 烟波廊里的士子纷纷看向胡兴复,刚刚大家都做壁上观,不愿掺和进是非。如今被人骂到头上了,却不得不看向生事的胡兴复。 胡兴复见众人纷纷看向自己,目色怀疑,脸色不由渐渐涨红。 若是今天被这人咬死了,自己还怎么继续在望社风光?他肯定这文稿是不能刊印的,如今的两大刊刻中心,一在杭州,另一处在建阳,这两地都没有出现过这文稿。 如果是哪个小作坊做的,那发行的书肯定少,今天这少年肯定拿不出证据。 想到这,胡兴复干脆死皮赖脸起来:“这文明明是我才相处来的,你得了我的启发,刚刚对出了下半段。我承认你勉强算的上才思敏捷,但你空口污蔑我,别说我们望社,便是到提学官哪里,也容不下你如此放肆!” 他看起来理直气壮,大声呵斥齐鸢。 齐鸢不慌不忙道:“那依你之言,此文前篇是你所做,后篇是我所做?” 胡兴复道:“正是,你是看我破题承题做的好,受了我的启发。” “好,那就按你说的。这是你我新做的。”齐鸢笑道,“你破题承题做的好,将题意破的干干净净。而我实排五比,气势浑然,和雅精粹,结题与起讲照应,浑然一体。那你我相比,谁高谁低?” 胡兴复被齐鸢问住。一篇八股文,破题承题固然重要,后面起讲和八比,束题结题占据更多篇幅,要将题意写尽写透,是最考验功力的,否则狗尾续貂也难成大作。更何况齐鸢所背的足足四五百字,最为精彩的五比都是他背出来的……胡兴复当然不敢说自己比齐鸢厉害。 “只能说各有千秋,旗鼓相当。”胡兴复狡辩道。 齐鸢料到他会这样说,闻言哈哈大笑:“我齐鸢生平最不喜欢“旗鼓相当”一词。胡兄,你要么承认你不如我,要么我们就再比一次,定出输赢。若你输了,这次不仅要向我师兄道歉,向江苏士子道歉,还要向因你无礼傲慢被无辜牵扯进来的浙江士子们道歉。浙江文风兴盛,出过多少品性高洁的名士大儒,你今天为耍威风拉一省生员下水,让浙江士子因你蒙羞,你要脸否?” 胡兴复嚣张惯了,听这话双目瞪圆,怒喝道,“大胆狂徒!你竟敢辱骂前辈!” “我看你是做贼心虚。”齐鸢冷笑道,“你比,还是不比?” “比就比!”胡兴复故技重施道:“你说范围,我来出题。我们只比破题承题,若你输了,你们三人立刻滚下山。” 齐鸢心里冷笑,他虽然不知道胡兴复是做什么的,但也看出这人必定有很多市面上不可以刊印的孤本手稿。现在对方怕自己再凑巧“背出”他的全文,因此不再比制艺,只比破题承题。 破题承题就短短两三句,齐鸢又要忙着比赛,肯定不能立刻想出他借用的内容出自哪里。 胡兴复暗自得意,就听齐鸢在一旁道:“再出题岂不麻烦。不如我们就以刚刚的题目,另做一篇。” 齐鸢道,“这次换我来做破题承题和起讲,胡兄续作。若胡兄做的上,那我们师兄弟三人甘拜下风。若胡兄做不上,那滚下山的就是胡兄了。” 他说完看看了眼前的老者,又看了眼乔景云:“各位意下如何?” 围观众人心里明白怎么回事,但胡兴复死不承认,大家也不想得罪他,因此都在一旁冷眼旁观,看这个新人有什么办法。现在新人也要跟胡兴复比试,大家惊讶之余也有些担心。 ——这俊秀少年穿着一身青色锦衣,上面的五福纹路在光下熠熠生辉,然而服制却非生员们穿的襕衫,头顶也没有方巾。 这还是个童生? 有人迟疑起来,问齐鸢:“还未请教公子大名?这位公子为何没有着生员服饰?” 齐鸢冲众人拱手,淡淡一笑,道:“扬州府齐鸢,今年刚过府试。” 烟波廊里众人嗡地一声。孙辂见状忙道:“小师弟今年才锐意科举,如今连夺县府两试案首,制艺水平不再我等之下。” 乔景云心中也是惊呼,心想原来这就是齐鸢!那个传说中的扬州府第一小纨绔,过目不忘,有口占之才的小才子?他又仔细去看齐鸢,只见这人一身正气,观其貌,如芝如兰,听其声,如林籁泉韵,风衣不俗,绝对是人中龙凤。 这样的人,他是定要拉拢的。 乔景云再不犹豫,立刻拊掌附和道:“齐师弟所言有理,我们就仍是刚刚的题目比试。” 而亭中的老者也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齐鸢,随后笑了起来:“如此,倒也显得公平一些。齐小友,那由你来破题,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如何?” 孙辂是生员,又是齐鸢的师兄,刚刚用了一刻钟的时间作文。齐鸢既然是个童生,时间理应长点。 谁知胡兴复列抗议道:“我刚刚只用了一刻钟,他也只能用一刻钟。他若一刻钟之内做不出来,就要认输。” 老者微微皱眉,有些为难地看向齐鸢:“那……” “如此,那胡兄,请听好了……”齐鸢笑道,“观圣人论才于虞周,而因及周之至德焉……” 胡兴复愣了半天,起初还诧异这人在说什么。然而等看到其他人震惊的眼神后,他忽然后知后觉,明白了过来——这人已经在破题了! 他根本不在意一炷香和一刻钟的区别,人间转念之间便有对策! 胡兴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直到齐鸢不疾不徐做完起讲,他都没能回过神来。 烟波廊里的其他士子此刻心中更为震撼。齐鸢不过是个童生,然而敏思捷才,博闻强记,已经远远胜过他们。这十几个社员中,有几个人原本跟胡兴复一般狂傲的,刚刚不过是不屑搭理扬州来的外人,此时见这场景,不由暗暗庆幸起来。幸亏强出头的是胡兴复这个莽夫,否则换成自己,以后还有何颜面留在望社? 齐鸢的名字被众人低声嘀咕着议论。孙辂此时也已经从刚刚的打击中缓过神来,感激又羞赧地看向齐鸢。 齐鸢只静静地看着胡兴复。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胡兴复的额头上也开始沁出大滴的汗珠。众人的议论声渐渐停歇,纷纷注视胡兴复,等着他的下文。 按照胡兴复的本事,对不上全文,延伸出一两句总可以吧。 然而胡兴复抓耳挠腮地盯着地面,面如猪肝,竟半天也没别处一句来。 有两位离得稍远的人,见这边动静,不由伸长脖子往中间看了眼。 其中一人小声问:“不至于吧,胡兴复好歹也是杭州府的廪生,做不完全篇,只做一部分还不行吗?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 他小声议论,旁边的朋友不由笑道:“你当这位齐鸢是好惹的吗?这种斗文,破题即可做启发,当然也能做县试。这位齐公子将题目以才、德分论两截来做,后文反倒难做地典雅。胡兴复若是新手还好些,尽管往下作,后面再想办法转圜回来。可惜他不是,因此他一眼看出其中问题,反而被束住了手脚。别说一刻钟,便是一天,他也做不出来。” 另一人稍一回想,果然如此。这下他不由更对齐鸢刮目相看了——这番心机和观察力,绝非是常人。而这齐鸢小小年纪,看来今年望社集会,要有大热闹了。 齐鸢并不着急催促,眼看一刻钟已经过去,围观的人已经不耐烦起来。最初打算偏袒胡兴复的浙江士子也纷纷摇头,与胡兴复划清界限,催促道:“胡兴复,你已经落败了,还不按照齐公子说的向我们道歉?” 反正齐鸢之前便说了,胡兴复拿浙江、江苏两首生员来比,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私欲。这人行为不端,德行亏损,跟浙江其他士子没关系,反而要向大家道歉呢。 那名绍兴老者也暗暗摇摇头。又等了一会儿,老者终于神色凝重地站起来,喝道:“事已至此,你还不按齐公子所说的,向扬州、江苏、浙江的士子们道歉,自行下山去?” 乔景云也立刻附和,随后是江苏的几位生员。众人群情激奋,撵胡兴复下山。 胡兴复面红耳赤地咬紧后牙槽,不得不含恨低头,冲在场之人匆匆一揖到底。随后竟话也不说几句,怒气冲冲地一甩袖子,转身走出烟波廊,下山去了。 胡兴复的下山,意味着齐鸢的获胜。众人纷纷与齐鸢互相见礼,互报名号。 烟波廊里的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大家好奇齐鸢这个才考过府试的小童生,等知道对方是府试案首之后,又追问齐鸢此次的府试文章。 齐鸢并不藏私,便在烟波廊上,将此次府试的两题答卷,郎朗背出,供众人品评。廊上有人专门誊写众人文章,记录文集盛会。因此齐鸢念完之后,那人也将文章记录完毕,交给了众人传阅。 若说刚刚接续胡兴复抄袭之作说明齐鸢博闻强记,而智斗胡兴复能看出他善于心机,那这两篇府试文章则完全令在场众人心服口服,见识到了何为气象高远,文章有神,又何为有限之词写无尽之意。 孙辂和刘文隽虽早就看过这两篇文章,此时听烟波廊上的士子们热烈讨论,哪里用词精炼,哪里绵中裹针,显然是以自己眼力没能看出来的,不由暗暗记住品味,又有一番收获。 齐鸢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成为众人的中心,被人围着问话,夸赞不停。 这对他来说太不适应了,众人开始讨论文章后,齐鸢才默默退出来一点,坐在烟波廊的美人靠上,稍稍赏景歇息一下。 其实他今天早上刚刚抵达金陵。原本打算先送父亲去跟大哥见面,然后在客栈休息一天,等着与张御史的人见面后,由后者安排自己进入望社。 然而天意弄巧,齐方祖与齐松约见面的齐家香铺正好就在林泉寺下,是一处专门卖佛家用香的小铺子。 齐鸢送父亲过来时,一抬头,正好看见寺庙后山上拾阶而上的孙辂和刘文隽三人。齐鸢心头一喜,他原本就十分担心两位师兄,正不知道上哪儿去找这俩人呢,此时见到当然要立刻跟上去。 林泉寺的庙祝原本是不会放外人进去的,但齐鸢是寺庙门口齐家香铺的小少爷,庙祝便觉得他并不是外人,因此连银子都不收便放了他进来。齐鸢便沿着山路一层层找人,先看了涟漪阁、又路过风雨亭,见没有孙师兄,这才继续往上走,之后便听到了孙辂在念文章。 齐鸢怕自己突然出现,打断了孙师兄的思路,因此在烟波廊下面的拐角处驻足默听。 胡兴复的抄袭之作,自然也落进了他的耳中。 想到这,齐鸢见众人的讨论声小了一些,轻咳一声,对众人道:“在下有一事,还请诸位前辈见谅。” 大家正讨论的热闹,听到他突然说话,忙纷纷转身过来,抬眼看他。乔景云笑道:“齐贤弟有话请讲。” 齐鸢冲众人拱手,点头道:“刚刚我说的,扬州府人人得以诵之的那篇制艺,其实刊刻版本不多,我们扬州还没达到人人诵读的地步,这里是在下夸大其词了。”他说完冲众人一揖,随后正色道:“不过那篇制艺的确是钱唐门生所做,此人著作被几销几毁,在下之所以知道此文,还是听枫林先生说过。” 枫林先生是一位名士巨儒。小纨绔小时候跟着他开蒙并没有学多少东西,拿来当挡箭牌倒是很好用。 众人疑惑顿解,纷纷道:“怪不得齐贤弟工于制艺,原来师从枫林先生。” 齐鸢忙道:“枫林先生是我的开蒙老师,如今我学制艺,师从扬州褚先生。这二位是我师兄。” 他说完往旁走了一步,正好站在孙辂和刘文隽身边。 众人往孙辂脸上看了看,这才渐渐回过味来——刚刚齐鸢胜了胡兴复,将后者逼的哑口无言。众人的目光便都聚集在了齐鸢身上,反而忘了最初的赌约是孙辂和胡兴复的。 现在齐鸢明显是要为孙辂撑腰,胡兴复作弊,刚刚第一场斗文,理应是孙辂胜出。 齐鸢要看到孙辂被大家真正的接纳。 有机灵的人琢磨过来,已经笑了起来,解释道:“胡家有杭州最大的书坊,我们望社的书稿都是在他家刊刻的。他手里有的孤本残稿不知道有多少。我们刚刚也看出他是抄袭的了,但苦于没有证据,因此不敢贸然指证。” 其他人也纷纷道:“对啊,胡兴复若做出这样的文章,早就中举了。他都参加三次乡试了。” 杭州分社的也道:“胡兄这两年日渐懈怠,连府学都不去,廪生也差点丢了。孙兄刚刚一刻钟便口占成文,数百字流畅典雅,我等十分佩服。” 大家便又纷纷向孙辂拱手。孙辂在齐鸢到来后心里的确有底了一些,但大家并没正视他的问题,也没有对他在这表示认可还是排斥,因此孙辂在烟波廊上一直如坐针毡。 他刚刚可是被人羞辱一番,差点被赶下山啊!大家都对此避而不谈,他在这反倒走也不是,留也不好。 现在大家正视了他的比试,纷纷恭喜他,又与他交谈。孙辂内心的那股尴尬终于得以释怀,肩膀渐渐松了下去,脸色也渐渐正常了一些。 那位绍兴老者也道:“褚先生是名儒之后,精通八股,三十多岁便中了进士。怪不得你们师兄弟个个都是人杰之才。今日集会,各位还要不吝赐教才好。” 孙辂和刘文隽、齐鸢被邀请至廊中的石桌旁,跟大家一起坐下,不多会儿,又有小童送上来茶水点心,有乐坊声伎携琴而至,为众人抚琴助兴。 大家便品茗赏景,或谈诗论词,或切磋制艺,倒是真有了一番文人雅士的趣味。 这日一聚,一直到金乌西落,众人才兴尽而归。 齐鸢问了孙辂和刘文隽的住处,又请两位师兄到了自己所住的客栈。客栈旁边便是酒肆,于是三人到酒肆要了一桌菜,一坛金陵酒,又单独小聚了一番。 齐鸢为两位师兄斟酒,询问两位师兄来金陵后,有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 刘文隽一整天都神思游走,一听齐鸢问这个,眼睛一亮,倒是精神起来:“小师弟可算问着了。金陵城里最特殊的事情师兄没去看,我去看了。今晚我就带你去开开眼如何?” 孙辂正感慨白天的遭遇,听这话不由眉头皱起,轻斥道:“你这个做师兄的怎么还能拉着师弟去风月场所?” “小师弟又不是没喝过花酒!他比我老练好吧!”刘文隽冤枉道,“更何况都已经到金陵了,岂能不访秦淮风月?” 齐鸢看这俩人你来我往地讨论这个,脸上一红,哭笑不得道:“两位师兄,我是问你们来到金陵后,有没有望社成员找你们,又或者陌生人拜访这种事。并非是关心风月,想喝花酒。” “望社成员?”刘文隽转回头,惊讶道,“我们就只认识乔兄而已。今天还是第一次进入集会。怎么了?” 齐鸢想了想,皱眉道:“我听说今年望社要选新社首,其中呼声最高的是江西分社的社长。但这人收纳的小社不够,我担心他会吸纳两位师兄,借师兄的名声达到目的。” 孙辂皱眉,低声道:“小师弟多虑了,你也看到了,今天若不是小师弟相助,我都要给师门丢人,被撵下山了。我跟文隽兄并没有什么名声,旁人也不认得我们。” 齐鸢摇摇头:“师兄莫要妄自菲薄。这胡兴复仗势欺人,并非有真才实学,师兄不必将他的话放心上。” “是,今日集会,我收获甚多。”孙辂舒出口气,随后举起酒杯,笑道,“这一杯是师兄敬你的。谢小师弟为师兄撑腰。”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倒是少见的豪气。 齐鸢也含笑举杯,想了想问:“那位胡兴复在望社地位特殊,应是因他家中刊刻书稿的缘故。如今我们的文社还没成立,到时候我们要不要也出一本乃社文稿?” 孙辂眼睛一亮:“能出一本当然更好。可是如何刊刻?” 齐鸢想了想,笑道:“到时候再说,我倒有个想法,但要等望社集会结束之后,再跟两位师兄讨论。” 三人边吃边聊,酒足饭饱之后,孙辂和刘文隽双双告辞。齐鸢则回到客栈,让小二准备热水送上楼。 他们昨天赶地夜船,齐鸢在船上休息不好,今天一早又登山去找孙辂俩人,之后与人斗文,着实耗费体力精力。 小二手脚麻利地将浴桶和热水备好, 齐鸢又去跟父亲齐方祖说了会儿话,之后返回客房,便见浴桶的旁边有多了澡巾、澡豆,面脂、手膏等几样精致的东西。 齐鸢有点惊讶,没想到这家客栈这么讲究,这架势都要赶上齐府的丫鬟伺候了。他心里又叹又喜,既觉得金陵风俗如此奢华,出人意料,又觉得劳累一天,能享受这种待遇着实令人心中熨帖。 齐鸢将身上仔仔细细搓洗了一遍,又唤小二换了水,将头发也洗净擦好,随后反锁房门,自己曲腿仰躺在床上,用布巾把湿发裹住,慢慢等它晾干。 鼻端钻进一缕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时,齐鸢正迷迷糊糊地做梦。梦中的他正要进入太傅府读书,杨太傅府中藏了许多奇书杂书,那是他的最爱。然而太傅府的门子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认识他了,凶神恶煞地将他往外推。 齐鸢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心里并不生气,只是茫然——自己几乎天天来太傅府上看书的。太傅知道自己不爱与人交往,特意嘱咐了门子,不管自己在不在家,他都可以随意出入。 今天门子怎么就不认识自己了呢?莫非门子换人了?他摔得脚麻,鼻端闻到一股桂花香气,不由又迷迷糊糊地想,不对啊,杨太傅家里也没种这个,桂花在京城生存不易,自己莫非是走错门了? 香气愈来愈浓,齐鸢皱着眉头,忽然觉得鼻子发痒。 他伸手去揉,揉着揉着,脑子里突然渐渐清明,梦境散去,齐鸢意识道自己睡着了,慢慢睁开眼睛。 右脚的确是麻了,因为他晾头发的时候并没打算睡着,因此右脚上压着多余的枕头。而导致自己鼻子发痒的罪魁祸首,也被人提着展示了一番——是一根萱草,上面还带着小小的花骨朵。 而桂花香味是从执花的那只手上传来的,香气太浓,已经盖过了萱草原本的气息。 能半夜闯入他的卧房,还如此嚣张地捉弄人的……普天之下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谢大人,”齐鸢叹了口气,干脆看都不看,又闭上了眼,“你怎么这么闲?你们内卫不用当差干活的吗?” 谢兰庭拖了把椅子到床边,也不知道坐在上面看了他多久。 齐鸢问完话,等了会儿,却没听到谢兰庭回答。 他稍稍有些惊讶,正要睁眼,就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人轻轻拉了一下——确切点说,是自己手腕上的那根绳子被人揪住,轻轻往外拽了拽。 齐鸢心里一咯噔,下意识睁眼去看。就见谢兰庭穿着一身青色内侍服,一手勾着他袖子里露出来的一点绳头,将他的手腕拉出来,露出了里面的那根编好的五彩绳。 更让人注意的是,谢兰庭手腕上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绳子。 齐鸢脸上发烫,却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掩饰住自己的无措,等着谢兰庭先开口。 “齐公子,”过了不知多久,齐鸢都口干舌燥,想要破罐子破摔了,就听谢兰庭突然低声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六年前,你还记得吗?” 齐鸢猛地一怔,六年前?谢兰庭认识的是小纨绔? “不记得了。”齐鸢刚刚有点莫名暴躁的情绪突然被浇下一盆雪水,彻底熄灭了。他皱皱眉,抽回了手,“怎么了?” “没什么。”谢兰庭抬眸,认真看着他,低声道,“就是突然想听你再讲一遍当年的万言策。” 第68章 齐鸢的天灵盖“轰”地一声, 他只觉耳朵嗡嗡直响,自己似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 只能感受到四肢和脖颈微微发麻, 细细密密的凉意浸满了全身。他咽了口水,直勾勾的盯着谢兰庭。 万言策,谨身殿的万言策…… 齐鸢的眼睛缓缓移到了谢兰庭的身上, 看着这人的衣服。当年元昭帝召见几个小神童, 在场的除了有杨太傅外,的确是只有几个内侍了。 齐鸢并未留意他们, 但记得他们穿的是谢兰庭身上的这种青色圆领长袍。 那一天是他不幸的开始, 他因皇帝的一句话从云端跌到谷底, 蛰伏在下, 久久不敢翻身。可现在谢兰庭却告诉自己, 那天是他们的初见? 齐鸢木愣愣地,脑子里乱成一团。 谢兰庭那时候在谨身殿?若那次他见过自己,之后呢?俩人应是没碰过面的吧, 否则自己不可能不记得他。可是单单凭这一面之缘,他怎么认出自己的? 怎么可能?? 齐鸢怎么想都觉得此事匪夷所思, 换魂这种事情,就是骨肉至亲都难以辨认,齐方祖到现在都没察觉出自己并非小纨绔,齐府上下看着小纨绔长大的家丁奴婢们也只以为是他是因祸得福,有了奇遇而已。 谢兰庭一个外人怎么会往那方面想呢?即便他敢那么想, 又如何这么精准地怀疑到了千里之外的自己头上? 这件事怎么琢磨都不合情理。可他的内心却又无比确定,谢兰庭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这人应该早就猜出了真相, 并试探过自己。 他反复回想来人之前的交谈, 突然一震。 怪不得那天谢兰庭说他在如意船上为自己挡酒时, 自己觉得说不通,想在回想那天,不正是这人逼问自己真实身份的时候吗! 他那时已经怀疑自己是他当年见过的小神童,所以才会转变对“纨绔齐鸢”的态度,不动神色地帮助自己。然而那夜,自己并没有如实相告,而是推脱自己落了水,前尘尽忘。 之后自己巧遇劫匪,他也是按小神童的思路推算出了自己的打算。而当知道李暄是崖川大军的逃兵时,这人更是在提审李暄前赶去了县衙,设下圈套,让自己与李暄单独见面。 而自己面对李暄时那一会儿的情绪崩溃,让让确信了自己的猜测。所以他会畅怀大笑。 之前许多让人感到疑惑的细节此刻通通串连了起来, 齐鸢的心里纷乱如麻,再一想,谢兰庭在钱知府面前与自己划清界限,几次相助也是暗中操作,是因为知道自己的立场,所以不想自己被拉入他们的阵营? 这也是他今日摊牌的原因吗? 自己只要在金陵帮了张御史,那以后仍会成为他们一党了……他来阻止自己的吗? 一种难言的情绪像海浪般一层一层地淹没过来,冲淡了最初的震惊和害怕。齐鸢眼眶发酸,怔怔地望着谢兰庭。 谢兰庭等了许久,见齐鸢眉目间的阴郁散去一些,这才继续道:“那天我正好去找义父,听说有三神童面圣,所以央了他将我扮成小太监偷偷带了进去。” 当年的情形历历在目,谢兰庭的声音都忍不住放轻了许多:“你们三人都不负神童之名,陆惟真的‘金在良治’,文池的‘云净天远’,两赋各有千秋。而你的万言策针砭时弊,力举治世十策,薄征,通利、劈土、均田……更是天机锦绣,字比万金。” 他说到这不由叹了一声,如实道:“在这之前,我从未佩服过任何人。你的万言策已经令我极为惊讶,而你对钱将军的评价,更让我感到自愧不如。” 小才子不过是个十岁孩童,当时得了顺天府的小三元,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已经足够让人震惊了。 元昭帝召见神童原本只是想见见几个孩子如何聪明,再听几句谀词,借此显示自己治世清明,才有神童现世。 然而谁能想到,这个十岁神童的见解竟如此很辣直接,直指当下朝廷诸多弊病,并献出十策,甚至狂言按此十策,数十年之后,江北之地可田均而业厚,富比江南。 元昭帝心胸狭隘,既惊叹这位神童天纵之才,又担心他日后生出异心,这样的人,足以只手翻天了。于是元昭帝问他如何看待前朝的钱唐。 他的真实意图是问齐鸢如何看那些牵扯进皇子争储的“逆臣贼子”。可惜齐鸢的回答,正触了他的逆鳞。 “这位即位后,为了堵住别人的嘴,不知杀了多少‘钱唐’,闹得朝廷腥风血雨,人人自危。这是他的心病。”谢兰庭道,“我没想到你会那样回答。” “你本以为会如何回答?”齐鸢突然问,“阿谀奉承?” 谢兰庭愣了愣,随后摇摇头转过脸来。 月色溶溶,照亮了半间屋子。谢兰庭的神情在月色下一览无余——是渐渐睁大眼的难以置信。 “你承认了?”他问。 齐鸢沉默了一会儿,不答反问:“你见过他了?”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但谢兰庭立刻明白齐鸢问的是京城的那个人。他刚要开口,又突然顿住——齐鸢刚刚的那句话里没有“我”。齐鸢是在承认,但又十分小心,留出了反悔的余地。 齐鸢的确不敢贸然行事,他害怕自己不够谨慎,万一信错了人,又或者中了旁人计,以后没有翻身的机会。 谢兰庭眸光微闪,不再说话。 齐鸢已经收回手,撑着靠床头坐起,轻轻笑了笑:“内卫消息灵通,你既然这样笃定,肯定是知道了什么。是见过他本人了吗?发现与原来相差很大?还是他露出了什么马脚?” “我的确见过他本人。”谢兰庭肯定地点点头,却不再细讲,只淡淡地看着齐鸢:“你现在这样算不算与我交心?你要是还防备我,我就没什么好说的。” “我视大人为千载知己。”齐鸢道,“这样还不够?” 谢兰庭这次倒是有些意外了。他刚刚虽是直白问话,但没有报太大希望。齐鸢这人谨慎多疑,不知道会怎么糊弄自己呢。 没想到这次倒是坦诚了一把。 谢兰庭自觉十分配的上“千载知己”的称呼,但又有一点不满:“你的知己可不少。扬州不就好几个吗?” 齐鸢一直细心观察他的面色,过了会儿,才低声道:“扬州有许多……京城,只你一个。” 室内寂静,谢兰庭坐在床前,看着齐鸢的下巴隐在黑暗里,一双明眸反倒被月华映照着的熠熠生辉,此时不闪不避地看着自己。 这人平时都是垂着眼睛跟自己说话的,谢兰庭知道齐鸢那是防备心重,怕泄露情绪。然而此时此刻,这人深切地注视着自己,仿佛是怕自己不明白他的意思。 谢兰庭的神色也渐渐凝住,他跟齐鸢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随后突然抿抿嘴,低下头去。 齐鸢见他明白了自己的言外之意,也别开了脸,脸颊和耳朵微微发烫。 “现在可以说一说京城的事情了吗?”他哑着声问。 谢兰庭轻咳了一下,随后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我带你去个地方。” 齐鸢听这话先握了下头发,见头发还半湿着,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现在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这大半夜的能去哪儿? 谢兰庭已经站了起来,将椅子提去一边,另只手去拉他:“才刚戌时。我看店家忘记将熏炉给你了,怕你着凉,所以进来看看。” 说完又笑,语气轻松了一些,“江南数千里地,士子风流皆出此中,你这个大才子不看看反倒可惜了。” 齐鸢看他早有安排,也不再多问,匆匆将头发束起,又换了身衣服。待要出门,谢兰庭却含笑往他身上看了看,随后递了一顶帷幔过来。 齐鸢看着这东西愣了愣,这不是妇人出门用的帽子吗? 谢兰庭看他目露怀疑,干脆主动给齐鸢罩在了头上,随后端量了一眼,笑道,“戴着这个行动方便些。我们要去风月场所。” 齐鸢:“……” 齐鸢也担心万一遇到了刘文隽,到时候没法解释,点了点头,随着谢兰庭出了门。 金陵风貌,最吸引人者莫过于秦淮风月。 齐鸢所住的客栈离着秦淮河有些距离,一路往河边走去,路上所见的人却是越来越多。谢兰庭显然对这里很熟悉,带齐鸢从一条小巷中穿过去,随后带着他拐来拐去,等走出来时,眼前一亮,豁然开朗,竟已抵达了桃叶渡。 渡口处停了一艘精致画舫,四角悬灯,船舱阔大。此时舱外有几位黄衫姑娘,或抱着琴或手持笛子,正在船首张望什么。 谢兰庭带着齐鸢现身后,姑娘们眼神一亮,含笑候着两人上了船。齐鸢刚一站上船板,便闻道了熟悉的桂花香味。 谢兰庭笑道:“这条船名叫‘富桂’,因此常年熏着桂香。等会儿船开动起来,香味被风吹开,浓淡正好。” 齐鸢随他进入舱内,见里面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香炉、香盒和箸瓶,另有两坛酒和几样小菜。 “说话方便的地方,便是这里吗?”齐鸢摘下帷帽,看了看外面的几位声伎。 画舫不知何时竟已开动了,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岸边。而那几个声伎也在船首开始抚琴吹笛,并不往舱里来。 “她们耳不能闻。当然比隔墙有耳的客栈强。”谢兰庭拍开一坛酒,给齐鸢斟满,随后道,“毕竟我要跟你说的,可能与那位齐老爷的亲儿子有关。” 齐鸢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听到这话倏然一惊:“什么?!” “京城的那位会制香,爱吃酒,曾跟人打赌,一口猜出了十二种酒名。脑子十分灵活,唯独学业上差些,连四书都记不住,如今在国子监靠别人代写蒙混过关。”谢兰庭道,“所以我猜着,或许他就是齐家那位不会读书的小纨绔?” 第69章 秦淮夜游 京城里的竟然是小纨绔?! 小纨绔没死?! 齐鸢狠狠倒吸了一口冷气, 张着嘴巴半天合不上——所以自己是与小纨绔换魂了?! “你确定是他?”齐鸢起初还有些提防,然而此时, 他哪能不明白谢兰庭知道的远超自己想象, 如今他也无法再掩饰自己的急切,忍不住连声问道,“若真是他, 为什么他不回扬州?伯府里的情形他如何能应付的了?” 齐鸢在这边开不了路引, 离不开扬州城。但京城里的“自己”却是早就有了生员身份,可以自由行走天下的。 小纨绔从小娇生惯养, 哪能受得了伯府里的规矩。他不会想到回扬州找自己亲人吗? 谢兰庭听到这, 倒是忍笑了一回:“这位小少爷怎么会不想回来?他人小鬼大, 都偷偷摸摸跑到通州去了。” 齐鸢的一颗心被高高吊起, 一眨不眨地望着谢兰庭:“那后来呢?” “后来在船上被抓了。”谢兰庭想到手下的汇报, 也觉得滑稽:“这孩子有几分聪明,但是太倒霉。那天驸马也要出逃,忠远伯府跟驸马的巷子紧挨着, 俩人坐错了马车。因此兵马司的人去抓驸马时,错将他逮了回去。” 齐鸢:“……” “这位在通州驿哭哭啼啼好几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 自己又回国子监读书去了。”谢兰庭道,“依我看,他在京城虽无根无萍,倒也吃得开。国子监里学风清正。他又与国公府的三公子走得很近,有这位给他撑腰, 谁敢欺负他?” 谢兰庭捏起酒杯,轻轻嘬了一口, 随后道:“倒是你, 如今齐府正是艰难盘错之际, 你若行差踏错一步,齐府上下几十口人怕是要完。” “我不明白,”齐鸢的思绪拉回,皱眉道,“齐家只是小小香户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步?钱知府与齐家有什么过节?” 谢兰庭听到这里,神色迟疑起来,看了齐鸢一眼没再言语。 齐鸢心里一凉,确信了自己之前的推测——钱知府对齐府虎视眈眈,应该是跟阉党利益有关。谢兰庭显然是知道,但又不方便透露給自己。 齐鸢并不奢望谢兰庭做到这种地步,他只是不明白,如果就因为几幅字画,至于吗? 这个问题显然是干想不出来的。 齐鸢忍下疑惑,举杯先向对面的人表达谢意:“多谢大人点拨。” 谢兰庭颔首,与他同饮了一回。 齐鸢虽没怎么参加过宴请,但也知道要吃会儿东西才好继续聊天,于是闭了嘴,静听着船首丝竹声声,陪着谢兰庭用饭。 这一席的饭菜别致却又十分怪异,嫩绿的茼蒿吃到嘴里有羊肉味,鸡腿却又是蘑菇做的,也不知那厨子使了什么花招,让人完全看不出想不到。 齐鸢吃得满脸怀疑,只觉每一口都不是自己以为的味儿。谢兰庭显然是吃惯了的,见他这样不免使劲笑了两回。等齐鸢有点恼羞成怒了,这人才止住笑,讲那假鸡腿是用蘑菇用高汤和豆腐煨的,鸡蛋是用山药煮熟捣碎,加了东西后又蒸透,外面裹了皮的。 齐鸢听他讲明白了,又重新挨道菜试吃过去,这才品出了其中味道。 唯有一道雪白的蟹鳌,谢兰庭不肯讲,让他自己尝。 齐鸢狐疑地夹了一点,舌头轻轻抿开,感觉肉质细嫩像是鱼肉,却又有种橙子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倒是挺好吃。 “这是我自创的,可以教给你。”谢兰庭笑道,“等你以后有机会回京,可以把这菜谱送到太傅府,让你老师尝尝。” 齐鸢听他说这菜是他自创的已经吃了一惊,等后面听到杨太傅,又忍不住一愣。 “太傅府?”齐鸢顿了顿,不太自然地问,“老师爱吃这个?” 谢兰庭道:“他不是喜欢陆放翁吗?陆放翁那首有蟹又有橙的诗,你老师应该记得。到时候你就说这道菜叫橙蟹,有橙之味又有蟹之形,二者兼具,四时可吃,岂不是完美?” 齐鸢:“……” 杨太傅的确很喜欢陆游,而陆游又写过一首小诗——莫笑放翁颠,歌呼覆酒船。双螯初斫雪,珍鯗已披绵。寒雨连旬日,新橙又一年。更须重九到,作意菊花前。 如今不过端午之后,这席上便“有蟹又有橙”了……若让杨太傅知晓,肯定是要羡慕的。齐鸢哭笑不得。 老太傅本就是跌宕不羁之人,有时如老顽童一样,只是齐鸢以往去太傅府,很少跟老师戏谑说笑,若自己真拿了菜谱去…… 算了,自己真去了,太傅恐怕也不认得自己是谁。 今晚那短暂的梦境再次浮现出来,齐鸢彼时在梦里想不通,为什么门子突然不认识自己了。现在梦醒,他倒是明白过来,自己如今已经换了模样,换了身份了。 “谢大人,我再敬你一杯。”齐鸢在心里轻叹了一声,主动将俩人的酒杯斟满。金陵酒味美甘甜,很有清雅意趣,然而后劲也大。齐鸢喝了两口,脸颊眉梢开始飞起薄薄红晕。 谢兰庭看他又有醉酒的架势,想起端午那天好好的夜晚,这人大醉之后又哭又闹,不由心头一凛,赶紧道:“你下午不是才喝过?小酌怡情,再喝就要伤身了。” 齐鸢感觉自己正要品出美酒佳酿的美妙之处,突然被谢兰庭打断,不免有些扫兴。 等谢兰庭匆匆将酒杯收起,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看来自己上次酒后失态,把这位谢大人吓到了。 齐鸢促狭地看着谢兰庭直笑,完全不知道自己此时面色通红,眉眼饧涩,眼角漾着霞色水光,唇瓣被他无意识地咬着,虽是醉意朦胧的样子,却又别有一番情态,让人抑制不住地生出怜爱之情。 谢兰庭惊觉自己似乎也喝多了,一向清心寡欲的自己竟冒出了许多不合时宜的念头。 偏偏他并不是一个不懂风月的人,江南一带的名妓娈童不知多少人被他考察挑选,暗中招至麾下……旁人传他风流,一点儿不为过。 他的确是最为风流的,最懂风月的。 但也正因此,谢兰庭对于这种事情十分淡然,甚至以为自己不会动凡心。 哪能想到今天,不过几杯小酒,竟就让自己欲心甚炽…… 齐鸢见谢兰庭脸颊飞红,只转头看着舱外明月,似乎很紧张,不由揶揄道:“看把大人吓的,端午那天我都做什么了?” 谢兰庭浑身不自在,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他,目光在他的唇上打了个转。 “看来你都不记得了?” 齐鸢道:“当然,只觉得睡了个好觉。” “那我说了你也会不认账。”谢兰庭摇头道,“不如不告诉你。” 齐鸢却对那一夜的事情好奇了很久,只是之前没机会问,现在他酒后微醺,又觉当下气氛宜人,便忍不住道:“你有什么不敢说的,你说的我可是都信了。多离奇的事情都没怀疑。” 谢兰庭听他狡辩,好笑道:“我好心给你通风报信,反倒要感激你信任我?”说完又忍不住回头,见齐鸢眸光似有几分迷离,脑子一冲,竟然道,“那天你说我秀色可餐,强吻了我,你可认账?” 话一出口,自己先面红耳赤,一边在内心斥责着自己的无耻,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齐鸢,屏息留意这人的表情。 齐鸢的反应却因喝酒迟缓了许多,脑子也不像平时那么清醒,因此听这话后先不自觉地看了眼谢兰庭的嘴唇,心想自己还有这胆量? 等对上谢兰庭的视线,意识到对方是在控诉后,齐鸢才“啊”了一声,先为自己开脱道:“喝醉了的事,就莫要计较了吧。” 谢兰庭:“……” 外面的琴瑟之声渐渐停歇,画舫缓缓停靠在岸边,声伎们已经悄无声息地上了岸。谢兰庭见齐鸢似醉非醉的样子,内心犹豫了一会儿,才站起身,用帷帽把齐鸢的脸遮住,拉着他往外走。 “一会儿我们在内室喝茶听曲,莫要出声。”谢兰庭自然地抓着他的手腕,低声道,“今晚这得月馆里的人,可都大有来头。” 齐鸢隔着纱幔往岸上瞧了两眼,才想起谢兰庭说得要带自己去“风月场所”。他还以为刚刚看见几个声伎就算是了,没想到谢兰庭竟要带自己去妓院! 扬州的秦楼楚馆就不少,齐鸢虽然没去过,但一听“得月馆”的名字,便知道不是一般的地方。 “大有来头?”他小声问,“都是什么人?” “江左名儒枫林先生,望社社首幽玄公子以及几位望社成员……”谢兰庭道,“你这次能不能带着孙辂离开,就看这几位怎么打算了。” 齐鸢点点头,忍不住纠正道:“我们师兄弟三个人,还有刘师兄。” 不过刘文隽今天没参与斗文,应当不会被人惦记。 谁知道他话音一落,谢兰庭便停下了脚步,回身看了过来。 “若没猜错……”谢兰庭目露遗憾,摇头道,“刘文隽今晚便会被人吸纳了。” 第70章 刘文隽在金陵新结识了一位名叫梨香的红颜知己。梨香是位乐伎, 擅长吹箫,平日也喜爱念诗填词, 鉴赏书画。刘文隽与她十分聊得来, 因此给了乐院的老鸨不少银子,让梨香这段时间不必出门应酬。 梨香在金陵名妓中排不上号,平时客人不多。刘文隽出手虽不算阔绰, 但生得一表人才, 与姑娘相处也彬彬有礼,因此老鸨欢喜不已, 满口应承下来, 又让梨香去了小院居住。 今天刘文隽与望社士子们切磋了半天技艺, 收获颇丰。傍晚跟齐鸢分开后, 他便直奔了梨香的小院, 打算与佳人共同品评一番。谁知这厢兴冲冲踏夜而去,到了地方,却被告知梨香去了乐院。 乐院是乐伎们迎客的地方, 刘文隽恼怒老鸨言而无信。老鸨怕他生事,只将事情推到了将梨香掳走的客人身上。这位客人正是望社社首幽玄公子的弟弟。 幽公子风流倜傥, 刘文隽前去理论时,他反倒以赌相邀——邀刘文隽与自己的弟弟鉴赏名画,由枫林先生做评。若刘文隽赢了,他愿意资助刘文隽替梨香赎身,以美人赠雅士。若刘文隽输了, 那刘文隽便要加入望社,替望社在扬州招揽人才。 金陵士子有鉴美捧妓之风, 这场赌约一出, 在场之人无不赞其风雅。而刘文隽看那位纨绔子弟一副谄诈之态, 又知道枫林先生秉性慈厚,不会徇私,当然不将其放在心上,于是欣然应邀,同幽公子等人一块到了得月馆。 得月馆的馆主是李月仙,为金陵第一名妓。今天幽公子等人在这小聚,便是为了请李月仙琴筝佐觞。刘文隽借此得见名妓,心中恐怕暗喜不已,哪能提防这其中有诈。 谢兰庭拉着齐鸢的手,一路边走边说。 齐鸢听得无奈,苦笑道:“扬州也是风流之地,二十四桥风月的名声也不在秦淮粉黛之下,怎么之前没见刘师兄这样?” “刘兄大约是想了解市井百态吧。”谢兰庭忍笑,揶揄道,“况且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刘兄或许偏好这一口呢?” 齐鸢:“……” 说话间,已经有小龟奴提了灯笼来接,带俩人通过得月馆后门,径直进入了李月仙待客的伴月轩内。隔扇门外,便是正饮酒赏画的幽公子和枫林先生等人。齐鸢看了看隔扇门裙板上的木雕花鸟,幅幅画意诗情,足见主人富裕丰足。又见那龟奴待谢兰庭十分亲热恭敬,不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隔扇门外,正有一道暗哑的声音,徐徐道:“江南中主时,北苑使董源善画,多写江南真山,能得山之神气。老朽今日正巧从逸禅先生处得了一幅董源真迹,就在这三幅画中。二位谁能鉴出真品,便算谁胜出。如何?” 这位说话的估计就是枫林先生了,枫林先生跟逸禅先生同是江左名儒,前者擅文,后者擅画。 齐鸢没想到来得正巧,凝神去听,果然听到外面隐约有书画展开的簌簌声。 谢兰庭不知何时让小龟奴送了暖茶过来,示意他坐下来慢慢等。齐鸢也知道鉴画要费些功夫,在心里叹了口气,正要坐下,就听有个尖细的声音笑了起来。 “三选一而已,这还不简单?”那人笑道,“中间这个便是。” 齐鸢一愣,立刻又站直身子,侧耳凝听。 枫林先生笑了笑,对这人的回答不置可否,只继续问道:“刘生,你如何看?” 齐鸢立刻屏住呼吸,果然听到刘文隽的声音随后响起,却比先前那人犹豫了许多:“前辈,这里面真有董源真迹吗?” 枫林先生疑惑地“哦”了一声,“你有疑问?” 刘文隽拱手道:“晚辈眼拙,也觉得中间这幅更像董源之作。但董源画作用笔草草,只适宜远观,不可近看。这幅画平岚烟霭像董源的风格,但用笔稍显圆融……” 他迟疑起来,半天后道,“晚辈认为,这三幅画都不是董源真迹。” 第71章 齐鸢在隔扇这边, 一听这话便觉得不好。刘文隽所说的确是实情,董源的画作远观山水如神, 近看却不类物像。然而枫林先生为人端厚, 并非是爱戏谑的人。他说这三幅画里有,那定然是有的,很可能是不同的画风而已。 刘师兄若说将疑问说明, 或许能得枫林先生赞赏, 但他现在断言这些都不是董源真迹,却是将自己的后路堵死了。 果然, 刘文隽说完后, 外面安静了一瞬, 过了会儿, 另一道声音才响起来。 “刘公子果然懂些丹青之妙。”那声音有几分漫不经心, 徐徐道,“但枫林先生从不打诳语,这三幅画中的确有一幅是董源真迹。刘公子若看不出来, 也应该是怀疑自己眼神不好,而非枫林先生故意捉弄。” 这话很不留情面, 刘文隽面红耳赤,似乎着急想要辩解。然而话未出口,又被人打断了。 “刘公子,你如今是必输了,不知的约定可还作数?” 刘文隽愕然道:“幽公子, 我与令弟胜负未分,此时说这个为时过早吧?” “我们今晚的约定是你若赢了舍弟, 人交给你带走, 在下另以金银相赠。但你若赢不了, 就要加入我们望社了。”幽玄公子淡淡道,“现在你已经将三幅画都否决了,已经是必输无疑。怎么,刘公子要出尔反尔?” 刘文隽刚刚是想显的自己有理有据,却不想正中别人圈套。此时听这话,倒吸了一口冷气。 齐鸢听得这里不由暗暗着急。其实加入望社并不是坏事,但是刘师兄自愿是一回事,被人逼迫就是另一回事了。况且听这幽玄公子的口气,对刘文隽并不如何尊重。 他既然瞧不上刘文隽,为何非要设计让刘文隽加入呢?就不怕刘文隽心存怨气? 齐鸢抬头看向谢兰庭。谢兰庭冲他摇头,微微一笑,显然已经料到了这个场面。 齐鸢渐渐冷静下来,在茶桌旁坐好。 外间的几人果然争执了几句,刘文隽不服,最后几人先论起了画。枫林先生沉默许久之后,最终叹了口气,将真迹展了出来。 “这幅便是董源真迹。董北苑在宋时的名气并不大,甚至被拒在三家山水之外,后世之名也是因米芾推崇。故而后人所知的董源画风,皆是水墨浅绛之作。”枫林先生沉声道,“然而画史所载,董北苑的画风有两种,水墨类王维,着色如李思训。今日真迹便是后者。” 这话说完,齐鸢的胃口也被吊了起来。 董源“如李思训”的青绿画作世所罕见,恐怕杨太傅都没见过。 可是这等珍品,那位逸禅先生真就舍得送人?枫林先生素来行事稳重,这么贵重的礼物说收就收? 与此同时,外面刘文隽也惊叹一声,随后状若无意道:“啊呀,竟是如此,是学生眼拙了。只是董源真迹已经足够罕见,此画又非董北苑的寻常风格,落款也仅有一章。枫林先生如何确定这就是真品的呢?” 他说到这告了声罪,补充道,“学生非有他意,只是内心疑惑,望枫林先生不吝赐教。” 枫林先生呵呵笑道:“无妨,此画一直被藏在宫中,后来由先帝赐给了吕太师,自然无假。先帝爱画,从不在先人画作上题字盖章。” 吕太师便是逸禅先生的父亲。吕逸禅师出身名门,却无意科举,自年轻时便纵情山水,是当世名儒。 谢兰庭神色微动,见齐鸢看过来,他便探身过去,附耳道:“此画先帝赐给密王的。” 先帝时的那位太子,被当今圣上毒杀,死后谥号为“密”。 温热的呼吸拂过脸颊,耳垂似乎被人隔着纱幔轻触了一下。齐鸢一个激灵,从耳根红到了脖颈。 他心跳得有些乱,又觉脸上发烫,只庆幸自己戴着这遮面的纱帽,对面的人应该看不清楚。 这边走神片刻,外面的人已经重新回到了正题,要刘文隽履约。 刘文隽被逼无奈,叹息一声,道:“在下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只是幽公子,在下有一事不解。” 齐鸢回过神来,听到这里心下发凉,着急思索着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只是不管什么办法,只要自己一露面,就会连累谢兰庭和李姑娘。 枫林先生和幽玄公子都不是普通人,他们怎么可能允许自己人雅聚时,身后有人偷听? 外面幽公子已经哼了声:“刘公子还有何事不解?” 刘文隽的声音稳定了几分:“幽公子要我入会,总不会是看中刘某愚拙吧。敢问公子所图为何?” 幽玄呵呵笑了一下,过了会儿,突然道:“听说刘兄的同门小师弟齐鸢,如今已得了扬州府府试案首。我已拜读过他的府试文章,恢弘绝妙,归答有情。若刘兄肯劝齐鸢入会,在下愿带二位一同进京,拜见黄大人。” 吏部侍郎黄英,曾经的望社社首,如今仍不遗余力地提拔中举的社员。望社如此兴盛,这些朝中官员的相互助力不可小觑。 齐鸢没想到事情绕老绕去,竟绕到了自己头上。可是自己不过是个扬州的府试案首,值得他们如此大动干戈?张御史让自己过来插一脚也就罢了,这位幽玄公子与自己素不相识,竟就要带着自己拜见黄英? 他怎么想都觉得古怪。然而在幽玄公子话音落下时,对面的谢兰庭却突然站起,哈哈一笑着朝外走去。 这轻蔑的笑声吓了齐鸢一跳,外面众人更是悚然大惊,个个起身怒目回视:“什么人!” 谢兰庭从隔扇后迈步而出,慢慢笑道:“果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晚上李姑娘这里够热闹。” 那几人看清谢兰庭的面孔后,神色几变,纷纷见礼:“见过谢大人。” 一道温婉的女声也随即响起,却是含笑问:“谢大人又是翻墙而入的?” “给了小龟奴一点银子而已。”谢兰庭径自在上首的位置坐下,轻轻拂了衣袖,“原想着佳夜会美人,倒没料到听到了这样的好事。下官听说黄侍郎今年两推提学,圣上皆不用。太子殿下更是递了不少折子,直指吏部用人壅塞之弊。” “幽公子,你要带人进京之前,不如先问问黄侍郎,最近睡得安稳否?” 第72章 幽玄公子哪能料到会在这里遇到谢兰庭。 谢兰庭风流逸宕, 行事张狂,他在之前便有所耳闻。 上次见这人还是去年端午, 圣上大宴群臣。幽玄公子进京拜见黄侍郎, 得了黄侍郎的嘱咐在宫外等着。正觉无聊的时候,远远便瞧见有位武将纵马而至。看衣着像是禁军统领,然而形貌昳丽, 似天神下凡。 他当时惊为天人, 心想不记得朝中有这么年轻的将军啊?幸好旁边的小太监一把拽开他,提醒他随众人行礼。 后来等那人走远, 小太监才告诉他那是蔡相的义子谢兰庭, 如今的内军统领, 从边关回京不过是这两年的事情, 所以许多人还不认识他。 小太监看他似乎没有完全回神, 又特意提醒这位大人十分厌恶文人。之前便有举子因议论他而被削耳割舌,因此他以后还是离这位远些比较好。 幽玄当然知道那场削耳风波,他当时唯唯应下, 心里却在想,太监百般娇宠的义子有这般容貌, 怎么可能不让人浮想连篇? 不过太监都是小性子,阴险狭隘,这义子恐怕也不是能招惹的人,无论如何,自己躲着点就是了。 现在, 谢兰庭突然出现,开口便向他发难。幽玄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不免有些心虚气短, 温和地告了声罪, 拱手道:“回大人,恩师年事已高,近来的确觉少多梦。晚生恰好得了一方安神的香方,正打算近日入京交给恩师。” 齐鸢没想到谢兰庭会突然出去。他心下诧异,回过神再听幽玄公子的答复,既将拜见黄侍郎归为师生相见,又向刘文隽表明了自己的确有入京的计划,不由暗自冷笑一声。 ——好一个滴水不漏的老狐狸。 谢兰庭闻言也笑道:“原来幽公子与黄侍郎有师生之谊。” “正是。”幽玄心下一松,又怕谢兰庭多管闲事,干脆道:“晚生今晚是为了赏画而来。既然大人来此夜会佳人,晚生不便打扰,这就告辞。” 说完转身,就要带几人离去。 枫林先生自从谢兰庭进来后便脸色黑沉,径自在一旁收拾东西。此时也冷哼一声,转身往外走。 刘文隽欲言又止地看了谢兰庭一眼,他很想让谢兰庭帮忙,但一琢磨这事儿自己理亏,而谢兰庭也从未正眼看过自己,便又悻悻作罢。 几人快步离开得月楼的轩厅,然而才走了几步,就听后面的人慢吞吞道:“慢着。” 这俩字咬得十分随意,简直唤狗一般。 幽玄心下一惊,正犹豫要不要装作没听到,就听谢兰庭继续道:“朝廷明令禁赌,幽公子与刘文隽私设赌局,触犯刑律,先把八十廷杖领了再说。” 丝竹声戛然而止,庭中寂静无声。 朝廷的确禁赌,然而这条禁令向来形同虚设,就连圣上都会小赌怡情一下。现在谢兰庭却要依法问罪? 八十廷杖,打狠了都能要了这俩人的命吧。 姓谢的是来找茬的? 幽玄也明白了,谢兰庭就是来者不善。他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个人,更不敢承认设赌,匆匆回身作揖,辩解道:“大人可能有什么误会,晚生与刘公子来此是为了赏画,枫林先生得了一幅董源真迹,邀我等共赏……” 刘文隽也被八十廷杖唬了一跳,但当他看到谢兰庭似笑非笑的表情时,心念一动,明白过来。 “大人,晚生知错了!”刘文隽大声道,“晚生对画作一窍不通,只是今晚为了梨香姑娘,不得不赌。” 他也不管旁人的眼色,将今晚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出来,说到最后,哆哆嗦嗦趋前两步:“晚生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因此已答应幽公子加入望社。此举触犯朝廷律法,晚生也愿意领罚。只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谢兰庭“哦”了一声,“何事?” 刘文隽道:“梨香姑娘虽为乐院女子,但她近日身体不适,已经告假。实在不应该被人强掳至此彻夜作陪,望大人开恩,准梨香姑娘回院休息。” 说完叩拜下去,俨然一副痴情书生的样子。 幽玄心中暗恨,刘文隽是他看中的饵,只要饵到了手,不怕鱼儿不上钩。然而此时这饵过于蠢了些,自己万一被他连累,真挨了八十廷杖,岂不是得不偿失。 思索一番,不得不再三解释,先主动放了梨香归家,说自己只是仰慕梨香琴技。之后又撇清关系,只说今晚只是与刘文隽开玩笑,自己并不会招他入社。 一番指天立地地发誓,名妓李月仙也在一旁斟茶倒水,温言款款地劝慰着,谢兰庭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 那几人趁机告辞,匆匆离开。 李月仙等大家都走干净了,脸上的笑也淡了下去,对谢兰庭抱怨道:“你这么办事,我以后还怎么待客?”听那口气,似乎跟谢兰庭十分熟稔。 谢兰庭默然不答。 李月仙又冷哼一声:“这刘文隽看似聪明,实则脑子只有一根筋,如今还都用在了女人身上。胆量不行,才智不堪,你为什么要帮他?总不能是看走了眼吧?” 说完美目一转,惊讶道:“昨天就听孟厂说你最近喜欢一个小书生,日思夜想的,莫不是他?” 齐鸢在那帮人离开后,正打算绕去前面,拜见这得月馆的主人。哪想刚站起来就听到了这句话,顿时面红耳赤,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然而心里又有点泛酸,心想那小书生或许是别人,万一是何进呢? 他抿了下嘴,放轻呼吸。 谢兰庭已经低声笑了起来:“当然不是他。”说完轻咳一声,道,“人就在后面。” 齐鸢的脑子里“轰”的一声,那点酸味着了火,烧得他手足无措起来。 李月仙惊呼一声,提起裙子便笑着往后跑。 齐鸢被人堵了个正着,傻傻站在那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走。直到李月仙“咦”了一声后,他才意识到幸好自己戴了帽子,把脸遮住了。 “他喝多了,你去安排个干净的卧房,我先带他去休息。”谢兰庭将齐鸢挡在身后,又吩咐道,“醒酒汤也备点。” 李月仙伸长脖子往后瞧,笑嘻嘻问:“浴桶香汤呢,是放净室还是一起放卧房里,帐中香什么的……可有需要?” 齐鸢低下头,心想这金陵名妓果真体贴入微。谢兰庭却明白李月仙分明是促狭,她问的才不是正经熏香,而是房事用的那些东西。 这样被人打趣,谢兰庭也是头一回。 “不用了。”谢兰庭顿了顿,又回头看了眼,“送个小熏炉过去。” 得月馆的东西都是现成的,小龟奴很快收拾好东西,一路引着俩人上了楼。 谢兰庭遣散了伺候的人,将门反锁。齐鸢赶紧掩饰住自己的不自在,将帷帽摘下放在一旁,打量这间卧房。 让他意外的是,这得月馆看着雕梁绣柱,里面的卧房竟然布置地很温馨,并没有繁杂的装饰。室内点了安神香,气味纯净。床铺也铺整得十分松软,让人忍不住想要陷在里面。 谢兰庭将熏笼提过来,见齐鸢眉目间倦意浓重,长长的睫毛低垂下去,整个人都呆了几分,忍不住歪着头看了他几眼,笑了笑。 “你喝多了,快休息吧。”谢兰庭把熏笼放在床边,推了推齐鸢,让他躺上去。 齐鸢只觉自己眼皮粘滞,说话也忍不住哈欠连天起来,“你呢?” “我给你熏会儿发。”谢兰庭道,“你们读书人身子弱,万一夜里吹了风,落下头疼病就麻烦了。” 他说到这突然一顿,抬眼问齐鸢:“你……过来后,这身体可还适应?” 齐鸢刚要拒绝他熏头发的事情,这下突然被打岔,愣了愣,嘴边的话一下给忘了。 “还算适应。”齐鸢躺下去,打了个哈欠,“怎么了?” “没什么。” 室内渐渐安静下去,齐鸢迷迷糊糊一会儿,呼吸便均匀起来。 谢兰庭等他睡熟,轻轻将他往外揽了揽,一手拖着小小的熏笼不远不近地靠这,另一只手轻轻顺着这人的头发,帮他烘干。 指间乌发柔顺,谢兰庭心里也软得一塌糊涂,嘴角噙着笑,想着李月仙的那句话。 他当时打算解释一下的,自己跟齐鸢是“千载知己”,互相敬重而已。 然而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竟就鬼使神差地承认了,其实说完之后他也有些心虚。 幸好,齐鸢只是羞窘,并没有恼怒。谢兰庭当时松了口气,只觉今晚自己也喝多了,整个人轻飘飘的。 头发很快烘好了,齐鸢不知道怎么睡得,半张脸都埋在了被子里,脸色酡红。 谢兰庭偏着头端详了会儿,食指勾着被子轻轻往下拉了拉。指尖不小心碰到齐鸢的嘴唇,柔软润滑的触感让谢兰庭发怔,心中一荡,忍不住俯身过去,然而在即将触碰到对方时,他又突然停下,困扰地皱了皱眉。 足足一刻钟后,谢兰庭终于选定了地方,在齐鸢的眼皮上轻轻落下一吻。 第73章 第二天, 齐鸢醒来的时候谢兰庭已经离开了。 卧房里显然有人收拾过,一应用具都换成了新的, 窗下长案上放着炉瓶三事, 香炉里点着梨香,床头还叠放了一身熏好的新衣服。 齐鸢不确定这是谁准备的东西,洗漱后仍是穿了自己那身去跟主人家告别。 李月仙正在前厅煮茶听雨。山间雾气腾绕, 略施粉黛的女郎慵懒地靠在软塌上, 肌肤赛雪,乌发垂地, 果如月中仙子一般。 齐鸢随婢女走过去, 敛容作揖, 向李月仙说明了来意。 李月仙笑道:“公子何不歇半天再走?小女子已经为了公子闭门谢客了, 谢大人也派人去客栈禀明了令尊, 说公子今日在友人处。” 阶上的婢女才采了两朵硕大的粉芍药进来,闻言笑嘻嘻道,“公子好口福, 我们得月馆今天可是有鲥鱼送来。枫林先生他们昨天便为了这个来的,只是不凑巧, 白吃了一肚子风回去。” 齐鸢看这婢女伶牙俐齿的样子,知道她说的是那伙人吃了一肚子气,不由心下暗笑。这得月馆的人倒是个个促狭得很。然而枫林先生是小纨绔的启蒙老师,自己只能懂装不懂。 齐鸢温和地笑笑,仍是与李月仙道了别。后者看他态度坚决, 只得找了个小龟奴亲自送齐鸢到渡口。 等人走后,小婢女忍不住道:“多少名流公子豪掷千金就为见姑娘一面呢。这人倒好, 姑娘都为他闭门谢客了, 他反而还拒绝, 真是不解风情。” 李月仙闻言莞尔一笑,随后幽幽叹了口气:“他若是解风情,谢大人就不会单独留他在这了。只可惜了,这样玉润珠温的小公子,若叫我早点遇着,哪儿还有他谢兰庭什么事……才子名妓不好吗?” 婢女起初还点头应和,听到后面,悚然大惊。 齐鸢还不知道自己入了金陵名妓的眼。 昨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尤其是得知京城里的就是小纨绔后,他恨不得立刻跟对方换过来。 但眼下偏偏脱不开身,齐方祖这次好不容易离开扬州,应当有许多事情要办。而齐府现在靠着张御史护着,自己当然也要替张御史做事,将这望社集会跟到底。 齐鸢心里暗暗盘算着,回到客栈时却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齐松今天来客栈见父亲和弟弟,虽然之前得知齐鸢考过了县试和府试,甚至连夺了县府两试的案首,但亲眼看到眼前的俊秀公子时,齐松还是愣了好一会儿。 半年没见,弟弟的变化这么大吗?明明上次见面时候他还闹着让自己给他买好吃的,完全是个孩子样呢! 他直愣愣地盯着齐鸢,齐鸢见眼前这人样貌跟齐方祖有几分相似,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笑着问:“怎么了,该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齐松回过神,连忙道:“是不敢认了,二弟变了好多!之前咱爹写信说你现在换了个人似的,让他十分欣慰,我还不信。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说完退后一步,又细细打量齐鸢一番,拊掌大笑:“不错!二弟果真出息了!” 齐鸢有些哭笑不得:“我这是出息到脸上了?一瞧就能瞧出来?” 齐松哈哈大笑,揽着他的肩膀进屋:“人家都说了,肚子里有书气自华。二弟你现在读了书,精气神儿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当然能瞧出来。” 齐方祖不在客栈,齐松便去沏了茶,又问齐鸢家里的事情,听到钱知府故意不给齐家开具路引时,齐松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之前便跟父亲提过,早点搬离扬州,可惜族里无人听劝。” 齐鸢听得一怔:“大哥已经料到了钱知府会故意为难咱家?” 齐松点点头,压低声道:“你应该不知道,钱弼以前不知道听谁编排说咱家有藏宝图,就在香方里。还说那笔宝藏富可敌国,是前朝皇室藏起来打算让后代复国用的。” 齐鸢:“……” 齐鸢之前便纳闷,钱知府对齐家的香方如此执著,总不能是想经商吧?当时齐老夫人说她也想不通内情,齐鸢便当了真。 没想到竟然牵扯到了藏宝图? 齐松对他毫不设防,自然不会如老夫人那般隐瞒什么。 “为了这事,这些年钱弼不知道使了多少法子。都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咱家一天不交香方,钱弼就一天也消停不了。”齐松说到这摇摇头,又看向齐鸢,“这次多亏了你,能把爹带出来。你放心,有大哥在,咱家的买卖就倒不了。你只管安心读书就好!” 对于齐鸢两试连捷,齐松并不觉得意外。 在他眼里,弟弟本来就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以前许是贪玩耽误了学业,现在他肯读书,又有褚先生教导,当然能一鸣惊人。 齐鸢耐心听着齐松的叮嘱,心里却盘算着等回扬州后怎么跟齐家人坦白真相。 齐方祖和齐松对功名对功名都十分看重,日后等小纨绔换回家,这父子俩心里会不会感到失落?如果自己给小纨绔做伴读,也不知道后者能不能早点开窍。那家伙这么聪明,保住生员功名应该不难。 想到这,齐鸢又暗暗叹了口气——如今父亲通敌的谣言愈传愈盛,如果忠远伯府难逃一劫,那自己将来性命都难保,怕是做不了什么伴读了。 这次金陵集会一结束,自己一定要尽快回京,免得让小纨绔替自己遭了劫。 “……二弟觉得这个法子不妥?”齐松在一旁迟疑道。 齐鸢怔了下,回过神后忙摇头笑道:“我刚走神了,大哥刚刚说的什么?” 齐松仔细瞧了他一眼,见他果真神色茫然,这才道:“跟你说海运的事情呢。我听说最近江淮一带的海防已经开始整顿,或许朝廷要对倭寇,如果真是如此,咱家的商队倒是可以再开一条线了……” “海防严查?”齐鸢吃了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齐松道:“应当是最近半个月。其实广东那边苦于海寇已久,不知道为什么朝廷没有整治广东海务,反而在江浙一带练起了水兵。听小舅子说,佛郎机人屡次在西草湾生事,楚家的船只三次有两次遭劫,如今都不得不暂停了那边的买卖。” 齐松的岳丈家楚家是做绸缎生意的,以前主要南下,将布料销往广东等地,又或者跟朝贡国贸易运去海外。现在受海运影响,不得不设法北上。 这次江浙整顿海务,对商队来说无疑是好事。正好齐府受困,银子运不出来,两家便商议着由齐方祖替楚家在江淮地区广置商铺,并帮楚家运送绸缎等货,银子则由楚家交给齐松保管。 这样也算一计金蝉脱壳。只不过这样一来,齐家的家财会慢慢转移到齐松手上。如今齐府虽是齐方祖掌家,但商户人家讲究亲兄弟明算账,这件事不仅要让齐鸢知晓,而且要征得齐鸢的同意。 今天齐松过来,便是为了这个。 齐鸢听明白后不由一笑:“生意上的事情爹和大哥做主就好,我都没意见。” 齐松笑道:“你哪里要是不懂,大哥就再给你讲讲。这事儿你也不必着急答复我,这两天我跟爹见见各铺子的管事,你可以慢慢琢磨。” 齐鸢含笑应下,又陪齐松说了会儿话。不多会儿齐方祖从外面回来,果真说得是同一件事。 父子三人闲叙片刻,齐方祖才跟齐松出去办事。齐鸢回到自己屋里,眉头不由渐渐皱了起来——江浙海防整顿看样是在自己跟谢兰庭谈过之后。但谢兰庭明明说过此事牵涉众多,军士多被权要占役,无论施行哪项都会触及旁人利益。 可如今时间过去不到一个月,事情竟就真得在办成了。若真是谢兰庭做的,一个内军统领竟有这通天的本事?即便蔡贤自己过来,也未必见得人人都会买账吧。 齐鸢满腹疑惑,思索间又想起那晚谈及海防江防事宜时,自己担心纸上谈兵。谢兰庭便在一旁将利弊条分缕析讲给自己,后来俩人不知怎么说到了迟雪庄。 那时候自己以小纨绔的身份,说自己与迟兄一起长大。谢兰庭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如今想来,那时候谢兰庭多半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所以他半开玩笑的那句问话“假如看上的是你”……竟然真得是在问自己 ——那个因万言策惹怒皇帝,被禁足六年的自己。 窗外有微风送来阵阵香气,齐鸢侧头望着半开的窗台,昨夜那人似乎就是从这里翻进来的。 堂堂的三品大员,聪慧貌美文武兼修的权相义子,偏偏行事不循常规。而这个人亦是亦正亦邪,身上有着解不完的秘密。 齐鸢收回视线,轻轻叹息了一声。 第74章 望社的总社集会在五天后, 乔景云自从认识齐鸢后,几乎日日拉着孙辂过来找齐鸢, 请他点评八股。 齐鸢并没有拒绝, 这次金陵之行,自己跟两位师兄显然早已经被人盯上了。这样与其躲着对方,倒不如大大方方跟众人一起切磋制艺。 更何况望社之中高手云集, 这次集会众人各取所习之经, 畅谈义理,其中不乏有名的才士, 齐鸢自幼便缺少这样跟人品评时文的机会, 因此内心也十分珍惜。 于是江浙士子们由乔景云组织着, 或小聚林泉山寺, 或泛舟秦淮河, 众人聚在一起赋诗评文。后来又有其他分社的成员过来拜访,人群便越聚越多。 一来二去,齐鸢的名声也渐渐传了出来。 众人都额外关注他, 一是因他虽然很少说话,但点评时总能一针见血, 剖其精髓,言语又十分平和郎畅,令人可亲。二却是因他年纪幼小,望社的社员都是方巾襕衫,一水儿的生员打扮, 齐鸢这种俏生生的锦衣小少爷,在人群中便格外惹眼。 几天时间眨眼便过, 齐鸢这几天结识了不少人, 渐渐也听到许多消息。比如这次望社集会, 幽玄公子请了名儒枫林先生和逸禅先生二公坐镇斗文大会,评选众文。 再比如,江西社首赵文炳吸纳了一个小文社,那文社中有国子监的监生,如今跟乔景云相比,赵文炳争夺社首的希望更大。 齐鸢起初没在意,后来回到客栈后略一思索,这才猜到小文社很可能是何进的兰溪社。何进此举多半是谢兰庭授意,至于何进怎么搅合赵文炳的事情,他就不关心了。 他现在最挂念的,是那天有人说起了崖川的平叛大军。 那位年轻士子是广东人士,俩月前他乘船来金陵参加望社盛会,途中听同行的僧侣聊天,说崖川大军在西南拖延数月不战,是因为军中权要借故跟朝廷要钱。然而朝廷库银紧张,拨不出银子,一来二去大军粮草短缺,人心也开始涣散。 被传叛国的忠远伯,原本是跟时将军一起偷袭敌营的,结果俩人双双战死。忠远伯死就死了,时将军的弟弟却在御前当差,是圣上最信任侍卫。军中权要怕被牵连,于是将事情都推到了忠远伯头上,将忠臣污蔑为叛将。 僧侣言辞激烈,直骂如今世道,奸佞当权,忠良被害。 广东士子正因那边佛郎机人欺辱渔民,朝廷放任不管感到气愤,这下情绪被僧侣感染,与其他人讨论策论时便骂起了朝中奸佞。 按照律法,举人才可以议论朝政。但生员距离中举不过一步之遥,其中不少一腔热血的士子便跟着激烈讨论起来。乔景云三劝五劝,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话题转开。 齐鸢虽然早就从李暄口中得知了崖川的实情,但此时听人言之凿凿地说父亲死无全尸,心里仍是忍不住难过。当天夜里,他几梦几醒,几乎全是充满血光的噩梦。 同一时间,谢兰庭在仪真守备大营里,一手拿软布擦去衣服上的血迹,另一只在沙盘上缓慢推演:“如今贼寇占据上游要地,又皆是精兵,我军之守必弱。如果用奇兵越藤湖、南溪而上,于此地安营扎寨,则可阻断贼兵粮草。到时候我军上下守住,这三处贼窝可不攻而克。” “大人的意思是要越寨而攻?” 仪真守备魏胜紧皱着眉头,盯着谢兰庭点出的地方迟疑,“此地险要不假,但正因这一段江岸狭窄,水势难明,所以贼兵迟迟不敢进犯金陵。再者藤湖、南溪二地多愚民,与贼人狼狈为奸。我军若想越寨而上,恐怕会徒费人力而已。” 谢兰庭轻轻颔首,随后又笑了笑:“兵行险着,才有奇胜。魏大人怎么这么丧气?” 魏胜叹了口气,苦笑不已。 仪真是长江险要之地,上接金陵,下连扬州。然而上一位仪真守备武安侯整日只顾着巡捕私盐贩借机敛财,完全不管江防事务。后来朝廷派张御史巡江,众人才发现那些不成气候的贼寇们,已经占据了江道上的几处要地,拥兵自重,有谋反之意。 朝廷将武安侯撤回,改派老将魏胜过来。然而贼寇们兵强力壮,如今又占据上游要地,守备大军久攻不下,魏胜整日着急上火。。 尤其是最近金陵组织什么望社集会,听说有数千士子咸集金陵。贼寇们的寨子距离金陵不远,这要是万一出了时……恐怕他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谢兰庭能来,的确出乎魏胜的意料。这位自幼便在军中历练的年轻指挥史,天生便是用兵奇才,行事又十分狠辣。魏胜还记得第一次见谢兰庭时,这人带了二百精兵去探敌情,结果将敌首的脑袋提了回来。 那副沉稳狠决,浑身浴血的样子,便是军中老将都为之胆寒。 魏胜对谢兰庭既敬又怕,越寨而攻的计策若是别人提出来,他恐怕早就骂上了。但这计策是谢兰庭说的,魏胜想来想去,又犹豫起来 “谢大人是认真的?” 谢兰庭看他神色,笑道:“魏大人可知道张兴世?张兴世鹊浦之奇,远有深致,魏大人可以效仿一二。” 魏胜愣了愣,果真琢磨起来。宋明帝时晋安王之乱,贼将同样是占据上游要地。彼时的将军张兴世便越过了敌人所守的地方,先攻他处,最后贼人粮运中梗,不得不降。 这的确是一个制胜的例子。 魏胜的心里这渐渐静了下来,他发现是自己太着急了,甚至因着急失了底气。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魏胜狠狠搓了把脸,来回走了两步道,“晋安王之乱,作乱的是精兵强将。所以大军久攻不下。可现在我们上游的不过是几处贼寇,怎么就这么难打呢……” 谢兰庭抬眼看他,随后又垂眸,手指在沙盘上随意地勾画着。 “听说楚王在京城梳拢了名妓赵卿云。而赵卿云办生辰宴时,青州卫、大宁卫、庄浪卫等地的指挥都着人送了厚礼。”谢兰庭说完,轻轻一笑,“看来这些卫所指挥,跟楚王交情不浅呐。” 第75章 当年元昭帝弑兄夺位, 引得朝中议论纷纷,后来为了平息朝臣议论。元昭帝便勉强留下了兄长的独子, 只是这位独子虽性命无忧, 却被人废去一条腿。 这人便是楚王。 楚王这些年在封地一直表现的谨小慎微,治理藩地也只是无功无过。这次他看中了名妓赵卿云,想要纳对方为妾, 还千里迢迢入京陈情, 以免惹元昭帝不快。 而元昭帝也对这位皇侄也十分宽和仁厚,因楚王行动不便, 元昭帝这次还准许他中秋之后再回封地。 这样一位胆小的藩王, 身体不佳, 这些年也未有子嗣, 的确不值得元昭帝警惕, 对其优待还能搏一个好皇叔的名声。 朝臣们对此也都心知肚明,然而现在谢兰庭却以晋安王比楚王。 楚王会反? 魏胜心中惊诧,下意识去看另一边摊开的卫所舆图——若以京城为中心, 大宁卫在北,青州卫在东, 庄浪卫在西,如今仪真匪寇在南,再加上楚王封地……假如这人真有反意,几地合兵为阵,那京城危矣! “大人, ”魏胜倒吸一口凉气,“若真是如此……” “魏大人可有得力的副将?”谢兰庭却神色漠然地打断了他的话, 淡淡道, “下官凑巧路过这里, 倒是可以随大人的副将一同逆江而上,看看沿途风景。” 魏胜愣住,随即反应过来——谢兰庭的意思是他要亲自带兵越寨而攻?! 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魏胜当下也不管京城和楚王如何了,立刻激动道:“有!我这就安排!” 翌日,魏胜拨了得力副将,随谢兰庭一起,带了三千精兵,一百二十艘船朔江而上。因贼寇驻地距离金陵的新江口水操营比较近,魏胜又给新江营提督去信,请新江营共同剿匪御敌。 —— 望社总社的集会当日,千名士子齐聚虎栖山,携文交友。虎栖山乃逸禅先生所有,上面建有栖园。栖园后是一处书院,院中明伦堂前的阔地便可容纳上千人,明伦堂内则于东西设好了二十五张席位,二人一席,给今日参加总社雅集的士子们。 这五十人便是前几天各分社选出的代表。其中北方各分社、广东福建等南方诸省各十五人,江浙分社、江西分社则各十人。 这五十人在殿中斗文时,其余士子即可在殿外观战,也可自行游园爬山,饱览金陵风景。 刘文隽没能被选中参加斗文,因此入园后便跟其他人约着爬山去了。乔景云带着齐鸢孙辂等人往里走,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致意,孙辂见状微微一笑,调侃道:“看来乔兄人缘很好。” “望社起于金陵,浙江文风又省,所以我们江浙二省的成员最多。我经常来回活动,自然认识的人也多。”乔景云大方地笑笑,随后又叹了口气,“但这两年江西分社的社员越来越多。就连总社斗文都单独给了江西十个名额,抵我江苏和浙江总和了。” “还不是因为幽社首。”另一人低声道,“幽玄公子的母舅家是江西的,自从他做社首后,几个表弟都入了江西分社。” “这只是一方面。”乔景云摇摇头,慢步道,“他有意扶持那边不假,但最重要的还是朝廷中江西人士最多。这两年的考官有三分之一都是江西人。再者江西人都很注重同乡之谊,在京城中也要比邻而居。幽社首与他们走得近,日后入朝为官,仕途当然要更坦荡。” 而其他各地分社成员,与江西分社关系近的也会受到提拔。因此幽玄有意偏袒,众人默认,江西分社当然水涨船高,在这么多省份中独占了五分之一的名额。 假如这次社首之职也被江西争取了去,那以后望社便要成为他们敛才结党的营地了。 那几人忿忿不平,然而却不敢深讲。齐鸢对此倒是心知肚明,张御史那天说的比这个直白多了。 “听说今年朝廷又要为江西增设科举之额,给事中的折子都递上去了。”另一人压低声道,“结果最后被阉党给拦了……” “阉党还会干人事?” 一听跟科举有关,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 齐鸢在人群最后默不作声,心里却很清楚缘由——那群江西朝臣拥护的是太子,而阉党权贵则是拥护二皇子。两派之争,说到底也是为了储君之争。 这次张御史让自己阻挠江西人,所以他果真是蔡贤一党?谢兰庭是蔡贤的义子,张御史与谢兰庭私交不错,按说这样推断没错。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仿佛暗中还有另一股势力隐藏在两派身后,正悄无声息地日渐壮大。 辰时末,参加斗文集会的五十个人已经先后抵达了明伦堂大殿。明伦堂前面的空地上也聚集了前来观战的各方士子,看样约有三四百人。 齐鸢跟孙辂因不是望社之人,因此坐在了乔景云的左侧,师兄弟俩再次同席,不由相视一笑。 一刻钟后,殿外忽然喧闹起来,殿中交头接耳的士子们纷纷回头,看向殿门口。齐鸢也抬眼去瞧,正巧与一位老者的眼神撞上。那老者身旁还跟着三个人,一位是仙风道骨手持拂尘的老先生,令两位较年轻些。 众士子已经站了起来,向几人作揖,齐鸢立刻明白了这几人的身份——刚刚看向自己的老者应该是枫林先生。旁边道士打扮的是吕逸禅,两位年轻人一俊一丑,也不知道哪个是幽玄公子。 大家各自落座,等上首几人行过礼后,就见那位身着玉色道袍的丑公子率先开口:“望社成立之初,曾每月举行嘉会,所为诗酒唱和,期臻雅道,相延至今已有八年。如今我等恰逢盛世明君,今日雅集,不若学前人之心,效兰庭金谷之会,遇景命题,即席分韵。今日诸君所做诗咏,皆会刻入《望社选稿》。” 话音刚落,就听殿中嗡声一片,众士子们都傻了眼——今天斗文大会,大家当然都是为了科举文章而来。命题作文可以,但现在却说要是命题作诗? 齐鸢心里也觉纳闷,心知这位便是幽玄公子,又扭头去看乔景云。 乔景云此时脸色惨白,今日这番如当头一棒毫无征兆地瞧了下来——他们江浙的几名文人士子都擅长八股制艺,除了自己对律赋略有涉猎,其他人几乎一窍不通。现在比文改成作诗,这让他们怎么比? 更何况律赋跟诗词不完全相同,自己会的那点也未必能派上用场。 再看对面江西分社的社员,虽也有惊讶神色,但不见慌乱。 齐鸢见乔景云神色巨变,心中暗自思索,又去观察各人反应。议论间就见对面有位中年人先站了起来,冲众人一礼,随后看向幽玄公子。 “幽社首,赵某有一事不解。”中年人道,“我等参加总社集会是为研习经史,以求早日摆脱场屋之困。今天社首却突然要我等饮酒作诗,是为何故?” “赵兄,”幽玄微微一笑,随后肃然道,“望社之前的确是以时文解经为主,然而四书之题可出者有限,各经亦是如此。我社每年拟题斗文,不知道多少优秀经义流传出去。这两年已经有人将集会之文抄誊应举,考官又无法辨认。因此幽某认为为今年望社雅会可以诗赋词画为主,各位可私下共研八股。” 原来提出质疑的就是江西分社的赵文炳。齐鸢眉头轻挑,多打量了对方一眼。 “幽兄,”乔景云咬咬牙,也站起身拱手问道,“若是以诗词为主,那今年社首怎么选?” 幽玄道:“虽然以诗为题,但仍效科举之法。” 他说完伸手示意两侧席位,“如今各位对面列座,可分体赋诗,诗成者出席。” 乔景云一听果真如此,几乎气笑:“若是以诗赋为评,社首为何不早说?如今能做时文又能赋诗者,天下能有几人?” 北宋之后,科举中的试帖诗被取消,至今诗词与科举的关系不大,许多时文大家都不擅作诗。幽玄这一招一下让分社各员无用处之地了,任谁都难以接受。 殿上很快吵成一团,对面江西分社的赵文炳也表示不能接受。齐鸢和孙辂作为外人,自然不做评价。 过了会儿,突然听上首有人沉声道:“各位,听我一言。” 逸禅先生轻甩拂尘,踱步而出,看向众人:“此次幽公子突然改制,的确欠妥,然而幽公子此举另有深意,刚刚所说效仿前人古心,不过是委婉说辞而已。我等原以为事出反常,各位才俊都是聪慧之人,或能将缘由猜出一二,没想到,有人只顾争夺眼前的社首之位,全然不顾诸生安危。” 他说到这,淡淡看了乔景云一眼。 乔景云怔了怔,等明白这位名儒在指责自己后,顿时脸色通红,气得浑身发抖。 吕逸禅冷哼一声,继续道,“望社如今声名极盛,朝中亦有社员以望社为傲。然而朝中阉党猖狂,如今见社员无不科举,便以望社乱政意图污蔑打压各位。去岁有人所做策论,便被阉党拿去做了文章。如今乡试在即,幽社首怕这短短几月再生事端,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殿堂之中寂静无声,乔景云也被这番说辞给堵地说不出话。对面也有人开始点头应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后就听有人开始奉承幽玄公子深思远虑云云。唯有江浙的十人个个忍气吞声,闭嘴不言。。 齐鸢垂眸,端起茶水轻啜一口,在殿上的气氛开始活跃后,他才突然笑了一下。 这一声笑得很轻,落在旁人耳中也不突兀。然而其中讥诮意味太过浓重,殿中突然已经,所有人都朝这边望了过来。 上首的四人也齐齐转头,看向齐鸢。 “这位是……”幽玄公子眯了眯眼,慢吞吞道,“扬州府的府试案首齐小公子?” “鸢儿,”枫林先生也道,“你刚刚为何发笑?” 齐鸢没想到枫林先生竟然这样称呼小纨绔,他心中惊讶,面上并不显,只施施然站起身,冲枫林先生松松一礼。 “回老师,学生只是觉得这朝廷当真荒唐可笑。”齐鸢笑嘻嘻道,“阉党巧立名目污蔑文社,朝廷听信谣言打压社员,竟然就发生在一天内。但凡他们能早一天上朝,让幽公子昨天就知道这事,昨晚提前告诉大家一声,也不至于搞成这场面啊?当真是会戏弄人。” 话刚说完,殿中就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朝廷风向当然不是昨天才传出来的,幽玄此举看似是为众人考虑,但到今天才说,显然是故意的。 “会戏弄人”的还不知道是哪个呢。 刚刚有被带逸禅先生言辞带偏的,这会儿也回过味来,神色不满地看向上首位置——幽玄哪怕是为了社首之争,但此举显然是把所有人都没放眼里。 齐鸢说完之后仍旧笑吟吟的。 枫林先生愣了愣,下意识地先看了幽玄和吕逸禅一眼,见这两位神色难看,显然被齐鸢堵得无话可说,心下也渐渐明白过来。 “胡闹!”枫林先生佯怒道,“几年不见,还是这样胡言乱语,不见长进!逸禅先生乃是长辈,幽公子也比你年长,哪能容许你大呼小叫?还不快向两位道歉!” 话音虽重,里外却是偏着齐鸢的。 齐鸢便也做出受训的样子,唱了声喏,冲上首俩人一揖:“老师教训的对,是晚辈失礼了,两位前辈莫要计较。” 幽玄公子:“……” 若不是他千方百计才请动的枫林先生,这会儿他都要怀疑这师生俩个一唱一和了。 他被齐鸢堵得无话可说,逸禅先生也沉着脸默然不语。 倒是一直没出声的俊公子笑了笑,“你就是城东齐府的二少爷,扬州第一小纨绔?” 齐鸢挑眉:“阁下也是扬州人?” 俊公子笑道:“鄙人姓王,双名如麟,家中以卖茶以生,舍弟经常提起齐二少爷,说要与二少爷一争纨绔之名。” 齐鸢愣了下,眼睛忍不住瞪圆了一点——这个是真纨绔的哥哥?! 当日众人质疑齐鸢县试成绩时,真纨绔带着两个健仆路过县衙,故意胡搅蛮缠一顿,把那群考生气得够呛。齐鸢凑巧在酒楼上看见那一幕,印象极为深刻。 再看,眼前的俊俏公子跟真纨绔有几分相似。 王如麟看他这副表情忍不住笑了笑,随后道:“今日一见,贤弟果真是个率真仗义之人。不过这次雅会,幽公子已经跟浙江省提学官讲过,只谈诗歌不论文章,只图风雅不议朝政。大宗师也想看诸位诗稿,于是派我来做誊录。” 他说完略一沉吟,思索道:“不过大家既然觉得此时对评选社首不公,那社首改日再选,如何?” 浙江省提学官管得可是浙江的各位生员。 乔景云身后,几位浙江士子果然面露惧色。事到如今,齐鸢倒是不好再说什么。乔景云没想到幽社首竟然把事做绝,心下暗恨,却也不敢让浙江提学误会分社的子弟倨傲不恭,只能心中将这笔账记下来,拱手道:“既然大宗师如此安排,那一切便按王公子的意思行事便可。至于社首之选,还是看大家的意见吧。” 王如麟微微颔首,唤来侍从,让诸位士子糊名选择。 乔景云已经心如死灰。 其实不是他们分社的人不懂风雅,而是八股作文研习越深,对诗艺修养害处越大。因此许多八股大家并不会作诗,当今之世,文诗俱佳者恐怕超不过十人。 其实数得上名号的,乔景云连五个都数不出来。 而反观对面的江西分社,虽然那些人刚刚也表现出了惊讶,但现在再看,他们却是兴奋居多。 赵文炳不可能不知情! 孙辂原想是来帮忙的,此刻见状,不由也忧心道:“乔兄,你们之中可有擅长诗艺的?” 乔景云见众人已经将票纸交了上去,心知大势已去,颓然地看向身后的几位同伴。 大家纷纷摇头苦笑,对乔景云道:“乔兄,只能听天由命了,咱这里面只有你还做过赋……” “……就是啊,我编个打油诗还行,六朝诗艺格调萎靡,老师曾特意叮嘱我不可多看。” “对面的那个黑脸的,似乎是他们江西分社的‘小少陵’,据说赋诗成卷呐……” 齐鸢看看愁眉苦脸的几人,又看了眼对面的黑脸。 就在几人唉声叹气时,上首的幽玄突然轻轻一咳,对众人道:“五十人中,有三十人支持以诗选定社首。如此,我们望社雅会,便以诗会友了。” 巳时一刻,每张席位上都已经摆好了笔墨纸砚等物,殿中燃起了清桂香。 齐鸢闻到熟悉的气味恍然一怔,随后低头,弯了下嘴角。 幽玄见局面已定,神色也自然许多,将规则细讲了一遍,最后道:“……大家若没什么疑问,我们现在便开始了。江浙分社的各位可还有不明之处?” 乔景云没想到这人如此不依不饶,怒道:“幽兄……” “有一点。”齐鸢突然出声。 乔景云顿住,扭头看向齐鸢。齐鸢笑道:“我有一点不明白,幽公子刚刚所说,作诗多者为胜。齐某虽然不擅诗词,但也知道这诗词应当跟文章一样,有好坏之分吧。一首好诗跟三首烂诗,算谁赢谁输?” 幽玄道:“当然要分好坏,今日枫林先生和逸禅先生便是评选人。” 齐鸢摇了摇头:“文章都有不同偏好,说不定这诗词也会各花入各眼呢?到时候大家总不能打一架再说话吧?” 幽玄已经渐渐不耐,却碍于齐鸢跟枫林先生的关系不得不忍着:“若两位先生意见不同,便由在座各位评选,得票多者算胜。” 齐鸢仍旧摇头:“那万一名士佳作曲高和寡,这样岂不是不公?” 幽玄皱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如何!” “我只是不耐烦听些酸诗,如果能来个速战速决当然更好。”齐鸢叹了一口,皱眉思索道,“不如这样,幽公子命题,各位抢做,谁先做出来,只要两位先生认可,其他人便不得做这一题了。如此便以五题为界,哪个分社先答完五题,哪边便算获胜,如何?” 幽玄还当他要如何折腾呢,这会儿一听,却是正合己意——赵文炳带过来的可都是专擅作诗的,“小少陵”更是因才思敏捷出名。这齐鸢果真不改纨绔本色,一听作诗,竟就不耐烦了。 “如此,当然可以。”幽玄眉目舒展,淡淡道,“那就这样定了。” 齐鸢问:“那我也可以代表江浙士子参与?” “当然。”幽玄不耐地转开头,对其他人道,“如此,各位听好,我要先出题了。” 他话音刚落,齐鸢立刻“咦”了一声,笑嘻嘻道:“有了!” 大殿之上再次骤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面面相觑,随后齐刷刷看向齐鸢。 幽玄恼羞成怒道:“齐公子,本社首尚未出题,你如何就有了?” 枫林先生这次也觉得齐鸢过分了点,正要轻斥这个不分场合胡来的顽徒,就见齐鸢扬起下巴,冲他们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不过是前后脚的事情,不信,你说出来试试?” 第76章 明伦堂上鸦雀无声, 大殿之外,众人见里面的名士学子个个面色怪异, 也纷纷打听发生了什么。 “还未出题就有对策了?” “这一看就是故意捣乱的……” “看那人年纪这么小, 连生员巾都没有,这是进去玩耍的?” 殿外众人议论纷纷,其中有在前几天评文时认识了齐鸢的, 此时便忍不住为他说起话来, “那是扬州府的府试案首齐小公子,这位文章可是称绝。” “对, 齐小公子的八股很有魁首之像, 就连乔景云都称赞不绝。” 另有几个平时吟诗作曲的, 虽然不认识齐鸢, 但对幽玄此举很是不满, 此时也道:“便是捣乱又如何?如此雅集盛事,改了规矩也不说,有谁比咱社首更胡闹吗?” 他们几个便是以诗见长的, 文章遴选他们几个自然排不上,但要是拈几首小诗, 他们或许也能入殿呢。刚刚齐鸢那份讥诮的话便让他们十分畅快。 “但不管怎么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夸下海口,一会儿他如何收场?我看扬州府的人今年要丢大脸了” “对啊,又不是那种才子神童……” 外面数百人嗡嗡议论,吵闹不休。 明伦堂内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幽玄被气得眼前发黑, 这个齐鸢三番五次跟自己作对,今天自己若不给他一个教训, 将他从这里赶出去, 日后还有何颜面留在望社? “齐公子看来是天纵奇才了!”幽玄气极反笑, 心中已经有了计策,对齐鸢冷笑道,“既然公子信誓旦旦能对出诗句,我等若不给公子这个机会,日后难免落人口舌,说我望社没有容人之量。然而今日本就是我们望社盛会,齐公子若是真有才学,我等拜服。齐公子若是口出狂言蓄意捣乱,那幽某也不得不说一句得罪了!” 他说到这一顿,转头向枫林先生一礼:“先生,此事关乎我望社颜面,望先生主持公道。” 言下之意,便是希望枫林先生不要插手阻挠,偏袒齐鸢了。 枫林先生微微皱眉,然而如今殿内的几十名士子都闭嘴不言,殿外的人又越聚越多,他即便有心偏袒齐鸢,齐鸢的恶名也要传出去的。 如此,不如让这孩子吃个教训,免得他一直这样莽撞随性,日后吃大亏。 当然,这之前他要再给齐鸢争取一次机会。 “诗咏唱和乃是风雅之事,二位如今却存了兵心。”枫林先生摇摇头表示不赞同,又暗示齐鸢:“鸢儿,你可想好了?” 齐鸢肃然一拜:“学生想好了。” 枫林先生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一点失望神色。 幽玄自觉奸计得逞,立刻冲众人道:“如此,大家也做个见证。幽某出题之后,齐公子若是首答之人且诗意通顺,那幽某愿请齐公子入首席而坐。当然,若齐公子没能做到,那幽某便要请齐公子离开望社盛会,再不得进入虎栖山了。” 殿内外的士子们神色各异,有担心齐鸢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乔景云暗道要坏事,倾身去拉下齐鸢的胳膊,着急道:“齐贤弟,这社首我不争了,你快别跟他赌了……”幽玄此举是要侮辱齐鸢,坏他名声。 其他士子们也纷纷劝说,唯有孙辂迟疑半晌,抬头问:“师弟,你真有把握?” 他想到了不久前的玲珑山上,当初谢兰庭也是要设计赶齐鸢下山,结果被齐鸢反讽了一顿。小师弟天纵奇才,也不是莽撞之人。 果然,齐鸢点点头:“有。” 孙辂心里便有了底,转身安抚乔景云等人。 局势已定,不多会儿,有侍女为众人送上了五色笺用以写诗。殿中安静下来,众人只等幽玄出题。 幽玄早已想出了一道极难的题目,此时便跟逸禅先生低声聊了几句,假装在讨论出题,片刻后,他才微微一笑,冲众人道:“逸禅先生的栖园清幽雅致,我等有幸在此集会,应当赋诗以诵之。因此,今日首题便是‘题栖园’,各位可写园中之景。因齐公子要争答首题,所以我们便限“齐韵”,诗中要嵌的字为堤、脐、低、梯。” 众人起初听着要写栖园景色,都觉理所当然,纷纷点头。然而听到限的是“齐韵”,且挑出来的几个都是极难入诗的字眼后,大家便又傻了眼。 “堤”还好说,“脐”和“低”“梯”等字如何入诗! 江西分社的几位擅诗之人也皱眉沉吟起来,心里多少有点恼怒——幽玄要为难对面的齐鸢也就罢了,可是他就没想过,齐鸢做不出来,他们也做不出来啊!到时候首题无人应答,望社岂不是都要难堪! 眼看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小少陵”思索许久,也为难起来。 他熟读诗词,硬要拼凑出一首也可以,但估计意思可能不通不雅,到时候只能强辩了。幽玄此时需要的是他抢首答,先将齐鸢赶下山,算了,不通便不通吧。 “小少陵”紧皱眉头开始磨墨,幽玄看他已经有了动作,再看齐鸢端坐不动,笔墨都搁在一旁,终觉出了一口恶气,忍不住冷笑起来,“齐公子,你不是已经有了吗?怎么还不见你的大作?” “不急。”齐鸢悠然自得地喝了口茶,抬眸一笑,“我若做的太快,岂不是太不给幽社首面子?当然要等等。” “年轻人莫要口出狂言、胡言乱语!”幽玄冷冷看着他,“你若做出来了,为何不动笔?” “小少陵”已经磨好了一点墨,迟疑地抬笔。齐鸢含笑看着,就在他落笔的前一瞬,齐鸢突然道:“既然如此,各位,齐某便献丑了。” 说完起身离席,冲众人一礼。 才要下笔的“小少陵”猛地愣住,落笔不是,不落笔也不是。他迟疑的功夫墨迹从笔尖滴落,在纸上晕出黑黑的一团。他却恍然未觉,只直勾勾地盯着含笑出席的少年,跟其他人一样满目震惊。 “鸢儿……”枫林先生也吃惊道,“你果真作出来了?可不许再写打油诗了。” 齐鸢愣了愣,心道小纨绔做了多少打油诗讥讽人?自己倒是也会,但今天这番,当然不能太儿戏了。 他冲老师长揖到底:“学生此作自然比打油诗稍微规矩一点。” 说完不再啰嗦,转身一指——明伦堂外,栖园的风景尽收眼底。 “水势兼天山作堤,诸云烟树望中齐[1]。” 首句便嵌了“堤”字,且此意通顺,状景自然,殿中人听得明白,忍不住轻呼出声。 殿外的几百人却因声音嘈杂,听不清楚,急急询问。于是殿口有人低声转述,“齐公子作诗了,首句是水势兼天……” 两句率先传出去,殿外嘈杂议论之声渐渐停歇,士子们好奇地互相传诵,低念品评。 殿中很快传出第二句“……直从巴峡才归壑,许大乾坤此结脐。”同样,也被殿门口的人念了出去。 “乾坤、归壑……好一副盛大景象!”殿外喜诗的几人惊叹出声,越念越觉意味深长。好诗就应吟咏唱和才够尽兴,这几人大声吟诵,其他士子也觉朗朗上口,跟着一同诵出声。 齐鸢悠然踱步,似乎自言自语一般:“……胸次决开三极郎,目光摇荡四垂低,欲骑日月穷天外,谁借先生万丈梯。” 殿外传诵之声愈发整齐,齐鸢话音落下之后,外面几百人的重复述之声再次传入“……谁借先生万丈梯!” 声音返回大殿,殿中的士子们纷纷点头,无不击节赞赏。他们可是一句都写不出来,齐鸢刚刚果真不是口出狂言,这是个风流才俊! “果真天纵奇才!” “齐鸢真乃神人也!” …… 枫林先生又惊又喜,回神后干脆拊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果然没让老师失望!鸢儿,为师日后一定要借你的万丈梯,仰攀日月!” 幽玄的脸色已经维持不住了,这几个字是他费尽心思挑出的字眼,很难入诗的险韵!齐鸢竟然真会作诗? 他一时间只觉得难以接受,脸上满满的震惊之色,半晌发不出声音。 王如麟微笑不语,将这首题诗誊录了下来之后,他才转头看向逸禅先生:“先生,齐鸢此作如何?” 逸禅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前面的年轻后生,半晌后道,“此作诗意通畅,气度不凡。”之后叹息一声,提学幽玄,“幽社首……” 幽玄这才回神。他深吸一口气,见大家都看向自己,显然等着自己邀请齐鸢入席,紧咬牙关道:“如此,在下这就为齐公子单独设一席。” “单独设席恐怕不妥。齐贤弟毕竟是学生,如何能单独设席,居老师之上?”王如麟却道,“我只做誊录,倒也不必在上首坐着,我跟齐贤弟换一下便是。” 话虽这么说,他人却坐得稳稳当当,只含笑看着幽玄。 幽玄愣了愣,等明白王如麟的意思后,脸色迅速从灰白涨成紫红色——王如麟代表的是浙江提学道,自己哪敢让他去下首坐着?枫林先生和逸禅先生又都是名士巨儒,自然也只能居上首。 “请齐公子入座!”幽玄又气又恼,浑身发抖,却也不得不忍下屈辱,与齐鸢换座。 齐鸢淡淡一笑,客气了两句,果真去了上首席位,与王如麟同席。 若是换成旁人,齐鸢定然不会把一社社首逼到这种地步。但是幽玄设计陷害刘文隽,故意引自己入社在先,今日明目张胆欺负江浙士子,再次设局在后,自己便无须客气了。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扬州齐家还仰仗着张御史保护,自己今天把事情办好了,回京之前便可以借机向张御史提要求。 回京之路千里之遥,自己在金陵一战后,真得能回去,能见到家人了吗? 他心神恍惚了一瞬,入座后也乖巧起来。之后枫林先生、逸禅先生和王如麟各自出了一题,齐鸢之后几次也不再口答,而是跟其他人一样写在纸上。 总共四题,他自己答了三道,第四道则在看到乔景云落笔时故意停了下来。 幽玄万万没想到,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江浙一派竟然堵的别人连答题的机会都没有。他意兴阑珊,也知道大势已去,恰逢午时设宴,他便做主张免去后面的比试,草草宣布乔景云为望社新社首。 这番虎头蛇尾,又惹地江西分社的人心中不满。这下殿内外的士子们无不出声抱怨,幸好乔景云为人大方爽气,在成为新社首后,他便当场提议了几项新规,一是广东福建等地的举子,文社为每人提供二十两盘缠,以资入京;二是举荐江浙江西等地的家贫举子做教官,解决生计之忧;三是为山东受灾的社员提供避难之所,社员若带亲属同住的,亲属需按官府安排开荒种地。 这三条一提,士子们无不转怒为喜。 齐鸢没想到乔景云这种爽朗直率的人,内里竟也大有乾坤。若他果真能做到这三样,那得让多少朝臣汗颜? 他心里暗暗佩服,同时又不禁好奇起望社每年的进项——怪不得乔景云忧心望社刊刻文稿的事情,看来这一行应当很赚钱? —— 当天夜里,栖园举行大宴,乔景云请来秦淮名妓十六人为众人抚琴唱曲。一时间栖园中筝琶声乐,唱和频频,才子佳人共同熏名香品佳酿。 连刘文隽都连连赞叹,跟秦淮粉墨相比,这才是旧都风流!他携梨香共同赴宴,进入栖园后才知道齐鸢和孙辂都没来。 齐鸢和孙辂此时正在江边为枫林先生送行。 今日师生相见,按说要小聚一番的。但午宴时枫林先生突然得了信,说家中老妻感了风寒,于是老先生立刻收拾了行礼要回松江府。 他原是金陵人士,但这几年一直寄居松江府,也正因此结识了逸禅先生。 “我与逸禅先生相见恨晚,此次在金陵相遇,逸禅先生赠了我一幅家传名画。”老先生站在船上,亲自从包裹中取出一幅画卷,交给齐鸢,“此画为董源真迹,你我师生多年未见,为师手边没像样的礼物,便以此画赠你,你拿去玩吧!” 齐鸢愣了好一会儿,才将那幅画接住。 他没有告诉枫林先生,自己那晚也在得月馆。其实那天他对这位老师的印象很不好,幽玄故意设计刘文隽,最终目的却是为了自己,想也知道这人不怀好意——自己制艺再好,如今也只是刚刚考过了扬州府试。在高手云集的望社里,一个府试案首还不值得被人如此重视。 可那晚枫林先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齐鸢当时便以为老先生大约厌烦小纨绔,所以并不关心这些。但是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老先生却一次次偏向自己,为自己说话。 现在老先生更是以命画相赠,让自己拿去“玩”,显然还是拿自己当孩子呢——那个会调皮捣蛋,会做打油诗的小纨绔。 “先生……”齐鸢茫然地喊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先生却笑了笑:“你这孩子又要哭鼻子了?丢不丢人,都考出案首了还这样……” 齐鸢无奈一笑。 “我回去看看你师娘,你师娘这身子骨……哎,也就是在你家休养的那几年好些。”老先生说到这摇头打住,又咳了一下,提高声音,“你们快回吧!别在这站着了,风大伤身。走,走走!” 说完不耐烦地挥手赶俩人走。 齐鸢只得退后几步,不知为何,他又突然想起了老太傅——自己也已经六年没见恩师了。 “学生拜别先生!”齐鸢眼眶一酸,在江边长长一揖,“先生千万多保重!” 船家长杆一撑,客船缓缓离岸。枫林先生仍旧站在船尾,声音哽住,长叹一声:“鸢儿啊……” 却只是喊了一声名字,什么都没说。 一直等客船走远,齐鸢才跟孙辂往回走。 孙辂看他情绪低落,想了想,故意道:“若让老师看见你这样,估计乃园的醋坛子都要打翻了。嗯,乃园的师兄弟们要三月不识醋味。” “师兄……”齐鸢果真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 虽然孙辂说的也对,当日玲珑山下,褚先生就因为齐鸢四书太好而郁闷过,因为齐鸢的四书不是自己教的。 想到褚若贞,齐鸢的心情又起伏了一番——自己已经助乔景云当上了社首,这次金陵之行终于可以结束了。事情比想象地要顺利,现在只等谢兰庭出现后,让他找人给办一张路引,以便自己从金陵直奔京城。 那自己今晚便要跟齐方祖坦白吗? 这次自己一去不返,乃园的师兄们结社怎么办,自己是不是要跟孙师兄解释一下? 桂提学那边要怎么说?府试案首明年一定能补生员,无论如何,要请桂提学为小纨绔留下生员身份。 齐鸢回到客栈后依旧心神不宁。夜半时,他突然被噩梦惊醒,失了睡意。 齐鸢索性披衣坐起,继续琢磨回京的事情。 一痕弯月遥挂天际,齐鸢思绪飘远,又忍不住想,此时远在京城的小纨绔在做什么呢?小纨绔自幼便讨所有人喜欢,他交友甚广,亲人宠溺恩师爱护,朋友们更是愿意为他两肋插刀。 与之相比,作为小才子的自己,似乎并没有惹人喜爱之处。 自己这么多年,唯一交了一位朋友,却又时近时远,亦友亦敌。也不知道在谢兰庭眼中,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兰庭应当会帮自己吧? 这么多天没见了,这人现在在哪儿呢? 第77章 总社集会之后, 乔景云开始接手望社各项事务,又是账务交接, 又是组织人评选今年要刊刻的望社文稿, 这下彻底忙碌起来。 孙辂和刘文隽担心家里人记挂,先行回了扬州。齐鸢送走两位师兄,之后便一直等着齐方祖忙完, 自己好坦白回京的事情。 可是没想到眼看归期将至, 齐方祖竟然依旧忙得脚不沾地,连客栈都没回。 齐鸢无法, 只能在客栈等着。这一等便是五天过去, 第五天晚上, 齐方祖终于回到客栈, 跟齐鸢说可以准备准备回扬州。 “这几天爹忙着见各地的掌柜, 也没顾上你。听说我儿在金陵大出风头,你大哥看到有人卖你的书稿,还买了几本回来。”齐方祖喜滋滋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 上面赫然写着《扬州齐才子文选大集》。 齐鸢被吓了一跳,接过来翻看两眼, 里面却只有前四篇是自己的,是县试和府试时的答卷。后面的都是拿了别人的凑数,署名皆是X地X才子,看着像是各地才子大全。 “我看你这册卖得特别多,快赶上《望社文稿》了, 书肆老板个个欢喜地很。不过听掌柜们说其他地方还没见着你的书,想来是这次你在金陵风头大盛, 本地书商先抢了机会。”齐方祖笑呵呵道, “等这书再卖去扬州, 咱齐府可是头一份的体面!我儿这回真是光宗耀祖!” “那还是不要卖去扬州了。”齐鸢却把册子丢在一旁,摇头道,“这册子应该是本地书坊私刻的,钱都让书商赚了,我可一分银子都没得。” 齐方祖闻言哈哈大笑:“咱家又不缺银子,缺的是名声。你知道楚家为什么肯跟咱家合伙,用咱家商队?” 齐鸢见齐方祖谈兴正浓,只得问,“不是因为两家是亲家?” “齐楚两家虽是姻亲,但这些年一直各做各的买卖。尤其是楚家小子当家做主后,更少跟咱家有来往。这次两家合伙,楚家一是因咱家买卖在江浙铺得光,再就是因为你了。” 齐方祖摇摇头,在屋里踱着步,“那天我跟楚家小子见面,他倒是直言不讳,说齐家处境他们知道一二,之所以愿意跟我们合伙,是因他听说你读书不错,江苏的桂提学亲口夸你才调惊人,能让一省大宗师此看重,你的将来恐怕不可限量。他们看重的是你的科举之才。” 经商之人少不了要打点各处关节,否则处处受制,被人勒索拿要。楚家虽然也有做官的亲戚,但那是花钱捐来的,并没有什么实权,远不如进士出身的官员。 如今他们冲着齐鸢帮助齐府,将来齐鸢做了官,自然会投桃报李看顾他们家。 “以前爹念叨你好好读书,你总不肯听,觉得读书无用。没想到你这次遭了一难,反而想通了。你看,这读书的好处立马就显出来了。”齐方祖得意道,“我跟你大哥也商议过了,他现在替你管着你的铺子。你尽管好好读书考试,将来家里的田产店铺,金银珍宝一分都不会少你。” 齐鸢张了张嘴,他今晚要跟齐方祖坦白的,可是看着齐方祖红光满面的样子,却又觉得喉咙发紧。 “父亲。”齐鸢狠狠心,冲齐方祖拱手道,“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说。” “好!”齐方祖却乐呵呵道,“正好我也有事跟你说。你哥雇了艘游船,叫了酒菜,今晚咱爷仨好好聚聚!你再去添件衣裳,一会儿咱去船上边吃边说。” 齐鸢迟疑了一下,只得点头应下。 两刻钟后,齐鸢跟着齐方祖找到了大哥雇好的画舫,秦淮河上的画舫跟扬州的一样,船上有灶,旁边还有送酒食的小船。 齐松早已经在船头等着了,见到父亲和弟弟的身影后,他赶紧挥手,又让小厮把爷俩带上去。 舱内果然摆好了酒菜,一旁还有个两个小厮及一位中年人。 见齐鸢打量自己,中年人先行了个礼,笑道:“两年不见,二公子长大了这么多,我都不敢认了。” 齐方祖听人夸奖齐鸢,心里满足,招呼众人坐下后,才对齐鸢道,“你不认得了,这是你陈叔的儿子。”说完又转头,对齐松说,“我下午也打听过了,斗香大会的事应是真的,现在家里大约也得了信。等我回去后再详细问问,反正去京城路顺,下个月多准备准备再走也行。” 齐鸢听得云里雾里,冷不丁捕捉道京城俩字,顿时一凛:“去京城?” 齐方祖道:“你有所不知,最近各家香户们都说朝廷下旨,要各地香户入京,参加太子办的斗香大会。咱扬州齐家经营多年,也算有名有号,这次不去怕是不行。” 齐松沉思一会儿:“爹打算让谁去?” 太子办的斗香大会,随便派个掌柜出门肯定不行,但齐家这一支上,只有齐方祖善制香,齐二老爷虽然也善辨各种香料,但对香方几乎一窍不通。 再小一辈,齐鸢倒是很善制香的。 齐方祖转头,跟齐鸢商量:“鸢儿,这次便由你替齐府出面,到京中参加斗香如何?” 齐鸢“啊”了一声:“我?” “由二弟出面的确合适。”齐松颔首,“二弟从小便跟着陈管家学制香练蜜的,手法比玲珑巷的老师傅都纯熟老练,就是贪玩,让他动手比登天还难。” 齐鸢怔了怔,这才想起小纨绔极为聪明,制香是齐家本业,他自幼耳濡目染,早已练出了一身好本事。 可是自己顶多能辨认出几种香料,制香过程繁琐,那都是经年累月练出来的。 齐鸢迟疑的功夫,齐方祖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已经安排起来:“鸢儿,为父这次回扬州后,怕是不能轻易离家了。你祖母和母亲二人在家我不放心。这次你代父入京,一来名正言顺,二来你可以提前在京城买一处宅子,等日后进京赶考的时候住。” 说完又指了指陈管家的儿子,“这次让陈二陪你去,你不必担心跟牙子们打交道。” “另外,二弟可以打听一下京中几位考官的喜好。”齐松也道,“我听小舅子说,来年春闱,主考官的大约会从几个官员中选,他已经将名字给我写下了了。二弟这次了解下考官偏好,回来再准备应试,定能事半功倍。”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愈发热闹起来。 船家撑着长杆,画舫沿河道缓缓往外行。陈二听完齐方祖嘱咐,因惦记家眷,先找处地方下了船。齐鸢终于等到他走远,这才叹了口气,起身离席。 “爹,我有件事要跟你和大哥解释。”齐鸢撩起长袍,郑重跪拜在地。 此时船上除了船首的船家夫妇外再无别人,四周都是寂静江水,齐鸢声音不大,却也将齐方祖和齐松吓了一跳。 “你快起来!”齐方祖瞪着眼把他拉起来,莫名其妙道,“有事坐着说就行,你行这礼干什么?” 齐鸢苦笑,但又怕吓到这位富老爷,只得先从今晚的事情说起:“爹,京城斗香,我没法替齐府出面。”他说完一顿,深鞠一躬,“其实自从醒来后,我脑子里便只记得科举读书了。那时候我并不认识爹娘,也不认识周围的丫鬟朋友。” 齐松狠狠一怔,难以置信地看向齐方祖。 齐方祖却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祖母跟我说过,说你经过一难后,身体大不如从前,神志也受了损,所以喜好全变了。”齐方祖说到这,欣慰地笑了笑,“爹倒是觉得这是好事,跟读书相比,其他的东西不记得也罢。你如今对制香一窍不通也没关系,这次让你入京,主要是为了日后科举。” 齐鸢:“……” 齐鸢看出齐方祖满目殷切,忍不住问,“可是孩儿现在都不像自己了,若……若我哪天再跌一跤,恢复成从前那样呢?” “二弟,不可胡闹!”齐松连忙制止。 齐方祖更是皱眉,轻斥道:“说什么混账话!你要是再跟从前一样,整日的逗狗捉兔不务正业,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他说完见齐鸢脸色发白,怔怔地望着自己,脸色又稍稍缓和下来,“鸢儿,读书科举是爹的心病。你只要好好读书,想干什么都随你。爹今晚跟你说的话都忘了?” 来之前,齐方祖洋洋得意,说以前就说读书好,现在你看,读书的好处全显出来了。家里有难,御史就肯照拂。买卖受阻,亲家也肯出手。 假如现在把自己再换回小纨绔……后者会被亲爹嫌弃吗? 可是京城祁家又不是寻常勋贵,如今是有姓名之危的…… 齐鸢垂眸,深吸一口气,再次跪倒,深拜下去:“父亲,实不相瞒,我……并不是你们的齐鸢……” 他的话音很稳,一字一顿,然而就在额头即将触地之前,船身突然大晃。齐鸢的声音被突兀扑来的浪头吞吃下去,他一时不防,身体随着船身颠簸朝一旁摔去。 齐方祖和齐松几乎同时伸手抓他:“鸢儿!”“二弟!” 变故陡生,舱内杯碟摔落满地,咕噜噜滚起。齐松脚下踩到一支滚落的花瓶,也朝一旁摔过去,这下倒是正好抓住了齐鸢的衣服。 齐鸢也一手抓住了船舱的隔板,抬头惊骇地看向齐方祖和齐松。 “有贼!”齐松心下一惊,已经反应了过来,“这是艘黑船!” 说话间,已经有四五个人手持棍棒跳上船,跟船家一起朝里张望。 “就是他们?”贼人问。 船家显然是做惯这个的,嗯了一声,得意道:“这可是扬州齐府的,爷仨都在这了。这么大的活可费了我不少功夫,来回打点就花了不少银子。几位爷?” 贼人哼了一声,从怀里拿出几个金元宝。 齐鸢微微眯眼,看到金元宝底部似乎有錾字后目光一凛,神色凝重起来。 船家“嘿呀”一声,擦擦手去接,然而他刚伸出手,就觉一道刀风骤然而至。 齐松眼见这伙贼人二话不说杀了船家夫妇,双目瞪圆,另只手死死抓住齐鸢,把人按在自己身后。 “你们要钱?”齐松护住齐鸢,对进舱的贼人问。 然而这几个人却不答话,举起刀柄,上来便把三人敲晕了。 谢兰庭才喝过药,正要去见新江营的提督,就见旁边小船上又多了几个人。夜色浓重,谢兰庭微微蹙眉,总觉得那几个模糊的人影有些熟悉。 “谢大人,伤口未愈,还是小心为妙啊。”新江营的提督已经大步朝他走来,忧心忡忡道“今晚一战,悍贼定会竭力抵抗,我军精锐只剩这一支了,若……” “若此战大胜,便可振奋军心。届时我们三道并进,乘胜夹击,”谢兰庭眯了眯眼,突然问,“那几个是什么人?” 新江营提督正垂首听他说话,闻言愣住,看向远处小船:“那是被救的客商。” 金陵繁华,客商往来者众,水贼便也十分猖狂,与船家勾结欺辱外人,轻则胁要银两,重则杀人行凶。那些船家都是本地船户,与官府勾连日久,各官员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上个月,新江营提督发现这些水贼正是悍匪手下,靠劫掠客商招兵买马,这才不得不管。私下摸出几条线,假办水贼跟船户联系,却又担心船户身后千丝万缕的关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黑船船家或杀或埋。 为避免打草惊蛇,几条线都是今晚一同行动,小船上的几个人便是命大被救的客商。 然而这种事情,于律法却是不合。 新江营提督暗暗看了谢兰庭一眼,正准备解释两句,就听谢兰庭道:“把人带过来看看。” 须臾一顿,声音竟然带上了笑意:“似乎遇到了熟人。” 第78章 齐鸢醒来后, 只觉得头昏脑胀的。 一旁正有人说话:“……手下们办事心切,怕他们喊叫误事, 便将人先敲晕了, 估计是下手重了些……” 齐鸢恍惚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循声往旁边看了眼, 果然, 舱内站着俩个兵士。 视线上移,对上了一张含笑的俊脸。 齐鸢愣了愣, 虽没明白怎么回事, 但也忍不住先露出了笑意。 那两个兵士见他醒了, 便先退到了舱外。齐鸢慢慢坐起, 再次打量周围, 惊讶道:“这里是……水军营?” 他顾不上心底的许多疑问,飞快站起,朝舱外张望。 果然, 江面上约百艘形如竹梭的小船密密停靠在一起,不远处有几艘挂着旗帆的大战船, 夜色黑沉,看不清上面的字眼,但那几艘船身硕大,此时如巨兽般蛰伏在黑暗里,让人远远望着也心生畏惧。 谢兰庭偏头看, 总觉得他瘦了。 “这几天有烦心事?”谢兰庭问,“望社集会不顺利吗?” 齐鸢回神, 看着他笑了笑:“望社集会很顺利, 乔景云已经当上了社首, 张御史可以放心了。” 谢兰庭的神色没有丝毫波动,仍是盯着他瞧。 齐鸢顿了顿,这才回答第一个问题:“大人能不能帮我办一张去京城的路引?” “去京城的?”谢兰庭皱了下眉头,“你要回京?” 齐鸢点头嗯了一声。 谢兰庭仍是皱眉,内心却明白了齐鸢的选择——齐鸢如果不清楚京中的事情,或许还能留在扬州徐徐谋之。但那天自己已经告诉了他真相,他不会留小纨绔在京中受苦。 “我不应该告诉你。”谢兰庭望向江面,仍是皱着眉,“你跟齐家纨绔虽然换了身份,但也凑巧破了彼此的死局。你若回了忠远伯府很快就会被暗算,同样,齐府离了你,也支撑不了多久。” “这哪儿能比?”齐鸢苦笑道,“我爹牵扯进的是谋逆大案,事涉皇权,凶多吉少。齐府虽然有些难,却没这般凶险。” 齐方祖在努力脱困,只要张御史能稍微照拂一段时间,齐家安危应当能够化解。 谢兰庭摇摇头,显然并不赞同他的说法,然而却也心知齐鸢去意已决,于是沉默下来,不再说话。齐鸢刚刚骤然见到熟人还有几分欣喜,但俩人话题趁着,谢兰庭又从始至终皱着眉,他心底的那点雀跃便随着夜色暗沉下去。 俩人都沉默不语,望着江面整装待发的船只。 齐鸢看了会儿,脑子里蹭的一响,他突然明白过来,大吃一惊,回头问:“你这是要……” “大人!”外面突然有人喊,“提督大人说一切已准备就绪,等候大人示下!” 谢兰庭抬头冲报信的点了点人,见那人又飞掠而去,这才转过身,对齐鸢道:“是的,今晚我要带三千死士去匪窝破阵。你这艘是网梭船,船上装有鸟枪,一会儿会有兵士送你们回城。这几天金陵城里鱼龙混杂,你们父子三人若无必要,都不要出门。回扬州的日子可以拖几天,等我回来自然会为你们办妥。” 他说完转身,又回过头,神色郑重道:“齐家背景复杂,与钱知府的恩怨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如果没有你在府里撑着,他们的处境恐怕远不如忠远伯府,你如果不想齐家上下几十口人一并冤死,就再等几天,等我回来,到时候我跟你说明白,你自己定夺。” 齐鸢料到了谢兰庭会劝自己,但他绝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刚刚那两句就平地一声雷,惊地他让他头晕目眩,脑子里嗡嗡之响。 谢兰庭说完再没耽搁,脚尖一点,已经飞掠到了另一艘船上,随后几下兔起鹘落,人已经消失不见。 随后果真有兵士带了齐方祖和齐松过来,也不言语,利落地驱船送他们离开。 齐方祖跟齐松见齐鸢脸色灰白,目光也发怔,赶紧将人掺到一旁坐下。 “二弟,你怎么了?”齐松着急道,“刚刚我跟爹在大船上,他们说是谢大人救了我们,又说谢大人单独跟你说两句话,我跟爹这才耐心等了会儿,可是出什么岔子了?大人说什么了?” 齐方祖也道:“对啊,鸢儿,鸢儿?” 齐鸢的心绪翻滚不停,只觉身子时轻时重,跟自己刚醒过来那会儿十分相似。 他刚刚被谢兰庭的最后两句话唬得不轻,回京是他最大的执念,如今突然受阻,他恨不得立刻追上去问个明白,为什么不能离开齐家? 这边堵得难受,心里又清楚,谢兰庭这是要有一场恶战?既是领着死士破阵,那他岂不是也可能有去无回? 他内心急切,还没想好怎么办,齐方祖又跟齐松一同出现了。 齐鸢看向俩人,不由又想,自己已经坦白了身份,现在该以何面目面对这俩人? 他是这具身体没了生气后才硬生生挤进来的,神魂本就不稳,这些突然遭到冲击,便有点危险。 幸好齐鸢心性坚定,恍惚间体听到齐方祖的急呼后,他便凝聚所有力气在舌尖狠狠一咬。 神台倏然清明,血腥味在口内崩开的同时,齐鸢叹了口气,先安慰齐方祖:“我没事。谢大人说,让我们回城先躲着,这几日不太平。” 他刚刚内心一番天人交战,所用不过是一息的时间。 在齐方祖看来,齐鸢的确是走了会儿神。 齐松看他虽然脸色惨淡,但说话神色的确恢复了原样,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吓死我了。这话刚刚的那位管爷也说了。” 他指了指驱船的兵士,低声道:“听那官爷说这里是新江营,他们现在忙于剿匪,又怕这些客商中有人来路不明,因此只能先把大家关押几日。我们爷仨是因了谢大人交代,所以单独派人送我们回城,要我们这几日不要出门。” “对啊,这次多亏谢大人。”齐方祖也小心坐下,随后低头,摸了摸船帮,“这是打仗用的网梭船。” 齐家有船队,齐方祖认识几艘船倒没什么稀奇。但刚刚谢兰庭却说齐家背景复杂……齐鸢垂眸细想,却突然觉得额头像被针扎一样,疼得厉害。 “你刚刚在黑船上摔那一下可不轻。”齐松看他皱着眉按压脑门,连忙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白的药瓶,递到齐鸢鼻子下面,“快闻两下。” 齐鸢深吸了两口,果然,一股凉意直窜脑门,将针扎的痛感冲淡了许多。 “这是什么?”齐鸢看了眼药瓶。 “清神香啊,还是你自己补的配方呢。”齐松摸了摸齐鸢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 “鸢儿可能吓着了。”齐方祖道,“等回到客栈,我们爷仨开一间能住三人的上房,到时候让鸢儿睡最里面。对了,鸢儿,你今晚要说什么?” 齐鸢正闭眼嗅着清神香,闻言身子一僵,抬头看向齐方祖:“爹……没听到吗?” 齐方祖“嘿”了一声,齐松苦笑道:“你那一跪吓得我跟爹差点也跪下,哪里还听得见你说什么。再说那会儿船身突然被撞,魂儿都要吓飞了。” “以后可不能这么胡闹了。”齐方祖也正色道,“你明年就有功名了,日后当了官更是得我们拜你,不能胡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有什么难事要跟爹说?” 齐鸢抬眼,望着齐方祖愣了一会儿,脑子里却不断响着谢兰庭最后那句话。 “没事。”齐鸢低下头,重重的一叹,“我们先回客栈吧。” 血腥味在口中扩散开,舌尖剧痛,看来伤口不小。 齐鸢看向远处的一片浓黑,此时也没了别的杂念,只盼着谢兰庭快点,平安归来。 第79章 金陵城内没有宵禁, 入夜后仍是处处歌舞升平,一派繁华夜景。 齐家父子都没心思欣赏, 回城后他们便换了一家客栈, 要了一间三人同住的上房。齐鸢被安排在最里面,齐方祖和齐松则守在外面。 这会儿安定下来,齐松才开始琢磨今晚的岔子出在了哪儿。 听那黑船船家说, 他们可是守了好几天, 费了不少功夫。听这意思,自己是早早就被人盯上了?可今晚雇船的时候, 他明明是随便在江边选了一艘好看的, 又不是听旁人介绍。 齐方祖听他分析, 也觉得疑惑, 想了想问, “你雇船的时候码头有没有别的船?” “有几艘别的”齐松道,“这艘只是更好看些。” “可能是那船家故意这样说,想要多要银子。也可能, 另几艘船里也有坏人。”齐方祖蹙眉,最后叹了口气, “看来这几天我们还真不能随意出门。金陵向来安定,也不知道这次是什么匪寇这么猖狂?” 并且看城内百姓的样子,大家似乎并不知道。 齐鸢心里也在琢磨,什么匪寇能惊动新江大营,甚至值得谢兰庭去打前锋?谢兰庭一个内卫统领, 按理说应该跟各卫所军营没什么关系的。 不过蔡贤势大,各营中监军都是宫中太监, 若是他们从中安排, 倒也不是不可能。 齐鸢翻来覆去, 又琢磨齐府可能的背景,直到天光微明,这才昏沉沉地闭上眼,睡了过去。 之后几天,齐鸢便一直安稳地待在了客栈里。 倒是想过出门打听消息,但那晚受惊后,他旧疾复发,气逆而行,只能在客栈里住着,靠大夫开的安神药调养。 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齐鸢有父亲和大哥照顾,身体渐渐恢复,谢兰庭那边却迟迟没有回信。 齐方祖起初只付了五天房费,眼见着谢兰庭没回,只得又多定了几天。 幸好客栈中有扬州同乡,齐方祖的路引已经过期,如今想走也走不了,怕家中记挂,便写了封信托由老乡带回家里。 父子三人又耐心等了几天,转眼又是三天过去。这天齐松下楼去给齐鸢抓药,就听大堂里的人在嗡嗡议论,个个神情激动。 齐松上前打听,就听有人道前阵子有贼寇四处作乱,渔民苦不堪言。于是新江营提督前几天拨兵剿匪,终于在宝山湖大杀贼寇,甚至乘胜追击,接连拔掉了藤湖、南溪二寨。如今大军得胜归来,百姓们欢欣鼓舞,都跑东门去看胜军归来了。 齐松终于等来消息,转身便往楼上跑,告诉齐方祖和齐鸢。 齐方祖这几天也等的心急,现在听了信终于松了口气:“看来我们很快就能回扬州了。鸢儿,你这次回去后便安生跟褚先生读书,院试前不要再出门了。” 齐鸢不好应下,也没法解释,便只含糊了一声。 又过一日,果真有几个侍卫找到客栈,给齐方祖送了新路引过来,并带了一份介绍信,说谢大人有交代,明日有官船北上,可将他们捎到扬州。 齐方祖感激不已,非要给几个侍卫赏银。齐鸢心下拆,便趁机拉了个面嫩的低声问:“你们谢大人呢?” 面嫩的侍卫脸上闪过惊慌,下意识去看旁边同伴。 那侍卫见状赶紧过来,对齐鸢拱手道:“齐公子,我们大人有军务在身,如今不在金陵城内。公子可先回扬州,等我们大人忙完后一定会去跟公子相……相见。” 齐鸢神色不变,只是安静听着。 侍卫最后吞了下字,正暗自心虚,就听齐鸢问:“敢问军爷贵姓?” 侍卫愣了下,如实道:“在下孟厂。” 齐鸢眉梢轻轻挑起,这才点了点头,笑道:“有劳各位跑这一趟了,正好我手边有一样东西,再辛苦孟大哥转交给谢大人。” 他说完转身进屋,不多会儿,带了一样东西出来,用锦布包着。 孟厂忙小心接过来,告别齐家父子,一路匆匆回到提督府。 新江营于提督此时正在宅院里急得团团转。 十几天前,他收到仪真大营的军情密报,得知宝山湖贼寇日益猖狂,仪真大营已派出一队精锐水师,打算沿江往上,越寨而攻。因宝山湖离新江营很近,因此希望于提督能拨兵援剿。 于提督原想搁置不管,提督想要调兵,那可是先要御批的。 魏胜一个不写折子给皇上,反而直接来找自己,简直莫名其妙。他扫了两句,正要扔到旁边,忽然又想起什么,拿起来仔细看了眼。 果然,密报中有个谢字。 带兵越寨而攻的是谢兰庭。 谢兰庭是谁?蔡贤视为亲生骨肉的义子。而蔡贤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皇帝跟前的红人,众人口中的内相。 内相管的最要紧的东西,便是御批。 他这次不敢掉以轻心,连夜写了折子送往京城,同时又叫人打探宝山湖贼情——能让谢兰庭插手的水贼,恐怕不是一般凶悍。 不查不知道,这次一查,于提督差点凉了半截——原来就在他收到密报的隔日,谢兰庭已经带军在宝山湖旁扎营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宝山湖县令投靠了贼寇。贼人在城墙上装了火炮,谢兰庭所带的那支水军才安营扎寨,便腹背受敌。被贼寇用炮轰了。 前有坚城,后有江水,换成别人恐怕早被贼人包了饺子,全军覆灭。然而谢兰庭到底是边疆悍将,竟干脆迎炮而上,手刃数贼,最后带着一队水军夺了出城的贼人兵马,冲到城下,借地势拽树梯城。 三千仪真水军负伤血战,从日出杀至日暮。 众贼胆寒,只顾拿炮石和火箭攻击,最后仪真水军攀城而上,杀了贼首和宝山湖县令,转为大胜。 然而占城之后,原来的三千精锐,只剩了不到五百人。谢兰庭一边守城,一边急命新江营出兵援剿。 于提督这下吓得魂都要没了,立即发兵前往。也幸亏这次他发兵及时,就在他们刚刚抵达宝山湖后,兵士正觉饥困,就迎头遇到了藤湖和南溪来的匪贼。 这次又是一场恶战,两天后,贼兵退去,新江营派来的援兵折损近半。 自从元昭帝即位以来,江南一带从未有过大战,于提督事后想起,背后全是冷汗——原来这伙匪寇并非水贼,而是一伙装备齐全的叛军。 二叛军占下宝山湖县后,下一步便是水陆两兵同时攻打金陵。 若不是谢兰庭突然出现,抢回县城,搅乱了叛军的计划,可能他们新江营在睡梦里就被人用炮轰平了。 于提督越想越怕,百般恭敬地请谢兰庭到了大营。 齐鸢父子被救的那晚,他们正商议如何总攻。 谢兰庭仍要做先锋军,于提督不同意,怕他出意外,这位可是蔡贤的命根子。 谁知道谢兰庭却道:“正因为有义父担心我,我才更要去。于大人,为了你全家性命,这次一战,也只可进不可退哦。” 于提督:“……” 的确,这几天的恶战,只要一想到谢兰庭还在前面,于提督死也不敢往后退一步。 现在,江南一带的叛军已经被他们剿清,因这些人隐隐牵扯到了楚王,于提督连夜写了折子让人送去京城。而谢兰庭昨天还好好的,虽然身上有伤,但随军大夫都给包扎好了。 直到昨天半夜,这人突然吐血昏迷。 小厮连夜告诉于提督,提督正在小妾床上温存,听信厚当即被吓得滚到了地上,连衣服都顾不上穿,连夜派人去找大夫。 现在,十几个侍卫横刀而立,守在谢兰庭的屋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 于提督听说他醒了,想要进去献殷勤,也被这队侍卫拦在了外面。 孟厂回来时,于提督正又急又气,老脸涨紫地跟侍卫商量:“我只是去看看,不说话,谢大人他……” “于大人。”孟厂见状,喊了一声。 于提督看他回来,便转过了身。 孟厂比其他侍卫温和些,说话也客气:“大人,谢大人吃过药便睡了,御医吩咐了不可打扰,否则怕余毒未清,毒气顺血脉而行,落下病根。等大人醒后,我会转告于大人的话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去打扰谢大人休息了。”于提督脸上好看了些,又问:“御医有没有说怎么中的毒,昨天谢大人还好好的。” 孟厂道:“这个在下也不清楚,现在谢大人休养要紧。” “也对,也对。”于提督连连点头,这才离开。 孟厂看他出了院子,让几个弟兄在一旁等着,自己拿了齐鸢的东西径直等到门口,轻轻敲门,等了会儿,干脆推门轻轻走了进去。 谢兰庭果然还站在窗边,像一尊石像。 自从昨天回来后,谢大人像是突然受了什么打击,昨夜吐血昏迷也就罢了,今天好不容易被御医救回来,却也不吃不喝,醒了之后便在窗边站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孟厂之前便得了他的吩咐,提前将齐家父子的事情办好了。因怕耽误齐家人行程,所以干脆自作主张,先去了客栈。 当然他也有私心,自己平时难过的时候,想想得月馆的李姑娘,便又会高兴许多。 谢大人那么喜欢齐公子,如果齐公子说两句关心的话,大人是不是心情能好点? 孟厂低头,将送路引的事情说了,又着重说了齐方祖和齐鸢的反应:“齐老爷高兴得脸都红了,非要给兄弟们塞赏银,还给了我们几块香饼子。我们按照大人之前的嘱咐,银子和东西都收了。齐公子问了谢大人在哪,并让属下带回一样东西给大人。” 他说完,将手中的锦布小心地放在桌上。 过了很久,谢兰庭才缓缓转过脸,目光落在了叠得方方正正的锦布上,抬手打开。 孟厂偷瞄一眼,见他仍是像被抽走了魂魄一样,眼神空洞,行止僵硬,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谢兰庭抬手,面无表情地打开了锦布。 孟厂不敢再看,连忙低头,主动退了出去。 侍卫们纷纷朝他投来眼神,询问里面的情况。孟厂想了想,失望地摇了摇头,看来齐小公子也不好使。 他心里担忧,在门外跟弟兄们轮流守着。 日头一点点高升又西落,暮色渐渐笼罩小院,月亮又徐徐升起。 齐鸢站在窗边,听到打更的声音后,轻轻打开窗户朝外张望。 夜色如水,楼下街道人散灯暗,隐约能听到几声虫鸣。 齐鸢朝远处屋顶上看了几眼,见没什么人影,又觉得自己好笑,将视线重新落到街道上。然而就在他低头的一瞬,后颈突然覆上一只凉津津的手。 齐鸢毫无防备地被人抓住脖子,浑身汗毛乍起,他猛地瞪眼,不及说话,就觉耳畔忽然一热:“等我?” 第80章 僵硬的肢体瞬间放松下去, 齐鸢微恼地转身。 谢兰庭也后退一步,松开了手。齐鸢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他, “你受伤了?” 谢兰庭摇了摇头, 然而脸色发白,目光也发怔。 齐鸢脸色的笑意渐渐散去,不由担心起来。 他今天特意找了个借口, 单独开了一间上房, 免得齐方祖发现。这会儿谢兰庭神色不好,他便伸手要去点灯, 打算仔细看看。 谢兰庭抬手, 拦住了他。 齐鸢疑惑地抬头, 就听谢兰庭嗓音暗哑, 又问了一遍:“在等我?” 齐鸢:“是。” 谢兰庭:“为了齐府的事情。” 齐鸢:“……” 齐鸢听着怪异, 便没再答话,只是往前走了走,仔细瞧着谢兰庭的眼睛。 这人果然有些不对劲, 往日清绝含笑的双眸此刻黯淡无神,眼神也少了几分生气。 见齐鸢看过来, 他笑了下,笑声却很衰颓,有些意兴阑珊的意思:“齐府的事情有些复杂。齐方祖以前……” “谢大人。”齐鸢却突然打断了他,“你怎么了?” 谢兰庭愣了下,看向齐鸢。 月色下, 妖物褪去往日的精明孤傲,像是从妖界被打入凡尘, 因而失去了灵力, 无依无靠的小动物。 齐鸢心神一动。谢兰庭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今晚显然有些不对劲,齐鸢不敢多问,只能哄孩子一般放缓口气,先去拉住了他的手。 “我不是为了齐府才在这等你。”齐鸢语气温和,缓缓道,“齐府的事情牵扯的多,不着急这一朝一夕说明白。我虽然想知道,但晚几天也无妨。今晚着急见你,是因你那天说要带死士打前锋,我担心你安危。” 谢兰庭眼神微微闪动,惊讶又茫然地看着他。 齐鸢看他果真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想了想更不敢提齐府俩字,只找话安慰道:“我原想去看看你。但又怕你只是军务缠身,或忙于应酬,我去了反而添乱。因此思来想去,只能写个字条,约你过来。” 他说到这,拉了拉谢兰庭的手,示意桌上的油灯:“让我看看你的伤?” “不想。”谢兰庭沉默一会儿,反手握住他,闷声道,“都是小伤。” 果然是要哄的。 齐鸢心里叹了口气,心想妹妹小时候摔倒了疼得哭,自己都只疾言厉色地命她起来。 那时候觉得哄人和被哄都十分丢脸,哪能想到将来有一天,自己也能无师自通地干这个 齐鸢嘴上“嗯”着,果真不去点灯,只将人拉到窗边,借着月色看他脸上有没有伤口,又看他露出来的脖颈,最后抬手去拉谢兰庭的袖子。 腕骨上,赫然两条交错的刀伤,上面还有药粉残留,但仍旧翻着皮肉,一看便知是这几天新添的。 谢兰庭见他不说话,想了想,低声道:“渡河时,营官李三虎带人断后,被援贼围困虐杀……这是夺尸首的时候伤的。” 李三虎是新江营的能将,援贼被他所阻,恼怒之下几十人蜂拥而上,将李三虎扎成人刺。其他兵士也皆是这般惨死。 谢兰庭听哨官报信,带兵回救,众兵士挥泪杀敌,终于夺回尸首。也正是这一战挫去了援贼气势,扭转了战局。 齐鸢的心情也沉重下来,低低嗯了一声,忽又觉得诧异:“这帮匪寇也有援兵?竟反过来问围剿你们?” 寻常匪贼遇到官兵来剿,大都或逃或匿,等官兵走了再为祸四方。可这群人竟敢反过来围杀官兵? 谢兰庭微微一顿,看了他一眼:“这群贼人早有反意,在藤湖建了硝厂和船厂,当地百姓为其做工,并帮忙遮掩。如果不是这次发兵及时,他们很可能已经占领金陵城了。” 齐鸢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什么?!” 本朝承平日久,江南一带更是几十年不见刀枪,现在竟突然冒出了反贼,甚至就在金陵旁边建厂练兵? 金陵可是江南要地! 谢兰庭看齐鸢瞪圆了眼,满目震惊地望着自己,眼神清澈真挚,嘴巴也微微张着,平白给人一种憨厚懵懂的错觉,不由多看了两眼。 齐鸢此时的确很吃惊,不过同时,他也意识到谢兰庭好像缓过来了。这人脸上浮起了一点浅显的笑意。而自己被他握着的右手,也能感觉到有温暖的气息正一层一层往上反。 刚刚谢兰庭的样子太吓人,齐鸢一心想要安抚他,并没有顾及太多。这会儿看他好多了,便觉得俩人的动作有些暧昧。 “我下午买了些伤药。”齐鸢想要抽回手。 谢兰庭的手掌却倏然一紧,扣着他的手腕不肯放。 齐鸢:“……” “上面还有伤。”谢兰庭却若无其事地自己往上掀了掀衣袖,将小臂上淤青给他看,“这里,撞的。” 齐鸢:“……” 月亮高升又西落,谢兰庭直到半夜才起身离开,带走了几瓶新的伤药和一本《扬州齐才子文章大选》。 那本文选是他自己拿的,齐鸢拦不住,只得哭笑不得地随他去了。 = = = 隔天一早,齐方祖过来喊齐鸢启程。 齐鸢还没问清楚齐府的情况,这会儿想了想,也不好贸然回京,只得先随齐方祖回去。 俩人拿着孟厂给的信,交给那艘官船的差役,后者果然满脸堆笑,将他们带至两间颇为宽敞的舱内,又指着一旁的箱笼道:“这些都是今天一早上大人让人送来的,二位下船的时候记得吱一声,让船工给抬上岸。” 齐鸢跟齐方祖谢过差役,再看箱笼里,竟然都是些金陵的云锦、折扇等东西。其中的还有两盒樱桃脯,中间夹着玫瑰花瓣,入口酸甜。 齐鸢曾听乔景云说过金陵樱桃脯十分有名,但因这东西价高难买,他又没打算回扬州,所以并没有想着捎带。齐方祖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自然更想不起往家里代写本地风物。 这些谢兰庭提起备好,倒是让俩人又惊又喜。 齐方祖甚至趁机念叨了齐鸢一番,让他不可荒废学业,以前齐家捐银捐地,都没能被洪知县高看一眼,哪像现在,谢大人都肯送他们礼物。 齐鸢唯唯称是,心里却想,既然这东西是今天早上才送来的,那多半不是冲着我读书。 而是冲着摸了半宿的小手吧。 昨晚谢兰庭在客栈待到半夜,齐鸢看他精神不好,便只在一旁安静陪着,要么听他说这几天的恶战,要么给他讲讲望社集会。 俩人正事儿一点儿没聊,手倒是一直拉着。 今天一早谢兰庭送东西过来,显然是又好了。 齐鸢心里觉得好笑,又一想,谢兰庭虽然聪明狡诈,诡计多端,但某些方面又格外君子,也极为重诺。这人昨天不知道耍什么脾气,今天既然好多了,或许这两天就会再出现,主动来交代齐府的事情。 是日午时,官船徐徐离岸,齐鸢陪齐方祖吃过饭后便回了船舱休息。 一觉醒来,只见外面晚霞粲然,铺满江面。 齐鸢回头,看清舱里的人后愣了下,随后挑起眉毛笑了笑。 谢兰庭百无聊赖地等了半天,见齐鸢一醒来便露出这种促狭的笑,不禁有些羞恼,偏又找不出什么借口发作一下,于是俊脸飞起两片薄红。 齐鸢见谢兰庭眸光凛凛,容色艳异,心里大呼妖怪,嘴上却道:“晚辈见过谢大人。” 谢兰庭“哼”了一声,敲了敲桌子,不客气道:“过来。” 等齐鸢坐过来,他又转开脸,开门见山道:“我还有要事要办。关于齐家的事情,你想问什么就快点问。” 齐鸢看出他有些不自在,显然对昨晚的事情感到尴尬,笑了笑,也不戳穿。 “老夫人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齐家小少爷。”齐鸢道,“我为避嫌,很少打听府上情况,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儿开始问。不如大人想到哪儿就说哪儿。” 谢兰庭没想到齐老夫人竟然能看出来,少年纨绔突然勤奋好学才高八斗,便是在戏文里,也只会想到祖宗显灵,天降神遇而已。 这老夫人倒是敢猜。 “看来齐老夫人防备心挺重。”谢兰庭顿了顿,偏过脸问他,“你可知道齐家香方怎么来的?” 齐鸢道:“说是齐家高祖在岭南救过一位老先生,这香方是老先生所赠。” 谢兰庭点点头:“那你可知那位老先生是前朝的一位皇子?他因夺位失败,伪装成御香局的管事逃出皇宫,后又扮成采香户躲在了岭南。而他手里用来重夺大位,养兵买马用的宝藏,也不知去向。” 齐鸢:“……” “齐家高祖是最后见到他的人。齐府的香方也是前朝的御香局的宫廷秘方。”谢兰庭道,“如果真有藏宝图,齐家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齐鸢皱眉,“历朝历代都有这种藏宝的传言,可是何时挖出来过?恐怕这次也是无中生有罢了。更何况齐家世代制香,那香方少说也有十几人看过了,玲珑巷里老师傅也曾翻过,香方更算不上什么大秘密,如果真有宝藏怎么可能捂得住?” 他说完顿了顿,又觉得奇怪,“钱知府贪财好物,对道听途说的东西信以为真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觉得是真的?” 这话问的过于直接,谢兰庭却不觉得被冒犯。 “钱弼可不是道听途说来的。”谢兰庭摇摇头,“他有个家仆是雷州人士。当年岭南瘟疫,那位皇子曾拿出了一点珍宝用来济民,这家仆是亲眼见过的,用血玉雕的凤凰,缀满南珠的金缕衣……一共三样东西,却换了足够灾民一年的粮食来。只可惜那皇子也正因露了财,险些丧命。” 齐鸢:“……” “先帝时,这位皇子的后代几次出海寻宝,打算将宝藏献给先帝。先帝感其才高气清,远见卓识有补于世,特赐他称号……”谢兰庭说到这轻轻打住,一字一顿,“……清远道长。” 齐鸢心里咯噔一下,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 谢兰庭冲他轻轻颔首,神色也有些凝重。 “钱弼这些年不敢声张,一是他不确定香方一定跟齐家有关。二来他怕把齐家逼急了,你们一怒之下毁了方子,他竹篮打水一场空。第三,应是他摸不准朝中风向,不敢轻易压宝。齐家香方是他用来保前程的。” 如今两位皇子争储之风日重,钱弼不可能一直做墙头草。等他拿定主意,选好了自己最终投靠的一方后,扬州齐府便会成为他的踏脚石。 然而齐家的危机又何止他一个? 只要香方跟藏宝有关的消息泄露出去一点,那多的是不管不顾来抢东西的。 齐鸢沉默下来,他这会儿明白了谢兰庭的用意。 “你让我留在齐府继续科举,是为了让我自己搭上几方势力,一旦情形不对,我至少可以自己选择投靠哪边。齐家老小也能保住性命。不过……我有一事不明。” 齐鸢暗自琢磨片刻,突然抬眸看着他:“谢大人跟齐府无亲无故,为什么会在乎齐家人安危?反而为齐府考虑?” 他说完一顿,几乎不给谢兰庭思考的时间,继续道,“如今朝中党派纷争不断,蔡公公拥护二皇子,那谢大人呢,可是有其他人选?假如我有选择的机会,你希望我选谁?” 第81章 晚霞镀满船舱, 金光熠熠, 谢兰庭坐在满室的霞色里, 霍然抬眼, 双眸亮得吓人, 齐鸢含笑回看,然而神色却十分郑重:“谢大人, 你要么不说, 要么就说实话。” “选我。”谢兰庭竟毫不犹豫,径直道, “不管到时候别人怎么样, 我只希望你选我。” 齐鸢:“……” 俩人第一次把彼此立场摆到上面来说, 齐鸢纵然有过准备, 也万万没想到谢兰庭会这样大言不惭。 可不, 按谢兰庭说的,他选谁自己都跟着选谁,那俩人还有什么分歧? 然而这又确实是实话, 齐鸢找不出毛病,不由气结。 谢兰庭倒是理直气壮, 见齐鸢默然不语,他想了想又道:“府试前,钱弼送了几样字画,想要讨好我义父。我看里面有幅《万壑松风图》不错,所以自己留了下来, 让人令买了另一幅替他送上。” 齐鸢回神,意外道:“《万壑松风图》在你那?” 当初齐府发现这幅画不见后, 齐鸢如临大敌, 偷偷摸仿了几幅假画塞在府里, 打算将来真出了什么事,看能不能借假画开脱。没想到,这画原来被谢兰庭劫下来了。 “钱弼费尽心思讨好我义父,我拦了东西,当然不希望义父发现。于是让手下打探了一番,看这画儿哪来的。没想到拔出萝卜带出泥,反倒知道了这么一桩隐情,徒增麻烦。” 谢兰庭轻叹一声,又看向齐鸢,“你心性坚定,如今也已在扬州金陵两地扬名,桂提学和褚若贞都对你负有重望。你若继续走下去,进可清清白白入仕,退可保齐府老小安危。但你若把那小纨绔换回来,你觉得依他的脾性,能干得了什么事,保得了什么人?” 小纨绔虽然聪明机警,但自幼受尽娇宠,不是能吃亏忍让的性子。 齐鸢几乎要被他说服,可是转念想到京中情况,又不得不撇除这种念头。 “若是伯府里平安无事,我再等两年也使得。可现在我爹被人污蔑通敌叛国,全家人性命难保,这种时候我怎么能让他替我?”齐鸢摇摇头,坚持道,“将来不管发生什么,都只能怪造化弄人罢。” 谢兰庭眸光微闪,随后垂睫默默听着,一只手轻叩着桌面。 他慢慢思索着,忽然又看向齐鸢:“你觉得忠远伯府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齐鸢道:“伯府里其他人不管,但我作为罪臣之子肯定难逃一死。祁家祖上有从龙之功,皇帝这些年开始注重名声,因此我母亲和妹妹应当死罪可免,下场无非是流放,或是没入教坊司。” 谢兰庭微微颔首,又思索片刻,“你回京后打算怎么办?为了你父亲的事情四处奔走,找人求情?” 齐鸢的确这样打算过,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污蔑,等回到京城后,他肯定要挨个拜访自己认识的人,杨太傅、符相爷,以及舅舅和外祖父。 当然,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到时候别人未必会见他。即便见了,也未必使得上力。 “杨太傅早已告老归家,你舅舅和外祖更是因党派之争被贬在了外地。你无人可求。假如你自己去为父鸣冤……”谢兰庭顿了顿,看了齐鸢一眼,“依皇帝对你的偏见和厌恶,你确定不会适得其反?” 齐鸢:“……” “我可以帮你一个忙。”谢兰庭道,“你在扬州期间,如果忠远伯府出事,我可以保小纨绔不死。大不了,真要砍头的时候再把你换回去,总之不会让他替你枉死,你觉得如何?” 齐鸢没想到谢兰庭会在这件事上插手,狠狠吃了一惊:“真的?” 说完自己先摇头,狐疑地盯过去:“你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蹚这浑水?别说是因为朋友之谊,我不信。” 他双目灼灼,神情戒备清醒,显然是不信什么花言巧语的。 谢兰庭也的确不是为了他才这样做,至少不全是。 “日后若有机会,我自会向齐公子解释清楚。”谢兰庭道,“至少在保护齐祁二府的目的上,我们算是一致。” 齐鸢心里暗自衡量,没有接话。 谢兰庭便又道:“我也不想强人所难。如果齐公子留在扬州,我一可以保证小纨绔性命无忧,二可以帮你设法除去钱弼。当然,如果你执意回京,路引也可以给你。” 他说完,果真从怀里拿出一张路引,放在桌上。 齐鸢的目光从路引上面掠过,最后落在了谢兰庭的脸上,微微凝住。 “谢大人,”齐鸢眯起眼,慢吞吞道,“你果真出的一手好题。” “那齐公子打算怎么选?”谢兰庭笑了笑,“回京,还是留下?” 齐鸢神色冷凝,重新踱步到桌边,端量着那张路引。 谢兰庭在一旁看着,只见齐鸢最终伸手,修长的手指压在了路引上。他的眉头狠狠跳了跳,疑惑抬头,正好撞上了齐鸢探究的目光。 齐鸢的眼神异常犀利,谢兰庭心下微微顿住,就见齐鸢在路引上轻轻敲了敲,随后抽回手,含笑道:“也罢,难得谢大人有求于我,我留下就是。” 谢兰庭:“……” “不过我也有条件。”齐鸢道,“若没猜错,婉君应是听命于谢大人,所以日后小纨绔与我的信件往来,便交给婉君姑娘来办。这是其一。” 谢兰庭挑眉,伸手捏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婉君虽与我相熟,但她十分重诺,有君子之行。即便没有我在,你也可以放心找她。” 齐鸢点点头,正要开口,就听谢兰庭又道:“虽然我希望你留下,但不管你或走或留,我都是在出力帮你。齐公子有求于我没关系,但也别求太多。” 齐鸢:“……” 果真是个老狐狸。 齐鸢如今已经笃定,谢兰庭一定是跟齐家有什么关系,所以才留他下来照应这一府老小。然而这人做事太隐蔽,如今还反咬一口,非说是在帮自己。 谁帮谁倒也不重要,谈条件要紧。 “那我还能提几个?”齐鸢问。 “随便。”谢兰庭斜眼睨他,“提多了,我当没听见就是了。” “既然这样,那我只有一个问题了……”齐鸢收起笑意,低声道,“请你,帮我找找我爹。” 他声音压得低,谢兰庭怔了怔,一时间没分出那个字是“请”还是“求”。 “我爹自幼习武,年轻时是皇宫禁军。当年圣上杀兄夺位时,他曾死守太子寝殿,杀了不少逼宫兵士。后来他重伤昏迷,被一位年长的统领救回家,再醒来时,外面就变了天。” 齐鸢神情淡淡,低声道,“这些年他一直谨小慎微,只求安稳度日,平日里教我也只教些大忠大义。后来我因言获罪,惹恼了皇上,他的旧事也被人挖了出来,所以朝廷才会派他去平叛。” 如果不是他当时年少气盛,惹恼了皇帝,父亲也不至于会被突然擢为总兵,去西南打仗。 当年元昭帝显然是看他们祁家父子不满,想要借机泄愤。而兵部尚书也正是看中了这点,知道自己背后有皇帝撑腰,因此在军中针对祁卓,揽功诿过,甚至最后污其有不臣之心。 齐鸢每次想到这里,都难掩心中愤恨。 谢兰庭久久不言,直到舱外有人轻轻叩门,显然是手下怕误了时辰着急来催,谢兰庭这才抬起头,眼神幽深沉静地望着齐鸢,低声道:“好,我答应你。” 齐鸢望着他,撩起衣袍要行大礼,被他一把搀住。 “我会派人暗中打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谢兰庭握住齐鸢的胳膊,在他耳边沉声道,“只要你爹有一口活气,我也定会把它吊住,让你们父子团聚。” 齐鸢喉头一紧,眼眶隐隐发热。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谢兰庭已经推门出去,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第82章 六月十六, 北上的官船路过扬州,齐鸢父子谢过众人, 带着两箱金陵风物回到家中。 这次出门前, 父子俩说好最多半月便回,然而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月,齐家众人无不着急探问。 齐方祖在家中慢慢交代这些天的经历。齐鸢回院子休息半天后, 便挑了些折扇和樱桃脯等东西, 让常永分别给迟雪庄、王密等小玩伴以及城西的崔大夫各送去一些。 他自己则让孙大奎另拿了不少,带着上了乃园。 乃园里, 众师兄们都在闷头写文章。 八月份便要乡试, 众师兄寒窗苦读数年, 从县试开始一层层往上考, 为的就是这次一搏。只要乡试得中, 那他们便有了举人功名,从此可以免除赋税,也能议论朝政。 因此中举之后家田奴仆不请自来, 穷苦学子摇身一变就成了举人老爷,等来年再去京城参加会试, 距离为官做宰也不过是一步之遥。 齐鸢如今刚考过府试,之后还要参加院试,今科乡试是赶不上了。 不过现在六月下旬,暑气蒸腾,乃园的房间简陋, 此时被日头晒得刺眼,师兄们个个满头大汗。 褚若贞正在批阅学生答卷, 听工役说齐鸢来了, 连忙放下笔跑出去, 脸色也是热得通红。 齐鸢正让孙大奎把带来的东西往下搬。 褚若贞出门正好看见,不由咋舌,连忙训斥道:“出门一趟不快点回来,瞎买些东西做什么?” 齐鸢笑着解释:“这些都是金陵的朋友送的,学生也只是借花献佛。正好今年师兄们参加乡试大比,先生可以提前做两身衣服,等给师兄们办鹿鸣宴的时候穿。” 金陵云锦原是宫廷御用或赏赐功臣之物,朝廷三令五申不许百姓使用。但本朝服妖,织锦刺绣、胡风胡帽随处可见。江南一带更是厌常斗奇,时时冒出新样,云锦渐渐也成了民间常见的料子,当然要价也很贵。 褚若贞虽然束脩收入不少,但他要支撑乃园开销,还要时不时接济几个贫寒学子,因而平日里过得也格外节俭。 齐鸢也正是为此,才多拿了不少云锦过来,他知道褚先生不舍得买。 褚若贞的确不舍得,他刚刚甚至想着这料子可以拿去换点钱。但听完齐鸢的话后,他又改主意了。 乡试之后,会为中举的学子举行鹿鸣宴。今科他有预感,这批学生一定能有不少人中试,到时候自己也该风风光光一回。 褚若贞笑呵呵收了,脸色激动地发红,又忍不住看齐鸢:“你要是早一年知道读书,今年乡试就能跟你师兄们一起了。现在好,还要等三年。” “学生还没跟老师学完治经和策论呢,今年就是能考也未必会中。”齐鸢笑了笑,又看了眼老师热得一头汗,这才道,“老师,书院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齐鸢离开扬州前,褚若贞和张御史正在帮他办回收书院的事情。各地书院归一省提学官管理,桂提学让张御史来办这事,那些霸占书院的乡绅和无赖们肯定没办法了。 果然,褚若贞道:“书院已经收回来了,文书都在这,你正好捎回家去。” 他带着齐鸢回到自己的小院,把书院的东西交给齐鸢后,犹豫了一下又道:“曾家霸着沐风书院,贪银贪地也就罢了。但他们还收了不少学生,又让曾家旁支的一个秀才去教。那秀才懒散,文墨不通,简直误人子弟。现在书院名声都被他们败坏了。张大人暂时让那些学生回家了,工役们还没遣散,要不要留下得看你爹的意思。” 齐鸢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这些工役都是曾家选的,恐怕也是些好吃懒做之徒,我们辞了他们另选就是。书院名声也无妨,回头换个名字,慢慢经营便是。” 齐鸢说到这停了一下,往褚若贞身后看了看:“现在天热,师兄们在这里读书也太苦了,老师不如各位师兄早点搬过去。至于学院其他学生,先给银遣散便是,日后再慢慢招揽。” 褚若贞那天听他说书院要拿来当乃园的新地址,只当齐鸢说孩子话,这会儿听他又讲了一遍,不由惊讶道:“书院事大,你如何做得了主?” 说完一顿,意识到这话容易让人误会,便又老脸一热,补充说:“我在乃园好多年了,习惯了,不想换地方。” 齐鸢笑道:“这是我爹的意思。书院收回来不容易,老师品行端方,学问又极好,请老师做山长再合适不过。至于学院的各项事务,我爹的意思是只厨房工役、洒扫巡守的门斗、堂夫、看司等人从外面请,其他的管干、经长、引赞等,都可安排书院的生徒担任,每年照常支给银两。” 他说到这想了想,又道:“不过老师说的对,学生年幼,许多事情还得我爹拿主意。老师若是愿意做山长,不如跟我爹见面商谈一下。” 褚若贞原本还有些不好意思,齐家的沐风书院他去看过,是一处正经的别业园林,风景极美。仅一处供学生休息的“两风亭”就比乃园大,更何况人家还有正经的书堂馆舍。 他脸皮薄,即便齐鸢说了要请他,他也想端着架子等齐方祖三请五请,这样才好看。 但听齐鸢说到学院里的斋长等职都可让学生来做后,他又忍不住动心起来——他手下有不少家境贫寒的士子,乃园靠他一人支撑着实吃力,而且他也不敢多收徒,之前也拒了不少资质不错的学生。 可书院就不一样了,齐家书院仅学田的租银就不少,而且学生们在书院做事拿常例,也跟别人接济不一样。 褚若贞心思转了转,想着松松口,暗示齐鸢自己愿意。 谁想齐鸢竟然也转了口,让他自己考虑。褚若贞迟疑起来,脸色发红,轻咳了一声。 齐鸢只微笑看着。 其实齐方祖已经按照聘请山长的规矩,写信呈送给洪知县了。洪知县重视本县教化,最迟不过明天就会下文书。之后书院收回,聘请山长一事也会记入县志里。 但齐鸢并不打算告诉褚若贞。 齐府之前不知道资助过多少扬州府士子,然而那些清贫士子一边理直气壮拿着齐府的银子,一边嫌弃齐家是低贱商户,认为是齐家有意攀附。一个个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齐家是实打实的出钱出力不讨好。 如今书院这事,齐鸢可不想再看到这种局面。 虽然褚先生不是那种人,但齐鸢同样希望是他自己权衡之后,主动答应,而非齐府百般邀请。 同样,乃园的师兄们若想在齐家书院谋求职位,那也必须放下身段,自己来申请。 对于师兄们,齐鸢的目的就很明确了——他要日后每一个进书院的人,都承齐府的情,念齐家的恩。这样将来齐家势弱时,能依靠的便不止有自己了。 褚若贞没有犹豫太久,齐鸢送完东西的第二天,褚若贞便主动上门拜访,找齐方祖商量事情。 齐方祖事先得了齐鸢的提醒,知道自己过于殷勤反而会被人看轻,于是压下心中欢喜,一脸严肃地地将褚若贞迎到花厅,表现得也不是十分热络,只就事论事,先就书院的大小事宜商量了半天。 等到晚上正事谈妥,齐方祖留客吃饭,这才露出热情好客的一面来,置办了一桌上等席面不说,还请了从京城来的有名的少年声伎班。 齐鸢在下首作陪,听那戏班子唱的是《错魂记》,讲坏人魂穿到秀才身上如何如何,心中不由轻轻苦笑。 倘若那天齐方祖听清了自己的坦白,那现在小纨绔应当就在回京的路上了吧。伯府贫寒,小纨绔肯定没法再听人唱戏的。山珍酒席自然也吃不起,恐怕连口肉都要省着。 假如此时他知道了俩人错魂的实情,也不知道他会做何选择? 想到这些,心中又愧又忧,一夜未能安睡,干脆和衣坐起,思索怎么把书院的事情做大一些。 == 翌日,洪知县派人送来了签好的文书。 齐方祖虽然已经跟褚若贞谈好了书院的各项事宜,但拿到文书之后,他还是亲自去了一趟乃园。 乃园的诸生正在听褚若贞讲席,忽然听到外面锣鼓声响,从窗户往外看,只见齐家的陈管家一身绸缎衣裳,身后跟着十几个奴仆,正抬着东西热热闹闹地挤进学馆。 众生面面相觑,随着老师来到院中。陈管家带着诸位家仆正儿八经的朝褚先生施了个礼,又寒暄两句,这才双手递上一张文书。 众生抬头去瞧,只见上面写着:“乡侍生齐方祖顿首……侧闻先生学行纯懿,闬钦仰之日久矣……” 陈管家作揖道:“褚先生,这是我家老爷下来的请书,后面几箱聘礼都是些灯油课纸等物,另有聘银二百两,一并送上。” 身后孙大奎将聘银箱子搬到院中,乃园的士子们见那里面白花花的银子码的整整齐齐,不由个个咋舌。 褚若贞也是十分意外,他昨天跟齐方祖谈好之后,已经准备好这几天收拾东西了。没想到齐方祖竟然会郑重其事地下关书送聘礼,走一走过场,显然是在给他做面子。 果然是经商之人,头脑精明,偏又体贴周道,事情办得也漂亮。 当然经过陈管家这一路的敲敲打打,沐风书院被齐家收回,打算请褚若贞当山长,重新开院收徒的消息也在扬州府流传开来。 同时被众人知道的还有沐风书院的改名一事——齐家各香铺纷纷在店铺门口放了个大木箱。并言明谁有好用的书院名字,可以写在纸上,投入箱中。 凡是参与征名者都可以领一角清凉膏。倘若哪位的建议被齐府采用,齐府还会为其免费供应一年的熏香。 几天的功夫,扬州府六县两州,无人不知江都县的齐府收回了沐风书院,并聘了褚若贞为山长,如今正忙着改名收徒。 只是这生徒的选取十分严格,只要品行兼优,可以造就的优秀生童。入学院的方式也是考试,时间则是三、六、九月的最后一天。 然而只要考取进去,学生便可以选择寄宿,伙食由学院供给,家贫者可以向书院申请膏火补贴,这样只要考核通过,便不用考虑每日所费的灯油课纸,以及冬日取暖等费用。 齐家书院一时风头无两,有人看不过齐家排场,讥讽不过齐府是低贱商户,如今故意附庸风雅罢了。然而这话很快被人反驳了回去——如今谁不知道齐家的小少爷齐鸢是扬州府的府试案首? 这位可是县试也是夺了案首,前不久又在金陵大出风头的,望社社首都对他称赞不绝。 现在眼看着就要院试,若这位再院试夺魁,那扬州岂不是要出个小三元?如今别说扬州,整个江苏都几十年没见小三元了。 于是,不少人的注意力又从齐家书院转移到了齐鸢身上,暗暗期待这位的院试表现。 齐鸢这些日子一直忙着书院的事情。偌大的书院,肯定要扩招生徒,老师自然也不能只有褚若贞一个。 他写信询了桂提学,由后者举荐了两位颇有名望的儒师。等郑重下了聘书将儒师请来书院之后,时间也到了月底,扬州各县总共来了三百多名报名考试的生童。 孙辂等师兄们虽然分领了书院不少职务,但现在乡试在即,众人都不敢耽搁时间。 于是入学考试这一天,齐鸢便作为书院的学长,带领众生童拜祭先贤。 黎明时分,三百位前来应试生童衣冠齐整,分成数排列于书院讲堂。齐鸢位于众生之首,一袭青衫,神色端谨,眉目凛然。 褚若贞在讲堂前面,目光掠过齐鸢时,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了当年带着一群纨绔嘻嘻哈哈,闹腾着进社学的齐二少爷。 印象里那个小小的,骄纵恣意的身影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进退有节的神童少年。 齐鸢……齐鸢…… 褚若贞轻轻摇头,心中暗想,以后谁还敢说齐家纨绔不读书?齐鸢之才,且走且看吧! 第83章 转眼进入七月, 书院的三位先生给孙辂等人讲课之余,也开始忙着阅卷筛选, 为书院招收第一批学生。齐鸢每天做完功课就去给先生们打下手, 干些誊录记名的杂活。 三位老师除褚若贞外,另俩人一位姓孙,一位姓李, 都是浙江的时文大家。 这次因有桂提学从中牵线, 又听说褚若贞在这做山长,两位先生才答应来书院看看。没想到这书院比他们想象得好太多。先不说孙辂等弟子们个个文采俊秀, 单是齐家给老师的束脩就极为动人了。 他们两人每年脩脯银就各四百两, 年节的敬银每次二十两, 另外伙食费, 父母寿礼银, 年节回乡来回车马银,粗略算算也得有二百两银子。齐方祖为人慷慨,甚至表示将来他们辞馆回籍, 都会另给安置费。 至于褚若贞这个山长,待遇当然更好一些。 虽然文人喜谈穷, 但他们口中的“清寒”并非真正的食不果腹的穷酸,而田园富足之后的闲情逸致。更何况如今朝中官员,一品文官的岁俸银不过二百多两,禄里也是二百多斛。 他们几人自然不敢跟一品大员比,但是跟三四品的文官比起来, 这束脩可真是丰厚多了。别的不说,就他们说知道的书院学馆, 这里是独一份。 银钱富足, 几位先生便也多了许多雅致, 或聚一起品茶饮酒,或请三五好友来书院讲学,顺道穷揽胜景,看扬州风物。 他们俩人都是一方名士,朋友自然也都擅书画。其中有位姓曹的老先生,书法极妙,只是深居简出,不像逸禅先生那般张扬。孙先生与他是至交好友,如今也写信将人请来,打算齐家选定书院名字后,请曹老先生为书院题字。 老先生到扬州的这天,齐鸢陪着孙先生去接人,就听孙先生问:“书院名字可定了?” 齐鸢这几天忙得顾不上选名,闻言摇了摇头:“各铺子送来的征名虽多,但大多以山或以景命名,并无新意,学生还得再看看。” “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你莫要耽误太多功夫。”孙先生道,“你这两次的功课我看了,文章还算通达。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扬州虽然科举不弱,但远不如浙江绍兴、江西吉水等地。我看你最近整日忙于杂务,是不是因府试案首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将来院试乡试必过?” 齐鸢最近的确很忙,书院收回后,齐二老爷便又打上了主意,先是要去做掌教,后来又闹腾着要让齐旺和那群不学无术的伙伴进去。 齐鸢不肯答应,齐二老爷便联合了齐家族长和各旁支长辈,向齐方祖施压。 自家书院,如今又请来了名士大儒,族里人当然个个都跟齐二老爷一样,想方设法要塞儿孙进去。于是齐方祖每天都要面对一族人的讨伐。 齐家祠堂开了两三次,齐鸢每次都会被叫去问话。 虽然有老夫人顶着,但时不时这样的确很费精神。 “都是些家务事。”齐鸢对此也很无奈,苦笑道,“学生会注意的。” 孙先生也知道齐家如今闹腾地厉害,敲打了两句后,便道:“我让老友带了一本《昭阳文集》,这本集子是他那得意弟子写的。那学生跟你差不多大,颇有灵性,如今已作为绍兴的贡生进了国子监。你且看看他的文章。” 齐鸢应是,想了想,问那位学生的名字。 “姓方,叫方成和,会稽人士。”孙先生说完,见齐鸢愣住,又道,“你可不要小瞧他,这位可是是杨太傅的得意门生。” 杨太傅…… 齐鸢点点头,低声道:“学生知道了。” 他当然知道。 当年他去太傅府上时,曾在东书房见过一张纸,上面是杨太傅没抄完的一则《端砚铭》。齐鸢当时心生好奇,低头去看,然而越看越觉吃惊。 那铭文气象磅礴,汪洋翰墨,绝非老太傅的手笔。 果然,那天杨太傅回府后,告诉他这是浙江的一个学生写的,那学生名叫方成和,天资颖悟,但家贫如洗,平时给别人写诗作文赚点钱。 这《端砚铭》便是他的代笔作。而买这铭文的同乡学子,因打听出太傅喜欢各种砚台,因此借着进京的机会,送了一方古砚给杨太傅,顺道附赠了自己的文章和这则铭文。 太傅看其文章平平,这则铭文短短三十二字,却雄壮雅秀,不由惊异。于是将人叫到府上询问。 那同乡左右支吾半晌,终究不敢遮掩,说出了方成和。 齐鸢当时神色不动,内心却想,这人文采不错,心机也深沉。 他那天也写了一则铭文,同样三十二字,压在了太傅的桌上,心里想着回头倒要听太傅如何评价。 不料隔天,自己便惹恼了皇帝,被禁足在府中,再也没能见到太傅。 如今转眼六年过去,这位竟已成了杨太傅的得意门生,并以贡生身份进入了国子监,若没意外,他今年就要参加乡试了。 齐鸢神色微微黯然,眼见着快到码头了。他忙收敛心神,请孙先生去江边的酒楼坐着喝茶,并派小厮去码头盯着。 天气炎热,幸好这酒楼临江,有凉风吹着。齐鸢要了两份解暑的茶饮,脑子里却忍不住回想当年的两则铭文。思绪正纷乱,忽然听身后有人问:“是城东齐府的齐二公子吗?” 那声音尖细,带着几分犹豫。 齐鸢回头,就见身后站着一个个头不高的男子,眉眼依稀有些眼熟。 “我是齐鸢。”齐鸢疑惑挑眉,“你是……” “果然!”那男子闻言大喜,见他转过脸,又仔细地看了看,这才惊叹道,“这才几月不见,小少爷竟就大变样了,小奴差点认不出来。” 他说完见齐鸢微微蹙眉,连忙道:“齐公子不认识我,我是婉君姑娘跟前的二勇。” 齐鸢一愣,立刻想起来了。 这人是婉君姑娘身边的小龟奴。自己之前想求见婉君,曾被他讥讽过一顿。后来在玲珑山见婉君的时候,这位倒是不在身边。 “你怎么在这里?”齐鸢愣了下,心中一动。 莫非婉君回来了?不对,婉君如果回扬州,一定会安置好后再告诉自己。这小龟奴看着风尘仆仆……倒像是刚从外地回来。 果然,二勇道:“回小少爷话,小奴这次回来是为了送信的。我们姑娘说,信里能说的事情有限,所以让我自己跑一趟,这样小少爷想知道什么,问小奴就是了。” 第84章 齐鸢上次写信, 问的正是忠远伯府的小神童如何,如今听二勇这样说, 知道是婉君打听了不少那边的情况, 不由“噌”地一下站起来,脸上带了丝激动,“果真?那……” 说完顿住, 回头看向孙先生。 孙先生看他神色, 知道齐鸢定是有什么要紧事,便笑着挥挥手:“你有事去忙就行, 我在这里等一等。” 齐鸢犹豫了一瞬, 又坐了回去。 孙先生请了老友过来给书院题字, 如今让他自己接人, 这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齐鸢只得强忍住内心激荡, 对孙先生笑道:“无妨,先陪先生接到人再说。” 说完又看向小龟奴二勇:“你可是刚到扬州?” 二勇眉开眼笑,立刻回道:“回小少爷, 小奴才下了船,打算在这歇歇脚呢。可这店家狗眼看人低, 说小奴买不起茶水,不让小奴在楼上。” 酒楼的小二就跟在二勇身后,神色有些尴尬。 齐鸢颔首道:“你想吃什么看着点,让店家记我账上就行。等用过饭,你就去齐……书院等我。我有话问你。” 齐府现在族里人闹事, 人多眼杂,万一有一言半语被人听了去, 难免多生事端。齐鸢给了二勇书院的地址, 又告诉他去了之后找谁。 二勇走开没多会儿, 就听孙大奎在下面喊:“少爷,曹老先生接到了!” 齐鸢立刻跟孙先生下楼,码头上,几个小厮正帮忙往下搬东西,一位方脸蓄须,个头高大的老先生弯腰从舱室走出,对小厮们指手画脚:“不要碰坏了那个!小心脚底下!这孩子怎么毛毛躁躁的!” 齐鸢:“……” 孙先生见老者走出来,笑道:“曹兄一路辛苦……”说完略以侧身,指了指齐鸢,“这位就是扬州的小才子齐伯修。” 齐鸢梁莽拱手,拜见老先生。 曹老先生抖了抖眉毛,却不看他,只招呼小厮们小心搬动他的东西。之后几人乘车回书院,老先生也没理齐鸢。 孙大奎跟在齐鸢的马车外面,见状十分生气:“这老头子太没礼貌了,都不搭理少爷!” 齐鸢却求之不得,他现在想先见小龟奴,巴不得曹老先生冷淡一些,不用他作陪。 果然,等进书院之后,曹老先生不等齐鸢开口,就抬手把他撵走了。齐鸢内心大喜,立刻快步走到自己住的小院里,吩咐孙大奎把二勇找来。 二勇却很晚才回来,齐鸢在小院里等了一个多时辰,孙大奎才把人带到。 齐鸢见这人头脸齐整,身上的衣服也换了身新的,靠近时有阵阵清香,不由心下暗笑,果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龟奴整日跟在婉君这位名妓身后,看来也比寻常男子爱干净些。 他客气地请二勇坐下,让孙大奎上了茶。 二勇又起身施礼,这才笑嘻嘻把信奉上:“我们姑娘说了,京城风俗跟咱扬州不一样,齐公子有什么好奇的尽管问,让我知道什么都说什么。” 齐鸢听这话笑了笑,知道婉君姑娘没说太多,便先笑着问了京城风俗。 二勇果然十分伶俐,齐鸢问得笼统,他便先从当日入京开始聊,当初婉君姑娘进京走的什么门,如今在什么地儿,京城里寻常人家花用多少。 城东城西各有什么有名的地方,城南城北哪边帮闲清客多,哪边都是勋贵大宅。市集风貌、饮食住宅,服饰礼仪,方方面面说得头头是道。 齐鸢起初只是想由别处开始问起,免得引起这小龟奴注意。然而这番听下来,不由暗暗吃了一惊,他虽然自幼在京城长大,但论京中风物,他竟然还不如这小龟奴知道得多。 齐鸢被二勇说得勾起了兴趣,含笑耐心听着,时不时问两句别的。直到二勇说到国子监,他才笑了笑,假做随意道:“听说国子监里不少才子神童,什么顺天府的齐鸢,绍兴的方成和,你可知道?” 这次乡试有个神童,叫祁垣的,这人如何?” 二勇“嘿”了一声,笑道:“你说别人我可能不熟悉,但这方才子可是给婉君姑娘送过字画的。端午那天,婉君姑娘还见了他们几个,有阮阁老家的阮二爷,国公府的徐三公子,再就是这两位了。方公子是顶厉害的人物,能文善画的,跟我们姑娘聊天,没几句就把大家逗得直乐。那位祁小公子就看不出来了,徐三公子护得紧,咱谁也不敢招惹。” 齐鸢听到方成和跟小纨绔在一块的时候,又惊又疑,心想他们俩人怎么认识了?等听到后面,心里不由微微一动。 谢兰庭那天说过,小纨绔在京中结识了几个朋友,个个非富即贵,对他好得不得了。 齐鸢当时只震惊于小纨绔在京城的事情,没有往深处想,这会儿一琢磨,不由大吃一惊。 京中权贵,国公爷和阮阁老可是众朝臣之首。 国公爷本就是皇亲,当年元昭帝夺位政变,朝中大臣多少都受到了牵连,并面临新主与旧主的之间的选择。其中选旧主的,如唐临等人皆被处死。而选新主的阮阁老等人,虽然位置安稳,名声上却有失“君臣大义”。 唯独国公爷一家,在事变之前就被安排去了别处,后来元昭帝坐稳帝位,清算完朝臣,这才从偏远地方将国公爷一家接回。 这么多年过去,元昭帝猜忌之心日重,唯独对国公府的人另眼相看。而国公爷的三个儿子,长子为都指挥使,二公子是兵部侍郎,三公子如今正在国子监,据说也是惊才绝艳之人。 小纨绔竟然会跟三公子认识?而据自己所知,徐三公子极为端谨…… 阮阁老的二儿子倒是也有纨绔之名,但阮阁老为官十分油滑,如今忠远伯府处境危险,他竟然放任儿子跟祁家人来往? 还是说……京中形势,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严重? 齐鸢皱了皱眉,压下思绪,继续问道:“关于这几个人,你还知道什么?” …… 直到日落时分,齐鸢才打开门,让孙大奎带二勇去酒楼吃饭,算是为他接风洗尘。 二勇这一下午说得口干舌燥,灌了一肚子茶水,跟孙大奎去酒楼的路上忍不住问:“你们家少爷真奇怪,以前大字都不识几个,现在突然就会做文章了,问得也都是读书的事情。” 孙大奎不愿搭理他,转开头不说话。 二勇嘿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算了,奇怪的事情也不止这一件,京城里那个小才子还突然变草包了呢。” 京城神童变成读书不通的小草包……齐鸢听到二勇的这句总结时,又好气又好笑。 气得是旁人总以草包来形容小纨绔,却不知道这人才是天生玲珑心肠。 笑的是小纨绔果然在哪儿都吃得开,这人一醒来就对亲友们说自己淹坏了脑袋,不能读书了。从此光明正大地靠方成和和徐三公子帮忙代笔抄写,设法应付各种考试。 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在伯府受欺负,这人便大闹伯府。妹妹日子苦,他便自己倒腾香料赚银子,端午节兄妹俩还一起去游园了! 齐鸢听到这里时惊叹不已,他在伯府里的时候克己守礼,跟妹妹很少说话,后者也不爱亲近她。 而小纨绔在扬州整日逗狗捉兔的,自己还是个孩子,到了京城却又像模像样当起了哥哥,且比自己好得多。 这人果然是在哪儿都吃得开的,从婉君打听到的种种消息来看,方成和极为维护他,而徐三公子更是时时将他护在身边,国子监里跟他同舍,给他代笔写文章…… 甚至杨太傅也很喜爱他。不久前太傅亲自给了他赐字。 ——逢舟。 齐鸢听到这两个字时,愣了很久。直到二勇出声催促,他才回过神,匆匆安排二勇去吃饭。等人走后,齐鸢鼻头一酸,眼眶阵阵发热,心里开始涌上说不出的酸楚。 逢舟——应是“暗室逢灯,绝渡逢舟”之意。 杨太傅既然取了这俩字,那应当是知道当日江上遇难后,“他”已经不是他了。 这俩字,既是一位老师的祝福,更是老师专门为小纨绔取的,独属于小纨绔的字。 与自己无关。 谢兰庭说的对,小纨绔在京城,比自己在那边好得多。若是俩人没有换魂,自己这会儿一定疲于为父亲伸冤,而以自己的性子,也不会结识方成和和徐三公子等人。 唯独小纨绔这样聪明机敏,又具赤子心性的人才会迅速与人交心,又得所有人的爱护。 逢舟……祁逢舟…… 这是独属于他的名字。而原来的神童祁垣,似乎也随着这俩字的出现,彻底消失了。 齐鸢轻轻念了两声,一时无言,只安静坐在窗边,看着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去。 == 孙大奎陪二勇去酒楼吃过饭,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了迟雪庄,跟迟雪庄说了几句话。 在小少爷的这些朋友里,孙大奎最喜欢迟雪庄。迟家公子为人温和有礼,会读书却又不死板,跟他们这些下人说话也都客气。 迟雪庄问齐鸢最近忙什么,又让孙大奎把他刚买的两包笋肉夹儿带上书院,给齐鸢吃。 迟雪庄饮食清淡,并不爱吃这个,每次买都是买给齐鸢的。 孙大奎笑呵呵应了,带着两包笋肉夹儿回到书院。回去的时候,小少爷似乎在忙,孙大奎怕打扰他读书,便在屋外将事情说了,又把两包吃食放在窗下,嘱咐小少爷忙完了记得拿进去吃。 齐鸢在屋里应了,然而直到晚上,孙大奎临睡前关院门,顺道到少爷这看了眼,就见那两包笋肉夹儿仍在原地,没有人动。 孙大奎感到惊讶,又敲了敲门:“少爷,你还在屋里?”说完轻轻推了下,发现门从里面关上了。 齐鸢在里面应了声,声音发闷:“我在抄书,怕写错了。你放那就行,我知道。” 孙大奎“哦”了一声,转身要走,又觉得奇怪:“少爷你一直没出来啊?你没吃饭?” 齐鸢顿了顿,道:“白天吃多了,不饿,你去睡觉吧。” “那可不行!你中午忙着去接那个老头子,还没吃东西呢!”孙大奎性子莽,见齐鸢不开门,索性跑窗户底下瓮声瓮气道,“少爷别写了,吃完东西再写。崔大夫说了让我看着你……” “什么东西?”身后有人疑惑道,“从哪里买的?” 孙大奎正仰着脖子,冷不丁身后有人说话,当即吓地大叫一声,往后蹦去。 来人一身银白色暗花锦服,宽袖窄腰,神色浑然一副风流之意。孙大奎惊魂未定地看着对方,半天后才回过神:“谢……谢大人……” 他回头看了看院子的小门,的确是关上了的。 谢兰庭轻轻颔首,却仍是问:“手里拿的什么?” 孙大奎忙把东西递过去,解释道:“这是迟公子给小少爷买的笋肉夹儿,傍晚……” “怎么馊了?”谢兰庭突然道。 孙大奎一愣,茫然地看着油纸包:“不可能啊,傍晚买来还是热乎的。” “傍晚买来的,现在都几个时辰了,肯定馊了。”谢兰庭把油纸包丢回来,理直气壮道,“扔了,扔远点,给你家少爷做点清粥来。” “不用。”齐鸢却突然打开了门,对着孙大奎叹了口气,“拿过来吧。你去睡觉就行,不用在我这守着。” 孙大奎“哎”了一声,赶紧把油纸包递过去。 谢兰庭等看他跑远,这才轻轻“哼”了一声,跟着齐鸢走了进去。 屋里漆黑一片,窗边的桌上也并无书本。 齐鸢点燃蜡烛,口气随意道:“谢大人怎么来了?” 谢兰庭若有所思地看着齐鸢,许久之后,他才徐徐问道:“今天那小厮到扬州了。你见过了?” 齐鸢垂眸不语,低头去剪烛心。 谢兰庭仔细看他神色,等留意到齐鸢脸颊上一点浅淡的湿痕后,他内心微怔,又看了齐鸢一眼。 “见过了。”齐鸢道,“谢大人什么时候回京?” 谢兰庭:“怎么?有事要我办?” 齐鸢轻轻点头,轻轻剪着烛芯:“我想给逢舟兄写封信,他心性单纯,应当也想不到我俩是换了身体。这件事他需要知情,至于日后怎么办,我也想先听听他的意见。另外伯府太穷,我想给他送些银子过去。” “好说。不过这小少爷看着任性,实际机灵得很,他现在身边有人护着,比你的境遇好得多。你不用担心他。”谢兰庭说完一顿,突然又道,“你也不用羡慕他。” 齐鸢刚要点头,闻言怔了怔,抬眼看过来。 烛芯被不小心减去大半,光线骤然微弱下去。 谢兰庭隔着桌子与他对视,齐鸢眼底的情绪像是一团化不开的浓雾。他看得清楚,不知为何,自己心里也酸涩起来。 “你不用羡慕他。”谢兰庭抬手,握住了齐鸢的手,轻声道,“齐府的局面只有你能解,如果你们换过来,这会儿齐家已经下狱了。” 蜡烛的灯光微弱地闪了闪,终于没坚持下去,熄灭了。 齐鸢的手指轻轻动了动,灯灭的一瞬,他却又安静了下来。 谢兰庭索性将他的手完全抓住,拇指轻轻抚着他的手背:“那小厮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齐鸢过了会儿,才低声道,“他在扬州人缘很好,在京城也是。我……” 齐鸢说到这里慢了下来,声音里充满了犹疑,像是在慢慢思索:“我远不及他……扬州的家人朋友都记挂他,京城里母亲和妹妹也更喜欢他。我自幼不擅交友,只当太傅一定会以我为傲,但太傅也有了别的得意弟子。他也喜欢小纨绔,给他取了字……祁逢舟……” 齐鸢这番话说得很轻:“我不是有意比较的,我只是……只是羡慕。”还是怀着愧疚之情的羡慕,不敢有丝毫坏的情绪。 众人都记挂小纨绔,却无人惦记自己,包括自己的至亲和恩师。他向来自傲,乍一得知这些,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谢兰庭没说话,起身走到齐鸢的面前半蹲下来。 “这有什么稀奇的?”谢兰庭微微仰头,低声问,“你说他们谁比得上我?” 齐鸢愣了愣,下意识低头。 俩人离得太近,在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你看,他们都比不上我。而我眼里只有你。”谢兰庭自问自答,又轻轻笑了下,“我记得你,从一开始就记得。” 第85章 齐鸢过了好一会儿, 才“嗯”了一声。 他知道谢兰庭说的是实话,实际上, 他一直惊讶为什么谢兰庭会看出来。 “你在县试前就怀疑了。”齐鸢心底的委屈被疑惑代替, “你是一直在注意齐家?可是怎么会想到我身上去?” 谢兰庭笑了笑,齐鸢的手有些凉,他索性将齐鸢的双手都包住, 给这人暖着, “你应该换个方向问。我注意的不是齐府。” 齐鸢:“……” “我今年回京本想去找你,但……在路上, 被我义父拦住了。”谢兰庭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 似乎有些难开口, “他安排了人在你们的船上。” “是他……”齐鸢曾经的怀疑终于一点点清晰起来, “是他要杀我?” 谢兰庭点点头。 齐鸢沉默了一会儿, 才问:“为什么?” 他曾怀疑过自己的死因,但是忠远伯府没有什么仇家,自己年幼时虽然孤傲, 但也没得罪过太多人,至少, 还不到招来杀身之祸的程度。 这世上最希望他死的,在他看来是伯府的老太太。老太太一直想让二房的孩子承袭爵位,但老太太若要下毒手,在府里多的是机会,何必等他离京。 如果这一切都是蔡贤做的, 那倒是很容易了。但这样却解释不通。父亲祁卓在去崖川平叛之前只是个小小武官,从不参与朝廷争斗。 “原因很多。”谢兰庭看了他一眼, 道, “有一部分是因为我。” 齐鸢:“……” 黑暗很好地遮掩住了俩人的表情, 齐鸢忍不住转开脸看别处,双手也微微往回挣了挣。但没能抽动。 谢兰庭握住了他的手腕,像是在任性地反抗。 俩人都沉默着,彼此呼吸相闻,齐鸢能清晰地嗅到谢兰庭身上的淡淡香气,似乎是某种花香,旖旎柔和。 这香气令他心软又犹豫。他松了力道,双手不再往回抽,脸上却开始发烫。 谢兰庭有一瞬的冲动,希望齐鸢能问句什么。 但齐鸢只是轻咳了一声,问他:“其他原因呢?” “……”谢兰庭微微有些懊恼,哼了声道,“腿麻了。” 齐鸢:“……” 谢兰庭一看就是自幼练武的,这么会儿怎么可能会腿麻。 “那你起来就是了。”齐鸢好笑地用力拉了他一下。 谢兰庭借力站起来,想了想,转身坐去旁边。 齐鸢将蜡烛点燃,想了想道:“你若是不想说,我也不会继续问了。” “有些的确不能说。不过伯府如今的处境告诉你也无妨。”谢兰庭抿嘴,眼睛里微微闪着寒意,“当年□□曾赐几位功臣丹书铁券,券上铭记其功,可免后代一死。如今功臣们该死的都死了,铁券也只剩了两块在外面。其中一块在国公府,另一块,就在你家。” 忠远伯府的确有一块免死金牌,高约七寸,长有尺余,齐鸢小时候见过,并不觉得这东西特别。 不过是跟母亲的冠冕一样,用来彰显身份的东西罢了。 “你义父想要这个?”齐鸢皱眉,随即意识到不对,微微睁大了眼,“是他?” 铁券上记的是祁家祖辈的功劳,蔡贤拿去根本没用。想要这个的只能是当今皇帝。 谢兰庭不置可否,只道:“听说国公爷已经上书,想要奉还世券。如果他真把这免死金牌交上去了,那就只剩你家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果那位真动了杀心,一张铁券能挡得了什么?”齐鸢不由恼火起来,“更何况他真想要收回去,命我爹交上去就是了。” “怎么可能?”谢兰庭道,“没有人知道他想收回去。” 齐鸢愣了下,须臾便明白了。 的确,如果谢兰庭不说,自己打死也不会想到元昭帝会突然要收回世券。伯府处境的确危险,这一切似乎都因自己当年面圣而起,后面父亲参加崖川平叛,又被传出通敌叛国。一切有因有果,谁会往铁券上想? 除了蔡贤。 蔡贤是元昭帝心腹,后者想做什么,蔡贤心知肚明。 如果皇帝看上了伯府的东西,那对于他们来说,伯府中众人的生死安危都不重要了。 更何况自己这个小神童既惹恼过皇帝,又无意中招了谢兰庭的注意,蔡贤想必把自己当成了一根眼中钉,即便这钉子还细弱的很,他也打算顺道除掉,反正是一举三得的事情。 如今小纨绔代替自己在京中生活,他诗书不通,又对亲友解释成溺水后伤了神智。东池会上投机取巧,国子监里抄别人答题,这些想必都难逃蔡贤耳目。 而这样的祁逢舟,谢兰庭不喜欢,对蔡贤来说,也不值得大动干戈。 “他确定不会有危险吗?”齐鸢深思道,“如今我爹生死未卜,家里也没法效仿国公爷主动奉还世券。” “没有人知道他想要这个。所以你不能主动还。不过……我觉得应当快了。”谢兰庭抬起眼,这才看向齐鸢,“我今晚找你,是有消息跟你说。” 齐鸢一愣,随后意识到什么,猛地扭头盯了过来。 “不是你爹的下落。”谢兰庭却道,“是个坏消息,崖川大军派人押送了一位逃兵回京,如今已经在路上了,案子也已经交到了大理寺。这逃兵自称是忠远伯祁卓的亲信,据他所说,祁卓初入崖川时便已叛国。” 齐鸢脑子里“轰”的一声,脸上白了白。 “你知道那是假的。”齐鸢语气平静道,“李大哥说过,真有问题的是总兵。如今总兵派人押送罪犯,谁知道是真是假?谁知道这是不是他们要借刀杀人?我爹他……我爹……” 他说到这紧闭上嘴,身子整个都微微颤抖着。 谢兰庭动了动嘴,却道:“你爹应该没死。” 齐鸢心头跳了跳,看了过来:“你怎么知道的?” “那叛逃的亲兵六月从崖川出发,为了赶路,一直快马疾驰,镣铐都没带。因此不到一个月他们便已到了通州。这般急切,显然是怕时间来不及。如果你爹死了,他们大可以慢慢安排,何必闹得这般漏洞百出。”谢兰庭道,“往好处想,他们知道了别的消息,比如你爹活着。” 齐鸢一愣,定定地看着他,心里已经快速思索起来。 谢兰庭坦然回视:“李暄一直在打听你爹的下落。更何况如果是坏消息,我不会连夜来找你的。存心让你睡不着吗?” 齐鸢缓缓神,心里慢慢琢磨过来,谢兰庭说的有道理——对方这么急不可耐地进京作证,要把案子定死,显然是想抢占先机,以免祁卓回来后揭穿他们。 父亲还活着! 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消息了! 齐鸢眨了眨眼,迟来的喜悦让他的身体渐渐复苏变暖,傍晚的百般委屈顷刻间成了不值一哂的小事。 他低下头,轻轻舒出一口气,随后捂着脸笑了起来。 谢兰庭侧过脸含笑看着齐鸢,眼睛被晚烛映出点点星光,然而笑着笑着,他脸上又渐渐浮起一层难以言喻的悲伤和羡慕。 谢兰庭的目光黯淡下去,他转开头,看着另一侧的黑暗,半晌自己摇了摇头。 “我饿了。”齐鸢在另一旁突然道,“有吃的吗?” 谢兰庭下意识将手边的两个油纸包递过去,然而在齐鸢刚要拿起来的时候,他又反应过来,一把给按住了。 齐鸢抬眼,惊讶地看着他。 “馊了。”谢兰庭把东西拿过来,闷声道,“书院里不给你饭吃?” “心情不好,就没去。”齐鸢却含笑道,“这是迟雪庄买给逢舟兄的,肯定不会是坏的。” 谢兰庭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眉毛轻扬道:“他买给别人的?那你还吃?” 齐鸢点头,叹了口气:“那没有办法,我又没有送吃送喝的朋友。” 谢兰庭:“……” 他看了看天色,估摸着这会儿都已经过子时了。再看齐鸢,此时只是抿着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里掩不住的促狭。 “书院不是有门禁吗?”谢兰庭迟疑道,然而身体已经站了起来。 齐鸢果真面露喜色,有些跃跃欲试地往外看了看墙头。 谢兰庭:“……” “一会儿悄悄地走大门就是了。”谢兰庭好笑道,“从里面出去不用翻墙。” 齐鸢失望地“哦”了一声。 “我们去哪儿吃?”他问。 “都这时辰了,去玲珑山馆吧。”谢兰庭推开门,自然地拉着他往外走。 “那正好借你的纸笔一用,我给京里的逢舟兄写封信。”齐鸢脚步轻快地跟他走进夜色,想了想,又低声道,“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你。” 他的呼吸热乎乎地拂过谢兰庭的脸侧,语调轻扬,应当不是扫兴的事情。 “随便问。”谢兰庭耳根发热,低低地哼了一声,道,“反正我也不一定说。” 第86章 玲珑山馆上有做饭的厨娘。 齐鸢在路上并未见谢兰庭通知手下, 但等他们回到玲珑山馆后,四望楼里就已经摆好了粥和菜。 菜量不大, 但花样挺多, 大多是扬州本地菜。其中也有几样夏天吃的冰粉、凉糍粑等物,看着更像蜀地做法。 齐鸢心下好奇,但没有多问, 吃饱喝足后跟着谢兰庭去住宿的馆舍, 却又见馆舍里也已经布置妥当。 下人们经备好了香汤,卧房里放着冰块用来消暑。床边的长案上放着纸笔。几个女婢垂手侍立在旁边, 见谢兰庭进来, 女婢们便自觉退下。 齐鸢更觉诧异, 直到他走到桌旁, 拿起墨锭打算磨墨写信时, 才发觉出不对。 “这是你的房间?” 桌案上放着一个错金银竹节香炉,此时里面没有熏香,但能嗅出之前残存的香味, 正是五万两的龙涎真品。 谢兰庭笑着在外间坐下,自己斟了杯茶:“不然呢?我还能带你去别人的住处?” 齐鸢:“……” 他刚刚见四望亭里摆好了饭菜, 便以为是谢兰庭安排的,因而把这里也当成了给自己准备的客房,进门之后便直奔卧榻。现在这样,多少有些尴尬了。 齐鸢耳根发红,语气倒是十分平静:“事情紧急, 我先借大人的纸笔写封信。” 说完淡定地提笔蘸墨。 谢兰庭很好奇他会跟小纨绔说些什么,但总不好过去看, 想了想便道:“齐家小纨绔不通文墨, 你写的他能看得懂?” 齐鸢道:“我又不是写八股给他。” “那你说的他能信?”谢兰庭又问, “他可未必有你这么聪明。到时候万一拿你当骗子,岂不是麻烦?” “婉君姑娘是扬州第一名妓,由她送信便足够了。更何况我也会写家中的事情,以便他核对。”齐鸢道,“而且这次会捎银子过去,他自己攒的银子,心里比谁都清楚。” 谢兰庭“唔”了一声:“那你……” “你若是实在好奇,不如自己过来看。”齐鸢好笑道,“反正要借你的官驿送信呢。” 谢兰庭的小心思被人看穿,抿了下唇,果真起身进卧房,站齐鸢身后看了眼。 纸上是一笔极为漂亮的蝇头小楷,挺拔秀丽,与齐鸢府试时的笔迹大不相同。谢兰庭在一旁认真看起,越看越觉纸上字字肺腑,却又充满辛酸。 原来齐鸢认为他自己是“多舛之人”,而与小纨绔换魂一事,让他时时充满愧疚,认为自己独居闲处,却劳累小纨绔在千里之外照看家眷……言辞恳切,情意深长,谢兰庭看来看去,心里多少有些不快。 怪不得齐鸢处处维护小纨绔的名声和朋友。 他明明是那么孤傲的人,就因何进说齐家纨绔嬉笑轻薄,为害不浅,便在县试考场前大开嘲讽,与何进彻底交恶。明明在京城冷情冷性的样子,如今却能耐下性子随那边纨绔朋友们胡闹,陪他们游湖,甚至听他们唱曲。 谢兰庭之前看迟雪庄碍眼,然而这会儿一看齐鸢给小纨绔的信,他才意识到,迟雪庄根本不算什么。 齐鸢在乎的是小纨绔。 “叛逃的亲兵如果近日入京,那逢舟兄会不会有牢狱之灾?”齐鸢写完,抬笔迟疑道,“案子既然交到了大理寺,那多半是要三司会审。如今的大理寺卿是谁?” 谢兰庭抿着嘴,瞅着情意绵绵的信件不说话。 齐鸢心里思索着事情,暂时将笔搁在一旁,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扭头看谢兰庭:“谢大人,现在的大理寺卿是谁?” 谢兰庭闷声道:“朱俨。” “是他?有他在,这案子应该会查得仔细些。但现在大理寺式微,三司会审的话刑部又是初审,刑部的唐尚书比较油滑。都察院的人更陌生了,如果有人刻意为难,恐怕逢舟兄要受苦了……” 齐鸢说到这眉心蹙起,干脆看向谢兰庭:“如果真到这一步,能不能辛苦你照看下他?” “照看他?”谢兰庭挑眉,不悦道,“我只说了保他性命。” 齐鸢笑了下:“逢舟兄从小没吃过苦,那些牢狱里的手段,放别人身上可能是受伤,放他身上可就是要命了。更何况假如有牢狱之灾,他可是替我在受苦。” 齐鸢说到这顿了顿,侧过脸探究地看着他:“你不是说你在意我吗?如果牢狱里的是我,你管不管?” 谢兰庭被他问住,又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偏偏齐鸢的神色十分坦荡,仿佛这事很理所当然一样。他只得撇撇嘴,不情不愿道:“管就是了。但不能管太多,让义父察觉了反而弄巧成拙。” 齐鸢松了口气,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多了。” 他说完略一思索,又去拿笔。 谢兰庭看不下去了,嘀咕道:“怎么还没写完,你有多少话要说?” “交代一点琐事,看那块免死金牌能不能趁机送上去。” 齐鸢说完提笔刷刷添了几句,随口问,“你在钱知府面前表现得对我不好,是怕重蹈覆辙?” 谢兰庭愣了下,随后嗯了一声。 “这次去金陵办事,你也没打算选我。”齐鸢道,“是因何进更让你放心?还是不想我锋芒太露?” 谢兰庭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想了想,犹豫起来。 “看来是二者皆有。”齐鸢把丹书铁券的事情也交代完,这次终于收了笔,嘴上却说着毫不相干的话,“张御史的安排并没有避开你,你不是江西派,应当不会支持太子。二皇子背后是本朝勋贵,江浙盐粮海防等事务大多把持在他们手里,你这次整顿江防海防,拔了不少他们的心腹,你也不是二皇子派。” 谢兰庭起初随意听着,直到后面,他的脸色才渐渐凝重起来,双眸如漆一般望向齐鸢。 “金陵□□并非寻常匪寇,从各地消息来看,恐怕与在京城的楚王脱不开干系。你大破楚王精锐,也不像是反贼。”齐鸢将信纸放在一旁,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着谢兰庭,却不再继续问下去。 夜静如水,原本应该紧张的话题,却因齐鸢平和的语气变得寻常起来。 谢兰庭想了想,转而问:“为什么说这个?” 齐鸢沉默了一会儿,看向了旁边的信纸:“我在想,便是冲着今晚,将来不到迫不得已,我也不愿跟你反目。” 第87章 信件寄出后, 齐鸢也终于为书院选定了新名字,逢舟书院。 褚若贞对于这个名字很满意, 认为其寓意深厚, 用来勉励诸生十分恰当。唯有齐鸢和谢兰庭清楚,这名字是用小纨绔的字来取的。 书院本来就是小纨绔的东西,齐鸢虽没有想好日后俩人怎么换回来, 但这些东西还是应该认原主的。 他为书院取好名, 由曹老先生提了字。 七月上旬,逢舟书院便正式纳了第一批新生, 开始授课。孙辂等师兄们又从新的一批师弟中选拔了几个, 跟他们一起倡结成了乃社。 迟雪庄也在书院的这批学生里。王密和崔子明不耐烦读书, 两家长辈便开始为他们操心说亲的事情。 金秋八月, 天下大比。 河南、山东、陕西、山西、浙江……各地陆续举行乡试。乡试考官由吏部和吏部选京官担任, 多是从翰林院中选。 然而在乡试之前,江苏一省的考官却几次更改。直到八月初,朝中才正式下旨, 由翰林编修陈连为江苏一省的主考官。孙辂等人紧锣密鼓地备考,试图了解陈大人的行文喜好。于此同时, 齐鸢却也得到了京城传来的两大消息。 好消息是小纨绔化险为夷,如今已被放还归家。过几日,婉君便会请小纨绔给齐鸢写回信。 坏消息是,朝廷取消了今年的院试。齐鸢这一批学子只能明年再参加了。 “今年六部不稳,尤其是礼部, 怕是要有大变。”谢兰庭约着齐鸢游湖喝茶,又将一篇文章递给齐鸢看, “你看看这篇制艺怎么样?” 齐鸢这天穿了一身淡青色衣衫, 眉目秀丽, 犹如一枝玉色疏梅,被人供在舱中添色。 谢兰庭把手稿递过去,自己便斜倚塌上,肆无忌惮的端详齐鸢。 齐鸢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神色却无波动,只持稿默读,片刻后道:“这篇文章气象浑厚,翻空摘奇,别有意境。” “好一个翻空摘奇!”谢兰庭闻言哈哈大笑,随后却道,“这篇便是翰林编修陈连的会试之作。陈连是上科的探花郎,原本皇帝想要点他为状元,但因司天监的占卜改了主意。听说司天监跟老太傅关系不浅,恐怕是杨太傅已经认出来了。” 这篇制艺的八比部分是齐鸢几年前的旧作。那时他不跟其他学士来往,也不参诗文集会,因此从未想过自己的文章会流落出去,被人剽窃。 “你是怎么知道的?”齐鸢疑惑地看向谢兰庭,“我的文稿应当都在伯府和太傅府。” “是吗?”谢兰庭却道,“那等你回京的时候,可以到我府上去认认。” 齐鸢:“……” “你面圣前,外面就有人卖你的文稿。我曾托人买了不少。”谢兰庭说,“陈连靠你的文章会试一举夺魁,然而居官翰林之后却表现平平,渐失帝心。这次如果不是礼部出事,也轮不到他来做江苏的考官。不过……这也算是好事。” 齐鸢挑眉,见谢兰庭眨了下眼,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十分哭笑不得。 乡试之前,考生们都要研究考官的诗文制艺,以期能够投其所好,增加被取用的可能。其他地方的考生都是导出搜罗考官的文集,陈连这边却是一直在模仿齐鸢,因此由孙辂等人来问齐鸢最为省事。 当然,孙辂等人还不知情。 齐鸢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乡试虽难,但他几位师兄等人都是捷才,尤其是孙辂识学兼备,文字浑圆雅正,乡试应当是必中的。 他只是担心别的:“如果几位师兄乡试考中,那陈大人就是他们的座师了。如今陈大人不得帝心,日后入阁的希望恐怕不大吧。” 谢兰庭道:“不好说。如果是我的话,这种庸才连京官都做不了,可惜帝王家个个心思比眼睛小,就喜欢提拔这些溜须拍马的废物。” 齐鸢点了点头,突然一顿,倏然抬头看了谢兰庭一眼。 “怎么了?”谢兰庭被他瞧得愣了下。 “没事。”齐鸢笑了笑,“逢舟兄怎么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到他的回信。” “他现在只操心方成和的乡试,约莫还想不到你的事情上。等乡试后吧。”谢兰庭道,“我要去西南一趟,恐怕来不及亲自把他的信带给你了,婉君会妥善安排的。你放心用她便是。” 齐鸢吃了一惊:“你去西南?” “去崖川。”谢兰庭倚在塌上,看着窗外的潺潺流水。 齐鸢怔了一会儿,只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崖川凶险,你……你义父舍得让你去?” 他思索着朝堂中的几位将军的名字,挑了几个挨个询问,这位将军为何不去,那位将军能不能行。 谢兰庭一一答了,最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莫不是担心我?” “当然担心了。”齐鸢却径直点点头,承认道,“若是我自己,可能拍马就去了。但换成家人朋友……便不舍得你们冒险。” “我会小心的。”谢兰庭道,“如今户部空虚,连山东的赈灾粮都发不出去。这十万大军压在西南边境,粮草供应不及,迟早会有兵变。这次我奉旨押送粮草过去,并会暂时顶替伯父的总兵之职,看能否早点捉到西川王。” 齐鸢听说他已经领了旨,便只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谢兰庭也沉默下去,过了会儿,他又听到齐鸢轻轻叹了口气,“你哪天走?” 谢兰庭侧过脸看着齐鸢:“应该就是这几天了。” “跟我去一趟法善寺吧。”齐鸢说,“你如果事情多,我自己去也行,你临行前告诉我一声。” 谢兰庭点头:“好的。” 黄昏十分,夕照温温柔柔。 齐鸢也转头看着船外的远山:“这一路上你会带几个亲兵吧?” 谢兰庭:“会带,孟厂也会跟着我。” 齐鸢:“那你会向你义父写信报平安吗?” “不一定。崖川一带深山瘴地,驿站多已废弛,因此通信不太方便。不过……””谢兰庭说到这顿了顿,看着齐鸢,“如果你想看,那我还是乐意多写的。” 齐鸢眸光微动,耳尖飞起一缕薄红。 谢兰庭却不依不饶,较真地追问,“那你也会给我回吗,就那种‘日日望归’‘翘想日深’之语?” 第88章 齐鸢早就发现, 相处愈久,谢兰庭便愈发显出狂放恣意的本性, 说话行事百无禁忌。此时若跟他较真, 难保他不会得寸进尺,最后反而不好收场。 因此每当这种时候,齐鸢便干脆假装没听到, 以不变应万变。 谢兰庭一看便知道怎么回事, 却也无法,只得不服气地轻轻“哼”一声。 俩人泛舟闲谈, 至半夜方回。 翌日一早, 齐鸢寅时刚过便起床梳洗更衣, 准备与谢兰庭一起去法善寺上头炷香。 他自从重生后, 便对神佛格外敬畏, 这次也让下人备好了银子,打算求过平安符后,为法善寺的佛像塑一座金身。 谁知道这边刚过准备妥当, 就见下人匆匆送进来一封信,说是刚刚有人送给少爷的。 齐鸢展信一看, 脸色顿时微微一变——谢兰庭昨夜被急召回京了。 他甚至来不及跟齐鸢告别,只让手下送了信过来。 齐鸢见信纸上只有寥寥两句交代去向,笔记凌厉顿挫,像是心绪不宁时匆匆写就,内心不由愈发担心。 如今朝廷中储君之争愈演愈烈, 蔡贤是皇帝亲信,自然与皇帝疼爱的二皇子关系更近。但谢兰庭几次三番与二皇子党作对, 这次被遣往崖川, 不知道是他得罪了权贵被惩罚泄愤, 还是蔡贤想让他借此立功。 若是前者,谢兰庭在明敌人在暗,此次崖川之行恐怕凶险非常。齐鸢捏着信纸,眉头紧蹙。孙大奎套好了车,在外面左等右等,见少爷迟迟没出门,于是又跑进来询问。 常永往屋里敲了眼,又低声道:“谢大人没来,少爷可能不去了。” “谁说我不去的?”齐鸢推门出来,正好听到这句,不由失笑。他最近跟谢兰庭走得太近了,虽然都是私下见面,俩人也尽量避开旁人耳目,但常永作为贴身小厮自然一清二楚。 路上,齐鸢想了想,将常永叫进来叮嘱了一番,要他平时不要提起谢大人。如果有人打听,也要记得说少爷跟谢大人不熟。 常永唯唯称是。 齐鸢又道:“一会儿你先去书院,告诉先生我这几日还是回书院住着,问他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带上山。如果有的话,你去法善寺报给我。若是没有,你就直接回府。” “小的明白。”常永点头,又一愣,“那,那之后呢?” 齐鸢知道他的疑惑,面容严肃起来:“之后你在府里替我守着,如果有人送信来,立刻送去给我,一刻也不要耽误,更不可假手他人。” 常永松了口气:“是谢大人的信吗?” 说完顿住,想到少爷才叮嘱过自己,不由讪讪地捂住了嘴巴。 齐鸢看他一眼,没有作声。这次,他等的信件虽然会借谢兰庭的名义送来,但实际写信者,应当齐府真正的小少爷——如果没什么意外,小纨绔的回信也该到了。 齐鸢到了法善寺,将马车交给常永让他去办事,又让孙大奎去找住持,以谢兰庭的名义捐出香油钱,自己则往几个大殿中依次上香。 宝刹威严,不少生员打扮的士子在此虔诚供奉。 寒窗苦读数十载,全看这次大考如何,一旦中举便算鲤鱼跃龙门,十几甚至几十年的苦读终得回报。若是不中,便要继续漫长的苦读,等待再三年后的大考。不知多少人一直读到白发苍苍也难以再进一步,今日求佛的士子中又会有多少失意人。 齐鸢微微摇头,避开人群,沿着一条清幽竹径往后走。 法善寺的后面便是乃园,褚先生跟师兄们搬到逢舟书院后,乃园便闲置下来,交给寺中僧人帮忙看管,并借给那些穷苦书生暂住。 行至半路,却见对面走来一位知客,行色匆匆,嘴里念念有词。 齐鸢垂眸见礼,侧身避让,擦肩而过时,他倒是听清了两句念词,竟是春秋里的一段。 那知客差点撞到人,恍然一惊,回过神后面色赧然地冲齐鸢作揖,道歉不迭。 齐鸢听他口音,又凝神看他样貌,诧异道:“你是山东人?” 知客面皮涨红,再次作揖:“在下陈子茂本是登州人士,去年家乡大旱,在下投奔到了松江府的亲戚家。如今要回籍赶考,无奈路上遭了劫,盘缠都被偷光了,只得借居在寺中……” 齐鸢惊讶:“回登州?这哪儿来得及?”登州与扬州相距千里,现在大考在即,陈子茂岂不是肯定要错过了? 陈子茂道:“在下在扬州滞留半月有余。现在身无分文,实在窘迫,所以在寺里做做知客,干些背钟鼓倒残油的杂活来抵。等攒够盘缠,再筹划着回乡。” “如果错过了乡试,你也要回乡吗?登州现在灾情未减,不知道朝廷有没有去赈灾。” “在下……不得不回。”陈子茂道,“亲戚也是贫寒之人……” 齐鸢看他面色尴尬,似有羞愤之情,瞬间了然——一个家里受灾的穷书生千里迢迢投奔他人,恐怕没少受人奚落。 他点点头,陈子茂也拱手行过礼,继续匆匆赶路去了。 及到中午,常永没有来法善寺,看样是书院无事,他直接回府了。齐鸢喊了孙大奎一同回书院,路上就听孙大奎抱怨,说住持看他出手阔绰,派了个知客带他拜佛,只是那知客看着面黄肌瘦,神思不明,一点儿没有佛家子弟的气度。刚刚寺院斋堂的钟声响起,孙大奎还在后面拜观音呢,那知客就急匆匆地跑开了。 刚刚他们从寺院后们出来,路过斋堂,正好瞧见了那人在打饭。 齐鸢笑着听他说话,等到最后,却心念一动,问那知客的相貌。孙大奎将那人的穿着模样说了说,越说越像陈子茂。 齐鸢听着听着,心念微动,停下脚步道:“你找个人,去打听打听那个陈子茂是哪里人,在寺里住了多久,现在状况如何。问清楚了,到书院告诉我。” 孙大奎应下,到了半下午,终于问清了始末,来告诉齐鸢:“原来那是个登州的秀才,在寺院里住了二十多天了。这人身上没钱,还跟着吃斋饭,寺里的和尚怕他赖着不走,因此放饭的时候不敲钟,吃完了才敲……” 陈子茂原是心高气傲的读书人,如今受人轻慢,自是羞愤难当。然而他又没办法挣钱,稍微做些苦力攒下费用,也要留着做盘缠。 齐鸢早上见到他时,便觉得这人像是挨饿的样子。 齐鸢心里暗暗叹气,叮嘱孙大奎:“你去包些银子和干粮送他,他若要回登州,就多给他些盘缠。他若是暂居在此,就让他去乃园里暂住几日。”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有人笑道:“乃园乃是师弟与我等结缘之地,看来这位陈兄也大有福气啊!” 齐鸢忙去开门,对来人道:“孙师兄,你怎么来了?” 孙辂笑笑,手里递过来一本小册子:“师弟精于赏鉴,看看这几篇文章如何?” 齐鸢惊讶:“谁写的?” 他示意孙大奎去办事,等人走后,方接过册子,展开细读。 那册子薄薄一本,显然是有人手抄之后打算自己看的。 孙辂自顾自去泡茶,又递给齐鸢一杯,介绍道:“这是乔社长千方百计弄出来的,国子监里有名有姓的贡生文章,都有收录。”他说完翻开两页,指给齐鸢看,“这篇是会稽才子方成和所做的,这篇是松江府任彦的,还有我们扬州的郑师兄……还有这篇,气象浑厚雅正,最为师兄弟们喜欢。” 齐鸢喝了口茶,顺着他的手指朝上面看了眼。然而只这一眼,就叫他险些没憋住,噗嗤一下笑喷出去。 孙辂见齐鸢突然呛了茶水,一下子咳嗽起来,忙站起来帮他拍背,又递了帕子过去:“你没事吧?” 齐鸢摇摇头,咳了一会儿终于渐渐止住。他擦了把脸,重新看向那本册子 孙辂显然极其喜爱那一篇,特意将它打开压住,郑重地指着文章的落款:“这可是顺天府的小神童祁垣所做的。师弟,你快看看,这祁才子的文章如何?” 第89章 辑录中, 顺天府祁垣所作的文章气象浑厚。祁垣细细品读半晌,最后由衷赞叹, 低声道:“这篇文章文气醇茂, 彬彬然有君子之风……” 多半是国公府的徐三公子所作。 齐鸢虽然对徐瑨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徐三公司在京城中早有美名——一是人美,丰神俊秀有天人之姿, 二是神美, 品性高洁,有魏晋名士风韵。 听说小纨绔新结识的朋友里, 方成和和徐瑨都会为他代写。齐鸢曾看过方成和的文章, 才气斐然, 虽文风多变, 但总有神词妙句, 气格浑成,与徐瑨的理正端方大不一样。 今年大比,如果徐瑨也参加, 那他必定会名列一甲。只是国公府一门三子,个个声名显赫, 身居要职,以元昭帝多疑善妒的性格,这可未必是好事。 齐鸢手指轻轻点着辑录,又去看前面的几篇。 方成和的文章妙手天成,自成一派, 扬州郑冕的文章则是中规中矩,有理由则。 齐鸢暗暗点头, 本朝最有才气的文人士子, 十之五六都在国子监, 这本小册子上的可都是俊杰之才,文章气脉不同凡响。 可惜,里面没有陆惟真和文池。 当年他们三人面圣,那俩人无辜受到了自己牵连,六年不能参加科举。不知道他们俩人有没有荒废学业。 “师弟,”孙辂见齐鸢出神,不由凑过来,好奇道,“你最喜欢谁的文章?” “各有千秋。”齐鸢回过神,笑了笑,手指停在了前面的一页上,“这个人是什么来历?” 孙辂探头看了一眼:“你问的任彦?” 他知道齐鸢之前不务学业,对各地的名人士子了解不多,因此笑道:“这位是松江府的小三元,据说他遍访名师,曾经跟逸禅先生学画。我听说人国子监祭酒也是松江府人士,祭酒对这位任兄很是看重啊。” “逸禅先生?”齐鸢眉头皱了皱。 “正是,师弟,可是有什么不妥?”孙辂问。 齐鸢思索片刻,忽然抬头:“之前何进办的兰溪社曾有人暗中指点,据说是国子监的人士,我依稀记得那人是国子监某诗社的……那诗社社长叫什么?” 孙辂愣住,仔细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好像是姓任的!” “国子监中姓任,又有能力举办诗社的,恐怕没有几个。多半是这位任彦了。”齐鸢淡淡扫了那文章一样,摇一摇头,“先不管他,马上就要大比,师兄准备的如何了?” 孙辂笑笑:“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我这次过来,正是跟你说一声,我们几个明天就下山了,你在书院好好看家。” 齐鸢点头,笑着对孙辂拱拱手:“那师弟就祝师兄乡试大捷。” 翌日,孙辂等人从书院下山归家,同时去贡院门前看公布的各地考生入场时间,为考试做最后的准备。 八月九日,乡试开始。 书院之前已经为师兄们统一准备过考篮,里面笔墨纸砚等用品都是上等,因又孟大仁之事在前,书院的山长在众人下山前又细细叮嘱,让大家看好自己的东西,去贡院前再检查一遍。一定不要遗漏东西。 这是逢舟书院的第一年,一共三十多位士子应试,山长和掌教们严阵以待。 洪知县也暗暗关注,不知道最后能中多少人。他让齐鸢到县里聊天,顺道考察下齐鸢的课业。 齐鸢在后衙将知县出的题认真答了,又老老实实地听洪知县勉励了一番。 最后,洪知县将他的文章放下,沉吟了一会儿。 “鸢儿,你可知道京城斗香大会的事情?” 齐鸢道:“听父亲说起过。” 洪知县点点头:“这次斗香盛会是太子提议举办。太子在礼部历练,届时一定会亲自主持,不知道你有没有想法,跟家人一道去京城看看?” 齐鸢一愣,拱拱手:“学生还不知道家中安排,要问过父亲才能知道。” “那你回去问问,按说也该早点出发了,扬州去京城走水路也要不少天,最近各路关卡又查得严,行船会慢些。”洪知县叮嘱完,挥挥手,让齐鸢回家了。 齐方祖在玲珑巷一直待到天黑才回。 齐鸢下午时一直在后面跟老夫人说话,那批珍藏的书画宝物都已经运送安置妥当,瓜州的宅院也由迟家几个可靠的家仆守着。 齐鸢有意好好答谢迟雪庄,因此来问老夫人意见。 老夫人颔首,道:“让人看看迟家以往采买的香品,按照单子上的给他们送份节礼过去,另加一盒龙涎香。我们齐家制香,送这些东西理所当然,旁人也只当你出手阔绰,不会起疑。” 迟家一年用在香饼香药上的费用,至少也有几百两银子。 齐鸢挑些贵重香品送,不会引人注意,但其实花费也不少。 齐鸢点头,又想起迟雪庄上次送的两匹上好的绸缎料子。 他不知道小纨绔在京中怎么样,如果俩人通上信,自己可以将那两件料子给小纨绔送过去。那是他朋友的一片心意。 不知道小纨绔何时回信。 “鸢儿?”老夫人跟齐鸢说了两句话,见他走神,又喊了一声。 齐鸢回过神,愣了愣。 老夫人关切地看着他:“是不是最近读书累着了,你大病初愈,先好好歇着养好身子要紧。” 齐鸢心念一动,他有意告诉老夫人小纨绔的情况,但思来想去,还是等那边回了信更稳当一些。 一者有小纨绔的笔迹,自己更能取信于人。二者,那边回了信,老夫人也不必跟自己现在这样焦灼地等待了。 想到这,齐鸢拱拱手:“孩儿正打算在家里歇两天,不知道这次斗香大会,爹是打算怎么参加?” 老夫人笑笑:“刚听嬷嬷说,你爹这会儿回来了,你自己去问问吧。” 齐鸢闻言,忙去到前院。 齐方祖果然已经在花厅了,管家在一旁记账,正是乡试过后,用在扬州士子身上的花费。 读书人多清贫,乡试中举后,士子们需要去京城参加来年的会试,因此路上花用也是个问题。寻常来说,各地县衙会给出盘缠,但各地官吏不同习性,不乏借此刁难索贿的,倒霉的士子只能拿到几钱银子。 扬州的士子去比别人有钱些,因齐老爷每年乡试过后,都会出资为众人办公宴,再额外给出盘缠。算下来每人能拿五六十两银子。 这笔开销着实不少,齐家又不是盐商巨富,齐方祖的这番作为纯粹是因看中读书人而已。 但是几年以来,从扬州出去的士子不少,能记得齐府这点恩情的却不多。 齐鸢默默看完,又一想,今年受资助的士子估计有不少是自己的师兄,心里好歹踏实了一些。 齐老爷和管家算完账,抬头见齐鸢安静等着,忙问:“鸢儿,怎么了?” 齐鸢拱拱手,将洪知县的话转述了一番:“县尊大人问咱家是怎么安排的?” “我正想跟你商量。鸢儿,你想不想去?”齐方祖笑道:“你这几年制香手艺精进,不在老爹之下。你要是想起,我就给你拨几个人跟着。” 齐鸢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孩儿不能去。”。 先不说他对制香一窍不通,就看洪知县的意思,他也不能贸然进京。 “这次斗香盛会是太子主持。我如果代齐府出面,就有了接近太子的机会。先不说太子会不会对我有印象,但在外人看来,齐府肯定有意巴结太子党。”齐鸢道,“如今朝中形势复杂,我们小小商户,需离这些是非远一些。依我看,不如让陈伯代为出面。” 齐鸢当然想回京城,但他知道自己一着不慎,极易为齐府惹祸。 齐鸢若是不知道小纨绔的下落或许还会冲动一把,但自从知道小纨绔替他下狱后,他心里便充满了感激,并下定决心一切以齐府安危为重。 齐方祖点点头,随后叹了口气:“你说的对,皇子争储事关重大,我们这种平头百姓,一不留神就要掉脑袋的。而且我听说现在是二皇子更受宠些……” 齐方祖说到着突然打住,让陈管家先回去。等人走后,他又屏退了左右的小厮丫鬟。 齐鸢瞧着,猜到齐方祖是有要紧话跟自己说,于是耐心等着。 “鸢儿。”果然,等确认四下无人后,齐方祖低声问,“我问你,谢大人是什么党?” 齐鸢一愣,随即摇头:“孩儿不知。” “啊,你也不知?”齐方祖面有忧色,“我看你俩关系亲厚,以为你能猜出一二的。” 齐鸢面上一热,抿了下唇,解释道:“谢兄是蔡贤的义子,蔡贤权倾朝野,跟二皇子往来密切。但我看谢兄行事,却又不像二皇子的人。是以不好猜测他的想法。” 何止是太子和二皇子,齐鸢分析过,他甚至觉得谢兰庭不是皇党,也不是楚王党…… 齐方祖点点头,忽然又问:“你可知道他的父母是哪里人?” “谢大人是孤儿。”齐鸢惊讶,如实道,“传闻蔡贤是在金陵游湖的时候,遇到了小时候的谢大人,从此收为义子带在身边。” 齐方祖沉吟了一下,暗暗嘀咕,“金陵?” 齐鸢察觉到齐方祖应该是在怀疑什么,他等了会儿,见齐方祖还是琢磨,不由道:“爹,谢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齐鸢不过随口一问,并没有抱有希望。 谁知道齐方祖却叹了口气,从身上拿出一截绣着图案的素纱,递给齐鸢看了看。 “那天,谢大人来找你,我看他手里拿了一把剑,上面绑着的素纱跟这块有些像。” 齐方祖道,“这原本是前朝纱织的刺绣图,有羊九只,寓意九羊启泰。在前朝也是难见的极品。后来这幅刺绣图被人一毁为二,我这半截上有六只羊,不知道谢大人的那份只是相似,还是正巧是遗失的另一半。” 齐鸢仔细摊开布料看了看,只见上面是各色丝线织出的奇特画面,除了几只羊外,还有孩童和兰花等图案,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技法,各色彩线在光下流光溢彩,色彩图案都不一样。 齐鸢几乎看入了迷,他将这半截画记住,才抬头问齐方祖。 “这幅画原本是谁所有的?怎么会一分为二了?” 再罕见的画,一分为二便不值钱了。 齐方祖叹了口气,也跟过来看。 “这是唐将军的遗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半截。” 齐鸢点点头,随后猛得愣住。 唐将军?大将军唐临? 第90章 一个是朝廷三品大员, 一个是罪臣之后。 齐方祖若不是有几成把握,不会贸然将这两者联系起来, 并告诉齐鸢。 显然, 这位富老爷虽然嘴上说可能是巧合,但心里早已经笃定了,谢兰庭手里的就是另外一半。 “这九羊开泰图不会有第二幅?”齐鸢暗暗吃惊, 又仔细看了一眼。 “按说不会。你看它这绣面厚而密, 图案变化万千,这可不是一般绣娘能做到的。更何况这是苏州献给先帝的贡品, 不会有第二幅。”齐方祖道, “另外, 那天我看谢大人……多多少少, 跟唐将军有几分相似。” 否则, 他会以为谢兰庭从哪里得到了这东西,而不是怀疑谢兰庭本人。 总是有过猜测,齐鸢听到齐方祖如此笃定, 心里仍是一震——齐方祖赫然怀疑谢兰庭是唐临之子。 他神色渐渐凝重,仔细回想谢兰庭身上的疑点。 当初谢兰庭对自己留意, 是因自己在元昭帝面前的那番回话——元昭帝借前朝之事问今朝,齐鸢便也借钱大人赞唐将军满门忠烈。 他高估了帝王心胸,同时也引起了谢兰庭的注意。 后来俩人在扬州再见,齐鸢已经借身在小纨绔身上。谢兰庭暗中试探,邀他游湖, 却在聊天时候一下猜中了将军弩和虎蹲炮。 记录那几样兵器的书籍孤本早已被焚毁,这世上见过的人不会很多。齐鸢并不清楚还有谁看过这书, 除了一个人, 大将军唐临。 因为唐临在西南大战时, 便大量造过将军弩,将西川王赶出了崖川。 如果谢兰庭真是唐临遗孤,那他能知道这两样东西也合情合理。 只是齐鸢并不敢确定。 谢兰庭是蔡贤义子,受尽宠爱,若是蔡贤搜罗天下奇书兵法给他看,也不是没可能。 齐鸢越想越觉不好判别,迟疑道:“我听娘说,当年唐家上下一个活口也没留下。将军有个三岁稚儿,是被活活烧死的。” “是,满门被灭,一百多口人一个没活。”齐方祖叹了口气。 齐鸢疑惑:“那爹为什么会觉得……” 齐方祖摇摇头,怆然道:“我也只是盼着如此罢了。你想,当初唐将军知道自己大祸临头,能提前将珍藏的字画宝物偷运出来安置在我这,按理说,他总不能不为自己留条后路吧?这些年,唐家的东西我一点儿没动,为的就是将来若能遇见他的后人,将这些东西物归原主。” 但因唐将军的罪臣身份,齐方祖并不敢轻易试探谢兰庭,否则一旦认错了,又被人知道齐府有唐临的东西,必会招来杀身之祸。 齐鸢跟谢兰庭关系密切,可以暗中留意。 只是如今谢兰庭已经出发去往崖川,齐鸢只能等下次见面再说。 天气渐渐转凉,一直到乡试结束,谢兰庭也没有捎信回来。 第91章 乡试一共要考三场, 九天六夜,结束时已是八月下旬。 齐鸢这几天也静不下心思, 索性将曾经看过的本朝舆图画下来, 从京城起至扬州,先绘出自己日后回京的沿途关卡府衙。再从扬州往西,沿着谢兰庭必经之地直达西南。 八月十九, 江苏乡试结束。当夜, 陈伯带着几个健仆正式启程,乘船进京参加斗香大会。 齐鸢随齐方祖一起为陈伯送行。 秋澄凉景, 码头上依旧游人如织。 齐方祖看着小厮们把香料香品搬上船, 叮嘱陈伯:“当朝几大制香世家, 京城的何家和广州许家都是做官家生意, 他们于朝中广通关节, 各有依仗。苏州万家虽跟我们一样只做合香,但也是望族之后。跟我们小门小户的到底有别。至于杭州穆家……” 齐方祖说到这叹了口气。 杭州的穆家得罪了曹知府,穆家家主往上递诉状, 却不知道浙江布政使司一直跟那曹知府暗有往来。如今穆家家主凶多吉少,这次斗香大会, 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参加。 陈伯对穆家的事情也知一二,闻言拱手:“老爷放心,老奴这次去京城,不求出头,但求无错, 到时候自会避开那几家小心行事。” “那就好。”齐方祖抚须颔首,又道:“还有一事, 要托付给你办。” 他说完看了眼齐鸢, 随后才转向陈伯:“你这次进京后, 打听一下国子监好不好进,若是想纳银入监,要找什么门路,花多少银子,才能买一份入监资格。” 陈伯一愣:“小少爷要去国子监?” 齐鸢也没想到齐方祖会有这个安排,忙哭笑不得地摇头:“爹,我上次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花钱入监的想法。” 国子监里的监生,除了举监之外,还有各地送去的优秀生员,被称为贡监。 齐鸢虽才学不俗,但现在还不是生员,又有钱知府百般刁难,将来想由地方推举去国子监难之又难。 而交纳钱粮入监则好办的多,因朝廷缺钱,只要给够钱粮,便是白身都能进国子监读书。当然,例监生在国子监的地位最低,被清贵文人们看不起,时常遭到排挤。 齐鸢从未想过例监一途,谁知道齐方祖敛容道:“爹知道你没想过花钱入监。但鸢儿,你这次府试算是有惊无险,但后面的道试和乡试呢?你能次次都能避开别人刁难?科举一途,不进则退,哪怕你能顺利过了道试,这乡试的资格也是说没就没的。” 朝廷规定乡试取士的比例差不多是十人取一,各地乡试取中的名额又有定数,因此每年能参加大比的士子,也只是生员中的一部分。 不说别人,张如绪不就是前车之鉴? 齐方祖道:“等你入了国子监,以后便是以监生身份参加顺天府的乡试。钱知府再如何,手也伸不到京城去。这银子该花还是得花。” 齐老爷自有考量,齐鸢略作思索,也不得不承认齐老爷的这番安排有道理。他不再反对,只默然看着齐方祖叮嘱陈伯别的事情。 几人正在码头话别,河面上突然飞速掠过一只小艇。不等靠近岸边,船上便有人嘶哑着声音喊:“岸上可是齐鸢齐二公子?” 那声音嘶哑尖细,齐鸢怔住,霍然抬头,“是我!” “齐公子!”船上的人说话间已经从船首跳落到岸上,急匆匆走到齐鸢面前,“公子可是要出门?我是婉君姑娘跟前的二勇,姑娘让小奴给公子送信来了!” 齐鸢微怔,随即大喜,谢兰庭终于来信了! 他连忙笑着应下,一把接过包袱,转身便朝马车走去,等迈出三四步远,他才想起自己是在给陈伯送行,忙又停下折身回来。 齐方祖见状笑起来:“你有事先去忙,陈伯的船一会儿就开了。” “这……好!”齐鸢脸上一热,疾走几步跳上了马车。 他心里想着谢兰庭这次出发了多久,这一路押送粮草,必然不会太平,也不知道这信是在何地写的?是保平安还是有事情? 常勇正在马车边等着,齐鸢三步并做两步上车。然后就在进入车厢的一瞬,他的余光瞥见了包袱的一角,随即整个人如遭雷击,怔在了原地。 包袱露出的小小一角上,赫然有个“祁”字! 这信……是京城小纨绔的! 齐鸢瞪着包袱,常勇见少爷突然愣住,脸色骤变,也跟着吓了一跳:“少爷,你怎么了?” 齐鸢茫然地转头看着他,片刻后,眨了眨眼。 “我没事。”他说完,果真跟没事一样,钻进车厢。 常勇“哦”了一声,正觉纳闷,就见齐鸢又突然回头道:“快!去码头把老爷和陈伯喊回来!陈伯若已开船,赶紧去追!” 常勇呆了呆:“啊?” “快去!”齐鸢目色深沉,厉声道,“告诉老爷,府里有大事!陈伯务必先回府!” —— 小纨绔的回信足足十多张。齐鸢这些天日日思索小纨绔收信后的反应,无论如何,他都深愧于心。 这次的换魂意外,小纨绔不知道遭了多少罪。原本是花乡酒乡里娇养的小少爷,扭头却成了忠远伯府里被欺辱打压的自己,背负罪臣之子的名声受审下狱…… 而自己,却替代了小纨绔,每日锦衣玉食地享受着。 齐鸢每每想起这些,都难掩自责和愧疚。他甚至做好了被小纨绔大骂一通的准备,毕竟小纨绔是出了名的不吃亏。 现在终于收到了回信,齐鸢双手微微颤抖,捧着信纸从头开始,一字不落地看下去。 然而只看了开头几句,他就开始鼻头泛酸,眼眶湿润起来。 小纨绔的信里丝毫没有怨怼之意。他只是写自己当日醒来后的错愕惊慌和在京中的诸多遭遇,语气憨然,满篇长吁短叹,充满“噫、吁”之词,完全是个孩子口气。 然而其中经历,不管是被伯府的老夫人欺负,在集市上被人下圈套对赌,又或者东池会历险,国子监遭为难,以至不久前被下到都察院大牢……桩桩事端皆是因自己的身份而起的大麻烦。 齐鸢难以想象,娇生惯养的小纨绔不知道为此吃了多少苦,又受了多少委屈。 明明每天要换三四身新衣服的人,又如何忍受着半年只穿自己那两件旧襕衫?可这些难处小纨绔通通没讲,就连下狱之事都是一笔带过。 齐鸢哪能看不出来,对方是有意跟自己细讲伯府经历,却又不想让自己担心。 自己何德何能!能得一位素不相识的小少爷如此维护! 齐鸢几次哽住,也顾不得拿帕子,只用袖子擦去泪水。 常勇将齐老爷和陈伯从码头追回来后,见齐鸢满面泪痕,心下虽惊,却有很有眼色地当没看见,只向齐老爷示意后,默默赶车回府。 于是常勇赶车在前,齐老爷和陈伯的马车在后,最后是原本要去京城的一众健仆。香料香品等行李则暂时寄放在了船上。 一行人回到齐府时,齐鸢已经将十多页的信纸看完了。 幸好小纨绔对他天然亲近,跟他讲完这半年多的经历后,足足提了五六页的要求。都是小事,齐鸢认认真真看完,心里已经有了安排。 除此之外,齐鸢也在心里有了合计——如今自己有了小纨绔的亲笔书信,陈伯正好又要入京,现在终于是时候告诉齐府真相,坦白身份了! 第92章 齐方祖从码头回来后, 心里便隐隐感到不安。常勇去得着急,只说少爷请大家回去。问他为什么要回, 常勇也只摇头说不知。 幸好陈伯的船家有事耽搁, 来得晚了会儿,刚要并没有说齐鸢为什么要把陈伯也追回去,只说少爷说必须回府, 有大事商议。也幸好陈伯的船有事耽搁了片刻, 船只还没驶离岸边。于是一群人又一头雾水地折返回来。 陈伯与齐方祖同乘一辆马车,不由问:“老爷, 这是何故?” 齐方祖摇, 道:“我也不知。不过鸢儿既然着急催促, 应当事出有因。” 他不便多说, 心里却能猜着, 齐鸢这样多半是跟那小僮捎来的信件有关。那信是谁写的?莫非是谢大人? 齐鸢如此着急请大家先回府,可是斗香大会有了什么变故? 一路忐忑,等车行回府, 齐方祖立刻召了齐鸢到花厅问话。 齐鸢见过父亲,思索片刻, 没有直说,只道:“父亲,孩儿这的确有件要事,关系到我们齐府。不过在这事情,还得请父亲把母亲请回来。” “你母亲还在庵里修行, 现在时辰已晚,庵里已经关门了。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等你母亲后天回府, 我自会跟她提起。” 齐鸢却仍是摇头:“这样……恐怕不妥。父亲能否请嬷嬷现在跑一趟?再多拨几个人手随性, 在庵外等着。母亲带发修行,所住的院落跟庵中长老不在一块,或许可以连夜回来。” 齐方祖:“……” “鸢儿,”齐方祖道,“到底是什么事?非要你母亲在场?” 若是以前,齐方祖再如何疼爱齐鸢,也顶多随他吃喝玩闹,少去拘束他。像今天这样听他的话便大动干戈带人回府,又耐着性子听他安排,是绝不可能的。 但这半年来,齐方祖早已察觉出了齐鸢的改变。不仅是面容上眉眼更为秀长,脸蛋也瘦了些,个子也长高了不少,但更多的变化是周身的气场。 像是现在,齐鸢虽神色严肃,但一派从容,目色冷静,齐方祖一边觉得这要求有些荒唐,一边又忍不住屈服于他。 “这样属实有些胡闹了。等你母亲回来,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那可要等着家法伺候了!”齐方祖皱眉,没好气地说完,又问,“那第二个呢?” 齐鸢微仰起脸:“孩儿请父亲……开祠堂,请老夫人。” “你……” “爹,老夫人曾叮嘱过,这事儿一旦有了消息,她必须在场。”齐鸢不觉已经换了称呼,顿一顿,深揖到底,“请父亲成全。” “老夫人叮嘱你?”齐方祖猛地回头,却因身形不稳,踉跄了一下。 齐鸢忙把人扶住。 “老夫人对此知情?”齐方祖着急问。 齐鸢点点头,随即便见齐方祖的脸色“唰”的一下变白了。 一个离奇的念头在齐鸢的脑子里闪过,他默然抬眼,在看到齐方祖闪躲的眼神时,齐鸢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明白了。 ——当日在金陵,齐鸢得知小纨绔的境遇后,决定向齐方祖坦白身份。然而那次事不凑巧,就在他跪地讲明时,游船遭了劫匪。 事后齐方祖和齐松对此只字不提,只说没听到齐鸢说了句什么。现在看来,恐怕事实并非如此。抑或是,齐方祖早有察觉,自己并非是小纨绔? 此情此景,再说这些未免尴尬。齐鸢低下头,耐心等着老夫人和齐夫人的到场。 是夜子时,齐夫人终于匆匆回府,换了身衣服后直奔了祠堂。 老夫人已经端坐在了上首,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在听到齐鸢请求开祠堂时,当即眼眶便湿了。她知道齐鸢这样做,必定是跟他的假少爷身份有关,可她并不敢想会是什么事情,在她看来,什么消息都是凶多吉少。 因此到祠堂后,老夫人始终紧抿着嘴,满眼希冀和恳求地望着齐鸢。 齐夫人进入祠堂后,见老太太如此,也眼眶发红,默默站了过去,轻轻拍着老夫人的胳膊。 齐鸢将祠堂的大门关上,转身看向上面的三位长辈,随后一撩袍裾,长跪在地。 “老夫人、老爷、夫人,晚辈本是京城人士,然自幼命蹇时乖,数月前落水遇难,却不料醒来时已经附身在了二公子身上。数月来,烦累齐府众人照顾,晚辈寝度难安。幸而不久前晚辈得了消息,二公子如今一切尚好,正在晚辈家中。” 齐鸢一口气说完重点,随即解释道,“我二人当初机缘巧合之下,魂身互换。因晚辈身份特殊,小公子想回扬州却困难重重,因此直到现在才互通信件,正式相认。” 他说完从怀里拿出小纨绔回过来的那一沓信纸,膝行几步,双手奉给了老夫人。 祠堂中的几人却都已经呆住了。 齐鸢等了会儿,见没人接,不由惊讶地抬头看了过去。 齐夫人和齐老夫人皆是泪流满面,却一动不动,只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看他。另一边,齐方祖也是忧心忡忡,盯着那沓信纸发愣。 “孩……孩子……”齐夫人张了张嘴,先轻声问,“你刚刚说,说鸢儿他……” 话没说完,已经泣不成声,含泪抢步向前。 老夫人也像是突然活过来一般,拄着拐哎呀哎呀地喊两声,拍着腿颤颤巍巍地要站起来。 齐鸢忙起身,迎向两人,又扶住老太太:“老夫人,小少爷一切都好,这就是他写的信。” “老天爷啊!老天爷!”老夫人狠狠砸了下桌子,这下终于“啊呀”一下,大哭出来,“你可是开了眼了!我的鸢儿!” 说完重重地摔坐回去,与齐夫人哭成一团。 齐方祖也抬着袖子擦泪。几人凑一起看小纨绔的来信,等看到其中几句想念扬州之语,不免又是心疼地哭一场。 一沓来信,几人你看完我再看,足足看了半个时辰。 齐方祖先压住了情绪,他看到了信上写的几个要求,这下不用齐鸢解释,他也知道齐鸢为什么让陈伯先回来了。 “你是要陈伯捎带东西?”齐方祖说到这停顿一下,随后看了妻子和母亲一眼,又看向齐鸢,“在这之前,鸢儿,为父要问你几句话。” 他称呼没变,仍是以父亲自称。齐鸢虽觉意外,但仍是一礼:“父亲请讲。” “你以后可还认我这个父亲?认我们齐府?”齐方祖问。 齐鸢:“……” “老爷,”老夫人惊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打算把鸢儿接回来了??” “娘,不是我不想,是我们不能接,便是想接,恐怕也接不成。” 齐方祖道,“现在无论是知府、知县还是书院的先生,家里的下人认识的,都是屋里这个齐鸢。如果我们偷偷将两个孩子换过来,他们样貌不同,别人如何肯认?” “那就眼睁睁看着孩子流落在外?”老夫人怒道,“荒唐!我看你是看中了伯修的科举之才,不肯放人罢!” 第93章 老夫人当堂大怒, 齐方祖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深深作揖道:“母亲这话是从何说起?我齐方祖虽重视科举, 担心鸢儿不知上进, 但何曾逼迫过他,非要他去读书进学?母亲偏疼鸢儿,我又何尝不是。别说他是我的亲生骨肉, 便是整个扬州东城的街坊邻居, 又有谁不喜欢他?可现下两府局势复杂,直接将两个孩子换过来, 这如何向其他人交代?” “我只说你一句, 你就在这拽着嘴唇说歪理。” 齐老夫人见齐方祖坚持不肯, 愈发动怒, 指着他泣声道:“你口口声声两府局势复杂, 我们齐府是处境困难,但当下至少还平安无事。说句不该说的,将来齐府便是有难, 天大的事儿也大不过杀头之罪!可孩子现在成了叛逃的罪人之后,随时都会被抓去下狱的, 你叫我如何放心,如何从长计议!” 老夫人疾言厉色,痛斥齐方祖,却忘了那位罪臣之后就在身边。 齐鸢的嘴唇微微发抖,他们忠远伯府受封是因祖上忠烈, 父亲祁卓亦是赤胆忠心,出征三年多有战绩。如今父亲遭奸人暗算, 生死未卜, 他们全家崩散, 却被时人痛骂为叛臣。 他想要辩解,张了张嘴又觉得无话可说,最后只能低下头去。 齐夫人暗觉不好,她回头去看,却只能看到齐鸢垂下的脑袋,深长的一排睫毛遮着眼睛,脸色却是明显暗了下去,在灯下一片青白,几乎不见血色。 她心下不忍,轻轻拍了拍老夫的胳膊。 老夫人方想起来,匆匆看了眼旁边安静的少年,却又梗着脖子,不肯向齐方祖让步。 齐方祖也不吭声,沉默地跟老夫人对峙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齐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强做笑颜道:“老爷这是闹什么呢,以后的安排明天再商量也不迟。今晚伯修带来的可是好消息!大家应该高兴才对啊!” 说完又对老夫人道,“母亲,现在太晚了,您先回去睡觉,其他的明天再商量。鸢儿最记挂您老人家了,您要是为这个气病了,孩子回来肯定得闹的。” 齐老夫人想到小纨绔现在还算安稳,日后很快就能见面,脸色方缓和了一些,对齐方祖冷哼道:“我不管你想干什么,反正这次陈伯进京,必须带上人一块,让俩孩子换回来。” 齐方祖皱眉,再要说点什么,被齐夫人连连摇头给拦住了。 当夜,齐夫人回到卧房,对齐方祖责备起来:“老爷今天也是糊涂,明知道鸢儿是老夫人的命根子,怎么还能说那样的话?” “那要我怎么说?”齐方祖心有不满,绷着脸重重叹气:“我又没说以后不认自家孩子。可现在怎么办,让陈伯把俩人换过来?这俩孩子要是长的一模一样那倒是好办,要是不一样,到时候怎么跟别人解释?换魂这事又不能让外人知道,这可是大忌讳,会被当成邪祟招来杀身之祸的。” “那老爷的安排呢?”齐夫人问。 齐方祖道:“当然是让俩孩子先暗中通信,当初齐松离家学着管理苏州的铺子,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光景。鸢儿这么大了,我们就当他去了京城历练,有何不可?再者,伯修这边刚拿了府试案首,我打算让陈伯给他买一个国子监的读书名额,到时候伯修去了京城,他们俩人互相认个干兄弟,以后便能以兄弟关系相处。那时候再让鸢儿来扬州住着也名正言顺。” 届时现在的这个齐鸢,在京城读书科举,回伯府与家人团聚,顺道准备道试乡试。 原来的“鸢儿”便可以养病为由,回扬州住着,依旧锦衣玉食。 如此一来,往近处看,可免去突然换人带来的麻烦。往远处想,齐府到时候等于一门双子,一子京城入仕,光耀门楣,另一子管理家中香铺,打点万贯家财,那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齐方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安排有理。 他见齐夫人的神色没什么波动,极力劝说道:“我知道母亲挂念鸢儿,可是夫人哪,你想想,现在要是把府里的这个小神童给放走,将来人家哪怕称侯拜相,又能念咱家几分好?” 齐方祖压低声,又摊开手比划了两下,“可要是咱一直供着他,银子给他花着,国子监的机会给他买上,好吃好穿地养上三五年。等他入仕后,他愿意帮扶齐家那最好不过。他要是不愿意,当今朝廷以孝治天下,他也不能翻脸不认我们这生身父母。到时候齐府靠着他这棵大树,旁人不看佛面看僧面,齐府地位总归会不同。” 齐方祖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对此深思熟虑过了。 齐夫人吸了一口气,深深地看着自己丈夫,没有作声。 齐方祖道:“我知道夫人你也最疼小儿子,但此事干系重大,不能儿戏。老太太那边……” “老夫人自会想明白的。”齐夫人打断了他的话。 齐方祖愣了愣,抬了下眉毛。 齐夫人深吸一口,突然问:“老爷,你深谋远虑至此,安排得最周道不过了。可是,你可想过他的感受?” “我自己的亲骨肉,我哪能不考虑呢?”齐方祖忙说,“等鸢儿回来,我一定好好补偿他。” “不,不是鸢儿。”齐夫人却摇头,低声道,“是家里这个,这个顺天府的小神童。” 齐方祖:“……” “老夫人一直不喜欢官宦之家,又听说鸢儿在京城受苦,情急之下难免口不择言,将忠远伯府贬损得一无是处。老爷你是思虑周祥,一切在为齐府安危做打算。所以将府里的小神童当成齐府日后的靠山,可以栽培的大树。可你们就没想过,伯修也只是个孩子啊!换魂之事非他自愿,我们怎么能一边指责他是罪臣之后,一边又要高高在上施恩于他,逼他回报呢?” “这……”齐方祖张了张嘴,不由语塞。 齐夫人摇摇头,继续道:“老夫人说你看上了他的科举之才,你当时便急了眼,是怕小神童听到心里去吧?可老爷就没想过,伯修天资颖悟,冰雪聪明,他能看不出你的意图?老爷就不怕我们挟恩求报,惹恼了伯修,两家反目成仇?” “这……”齐方祖心里一跳,突然想到了在去祠堂前,齐鸢看向他时那清凌凌的一眼。 他此时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时候,齐鸢的眼神明显是不一样的。 而之后,那孩子也的确没再跟他说话。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对他有了防备。 “那依夫人的意思呢?”齐方祖问,“总不能真让陈伯带上他,让他回京吧?” “人家当然想回京城,否则他何必打听京中的消息?再者这孩子善良敦厚,十分孝顺,京城不仅有他的家,还有他的母亲和妹妹。其实他没有在得信后一走了之,而是等着鸢儿回信,再亲自告诉我们,已经算仁至义尽了。所以,我的意思是老爷去跟他开诚布公地谈谈,问问他的想法。他若是自愿留下最好不过。” 齐方祖在屋里来回踱步,迟疑道,“他要想走呢?” “那样的话,”齐夫人道,“那就放他走。” 第94章 齐夫人并不知道, 正因她及时灭掉了齐方祖对小神童挟恩求报的念头,齐府才真正留住了齐鸢——从祠堂出来后, 齐鸢本已经打算回京换人了。 就这样跟小纨绔互换身份, 风险自然是有。 一是如今忠远伯府正处于风口浪尖,扬州这边也是危机四伏。俩人的身体虽然有几分相似,但到底不是同一个人, 这一点便很难遮掩过去。 二则, 正如谢兰庭所讲,祁齐两家原本都是死局, 正因而他跟小纨绔身份互换, 两家才有了破局的机会。现在危机仍在, 俩人若就这样换回来, 那阴差阳错得来的一线生机也会随之破灭。 从道理上讲, 此时维持不动是为上策。 可齐鸢现在不得不换。老夫人疼爱小纨绔,断不能让亲生孙子在外面担惊受怕。 齐方祖看样倒是另有图谋,但齐鸢自认对齐府诸事尽心尽力, 却仍被齐方祖隐瞒至此,君子不道虚言, 小人不表真心,齐鸢心里自然介意。 再者,两家共同筹谋脱困,彼此信任是前提。齐方祖如此行事,齐鸢又哪敢留在扬州? 想到这, 齐鸢不由长长一叹。 一直以来,他对齐方祖都有些盲目的信任, 这人乐善好施, 富而好儒, 对唐将军一家又有情有义,然而现在想来,言善者未必善,自己怕是有些过于天真了。 天将拂晓,齐鸢再也睡不着,索性起床收拾了几样东西,琢磨着如何离扬。 外面有人来时,齐鸢正在案前写信。 谢兰庭如今不知道在哪儿,齐鸢离开得匆忙,怕自己错过他的来信,于是提前写好交给婉君,解释自己几月几日后便不在扬州了,若是错过给他回信请勿介怀。 这边才写了个开头,就听外面有人问话。 齐方祖带了两个小厮过来,并不声张,只让俩人守住院子,又让丫鬟们来通知齐鸢。 齐鸢匆匆出门去接,齐方祖已经自己踱着步子,走了进来:“伯修在忙什么?” 齐鸢连忙施礼:“早起温习下功课。” 齐方祖见桌案上的确搁着笔墨,一想下人们经常夸齐鸢寅时便起来读书,心里愈发不舍得。然而夫人的一番彻夜长谈,又让齐方祖清楚强扭的瓜不甜,若是因自己的小聪明让小神童心有芥蒂,两家反目成仇,反倒会酿下大错。 他轻咳一声,未等说话,老脸先烧起来。再往外看了两眼,确认丫鬟奴仆们都听不到。 齐鸢默默看着齐方祖。自从这个身体苏醒后,齐方祖便极少踏足这边,今天过来这一趟显然不是闲来无事过来溜达。然而齐方祖不说,齐鸢便也干脆装傻,什么都不问。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炷香的功夫,齐方祖才咳嗽了一声,红着老脸道:“伯修,你若愿意,以后还称我为父亲如何?” 齐鸢没有作声,只抬眉讶异地看过来。 齐方祖见他神色惊疑,显然在摸清自己的意图前并不打算说话,心里也明白过来,夫人说的没错,这孩子已然对自己有了看法。 他心下着急,怕自己弄巧成拙,干脆道:“其实我过来,是想问下你的想法。现在你想回京城,还是留在扬州?” 齐方祖说完顿了下,不等齐鸢回答,便接着道:“我和夫人是希望你能留下的。说起来,也是我一时糊涂做了蠢事,当初在金陵,你的那句话我已经听到了。但我实在不舍你的科举之才,这才有了强留你下来的念头……” 齐方祖自知事情瞒不住,便干脆一点儿都不瞒着,从当初意念起,到昨晚的主意定,再到齐夫人的一番劝,悉数跟齐鸢说了个清清楚楚。 …… 陈伯一早去找齐方祖,如今已经是八月底,他们再耽搁下去,就要赶不上京城的斗香大会了。 错过斗香盛会事小,万一因此得罪了太子或者礼部的官员,甚至只是掌管制香的香药局,那齐府都要倒大霉了。 然而去了老爷院子,下人们都说老爷不在,一大早去少爷那了。 陈伯又去齐鸢的院子,到了门口却被几个小厮拦住,说老爷和少爷有要事商谈。 陈伯只得又等,这下从日头初升等到日悬中天,陈伯急得口干舌燥,朝里面喊了好几声,里面的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齐方祖微胖的身子堵着门口,脸色潮红,大声道:“外面嚷嚷什么呢?” “老爷!”陈伯赶紧奔进来,催促道,“码头上的船再不走来不及了!您搁这儿忙什么呢?” 齐方祖心里苦笑,他自然是在劝齐鸢留下。为了让齐鸢相信自己,这一上午,齐方祖不得不交代了齐府的一点秘密。 小神童聪敏异常,又十分谨慎,总会趁他不留意时,对他的话进行反复求证。 齐方祖很难察觉,等反应过来后,话已经被套出去不少。幸好这次有前车之鉴,他没有扯谎,因此终于获得了齐鸢的信任。 齐方祖心情很是复杂,他庆幸夫人提醒得及时,才来得及挽留小神童。同时又懊恼自己一叶障目,齐鸢早已看清齐府处境,之前一直在为齐府考虑。自己却只想着如何利用对方,这才招来了对方的戒备。 他这次开诚布公,拿出十足的诚意和筹码,好在齐鸢才终于点头,答应留在扬州。 俩人最终商议的结果是,这次由陈伯将小少爷要的东西带去京城,先跟小少爷接上信,而齐鸢则想办法尽快为齐府博一个功名。 “有几样东西要陈伯捎带一下,陈伯你来看看,这几样东西怎么带着。”齐方祖把陈伯请进去。 屋里,齐鸢刚刚提笔写完了一份清单。 陈伯凑过去一看,随即傻眼:“老爷,少爷,这是……” 齐方祖忙道:“这是给鸢儿的……”话一出口,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自己说漏嘴了。 他脸色白了白,齐鸢已然笑起来:“这是给我的一位朋友的。” 陈伯道:“朋友?” “说来话长。逢舟兄乃是我的知音好友,这次他来信向我求几样东西,正好劳烦陈伯给捎过去。”齐鸢将自己写好的单子递给陈伯,指了指道,“上面几样都好说,我让人去买回来便是。这买香料的去处和用具……陈伯可有主意?” “少爷的朋友也会制香?”陈伯一脸惊奇。 “略通一二。”齐鸢道,“他想卖些香品贴补家用。” “这做买卖可不比集市摆摊。咱齐府的香料都是自己的船出去收的,这样货才能够,也能辨认真假。你这个朋友没法出海吧……”陈伯摇摇头,琢磨了一会儿,突然一拍手,“哎,你别说,我这还真有一个人,我本家有个亲戚是广州的香户,他常去京城。” “如此,麻烦陈伯写封信,跟那位本家亲戚说一下。”齐鸢略一琢磨,道,“到时候让那位亲戚直接去忠远伯府便是。” “行,没问题。”陈伯道,“不过这用具……那可就多了去了,他要的是哪种?” 齐鸢看向齐方祖。 齐方祖想了想自己亲儿子的制香习惯,道:“老铺子里的那套碾槽,他肯定没地方去买,就给他带那个吧。” 陈伯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齐方祖。 齐方祖已经站了起来,“陈伯,你现在就让人去搬,你们最晚,明天一早就得开船。” 再不走,万一路上遇到逆风,那可就真来不及了。 齐府上下,突然忙碌起来。齐夫人一早去了老夫人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倒是将迟雪庄当日给他的两匹绸缎送了过来。 两匹上好的料子,一匹是红地妆花缎,其上有片金和墨绿织出的鱼藻纹,那是小纨绔的最爱。另一匹米色地牡丹纹捻金纱的料子,却是迟雪庄留意到自己的喜好,另选出来的。 时至如今,齐鸢不得不承认,迟雪庄对小纨绔能两肋插刀,于自己而言也当得上挚友一词。 只是他之前有意无意地一直在躲避着迟雪庄。或许是因为迟雪庄的情谊太深,自己不想替小纨绔承情,也或许是因为有人醋劲太大…… 齐鸢回过神,等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后,耳朵一热,脸上飞起一片薄红。 他抿着嘴,甩了甩头,又想,小纨绔如今下落清楚,迟雪庄此人忠诚可靠,齐府也有不少事情仰赖迟家帮忙。齐老爷如果同意的话,自己或许可以跟迟雪庄坦白一二? 齐鸢想到这,将两匹布料包裹仔细,一块放进给小纨绔的箱子里,随后喊来常勇:“去迟家一趟,告诉迟雪庄,就说我这两天有空,想兑现承诺请他游船,问他去不去?” 第95章 齐鸢的邀约对迟雪庄来说十分突然, 更令人惊喜。 他当即应下,告诉常勇自己会在明日戌时于虹桥等候齐鸢。迟家有画舫, 酒菜也会备齐, 齐鸢只要人到便可。 常勇回去如此这般跟齐鸢回复,又道:“迟公子说,前些日子他叔叔让人给他送了些雪花酒, 他刚藏起来, 想冬至的时候请少爷去喝。没想到少爷自个儿找过去了。迟公子问我是不是少爷闻到了酒香味,要不然哪能记得去找他。” 齐鸢听出迟雪庄的幽怨之意, 微微怔了下, 笑着问常勇:“你是怎么说的?” 常勇道:“小的说少爷天天念叨着找迟公子。只是少爷最近忙着乡试的事情, 又是专门赁下贡院外的房舍, 给师兄们考试用, 又是在考试后被人拉去一同决文。要不是现在快要揭榜,少爷怕是还不得空呢。” 齐鸢这几天的确被孙辂拉去了褚若贞那,每天听着褚若贞决文。 所谓决文, 即考生在试后将自己应试文章默出来,让人判断能不能考中。场外所评与场内结果有时相差无几, 有时天差地别,只因考官不同,评阅标准和个人喜好都相差甚大。 几位师兄对此心知肚明,只是稳重如孙辂也难免心下忐忑,忍不住请老师决文, 预测结果。 褚若贞所评的文章中,孙辂和刘文隽应是必中的, 甚至这次刘文隽的墨卷更高一筹。但齐鸢却觉得, 刘文隽的文章中多有诗赋杂文之典, 虽然一气呵成,才情斐然,然而未必能博考官欢心——这样一个靠剽窃文章上位的官员,齐鸢很是怀疑他能不能看得懂。 倒是另一个师兄的文章很符合考官的喜好,齐鸢听说那位师兄跟张如绪来往密切,心里长长地叹息许久。 如果不是被打断了腿,又因没有照料好成了跛子,张如绪也该参加乡试的。 翌日,陈伯一早带着齐鸢采买的东西和给小纨绔的书信,踏上了去京城的船只。 齐鸢这次没去送行,该给小纨绔的东西他都给陈伯装船上了,其中有小纨绔自己攒的私房钱,和齐鸢那天画的本朝舆图,这样万一小纨绔想去什么地方,能从舆图上约莫出时间和所经关卡府衙,不必处处问人。 而齐府这边,齐鸢既然答应了齐方祖尽快为齐府博得功名,便不得不主动一些,分别给枫林先生、大宗师去信,附上自己所做文章请老师指点。 齐鸢白天连写数封信,直到金乌西落,他才换了身衣服,带着孙大奎径自赶往虹桥赴约。 才到桥头,轿子就被人拦下了。 有人在外面问:“轿子里的可是齐二少爷?” 齐鸢听着声音耳熟,叫人停了轿子,往外一看,正是迟雪庄跟前的小厮刘誊。 刘誊见着他,已经呵呵笑了起来:“二少爷好,我们少爷在船上等着二少呢。” “你怎么在这?”齐鸢惊讶。 刘誊道:“少爷说二少爷可能会提前过来,怕二少爷认不出哪个是我们的船,所以让我在这等着接人。” 齐鸢笑了笑:“你在这等多久了?” “没多会儿。”刘誊笑呵呵地在前面引路,“二少爷,这边走。” 齐鸢下了轿子,随着刘誊一块往桥头走去。 暮风渐起,湖水上漾着淡淡余晖。行人渐渐稀少,桥边的船只倒是渐次亮起了灯笼。 齐鸢往前一看,便见迟家画舫停在了不远处。迟雪庄正站在船头上,一身银色暗纹的白底袍子,被晚霞映出绯色。刘誊看到自家主人连忙大喊,迟雪庄转过身,见到齐鸢时已然弯起唇,眉眼致致,未笑含情。 齐鸢恍然一怔,多日不见,迟雪庄愈发神清骨秀,回望时双眸熠熠生辉,眉宇间亦有坚定之气,仿佛一夜间便脱去了以前的谨慎温和,变得成熟睿智许多。 这番变化,应当是遇到了什么大事,喜事。 齐鸢心下疑惑,登船后,他跟迟雪庄见过礼,便干脆先问:“迟兄可是有什么大喜事?” “你终于肯陪我泛舟夜游,这难道不算大喜事?”迟雪庄含笑看他。 齐鸢哈哈一笑,先行进入船舱,里面果然已经摆好了一张八仙桌,美酒佳肴刚刚摆上。 迟雪庄见齐鸢并不接茬,神色略有失落,不过随即遮掩住,跟在后面道:“要说喜事,的确有一桩。” 俩人对坐入席。齐鸢问:“什么喜事?” 迟雪庄道:“你可知道本朝公主选驸马的事情?公主当年一眼看中了驸马,但圣上说驸马是个秀才,不好尚主,等驸马考中了举人再为俩人赐婚。我叔叔前几天来信,说公主大婚就在今年了。朝廷现在已经准备好了大赦天下,广开恩科。到时候无论是白身还是童生,只要能得名士巨儒的举荐,便可直接参加制科考试。” 齐鸢听得愣住,吃惊道:“你说什么?要开恩科?” “正是!”迟雪庄笑道,“你不来找我,我也打算去找你的。褚先生在朝廷中有同年,桂提学对你也十分喜爱,我叔叔皆时也会为我们扬州的士子出份力。齐二,依你的才学,参加制科考试必中无疑。朝廷只要开恩科,你必将一步登天啊!” 第96章 齐鸢听着迟雪庄的话, 陷入沉思。 公主选驸马的事情他还真知道一些,当初齐鸢参加顺天府道试, 以十岁之龄夺得案首, 便有不少人慨叹,说那位排名第二的太倒霉,竟然跟神童同科道试。 而那位道试第二, 就是被公主看中的驸马爷。 后来齐鸢因得罪皇帝被禁足在家, 倒是听到下人在背后议论,说那位驸马不愿尚主, 惹得公主大怒。没想到六年过去, 这桩婚事才有了进展。 不知道驸马爷是喜是忧, 但开恩科一事对天下士子来说倒是件大喜事。 尤其是这次朝廷开的是制科考试, 所谓制科, 即朝中大臣举荐看中的学生。这些被举荐的,无论白身还是生员,只要参加一次预试, 通过之后便可进入崇政殿,跟新科进士一同参加殿试。 制科取士的士子, 地位终究比一步步考上去的进士要低一些。但跟进士们相比,其中节省的可是数年光阴。 齐鸢若是能参加制科考试,那就不必再等三年的乡试了。 可是朝臣荐举并非易事。齐鸢心里清楚,自己这个扬州府试案首的身份,跟参加过道试、乡试的学子们没法比。更何况除了往科举子, 各地还有风流名士,朝臣们也自有门生故旧的后生要提拔……迟雪庄的叔父, 到时候肯定是保荐迟雪庄。桂提学的门生那么多, 最可能推举的应该是落地的举子。 至于自己, 恐怕还真未必有这运气。 迟雪庄见齐鸢沉思不语,也渐渐琢磨了过来:“齐二,你担心自己参加不了?” 齐鸢道:“大宗师门生众多,未必会记得我。更何况对褚先生而言,我年纪还小,他一直怕我年轻冒进,希望我在科举上磨砺几年稳定心性。这制科考试是为捷径,老师未必同意我去。” 迟雪庄愣了会儿,不由点头:“也是,而且制科考试的士子地位到底差些,将来在仕途上也会受到限制。” 齐鸢捏着酒杯,听到这话笑了笑。他忽然想起当日谢兰庭戏言,要齐鸢的官职在他之上。谢兰庭是三品大员,齐鸢的官职想要压过他,走制科的路子还真是不合适。 “齐二?”迟雪庄喊了一声,见齐鸢回神,无奈道,“这雪花酒容易醉,你先吃点菜。” 说完取过小碟,亲自给齐鸢布菜,语气温柔:“你尝尝这次的酒菜合不合口味。板栗烧鸡和生烧南腿是我家厨娘新学的做法。其他的几样也都是按你的喜好做的,蟠桃燕窝里只有虾丸、鱼肉和火腿,桂花鱼翅也只用了蛋黄和虾仁。你不喜欢鸡绒,这些菜里便都没放。” 朋友小聚,齐鸢并不习惯对方来布菜,与迟雪庄对饮几口后,见后者净了手,在一旁给他剥虾仁,忙道:“有劳迟兄,我自己来便可。” 迟雪庄道:“你以前都嫌脏手,赖着让我帮忙的。怎么现在反倒客气了?” 齐鸢微顿,道:“当初是小,现在我们都多大了,更何况……”他琢磨着怎么开口,跟迟雪庄讲小纨绔的事情。 迟雪庄却抬眼,脸上的喜悦之情渐渐黯淡下去,一错不错地望着齐鸢。 齐鸢轻咳一声,拿起酒杯:“迟兄,这杯酒……” “齐二,”迟雪庄却突然打断他,抬手按在了齐鸢的手背上,“其实……我有话跟你说。” 齐鸢愣住,动作僵滞了一下,惊讶地抬头看过来。 灯光下,他肤白胜雪,眸光潋滟,平日里的冷意也淡了几分。此时茫然地望过来,迟雪庄喉头一紧,到了嘴边的话却又失了勇气。 他欲言又止,左手按在齐鸢的手背上,紧张地轻颤了几下。 齐鸢回过神,垂下眼微微一笑,倒是顺从地放下了酒杯:“迟兄有话先讲。” 迟雪庄抿了抿嘴,低下头去:“齐二,我或许会去京城。” 齐鸢对此始料未及,这次倒是真吃惊了一把。不过略一思索,到也猜到一些:“是为了参加制科考试?” “正是,我学问不甚通达,参加科举未必能中。”迟雪庄应了一声,怅然道,“叔父的意思是,希望我能跟祖母一同进京,早做准备。他已经给我置办了一处小院子,紧挨着万佛寺,环境清幽,很适合安心读书。我本来想……” 他深吸一口气,收回手,目光灼灼地看着齐鸢,“我本来想,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次机遇难得,我们一块入京,到时候延请京中名儒教导,白天一同读书,夜晚对床而卧……” 他只想着跟齐鸢分享这个好消息,叔父自会替自己打通关节,齐鸢才分奇高,也必定能中。到时候他们在京中作伴,风雨连床,天长日久,情谊必然更深更重。 然而,现在经齐鸢提醒,迟雪庄才意识自己过于想当然尔。如此一来,自己日后入了京,齐鸢却仍在扬州,两人相隔千里,许多事情恐怕要两说了。 想到这,迟雪庄抬眼,仔细观察齐鸢的表情。 他自从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后,也曾试探过齐鸢。可齐鸢始终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迟雪庄摸不准对方是故意不作回应,还是对自己的情意一无所知。如果没有谢兰庭,他作为齐鸢最亲近的朋友,完全可以继续等下去,可是自从谢兰庭出现后,迟雪庄便渐渐察觉到了些许不同。 齐鸢被迟雪庄牢牢看住,干脆低头避开对方视线,轻轻笑道:“苏东坡参加制举之前,也曾有过这种想法,怕入仕之后,与兄长各自宦游四海,聚少离多,再也难以风雨对床。后来坡翁应试,得了最高评等。如此看来,迟兄这次入京备考,应是大吉。” 他神色自若,仿佛俩人只是寻常聊天。 迟雪庄抿了抿嘴,却道:“齐二,我的确担心日后我们聚少离多。但我并不是拿你当兄弟。” 齐鸢:“……” 话已至此,再顾左右而言他就有些太刻意了。齐鸢心里叹了口气,沉默下去。 迟雪庄自己也觉得难以启齿,他转开头,话未出口,耳朵先红了一片,假装望着舱外风景。 画舫悠悠驶入湖心,随后浮停在水面上。 夜色渐深,周遭愈静,偶有歌声虫鸣,伴着阵阵兰香由远及近袭入舱中。 “我知道你现在一心科举,按理说,我不应现在跟你说这些。但我怕……怕日后你再忙碌起来,或者我去了京城,我再找不到机会向你表明心意。”迟雪庄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爱玩的娶亲游戏,每次都是我俩轮流扮新郎官新娘子,那虽是孩童间的游戏,但我一直是当真的。鸢儿,我不是故意来撩拨你,也不是要你许诺什么,只是让你明白,我迟雪庄愿意不娶妻不纳妾,只等你一个答复。” 齐鸢眨了下眼,忽然想起山庄上的那袭红衫。谢兰庭当初问他跟谁拜堂成亲,他还满口否认,没想到竟然是跟迟雪庄…… 船舱里静悄悄一片,齐鸢打量四周,这才发现迟雪庄早就把下人都遣散了,除了船首的船家夫妇,这里竟然没有小厮丫鬟。 船家离得远,若不是大喊,也听不到他们谈话。 “迟兄,”齐鸢放下心来,干脆道,“你跟齐某认识多久了?” 迟雪庄有些意外,仍是如实道:“我们自幼相识,当然认识十几年了。” 齐鸢点点头,问:“自幼相识,按理说不会认错人才对。” 迟雪庄呆了呆:“……什么意思?” “在下并非扬州齐府的二少爷齐鸢。”齐鸢心下一狠,看了眼迟雪庄,徐徐道,“迟兄竟然从来没有发觉?” 第97章 齐鸢的话犹如一道惊雷劈下。 迟雪庄呆怔地看着齐鸢, 手里的酒杯握持不住,“哐当”一声滑落在了舱板上。 俩人四目相对, 周围安静下来。 齐鸢清楚这句话对迟雪庄的冲击, 但他也明白,再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机会了。现在话已出口,他便只能安静地坐着, 这是他的坦白, 也是对迟雪庄心意的回应。 江南的秋夜,天上寒星闪烁, 迟雪庄怔愣地望着齐鸢, 脸颊渐渐苍白, 眼神也渐渐由震惊转为悲凉, 里面似乎是认命般的绝望, 又或者有其他的情绪。齐鸢一时间竟不忍对视,只得微微转开脸,回避开他的目光。 “数月前, 我因缘巧合下,与二少爷换了住处, 我以他的身份暂居齐府。当日被情势所迫,不得已欺骗了大家。”齐鸢深吸一口气。 换魂的事情事关邪祟,为世人大忌,所以他换了种解释,只说自己跟小纨绔因故互换身份。 “此事牵涉较多, 当下还不是坦白真相的时候。但迟兄今日夜谈,情深义重, 伯修于情于理, 都无法替二少爷做出回答。因此如实告知, 万望迟兄见谅。” 他说完转回视线,双眸清澈坦荡,愧疚之色一览无余。 迟雪庄轻轻地“呵”了一声,仍是盯着他。 齐鸢已经捏起酒杯,向迟雪庄示意:“伯修自罚三杯。”说完袍袖轻拢,一饮而尽。 他酒量不好,三杯饮尽后,脸上便染了胭脂般晕出一片红色,眉眼熏然,不由抬手按了按额头。 迟雪庄这才道:“雪花酒是用琼液做底,加以蒸烂的羊腿肉和龙脑,用料昂贵,一盏万金。因此只宜细品,又最易醉人。” 懂酒之人,哪里能牛饮一般连干三杯? 眼前的“齐鸢”的确是不懂酒,也不会饮酒的。 迟雪庄静静抬眸,此时重新打量对面的人,才惊觉这人跟齐二完全不同。眼前的齐鸢眼神锐利,说话时声音字字清晰,语气沉稳,为人更是稳成持重。以前的齐二最爱呼朋华友,喜美食喜华服,嬉笑怒骂全然天真,毫不掩饰。 而眼前的这位虽小心维护他们这帮玩伴的关系,性子却是冰冷疏淡的。这几个月,自己何曾见他大笑过? 王密和崔子明等人,也已经一个月都没能见他一面了。 眼前的齐鸢,对比之下的确不是之前的那个,可是…… 迟雪庄低下头,一想自己今晚的表白,心里阵阵发慌又难受——他一直喜欢齐二,但他在表明心意时,眼里看着,心里想着的却是这个聪颖多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假齐鸢。 “二少爷他……”齐鸢又开口。 “齐二,今晚的玩笑话有些过了。”迟雪庄却突然打断他,“你对我无意,直说便是。我们以前是朋友,以后也还是,我迟雪庄为人坦荡,绝不会做让你为难的事情。你要是……” 他喉头一哽,顿了顿道:“……你要是还拿我当朋友,以后就不要再说这种话来戏弄我。” 说完蓦然站起,转身走了出去。 这艘布置精美的画舫足有四丈长。迟雪庄为了安静,连下人都留在后面的小船上,此时船身空空荡荡。他迈步出去,船舱中便只剩了齐鸢一个人。 齐鸢被那酒意熏地脸上阵阵发热,头脑却依旧清楚,知道迟雪庄已经明白了事情真相,只是当下有些难以接受。 他心里暗暗叹息,此时雪花酒的后劲上来,齐鸢见后面的小舱室里有布置好的矮榻,索性撑着过去,打算先歇一会儿醒醒酒。 他没料到,自己这一觉竟然睡到了天色微明。 醒来时,大舱室里的宴席已经撤了。 齐鸢起床出来,就见迟雪庄坐在一旁,眼前放着一只小泥炉,似乎在生火做饭。 齐鸢愣住,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迟雪庄。 迟雪庄原本一直在看他,此时却匆匆转开脸,避开了他的视线:“雪花酒虽然醉人,但不伤胃。只是你昨晚睡得早,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估摸着要饿了。炉子里的是甜汤,你一会儿先喝下去暖暖身子,我让船家做点早饭给你。” 此时天色尚早,正是别人酣睡的时候。 齐鸢忙道:“不用麻烦船家了,我等回家再吃。” 迟雪庄抿了嘴,语气冷下来:“你要与我绝交?” 齐鸢:“……” 迟雪庄:“你非要分这么清楚,跟我划清界限的话,这汤不喝也罢……” “我不是那个意思。”齐鸢愣了下,连忙笑着凑过去,“我好端端地怎么会与迟兄绝交呢?” 话说一半,突然想起昨晚迟雪庄放下话后,自己就被酒意笼罩着睡过去了,完全没有给对方回应。 他原本就理亏,事情没说明白竟然就去撂摊子睡觉了,说到底,还是面对迟雪庄时他心下放松,丝毫不担心对方会加害自己。 齐鸢僵了片刻,一时也觉得自己行为可笑,不由软下语气,赔着笑道:“能结交迟兄这么重情义的朋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昨晚实在喝多了,要不我再自罚三杯,迟兄消消气?” 他向来是疏冷的性子,今天这般服软温和还是头一回,只是此时的他又跟以前的小纨绔相似起来。 迟雪庄呆了下,心绪复杂,轻轻地哼了一声,“再喝再去睡?”又提了炉子给他倒了一碗甜汤。 齐鸢笑起来,一边捧着碗慢慢喝着,一边将昨晚没来及说的话讲完:“迟兄要是打算去京城的话,倒是方便了些。” 迟雪庄疑惑:“此话怎讲?” 齐鸢道:“二少爷如今就在京城里。迟兄如果去京城,或许能跟二少爷碰头。” 迟雪庄怔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我还是想不通怎么回事?你俩怎么能长的一模一样?” 齐鸢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次是我运气好,恰好与二少爷容貌相似,所以有了以假冒真的机会。” “可你俩为何要换?”迟雪庄仍是不理解。 齐鸢叹了口气:“说起来,我俩都是被奸人所害。我原本逃命到了扬州,凑巧二少爷出事,几乎性命不保。所以我在齐府广求名医时,借机见到了老夫人,将京中的名医介绍给二少爷救命,我自己则留在齐府避祸。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假装是二少爷,大家都当二少爷病后形容枯槁,性情大变,并不会想到是换了人。” 迟雪庄一愣,不由抬眼细细打量起齐鸢。 当初齐鸢病后初愈,的确是瘦脱了相。他现在仔细回想,竟无法确定齐二以前的确切模样,跟现在的差别在哪儿。只是感觉上,好像的确有哪里不一样了。 齐鸢九分真一分假,将事情交代明白。最后又叮嘱迟雪庄,齐府如今是多事之秋,他又要以齐二的身份求取功名,因此请迟雪庄代为保密。他目前是,以后的一段时间内也只能是齐府的二少爷齐鸢。 迟雪庄默然应下,俩人又一同在船上用过了早饭。 画舫靠岸时,迟雪庄看着齐鸢上岸,临了突然问:“伯修,你之前……就跟谢大人认识吧?” 齐鸢回首,惊讶地挑眉:“啊?” 迟雪庄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第一次约你泛舟夜谈那次,你被他带去了如意船上应酬。那晚,他曾让人捎话给我。” 齐鸢的眉毛轻轻扬起。如意船那次,他应付完了孙公公,要去见迟雪庄时的确被谢兰庭拦住了。 彼时谢兰庭还在试探他的身份,他一晚上小心应付,提心吊胆。不过那会儿谢兰庭的确说过,他已经派人去跟迟公子讲明情况了。 “他跟你说什么了?”齐鸢问。 迟雪庄顿了顿,道:“他说,你要跟知己相会,无暇赴约。” 齐鸢:“……” “伯修,”迟雪庄又迈前一步,左脚踏住船板,有些紧张又小心望着齐鸢,“你跟谢大人之间……”他欲言又止,转口道:“我并非要挑拨你们关系,只是谢大人身居高位,仪表不俗,他身边的爱慕者恐怕也要多些。你如果只是跟他相熟倒没什么。你要是对他有意,那可要多留一份心。” 他从不在背后说人是非,这番话说出口,自己先微微红了脸,只抿了嘴希冀地抬着头,等着齐鸢说出否认的话。 谁知道齐鸢微微一怔,随后竟然垂眸,温和地对他笑着一揖:“多谢迟兄提醒。” 第98章 这天之后, 齐鸢跟迟雪庄之间的关系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迟雪庄不再像之前那样动辄送些小纨绔爱吃爱玩的东西,有时在书院遇到, 又或者其他玩伴约齐鸢出来时, 迟雪庄说话也彬彬有礼起来,不再像之前那般态度亲昵。 然而俩人的关系却比之前更近了一些,迟雪庄成为众伙伴中唯一知道齐鸢真实身份的那个, 有时俩人偶尔相视一笑, 迟雪庄也能明显地感觉到,现在齐鸢是拿他当作自己人, 而非齐二少爷的兄弟。 他跟齐鸢的关系明远实近, 其他人不知内情, 还当他跟齐鸢之间有了矛盾。 王密最为热心, 私下拉着迟雪庄道:“你跟齐二前两天不是刚游了湖吗, 怎么闹别扭了?他惹你了啊?” 迟雪庄不知道怎么解释,连连摇头:“没有。” 王密却已经自顾自劝了起来:“齐二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爆仗性子, 又不肯吃亏。但其实心里对兄弟一向没得说,有时候就是嘴上不服软而已。他要是哪里惹了你, 你可别往心里去。这么多年的兄弟,还这么客客气气的,那可就没意思了。” 他看着是来劝迟雪庄的,话里话外却偏心得很,完全为齐鸢说话。 迟雪庄失笑, 只得含糊着应了声,随便找了个借口道:“不关他的事, 是我家里人总拿我跟他比, 说齐二这几次都能考这么好, 我以前功课比他强,却没什么长进。一定是我没用功夫。我爹骂我好多次了,我哪里还有心思跟你们玩。” “齐二那可是案首呢!全扬州府的第一名。”王密啧了一声,想了想又叹了口气,拍着迟雪庄的肩膀道,“其实我在家也挨骂。我爹娘想让我进逢舟书院。” “你去吗?”迟雪庄问。 王密耸耸肩:“书院的入学考核比县试都难,我哪能进得去?再说了,我又不爱读书,去社学就够难受了,让我进书院还不如杀了我呢。我看见逢舟书院几个大字就头晕。” 迟雪庄知道他跟以前的齐二一样都是屁股上长刺坐不住的,不由笑了起来:“怪不得你不去书院找他。” “我也不光是晕字,”王密叹了口气,却道,“说实话,自从齐二读书后,我就觉得大家玩不到一块了。他还是我我兄弟,但我跟他那些师兄比就差了些,人家都是秀才,我还是白身呢。” 迟雪庄怔住,想到齐鸢本来就不是爱玩的浮浪子弟,之前假扮纨绔也只是掩饰身份,并为齐二维护几人的友情,说到底,大家的确不是一路人。他也跟着暗暗叹了口气,再一琢磨,孙辂等人都是齐鸢读书后才认识的,说起来,齐鸢在扬州的朋友不止有自己。或许跟自己相比,孙辂这些参加乡试的人才跟齐鸢更能合得来。 他心里浮浮沉沉,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在齐鸢心里是什么位置。又过几日,孙辂那边倒是传来了好消息。 八月二十九日,乡试放榜。 江苏乡试的第一名,今科的解元郎,赫然是扬州府孙辂! 而这次不只是孙辂,逢舟书院的三十二位应试士子,榜上有名的赫然有八位! 江苏乡试因应试举子多,这两次乡试差不多三十取一了,可逢舟书院的三十二名生员,出了八位举人老爷! 这下扬州府乃至整个江苏上下无不震惊,逢舟书院一举成名。 孙辂等人因在金陵等放榜,之后还要参加鹿鸣宴,因此下月才能回到扬州。 而这段时间,书院的门槛几乎要被人踏破了。各地拜访之人络绎不绝,其中既有各地生员举子,也有乡绅名儒。枫林先生也给齐鸢来信,说他师娘身子已经大好,他十月份将到访扬州。 齐鸢慎重考虑一番后,跟褚若贞商量着办一次讲会。 按理说,寻常书院一年之中至少要举行一次讲学,以学会友,砥砺切磋。有名气的书院则数月一次,甚至一月数次。逢舟书院自从重建以来,因名气小,山长讲师等人又忙于各位弟子的乡试准备,还未举行过讲会活动。 现在有远方贤士慕名而来,师生俩商量之后,当机立断,定于于十月初五举行讲会。 齐鸢既是学院中的学子,日常仍要正常修习课业,又是书院的所有者,因此还要参与讲会的准备,大到内容择取,礼仪活动,众人的服饰和座次安排,小到讲会那几天的膳食供应,会资收取,言论记录……事事都要过问安排,每天忙到深夜不止。 齐方祖让人过来看了两次,齐鸢以为府里有事,问过常勇,知道齐府只是挂念自己,并没有其他事情。而陈伯那边也已捎了信保平安,便放下心来。 九月中旬,孙辂和刘文隽等师兄回到扬州,师兄们纷纷加入,各自分摊几样活计。齐鸢身上的担子这才轻了些。 十月初五这天,众人盥沐而进,齐聚于逢舟书院。巳时初,鸣鼓三声,孙辂和刘文隽作为会赞,引领众人进入明伦堂,之后众人循礼拜谒,再各就班位。 齐鸢读书数载,还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盛会,既觉得新奇,又忍不住留意贤士举子们的高谈阔论。这次,他却是有意收敛锋芒,多看少说,只做记录。 直到晚上,有几位士子没有尽兴,干脆回到舍房续灯会讲。又邀齐鸢一块,显然是有意让齐鸢帮忙记录。 齐鸢让人备了点心,到舍房时,就听那几人正谈论朝政。 其中一人怒道:“山东旱灾至今已有数月。如今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朝廷却仍不肯赈灾免赋。这次乡试,多少山东士子无法应试,空出来的名额都被南方的考生冒籍占领。朝廷不管百姓死活,这是要官逼民反不成?” 齐鸢一愣,心道如今多事之秋,讲会上鱼龙混杂,这话可不能乱讲。 他忙去敲门,抬起手,就听另一人正道:“王兄慎言。这次旱灾波及甚广,整个北方都干旱严重,朝廷一定会想办法赈灾的。之前国子监收了一批例监生,为的就是给灾民筹款。” “例监生的纳粟银呢?”姓王的士子冷笑道,“户部被阉党把持,那些人怎么会拿银子赈灾?说到底,那些太监不过是些流氓无赖,又或者贪图富贵的势利之徒,否则怎会愿意当个阉人?我这次从广州过来,路上便遇到个穿着官服的年轻人,看着人模狗样,却极为好色,一晚上挑了两个少年公子陪着。找人一问,果不其然,竟是那蔡贤最为宠爱的干儿子!” 齐鸢听到这话,耳畔嗡地一声,他定了定神,手指轻轻叩了几下,推开房门。 舍房里的几个人齐齐回头看过来,见是齐鸢,忙道:“齐公子来了。” 齐鸢含笑一揖:“书院给各位准备了点心,几位切磋学问,也别饿着肚子。”说完让人把点心摆上,又假作随意道,“刚刚齐某似乎听到王兄在谈论少年公子?” 姓王的士子忙道:“我是在说蔡太监,平日耀武扬威干涉朝政,无根之人也爱眠花宿柳。他养的干儿子也这样,年纪轻轻成了三品指挥使,专爱挑逗那些貌美少年。” “王兄亲眼所见?” “当然!”那人道,“那指挥使的船跟我们的相距不过一尺,我看得真真的。” 第99章 谢兰庭押送粮草, 应当是走陆路,无论如何不至于走到广州去。 这位王生却是在从广州到扬州的路上碰到的谢兰庭。齐鸢心下惊诧, 从王生的行程来看, 他遇到谢兰庭至少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 谢兰庭所乘船只是个红色官舫,船首绘有鹢鸟,同行的除了几个美少年还有一位年轻太监。不过两条船相错而过, 王生所见有限, 另一人见齐鸢关心,笑着问:“齐公子跟这位谢指挥使认识?” 王生后知后觉, 面色沉了下去, 也朝齐鸢看过来。 齐鸢笑道:“这位谢大人在扬州短居了几个月, 曾帮洪知县剿匪, 在我们扬州城里名声不错。不过王兄所言也不差, 我常听人说这位大人甚是风流,在我们扬州经常狎妓宴饮呢。” 扬州的烟花之地与金陵秦淮旧院齐名。齐鸢含笑应对,神色促狭, 显然也只是在调侃戏谑。那王生这才放下心来,又想, 这次讲会的士子来自天南地北,里面保不齐就有阉党的走狗,自己的这番言谈稍有不慎便会给人留下把柄,平白树敌。 可是文人读书举业,为的便是治国平天下。自己如果连阉党都不敢骂, 将来便是中了举,又能有什么作为? 他心思又安定下来, 正色道:“如今北方多地灾荒, 野无遗禾, 匪患四起。朝廷官员却仍有心思享乐。且不说这位指挥使,他是阉党爪牙,整日知道游船狎妓也就算了。可当朝的文武大臣,户部、礼部、工部各位大人又在做什么?朝廷不赈灾无非是库银不够,可现在米盐鸡豕无不重税,运河沿途的关卡逢船便要搜刮。苏杭之币,维扬之盐,大笑商贩的赋税都在哪儿?上百名纳粟入监的监生银又在哪儿?怕是都入了这些高官厚禄的口袋吧!” 他越说越加激愤,又道:“我听说太子在京中办斗香盛会,那斗香园里以沉香为木,以合香为花,以蔷薇水做露,生生造出个人间仙境。那些名贵香料,大把大把地装点在里面,若是从那园子里走,简直一步踏千金!这些银子,又能救多少灾民性命?一国储君,斗香重要还是赈灾重要,莫非也不知道?” “王兄慎言!”夜谈的几人一听这位连太子都骂,齐齐变了脸色,连忙道,“我们几位只是生员,不可以随意议论朝政。这斗香盛会也曾因灾情搁置了一次,如今继续举办自然有朝廷的道理。” 另一人许是王生的朋友,连忙道:“各位,王兄狷介耿直,喜好砭清激浊,今日夜谈他也只是有感而发,并非有意议论朝政,大家莫要在意。” 前面那人笑了笑,颇为不悦:“我们是不在意,但王兄有所不知,不久前国子监里便有两名监生,因议论赈灾之事触犯监规,最后触柱而亡。学问虽然需要躬行实践,但祸从口出,大家还是小心为妙。” “是,是……” 另几人纷纷称是。 那王生冷哼了一声,见那几人脸色十分难看,这下也不再参与夜谈,转身回自己的舍房去了。 那几人也兴致大减,草草聊了几句各自歇下。 翌日,讲会继续,这天定的讲会内容是《三礼》。齐鸢仍是在褚若贞身边做着记录。午时才过,忽然见到常勇来报,枫林先生到了。 枫林先生乃是一代大儒,经史子集无不精通,名气也在褚若贞之上。之前枫林先生在京城,曾被世家大族争相聘用。后来齐方祖因缘际会,请了枫林先生为小纨绔开蒙。 齐鸢上次与这位老先生匆匆一见,虽然没有过多接触,却也感受到了枫林先生对小纨绔的爱护。 今天听说老先生到访,连忙起身。 褚若贞也率领着众人出门迎接。 书院外,齐方祖正陪着枫林先生说话。 当日枫林先生在齐府小住时,齐方祖对老先生夫妇十分照顾,请了名医为夫妇俩调理身体。枫林先生知恩图报,有意好好栽培小纨绔,无奈后者志不在此,为了不读书每天能长出一百个心眼子。 上次在金陵望社集会见到齐鸢,出口成章,才华横溢,枫林先生自然大为震撼。 这次夫人身体大好,他便趁机到书院来看看徒弟,顺道了解下齐鸢的课业。 齐方祖将老先生送到书院,又着小厮去通报。这会儿正说话,就见褚若贞领着齐鸢等人迈步而出。 枫林先生一身布衣,见到齐鸢后眉毛一抖,不由笑容满面。 齐鸢随着褚若贞一同向枫林先生见礼。枫林先生少不得先跟褚若贞、曹教长,以及其他几位认识的名士贤者见面寒暄。众人将他簇拥在中间,一行人边走边聊。 进入明伦堂时,枫林先生侧头,对齐鸢笑了笑:“几日不见,鸢儿愈发挺拔了,气色也不错。你刚刚是坐在哪儿?” 齐鸢指了指旁边的位置,道:“回先生,学长正做誊录。” 枫林先生一愣,随即好笑道:“你还能做誊录了?” 他知道齐鸢的性子,除非睡觉,要不然让他安安静静地坐一刻钟都难,上次金陵集会,齐鸢虽然大出风头,但也没老老实实地按规矩来,一会儿跟人下赌,一会儿换位置。 他心下惊奇,这语气听到褚若贞耳朵里,却是另一个意思——要知道,书院中请做誊录的,都是选字写得好的。 齐鸢以前一直是团团大字,个个像是要撑破肚皮一样。枫林先生质疑齐鸢能做誊录,显然是觉得齐鸢字丑。 “鸢儿字迹清晰,筋骨有力,誊录文章从不出错。”褚若贞淡淡一笑,为齐鸢说话,又道,“鸢儿,把誊写的部分给枫林先生过目。” 齐鸢躬身唱喏,将自己刚刚记录的纸张交给枫林先生。 枫林先生呵呵笑着,等看到纸上字迹之后,却是猛得愣了愣,随后脸色骤变。 他以为褚若贞说的字迹清晰,筋骨有力是自夸自己的学生,谁知道现在一看,那几页纸上赫然是一排排端雅正宜的台阁体小字。 这笔下的功夫,寻常人便是苦练十载也未必能成,齐鸢怎么可能写得出?! 枫林先生并不觉得惊喜,反而心下悚然大惊,抬头再次打量齐鸢:“这果真是你写的?” “自然。”褚若贞神色骄傲,含笑道,“鸢儿在书法上颇有天分,苦练数月便进步神速。他们几人这几日先誊录各位问辨灼见,等讲会结束后,书院会将优等文章缮写装订。” 枫林先生点点头,目光却仍是落在齐鸢身上,眉头紧皱。 齐鸢看他的神情,便知道对方仍是难以置信。 褚先生与自己朝夕相对,看着自己练出来的字一天比一天好,循序渐进之下,自然不觉得突兀,顶多大赞他天分惊人。 可对数年不见的枫林先生来说,这番冲击便有些大了。更何况自己之前模仿小纨绔的字体,褚先生对小纨绔不熟悉,看不出其中区别。枫林先生却是确确实实教过小纨绔的,那番模仿定会被先生看出区别。 众人都在明伦堂里,等到讲会继续。 枫林先生虽心下疑惑,但也知道当下不是细问的时候,于是点点头,笑道:“会议谈从,若是不加以记录,不过是飞鸟之音,听过便忘。褚山长思虑周全,各位请继续吧。” 齐鸢乖巧唱喏,仍是退到一边,认真做着誊录。 日色渐渐转暗,暮色降临时,这天的讲会结束。齐方祖已经遣了小厮在外面等着,道家里已经置备了酒席,为枫林先生接风洗尘。 这番安排,齐鸢却是不得不陪着枫林先生一通回家了。 孙大奎已经赶了马车在外面等着,齐鸢陪同枫林先生坐着,果然见后者回头,上下打量他道:“鸢儿,几日不见,你让老夫刮目相看了。” 他神色疑惑,态度却依然和煦。 齐鸢定了定神,一本正经道:“别人是士别三日,学生跟老师可是一别好几年。说起来也不过是长高了一点,字好了一点,要说变化大,那庄子上的老母猪当年清秀的很,现在她生的崽子都有猪孙孙了……” 话刚说完,枫林先生不由拊掌哈哈大笑:“你这戏谑的性子倒是没改。” 齐鸢也笑了一会儿,道:“学生以前是贪玩了些,这次要不是差点丧命,也不会幡然醒悟。只是读书科举最终还是要躬行实践,否则最后成一个学问空疏纸上谈兵的书呆子,也无趣得很。” “此言大善。”枫林先生道,“你现在已经过了府试,府试案首是一定能补生员的,现在就等三年后的乡试了。” “可学生不想再等三年。”齐鸢想了想,道,“先生可知道朝廷要开恩科的事情?” 齐鸢之前便想过,他想快点取得功名,制科考试无疑是捷径。但褚若贞对他寄予厚望,桂提学那边门生众多,他们恐怕都不会赞成自己参加制科考试。 唯有枫林先生,俩人有师生之谊,枫林先生又心软,在朝廷中也有熟人,或许可以一试。 他直白问出,枫林先生微微一怔,脸上却没有太多意外神色。 “你想参加制科考试?” 齐鸢正色道:“是。” “你老师可同意?”枫林先生问。 齐鸢道:“学生还没问过褚先生。但褚先生并不喜欢学生走捷径,制科取士的地位又低些,先生恐怕不能同意。” 枫林先生道:“你老师不同意,你却来问我,是觉得我就不在意你的前途吗?” 齐鸢忙道:“学生不敢。学生斗胆请先生帮忙,只因老师并不清楚齐府当前困境。钱知府觊觎我家香方已久,未必会让学生参加接下来的道试和乡试。现在学生想参加制科考试,不过是想奋力一搏,先为齐府考取一份功名。” 枫林先生看他一眼,过了会儿,才思索道:“其实道试案首便有机会被举荐去国子监读书。你现在是县试府试的案首,明年若能夺得道试案首,那便是扬州府的小三元。扬州府几十年未有小三元之才,到时候桂提学一定会举荐你去国子监。” 他说到这停顿一下,才继续道:“不过制科考试的机会也十分难得,我会修书给国公爷一封。如今朝廷中结党营私者众,除了国公爷外,其他人若要举荐你,未必是帮你。所以这事宜缓不宜急。你若是找错了人,恐怕会无端受到牵连。” 朝廷中党争严重,受人举荐,自然也就成了举荐人队伍中的一员,以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齐鸢心里清楚其中厉害,一想国公爷既是皇亲,又为官谨慎,赤胆忠诚。当初就连父亲都说过,朝廷上下唯一被皇帝全心信任的人,一是蔡贤,二便是国公爷。 若能由国公爷举荐参加制科考试,几乎事半功倍。然而越是这样的人,越不可能请得动。 齐鸢知道枫林先生是全然在为他打算,才会有这样的安排,心下感激,下车后冲枫林先生深揖到底。枫林先生坦然受他一拜,之后席间又跟齐方祖说起,果然齐方祖大为喜悦。 齐鸢陪着枫林先生喝了不少酒,回到自己院子里时,只觉酒意上头。他披了衣服起来坐着,推开窗户吹了会儿风。 窗外漆黑一片,能隐约看出院中的一棵栗子树的深暗轮廓。 明天便是讲会最后一天,之后众人会有人回家,也会有人留在书院小住,甚至畅游扬州。这次的远方士子里,不少人才思敏捷,颇有高论。 尤其是那位愤世嫉俗的王兄,虽然有些莽撞刚毅,但说起水患防治头头是道,显然亲历过这些事务,有所心得的。另有几位口占成文的举人,是为了会一会孙师兄这个新科解元,他们的策论文章十分绝艳,显然阅历匪浅。 齐鸢这次只记不说,也感受到了一次什么叫人外有人。 那几人约着与孙师兄一同进京参加会试,又邀了他们到苏州小聚,以文会友。 孙辂等人已经答应,打算参加会试前,先游览一番大好河山。 齐鸢听着意动,满怀向往。他也很想去,可是他眼下寸步难行,出个扬州都难上加难。 想到这,齐鸢不由再次拿出他之前画过的舆图,这张比送给小纨绔的那张要简略,只是寥寥几笔,勾勒着数处山河美景。 夜色已深,齐鸢仍无睡意,索性自己慢慢磨了块墨。他也不点灯,摸黑用毛笔轻蘸两下,借着夜色和寒星的数点光芒,在纸上随意地涂了几笔。 若是借着星光细看,倒是能瞅出大概轮廓——扁舟一叶,上面卧着王八一只。 翌日一早,齐鸢早早洗漱好,打算接着枫林先生一同回书院。 齐夫人让人给他送了身新做的玉色襕衫,齐鸢看着亲切无比,忙换好衣服去给齐夫人请安。 这边刚准备出门,就见孙大奎嘴里喊着“少爷”,从院门口奔跑进来。 齐鸢疑道:“慌里慌张的,怎么了?” 孙大奎一口气跑到跟前,上气不接下气道:“少爷!不好了!城外来了一群流民,把扬州城给包了!” 齐鸢愣了下:“你慢慢说,哪里的流民?来了多少?” “数不清,压根儿数不清!乌压压的一大片,像是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的,外面全是人!”孙大奎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比划着喊,“洪知县带了县衙里的人去城门,根本关不上!现在老爷去玲珑巷了,咱家的铺子都得先关了,家里也得关上大门。这些流民现在是看什么抢什么,少爷你不能出门!” 齐鸢越听脸色越白,等到后面,他倒吸一口凉气。 逢舟书院可是在城外的山上!这几天讲会,书院广纳四方来客,并不像之前那般严加看管大门。现在那边除了书院自己的学生,还有远道而来的名士举子,各地生员,若是流民冲过去,岂不是要大乱! “让枫林先生不要外出!”齐鸢再不迟疑,立刻道,“大奎,你和常勇点上十几个壮仆,随我去书院!” 事发突然,齐鸢一路快走,又惊又疑,心思急转。他想起迟雪庄曾经说过,迟家叔父曾经来信,让家里囤些米粮,说是不少流民已经南下了。 但是流民南下求生,一路会有官兵拦截。而且从北往南,途中经过这么多地方,各地官员怎么都没反应?这么多人走得什么路,怎么会一夜之间出现在扬州城外? 常用已经麻利地点好了人手,一行人匆匆打开大门一开,然而齐鸢一抬头,便愣在原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东昌街上竟然已有几十个乞丐。 他并不知道,东昌街的流民已经是最少的了,洪知县带人早早关上了江都县这边的城门。而此时,扬州城外,流民黑压压绵延至远处,其他几处未来得及关的城门已经被人挤开,饥民们蜂拥而入。 十万流民,几乎一夜围了扬州城。 第100章 十月初八这天, 对洪知县来说犹如是一场惊魂噩梦。 这天本是休沐日,他已经跟夫人说好, 这天陪夫人去法善寺上香祈福。哪想家门未出, 就见有个下人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 那下人原是告了假回乡下的,到了城门口见远处挤满了人,里面的人出不去, 外面的进不去, 吵吵嚷嚷挤成一团。他跟守城的官兵认识,过去一问, 才知道外面忽然来了一群流民, 现在查验路引的军卒们完全应付不了。那些灾民看着面黄肌瘦, 却凶恶得很, 现在经纠集起来要硬往里冲。 这人倒也机灵, 眼看着事出反常,二话不说便回了衙门,直奔后衙通知洪知县。 洪知县一早上心里扑腾着乱跳, 听下人如此这般地汇报一番,便知道要出大事了。他立刻点了衙门的人跟着直奔城门, 等登上城楼往远处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城门外,黑压压的流民一群群一团团地往这边涌来,郊外田地被踩踏稀烂,护城河的石桥上已经是人挤人。 洪知县当机立断, 命官兵将流民挡在门外,守城军卒先合力将城门关死。之后, 他派人朝源源不断涌来的灾民喊话——午时后, 官府会在城外舍粥救济灾民。大家若想食粥, 需先按照三等六班分列站队。 所谓三等,既老,病,少壮三等。城外的官兵维护秩序,号令灾民分列站队,不停以政府午时后舍粥安抚众人。 洪知县这边也一刻不敢耽搁,一边拨人开义仓开粥厂,一边直奔府衙找钱知府禀报,商议应对之策。 等到了府衙,正等下人去通报的时候,甘泉县的知县恰好也赶了过来。俩位知县忧心忡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草草一揖,急忙问:“你们那也出现了流民?” 洪知县愣了下,先道:“正是,老兄可知道这些流民从哪儿来的?前阵子虽然也有灾民过来,但不过是零星几个,今天怎的一夜之间来了这么多?” 甘泉县知县道:“愚兄我也有此疑问。你要说哪来的,多半是北方的灾民。可是若是北方来的,怎么之前一点儿风声都没有?” 洪知县听到这倒是怔了怔。他之前是听到过风声的,彼时城中流言四起,说山东流民南下,然而后来证明传言中的流民,不过是一群兵匪。谢兰庭亲自处置了那几个人,之后城内城外也一直太平,是以他并没有真往心上去。 直到齐鸢府试后,来找他背答案时,提出了练兵和赈灾的两项提议……然而彼时的洪知县顾虑重重,认为流民会遇到兵士遣返,不至于到达扬州,他若是兴师动众地准备赈灾,怕是会失于廉和谨。因此洪知县最后写了个札子递给知府过目,之后又拖延了一个月,先清查了人口,练起民兵。 赈灾诸事,却被他搁置在一旁,只兴建了两座义仓。 通报的门子很快回来,让两位知县到花厅稍等,知府大人稍后便到。 洪知县跟甘泉县县令随着门子走近大门,绕去花厅,坐了会儿,果然见钱知府匆匆赶来。几人见过礼,甘泉县县令将城内外的流民情形又讲了一遍。 两位知县心急火燎,认为流民天降一事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他们却不知道,在这之前,北方府县已经连发急信,告诉了钱知府流民四窜之事。然而钱知府却因今年吏部大考,忙着搜罗珍奇异宝给座师和上峰送礼,将那几封急信随意搁置在了案头。 今天下人过来通报,钱知府后知后觉去翻几封官信,才得知流民南下,凡是有兵士拦截的地方他们皆绕道,而兵力不足或官府心软的州县,皆遇到了流民啸聚作乱。 因此各府州县都已派兵在各要道严防死守,将流民赶往他地。扬州四通八达,务必早早设防,勿使流民入城。 最近一封是高邮县县令的札子。 钱知府若是早几天看到,还能布置一番。然而现在,扬州府下辖各县已经受到侵扰,府城更是受到了冲击。 甘泉县县令见钱知府沉吟不语,着急道:“府尊大人,现在城内的流民四处乱窜,城外的流民绵延数里,若是他们纠集作乱,恐怕会酿成大祸。此事如何应对还请府尊大人指示。” “我知道,我知道。”钱知府连连应声,皱眉又走了会儿,却仍是无计可施,只得轻咳一声,问洪知县,“洪钧,你打算如何处置这批流民?” 洪知县在府衙门外已经想到了齐鸢曾经的救灾计策,他刚刚就懊恼自己不够重视,因此把齐鸢当日提议从头到尾又考虑了一番。 此时钱知府发问,洪知县也顾不上许多,将当日齐鸢的献策和盘托出:“回大人,流民饥窘多时,如今救灾之事刻不容缓。因此下官认为,我们扬州城应当开仓救灾。先于各州县的养济院和寺庙处设置粥厂,施粥赈济,稳定局势。然后从灾民中选年少力壮者到船厂做工,以工代赈。其他人则编分荒地,由富户和官府贷粟赈济。” 灾民流亡日久,如今已经到了府城外,官府若见死不救既有失民心,又容易酿成大祸,因此救灾这事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洪钧将安置招抚流民的计策分为一二三条阐述出来,安排周到,思路清楚。 钱知府听着听着,紧皱的眉心不由渐渐展开,暗松了一口气。等洪知县说完,他忍不住道:“洪县尊对招抚流民深有心得,果然是才行兼优,守己廉洁的好官呐!” 洪知县忙道:“府尊大人谬赞。不过如今流民暂时挡在城外,施粥之事宜早不宜迟,还请府尊大人下令开仓赈灾。” 钱知府迟疑了一下,他对洪钧的机敏很满意,但真要开仓,却又有些心疼。 要知道自北往南,各府对于饥民都是紧闭大门,兵卒驱赶,如今朝廷风向未定,他们扬州若是开了仓,会不会让远处的流民也闻风而来?扬州再富,那也养不起这数万灾民啊! “我再想想。”钱知府道,“你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洪知县一愣。 钱知府低声道:“你这养民之法,养好了是民,养不好就是患呐。别的不说,要是流民中混入山匪盗贼,又该如何处置?” 洪知县道:“施粥前自然要先列队,老人、病者、少壮各分一等,每一等分男女两班,如此众人领粥时,顺道领取各自的铭牌,以做察验。若有疑者,先行筛出去,再做打算。” 钱知府听着,不由道:“难得你连这些也想到了。如此,你便先去试一试,我给你拨几个人手,若此法可行,其他地方再舍粥不迟。”他说完一顿,又道,“这次赈济灾民,城中富户们都应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城东的齐府……” “大人英明!”洪知县心里“咯噔”一声,不敢让他把话说完,忙躬身道,“这次赈灾的计策,的确是城东齐府的齐鸢所出。” 第101章 齐鸢所献的赈灾计策, 并非十足完备毫无缺点。几项计策也非齐鸢独创,而是他从历朝历代的救灾政策中, 挑选出来的符合本朝灾情和朝廷局势的举措。 但是即便这样, 对于常人来说也极为难得了,若不是熟读经史,对各朝政策极为用功, 专研过赈灾事宜的人不可能对做出如此精当的判断。 而这一切, 却是一个十几岁的生童做的。就在去年今日,这孩子还整日游手好闲, 招猫逗狗。彼时谁能料到, 他能在一年内连得县试府试案首, 并给出这赈灾策? 洪知县对于齐鸢之才已经无从概括, 只能由衷地夸赞出两个字——神童。 他现在爱惜神童之才, 怕他木秀于林,过刚易折,因此一开始并不想让钱知府知道这是齐鸢的献策。但现在钱知府在紧要关头又想为难齐府, 洪知县便不得不说了。 有甘泉县令在此,只要这次应对的举措有效, 那齐鸢的名声必会不胫而走。钱知府要做点什么也要掂量一下了。 洪知县大声喊出,果真让在场的俩人都吃了一惊。 钱知府锁着眉心,瞪视着洪知县。 甘泉县县令也狠狠愣住,随后难以置信地问:“这些竟是那位齐案首的提议?” “正是。府试之后,齐鸢曾跟谢大人一同到县衙, 练兵和救灾安辑之策都是齐鸢提的,后来我还写了札子请府尊大人过目。”洪知县拱手, 又转而道, “不过这两项都是谢大人特意考察齐鸢的, 齐鸢的献策令谢大人十分满意。现在想来,还是谢大人高瞻远瞩,料到了会有今日情形。” 齐鸢料事如神,洪知县却怕如实说出来会弄巧成拙,因此故意搬出谢兰庭,顺道借谢兰庭的势。 果然,钱知府听到谢兰庭的名字脸色又是一换。 “谢大人料到了会有今日?” 洪知县面不改色道:“回府尊大人,正是如此。” “这……”钱知府沉吟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挥手道,“那就先这么办。” 洪知县在府衙这番耽搁,出来时已经是巳时末。午时过后便要舍粥,他怕出茬子,从府衙直奔了养济院。养济院靠近外城门,洪知县赶到时,那边正架锅煮粥,一切顺利。 他又听手下来报,说城外的灾民虽然一开始有些混乱,但现在已经大概安稳下来,登记身份,领取粥票,就等午时官府舍粥。 从北地一路往南,舍粥的官府也有,但更多的是将流民逮捕驱逐,因此灾民中不少人伏地而泣,感怀扬州知府和知县老爷们活命之恩。 午时一过,外城门缓缓打开,官兵押送粥车出城,于城门外的一处寺庙作为了临时的舍粥处。 洪知县亲自坐诊,兵士胥吏各自数队维持场面。领了票的流民们按三等六班的划分有序领粥,其中有地皮无赖,凌弱暴寡之流意图暗中作乱,或占些便宜,也都被衙吏们揪到一旁。 一时间城里城外忙不而乱,一直到日暮时分,天色将黑未黑,洪知县才长长地松开了那口气。 这次的舍粥虽然因事出匆忙,规模不大,然而效果却比预想的好。 流民们得知日后官府天天舍粥,多数都安定下来。其实对于他们这些地方来说,防止流民暴乱才是最重要的。舍粥只是急赈之策,根本解决流民问题,还是要靠朝廷政策。 当晚,洪知县连夜写了奏折,虽然奏折也要先经钱知府上级官吏层层过目,但他这次为民请命,不得不写。 翌日,城外舍粥继续。 洪知县知道江都县的义仓虽然存粮不少,但现在城外的饥民太多,这样下去义仓不一定能支撑多久,当务之急,还是得向富户募捐。 扬州的富户义绅那里,由衙门的人带了他的书信去劝捐,而几大盐商和豪富之家,他少不得要亲自走一趟。 齐鸢这天正在枫林先生的院子里,讲城外流民情况。 这次流民数量虽然骇人,城中也自称流民的人诓骗财物,又或者四处偷盗抢掠,但这些都是少数,城外那么多人聚集一块,现下并没有作乱的迹象。 枫林先生却道:“有时民变并非有迹可循,灾民们流离失所,死伤遍地,到了救灾地必然不想离开。那些安分的百姓会听政府号令,其他暴徒却未必会肯,小则流窜偷盗诓骗,大则截杀富户,占地为寇,这便是一乱。而流民一到,扬州米价必然上涨,本地百姓岂能毫无怨言?米价腾涨,奸商恶吏怎么可能不去倒卖粮食借机发财?此时民怨一起,稍有流言蜚语,便会酿成民变。” 齐鸢昨日先去了逢舟书院安抚诸位士子,离扬的人他让壮仆护送离开,留下的人则暂住书院舍房,随同其他学生一同上课。等回家时,他看到洪知县正坐诊舍粥,又听人说洪知县应对及时,举措谨慎,因此那颗心才放回肚子里,觉得以洪知县的能力,应当可以稳定局势,避免饥民袭击扬州城。 谁想今天跟先生说起,枫林先生却叹了口气,认为情势并不乐观,对于地方小吏来说,现在不过是刚开始。 齐鸢知道自己虽熟读史书,却少些历练,自己的计策未免不够周祥,因此这会儿虚心聆听老师教诲,唯唯称是。 枫林先生又道:“洪知县现在恐怕也是焦头烂额。江都县的义仓虽然有存粮,但支撑不了太久,日后米价腾涨,他还有的愁。” 话正说着,就听前院有人来找,说洪知县到了府上,齐方祖让齐鸢前去陪同。 齐鸢应下,冲老师一礼,随后跟着小厮去到前院花厅。 洪知县果然在花厅里坐着,齐方祖在一旁作陪,虽然俩人看着有说有笑,然而洪钧眉间沟壑深重,显然是十分烦闷愁苦。 齐鸢心道,莫非真让老师说中了?走前去见礼。 洪知县回头,见齐鸢进来,脸色终于彻底舒缓开来,欣慰道:“鸢儿,这次逢舟书院的讲会声势浩大,影响颇深啊!昨日还有友人来信,问我逢舟书院的情况。” 逢舟书院在江都县县辖,如今名声在外,对洪知县来说也是政绩一桩。而有逢舟书院在此,县中风气也会变得好学起来,将来人人礼乐家书诗,对本县教化大为有益。 齐鸢笑道:“逢舟书院的建立经营都多亏有县尊大人鼎力相助,要不然曾家不会返还书院,那些庸俗恶劣之徒也不会放过书院的学生。大家如今安心向学,都是县尊大人悉心教导的结果。” 千穿万穿马匹不穿,洪知县在书院的事情上出力远不如张御史,但齐鸢说的,经办书院手续,不让恶徒骚扰士子的事情他倒是也都做过,因此这话听得十分舒服,顿时飘飘然笑了起来。 齐方祖见状,不由心中暗暗慨叹,齐鸢不亏是伯府出身。 他们商户见到官吏向来是既惧且怕,避道而行。当初儿子出事时,自己去县衙几次都被人推三堵四,洪知县则避而不见。 但齐鸢一来,洪知县就像是变了个人,对他们齐家的态度截然不同起来,便是今天劝捐,洪知县的语气都格外客气委婉。而这前后差距,齐鸢会读书是一大原因,而另一个原因,恐怕是因齐鸢跟官吏打交道时从容淡定,不卑不亢,无论何时都有股优雅冷静的气场。 今天他听洪知县说齐鸢曾早就提过救灾安民的政策,心里更是大吃一惊。 这孩子若是只会读书也就罢了,可他竟有这等实才,一心为民,齐方祖不由为自己之前挟恩求报的想法感到惭愧。 洪知县神色大悦,又考问了齐鸢的功课。齐方祖见时候不早,干脆留知府在家吃饭,让师生俩聊个痛快。 洪知县听这话,忙不迭拒绝,叹气道:“我一会儿还要去王家走一趟。现在各家愿意出米的不多。” 便是心善的富商,此时也只愿捐钱,不愿出米。洪知县只得琢磨进米的法子。 齐鸢也很关心赈济情况,问洪知县:“县尊大人,义仓的米能支撑多久。” 洪知县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我们江都县的义仓一共是一万石,若是东门外的饥民,一天舍粥两次,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但昨日我让人出去探了下情况,东门外的这些人只是一小拨,其他几处城门外都有流民,再远一些的地方人更多。不过远处的流民看着只是疲累。若是只算城门外的饥民,按照几里地一处粥厂这样设置,义仓的米只够吃半个月。” 齐鸢迟疑道:“其他各县的义仓囤米多少?” 洪知县明显愣住,欲言又止。 齐方祖却是知道这些的,在一旁低声解释:“各地义仓都荒废多年了,我们县多亏有洪县尊主持,才能保住义仓有米。现在各地能像我们江都县这样的极少。” 自古以来,各地方都要兴建义仓以备救荒。然而江浙富饶,承平日久,这义仓便成了地方官员中饱私囊的东西,每年义仓的米粮都是足数扣去,实际仓中不见一粒米。 江都县的义仓之所以是满的,还是因为齐鸢提救灾策的时候,谢兰庭顺口问了一句。洪知县为官谨慎,怕谢兰庭一时兴起去查验,所以今年的存粮格外多。 他虽然不知道其他各县情况,但以他的经验,大家即便有粮也不会很多。除了官府的仓库粮食,更多的还是在米商手中。 “现在唯有各位大户人家,大家捐米捐银,先把眼下危机给度过去。只要流民肚子不饿,他们就不会闹出大事。”洪知县摆摆手,看向齐方祖,“齐老爷,这次齐府……” “救济灾民是应该的。”齐方祖忙道,“我们家愿意捐米,到时候县尊大人派来人取便是。” 洪知县一上午连连受挫,此时不由感动起来,连连点头,赞道:“齐老爷身资巨富,又好行其德,宽厚仁义,是本县义士。等此次赈灾结束后,本县一定向朝廷上书齐老师义举,为齐兄请封。” 他为官喜欢如此,何进孝顺,为母守孝,他便为何进请了一个大孝子的牌坊。 现在齐方祖乐善好施,解他燃眉之急,他一时感动便也要给齐方祖请个义民的封号,又或者求个散官的旌奖。 齐鸢觉得哭笑不得,散官不过是有个名,沾了官却不是官,既没有实权也无俸禄。 齐方祖却狠狠一愣,喜出望外地连连朝洪知县作揖道:“多谢官老爷!多谢官老爷!” 洪知县呵呵一笑,见齐鸢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口,看着对此无动于衷,嘴角却分明撇起一点的样子,显然并不像他爹那般感恩戴德,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指着齐鸢说:“齐鸢,你这几天就跟我在县衙办事,理一下救灾诸事吧!” 十月下旬,秋色已显。 齐鸢不知不觉,跟着洪知县赈灾已有十多天。 他对于洪知县安排的这项活计没有丝毫不满,读书科举,最后还是为了天下百姓。躬行实践永远大于纸上谈兵。只是褚若贞对此不以为然,他对齐鸢寄予厚望,希望齐鸢两年后的院试和之后的乡试都是连夺案首一举成名。 现在齐鸢忙于这些杂务,褚若贞便担心他是对自己过于自信,因此骄傲自得,放下了功课。 除此之外,现在枫林先生在齐府住着,齐鸢现在整天在齐府,不去书院,在褚若贞眼里,难免有了亲疏远近的区别。 他心里不满,想让几个学生捎话给齐鸢,又怕那些人对齐鸢这个小师弟太好,不肯说重话。最后一狠心,干脆自己跛着脚,一瘸一拐下山找齐鸢去了。 齐鸢这天正在县衙,替洪知县誊写救荒的县志。 褚若贞找到县衙时,齐鸢刚写完一张,起身活动手腕。见到老师进来,他大吃一惊,忙迎过去见礼。 褚若贞本来存了一肚子气,这会儿一见齐鸢整个人瘦了两圈,不由先心疼地直叫:“你这是怎么了?要瘦没人了!洪钧不给你吃饭吗?” 他大嗓门一喊,衙役们纷纷看过来。不过褚若贞很有声望,何教谕又是他的小舅子,因此大家只是笑一笑,便又都各忙各的。 齐鸢哭笑不得,连忙先把人哄着,拉到屋里:“老师,学生这几天吃得很好,只是事情多了些,学生有时候上午才吃了饭,还没过午时就又饿了。” 十几岁的年纪正是能吃的时候,饭量大,个头也窜得快。 褚若贞转过脸打量齐鸢,见他虽然瘦了些,个头的确也长了一些,不由冷哼一声:“放着功课不做,出来干力气活,可不是容易饿吗!” 齐鸢:“……” “你在这做什么呢?”褚若贞又往桌上看。 齐鸢把县志拿到一边,将桌上的纸递给褚若贞,解释道:“洪县令要将这些日子的备荒救灾事宜记录一下。这是以工代赈的部分,县尊大人将记录在册的少壮灾民编成户,分组归给各田主做佃户,田主每日给佃户一家米粮。剩余的老弱之流则分别安排去船厂等地。” 扬州城再富也经不起这么多人坐吃山空,更何况后续推进时,洪知县果真遇到不少阻力,但是舍粥一事其他各县便都有抗议者。奸商抬价的事情也有发生。 钱知府这次倒是硬气了一把,见洪知县赈灾卓有成效,便如其承诺,让其他地方效仿江都县,该舍粥舍粥,该募工就募工。洪知县的压力这才轻了一些。 只是他事事打头阵,未免要更加小心谨慎一些。今天他便是为了以工代赈的事情出门了。留齐鸢替他处理写文书工作。 褚若贞接过翻了看,又放回桌子上:“这次洪钧应对得当,以工代赈也算两便。” 齐鸢点头。扬州这次安置的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就连洪知县担心的米粮问题也没有出现,那群灾民的消耗显而易见得少了很多。齐鸢对此感到庆幸,不由露出笑意。 褚若贞却话锋一转,凌厉地看向他:“洪钧是一县县令,这是他职责所在。那齐鸢,你现在在这,又是在做什么?你身为学生,读书才是你的本业。你如今只是刚过府试,离着入仕做官还差得远,你就跑来县衙做这些。怎么,你以后是打算入朝为官,还是就想给洪钧当个马前卒?” 齐鸢见到褚若贞时,便觉得老师来者不善。褚若贞行动不便,能亲自找到县衙来,肯定是生大气了。 可是饶是他有所准备,也没料到老师说话如此直接,骂到了他的脸上。 齐鸢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褚若贞继续道:“我知道不少人奉承你是少年神童,但你可知道少年神童中也有方仲永之流?读书科举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现在如那方仲永一般,被人环谒于邑人,不知学习,如何成气!” “老师喜怒!”齐鸢见褚若贞气够呛,忙听了教训,老老实实道,“学生知错了。” 褚若贞看着他。 齐鸢这次是想学习实干经验,况且,自从知道有制科考试后,他也的确不打算继续参加两年后的道试。 褚若贞却不知道他的打算,在褚若贞看来,他只是心思懈怠,无疑学习。 对一位负责的老师来说,这的确不可忍。 齐鸢恭恭敬敬,一揖到底:“学生根基浅薄,心志不坚,让老师失望了。学生现在知错了,谨遵老师教会。” 褚若贞平息了一会儿,对齐鸢的态度倒是十分满意,心里冷哼一声,仍旧板着脸道:“那你明天回书院给我安心读书,以后无事不得下山。” 齐鸢稍一犹豫,就听头顶上褚若贞重重咳了一声。 齐鸢道:“一切都听老师安排。” 他本来还想试探下褚若贞对推举参加制科考试的态度,但眼下,褚若贞的态度已经表现了七八成。齐鸢不问也知道,褚若贞心里压根儿没有让他参加制科考试的念头。而现在也不是试探的时候。 他只得老实应下,幸好县志已经写完,齐鸢跟衙役们解释清楚,由他们代为告诉洪县令,随后又回家跟枫林先生说了一声。 枫林先生道:“乃兄一心为你,你应当听他的安排。国公爷那边我已经去信,如今就静候佳音了,不过这制科考试的事情到底只是传言,在朝廷公布之前,你还是得好好读书准备功课。” 齐鸢唯唯称是,随后陪褚若贞一同坐车,出城回逢舟书院。 城外,灾民们已经去了临时安置的场所。虽然人员杂乱,却又能看出一点秩序。 这情形比齐鸢预想得要好很多,但又有说不出的诡异之处,仿佛这不应该是跋涉千里易子而食的灾民应有的平静。齐鸢掀起马车窗帘,看了会儿,回头问褚若贞:“先生,这些灾民一直这么安生吗?” 他脑子里的弦突然“噔唥”一声,齐鸢猛地愣住,突然明白了这些日子一来,自己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的地方了。 “先生!”齐鸢“唰”地一下放下窗帘,紧紧拉住褚若贞的胳膊,压低声道,“让车夫回县衙,马上!” 褚若贞转过头,见齐鸢脸色刷白,显然是出了事的样子,忙让车夫掉头。 不远处,一处隐蔽的场所里,有人正望着城门外发生的这一幕 一辆马车原本缓缓出城,突然大马嘶鸣一声,马车掉头,朝城门狂奔而去。 “大人,这……要拦下吗?”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而被称为大人的那位,却始终隐没在黑暗里,直到马车的车身进入城门,车影须臾不见,他才像是刚回神一般,慢吞吞吐出两个字:“不用。” 第102章 齐鸢在县衙等到深夜, 才等来了洪知县。 洪钧这些天在外面风吹日打,忙着各处赈济安置的事情, 人也变得又瘦又黑, 脸上沟壑都深了几分。他听衙门的人说齐鸢有急事找,惊讶地到了书房,却见书房里齐鸢和褚若贞都在等着他, 神色同样凝重。 洪钧先跟褚若贞见礼, 疑惑道:“褚先生找本县可是有事?” 现在都已经夜深了,如果没事褚若贞不会在这等着。 他望过去, 一头雾水。褚若贞却拧着眉道:“让鸢儿来说吧。” 洪知县只得再看向齐鸢。 齐鸢冲洪知县一礼, 却先问道:“县尊大人, 学生誊写县尊大人赈灾实录时, 发现有一处难以理解。从十月八日起, 扬州四下流民越来越多,衙吏去探时汇报至少万人,可为何这几日舍粥, 米粮消耗却越来越少?” 洪知县不解其意,解释道:“后面这些流民都分摊到各田主农户家去了, 他们以工代赈,自己每天挣粮。其他老弱之流也都有安排,大家能自力更生,当然消耗不像第一天那么多。” 齐鸢摇摇头:“那灾民中少壮占比有多少?三等民之中,男女相比又如何?” 灾民分的三等人, 老者,病者和少壮者, 是为了舍粥时各有兼顾。老者不耐饿, 要略稠一些。病者不可群, 要单独设灶。灾民中壮者最少,一般领粥也是排在最后。 洪知县思索道:“这次的灾民,年轻少壮的的确多些。不过从山东到这数千里地,能熬过这一路的,也就只有这些年轻力壮的饥民了吧。” “那小孩呢?”齐鸢又道。 洪知县这次皱起了眉。小孩的确有,但极少。 “齐鸢,你是想说什么?”洪知县干脆问。 齐鸢拱拱手,凝眸望着知县,神色肃然:“回县尊大人,学生今天要回书院,出城时见到城外临时安置了许多流民,然而这些人体型高大,神色平静,并不像是饥荒逃亡的流民。学生不知道是事有反常,还是自己多心,想茬了。但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因此学生恳求县尊大人,派人再去查探一番,看城外多少人,哪里口音?” 洪知县愣在原地,过了许久后才给出反应 “你是怀疑……你是说,这些流民有诈?”洪知县连声道,“不可能!舍粥的时候我是亲自看着的,的的确确是灾民无疑,你没见过他们的手,那脚都是磨了泡的!我在寺庙坐诊两天,并没见哪个像是山匪野寇,他们都是普通百姓罢了。小孩子少也是人之常情,这么远的路途,大人都未必熬得住,小孩子又如何能走过来?” 洪知县呼吸急促,不停说着反驳齐鸢的理由。 齐鸢也不反驳,只静静听着。倒是一旁的褚若贞等洪知县说完后,叹了口气。 “洪大人,”褚若贞道,“逢舟书院就在山上,其实走上去也没有多远。” 洪知县转过脸,看着褚若贞:“书院地角便利,方便士子们通行。先生的意思是?” 褚若贞摇摇头,叹气道,“这些天里,并没有流民上山。” 洪知县愣住,随后便觉背后冷汗突突直冒。 如果说饥民神色平静不够惊慌,又或者流民里老少罕见,都能找出解释的原因。那这些食不果腹的流民,放着离得近的山上书院不去骚扰乞食,那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要知道逢舟书院门脸阔气,书院里也有米粥饭菜,乞讨者都是哪里有粮都要试试的,怎么会放着这么大的书院不去? 褚若贞原本也没想这么多,齐鸢第一天去了书院后,跟他说了流民围城的事情。褚若贞当即安排人将书院大门关闭,以免有人到书院生事。后来齐鸢又安排了几个壮仆在那边守着,示意这些天他们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可若是真流民,即便大部分人看到官府舍粥心下安定,那总会有小部分人到处走走看看的,也必定会有去寺庙书院乞食或者求收留的。一个都没有,只能说看着正常,又似乎不正常。 齐鸢也知道自己的猜想有多么令人匪夷所思——假如城外的不是流民,而是反兵,那扬州城现在已然岌岌可危了。 可啸聚数万人,别说反贼,便是官府都很难做到。能有这等本事的,必然不是无名之辈。当今朝廷中最可能有反意的是楚王,但楚王人还在京城。 莫非是楚王的部下?可他的主要兵力不应该在四川吗?从四川千里迢迢来围困扬州?这也说不过去啊! 室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在场的几人各有思虑和疑惑,却又无人能解。 最后,齐鸢率先咳了一声,对洪知县道:“洪大人,这事也行是学生想多了。大人不如先派人去查探一下,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洪知县沉默半晌,最后“嗯”了一声。 齐鸢直到深夜才回到家。 褚若贞也回家去了,齐鸢本来看天色太晚,想让褚先生现在齐府将就一晚,无奈褚若贞坚决不肯。齐鸢怀疑褚若贞是不太喜欢跟枫林先生共处,只得作罢。 他让车夫去送了褚若贞,自己步行走回齐府。齐府众人都已经安睡,齐鸢轻手轻脚回到自己的院子,只见小院里四四方方框住一泓秋水,院中的栗子树树影婆娑,有些凉意。 上次给小纨绔写信时,这棵树上的栗子刚好成熟,齐鸢让人把栗子摘了,一个个擦干净,都给小纨绔包起来送了过去。 他刚醒来时,就听下人们说过,这棵栗子树是小纨绔小时候种下的,彼时小小一点,长到这两年才开始结果,最初就三五个果子。 而当栗子挂果后,小纨绔就会给他们编上号,各自取名,日日眼巴巴地看着。平时挥金如土的富家少爷,对这棵树上的栗子却宝贝得很,摘下来后放檀木箱里看着,迟雪庄这样的密友也只能分得一颗。 齐鸢当时听着好笑,觉得小纨绔果真是憨然可爱。又想,这么宝贝的东西,一定都给小纨绔留着。 因此他一个也没舍得吃,全给小纨绔捎去了京城。 只不过在信上,他故意逗对方,说自己“替君遍尝,甘芳如珀,甚是松脆”。 齐鸢在院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摇头轻轻一笑,走进院里。 院中有风吹过,齐鸢有所察觉,身形微微一怔,随后缓缓抬头,看向了窗口。 秋水溶溶,窗棱上此时赫然站着一只瓦灰色信鸽,脚上绑着一根字条。 齐鸢静静地望着那只鸽子,过了会儿,他走过去,信鸽自动飞到他的手上。齐鸢将信解下,就见手上的鸽子扑棱一下,振翅飞走了。 他回到卧室,点灯再看,只见那张字条上写着两行字——“万程人欲老,千驿意难通。” 宋时姜夔曾做词浣溪沙,怀念自己在合肥的情事,最后两句与此相似——“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 而在这之后,是最后一句——“当时何似莫匆匆” 当初分离的时候,不如不要急匆匆。 姜夔对合肥的情人有刻骨铭心的怀念和相思。 谢兰庭同写此意,也不知道意在类比情人还是暗抒相思,又或者惋惜匆匆离别。 齐鸢用拇指在纸条上摩挲着,琢磨着自己怎么回复谢兰庭。又想,那送信的鸽子刚刚一走了之,自己也不知道谢兰庭的下落,便是写了信恐怕也无法送出。 他出神太久,想起先写回信时,纸条竟被他搓得温热了一些。齐鸢哑然失笑,摸了摸脸,打算将纸条夹在书页里。 然而就在他摸脸的一瞬,一阵清幽的淡雅香味钻入了鼻尖。齐鸢愣住,低头看了看,随后难以置信地将手指凑到了鼻子下面轻轻嗅了几下。 那阵清雅的香气再次浮现,他脸色大变,从书中拿出刚刚的字条,这次也放在鼻子下猛嗅。 那阵独特的香气再清楚不过了。 齐鸢一动不动地沉默了许久,突然,他扶着桌子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直到笑出眼泪。 银霜被吵醒,忙提灯来看,只见齐鸢眼角挂着泪,眼仁漆黑,亮得吓人,虽然大笑,脸上却是一片悲凉。 银霜被吓得怔了怔,轻声喊他:“少爷……” 齐鸢默了一默,随后却摇摇头,径自抹去眼角的泪水。 “我没事。”齐鸢道,“你们都睡去吧。” 翌日一早,齐鸢天不亮便去见了齐方祖,询问唐将军的事情。 齐方祖却道:“你来的正好,昨天京城来信了,我让人去找县衙找你,衙门的人说你去了书院。常勇又去书院,那边却说你跟褚先生都没回去。” 齐鸢心里知道常勇应该是正好跟自己走茬了,自己去书院那会儿,常勇去了县衙,后来自己半途折返时,常勇又去了书院。说来也巧,平时人们爱凑热闹,这送信的怎么也扎堆,说不来一个都不来,说来信昨天还全都赶一块了。 只不过昨天那个并不让人愉快。 齐鸢勉强笑笑,看着齐方祖去取信。 这次果然还是一大摞,上面的泥戳还在,显然齐方祖并没有打算拆开看,只等着齐鸢自己拆信。 只不过在齐鸢小心把信拆了,仔仔细细地看信时,齐方祖又一脸好奇和艳羡地在一旁瞅着。 齐鸢笑了笑,干脆自己看过一页便递给齐方祖一页,俩人一块看。 好在今天的信倒是令人惊喜——小纨绔自然还是想起什么说什么,他先讲斗香大会上的惊险,太子现在设法赈灾,斗香大会斗香是假,募银是真。还好陈伯跟小纨绔接了头,他们已经设法从钱庄借了银,先将齐府该捐的银子交上去了。 只是这次齐府打了头阵,已然成为太子手里的标杆。日后也就成了太子一派了。 小纨绔也担心钱知府为难家里,借赈灾的事情横征暴敛,因此让他的好朋友阮鸿给钱知府写了信,大赞齐府这次捐银义举。阮鸿是阮阁老的小儿子,钱知府则是阮阁老的座下门生,之前一直巴结着想给阁老送生日贺礼的,这下有阮鸿的信,钱知府应当会收敛一二。 之后他又将自己在斗香大会上见到了当年面圣的三神童里的另两位,那俩人似乎看出他不懂诗书,都对他很是照顾,设法为他解围。 尤其是叫陆惟真的那个,连对太子冷清冷性的,却在会上冲他眨眼。小纨绔当即被吓了个激灵,这次来信,连忙问齐鸢那陆惟真跟他是不是相熟,俩人什么关系?自己以后该如何相处? 齐鸢看到这里,自己也一脑门雾水。 三神童面圣,不过都是一面之缘。之后他便被禁足在家,不得科举。对另两位的印象实在淡得很。但小纨绔于人情世故向来机灵,陆惟真对自己眨眼多半的确是在示好了。 这下连齐鸢都好奇起来。 齐方祖看到这一页,不由也发出疑问:“三神童面圣?” 他不甚理解地看向齐鸢,一时间对这五个字失去了理解能力。 齐鸢却浑然不当回事,道:“晚辈当年过了道试后,曾被圣上召见。” “过了道试?”齐方祖惊呼,“你过了道试?什么时候考过的?” 齐鸢上次坦白自己身份,只说自己读书上下过功夫,之前便参加过科举,但并没有详谈。现在齐方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齐鸢说自己有“神童”之名,并受这虚名拖累,其中“神童”并非诳语。 至少跟他们江都县的神童何进完全不是一回事! 齐鸢见齐方祖瞪圆了眼,两手张着石化在原地,想了想干脆道:“晚辈十岁时过了顺天府的道试,因为县试、府试和道试中都是案首,所以以十岁‘小三元’的身份被人传为神童。实际上晚辈只是读书用功一些,担不起这俩字。当年圣上大兴科举,正对天下神童感兴趣,所以召见了三个人,我正在好其中。不过也正因这次面圣,我被圣上批为心性未定,需在家磨砺几年再行科举。” 之后便是长达六年的禁足,不得出府,不得参加科举考试。 齐鸢想起当年自己面圣时的万言策,其中也有救灾诸项。那次面圣是自己不幸的开始。 而那次也是他跟谢兰庭的初见,即便彼时他并不知道有人扮成了青衣內侍,偷偷溜进去瞧他。 现在,六年后,他终于将自己当年万言策中的救灾部分告诉洪知县并着手实施。可也正因为这次救灾,他跟谢兰庭……竟是要形容陌路了吗?抑或是反目为仇? 齐鸢神色暗淡下去,又想,这次赈灾政策施行顺利,是计策周祥?还是有人刻意为之,知道自己会如何做? “鸢儿?”齐方祖见齐鸢发怔,神色间竟流露出了罕见的脆弱和无助,内心懊悔不迭,只当自己勾起了对方的伤心事。 再一想,人家十岁就夺了顺天府的道试案首,到了扬州这边却是从县试开始一步步考起,也难怪其他人惊为天人,而齐鸢自己却浑然不在意了。 “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齐方祖忙劝道,“你现在若是能参加制科考试,那也是一样明年就能当官。当然你要是想参加道试那也行。” 他说完想起信中说的齐鸢在伯府的母亲和妹妹都比较节俭,干脆又道:“反正现在咱俩家关系不一般,别的事情我齐方祖或许帮不上,用银子的事情却是好说。我这就写一封信,让陈伯在京中小住几日,回头让你姑父带银子过去。” 齐鸢一愣,忙道:“不用。” “这你不用管!”齐方祖大手一挥,“我给我儿子的,他愿意给谁花就给谁花!” 话这样说,脸上却满是笑意。齐鸢心下感动,小纨绔在京城里制香买了几个钱,先琢磨着给妹妹买了衣服。在扬州还是个孩子,到了京城就成了对家人极为护犊子的支住。 刚刚的愁云惨淡被冲散大半,齐鸢心里也对小纨绔无比亲昵,想了想只得笑笑,随齐方祖安排。 齐方祖又给他另一封信,那封信上却有国公府的信戳。 齐鸢愣了下,当即想到了枫林先生请国公爷举荐的事情。没想到信件才寄出几天,那边就有了回信。只不过信件直接寄给自己,为什么不是给枫林先生呢? 齐鸢又高兴又紧张,连忙道:“是老师的信又回信了。” 这句话说得拗口,但齐方祖一听就懂,抚掌大赞:“快拆开看看,看国公爷怎么说?” 齐鸢抿了下嘴,忙小心弄去信戳。 等他神色凝重的抽出信纸,率先看到的便是满篇字迹丰神俊秀,如有神骨。 齐鸢心里暗暗大喊了声“好”,正吃惊国公爷的字迹如此隽永,等往后一瞄,登时傻眼了。 偏偏齐方祖心急,见齐鸢满脸笑意的看信,也不说事情成不成,忍不住自己凑过大脑袋过来看。 信件开头便是“伯修贤弟……” 齐方祖“咦”了一声,忍不住道:“这国公爷还挺没架子啊,喊你为贤弟。” 齐鸢看得快,眼神一溜早已经看到了后面两句,此时方知道闹了个乌龙,连忙“啪”地一下把信按在了桌子上。 这封信不是国公爷写的,是国公爷的三公子徐瑨写的! 徐瑨也不是为了告诉他国公爷能否为他举荐,而是写信来宣告所有权,话里话外强调小纨绔跟他关系匪浅。显然是怕原在扬州的齐鸢,动不动跟小纨绔互通信件,让小纨绔移情别恋了。 徐三公子并不知道齐鸢跟小纨绔灵魂互换,仗着扬州的这位没去过京城,在信里满篇胡编乱造,说他自小与逢舟两情相悦,同塌而眠,如今已经私定终身…… 齐鸢吃了一惊,心想这就私定终身了? 再看齐方祖就在边上伸着脖子看,哪里敢让当爹的瞅见。 齐方祖没看到几个字,暗暗着急:“怎么了,不看了?成还是没成?” 齐鸢“啊”了一声,脑子里一边消化着瞄见的几句话,心想那俩人成了没成?一边支支吾吾应付齐方祖。 等自己稍稍冷静后,又觉得此情此景刺激又可笑,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齐方祖张着嘴,一脸茫然。 齐鸢笑不可仰,连忙挥手解释:“这不是国公爷的信,这是晚辈的朋友一块写来的。就写些……嗯……京中人情风物什么……” 齐方祖半信半疑,齐鸢刚刚没看完,此时心里也跟猫抓似的痒痒,忙挥挥手道,“爹,那我带回去慢慢看了。” 齐方祖“哦”了一声,又道,“他们还随船送了好些东西。” “回头再说!”齐鸢抓起信,一路笑着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小纨绔的回信自然被他珍而重之的收藏起来,徐瑨的这封,齐鸢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才开始耐心品读,越读越笑。 他之前便听说过国公府的三位公子,个个俊秀之才,其中三公子丰神俊秀,严谨端方,名动京城。 估计谁也想不到,京中贵女争相求嫁三公子竟然会干这种事,因为吃醋,故意在一封信里极尽缠绵之词,好似已经跟他的“垣儿”蜜里调油过了多年一样。 可真正的“垣儿”在这呢! 他们压根儿不认识!齐鸢之前甚至没跟他见过面,更没说过一句话! 齐鸢憋不住地笑,一时坏心起,干脆取纸磨墨,给小纨绔回信。 齐方祖既然放话要送银两过去,齐鸢便也不客气,在信中道,妹妹云岚即将及笄,自己做哥哥的理应准备一份及笄礼,随后话锋一转,直言没想到逢舟兄也好事将近,如此一来自己要准备两份。 小纨绔生性洒脱不羁,又十分可爱,齐鸢总忍不住想逗他,假作不懂,问小纨绔不知道他跟徐三公子谁为嫁谁为娶?另外三公子风神貌美,名动京城,这样的人可要看紧了,让他远离粉白黛绿之流…… 徐三公子能吃飞醋背着小纨绔写信过来,齐鸢当然要回敬一下。 就是不知道,当小纨绔知道徐瑨写过这么一封信后是何反应? 他心意所至,挥笔浑然酣畅,写完后长舒一口气。又去看徐瑨在信里附赠的一封通行文书。 显然这位三公子思虑周全,考虑到了齐府船只北上,路上会遇到各路关卡和税点,有国公府的通行文书,他们送银子的船只便可可以畅行无阻,以免别人吃拿卡要。 送银子的事情是当务之急,齐鸢当即将回信吹干,连同徐瑨的那封文书一同送去齐方祖那。 回来时,他突然想起枫林先生曾经在国公府教书,便又转道去了枫林先生那。 果然,枫林先生说起国公府的三个儿子都赞口不绝,最后笑道:“国公爷家门风清正,一门三子都非常人,个个有着七窍玲珑心。你怎么问起他们了?” 齐鸢道:“学生以前也听闻过国公爷的事迹。”他放低声道,“听说圣上夺位时,唯一没受到任何牵连的的便是国公府。就连徐家本族的亲眷,也都被提前支往了外地,待大局已定后,徐家人才陆续被召回京城。” 而相比之下,立下汗马功劳,保护西南边疆的唐临却落了个飞鸟尽,良弓藏,走狗烹的惨烈下场。 国公府一门三字个个端正雅秀,如今深居要职。老大在都督府,老二是兵部侍郎,如今老三徐瑨又进了大理寺历事。 如果徐瑨明年也去参加会试,他在大理寺挂过名,那他以后左右无非两条路——要么进翰林入内阁,要么进大理石掌刑狱。 唐临那边,却唯有一个独子,那个或许是唐临遗孤的谢兰庭——认阉人做父,担一身骂名。 齐鸢此时又想到了谢兰庭,情绪渐渐低落下去。 他想起齐方祖刚刚的问话,现在城外流民多,他们哪怕从瓜州的庄子上调运银子,恐怕也有些危险。 齐鸢彼时心里一跳,却道:“让人小心行事,多运几趟试试,或许……会没事。” 如果城外的是谢兰庭,如果一切皆如自己所料,那这次运银子,应当会畅通无阻。 谢兰庭冰雪聪明,才智甚至在自己之上,齐鸢望着远处的暗想,自己若是去试探他,他能发觉吗?他又会如何做? 然而这次,不等道齐鸢试探,谢兰庭便现身了。 当夜,齐鸢在栗子树下抬头望月,看着细细如牙痕的月亮,就听树上有人问:“怎么,伯修兄也在睹月思人?” 第103章 这声音轻轻从头顶上荡下来, 齐鸢先是一怔,恍惚以为自己思虑过多产生了幻觉, 等鼻端嗅到那阵似有若无的香味时, 才缓缓回神确认。 夜色深重,黑暗里只能勉强辨认出树枝轮廓。 某人并没有现身相见的意思,齐鸢索性并不抬头, 反而对着眼前的栗子树啐了一口:“都说千年古木老成精, 难为你一个十几年的栗子树也能说人话,莫不是树干皮莲藕心, 满身的心眼子吧。” 他语气缓慢, 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树精”却并不在意, 反而回道:“非也, 非也。本妖的心, 伯修兄没看过?” 齐鸢一怔,语气不由森然起来:“我又没把你砍开看看,哪知道你的心肝脏腑什么样?既然你说非也, 那就是没有了。怪不得能成妖精,看来得没心没肺才行。但凡有心, 沾了人气,都成不了事。” 他说到这,自然又勾起了一肚子火气,但那些事情都是他自己的分析猜测,现下并没有人承认, 因此又无从责问和发泄,只能恨恨咬住嘴唇, 将那股气压回了肚子里。 树精沉默了一会儿, 低低喟叹:“无心之人, 岂是那么好做的?”随即轻轻一顿,似乎在确认,“伯修,你觉得我没心没肺?” 齐鸢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金陵的那个深夜里受伤的谢兰庭。 他无论如何无法给予肯定答案,内心不仅烦躁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不远处沉默不语。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打破了深夜的静谧。 齐鸢心头轻轻一跳,下意识抬头,果然见一袭黑影从树上悄无声又的飘落下来,身形利落漂亮,轻若惊鸿。 齐鸢退后一步,心里怦怦直跳。谢兰庭穿着一身簇青的夜行衣,衣角上依稀有银线绣出的纹路,暗影浮动,与他身上意可香的气味甚是相合。 齐鸢抬眼,静静地与他四目相对。 谢兰庭眸色幽寒,深深地望着齐鸢,过了会儿才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扬州城外的?” 齐鸢抿了下嘴,忽觉来回试探过于心累,索性道:“昨日。” “收信之后?” “嗯” “因为那块香墨。”谢兰庭似乎已经有所猜测,低声道,“给你写信时,正巧有人送来一块香墨,说是里面有齐府的意可香。我记得你说过意可香原是宜爱香,适合表情会意,因此特意换了这个……” 齐鸢不妨他如此直白地说出用墨意图,饶是心里正气着,也忍不住脸面发烫,目光一闪,转开脸看向了别处。 “意可香是冬香,这添了意可香的香墨也是今年才做的,要十月底才开始卖。现在连扬州城里都难买到,更何况西南各府。”齐鸢想到昨天自己嗅到熟悉的香气时的震惊,语气黯淡下来,“谢大人押送粮草去崖川,走了一个多月还能用上最新的香墨,令在下佩服。” “我最初的确奉旨押送粮草。只是后来又接到了圣旨,说西川王有意合谈,押粮一事暂时押后。”谢兰庭道。 齐鸢一愣:“那粮草呢?“ 谢兰庭摇头道:“哪来的粮草?朝廷拨不出银子,所谓押粮不过是一路走一路征罢了。现在北方大旱,只能从富庶之地强征一些。到现在总共不过是几万石而已。” 齐鸢怔了怔,突然想到了城外的那些流民。说是十万流民围了扬州城,可那些流民分明是有东西吃的。 “你征来的粮食呢?”齐鸢问。 果然,谢兰庭道:“流民围困扬州,差点酿下大乱,那些粮草自然是拿来接济灾民,为扬州解围了。” 齐鸢愣住,过了会儿不禁失笑:“这流民和粮草出现的时机倒是好巧。” 流民肯定会有,但扬州城外看似懒散,实则训练有素的那些,绝不会是普通受灾的老百姓。 齐鸢心里早有了大胆猜想——假如有人借押粮之事征来粮草,再啸聚灾民,蓄意造反,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天下一乱,受苦的终究是老百姓。而自己作为朝廷的应试举子,如果知道了有人要反,又该如何面对? 齐鸢沉默下去,随即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谢兰庭若是有反意,灾民或许只是个引子。他差点忘了,数月之前,江浙的海防水兵全被谢兰庭插手整过! 彼时他还诧异,海防江防的官员中不少是二皇子党,谢兰庭竟然不惧二皇子的势力一视同仁,整顿水兵,重算粮饷……他只当谢兰庭是如兰公子,一身侠义,哪能猜到这人是在暗度陈仓,筹谋当个反贼头子! 第104章 如果真是如此, 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可是无论在江浙海防中插手搅局,还是金陵灭匪时在边防卫所中来去自如, 谢兰庭的背后怕是不只有蔡贤的支持。 这股势力暗藏在朝廷风波之下, 如今既已经到了啸聚灾民这一步,究竟如何,恐怕也不是谢兰庭自己能决定的的事情了。 自己想到了又如何, 要靠三寸不烂之舌能阻他大业? 到时候他听又怎样, 不听又怎样? 齐鸢久久不语。 他万万没想到,当初在金陵回扬州的船上, 自己试探谢兰庭, 问他希望自己以后如何选择时, 谢兰庭的回答竟然已经揭示了一切。 ——“选我。” 夜风簌簌, 齐鸢伫立良久, 才低声道:“你当日辞别后,齐老爷找到我,问我有没有留意过你剑上的素纱, 他说那素纱跟唐将军的遗物看着十分相像。而他冒险保留唐将军的遗物,为的便是有朝一日, 能将东西还给唐家后人。” 那天的齐鸢内心极为震惊,恨不得自己能快马加鞭追上谢兰庭,生怕他错过。 “若是没猜错的话,你跟唐将军关系匪浅,你早已知情, 对吗?你对齐府如此了解,并非是因为我才注意到他们, 而是你早就清楚齐家的底细, 一直在暗中照顾。我每次有什么事情, 收了谁的信,你都能消息灵通,是在齐府安排了人手吧?”齐鸢淡淡道,“能做你耳目的,要么功夫高强,要么为人机灵。是孙大奎,还是常永?” 谢兰庭默了默,果然道:“常永。” 齐鸢:“那逢舟兄被害一事你早就知情?” 谢兰庭摇头。 “常永在齐府只为关键时刻保齐方祖一命。至于齐府其他人,实难兼顾。小纨绔的事情,我也是到扬州后才知道的。”他说完一顿,似乎有些懊恼:“我来之前想过你今晚会问什么,但没料到你能善察善思到这一步。今夜原本有好消息告诉你,如此一来,我反而不好开口了。” 他语意含糊,似乎对接下来的话题十分犹豫。 “你刚刚骂我无心,其实我倒是想这样。无心之人才能摆脱凡心凡情,不至于连夜到此就为问个明白。” 齐鸢微怔,又听他道“:“六年前我只与你有一面之缘,虽听旁人说你性子冷傲,不屑与其他士子谈诗论文。却并不清楚你跟徐瑨之间的关系往来。徐瑨在信中所说的你们自幼结缘,曾同塌而眠,私定终身,可是真事?” 齐鸢脑子里嗡的一声:“你看了我的信?” “是。” 谢兰庭竟连辩解都不屑,承认之后就不再出声。 草木的清香浓浓淡淡萦绕过来,齐鸢在齐府半年,也小小练得了几分辨香认香的技能,此刻却心绪烦乱,只觉这香气苦寒,令人喉咙酸涩。 他一时无言,只沉默着垂首,看着跟谢兰庭之间的一步之距:“谢大人,这是我的家事。” “家事?好一个家事!”谢兰庭怔住,张了张嘴,过了会儿才使劲点点头,讥讽道:“怪不得堂堂国公府的三公子,偏生对一介纨绔百般照顾,又是雨中接送,又肯替他代笔,在国子监里也跟他同舍而眠。我只当是那纨绔入了他的眼,却没想过三公子只是重叙旧情。你几次三番推拒我,也非德不足以胜妖孽,而是珠玉在前,瓦石难当罢了。” 他越说越觉自己语气哀怨,偏偏胸中激荡,虽努力压制,仍是忍不住道:“也是,徐瑨虽只是在大理寺历练,但到底是皇亲国戚,人又称得上一表人才。他身份尊贵,心性高洁,自然是我等妖孽难以比肩的。” 齐鸢听他越说越偏,皱了皱眉。 谢兰庭看他眉心攒起一个疙瘩,显然有些不耐烦,剩下的话便生生吞了回去。 何必呢?既然人家不喜,何苦做这种姿态惹人厌烦。 他骤然打住,舌尖在牙齿间用力一抹,待自己冷静几分后,才拱拱手:“我今夜来不是为别的,就是想问个清楚。既然你跟徐公子情投意合,只是被生生拆散不得想认,我谢某愿意……” 剩下的半句堵在喉咙,再难说出口。 齐鸢听他短短时间内自顾自剖析断案,内心既尴尬又无奈,一边恼他偷看别人信件毫无悔意,一边又想到俩人的身份和立场,心头五味杂陈,因此迟迟不知道该说什么。 现在谢兰庭突然停住,齐鸢忍不住问:“你愿意怎么?” 谢兰庭:“……我愿意设法让你们见面。” 齐鸢:“……” “只是换魂之事过于匪夷所思,能否重续前缘,看你们自己了。” 齐鸢语塞,此时再澄清,又觉得有些难以出口,只得轻咳了一下:“其实,我有一件不情之请。” 谢兰庭眼里的希冀彻底暗下去:“……什么?” 齐鸢道:“谢大人能否给我一张徐三公子的画像?我以前虽然听说过三公子的名声,却不知道这人到底什么模样,高矮胖瘦,是圆是扁。既然谢大人有副热心肠,不如先让我认认,免得日后遇到了人家,打个碰面都不认识。” 谢兰庭点点头,随后愣住:“你不认识他?” 齐鸢道:“从未见过面。上哪儿认识?” 谢兰庭愕然地望着齐鸢。眸色分明如寒星一般点点明亮起来。 齐鸢看得明明白白,脸上一热,低头解释:“徐三公子私下写信给我,大谈他跟忠远伯府的关系。恐怕只是吃飞醋,担心我对逢舟兄有非分之想而已。他想借此敲打我一番,却不知道我才是伯府的人。今天我读信后笑不可仰,正是因此。” 谢兰庭:“……” 齐鸢读信后大笑是因为取笑徐瑨?他恍然一怔,才想道自己竟然是关心则乱,完全想茬了。 然而事已至此,有些话也无法再遮掩了。 谢兰庭深吸一口气:“如此,那你的意思呢?” 齐鸢不妨他径直撇开了先前的话题,单刀直入逼问自己,狠狠一愣,随即垂下了眼睛。 谢兰庭看着他:“我原本视情欲为拖累,意图摒绝声色,却偏偏对你生出了儿女之情。你若对我有意,今晚告诉我,我也算生而无憾了。你若对我无意,我绝不会多做纠缠。” 俩人相距一步之远,谢兰庭说完便安静地等着他的答复。 齐鸢知道今晚避无可避,势必要给对方一个明确答复,脑海里翻腾许久,却不知道如何答复。 谢兰庭对他有意,他又何尝不是,对谢兰庭欣赏有之,倾慕有之,喜爱有之,占有的欲念也有之。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 齐鸢失神片刻,心想,大约从当日社学,俩人初见开始。那天谢兰庭指尖绕着一截柳条,倏然弹开勾到齐鸢鼻尖时,轻嗤的一句:“……唯心术耳。” 彼时齐鸢自视甚高,对能看透自己的人既忌惮又好奇,当对方又生就一副好皮囊时,他自然也难以免俗。 那又是什么时候想占有的呢? 齐鸢自嘲一笑,从看出谢兰庭对何进特殊时,自己便浑身来气了。县试后何进不依不饶为难他,他又何尝不是故意紧逼,以至何进立下再不科举的毒誓?虽然最后这句毒誓被洪知县阻止,齐鸢内心的那一闪念却骗不过自己。 他很少深想这些,起初俩人不熟他不敢想,后来看清形势又不能想。 他不止是他自己,他还是忠远伯的儿子,父亲生死不明,家门蒙冤。自己不过是寄身他乡的一抹孤魂,哪能谈情说爱? 而谢兰庭,他又偏偏是蔡贤的义子。齐鸢从未将对蔡贤的恨意迁怒到谢兰庭头上过,直到今晚。 他意识到了谢兰庭似有反意。 齐鸢苦笑一声,过了许久,才缓缓道:“大人摒绝声色,却又不乏俊童相伴?齐某还没来得及问候大人,听说大人在广州有丽色少年相伴。不知道那位少年是否也甚合大人心意?大人深于情而滥于选,此为其一。大人对齐某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齐某却对大人的身份行踪一无所知,此为其二。大人现在掌管着十万灾民和江浙海防,齐某一心科举想为朝廷效力,日后是敌是友都未必清楚,此为其三。” 齐鸢说到这停顿下来,“有这三条在前,大人觉得我有必要答复吗?” 谢兰庭没再作声,只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眼睛。 齐鸢抬头坦然对视,毫不避让。 儿女之情,至少彼此双方要知根知底。只凭一时好感便私定终身?那不过是露水情缘罢了。 齐鸢以前从未想过这件事情,现在真得细细去想,却发现处处都是差漏。他脸色淡下去,忽然觉得这番谈话很没有必要。 谢兰庭何其聪慧,看齐鸢神色便明白了过来。再听三句诘问,不由怒从心起,胸膛剧烈起伏起来:“我与你相识不久,既不如迟雪庄与你知根知底,也不像徐三公子名誉京城。你对我有所防备也是人之常情。但我自问待你一片赤诚,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看我。” 齐鸢目色沉静,淡淡地看着他。 谢兰庭压住情绪,过了会儿,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再不说话,拂袖转身。才迈出一步,又突然停下,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道,“俊童声伎之流,我便是逢场作戏也未让他们近过身。至于常永,也并非是特意派来监视你的。不过是他看出我待你不同,所以会事事通传罢了。你不喜欢,我把人支走就是。你说对我一无所知,可你满腹怀疑却从来没问过我……是不是对你来说,这些也都没必要?” “有些事情,我问,你就会回答?”齐鸢眉头挑起,索性也往前一步,肃然道,“前面两件算我错过你,那第三件呢?自古以来,不知多少人借赈济灾民收拢人心,啸聚起义。如今你带了数万灾民围着扬州,还要我多嘴问一句这是为什么吗?” 谢兰庭豁然转身,看着齐鸢反问:“那我问你,你科举读书又为了什么?是为了君,还是为了民?” 齐鸢道:“天之立君,以为民也。君民本是一体。我读书既为君也为民,有何区别?” “如果君非良君呢?”谢兰庭冷笑道,“为君之道应当育民养民,以百姓为先,可现在北方大灾已有一年,朝廷不赈灾不拨银,灾民被迫背井离乡,易子而食,这叫君民一体?西南一代,西川王对汉人烧杀抢掠,原有戍边将军保百姓安宁,但狗皇帝却惧怕将军权势便将人虐杀,这也是君民一体?还是说,献上万言策的神童因一句话被禁足六年,是君民一体?” 他越说语气越发激愤,最后干脆道,“明君治国,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若是昏君当道,人人得以诛之。” 这话简直大逆不道。 齐鸢索性也不掩饰,冷笑一声:“那你觉得昏君和佞臣,谁的罪过更大?如今蔡贤权倾朝野,狐群狗党众多。朝堂动乱,阉党可功不可没!” “佞幸之风大起,不过是有人深居宫中却又怀疑群臣,养宦官做耳目鹰犬所致。若明君即位,自然会举贤才,黜佞幸,届时阉党何惧?” 齐鸢不妨他会这么直接,呼吸停滞一瞬。 世人都知道蔡贤将谢兰庭视作亲生,万般疼爱。可谢兰庭这称呼,竟然同样厌恶阉党?莫非他只是借用阉党势力?然而与虎谋皮,岂是易事?谢兰庭生性洒脱,看着也不是擅权之人,如今这番究竟是他借阉党势力行事,还是被人设套,误入歧途,成了别人的刀? 齐鸢思绪急转,先按下疑问,缓缓道:“本朝开国之君,也是轻徭薄税,为民解忧受人爱戴的明君。只是后继儿孙品性难测,才有了今日局面。现在你觉得昏君当道,却不想再次改朝换代又能如何,出一代明君有什么用,他的皇子皇孙就不会昏庸?” “谁说皇帝只能是皇子皇孙?”谢兰庭不以为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齐鸢一愣,几乎失笑:“你的意思是皇帝可以代代换新,天下年年大乱?” 谢兰庭:“……” “皇权惑人。有人一心为民,其他人却未必如此。所谓新朝更替,不过是换一拨人奴役百姓罢了。更何况夺权必定要用武力,战事一发,吃苦的只有老百姓。这个道理你不是不懂。”齐鸢道,“与其诛昏君,不如做能臣,使君明事理,远邪佞,为政有方。使民人心向善,如此才能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使君明事理?”谢兰庭摇头轻笑,“如今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是二皇子,但此人性情暴戾,又昏庸无能。势力最广的是楚王,而楚王心机深沉,多疑骄横,这俩人连狗皇帝都不如,给他们脱胎洗髓也洗不出明君的胚子。唯有太子性情宽厚,算可塑之才。可太子过于懦弱,储君之位怕是难保。” 齐鸢终于听到了他对几位皇子的看法,忍不住问:“那依你的意思?” “我听说太子在设法筹银赈灾。”话已至此,谢兰庭索性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如今大兴朝气运如何,端看这位储君了。现在灾民里,年轻力壮的已经被我编入江防海防的士兵里了。如果储君英明,我乐意当个能臣辅佐其右,抵御外敌。若他不成器,储君之位不保,那就别怪我另择明主。” 他说完一顿,“虽然我对称王称帝不感兴趣,但天下之大,总有比老周家更合适的人选。” 月牙爬上中天,秋意愈发清寒。 齐鸢紧抿着嘴唇,沉默下去。 俩人话已说尽,却仍是各执己见。谢兰庭也明白过来,却仍是不死心地问:“假如大兴朝气运已绝,你当如何?” 文人最重气节,如果到了那一天,自己决意要反,齐鸢却维护周氏皇权,那俩人终究会反目。 齐鸢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又过了会儿,他才道:“我被禁足六年后仍一心想要科举,便是想尽我所能斡旋气运,利济苍生。” 读书,是为经世致用。 元昭帝如何对他,他并不在意。处在皇位上的人是谁,对他来说也不重要。齐鸢甚至觉得,可能千百年后,只要存在政权,专权和腐败也必然会继续发生。所以长远来看,争夺政权于社稷并无溢出。 尤其是太子并不昏庸,他身边的两位神童会是他最大的助力之一。 而自己要做的,便是早日入仕,除奸佞,荐良才,保百姓安宁。 第105章 一夜无眠。 谢兰庭走得晚, 俩人的谈话又不愉快,齐鸢回到屋里后心绪翻腾许久, 后来他躺着, 听着打更的声音一遍遍响起,直到天亮也没闭上眼。 常永一早过来伺候,瞅见齐鸢的脸色怔了怔, 随后躬身道:“少爷, 洪县尊早上差人过来递话,说扬州城外一切安好, 公子安心回书院读书便可。枫林先生也已知道了, 先生差小的今天去码头问问这两天船, 说是这几天就走。” 洪知县这么说, 那多半是城外的流民散了, 又或者是谢兰庭给他吃了安心药。 齐鸢这两天提心吊胆,一直在想万一扬州城被困了,自己当如何应对。现在听到这个消息多少松了口气。虽然他心里清楚, 那数万灾民形成的威胁并未消失,刀已然握在了谢兰庭的手中, 是要对内还是对外,只看那伙人如何谋算了。 自己当下要紧的,还是设法参加制科考试。 齐鸢收回思绪,见常永还站那没动,稍稍挑眉:“还有事?” 常永嗯了一声, 吞吞吐吐道:“那个……少爷,公子说……小的是去是留, 全凭少爷做主。” 齐鸢既然知道了常永是谢兰庭安排进来的人, 必然心有芥蒂, 不肯再用他。可常永打心里想跟着齐鸢。 齐鸢虽然不像以前一样,爱跟小厮们混在一块杂耍玩乐,但他聪慧理智,赏罚分明,有时在大事决断上,齐鸢比齐方祖这个老爷还要靠谱。 但自己的身份实在尴尬,况且以前将小少爷行踪事无巨细告诉别人,细究起来已经算卖主了。齐鸢眼里容不得沙子,如何会留下他? 常永越想心里越没底,干脆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齐鸢看他一眼道:“我如果想让你走,你跪多久也没用。我要打算留下你,你这一跪就是多余。起来回话。” 常永听小少爷语气淡淡的,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歧视,不敢狡辩,连忙爬起来。 齐鸢问:“你在齐府多久了?” 常永:“三年半。” 齐鸢:“三年半……当时齐府可有发生什么事情?” “小的不知,”常永大概得了谢兰庭的允许,作了个揖,一五一十道,“小的原是武安侯府的下人,六年前小侯爷发酒疯,将小的打了个半死,幸而谢公子路过救了小的一命。后来小的被谢公子买了过去,随军伺候。三年半前公子回京时,半道打发小的来了齐府。” 他想了想,又道,“小的来齐府的时候,大公子刚成亲不久,府上正缺下人。” 齐松成亲后没多久便去了岳丈那边,府上得力的丫鬟小厮自然得多带两个,小纨绔从小娇养着,身边伺候的人只肯多不肯少,故旧就是那时候,常永混了进来。 谢兰庭让他看顾齐方祖,常永却在老夫人面前得脸,其实是因齐方祖孝顺,如今齐府里外还是老夫人说了算。 常永在那边当差,对这一大家子的底细都能摸得清楚些。 齐鸢点了点头:“接下来聊聊你们公子……” 常永愣了下,抬脸看过去。 齐鸢面色淡然,看他一眼:“他既然敢留你在这,就不怕我打探了。估计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你也早得了嘱咐吧。说吧,把你能说的部分,都说出来听听。” 齐鸢对谢兰庭知之甚少,索性让常永从当日被救开始说起。他偶尔会打断,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谢兰庭穿的什么衣服,平时给下人什么奖赏,又或者这人私下发火的样子…… 虽然常永肯定会隐瞒一部分,但对齐鸢来说,听到这些已经够了。常永嘴里的谢兰庭,比齐鸢看到的不食人间烟火的祸国妖色要接地气的多…… 常永边说边觑着齐鸢的脸色,直到外面有人敲门,齐鸢才抬了抬手,让他停下。 外面敲门的是大丫鬟银霜。 “少爷,后门那有个人非要见您,他说您一看这个名帖便知。” 齐鸢让人进来,看到银霜手里的名帖挑了下眉,能给他递帖子的,除了书院里的师兄便只有几个纨绔兄弟了。但这名帖粗劣,显然不是他们会用的。 银霜也心下生疑,道:“听门子说那人个头挺高,长得五大三粗的,脸上有块疤,说话也不是咱这儿的口音。” 齐鸢听她描述的人,更跟自己认识的对不上号。他把名帖打开,目光一扫,落在了署名上。 那署名只有一个字,喧。 齐鸢怔了一瞬,随即猛然明白过来:“他在哪儿!快!带我过去!” 是李暄! 李暄当日被谢兰庭放走后,从上京喊冤改为了南下寻找忠远伯的踪迹,齐鸢曾请他打听方姨娘的下落,如今他突然到扬州,莫非是有方姨娘,甚至父亲的消息了? 齐鸢健步如飞,几乎小跑着到了后门上。 外面果真站着一个高大的汉子,看模样四十多岁,断眉,脸上有块疤。齐鸢愣了下,又细看那人身形,随后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大汉笑着冲齐鸢拱手:“小少爷。”果真是李暄。 齐鸢支开门子,又让银霜在远处看着,这才走到大汉跟前,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大哥,你这简直以假乱真啊!” 李暄笑笑:“这可不是我的本事,是谢大人安排的人。” 齐鸢一愣,随后问:“你南下收获如何?可有什么消息?” 李暄道:“不瞒小少爷,在下这次没去崖川,是以不清楚方姨娘如今的状况。今天过来,是应谢大人的吩咐,午时请少爷单独到春波桥的烟霞舫一聚。” 齐鸢:“……”他跟谢兰庭昨晚刚刚谈崩,谢兰庭临走时也是撂过话以后不再来找他的,怎么会今天又要小聚? 更何况,即便是要见面,也轮不到让李暄来传话啊。 齐鸢:“为何要在画舫相聚?还有谁在?” 李暄却道:“请小少爷见谅,李某不能说。” 齐鸢愣了愣,微微皱眉,只用漆黑的眼仁盯着李暄 李暄算是见过几个大人物的,没想到在齐鸢的审视下也能感到阵阵冷寒。他避开齐鸢的眼神,拱手道:“小少爷,此事事关重大,恕在下不能多说。但这是谢大人千叮咛万嘱咐的,在下虽不解其意,但不敢不照做。” 齐鸢:“你确定是谢大人亲口对你说的?” 李暄:“千真万确。” 齐鸢:“要我单独去?” 李暄道:“是。”他说完似乎有些着急,往巷口看了一眼,又靠前一步道:“小少爷,李某现在有要事在身,今日午时,至多能等一刻钟。到时不管少爷来不来,李某都得走了。” 他说完重重一揖,朝着巷口疾步走去。 齐鸢看他走远,心里不由泛起了嘀咕。 刚刚看李暄的言行,他似乎对这次小聚不太理解,只是不得不听谢兰庭的话,过来转告给自己。 可李暄是对阉党恨之入骨的,即便是谢兰庭放走了他,他也不至于对对方言听计从成到这种地步。 除非谢兰庭另外有恩于他,让他从心底相信谢兰庭可敬可信。又或者是今天的事情有蹊跷。 直到回房,齐鸢都满腹疑惑,理不出什么头绪。。 常永还在屋里候着。刚刚齐鸢出去见人,常永自知自己现在身份尴尬,便待着没动。这会儿见齐鸢回来,常永觑着他的脸色,小声问:“少爷,小的还要继续讲吗?” 齐鸢抬眼:“你刚刚说到哪儿了?” 常永:“说完了。” 齐鸢:“……” 常永这几年一直在齐府伺候,只今年跟谢兰庭见过几次,的确没什么可说的了。 齐鸢点点头,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过了会儿道:“你现在备马,一会儿跟我出去一趟。” 巳时末,齐鸢坐着马车到了春波桥。他让常永在桥上等着,一刻钟后如果自己还没回来,就去船上看看情形。 李暄与他之间,不过是上次的一面之缘。 齐鸢内心相信李暄的身份和为人,所以还是前来赴约,但这次邀请着实有些没头没尾,他心里也不踏实,于是留个心眼。 常永机灵,也会功夫,即便他是谢兰庭安插的人,齐鸢也信得过他。 实则,即便现在,他信谢兰庭也比任何其他人都要多一些。 正午的阳光白灿灿得刺眼,齐鸢从马车跳下,寻到了李暄所说的烟霞舫。 这艘画舫在春波桥一带有些名气,因船舱前后有琉璃窗,又取名自唐诗“无人会幽意,来往在烟霞”,所以额外受风流子弟的喜欢。小纨绔以前便喜欢租这画舫跟朋友饮酒作乐,齐鸢自己却是实打实第一次来。 画舫宽阔,上面却没什么人。齐鸢喊了一声,就见李暄推开舱门,示意他进去。 船舱里赫然还有另一个人的身影。齐鸢心下迟疑,往岸上看了一眼,随后迈步钻入舱内。 舱门旁边的人正好转身,与他看了个对脸。 然而就这一眼,齐鸢骇然惊呼出声,被钉在原地:“……爹?” 舱内的另一个人,赫然是穿着粗布衣服的忠远伯! 第106章 齐鸢这一声, 令船舱里的俩人齐齐愣住。 “贤弟?”李暄没听清那句称呼,往前走了走。 齐鸢心如擂鼓, 脑子里也嗡嗡作响。 父亲忠远伯被埋伏遇害, 从失踪到现在足足一年之久。齐鸢虽满心盼着人还活着,心里却清楚那种情况下,父亲生还的希望极其渺茫。就连谢兰庭告诉他忠远伯或许还活着时, 齐鸢也不敢想象这一天, 父亲活生生地,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鼻子骤然发酸, 喉头哽住, 见忠远伯愕然地望着自己, 又疑惑地看向李暄, 才突然惊醒——自己如今不是祁垣, 而是小纨绔齐鸢。 刚刚的转念不过是几息的功夫,齐鸢绷住情绪,逼着自己移开视线, 看向李暄:“李兄,这是殿……下?” 李暄刚刚听齐鸢喉咙蹦出的那个字, 隐约觉得莫名其妙,这会儿一听是“殿”而不是“爹”,忙道:“贤弟误会了,这位可不是殿下。”又觉疑惑,“贤弟为何这么问?” 齐鸢将发抖的手握成拳头抵在后背, 挺直腰板,神色镇静道:“我只跟谢大人求过一件事, 因听说有皇子要南下游玩, 我请他帮忙安排, 容我向殿下求个进国子监的恩典。你今天神神秘秘的,说谢大人安排让我见人,又说事关重大,我还以以为事情办成了。既然不是,那这位是……” 李暄忙道:“贤弟,这位便是我跟你说过的祁将军。” 齐鸢再次抬眼,看向父亲祁卓,只一眼,便觉眼眶酸痛,垂首作揖:“久闻将军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公子莫要多礼。”祁卓抬手,“老朽现在是戴罪之身,今日路过扬州,听李暄夸赞公子翩翩少年郎,英雄豪迈,。这才想着见上一见。果然,齐公子年纪轻轻,风华卓然。” 他说完一通客套话,便捋着胡子冲李暄颔首:“我就不耽误你二人叙旧了。等下你去后舱见我。” 李暄道:“是,将军。” 祁卓转身钻入后舱,齐鸢把脸偏了偏,问李暄:“李兄,这是怎么回事?” 李暄低声道:“说来话长,当初我被谢大人放走时,身无分文,又没有路引,只得躲去海船上,一路给人做着苦力,等着再找机会寻找大人的踪迹。谁想船只走到广东时,竟遭了佛郎机人的陷阱,幸好有几艘渔船相助,我们才能脱险。那日救我们的人正是将军。” 忠远伯为了躲开追杀,只得跟几位亲兵舍弃回京的路线,转而南下。一行人躲躲藏藏,翻山越岭,一走就走到了广东。他们这群人非残即伤,到哪里都容易惹人瞩目,于是祁卓干脆扮做水寇。 时逢广东海域佛郎机人屡屡生事,当地渔民苦不堪言,祁卓他们便专门打劫佛郎机人的渔船。他们神出鬼没,专门抢火器金银,几个月下来竟也攒了不少银两。 李暄被救时,祁卓正筹谋回京的事情。 那些亲兵里,有一位左参将伤势太重,需要静养。其他人功夫又远不及李暄,于是祁卓当机立断,留下其他人在广东,他跟李暄回京面圣。 一切敲定后,祁卓知道自己这次可能有去无回,于是破天荒地带着众人弃船上岸,一起吃顿酒。 “那天晚上,我们跟将军才走出百米远,就见身后火光冲天。官府的船只将我们那片团团包围了。谁能想到,大兴朝的官府跟外寇里外勾结,鱼肉百姓,早已视我们为眼中钉!幸而苍天有眼,我们刚好上了岸,兄弟们只得趁着夜色躲进山里。”李暄沉声道,“官府的追兵太多,我别无他法,只得用了谢大人给的鸣镝箭。” 李暄对谢兰庭始终有所戒备,那天也是情势紧急,不得已而为之。没想到谢兰庭的信号箭在那么偏僻的地方竟也管用,不过数息的功夫,远处便有人鸣箭回应。 没过多久,搜查的官兵们便稀稀拉拉地撤了回去,月上中天时,谢兰庭出现在了李暄面前。 当时李暄目瞪口呆,恍惚间以为天神下凡。 而天神对他不甚热情,只冲祁卓微微颔首,随后道:“我送你俩到浙江,之后你们自行找船,沿运河北上。” 之后这一路,谢兰庭果真护送他们一路进入了浙江地界。 “谢大人一路上并不跟我们交谈,直到最后一天,他喊我过去,吩咐我要来见你。”李暄道,“大人说,贤弟冰雪聪明,看到将军后自然会安排合适的船只和身份,比我们自己露面要安全得多。但这件事不能让将军知道。” 齐鸢:“为何?” “大人说将军毕竟是伯爷,心性高傲。齐府若能帮上忙自然是好,若齐府万一有苦衷慢待了伯爷,恐伯爷心生芥蒂。他不想给齐府招祸,因此要我立誓,不要提及你,将你牵扯进来。”李暄说到这无奈一笑,忙向齐鸢保证:“我们将军绝不是这种人。” 齐鸢屏息听着,一颗心高高悬起又落下,飘飘荡荡,沉浮不定。 他没想到李暄这一路惊险异常,父亲祁卓也是九死一生。更没想到谢兰庭竟做了这么多。 什么由他来安排船只,什么不想给齐府招祸……谢兰庭不过是想让自己能亲眼看到父亲一面,又不让父亲生疑罢了。 李暄两次被谢兰庭所救,对后者的吩咐无不听从,自然不会节外生枝。 齐鸢深深望了后舱门一眼,点点头:“谢大人所虑极是。李大哥,你在这稍等,我给你们安排船只。” 他很想再冲进后舱,好好看一看父亲,但他心里却也清楚如今父子二人相见不相识,多看一眼并没有什么用处。而祁卓现在还在逃亡,路上多耽搁一分便多一分的风险。 齐府有自己的香船,其中一位是陈管家的侄子在管,这几天正好在扬州耽搁了几天,为人最是忠厚义气。 齐鸢匆匆下船,找到对方,如此这般的交代一番,又回府一趟,将徐瑨这次回信所附赠的通行证带了出来,交给对方。 有了国公府的通行证,这一路上的大小关卡便可以畅行无阻,寻常小吏不敢上船盘查。李暄跟祁卓还有假路引,藏在船上风险不大。 香船随时可以走,齐鸢想着父亲刚刚的那身粗布衣服,上面污渍斑斑,待要回家取两件给他,又怕自己异常举动惹来别人注意,只得生生忍下,只叮嘱船家找两件干净衣服出来。 李暄跟祁卓很快被常永接到了码头。 河面上的船只往来如梭,齐鸢送俩人上船,千言万语堆在心头,却一句都不敢说。 他匆匆回到岸上,李暄还在船头跟他挥手告别,祁卓却早已进入舱内了。 父子俩生死隔阔,如今对面不相识。哪怕有人费尽心思从中筹谋,也只换来短短一面之缘。 然而这匆匆一见,对齐鸢来说也足够了。他太惊喜,又太害怕,所以不敢说,不敢看,更不敢耽搁。父亲的生还像是一个受不得惊吓的美梦,他生怕自己一着不慎,让这一切化为乌有。 因此只能麻木着,像外人一样安排着事宜,眼睁睁看着父亲从眼前离开。 船工用力一撑,香船缓缓驶离,钻入了船队之中。 齐鸢的目光深深地凝在那蓬船顶上,他目送着船只远去,直到日薄西山,常永在一旁轻声催促,齐鸢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泪珠从他的眼角滚落。 常永一惊,随后便见这眼泪数滴而止,齐鸢睁开眼,神色平静:“你家公子现在在何处?” 他眉目清淡舒朗,神色从容,看不出喜悲。 常永道:“公子昨夜已经离开扬州了。” 齐鸢:“他可有说什么?” 常永犹豫了一下:“公子说,若少爷愿意留小的,小的以后便是少爷的人了。公子还说,现在有京城那边的照顾,钱知府不足为惧,齐府的危机已然解除,因此以后齐谢之间,再无关系。” 谢兰庭这话说得绝,听着是跟齐府无关系,可谁不知道他是指的他跟齐鸢之间? 常永心下叹息,偷偷拿眼去看齐鸢的表情。 齐鸢却只安静地点点头,他目色澄净,安静从容,仿佛对此并不意外。 “我愿意留你。”过了会儿,齐鸢抬眼,望了远处一眼,淡淡道:“你现在去准备准备,过几天,随我一同进京。” 第107章 钱知府数次向蔡贤进献好物, 几乎将手里的的珍画古玩都掏空了,也没换来蔡贤的一点表示。 他不知道其中大部分都被谢兰庭劫下了, 只当蔡相位高权重, 上门巴结的朝臣门客多如过江之卿,所以看不上自己。这边心里正发愁,就收到了阁老府的来信。 阮阁老的二公子在信中破口大骂, 要他狠狠查办那些为难齐府的狗官, 又说齐家为灾民献银,如今是天下商户表率, 要钱知府快点递折子上去, 为齐方祖请封。 阮二公子深受阁老喜爱, 又有做驸马的大公子撑腰, 在京中也是一霸。钱知府见信后差点吓破胆, 他不知道齐府怎么跟阁老府搭上了关系,更没想到区区一次斗香大会,竟然让齐府得了圣上的青眼。这下一闹, 哪里还敢为难齐府,于是隔天便派人先上门送礼, 探探齐府风声。 齐鸢这时候想要开具路引上京,钱知府自然求之不得,万般应承下来,当天便让人亲自送了路引文书到府上。 齐方祖对齐鸢此时入京有些意外。 “京城不比家里,眼下马上就到冬月了, 你这一路吹风渡水的,到了那边也正赶上严寒。万一受了风寒岂不是麻烦?枫林先生既然已经给京城去了信, 你不如在家耐心等着, 先看看那边的情况。要是举荐这条路走不通, 到时候为父再送你去国子监也不迟。” 齐方祖说完顿了顿,脸上浮起一丝尴尬,转过头咳了一声。 齐鸢现在私下都自称晚辈,齐方祖却总忘了更改称呼。以前还不觉得怎么样,但这次京城来信,齐方祖知道了齐鸢是忠远伯府的嫡长子,六年前便是大兴朝第一神童后,那感觉立马不一样了。 这哪好意思给人当爹? 齐鸢聪明,看齐方祖的眼神便猜到了这位老爷心里的想法,笑道:“父亲所言极是。只是孩儿这次去京城还有点别的事情要做,并非为了恩科的事情才去的。 齐鸢既然有别的事情要办,齐方祖就不好阻拦了。毕竟这又不是自己的儿子。 他犹豫:“那你随你姑父一起走?这样正好有亲人照料,总比你自己要省心一些。” 齐鸢摇头:“姑父要押送东西,行船安全要紧,速度会慢。孩儿这次有急事,打算日夜行船,早点进京。” 齐方祖:“怎么就这么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就不能跟你姑父一起走?” “争取年前便回。”齐鸢道,“我虽然不坐姑父的船,但有不少东西需要姑父帮我带着。到了京城后,我会先跟陈伯碰头。” 齐鸢的姑父忠厚老实,办事也稳妥。 齐方祖将这个妹夫找来,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清楚——这次斗香大会,齐府按太子要求需捐银九千两,如今是忠远伯府的小公子已经帮忙解了围。这次他押船进京,便是去忠远伯府还银票,送谢礼。 齐鸢也将自己写好的信交给了这位姑父,让他一块带给小纨绔。 姑父并不知道内情,连忙小心收好。 齐方祖却看出点什么——齐鸢都要去京城了,却将信交给姑父捎带,显然是没打算跟伯府那边见面。而且这次齐鸢身上带了银票,看样这次去京城要用不少钱。。 可他去京城做什么?莫非忠远伯找到了,他要回去给忠远伯打点关系? 齐方祖心里纳闷,可一想到齐鸢的机警敏锐,知道对方如果不想说,自己问也问不出实话,便干脆闭嘴不问了。反正现在齐府和伯府已经暗中被绑在了一块,他也不缺银子,齐鸢如果真要用钱,让他拿去用便是。 想到这,齐方祖又额外给了妹夫几张银票,让他带给陈管家。 十月中旬,齐鸢带着常永搭上了一艘去京城的快船。寻常船只从扬州到京城再快也要一个月,因路上关卡太多,船只也多,夜间又不能行船。沿途遇到风景好的地方,又或是阴雨狂风难以行船的恶劣天气,难免会耽误行程。 然而齐鸢这次的船却格外快,他挑了艘大船,又给船头儿许诺,以一月为期,早到一天便给十两银子,早到十天便是百两。 船头儿闻言大喜,于是一路上不停的换船工,日夜兼程,加上天公作美,一路顺风送着船只北上。等齐鸢到达通州时,时间才刚刚进入十一月份。 谢兰庭知道齐鸢进京已经是十多天后的事情了。 孟厂原本是在汇报京城动向——太子借斗香大会成功筹到了赈灾银,朝廷为了派谁去赈灾打成了一片,礼部尚书等人借机上书要二皇子就藩,山东提学和诸位考官下了大狱。吏部侍郎忙着为孙子说亲,想要求娶符相之女,却被符家拒绝了。 京中传言符家女跟忠远伯府的神童有婚约。今年神童没能参加乡试,大家纷纷猜测符相是想等神童金榜题名日再来求娶…… 符相是先帝时的首辅,后来老来得女,宠爱非常。如今符相虽然致仕归乡,只留了老母亲和爱女在京城,但他的门生却都在朝廷中担任要职,其中工部尚书,大理寺卿,江西的提学官,兵部和吏部的侍郎…… 真要比起来,如今阮阁老的势力远不如先帝的符相。 “符相府……”谢兰庭迟疑,“他家果真与忠远伯府有婚约?” “这些都是京城中人的推测,不过属下查了下,发现这些年,符相府的确暗中帮了伯府不少忙,前几年符家小姐也常去伯府走动,只有今年没去。有人说今年祁神童解除禁足,符家女是为避嫌。也有人说是祁神童看上了别的名门贵女,想要悔婚了。” 谢兰庭:“……”现在的祁神童实际是小纨绔,恐怕连符家女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当然不会见她。 但以前符家女年年跟祁神童见面?齐鸢一向克己复礼,怎么会私下跟人见面? 他下意识皱眉,随即又想到,上次不欢而散后,他已没有必要再纠结这些了——齐鸢始终没有正面回答过他。仿佛谢兰庭一而再的试探,表白,吃醋……只是在给齐鸢徒增烦恼。 事已至此,自己确实不能继续纠缠了。 “还有吗?”谢兰庭自己倒了杯茶水,凑到嘴边却迟迟不喝,任由心思飘远。 孟厂偷偷瞧了一眼,忙道:“任彦在国子监的诗社盛名在外,一切筹备很顺利……但顺天府的今科解元方成和,当下处境有些危险……” 谢兰庭“唔”了一声,抬眼看他:“是婉君让你来说的?” 孟厂一凛,深深地低下头,不敢吭声。 谢兰庭摇摇头:“方成和不是我们的人,关心他做什么?更何况他要做孤臣,处境越难反而越安全,这人多智近妖,背后又有杨太傅,用不着旁人操心。” 孟厂连连点头。谢兰庭话音一转:“倒是婉君姑娘,竟为了一个方成和求到我这里。她要是把握不好分寸,我看这晚烟楼她也不必待了,你……” 他面色不变,语气却淬了冰一般冷飕飕地令人生寒。 孟厂听得背后发冷,连忙跪倒认错:“大人,属下知错!属下这就警告婉君姑娘,只不过……” 谢兰庭冷声问:“还要狡辩?” 孟厂硬着头皮道:“属下不敢!只是当前齐公子刚到京城,正需要婉君姑娘帮忙……属下想稍等几日,等齐公子安定下来,再让婉君姑娘回来领罪不迟。” 先前曾有小娘情迷心窍,将不该说的事情透漏给了情郎,差点酿下大祸。 彼时那小娘已是秦淮名妓之首,结交了不少名士大绅,又颇得谢兰庭青眼,因此她有恃无恐,认为自己便是犯了错,谢兰庭也不会轻易动她。 她约谢兰庭在秦楼见面,打算当面认错。谢兰庭却只道:“既然如此,她不必在秦楼待着了。” 当晚,名妓和情郎的脑袋便搬了家。而谢兰庭连她的面都没见。 此举对其他声伎震撼极大。谢兰庭天生多情眼,何时都是一幅风流意态,不知多少男女对他芳心暗许。直到那件事,众人才意识到谢兰庭年轻但心狠,看似多情,实则无情。 他连培养多年的小娘都说杀就杀,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对方,倘若换成其他人,结果不会有第二样。 婉君这次为了方成和关心则乱,孟厂一听谢兰庭说的话,便知道婉君犯了大忌讳。 他情急之下,不得不搬出齐鸢。 头顶上的人没有作声。 孟厂屏住呼吸,不知不觉间后背已经冒了密密的一层汗。其实话一出口他就有些懊悔了——万一自己高估了齐鸢在谢兰庭心中的地位,今天自己这番便是找死了。尤其是谢兰庭前不久刚和齐鸢闹翻脸…… 他心里直打滚,神色慌乱起来:“大人……” “你胆子不小……”谢兰庭沉声道。 孟厂心理咯噔一下,就听谢兰庭问:“他什么时候去的京城?” 孟厂愣了下,忙回:“婉君姑娘说齐公子是月初到的京城,现在暂居在万佛寺里,几日前齐公子曾找婉君姑娘帮忙,问了些事。” “什么事?”谢兰庭皱眉。 孟厂道:“齐公子想见太子的两位伴读。” 谢兰庭:“……现在呢?” “婉君姑娘说,太子的两位伴读,陆惟真刚直耿介,从不进入烟花巷柳之地,想要认识他恐怕要费些工夫。文池文公子倒是十分平易近人,她能找人说的上话。至于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全看运气了。” 谢兰庭皱着眉,沉吟许久,眸色渐沉。 他竟然想不出齐鸢在京城是要做什么。按照婉君所说,齐鸢进京后只在万佛寺住着。 他明明见过了忠远伯,知道自己父亲安然无恙,如果他想回自己家,此时去忠远伯府与小纨绔见面,与父母相认并不是难事。如果他现在还不想换回身份,而是仍打算为齐府求一份功名,那他也该是去拜访太傅或者是国公爷。 可齐鸢也没去。 他不回家,也不拜见老师,反而带着常永住在寺庙,隐姓埋名,暗中求见太子的伴读…… 谢兰庭知道齐鸢既然带着常永,又找婉君帮忙,显然是不怕自己知道d 。 可他这次,竟然真得猜不透了。 第108章 孟厂在一旁等了半天, 见谢兰庭没什么吩咐了,这才默默退下去。 他后背几乎湿透, 等下了值, 忙回自己的房里换了身衣服。 另一个侍卫悄悄跟进来,小声跟他打听婉君的事情。 孟厂叹了口气,苦笑道:“婉君姑娘今回可是闯大祸了, 连我这个传话的都差点遭发落。” “我就说让你不要管吧, 你非不听。婉君姑娘也是昏了头,咱可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 哪来的能耐去谈情说爱?要么说色迷心窍呢, 她这么个绝顶聪明的姑娘, 竟为了一个小白脸冒险。”那侍卫摇摇头, 又好奇, “大人后来怎么改主意了?” 孟厂心想,当然是因为另一个小白脸。齐鸢简直就是一块免死金牌。 他心里清楚,却不敢说出来, 只摆摆道:“这谁知道,左右以后老老实实做事, 千万别犯错就是了。” 这厢把人打发走,孟厂又立刻写信一封,飞鸽传书发给了常永。 常永接到孟厂的传书时,齐鸢正在书房里看书。 婉君姑娘在跟齐鸢见面后,没过几天便让人送来了一份宅子的赁书。万佛寺里借住的人太多, 鱼龙混杂,那边条件又差, 眼下仲冬时节, 寺庙里没处取暖很是难熬。 因此婉君赁下了一处二进院子, 安排妥当后,让小龟奴把文书送了过来,让齐鸢过去住。 常永以为齐鸢肯定会拒绝。一来京中物贵,这么一处二进院子的租金不菲,齐鸢又不缺钱,真要租地方完全可以让自己去办,没有必要欠婉君人情。 二来齐鸢虽然待人温和,但给人的感觉始难以接近。他不久前又跟谢兰庭闹翻,婉君姑娘是谢兰庭的人。齐鸢已经迫不得已让婉君姑娘帮忙一次了,平时肯定不会再麻烦对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是住宿这种事情。 但小龟奴送赁书道万佛寺时,齐鸢却像早有预料一般,接下了赁书,给了小龟奴赏银。 常永百思不得其解,他很想问问齐鸢,以后跟婉君那边的人打交道怎么把我分寸,是拿对方当自己人?还是要保持距离? 但贸然去问又不合适,齐鸢才答应了让自己跟在身边,自己问东问西,会不会反而让他敏感生疑? 正纠结着,孟厂正好来了信。 常永心下大喜,忙不迭地拆下传书,跑去书房交给齐鸢。 齐鸢正低头写字,闻言惊讶地笑了笑:“孟厂给你写的信,你交给我做什么?” 常永忙道:“孟厂不管有什么事找小的,肯定是跟少爷有关,小的本来就怕少爷不信任,哪里敢私自拆开看?还是请少爷过目比较好。” 齐鸢笑了下,却并不伸手,目光也重新落回宣纸上,手腕微沉,逆锋顿挫间落笔成形,正是一个“钩”字。 常永抬头去看,只见齐鸢面容平静,对他道:“信是寄给你的,你自己看就行。我既然用你,便不会疑你。” 常永一怔,也忙道:“小的既然跟了少爷,以后自然以少爷为先。”他知道齐鸢不喜欢拐弯抹角,顿了顿,干脆趁机问,“少爷,小的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齐鸢:“什么事?” 常永:“少爷为何不自己租一处宅子住?婉君姑娘是谢公子的人,咱在她这里住着着,恐怕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谢公子的眼睛。” 齐鸢摇头:“我来京城是有事要办,在这里,最要紧的是隐姓埋名,提防着京城里的人。”他想了想,做出总结:“我们在这边能仰赖的只有婉君姑娘了,你以后要小心着点,提防着除了谢大人之外的所有人。” 常永:“???” 常永以为自己听错了,齐鸢才跟谢兰庭翻脸,怎么这意思是目前只有谢兰庭可以相信? 他迷茫着答应一声,忙从桌上拿起传书,退到外面打开看了眼。 孟厂千里传信,竟然也没什么特别的话,只叮嘱常永一定要护小少爷周全,他们在京城遇到什么问题随时找婉君。 常永一看这口气,便知道孟厂是得了谢兰庭的允许或暗示。 他这些更不明白了,那俩人明明闹翻了,却仍旧一个全然信任另一个,另一个也愿竭尽所能给予帮助。所以这脸算是翻了,还是没翻? 齐鸢不知道常永的这番纠结,不过他对于孟厂的来信内容,心里早有了大概猜测。 婉君是谢兰庭的人,自己找她安排见见太子的伴读,事涉朝廷,她必然会告诉谢兰庭。齐鸢并不怕她告诉,实际上,他之所以住进婉君租下的宅子,便是为了让谢兰庭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又过两日,婉君终于应了几位京中权贵子弟的游湖饮酒。齐鸢事先得了消息,在画舫旁的一艘小船上等着。 今天做东的公子哥是阮阁老的幼子阮鸿。其他几位年轻人也都是权臣之后,个个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而其中最为特别的一位,身上裹着黑色大氅,眉眼含着淡淡笑意的公子,正是齐鸢这次的目标——太子的伴读之一,文池。 文池是当年进攻面圣的三神童之一,但彼时齐鸢并不在意旁人,对文池的印象十分浅淡,隐约记得他是个怯弱的小童。 如今六年光景过去,眼前的人虽姿态内敛,微微躬身,身条却已经抽长了太多,俨然是个风华内秀,气度卓然的年轻公子。 不知道是不是齐鸢的视线太专注,文池随众人进船舱时,脚下稍稍一停,若有所感地朝齐鸢这边望了一眼。 虽然船上有珠帘阻隔,但齐鸢还是能觉出,文池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那边船舱上,阮鸿已经让人将各色酒菜一一端了上去,又有美婢灵童在一旁斟酒作陪。 今日宴请对他来说也十分难得,且不说酒是极品的雪花酒,单这助兴的扬州第一名妓,便给他长了天大的脸面。同行的朋友尚未见婉君面,左右看看,人还没道,便低声问阮鸿:“你小子可真行啊,是怎么把她请来的?” 婉君姑娘才名在外,既能写诗作画,又可吹箫抚琴,与寻常声妓相比,脾气也大一些,只肯结交文士,断不肯伺候纨绔商贾。数月前曾有人想买下她给阮阁老,结果被她下令打出门去。又有富商携万金求欢,也遭到了晚烟楼里的小龟奴一顿斥骂。 阮鸿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他大哥才情在外,他自己却读书作画样样不行,只会吃喝。因此朋友们纷纷怀疑他是借了他大哥的名头请的人。 阮鸿不由怪叫:“我大哥可是驸马!他就是敢请,人家姑娘也不敢来啊!你们可都闭嘴吧,别污了我哥的清白。” 朋友笑道:“只是开个玩笑,阮驸马品行端方,尚公主前就很少宴饮,当然不会是他。我们只是纳闷,向来只爱才子文人的婉君姑娘,怎么会答应你出来?” 阮鸿不好意思说自己请人代笔写了首诗送给婉君,这会儿见大家都纳闷,他眼珠子一转,干脆指向文池:“谁说人家就一定看的我的面子了?这不是还有一位吗,文池可是三神童之一呢!” 船舱内燃着暖炉,文池已经脱去了大氅,里面穿了件青色圆领锦炮。衣料上乘的,颜色却过于素净了。 众人随着阮鸿的话朝文池看过来,他眉头一动,脸上先含了笑:“阮公子折煞小人了。” 他眉眼中笑意温和,既让人感觉亲切,又不觉得是刻意讨好。 然而他一语说完,外面便接着响起一道女声:“性辩慧而能言,才聪明以识机,看来阮公子不仅生了张巧舌,还有双慧眼呢!” 话音落下,一道丽影已经翩然而至。 婉君姑娘肌肤胜雪,抱着琴盈盈冲众人一礼:“小女子见过诸位大人。” 阮鸿哈哈大笑:“婉君姑娘不用客气。难得听你夸我一次,我得把这两句都记下来才行。” 婉君莞尔一笑:“阮公子之才,何止这两句呢,应该整篇背诵才是。” 阮鸿:“哦?这是是哪篇文章里的句子?” 婉君道:“汉时祢衡的《鹦鹉赋》。” 阮鸿:“……” 阮鸿为了请婉君到画舫侑酒,请方成和捉刀写了首诗当做敲门砖。他知道婉君能猜出事情真相,但没想到这女子如此促狭,答应了他,又笑话他,说他鹦鹉学舌…… 阮鸿脸色讪讪的,心里却不觉得恼火,反而认为婉君果真与众不同。 而婉君虽然促狭,身上的本事却也惊人,或弹琴吹箫,或与人清谈,见识和技艺皆是出人意表。席间气氛也总能把握得恰到好处,无一人受到冷落。 酒过三巡后,众人都喝得醉意熏然。婉君美目一转,执杯看向了文池。 文池的脸上已经晕出两片薄红,见婉君执杯看过来,他神色茫然,呆滞了一会儿。 婉君凑前一些,低声问:“听说文公子才思敏捷,又颇擅丹青。不知道能不能跟文公子单独说几句话,请教下丹青妙法?” 文池笑着点头:“好说。我们换个地方?” 婉君惊讶,随后点头笑笑,带着他朝外走去。画舫后面,已经停靠了一艘小船。 文池被人扶着登上小船。婉君紧随其后,正要迈过去,就见先前醉意熏熏的人已经转回了头,眼底一派清明:“婉君姑娘,我既然过来了,你就不必跟着了。” 婉君一怔。 文池神色清明,除去脸上两片霞色外,哪里还有醉酒的样子。 “你朋友等了快一个时辰了吧。”文池冲她颔首,随后回头踏入小船船舱,“不知道是何方高人等候在此?” 他推门进入。 船舱里,齐鸢坐在窗前,手执茶杯,已经抬眼望了过来。 第109章 文池已经看到了窗边独坐的年轻人, 心里不由暗赞一声“好风采”! 对方生了一副好皮相,挺鼻薄唇, 艳色翩翩, 然而那双眼却清凌凌的,令人望着如月中聚雪,高洁孤傲, 于是将十分艳色隐去三分, 看上去十分难以接近。 文池这些年在太子身边不知道见过多少人,其中不乏姿色不俗的年轻男女。但没有谁像眼前这人一般, 明明穿着普通的襕衫, 神色平静, 却让人无端地生出一种敬意。他心下惊异, 暗暗打量对方。 齐鸢已经放下茶杯, 站起来含笑见礼:“在下齐伯修,见过文大人。” 文池一怔,过了会儿缓缓问:“你是扬州的齐伯修?” 齐鸢倒是没想到文池会知道自己, 眉头一挑,目露惊讶:“惭愧, 鄙人贱名何足挂齿。” 文池道:“当日望社集会,齐公子在烟波廊上揭穿胡兴复,又在总会上以一句‘谁借先生万丈梯’扬名金陵,如今谁不知道齐公子的名声?尤其是江浙的士子都以为你荣,要是大家知道你来了京城, 少不得要上门骚扰,以文会友了。” 齐鸢有些意外, 文池可是太子信服, 竟然对自己的事情这么清楚。 当日金陵一战, 自己虽大出风头,但文社集会年年都有,并不算稀奇的事情。更何况海内的文人才子数以万计,每天的趣闻轶事要多少有多少。自己的事情能入文池的耳朵,只能说明,文池对科举一事本来就十分重视。 科举一事是礼部主办,礼部尚书又亲近太子。今年太子历事,办得头等大事便是斗香盛会。现在看来,斗香之事本来十分棘手。西南战事不顺,北方百姓受灾,太子在京城举办这等风雅赛事,往节俭处办会有失皇家体面,必然会惹皇帝不喜。往体面处办,名贵香料动辄价比万金,到时候肯定会遭百姓痛骂,被御史弹劾,再落个贪婪奢侈,不顾社稷的骂名。 皇帝把太子推进这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大概没想到,太子竟能绝处逢生,借着斗香大会筹到灾银,保住了他一国储君的名声和地位。 那接下来呢?皇帝总要有所表示,来安抚太子。 文池如此在意各地有名的文人士子,莫非是太子有机会主持来年的会试?而文池在提前为太子筛选可用之人? 齐鸢心思几转,脸色却未动分毫,只含笑拱手邀请文池落座饮茶。 文池看着眼前这张神色从容的脸,内心轻轻一跳。 “齐公子,这茶就不必了。”文池坐下,打量了齐鸢一眼,正色道,“文某还有事在身,不能在此久留。公子如果有事要见文某,可以派人往东宫送个帖子,文某得了空自会扫榻相迎。不必像今天这样大费周章。” “文大人所言极是。”齐鸢笑道,“按理说,鄙人是应该先送拜帖到府上。虽说大人是太子眼前的红人,未必有时间接鄙人的帖子,便了接了也未必有空安排,鄙人若是运气好,或许等三五个月便能见到大人,运气不好,三五年也总能等来一个机会……” 他说到这斟茶一杯,递给文池:“但鄙人胆小性急,实在是怕等不到那一天,自个的项上人头就不在了。” 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 文池听着却并不反感。他这些年在太子身边,名为伴读,实为娈宠,因此也见过太多嘴脸,有人嫉他,有人耻他,自然也有人羡他,惧他,但无论哪种人,跟他说话时都会分个地位高下。 像齐鸢这样初次见面便说话简断,语意讥诮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对方眼神澄净,神色从容,看向自己时并不掩饰眼中的欣赏…… 文池笑了笑,也戏谑地回敬齐鸢:“哦,齐公子是有什么要命的隐疾?” 齐鸢也不恼,倏然一笑:“文大人,疾在东宫。” 文池微微皱眉,脸色沉了沉。 齐鸢便不再卖关子,沉声道:“斗香盛会原是个棘手的差事,幸好太子机警,借此筹到了赈灾银,现在不仅立了功,在朝野中也得了好名声。文大人是不是觉得,太子已经化险为夷了?” 文池捏着茶杯转了转,“齐兄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齐鸢道:“既然如此,那齐某就直说了。依我看来,太子殿下看似绝处逢生,实际上处境没有任何改变。北方受灾到现在一年多,朝廷迟迟没有拨款,无非是内库空虚,无银可拨。殿下这次筹集赈灾款,是借着斗香大会向香户募集所得,然而香户大多数都是普通百姓,要不是齐府家富,自己便担了万两白银,这次的募银岂不还是要罗哥盘剥百姓的名声? 更何况往近处看,殿下下次遇到缺银的事情,总不能还用这一招挖肉补疮吧?往远处看,殿下身为一国储君,却对都税司、宣课司等处的税银一无所知,对矿商盐商官商毫无制约之力,便是将来继承大统,天下又岂能安定?” “齐兄慎言!”文池脸色微变,低声斥道:“齐公子,你现在还不是生员,岂能随意议论朝政!就不怕下狱吗!” “大人见谅,”齐鸢拱手,叹道,“这就是在下要大费周章,请大人过来的原因。只要走出这艘船,在下打死也不敢说这些话。” 文池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船尾。 这艘小船上,除了他们俩人之外,只有一个船工打扮的小厮在外面守着。 齐鸢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随后对常永了吩咐一声。常永将船桨放好,安静离开,船上只剩下了两个人。 “我看你胆子大得很,”文池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既然连婉君姑娘都搬出来了,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讲。现在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但有一点,等我走出这艘船,你这个人和你说的话,我都会忘记。我们从未见过面。” 齐鸢深吸一口气:“是该如此。” 文池:“那也别喊我大人了。” 他们都对接下来的谈话心知肚明,然而内容越是危险,俩人之间的气氛却越觉放松,仿佛关系因此拉近了一些。 齐鸢不由笑着靠在座椅上:“文兄果然是个狷介之人。” 文池默然,过了会儿道:“你夸错了,殿下的两位伴读中,性格耿直狷介的是陆兄。” 齐鸢笑了笑:“陆大人正派严肃,端重自持。文兄品性高洁,进退皆有容度。二人都是能建奇勋之才。” 文池讶然,内心有微微触动。 从一开始,他就看出齐鸢很喜欢自己。那种来自同道中人的赞赏和善意,对他来说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到了。 他转开脸,看着平静的湖面。 齐鸢见他神色黯然,想了想道:“今天这话有些大逆不道,若不是知道文兄正直孤傲,又对殿下一片赤诚,这些话我便是烂在肚子里,也绝不会跟你说。” 他说完顿了顿,道:“太子殿下虽名为储君,手里却无实权。边防卫所要避嫌,不会跟储君有私交。权臣勋贵又跟二皇子关系匪浅,朝廷税银、皇商收入也被贵妃的娘家把持。如今太子的储君之名,不过是圣上偏宠二皇子的一块遮羞布。若二皇子是明君之才,太子干脆让贤也无不可,但谁不知道二皇子骄奢淫逸,草菅人命惯了的?太子的储君之位一旦出问题,那太子本人,东宫僚属,以及我们扬州齐府的众人,都难活命。” 这话的确是大逆不道,文池抿着唇,过了会儿道:“齐兄远在扬州,竟对朝中形势如此熟悉,可真叫人意外。” 齐鸢道:“若不是这次斗香大会,齐府不得已为太子出了头,我又何必操心这些。反正我离着下科大比还早,一朝天子一朝臣,等我考中的时候,谁是皇帝我给谁办事便是了。” 文池看他如此直白,不由失笑:“那你们齐府为何要做这个表率?当日斗香大会,我可是在场的,陈伯未等殿下开口,便主动提及了山东大旱一事,并说愿意捐万两白银。你们若是不愿,完全可以不当这个出头鸟。” “太子殿下提前放出了风声,便是让大家事先有个准备吧。”齐鸢道,“当朝五大制香世家,京城的何家和广州许家都在朝廷中广通关节,苏州万家是望族之后,唯有穆家和我们齐家是寻常百姓。穆家刚出了事的。太子募银,要从世家下手,最好拿捏的除了我们齐府,还能有谁?我们若不去做出头的鸟,那边只能是儆猴的鸡了。” 小船悠悠行至湖中央,四下无人,唯有俩人对面而坐,说得都是够杀头的话。 文池这些陪着太子朝夕惴惴,如履薄冰,有些话在东宫都不敢说,生怕隔墙有耳。今天齐鸢却是够胆大。 文池跟着痛快了一回,不由哈哈一笑。 “你说怕见不得我,脑袋就得搬家……是指的此事?” “正是。”齐鸢道,“齐府如今愿尽全力辅佐太子,唯有太子登基,齐府众人才能活命。否则过不了多久,齐府便会遭到报复。” 文池皱眉:“你们既然支持殿下,殿下不会坐视不管,到时候肯定会有所安排。” 齐鸢道:“我知道殿下会有安排。”随后一顿,“但我也知道,殿下什么都安排不成。” “齐鸢!你放肆!”文池一愣,拍桌大怒,站了起来。 齐鸢没动,只抬头神色平静地看着他:“太子没有权臣支持,要兵没兵,要钱没钱……别说我们齐府,就是你们东宫的人出了事,他能护得了哪一个?如今他身上有的,能让别人忌惮的,只有一样。” 文池:“什么?” 齐鸢:“名正言顺。” 文池:“……” “如今圣上与太子之间,早已远非是简单的君臣父子,而是事关国体,事关百姓民生的大事。太子现在是储君,若圣上退位,太子登基是名正言顺的事情。这既不需要用兵,也不要花钱。”齐鸢道,“当然也仅限今年而已,等到年后,太子主考春闱,到时候必然会再起风波。科举之事牵扯的是天下士子,太子要么一举扳倒二皇子,要么自己处境更加险恶,命悬一线。文兄,你觉得前者的可能性大吗?” 春闱事关重大,太子到时候千防万防,能不出错就已是大幸,怎么可能反过来设计扳倒二皇子? 文池一怔,太子主考春闱的事情还没定下,齐鸢怎么知道的?他又惊又疑,再一想,自己便是问了,齐鸢也未必会说。 文池不置可否,只淡淡道:“齐兄有何高见?” “圣上主张以孝治天下。”齐鸢道,“所谓孝道,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有疾则谨其医药。如今圣上久居高位,积劳成疾,太子应当为父分忧,对症下药才是。” 即便刚刚已经有过猜测,此时听齐鸢亲口说出来,文池仍是难掩震惊。 一个制香世家的纨绔子弟,今年才展露头角的府试案首,现在竟然大摇大摆地来找自己,建议太子逼宫?! 第110章 直到日落西山, 文池才重新回到画舫上。 婉君姑娘显然已等候多时,见他微锁着眉独自上来, 低声道:“文大人, 半个时辰前有位圆脸侍卫来找大人,小女子推说大人在后舱休息,先打发他回去了。” 说罢抬手, 递过来一杯雪花酒。 文池愣了下, 看向岸边。婉君说的那人是太子的贴身侍卫。这几日太子知道他心情不好,已经允了他可以四处走走散心, 文池偶尔会去寺庙找和尚谈佛, 又或者去书院闲逛, 经常半天不回去。也没见侍卫去找。 莫非太子有急事? 他不敢耽搁, 见婉君敬酒, 摇头道:“婉君姑娘的酒太辣,在下可不敢多喝。” 雪花酒是酒中极品,以琼液酒为底, 内加熬烂的羊腿肉羊脑和龙脑等料,入口清甜, 色香极致,辣意悠长但轻微。文池哪里是嫌酒辣,明显是不满婉君的这次安排。 婉君姑娘忙下拜行礼:“请大人恕罪。只不过这酒不是让大人喝的。” 她眼眸低垂,看着乖顺无比。文池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如果不想把下午跟齐鸢见面的事情对太子和盘托出, 那就得借着婉君的慌,称自己在画舫睡觉。若是如此, 那身上总要有点酒味。 文池迟疑了一下, 最后沉默地将杯子接过来, 往衣摆和袖子上各洒了些酒。 “姑娘兰心蕙质,奈何从贼?”文池淡淡看她一眼,摇了摇头,转身上岸。 太子周昀才回东宫,就听下人回文池已经回来了。 太子冷哼一声:“他还知道回来?可醒酒了?” 回话的小內侍忙道:“文大人已经喝过醒酒汤,刚刚也沐浴过了。” 太子皱眉:“沐浴?” 內侍道:“文大人身上酒味有些重,大人怕熏着殿下,所以回来后先叫了水。” 太子的脸色阴沉下去,招了招手,问旁边的侍卫:“他今天都做什么去了?为什么会去见那个扬州名妓?” 侍卫回:“是阮二公子约的文大人,那画舫也是阮公子安排的。” 太子惊讶:“阮鸿?他什么时候跟文池关系这么好了?” 阮鸿是阮阁老的幼子,京城里有名的纨绔,整日只知道寻欢作乐。 文池虽然擅长左右逢迎,但什么时候跟这种人熟悉了?不过,那阮鸿虽然本事不济,倒是生了副俊俏风流的好皮囊。 陆惟真一直跟在太子身后,此刻见太子隐着怒气,趋前一步,拱手道:“殿下,文兄认识阮鸿是因臣的缘故。” 太子愣了下,转身望着他。 陆惟真道:“臣听说阮鸿手里有一幅《春山宴饮图》,其山间轻岚虚实相生,峰高林茂用色大胆,宴饮之笔更是玲珑秀润……臣心向往之,又听说阮鸿最厌恶臣这样的迂腐文人,因此臣央了文兄帮忙,看能不能买下来。若是不能买,有机会看一眼也好。” 太子一向更倚重陆惟真,对他的事情无有不应,此时听完脸色也和缓下来,轻笑道,“这阮鸿倒是有本事,一幅画勾住孤的两个伴读。” 陆惟真笑了下,又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殿下,臣想去看看文兄。” “这么等不得?文池要是给你办妥了,自然会告诉你。”太子失笑,朝外面看了一会儿,摆摆手,“罢了,你去看看吧。” 陆惟真应了声是,转身去了文池的与同院。 文池正看着眼前的东西出神。听到陆惟真在外面说话,他讶然起身,迎了出去。 俩人虽同为太子伴读,但彼此关系并不亲密。文池不怎么主动跟陆惟真搭话,而后者端方风雅,也很少踏足与同院。 今天这番,着实让人意外。 文池跟陆惟真见过礼,将人让进室内,又吩咐小厮上茶。 陆惟真笑了笑,温和道:“陆某是替殿下来探望文兄的。今日殿下入宫后一直心神不宁,问了你七八次,又遣了侍卫去找你。要不是圣上一直考察殿下政务,殿下就要亲自去找你了。” 文池愣了愣,只觉得意外。 他跟陆惟真辅佐太子六年,太子真心倚重和喜欢的始终都是后者,甚至到后来,生出倾慕之心。 只不过陆惟真人如其名,端方如玉,对太子只有君臣之义。太子怕他察觉,一直隐忍掩饰,后来干脆将自己当成陆惟真的替身,夜夜欢好。 东宫内外的人都知道文池是太子的侍童男宠,却不知其中缘由。陆惟真自然也不知道。 今天既然有陆惟真陪着,太子比如不会担心自己,问了那么多次,约莫是有什么安排。 文池心里叹息,点头道:“看来殿下找我有事。我一会儿先去前面陪个罪。” 陆惟真嗯了一声,又看了外面的小厮一眼,笑了笑:“是该去看看。不过这事也怪我,若不是我求文兄帮忙找阮鸿借画,文兄也不至于被阮鸿拉去狎妓宴饮。希望太子不会怪罪文兄,否则我心里要不安了。” 文池疑惑地等陆惟真说完,心里才慢慢明白过来——陆惟真竟然为自己狎妓编了个借口。 这可是欺君了。 他心里又惊讶又感动,走过去给陆惟真斟茶,低低道:“陆兄所托,文某不敢忘怀。” “顺其自然就好。”陆惟真笑着接过,扭头看到桌案上摊开的册子,微微一愣,“这是……当年的那篇万言策?” 文池颔首:“正是。当年祁神童在谨身殿上大发宏议,口占万言,讲帝王之治,养民之法,盐商之弊,海防之患……现在看来,仍是字字珠玑,切中要害。” 当年他们三个人面圣,皇帝以策考之,陆惟真和文池也各有所答,皇帝夸赞二人“甚得朕意”。对祁神童的万言策却皱眉不语。 陆惟真叹息一声:“朝廷风气不正,试策也多阿谀顺旨,唯祁兄心怀天下,直言抗论,你我远不及他。只可惜他这样的天纵之才,竟偏偏落水失忆,才学尽失……” 文池低头看着那十几页的万言策,“嗯”了一声。 当初在谨身殿上,祁神童针砭时弊,条论精详。文池当时越听越惊,于是屏息凝神,仗着自己有过目成诵的本事,愣是将万言策的内容记下,回家后连夜默了出来。 后来小神童被皇帝降罪,文池怕自己默下的东西惹祸,便一直放在书箱最底下。直到今天,他在那艘船上与齐鸢谈策论道时,屡屡被对方的言论惊艳,不知为何,突然就想到了这篇策论。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文池低声念了两句,犹豫着看向陆惟真,“陆兄,如果有人才情堪比祁神童,殿下得其相助,会不会少走些弯路,事半功倍?” 陆惟真笑道:“如果真有这样的人来辅佐殿下,殿下必然如虎添翼。只是……” 他叹了口气,神色黯然,“不可能的,不会有人能跟他相提并论了。” 第111章 祁神童的遭遇不知道让多少人为之遗憾。 一位令俩神童甘拜下风的国相之才, 又深得杨太傅和符相的喜欢,如果他今年下场参加科举, 那必然会成为这一代的文人之首。而杨太傅门生故吏满朝。符相提拔的后人也高居尚书。 这二位对祁神童的偏爱有目共睹, 都是要倾力扶持他的,若祁神童入朝为官,那说一句得他者得天下, 并不为过。 可这人落水失忆, 才学尽失。杨太傅的另一位得意门生方成和虽然也是天纵之才,但方成和高深莫测, 不仅不支持太子, 还借斗香大会的事情给太子挖了坑。如今太子对此人十分痛恨。 陆惟真跟文池私交很少, 但他知道文池聪慧圆滑, 生有一副七窍玲珑心。他对这些文人的了解比自己多, 不会无缘无故问这话。 “文兄莫非认识了什么不世出的人才?”陆惟真问。 文池转过头,话到嘴边时,他犹豫了一下, 摇头道:“没有,只是看到这篇策论, 有感而发罢了。” 陆惟真没有怀疑,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一直关注着各地的学士才子,若这些人里有可用之才,不妨降格擢用,先行示好。现在殿下身边正缺人用。你不知道, 今天在宫里,圣上又将殿下斥责了一顿。” 文池惊讶:“殿下不是为了崖川的案子才进宫的吗?” “是为此事不假。但皇上正在气头上, 哪有殿下说话的机会。还是孙公公悄悄找人递了话出来, 让我把先前写的祝寿词给皇上看看, 我这才借机进宫。” 陆惟真说到这里苦笑一声,“殿下历事以来,朝夕惴惴,不敢有丝毫差错。这次筹银本是立了一大功,但偏偏有人在皇上面前馋构百端,诬陷殿下有无君之心……殿下进宫前一直为崖川的事情着急,谁知最后却为了一堆莫须有的事情辩白半天。” 文池默然不语。世人皆知皇帝宠爱贵妃,也更疼贵妃所处的二皇子,因此对太子这个储君百般挑剔。 支持二皇子的权臣们更是隔三差五的进献谗言。东宫僚属接连获罪,太子整日如履薄冰。 其实太子做储君处境如此,若二皇子成了储君,所受到的待遇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因为元昭帝最在意的是他的皇位。他不想让任何人接近他的王权,不想让储君的风头盖过自己,因此无论谁是储君,都会遭到他的打压。 他希望皇子们互相牵制,也默许了朝堂上的党派纷争。 太子的储君之位的确是块遮羞布,遮住的是党祸之争的种种恶果——贪官怀利相接,忠臣良将惨遭诬害,黎民百姓食不果腹…… “陆兄,我这些日子虽然在留意各地士子,但陆兄真以为,有能臣辅佐,殿下便能转危为安吗?”文池问。 陆惟真目光微动:“你的意思是……” “……谏在臣,听在君。尧学于君畴,舜学于务成昭,禹学于西王国,此为君臣相成。可自古以来,贤臣多见,明君却少有。若君非明君,再多的匡国之才,下场也不过是秦之商鞅,吴之陆抗,宋之武穆……” 这些都是下午齐鸢辨论时说的话,文池彼时不置可否,实际心里却无比认同。这会儿听陆惟真说起太子遭遇,他心下更觉如此,冷笑道,“其实殿下之苦何尝不是是天下百姓之苦。殿下的前途何尝不是忠臣良将的前途。如今朝堂腐败,与其放任溃烂下去,不如也狠狠心,挖肉补疮。” “文兄,祸从口出!”陆惟真大吃一惊,低声提醒。 文池看他一眼,见陆惟真虽然神色意外,但并不惊慌,便明白对方心里也早有了这样的念头。 “此事莫要再提。”陆惟真深深地看他一眼,摇了摇头,“我得回去了。文兄若得了空,可以去找我喝茶。” —— 翌日,齐鸢便得了两个消息。 头一个消息是姑父到京城了,这两天便去拜访忠远伯府的小纨绔。姑父的船上有齐鸢买给小纨绔的东西,船重吃水,因此慢了好多天。 而父亲祁卓和李暄跟的是押运香料的船,走得更慢,应当也是这两天抵达京城。 不知不觉,离家已经快一年了。 齐鸢这一年里无数次想回家,如今他就在离忠远伯府不远的宅子里,却迟迟不敢出去。 他也不能出去。忠远伯府里面情势复杂,小纨绔好不容易稳住局面,自己贸然出现跟他见面,俩人肯定憋不住想要换回来,各归各家。 但现在还不是时机。 齐鸢只得忍住,他几乎不出门,整日只在小院里看书临帖。幸好婉君姑娘经常遣小龟奴过来给他送些吃的喝的,连衣服都做了身新的过来。 齐鸢看着小龟奴送来的新袍子,袍面是石青地缠枝莲妆花缎,衬里是青白狐皮,不由吃惊地瞪圆了眼。 这衣服用料考究,织造工整,袍底甚至用绿蓝黑金四晕色织出流光溢彩的如意云纹。加上极为难得的狐皮衬里,别说扬州齐府,就是京城的公侯之家,也难见这么一件好东西。 齐鸢虽然肯收婉君姑娘送来的吃食,却绝不肯收这么贵重的礼物。 小龟奴面露苦涩,几乎央求着他收下:“小公子,您要是不收,小奴回去可是要挨打的。这天寒地冻的,挨了打很容易染上风寒,到时候小奴有个三长两短,小奴在扬州的老母就没人管了。” 他连说带嚎,见齐鸢神色犹豫了一下,又忙收敛了一些,眼巴巴道,“再说这衣服是照着公子的身量做的。你看这狐皮都是出锋的,公子不要,别人也穿不了。要改尺寸的话可真就瞎了好东西了。” “我的尺寸?”齐鸢却皱眉,看向小龟奴,“我又没请裁缝上门,婉君姑娘怎么知道的?” 小龟奴愣住,脸色有些尴尬。 齐鸢道:“我屋里有地龙,并不觉得冷。更何况我平时也不出门,便是出门,这衣服也太招摇了,不适合我。你拿回去吧。” “公子就行行好,别为难小的了。”小龟奴嘴巴一撇,几乎要哭出来,“婉君姑娘的确不知道公子的尺寸。其实……其实……” 齐鸢看着他。 小龟奴支支吾吾,委屈道:“其实尺寸是谢大人给裁缝的,这狐皮料子也是谢大人亲自送来的。” 齐鸢:“……”谢兰庭?他怎么知道的? 齐鸢愣住,随后他想到了某种可能,脸上顿觉腾腾发热。 “你们谢大人回京了?”齐鸢转开身,假装翻着桌上的东西。 小龟奴道:“是。大人这两天都在晚烟楼。” 齐鸢:“……”不知道是不是想多了,齐鸢总觉得这小龟奴有点强调什么的意思。 他狐疑地回头看了小龟奴一眼。那小龟奴倒是机灵,飞快地低下头朝他行礼,“公子心疼心疼小的,小的差事办好,回去还有赏呢。” 齐鸢把书合上,过了会儿道:“那就放那吧。” 短短几天的功夫,京城倒是真热闹了。小龟奴欢欢喜喜地走了。齐鸢看着那件锦袍发了会儿愣,直到常永捧着一包烤栗子进来。 “少爷,这栗子还正热乎着,你先吃着。我去把衣服收起来。” 齐鸢“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衣服别收了。” 常永“哎”了一声。 齐鸢剥了个栗子放嘴里,等那点清甜焦香在口中散开后,他不由一笑:“等过会儿,你去找个马车回来,最好找嘴巴严实不能乱说话的。让他敲关门鼓前来门口等着。” “好咧,”常永麻利地应下,又好奇,“少爷要出去?” “嗯,”齐鸢道,“去晚烟楼。” 京城的宵禁管得十分严格,一更后若还在街上游荡,不管是什么人,都会被拷走问罪。因此临近宵禁时,路上早早就没有行人了。 齐鸢换了衣服,戴着大帷帽,坐上了常永租来的马车。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他便抵达了晚烟楼。 常永虽然来过晚烟楼的,但仍是无法抵抗楼里姑娘们的热切眼神,脸色涨红地跟小龟奴要了一间上房,先带齐鸢进去,又让人去告诉婉君姑娘。 齐鸢扭头,看他红着脸,头上冒汗,不由笑了起来:“我在这里等人。你不用管我,自己点菜喝酒去吧。听说晚烟楼的造丝鸡很好吃,你身上可带银子了?” 常永忙道:“带了带了。” 齐鸢嗯了声,调侃道:“那就好,咱又不缺银子,别小气吧啦的,多给姑娘些赏银。” 常永:“……” 常永又被齐鸢打趣一顿,出去的时候脸红成了猴屁股。 他在外面找了个地方,果真点了几道菜,又要了点酒。只是目光并不敢离开齐鸢的房门。 虽然晚烟楼是婉君的地方,应当安全的很,但常永并不敢大意。 谢兰庭跟齐鸢闹掰的那天,将常永叫到跟前,给他唯一要求便是——如果齐鸢留他,他必须保证齐鸢任何时候都不会有危险。 不多会儿,酒菜一道道地被呈上来。常永一直望着那边,不由疑惑起来,怎么过去半个时辰了,也没看到婉君姑娘去见齐鸢? 第112章 此时的厢房里, 婉君姑娘的确没有露面。这处厢房外是一处小花园。常永出去后,齐鸢便摘了帷帽, 推开窗户往下看。 夜色深重, 后花园里景物昏蒙,轮廓模糊,但草木的清香气味仍旧被风送到鼻端, 齐鸢深吸了两口气, 微微阖眼。等睁开眼时,语调已经带了笑:“晚烟楼的头牌名不虚传啊!” 谢兰庭默然站在他的身后, 一身月色圆领锦炮, 玉面冷素, 背着手一言不发。 齐鸢调侃完转过身来, 冲谢兰庭含笑颔首, 待要说话时,又猛得愣住了。 谢兰庭的右侧眉骨上赫然有一道粗而短的伤口。 上次俩人谈话是在深夜,齐鸢只跟谢兰庭说了几句话, 却自始至终都没看到他的脸。他怎么会受伤? 到嘴边的调侃一下被吓地无影无踪,齐鸢皱眉, 盯着那道口子看:“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谢兰庭的目光一跳,偏开脸,声音有些闷:“前些天,不小心。” “怎么会伤在脸上?” 齐鸢难以置信,好在他仔细看了眼, 发现那伤口的血痂已经快要掉落,只是周围有没散开的淤青, 看着有些可怖而已。 谢兰庭武艺高强, 寻常人近不了他的身, 平时磕碰也不至于破相。齐鸢也没听说最近有战事发生,怎么看这伤口都觉得蹊跷。 他心里疑惑。谢兰庭看他一眼,几步走到窗前的圈椅上坐了下来。 “齐公子是嫌我破了相,担不起头牌的名声了?” 齐鸢看他不想说,又往他的眉骨上看了眼,轻轻叹了口气,坐到桌前安静下来。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俩人各自坐着沉默不语。 谢兰庭抬眼去看齐鸢,见他只安静下去,似乎对着自己无话可说,只觉一口气闷在胸口横冲直撞。 他先是气齐鸢,这人既不接受自己,却又在看懂自己的期待后,立刻找了过来。等过来之后,又不做表示,仅仅叫了一壶酒便在这安静等着,好似永远不会主动说什么,连求和都不肯。 气完齐鸢又气自己,明明白白被人拒绝了,还不放心对方,听孟厂说北方今年是大寒之年,就忍不住操心人家的冷暖,送衣送饭。刚刚听说他来了晚烟楼,自己明明还别扭着,却仍是一刻都等不得,主动找了过来。 这会儿冷静下来,谢兰庭也觉自己这样挺没意思,神色冷淡道:“齐公子今天是想见婉君?那可得等着了。婉君现在正在见客。” “无妨。”齐鸢道,“我入京以来,处处仰赖婉君姑娘帮忙,的确是该来道声谢。只不过今晚过来,不是为了她。” 谢兰庭默了默:“那是为了谁?” “……你觉得呢?”齐鸢抬眼看他,随后提着酒壶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往前一推:“承蒙公子雅爱,齐鸢今晚备酒以待,是想听公子一个答复。” “……” 这话是谢兰庭说过的,当初在山庄上,谢兰庭为了诛杀匪贼救下齐鸢,故意假扮声伎。也正因此节,他结识了李暄,安排了后面的事情。 齐鸢现在原话奉还,显然另有深意。 谢兰庭对齐鸢的心思能猜到几分,他知道对方一是借此告诉自己他已经见到了李暄和忠远伯,知道了自己在幕后的安排。 二来……谢兰庭的注意力移到齐鸢穿的狐皮袄上,目光一跳。 他轻挑了下眉,试探地看向齐鸢,又觉得难以置信,怀疑是自己想多了:“你想要什么答复?”虽然觉得不可能,但仍有一丝期待游鱼般在心头扫了下尾。 齐鸢抿了抿嘴,耳尖已经浮起一片薄红。只是他的神色仍旧淡定,从容地看着谢兰庭:“那天你说的话可当真?” 谢兰庭:“哪一句?” 齐鸢:“若太子成事,你愿做个能臣辅佐其右,不生贰心。” “……” 谢兰庭怔住,深深地望进齐鸢的眼睛里。齐鸢的眼底一如既往的清澈澄明,这会儿格外认真地看着他:“这句话可当真?” 心头的那丝期待被冷水浇透,谢兰庭撇开脸,过了会儿“嗯”了一声,“当真。” 他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觉自己十分可笑:“你要是不放心,我发个誓也行。” “那倒不必。”齐鸢笑道,“你既然说了,我当然会信。” 谢兰庭摇摇头:“兵不厌诈,你既然担心我的立场,又何必给我信任。万一我出尔反尔,毁你大业怎么办?” 他说到这也察觉自己语气不对,顿了顿,放下酒杯:“你进京就是为了这个吗,想早日让太子稳固储君之位?” “是。” “我明白了。”谢兰庭点点头,沉默半晌,站了起来,“那祝你得偿所愿。” 齐鸢看他神色隐隐有着怒气,这会儿突然要走,忽然意识到什么。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为了太子殿下才入京的吧?” 谢兰庭回过头:“这不是你说的?” 齐鸢张了张嘴,那些话对他来说有些难以启齿,可他也清楚,如果这次不说明白,谢兰庭要误会大了。 “我这次进京是想设法稳固东宫的储君之位。”齐鸢拉住谢兰庭的袖子,缓了缓,笑道,“但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他。” 谢兰庭疑惑地回头,望了过来。 “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齐鸢起身走到谢兰庭的面前,“我不想与你为敌,也不想跟你有丝毫的隔阂和不快。既然你愿意辅佐太子,那我便设法进京,以助太子早日登基。” “是因为……你视我为知己?” 谢兰庭多智近妖,又有副谪仙般的容貌,向来是个傲世轻物,不染烟尘的人。可这会儿他看向齐鸢的眼神里分明有几分委屈。 齐鸢心知一切都因自己而起,再回想自己那些被深埋在心底不敢萌发的念头,一时触动,内心软和了几分。 “如果是拿你当知己,那我何不去效仿吴之陆抗,晋之羊祜,二人临敌相拒,却也互相引为知己,敦睦交谊……” 齐鸢抬头,静静地看了谢兰庭一会儿,轻声道,“能跟喜欢的人彼此心悦,表露情思,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我没想到自己这样的多舛之人,也能有这份运气。但我能做的实在太少了,只能想办法,让我们离得近一点……”不要互为敌手,彼此提防。 谢兰庭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压抑许久的期待和欣喜冲破牢笼,却又因来得太突然,让人难以置信。他脑子里嗡鸣一声,怔愣地看着齐鸢。 齐鸢一面笑笑,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眉骨上的伤口。 谢兰庭呼吸凝滞一瞬,就见齐鸢收手,顺势抓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在他的唇上飞快的亲了亲。 一切发生的太快,谢兰庭不及反应,齐鸢已经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他动作利落,脸上却早已浮满霞色,目光躲闪着看向窗外的风景。 谢兰庭的神智终于从巨大的惊喜中挣脱出来,缓缓归位。 他的眼睫颤了颤,哑声问:“你刚刚说什么?” 齐鸢顿了顿,抬头看他时,谢兰庭已经欺身过来,一手扶住他的后脑勺,低下头准确地吻住了他的唇。 这是一个激烈的吻。 齐鸢下意识地抓住谢兰庭的衣服,随后发觉谢兰庭的身子竟微微发着抖。他心下吃惊,但仍是微微张嘴,任由谢兰庭贪婪且强势的攻城略地。 不知过了多久,分开时,齐鸢眼前阵阵发晕,唇舌都已经麻木了。 他靠着谢兰庭缓了好一会儿,心下暗暗慨叹,自己一直诵习圣贤书,不问风流事,刚刚亲那一下不过是本能的冲动,根本没想过原来还有这么多动作细节。 以后若是再进一步……那自己可得提前修习一下了。 齐鸢好胜心起。谢兰庭却不知道他的盘算,拥着他低声笑道:“怪不得圣贤书上,要我们寡欲清心,戒骄戒色。现在看来,果然是凡心一动津难咽,撇却从前清净心了……” 他抬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齐鸢的脸,“这是真的吧?这不是一场绮梦幻想吧?” 齐鸢摇摇头,又看着他:“我对你的心意如何,你完全看不出?” 他虽然极力掩饰,但俩人之间的默契非常,他对谢兰庭的信任依赖,因何进所吃的那些有的没的飞醋……谢兰庭不可能完全没有察觉。 果然,谢兰庭并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哼”了一声:“谁让你一而再的拒绝我。原本有些把握的,也被你打击没了。” 齐鸢又笑。俩人不再说话,静静地拥着彼此。 过了会儿,齐鸢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跟人打架了吗?” “没有,”谢兰庭顿了顿,才答,“被我义父砸的。” 第113章 齐鸢从来没在谢兰庭面前问起过蔡贤。 他知道对谢兰庭来说, 蔡贤不止是权倾朝野的内相,更是抚养谢兰庭长大, 极尽呵护和宠爱, 为谢兰庭铺路,又护他名声的养父。 以前俩人关系似远非近,齐鸢便尽量避免问起蔡贤。现在他们互通了情意, 这些问题便不得不面对了。 “这次他是真气狠了, ”谢兰庭道,“这些年我经常惹他生气, 但还没挨过打。小时候我犯了错, 他就当着我的面怒斥下人。我知道那些道理是讲给我的听的, 心里便记住了。他待下人很凶, 蔡府常有被打杀的家丁奴婢。但从不动我身边的人, 谢府从管家到厨子再到我身边的护卫,都是千挑万选后送过去的……” 蔡贤对谢兰庭极尽宠爱,却又界限分明地将两府人员划分开, 所以这些年谢兰庭身边的人也都渐渐成了他自己的心腹。蔡贤对此心知肚明,至于谢兰庭背着他做的那些事情, 他必然察觉了一部分,但他仍是视而不见,纵容着谢兰庭折腾。 唯独这次……他实实在在惹怒了蔡贤。 半月前,这位义父将手边的铜尺猛掷向谢兰庭,谢兰庭不闪不避, 挨了一下,眉骨上当即见了血。 齐鸢抬着手心疼地摸了摸:“你怎么惹他了?” 谢兰庭淡淡一笑:“我让人给太子送了份礼物。” 齐鸢:“……” “太子并非仁厚良善之人, 身边又有两位能臣相助, 这些年不过是看自己羽翼未满, 刀锋不利,所以隐忍不发罢了。现在他已经借筹款赈灾的事情养了声望。你父亲一回京,兵部尚书暗中通敌的事情也必然会暴露。二皇子跟兵部尚书来往密切,皇帝便是查不出什么,也会心生猜疑……对太子来说,这是极为难得的机会。” 齐鸢道:“太子行事谨慎,恐怕会借着此事在圣上面前博个仁厚的名声。” 谢兰庭笑了下:“所以我帮了他一把。” 齐鸢好奇:“你送他什么了?” “一封奏折,弹劾他与武王相从过密,有不臣之心。” “……” “做帝王的,如果到这个份上还要软弱自欺,没有点杀伐决断,那也不必指望了。我还不如早点把你绑走,自立山头。”谢兰庭道,“但我没想到你会来。你见文池可是为了献策?” 齐鸢点了点头:“我建议让太子逼宫。” 谢兰庭:“逼宫??” “圣上在乎帝权,无论如何都会留着二皇子制衡太子,太子跟二皇子争下去治标不治本。更何况楚王在一旁虎视眈眈,金陵异动便是在一次试探。咳,还有你……” 几方势力或明或暗,暂时维持着脆弱的平衡,而这平衡的基点只有四个字——名正言顺。 二皇子要让太子被废,而皇宫一乱,楚王便能“进京勤王”…… 若太子能出其不意先登大位,掌握兵权。其他人失了先机,也就无法名正言顺的举兵了。 齐鸢说到这笑起来,“说起来,多亏了是你出马平定金陵,那队兵马应是楚王的精锐吧?楚王在那边暗中布置了这么久,这次出击必然是带着野心的,结果被你两面夹击,折损严重,偏偏朝中还没什么动静。他这次一击不成,心里约莫失了把握,估计要缩回头再等机会了。” “楚王近日是有离京的打算。”谢兰庭垂首,笑着捏了捏他的耳朵:“不亏是我的小才子,不出门而知天下事。” 齐鸢的耳朵一碰便红了个透。他脸上也热起来,转开了头:“你义父发怒,是因为你出手逼了太子,以后局面不可控了?可你也不是擅权之人,他为什么想让你篡权夺位?” 谢兰庭愣了下,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 齐鸢道:“你要不想说……” “因为我父亲。”谢兰庭突然说。 齐鸢怔住:“唐将军?” “不,不是。”谢兰庭轻声道,“我父亲不是唐临。” 齐鸢:“……” “世人以为的唐将军,其实是两个人,其中之一是唐临,另一个叫谢尘,只不过他的名字很少人知道,世人都称呼他为清远道长。” 齐鸢惊地轻呼一声:“是他?” 清远道长既是前朝皇嗣,又深得先帝喜爱,获赐封号。他与唐临是生死之交,也是与唐临一起救下的齐方祖。 谢兰庭点了点头,轻声道:“唐夫人有一手精妙的易容术。我父亲与唐将军是生死之交,又身形相仿,俩人年轻时便经常互换身份,后来干脆一起出征,轮番上阵杀敌。当初他们去崖川平叛,唐将军中毒,我父亲便易容出马。我父亲受了伤,唐将军便换甲率兵突袭。敌军见唐将军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纷纷吓破了胆。却不知道那其实是俩个人。 后来我父亲见到了唐将军的妹妹,也就是我娘,俩人一见钟情。我娘生来便有离魂症,不能出府,被唐家秘密养着。父亲为了给她治病四处寻医问药,这才离开唐家,得了先帝赏识,开始出入皇宫内廷。” 齐鸢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消化过来。怪不得齐老爷说清远道长神龙见首不见尾,众人关于这位道长的种种传言也是各种扑朔迷离……原来谢尘一直如影子一般的活着,寄居唐家,刻意抹除自己的种种痕迹,便连妻子都神神秘秘,闭门不出。 他握住谢兰庭的手,又不知道说点什么,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谢兰庭的语气飘忽,继续道:“也是那时,父亲遇到了我义父。听义父说,他们俩自幼相识,后来义父被人卖掉,成了皇子內侍,俩人才断了联系。俩人在皇宫内重遇时,元昭帝正被先太子处处刁难,义父作为他的贴身内侍也经常受辱。父亲总是设法帮义父解围,救他性命,因此得罪了先太子。” 谢尘身份敏感,为了保命不得不设计离宫,又隐姓埋名,在扬州齐府住了半年。 那半年他日夜不休的研究药引,由齐方祖帮忙采购珍奇药材,再设法寄给妻子。后来他收到密信,得知妻子生产,于是匆匆离开。 之后几年,便是最为动荡的一段时间。先帝驾崩,元昭帝弑兄夺位,之后短短一年便开始清算问罪,诛杀旧臣。谢尘受唐临之托将那些古画交给齐方祖,又将俩家的孩子偷偷地送出去,一个由家仆送去会稽,另一个由侍卫带去金陵。之后唐家满门被杀,谢尘失踪。 谢兰庭弱龄早慧,虽然年幼,但深深记住了父亲聊天时说起过过的名字。他察觉那侍卫的家人奇怪,便趁对方没留意时逃了出去,最后躲在了一处寺庙里,靠老和尚给口饭吃。他听说皇帝游金陵,便设法出现在秦淮河边,见到了蔡贤。 谢兰庭天生胆大,每一步都是赌,偏偏全都赌对了。 蔡贤一眼认出了他,于是收他为义子,带在身边悉心照顾。 “我跟我父亲小时候一模一样,义父怕皇帝察觉,带回京城后就不许我外出,连先生上课都要隔着纱帘。后来我越长越像母亲,他才放心让我出门。”谢兰庭道,“他以为我不记得自己的身世,直到有一年除夕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忽然找我过去,告诉我我是前朝皇子的后代,如果我想,这江山也可以姓谢。” 谢兰庭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能让蔡贤酒后失态,嚎啕大哭。 老太监净身几十年,声音尖细刺耳,那晚他伏地大哭,哀恸欲绝,尖锐的嗓子像是一把利刃,断断续续刺得人头皮发麻。 谢兰庭当时被吓得愣住,心里却无端绞痛起来,泪如雨下。 后来蔡贤对那晚的事情绝口不提,但明里暗里,已经在为谢兰庭铺路。 谢兰庭仍旧装作茫然不懂,心里却明白,蔡贤大约恨着周家的。他要周家的皇子们自相残杀,要周家江山大乱,最后被谢兰庭取而代之。 蔡贤认为谢兰庭足够聪明,只要按照他的安排便能稳稳当当,看皇子争储,最后坐收渔翁之利。 但他低估了谢兰庭的聪明。 “我不想做任何人的手中刀,无论他是谁,又为了什么事。”谢兰庭抓住齐鸢的手,顿了顿,又道,“除了你,齐鸢。只要你爱我,你就可以利用我,我心甘情愿。” 第114章 齐鸢此前一直活得提心吊胆, 他要顾及的人和事太多,只能日夜筹谋, 瞻前顾后, 一时一刻都不敢松懈下来……而此刻,喧嚣纷乱的世界突然间变得安详。 谢兰庭温柔且虔诚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像是一只被爱意驯服的大妖, 容色艳丽, 眼睛又锐又亮,充满忠诚。 齐鸢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可不舍得。”他仰头含笑, 把脸埋在谢兰庭的肩窝里, “你只要平平安安地在这, 我就很欢喜了。” 当晚, 齐鸢留在了晚烟楼。 常永看到谢兰庭拉着齐鸢从厢房出来时, 惊得嘴巴大张着,如同见了鬼:“这这这……” 他当然知道谢兰庭武功高强,但现在突然出现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再加上这俩人身上那种柔情蜜意的气氛…… 谢兰庭压根儿没看见他,拉着齐鸢往下楼走。幸好齐鸢扭头看见常永, 脸上一红,不忘吩咐他:“你让婉君姑娘安排个地方住,我们明天再回。” …… 常永目瞪口呆,老老实实地去睡觉。第二天等到快日上三竿,就见孟厂来找, 笑嘻嘻地告诉他不用等了,小少爷还在睡觉。 常永:“……” 常永再不开窍, 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了。 “真……真的吗?”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公子跟小少爷……那个了?” “我哪儿知道。”孟厂笑嘻嘻道, “昨晚大人把我们都撵到了院子外面守着,谁还敢去听墙根不成?” 常永:“……” 他心里觉得没错了,谢大人肯定跟齐小少爷成了。可怎么想都觉得不真实,这俩人一个赛一个的冷淡高傲。 这些年不知道多少仙姿玉骨的少年向谢兰庭示好,没一个能得逞。谁能想最后谢兰庭最后却折在了气质清寒,对人冷淡的齐鸢手里。 奇也怪也……常永啧啧两声,又想起自己前两天叫了人送炭上门,约莫就是今天来送了。齐鸢既然在谢兰庭身边,那就不用担心了。于是让孟厂代为转告一声,自己先回一趟小院等着收炭。 齐鸢这一觉睡到正午。 昨天夜里,他跟谢兰庭只是想同睡一屋聊聊天的,后来不知道怎么,聊着聊着便亲到了一块,再后来一发不可收拾…… 事情的发生很奇妙,那是完全受本能推动着的摸索,像是饥兽踏入迷雾重重的森林,听到潺潺水声便知道哪里有生机,一切行进陌生又理所当然。被翻红浪,鱼水相互欢,体味道其中乐趣后,于是重入烟花里,复溺欲波中,一直闹到天色大亮…… 中午,齐鸢醒来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前一天晚上做了什么。 谢兰庭早给他换了新的被褥和里衣,见他醒了,嘴角微翘,凑过来与他耳鬓厮磨,低声问:“饿不饿?” 齐鸢没出声,肚子率先咕噜噜地回答了。 俩人同时闷笑起来。 于是谢兰庭松开他,喊孟厂去摆饭,自己则取过架子上的衣服,伺候齐鸢穿衣。 “这……是我的?”齐鸢吃惊。 谢兰庭洁癖,睡觉前便把俩人的被褥寝衣都换了新的。齐鸢彼时又困又乏,任由他折腾着,自己先睡了。 这会儿一看,眼前一水儿的新衣服,全是他的尺寸。 谢兰庭“嗯”了一声,不大自然道:“让人给你做皮袄的时候,看见他那料子好,顺道就都做了。” “……”齐鸢眉头直跳,狐疑地看着他。 送人衣服多见,但给别人连汗衫、衬裤、贴里、氅衣……这些里里外外全套都做齐的,着实闻所未闻。 齐鸢摇摇头,捡着一件件穿上:“要是我没来找你,这些衣服你打算怎么办?” 谢兰庭欲言又止,心虚地拿眼看他一眼。 齐鸢突然就想到了他昨晚说过的半句话,匪夷所思道:“你难不成还真会去绑我?” 谢兰庭的脸颊现出淡淡红晕:“……是,有过这种念头……” 他也不知道自己那天在想什么,明明已经被齐鸢拒绝,却还是仍不住给他做了贴身的衣服,好像认定自己迟早会亲手帮他穿上一般。 昨天衣服送到,谢兰庭已经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可笑,于是把这些里衣都收起,只让人送了皮袄。谁想当晚便峰回路转……仿佛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谢兰庭仍沉浸在俩人的甜蜜情谊中,吃过饭,齐鸢见天色不早,要回去,又被谢兰庭轻轻握住了手腕。 “我得回去等文池的回信。”齐鸢抓了抓他的手,笑着安抚,“我爹这次回来怕是会立刻面圣,东宫态度如何,这两天也该有动静了。” “我也要回金陵一趟,那些流民还没安置完。”谢兰庭把人拽回怀里,使劲抱住:“真想带你一块走。东宫那边,我在宫里有人,必要时会助他们一臂之力。” 齐鸢“嗯”了一声。 有文池和陆惟真在,太子就不会优柔寡断,错失这次的机会。只不过在借机扳倒二皇子和逼宫上位的两种可能中,齐鸢期望对方能选择第二种。 他已经做出了游说,文池如果再来见他,那他们要要考虑的便是如何里应外合,早点成事了。齐鸢能出谋划策,但没有人手,谢兰庭无疑能补充上这一点。 更何况,东宫不会毫无准备。 齐鸢若有所思。谢兰庭环住他,忽然道:“我还有个正事想跟你商量。” 齐鸢:“什么?” 谢兰庭道:“咱什么去见父母,给二老奉茶?” 他不舍得齐鸢走,没话找话,揶揄完又看齐鸢的脸色。 齐鸢却认真想了想:“要这样说的话,是要安排一下。伯府那边还蒙在鼓里,我现在也不是露面的时机,只能以后再说。扬州齐府倒是可以安排起来,齐老爹一直记挂你,想把唐将军的遗物转交给你呢,你不如一块把茶敬了?” 谢兰庭反被调戏,眉头一挑:“亲岳父还没喝上呢,先给干岳父喝?” 齐鸢笑起来,道:“我这边反了没关系,你那边顺着来就行。” 谢兰庭愣住。 “等事情办完,带我去拜祭下你的父母。”齐鸢仰头,笑着摸了摸谢兰庭的脸,“我会准备下祭礼,等你领着我去叩首祭奠。” —— 次日,京城飘起了漫天大雪,谢兰庭一早离京。齐鸢在小院里耐心等着,不多时便听到外面有人叩门。 文池穿着一身狐白裘,眼下乌青,神色憔悴,肩膀上落了一层薄雪。齐鸢开门请他进来,他却摇摇头,闪身让出了身后停着的马车。 “齐公子,我们去车上谈。” 齐鸢若有所思,朝一旁的常永道:“去把我这几天练的字帖拿出来。” 常永警惕地看了看那辆马车,见齐鸢冲他摇头,只得应了声,转身回到了堂屋里。 齐鸢冲文池颔首,转身走向马车。 这辆马车十分宽大,中间以雕花隔板和棉布帘分成前后两室,外间放着凳子茶炉,这会儿炉火烧的正旺。 文池先跳上车,又把齐鸢拉上来。 齐鸢冲他笑笑,站稳后却一扫袍袖,朝里间深深一揖:“齐鸢见过太子殿下。” 车厢内骤然安静,文池吃了一惊,抬头打量着齐鸢。 过了会儿,里间的人才淡声应道:“孤早就听闻扬州齐府的小少爷天资聪慧,才比神童,如今看来,此名不虚啊。” 车里坐着的果然是太子! 但听太子的口气,似乎对自己有几分敌意? 齐鸢心下疑惑,躬身道,“学生只是看到文大人亲自赶车,所以这么猜测罢了。殿下今日到访,可是有什么安排要学生去做?” 他这话说完,文池脸色几变,转头看向里间。 殿下贵为东宫太子,如今处境再难,那也是正经的储君,容不得别人的轻视。可齐鸢却从头到尾连句恭维的话都没有。 但齐鸢的语气又十分恭敬谨慎,那架势不像初次见面的书生,反倒像太子多年的心腹,得力的近臣。 文池担忧地抬头,就见隔板后的布帘被人拉开。 太子微微皱眉,眸色深沉地打量着垂首躬身的齐鸢:“孤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听文池说齐公子饱读诗书,见识高远,所以顺道来见见。不知道齐公子愿不愿意入资善堂,作我东宫翊善?” 此话一出,外间的俩人俱是一惊。翊善之职是纠正太子过失的,向来是由朝中重臣兼任。 文池怔住,吃惊地去看太子。 齐鸢也没料到太子会说这个,翊善一职又不是太子自己能决定的。 他拱手道:“回殿下,京中名士大儒无数,学生学识浅陋,又无功名在身,何德何能入东宫?更何况翊善一职向来由朝中重臣担任,所选之人必是名德老成,通晓政务,又声振天下的巨儒。学生才疏学浅,实在愧不敢当。” 太子冷哼一声:“你是不敢,还是不想?” 齐鸢一顿,不答反问:“那殿下抬爱,是惜学生之才,还是学生之人?” 太子:“……” 文池:“!!”文池在旁边倒抽一口凉气,他知道齐鸢不是一般人,可没想到这人竟大胆到跟太子呛声?他就不怕太子一怒,要他脑袋? “齐公子……”文池心念急转,轻咳一声,正要为齐鸢解围,就听太子哈哈大笑起来。 “没想到你如此善谑。”太子若有所思地看着齐鸢,“孤怎么看着你有些眼熟?你抬起头来。” “是。”齐鸢抬头,露出俊秀沉静的一张脸来。 太子这些年见过不少青年文士,其中常见潘安貌,但少有齐鸢的气度。 这人容色俊秀,挺拔孤直如陆惟真,眼梢聪慧似文池,然而最为特殊的,是他身上那股清傲凛然,浑然天成,似玉笔出锋。 太子眯起眼,端详他片刻,忽然朝文池招了招手:“文池,你看他像不像一个人?” 齐鸢抬眉,未等反应,就听太子对文池道:“你看他像不像原来的小神童祁垣?” 第115章 齐鸢万万没想到, 不久前,亲生父亲与自己相见不相识。今天, 只有过几面之缘的太子竟一眼认出了自己。 他难掩心中惊诧, 琢磨着如何解释。 然而太子目光灼灼地端量他半天后,却忽然笑着,将话题轻轻揭了过去。 “齐鸢, 如果孤看上了你的才, 你要如何助孤一臂之力?” 齐鸢定了定神:“学生愿意勤学苦读,效蔺相如之善谋, 平原君之高义。” 蔺相如和平原君都是战时名臣。 太子笑道:“若是如此, 我大楚便也可国赋大平, 民富而府库实了。” “殿下既有赵惠文王从谏如流, 广纳贤士的气度, 又有文大人和陆才子辅佐,将来必定政治清明,成就在赵惠文王之上。”齐鸢说完, 轻轻一叹,“惠文王一生英明, 只可惜败于赵章之手。由此可见,小人不畏君子,畏罚也。明君若是优柔寡断,等小人聚拢党羽,冠大根深之, 天下危矣。” 太子没再说话。 有文池的那番谈话在前,他们都明白此时明面上的讲的是兄弟之争, 实际指的却是另一件。 齐鸢垂首, 安静地站在一旁。 过了许久, 太子才缓缓道:“不知道齐公子身上熏的什么香?雅致清透的紧。” 齐鸢心里咯噔一下,他穿的这身是谢兰庭给他做的衣服,送来时自然沾染了香味,齐鸢对制香一窍不通,根本分不出来。 他怀疑太子是不是认出了什么,内心一凛,垂首道:“回殿下,学生平日不用熏香。但是这衣服以前是放在香架上的,可能这些日子一直收在箱笼里,沾染的香气经久未散罢了。” “怪不得,齐府不愧是制香世家。”太子道,“听说你们府上有本香方,是前朝内廷流出来的,其中有一味合香专治头疾,能令人安睡数月,有一树独先天下春之效……” 齐鸢一凛,内心会意过来,霍然抬起头。 太子叹了口气道:“孤与齐公子一见如故。只可惜京城日寒,久居不易,如今又近年关,等齐公子回了扬州,你我再见便不知道要等到何日了。”他说到这沉默了一下,挥了挥手,“文池,你送齐公子回去吧。” 文池将齐鸢送下车,再回来时,便见太子靠在窄榻上,一手按着额头。 茶炉里的火已经快要熄灭,文池坐在矮凳上,拨动着炉火,等它烧旺后才进入里间。 “殿下,”文池道,“齐鸢身上的香……” “是贡品无疑。”太子按了按眉心,皱眉道,“这雪鹰香气味清远,有养身之效,又非中原能出的东西。父皇爱之如命,也总共只有拇指大的一点,每次只用衣袖轻轻碰一下,那香味便能萦绕数日不散。齐府虽是制香世家,但向来明哲保身,不可能用这个。我看他那样也应当不知情,你去查查他身上穿的用的东西,哪一样是新得的,又是谁送的……不管怎么样,对方的来历都不简单,竟能接触御用之物。” 也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太子隐忍多年,暗中拉拢扶持了不少心腹,但最弱的一环仍是皇帝身边的侍卫宫女。 “殿下觉得齐公子如何?”文池又问。 太子看他:“你觉得呢,你俩相比谁更胜一筹?” 文池思索片刻,目光低垂:“臣与齐公子只打过一次交道,但臣觉得……齐公子才思不在臣之下。” 太子皱眉:“文池,你知道你跟惟真哪里不同吗?” 文池:“……” 太子道:“你性情和易,恭谦谨慎,却也少了心气和傲骨。在我看来,便是方成和也不如你俩。” 他说到这顿住,又忽然一笑,“不过齐鸢……你说得不错,难怪你跟惟真都对他赞誉有加。” 文池起初不做作声,听到这蓦然愣住,会意过来,难以置信地望着太子。 “殿下是说……”他跟陆惟真都称赞过的人只有一个。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孤十分确信,这个齐鸢才是真正的顺天府小才子,杨太傅的得意门生,当年力压你跟惟真的神童。而现在住在伯府的那个,天真烂漫又精通制香的小公子,恐怕便是扬州来的小顽童吧。” 太子长长舒出一口气,“我之前见过他一面,他换多少张脸,那双眼是变不了的。其实年初他解禁,我还担心过他会被二弟拉拢。后来听说他才学尽失,我又觉得失望。如今看来,竟是天助我也!” 一位储君,竟然仅凭感觉,就对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如此确信。文池愕然过后,缓缓点了点头。 其实这便是太子的特别之处,世人都知道太子有两位神童伴读,太子也乐意表现的平庸怯懦。可只有文池清楚,这位储君有着惊人的直觉和过目不忘的本领,他借此在皇宫存活,又躲开了重重危机,如巨兽般蛰伏在东宫里,只以温和仁厚的面目示人。 可猛兽终究是猛兽,当他觉得时机成熟,可以露出獠牙时,猎物们便只能被踩在脚下了。 “你们说的对。”太子倒了杯茶,漫不经心道,“父皇老了,是时候好好休息了。” —— 腊月初三,齐鸢乘船南下,离开了京城。 他们这次乘了快船,一路顺风而下,等回到扬州时,便听到了京城传来的消息——元昭帝在朝会上被二皇子气晕过去,醒来后竟然眼歪口斜,半侧身体不能动了。文臣们纷纷上书弹劾二皇子不孝不悌,又有御史言二皇子私囤矿银,奏请查办。 皇帝将奏折悉数压下,御笔亲书,只将矿银案相关的几个小官革职,将没收来的矿银充为兵饷,如此将二皇子轻轻摘出去之后,又再下旨由太子监国,此后中外庶务悉付太子处置。 朝中自然议论纷纷,然而元昭帝向来喜欢左右平衡,保了二皇子,再给太子一点儿甜头,也的确是他的作风。于是在两派互相攻讦的热闹中,太子终究平平稳稳地开始处理朝政了。 齐鸢并不知道,太子如此顺利监国,是因为他循着那件皮袄找出线索后,见到了是好整以暇的谢兰庭。一位是当朝太子,一位是前朝皇嗣,俩人彼此试探,最终彻夜长谈,达成了一致。 又过半月,蔡贤终于对太子发难,朝臣开始弹劾太子窃国弄权。谢兰庭收到信后,再次入京。 次日,太子一上朝,便以假传圣旨、陷害忠良的十余罪名,将蔡贤抓了起来。随后,太子宣布元昭帝被蔡贤所害,突然病重,其他人无召不能入宫,否则做谋逆处置。 一切发生地迅速且令人吃惊。众臣意外太子的强硬,更吃惊的是,蔡贤权倾天下,手握重权,现在竟突然像是被剪了飞羽的鹰,连扑腾都没能扑腾两下。 唯有齐鸢猜到,这其中多半是谢兰庭的运作。他知道谢兰庭去了京城,虽然孟厂每次都会用密信报平安,他却始终担心不已。 那天太子索香后,齐鸢便让人将一盒返魂梅送去了东宫。齐府并没有令人昏睡的药香,而符合“一树独先天下春”的,只有返魂梅。所以齐鸢心里却清楚,太子此举,是为了故意将齐府绑在东宫的船上。 他或许是因听说过齐府香方的传言,也或许是忌惮齐鸢知道的太多。总之,如果东宫出事,扬州齐府也别想活。 至于那枚真正令人沉睡,又不会失去梅香神韵,能与齐府的返魂梅以假乱真的药香……齐鸢思来想去,唯有杭州穆家可以做到。 可是穆家今年家破人亡,杭州知府的种种作为,太子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若是知道,他是无能为力,还是乐见其成? 齐鸢不敢低估他的手段,因此虽知道谢兰庭聪慧,但还是担心,怕他受伤,也怕他引起太子忌惮。最后齐鸢干脆破天荒地去了法善寺,日日斋戒沐浴,为谢兰庭祈福。 暗流涌动,惴惴不安的日子一直到了年底才结束。元昭帝彻底瘫痪在了床上,二皇子因矿银案被押到了大理寺。 谢兰庭回了趟金陵,让人给齐鸢送了支玉笔过来。齐鸢起初不解其意,晚上把玩时,忽然想起谢兰庭曾经说过的一句谜。 可爱亭亭玉一枝,几番欲举又迟迟。春来情思无聊甚,人握还愁不自持 齐鸢彼时对谢兰庭心存戒备,一下便猜中了谜底,这会儿一想,才读明白了字面上的意思。 齐鸢:“……” 他顿时面红耳赤,想到俩人那晚的亲密,忽然觉得手里的玉笔都滚烫起来。 情思浓重,夜晚不能安歇,偏偏谢兰庭也不知道露个面,齐鸢等了两天,干脆将常永照过来,如此这般那般的吩咐了一下,让常永带了份回礼去金陵,这才暗觉出了口气。 又过一天,李暄来访。祁卓回到忠远伯府后,小纨绔便漏了陷,干脆承认了自己的假儿子身份。但祁卓随后领命要再去崖川,也没有机会来扬州了。 幸好谢兰庭早早安排了齐鸢跟他见过面。现在祁卓担心亲儿子安危,于派李暄来护齐鸢安全。 齐鸢很不赞同,对李暄道:“我天天在这锦衣玉食的,过得比在伯府还好,要什么保护?你应该跟我爹一块上阵杀敌去,便是留下,也应该是留在京城。” 李暄实诚,皱眉道:“我倒是问过,但是没成。” 齐鸢:“为什么?” 李暄道:“徐三公子说用不着我。” 齐鸢:“……”李暄高鼻深目,英俊阳光,徐三公子这是吃飞醋呢。 “而且将军也让我看着你点。”李暄道,“免得跟京城的小公子一样,被人拐了。” 齐鸢:“……” 李暄决意留下,齐鸢也不再阻拦,干脆派他去跟书坊的事情,这事有望社社首乔景云支持,那些大量刊刻的时文子集才印出来便能到书坊上架。 李暄干活勤勤恳恳,顺道打听各路小道消息,俨然成了齐鸢在外的耳目。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底时,枫林先生来了信。信中说杨太傅和国公爷一同举荐齐鸢参加明年的制科考试。推荐文书已经递交礼部,太子亲笔批准。又说太子因齐府捐银立功,遂将齐方祖的散官升了一阶,给了个八品闲职,年后上任。 这闲职虽然只领俸禄,没什么实权,但对齐方祖来说却已经是天降鸿恩,足够他光宗耀祖了。自从得到消息后,这位齐老爷便开始茶饭不思,天天翘首盼着旨意下来。 好在除夕的前一天,封赏与圣旨一同送到了扬州。 齐府正张灯结彩的准备过年,大红灯笼高高悬挂。正好大喜登门,齐方祖乐得肚子直抖,满面红光,大手一挥又开了流水席,大宴宾客。 乡里乡亲都来跟着沾喜气,齐鸢也不得不陪着应酬宾客。 这天,他一直忙到正午,正要抽身去歇会儿,便见大门那有位锦服玉冠的英俊公子,风度翩翩,面容含笑,由齐方祖陪着走了进来。 齐鸢眉头一挑,迎出门去:“学生见过谢大人。” 谢兰庭装模作样地冲他颔首,“免礼。”随后背着手,跟齐方祖去了正厅。 齐鸢暗暗啧了一声,犹豫着要不要跟过去,就被蜂拥进门的几个顽童拽住了胳膊。 “齐鸢!你爹当官了!”王密最先跳进来,大叫着把齐鸢抱住,“我们又来吃酒了!” 迟雪庄和崔子明等人在后面,笑呵呵地看着他。 谢兰庭本来走出了几步,闻声驻足,朝这看了一眼。 齐鸢见他脸色变换,心里发笑,忙对王密道:“还没呢,要等年后才能办完文书手续。”他说完又戳王密的痒痒肉:“怎么着,大过年的就光来吃酒啊,没带点好东西给我?” 王密大叫:“你什么好东西没有?还跟我们要贺礼?” 齐鸢道:“我也没你大,你不得给压岁钱?” 几人笑着闹成一团,又往偏厅走去。 迟雪庄落后了一点,等王密跑到了前面,他才放慢了脚步,喊了一声:“齐鸢。” 齐鸢回头,笑了笑,停下来等他。 这一日猎猎有风,天色湛蓝如洗,齐鸢含笑回望着他,长松落落,如芝兰在庭。 迟雪庄看着几步之外的齐鸢,眼眶蓦然发酸。 他忽然觉得俩人竟离得这么远。那天他听叔父说,太子私下有意召齐鸢入宫,虽然没人知道太子跟齐鸢怎么认识的,但从太子言谈中,能看出他对齐鸢十分倚重。年后的恩科不过是个形式,殿下现在监国,齐鸢既然得了他的青眼,恐怕很快便要青云直上了。 自己再如何努力,终究追不上他的步子 。 齐鸢美好地像是一场绮梦,他被这几步的距离挡在外面,只能不远不近地看着。而他也终于确认,自己为之心动的,无数次想要靠近的,是眼前的这个齐鸢,而非之前的好兄弟。 迟雪庄强忍住心头的悲哀情绪,笑着走过去:“前阵子我来找你,听府上说你不在家。瓜州的庄子你不用了吗?我听说改成学堂了。” 齐鸢前阵子回来后,便让齐松帮他在金陵买了一处庄子,随后又托付崔子明,暗中将瓜州的珍宝古玩转移了出去。 前几天事情刚刚办妥,齐鸢见谢兰庭没有来见自己,便让常永将庄子的文书地契,珍宝单子,以及一份聘书,送去了金陵。聘书上写着齐鸢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言天为媒地保亲,二人情投意合,生死不离。又空出来谢兰庭的部分,让谢兰庭自己填写。 谢兰庭回信时很不满,说这样太儿戏。其他不论,齐鸢堂堂神童才子,至少也得吟首诗作篇赋,再写个传才可以吧? 齐鸢本来就是勾引他来,见状故意回复,吟诗作对当然要俩人相和才有意思。谢大人离得太远,不像扬州的知己伙伴,随时能出去游船。 昨天才把信送出去,结果今天谢兰庭真就出现了。 至于迟雪庄帮他置办的庄子,齐鸢则交给了齐夫人改成了一处社学。 谢兰庭醋劲太大,不肯让他去那边,生怕迟雪庄居心不良提前挖过暗道,再暗中把齐鸢给拐了。正好扬州城外还有些流落在此的儿童,齐鸢便给改成了一处社学。 教书先生倒也不用再找——齐鸢帮过的那个山东书生到底没能赶上秋闱。他无家可归,流落回扬州,齐鸢便安排他去了社学,如此一边教课一边读书,准备下一次的大比。 “瓜州的社学太少。”齐鸢与迟雪庄并肩而行,道,“加上来年便要开恩科,父亲也怕我贪图玩乐,再耽误进京。” 迟雪庄颔首称是,又看了齐鸢一眼。 齐鸢却想到了小纨绔的来信,顿了顿,低声说:“齐公子年后可能会回来,我们还没想好怎么办,但无论如何,到时候会安排你们见见面。” 小纨绔在信中说,祁卓回府的当天便看出来他不是自己的亲儿子,于是他不得不老实交代了原委。现在忠远伯已经知道了真相,但母亲和妹妹都还蒙在鼓里。伯府又有些琐事要解决,所以小纨绔决定先瞒着其他人,日后俩人是否要换回身份,等以后见了面再说。 齐鸢对此当然无所不应。只是回信时,着重夸了下扬州的几个小朋友。 小纨绔倒是很实诚,直言自己想错了这帮兄弟。还当这帮子人是酒肉朋友,早就忘记他了呢。如此,等以后见面,怎么也得先自罚三杯才行。 齐鸢将见面的事情透露给迟雪庄,又笑:“你们快分别一年了,他在信里长吁短叹的,一个劲说想你们。” 迟雪庄愣了愣,目露欣喜:“好!我也想他。” 他神色怅惘,回身看向来路。前来贺喜的人一波又一波,在丫鬟小厮的分领下去到不同的院子。齐家的大门在齐鸢得了县试案首时修过一次,后来得了府试案首,又换了门楣。 不过一年的时间,这里已经焕然一新,到底是不一样了。 “一年了。”迟雪庄喃喃慨叹,“这一年,真的像一场梦啊……” 一年已过。 谢兰庭在齐府一直住到正月才离开。朝廷将制科考试的日子定在了三月初。彼时会试结束,这些被举荐参加制科的文人士子,将和会试的进士们一同参加殿试。 钱知府因受牵连,被革职查办。齐方祖倒是在年后走马上任,当起了八品的社学教官。他也知道自己的斤两,并不插手教书上课的事情,只管着花钱,今天修修贡院,明天补补社学。 齐鸢见眼下危机已除,提议请小纨绔回家来住。 “老夫人想念逢舟,这生生念叨一整年了,眼看着四月份便是老夫人的大寿,不如早点请逢舟回来,在家里小住几个月,全家人也能团圆。”齐鸢道,“等我从京城回来,我们再一块商量以后身份怎么安排。” 齐方祖也想亲儿子了,连连应是,问他:“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三月底吧。”齐鸢笑道,“让逢舟在家里多住几个月。我俩也算神交已久,等我回来,一定跟他好好喝几杯。” 事情定下,一切便立刻着手安排起来。 齐方祖将这匪夷所思的换魂一事告诉了陈管家,老管家闻言泪目,低声道:“老爷,不瞒你说,我去京城的时候,一见到小少爷便认出来了,那就是咱家孩子……” 齐方祖眼眶一红,心下愧疚:“那孩子现在怎么样?” 陈管家连连点头:“好着呢!脾气模样就没怎么变,还是那么讨人喜欢。” 他说到这想了想,“你没觉得家里这个齐公子,跟小少爷的模样不太一样吗?” 齐方祖想了想,齐鸢这一年抽条长高,面貌似乎是在慢慢变化了的,只是一家人朝夕相处,不太能察觉。 当然,俩个孩子的气质截然不同,这愈来愈明显的差异,早已让人将他们彻底分割开来,再不会认错了。 “咱家孩子娇憨可爱,是条活泼的小锦鲤。”老管家道,“而齐公子才情高雅,宿慧奇才,绝非池中物。” 蛟龙得雨,终究会一飞冲天。 不管是伯府的一隅,还是扬州的锦绣堆,根本困不住齐鸢。 二月,陈管家连写数封信,京城的小纨绔来扬州小住。那边很快回了信,语言活泼,说他们已经安排好行程,不日出发。 而扬州这边,齐鸢也踏上了进京的官船。 这艘船船首画着一只大鸟,船身高大气派,各处分别画着梅兰竹菊,布置着炉瓶三事。 齐府主仆,书院师生,以及迟雪庄等好友,纷纷聚在码头为齐鸢送行。 齐鸢与众人告别足足用了一个时辰。一轮朝日喷薄而出,齐鸢终于跳上了船,冲众人最后挥手:“都回吧!” 船工吆喝一声,大船缓缓起航,前方霞色漫天喷洒,给齐鸢的周身镀上一层金。 他恍然味觉,独自站在船头,望着愈来愈远的扬州城,想着这一年的奇遇。 千山万壑归两侧,北风渐急,船帆鼓涨。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去哪儿——那处曾让他献出万言策的地方,也正是这次举行殿试的地方。 谨身殿。 只不过这次的帝王已经换了人。 中间亦六年岁月匆匆而过,而上天就像把这些年的礼物都攒到了一起,朋友,师长,同门,挚爱……这些之前想都没想过的东西,在这混乱的一年,一一还给了自己。 他笑了笑,转过身。船舱中悠然传出一声鼓声,有人合着鼓点,含笑道:“挟取笔端风雨,快写胸中丘壑,不肯下樊笼……” 那声音熟悉又令人着迷,齐鸢抬眸,见谢兰庭果然在里面等着,畅怀大笑:“大笑了今古,乘兴便西东……” 一尊酒,知何处,又相逢,正恐楼高百尺,湖海有元龙。 (读书卷~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