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万世师表 作者:詹姆斯·希尔顿 内容简介 《万世师表》是英国著名畅销书作家詹姆斯希尔顿的短篇小说,于1934年先后在美英出版,反响热烈,詹姆斯也因此一跃成为畅销书作家。小说用充满回忆的笔触讲述了一位受人爱戴的老师的一生。奇普斯先生本名奇平,在作者虚构的一所公立寄宿男校布鲁克菲尔德文法学校任教四十三年。在这期间,他遇到了一生的挚爱凯瑟琳,并在其帮助下努力克服自己刻板、严肃、害羞的缺点,终于成为了一个成熟、幽默、受学生爱戴的老师,成为了布鲁克菲尔德鼓舞人心的教育家。 本书极具感性色彩,细致刻画了奇普斯所经历的一系列社会变革事件。同时,书中字里行间也流露出,在1901年维多利亚女王去世后,由于一战而失去安宁与秩序的人们对她的怀念。 本书先后4次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其中1939年改编的电影获得了7项奥斯卡提名,并最终赢得奥斯卡最佳男演员奖。 作者简介 詹姆斯·希尔顿(1900—1954),英国著名畅销书作家,出生于英国兰开夏郡,代表作有《消失的地平线》《万世师表》。詹姆斯20岁时即发表了自己的首部作品,小说《凯瑟琳她自己》。其父约翰·希尔顿,是当地一所教堂学校的校长,《万世师表》一书的创作灵感也正是来源于此。 作品简介 《万世师表》是英国著名畅销书作家詹姆斯·希尔顿的短篇小说,于1934年先后在美英出版,反响热烈,詹姆斯也因此一跃成为畅销书作家。小说用充满回忆的笔触讲述了一位受人爱戴的老师的一生。奇普斯先生本名奇平,在作者虚构的一所公立寄宿男校——布鲁克菲尔德文法学校任教四十三年。在这期间,他遇到了一生的挚爱凯瑟琳,并在其帮助下努力克服自己刻板、严肃、害羞的缺点,终于成为了一个成熟、幽默、受学生爱戴的老师,成为了布鲁克菲尔德鼓舞人心的教育家。 本书极具感性色彩,细致刻画了奇普斯所经历的一系列社会变革事件。同时,书中字里行间也流露出,在1901年维多利亚女王去世后,由于一战而失去安宁与秩序的人们对她的怀念。 本书先后4次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其中1939年改编的电影获得了7项奥斯卡提名,并最终赢得奥斯卡最佳男演员奖。 第一章 年纪大的人(当然前提是没有生病)时常会犯困,总觉得时间的流逝就像草原上悠闲游荡的牛一样缓慢。对于奇普斯[1]而言正是这样,随着秋季学期一天天过去,白天开始变得越来越短,短到要在点名前就点上煤气灯了。奇普斯就像个钟爱旧日计时法的老船长,仍然依照过去学校里的作息时间过日子。他之所以会习惯这样,是因为他住在威克特太太家,马路对面就是学校。自从他辞去教师这份工作后,他就一直住在那里,算算也有十多年了。与其说他和他的房东太太是以格林威治时间[2]为准,倒不如说是照着布鲁克菲尔德学校的时间过日子。“威克特太太,”奇普斯会用尖锐急促的声音喊道,那声音还保留着许多活力,“在打预备铃前,给我准备一杯茶吧?” 年纪大的人能在火炉旁一边喝茶,一边听学校响起晚饭、点名、上预备课和熄灯的铃声是件很惬意的事。奇普斯总会在最后一道铃声响过后上好闹钟,然后把安全罩放在壁炉前,关上煤气灯。最后他会拿上一本侦探小说上床,尽管他通常看不完一页便会安然入睡。对他来说,睡眠更像是某种神秘力量对他日常感知的强化,而不是通向另一个世界变幻莫测的入口。因为白天和晚上都好似在做梦。 奇普斯年纪大了(不过当然没有生病),正如马里瓦勒医生说的那样,他真的很健康。大约每隔两周,马里瓦勒就会来看望他。马里瓦勒每次都会边啜一口雪利酒边说:“我的老朋友,你比我还健康呢。你已经过了会得可怕疾病的年纪了。你会是少有的几个能寿终正寝的幸运儿之一啊。当然啦,如果你这个长寿大仙根本就不会归西的话,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简直就是个让人难以琢磨、非比寻常的老爷子。”然而当奇普斯感冒或是当东风掠过这片沼泽地时,马里瓦勒有时会把威克特太太拉到一旁,低声嘱咐说,“好好照顾他。你明白的,他的胸腔……会压迫他的心脏。这其实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他只是年纪大了,不过到最后这种小毛病对老人往往是最致命的。” 岁数大了……是啊,的确如此。奇普斯出生于1848年,还在蹒跚学步时就去过万国工业博览会[3]了——没几个人能活到现在来炫耀这件事了。除此之外,奇普斯甚至还记得韦瑟比还在世时,布鲁克菲尔德是什么模样。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那时的韦瑟比已经是个老人家了——那是1870年——因为普法战争[4]的关系,所以很容易记住。奇普斯在麦尔布里学校待过一年,可是他在那里总是被学生欺负。他很讨厌在那里的日子,因此他申请来了布鲁克菲尔德。他几乎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布鲁克菲尔德这地方。他记得自己参加学校初次面试的日子——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六月天,空气中充满了花香,球场的板球噼啪作响。当时布鲁克菲尔德正在与巴哈斯特比赛。巴哈斯特队的一个胖小子得了一百分[5]。有意思的是,这些本该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事现在却依旧如此清晰。韦瑟比很像个慈父,总是谦恭有礼。可怜的家伙,他当时一定病得很重,在奇普斯第一个学期开始授课前的那个暑假,他就过世了。不过他们总算是相互见过面,说过话。 奇普斯坐在威克特太太家的火炉边时,常常会想:我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老韦瑟比还有鲜活记忆的人了吧……是啊,一切仿佛历历在目。他脑海里闪现的是一连串的画面。那时是夏天,他在韦瑟比的书房,阳光照进来时,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你还年轻,奇平先生。布鲁克菲尔德是所老学校,年轻人能给这陈旧的地方带来活力。把你的热情奉献给布鲁克菲尔德,布鲁克菲尔德也会回报你的。别让学生牵着你的鼻子走。我……呃……知道你在麦尔布里时,不太会维持课堂秩序。” “嗯,是,可以这么说,先生。” “这没关系。你还年轻,管好学生需要积累很多经验。这儿是你的第二次机会。你要从一开始就态度坚决——这就是其中的秘诀。” 也许是吧。他还记得第一次在布鲁克菲尔德学校预备课点名的痛苦经历。那是50多年前一个9月的黄昏,大礼堂里坐满了虎视眈眈的“野蛮人”,仿佛随时准备把他扑倒在地。那时的他还年轻,脸庞红润,留着长鬓角,穿着高领衫(当时人们推崇备至的诡异时尚),这让他理所当然地成为那五百多个没规矩的捣蛋鬼们的猎物。对他们而言,捉弄新老师是一门艺术,是一项让人兴奋的运动,也是一种传统。这些小家伙们单独看还挺体面,然而一旦聚在一起,他们就变得冷酷难缠。奇普斯在讲台站定的那刻,礼堂忽然安静下来。他用阴沉严肃的表情掩饰自己内心的紧张。落地钟在他背后滴答作响,室内弥漫着墨水和清漆的味道,傍晚最后一道鲜红的夕阳透过彩色玻璃窗斜射进来。忽然有人猛地放下桌板。“你,第五排那个红头发的,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反应异常迅速,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必须要给他们来个下马威,不能让他们无法无天。 “科雷,先生。” “很好,科雷。罚抄一百遍。” 从此之后,再没人敢给他惹麻烦。他赢了第一回合。 很多年后,科雷已经成为伦敦市议员、准男爵,还获得其他的头衔。他把自己的儿子(一样还是红头发)送到了布鲁克菲尔德学校。对此,奇普斯会说:“小科雷,我25年前来这儿处罚的第一个学生就是你父亲。他当时该罚,和你现在一样。”他记得那时学生们为此大笑的情形;之后,小科雷在礼拜天寄去的家书中提到了这个故事,他父亲理查德爵士读到了也大笑不已! 有趣的是,这之后又过了很多年。这笑话越发变得好笑了,因为又来了一个科雷——他是小科雷的儿子,也就是老科雷的孙子。奇普斯会这么说,“科雷,呃……说到继承传统,你,呃……真是个典范。”他说话时会习惯性地“呃”一声,“我记得你的爷爷,呃……他始终搞不懂独立夺格[6]。你爷爷真是够笨的。还有你父亲,呃……我记得他——他总喜欢坐在后面靠墙的位子——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我由衷地相信——亲爱的科雷——你呢,呃……一定是你们家最笨的那个。”说完,整个教室都爆发出了笑声。 这是个好笑话,尽管渐渐地变得不那么好笑,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这成了个让人伤感的笑话。当秋风吹得窗户砰砰作响,老奇普斯坐在火炉边时,他时常会因为不时掠过自己心头的欢乐和感伤而落泪。因此,当威克特太太端茶给他时,常搞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其实就连奇普斯自己也不太明白。 [1] 奇普斯:原名奇平(Chipping),因与chips(薯条)发音相近,因此被人戏称为奇普斯。书中人名皆为音译。(译注) [2] 格林威治时间:指位于英国伦敦郊区的皇家格林尼治天文台的标准时间。(译注) [3] 万国工业博览会:1851年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世界性的博览会。(译注) [4] 普法战争:1870~1871年普鲁士同法国之间的战争。(译注) [5] 板球中得百分(亦作score a century)。(译注) [6] 独立夺格:拉丁语语法。(译注) 第二章 布鲁克菲尔德学校就在马路对面的一排老榆树后,被爬山虎覆盖着的围墙泛着黄褐色。围墙后是一个由一些18世纪的老楼围成的四方院子,远处是数英亩的运动场,与之相连的是小村庄和沼泽地。正如韦瑟比所说,布鲁克菲尔德是个有历史的地方。学校成立于伊丽莎白女王执政期间,最初是个文法学校[1]。要是学校的运气好点的话,也许会成为像哈罗公学[2]那样的名校。可惜运气没那么好。学校从开办以来经历了起起落落,既有辉煌的日子,也有差点关门的时候。在乔治一世[3]执政期间,学校曾有一段光辉岁月。不仅重建了主楼,还添置了不少教学设施。但从拿破仑战争[4]结束一直到维多利亚王朝中期[5],随着学生的数量的不断减少,学校也就没落了。1840年,韦瑟比来到这儿工作后,学校稍微有些起色,但之后便再也没能恢复到过去最辉煌的状态。尽管如此,这所学校也算是二流学校中的名校。几个有声望的家族一直支持着学校,而学校也培养了一些在当时举足轻重的人物,比如法官、议员、殖民统治者,以及一些贵族和主教。当然绝大多数人从学校毕业后都成为了商人、工厂主和专业人士,也有零星的几个人成为了乡绅和牧师。像布鲁克菲尔德这样的学校,尽管不是名校,但有时势利的人羞于承认自己从没听说过它。 若布鲁克菲尔德不是这样的学校,也不会聘用奇普斯了。说到奇普斯这个人,无论是在社交还是学术方面,都只能算泛泛之辈,绝非出众之人,没有超出布鲁克菲尔德学校的水准。 他是也花了一段时间才认识到这点。最初,他的梦想是成为名校的校长或是高级教师。这并非是因为他的自负或妄想,只是在20岁出头的年纪,他也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很有抱负。但经过不断尝试和失败,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不足。比如他的学历并不高;还有尽管他维持课堂秩序的能力还不错,而且也在一直有所长进,但他并不能应付得了所有的情况。大约在1880年,也就是他在布鲁克菲尔德学校工作了10年后,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不太可能在别的地方谋求到更好的发展。同时也开始有了在这里安定下来的念头。40岁时,他在这里落地生根,日子过得很快活。50岁时,他成了同事眼中的老前辈。60岁时,在一个年轻新校长的带领下,他成了布鲁克菲尔德的老脸面——老布鲁克菲尔德晚宴上的贵宾,上诉法院在审理所有与布鲁克菲尔德历史和传统有关的案件时,他也是座上宾。1913年时,他65岁。那年他退休了,收到了一张支票、一张书桌和一个钟。他搬到了马路对面的威克特太太那里。这份体面的工作总算有了完满的结局。在人头攒动的期末晚宴上,大家为老奇普斯欢呼三声。那的的确确是三声欢呼,但他的职业生涯并没有就此打住。之后还有出人意料的尾声,这仿佛是为一位不幸的观众演奏的返场曲。 [1] 文法学校:英国的文法学校被认为是拥有特权的学校。学校可以按照入学考试的成绩优劣来挑选学生。(译注) [2]哈罗公学:位于伦敦西北角,是英国历史悠久的著名公学之一。它于1572年创建,最初的目的是为当地的男童提供受教育的机会,但经过几百年的发展与演变,哈罗公学逐渐成为了富家子弟的学校。 [3] 乔治一世(1660年—1727年):汉诺威选帝侯、英国国王。(译注) [4] 拿破仑战争:1799—1815。(译注) [5] 维多利亚王朝中期:约1850—1890。(译注) 第三章 威克特太太租了一间光线充足、舒适宜人的小房间给他住。虽然房子装修浮夸,不是很美观,但这并不要紧,因为最重要的一点是到学校很方便。他喜欢在风和日丽的下午,悠闲地走到球场看比赛。有学生脱帽向他致敬时,他喜欢笑着和他们聊上几句。他会特地去认识那些新学生,还会在他们入学的第一个学期请他们喝下午茶,并特意从镇上的雷德韦商店里订一个铺满粉红色糖霜的胡桃蛋糕。如果是在冬季学期,他还会在壁炉前放上一盘浇过黄油的煎饼,最下面那块完全浸在了香喷喷的黄油之中。他的小客人们喜欢看他泡茶的样子——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把不同茶罐里的茶叶一勺勺地混合起来。他会询问新生们的老家在哪儿,看看他们是否有亲戚在布鲁克菲尔德。他总是留意不让孩子们的盘子空着。到了五点整,也就是在茶话会进行了一小时后,他会瞥一眼钟,然后说:“呃……很高兴……呃……能和你们聊天……但很遗憾……呃……你们该走了……”之后他会在门廊和他们握手,微笑着和他们道别。他们跑过马路,回到学校。他们会边跑边说:“奇普斯这个老爷子,总会倒杯好茶给你喝,但无论如何一到点准会打发你走人……” 威克特太太进房间收拾餐具时,奇普斯总会发表自己的评论:“刚才真是一段……呃……有趣的时光啊,威克特太太,小布兰克森告诉我……呃……他叔叔是科林伍德市长——就是那个在这儿读过书的科林伍德。我记得是那样的,天啊,我对科林伍德印象挺深的。因为我记得他有一次为了把球从排水沟里拿出来,居然爬上了体育馆的屋顶。为此我罚过他。要知道他很可能会摔断脖子的。你还记得他吗,威克特太太?他上学的时候你也在吧。” 威克特太太在存够钱之前,曾在学校的被褥保管室工作。 “是啊,我认识他,先生。他就是个小无赖。不过我们倒没起过争执,就是觉得他脸皮还挺厚的。不过他倒从来没有什么坏心眼,从没有,先生。他不是还拿过勋章吗?” “是啊,金十字英勇勋章。” “你还需要其他东西吗,先生?” “在做晚祷前……呃……就不用了。我觉得他是在埃及去世的。呃……你在晚祷时再把晚饭送来吧。” “好的,先生。” 在威克特太太家里的日子过得愉快又平静。他无忧无虑,退休金也足够用,还能有点积蓄,生活过得很惬意。自己想要的东西也能负担得起。他的房间布置得很简单,有几分校长室的感觉:里面有几排书架,上面放着些体育奖杯;壁炉架上放满了夹具卡和满是男学生的签名照片;一条破旧的土耳其地毯;一把大安乐椅;墙上挂着古希腊雅典卫城和古罗马广场的油画。屋里所有的东西,几乎都是从学校里的单身公寓里搬来的。他是教古典文学的,所以架子上也基本都是这类书籍;当然其中也夹杂了一些历史书和纯文学的书。在书架最下面那层还堆着一些简装本的侦探小说——奇普斯很喜欢这些书。有时候,他会拿出维吉尔[1]或是色诺芬[2]的书读上一会儿,但他很快就会换成桑戴克医生或者弗伦奇探长的故事。尽管他教了很多年书,但他却算不上一个知识渊博的古典文学家。当然,他认为如今拉丁文和希腊文已经是死语言[3]了,但是英国绅士们还可以从其中引经据典,这比它们当年被古人用作日常语言时更显历史文化底蕴。他喜欢读《泰晤士报》上头版的短文,因为里面有他认识的一些引语。如今越来越少的人能看懂这些东西,作为这少数人之一,他感觉自己有点像一个神秘而又重要的共济会成员[4]。他觉得这是受过古典文学教育的主要好处之一。 这就是他住的地方——威克特太太的家。这个喜欢读书、聊天和回忆的老头满头白发,有一点秃顶,年纪虽然大了,但仍然很有活力。他平时喝喝下午茶,接待一下访客,忙着修改下一版的布鲁克菲尔德校友名录,偶尔还会用细长但很好辨认的字体写写信。他会请新学生、新老师一起喝下午茶。那年的秋季学期来了两位新老师。当他们喝完下午茶告辞时,其中一个说道:“这个老爷子可真有意思,是吧?他这么在意泡茶这事儿——这是典型的光棍儿行为。” 这话显然说错了,因为奇普斯根本不是单身汉。他结过婚,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在布鲁克菲尔德学校已经没有人记得他的妻子了。 [1] 维吉尔(公元前70年~公元前19年):是奥古斯都时代的古罗马诗人。 [2] 色诺芬(公元前427—前355):古希腊历史学家、作家。雅典人。苏格拉底的弟子。(译注) [3]死语言:指一种已经不再有人以之作为母语的语言。但在一些特殊情况中,某些帝国需借助之前已灭亡帝国的威名来保持自己的势力,这个已灭亡帝国的语言就得以持续被使用在科学、律法、或宗教等方面,即使它是个绝迹语言,仍然会被保存下来,并以非母语的方式使用,例如拉丁语与古希腊语。 [4] 共济会:英文字面之意为自由石工(Free-Mason)。出现在18世纪的英国,是一个带宗教色彩的兄弟会组织,也是目前(2011年)世界上最庞大的秘密组织,宣扬博爱和慈善思想,以及美德精神,追寻人类生存意义,世界上众多著名人士和政治家都是共济会成员。 第四章 伴着温暖的炉火,手捧着一杯香茗,许多缠绕在一起的回忆开始浮现在奇普斯眼前。那是1896年的春天,他48岁,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养成了自己的一套习惯规律。当时他刚当上舍监,还要兼顾他的古典文学课,生活过得忙碌而有序。暑假时,他和同事劳登一起去了湖区。他们在那里散步,爬山,玩了一个星期,之后劳登因为家里有事就先回去了。于是奇普斯一个人留在了沃斯代尔黑德[1],在那儿的一间小农舍落了脚。 有一天,他正在大山墙,见到有个姑娘在一处危险的悬崖边使劲挥手。他以为她被困住了,就急急忙忙赶去那边,匆忙之间他却滑倒了,还扭伤了脚踝。结果他发现那个姑娘根本没有遇到危险,她只不过是在和山脚下的朋友远远地打招呼而已。此外,她还是个登山高手,比奇普斯这个所谓的登山好手更加专业。这么一来,英雄反被美人救,而他不管是对当英雄还是当美人都没有兴趣。他并不怎么喜欢女孩们,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和她们相处。谈起这些“可怕的生物”时,这些九零年代的新女性让他心生惧意。他是个内向、传统的男人,当他从布鲁克菲尔德这个象牙塔看外面的世界时,到处都充满了让人反感的改变。有个叫萧伯纳的家伙四处宣传着极为不妥且应该备受谴责的观点,还有那个叫易卜生的和他那搅扰人心的戏剧。而且新风潮竟然开始允许女人和男人一样骑自行车!奇普斯无法赞成这些现代的新生事物和那种自由观念。如果非要他说出个理由来,他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那就是淑女应该是柔弱、羞怯、举止高雅的。而作为绅士应该有礼貌,还要有点骑士风度。所以,他满心以为在山顶上是不会遇到女人的;更没想到的是,当遇上一个看起来需要男人帮助的女人时,自己反倒被女人所救,这真是太可怕了。不过,要不是有她和她的朋友施以援手,他根本无法走路,两个姑娘好不容易把他扶下山,回到沃斯代尔去。 她名叫凯瑟琳·布里奇斯,25岁,论年龄小得可以当奇普斯的女儿了。她有一双蓝色的、忽闪忽闪的眼睛,脸颊两旁长着雀斑,留着一头小麦色的柔顺长发。她是和朋友一起来度假的,也住在一个农场里。她觉得奇普斯是因为她才扭伤了脚,所以她骑车去了这个温和、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休息的地方。 温和、面容严肃——这是她对奇普斯的第一印象。当奇普斯看到她会骑自行车,而且居然敢独自一人到农舍的客厅见一个陌生男人,他不禁茫然地想: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奇普斯的脚伤令他不得不顺从于她的照顾,很快,他也明白过来自己有多么需要这份关心。她是个失业的家庭教师,只有一点积蓄。她崇拜易卜生并且拜读过他的书,她认为大学应该也为女性敞开大门,她甚至觉得女性应该有选举权。她是个激进分子,思想上更倾向于萧伯纳和威廉·莫里斯[2]的观点。那些夏日午后,在沃斯代尔山头上,她把自己的想法和观点都讲给他听。因为奇普斯不善言辞,在第一次听到这些观点时,并没有想到要反驳。那次她没有和自己的朋友一起离开,而是选择留下来陪伴奇普斯。奇普斯想,这样的一个人,还真让人手足无措。那段时间他常常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沿着山间小路去小教堂,很舒服地坐在靠墙的石凳上。他晒着太阳,看着绿意盎然的山墙,听着一个姑娘的轻声细语。嗯,奇普斯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 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姑娘。以前他总以为自己会讨厌这样的现代女性——“新女性”。而眼前的这个姑娘吸引了他,让他禁不住呆望着她沿着湖边小路骑自行车的身影。而她也一样,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她以前总觉得读《泰晤士报》、反对现代新风潮的中年男子一定很无趣,但是他却如此不同,她觉得这个人比自己的同龄人更让人感兴趣,更认同她的观点。她从一开始就对他抱有好感,因为他很难捉摸;因为他很有绅士风度、性格安静内敛;因为他的想法尽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七八十年代甚至更老旧的想法——但他的一切又显得那么真诚。她喜欢他还因为他棕色的眼睛和迷人的笑容。在得知他在学校的外号是奇普斯后,她说:“当然啦,如果是我,我也会叫你奇普斯的。” 一个星期还没结束,他们便深深爱上了彼此。在奇普斯的扭伤痊愈之前,他们就考虑订婚了。在秋季学期开学前一周,他们便在伦敦结婚了。 [1]沃斯戴尔:英国著名旅游胜地,以攀岩运动著称。(译注) [2]威廉·莫里斯:19世纪英国设计师、诗人、早期社会主义活动家及自学成才的工匠。他是一位积极的社会主义者,主张社会平等和反对压迫,但在其晚年却出现了矛盾的现象。(译注) 第五章 住在威克特太太家的时间里,奇普斯在半梦半醒之间会回想起那段日子。他总是会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捉摸到底是哪只脚为自己立下功劳来着。许多重要事情的起因都是一些琐碎小事,比如扭伤脚就是这样一件重要的小事,让人无从追忆。他此刻仿佛再次见到了大山墙壮美的山峰(自那次起他再也没去过湖区),再次看到了碎石坡下灰色的沃斯特湖;他好像又闻到雨后清新空气的味道,再次沿着弯曲的小路穿过斯蒂黑德。记忆中的画面日久弥新——那时候令人眩晕的幸福、在河边散步的夜晚、她爽朗的声音、欢乐的笑声,她一直都是一个快乐的人。 他们俩曾在一起急切地计划着未来。奇普斯很认真地考虑过婚姻这事,甚至还感到一丝敬畏——她到布鲁克菲尔德来应该不成问题,其他老师不也都结婚了嘛;她还很喜欢孩子,她告诉过他这点,她喜欢和他们一起生活。“噢,奇普斯,我真高兴你是个老师。我曾担心你是个律师、股票经纪人、牙医、或是在曼彻斯特做棉花生意的商人。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能在学校当老师太与众不同,太重要了,你不觉得吗?老师可以影响和改变这个世界的下一代人……” 奇普斯说他没这么想过,或者说,不常这么想。他只是尽力而为,不管哪一行,人人都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工作的。 “是的,当然了,奇普斯。我就是喜欢你能坦率地说出如此简单的道理。” 想到这里,奇普斯清楚地记得一件事。有一天早晨,他因为某个原因,开始妄自菲薄起来,不断地贬低自己的作为,痛苦地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告诉凯瑟琳自己平凡的学历和时常处理不好的课堂秩序,他觉得自己肯定没机会升职,完全配不上年轻有理想的女孩儿。听他说完后,她只是笑了笑。 她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因此她是从住在伊灵[1]的姨妈那里出嫁的。婚礼前夜,就在奇普斯准备离开她姨妈家回到他的旅馆时,她故作严肃地说:“此刻有很重要的意义,你知道的——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说再见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刚入学的新生,即将和你一起开始第一个新学期。不过你要知道,我并不是觉得害怕——只是这一次,我充满了敬意。我该叫你‘老师’,还是称呼‘奇普斯先生’才对呢?我觉得该是叫‘奇普斯先生’吧。再见,那么再见了,奇普斯先生……” (一路上响着马蹄声;湿漉漉的人行道边闪烁着浅绿色的煤气灯;报童叫喊着些关于南非的新闻;贝克街的福尔摩斯。) “再见了,奇普斯先生……” [1] 伊灵:英格兰伦敦伊灵区的一个地名。(译注) 第六章 此后的生活非常快乐,奇普斯过后回想起来,实在不能相信世上在这之前居然有这样的幸福,或者世上从此还会出现这样的幸福。他的婚姻很成功,让人欢欣鼓舞。凯瑟琳像征服奇普斯那样征服了整个布鲁克菲尔德学校。老师和学生们都很喜欢她,即便刚开始,老师们的妻子会有些嫉妒如此年轻、可爱的她,但没多久,也都无法抵挡住她的魅力。 但凯瑟琳改变最多的还是奇普斯。在结婚之前,他一直是个乏善可陈的人。虽然说起来布鲁克菲尔德的人都挺喜欢他,对他印象挺不错;但他却不是十分受欢迎或是很有号召力的那类人。在布鲁克菲尔德生活的25年,使他成为一个循规蹈矩、辛勤工作的人,但也让人们觉得他的能力也只不过如此了。事实上,他已经开始陷入一种枯燥乏味的教学模式,这也是教育事业道路上最糟糕的瓶颈期。年复一年地教授同样的课程,让他不知不觉进入到了一种固定的模式之中,对工作之余的其他事情毫不在意。他工作努力,认真负责,教会了学生知识,让他们增长信心,但唯独缺少了激情。 没人想到他竟然娶了个出色的老婆——至少奇普斯自己是从没想到过的。她让他彻底地改头换面——所谓的改变在很大程度上是把那些他生命中曾拥有的、被压抑的、尚未知晓的东西重新唤醒了。他的双目有了光彩,他的头脑尽管不是绝顶聪明,但也算不错,他的想法也开始变得更加大胆。他一直拥有的幽默感正随着这些年的成熟而变得更加有底蕴。他变得更踏实,对于课堂纪律的掌控更加得心应手,不再那么僵化了。他开始变得更加受欢迎。他第一次来到布鲁克菲尔德时,他希望被爱戴、尊重和服从——至少一定要让学生服从。之前他能让学生听话,他们也尊重他,但是直到现在他才开始被学生们爱戴。学生们忽然爱上这个男人,是因为他和善但并不软弱。他非常理解他们,不会过多地加以干涉,他与他们同悲同喜。他开始会开点小玩笑,就是那种孩子们会喜欢的笑话。他利用自己编的助记法和双关语让学生们捧腹大笑,同时也让他们记住了知识。有个笑话总是能逗乐所有人,不过这只不过是众多成功笑话中的一个。只要他在罗马历史课讲到卡努勒亚法,说到允许贵族和平民通婚的法律时,奇普斯就会说:“那么你们想,如果平民姑娘想要让贵族先生娶自己,贵族先生会说他不可以。而她可能会回答:‘噢,不,你可以的,你这个大骗子!’”这时课堂里会爆发出一阵大笑。 凯瑟琳拓宽了奇普斯的眼界,改变了他的一些观念,同时,还让他看到了布鲁克菲尔德以外的世界——他看到自己的国家有着相当的深度和广度,而布鲁克菲尔德只是组成她的一小部分。凯瑟琳比他聪明,不过即使奇普斯有时不同意她的看法,他也不会混淆彼此的观点,依旧立场分明。比如不管她有关社会主义的言论有多么的激进,他还是坚持做政治上的保守派。虽然是他不接受的观点,他也还是会适当加以吸收。她这种年轻人的理想主义影响了他,让他变得更加成熟,也让他形成了一种非常平和睿智的思想。 有时她能完全说服他。有一次布鲁克菲尔德在东伦敦举办救济活动,许多学生和家长慷慨解囊,但却完全没有什么交流。这时凯瑟琳提议应该让被救济方派一支队伍到布鲁克菲尔德学校参加十一人足球赛。要不是有凯瑟琳在,如此超前的提议可能一提出就会被否决。让一群贫民窟的穷小子和富家子弟一起比赛从一开始就是件很荒唐的事,最好将这个想法束之高阁。这件事大家也都觉得最好不要插手其中。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反对这么做。如果要问学校的意见,答案应该也是否定的。所有人都认定东伦敦的孩子们就是小流氓,要不然就是他们天生让人感觉不舒服。不管怎样一定会发生些不好的事儿,大家的情绪都会受到影响。但是凯瑟琳仍然坚持这么做。 “奇普斯,”她说,“他们错了,你知道的。我是对的,我看到的是未来,你和他们看到的是过去。英格兰不能总是被分成上等人和“下等人”。对英格兰来说,波普拉区的穷孩子和布鲁克菲尔德的富孩子都一样重要。奇普斯,你们一定要让他们来这儿。你不能只是写张支票给他们,却拒他们于千里之外,这种行为不能使你的良心得到安慰。他们和你一样,也以布鲁克菲尔德为傲。也许几年后,这样的孩子也会来到这儿,至少他们其中的一些人会的。但是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从来没有?奇普斯,亲爱的,要知道现在是1897年,而不是1867年你还在剑桥的时候了。你还保留着过去的老观念——尽管那也是好的,大部分是好的——但有一些,有一些应该改改了,奇普斯——有些是需要改变的。” 让她意外的是,奇普斯做出了让步,忽然成了这项提议的积极拥护者。这个改变来得过于彻底和突然,让校方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同意进行一场危险的试验。终于,在周日下午,来自波普拉区的孩子来到布鲁克菲尔德,与学校的足球二队踢了场球赛,最终以7比5的分数落败。比赛之后他们和校足球队成员一起喝了下午茶。他们见到了校长,还参观了整个学校。晚上奇普斯送他们去了火车站。一切进展得很顺利,没发生半点儿不愉快,他们彼此间也都留下了好印象。 那些孩子们也对那个招待他们,并同与他们聊天的漂亮夫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就在很多年后,正值战争时期,有一次,在布鲁克菲尔德附近驻扎的军营中的一位驻地人员来找奇普斯,说自己曾是第一批来布鲁克菲尔德参加比赛的足球队队员。奇普斯请他喝茶并和他聊天。就在握手告别时,那人说:“您的太太还好吗,先生?我还清楚地记着她呢。” “是吗?”奇普斯激动地回答道,“你还记得她?” “当然,我想没人会忘记她的。” 奇普斯回答:“他们大概不记得了,你也知道,至少在这儿已经没人记得了。学生们来去匆匆,总有新学生入学,谁会记得这么久以前的事情?就连老师们也不会永远留在这儿。自从去年老科里布退休后,他……呃……是学校的管家,从那以后,就再没人知道我的妻子了。她去世了,你知道吗,是在1898年,就是你们来访之后不到一年的时间。” “听到这消息我真的很难过,先生。不知怎么的,我的几个兄弟也还清楚地记得她。尽管我们只见过她一次,但确实,我们没有忘记她,真的。” “我很高兴……我们那天过得非常有意义,比赛也很精彩。” “那简直是我这辈子度过的最美好的一天。真希望还能回到过去啊,真的。我明天就要去法国作战了。” 大约一个月后,奇普斯听说他在帕森达勒[1]牺牲了。 [1]帕森达勒战役: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场持久的阵地战。(译注) 第七章 这些往事是他生命中温暖且永不褪色的一部分,在他无尽的回忆里闪闪发光。 傍晚时分,学校里响起通知点名的铃声,在威克特太太的家中,这样的黄昏勾起了奇普斯对如烟往事的回忆——凯瑟琳快活地穿过石头走廊;她坐在自己身边,对着他在学生作文中批改出的愚蠢错误忍俊不禁;她在学校音乐会上表演莫扎特三重奏,负责拉大提琴——琴身棕色的柔光衬托着她那如凝脂般的手臂。她的大提琴从来就拉得好,和乐队配合得也默契。他还记得凯瑟琳为参加十二月的团体比赛,特意穿上了皮衣,戴上了暖手筒;记得演讲日那天,她还参加了授奖活动结束后的游园会;记得无论出现任何小问题,她总能给出建议——并且都是好建议,虽然有时不被他采纳,但总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 “奇普斯,亲爱的,我要是你呀,我就饶了他们,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知道。我也想这样,可我担心,同样的错误,他们还会再犯。” “那就试着坦白地跟他们说出你的想法,然后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好吧,让我想想。” 他们有时也会碰到严重些的问题。 “奇普斯,你想想,把这么多男孩子都困在一所学校里,这样真的好吗?如果他们做了什么错事,也情有可原,你不觉得就这样惩罚他们有点不公平吗,又不是他们自己想要待在这里的?” “这我倒没想过,凯西[1]。不过我觉得,我这样做是为了大家好,在这方面我们必须对他们严格要求。别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可这孩子也是受了别人的坏影响才做错事的。总之,有可能是这样的,对吧?” “也许吧。但我们也没办法。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布鲁克菲尔德学校比其他很多学校都好。我们有理由去维护它。” “奇普斯,但是这孩子……你真要开除他吗?” “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校长,他可能会这样做。” “那你打算告诉校长吗?” “我必须告诉他。” “你就不能再考虑一下吗,再和这个孩子谈谈……弄清楚这件事的起因。毕竟,在此之前他不是一直很乖吗?” “噢,这孩子还行吧。” “亲爱的,那你不觉得这事应该有别的解决办法吗?” 诸如此类的事情常常发生。大约10次里有1次,他不听劝,坚持自己的看法。但多半时候,他事后便会后悔自己没听凯瑟琳的。多年以后,每当他和一个学生之间出现了小问题,他总会念起往事,这些往事如同在他心底荡起的一道柔波,令他沉浸其中,难以自拔。那个犯错的男孩子站在他面前,等待处罚;如果他够机灵的话,就能从老师那双炯炯有神的棕色眼睛里看出:一切都会没事的。但他猜不到,此刻奇普斯正在追忆远在他出生前发生的事;他也猜不到奇普斯正在想:“小坏蛋,要想出任何放过你的理由,我死也办不到,但我敢说,要是凯瑟琳还在,她一定想的出来!” 然而,凯瑟琳并非只知为学生求情。在极少数时候,就在奇普斯打算原谅学生时,她却要他严肃处理:“奇普斯,我不喜欢他这种孩子。他太自大了。既然他不怕找麻烦,那我们就应该给他点教训尝尝。” 从前那些亟待解决的问题,那些热火朝天的讨论,那些只因有人记住而得以传下来的趣闻——这一连串的小事,都深深埋藏在了历史里。当最后一丝记忆从人们脑海中消失,与之相关的情感还有什么意义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该有多少情感把奇普斯先生当作是它们最后的家园,紧紧缠住他不放啊!他必须在这些记忆永远消失之前,好好待它们,珍惜它们。比如阿切尔辞职那件不寻常的事,还有关于那只老鼠的事——老奥格尔维在带领合唱团训练时,邓斯特把一只老鼠放到教堂里的风琴台里。而今奥格尔维已过世,邓斯特淹死在日德兰半岛。其他曾耳闻目睹这件事的人,大多或已忘却了。几个世纪以来,许多其他类似的事情也都像这样被人们遗忘了。忽然,他眼前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从伊丽莎白女王时代至今,成千上万的学生、一代又一代的老师在布鲁克菲尔德来了又去,但在学校世世代代的历史里,他们连一片影子也没留下。有谁知道为什么五年级教室又名“深坑”?取这个名字也许是有原因的,但现在那个原因已经被人们抛在脑后了,就如同他们遗忘李维[1]的书一样。克伦威尔在内斯比征战时[2],布鲁克菲尔德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面对1745年的大恐慌[3],布鲁克菲尔德的反应如何?法军在滑铁卢战败的消息传来时,学校有没有因此放一天假?诸如此类的问题。关于布鲁克菲尔德,奇普斯先生所能记得的最早的时间是1870年,那天他在与韦瑟比在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面谈之后,韦瑟比说道:“看样子我们总有一天要跟普鲁士人算这笔账,是不是?” 每当奇普斯回忆这些事情时,他总想把它们写成一本书。在威克特太太家的这些年里,他有时甚至开始在练习薄上写些随笔。然而他很快便遇上了一些困难——他觉得写东西太累了,身心俱疲;而且不知怎么的,当这些回忆变成文字以后,它原有的味道大多荡然无存。比如拉什顿和一袋土豆的那个故事——一旦写下来,就变得无比乏味。可谁又知道,这件事在当时是多么有趣啊!单单回想一下就觉得好玩极了,虽然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拉什顿这个人……毕竟过了这么多年,谁又能记得呢?时间都过去那么久了……“威克特太太,你还记得一个叫拉什顿的家伙吗?”“拉什顿,呃……我敢说应该是在你来学校工作前,他就在这里,后来他在缅甸为英国政府工作,等会儿,是缅甸还是婆罗洲[4]来着?拉什顿真是个有意思的家伙……”炉火边的他再次进入了梦乡,梦着那些陈年旧事。他仿佛能从那些时光和往事中找回只属于他自己的隐秘乐趣。所有的喜与悲在他的脑海中交织,总有一天,无论有多难,他也要把它们整理出来,写成一本书…… [1] 凯西:凯西为凯瑟琳的昵称。 [2] 李维(公元前59—公元17):古罗马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一书。(译注) [3] 内斯比战役:战争中克伦威尔率领的国会军队打败了英国国王查理一世的主力军队。(译注) [4] 1745年的大恐慌:1745年詹姆斯二世党人叛乱,又称“四五叛乱”,旨在恢复信奉天主教的斯图亚特王室。此次叛乱对十八世纪英国是个很大的挑战。(译注) [5] 缅甸(Burma)和婆罗洲(Borneo)在英语中发音相近。(译注) 第八章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1898年的那个春天。那一天,他步行穿过布鲁克菲尔德的村庄,仿佛身处梦魇之中。他几乎想要逃到另一个世界去——那里依旧阳光明媚,与这个世界全然不同。他和小福克纳在校门口的小路上约着见面。小福克纳见到他问:“老师,请问我下午可以请假吗?我家人要来了。” “哦?你说什么?好,可以……” “我可以也不参加晚祷了吗?” “好……好……” “那我可以去车站接他们吗?”  “你爱哪儿去哪儿去,我才懒得管呢。我妻子死了,孩子也死了,我恨不得自己也死了算了。”他差点就把这些话说出口。 但他只点了点头,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开了。他不想和别人说话,也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吊唁。他想,如果自己能在别人好心安慰以前,就能接受这个现实该有多好。这天,他如往常一样,在点过名后给四年级的学生上课。他让学生们背语法,自己则一直在讲台旁面无表情地发呆。忽然有个学生说道:“老师,桌上有很多您的信。” 他胳膊肘下确实压着不少信,而且全是指名寄给他的。他拆开一封封信后,发现每封信里除了一张白纸外,什么也没有。他心不在焉地想:这可真是件怪事。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与他心中强烈的悲伤相比,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直到几天后,他才意识到,那不过是个愚人节的玩笑。原来那天是愚人节。 她们是在同一天去世的——母亲和刚出生的婴儿。那天是1898年4月1日。 第九章 奇普斯从宽敞的学校公寓搬回到自己原来的单身公寓。一开始,他打算不再任舍监了,但校长最终说服他留了下来。后来他还挺庆幸自己做了这个选择,因为工作让他不至于闲着无聊,填补了他内心的空虚。他变了,每个人都发现了这一点。如同婚姻改变了他一样,爱妻的过世也改变了他。奇普斯从起先的萎靡不振中走出来后,骤然变老了。学生们开始毫不犹豫地把他归入“老头”行列。这并非是因为他不如从前那么活跃了——一场板球打下来,他仍然能赢50分;也并不是因为他对工作失去了兴趣或热情。其实,奇普斯的头发早几年就白了,只不过在那时人们才真正第一次留意到他生了白发。他当时50岁。一次,他在打完几局墙手球[1]后,无意中听到一个男孩子说:“这个老家伙玩得可真不赖啊。”此话不假,他在打得和25岁的小青年一样好。80多岁的奇普斯每每回想起这件事,都会咯咯直笑。“50岁的人就算是老家伙了,是吗?当时说这话的人是内勒,他自己现在也快50岁了吧!我倒要看看,难道他现在还会这样想?上次我听说他在做律师,律师都长寿,看看霍尔斯伯里[2]就知道了……呃……82岁还在当大法官,99岁才过世。内勒也能活那么久!50岁就算老——怎么能这么说,50岁对他们那样的人来讲还很年轻呢。连我自己50岁时,都还算是个毛头小伙子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话没错。随着新世纪的到来,奇普斯身上多了股成熟气质。这气质将他言谈举止的新习旧习、多年不变的幽默融合得天衣无缝。他的课堂上不再出现大大小小的纪律问题,他也不再对自己的工作表现和自我价值感到不自信了。他发现,自己对布鲁克菲尔德学校的自豪感让他对自己和自己的职业都充满了自豪感。教师这一职业赋予他极大的自由,让他可以做自己。他在学校资历最深,做事成熟老练,因此可以享受独一无二的特殊待遇。他也可以时不时地冲着其他老师和牧师发发自己古怪的小脾气了。他的长袍再破,只要能穿他就不丢。当他站在大讲堂台阶旁的讲台上点名时,整个人带着一派神秘的不羁。他捧着点名册——长长的名单压在板子上,边缘微微卷起。他每走过一名学生,那个学生就要报上自己的姓名;奇普斯确认后,就在那个学生的名字后打勾。奇普斯确认是不是学生本人的那一瞥,是全校学生们最容易也最爱模仿的——他把钢框眼镜滑到鼻子上,眉毛一边高一边低地向上挑着,目光是半信半疑。有风的日子里,风把奇普斯先生的破烂长袍、花白的头发,一并他手里的名单都吹得乱糟糟的,那模样令人捧腹,于是整个点名过程变成了午后运动和上课之间的愉快插曲。 后来,点名册上的有些名字甚至会反复地自动跳进奇普斯的脑海里,犹如时不时在耳边响起的一段段的合唱曲…… ……安斯沃斯,阿特伍德,埃文摩尔,巴布科克,巴格斯,巴纳德,巴森斯韦特,巴特斯比,贝克尔斯,贝德福德·马歇尔,本特利,百斯特…… 另一串名字: ……昂斯莱, 维尔斯, 沃德姆, 瓦格斯塔夫 沃林顿,沃特斯两兄弟, 沃特林, 韦弗尼,韦布…… 还有一串名字是他常讲给他四年级学生的有关六音步诗[3]的范例; ……兰卡斯特,拉顿,勒马尔,立顿·福斯沃斯,麦高格尼尔,曼斯菲尔德…… 他常想,这些孩子们都去哪儿了啊——曾经如同握在自己手中的一条条线的他们,如今都已散落在天涯的他们——有的断了联系,有的是不是已然编织成了未知的形状呢?世事的无常欺骗了他——然而这无常的世界终究不再会赋予这“小合唱”任何意义了——它早晚会消失在记忆中。 正如迷雾散去,人们才发现山外有山,如今在奇普斯看来,布鲁克菲尔德之外是个持续变化、冲突不断的世界;然而他还并没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他在看这个世界时,是用自己怀念的凯西的眼睛去看。奇普斯并没有完全吸收她的思想,吸收的那部分中光彩夺目的也不多,不过凯西给奇普斯平添了一份宁静,一份处事不惊的达观态度,正与他内心情感相合。比方说他不像其他极端爱国主义者那般仇恨布尔人[4],就是个典型的表现。他倒也不属于亲布尔派——在这个问题上他比较保守,他不喜欢亲布尔派那帮人。尽管如此,他偶尔也会这样想:布尔人投身战斗,和英国历史课本里的有些英雄竟有奇特的相似之处,比如觉醒者赫里沃德[5]和卡拉克塔库斯[6]。有一次,他试着用这个观点来挑战五年级学生的看法,但学生们只把它当作他开的一个小玩笑。 无论奇普斯对布尔人的看法有多么与众不同,他对劳合·乔治[7]其人和他著名的财政预算案[8]的看法却十分传统。这后两者他都不以为然。几年后,劳合·乔治作为贵宾出席了布鲁克菲尔德学校授奖仪式,奇普斯当面对劳合·乔治先生说:“劳合·乔治先生,我比你年长得多,倒还记得你年轻时候的样子呢,呃,坦白说,在我看来,你比从前进步了……呃……一大截呢。”站在一旁的校长听到这句话吓破了胆,但劳埃·乔治只是开怀大笑,在整个仪式随后的时间里,他跟奇普斯说的话最多。有人后来这么说:“奇普斯啊,他算是逃过一劫。我想他那个年纪的人,无论说什么,也无论对谁说,都没人会追究的。” [1]手球:以手对墙击球的一种球类运动。(译注) [2]哈丁·斯坦利·吉法德(1823—1921):被封为第一代霍尔斯伯里伯爵。历史上著名大法官,他60岁成为大法官,其任期比从前任何一位大法官都长。(译注) [3]音步:英文诗行中重读与非重读音节的特殊性组合。 [4]布尔:系荷兰语,意为“农民”。指居住于南非的荷兰、法国和德国白人移民后裔形成的混合民族。(译注) [5]赫里沃德:十一世纪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民族英雄,曾坚决反抗征服者威廉,主张建立撒克逊人自己的国家,他是诺曼人和英格兰人的传奇英雄。(译注) [6]卡拉克塔库斯:西卢尔人的国王,为不列颠所有部族推举为首领,反抗入侵的罗马军队,经过多场血战,被人出卖枷送罗马。屡败屡战,仍坚忍不屈。(译注) [7]劳合·乔治(1863——1945):英国首相,于1916到1922年期间任职。(译注) [8]1909年劳合·乔治向国会提出一项财政预算案,用巨额军费发展海军,同时用低金额的费用作为失业、疾病及残废保险金。(译注) 第十章 1900年,继韦瑟比之后担任校长的老梅尔德伦在任职30年后,突发肺炎去世了。在还没委派下一任校长之前,布鲁克菲尔德学校的校长暂时由奇普斯代任。虽然校董事们让临时校长转正的机会很小;虽然他们后来派来做校长的人只有37岁,奇普斯并未对此感到失望。新派来的校长是个有着名校光环的佼佼者,他气势凌人,仿佛只要眉毛一扬,就能让人声嘈杂的大礼堂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奇普斯根本不是这种人的对手——从来不是,以后也不会是,这一点他有自知之明。总的来说,他脾性温和、并不好斗。 在奇普斯1913年退休前的那些年里,发生了许多令他难以忘怀的事。 五月的一个清晨,学校的铃声没按固定时间突然响了起来,全体师生都被召集在大礼堂。新校长罗斯顿看上去极其傲慢自负,他用冷峻的目光盯着所有人,说道:“今早听闻爱德华七世国王陛下去世的消息,大家一定悲痛万分……下午停课半天,但四点半在学校小教堂会有祷告。” 夏天的一个清晨,在布鲁克菲尔德附近的一条铁路旁,铁路工人正在罢工。士兵们被迫去驾驶火车,不断有工人往火车上扔石头。布鲁克菲尔德学校的学生们沿着铁轨巡逻,觉得这一切很好玩。负责看管学生的奇普斯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正同农舍旁的一个男人说话。小克里克莱登走过来问奇普斯,“老师,请问如果我们遇到罢工的人该怎么办呢?” “你想见一见他们吗?” “我……我也不知道,老师。 天哪,在这孩子的心里,那些罢工的人就好像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稀奇动物一样!奇普斯对小克里克莱登说:“哦,瞧,你面前这个人就是,那么……呃……来见见琼斯先生吧。他就是在罢工的人。他本来是在站台负责火车信号灯的,之前你可以安安全全地坐火车,可都要靠他……。” 后来这个故事在整个学校里传开了:奇普斯和一个罢工的人说话了。他居然和罢工的人说话!看他们当时聊天的样子,可能还聊得很开心呢。 奇普斯好几次回想起这件事,总是不忘告诉自己:凯西一定会赞同自己这么做,而且一定会很开心。 这是因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无论英国的政治大局怎样曲曲折折地前进,他都对英国有信心,对英国人有信心,对布鲁克菲尔德有信心——它终极价值的高低在于它能不能不失尊严、不失分寸地融入英国所处的时代。一年又一年,他用凯西的眼睛去看,看到的前景越来越明了——他看到英国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对正处于转型期的英国来说,一丁点儿错误都可能酿成大祸。他记得英国女王即位六十年大庆时,布鲁克菲尔德放了一天假。那天他带凯西去伦敦参观游行。马车里年迈的传奇女王仿佛一个行将破碎的木头玩偶,她本人即是众多日薄西山的人与事的鲜明缩影。这仅仅是一个世纪的结束吗?抑或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此后便是爱德华七世统治下纷乱的十年,那段时间就犹如一盏电灯——眼见着它越来越亮,眼见着它越变越白,眼见着它忽然熄灭。 他清楚地记得那些年里的一些标志性事件:工人罢工和工厂关闭、学校香槟晚宴、工人失业游行、贩卖中国劳工、关税改革[1]、皇家海军的无畏号战列舰的建造[2]、马可尼无线电报公司的创办[3]、爱尔兰自治[4]、克里平医生弑妻案[5]、妇女参政权论者的女权斗争[6],恰塔尔贾防御线的形成[7]…… 四月的一个晚上,风雨交加,四年级的学生正在上维吉尔[8]诗歌翻译课。大家都表现得不太好,因为报纸上的一则消息[9]让他们激动不已。特别是小格雷森,他心不在焉,译得马马虎虎。他是个文静敏感的男孩。 “小格雷森,在课间休息之后,呃……留下来。” 后来他对格雷森说:“小格雷森,我不想对你……呃……太严厉了,因为你在学习方面一直……呃……表现不错,但是今天,你好像没心思上课。有什么事吗?” “没……没事,老师。” “好吧……呃……今天这事我们再不提了,但是,呃……记得下次表现好点。” 第二天早上,关于小格雷森的爸爸乘泰坦尼克号出海,但至今杳无音讯的消息在学校疯传。 小格雷森因此请假没来上课,学校对他的事情议论纷纷。后来终于传来了消息:小格雷森的爸爸是这次海难的幸存者之一。 奇普斯和他握了握手,“好了,呃……小格雷森,我很开心,你爸爸还活着,这真好。你一定也非常开心吧。” “是,是的啊,老师。” 小格雷森真是个文静、敏感的男孩。就在不久的将来,似乎冥冥之中,奇普斯要去慰问他,当然这次不是小格雷森了,而是他的爸爸老格雷森。 [1]关税改革:1903年5月15日,英国殖民大臣约瑟夫·张伯伦在伯明翰发表演说,从维护帝国统一的立场出发,呼吁英国放弃自由贸易政策,实行关税保护政策,在英国引发了一场影响深远的关税改革运动。(译注) [2]无畏号:英国皇家海军划时代设计的战列舰。HMS是Her Majesty's Ship的缩写,意为“女王陛下的军舰”。(译注) [3] 伽利尔摩·马可尼(1874—1937):意大利无线电工程师,实用无线电报通信的创始人。1897年在伦敦成立“马可尼无线电报公司”。(译注) [4] 爱尔兰自治:19世纪末,爱尔兰农民争取土地的斗争此伏彼起,资产阶级要求自治的呼声也日益强烈。英国为了取得爱尔兰资产阶级民族主义者的支持,扑灭爱尔兰的民族解放运动,提出给予爱尔兰自治的法案。(译注) [5] 霍利·哈维·克里平:英国杀人犯。1910年7月31日,克里平医生因涉嫌谋杀妻子科拉·克里平而被英国警方通缉,克里平最终被判处绞刑。(译注) [6] 女权斗争:1908年2月8日,妇女参政权议案列入议事日程的时候,妇女协会举行极大的示威运动,向一切官署投石示威。(译注) [7] 恰塔尔贾防御线:在土耳其恰塔尔贾形成的一道穿越半岛的防御线。20世纪初,英国丧失工业垄断地位以后,海外殖民地的防御在其外交战略中的地位日益突出。(译注) [8] 维吉尔(公元前70年——前19年):古罗马伟大的史诗诗人。(译注) [9] 此处消息是指1912年泰坦尼克号沉船事件。(译注) 第十一章 再后来不久,他和罗斯顿吵了一架。巧得很,奇普斯本来就不喜欢罗斯顿。罗斯顿这个人做事干练,胸怀大志,还很有魄力——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有些不讨喜。他确实让布鲁克菲尔德学校的地位上了一个台阶;大家也是头一次看到,有好多人争着要进这所学校。罗斯顿这个人非常有冲劲,好像一台大功率的发电机——但是人们必须得提防着他。 然而奇普斯从来都不屑于此,他根本不怎么关注罗斯顿。但一直以来,奇普斯都对校长忠心耿耿,心甘情愿地为他工作,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是为布鲁克菲尔德学校工作。他也知道罗斯顿不喜欢他,可他不在乎。奇普斯以为自己的年纪和资历足以保护自己,他绝对不会和其他不受校长待见的老师下场一样。 转眼到了1908年,也就是奇普斯满60岁的那年,罗斯顿忽然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言辞有礼有节:“奇平先生,您考虑过退休的事吗?”罗斯顿端坐在堆满书籍的办公室里,这么问道。 奇普斯盯着他,显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心想罗斯顿为什么会这样问他。最后他回答说:“没,呃……我还没有,呃……目前为止,没怎么考虑过退休的事。” “好吧,奇平先生,那您就考虑一下吧。到时学校董事会一定会同意给您充裕的养老金。” 话一落音,奇普斯的脸立刻涨得通红:“但是,呃……我不想,不想退休。我不需要,呃……考虑这个问题。” “不过我建议您考虑一下。” “可是,呃……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考虑这个问题!” “既然这样,事情就有点麻烦了。” “麻烦,有什么好麻烦的?” 随后,他们吵了起来。他们争吵的时候,罗斯顿的态度越变越冷,语气越来越强硬,而奇普斯也变得更加愤怒了。最后罗斯顿冷冰冰地说:“奇平先生,既然你逼我直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你可要听好了。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你没有尽心尽力工作,教学方法太老套;整个人也不修边幅。你不服从我的管理,就这一点,如果是年轻老师,我就会按照不服从上级来处理了。奇平先生,你这样做行不通的。说起来,要不是我一直忍耐,你怎么可能靠自己那副德行,一直待到现在?” “可是……”奇普斯迷惑不解地说;“你刚刚说我,呃……不修边幅吗?”他开始针对校长的一番控诉咬文嚼字起来。 “是的,你自己看看你身上穿的这个袍子。有次碰巧我才知道,你这身袍子在全校学生眼中是个笑柄。” 奇普斯也知道这个,但在他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接着问:“你刚刚还说,呃……什么不服从上级管理?” “哦,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是位年轻的老师,我会当你不服从上级管理。但你的情况不一样,你是因为做事拖沓,个性顽固。比如拉丁语的发音问题,记得几年前我就要你们给学生教新式发音,其他老师都听我的了,只有你还坚持你那一套老方法,没效率不说,结果还搞得一团糟。” 奇普斯算找到他能够反驳的地方了。“啊,你说拉丁语的发音啊!”他有点不屑地回答道,“好吧,我,呃……我承认我不认可新的发音方式。从没认可过。呃……在我看来,那太可笑了。让学生们在学校说‘基格罗',呃……以后出了校门他们却说‘西塞罗'[1]——如果他们将来用得上的话。还有‘vicissim(反过来)’这个词,哦,天哪,如果按照新式的发音就好像在说‘我们接吻!’”说到这儿他竟然咯咯笑了起来,忘了自己身处罗斯顿的办公室,并非自己那个温馨自由的小房间。 “好吧,你又来了,奇平先生——这就是我对你不满意的地方——你这个人不愿妥协。我们各执己见,而你又不愿意听我的,那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我立志要让布鲁克菲尔德学校改头换面,成为一所与时俱进的新式学校。虽说我是理科出身,但我一点不反对你们教古希腊古罗马文学,但前提是教学方法要到位。你教的那些是‘死语言’,但这并不是你使用那套死板教学法的理由。奇平先生,我知道你的拉丁语课和希腊语课和我十年前刚来这里时教的一模一样,对吧?” 奇普斯带着骄傲,不紧不慢地回答说:“正是如此,就是一模一样的,别说你了,就是你上一任的梅尔德伦先生来这里的时候也一样,呃……那是38年前了,我们开始在这里,我和梅尔德伦先生,呃……正是1870年。还有梅尔德伦先生之前的一任校长韦瑟比,他是第一个认同我讲课方法的人,他说过,‘奇普斯,你要教四年级西塞罗’,西塞罗,他说的可不是基格罗。” “呵呵,太有意思了,奇平先生,你又一次证实了我的观点——你总是活在过去,不关心现在和未来。无论你意识到了没有,时代在改变。现在家长交三年的学费把孩子送到这儿来,可不是指望就学那么点早就没人用的语言。还有,你的学生学不到自己本应要学的。去年他们没一个人拿到初级证书。” 忽然,万千思绪涌上奇普斯的心头,却无以言表。他在心里自问自答。那些考试、证书等等,真的重要吗?所有这些高效率和紧跟时髦的做法,重要吗?罗斯顿像管理一个工厂那样管理布鲁克菲尔德学校——这工厂专门生产势利自大的价值观,其基础便是这么一种信条:金钱至上、消灭个性。原先适用于家庭和土地的绅士传统[2]正在悄然改变,毫无疑问这是必然趋势。然而罗斯顿不但没有努力让这一些传统向更加包容、更加平等的民主主义方向发展,反而使之倒向价值观更狭隘的拜金主义。布鲁克菲尔德学校从前可是没那么多富家子弟。现在倒好,学校演讲日的派对活像是皇家爱斯科特赛马会[3]。罗斯顿在伦敦各式各样的俱乐部里结识这些有钱的家伙,说服他们相信布鲁克菲尔德学校是所很有前途的学校,而且,因为那些家伙花钱走后门也进不了像伊顿公学[4]、哈罗公学这样的名校,便贪婪地买了罗斯顿的账。虽然这些家长中不乏作风正派的,但个别人真是糟糕透了。这些人大多是做金融的、开公司的、制药的。有个家长竟然每周给他儿子5英镑作零花钱。他们真是又庸俗又浪费……这真是个匆匆步入成熟而又匆匆腐烂的时代……奇普斯有一次遇到麻烦,是因为自己拿一个学生的名字和祖先开了个玩笑。这个学生名叫艾萨克斯坦,他在给家人写的信里说了这件事,随后老艾萨克斯坦怒气冲冲地给罗斯顿写了信。容易生气,不懂幽默,还没有分寸——这就是新时代的家伙们的问题……做事当有分寸,这个最重要,这才是布鲁克菲尔德应该教给孩子们的——而不仅仅是教些拉丁文课、希腊文课或化学、力学课。你总不能指望能凭着考试和证书的授予来判断一个人懂不懂分寸吧? 不满和愤慨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可他没再说什么。他只是边走边嘟哝着“呃呃”,理了一理自己破旧的长袍。他实在不想再吵了。到了门口,他回过头说:“我,呃……反正没有辞职的打算,你,呃……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25年后的今天,当奇普斯再冷静地回想这件事时,他对罗斯顿略有歉意。尤其是因为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罗斯顿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怎样的压力。就连奇普斯自己也没有料到。他们谁都没有清楚地认识到,布鲁克菲尔德传统的力量竟有如此强大——这股力量随时准备捍卫自己的尊严以及自己的守卫者。就在那天早上,碰巧有个小男孩在门口等着见校长,他听见了校长和奇普斯谈话的所有内容。他自然惊讶不已,并将整件事告诉了他的朋友们。在短短时间内,小男孩的这些朋友们又将此事告诉了自己的父母。很快,学校里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罗尔斯顿曾怠慢了奇普斯,还要他辞职。这惊人的故事引起了大家的共鸣,所有的人都站在了他这边,一场“党派之争”爆发了。奇普斯再荒唐也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令他惊讶的是,罗斯顿竟如此不得人心。原来大家只是尊重他,害怕他,但不喜欢他。奇普斯的这件事使人们厌恶罗斯顿的感情战胜了对他的畏惧之心,甚至连曾经对他有过的尊重也消失殆尽了。 有传言说如果罗斯顿赶走了奇普斯,学校就会公开抗议。虽然许多年轻老师都认为奇普斯这个人已经迂腐得无可救药了,但他们仍然支持他,因为他们恨透了罗斯顿把他们当奴隶似地压榨,而且看着这个老教师,就仿佛看着自己队伍里的一个勇士。一天,校董事会主席约翰·里弗斯爵士来参观布鲁克菲尔德,他故意无视罗斯顿并直接去找奇普斯。这件事奇普斯给威客特太太讲了不下十遍,总是夸:“里弗斯,这孩子不错”。“他在班里——呃……是个不怎么聪明的男孩子,我记得他总学不会……呃……动词语法。而现在,嗯,我在报纸上看到他被封为男爵了,嗯。真让人刮目相看,刮目相看啊。” 在1908年的那个早上,约翰爵士挽着奇普斯,围着废弃的板球场散步,他对奇普斯说:“奇普斯老爷子,听说您和罗斯顿起了点争执。听到这件事我真为你感到抱歉,但是我想让您知道,全体董事会成员都是站在您这边的。我们都非常不喜欢那家伙。他是很聪明,但是依我说有点聪明过头了。他居然敢说靠自己在证券市场耍手段赚的钱让学校的捐赠基金翻了一番。我不敢确定此事的真假,但像他那样的人,您得留个心眼。以后如果他再那样以权压人的话,您不用跟那种人生气,直接让他见鬼去吧。董事会不想让您走,大家都心知肚明,布鲁克菲尔德不能没有您。您要是愿意,您可以在这里待到100岁,我们希望您长寿,一直留在这儿。” 那天早上的情形,无论是在当时,还是以后许多时候回想起来,都令他感动不已。 [1]西塞罗(公元前106年——前43年)罗马杰出的演说家、教育家,古典共和思想最优秀的代表,罗马文学黄金时代的天才作家。按照新式发音应读“基格罗”。 [2]19世纪末,维多利亚后期,以土地所有权为基础的传统封建制度受到商业社会生活方式的全面渗透,传统的绅士概念已被彻底稀释,原先需要土地、财富、礼节、文化来彰显的绅士阶层随着商业活动的发展渐渐没落了。 [3]英国皇家阿斯科特赛马会:是世界上最豪华、最奢侈的赛马会。1711年,英国安妮女王创立了这项赛事。 [4]伊顿公学:是英国最著名的贵族中学,由亨利六世建于1440年6月24日,位于伦敦以西20英里的温莎镇,泰晤士河河畔。伊顿公学被公认是英国最好的中学。它不仅代表了精英文化教育的典范,同时,也象征着荣誉与地位。 第十二章 奇普斯后来继续留在布鲁克菲尔德学校任教。在校期间,他尽量不和罗斯顿打交道。1911年,罗斯顿离开了布鲁克菲尔德,去一所更大的公立学校做校长去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人往高处走”。接任罗斯顿的是一个34岁的,名叫查特里斯的年轻人,他比罗斯顿刚来任职的时候还要年轻。奇普斯挺欣赏他的——他应该很聪明,并且总的来说思想很前卫(获得过自然科学荣誉学位)。他待人友好,善解人意。他与罗斯顿不同的是,当了解到奇普斯是布鲁克菲尔德学校的老教师后,他很明智地决定彬彬有礼地接受奇普斯的现实情况。 1913年,奇普斯因患了支气管炎,几乎整个冬季学期都没上班。正是这个病让他决定在那年夏天辞职,那时他刚好65岁,毕竟他上了年纪。其实罗尔斯顿之前直言不讳的一番话也确实在某些方面起了作用。奇普斯开始觉得,如果自己不能很好地工作,却仍然占着位置不走,这对其他老师不公平。不过他也不是要完全和学校脱离关系,他要把学校对面威克特夫人的一间房子租下来;威克特夫人从前是学校被褥保管室的工人,为人极好。如此一来,他随时都可以去学校看看,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仍然没有离开学校。 这一年7月的期末晚宴上,奇普斯收到邀请,并做了自己的告别演讲。他的演讲本不长,但因为说了太多俏皮话,大家笑声不断——似乎大家的阵阵笑声拖延了演讲的进程,这让他的演讲时间变得长了许多。演讲里有几句出自拉丁语经典文学,还提到了学校的董事会会长。奇普斯说,在谈及自己在布鲁克菲尔德学校所做过的一切时,恐怕董事会会长有点夸张之嫌。然后他这么说道:“不过这倒也难怪,呃……因为他家里人都爱夸夸其谈。我记得我还为此罚过他父亲呢。(笑声一片)有次我给了他拉丁语翻译打了1分,呃……而他却把1分夸张地说成了7分!呃……呃。”大家哄堂大笑,还伴着一阵阵的呼声。大家都在想,这种话只有奇普斯才讲得出来。 随后他说自己已经在布鲁克菲尔德学校待了42年,而且这42年过得很愉快。他简单概括说,“学校生活是我生命的全部”。“O mihi praeteritos referat si Jupiter annos……[1]嗯,这句话我就不翻译了,大家都懂的……”台下笑声一片。“我记得在布鲁克菲尔德学校发生的很多变化,我记得,呃……第一辆自行车的出现,我记得从前我们学校还没有汽油灯或者电灯的时候,学校雇了一个人做灯童,他只负责清洁灯台、点灯、修剪灯芯。我还记得有次冬季学期下了冻霜,持续了整整七周,体育比赛都没法进行,全校学生只好学着在结冰的沼泽地上滑冰,那是一八八几年的事情了。我记得有一回,学校里三分之二的学生都感染了风疹,病号太多了,使得大礼堂都变成了医院病房。我记得庆祝驻马弗京军队[2]获救的那个夜晚,学校举行了篝火晚会。当时举行地点离帐篷太近了,帐篷着火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请消防队来灭火。而当时的消防队正在举行自己的篝火晚会呢,而且他们多半人也都是小酒微醺,状态不佳。(又是一片笑声。)我记得布鲁尔女士——她的照片至今仍挂在学校糖果店里呢——直到她继承了她澳大利亚的叔叔留下的一大笔遗产,才离开了学校。事实上,事实上,我记得的事情多得可以写本书了。书名叫什么好呢?《教棍教鞭回忆录》怎么样?(笑声和欢呼声,这真是个好笑话,大家想,这是奇普斯最好的笑话之一。)也许有一天,我会写的。但与其写出来,我更想要亲自讲给你们听。我记得……记得……但其中最重要的是,我记得你们的面孔,而且永远都不会忘记。我的记忆里有成千上万张面孔——全是学生们的面孔。假如以后你们来看我——我真的希望你们都会来看我——那时你们都长大一些了,我会试着记住你们改变后的样子,但我有可能记不住;如果有一天你们在哪碰到我,而我却没认出你们的时候,你们一定会想:‘这老家伙居然把我给忘了。’(一片笑声)但我会一直记得你们现在的样子,这才是关键。因为在我的回忆里,你们永永远远都长不大。好比有时人们提到我们总督长官,我自己就默默想:‘是啊,这就是那个头发老爱往上翘的开心果。他对拉丁语的动名词和动词状形容词真是一点概念都没有。’好了好了,我不能再继续往下说啦——呃,不说了。我肯定会想你们的,所以你们偶尔也要这样想想我。(哄堂大笑)Haec olim meminisse juvabit…[3]仍然不需要我翻译吧。”大家笑得更开心了,喝彩声、掌声经久不息。 1913年8月,奇普斯去威斯巴登[4]疗养,住在布鲁克菲尔德学校的一位德国老师家里。那老师名叫斯特弗尔,小他30岁,但两人相处得十分融洽。到了9月份开学时,奇普斯回到学校,继续住在威客特太太家里。他感觉自己比以前好多了,身体更硬朗了,所以他有点后悔,要是自己当初没退休就好了。然而,他倒是自己找了不少事做——请所有新生来家里喝茶;凡在布鲁克菲尔德操场上举行的所有重要比赛,他都一场不落。还有,某个学期,他和校长一起吃了顿饭,还有一次是和老师们一起。再比如,他准备编一本布鲁克菲尔德校友名录。他还作为老年俱乐部的会长,应邀去伦敦参加了晚宴。偶尔他会为布鲁克校刊撰稿,文章里满是俏皮话,还引用了不少拉丁文。而阅读方面,每天早晨,他都要仔仔细细地看一遍《泰晤士报》,而且自福尔摩斯小说流行开始,他便对侦探小说产生了兴趣。没错,他忙得团团转,并乐在其中。一年之后,也就是1914年,他再一次参加了学校的期末晚宴。席间谈了很多有关打仗的问题:在阿尔斯特的内战[5],奥地利和塞尔维亚之间的纷争[6]。斯特弗尔在回德国的前一天告诉奇普斯,他认为巴尔干半岛问题[7]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1] 译文:朱庇特若能还我那已逝的年华该多好!(译注) [2] 驻马弗京军队:1900年,在南非战争期间,英国驻守南非马弗京的部队得救,举国上下欣喜若狂。(译注) [3] 译文:说不定哪天这能帮助你回忆。(译注) [4] 威斯巴登:德国中西部城市,黑森州首府。早在古罗马时代即以矿泉著称,为著名温泉疗养胜地。 [5] 阿尔斯特内战:在1912年,联合派在爱德华·卡森的领导下签署了阿尔斯特同盟条约,认为如有必要需用武力反抗权力下放。为此他们成立了准军事组织阿尔斯特志愿军并从德国进口武器。民族主义者还组建了爱尔兰志愿军。(译注) [6] 奥地利和塞尔维亚:20世纪,摆脱了土耳其人统治的塞尔维亚在巴尔干地区日趋强大起来,已成为南部斯拉夫人反对外国统治、争取民族统一的核心。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两地的南斯拉夫人,强烈要求摆脱奥匈帝国的统治,与塞尔维亚合并,建立统一的南斯拉夫国家。(译注) [7] 巴尔干半岛问题:巴尔干地处欧亚非三洲汇合点,控制着黑海和地中海的门户,以及通往印度洋的航路,在战略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此时,巴尔干的民族主义意识开始觉醒,民族精英提出了建立民族国家的要求。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欧洲列强为争夺这一战略要地,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到二十世纪初形成了争夺巴尔干的复杂局面,在这其中尤以俄、英、德、奥匈最为激烈。(译注) 第十三章 战争开始了。 英国宣战初期[1],英法两军联合挫败德军,使得英国国内对战争的看法一派乐观。马恩河战役,俄国摧毁式的攻击,基钦纳[2],其间乱战纷扰,成王败寇。 “老师,你觉得这场仗会打很久吗?” 当学生问奇普斯这个问题时,他正在看本季度的首场板球入围赛;他当时回答得特别乐观。像其他人一样,他的想法完全错了;不过,和别人不一样的是,他后来并没有否认自己当时错了的这个事实。“战争……呃……应该在……呃……圣诞节前就结束了。德军已经输了。不过你为什么想起问这个?福瑞斯特,难道你想……呃……参军?” 这是句玩笑话。奇普斯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自建校以来,福瑞斯特是新生里个子最小的——就算穿上他沾满泥浆的球鞋,也只有4英尺高[3]。(如果你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就会觉得这不仅是句玩笑话了——1918年福瑞斯特在法国北部的坎布瑞中弹身亡。)真是世事难料啊!第一个老校友于9月在战场牺牲的噩耗传来有如晴天霹雳。得知这个消息后,奇普斯想,一个世纪前,这所学校的学生正在对抗法军[4]。从某方面讲,一代人的牺牲应该会造福于下一代,但事实却与之相悖,真是奇怪。他对即将在军校训练的校监布雷兹讲了自己的想法后,18岁的布雷兹只是笑了笑。毕竟眼下的战争、伤亡又和历史那玩意有什么关系?这只不过是老奇普斯众多怪念头中的一个而已,也罢也罢。 1915年,欧洲西线战事[5]陷入僵局,接着又爆发了达达尼尔海峡战役[6],加里波利战役[7]。驻扎在布鲁克菲尔德附近的军营渐渐多了起来;士兵在学校的操场上运动、训练;越来越多的学生加入了新兵训练营。大多数年轻的教师要么离职,要么参军。每周日晚礼拜结束后,查特瑞思就会宣读在战争中遇难的校友名单,并简单追忆他们的生平。这一幕令人潸然泪下;奇普斯坐在走廊上的黑长凳上,他想:对查特瑞思来说,那不过是一串串名字罢了;但对我来说,他们是我熟悉的人啊…… 1916年……索姆河战役[8]爆发。周日晚上宣读的阵亡名单上已有23人。 灾难般的七月结束前的一个下午,查特瑞思来到威克特太太家里拜访奇普斯。他看上去疲惫不堪,忧心忡忡的样子,好像生了重病。“说实话吧,奇平,我在这学校干得并不顺心。你晓得的,我已经39岁了,还没成家,许多人都觉得我这个条件应该参军。现在我得了糖尿病,连水平最差的军医都瞒不过。但我为什么非得把医学化验单贴在我家大门口上?为什么?” 奇普斯对此事一无所知,着实吓了一跳,他挺喜欢查特瑞思这个人。 查特瑞思继续说:“你是知道现在的情况的。罗斯顿招进来了许多新老师——当然他们都挺不错的——不过现在多数老师都参军了,后来补充的那些都太差劲了。上周,有一回晚间预备时,他们往一个人的脖子里灌墨水——真是群蠢货——这样就笑疯了。我自己要上课,还要替这种白痴上预备课,天天忙到半夜,就这样我依旧不受人待见,被他们当懒鬼看待。我受不了了。如果下学期还是这样的话,我肯定要崩溃。” 奇普斯说:“我完全理解你现在的处境。” “我就知道你会懂,所以我要说下我来这找你的原因。简单说,我有个不情之请:如果你觉得自己还有精力,并且愿意回学校,我说你就回来一阵吧,怎么样?看起来你身体还不错,而且该做什么、怎么做好,你也都了解。要你回来的目的并不是真要你做多少事——你不需要太费心——就只是些杂七杂八的小事。我不是真让你动手做事,只要有你这个人在这学校里坐镇就够了,当然,能做点事更好,在其他方面帮我一把。以前,还能有谁比你更受欢迎的,现在情况还是一样。你只要帮我把事情都搞定就行,免得出乱子。因为也许真的会出乱子……” 奇普斯满心欢喜,他迫切地答道:“好,我会回去的。” [1]英国宣战初期:因德国入侵原本宣布中立的比利时,英国于1914年8月宣布对德开战,与法军联合保护比利时。(译注) [2]马恩河战役(Battle of the Marne)、俄国的摧毁式进攻(Russian steam-roller)、基钦纳(Horatio Herbrt Kitchener):1914年,俄国对东普鲁士的进攻虽然失败了,但牵制了德军力量,使得西线的英法两军在马恩河战役中能够与德军对抗,迫使德军战线倒退50千米,又幸有基钦纳(英国名将)一路的勇猛与远见支持,战况不至灰暗。(译注) [3]1英尺=30.48厘米,此处4英尺约为1.2米。(译注) [4]对抗法军:1793年至1815年拿破仑一世指挥法国军队对抗反法联盟的一系列战争。反法联盟包括英国、俄国、奥地利、普鲁士、西班牙等国。(译注) [5]欧洲西线:即“从大西洋到瑞士之间的地区”。(译注) [6]达达尼尔海峡之战:达达尼尔海峡沟通马尔马拉海与爱琴海。1915年1月9日,温斯顿·丘吉尔提出的在达达尼尔海峡登陆,减轻俄土战线的压力,进而威胁君士坦丁堡的设想,在战略上固然相当高明,但实行起来却一团糟。(译注) [7]加里波利战役:加里波利位于达达尼尔海峡西侧的半岛上。一战期间,英国军队于1915年4月25日在加里波利半岛实施登陆,遭到了土耳其军队的顽强抵抗,英军最终惨遭失败。(译注) [8]索姆河战役:1916年7月1日—11月18日,英、法军队在法国北部索姆河地区对德军的阵地进攻战役,是一战中最惨烈的阵地战。(译注) 第十四章 他依然住在威克特太太的家里。是的,他还没搬走。每天早上约十点半时,他都会穿上外套,戴上长围巾,然后去街对面的学校。他觉得自己非常健康,而且他实际要做的事并不辛苦——只是带几个班的拉丁文课和罗马历史课,不但课程没变化,连他要教的发音也都没变。奇普斯又可以讲那个关于卡努莱亚法的老笑话了。这一代的学生们还没听过这个笑话,所以当自己讲完后,听到他们开心地笑了,奇普斯别提有多满足了。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剧院里昔日的头牌,最后一次卖力表演后,他淡出了公众视野;而今重返舞台,再次成为了焦点。 学生们都说这老师可真厉害,这么快就能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和长相。但他们不知道住在街对面的他与这所学校之间有着怎样的过去,有着怎样深厚的感情。 他在学校特别受欢迎。大家知道而且也能感觉得到,他能在某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上发挥作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被人需要的,而且是被那些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人与事需要着。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崇高的感觉了,而这份崇高最终是属于他的。 他也会讲些新笑话——关于军官训练营、定额补给粮食制,还有强制安装的反空袭百叶窗。那时候,每周一学校餐厅的固定食谱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炸肉丸子,奇普斯给它取名为“abhorrendum[1]”,意思就是“狗不理”。这笑话传遍了校园,学生们碰面时会互相问“听过奇普斯的新笑话了没?” 1917年冬,查特瑞斯病倒了,因此暂时由奇普斯代理布鲁克菲尔德校长一职——这是第二次了。四月,查特瑞斯过世了。学校董事们问奇普斯是否愿意“做满任期再走”。他说只要学校不走那套正式的任职程序,他就留下来。自此事——终于,他算是实现梦想了。但是不久之后,他的身体渐渐衰弱了,感觉很多事情都力不从心。他对瑞弗斯说:“你看,我已经老了,不想别人再……呃……对我有太多期望。现在的我就和那些随处可见的新任陆军少校、上校一样,打仗时侥幸捡回条命才升官罢了。其实现在的我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小兵。” 尽管1917年、1918年世道艰难,但奇普斯都挺过来了。每天早上,他坐在校长书房里应对各项事宜、处理各种诉求。丰富的经验让他变得自信起来,这种信心是和蔼仁慈的,而非咄咄逼人的。他身处校长之位,凡事有分寸非常重要。但懂得掌握分寸的人,这世上已经不多了。而且,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要好好坚持,或努力让布鲁克菲尔德也拥有这份特质,让这份特质在合适的地方得以发扬。 如今每周日在小教堂读遇难校友名单的人是他,有时,人们看到或听说在念名单的时候奇普斯流泪了。学校里的人都说“哎,难道不该伤心吗?毕竟他老了。”但这事要是换作其他人,便可能被骂作软弱无能。 有一天,瑞士的朋友给他寄来一封信。尽管,经过重重审查[2],这封信的内容已被删去大半,但还是留下了一些消息。接下来的周日,在逐一念过那些遇难校友的名字并介绍了他们的生平之后,他顿了一顿,然后说: “战前就在这念书的个别同学一定还记得德语老师马克斯·斯丹弗。在这教书时,他很受学生喜欢,而且也交了不少朋友。战争爆发后,他回德探亲。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们,上周他在西线牺牲了。” 之后,他坐了下来,脸色略显苍白,并意识到,他刚才做的事实在有点不同寻常。不管如何,说这番话之前,他没征询过任何人的意见;如果出了事,只有自己负责。后来,他走出小教堂,听见有人在谈刚才他说的话—— “奇普斯说那人死在西线,是不是表示那个老师是帮德国人打仗的?” “我觉得是吧。” “怎么能把他的名字和其他遇难校友的名字一起念,这事有点滑稽。毕竟,他是我们的敌人啊。” “哎,我觉得这只是奇普斯那些特立独行的想法中的一个罢了。老爷子人虽老,但还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奇普斯又回到自己房间了,刚才听到的那番对话并没有令他不快。是的,在这个疯狂的世界,越来越少人会关注生命的良善与尊严,他依然有自己的想法。他还想:和教会他们懂得掌握分寸一样,我也要让布鲁克菲尔德拥有这样独立思考的品质;但除我以外,这样的品质恐怕再无处可寻。 曾经有人问他怎么看待军人在板球馆附近进行劈刺训练,他回答说“我觉得……呃……用刺刀杀人太俗气。”那时他的语气懒洋洋的,还有点喘不过气。后来大家常常模仿他,极尽夸张之能事。 这故事一传十十传百,大家一想起奇普斯对着那些陆军司令部的高官们说出“我觉得……呃……用刺刀杀人太俗气”的模样,就喜欢得不得了。这事只有奇普斯才做得出。人们给找了个刚开始流行的词语来形容奇普斯:他仍旧活在“战前的英国[3]”。 [1]abhorrendum:拉丁文,意为“避之唯恐不及”。由于拉丁语是英语词源之一,故英语中也有“abhor”这个单词。原文中,奇普斯用拉丁语给食物命名,然后用英语解释该命名的意义。(译注) [2]一战时,为防止机密泄露、防止公众了解残酷战况、防止影响社会稳定,凡士兵寄往家人或其他人来往的信件都会遭到审查。(译注) [3]战前的英国:英国为一战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战后的英国面临各种社会问题,“日不落帝国”地位也名存实亡,战争前后英国人对自己国家的认知也发了一定变化。(译注) 第十五章 在某个月光皎洁的晚上,奇普斯在给四年级上拉丁文课,这时空袭警报拉响了。即刻,便传来了枪声。屋外炮弹碎片横飞,所以奇普斯觉得他和学生们最好就待在校舍第一层,哪里也别去——一方面,教室建得相当结实,是布鲁克菲尔德所能提供的最佳防空地点;另一方面,如果被炮弹直接命中,那么无论他们躲在哪里,都不可能活命。 四周枪声交织,不绝于耳;防空炮弹凄厉地哀鸣,因此他不得不稍稍提高了讲课的音量。一些学生惴惴不安,几乎没人能专心听课。他温柔地说:“罗伯逊,在世界历史发展的这一特殊时刻,也许对你来说……呃……了解两千年前恺撒[1]发动的高卢之战并非呃……头等大事而且……呃……学习tollo这个动词的不规则变形呃……更是无足轻重。但相信我……呃……亲爱的罗伯逊,事实并非如此。”就在此时响起一阵巨大的爆炸声,爆炸点和他们的距离非常近。“你不能呃……凭着事物制造的声响……呃……判断它们的价值。噢,你可不能这样。”有的学生听了咯咯直笑。“而那些呃……千百年来……那些一直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是不会因为某些臭商人在他实验室制造了一些新恶作剧而失去意义的。”教室里发出一声声尴尬的窃笑——因为那个面色苍白、体形瘦削、身体不好的科学课老师巴福思的绰号就叫“臭商人”。此时又传来一阵爆炸声,这次离他们更近了。“我们呃……还是专心上课,这样的话,就算我们的课注定很快被迫中断,以后若被人发现,他们会知道我们正在做的是呃……我们在做该做的事情。现在,有谁愿意来翻译文中的这几句话?” 勇敢聪明的胖小子梅纳德说:“老师,我来。” “很好,翻到第40页,从最下面那句开始。” 外面的爆炸依然震耳欲聋;整栋房子左摇右晃,好像从地基上被掀起了一般。梅纳德往前翻到那一页,高声念道: “Genus hoc erat pugnae——这是一场怎样的战争,quo se Germani exercuerant——竟让德军自顾不暇。哎,老师,这句好——真太有意思了,老师——这可是你最有意思的笑话之一……” 学生们又笑起来,奇普斯接着说:“好,呃……现在你看到了吧,有时那些死去的语言呃……可以重新活过来,对吧?嗯?” 后来他们才知道有5枚炸弹落在了学校里面和周围,最近的那枚炸弹刚好就落在学校外,炸死了9个人。 奇普斯的这堂课在学生中间传了又传,几经渲染。“这个可爱的老爷子一点都不慌张。甚至还找了个古旧的典故来解释当时正在发生的事——在关于恺撒的文章里找到了讽刺德军打仗状态的句子。你想不到关于恺撒的东西里还有这样的玩意,对吧?而且奇普斯笑的那个样子……你知道他是怎么笑的……脸上全是眼泪……从没见过他笑成这个样子……” 他就是个传奇人物。 他的长袍依然又破又旧,他的腿脚才刚开始不灵便,钢框眼镜后他的眼神依然柔和,他的话语依然幽默不失风雅——本来他在布鲁克菲尔德的日子会这么一成不变的过下去。 1918年11月11日。 这天早上传来了大战结束的消息。学校获准放一天假,虽然当时仍在实行粮食定额配给制,但大家央求厨子们尽可能地好好准备一顿大餐,让所有人吃得开开心心的。当时整个餐厅一片欢腾,学生们唱唱跳跳,还打起了面包仗。正在此时,奇普斯进来了,大家立刻安静下来,但随之又响起一阵阵欢呼,此起彼伏;每个人都热切地望着他,眼中闪烁着光芒,仿佛她的出现就是胜利的象征一般。他走向讲台,好像打算说点什么,于是大家特意安静下来等他说话,但过了一会,他只摇了摇头,笑了一笑,便又走开了。 那是个潮湿的大雾天,当他穿过四方院子,走到餐厅后,便着凉了。第二天他患上了支气管炎,卧床休息到圣诞节。但其实11月11日晚上从餐厅回来后,他已经把辞职信交到校董会了。 假期结束,学校重新开学后,他回到了威克特太太家里。他要求最后不举办任何欢送会、不做辞职演讲,只和继任者握手,并把他在任期间学校公文上印的“代理”校长的“代理”二字去掉,仅此而已。如此,他的“任期”就结束了。 [1]恺撒(公元前102年7月12日——公元前44年3月15日):即盖乌斯·尤利乌斯·恺撒,罗马共和国(今地中海沿岸等地区)末期杰出的军事统帅、政治家。 第十六章 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他终于能以一种彻底的、难得的平常心去回忆这件事。当然,他没有生病——只不过,他偶尔会觉得有些疲倦,冬天里还会气喘。他是不会出国的——他曾打算去里维埃拉[1],但没想到里维埃拉当时恰好寒流肆虐。此后他常把“要感冒的话,我宁愿呃……在自己的国家感冒”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刮东风的时候,他不得不多注意点自己的身体;秋冬两季虽冷,但因为屋里有暖和的火炉,有书,对他并没有太大影响,他可以在里面安心地过冬,安心地等待夏天。夏天当然是他最爱的季节了,除了夏天的天气适宜以外,还因为他教过的学生常常在这个时候来看他。每个周末,老校友们就会开车回学校,然后过街去他家。有时,如果一次来的学生太多,会把他累着,不过,他并不怎么介意。要休息的话,学生们走后,他随时都可以休息或睡觉。而且他喜欢学生来看他——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件能让他如此喜欢的事了。“格雷格森……呃……我记得你……呃……你不管干什么事都会迟到,对吧?即使变成老人,你都会比别人慢一步吧,呃……就像我一样……你说呢?”然后,当学生都离开了,威克特太太会进来把剩下的茶点清理干净,这时奇普斯会说“威克特太太,小格雷格森刚才来这了……呃……你还记得他吗?就是那个戴着眼镜的高个子。他总爱迟到。呃。他上班了……呃……在效率低下、行动迟缓的国际联盟[2],我猜……呃……他在那工作的话,肯定没人会发现他这个坏习惯吧?” 有时,当点名的铃声响起,他便会走到窗户边,往街对面望去;他的视线穿过校园的栅栏,落在远处那正列队经过长凳的一排排瘦弱的学生身上。岁月更迭,旧人去,新人来……然而,他仍然记得他教过的学生的名字……杰斐逊、杰尼斯、乔利恩、尤普、金斯利三兄弟、金斯顿……你们如今身在何处,去向何方?……威克特太太,麻烦你,在打预备铃前,能不能给我拿一杯茶呢?” 战后十年过得极快,世界发生了巨变,各种发展问题接踵而来。经历了这一切的奇普斯看着其他国家的情况,深感失望。鲁尔危机[3]、恰纳卡莱危机[4]、科孚岛事件[5]——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安。然而,在他身边,在布鲁克菲尔德,甚至往更大的范围说——在英格兰,仍然有一些东西令他为之心醉,那是古老的、没有随时间消逝的东西。他越来越觉得除英格兰以外,整个世界就是一团糟,而英国竟为这样一个世界牺牲了那么多——也许多得过了头。不过,他对布鲁克菲尔德倒是很满意。它是植根于时间、变迁和战争都无法摇撼的事物之中的。从这个更深层的意义上讲,它是如何做到历经万事而无丝毫变化的?这真让人好奇。在布鲁克菲尔德,虽然个别人骂脏话和作弊的现象变多了,但是学生们整体还是变得更彬彬有礼,欺凌弱小的事不再发生了。师生之间的友情越来越真诚了——前者不再那么自大,而后者也少了点奉承之心。一位刚从牛津大学毕业的新老师居然允许6年级的学生对他直呼其名。但奇普斯不赞同这种做法,相反,他还有点震惊。他对有的人说:“他干脆……呃……在期末报告上落款……呃……‘你亲爱的’好了,你说是不是?” 1926年大罢工[6]期间,布鲁克菲尔德的学生们在有蓬货车上屯满了粮食。罢工结束后,奇普斯情绪极为激动,这是自战争结束以来,他未曾感受过的。这片土地上的确发生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只是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尚无人知晓。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英格兰的激情之火又一次燃起来了。然后,在那年的毕业典礼宴会上,一位美国的访客强调说这次大罢工让英国损失惨重,奇普斯却回答道:“的确如此,不过呃……要做宣传,总是要花大代价的。” “做宣传?” “对,难道不是吗?呃……就是做宣传——而且还是非常好的宣传,是不是?罢工一周……呃……而且没有一个人牺牲——甚至没开一枪!要在你们国家…就算是抢一家酒馆……呃……也会死不少人!” 这话把大家逗得哈哈笑……只要有他在,只要他开口,准能逗乐一片。他一直以来都以搞笑能手闻名,而且大家都期待听他讲笑话。开会时只要是他站起来说话,哪怕他只是坐在桌旁说,听的人就会露出期待的表情,迫切地等着他的笑话。他们希望奇普斯讲点能让他们笑出来的笑话,而他倒也从不负众望。甚至在他还没讲到好笑的地方时,大家就已经笑出来了。之后他们会说:“老奇普斯真有意思。不论什么事,他总能挖掘到它好笑的一面,这一点真是棒极了……” 1929年后,奇普斯再没离开过学校,甚至当往届学生邀请他去伦敦参加校友晚宴,他都没去。他担心自己会感冒,而且夜里他越来越容易感到疲倦。不过,天气好的时候,他就过街去学校。而且他仍然热情款待来家里看他的学生。他身体的各方面也都还好;他没有任何烦心事。他的收入完全够用,而且他还用一笔小小的资金买了一些无风险的股票;经济大萧条[7]时也没遭到多大损失。他给别人捐了不少钱,捐赠对象里既有带着一肚子苦水来看他的人们,也有学校里的各种基金会,还有布鲁克菲尔德布道会。1930年,他立下了遗嘱,将部分遗产捐给学校的布道会和威克特太太外,余下的财产在布鲁克菲尔德设立了一项开放奖学金[8]。 1931年过去了……1932年过去了…… “老师,你觉得胡佛[9]怎么样?” “你觉得我们是不是恢复金本位制[10]比较好?”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老师,总的来说,你觉得现在情况怎么样?会有好转吗?” “嘿,奇普斯老爷子,什么时候才有转机?你经历了那么多事,肯定知道。” 每个人都会问他问题,好像他既能预知未来,又对万事万物无所不知——慢着,还有个原因——他们喜欢奇普斯用玩笑话来回答他们的问题。比如—— “嗯,海德森,当我还是个……呃……非常年轻的小伙子时,就有人对他人许诺说……呃……可以用4便士换9便士。不知道有没有人……呃……真的拿到过那9便士,不过……呃……现在我们国家的统治者倒是找到了用9便士换……呃……4便士的法子[11]。” 大家哄笑一片。 他在校园里散步时,偶尔会碰到调皮的低年级学生,他们故意问他问题,目的只是为了抢先听到奇普斯的“最新”笑话,好向别人炫耀。 “老师,请问,你怎么看五年计划[12]啊?” “老师,你觉得德国人是不是还想打一仗啊?” “老师,你去过那家新影院没?几天前我和朋友去过。在布鲁克菲尔德这么个小地方,居然有这么高档的影院。他们居然有沃利策[13]耶!” “等等,到底……呃……什么是沃利策?” “是点唱机啦,老师,是影院里用的点唱机。” “噢对……我在大广告牌上看见过这个名字的,不过我一直以为……呃……那是一种……呃……香肠呢。” 他又把大家逗乐了。 “嘿,各位各位,奇普斯又说了个新笑话,非常好玩,当时我正在和老奇普斯说新电影院的事,然后……” [1]里维埃拉:原本指意大利利古里亚的海岸,又译为“里维耶拉”。现有多个地方名为“里维埃拉”,包括英国海滨度假胜地托贝,地中海沿岸的意属里维埃拉和法属里维埃拉。(译注) [2]国际联盟: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成立的国际组织,旨在减少武器数目及平息国际纠纷。(译注) [3]鲁尔危机:1923年1月11日,法国联合比利时,以德国不履行赔款义务为借口,出动10万军队占领德国的鲁尔工业区,酿成“鲁尔危机”。(译注) [4]恰纳卡莱危机:1922年9月,土耳其军队为保卫达达尼尔海峡中立区对驻扎在附近的英法两军发动的的威胁性攻击行动,称为“恰纳卡莱危机”。(译注) [5]科孚岛事件:1923年,希腊王国和意大利王国之间发生的外交危机。(译注) [6]1926年大罢工:1926年4月30日英国矿工工会发动了全国煤矿工业大罢工。总罢工持续九天,高潮时罢工总数接近六百万人。除煤矿工业外,电气、钢铁、铁路、建筑和印刷行业的工人均参加罢工。所有的大工业中心都陷于瘫痪。布鲁克菲尔德师生屯粮便是因为罢工导致的粮食服务失序。(译注) [7]经济大萧条:1929年至1933年之间的全球经济大衰退。(译注) [8]开放奖学金:任何人都可以申请的奖学金。(译注) [9]胡佛:赫伯特·克拉克·胡佛,美国第31任总统。美国经济危机期间,胡佛的一系列措施未带来任何起色,自此失掉人心。1932年大选为富兰克林·罗斯福所击败。(译注) [10]金本位制: 金本位制就是以黄金为本位币的货币制度。世界经济在1931年9月21日进入了最困难的时期,由于法国与荷兰挤兑英镑的现象激增,英国1931年无奈之下脱离金本位制。(译注) [11]用9便士换4便士:经济危机期间,各国发生了通货紧缩,商品和劳务的货币价格总水平的持续下跌。“用9便士换4便士”是通货紧缩的形象说法。(译注) [12]五年计划:在1928年至1932年5年期间,苏联共产党和政府为摆脱苏联落后的农业国面貌而实行的大规模有计划的全面的社会主义建设。(译注) [13]沃利策:创自17世纪的沃利策是一家音乐器材公司。在20世纪30年代,沃利策开发出了具有自己特色的自动点唱机,每年生产45000台点唱机,非常受欢迎。奇普斯之所以将点唱机看成香肠,可能是将点唱机上圆拱形的装饰认作了香肠。(译注) 第十七章 1933年11月的一个下午,他坐在威克特太太家的前厅。天冷雾大,他不敢出门。自休战纪念日[1]以来,他就觉得身子不太舒服。他想自己可能在上次做礼拜时感冒了。那天早上正好是梅里韦尔医生和奇普斯每两周一次的谈话时间。“一切都还好吧?精神还好吧?对,就是要这样——这种天气你就该待在屋里——外面流感肆虐。要是能过一过你这样的生活就好了,哪怕只有一两天我也愿意。” 他的生活……那是怎样的一生啊!那天下午他坐在火炉旁,一幕幕过往的片段从他眼前掠过。他做过的、见过的事情:19世纪60年代的剑桥,邂逅凯瑟琳的八月的大山墙;不同时代、不同季节里的布鲁克菲尔德。至于那些他没做过的事情,还有因为现在为时已晚而永远错过的事情,比如他从来没坐过飞机,还有他从来没参加过访谈节目。所以他和学校里年龄最小的新生比起来,既算是经验丰富的,又可以说是没多少经验的;这种老年人与少年人之间的矛盾,我们称之为“时代的进步”。 威克特太太去邻镇探亲去了。她怕自己离开以后有客人造访,就在走之前把茶具预备好,放在桌上,又把面包、黄油、其他的杯子整齐地放在一边。不过,照今天这个天气,应该没人会来看他;随着时间的推移,窗外的雾气渐渐加重了,恐怕今天奇普斯要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然而,有四点差一刻时,门铃响了。奇普斯应声开门(这本不该他做,但威克特太太不在家),发现门口站着一个戴着布鲁克菲尔德校帽、年龄非常小的学生,这个男孩一脸的紧张胆怯。“请问,先生”,他开口道,“奇普斯先生住在这里吗?” “呃……你先进来再说”,奇普斯回答道。过了一会,他接着说“我就是……呃……你要找的人。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老师,有同学说你找我。” 奇普斯微微一笑。这是整人的老把戏了,从前他在教书的时候,也和别人开过许多玩笑,现在可不能抱怨别人来整他了。一想到自己要用另一个玩笑去戏弄那些想戏弄他的学生,好让他们知道即便到了这个年龄,他仍然和以前一样爱说玩笑话,他便笑了起来。所以他眨了眨眼,说:“没错,孩子。我找你是要和你一起喝下午茶。你要不要……呃……坐到火炉边来。呃……我想之前我没见过你吧。怎么回事?” “老师,我刚从疗养院出来。开学时,我出了麻疹,从那个时候就住在医院。” “噢,原来如此啊。” 奇普斯像往常那样从瓶瓶罐罐里舀出各种茶叶,混在一起泡着喝;幸运的是,橱柜里还剩下一半浇上了粉色糖霜的核桃蛋糕。男孩说自己的名字叫林福特,家住什罗普郡[2],是家族里第一个在布鲁克菲尔德上学的人。 “你知道……呃……林福特……当你渐渐熟悉布鲁克菲尔德,你会喜欢上它的。这里并不像你想象中那样可怕。你现在有点怕,是不是?我以前也怕过,亲爱的孩子。不过那是我刚来的时候。但那已经过去很久了,准确的说……呃……已经过去64年了。当我……呃……第一次进到大厅的时候,我可以告诉你,看着面前所有的学生,我吓得不行。我想……呃……我这辈子从没有这么害怕过,包括打仗时我们被德军轰炸那会儿。不过……呃……后来很快这种感觉就消失了——我说的是那种害怕的感觉。我很快就……呃……习惯这里了。” 林福特害羞地说:“老师,那年你的新同学特别多吗?” “嗯?天哪……我当时已经不是学生了,我是一个22岁的年轻人了!所以,下回你看到一个年轻人——也就是你的新老师——第一次在大厅里上预备课时……呃……你可以想想那是什么感觉!” “老师,但如果那时你是22岁,那……” “对啊?怎么?” “老师,那你现在肯定……很老很老了吧。” 奇普斯轻轻地笑了,心里想:这个笑话真心不错。 “是啊,呃……我的确不再年轻啦。” 他自己又默默地乐了好一会儿。 后来,他还讲了许多事情,有关于什罗普郡的,有关于其他学校的,有关于校园生活的,还有当天报纸上的新闻。“林福特,将来你要面对的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世界。不过也许等哪天你长大了,这个世界已经变得不那么复杂了。不管怎么说,希望如此吧……那么……”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时间,像以前一样到点“逐客”,说道“不好意思……今天我们就说到这吧……” 他站在前门挥了挥手。 “再见,我的孩子。” 然后,那男孩用尖尖的嗓子答道:“再见了,奇普斯先生。” 他又回到火炉边坐着,记忆的甬道里反复回响着那句“再见,奇普斯先生……”,这是个老玩笑了——让新生以为他的真名就是奇普斯;不过他倒是习惯了。所以他毫不介意。他记得结婚前夜凯瑟琳也这么说过,“再见了,奇普斯先生……”,这是她对从前古板的奇普斯开的一个小玩笑。他想:现在肯定再也没人会觉得我严肃古板了吧…… 突然,他流泪了。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容易伤感,也许这样有点傻,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他觉得非常累,和林福特讲话都让他疲惫不堪。不过,能见到林福特,他已经很开心了。林福特是个好孩子,以后会有出息的。 透过重重的浓雾传来了学校点名的铃声,那声音颤颤巍巍,隐约可以听见。奇普斯看着窗外,天色渐渐变灰了,是时候点灯了。但他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他太累了,而且点不点灯,都无所谓了。他靠在椅子上,想着自己已不再年轻了——唉,是啊——这话当真不假。林福特这孩子真有意思,这下我可算好好回敬了那群想用林福特来捉弄我的小子了吧。再见,奇普斯先生……虽然这话听起来有点怪,但他并没说错…… [1]休战纪念日(Armistice Day):为纪念1918年签订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协议,每年11月11日为休战纪念日。(译注) [2]什罗普郡(Shropshire):英国英格兰西米德兰兹的单一管理区,西接威尔士的边界。(译注) 第十八章 当他醒来时(因为他看上去像是睡了一觉似的),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一旁的马里瓦勒正弯腰瞧他,脸上挂着微笑。“好了,你这个老混蛋,感觉怎么样?刚才你可真把我们吓坏了!” 奇普斯楞了一下,低声道:“为什么我……呃……发生了什么事?”听到自己的说话声如此虚弱,他吃了一惊。 “你只是晕过去了。幸好威克特太太进来,发现了你。你现在已经好了。别担心。要是想睡,你就睡吧。” 他很感激有人这么说。因为他太虚弱了,根本无力关心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他们如何把他抬上楼,威克特太太说了些什么等等。不过那时他突然发现威克特太太在床的另一侧对着他微笑。他想:天哪,她怎么在这?然后他看见卡特赖特——新校长(虽然赖特1919年就来到布鲁克菲尔德了,但奇普斯还觉得他是个“新”校长)——站在马里瓦勒后面,绰号“老巴福思”的罗迪也来了。因为他一人,他们居然都来了,这可真有意思。他想:无论如何,和这一切有关的所有问题我都不能再想了,我要睡了。 他其实没有睡着,但也并非醒着;总之,他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当中有许多梦和许多面孔,还有各种声音。那些久违的画面和旋律片段:在一片欢声笑语和礼炮声中,凯西弹奏的那一曲莫扎特三重奏,还有所有旋律中最动听的——当然是布鲁克菲尔德的铃声,那校园里的铃声。“所以你看,如果平民姑娘想要贵族小伙娶她……你可以,你明明就可以,少骗人……”玩笑话……“狗不理”炸肉丸子……玩笑话……是你吗,马克斯?请进。从你的祖国带来了什么消息吗?……O mihi praeteritos[1]……罗斯顿说我工作不认真又偷懒——但他们不能没有我……Obile heres ago fortibus es in aro[2]……谁能来翻译一下?……这是个笑话…… 有一次,病床上的他听见这些人在房间里议论他。 卡特赖特悄悄对马里瓦勒说:“可怜的老爷子啊……他这辈子很孤独吧,一直都是一个人。” 马里瓦勒答道:“不。他结过婚,你知道的吧。” “啊,他结过婚?我从来都不晓得这事。” “他妻子去世了。已经过去了……噢,有三十年了。可能比这还久。” “真是可惜啊。可惜他无儿无女。” 那时病床上的奇普斯两眼瞪得大大的,想尽办法引起他们的注意。他没法大声说话,不过后来他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他们听到声音,看了看周围,走到他身边。 他慢吞吞地、费劲地吐出几个字:“刚才……你们……呃……说我……什么?” 老巴福思笑着说:“什么也没说,伙计……什么也没有。我们只是好奇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从美梦中睡醒。” “不,呃……我听到你们……你们刚才在说我的事……” “绝对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老兄——真的没说,我跟你保证……” “我听到你们说话了,你们中的谁来着……说可惜……呃……可惜我无儿无女……是吧?……但我有孩子,你知道的,我有……” 其他人只是微笑,没有答话,过了会,奇普斯淡淡一笑,身子都跟着发颤。 “对……呃……我是有孩子的”,他接着说,声音愉快且颤抖着。“我有好几千个……好几千个孩子……都是我的学生。” 后来,他耳边响起了这样一阵合唱,那歌声比之前他所听过的都要雄壮、美妙、抚慰人心……你听——佩缇费、波莱特、波尔森、波茨、普乌曼、佩韦斯、皮姆·威尔逊、拉德赖特、瑞普逊、瑞德、瑞普尔、瑞迪·普里默斯……现在都来我这吧,来听我说最后一句话,最后一个笑话吧……哈柏、哈斯莱特、哈特菲尔德、哈瑟利……这最后一个笑话,你们听到了吗?它有趣吗?……波恩、波斯顿、波威、布拉德福特、布拉德雷、布拉姆霍尔·安德森……不管你们在哪里,不论发生了什么,这最后一刻请你们陪着我……最后一刻……我的孩子们…… 很快,奇普斯睡着了。 他的神情看上去那么安详,一旁的人们怕吵醒他,就没有和他道晚安;然而到学校早餐铃响起时,布鲁克菲尔德上下都知道了奇普斯去世的消息。卡特赖特在对全校发表的演讲中说道:“布鲁克菲尔德不会忘记这位可爱的老师。”这句话很荒谬,因为所有的一切终会被人遗忘。但不论如何,林福特会记得他,并告诉别人这段往事:“奇普斯离开的前一晚,我和他说了再见……” 【全文终】 [1] O mihi praeteritos:拉丁文,第十二章出现过,“朱庇特若能还我那已逝的年华该多好”。(译注) [2] Obile heres ago fortibus es in aro:这里其实是英语,只不过它是按拉丁文发音的方式拼写出来,模仿外国人说英语时好笑的样子,按英文为“I say Billy, 'ere's ago Forty buses in a row”。 (译注)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