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爱有失落时 作者:马修·奎克 内容简介 四个性格迥异、各怀心事的人,狼狈不堪地相逢,于是一段哭笑参半、变数不断的故事开始了 把枪口对准丈夫的女人枪声一响,覆水难收。波西娅已经为他赔付了整个青春,还要为他断送未来吗? 固执求死的疯狂教师内特弗农曾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可回报却是,拐杖一根,孑然一身。 时日无多的老修女梅芙史密斯不怕死,她怕的是,至死都得不到儿子的原谅。 隐匿着黑暗秘密的大叔:爱情来的时候,像拨云见日,叫人猝不及防。可是,查克该如何向心爱之人坦白黑暗的过去呢? part 1 波西娅·凯恩 现实真是讽刺,最先开口说要在一起的人,最先退出了你们共同的家。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已经忘了爱,忘了梦,忘了做自己。 此刻的波西娅·凯恩正躲在衣柜里,时刻准备着扣动扳机,一枪崩了眼前这个背叛她的男人,终止滑稽的人生…… 1 我正跪在自家卧室的一间壁橱里——像外星人E.T.(1)一样透过白色的百叶门往外细看——接下来的这场顿悟就在此时击中了我,比射中眼睛的草地飞镖还要猛烈:我是一个可耻的女人。 葛洛莉亚·斯坦能(2)会叫我女权主义者中的汤姆叔叔(3),不管那会是谁。 杰迈玛阿姨(4)? 为什么这话听起来那么像是一种非常种族主义的说法?这是某种多重隐喻,毫无疑问。可它算是种族主义吗? 我太沮丧太气愤,连这种说法为什么有可能是种族歧视都弄不明白,更别提为身为一名蹩脚的女权主义者想个政治正确的比喻了。 我曾经读到过,葛洛莉亚·斯坦能当过花花公子的兔女郞(5),以便揭露那份工作的性别歧视。不管她的动机是什么,她的确曾是一名花花公子兔女郎,让男人把她看作是一个性感尤物。 葛洛莉亚甚至很可能为此兴奋不已,即便只是私下里。 我是说,抛开政治,我们都想成为他人渴望的,甚至是情欲的对象——在内心深处,如果我们诚实的话。 而或许,假如葛洛莉亚·斯坦能在跃升为整个性别的代言人之前,允许男人们盯着她看个没完,还掐她的屁股,那么,说不定,只是说不定,这就意味着我也能够超越自我,从藏在自家的壁橱里(6)——名副其实如此——再度变成一个体面的女人,一个年轻、聪慧的女孩子们钦佩仰慕,甚至也许愿意努力赶上的女人。 那句老话怎么说的? 真相会给你自由。 但首先它会让你很不爽。 这是葛洛莉亚·斯坦能说的,我很肯定。 我还记得在大学的性别与偏见课上阅读有关斯坦能女士的一切,那时我是一名优秀的女权主义者,尽管未经考验。 当你是个大学一年级新生,有足够的奖学金和资助来支付学费、房租和伙食的时候,做一个女权主义者是那么的容易。毕竟那时的你一清二白。 妥协是伴着年岁渐长而来的。 总有一天有人会引用我说的话,在我又能讲些睿智又给予人力量的东西的时候,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我穿M码衣服的时候那样。 “没错,波西娅·凯恩。”我在壁橱里对自己说。一只路易·威登(7)细高跟鞋的后跟,正戳着我左半边屁股上的肉。我把自己135磅的体重——对一个相对高挑的40岁女人来说,也并不是那么糟糕——靠向那4英寸的细跟,仿佛一个中世纪的教士在惩罚自己受到欲望驱使的肉体。“要不爽!因为你就要见到真相了。哎哟!” 我松开了路易·威登的鞋跟。 我真的不是那么坚强。 但我可以改变。 我可以成为那个我一直想要成为的女人。 总会有办法的。 此时此刻,我想就算是当今最冷落偏僻的高中里,那些最最放荡的少女,打个比方,那些只要区区一顿汉堡王(8)就投降的姑娘——几个洋葱圈和一个皇堡,或许再加一杯巧克力奶昔,如果她们能说会道的话——即使是那些汉堡王小太妹也不会同情我目前的处境,更别提钦佩我仰慕我了。 我多半应该声明,我一直在喝酒。 很多很多酒。 轩尼诗百乐廷皇禧干邑(9)。 2000多美元一瓶。 这是肯为某个非凡的时刻保留的——比如他终于命中一杆进洞的时候。 他“毕生的梦想”,挥一次杆,把一个球打进一个洞里。何等的雄心壮志!肯是个粗鲁的野人。他满手攥着毛巾,一连几个小时把棒球杆擦亮的样子——和自慰相差无几。 今晚是我的非凡时刻。 这可是真正了不得的 一杆进洞,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让我来告诉你。 今晚还早的时候,我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肯所谓的“他的小轩”加冰,接着把剩下的酒灌进了他那个行李箱一般大小的 “祖传”雪茄盒里,里面装满了不合法的古巴雪茄——一批上好的陈年收藏,是十年来从那些形迹可疑、橄榄色皮肤的生意上的熟人那里弄到的,价值连城。然后我把雪茄盒的盖子开着,按照我丈夫的说法,这样做“比强奸教皇还要恶劣”,讽刺的是,他还是个积极热心、自诩虔诚的天主教徒。一个拍色情片的人,怎么能成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呢?或许你现在正这么问自己。不过我们还是现实一点儿吧。你所认识的每一个笃信宗教的人,都会定期干点儿与他或她自称信仰的教义相违背的事情。事实就是如此。 好吧,我也往雪茄上面吐了几口痰,但是忍住了没在上面撒尿,原计划是要撒的。 我还加进了一罐带大块蘑菇的意大利面酱,就为了保证这祖传的雪茄盒是彻底没救了。 啊,我是多么讨厌听肯谈起那些美丽的小白点啊,那些他把他的“棍子们”在指定的温度和湿度里存放适当的时间之后,就会出现的白点(10)。 “瞧瞧被雪茄烟灰碰到的时候,它们是怎么烧亮起来的,宝贝。”肯说着,把那根点着的脏兮兮的致癌小棍举到鼻子跟前,朝它眯缝着眼,着迷不已,好像他的棍子是希望之星蓝钻石(11)一样。“迷你小彗星。”他说道,带着小男孩似的惊叹之情微笑着,而九年来我也一直用微笑回应了他,美得就像一个涂着口红的傻瓜,一个上了年纪的芭比娃娃。 啊,模范妻子就是我。 他抽烟的时候,看起来总像是嘴里含了一根鸡巴。 没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女人不应该说鸡巴之类的词,对吗?哼,一派胡言,因为我是成年人,这里不是教堂,而且肯吸雪茄吸得的的确确很淫秽。 “我可不是同志!”每当肯拥抱或是恭维另一个男人,或者表达出任何类似喜欢和友好的意思的时候,他都爱这么说,因为他就是个不知羞耻的反同性恋分子。 到头来我究竟是怎样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的? 到头来我怎么会嫁给一个装腔作势的家伙? 到头来我怎么会被这些东西诱惑至此?金钱、大理石铺地的热带豪宅、20英尺高的天花板、大教堂似的拱门、棕榈树、水晶吊灯、游泳池和纯手工家具,还有高档的不锈钢家用电器——所有这些,让我童年时代的住处看起来像个连牲口都不愿进的烂泥棚子之类的东西。 可是…… “E.T.打电话回家(12)。”我在壁橱里对自己说——随后又“咕嘟咕嘟”地喝下一口“小轩”,肯把它叫作“兄弟们偏爱的酒”,兄弟们指的是黑人。 肯定是种族歧视。 要是手边有几颗花生糖就好了。 这会儿在衣橱里,我甚至模仿起了E.T.那诡异的超长食指,一边对着在橱门里画出一道道线条的卧室灯光端起我的“轩尼诗”,一边假装我的指甲变成了像酒一样的橘色。 “来……吧……”我说道,就像在电影里,外星人每次和小男孩埃利奥特说话时的口吻一样。 我听见前门打开,警报器响了。 我全身的每块肌肉都绷紧了。 他按密码的时候,我听见她的笑声——密码是我们的出生日期合在一起。 我的月份,他的年份。 她的声音像个孩子,这让我想起蓝妹妹(13),或许是因为她叫肯“爸爸”。 真的,她这么叫他。爸爸。好像他是欧内斯特·海明威(14)似的。 “警报解除。”自动安全系统提示。 “怒火中烧歇斯底里的太太在壁橱里,”我轻声说,“小心。” 我还没有告诉你们的是,我手里有肯心爱的柯尔特点四五口径手枪(15)。 他宣称这把枪能让一辆高速行驶的卡车停下来,只消往引擎上开一枪就行,所以我很肯定自己能提前结束这场即将发生的越轨行为。 我已经说服了自己,要开枪把他们两个都打死。 想想看。 他们的脑袋像湿淋淋的皮纳塔(16)一样爆炸。 他一定是在偷偷摸她,因为此刻她正“咯咯”地笑着,和他一起爬上楼梯,朝我走来。 “那是你太太吗,爸爸?”我听见她问,想象她正指着台阶顶端我们两个的肖像照片。肯穿着一套灰底白色细条纹的阿玛尼西装,我穿着我最好的卡罗琳娜·埃莱拉(17)黑色礼服裙。两个人看上去活像一幅托尼·蒙塔纳(18)版的《美国哥特式》(19)。听起来她并不怎么担心他有可能是有妇之夫。 “她去世了,”肯回答,“女人得的那种癌症。” 说到底,他是个务实的男人——没多少创意,但很有效果。 片刻之后我居然相信了他,听任自己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不再存在。 已然离开。 一无是处。 “伤心,”女孩自言自语,看来她偏爱简短的词语,和爸爸有关的事情除外,“你爱她吗?” “我们别谈那些让人难过的事情吧。”肯说道,接着她又尖叫和大笑了起来。 “你可真强壮!”她说,想象他扛着她走向我的样子,真让我觉得恶心。 门槛。 肯经常自夸说,他从来没有背着我跟他电影里的任何一位“女演员”有染,仿佛这是一项惊人的成就——如果所言属实的话。他总是告诉他的员工:“兔子不吃窝边草。”意思是,公司拍摄和推销的女孩子不要碰。然而和世上其余的女人上床似乎就是可以的。这就是肯所拥护的道德伦理。我的天主教徒丈夫。 我在想她是不是一个正在进行角色扮演的妓女,因为她听上去笨得不像真人。 奇怪的是,她可能是个妓女这一点,不知为何让我有些犹豫,而且必定会让当面给她一枪变得更加困难,也许是因为妓女只会做肯付钱让她做的事情,也就是说,这是她的工作。但假如我杀了他,我也必须杀她,因为我不希望有任何目击者,而且我唯一能获得宽大处理的方法,就是遇上一个认为谋杀属于冲动犯罪的女法官。没有一个受到冲动支配,手里有把大手枪的女人,能忍住不一枪崩了那个正在和自己的丈夫上床的姑娘。 我把双手放到柯尔特点四五上,做好准备,预备猛地冲进屋里,像昆汀·塔伦蒂诺电影里的角色那样举枪怒射(20)。 我试着调动起内心的葛洛莉亚·斯坦能和安吉拉·戴维斯(21),甚至还有我内心的琳达·卡特(22)。 发火呀!愤怒呀! 控制局面! 做一个真正的女权主义者! 透过衣橱里的百叶门,我窥见肯的最新一任女友,不出所料,娇小,金发,而且说不定还不到20岁。 如果她体重有100磅的话,我就自愿把我的手给吃了。 一个穿XS码的身材。 一个多半连法定饮酒年龄都没到的大学生。 一个孩子。 肯46岁,但看起来更年轻些。 他有一点儿像是1983年左右的汤姆·赛立克(23),留着复古的小胡子和胸毛,他的胸毛刚才忽然露了出来。 他的领带和外套丢在地上。 她解开了他衬衣的扣子。 她从头上脱掉了裙子。 粉色的文胸和棉质的内裤,让她看上去年纪更小了。 现在他们有点儿像是在跳舞,凝视着彼此的双眼,摇晃着屁股,几乎像是《天堂的阶梯》(24)慢板的段落正在奏响,而他们已经等不及要听快节奏的部分了。 (啊,初中的舞会,关于你的记忆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依旧缠着我不放。) 她正吮着自己的下唇,仿佛那是用硬糖做出来的。 我告诉自己要等到肯把事情干出来,这样我就有了确凿无疑的证据。一旦肯把他那又粗又短的小家伙插进她的体内,我就会像从 “被冷落的太太的玩偶盒(25)”里蹦出来的玩偶一样从壁橱里蹦出来,挥舞着属于他的手枪。 他们没花太长时间就溜上了床,虽然是在被子底下——我的卡尔文·克莱恩(26)洋槐花图案羽绒被——我还是看得出来他已经正式犯下了通奸罪,因为他正在发出那种临射精之前的、“我喉咙里有只虫”似的讨人厌的咳嗽声。 只用了大约90秒钟。 然而我并没有从衣橱里跳出来,却只是望着蓝色的被子随着肯最后渐渐衰竭的几下不忠行为一起一伏——他那被盖住的屁股像一头缺氧的鲸鱼,每隔一秒就抽搐般地重新冒出来——而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是他的“白日美人(27)”看上去有多像《权力的游戏》里面扮演卡丽熙的那个女演员(28)。 这下好了,我再也不能看那个剧了。 肯达到了高潮,随后又咳了几声。我感觉卡丽熙并没有高潮,而既然肯现在正仰面躺着,气喘吁吁,我看她是不会有了。 在某个角落,葛洛莉亚·斯坦能正在大惊失色地摇头。安吉拉·戴维斯已经撤销了我作为女人的资格。琳达·卡特则想没收我所有的手镯和装饰着星星图案的蓝色内裤,然后再用她的神奇女侠真言套索把我绞死(29)。 三十分钟以前,我已经彻底为监狱生活做好了准备。 现在想来当时还很英勇。 可是,如果你真的打算结果肯的性命,那为什么要毁了雪茄盒和雪茄烟呢? 啊,聪明的读者,你们比我还了解我自己。 而现在,这一切看起来像个十足的笑话。 我迄今为止的所有经历根本无足轻重,无关紧要。 我开始放声大笑,不能自已。 我无力反抗人生的滑稽闹剧。 我的脑海中闪过与肯的第一次相遇,那是在美国另一头的迈阿密。当时我穿着一条红色的背心裙,一身用美黑霜涂出来的小麦色肌肤,还戴着我那副旧的仿冒雷朋徒步旅行者墨镜(30),和一个当女招待的朋友一起坐在一家古巴餐厅的阳台上,享受着不劳而获的财富:我们那已然渐渐褪去,但严格说来依然还过得去的青春。我们正吃着绝顶美味的黑豆沙司和新鲜出锅、热腾腾的大蕉(31)——我被迫想起的这些细节真是惊人——肯径直走到我们面前,出价500美元买卡莉莎的座位。 “你愿意和我换个位置吗?”他是这么说的。 卡莉莎和我都一笑置之,直到他把钱在桌上摊成了扇形——挺阔的,一点儿也没折过的百元大钞。他把它们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抽出来的样子,就像个哥伦比亚毒枭。 他穿着一套白西装,还拿着一根带象牙手柄的可笑手杖,对此我本该有所察觉的。 我是说——都2002年了,还用手杖? 可他英俊得让人膝盖发软。 他就是这么得逞的。 真诚的双眼。 毫无衣着品位,俗不可耐又自命不凡,都够得上旧时的种植园主了。 我在桌子底下踢了卡莉莎一脚之后,她一把抓起那500美元的钞票,甚至还点了点,然后说她会在那间小得吓人、蟑螂遍地的旅馆房间等我。那间房我们订了一个星期。随后肯坐下来说:“我要和你结婚。” 自信。 钱。 “你现在就要结吗?”我问道,对自己的厄运毫无察觉,甚至还觉得受宠若惊。 十年之后,我的结局是什么? 喝醉了酒,在自家的壁橱里目睹他和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上床,笑得前仰后合! 可是,不这样,我又能怎么样呢?人们把这叫作生活。 可能正在读着这本书的年轻女性,你们要小心。 生活中那些改写人生轨迹的事情,无论好的、坏的,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无人能预料。 某天你还是一只小熊崽,在森林里自由徜徉,无忧无虑,忽然之间,你的后腿被捕熊的夹子夹住,血流不止。你还没明白过来为什么呢,爪子和牙齿就已经被人拔了。他们给你灌下吃了会上瘾的药,把你送到一个俄罗斯马戏团里表演各种把戏,挨着驯兽员的鞭子——驯兽员永远是男的——一旁粘了一身棉花糖的孩子们正对着你指指点点,嘲讽奚落。 不过话说回来,我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喝酒。 “怎么回事?”肯说着拉开了衣橱。“哇哦。”他举着双手向后退了一步,双眼紧盯着他心爱的柯尔特的枪口,那枪口正摇摇晃晃地指着他现在已经瘪下去的阳物,那个黏糊糊、淡紫色、黑桃状的龟头。 在意外可能发生之前,我把那支重得让人无法想象的手枪扔到了壁橱的角落里。 为这么一个可笑的男人蹲监狱? 我可不想。 “反正我绝对没本事打中那么小的目标的,肯。”我说完,又醉醺醺地傻笑个没完。 “这件事情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卡丽熙说着,用我的一只卡尔文·克莱恩装饰靠垫遮着她那香草冰激凌甜筒似的完美乳房。 我笑得停不下来。 “你在衣柜里干什么?”肯问道,“我以为你要去看你的……听我说。”他的手掌举在空中,十根手指大大地张开。“我可以解释。真的,我可以的。我们能解决这件事的,波西娅。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太好笑了! “你为什么笑成这样?”肯说,“你没事吧?” 卡丽熙说:“我最好还是走吧。” “别,别,别,亲爱的。留下来。拜托了。你一定要留下来,我丈夫都还没让你高潮呢!”我回答,“反正我也要走了,所以自在点,别拘束。你想和肯做几次就做几次。如果他还能再硬起来的话。不过我先提醒你!不会比你已经有过的那次更好了。” 由于我笑得太厉害,走出壁橱的时候,眼泪都从眼睛里涌出来了。 我开始把内衣和文胸塞进我的MK(32)周末旅行包里。 一丝不挂的肯张着嘴巴望着我,好像我刚刚发明了火。 我摇摇头。 该死的野人。 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波西娅,”他说,“波西娅,别闹了。你要到哪儿去?” “E.T.打电话回家。”我回答,用的是E.T.的声音,接着我又笑了起来,笑得又咳又呛。 “波西娅,”肯说,“你吓到我了。你还好吗?” 我停下打包的手,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我这一辈子从没像现在这么好过,肯。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这么卑鄙无耻。假如你有哪怕一丁点儿人情味的话,我说不定就留下来了。可你让我把那些都省了。我的英雄,谢谢你!千恩万谢!” 我决定从储藏室拖一只手提箱过来,装进足够穿几个星期的衣服。 “你需要帮忙吗?”卡丽熙问道。这个甜心。我发觉她甚至比看上去还要笨。我居然开始喜欢起她来了。更准确地说,或许我是可怜她。我想象着把她从肯的身边救出来,成为她的导师,我们可以加入某种专为“对坏男人上瘾的女人”开放的小组。 ABMAA(33)。 混账男孩子和男人上瘾者匿名小组。 原谅她吧,上帝呀。因为这个傻里傻气的小美人根本不知道和她上床的是个什么人。 “不用了,就待在那儿别动,”我告诉卡丽熙,“我很快就要走了。你可以听听肯的呼噜声,醒来之后瞧瞧他在做完爱后大便。他根本就不可能认真地冲水,他甚至都懒得把门关上。他可是个国宝,我告诉你。” “波西娅,”肯说,“难道我们就不能谈一下这件事吗?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我们之间连交流沟通都没有了!” 我又笑了,不过这次只是暗自窃笑。 “和你一起还是很开心的,肯。”我说完,伸出了手,仿佛我们刚刚打完一场耗时十年、让人筋疲力尽的网球比赛。 “波西娅,承认吧。”肯回答,他完全赤裸着,伸出摊开的手掌做着手势。他那被卡丽熙体液包裹的小家伙已经缩了回去,如同一只乌龟的脑袋,收进由渐渐灰白的阴毛做成的龟壳里。我还以为在和少女约会之前他会把毛剃干净呢。他说:“我们之间出问题到现在已经很长时间了,我有生理需求的。你却没有,好吧,我只是——” “确实如此。”我打断了他,在他说出这全是我的错之前。说我应该多跟他做爱。说是我不够好,不是他多年之前想象的那种女人。我竟敢变老!不再拥有18岁少女的身体和性欲,却还想要比他那花花公子的生活方式更加真实和有意义的东西。对于岁月流逝,我应该感到羞耻。虽然我离18岁已经有20多年了,遇见他的时候也早就过了少女的年纪。我抽回了手,“没错。” “经济方面我会照顾你的,别担心。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坏男人。” “我可不是妓女,肯。谢谢你了。” “这么说你不生我的气?我们还是朋友。” 朋友。 真让人难以置信。 目睹他和一个少女上床之后,我还得照顾他的脆弱感情。 我瞧了瞧卡丽熙,她已经把被子拉到鼻子上了。她躲在后面,正像丘比娃娃(34)一样睁大眼睛,饶有兴致地望着我们,好像我们俩是一部现场直播的肥皂剧。 中年的和可悲的。 我们男人的背叛。 波西娅·凯恩真是个上了年纪的傻瓜。 “其实我很快乐,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我很快乐。去死吧你!竟敢背着我出轨,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轨。不过也很感谢你。你也是,”我对卡丽熙挥了挥手说,“谢谢,去死吧!” 她点了点头,但看上去却很困惑。 “E.T.打电话回家。”我又用E.T.的声音说了一遍,用食指指着肯的鼻子。 他朝我眯起眼睛,把头一歪:“你没打算真的开枪打我,对吗,宝贝?想想我们经历过的一切。我们一起过了些好日子的,你和我。我们在心底会永远爱着对方的,你就承认吧。是不是?” 我真的相信他很在乎这个答案——对他来说重要的是,认为我仍旧用某种依赖的、顺从的、女儿一般的方式爱着他,并且会始终如此。 直到永远。 他想成为我感情的皮条客——我心灵的所有人。 我决定杀死属于他的记忆,不管要花多长时间。 忘掉肯·休姆斯。 删除他。 从整整十年的依赖之中复原。 我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 当你是从所有男人中绝对的最后一名开始找起的时候,要找到更好的应该也不会那么难。 “再见,肯。”我张开手,用巴掌上的骨头狠狠拍了一下他潮湿的下体,“击个掌。” 他弯下腰去,说我是个该死的泼妇,随即跪倒在地。 我似乎听见卡丽熙假装高兴地尖叫起来,好像她忽然之间骑上了一辆水上摩托艇,裸露的双臂环抱着一位橄榄球运动员雕塑般健美的腹肌——这幅画面,我真的在一个畅销腋下除臭剂品牌的电视广告里见到过。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 卡丽熙又在演戏了,为了取悦男人扮演一个非真实的自己。 像这样的女孩子当真是有的,我心想。她们真的存在。像肯这样的男人,对这些伪装怎么看都看不够。而这个游戏我却已经玩得太久。 “该死的人生,”我说,“去死吧。去死吧你,肯·休姆斯。一切都去死吧!” 然后我就离开了。 2 “我不该从大学退学的。”我对平时一直为我开车的司机阿方索说。我正坐在豪华轿车的后座上。直接从一个小小的一人份酒瓶里一口一口地抿着“雷司令”(35)。他穿着普通的黑色西装,系着窄领带,用光滑又稳健的杏仁色双手抓着方向盘,一如既往似一尊坚忍的雕像。“你知道一个没有大学学位的女人要养活自己有多难吗?” “我对大学一无所知,对女人的了解就更少了,凯恩夫人,”阿方索回答,眼睛始终盯着路,“我只管开车。” 我大口灌下小瓶子里剩下的酒。“我的平均成绩不够高,没法继续领奖学金。我的文学和写作课得分很高,可是专业之外那些愚蠢的其他必修课——我是说,为什么我在大学里还要再上化学课呢?记住元素周期表?我倒情愿用美工刀把我的右眼给剜出来。我想当个作家,不是科学家。他们还打算撵我走。我!我的平均成绩在3.3上下,同时每星期还要在美食广场上20个小时的班——拖地板、炸食物,让人毛骨悚然,年纪大我一倍的门房‘老头儿维克托’不停地调戏我,说些变态的话,像是‘我有一张皮沙发,光着身子坐上去很舒服’之类的。我一直在克服那么多的困难,然而我却是那个被留校察看的人!为什么在生活这辆豪车上,有些人是开车的,有些人是坐车的,阿方索?你解开这个谜了吗?” “没有,”阿方索回答,“我没解开。” “我大学一年级的室友就是个坐车的。她大概只有2.5左右的平均成绩,可是没关系,因为她的爸爸是个律师,能出钱替她打点一切。噢,我太讨厌凯西·雷蒙德了!名牌衣服,高档化妆品。她这种类型的人你都开车载过100万次了。她早上要花一个半小时才能打扮好。每次太阳一升起来,我们的寝室就成了美容院。她甚至还有辆车,在18岁的时候!一辆崭新的沃尔沃!你能想象吗,阿方索?” 阿方索没有回答,但血管里奔流的酒精让我说个不停。 “对她来说,大学不过是一场女生联谊会的大派对。每次有男人和她搭讪,她都开心、开心、开心得不得了。而我一直在放弃睡眠时间拼命学习,而且每次期中期末考试之前都紧张得呕吐,像个烟鬼一样猛抽烟、疯狂地喝咖啡。焦虑好像一只巨大的拳头塞进我的喉咙,而我狠狠咬住它的肘弯来镇痛。没有人能支持我,帮助我。一个也没有。我知道你明白我在说什么。这种不平等,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阿方索。你和我如出一辙。” 阿方索和我的目光在后视镜里交会了片刻。 我分不清是他须后水喷得太多,还是我流出的汗水也有了酒精味。 “所以在他们把我开除之前我就走了。因为谁稀罕他们啊,对吗?我拉着我的行李箱从学校一走了之,搭了一辆巴士回家,甚至都没告诉他们我走了。我不知道,说不定当时我精神崩溃了。说不定现在我也崩溃了。但那是个错误。如今我明白了,我需要上大学,而凯西·雷蒙德不管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都会好好的,因为她爸爸就是她的肯·休姆斯。她生来就是个坐豪车的,或者说是‘一个客户’,就像你喜欢对着你的小耳机说的,客户已上车。” “我想我不该听这些,凯恩夫人,”阿方索说,“我只是您的司机。” 我用反手把我们之间的空气挡了回去。“人人都知道肯有性瘾问题。他会在甜甜圈中间钻出个洞来,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而我是个那么擅长假装的家伙。装了整整十年。我只是想要一段属于自己的好日子。我想要好东西。谁不想要好东西啊?那些好东西也曾一度让我的生活变得很不错,尤其是在快餐店做了好几年的女招待之后。女招待的工作,工时长到我的脊梁骨和脚上所有的骨头都快断掉。没完没了的色拉碗。啊,没完没了的色拉碗!当时我想,要是再让我看见一根蒜香面包棒,我就用螺丝起子往自己的心口上捅一刀。” “凯恩夫人,您还好吗?” 我们这会儿正经过一排棕榈树。和我的精神状态放在一起一对比,它们的对称整齐让人不寒而栗。终于我开口说:“你可以用钱洗去生活中的许多痛苦,你也可以用钱来逃避过去,你可以辞掉橄榄花园的工作。这样还能治好背疼。你真该瞧瞧我们浴室套房里的波浪按摩浴缸。空着的时候在里面说话都有回音。开始的时候单是为了那只浴缸就什么都值了。” “也许我该调转车头送您回家。” “就连我们的婚姻咨询顾问,比起我来也更喜欢肯。她总是站在肯这边。甚至是在开放式婚姻(36)有没有可能实现的问题上,他们都立场一致。该死的开放式婚姻!你知道为什么吗?” “凯恩夫人,您现在大喊大叫的,而且——” “他付了咨询费!人人都喜欢付钱的男人。事实就是这样。” “凯恩夫人,这不是——” “凯恩夫人。没错,我没有冠肯的姓氏。因为我是有性别歧视的、色情片制作人的女权主义者!这难道不是太好笑了吗?”我一直笑到咳嗽了起来,“我是说,有拍给女人看的色情片,也有女人拍的色情片——女性主义情色作品,在里面我们没有被物化,而且是真正掌握主动权的一方——但我丈夫不拍那种片子,因为他觉得它们会让他赚不到钱,或者至少是赚得不够多。你以为我没试过让他拍女性主义色情片吗? 我甚至还和他的女演员们讲过一次,建议她们或许应该成立个工会什么的,把肯惹得火冒三丈。可结果却自找没趣,她们嘲笑我。好像有些女人其实就想要被压迫,对不对?”我开始觉察出阿方索有些不自在。他正把自己的后脑勺在汽车头枕上蹭来蹭去,于是我说:“好了。滔滔不绝自怨自艾大会结束。我会闭上嘴,只是坐在这儿。” 阿方索什么话也没说。 真相来了,亲爱的读者! 摧毁我的其实不是肯和他最新一任小情人的风流韵事,而是一年多以前他漫不经心说出的一句简单评语。 我不记得是为什么开始的,但我又在写小说了,就像从前上高中的时候一样。起初只是兴趣。在肯出门不管干什么去的时候,一件用来消磨时间的事情。可后来我真的开始有了点儿感觉。我写出了几篇未经润色的关于我母亲的私人作品,而且我觉得似乎有成功的希望,于是我开始寻思有朝一日是不是能有机会出版。当然了,一开始我一点儿也没有告诉肯,然而有一天晚上,在我们最爱的餐厅吃晚饭的时候,在我喝了香槟、满怀憧憬的时候,我不经意地说起,自己一直在写作,或许出版一本小说是我的人生目标——一件我从最喜欢的高中英语老师的课堂上就开始暗自渴望的事情。说话的时候,我能听见自己言语之间回荡的激动,也感到自己正在逐渐变得脆弱——仿佛这是第一次让肯见到了真正赤裸的我。 我说完之后,清晰地捕捉到对面男人的假笑。他低头打量着他的晚餐,然后说:“去试试吧,宝贝。” “你刚才为什么皮笑肉不笑的?”我问。 “我没有。”肯回答。 “你笑了。为什么?” “你应该这么做。写你的小书。” “小书?什么意思,肯?” “我不知道,波西娅。”他又敷衍地笑了起来,然后直视着我,“有时候你得知道自己是谁。” “那我到底是谁呢?” “你是我老婆。”他回答,每一个音节都压得我动弹不得。 “这么说,你老婆就不能哪天也出版一本小说了?” “你并非文学家庭出身,对吗?现在你周围也完全没有那样的人。” “这和我写小说有什么关系?” “你连大学都没毕业,波西娅!”肯一边说,一边用刀切开他的鸡扒,“你和我根本不是写书的那种人,我说错了吗?我不想眼见着你对一件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燃起希望。仅此而已。我知道你有多情绪化,无论如何,你当小说家也太漂亮了点儿。” 我恨你,我心想,但我没有说出来。 毕竟,那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后来,那天晚上我甚至还让他和我做了爱,用他喜欢而我讨厌的方式。 女权主义万岁! 从前他小看过我那么多次,但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当他在我身体里面高潮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我心里相当清楚,我当时当下就必须从他身边逃走——情况不会好转,他正在慢慢杀死我身上所有的优点——然而鼓起勇气放弃经济上的保障,并且找机会逃跑花了一点儿时间。特别是因为在我们结婚之前,肯让我签了一份滴水不漏的婚前协议书,所以离开他就意味着社会地位会立刻而且很可能是永远地降低。 为什么今天晚上我逃跑了? 为什么腐烂的树枝有一天“轰”的一声掉到地上了? 万事万物都有临界点——就算是女人也一样。 而且我也勇敢地喝醉了。 “我记得马娅·安杰卢(37)从没获得过一个大学学位,”阿方索在全美航空的航站楼前把车停下的时候,我说道,“但是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她有50多个荣誉博士学位。50多个。” 阿方索换挡停车,然后转过身来面朝着我:“您没事吧,凯恩夫人?” “怎么了?”我反问他,不知为何不停地眨眼。 “我没法不注意,这一路上您都哭得非常厉害。您现在也还是在哭。我知道这与我无关,可我就是觉得这样不太对劲,凯恩夫人。” 我望向窗外,凝视着汽车和出租车从路旁驶离:“嗯,所有值得去做的事情都伴随着痛苦。” 他把手伸到后面,递给我几张纸巾。我接过来的时候,他问道:“您确定要我就这样把您留在这里?” 我抹了抹眼睛,然后说:“你知道你无所作为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吗?什么都不会发生。我的高中英语老师很久以前这么对我说过。他是对的。” 3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上了飞机。 我跌跌撞撞地走到最后一排。 一个满脸皱纹的小个子女人已经坐在了靠窗的位子。她穿着修女的道服,甚至还用头巾包了头,这让她看上去真是可爱极了。 当代的莎莉·菲尔德重现她在《快乐的修女》(38)中的角色——只不过这一次她就像只沙皮狗一样老态龙钟,皱巴巴的(而且非常可爱!)。 她的脊椎弯成了弧形,因而虽然她后背的中间正倚在靠垫上,头枕和肩膀之间却至少有5英寸的距离。 她看起来就像个字母C。 我坐下来的时候,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说:“你好,我叫梅芙。今晚你过得好吗?” 她简直像是我们这一排的女主人。 我坐了下来。 我扣上安全带。事实证明,在机场灌下两杯看上去像清洁剂、喝起来又像速溶饮料的蓝色马天尼(39)之后,要完成这项任务有点儿困难。 我转过身,直视着她的双眼,然后说:“修女,我真高兴你问了这个问题,因为我过得不怎么好,真的。而且我也可以说出来。没错,我可以说。一路说到费城去。因为我遇到麻烦了,带一个大写字母T的麻烦,和字母P押韵的那个T,P就代表波西娅(40)。我的名字。我那被诅咒的愚蠢的名字。” 我伸出手,她扬起眉毛握了握。 她的手摸上去就像一根树枝。这根树枝从一株小树上被扯下来,放在一边风干了很多年,然后塞进了一只外科手术用的手套里。 如果我用力捏一下,这所有的一切都会“咔嚓”一声崩断的。 虽然喝醉了,但我还是轻拿轻放。 接着我又哭了起来,因为我身体里的酒精都够给一辆小型翻斗车当燃料了。 “哦,亲爱的,”她说着,从包里变出怎么也抽不完的纸巾,好像她是大卫·科波菲尔(41)似的,“出什么事啦?” “你是认真的?”我接过一沓纸巾,擦了擦眼睛。 “当然。” “你真的想知道?确定了再回答,因为我可以就在这会儿睡过去,不来打搅你。我该吃的药都吃了,你不是非得听我那个可悲的故事不可。”坐在过道另一边的一个生意人正在盯着我看,于是我用手指着他的鼻子说,“这位先生,你,给我少管闲事!” 他的目光唰地向下望向手中的杂志,我则感觉自己是个强大的女人,能让穿着西装的男人唯命是从。 我转过脸来面朝着老修女的时候,她开口说:“我很乐意听你说。在飞机上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呀?坐飞机的乐趣有一大半就是去听其他乘客的故事。我还会收集呢!” 我注意到她手上缠着的木制玫瑰念珠(42),还一眼瞥见了耶稣那俊美矫健的裸体,雕刻得极其仔细。 所有的好男人要么是同性恋者,要么就是有殉道者情结的诸神之子。我敢保证,我们这些异性恋的女人注定是一群没有希望的人。 “你在搜集陌生人的故事?”我问。 “哎哟,当然啦。每个人的故事都很珍贵。” 我看得出来这个女人有点儿疯癫,但她似乎很善良,而在这样的时刻,善良真是太重要了。“那好吧,不过记住,这可是你自找的。” 飞机滑行的时候,我含含糊糊地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我说了好几遍“阴茎”这个词,还长篇大论地形容了肯那只有一丁点儿大的阳具,随后才改变主意,决定在和修女交谈的时候,不要使用如此逼真的性爱描述,可她似乎听得非常入迷——完全被吸引住了。 我说出那个词语的时候,她就眯起眼睛微笑,说不定这都不受她本人还有她宗教信仰的控制。 阴茎。 太好笑了! 我好像在用脏话挑逗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你记不记得那首歌《今晚大家都尽兴》?不,你当然不记得,”我说。“今晚大家都黄钟,”(43)我唱道,“你真的不知道?” “哦,我的天哪。”她不停地说着,接着忽然按下了我们头顶上的按钮。 我有个疑神疑鬼的想法:要是这个修女打算举报我醉酒这件事,想让人把我从飞机上赶下去怎么办? 我攥紧拳头。 航班乘务员出现在了走道里。 梅芙抬起两根布满皱纹的粉红色手指说:“我的这位朋友今天过得很糟,简直是糟透了。我们需要伏特加和一点儿冰块,马上就要。如果你们有随便哪种柑橘口味的,我们就要那种。随便哪种柑橘口味都行。” “饮料还没开始供应呢,修女。”乘务员说。 “哦,真不好意思,不过我们的情况有点儿紧急,”梅芙说,“如果你帮我们的话,我可以在祷告会的时候提到你。整个修女院都会为你祈祷的,”她眯起眼睛端详着乘务员的名牌,“斯蒂芬妮。” “好的,修女,”乘务员回答,这会儿笑了起来,“就这么说定了。” “为了修女的祈祷,大家做什么都愿意。就连无神论者也一样!”斯蒂芬妮走远的时候,修女梅芙对我窃窃私语,“这话只在我们姐妹之间私下说说,这可是参加修女会的一大好处。” “你是那种到处说自己嫁给了耶稣的修女吗?”我问她。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到处这么说。不过,没错。我是嫁给了耶稣。” “假如所有的修女都嫁给了耶稣,那就是说他现在有成千上万个老婆,而且过去的2000年里说不定已经有过几百万个老婆了,对吗?” “嗯,我想是吧。” “你不介意耶稣有很多老婆吗?妻妾成群的耶稣。” “你不能那么想——这不是性爱意义上的,完全不是。毕竟他不是你的肯。” 哈!有趣的老修女,还像万圣节苹果里的剃刀一样尖锐(44)。 “你绝对会和耶稣上床的。你就承认吧,”我说,“他的身材太棒了。” 梅芙摇摇头笑了,然后抬起头来说:“哦,主啊,这次你又赐了什么给我啊?” “你和耶稣说话?” “每一个醒着的分分秒秒都说。” “就现在。你能在这里和他说话?” “当然。” “耶稣说我什么了?问他。” “他说你得多来点儿伏特加。”梅芙回答。 乘务员恰好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拿着几杯冰块,她把冰块交给我们,接着弯下身子,从口袋里抽出几个迷你酒瓶,眨了眨眼,悄悄把它们塞给了我的修女朋友。 “旅途愉快,修女。”她说道,随后骄傲地沿着过道大步走远,仿佛刚刚完成了一桩善举。 修女梅芙好像每天都能占到这种便宜似的,就这么倒了两杯酒出来:“为新开始干杯!”她把我的酒递给我。我们用塑料杯碰了杯,开始小口地喝起柑橘味的酒来。 “这么说你从没和人上过床?”我在想这对我来说会不会也是个好主意——完全彻底的禁欲。 “你痛苦的时候都是这样应付的吗?”她问道,“想办法让别人觉得不舒服?” “啐。”我挥手把她的话赶走。 我们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 “我只不过想当个优秀的女权主义者,”飞机离开地面,我们开始飞行的时候,我突然开口,“我真的很想。不过这方面你是什么也不会知道的,是不是?修女就是优秀女权主义者的反义词,你说呢?可以说顺从男人就是你们喜欢做的事情,对吗?” 修女梅芙微笑着点头,接着甚至轻声地笑了出来。 “你读过葛洛莉亚·斯坦能的作品吗?”我问。 “没有,我没读过。” “‘说女人需要男人,就像说鱼需要脚踏车一样(45)。’她说的——葛洛莉亚·斯坦能。我在想她会不会把耶稣也算进男人里面。” “不知道啊。”修女梅芙的声音此刻显得又疲倦又遥远。 我那轻率又招人讨厌的议论已经让她听烦了——每次我自己不高兴的时候,都特别有惹人讨厌的本事,虽然我也不想这样。 我刚才要是对梅芙修女态度好一点儿就好了,可现在我又能怎么样呢?我不可能回到过去重新开始。而且我今天过得很糟,丈夫和年纪只有你一半大的小女孩上床,被你当场撞见的时候,你态度恶劣是可以的,就算是在飞机上和讨人喜欢的修女说话的时候也一样——就算是帮你买伏特加的修女也一样。 对吗? 错。 我是个差劲的人。 对不起,我觉得我是这么说了,但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动过嘴巴和舌头,这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是烂醉如泥了。 也许我该把肯的柯尔特点四五用在我自己身上。 忽然间,好像一切都不再有趣了。 我盯着前排的座椅靠背看了大约一分钟,然后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晕头转向,脑袋阵阵作痛。 我的肩膀被自己的口水沾湿了。 “我在哪儿?”我问。 我左边的修女说:“欢迎来到费城。你的伏特加我替你喝了。一喝就倒小姐,该下飞机了。” 我抬头一看,飞机上空空如也。 “我们一直在猛摇你。我想他们可能是去找医生了。”修女说。 “我没事。”我回答,可当我试着站起来的时候,却感觉想吐。 我刚刚好来得及冲到卫生间,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 这会儿正有人在狠命地敲门。 “这位女士,您还好吗?” 我在水槽里把嘴漱干净:“来了。” 我照照镜子,见到一个怪物。 一个看起来非常苍老的不真实的生物。 红色的眼睛。 花掉的妆。 我倒不如用毒蛇当头发算了(46)。 “这下好了,”我打开门,努力避开旁人的目光,“我没事,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我从几个乘务员身边挤了过去。 “女士,您的朋友给您留下了这个。” 我转过身,乘务员递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我一把从她手里抓了过来,说了声 “谢谢”,就朝行李领取处走去。此刻踏出去的每一步都在我的脑袋里回响,就像被踩中爆炸的地雷,我尽力不让自己再吐出来。 我的修女朋友不知去向,于是我一边读着那张便条,一边等着机器把我的手提箱推出来。 亲爱的波西娅: 很高兴在飞机上遇见你。真遗憾我们没能多聊几句,我会为你祈祷的。非常努力地祈祷!每天都祈祷!而且我会要“我的丈夫”出面,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来帮助你。他说你开和性有关的玩笑,他并不生你的气,所以如果现在你清醒了,为此担心的话——大可不必。 加拉太书3:28——你们不分犹太人或希腊人,奴隶或自由人,男人或女人,凡跟基督耶稣联合的,就都是一体的了(47)。 追寻的路上,祝你好运! 爱你的, 修女梅芙 PS——如果你想给我写信的话,这是我的地址。我喜欢收信! 圣德兰修女会 修女梅芙·史密斯 (耶稣基督的妻子,电话2917299) 韦弗利公园16号 洛克斯福德,宾夕法尼亚州,19428 真奇怪,我心想,随后把便条塞进了口袋。 我在追寻什么吗? 或许是在追求成为一名小说家? 可是她为什么会这么写呢?我说过什么现在想不起来的话了吗?我觉得我连追寻这个词都没有用过。 我宿醉得太严重,管不了那么许多,便不再去想了。 我试着回忆自己是不是真的对一个修女说了“阴茎”,反反复复地说。 我真的对修女梅芙不厌其烦地描绘了肯那令人作呕、发育不良、又短又粗的阳物了吗? 要确切地知道是不可能了,所以当我的提包终于从传送带上滑下来的时候,我拎起它,上了一辆出租车。 “带我回家。”我对驾驶座上那个深色皮肤的人说。 “请问您的家在哪儿?”他说着,打开了计价器。他的口音有点儿性感,像脸上没有疤的席尔(48),我自忖,但我很快就提醒自己不要说出声来,因为这好像涉嫌种族歧视,虽然我总是把陌生的白人跟高加索人种里的名人相提并论,也并没有觉得有负罪感。 “沃尔特·惠特曼大桥(49)对面,”我回答,“韦斯特蒙特。你呢?” “我什么?”他问。 “你的家在哪里?” 他一边把车从路旁开走,一边说:“费城。” “没错,可你不是这里出生的,听你的口音我就知道。所以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沉默。 户外的地面上有一堆堆被尾气熏灰的积雪。我已经不在佛罗里达了,这是肯定的。 “你不敢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出生的吗?”我问。 我们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相遇。“尼日利亚。” “尼日利亚好吗?” “不好,”他回答,“暴力事件太多了。拜托您了,千万别去。” “韦斯特蒙特也挺乱的。” “比尼日利亚好。” “也许吧,”我说,“不过今晚我别无选择。” “选择总是有的。你看我,到了美国,就是一种选择。” “你喜欢美国吗?” “喜欢,”他回答,“非常喜欢。有一天我会把家人带来的。我希望不会太久。” “你有老婆?” “在尼日利亚。还有五个孩子,三个健壮的儿子。” 我不理会他性别歧视的偏爱。“你爱她吗——你老婆?” “爱。” “她很幸运。”我恨自己,因为我在嫉妒这个身在尼日利亚的女人,她的丈夫在地球的另一边开出租车,要攒钱把她从尼日利亚现在天晓得会是什么样的苦难当中解救出来。这听起来像个童话故事。她就和待在象牙塔里一样。太浪漫了——甚至可以说是美丽。他们的奋斗。 波西娅,你是个差劲的人,我心想。差劲。 “我很幸运。非常幸运。我老婆是个坚强的女人,非常漂亮,是个好母亲。她会在美国给我生更多的儿子。我是个有福气的人。” 费城职业体育综合大楼(50)从我们左手边经过的时候,我望着自己不成人形的倒影在车窗前徘徊。 这家伙在抽什么东西?因为我也想抽。 他载着我穿过了沃尔特·惠特曼大桥。 “这个地方我不认识。能请您告诉我该怎么走吗?”他问。 我告诉他该怎么走。 我们从康登绕开,驶向更加安全的郊区,我一边大声嚷着向右向左。最后我说:“就在那里。那幢装着丢死人的金属凉棚的房子。” 他在我从小长大的排屋(51)前停下车,在Acme杂货店(52)的马路对面。 他用食指点了点仪表板上停着的那串发着光的红色数字,然后报出了车费。 我没有付钱,反而说:“你在美国有没有对你太太不忠过?” “什么?” “你离开尼日利亚之后有没有和女人上过床?” “没有!”他大喊的样子让我知道他非常生气。 “你觉得你的太太和你是平等的吗?你鼓励她有抱负有梦想吗?”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问题?” “告诉我你爱你的老婆。” “我不明白。” “就告诉我你爱你的老婆。” “我确实爱我老婆!我非常非常想她。好了,你必须付车钱了。” “我相信你,你没撒谎。我真的相信你。”我说,“哇,你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男人,真正的好男人。我看得出来。”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请你付我车钱,我得载其他客人赚钱去了。” “你会做到的。还要把你老婆接到美国来。”我把500美元的纸钞从塑料小孔里塞过去,感觉有点儿像是很久以前,在迈阿密那家古巴餐厅里的肯,只不过我是一个更加无私的、女性版本的肯。或许,假如肯是休·海夫纳(53)的话,我就是葛洛莉亚·斯坦能。 “这太多了,”尼日利亚出租司机说,“实在太多了。” “带你老婆来美国吧。在她还没来的时候不要出轨,做个好男人。” “我是个好男人!” 我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尼日利亚先生不停地说:“太多了,拜托你,拿回去一点儿吧,拜托了。拜托了!” 我没有面对母亲的勇气,所以便绕过街区,走到我们那排房子后面的小巷里。 我打开那扇被划开了口子,依旧“嘎吱”作响的纱门,踏进坟墓般大小的后门廊,从一只旧的军用箱里拉出几条毛毯,把自己裹在里面,躺到那把破破烂烂、弹簧生锈、放着塑料靠垫、年纪比我还大的摇摆式沙发椅上。 大雪纷飞的天气,让沙发椅潮湿发霉,但我并不怎么在乎。 就像高中时一样,我心想。在树林里通宵喝酒之后,逃开警察的追赶,在水晶湖小饭店吃油炸食品,然后在这里一直睡到宿醉过去。 我在这张沙发椅上失了身。 杰森·马尔塔。 他吓坏了。 不过他很友善。 真的很体贴。 我并不觉得痛,因为他是那么羞怯而又轻柔——也有点儿偏小,但我一点儿也不介意。 不管我之前对肯那又短又小的家伙说过些什么,要是你问我的话,重要的并不是形状和大小,而是这个男人本身的性格。我打赌,大多数35岁以上的女人都会同意的。不知道为什么,我17岁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一点,后来又淡忘了。 带着杰森·马尔塔进入我身体里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就像是我在把他生命中最糟糕的部分吸走,净化他,让他变得洁净,我也很清楚,对于一个17岁的处女来说,这是一种怪异又反常的想法。 但我发誓,他知道我在为他做些什么——他知道我在把他的痛苦带走,或者至少是减轻一些,这更像是在帮一个忙,而不是真正的爱情。 我们都心知肚明。 我们也都接受了。 我没有高潮。 还差得远呢。 但我很享受。 带给他快乐的感觉。 缓解他的悲痛,哪怕只是几分钟。 杰森是个好人,他曾经那么痛苦。 他射精之后,不停地喃喃说着“谢谢”,一遍又一遍,接着便开始哭泣和颤抖。我问他的时候,他却说不清是为什么,又或许他只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因为我们两个都知道。 我们知道,彼此分享的那个瞬间,所关乎的远不只是高潮而已。 他的母亲前年去世了。 我甚至都不记得她得了什么病,但我记得他缺了很多课,后来,等他又开始每天来上课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而他看起来像个幽灵。 我只不过是想把他从死亡的世界里带回来。 把他救活。 我记得初中的时候他非常风趣。我们一起演过一出戏,他写的一出喜剧,名叫《查尔斯·巴克利(54)去看牙医》。 最滑稽的地方是,查尔斯·巴克利甚至从没在戏里出现过,也许是因为我们没有黑人同学来扮演这个角色。但我记得场景是设在一间牙医的诊所里。杰森演牙医,我演一个在诊所工作的女人,负责接听电话,接待病人,杰森让我戴了一副莎莉·杰西·拉斐尔(55)式的硕大红眼镜。其他几位同学则扮演等在候诊室里的人,他们读着杂志和报纸,每次电话一响,就好奇地抬头张望。记者们不停地打电话来,询问“空中飞猪”什么时候会来清洁牙齿——杰森让我们的科学老师洛巴克先生扮演记者,他坐在台下对着一只麦克风说话,几乎让那些电话听来像是某种荒诞的萨缪尔·贝克特(56)版的“上帝之音”,虽然当时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萨缪尔·贝克特究竟是谁。我只得不断地说我不能“透露巴克利先生的消息”,候诊室里的人们无意中听见了,便议论起来,“查尔斯·巴克利?‘空中飞猪’是这里的病人?”而身为一个嘴巴不严的人,一个缺乏职业操守的牙医助手,我演的角色不停地眨着眼睛,还说悄悄话:“这个嘛,人人都得护理自己的牙齿——就算是职业运动员也一样!” 在我们八年级的时候,这出戏似乎更加滑稽一点儿,不过我们的父母都笑了——好吧,杰森和其他人的父母都笑了。我母亲自然是没来看演出。 杰森试过把我们演出的免费门票送给查尔斯·巴克利——当时他是个新秀,在76人队打球——可是球队一直没有回他的电话。 杰森·马尔塔的母亲在那之后不久就病倒了,他也不再写喜剧了。他变得像一扇窗户一样透明。一连好几年,视线都能从他身上直接穿过去。而当他第一次和我做爱的时候,我对上帝发誓,他再次变得有血有肉了,即便只有几秒钟,那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性爱和身为女性的强大。 从前他常在Acme买玫瑰花给我,一次买一打。廉价的花朵,几个小时之内就会枯萎凋谢,变得焦黄。我以为我爱他,或许我真的爱他。他长得不是很好看——红色的头发,苍白的皮肤,胸口还是凹下去的。可是他很善良。即使是不再风趣的时候,他也依旧很善良。 童年住宅的后巷里传来垃圾的气味,又让我觉得恶心了,不过我忍住了没有干呕。 她在里面,我的母亲:我知道的。我能感觉到她沉重的身躯。但我需要勇气来面对她,比现在还要更多的勇气。 发生过的一切,这最终的结局——渐渐明晰。 它割开我的躯体。 它让我残废。 我努力让自己颤抖着入睡。 在靠垫中间,我觉得我闻到了黑色达卡古龙水(57)的味道。我曾经送过一瓶给杰森·马尔塔作为圣诞礼物,而在我们余下的高中时光里,他也都乖乖地用着。我希望杰森·马尔塔已经结婚生子,幸福美满,而且大获成功。说不定他甚至又在写喜剧了。说不定呢。 真是个美好的想法。 “波西娅·凯恩,”我对自己说,想象着这些音节的颤动飘散在夜色之中,“波西娅·凯恩。波西娅·凯恩。你是怎么了呀,波西娅·凯恩?” 我闭上双眼,试着忘却全世界。 我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一条骑着自行车的鱼。 那条鱼正唱着一首歌,歌里说着她有多爱骑她的自行车,我却弄不明白她怎么才能用一条尾巴踩动两块踏板,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的酒还是没有醒。 我感觉天旋地转。 胆汁几乎涌上我的喉咙,仿佛一条可怕的酸涩的舌头,一路舔舐着退下去,带来一阵灼痛。 “去死吧,葛洛莉亚·斯坦能。”我说道,尽管我并不太清楚为什么。 4 “波西娅?”我听见有人喊,“波西娅?你在后门廊上干什么?” 我睁开一只眼睛,瞥见我膀大腰圆的母亲穿着一件粉色的浴袍,她的呼吸清晰可见;她那短短的灰色头发——她自己给自己剪的——在头上翘起一丛丛乱蓬蓬的三角形,让她的脑袋看起来像是一朵害了病的奇怪的花。 “今天早上我出来倒垃圾,结果我发现了什么?你。真开心!真开心!我能亲你一下吗?我能抱你吗?真的是你吗?我现在是在做梦吗?” 她并不等我回答。 我脸上的每一寸都被吻遍了。 就像被一只章鱼缠上似的,她的嘴仿佛许许多多条触手,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同时把我吸住。 又或许,被一头河马舔上一遍就是这种感觉。 她把庞大的身躯压到我的身上。我摸到她穿旧的毛巾布浴袍,被粗糙的表面扎得生疼,于是便提醒自己要给她买一件新的,虽然我知道她是不会穿的,而且多半还有十几件崭新的没穿过的备用浴袍塞在衣柜里的某个地方。 “我喘不过气了,妈妈。” “你喝酒了吗,波西娅?你浑身酒气。真臭,真臭。” “我现在就能喝下一杯血腥玛丽(58)。”我回答,一边思索着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回家。 母亲的口无遮拦。 她那像镜子一样诚实的嗜好。 她时不时孩童般的骇人举止。 她让人恼火、难堪和消沉的习性,仿佛一名天生的女祭司,只要在我能听见的地方,便会高声宣布我的厄运。 一切都像锤子击中拇指一般直截了当。 “肯呢?”她问。 我听了一会儿卡斯伯特大道上的车水马龙,然后说:“肯死了。被他自己的手枪打死了。柯尔特点四五。他们推断凶手是个胡乱闯进来的人,入室盗窃不幸演变成了枪杀。不过肯有许多尽人皆知的仇家。在坦帕(59)甚至还上了五点档的新闻。可他们没搞清楚真相,还差得远呢。警探们说他们能用那张血迹斑斑的墙纸来做罗夏克测验(60),说完就像鬣狗似的狞笑不止,我觉得这样真是麻木不仁,虽然他们说得完全正确。不管怎么样——再见,肯。很高兴认识你。做一个像你这样的人真是糟透了。” 母亲夸张地吸进一大口气:“这简直太可怕了。波西娅!太吓人了!‘落下了’测验(612)是什么?我真为你难过。肯真的死了吗?还是你在开玩笑?我从来都分不清。为什么你不早点儿告诉我?我完全糊涂了。” “我不想让你担心,妈妈。肯被人谋杀,十有八九是最好的结果。”我回答,心想既然现在酒已经醒了,我就真的不应该再像这样说话了。可我似乎没法让自己停下来。“我厌倦他了。他连硬都硬不起来了。我想把他当废品丢掉已经一年多了。我们的性生活在那之前很久就寿终正寝了。” “波西娅!” “你为什么要叫我波西娅呢?《威尼斯商人》(62)你连听也没听说过,更别说读过了。” “肯真的中枪了吗?他没事吧?你是在开玩笑,对吗?” “哈哈!对。他没中枪。他其实没死。不过他也肯定不会没事。他是没事的反义词。而且——” “你都让我头疼了!一会儿你告诉我肯被人谋杀了,一会儿又问你的名字——而且我都有好多年没见过你了。你就这么出现了然后——” “专注点儿,妈妈。一件事一件事地来。其他的先别管,集中精神。你为什么要叫我波西娅?” 她闭上眼睛,使劲地摇头,直摇得脸颊像两个经历过小规模地震的红色果冻模具一样起伏晃荡。随后她抬头望着门廊的天花板:“我猜你爸爸喜欢这个名字。” 骗子! “为什么?”我问。 她的眼睛瞪得老大:“这我怎么会知道啊?” “你怀孕的时候,你们难道没有讨论过我的名字吗?” “我肯定我们讨论过。我们准是讨论过的。” “嗯,那为什么呢?” “太久以前的事了。太久,太久了。我连自己昨天干了些什么都快记不住了,你却想让我去谈所有的那些陈年往事。你爸爸是一个品德高尚——” “而且心地善良的人,”我接口,“是啊,我知道。我也会喜欢他的。” “那次事故——” “那次事故。”我附和着,打断了她的话,因为这些全都是胡说而已,我们也都心知肚明。一个不知道姓名的同事利用她头脑简单的弱点占了她的便宜,搞大了她的肚子。她编了一个善良好人的故事,从来就没去举报过那个强奸犯,更别提让他负起责任出抚养费了。过去我并不介意她对这些事情撒谎,因为我很久以前就不再追究了,然而在你想要答案——真正的答案的时候,没完没了无休无止的谎话就会带来问题。你会迷失在母亲的疯狂之中。那就像是一座用高高的灌木丛搭成的迷宫,满是荆棘,不见玫瑰。而她还硬是要我蒙着眼睛在里面探路。“这么说,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给我起名叫波西娅?” “很适合你,不是吗?很好听的名字。我喜欢波西娅这个名字。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名字,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名字。最好的。” 我的名字听起来像是那种中年男人一边幻想着和年纪小他们一半的女孩子上床,一边会买下来的跑车,那种现在自由了,摆脱了我的肯会买下来的跑车。我想象着他和卡丽熙摇下顶篷四处兜风,她金色的长发像一颗彗星,飘在手工缝制的真皮内饰和鲜红色的车漆上。 “你喜欢肯吗?”我问,“你现在可以说真话了。他走了。结束了。不会回来了。” “他非常英俊,可是我只见过他一次!而且只有十分钟!” 母亲的微笑就像个孩子,我感到一阵内疚向我袭来。 我真的有三年没见她了吗?还有她真的只见过肯一次吗? 这种事情可能吗? 绝对可能。 波西娅,你不仅愚蠢,还非常残忍。 “家里情况怎么样?”我问。 “你什么东西也不许扔!” “别紧张,妈妈。你有橙汁吗?咖啡?最基本的东西?” “当然。当然。进来吧,再待在这里我们都会得重感冒的。” “得了才好呢。” “什么?” “没什么。我们进去吧。” “欢迎回家,波西娅,”母亲说完,又吻了一次我两边的脸颊,“我很想你。谢谢你来看我。” “家里有那么糟吗?” “我只是——只不过……嗯,我……我给你准备了无糖可乐!青柠檬味的!” “我就知道你会的。” 母亲和我这么站着的时候,我在心里做好了准备。 她看起来似乎变得更加臃肿了——我念小学的时候,孩子们常常喊她奶昔大哥,就是麦当劳里那个胖乎乎的紫色卡通人物,而我从来没有维护过她。虽然如果我要求的话,她会心甘情愿用一把抹黄油的钝刀把自己的皮肉给剥下来。 她正望着我,一边挡着门。她至少要比我重上100磅,她正在颤抖。 “见到你真好,波西娅。太好了。”她说着,把我的手臂都捏疼了。 “我也是,妈妈。” “我不知道你要来。” “就算知道了也没用。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 “我至少会为了你收拾一下。” “你会忧心忡忡,心神不宁,但你一件东西也不会丢的。” “我给你准备了无糖可乐。里面有青柠檬的!” “我知道,妈妈。” “波西娅,这是我的家。” “我保证我什么都不扔。一言为定。” 她的脸就像平安夜(63)立在草坪上的塑料圣诞老人一样亮了起来:“说定了?” 我用食指在心口画了个十字说:“向上帝发誓。” “我爱你,”她说,“我喜欢有你在家里!” 她打开了后门,踏进屋里的时候,我看见一罐又一罐的青柠味无糖可乐,在厨房的台面上垒出3英尺高,差不多12英尺宽的小堡垒。我真想哭。一盒又一盒的麦片和大米,还有一袋又一袋的面粉、饼干在碗橱周围堆成一圈,想够都够不着,更别提去打开一包了。厨房的台面被掩埋得毫无空隙。 “你要来一罐青柠檬味的无糖可乐吗?”她问。 “好的,妈妈。不过现在,我看看——”我瞥见挂在水槽上面的时钟——一只被灰尘染成了灰色的黑猫。它的肚子是钟面,尾巴是钟摆,一双眼睛发了疯似的朝尾巴的反方向扫过去……右,左,右,左,右。“都快八点了。没错,正是时候来一罐青柠檬无糖可乐。” 她打开冰箱。我看到冰箱里最底下的三层架子上塞着满满当当的银色汽水罐。 母亲不喝青柠檬味的无糖可乐——从来不喝。 这些都是为我准备的,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我说不定会回家,口渴到一次就能喝下700多罐。我肯定大多数罐子至少已经放了五年。 “妈妈。”我开口,抹掉眼睛里流出的泪水,因为我几乎都快让自己忘记了,母亲的生活甚至比我还要不堪。 “我知道你喜欢喝青柠檬无糖可乐,对吗?对吗?” “嗯,我喜欢。你真了解我。”我回答,从她胖乎乎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接过冰冷的饮料罐。 我拉开拉环的时候,饮料发出“嘶嘶”的声音,100万个气泡涌了上来。 我喝了一口。 “好喝吗?”母亲问,一边点着头,一边从她浓密的花白眉毛下面抬起眼睛打量我。 事实上这是一次贿赂。我的思绪回到上一次我试图清扫屋子,找人来帮她的时候。我让从前在橄榄花园一起当女招待的朋友开车载着母亲,连同我给她的那张长得让人发狂的购物清单一起,去了凯马特(64)。而我则带着100多只加厚的垃圾袋,像个疯女人一样开始往里面塞东西。卡莉莎和母亲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客厅完全整理好了,她们回来得实在太早了。凯马特里特价区的粉色运动服卖光了,这让母亲惊慌失措。发现我正在打扫的时候,她尖叫起来:“不!不!不!不!不!”她叫了好几分钟,随后开始猛捶自己一边的脑袋,拳头重得都能留下瘀青。卡莉莎和我把她绑在多年来第一次清走了废物的沙发上。因为我们两个打算在夏末的时候搬到佛罗里达去,所以便顺从了母亲,帮着她重新摆好了那堆垃圾,让她平静了下来。她不断地一遍遍咕哝:“你的房间是你的,波西娅。剩下的地方是我的。你的房间是你的,波西娅。剩下的地方是我的。”卡莉莎听得哑口无言,面无人色。 回到眼前此刻,母亲说:“和你上次在这里的时候记得的味道一样吗?没有糖的青柠檬可口可乐?好喝吗?” “很好喝。不过佛罗里达也有青柠檬无糖可乐,妈妈。世界上各个地方基本上都能找到,所以你不用存那么多——” “你的房间就和以前一模一样。我一点儿都没碰过!” “一间小小的波西娅·凯恩博物馆。就像餐厅一样,我敢说。” 我走进隔壁的房间,里面有一座用外祖父生平收藏的杂志码成的五英尺见方的高塔,《国家地理》杂志黄色的书脊朝外摞着,其余的杂志书脊朝里——谁知道是为什么,说不定那些是旧的色情杂志——整个杂志堆叠得非常高,那盏布满灰尘的廉价金色吊灯就靠在上面,灯链软弱无力地折在一旁。这堆杂志,是房子开始漏水的时候从地下室里搬上来的。餐桌如今在地下室里,每条桌腿下面垫着一块煤渣砖,之所以会如此,主要就是因为这样做毫无道理,而这是一个癫狂无比、成疯成魔的家。这杂志塔推到人身上都能把人压死。这间房间的墙壁上,从地板到天花板,用胶带粘满了我的照片。一条两英尺宽的通道,隔开了杂志塔的四边和我那成千上万张永远都在衰老的脸。 假如我能看得下去的话,就可以回溯自己的整个人生。 襁褓中的照片。第一天上幼儿园,此后每隔一年就有一张,直到大学毕业。每年的万圣节装束。每一个复活节和圣诞节的打扮。我的肥胖时期。我的粉刺。我的每一个约会对象,穿着不合身的西装或是过了时的礼服,一边偷偷把花环套上我的手腕,一边假装不看我身患囤积病的母亲那一堆堆灰尘弥漫的破烂,然后带着我去参加舞会——我穿着迪士尼公主似的灯笼袖和闪闪发光的廉价面料做的礼服,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大写字母A的形状。 母亲一生的事业就在那四面墙上。 我是她对这个世界唯一的贡献,这个可怜的女人。 她从没经历过一次有关生存意义的危机,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自然而然,第四面墙上大部分都是肯的相片,还有我婚礼的照片,都是从我寄给她的那本非常昂贵的皮面精装相册里拿出来的,她并没有出现在照片里,因为——尽管肯给她订了一张头等舱机票和一间酒店的海景套房,她却不愿意去巴巴多斯参加婚礼,声称这样做“对一个没结婚的白种女人来说太危险”。 婚礼影像之外,第四面墙上便是我这些年来寄给她的所有照片,都是肯和我在世界各地旅行的时候拍的——我并不想要重温的场景。然而我早已将它们牢记于心:又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自己在埃菲尔铁塔跟前傻笑,像握着一柄宝剑一样用两只手捧着一根酥脆的法棍;吉萨大金字塔如同一盘佳肴停在我的手掌心上;我在夏威夷穿着一件黑色的比基尼,从一个椰子里小口地喝着掺了甜牛奶的朗姆酒,脖子上挂着一个花环;我在伦敦特有的红色电话亭里假装打电话;在澳大利亚的一家动物收容所里,站在一只考拉身边;我和肯戴着脚蹼和可笑的呼吸装备,在大堡礁浮潜的水下照片;我在里约热内卢,像基督那样伸开双臂,而那座巨大的白色圣像雕塑就耸立在我的肩头——我们在全世界拍下的那么多傻里傻气的照片,最终来到这个梦魇般的地方。我的母亲没完没了地绕着她的《国家地理》杂志塔转圈,推着我走马灯似的人生故事,甚至把积满灰尘的地毯都磨出了一个“〇”,一个由执迷和疯癫组成的永无休止的“〇”,让她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任何奇遇,让她除了围在身边的那堆垃圾之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象着远古时代的猿人用手指在山洞壁上画画,火把的微光照亮了他们未经开化的脸庞,他们蹲伏在地,画着用线条构成的小人,在不见阳光的荒芜黑暗里,躲避那长着雄踞食物链顶端的巨型利齿、自在横行、胃口惊人的剑齿虎。 母亲现实生活中的剑齿虎是什么?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 现如今我们有电视真人秀、回忆录,还有各种关于囤积病患者的信息和资料,可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甚至都不知道该用哪个词语来形容我的母亲。从来没有过诊断,又怎么会有解决的方案呢?那时候,没有人觉得我离奇古怪的母亲足够吸引人,没有人让她上电视,把她的疾病变成流行文化的一部分。我无法断定那是福是祸。而且无论如何,我已经确信母亲现在是无药可救了。她的心神已经腐烂了太久。有些人你就是没法救活的,无论你有多爱他们。 客厅几乎走不进去,因为母亲用绳子扎起陈年的电话簿和剪下来的过期优惠券建起了一座迷你城市。里面有廉价泰迪熊和塑料脸蛋的洋娃娃搭成的金字塔,还有更多青柠檬口味的无糖可乐,整箱整箱地摞在一起,等着去缓解我那并不存在的干渴;邮购来的约翰尼·卡什和多莉·帕顿(65)的唱片,还放在原先的塑料外壳里,因为母亲并没有唱机;鞋盒里塞满了比我还老的收据、数不清的罐装意大利面酱、从来没打开过的烹饪书;外祖父童年时代收集的棒球卡片和工具,放在几个标着“爸爸的东西”的盒子里;还有其他那么多没有用的物件,堆积如山,摇摇欲坠,让我想起苏斯博士的卡通(66)。 “什么都不要动,”母亲说,“千万别动。我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 “我坐在哪儿呢?”我开玩笑地问,因为除了母亲那把落满食物碎屑的粉色扶手椅之外,哪儿都没法坐。 “你的房间,”她回答,“那是你的地方。我没动过。” “我汇到你账户里的钱你还存着吗?” “当然了!我们有很多钱!我有银行的对账单。一张不少!” “我就知道你有。” “我绝对不会——” “妈妈,我离开肯了。我和他结束了。” “你们会解决矛盾的。夫妻都会吵架,本来就是这样——” “不,妈妈。他背着我和别人上床。和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还有其他人。他一直对我很不好。他不是人。太可恨。真的非常恶心。我他妈的把我的人生彻底毁了。” “别这样说脏话,波西娅!在我爸爸的家里不许这样!” “妈妈,我能在这里待一阵子吗?我现在真是不想住到旅馆里去,也没有精力把从前没能保持下去的友谊重新捡起来,因为我是个宁可要钱也不要真感情的贱女人。” “你可以住在你的房间里!就在这儿!当然,当然,当然!我可以到街对面的Acme再多买点青柠檬味的无糖可乐。请你留下来。求你了!我非常愿意让你留下来。” “谢谢,妈妈。不过我觉得家里的饮料已经够多的了,而且我越来越担心我们可能会互相要了对方的命。肯对我不忠的那段你真的听见了,对吗?这是整件事里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多半得要你告诉我你确实是听到了。我真的要离开他了。” “别急着下结论,波西娅!家人永远是家人。” “肯出现之前我们俩就相依为命。如今我们也可以的,总会有办法的。我要重新开始。我现在有点儿痛苦。我的心碎了。虽然这话听上去就像高中生说出来的。我应该提醒你我一直在酗酒,而且一时半刻也不打算戒掉。” “你的房间我没碰过,那是你的地方。无糖可乐也是,青柠檬味的,喝那个吧!那是给你准备的。只要你别碰屋子里的其他东西,好吗?一切都会好的。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位置,万事万物,就连你也一样。餐厅的墙壁上,还有楼上你的卧室里,那里永远都会是你的地方。有你在家里真好!” “我不能再过回这种日子。”我对着天花板说。 “你想再来一罐青柠檬味的无糖可乐吗?” “为什么不呢?” 母亲一摇一摆地绕过她的《国家地理》杂志山,带回一罐全新的青柠檬味无糖可乐。我把我原先的那罐递给她,罐里还是满的。 “这罐新的冰多了。”她说。 我点点头,喝了一口。 确实更冰一点儿。 我环顾整间屋子,望着各式各样收集起来垒得老高的废品,还有许许多多成团的积灰。随后深深地凝视着母亲那病态的、善意的、苍白无神的双眼,她是唯一一个将永远无条件爱我的人,或许是因为她压根儿就是个疯子。 但她确实爱我。 这是我唯一确信无疑的事实。 如果我开口的话,接下来的六个月,她会每隔十分钟就给我拿一罐新的青柠檬无糖可乐——见鬼,是接下来的六年,就算是睡觉,一次也不会超过九分钟——而且她这么做的时候,内心会充溢着无限的喜悦。她觉得她把我想要的东西给了我,这让她完全心满意足。 我用双臂搂住母亲,把脸埋进她丰满的肩膀上,感觉她宽大的文胸肩带勒进了我的下巴。 “波西娅——你为什么这么用力地抱我?”她问道。 “不为什么。” “我喜欢拥抱!” “我知道,妈妈。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但是我他妈的毁了自己的人生。” “请不要在我爸爸的屋子里说亵渎神明的脏话,波西娅。我可不是这样教你的。你外公不准任何人在这间屋子里说不敬的话,我也不准。” “你确实不是这样教育我的。”我抽噎起来,“是真的。” 母亲摩挲着我的后背,又给了我一罐青柠檬味的无糖可乐,而我只是在她的肩头一边哭泣,一边纳闷我的手臂怎么无法将她完全环住。在她那宽得吓人的文胸肩带上,我的两根中指之间,间隔究竟有几英寸。 我猜是五英寸,然后——默默地——我告诉自己不要哭了。 “我能带你去吃早饭吗?”我问。 “你为什么哭啊,波西娅?” “我们去饭店里吃早饭吧。” “现在吗?” “对。就现在。” “我这样去行吗?我们要去哪里?哪家饭店?里面有什么人?我们又怎么能知道呢?现在去安全吗?说不定我们应该等那里人少一些再去。我不知道,波西娅。我就是不知道啊。” 她穿着每天都会穿的粉红色运动服,棕色的污迹像一块块陆地,漂浮在破旧的廉价棉布织成的浅色大海上。她的卧室里至少堆着50套不同的粉色运动服,每当她鼓起足够的勇气搭公交车去沃尔玛,发现有不到9.99美元的特价粉色运动服,就会买下来,她最多就付这点儿钱。所有额外的粉色运动服都还贴着标价签,因为她一遍又一遍地穿着那该死的同一套,而且希望万一她经济拮据的时候,还可以选择把这些多余的运动服退回去换钱。她还有克林顿政府时期(67)的粉色运动服收据,而且没错,她整个人连同这整座房子都恶臭熏天。 母亲每星期到马路对面的Acme去一次,每个星期二晚上的9点43分,因为这个时候停车场里的车最少。她着了魔似的透过客厅的窗户清点车子的数量,还记了一张表格。到现在为止,星期二晚上9点43分作为最佳购物时机已经有些日子了,除非我们上次通过电话之后又变了。她总是孜孜不倦地报告Acme停车场里车子的数量,不管我问还是不问,而我从来不问。她有过去好几十年的记录。这种数据没有市场真是可惜,如果有,她会是食品店停车数统计领域的比尔·盖茨。 “要是你真的爱我,”我说,先发制人,对她的阿喀琉斯之踵(68)发起攻势,“你就会和我一起去这条街上的水晶湖饭店吃早餐。说不定我们可以吃华夫饼。你真该去走走。我得多带你到外面去。你看上去脸色有点儿苍白。” “去走走!大白天的!他们会看见我的!他们现在有装着摄像头的小飞机了。无人机,那个叫!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无人机还能把人打死呢!世界上随便哪儿都能打!” “政府没有监视你,妈妈。他们才懒得管你呢,相信我。美国政府只关心有钱人!据我所知,你又没在法登菲尔德(69)住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母亲用右手掌上松软的皮肉轻轻拍着她的额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给奥巴马投票,也不是因为他是黑人。但是他们有记录的!这下我们有个黑人总统了——现如今要相信什么都很难。” “你已经30年没给任何人投过票了,不管白人还是黑人。” “那他们会因为我不爱国把我枪毙的!” “听着,妈妈。”我用食指抬起她的下巴,直到我们四目相交,“我保证,你和我去饭馆吃早饭是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我们可以在这里吃!” “我们可以平平安安地离开家。我发誓。你为我做这一件事,我起码一个星期什么东西也不扔出去。你可以整整七天高枕无忧,而且一个星期很长。等到一个星期过完的时候,说不定我对打扫房子就没兴趣了。我什么也不碰,说话算话。” “这是我的房子!我爸爸把它给了我!” “妈妈,专注点儿。去饭店。吃。早。饭。”我说着,用手掌当刀,把那些句号劈进我们之间的空气里。回想起过去的七年,肯和我是如何付清了她的税款和债务,就为了让她能留下这个堪称奇观的小垃圾窝。实际上我们把未来几年的全部费用也都预先付了——税金、有线电视、水费、电费……所有的一切。花的钱比肯每月用来买雪茄和威士忌的要少。 “我不知道。”她说,但她点头的样子让我明白她同意了。 在她把除了眼睛之外的一切统统裹进一条粉红色围巾,把脸遮得能让要求最严格、性别歧视最严重的塔利班成员都满意之后,我们手拉着手走到街上,就像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一样,只不过现在,是母亲等在街角,注视着我的双眼,等着我准许她穿过马路。每当有车辆呼啸经过就畏缩不前,还求我不要放开她的手。 她从头到尾都在颤抖。 像狂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 “我就等在外面行吗?”我们走到水晶湖饭店的时候她问道,“我可以就待在这里,一直到你吃完为止,好吗?我会很乖的。” “不行。”我回答,拉着她的手臂把她拽了进去。 这里看起来和南泽西(70)的每家饭店一样——雅座,吧台带着永远固定在地面上的吧凳,老年人慢悠悠地啜着咖啡,胖子享用满满一大份能让人发心脏病的油腻美餐,小孩坐在桌面一头的高椅上,独坐的男人翻着老派的报纸。 换句话说,这里就是家。 我们不用等位,却坐到了里间。 “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这样。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母亲说了好几十遍。围巾仍旧盖着她的前额和下巴,让她看上去像一个胖忍者和一只受了伤、没耳朵的复活节兔子的结合体,不过她露出了鼻子和嘴巴。更准确地说,她看上去像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为了她自身的安全,应该被人从街上抓走关起来的人。“我觉得这样不好玩,”她说,“一点儿也不好玩!” “你这么做是因为你爱我,相亲相爱的妈妈和女儿会时不时到外面吃早饭的。在南泽西,她们去小饭店里吃,这才叫正常。实际上奥巴马还通过了一项法令,说母亲每个月必须和女儿在外面的餐馆吃两次早餐,不然她们就会被罚很多钱,还会有人来帮她们收拾房子。国会正在考虑用无人机来执行这条法律,还有——” “别逗我了!我讨厌这样!要罚多少钱?我会付的。只要无人机别来!” “妈妈,我对上帝发誓,如果你再多抱怨一句,我今天就把房子打扫干净。” “不!不!不!不!不!不!”她大声尖叫,引得众人转头张望。 我把她逼得太紧了。 是的,我记得你,老朋友,内疚先生。 “嘘,妈妈。放松点儿。对不起!” “我不要——” “来点儿咖啡吗?”一个女人说道。 “好的,我们都要。”我回答,因为母亲正盯着她的大腿,假装自己是隐形人,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她经常这么做。我细细端详了女服务员的脸蛋和染红的头发,然后问:“嘿,你不是丹妮埃尔·巴斯吗?” “是啊,”丹妮埃尔一边说,一边往母亲的杯子里倒满了咖啡,“我的名牌上就是这么写的……”她盯着我的脸然后说:“啊,我的上帝!波西娅·凯恩?真的是你吗?” “比你印象中的样子多了几打皱纹而已。”我回答。 “我有多久没见你了——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听说你去佛罗里达逍遥了。嫁给了一个……是个拍电影的吗?” 她客气了。肯有一家公司,拍些极其畅销的色情片,专长是女大学生春假狂想。我猜这名声已经传开了。 我应该补充一句,跟你几十年没见过的故人相遇,在南泽西的小餐厅里相当常见——反正它们本来就像时光机一样——不过你们得在这家餐厅所属的学区里从幼儿园一直上到高中,重逢的魔法才能生效。 南泽西的餐厅也在世界各地发出隐秘的、归家的呼唤,召你回来吞下那些并不健康的食物。 “回家看妈妈,”我回答,莫名其妙地撒了谎,“再来吃一次水晶湖从前的宿醉特效药。” “您好,凯恩夫人!”丹妮埃尔开口,却没有得到回应。 “我妈妈不是很爱说话。”我说着,冲丹妮埃尔眨了眨眼,只希望她能换个话题。 她点点头说:“噢,这个,我在这里当服务员。和《活在祈祷中》(71)那首歌一模一样。我把工钱和爱带回家。只不过我的名字不叫吉娜。而且我也没有男人。只有一个儿子。他五岁了。你猜他的名字叫什么?汤米。我对上帝发誓,那就是他的名字。他没在码头上工作。那是当然的,因为他刚上幼儿园。还有,我没给他取歌里那个人的名字。他出生的时候我也不在餐馆上白班,只是个愚蠢的巧合。你一定觉得我是个笨蛋。不过我们还是会一起唱这首歌的,我和汤米,通常是洗澡的时候。他很喜欢这首歌。我的小男子汉,还有邦·乔维——永远不老,对吗?永恒的经典。尤其是对我们这些泽西的女孩子来说。” “恭喜你。”我向她举起我的咖啡杯,“恭喜你有了汤米,还有其他所有的一切。” “是啊,我是大赢家。” 丹妮埃尔对她的境况显得如此羞愧,我来不及改变主意就把自己的事情脱口说了出来:“我刚刚当场撞见我丈夫和一个少女上床,所以说不定你的情况还比我好一点儿。我离开他了。” “哦,我的上帝啊。太恶心了,男人真是猪狗不如。” “完全同意。” “我真为你难过。” “嗯,是啊。” “至少他和你结了婚。我告诉汤米的爸爸他要当爸爸了的时候,他就跑了。‘噗’的一声,一走了之。就这么消失了,瞬间变成了捐精人。” “我很难过。”我回答,想起了我自己那不知道姓名的强奸犯父亲。 “说实在的,他走了才好呢。你们想好要吃什么了吗?还是需要点儿时间考虑一下?” “当然,我知道我要吃什么。” “说吧。” “我们都要华夫饼。” “要鲜奶油吗?” “妈妈你要吗?” “我是隐形的,”母亲低声说,“谁都看不见我。” 丹妮埃尔·巴斯扬起了她那染成红色的、铅笔般纤细的眉毛。 “一份要奶油,一份不要。” “好嘞,波西娅,”丹妮埃尔边说,边把她的记事本塞进了腰间的围裙,“还有你看上去真是他妈的棒极了,就好像时间也奈何不了你似的,也没有皱纹。” “你是个美得要死的骗人精。”我躲开她的目光,摇了摇头。 “你的前夫是个傻瓜。” “你看上去也很不错,丹妮埃尔。头发比大概是1986年的乔恩·邦·乔维(72)还美。”我这么说着,因为她仍旧把刘海吹了起来,在眼下的2012年显得有些落伍,即使是在南泽西。 “你知道吗?我在光谱看了《难以捉摸》的巡回演唱会(73)。乔恩·邦·乔维吊着钢丝绳在高空飞来飞去。我妈妈给我哥哥和我搞到了位子。她那时候和——嗯,呵,呵——WMMR电台(74)的一个DJ搞在一起。” “你真幸运。” “我会很乐意给乔恩生孩子,当个少女妈妈。”她笑了,“我的那件流苏皮夹克还在。还很合身呢。为什么20世纪80年代的摇滚男明星看起来都像女人似的?为什么那时候雌雄同体的男人会让我们那么兴奋?毒药、威豹、克鲁小丑(75),主唱都是长得像女人一样的男人。还记得灰姑娘乐队(76)吗?”她眯起眼睛,把一支幻想中的麦克风举到嘴边,唱了起来:“让我摇摆。一,一,一整夜!” “记得那时候的性别歧视有多严重吗?每段视频里都有一个女孩子穿着破洞的紧身裤,像只猫一样在地上四处乱爬。” “啊,胡扯。20世纪80年代的华丽金属(77)太带劲了。到了现在还是很带劲。上帝啊,我真怀念吉他独奏。那些东西都去哪儿了?它们就像歌曲的高潮一样。为什么要把它们切掉呢?要是不能弹空气吉他(78),现在十几岁的孩子们还在镜子跟前干什么呀?” “嘿,你还记得弗农老师吗?”我问道,尽管我也不确定为什么要问,“上帝啊,我真喜欢他的课。他是个好人,如果世上真的有好人的话。你也在那个班上,对吗?弗农老师的班?高年级英语。记得他给我们的那些小卡片——” 丹妮埃尔的脸耷拉了下来:“弗农老师的事情你没听说,是吗?” “什么?” “你怎么会没听说——” “丹妮埃尔,我付钱给你,不是让你把客人说得耳朵起茧的!”一个男人在另一间房里吼道。他看上去和几年前一直在电视上露面的那个恐怖分子一模一样,身材肥胖,毛发浓密,穿着一件领口超宽的白色T恤,双下巴上围着一层乌黑的胡须。 “我的老板,提尼,”丹妮埃尔说,“超级浑蛋。我还会回来的。” 丹妮埃尔匆匆离开,我看了看母亲,她正注视着窗户上自己的倒影。 “你知道弗农老师出什么事了吗?”我说。 “我是隐形的,”她轻声说,“谁都看不见我。” “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他嘛,我高中的英语老师?从前我总是提起弗农老师的,那个鼓励我写作的老师,记得吗?” 母亲没有回答。 “我有多喜欢他的课?为什么我非要读英语专业不可?我看过的那些书?记得吗?” 母亲一言不发。 “你知道葛洛莉亚·斯坦能是谁吗,妈妈?”我问,虽然我也不确定为什么要问。或许是因为我清楚母亲并不知道,而我想要让她知道;又或许是因为我希望葛洛莉亚·斯坦能是我的母亲,而且我还暗自相信,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现在的生活会好得多;再或许,是因为我的母亲其实是一头独自骑着自行车的鲸鱼,除了我知道之外,其他任何人都没注意过。 “我是隐形的。”母亲更加坚定地小声说道。 “我知道,妈妈。我知道。” 我想起上高中毕业班的第一天。 在那之前,我就听过很多关于弗农老师的传闻:有些学生说他既像诗人,又像哲学家;还有人说他像是长得不好看又不懂音乐的吉姆·莫里森(79),而且所有想当音乐家和艺术家的学生都已经准备好,要在他的带领下一起逃到某个中美洲国家去。另外,关于他是同性恋的传闻也很严重,几个运动狂人叫他“男同弗农”,因为他没有结婚,也从没谈过女朋友。男人单身,特别是漂亮男人不找女人,在20世纪80年代末是一种犯罪,至少在这里是。 摇滚乐队的主唱们化浓妆,留长发——MTV频道(80)每天都在大肆宣传雌雄同体——然而同性恋却依旧是禁忌。 史奇洛乐队的主唱塞巴斯蒂安·巴赫(81),毫无疑问梳着长发,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女人,可他从前也穿过一件写着“艾滋病杀死同性恋变态”的衬衣。 我上高中的时候,并没有觉得那件T恤有什么不对。可现在回头想想,那真的是太荒唐了。 开学第一天,我走进弗农老师的课堂的时候,他当即宣布要来一次事先没有通知过的临时测验,成绩占学期分数的百分之二十五。 我讨厌他。 教室里的每个人都发起了牢骚。 不止一个男生小声嘀咕:“这真是鬼扯。” 我同意。 我的心“怦怦”直跳。 然而更糟的是,这个30多岁、穿着浅黄色衬衣、腰腹部有一圈赘肉、发际线直逼脖颈背后的男人——以前他总会用发胶把又长又稀的头发粘在粉色的头皮上,所以他的头发看上去总是一绺一绺的——是那么自信满满。 真是让人生厌。 拜托,你是个高中老师。我记得自己这么想。要守规矩,老兄。 “除了书写用具以外,把你们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清走,”他说,“来吧,测验要花一整节课的时间,你们可没时间浪费。” 我的手心开始出汗,我感觉恶心。 就算是提前几天用功学习,做好准备的时候,我还是会有相当严重的考试焦虑症,所以这绝对是我最害怕的噩梦成真了。 暑期阅读书目还没布置给我们呢。 他到底能考我们什么呀? 背包扔到地上,踢进桌子底下的时候,弗农老师把画着横线的白纸发了下来。他吩咐每个人拿两张,然后等他的指示。纸一发完,他就说:“互相看答案的事情你们连想都别想,因为我会像我们学校的吉祥物——老鹰一样紧盯着你们的。哪怕我只是怀疑你们作弊,我都会当场判你们不及格。今天的测验成绩会计入你们第一学期的成绩,占比百分之二十五。而且这次测验是要么及格,要么不及格,要么零分,要么一百分。如果今天不及格,第一学期你们能拿到的最高分就是七十五分,前提是其他考试都考满分,不落下任何一次家庭作业。” “这不公平!”有人嚷道。 我同意。 “从现在起到考试结束,如果谁说话——哪怕只说了一个字,谁就自动得零分,所以不要说话。我是认真的,你们还是不要试探我的好。” 啊,那时候我有多恨弗农老师啊。我幻想着直接大步跨出教室,一路走到教导处,强行要求换个老师。 “在第一张纸的第一行写下你们的全名。” 我们这么做的时候,弗农老师在座位之间踱来踱去。 “跳开一行,写一个数字1,接一个句号。然后,我要你们用一段话形容你们此时此刻的感受。你们觉得这次考试公平吗?你们期待在我的课堂里上课吗?说真话!你们撒谎的话,我是会知道的,而且我会给撒谎的人不及格。说真话我是不会生气的。我保证。在这里我希望你们能坦诚,这很重要。那么你们感觉如何?这是第一题。开始吧。” 所有的人都盯着弗农老师。我们目瞪口呆。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吗? “你们有三分钟的时间。所以我建议你们动笔写起来,就现在。记住,这占到你们第一学期成绩的百分之二十五。” 有人开始写了,我不记得是谁了。之后我们其余的人也都跟着写了起来,就像许许多多眨着眼睛的沉默的羔羊。 我记得自己当时想着,如果弗农老师希望知道真相,那我就告诉他真相。 我写了自己一直有考试焦虑症,这场非常愚蠢,又完全不公平的测验让我们措手不及。老师这样做既不专业,又不亲切。我说基于迄今为止的体验,我对他的课程并不期待,而且正在认真考虑尽快转出去。结尾的时候,为了刺激他,我还大书特书我有多热爱先前的那些英语课。我要让他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喜欢数学和自然科学,而是天生对任何文学写作课程都条件反射式的反感的人。带着17岁年轻人不计后果的愤怒和发泄,我想让他知道,我所有的厌恶都是特别针对他的。 正当我奋笔疾书的时候,他说道:“放下铅笔。跳开一行,再写个数字2。然后回答这个问题:你们认为第一天的高年级英语课上应该发生些什么?假如我们的角色颠倒过来——假如你们是老师,你们会让学生做些什么?记住要诚实。评分的根据就是你们有多诚实。” 我彻底被激怒了。 “我一定不会叫学生做些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记得自己这么写道,“我也许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很受欢迎。谈谈我们今后会读哪些书。发一份课程大纲也许是个好主意,或者把第一本要读的小说发下去,总之,要表现得像个正常的、普通的老师,而不是一个耀武扬威的疯子。要温柔,要和蔼,还要……” 我打算擦掉其中的几行,然而弗农老师看见了我。他走到我的桌旁,说:“你可不该用铅笔的这一头,嗯……这位小姐……你叫什么名字?我不认识你。” 我指指自己的嘴唇,提醒他,我们被禁止讲话。 “你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他说。 “凯恩。我叫波西娅·凯恩。” “波西娅·凯恩小姐。”他对我露出友善的微笑,“要开诚布公,我能接受得了。把你第一遍写下来的东西原原本本还原。不要怀疑自己。”他朝我眨了一下眼睛,转而向着全班说话:“你们所有人都不应该再怀疑自己了!” 我把小小的粉色橡皮屑吹走,迅速描摹纸上凹下去的印痕。 “很好!”弗农老师说,“拿起第二张纸,折一只纸飞机。要是你不知怎么折,那你可真丢人!折飞机并没有必须遵循的步骤、规定。想怎么折就怎么折。折好后再美化一下,你可以涂画,或者写上你的名字,或者你想用的任何东西。但是你们必须折一架纸飞机,然后装饰它。做一架独一无二的飞机吧!” 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为什么你们都想从其他同学那里找答案呢?”弗农老师问道,失望地耸了耸肩,“现在这个时候,折纸飞机的方法并没有对错之分。就折一架,然后尽力装饰一下就行了。做你们自己的!” 前排的一个男生开始折纸,接着其余的人也折了起来。 我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折纸飞机,于是我开始环顾教室。 “凯恩小姐。”弗农老师说。 我迎上他的目光。 “不许作弊。” 我把视线收回到桌前的纸上,满脸灼热。我不停地在心里咒骂弗农老师。 他为什么要针对我、刁难我? 我肯定,其他女孩子也在观察男生是怎么折飞机的。弗农老师叫我们做的是一件多么具有性别歧视的事情啊。接下来他会要我们给火柴盒小汽车(82)搭赛道吗?真是气死我了。 但我开始折呀折,一折再折,直到折出了一个类似纸飞机的东西,随后把我的名字写到了机身上。 波西娅·凯恩航空。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 我画出一扇扇小窗,又在窗上画出一张张小脸。 我的航空公司要有女机长,我心想,接着我画上了我自己。为什么不呢?我坐在驾驶舱的座椅上向外张望。 “在你们的第一张纸上,跳开一行,写一个数字3,后面跟一个句号。用简短的一段话描述并评价一下你们的纸飞机。记住,打分的依据是你们有多诚实,所以要如实地写。你的纸飞机好吗?你喜欢它的样子吗?” 我端详着我的纸飞机。仅仅几秒之后,我就开始嫌弃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杰作”了。明明之前我还很享受创造它的过程。飞机的折痕看起来非常不平整,窗户里的人脸也显得非常稚气——像是四岁的孩子画出来的——接着我又猜想,或许我们根本无法看到从飞机里向外张望的人脸,因为光线太强了。我长到这么大还没有坐过飞机呢,这让我羞愧万分,因为所有我认识的人都至少坐过一次。前年,我本有机会去伦敦参加英国文学之旅,可是我妈没有足够的钱。我记得自己写了一段,说我的飞机是班上最差、最丑的,可是这并不是我的错。假如我知道这次考试要考的是什么,我必定会花上整个暑假的时间,我甚至还会去查阅折纸手工入门书,读几本制作顶级纸飞机的书。我会每天练习折纸。 我对自己使用了“折纸手工”这个词感到骄傲。 我还没有写完,弗农老师就说:“跳开一行,写上数字4,后面跟一个句号。现在我要你们闭上眼睛。” 我们又开始面面相觑。 要是弗农老师以为我们真的会听他的话,闭上眼睛,那他一定蠢到家了。 “你们怕什么?只不过是闭上眼睛而已。你们每晚入睡前都会这么做的,所以我清楚你们都知道该怎么做。记住,这次考试的分值,会占你们第一学期成绩的百分之二十五。假如你们没在五秒钟之内闭上眼睛——而且只有我说睁开的时候你们才能睁开——你们就会得零分。不许偷看!” 我闭上眼睛。我猜其他人也一样,因为弗农老师继续说:“我要你们想象:手里拿着你们的纸飞机站起来,走到窗边,欣赏一下外面的世界,欣赏除了这片校园之外无处不在的美丽风景。至少从你们许多人的表情上看来,风景确实不错。然后,想象你伸出手臂触摸温暖的九月天,感受阳光照在你的皮肤上刺激你想出逃的欲望,让你心跳加速。接下来,收回你的手,把纸飞机夹在你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对准高空,用力地推送飞机,视线追随它。看它像雄鹰一般直冲云霄了吗?还是不幸地朝地面急剧下落,随后坠毁燃烧了?又或者都不是,你的飞机有与众不同的飞行路线?”他停顿了片刻,“现在,睁开眼睛,把你脑海中纸飞机飞翔的过程写下来。” 所有人都写了起来。 我看见飞机像只死老鼠似的从我手中掉落,一头栽进草坪里——我迫不及待地松开机尾,这样就能撇清和它的关系了。 对死老鼠的比喻,我当时非常得意,虽然现在听起来它既老套又不贴切。我还记得当时特意用大写字母写出“失败”这个词,像是在对自己意料之中的无能认证,还有点儿自豪。 弗农老师又发令了:“跳开一行,写下数字5,后面跟一个句号。接下来,当我说开始的时候,你们要站起来——记住,要是开口说话,就会不及格——拿着你的纸飞机走到窗口,把你的手臂伸进阳光里,把飞机扔出去,然后看着它飞。认真观察,一直到它落地,在脑中记住这个画面。之后我会要你们到外面迅速地把飞机取回来——但是不要跑——回到你们的桌子跟前,用详尽准确的细节叙述一下飞机真实的飞行过程。记住,评分的依据不是飞机飞得如何,而是你们的描述是否真实。你坦诚的话,就会得A。开始!” 谁都没动。 “你们还等什么?” 我记得詹姆斯·哈洛伦第一个站了起来。他总是穿一件黑色皮夹克,开一辆20世纪70年代末生产的水绿色“科迈罗”(83), T恤的袖子里还放着一包卷好的万宝路红(84)。在校外,他会学着《油脂》里的约翰·特拉沃尔塔(85)的样子把一根香烟塞在左耳后面。尽管在我看来他更像是比利·爱多尔(86)。 这个一看便知是叛逆分子的家伙走到窗边,把他的纸飞机扔了出去。 我记得他一边咧嘴笑,一边望着飞机在空中轻轻滑落。 然后他走到了门口,一脸得意和炫耀,就好像他刚刚在校长面前抽了大麻烟却逃过了惩罚似的。 “非常好,这位……” 詹姆斯转过身来,将嘴唇抿在一起,表演着如何被锁住嘴了,还滑稽而故作无奈地耸耸肩,又踩着左脚靴子的后跟转了回去,速度快得把他拴在皮带上的链子都带飞了。 “你和我会很合得来的。”弗农老师微笑着在他身后喊道。 詹姆斯把中指举过头顶,走出了大门。 尾随着他,其他男生也开始陆续放飞他们的纸飞机。班上许多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也照着做了。 既不是男生也不讨人喜欢的我,是最后几个站起来的人之一。 我把手臂伸出窗外,阳光温暖了我的肌肤,虽然我的飞机并没有飞,只是旋转着、颠簸着掉到了地上。可上课的时候走动一下还是不错的。 我离开教室,穿过走廊和楼梯,发现波西娅·凯恩航空第一架由女性驾驶的飞机停在一片灌木丛上,觉得难堪不已。 没有男人的飞机就是无人机了吗(87)?我这么想着,笑了。 再次回到弗农老师的教室里,我将自己的所见所想原原本本地写了下来。我把飞机比作一片橡树叶,粗鲁地被一阵九月的狂风从树上裹挟而下。 这个比喻真是太巧妙了。 “放下铅笔,”弗农老师说,“现在我要你们重新读一遍自己的答案。在看起来乐观和积极的答案旁边画一个加号,在看起来悲观和忧郁的答案旁边画一个减号。记住,打分依据依旧是你们是否诚实。” 再读自己的答卷,我给自己打的全都是减号。这让我非常生气,因为我并不认可自己是一个悲观又忧郁的人。 不是吗? 弗农老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捉弄我。我不顾一切地想在所有的段落旁边画上小小的加号,但那样就不诚实了。不诚实,我就会不及格! “把答题的纸往前传。纸飞机你们可以留下。” 所有的纸一到他手里,就像野兽遇到驯兽师一样,被他在桌上轻敲几下,就变得服帖而整齐了。 “我通知说今天要考试的时候,你们有什么感觉?你们都写了些什么?坦白点儿,叫到名字的时候可以发言。” 有几个人举起手,说他们觉得被出卖了,觉得害怕、担忧、恼火、焦虑——大多数也是我会说的。 “你呢?”弗农老师指着我问。 我耸了耸肩。 “你可以说真话,这位……” “凯恩。我十秒前刚刚告诉过你。” “请原谅。我有100多个新名字要记,而且今天才是开学的第一天。那我宣布今天考试的时候,你什么感受,凯恩小姐?” “愤怒。”我回答得太快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不公平。” “为什么不公平?” “因为你没有给我们学习的机会。我们连考试范围都不知道,这不公平。” “提前温习会对你今天的考试有帮助吗?”他问。 我能感觉到全班所有的视线都聚集了过来。我不喜欢这样。 “我原本可以研究一下怎么折纸飞机的。” “考虑到今天评分的依据是你有多诚实,而不是你折纸飞机的本事,你认为提前学习会提高你的成绩吗?” 我脸红了,因为我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灼热感。 弗农老师又挑了一个牺牲品——我印象中应该是丹妮埃尔·巴斯。她为什么弄那么多发胶。她的满头红发夸张地挺着,就像《欢迎来丛林》音乐录影带里的埃克索尔·罗斯(88)一样。 “只是不一样而已。”她回答。 “不一样是坏事吗?”弗农老师问。 “通常是。”丹妮埃尔回答。在我的记忆中,那天她涂着黑色的口红。 “为什么?” “不知道。反正就是。” “不要给我这种很一般的答案,”弗农老师说,“你不止这点儿能耐,我看得出来。努力表达得再清楚一些,你能做到的,你比你想象中的要聪明得多,你们所有人都是,相信我。” 丹妮埃尔斜着眼瞟了他一下。 “大家都觉得,上课第一天就搞突然袭击实在太叫人不爽了。我这么说没错吧?”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要做没有主见、受人摆布的绵羊!自己思考。”他嚷道,“问题就在这里,你们要记住,从众的心理会扼杀艺术和思维的过程!我能在你们的眼睛里看到,你们都被‘考试’这个词给吓坏了。这简直太荒唐了,那只不过是区区两个字而已。那么让我来问你们:你们以前参加过哪一场我的考试吗?不,你们没有。那你们怎么知道我会考什么,又怎么确定你们不会喜欢呢?为什么你们都潜意识地认为这一定会是一次不愉快的经历呢?” 詹姆斯·哈洛伦没举手就大声说:“我们想当然地认为这会是一次不愉快的经历,因为我们从幼儿园开始参加的所有考试都太难搞了——断然以为!” 弗农老师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喜欢你用‘断然’这个词,真的很喜欢。不过假如你要在我的课上用性方面的比喻,哈洛伦先生,请你表达得更有创意一点儿。另外,想说话的时候就举手,好吗?” 詹姆斯点头作为回应,还微笑着。 就在那一个瞬间,我意识到,不只这个玩世不恭的男孩喜欢弗农老师,我们都会喜欢他的。他完全掌控了局面,而且他还捉弄了我们。詹姆斯·哈洛伦是第一个想明白的。我没准儿是第二个。 弗农老师在全班面前缓缓地摇了摇食指:“你们用一种负面的态度限制了自己。你们责怪教育制度,对考试形成了一考试就厌恶的条件反射,只是因为你们懒惰,懒得去想考试本身到底包含着什么。你们并不是真的想当巴甫洛夫之犬(89),对吗?认识到这一点就是今天这堂课的意义。上一次你们有机会在课堂上折纸飞机,再把飞机飞出窗外是什么时候?” 他环视四周看着我们,却没有一个人举手。 虽然这会儿我们大多都面带笑容,但他于我们还是陌生的,在弄清楚他到底玩什么把戏之前,我们谁都不愿开口。 “你们当中有多少人给你们的飞机和它的首次飞行写了刻薄的评论吗?甚至更糟——你们当中有多少人在让飞机试飞以前就想象过它会坠地起火的?” 他似乎同时在观察我们所有人的眼睛,仔细审视,看是不是有人撒谎。 “偶尔你们得相信点儿什么,孩子们。这是我在这里想要告诉你们的。这个世界总会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试图把你的信念碾压。‘倘若有人带着这么多的勇气到世界上来,世界为要打垮他们,必然加以杀害,到末了也自然就把他们杀死了。世界打垮了每一个人,于是有许多人事后在被打垮之余显得很坚强。但是世界对打垮不了的人就加以杀害。世界杀害最善良的人、最温和的人、最勇敢的人,不偏不倚,一律看待。倘若你不是这三类人,你迟早当然也得一死,不过世界并不特别急着要你的命。’(90)有人知道这是谁写的吗?” 我还没来得及克制住自己,手就已经举了起来:“欧内斯特·海明威,《永别了,武器》里面的。我们二年级的时候读过。” “很好。那么你认为世界要打垮你吗?” “我不明白。” “你今年上毕业班了,凯恩小姐。明年你就会径直踏入真实的世界。懂得这些东西对你而言非常关键,至关重要。” “什么东西?” “坚强的代价。” “我好像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你会明白的,凯恩小姐。我保证。”他回答,直视着我的眼睛,“你们大家都会的,”他对全班说道,“甚至在开始这堂课之前我就知道,你们当中的许多人将会是从众的人,是听见‘考试’这个词就会畏缩的普罗大众中的一员,是说什么或是做什么之前都要先旁观别人怎么说怎么做的人。但从现在开始,你们可以做自己。一切都还来得及,孩子们。你们还有时间去随心所欲,去告诉巴甫洛夫你不是一条狗。你们想要自由吗?想吗?” 弗农老师停顿得太久,这让我们大家都觉得很不自在。我们能清晰地听到挂在美国国旗旁边的那面学校通用的时钟,“嘀嗒嘀嗒”的仿佛在催促。 “今天的考试你们都会得100分,每个人都会带着满分开启这一学年。我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今晚没有家庭作业,也没有平常无趣又老套的课程大纲来概括我们接下来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相反,我带给你们的是冒险,是奇遇。我不知道下个拐角等待着我们的会是什么,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未来肯定不会无聊。” 铃声响了,却没有人朝门口走。 “今天晚上,当你们的脑袋落到枕头上的时候,当你们闭上眼睛的时候,在你们进入梦乡之前,我希望你们问自己这样两个问题,并且诚实地告诉自己:弗农老师的测验难道不是最棒的吗?如果第一天就这么有意思,这一学年剩下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啊?刚才你用的是哪个词语来着,哈洛伦先生?想当然?想当然就是把你和我变成笨蛋(91),这可是很老套的笑话了。明天先把你们的想当然留在门口,再进到我的地盘。凯恩小姐,课后来见我。其他人,解散!” 其他同学鱼贯而出的时候,我用力咽了咽口水,仍旧坐着没动。 弗农老师缓缓朝我走来,接着,右手的指尖点在我的桌上说:“你喜欢古希腊戏剧吗?” “什么?”我问。 “你的T恤。那两个面具,喜剧和悲剧。这是很经典的标志,用了几千年了。” 我低头瞧了瞧:“嗯,这是克鲁小丑演唱会的衣服。《痛之剧场》(92)。《我的家,我可爱的家》,听过吗?克鲁小丑是一支乐队。” “那两个面具代表了悲剧和喜剧。它们存在的时间比你认识的那伙杂七杂八的人长多了。去查一查吧。你比你认识的自己要聪明得多,凯恩小姐。你没必要假装。你喜欢海明威吗?” 我耸了耸肩,然而在心里,他那句“你比你认识的自己要聪明得多”的评语却让我很是恼火。他并不认识我,根本没有权力那样对我说话——好像他是我父亲似的。完全是胡扯。 弗农老师问:“你觉得他有性别歧视吗?在对待女人这方面,爸爸的大男子主义是有点儿惹人讨厌,不过他真的太会写了。你同意吗?” 我只能抬眼瞪着弗农老师。 从来没有一个老师这样和我说过话。 “你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对吗?”他笑了,“你现在还不喜欢我,不过将来会的。开学第一天,我望着你们所有人的眼睛,就能知道谁会听懂我的课。你会听懂的,凯恩小姐,我看得出来。现在你可以走了。” 我抓起背包,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 在过道里走出足够远的时候,我轻声说了句:“疯子。”但内心里,我并不这么想。 午餐的时候,我去图书馆查了巴甫洛夫,知道了条件反射,还有如何让狗一听见铃声就流口水。即使房间里根本没有食物,只要事先在狗吃东西的时候,让铃声响足一定的次数就行了。 我有点儿明白了弗农老师形容我们的那些话。 我不想做任何人的狗。 说不定我已经养成了条件反射。 那天晚上,我的脑袋落到枕头上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正在微笑,做着弗农老师吩咐的事情——想着他,想着他的课。我好奇这一学年剩下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班上的其他人在进入梦乡之前,是不是也在想着弗农老师。我敢说肯定是。他是不是像巴甫洛夫对待他的狗那样对待我们呢? 我这辈子剩下的时间里,会不会每次头一触到枕头就想起弗农老师呢? 回到水晶湖餐厅里。丹妮埃尔一边说着“一份加鲜奶油,一份不加”,一边把两盘华夫饼重重地放到母亲和我面前。 “我是隐形人。”母亲喃喃自语。 我眨了几下眼睛,丹妮埃尔问:“你没事吧,波西娅?” “弗农老师出什么事了?” “给,”丹妮埃尔说完,把一张纸片塞到我手里,“请慢用。” 我摊开那张纸看了一遍。 没法在这儿说,老板是个纳粹。我6点下班,一起吃晚饭好吗?6:20打电话给我? 下面写着她的电话号码。 “妈妈。”我开口。 “你看不见我。” “一个有关哈登镇高中老师的不好的传闻你没听说过吧?弗农老师?我毕业班的英语老师?一点儿都没听过吗?可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我们现在能走了吗?”母亲问道。她用右手遮住双眼,牙关紧咬,我不由得相信待在这里真的让她备受折磨。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看着那四英寸高的华夫饼山,外加顶上用蓬松鲜奶油搭成的三英寸白色金字塔,竟然开始觉得反胃。 “你一口也不打算吃,是吗?”我问母亲。 “我是隐形人。我们现在能走了吗?” “好吧,妈妈。你赢了。” 我招手叫来丹妮埃尔,问她要了外带的盒子,解释说我妈妈身体不太舒服,还告诉她我会打电话。我在桌上留下和饭钱一样多的小费,既是因为她家里的小汤米,也是因为自己曾经当过女招待。我把钱付给收银员,然后牵着母亲的手走回了家。 一进家门,母亲就问她能不能吃自己的那份华夫饼,我回答说:“当然。” 她抓过一把叉子,坐进那把粉色的扶手椅,在成堆的垃圾和暗藏的积尘污物中间,就着白色的泡沫塑料盒起劲地吃了起来。 “真好吃,”她说,“你不吃点儿吗,波西娅?” “你想要的东西到手了,不是吗?这就是你想要的。” “加鲜奶油的华夫饼!”她说道,这时我才发觉她正在吃我的那份华夫饼。 “你好好吃吧,”我说,“现在我要到属于我的地方去了。” “你的房间是你的,我什么都没碰过!”她说着,嘟着一张塞满嚼了一半的华夫饼,沾满白色鲜奶油和黏稠棕色糖浆的嘴,“那是你的!” 我转身走近楼梯。这楼梯本该比现在宽敞一倍的,母亲一盒又一盒垃圾沿着没有栏杆的楼梯左侧堆了一路。她需要楼梯右手边的栏杆,好走到楼上来上厕所,楼上她唯一要用的就是厕所。走廊,壁橱,还有她的整间卧室,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塞满了各种废品。 她已经在那把粉色的扶手椅上睡了几十年了。 我站在台阶底下开始猜测,爬上去是不是安全?还是说楼上已经摞了那么多东西,再加上我的体重,会让整个二楼都塌下来?我又想起母亲的体重抵得上两个我,于是开始爬楼梯,并努力不去看那叠成8英尺高、四英尺宽的六百多卷厕纸。厕所的门就堵在这堆厕纸后面,因而上厕所或是淋浴的时候,我没法关门。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努力忽略它那博物馆一般的氛围。母亲用一种异乎寻常的投入把过去保留了下来。这里只缺一件东西:我。假如母亲知道,把我放进一瓶福尔马林溶液可以让我永远是个小女孩的话,她十有八九会照做。 我也没看那个作为荣誉挂在墙上的校名首字母标志(93)。因为我曾经吹着长笛,穿着可笑的制服,戴着这个标志走在鼓乐队里。 一张真人大小的文斯·尼尔(94)海报,微微褪了色,依旧挂在我的房门背面。海报上的尼尔带着高潮的表情,把手伸进破洞牛仔裤里,抓着自己的裤裆。 我从前的长笛放在盒子里,躺在梳妆台上。 我的独角兽毛绒玩具收藏又增加了。我不在家的时候,母亲仍然坚持每年生日给我买一只,圣诞节再给我买一只。 你知道一大群独角兽叫什么吗? 一种幸福。 千真万确。 这份幸福之中,有六个不那么灰扑扑的成员,我还没有见过。想到母亲把它们放到我的床上,完全是因为我已经不再住在这里,而且还禁止她给我寄任何东西,我非常难过。 我是个令人发指的女儿,没错。 多年以后,我偏偏又回到曾经逃离的这个地方。 我是一羽归巢的信鸽。 凡是上升的东西,必定会坠落。 然后我想起了一开始上楼到这里来的原因,急忙翻起了我放内衣的抽屉,一边翻找,一边把20岁时穿的内裤扔到身后——要是我现在试着穿上身的话,它们肯定会裂成两半的;我并不胖,但我不再18岁了。终于我找到了它,把它握在了手里。 “难以置信。” 我盯着那张人类正式成员卡片,细细审视在高中毕业前的那个星期弗农老师给我拍的照片。他给所有人都拍了照片——嗯,所有上他的高年级英语课的人。我的脸看上去更瘦一些,皮肤光滑——绝对没有皱纹——而且我显得……天真无邪,对未来的事情一无所知。 满怀憧憬。 上帝啊,我是那么漂亮,甚至可以说是美丽动人。为什么那时候我会觉得自己丑呢?我是瞎子吗?要是能再变成这副模样,要我杀了可爱的修女梅芙外加她所有的女性朋友都可以——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 我的刘海向上吹起了一点儿——好吧,事实上吹得非常高,高到照片里几乎都要装不下了——剩下的棕色头发则直直地披下来,消失在肩膀后面。 这会儿在我的房间里,我向右手边望去,就看见了床头柜上我的卷发器,旁边是一罐真正应该放进博物馆里的水网牌喷雾发胶(95)。 我笑了。 尽管拍照的时候肯定是六月——说不定那个六月比较冷,但我不记得了——我却穿着一件白色的牛仔外套,胸前的口袋上别了许多圆形的徽章。那些徽章很难辨认,可我还是能说出它们的名字。 右边的胸口上:邦·乔维、枪炮与玫瑰、金属乐队,当然还有克鲁小丑。 左边:一个紫色的和平标志、一张黄色的笑脸、抽着烟的库尔特·冯内古特、顶着不规则刘海的希尔维娅·普拉斯(96),看起来既美丽又忧伤。 这些徽章依旧别在那件白色的外套上——要检验我的记忆是否准确,只消打开衣柜的大门,把那件文物从衣架上拿下来就行了。 在这张定格着过去的照片上,我带着一种良久都不曾有过的笑容。我看上去全无心事,天真无邪——最美好的那种天真无邪,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天真无邪。仿佛我余下的人生,都会在五月末的一个怡人午后漫步沙滩,让海浪轻轻搔动我的脚趾。 波西娅·凯恩,人类一族的正式成员! 这张卡片让你有资格去感受丑陋与美丽…… ……请时刻记住—— 选择做一个怎样的人,你就会成为怎样的人。 我读着弗农老师印在我照片上的话,更加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5 我在6:20给丹妮埃尔·巴斯打了电话。 我想过用手机上网查一下弗农老师,看看他出了什么事,却没有这样做。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不管他的遭遇如何,我都希望从一个认识他的人那里听到;又或许是因为我担心他做了什么恶劣的事情,就像肯,还有我曾经接触过的卑鄙无耻的男人多半会做出来的事情,比如和自己的学生上床? 我首先把弗农老师定义为了好男人。至于为什么要把多年未见的弗农老师留在屈指可数的好男人的队伍里,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他对我变得这么重要。而且即便他不是一个好男人,我也想要从一个活生生的人那里听到——最好是一个女人——不管这样的预设合不合情理。 “波西娅!” 我自报家门之后,丹妮埃尔说:“你给了我好大一笔小费啊,谢谢!” “嗯,优质服务值得被奖赏。”我回答,一边希望这话听起来显得不那么高高在上。 她没计较,我松了口气。 “你打电话来我很开心,”她说,“你想和我还有我儿子在庄园酒吧吃晚饭吗?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另外,我请客。一定要让我请客。” “庄园酒吧?” “你知道的,奥克林的那家酒吧,在学校附近的那家。我住在斜对面的一间公寓里,就几步远。” “那个有木头平台的地方,后面有火车轨道的,在栈桥旁边的那个?” “就是那儿。” “我都好多年没去——” “就和你印象里一模一样。这个地方从来不会变的,它美就美在这里,对吗?它是一种永恒。你想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嗯,当然了。不过,我在想你能不能尽快告诉我弗农老师出了什么——” “我刚刚进门,而且一整天都没见过儿子了。我们在庄园见,估计,半小时之后吧。到时候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好吧,可是——” 我听见她大喊:“汤米,妈妈回来啦!”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该死!”我想起来自己现在没有车,不由得咒骂一句。 不知道为什么,我打开衣橱,拿出了高中时代那件白色的牛仔外套,但我就这么做了。所有的徽章都还钉在上面。 我穿上身试了试。很紧身,但也很时髦。想当年我们都是松松垮垮地穿着。当然很复古,不过我喜欢——它把我带回了过去——所以我把它穿在身上就像套戏服。 遇见肯之前的我。 我在台阶上两格两格地蹦下楼。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有那么点儿兴奋。 “妈妈。”我开口。 “你之前是不是说肯死了?” “对,不过他实际上没死。”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台四四方方的旧电视机,里面正在播着家庭购物频道。一个中年女人正在一束强光下转动手腕,好让一块仿冒劳力士(97)手表——他们在屏幕上称它为“劳尔福莱士”—— 镶着假钻石的表面闪烁着美妙的虚假光泽。 母亲从她的扶手椅上抬起头望着我:“你一定要小心,波西娅。有时,你不经意间许下的愿望真的会实现!如果肯今天真的死了,那就是你的错了!” “这个我不介意,相信我,”我回答,然后迅速加上一句,“不过,我要和丹妮埃尔·巴斯出去。” “丹妮埃尔·巴斯是谁?” “今天招待我们的女服务员。你记得她吗?” “那时候我是隐形的。” “我知道。” 母亲转过身,再次面朝电视。现在我看见那个女推销员了。她美黑过度,脸变得跟棒球捕手手套一个颜色。她应该表现得更矜持点儿的,毕竟她都人到中年了,可是她非要像维多利亚的秘密(98)的模特一样卖弄风情。 “只需轻松支付五笔十五美元九角九分的货款,这块美丽经典的立方锆石劳尔福莱士手表就是你的啦!您无论在卖场购物,还是在市区享受美妙夜晚,它都能完美匹配。有了这个手腕上的小武器,你将引领潮流,成为朋友们忌妒的对象。” “武器?你为什么要看这种垃圾东西,妈妈?除非是沃尔玛的减价货,否则你什么都不会买的。” “我爸爸不准在这栋房子里说不敬的话,波西娅!”她说着,视线还是没有离开屏幕,“你的外公根本不会——” “我说不定会很晚回来,明白吗?” 我停顿了片刻,就为了看看母亲会不会从家庭购物频道中离开一会儿,说一句“玩得开心”甚至是“再见”,不过她当然没有说。 从来不曾说过。 以后再也不会说了。 我绕过各式各样的垃圾堆走到了大门边。在门外我用手机找了一家本地的出租车服务公司,打了预约电话,然后等在人行道上,希望那位友好的尼日利亚司机会再次出现。然而来的却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小个子男人。他戴着一顶爱尔兰式样的帽子,看上去仿佛有一只鸭嘴从他的前额上伸出来似的。 我告诉他载我去奥克林的庄园酒吧,他一声不响地发动了汽车。 我怎么不问他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爱着一个女人? 我已经不是昨晚的我了,酒醒了,没错,但不只是这样而已。离肯而去的冲动——要做点儿什么的冲动——正在渐渐耗尽,过不了多久,我可能还会大醉一场。 今晚他在做什么呢? 他和卡丽熙在一起吗? 他们在我原来的床上做爱吗? 我应该马上和律师谈一谈吗? 为什么我没有更难过一点儿呢? 而且肯也没有打电话或者发邮件来。 我有哪里不对劲吗? 是我年纪太大了吗? 还有弗农老师究竟出了什么事? “十美元。”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说,我才发觉我们已经在庄园门外了。我记得那个招牌——一个看上去年轻得出奇的男人坐在一个圆桶上,喝着一大罐啤酒。 那里有刷着红白色条纹的金属凉棚,浅褐色砖块砌成的大楼,一个看起来比普通电话亭宽两倍的红色物体突兀地戳在那里。冬天防止大门口进冷风,夏天防止进热气,可能是这样吧,我想。 我付了车钱,并额外给了他几美元。 酒吧里,年代已久的木桌和雅座,衬托着平板电视,让电视看起来像是超前的未来科技。粗重的深色木质横梁顺着天花板延伸,一道砖砌的拱门将屋子一分为二,里面挤满了在周围的蓝领小镇上努力工作和生活的人——奥克林、奥杜邦、科林斯伍德——一整片由自带小院的小房子拼凑起来的地方。这些人中不少人都穿着运动服饰,飞人队橘色与黑色相间的运动衫,老鹰队鲜艳的黄绿色外套,费城人队红色的帽子(99)。 “波西娅!” 我在屋子另一头的一个雅座里发现了丹妮埃尔,她正挥着手示意我过去。 我穿过餐桌走过去,注意到一个孩子坐在她身边。 他就是汤米了吧。一头乱蓬蓬的金发,和时下流行的发式相比可能有点儿太长了,让他看起来有几分中性,但他很可爱。我立刻在他的小脸上认出了丹妮埃尔的眼睛和鼻子,不过他长着棱角分明的下巴,虽然我也觉得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五岁的孩子有点儿奇怪。我想他的父亲可能是个典型的布拉德·皮特(100)式的美男子。 我在丹妮埃尔和汤米的对面坐下来的时候,汤米开口说:“你好,凯恩女士,我马上就要表演了!” “你现在要表演?”我问道。 丹妮埃尔没有和我打招呼,而是望着她的儿子,我知道这就是母亲的眼光,仿佛她的孩子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存在,而她纯粹是出于惊叹才缄默不语——好像在她们看来,和孩子交谈,是一天之中最重要的部分,她不愿打断。 我知道对某些读者来说,这话听来会很刺耳,尤其是当了妈妈的那些。 与其说我看不起丹妮埃尔,倒不如说,我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想要确定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凡是没有孩子的女人都会这么做的——像一个局外人一样不带感情地、客观地洞察一切。而我就是一个没有孩子的女人。 “查克和我有个乐队。”汤米说。 “你来得正是时候,刚好赶上演出!”丹妮埃尔对我说,随后宠溺地揉揉汤米的头发,“告诉她你们的乐队叫什么名字。” “一屁穿心。”(101)汤米说完大笑不止,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流出眼泪。 “这可是你的错!”丹妮埃尔接口,她伴着每个音节的韵律,用食指戳汤米的肋骨,呵他的痒。 我在一旁纳闷,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表演? 随后一个留着金色卷发,看上去年龄和我们差不多,或许还年长几岁的男人从前面的吧台边走进屋子。他穿着黑色长袖T恤、褪了色的蓝色牛仔裤,还有一双黑色的高筒运动鞋。他对着一支麦克风说道:“女士们,先生们,请放下你们两美元的银子弹啤酒(102)、你们的油炸鸡翅膀、你们的芝士薯条,还有你们的金枪鱼奶酪三明治,因为你们即将在五岁孩子的上床时间到来之前,看到南泽西最为精彩的表演。” 我环视整间屋子,客人们都满怀期待地鼓掌微笑。 “你们所认识的我是酒保查克——一直给你们提供免费小饼干的人,永远在那里给你们这些体育迷转台的人,每次都给你们倒上满满一大杯的人,为了你们的小费格外努力工作的人。但除了这些,我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最深藏不露的神秘歌手的最棒的舅舅。而这位歌手就是南泽西最杰出的邦·乔维翻唱乐队——一屁穿心的小个子主唱,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汤米·巴斯!” 整个房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小汤米从雅座里跳出来,跑到一旁的吧台后面。 接着所有的人都喊了起来:“汤——米!汤——米!汤——米!” 过了大约半分钟,另一位酒保——一个脖子一侧文着费城人队的绿色P字、身体壮实的秃头男人,把小汤米举到了吧台上。此时的汤米已经换上了仿皮的长裤、小小的流苏皮夹克,戴着一条紫色长围巾、一副反光的警察款墨镜,还有一顶金色的假发。说实话,那假发让他的脑袋看上去像雄狮的脑袋。 查克把麦克风递给汤米,然后捡起了一把扫帚。 汤米说道:“今晚你们过得好吗?奥克林,新泽西?” 大家欢呼起来。 “这首歌献给坐在那边角落里的,我的妈妈。”汤米说完,低头瞧了瞧他站在吧台上的双脚。这时我才发觉他穿了一双小号的牛仔靴。他再次抬起头来说:“她的确在一家饭馆工作。这是真的。” 有人把两根手指塞进了嘴里,发出那种能刺穿耳膜的尖利口哨声,接着喝彩声更响了。 我朝丹妮埃尔望过去,她正热切地盯着儿子——她在微笑着,看上去仿佛随时会抑制不住地哭出来。 那个肌肉发达的酒保往自动唱机里放了一些钱,按下一个号码,我们便听见了音响合成器的和弦,还有那“叮当”作响的音效。鼓点响起时,汤米开始随着节奏旋转,一本正经的查克则尽力模仿里奇·桑博拉(103),一边弹着他的扫帚柄,一边点着头,嘴巴时而张开时而闭紧,模仿桑博拉为《活在祈祷中》演绎的喉音。 “全体起立!”汤米对着麦克风吼道,随后就跟着唱了起来。我惊讶于大家当真都站了起来,也惊讶于汤米作为一个上幼儿园的孩子,竟然唱得相当不错。这个小家伙有着超乎想象的自信和神气。 虽然汤米用墨镜和伸出的手指调动着整个现场,但他的视线和手势大多都投向了角落里的母亲。我现在才意识到他这么做是为了她,为她打气,让她继续坚持下去,即使我知道他才五岁,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十有八九只是天真地按本能行事,但我还是立刻爱上了这个孩子。 我看着查克在吉他独奏的时候往后一仰,露出滑稽的表情。和汤米一比,他真是太差劲了,不过他在为外甥牺牲自己,我猜也是为了丹妮埃尔,如果查克是汤米的舅舅,那丹妮埃尔一定就是他的妹妹。我依稀记起了他高中时代的样子。说不定他比我们高一两个年级,他的身材仍然很好——实际上是非常好。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神色依旧温和。 汤米把他的脑袋歪到一边,指着我唱道:“既然生来注定就得打拼(104)!”然后扭了一下髋部,这让我感觉非常尴尬,因为他只有五岁,酒吧里其余的人都伸出手指回应着他,还跟着一起唱,我似乎是唯一一个在考虑举止是否要与年龄相符的人。 他还太小,不可能这么迷人,然而这里却有大约50个喝着瓶装啤酒的成年人,边跳边唱边鼓掌,痛痛快快、肆无忌惮地享受着一个孩子的演出。 我转过头去看丹妮埃尔,正好撞见她一边摇头晃脑地起舞跟唱,一边从脸颊上抹去一滴眼泪,这时我才发觉这就是她整个星期的顶点——此时此地,和哥哥一起待在奥克林的庄园酒吧里,听儿子唱一首邦·乔维的歌曲。 这就是她所拥有的东西。 这让我一时悲喜交加。 我想起母亲看着我喝青柠味无糖可乐的样子。 不知不觉我也尖叫了起来:“啊,我们正在前往成功的途中!” 这可真荒唐,因为我并没有前往任何地方。不过,或许这就是这首歌的意义。 “一屁穿心”获得了半分钟的全场起立热烈鼓掌,随后汤米再次消失在吧台后面,查克则走过来亲了亲他妹妹的脸颊,然后问我:“演出你喜欢吗?” “非常喜欢,”我笑着回答,“我真希望自己也能有个像你这样的舅舅。” 查克自豪地笑了,却稍微移开视线:“你们要喝什么?丹妮埃尔的朋友免费。尤其是戴着克鲁小丑徽章的。”他用右手做了个“魔鬼之角”(105)的手势,唱了一句:“向魔鬼呐喊!”(106) 我举起自己的魔鬼之角,用深沉的假嗓子唱道:“我的家,我可爱的家。” “有史以来最好的摇滚民谣乐队。从来都他妈是最好的。”他说道。接着迅速捂住自己的嘴,然后对他妹妹说了声 “对不起”。 “哦——哦——”汤米说,“你说脏话!” “你怎么想的,汤米?‘我的家,我可爱的家’是迄今为止最棒的摇滚民谣吗?”查克马上发问,像个专家一样转移了话题。 “下星期我们表演这首歌吧。”汤米说。 “假如要开始唱克鲁的歌,我们就得把翻唱乐队的名字改了。” “一屁穿心是最棒的名字!” “完全同意,小家伙!” “这是波西娅,查克,”丹妮埃尔终于开口了,“她上的也是我们可爱的哈登镇高中,和我一个班。” 查克带着不输电影明星的魅力笑了起来,对我摇了摇手指,仿佛我做了什么淘气的事情:“我就觉得我认识——” “查克,我们需要你,快过来!”那个魁梧的酒保在前面嚷道。 “下次接着聊。”查克朝汤米举起两个“魔鬼之角”,像吉恩·西蒙斯(107)一样吐了吐舌头,说:“伙计,你真是太棒了。” “你也是,查克舅舅。”汤米回敬了一对“魔鬼之角”,随后查克一路小跑回到了前面的吧台,对一个金发女郎喊了些什么,查克把我指出来的时候,她笑了笑。 金发女郎送了两瓶啤酒到我们桌上,然后说:“查克给的。如果你伤他的心,我就会要了你的命。” “放松点儿,利萨。”丹妮埃尔说。 “我是认真的。”利萨不安地与我对视了片刻,随后走开。 我望向丹妮埃尔,希望她给个解释,于是她开口说:“利萨和查克在一起工作好多年了,像他妈一样。我能说什么呢?太奇怪了。” “好吧。” 有几个人到我们的雅座来向汤米表示祝贺,丹妮埃尔则不停地告诉他们不必给汤米小费,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从我迄今为止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她无疑很需要钱。 鸡翅和金枪鱼奶酪三明治送来的时候,汤米正用蜡笔在一本空白的笔记本上涂色,丹妮埃尔则滔滔不绝地和我说着奥克林的公立学校系统,说汤米在表演上是如何“特别”和“有天赋”,但这些技艺在奥克林、科林斯伍德、韦斯特蒙特和哈登这样的小镇上却无人欣赏。 我很想指正她,她的孩子刚刚因为自己的表演受到了全场起立鼓掌欢呼,就在这里,奥克林的庄园酒吧。这里的人看上去对汤米欣赏得不得了。可是,我什么都没说。因为经验告诉我,在一个女人说起她的孩子的时候,千万不要反驳她的意见。女人一旦生了孩子,就会失去客观。 在孩子的事情上,和一个母亲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尤其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这所学校还可以,但我的意思是,这里不是法登菲尔德。”丹妮埃尔说,她指的是哈登菲尔德,这一片最富裕的一个镇——那个无论我们有多努力,都永远无法赶超的小镇,那个永远都会证明在美国金钱和关系才是硬道理的小镇。 “该死的法登菲尔德,”我回答,“你想让你的孩子长成一个目中无人、高人一等的人吗?” “波西娅!”丹妮埃尔边说,边用眼神和脑袋示意我她儿子在这里。“哟!” “对不起。我不太习惯周围有小孩子。” 汤米正在画的东西,看上去像是枪炮与玫瑰乐队《毁灭的欲望》(108)专辑的封面——一个用乐团成员的骷髅头装饰的十字架。 丹妮埃尔五岁的孩子连这张唱片都知道,她却还要担心我在他面前说脏话。你要知道,这张专辑内页的插图是一个遭人强奸、被丢在小巷子里等死的女人。她内裤褪到了脚踝上。而且,这张专辑里很多歌都把骂人的脏话演绎到了极致。 “你想要孩子吗?”她问。 “不想。” “哦!”丹妮埃尔用一种惊讶的口吻回答,努力掩饰她的失望。又或许是反对吧。 我没有细说自己不想要孩子的众多理由。我清楚,今晚讨论孩子的问题不会为我赢来任何好处。 每当有人问我什么时候要孩子时,我都会想起菲利普·拉金(109)的一句诗“愿此成诵”。我的母亲毁了我的人生,而我不想我的下一代跟我有一样的遭遇。想想看,要是我和厌恶女人的色情片大王肯生了孩子,那将是何等光景?届时卡丽熙和她的同伴们会伤害的就远不只是我的自尊了。但我也不希望像丹妮埃尔一样,仅仅是为了——或者说是依靠——她的孩子而活着。我希望我的人生能有意义。而且我也见过许多女人,在感觉自己对世界似乎不再有作用的时候,就把生孩子当成一种作贡献的方式。她们大学时代的梦想和希望被世界碾碎,于是她们退回传统的母亲角色。在这个角色里,她们只要把一个男人的精子装进自己的身体,然后容许它生长发育,就会受到表扬。说真的,她们变成了牲畜,真的。她们繁衍了后代这个简单的事实,让她们为社会所接受。一个女人可以是全世界最不合格的母亲,但假如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一个婴儿,那么每个人都会用通常只留给圣人和神明的那种钦佩之情对她微笑。她再也不仅仅是某个女人而已了,而是一个生命的创造者,一位圣母玛利亚。他们就是这样哄骗我们女人去承受分娩的痛苦,以及为此牺牲的一切。只要生个孩子,大家就会为你办晚会,给你买礼物,而且体谅你。你会拥有一种归属感和成就感,只因为你成功地做了爱。又有谁能拒绝这个呢? 我想我能。 我自己的母亲和一个陌生人上了床,然后生下了我,我确信在这个过程中,旁人也都对她表示过祝贺,可她是个有罪的、恶劣的母亲,如今我还必须在这辈子剩下的日子里照顾她,不然就得忍受极大的内疚。成为母亲绝对不能担保你永远幸福。这是肯定的。然而哪有人敢公然说出这个事实呢?即使是我也没有勇气这么做。 “波西娅?”丹妮埃尔叫我,“你发什么呆呢?” 我摇摇头,眨了几下眼睛:“肯定是因为喝了啤酒。” 丹妮埃尔看了看我那瓶满满的啤酒,扬起了眉毛:“你想到我家里去吗?只要我回家给小乔恩·邦·乔维盖好被子,我们就能谈弗农老师的事了。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对吗?我之前没提是因为——”她用手捂住嘴巴低声说,“这可不是能讲给孩子听的事情。” 我点点头,又一次想到汤米真是个古怪的小男孩。我是说,他能在陌生人面前站起身来像明星一样表演,却在吃饭的时候一言不发。现在想来,他甚至什么都没吃,只是在给空白的笔记本涂色。 “好啊。”我回答。 我非常疲惫,也看得出来丹妮埃尔和我几乎没有话题和共同点,但我想知道弗农老师出了什么事。 我把手伸进置于身旁的包里,用手指拨弄着那张小小的人类正式成员卡片,把卡片的尖角戳进指甲下面柔软的皮肉,直到疼得受不了才放开。 我想要付账,丹妮埃尔却解释说不用,因为查克在这里上班:“这是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她说,“我们在庄园里吃喝都免费。” 走出酒吧,我们斜着穿过十字路口,这会儿小汤米拉着母亲的手,打着哈欠,九点还没到,他就显得完全筋疲力尽了。星期六的晚上会这样可真奇怪,我心想,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就是个不寻常的孩子。 他们的公寓非常狭小。 一台小小的电视机放在模样好似牌桌的桌子上。我注意到一张积满灰尘,像是宿舍里用的那种金属骨架折叠沙发床,三把木椅子仿佛是从三个不同的20世纪50年代餐厅布景里拿出来的。我猜十有八九都是捡来的废品。好几只装满唱片——真正的老式黑胶唱片——的塑料箱堆在一台老旧的唱机旁边,唱机安着巨大的仿木质盒式扬声器,看来似乎比吉米·卡特政府(110)的年代还要早。 见到我在看她的唱片收藏,丹妮埃尔说:“汤米可以选一首睡前曲。每个星期六的晚上我们都会大唱摇滚。你要选哪首歌,汤米?” 汤米没有回答就直接跑进了另外一个房间,回来的时候,戴着一副让人不安的面具。面具看上去像是用纸模做的,喷着银色的漆,上面有两个向下倾斜的小孔,让眼睛露出来,鼻子的地方有个凸起,嘴巴所在的位置则有几十个针眼大小的洞,还有绕着后脑勺的带子。 汤米把“宁静的暴乱”乐队的《金属卫生》专辑(111)从箱子里拖出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个面具绝对是非常出色地描画出了唱片封面上的那个人。专辑出版的时候我们是五年级还是六年级来着?那时候我们都很喜欢这张封面。 丹妮埃尔帮着他把唱片放到唱盘上。“你还喜欢‘宁静的暴乱’吗,波西娅?” “他妈的当然了!”我忘记了不该在孩子面前说脏字,不假思索地回答,“而且我敢说你会挑哪首歌我也知道!” 听见军鼓和低音鼓交替奏响的时候,我明白我是对的。 汤米现在开始了一场全新的演出,戴着面具,在我看来煽情的不是一点点——不仅是因为这个孩子对于关注的渴望,更是因为他正罩着一个汉尼拔·莱克特(112)的面具,唱着“狂野,狂野,狂野起来(113)”。 “女孩,和你们的男孩一起摇摆。”丹妮埃尔一边唱,一边满房间地跳,就像我们比汤米稍大一点儿的时候做的事情一样,那是《来吧感受这喧哗》在全国MTV频道和广播电台里播放的年代,那是长发金属在商业上最为辉煌的年代。 不知不觉,我也在房间里四处蹦跶,狂野,狂野,狂野起来,因为你怎么可能不跟着《来吧感受这喧哗》一起跳,一起唱呢?这是一首天才的歌曲,是检验你是否热爱生活的试金石。假如你没有跟着歌曲的节奏拼命甩头,那你就太差劲了。 突然之间,我们都表演起了吉他独奏——汤米站在沙发床上,丹妮埃尔一只脚踩在一把椅子上,而我则双膝跪地,因为我演得非常投入——南泽西时代那个遇见肯之前的我,那个可怜的重金属狂人,那个满怀希望,还没有被厌恶女人的色情片大王染指和玷污的青年波西娅仿佛又回到了我的身体里。从前,长发金属统治一切的时候,我的生活完全与肯·休姆斯无关,或许我可以再一次那样生活下去。 他们管这个叫作怀旧,波西娅,我告诉自己。随着节奏猛摇着脑袋,这感觉太棒了,就好像时光倒流、重回童年一样。 汤米在学校里多半会被人欺负,因为他喜欢这些老歌,而不是佛罗·里达、凯莎、贾斯汀·比伯(114)或者随便什么人,但我明白为什么丹妮埃尔会跟他分享这一切。 因为她每天也在餐厅里被人欺负,毫无疑问——就因为她是个女人,而且很穷。 我伸出舌头,假装从空气吉他换成了空气鼓。和朋友还有朋友的孩子一起如痴如狂地演奏金属摇滚的时候,这样做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我们一起反复唱着“女孩,和你们的男孩一起摇摆”的时候,我想起了葛洛莉亚·斯坦能,琢磨着金属乐是如何将女性物化的。 然而,我也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我穿着那件白色的旧牛仔夹克,浓密的头发伴着摇晃的脑袋扬起又落下,鼻子皱紧,双眼眯缝,做出一种“冷酷”的表情——而我告诉自己只管摇滚就行。 尽管汤米戴着面具,我还是看得出来他正在笑着,正对着看不见的麦克风放歌的丹妮埃尔也是。 这就是他们所拥有的东西。 他们所拥有的一切。 而此刻,这也是我所拥有的。 一曲终了,我们为自己献上热烈的掌声。 “你感受到了吗?”汤米摘下他的面具,问我,“这喧哗?” 我点点头,甚至揉乱了这孩子的头发。 见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从来都不喜欢孩子的。 “该睡觉了。你可以给凯恩阿姨看看你的卧室,看完就该关灯了,小鬼!” “这是查克舅舅小时候做的。”汤米把面具递给我。 我瞧了瞧面具的内侧,看到这些字眼: 查克·巴斯 宁静的暴乱太棒了! 1983 “1983年的时候我12岁。”我心不在焉地说道。 “我也是,记得吗?”丹妮埃尔接口。 “有了面具就不会做噩梦了。”汤米一把将它从我手里抓了过来,“查克舅舅答应过的。真的是这样!” 丹妮埃尔对我笑了笑,我们跟着汤米走进了他的卧室。他跳上床,把面具挂在床头板上的钉子上面,就像从前那盒音乐录影带里的乐队成员那样——一个孩子从梦中醒来,他的房间地动山摇,恰逢此时,乐队成员们破墙而入。 我想象着查克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曾像我和丹妮埃尔当年那样在MTV频道上观看那盒音乐录影带,又有了一种时光倒流的恍惚。 “面具是查克舅舅做的。他睡在那儿。”汤米指着房间另一头的一张单人床。床头板上挂着一小幅4英寸见方的帆布油画,画上是几件色彩鲜艳的日常用品:一部手提电话、一个电视机遥控器、一台咖啡过滤机。真是古怪。 “这里其实是查克的住处,”丹妮埃尔说,“我们是暂住的房客。” “我喜欢和查克舅舅住在一起!”汤米一边说,一边钻进了被窝里。 “你最好把那些珍珠小白牙给我刷干净!”丹妮埃尔说着,开始呵汤米的痒,“长着烂牙的孩子我可不亲!” 汤米跑进了盥洗室,我则回到折叠沙发床边等丹妮埃尔。 我纳闷汤米为什么会睡在查克而不是丹妮埃尔的房间里。 几分钟后,汤米穿着睡衣走出来,吻了吻我的脸颊说:“摇滚不死,凯恩阿姨。”他朝我举起一个“魔鬼之角”,我用双手加倍回应,随后他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听见丹妮埃尔正在给他念一本书——书里说的是一条想当图书管理员的鲨鱼,它用贝壳和海草制作书籍,好教会鱼儿们如何阅读,因为能读书的鱼“味道更好”。听上去是一本让人毛骨悚然的儿童读物。丹妮埃尔的故事念得似乎有些匆忙,仿佛她更愿意到客厅里来,跟我待在一起。 等待的时候,我又开始想起弗农老师来,不知道他是不是去世了。这消息会那么有戏剧性吗?我是说,毕竟已经过了20多年了。 丹妮埃尔回来了:“‘杰克’(115)加冰?” “啊,当然。”我跟着她进了厨房,说是厨房,其实就是客厅的左半边而已。 她把冰块放进两个小小的塑料杯子里,然后大方地倒起了“杰克·丹尼”。 我的杯子是从一家快餐店里拿来的,上面印着一部《钢铁侠》(116)电影的广告,主演是穿着机器人装的小罗伯特·唐尼。我还以为小罗伯特·唐尼只演些关于平凡人的普通角色呢。 我也想起了在坦帕,肯和我每晚喝酒用的巴卡拉水晶(117)杯子,不知道丹妮埃尔要在饭馆上几个小时的班,才能挣到足够的钱去买哪怕只是一个那样的杯子。一整个星期的工资加上小费?或许还不止。 “为亲爱的哈登镇高中干杯。”丹妮埃尔说。 “为摇滚干杯。”我回答。 我们碰了碰塑料杯,然后小口地喝了起来。 那种烧灼感别无二致,但精致水晶杯里的威士忌尝起来确实味道更好,不管你来自哪个阶级。 这就是钱的问题——它会改变你的口味。有些东西你再也没法重新喜欢上了,比如用塑料杯子喝酒,你再也没法像从前一样喜欢了。 我们回到折叠沙发床边,丹妮埃尔放了克鲁小丑的第一张专辑《狂飙爱情》(118),音量比我们听“宁静的暴乱”的时候低了许多。 “你有这张专辑的黑胶唱片?”我问。 “还是最早压制的一批,”丹妮埃尔回答,就像文斯·尼尔唱起《通电》的时候一样骄傲,“这是查克的。他的收藏相当可观,他还告诉汤米说等他死了,这些就都归汤米。” “真是个好舅舅。” “高中的时候你和弗农老师上过床吗?” “你说什么?” “传闻就是这样的。都过了几十年了,波西娅。反正也不会再有人去计较了,这会儿他们不会把他关到牢里去了。” “真的有过这样的谣言吗?” “当然了。无论是放学后,还是上课前,你总是单独和他待在一起。有些女孩子喜欢年纪大的男人,恋父情结嘛。我听说你以前还常常去他的公寓。所以他妈的当然有这样的传言了。那可是高中!” “难以置信!”我摇摇头,“高中的时候,弗农老师对我来说是最接近父亲的一个人,所以多谢你让我一段美好的青春记忆变了味。上帝啊,恋父情结?呸!” “这么说你没和他上过床?” “没有。我没有和弗农老师上床。如果你还会这么想,那你就是不了解他。” “他是同性恋吗?” “我不知道。” “从前大家都说他是同性恋。” “那时候的孩子说随便什么东西、随便什么人都是同性恋。它是我们这一代看着MTV长大、憎恶同性恋的人默认的形容词。 “那你和弗农老师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都谈些什么?” “文学、写作、梦想。我当时想当个小说家,如果你能相信的话。”我回答,并没有提我们谈得最多的话题——我的母亲,还有我毕业班那年与弗农老师共度的平安夜,因为母亲觉得政府在我们家里装了窃听器,因此不许我开口说话,而我则感到难堪不已。这件事除了弗农老师,我谁也没告诉。“他出什么事了?我真的很想知道。” 丹妮埃尔端详了我很久,我忽然想到,她似乎很享受向我隐瞒这件事情的感觉。但接着我又告诉自己,她只是不想做一个带来坏消息的人,仅此而已——她不想让我伤心。然而我还是疑惑起来,岁月是不是极其残忍地对待了丹妮埃尔·巴斯?她到现在为止对我所展现出来的开朗、乐观,是不是有一点儿演戏的成分?此刻她眼中的神情几乎像是个虐待狂,虽然这么说听起来很夸张。 终于她开口道:“几年前,弗农老师的一个学生,在上课的时候,用一根棒球的球棒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其他孩子把他们两个拉开时,弗农老师的双手和双腿都被打断了。我记得一个学生在电视上接受采访,他说袭击好像是突然发生的。上课上到一半,一个棒球队的队员从一个放器材的包里抽出了一根球棒——显然是他随身带着的,谁知道是为什么——就这么挥了起来。我记得那个学生说他能听见骨头折断的声音,还有弗农老师用一种很高的声调发出的又长又尖的叫声。像头猪一样。其他学生把那个棒球运动员擒住,救下了弗农老师,我觉得他们这么做很英勇。电视上采访的那个孩子,并没有帮忙把那个棒球手按倒,我记得自己当时想,见鬼,为什么要采访他啊?让英雄们上电视啊!我听说弗农老师把学校告上了法庭,拿到了很多钱,之后就退休了。我有种感觉——大多是从在饭店说长道短的人那里听来的——双方之间好像有些不和,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可能给掩饰了过去。有几个人说学校付给弗农老师钱是为了让他闭上嘴巴退休。不管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确照做了。” 付给他一笔钱,让他闭上嘴巴退休? 我怀疑地摇摇头:“为什么?” “要是一个学生差点儿用棒球杆把你打死,难道你不会退休吗?我听说他从此就成了瘸子。” “为什么会有人袭击像弗农老师那样的好老师呢?” “说不定他对那个棒球手做了什么混账的事。我是说,经常听到有老师干出了什么变态的事情,之后社区里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一些人好像觉得弗农老师和那个打他的男学生有一段男同恋情,至少有几个人是这么暗示的。” “不可能。弗农老师不会的,他绝对不会对学生做出这种事。绝对不会。” “嗯,那么,说不定那个学生是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就开始挥棒打人了吧。”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为什么会有人去炸世贸中心呢?为什么会有人在鞋子里藏一枚炸弹让航空公司的班机坠毁呢?为什么校园枪击案不停地发生呢?因为有些人就是病态的、疯狂的、精神不正常的。如今我们生活在一个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里。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她说的这些我明白,可她不像我那样了解弗农老师。他真的很关心学生。他是一个好人,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会在周六的下午,到餐厅和一个学生见面,就为了谈谈文学的老师——甚至还读了她笨手笨脚试着写出来的第一部短篇小说——因为她精神错乱的母亲让她有家难回,她看起来无人关心和爱护。 没有谁是百分之百的好人。我忽然听见肯在我的脑袋里说。那是他最喜欢的座右铭之一。每个人都是有点儿邪恶的。 他在诱骗那些年轻的女孩子为他的公司拍些有辱尊严的色情片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这一点。他会派出外表英俊、巧舌如簧的小伙子,他们随身带着酒、免费内衣,还有用密密麻麻的小号字体印刷的、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合同,他们没有一次是空手而归的。 “只要把人放到合适的环境里,他们就会做出你想让他做的任何事。”我的浑蛋丈夫会一边这么说,一边让臭烘烘的雪茄烟雾在他那自以为是的、汤姆·赛立克式的脑袋旁边缭绕。 每次肯说出类似这样的丧气话,我就会想想弗农老师,然后确信他是错的。 这么多年来,对我而言,弗农老师就是肯的反义词。 只要想到他在哈登镇高中教书就足够了——他一堂课又一堂课地把善意带进这个世界。至少这个星球上有一个人是完完全全的好人。 为什么高中毕业之后,我从来没有给弗农老师写过信? 为什么对那时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从来没有表示过感谢? 真的有人会这么做吗——在很多年以后,当他们不再为年少和无知所阻碍,当他们弄明白老师究竟为他们付出了多少的时候,回到校园,感谢恩师? 我是说,弗农老师很可能是一生之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个人。他相信我有成功的潜力。他在我毕业的当晚,给了我一张手写的卡片,还给我写了一封动人的信笺——是你指望一个父亲会写出来的那种。我甚至从没告诉过他我收到信了,甚至从没对他说过谢谢。也许是因为我不知道要如何回信,不知道回信要写些什么;也许是因为我正要将高中抛诸脑后,而弗农老师对我而言就意味着高中;又或许是因为,我就是一块自私的“白色垃圾”(119),要么是太过关心自己,要么就是太不懂规矩,对我最喜欢的高中老师都没有表现出起码的礼仪,更别提感激了。而后来,从大学退学之后,我又觉得羞愧万分,再也无法面对他了。 年轻人挥霍一切,老年人耗尽一切。 “你还在听我说话吗,波西娅?喂?” 我眨了眨眼睛说:“他在哪儿?” “弗农老师?我怎么知道?”丹妮埃尔开始说起了哈登镇高中的其他老师。 “什么时候发生的?”我的问话冲口而出,“那次袭击。” “该死——我不清楚。说不定是五年前?说不定更久之前?” “这么说他已经五年多没有教书了?” “我说不准,波西娅。你还好吗?这件事真的让你很不舒服,是吗?我没想到——” “最后一天上课的时候,他给我们所有人的那张卡片,你还有吗?” “那个上面贴着我们的照片,看上去像驾驶证似的小东西?那可是20年前啦!” “难道你没有留着它吗?人类正式成员卡片?” “你还记得那东西的名字?哇哦。” 难道我是唯一一个真正保留着那张卡片的怪胎?接着我又开始纳闷,是不是因为有其母必有其女,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个囤积症患者,孤身一人住在堆满破烂的房子里,穿着布满污渍的粉红色运动衫,在无数堆仔仔细细码放好的废品中间收看家庭购物频道。 “感觉好像很重要,那张卡片——很特别。以前从来没有人给过我那样的东西。”不可否认,我的声音听起来太过警觉,甚至有可能,就跟我母亲受威胁说要失去所有垃圾时发出来的声音一样。 “我说不定把它放在哪儿的抽屉里了,不过——天哪,波西娅,你出了好多汗。你病了吗?” “你知道吗?我确实感觉不太舒服。我昨天晚上刚刚离开了我丈夫,撞见他出轨,然后我就走人了。” 为什么这会儿我会提起肯? “昨天晚上?你是说昨天?” “对,我同时离开了他,也离开了坦帕。可以说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你在饭店里和我说的那个未成年少女的事情——真的是昨天晚上发生的?” “是啊。我现在才突然有点儿意识到了,一切都结束了。不过的的确确有人在弗农老师的课堂上用棒球棍打了他一顿?真的?你没有对我胡说八道吧?这件事情真的发生在我们高中里?” “我很抱歉,不过这千真万确,报纸上都有。就像我刚才说的,甚至还上了电视。你之前没听说我真的很意外,我还以为那是全国新闻呢。”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看过报纸或是电视新闻,主要就是因为那上面的消息太让人沮丧,尽管这理由听上去苍白无力。 我情不自禁地摇头:“这真他妈的太……太……太糟糕了。” “是啊,确实是这样。不过现在我很担心你。你脸色煞白,像个鬼魂似的。” “对不起,我还是回家比较好。我去叫辆出租车。” 丹妮埃尔瞥了一眼她的手机:“查克再过十分钟就下班了。他可以开车送你。” “我不想麻烦他。”我突然想起了女服务员利萨的恐吓,说道。 “别傻了。”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上了一辆又破又旧的小卡车。车身两侧漆着宽宽的白色线条,一条毯子盖住想来是划破了的横排座椅。我坐在查克的车上,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卡车的引擎发出一种刺耳的尖啸声,仿佛一个50年来每天抽两包不加滤嘴的骆驼牌香烟的人第一次决定上路慢跑一样。 “你不舒服,我很难过。”我们离开奥克林的时候,查克说。 “我会没事的。我喜欢你收藏的唱片。真让人佩服。”我加了一句,只因为他似乎有点儿被我吓到了,而且这气氛已经够古怪的了,我不想雪上加霜。 “你觉得这辆老爸的福特怎么样?”他拍了拍方向盘。 我瞥了一眼仪表板上的图案:“这辆难道不是雪佛兰吗?” “是的,没错。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但我只是在说20世纪80年代的摇滚乐,同时也有点儿和你搭讪的意思,只是用的方法太蹩脚。我不太擅长扮酷,真的。在和女士交往方面我真是糟糕透了。该死,我已经说了不少奇怪的废话了,对吧?嗯,我会立马闭上嘴只管开车的。” 他居然会承认自己是在和我搭讪,这着实是个意外,而我也不太确定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从他和汤米的交流来看,他显然是个好男人,而且他的身材很好——我扫了他一眼,确认他的牛仔裤和衬衣都是该凸的地方凸,不该凸的地方不凸,还注意到他有性感的二头肌,他有一副让人赞叹的身材,他还有一双温柔的眼睛,真的很温柔。他的眼睛几乎是青绿色的——每次迎面而来的车头灯将他的脸庞照亮的时候,那双眼睛也会闪闪发光。与肯那狡猾的、鲨鱼般的双眼截然不同。 查克其实非常可爱,忐忑不安又率真单纯的那种可爱。 我思忖究竟是为什么,我们坐在一辆雪佛兰里面的时候,他会问我是不是喜欢“老爸的福特”。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老爸的福特”?接着,忽然之间我明白了这话的出处。 “毒药乐队。那首《对我说情话吧》(120)?你真的是在说那首歌?‘在老爸的福特里!’”我唱道。 “是啊,挺傻的,对吧?我并不是真的指望你对我说情话,只是想用自己对长发金属歌词的了解来打动你,那是我们共同拥有的青春,而且我和格外漂亮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很紧张。真的很紧张,如果你还没注意到的话。” “那就是我家,就在那里。那幢安着超级酷的复古凉棚的房子。”我指着自己从小长大的那栋排屋,假装没有听见格外漂亮这个词语从他的嘴巴里说出来。 查克掉了个头,停在这座垃圾之家的正门前。 “我很抱歉,”他说,“我不该提起‘毒药’的,对吗?该死的布雷特·迈克尔斯(121),该死的家伙。引用他的话真是太笨了。还有那首歌,所有的歌里偏偏选了那一首!不过既然我都说到这儿了,那你什么时候有可能愿意和我吃个饭吗?有可能吗?我保证我不会对你说情话的。” 哇哦,我心想。 一个关心我感受的男人——懂得我也许的的确确会有个人喜好的男人。这样换一换也挺好的,而且也非常让人高兴——我是说,第一天正式恢复单身就有人约我出去。约我的还是一个会和他可爱的外甥一起在大庭广众之下唱起邦·乔维的男人。 “还是算了吧。”他在空中挥了挥手,或许是想要把刚刚说出口的话拍走,“我这样想真是很傻——” “嗯,今晚对我来说非常不可思议,所以我就开诚布公了。其实我觉得你非常吸引人,而且你看起来是个棒极了的舅舅,这一点很酷。我多半会和你上床,就为了把你那张最早一批压制的《狂飙爱情》黑胶唱片偷走,接着又会觉得内疚,就请你出来吃顿饭之类的,让失去了这么一件令人赞叹的摇滚艺术品的你感觉好受一点儿。我们甚至可以把这变成定期约会,谁知道呢?不过我刚刚离开了我的丈夫——就在昨天。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回到南泽西,现在还不得已要去应付我那生活糟糕到让人难以置信的母亲。我的情绪状况并不是最好。为了像你这样诚实的好男人的身心健康,我多半应该把‘陷阱’这个词文在额头上。然后我又发现弗农老师被人用棒球棍打了,然后——” “我喜欢弗农老师。他遇到这样的事情,真是太遗憾了。” “你上过他的课?” “那是我这辈子最棒的经历之一,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上学的最后一天,他发了卡片给我们。上面写着 ‘人类正式成员卡片’。你们班他也这么做了吗?老实说我凭记忆就能把整张卡片背下来,因为我一直把它放在钱包里——其实,我现在就带在身上——而且每天至少要读上一遍,就为了提醒自己……不管怎么样,我爱弗农老师。像爱一个父亲一样地爱他。他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老师。” 我克制住了自己想用双臂搂住查克脖子的冲动。 我拼命眨眼忍住眼泪。 该死的我到底出什么毛病了? “你觉得这很奇怪,对吗?还带着高中结束的时候弗农老师发给每个人的旧卡片?很傻,我知道,可是那堂课——还有,总之,那张卡片让我度过了人生当中一段非常艰难的时光。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我连丹妮埃尔都从来没告诉过——我真是个笨蛋。你怎么会对这些事情有兴趣呢?” “我真的得走了,查克。”我说。 “嗯,我是个讨厌鬼。”他往自己头上打了一拳,“谁会在第一次和女人见面的时候,把‘对我说情话吧’当作调情的话啊?荒唐!就算是风华正茂、裸着上身的布雷特·迈克尔斯也别想得逞!”他满头大汗,像个15岁的男孩。 我想起了杰森·马尔塔,仿佛又闻到了黑色达卡古龙水的气味。 我又想要相信这世上是有好男人的了。 稍微相信那么一点点。 他也留着最后一天上课时弗农老师给我们的卡片,我们对克鲁小丑共同的喜爱,那双明亮的眼睛……这一切都像是某种确凿无疑的信号——或许甚至像是某件事情的开端——然而所有的这些都发生得太快。我需要时间思考,处理,松一口气。 “晚安,查克。”我说完,走上楼梯,来到母亲的家门口。 进门之后,我发现母亲在家庭购物频道跟前睡着了。 一个迷人的中年男人,穿着一套斜纹细呢料的衣服,额前梳着“V”字形发尖,他正在鼓动观众一件一件地造起一座水晶动物园,熊猫、长颈鹿、狼、鹈鹕、海星,还有其他那么多诱人的造型,玻璃动物被灯光装饰得闪闪发亮。他很容易就能说服像我母亲这样的人,花掉他们为数不多的积蓄,结果却只是把这些小玩意儿扔在架子上积灰。直到主人去世,动物园被像我这样毫无兴趣的女儿们,用买入价的零头卖掉,或是干脆扔掉。 我的母亲看起来像是一头穿着粉色运动服、仰面躺倒、醉得不省人事的犀牛——脖颈粗得似树干,大腹便便,四肢粗壮。 我们周围到处堆满了破烂。 飞机上遇到的那个修女闯入我的思绪。她怎么会在她写给我的信里用了追寻这个词语? 就好像我是一个现代女性版的堂吉诃德(122)。 追寻。 我要写一写那个疯疯癫癫的修女,我心想。 有何不可呢? 我又不怕风车。 “你可以在自家的柜子里拥有一座水晶动物园,”电视里那个油腔滑调的男人说,“每天打量一下你闪闪发光的小伙伴们,就不会觉得那么孤独了。” “浑蛋。”我说。 我低头注视着母亲,突然感觉暗处飞来的飞镖刺进了我的眼睛。 我不会变成母亲这样的! 我会离开这栋屋子,踏上追寻之旅,去经历冒险和奇遇,聆听宇宙的呼唤。 弗农老师就在某个地方——很可能是孤身一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十有八九会大受打击。差点儿被自己的学生用一根棒球棍打死,有过这种经历之后,谁的脑袋不会彻底一团糟啊? 我得保证他继续履行他的天职——教书育人。如果他不干了,谁去帮助那些过得一塌糊涂的孩子呢? 拯救弗农老师。 我的六字目标。 或许这就是我的婚姻失败的原因,是我至今一事无成的原因,是我迟迟不肯动笔写那本弗农老师鼓励我“准备好了的时候”就去写的小说的原因。或许有谁在培养我,训练我,要让我来领导完成这项使命。是宇宙?是上帝?随便哪个都行。 就在昨晚,我差点儿用柯尔特点四五杀了卡丽熙和肯——我离失败曾是那么的近。 命运。 该死的希腊戏剧。 此刻我正活在戏里。 “忽然间一切都变得富有意义了,”我在母亲电视机的荧光中轻声自语,“非此不可。” ————————————————————(1)《E.T.外星人》(E.T.the Extra-Terrestrial,1982),史蒂文·斯皮尔伯格执导的美国科幻电影,讲述男孩埃利奥特与外星人E.T.的友情故事。影片中有E.T.透过壁橱百叶门向外望的情节。 (2)葛洛莉亚·斯坦能(Gloria Steinem,1934—),美国女权主义者、记者、社会和政治活动家,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女权主义运动领袖和代表人物。 (3)汤姆叔叔(Uncle Tom),美国作家哈里特·比彻·斯托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or,Life Among the Lowly,1852)中的人物。与作者本意相反,如今指对白人俯首帖耳,过分恭顺的黑人。 (4)杰迈玛阿姨(Aunt Jemima),创始于1893年的美国薄饼粉、糖浆及早餐食品品牌,使用黑人妇女作为品牌形象的一部分。口语中“杰迈玛阿姨”一词有时被用作“汤姆叔叔”的女性对应词。 (5)花花公子兔女郎(Playboy Bunny),花花公子俱乐部的女服务员,身穿由紧身胸衣、兔耳朵和毛绒兔尾组成的“兔子装”。花花公子俱乐部最初是由花花公子企业所有并运营的连锁夜总会,首家俱乐部于1960年在芝加哥开业。 (6)英语中“藏在壁橱里”有“隐藏秘密”的含义,“从壁橱里出来”则可比喻从隐蔽状态转为公开,公开承认因耻辱或尴尬而一直保守的秘密等。 (7)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1854年创立的法国时尚品牌,产品包括奢华行李箱、皮具、成衣、鞋履、手表、珠宝、配饰、墨镜和书籍。 (8)汉堡王(Burger King),始于1953年的全球连锁快餐品牌。下文提到的皇堡(Whopper)是其招牌产品,于1957年开始销售。 (9)轩尼诗百乐廷皇禧干邑(Hennessy Paradis Imperial),白兰地制造商轩尼诗(Hennessy)于2010年推出的产品。 (10)雪茄上出现白点,称为“开花”,是雪茄烟叶中的油脂在醇化过程中析出后在烟卷表面结晶而成。“开花”表明雪茄长期“养”在温度与湿度优良的环境中,不会影响雪茄的风味。 (11)希望之星蓝钻石(Hope Diamond),发掘于印度的蓝钻石,重达45.52克拉(约9.1克)。发掘年份与首任主人不明,自17世纪以来几经易主,历任所有者包括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路易十五、路易十六、英国国王乔治四世,以及法国著名珠宝商卡地亚家族等。因会给拥有者带来诅咒的传说而闻名。1958年由美国珠宝商海瑞·温斯顿(Harry Winston)捐赠给美国博物馆和研究机构史密森尼学会(Smithsonian Institution),现藏于该学会管理的美国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 (12)“E.T.打电话回家”(E.T.phone home)是电影《E.T.外星人》中的经典台词。 (13)蓝妹妹(Smurfette),比利时著名漫画及动画系列《蓝精灵》(The Smurfs)中的一个女性角色,她与蓝爸爸(Papa Smurf)都是该系列中较为人熟知的主要角色。 (14)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美国著名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爸爸”(Papa)是他的著名昵称。 (15)柯尔特点四五口径手枪(Colt.45),柯尔特公司生产的一种单动式左轮手枪,曾为美军使用,经常在美国西部电影中出现。 (16)皮纳塔(Piñata),通常用混凝纸浆模拟动物或其他造型制成,内装糖果及小玩具,在节庆场合将其打破,糖果和玩具会倾泻而出,增添欢乐气氛。 (17)乔治·阿玛尼(Giorgio Armani),意大利时装品牌。卡罗琳娜·埃莱拉(Carolina Herrera),美国时装品牌,客户包括“第一夫人”杰奎琳·肯尼迪和米歇尔·奥巴马等。 (18)托尼·蒙塔纳(Tony Montana),影片《疤面煞星》(Scarface,1983)男主角,在片中从一个身无长物的古巴难民,逐步成为称霸迈阿密的大毒枭,由好莱坞著名影星阿尔·帕西诺扮演,是影史经典角色之一。 (19)《美国哥特式》(American Gothic,1930),美国画家格兰特·伍德绘制的油画作品,现藏芝加哥艺术学院。画中一名男子与他的妻子(一说女儿)并立在一栋哥特式房屋前,男子手持钉耙,女子身着殖民图案的围裙站在男子身后,眼睛看向男子。这幅画作是20世纪美国艺术领域最为人所知的作品之一,流行文化对其多有模仿演绎,被誉为美国文化的象征之一。 (20)昆汀·塔伦蒂诺(Quentin Tarantino,1963——),美国导演、编剧和制片人,获得两座奥斯卡奖杯、两座金球奖杯及一座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杯。作品以非线性叙事和暴力美学为特征,代表作包括《低俗小说》(Pulp Fiction,1994)、《无耻浑蛋》(Inglourious Basterds,2009)及《被解放的姜戈》(Django Unchained,2012)等。 (21)安吉拉·戴维斯(Angela Davis,1944—),美国政治活动家、学者和作家。主要研究领域包括女性主义、非洲裔美国人研究、批判理论及马克思主义等。 (22)琳达·卡特(Lynda Carter,1953—),美国女演员,因在电视剧《神奇女侠》(Wonder Woman,1975——1979)中的表演而走红。“神奇女侠”是美国漫画出版公司DC漫画(DC Comics)创作的超级女英雄形象,曾被改编成动画、电影、电视、游戏等各种版本,卡特是史上最为成功的真人版“神奇女侠”之一。 (23)汤姆·赛立克(Tom Selleck,1945—),美国演员,代表作包括电视剧《夏威夷神探》和《警察世家》,在前者中的小胡子造型堪称经典。 (24)《天堂的阶梯》(Stairway to Heaven),英国传奇摇滚乐团齐柏林飞船(Led Zeppelin)1971年的作品。乐曲分为三段,开场节奏舒缓,随后逐渐加强,结束段为快节奏强摇滚,被誉为“史上最伟大的摇滚乐曲之一”。 (25)玩偶盒(Jack-in-the-box),儿童玩具。外观是一个带手柄的盒子,转动手柄会播放音乐,音乐结束时盒盖会忽然打开,一个小丑玩偶迅速从盒中弹出,制造惊奇效果。 (26)卡尔文·克莱恩(Calvin Klein),美国设计师卡尔文·克莱恩于1968年创立的时装品牌,产品包括时装、运动服、牛仔裤、家居、内衣和香水等。 (27)白日美人,语出1928年的同名法国小说(法语名为Belle de Jour),讲述年轻的妻子为满足肉欲,在午后丈夫外出工作时,前往妓院卖身的故事。由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于1967年上映后大获成功,成为影史经典。 (28)《权力的游戏》(Game of Thrones),美国HBO电视台2011年开播的史诗奇幻类电视剧,迄今已成功播出五季。卡丽熙(Khaleesi)是剧中主角之一,龙女,由英国女演员艾米莉亚·克拉克(Emilia Clarke)扮演。 (29)真言套索(Lasso of Truth),神奇女侠使用的武器,被套索抓住的人只能服从命令,说出真相。套索、手镯和装饰着星星图案的蓝色内裤都是神奇女侠的标志性造型。 (30)雷朋徒步旅行者墨镜(Ray-Ban Wayfarer),美国墨镜品牌雷朋(Ray-Ban)于1956年推出的款式,在当时代表了设计上的一大突破。推出至今畅销不衰,与“飞行员”系列齐名,是雷朋的两大经典系列。 (31)大蕉(Plantain),香蕉的一种,作为蔬菜烹饪食用,中美加勒比海及南美地区常见。 (32)迈克·科尔斯(Michael Kors),由美国设计师迈克·科尔斯于1981年创立的时尚品牌,以手袋和配饰知名。 (33)Asshole Boy-Men Addicts Anonymous 首字母的缩写。——译者注 (34)丘比娃娃(Kewpie),艺术家罗斯·奥尼尔创作的卡通娃娃形象,名称和外形均源于罗马神话中的小爱神丘比特。 (35)雷司令(Riesling),葡萄的一种,起源于德国莱茵地区,是酿造白葡萄酒的最佳品种之一。文中指以雷司令葡萄酿成的白葡萄酒。 (36)开放式婚姻(Open Marriage),指允许婚外性关系的婚姻。 (37)马娅·安杰卢(Maya Angelou,1928—2014),美国作家、诗人和人权活动家,代表作为七部自传。她是最早在美国公开发声的非洲裔女性之一,被尊为非洲裔和女性群体的代言人,于2011年获得美国总统自由勋章。 (38)莎莉·菲尔德(Sally Field,1946—),美国女演员,在美国ABC电视台1967——1970年间播出的情景喜剧《快乐的修女》(The Flying Nun)中扮演女主角波翠乐修女(Sister Bertrille)。 (39)蓝色马天尼(Blue Martini),以杜松子酒(Gin)和蓝色柑橘酒(Blue Curaçao)调成的鸡尾酒。 (40)“麻烦”的英语单词为Trouble,“波西娅”的英语单词为Portia,T与P押韵。 (41)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1956—),全球知名的美国魔术师。 (42)玫瑰念珠(Rosary Beads),天主教徒念诵《玫瑰经》时用以记数的念珠。《玫瑰经》又名《圣母圣咏》,于15世纪正式颁布,是天主教徒致敬圣母玛利亚的祷文。 (43)《今晚大家都尽兴》(Everybody Have Fun Tonight),英国新浪潮团体黄钟乐队(Wang Chung )1986年的作品。“今晚大家都黄钟”(Everybody Wang Chung tonight)是其中的一句歌词。 (44)为了伤害在万圣节期间前来索要糖果和食物的孩子,在送出的苹果中插入剃刀、针头及碎玻璃等尖锐物,是与万圣节有关的、流传广泛却未经证实的“都市传奇”。 (45)女权主义口号,英语原文为:A woman needs a man like a fish needs a bicycle.意指男人对于女性来说是多余的。最初由澳大利亚作家艾琳娜·邓恩(Irina Dunn)提出,经葛洛莉亚·斯坦能引用后迅速在女权主义者中流行起来。 (46)以毒蛇为发,是希腊神话中女妖美杜莎(Medusa)的经典形象。 (47)出自《圣经·新约:加拉太书》(Galatians)第3章第28节。《加拉太书》是圣经全书第48本,是使徒保罗写给加拉太基督徒的一封信。 (48)席尔(Seal,1963—),英国歌手和创作人,曾多次获得全英音乐奖、格莱美音乐奖和MTV音乐奖。母亲是尼日利亚人,父亲是巴西人,跟随养父母在伦敦长大,面部有因狼疮病造成的疤痕。 (49)沃尔特·惠特曼大桥(Walt Whitman Bridge),美国费城至新泽西州康登郡(Camden County)的大桥,以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命名。惠特曼去世前的最后一段时间一直住在康登。 (50)费城职业体育综合大楼(South Philadelphia Sports Complex),费城职业篮球队、橄榄球队、棒球队以及冰球队等各支职业体育队的主场所在地。 (51)排屋(Row House),一种居住房屋的式样,由多幢相连的双层或多层房屋组成,一排排屋之内相邻的房屋共用同一堵山墙。 (52)Acme杂货店:此处指美国连锁超市Acme Markets,在费城、宾夕法尼亚州、新泽西、纽约城等地均有多家门店。 (53)休·海夫纳(Hugh Hefner,1926—),美国成人杂志出版人,花花公子企业创始人。 (54)查尔斯·巴克利(Charles Barkley,1963—),美国著名篮球运动员,出道于美国职业篮球联盟中的费城76人队,因可观的体重和出众的篮球技术,被昵称为“空中飞猪”(The Round Mound of Rebound)。 (55)莎莉·杰西·拉斐尔(Sally Jessy Raphael,1935—),美国脱口秀主持人,出席公众场合时总是佩戴一副鲜红的特大号眼镜。 (56)萨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爱尔兰先锋小说家、剧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被认为是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代表作为1953年首演的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Waiting For Godot)。 (57)黑色达卡(Drakkar Noir)古龙水,法国时尚品牌姬龙雪(Guy Laroche)1982年推出的男用香水。 (58)血腥玛丽(BloodyMary),由伏特加、番茄汁以及其他香料和调味品调制而成的鸡尾酒。 (59)坦帕(Tampa),位于美国佛罗里达州西海岸的一座城市。 (60)罗夏克墨迹测验(Rorschachtest),心理学测试,通过记录和分析受试者对墨迹的看法来判断其性格,常用于诊断潜在的思维障碍,以其发明人瑞士精神科医生赫曼·罗夏克(HermannRorschach)命名。 (61)母亲未听懂“罗夏克”(Rorschach),听成了“落下了”(roar-shock)。 (62)《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英国剧作家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创作的著名喜剧,据传作于1596——1598年。波西娅(Portia)是剧中主角之一,一位美貌、智慧与财富兼备的女继承人。 (63)平安夜(Christmas Eve),圣诞节前夜,每年12月24日晚,全球广泛庆祝的节日。 (64)凯马特(Kmart),美国连锁折扣百货,1962年创立。 (65)约翰尼·卡什(Johnny Cash,1932—2003),美国乡村乐歌手,1980年入选乡村音乐名人堂,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乐手之一。多莉·帕顿(Dolly Parton,1946—),美国乡村乐女歌手,1999年入选乡村音乐名人堂。 (66)苏斯博士(Dr.Seuss,1904—1991),原名西奥多·苏斯·盖索(Theodor Seuss Geisel),美国作家和插画家,为美国主流媒体绘制插图和漫画,以笔名“苏斯博士”创作的童书广受欢迎。 (67)指1993—2001年,比尔·克林顿(Bill Clinton)担任美国总统时期。 (68)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 heel),比喻唯一的致命弱点。典出古希腊神话,阿喀琉斯童年时,母亲忒提斯(Thetis)握住他的脚踝,将他浸入冥河水中,从此他全身刀枪不入,仅有未被冥河水浸没的脚踝是唯一弱点。成年后的阿喀琉斯成为著名的英雄和勇士,最终却因脚踝中毒箭而亡。 (69)法登菲尔德(Faddonfield),作者虚构的地名,以新泽西州卡姆登郡的哈登菲尔德区(Haddonfield)为原型。 (70)南泽西(South Jersey),美国新泽西州南部地区,既是地理分界也是文化分野。 (71)《活在祈祷中》(Livin' on a Prayer),美国摇滚乐队邦·乔维(Bon Jovi)1986年的专辑《捉摸不定》(Slippery When Wet)中的歌曲,是乐队标志性作品之一。歌中描绘了一对工人阶级情侣——在码头工作的汤米和在饭馆上班的吉娜,两人一边奋力挣扎求生,一边努力维持感情。邦·乔维乐队成立于1983年,全球唱片销量超过1.3亿张。2006年入选英国音乐名人堂,2004年获颁全美音乐奖特殊贡献奖。 (72)乔恩·邦·乔维(Jon Bon Jovi,1962—),美国歌手和音乐人,摇滚乐队邦·乔维(Bon Jovi)的创始人和主唱。 (73)为配合专辑《捉摸不定》发行,邦·乔维乐队于1986—1987年间举行了“捉摸不定巡回演唱会”(Slippery When Wet Tour),这也是乐队首次主要的全球巡演。光谱体育馆(Spectrum)是位于费城的室内体育馆,1967年投入使用。 (74)WMMR电台:美国费城摇滚音乐电台。 (75)毒药(Poison)美国摇滚乐队,1980—1990年间大获成功。威豹乐队(Def Leppard),成立于1977年的英国摇滚乐队,英国重金属新浪潮代表乐队之一。克鲁小丑(Mötley Crüe),1981年成立的美国摇滚乐队,全球唱片销量超过1亿张。 (76)灰姑娘乐队(Cinderella),来自美国费城的华丽金属乐队。下文的“让我摇摆。一,一,一整夜!”(Shake me all night)出自乐队首张专辑《夜曲》(Night Songs)中的单曲《让我摇摆》(Shake Me)。 (77)华丽金属(Glam Metal),硬摇滚与重金属乐的一个分支,融入朋克与流行乐元素,加入朗朗上口的旋律和即兴吉他演奏,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的美国,整个80年代和90年代初都非常流行。 (78)空气吉他(Air Guitar),模仿摇滚乐或重金属音乐的电吉他独奏,假扮弹奏吉他的样子,以示兴奋或为音乐痴狂。 (79)吉姆·莫里森(Jim Morrison,1943—1971),美国歌手和音乐人,大门乐队(The Doors)主唱。大门乐队成立于1965年,全球唱片销量超过1亿张,于1993年入选摇滚名人堂。莫里森本人和乐队都是20世纪60年代反文化运动的重要成员。 (80)MTV频道:美国有线及卫星电视频道,以播放音乐录影带起家。 (81)史奇洛(Skid Row),成立于1986年的美国重金属乐队,在20世纪80年代末到20世纪90年代初大获成功。塞巴斯蒂安·巴赫(Sebastian Bach,1968—)于1987—1996年期间担任该乐队主唱。1991年曾穿着写有“艾滋病杀死同性恋变态”(AIDS Kills Fags Dead)字样的T恤。 (82)火柴盒小汽车(Matchbox),始于1953年的玩具品牌,以出售纸盒包装的玩具小汽车而知名,现隶属美国玩具业巨头美泰公司(Mattel)。 (83)科迈罗(Camaro):美国通用汽车(General Motors)旗下的雪佛兰(Chevrolet)生产的一款汽车,1970—1981年推出经过重新设计的第二代车型。 (84)万宝路红(Marlboro Reds),烟草品牌万宝路旗下的一款产品。万宝路是全球最为畅销的烟草品牌之一。 (85)《油脂》(Grease),1978年上映的美国歌舞爱情喜剧片,由约翰·特拉沃尔塔(John Travolta,1954—)担任男主角,获得票房口碑双丰收。 (86)比利·爱多尔(Billy Idol,1955—),英国朋克摇滚乐手。 (87)无人驾驶飞机英语为“Unmanned Plane”,其中单词unmanned(意为“无人”)被波西娅拆解为un-man-ned,意为“没有男人的”,引申为由女人驾驶的。 (88)埃克索尔·罗斯(Axl Rose,1962—),美国歌手和音乐人,摇滚乐队枪炮与玫瑰(Guns N'Roses)的主唱。枪炮与玫瑰乐队成立于1985年,被誉为让摇滚乐在主流文化中复兴的乐队之一,2012年摇滚名人堂初创时便名列其中。《欢迎来丛林》(Welcome to the Jungle)是乐队1987年首张专辑《毁灭欲》(Appetite for Destruction)中的单曲。 (89)巴甫洛夫之犬(Pavlov's dog),源自俄罗斯生理学家、诺贝尔生理学奖获得者伊万·巴甫洛夫(Ivan Pavlov,1849—1936)关于经典条件反射的著名实验。在给狗喂食的同时按响铃声,反复多次之后,狗便会将铃声刺激与食物联系起来,此后就算只按响铃声,而不给狗喂食,狗仍然会分泌唾液。 (90)出自欧内斯特·海明威1929年出版的小说《永别了,武器》(A Farewell to Arms)。此处采自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本,译者林疑今。 (91)“想当然”的英语单词Assume,可以拆分成Ass(意为“笨蛋”),U(You的简写,意为“你”)以及Me(意为“我”),此处被弗农老师演绎成了“把你和我变成笨蛋”(Make an Ass out of u and me)。 (92)《痛之剧场》(Theatre of Pain),克鲁小丑乐队1985年的专辑。下文《我的家我可爱的家》(Home Sweet Home)是其中的一首歌曲。 (93)校名首字母标志(Varsity Letters),以校名首字母构成的图案或押花,常用绒线和毛毡缝制而成。美国的学校将其作为奖品,颁给在学校活动中表现出色的学生。 (94)文斯·尼尔(Vince Neil,1961—),美国歌手和音乐人,克鲁小丑乐队主唱。参见第45页注4。 (95)水网牌喷雾发胶(Aqua Net),20世纪80年代标志性的美国发胶品牌。 (96)希尔维亚·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1963),美国诗人和作家,“自白诗”体裁的主要推动者,1963年自杀身亡,去世后获颁普利策奖。 (97)劳力士(Rolex),始于1905年的著名腕表品牌。 (98)维多利亚的秘密(Victoria's Secret),美国高端女士内衣品牌。 (99)费城飞人队(Philadelphia Flyers),费城职业冰球队。费城老鹰队(Philadelphia Eagles),费城职业美式橄榄球队。费城人队(Philadelphia Phillies),费城职业棒球队。 (100)布拉德·皮特(Brad Pitt,1963—),美国男演员,获得一座金球奖及三次奥斯卡提名。 (101)一屁穿心(Shot with a Fart),源自邦·乔维乐队歌曲《你给了爱一个坏名声》(You Give Love A Bad Name,1986),与歌词中的“Shot through the heart”(意为“一箭穿心”)谐音,下文“这可是你的错”(And you're to blame)也是这首歌中的歌词。 (102)银子弹啤酒(Coors Light),由美国库尔斯酿酒公司(Coors Brewing Company)酿制的一款淡啤酒。 (103)里奇·桑博拉(Richie Sambora,1959—),美国摇滚吉他乐手,担任邦·乔维乐队吉他手长达30年。 (104)“既然生来注定就得打拼”(You live for the fight when it's all that you've got)与下文的“我们正在前往成功的途中”(We're half way there),都是邦·乔维乐队歌曲《活在祈祷中》的歌词。 (105)魔鬼之角(Devil Horns),摇滚乐及摇滚文化中常见的标志性手势,拇指、中指与无名指相握,食指与小指翘起。 (106)《向魔鬼呐喊》(Shout at the Devil)是克鲁小丑乐队1983年发行的第二张录音室专辑,其中包含一首同名歌曲。 (107)吉恩·西蒙斯(Gene Simmons,1949—),以色列裔美国音乐人,美国著名硬摇滚乐队“吻”(Kiss)创始人之一,任主唱及低音吉他手。 (108)《毁灭的欲望》(Appetite for Destruction,1987),枪炮与玫瑰乐队首张专辑,参见第53页注1。 (109)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 ,1922—1985),英国诗人。《愿此成诵》(This be the Verse)写于1971年,是拉金最为人所知的作品之一,其中写到父母将自己的缺点传给孩子。 (110)吉米·卡特政府时期(Jimmy Carter Administration),指美国第39任总统吉米·卡特任职的1977—1981年。 (111)宁静的暴乱(Quiet Riot),成立于1973年的美国重金属乐队。《金属卫生》(Metal Health,1983)是乐队的第三张专辑。 (112)汉尼拔·莱克特(Hannibal Lecter),美国作家托马斯·哈里斯创作的系列悬疑小说《红龙》(Red Dragon)、《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汉尼拔》(Hannibal)及《汉尼拔崛起》(Hannibal Rising)中的角色,一个有食人癖好的连环杀手。美国演员安东尼·霍普金斯在《沉默的羔羊》同名改编电影中饰演汉尼拔一角,凭借出色的演绎荣膺奥斯卡影帝,也使得汉尼拔形象深入人心,成为文化符号。 (113)“狂野,狂野,狂野起来”(We get wild,wild,wild)以及“女孩,和你们的男孩一起摇摆”(Girls rock your boys)都是“宁静的暴乱”乐队作品《来吧感受这喧哗》(Cum On Feel the Noize,1973)中的歌词。这首歌曲收录于乐队的《金属卫生》专辑中。 (114)佛罗·里达(Flo Rida,1979—),美国饶舌歌手。凯莎(Ke$ha,1987—)美国女歌手。贾斯汀·比伯(Justin Bieber,1994—),加拿大男歌手。这些都是新一代明星,年轻人崇拜的偶像。 (115)指杰克·丹尼(Jack Daniel's),美国威士忌品牌。 (116)《钢铁侠》(Iron Man),由漫威影业制作的超级英雄系列电影,由美国演员小罗伯特·唐尼(Robert Downey Jr.,1965—)主演,首部电影于2008年上映,第二、第三部分别于2010及2013年上映,票房出色。 (117)巴卡拉水晶(Baccarat Crystal),法国精致水晶及玻璃制品生产商,成立于1764年。 (118)《狂飙爱情》(Too Fast For Love,1981),克鲁小丑乐队首张专辑。下文中的《通电》(Live Wire)是这张专辑中的单曲。 (119)白色垃圾(White Trash),美式英语中对贫穷白人的侮辱性称呼,尤指美国南部乡村地区的白人。 (120)《对我说情话吧》(Talk Dirty to Me,1987),毒药乐队第一首全球大热的作品。“在老爸的福特里”(In the old man's Ford)是其中的一句歌词。 (121)布雷特·迈克尔斯(Bret Michaels,1963—),美国歌手和音乐人,毒药乐队主唱。 (122)堂吉诃德(Don Quixote),由西班牙小说家塞万提斯创作的小说,最初分为两卷,分别于1605和1615年出版。小说中有主人公堂吉诃德把风车当作凶恶的巨人,与之展开大战的著名情节。 part 2 内特·弗农 到底需要多大的决心,才能对伤害说原谅? 自从经历了那次闹剧——一个学生公然挥起棒球棍,打断了内特·弗农的骨头——他几乎忘了活着的意义,他想死,每天都想从残缺的皮囊里解脱。 他是那么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对学生负责,可结果呢?拐杖一根,孑然一身。 1 像往常一样,阿尔贝·加缪(1)和我在早餐中开始了我们新的一天。 他再次打败了我,不到半分钟就把碗舔得干干净净,好像生怕有谁会把食物抢走。我相信,在我们开始共同生活之前,这样的事情经常在他身上发生。 吞下最后一勺葡萄干麦麸的时候,我望向阿尔贝·加缪那一只含情脉脉的眼睛,然后引用了加缪作品里的一句话:“‘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2)我又在思考这个最根本的问题了。真的,生存还是毁灭。” 阿尔贝·加缪把脑袋歪到一边,仿佛在用法语说:“为什么?” “‘一切伟大的行动和一切伟大的思想都有个微不足道的发端。’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写下这句话的吗,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记得吗?在你转世变成一条狗之前?你还写下了这些,我们都会面对的,无法避免的厌倦:‘有时,诸种背景都崩溃了。起床,乘电车,在办公室或工厂工作四小时,午饭,又乘电车,四小时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二、三、四、五、六,总是一个节奏,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很容易沿循这条道路。一旦某一天,“为什么”的问题被提出来,一切就从这带点儿惊奇味道的厌倦开始了。’你记得吗?发生致命车祸的时候,你想过那个最根本的问题吗?车轮滑过冰面的时候?引擎撞到树上的时候?在你前世的弥留之际?在你生命最后的那个瞬间,你后悔自己从没把《第一个人》写完吗?你有什么憾事吗?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还能回答那个最根本的问题吗?” 阿尔贝·加缪把头倒向另一边,发出一声叹息,然后把下巴枕在伸出的前爪上。 他假装无可奈何,但实际上他很喜欢我引用他前世说过的话——我看得出来。 在这一世,阿尔贝·加缪是一只贵宾犬,头上长着灰白色的圆形蓬松鬈毛和胡须,其余的皮毛则同他的眼睛和鼻头一样乌黑。 望着阿尔贝·加缪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起公共电视网已故的画师鲍勃·罗斯(3),他总是画些快乐的小东西——快乐的小树,快乐的小山,快乐的小云朵。 快乐画室,他的节目名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还会有比他更亲切、更积极的人吗? 鲍勃·罗斯——用这种来者不拒的美妙形式——让我们所有的人都以为自己能画画。过去我常常看他的节目,觉得他或许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老师,从事着这门传递艺术知识的职业。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在五十出头的时候死于淋巴瘤,比我现在的年纪小五岁左右。 “你为什么转世成了一条长得和鲍勃·罗斯那么像的狗呢,阿尔贝·加缪?”我问道,接着弯下腰,把手指没入他那鲍勃·罗斯式的圆形鬈毛。我在那个毛茸茸的圆球之中找到了他小小的头骨,好好抓了抓他的耳后,而他从鼻孔中呼出气来表示感谢。“也许你待在这里,就是为了防止我给那个最根本的问题下任何结论,阿尔贝·加缪,因为我再也记不住那个答案了。过去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继续活下去,可现在——嗯,我有了你,我们有了彼此,而且说不定有一天哈珀夫人就不会再穿黑色了。你觉得呢?阿尔贝·加缪?这是我们的答案吗?” 他抬起一只眼睛,充满爱意地注视着我,但今天他没有给出答复。 我点燃一支百乐门特醇(4),吸了一口,品味着双唇之间,那中空的,小小的,凹陷的滤嘴。 我努力假装阿尔贝·加缪和我正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巴黎的一间咖啡馆里,一边吸着烟,一边讨论荒诞。 在我的幻想里,我能说流利的法语。 我告诉阿尔贝·加缪,有一天他会转世化身成一条狗——你会转世投胎成一条狗!(5)——从动物收容所里被解救出来,只差几天就会被送去安乐死,因为没有人愿意领养一只独眼的狗。 “说不定在那个小笼子里待着的时候,你正盼望着被人杀掉,这样就能开始下一次的转世了,”我对如今的阿尔贝·加缪说,“但那是在你了解到和我一起生活的乐趣之前。内特·弗农,你的主人。” 他的右眼被某个丧失人性的恶魔灼瞎了,阿尔贝·加缪没法叫出那个人的名字,因为他现在是一只狗,不再拥有语言能力。 在收容所里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必须救他。他们打开小箱子,我跪下来,而他就像个傻瓜似的跳进了我的怀里,尽管必定忍受过许多可怕的事情,他却依然信赖人类。 “我就说他是个十足的甜心吧。”在收容所当志愿者的年轻女孩说完,才发觉我正在哭泣,“您还好吗?” “我要他了,”我回答说,“今天就要,现在就要。不管他多少钱,我会付的。要我签什么东西都可以。” 起初我试着给他戴眼罩,就为了让他能有点儿尊严,可他不愿意。他会用爪子去抓眼罩,直到那眼罩像胡须一样落到他的下巴上,随后他会把脑袋歪到一边,抬起那只没瞎的眼睛望着我,再叫上一声,仿佛是在说:“至于吗?” 眼罩真是个荒唐的主意。 宠物美容师修剪得当的时候,他那结了疤的眼窝多半会被皮毛遮住,而且他也不是一条爱慕虚荣的狗。 他已然接受了这一世的命运,就像我们所有的人都应该做的一样。 既然阿尔贝·加缪已经转世成了一条狗,假装自己不再对香烟的烟雾感兴趣,然而我还是能看出来,看到我抽烟,他想起了过去:在阿尔及尔大学足球队当守门员,探究无政府主义和共产主义,跟玛丽亚·卡萨瑞斯谈恋爱,参加革命,获得诺贝尔奖的日子(6)。可是谁能料到,他会成为一条瘸子养的狗。 “多么荒诞啊!就好像我们活在你的一本书里一样,阿尔贝·加缪!又或许更像卡夫卡(7)的书。” 我把烟灰掸进剩下的牛奶麦片里,然后端详着烟雾从我口中飘离。 我其实抽不了多少,但我喜欢看着烟雾离开我的身体,可能是因为,唯有这样才能提醒自己,我真的还在这里。有时我甚至会在镜子前面抽烟。比起看电视,我更喜欢这项活动。 气味拥有强大的力量,它能够触发记忆,这一点你们多半都知道。而阿尔贝·加缪,在他的前世,身为一个法国反叛小说家,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烟民。 另一位我崇拜的对象,库尔特·冯内古特,也是一个抽烟的小说家。他常常挖苦说,要去起诉香烟公司做虚假广告,因为警告标签上保证说,香烟这该死的东西会要了他的命,但它们并没有。他死于一次严重的脑外伤。库尔特开玩笑说,他不想给自己的子孙后代树立不良的榜样,因而才没有自杀。他是这么回答那个最根本的问题的,大致上就是说,我们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跌跌撞撞瞎折腾的。然而实际情况是,冯内古特至少有过一次自杀的尝试。药片加上酒精,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这就是当高中英语老师的问题所在,你提出来让学生们去崇拜的那些作家之中,有太多都没能回答那个最根本的问题。 “狗会自杀吗,阿尔贝·加缪?你们这个种族要怎样才会自杀呢?”我问道,可他的眼睛现在闭上了。地球已经在太空中转过了足够的距离,一小块阳光爬过地板,落在我那条荒诞派的小狗身上,而他只不过是在享受这份温暖。洒下这温暖的是一个由灼热气体组成的巨大圆球,而我们的星球恰好以最合适的距离绕着它运转。 “为什么我们的地球是太阳系中唯一可以居住的星球呢?我们怎么会如此幸运呢,阿尔贝·加缪?”我问道,努力保持着乐观,随后又抽了一口烟,一边纳闷自己会不会最终因罹患肺癌结束生命。冯内古特也曾说过,吸烟是一种有品位的自杀方式。库尔特是相当值得引用的。有很多次我对学生们提起冯内古特,并且说:“要欣赏这个人。” 我看了看天蓝色百乐门烟盒上的警告标签。上面说了些关于吸烟对胎儿有害之类的东西。 这些是很久以前的烟了。 差遣哈珀夫人买这种既过时又肮脏的东西,让我尴尬无比。为了避免将自己置于无地自容的境地,若干年前我一次性买了好几箱的烟。尽管我抽烟的次数并不那么多。 我把抽了一半的烟蒂扔到麦片碗中剩下的牛奶里。它发出“嘶嘶”的声音,然后熄灭了。 我的母亲憎恨别人吸烟,而因为我憎恨母亲,所以,每一支香烟都是对可爱的老妈高高竖起的一根中指。 我抱起阿尔贝·加缪,它很快在我的大腿之间安顿了下来。它舔着我的手。我反复抚摸着它的整条脊椎和尾巴。我们在厨房小小的桌案边静静地坐了大概一个小时,我们两个都没有其他事情要做。 我想着哈珀夫人和其他不可能的事。 我们生活中最好也最坏的一点,便是我们拥有用不完的时间。 用不完的时间或许理论上听起来不错,但实际上,它可能会变成朝要害飞速踹起的一脚。 2 哈珀家的店是这附近的本地便利商店,和我住在费城地区的时候经常光顾的Wawa和7——11(8)完全不同。它以贩卖三样东西为特色: 威士忌,枪,弹药 店外的木质小招牌上赫然写着这几个大字,标志着这家便利店的与众不同。 虽然我只对这三样东西中的第一件有需要,但阿尔贝·加缪和我差不多每天都去哈珀家的店,买各色各样更平常一点儿的,没有列在木质招牌上的东西。 便利店的停车场上有个洞,洞里有个蜂巢,隔着车窗玻璃洞前的情形一览无余。温暖的月份,蜜蜂会带着让人生畏的狂热敬业精神“嗡嗡”飞舞,穿梭于洞口周围。今天,就在那个洞跟前,我开口问道:“你觉得她今天还会穿黑色吗,阿尔贝·加缪?” 他叹了口气,却没有起身。它正戴着小狗用的背带,这根背带把他绑在了汽车的安全带上,因为我们可不想让历史在这冰天雪地的佛蒙特州(9)重演。每次开车出门,我给它系安全带的时候,它从来不会抗议。只是,它并不太喜欢被紧紧扣着,这让我有些怀疑,既然它现在是一条狗了,那它还能不能回答那个最根本的问题呢。 (我给了它一份优渥的生活——最高级的狗粮,一天二十四小时和我待在一起,我爱他胜过爱一个人——但这些都无关紧要。有时候我很疑惑,阿尔贝·加缪是不是真的想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虽然我明白,它前世里所完成的那些作品,都在逼着我们在荒诞之中努力寻找意义,甚至是寻找希望和美丽。可它创造出来的虚构世界却常常凄凉绝望,就像我们眼下共同生活的世界一样。我说的是实话。) “你不喜欢哈珀夫人,是吗?”我一边问,一边伸手去挠它的脑袋,“别担心,谁也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的,阿尔贝·加缪。就算是女人也不会,永远不会。你和我,我们永远都会拥有彼此。” 它抬起头,哀哀地叫了几声,于是我解开它的安全带扣,把它移到了我的大腿上。 它爬上我的身体,把前爪靠在我的胸口上,又舔了舔我的脸。好像是在证明自己是个好情人。 “好啦,阿尔贝·加缪,出了名讨女人喜欢的男人,法国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外加人类生存状况的勇敢探索人。我们复习一遍之前的行动计划吧。” 它继续舔我的脸。 “如果她还是穿着一身黑,我们就买日常用品,像往常一样离开。但只要她穿了随便哪种其他的颜色,我们就试着闲聊一下,就像他们说的那样,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发展。” 我那条小狗加缪的脸和我的脸只隔了几厘米远——我的脸颊上能感受到它温暖刺鼻的呼吸和又冷又湿的鼻子。 “说不定她会给你找一条小母狗。”我说,不过我看得出来它并不相信——又或许它是担心缺少一只眼睛的缺陷让它不配再拥有伴侣。这很难说。“好了,我马上就回来。” 我从车里出来的时候,阿尔贝·加缪一边叫着,一边用爪子拍着车窗。和我分开让它非常焦虑。我倒是想把它带进店里,可它之前有好几次对着哈珀夫人狂吠,有意要破坏我的爱情生活。它不愿和其他人分享我。我把身体的重量撑在木头手杖上,把左手的手掌放到阿尔贝·加缪正在扒着的车窗玻璃上,然后说:“没事的,我的小兄弟(10)。我很快回来。” 哈珀夫人正在收银机旁边给一位顾客结账,一个穿着法兰绒夹克的男人,买了一大堆多得吓死人的烘豆罐头(11)。 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上衣。 所有的血色退潮一般从我脸上消失,我感觉头晕目眩。 这是她丈夫心脏病发作去世后的一年多以来,我第一次见她穿除了黑色以外的颜色。 不过深蓝色在本质上与黑色非常接近。在某些光线下,深蓝色被误认为是黑色的概率非常大。这就给我造成了一种颇为棘手的、进退两难的局面。 在墙上安着的各色鹿头、熊头下面行进的时候,我琢磨着哈珀夫人是不是无意中误穿了深蓝色。在清晨的光线里,它看起来会像是黑色吗?又或许,她会慢慢过渡到更加鲜艳的色彩,如果是这样,这又意味着什么呢?那盏所谓的绿灯有没有向我亮起呢? 我大着胆子朝身后一瞥,发现她把头发披散了下来,银色的发丝像海浪一般在她的前额上方隆起,随后才沿着她美丽的左边侧脸落了下去。 哈珀夫人长着一只,我只能用“美丽动人”来形容的,犹太式的鼻子,而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犹太女人的鼻子总会激起我内心沉睡的肉欲。 在放面包的走道后面,我迅速调整自己,因为我尴尬地勃起了。 太丢人了。 所有这一切都太丢人了。 早在哈珀夫人的丈夫去世之前很久,我就开始臆想和她的共同生活了。这种想象与其说是有关性爱的,倒不如说从来都是一种心智上的刺激。她扫描货品的时候几乎从来不笑,一向不大说什么。这很容易让人把不同的故事加到她和她那美丽瘦削的鼻子上。我想象她被困在一段没有性生活的冷漠婚姻里,丈夫为店铺冠上了自己的姓氏,而且喜爱这间店铺胜过同样被他冠上了自己姓氏的太太。我幻想在自己和阿尔贝·加缪经常在夏日里徜徉的某条步行小道上邂逅哈珀夫人,两人一犬开始阔步前行——在我的幻想里,我既不用手杖,也不瘸腿——还有可能,我们会聊起彼此正在阅读的小说。在那之后,她就时不时地从丈夫身边偷偷溜出来,来到我树林中的小屋里与我共进晚餐,对我吐露心迹。我们一边吃着她丈夫当天早些时候亲自切下来、称量好的肉,一边告诉我她所有的秘密。我会慢慢了解到,原来,哈珀先生是个可悲的不合格的情人,做爱结束得实在太早,而且从太太身上滚下来不到半分钟就开始打呼噜。“真丢脸,”她含着泪说,“他从没给过我一次高潮。30年里一次都没有。”我则同情地拍拍她的手。“好像我就是一件东西,戴在他的那家伙上的一只暖手套,”她喝多了酒之后说,“别的男人会不一样吗?”在我的想象里,我会告诉我诸如此类隐秘的细节和心声。她说她会在卧室里取悦自己,直到兴奋沉醉、心满意足为止。她把手放在胸口,脸上泛起了红晕。随后,在一个下雪的夜里,我看见两束灯光,犹如上帝之眼一般在暴风雪中闪亮,迂回盘旋地驶上我的车道。我打开门看见她甚至都没把卡车停稳,就从车上一跃而出。我伸开双臂把她搂住,她丈夫的车则继续缓缓地开进了雪堆。“我离开他了。”她说。而我则回答:“欢迎回家!” 在现实生活里,哈珀先生是个吝啬、粗鄙、毛发浓密的盎格鲁——撒克逊裔白人新教徒(12),一只穿着白色肉贩围裙的小猴子,给你称肉的时候永远把拇指压在秤上。 他以杀戮为乐,总会在店外挂起动物的尸体,店里则出售从新鲜宰杀的动物身上割下来的肉。他的玻璃柜台后面有个军火库,他随随便便把枪卖给所有本地的乡巴佬和阔绰的雅皮(13)滑雪客,滑雪客们也季节性地从他这里购买那些定价过高的瓶装葡萄酒,本地小作坊酿的啤酒,用佛蒙特州山羊和奶牛的奶制成的奶酪,以及其他任何他们不愿意开车45分钟、到最近的连锁杂货店里去买的东西。这些销路使哈珀先生成了有钱人。他拥有美丽的太太,堪比自动提款机的店铺,他们家是这附近最大的几栋房子之一,坐落在一大片开阔地中央,俯瞰着一个私家的池塘。 你以为这个老家伙拥有了这些,就会明白什么是幸福吗? 不可能!他吝啬到无以复加。 我无意中听过老主顾们窃窃私语,说哈珀先生是在给高档威士忌和苏格兰威士忌(14)标价的时候,死在店里的,就在滑雪季节开始之前。他们说,哈珀先生头碰到地板之前就死了。可你猜怎么着,一瓶酒也没打碎,因为他到死都是个一毛不拔的浑蛋。 而就是从那时候起,哈珀夫人穿上了一身黑衣。 “两块肋眼牛排——一块大,一块小。”我对柜台后面的中年肉贩说。他从窗口拿下两块切好的肉,开始把它们包进蜡纸里。 我知道他的名字叫作布莱恩,因为他戴了一块名牌。哈珀先生去世后不久,他就开始在这里工作了。我猜想他是在替哈珀夫人经营这个地方。哈珀夫人仍旧是收银机后面那个安静而又美丽的存在。 “你的小狗比大多数人养的狗吃的都好。”布莱恩说。 我笑着点点头。 “你怎么再也不把那个小家伙带进来了?我很想他呢。”他一边称牛排,一边说。他并没有把拇指留在秤上,我注意到。 “他最近有点儿焦躁。”我回答。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阿尔贝。” “我听你跟他说话的时候还会说一个姓。是什么来着?” “加缪。阿尔贝·加缪。” 布莱恩用手腕蹭了蹭他的山羊胡说:“你怎么会想起这么个奇怪的名字的?阿尔贝·加——穆?” “我给他取了一个法国作家的名字。” “原来如此。我连美国作家的书都不读。” “或许你应该读一读阿尔贝·加缪。” “为什么?”布莱恩说着,把肉从柜台上递过来。他正对我笑着,眼里闪烁着欢乐的神采。他只不过是在一边脱下一次性手套,一边闲聊。 “嗯,首先,他是20世纪最杰出、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 “嘿,听着,朋友。我只不过是一个在佛蒙特州希克斯维尔卖肉的人。”他指指自己的脸,“看见这个人了吗?他会读法国作家的书吗?不,他不会。他觉得自己真的很聪明的时候,偶尔会在马桶上看看《田野和溪流》(15)。”布莱恩为自己的这句俏皮话得意地笑了,“等我感觉自己像个上过大学的人了,就偶尔读读《电视指南》(16)。” “各有所好吧。”我说完,转身要走。 “嘿,别误会嘛。我今天只不过是找点儿乐子。这下你让我觉得好奇了。为什么我要读一个法国作家的书呢?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你是认真的吗?拜托,告诉我。” “习惯吧,我想。我以前是个高中英语老师,说不定这是天性。” 他友好地笑了:“我有一张图书馆的卡,因为有它可以免费借DVD,不过我打赌书也一样能借。想想看,我去读书,那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我跟你说,我要读一读这个法国佬……这个作家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个你给小狗起了他的名字的法国佬。我是说——你很喜欢那条狗,对吗?见鬼!你他妈的爱死那条狗了。我见过你和他在一块。” “我确实喜欢阿尔贝·加缪。” “其实我从没说过那么多话。” “我注意到了。”我回答,抬起了眉毛。他看起来是个好人,尽管有点儿头脑简单。我喜欢布莱恩。真的。之前他已经帮我把肉装袋标价过好几十次了,然而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如此坦率地对话。 “哦,真的吗?我喜欢这家店。”我说道,尽管并不确定为什么。气氛开始有点儿友好得过头了,我的本能正在大叫,快离开这里! “嘿,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布莱恩笑了笑,略略鼓起胸膛,轻微地抬了抬下巴,“你今天走进来的时候,发觉店里有什么不一样吗?发现了吗?随便什么?” 我立刻就知道,他指的是哈珀夫人的深蓝色上衣,可我却回答说:“没,我没发觉。有什么不一样?” “哈珀夫人?”布莱恩扬起他灰色的眉毛,把头一歪,点了点,随后露出了笑容。 “我好像不太明白……” “她穿了一件蓝衣服。这可是第一次啊,自从——你知道的……” 我回头瞥了哈珀夫人一眼:“是吗?我还以为跟平常一样是黑色呢。” “你猜是为什么?大胆猜。” “嗯……” “猜不出吗?” “我不知道。” “你看见她无名指上有什么了吗?”他问道。 求你了,不要。 上帝啊,不要。 “我和她要结婚了。结婚!怎么样啊,高中英语老师先生?小狗阿尔贝·加——穆(18)的主人先生。昨天晚上我们关上店门之后我求的婚。在我们给麦片补货的时候我单膝跪地,给了她一枚戒指,她就同意了。你能相信吗?我,布莱恩·弗利,当了这么多年单身汉之后要结婚了!娶的还是全宇宙最好的女人。” 有那么一会儿,世界停止了转动,我迷失在布莱恩笑嘻嘻咧开的两颗门牙中间那一片黑暗的空间里。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我们要结婚了!拴住了,套牢了,结为夫妻了!一切都变得合法、合理、完美了!到山上去告诉大家吧,老师,布莱恩·弗利坠入爱河了!甚至可以说是重生了。今天是我这辈子最棒的一天。” “呃……”此刻我正在出汗。我把牛排放到柜台上,拍了拍口袋,“啊,该死!我忘记拿钱包了。让我回车上拿一下,就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你难道连句恭喜都不打算说吗?” 我用一个拄着手杖的瘸子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朝门口走去。 “你到底有没有搞错啊?”布莱恩问道,“你得支持真爱啊,老兄。” 离开的时候,我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哈珀夫人那美丽的鼻子,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踏入哈珀家的店了,即使我是无比地需要枪、弹药、威士忌。 哈珀夫人满脸喜悦。 她看上去光彩照人。 幸福洋溢。 她的鼻子前所未有地激起了我的性欲。 冷酷无情的狐狸精。 我都没给阿尔贝·加缪扣上安全带,就发动了卡车,飞快地晃动着车尾向回驶去。阿贝尔·加缪从座位上摔下来,落到地垫上。重新跳上来的时候,阿尔贝·加缪疯狂地冲向我的大腿。隔着牛仔裤,我感觉到它正在颤抖。 在一条少有人经过的沙土小道上,我停下车,头抵住方向盘,抽噎起来。 你可能会觉得这很荒唐,我竟然会因为无法得到一个交谈不超过100句的女人而流泪。但我确实爱她,或者说,是爱那种和她在一起的幻想,这种幻想让我度过了一段非常艰难的孤独岁月,正如见到一颗绿芽冒出来的希望,让许多佛蒙特州的居民挺过了那些最寒冷、最黑暗的三月一样。 阿尔贝·加缪继续用他唯一知道的方式来安慰我——舔舐我的下巴、脖颈和双手。 或许让我痛心的还有自己情感和精神上的衰退。这让我更加痛恨自己肉体上的残缺,我痛恨这样残缺的自己。我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在这树林里,每况愈下。阴影裹挟着各种无用的念头侵袭着我的心神和身体。它们溃烂疼痛,一如我双臂双腿里的金属骨钉。 卖肉的布莱恩连书都没读过几本,连法国最著名的存在主义作家都没听过,可那又怎么样?他至少懂得及时向哈珀夫人表明心意。可你呢?有文化却只知道成天到晚地跟一只狗说话——尽管它是全世界最棒的狗。 你终究不可能跟一只狗热烈地做爱。 无论你假装到何种程度,狗就是狗,它无法与你交谈。 卡车里,发动机还转着,暖气开到了最大,我深思细想着那个最根本的问题,也短暂地考虑过把我的车用每小时120英里的速度朝树上撞过去。那是我速度计上的最高读数。 然而阿尔贝·加缪仍在不遗余力地把咸咸的泪水从我的下巴上舔走:它理应得到更好的对待,至少在这一世,它该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我能感觉到它是真的很享受和我在一起的生活。这倒不是我在把自己的想法转嫁给它。我爱这只小狗,它给予我目标和理性,但我对其他东西的渴望非常强烈,我必须承认。 过去,教书填满了我内心敞开的空白。 “带点儿惊奇味道的厌倦”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吧,我心想。随后便问出了所有问题中最危险的那一个:“为什么?” 阿尔贝·加缪不再舔我了,我们对视,彼此的脸庞之间只有几英寸的距离。尽管它现在是一只狗,我却在它闪亮的黑眼睛里窥见了人性。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阿尔贝·加缪。”我开口说。 它把头歪向一边,仿佛是在说,你不再爱我了吗?(19) “我确实爱你,阿尔贝·加缪。这是真的。我真的很爱你,全心地爱着你。但恐怕我再也无法回答那个最根本的问题了。” 阿尔贝·加缪又舔了舔我的脸。 “你以为变成狗就能逃离荒诞吗?就是因为你是条狗,那个恶棍才灼瞎了你的眼睛。可即便如此你还是能舔我,爱我。而我呢,自从一个恶魔打断了我的腿,我就再也没法和自己的同类沟通了。” 闻上去就像是一桶海螺,在八月的阳光下彻底腐烂了。 我摩挲着阿尔贝·加缪的后背,抚摸它脊椎上的隆起,它的尾巴则重重地拍着我的大腿。 “要不是现在你他妈的高兴成这样,我说不定会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自杀。我能只为了一只独眼的狗活着吗?我能在这种生活里找到意义吗?” 仿佛听懂了我的话似的,它把头藏到我的手掌下面,恳求我抓一抓它的耳后。它的需求让我觉得自己还是有用武之地的。 虽然我知道这只是某种动物性的群居本能——我是它心目中的领袖,是食物、饮水和住所的提供者——但我还是靠着我的独眼小狗,找到了意义,打败了荒诞,回答了那个最根本的问题。哪怕只是暂时的。 有它就够了。 我们开了45分钟的车,来到连锁杂货店。 在店里,我从一个穿着过大的白色肉贩外套、满脸粉刺的青年那里,要了两块厚厚的上等风干肋眼牛排,还有一根骨头。他称肉的时候一阵恶心,发出干呕的声音,含含糊糊地说着“令人作呕,有病,野蛮残忍”这样的字眼。他把袋子从柜台上递过来,伸长胳膊举着,仿佛那是一袋狗屎。 “你还好吗?”我问道,因为他看上去脸都开始发绿了。 “你说呢?我是个素食主义者,可今天我的浑蛋老板非要逼着我在肉品区工作不可。” “这就是荒诞,近在眼前。”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身背对我,而我则看出了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简直就是在恳求我去拥抱他。我想他的父母肯定不太关心他,还经常批评他,没有给他一点点改善的指望——没有给他哲学、宗教,或是任何一种信仰体系,就是因为这样他才选择了素食主义。而他很有可能与父母的饮食习惯完全相反,他把素食主义当作一种抗议的手段。 “这是你的小费,年轻人,”我说,“读一读加缪吧,从《局外人》开始,读一读他的作品,他赞成你的观点。一个素食主义者被迫干屠夫的工作——这是最完美的荒诞主义。在这个小镇之外还有整个世界,有这种感受的人不止你一个。” “随便吧。”他回答。我努力压制着从前当老师时候养成的教育习惯。 我一边仔细研究宠物货架,往购物篮里扔进足够阿尔贝·加缪吃上几个月的高价狗零食,外加几根洁牙棒来治他难闻的口气,一边想着,要是回到我还在教高中英语的日子,到学年结束的时候,肉品区的那个孩子一定会成为我最喜欢的学生。我总是能把那些孩子争取过来的——那些极其渴望成年人指引、伤痕累累、鼻青脸肿的年轻人。假如你能忍过那几个星期的冷漠,给他们的大脑灌输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去思考,把他们出于本能而迫切渴望的另一种选择指给他们,把那些像他们一样的人几千年来在书本中寻获的东西提供给他们,他们总会回心转意的。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杖。 好吧,我是说,也许会的。 离开之前,我又到肉品区去了一下,挥挥手让那个孩子注意到我。“你十有八九觉得我是个老糊涂,但要是我不告诉你,你正在经历存在主义危机的话,那就是我不负责任了。去查一查吧,你不是第一个这样的人。我就常有这种感受。还有,从比喻的角度上来说,素食主义者从鸿蒙之初就已经在肉品柜台工作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我:“你要的东西我给你了,我的工作做完了。现在别来烦我了,行吗?” “阿尔贝·加缪。读一读他的书吧,你会明白的。” “听着,老家伙。”他咕哝着,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人在听。确认没人能听见的时候,他开口说,“搞什么鬼——你是同性恋喜欢我还是怎么的?” “不。不,我不是。我是异性恋,而且心碎了,如果你真的一定要知道的话。而且我只是在试着……” “那就滚蛋,行吗?试试滚蛋怎么样?” 我的那点本事已经彻底退化没有了,而且我又知道什么呢?我只是和一条独眼狗生活在一起的瘸子。 这个孩子的行为是典型的求救,可我已经不再负责去救那些十几岁的孩子了。 记得吗,内特·弗农?你是一个失败的老师。上天已经用一根铝制的棒球杆把你打得遍体鳞伤了。 “当然可以。”我对那个吃素的肉贩说,随后拄着手杖走进了结账的队伍。 开车回家的时候,我让阿尔贝·加缪坐在我的大腿上,他急不可待地这么做了,一路上都在舔着我的右手,全然不知不系安全带无异于身处险境。他忘了他的上一世还是一个著名法国作家的时候,是如何结束生命的。 狗并不懂得物理学,所以他们才从来没有独立发明出任何安全带之类的东西。 做牛排的时候,我喝了半瓶红酒。 阿尔贝·加缪和我听着我们最爱的CD——马友友演奏的巴赫大提琴组曲(20)。 它安抚了我们的灵魂。 平底煎锅里肉块升温,牛血沸腾和蒸发的气味,一位大师演奏的天才作品——这一切填满了整间屋子,阿尔贝·加缪的唾液流得比巴甫洛夫之犬还要严重,直到黑白相间的厨房地砖上积起了一摊口水。 我花了很长时间把阿尔贝·加缪的牛排切成绝不可能让它噎到的小块,因为阿尔贝·加缪吃起肉来狼吞虎咽。我也想到自己的确需要一台食品搅拌机,在心里记着下次造访现代文明社会的时候要去买一台。我切肉的时候,它一直在羞怯地用爪子抓着我的脚。 我努力不去想哈珀夫人那撩人的鼻子,基本上也成功了。 他的碗还没碰到地面,我那四条腿的朋友就已经吃下了一大份肉。我还没吞下第二块切好的牛排,它就已经把碗底舔得一干二净,又忙着啃起了肉骨,牛排温热带血,与黑皮诺(21)堪称天作之合。 辛辣的汁液充满我的口腔,给我的味蕾带来一阵高潮般的快感,而我则想起了那个吃素的肉贩。 “他就像西西弗,”我对阿尔贝·加缪说,“不断把那块隐喻中的巨石推上山顶。即便他心里清楚,无论做什么那巨石终究会再次滚落下来,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他看不见自己的未来。‘假如他每走一步都有成功的希望支持着,那他的苦难又何妨呢?当今的工人一辈子天天做同样的活计,其命运不失为荒诞。’1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写下这些的吗,阿尔贝·加缪?那个素食主义的肉贩在他的未来里看不见一个哈珀夫人。他什么也看不见。如今失去了哈珀夫人的我们,在自己的未来里又能看见什么呢,阿尔贝·加缪?” 他从撕咬之中停顿了片刻,来思考这个问题,接着继续用他小小的牙齿使劲地啃起了骨头。 我喝完了第一瓶酒,又另开了一瓶,一旁阿尔贝·加缪正在啃咬不停,马友友拉动他迷人的琴弓,窗外飘起了一阵飞雪,而那个叫布莱恩什么来着的、愚昧无知的肉贩子,那个连阿尔贝·加缪究竟是谁都不知道的家伙——他多半正在热烈地与哈珀夫人做爱,她被压在那个光着屁股、讨人喜欢的肉贩身下,透过那只令人赞叹的鼻子发出呻吟。 CD放完了,阿尔贝用牙齿凿牛骨的声音稍微轻了一些,我伴着这声响喝完了第二瓶黑皮诺。我嫉妒它:吸着骨髓的它,看上去比喝着红酒的我还要满足。 我闭上眼睛,看见了哈珀夫人的鼻子。 她知道阿尔贝·加缪是谁吗?——她一定知道。 在我众多的幻想里,她都博览群书,见多识广。 哈珀夫人和我是天作之合。 我试着在想象中脱去她的衣服,可那个牙齿有缝的肉贩子不断冒出来,打断我完美和谐的想象,而且他还在嚷着:“喂,朋友!停一停。这个女人要做我的老婆了,她现在订婚了。不过树林里还有其他母鹿哪,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就把你的箭头对准别处吧。”肉贩布莱恩眨眨眼,点点头,接着又回去和哈珀夫人做爱了。她那灰色的波浪长发,在那只撩人情欲的鼻子上面起起伏伏。 感觉眼皮越来越沉的时候,我稍稍斟酌了一下要不要打开第三瓶酒——这根点着的香烟怎么会在我手里的?——然后不知怎的,我的脑袋落到了桌上。 然后…… 然后…… 然后…… 然后…… 我躺在床上,舌头如沙漠般干燥,似乎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被烟熏加工成了牛肉干。一阵让人头脑麻木的跳动正在我的太阳穴上,擂响战鼓似的愤怒敲打——“砰、砰、砰、砰、砰”——就在这时,在黑暗中,我听见窗边有抓挠的声响。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正在高高的空中,在二层的阁楼上,而我所说的那扇窗户,比下面的木制露台足足高出了35英尺。我纳闷是不是有只鸟在啄着窗户。什么样的鸟,会在暮冬时节,在一片死寂的夜里敲打别人家的窗户? 拧开床头灯的时候,我看见阿尔贝·加缪跳起来,用爪子抓着窗。 “出什么事了,伙计?”我问道。 我瞧了瞧床边时钟上发光的红色数字:凌晨4:44。 这是吉是凶呢?都是一样的数字。我记不得从前我的学生们是怎么说的了——我究竟是该许个愿望,屏住呼吸,还是做点儿别的什么。他们总是那么迷信。 “睡觉去,阿尔贝。到你的床上去。我得把这阵喝酒喝出来的头痛睡过去。” 可它不停地蹿起来扒着窗户。 站起身来的时候,我的手杖摇摇晃晃的。它继续蹦跳抓挠个不停,还开始乱叫。它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它吃的骨头里面有什么东西吗?说不定那个吃素的年轻人在上面喷了什么药。 不能相信任何人了,我心想。而且那个孩子也有动机。 可是什么样的药会让阿尔贝·加缪做出这种举动呢,这么一门心思地盯着窗户? “你要去上厕所吗?”我一边问,一边朝电灯开关走去,感觉有点儿头昏眼花。我依旧醉得厉害。 我的右脚陷进阿尔贝·加缪拉下的一坨温热的粪便里,粪便从我的脚趾中间挤了出来。 我的左脚落到它撒出的一摊暖和的尿液上。 以前他从没在屋里出过这种事故。 从来没有。 我实在记不得上床睡觉之前有没有带它出去过了。我也在心里痛斥自己,我是一个糟糕的宠物主人,一个惨无人道、相思成疾、烂醉如泥的笨蛋。 把脚擦干净之前,我得先道个歉。“真对不起,”我开口道,“让你受这种侮辱,我才是王八蛋,下不为例。” 我在它身旁跪下,想要把它抱起来,亲它几下,可它恶狠狠地吠了几声,吓得我松开了手。 “出什么事了,小家伙?你想跟我说什么?” 它一直向上跳着,挠着玻璃窗。 一遍又一遍。 我是在做梦吗? “外面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该睡觉了,伙计。停下来,快,听话。停下来!” 它又蹦又抓,仿佛是拼命想要爬到窗户上去似的。 “好吧。我们来看看外面有什么。” 我打开窗,夜晚冰冷的空气穿透我涌了进来。 我弯下身要把阿尔贝·加缪抱起来,好给它看看外面其实什么也没有的时候,它却把我的大腿当成了跳板,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它就越过我的双手,跳到窗外去了。 “不!” 它落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我想起就在昨天,我还让杂务工把雪从露台上铲走,担心积雪的负荷超过木头的承重。从35英尺高的地方跌落,足够让一只像阿尔贝·加缪那么大的小狗丧命。我也记起了之前,我在卡车里对它说过的,有关最根本的问题,还有我们有没有可能相约一起自杀的事情。接着我又回想起它给过我的每一次亲吻,我手心里它圆形蓬松鬈毛的触感,每次我叫它名字的时候,它摇动尾巴的样子。我对它强烈的爱,让我的心脏扩张到了非常危险的大小。 狗会自杀吗? 它的头骨“砰”的一声撞上了下面的木板,听起来就像是沉重的拳头在敲击大门。 我留心听着它的尖叫,内心乞求着,能听见它的脚指甲在木制的平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然而除了死一般的静默外,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我用一个喝醉了酒、拄着手杖的瘸子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冲下楼去,把狗的排泄物踩得满屋子都是,“啪”的一声打开屋外的泛光灯,猛地推开了玻璃滑门。 阿尔贝·加缪的头以一种不合理的、让人触目惊心的怪异角度弯曲着,它的四条小腿软绵无力,那时我就有点儿明白,它是当场死亡的,撞击折断了它的脖子。可我还是一把抱起了它小小的身体,捧着它的脑袋,尽量不去弄伤脊椎,为我手中那没有生命的骨骼和皮毛干号起来:“求求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不要。我爱你,小家伙。求求你了。对不起,我把最根本的问题说了那么多遍。我不是个好相处的室友,我知道,但我会改的,我保证!” 它的嘴里流出了鲜血,它的独眼已经转到了脑袋后面,可我还是抓起钥匙,轻轻地把它放到卡车的副驾驶座上——尽管照顾它的兽医诊所离这儿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而且可能还要再过大概四个小时才会上班。我还赤着脚,换好了挡,踩下了油门。 “醒醒,阿尔贝·加缪。你会没事的,小家伙。”我说着,低头望着它,拍着它依旧温热的脑袋,根本没考虑自己正在开着一辆卡车这件事。 门前那段陡直的沙土车道快到底的时候,我的右前轮滑进了那条我一直早该请人来填平的沟里,方向盘猛地向右甩去,我撞到了一棵老橡树上。 安全气囊弹了出来,打在我的鼻子上。 我眨了眨眼睛。 视线一片模糊。 我把两瓶红酒和一整磅血淋淋的肉吐在了瘪下去的安全气囊和自己的大腿上。 我失声痛哭。 我用力捶着仪表板。 我换气过渡。 我努力吐掉嘴里难闻的味道。 一股热血充满了我的脑袋,接着又太过迅速地流走了,仿佛一个浪头拍击海岸,卷走沙滩上的一切,随后又退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受,我希望这种感受就是死亡。 我完蛋了。 我向那个最根本的问题屈服了。 终于,我昏了过去。 3 冬日的阳光吵醒了我。 阿尔贝·加缪死在副驾驶座那一侧的地板上,它就像一只狐狸的标本一样僵硬。 我拿过手杖,从卡车上下来。 发动机罩扭曲变形。前保险杠已经成了那棵粗壮参天的橡树的一部分——就像是一件首饰,一条树木的绶带。 这次我算是完了。 我住在一条沙土路的尽头。我选这栋房子,就是因为附近没有邻居,没有经过的车辆,没有过客——虽然连通外界的那条路离我的车道只有三英里远,可自从一连串的手术,把我这个跌得粉碎的家伙重新组装起来之后,我就再没走过半英里以上的距离了。 我没有电话——座机和手机都没有,没有电脑也没有网络。这是我的瓦尔登湖,这里是我这辈子最接近亨利·戴维·梭罗(22)的地方。 我没有朋友,从来不会访客。每次我需要杂务工帮忙的时候,都得自己开车到他家里去。把犁人和我约好,只要下雪超过了三英寸,他就会来,可我们昨晚才扫过雪,而且照我星期天看的报纸上的说法,接下来一周都没有暴风雪,所以我知道我可以孤独地死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人设法救我。 汽油的味道非常刺鼻,我也看见卡车确实是在漏油,很可能是一条油管松脱了。我想过要把这整堆东西点着,在一团熊熊烈焰中,送阿尔贝·加缪去往它的下一个化身,仿佛它是维京狗王,而我们的卡车就是它的渡船(23),也的确有点儿像。 但我脱下沾满呕吐物的衣服,把它们扔到我那条沙土车道两旁正在融化的雪堆上,拄着手杖走回了屋里。 我都懒得脱掉内衣就进了浴室,让滚烫的水流倾泻到自己身上,直到热水器的水箱空了为止,这时我用毛巾擦干身体,穿上衣服,仔细查看卧室里依旧开着的窗户。 “你听见或者看见什么了呢,阿尔贝?”我对着冰冷的空气问道。 我把头伸出窗外,四下张望。 什么也没有。 雪地上没有动物的脚印。 树林的边缘空空如也。 什么也没有。 我关上窗户。 我断定我的小狗可能真的自杀了,尤其是我给他取名叫阿尔贝·加缪,这么多年来还一直没完没了地说着那个最根本的问题。 就好像是我一直在训练它,要么找到意义,要么就去死,随后又一再告诉它这世上并没有意义。还有我向它发起的那个自杀之约——它怎么能知道我昨晚的酗酒不是在实施这项约定呢?我是说,它只是一条狗,它的大脑比桃子还小。 在解决主人的存在主义危机这件事情上,有哪只狗能配得上这么一个有分量的名字呢? 或许我给它的压力太大了。 说不定它的心脏就像一只感情的虱子,吸走我所有的焦虑、悔恨、无为和忧伤,不断膨胀,直到它那小小的贵宾犬的胸膛里再也盛装不下,直到那不可避免的破裂的预感让它再也无力承受。 我记得自己曾经读过一篇大卫·福斯特·华莱士(24)写的散文,也许是一篇对他的专访,在文章里,他说自杀就像是从一栋熊熊燃烧的摩天大楼顶层坠下——并不是跳楼不可怕,而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从窗口跳出去好过和我生活在一起吗? 我在无意中对阿尔贝·加缪进行情感虐待了吗? 它以前从来没有对卧室的窗户表现出任何兴趣——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过——那为什么昨晚会这样呢? 这些问题让我头疼。我走到厨房,又开了一瓶红酒——一瓶里奥哈(25)——又拿了一根百乐门特醇当早餐。 我倒了一杯,连味道都没尝就一饮而尽。 我又倒了一杯,试着想清楚该做些什么。 第一根烟一抽完,我就点起了第二根。 “你杀了你的狗,”我对自己说,“什么样的人会把自己的狗逼得自杀呢?” 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消磨这个上午,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埃德蒙德·阿瑟顿,那个用棒球杆打断了我的骨头,终结了我教师生涯的孩子。 有半年的时间,埃德蒙德·阿瑟顿一直紧贴着教室右侧的墙壁坐着,头顶上挂着一张托妮·莫里森(26)的黑白照片。班上的其他同学讨论赫尔曼·黑塞、莎士比亚、弗兰茨·卡夫卡、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阿尔贝·加缪、伊凡·屠格涅夫、保罗·科埃略(27)和其他那么多作家的时候,他从来一言不发。 然后有一天,埃德蒙德·阿瑟顿举起了手,问课后能不能和我谈谈。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非常奇怪,而且非常唐突,但我还是同意了,接着把全班引回了我们正在进行的讨论。 我记得铃声响起的时候,埃德蒙德还是坐在位子上,他一边近乎毫无生气地坐着,一边耐心地等着其他所有人离开教室。他的镇定让我起鸡皮疙瘩:是那么阴森瘆人而且……有魄力。他内心里有什么东西改变了。这是我后来领悟并确信的,但已经太迟了。当天我只是一种隐约的想法,却没特别在意。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开口问道:“你在想什么,埃德蒙德?” 他啪的一声双手合拢,举到自己的面前,好像就要开始祈祷似的:“我希望你不要误会,但我觉得我在你教书的观念里面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缺陷。我不想在全班面前让你难堪,所以才要求私下谈。你讲给我们听的道理有严重的问题。” “好。”我勉强笑了笑。心里大概知道情况不会太妙——这次谈话的原因,远不只是普通的十几岁孩子为了寻求关注在胡说八道。我有点儿察觉到我有麻烦了。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回答:“洗耳恭听。” “你确定吗?”他问道,用一种几近癫狂的方式,拿食指的指尖轻轻地扣着鼻子,“因为我觉得,一旦我把这一点指出来,你可能就没法再用这种方式教书了。” “相信我,埃德蒙德,我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教师了,有几十年的教书经验。我受得了。” “那好吧。”他把双手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吓得我朝后缩了一下,接着他笑着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引发的沉默如同芥子气(28)一般盘旋在我们之间。“我欣赏你正在努力为我们做的事情,真的。我是说,能有人告诉我们,我们都很特别,都有‘非凡’的能力,这很好。就像你给我们看的《死亡诗社》(29)电影片段一样。有人认为我们都能把握今天,都能在这世上有所作为,这样很好。但这不是真的,对吗?我是说,想想非凡这个词的定义吧。说到底,这是一个排他的词。必须得有许多平凡人的衬托,非凡这个词才有意义!” 他像个疯子般笑着。 “你究竟想和我谈什么,埃德蒙德?你有什么苦恼?” “你的课。我有点儿厌烦那些快乐的鬼话了。” “快乐的鬼话?” “对。我已经尽我所能忍了很久,但就是再也忍不下去了。而且我认为你教的那些东西都是错的。我是说,这间学校里所有的老师都满口胡言,但是唯独你教我们的那些东西很危险。” “危险?怎么会呢?” “我看完了剩下的《死亡诗社》。主角自杀了。这就是你想做的事情吗?让我们也自杀?” 我能窥见他眼中的疯狂,当时我就知道任何为自己辩护的尝试都不会成功,因为我们已经没法理性地交谈了。不过我并非第一次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进行非理性交谈。所以我收起自尊说道:“我好像不太明白……” “你告诉我们说,我们都应该与众不同,可要是我们都与众不同的话,我们就会变成一模一样的。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不是所有人都能与众不同的,不然这个词语就失去意义了——就好像不是所有人都能变得非凡一样。你那套让普通人变得非凡的谎言,是不可能永远侥幸得逞的。这是思想操纵。是金字塔骗局(30)!等时候到了,就会有人让你付出代价。” “付出代价?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埃德蒙德?因为在我听来这像是要挟。我应该小心一点儿吗?” “我知道我说的话你是不会听的。从来没人听我的话。” “我就在这儿,埃德蒙德。洗耳恭听。” 他站起身来,很慢很慢地背上了背包。 接着他又望着自己的运动鞋,就像在课上放了个响屁的小学生一样咯咯地笑了起来:“对不起,弗农老师。真的很对不起,我只是在跟你胡闹。你是最棒的,来击个掌吧。” 他把手举到空中。 我没有举手。 “你还好吗,埃德蒙德?” “好极了,老师。不击掌吗?好吧。那我就走了,我要去变得非凡出众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任由他离开,主要是因为那天我精疲力竭。我忙得不可开交,教完剩下的课,下午又开会,开完会又帮忙解决了两位学校话剧主演之间的一场争吵,据说他们两个“搞上了”,结果却不太圆满,而且还有人掉了眼泪。这些消耗了我很大的精力,后来我就把埃德蒙德·阿瑟顿给忘了。 那天晚上开车回家的时候,我想起了埃德蒙德,并且决定明天下课之后,再邀他来谈一谈。或许他是在寻求额外的关注,他的指责是为了提醒我,他有一些需求没有得到满足。这种方法我从前遇见过,埃德蒙德·阿瑟顿也不是第一个质疑我的少年。 第二天,埃德蒙德走进我的课堂的时候,我问他课后能否留下来,我们好谈一谈,他回答说:“当然,当然,当然。没问题。”然后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事情吗?”我问。 “没有。”他说完,坐了下来。 那天我们在探讨保罗·柯艾略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争论究竟有没有一种全世界通用的语言,以及我们每个人是不是都会拥有自己的传奇,这时埃德蒙德又举起了手。 “如果宇宙吩咐你去做一件这世上其他人都会谴责的事情怎么办?”(31) “从前有许多人都问过这个问题。想想我们的开国元勋写的《独立宣言》吧,他肯定会遭到英格兰谴责的(32),”我回答,“这还只是一个例子而已。” “那么为他人所不为也是一件好事,对吗?”他问道,“这就是你一直在这儿唠叨个没完的东西,与众不同的重要性对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从背包里抽出一根铝制的棒球杆,朝我冲了过来。 我记得自己听见了一些宛如树枝折断般的可怕声响,之后便是高声的尖叫。 我的脑袋都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就已经打断了我的手肘、膝盖、小腿、前臂。接着我就跌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后来在法庭上,那个面无表情、全无悔意的埃德蒙德·阿瑟顿说,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击中我的头部,因为他希望我“记住”,他的所作所为是对我“错误”的惩罚。 专为心理失常的男孩子开设的收容机构,支付了我的医药费——一个天文数字——还给了我一大笔钱,足够让我退休。我搬到了遥远的佛蒙特州树林里,一个我之前从没到过的地方。在经历各路媒体的围追截堵之后,我只想一个人待着,在一个很远很远,没有人会认出我的名字和面孔的地方。我之所以会这么厌世都是因为记者太无孔不入了。在那次袭击之后,我经历了很多次手术和痛苦、漫长的康复治疗。那段时间离开拐杖和轮椅,我就没法走路。因此总有狠心的记者逮着我艰难地从停车场经过的时候,把麦克风塞到我面前,问各种我无法回答、不想回答的问题。 对记者而言,我不过是能够轻易得手的猎物。佛蒙特听起来就是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就这样,我来到了这栋两层的林间小木屋。每天揉着疼痛的关节,以骇人的频率吞着止痛片,在这个谁也看不见我的地方,在这具残破的躯体中服刑。 “那些在埃德蒙德把我打死之前制止了他的学生,我从来没有谢过他们,”我一边点起另一支香烟,一边对着我的酒杯说,“是因为我一直都在预谋死亡吗?是因为埃德蒙德说对了吗?说不定他是我见过的最不平凡的学生。事实就是这样,不是吗?想想非凡这个词语,还有我使用它的频次,几乎都有点儿好笑——就好像我是正在扮演基汀老师的罗宾·威廉姆斯。” 我打开了第二包烟,在咳出一大口痰之后,又重新开始抽了起来,琢磨着只有烟和酒搭配的饮食得花多长时间才能要了我的命。 醉醺醺的时候,我从撞毁的卡车上取回了阿尔贝·加缪的尸体。 我待在露台上,坐在那把木制的阿迪朗达克椅子(33)里,把它横放在我的大腿上,摩挲着它僵直的后背,希望我的抚摸能让它起死回生。 “对不起,小家伙,”我对它说,“我不应该说那么多关于自杀的事情。但是约定了就要做到,对吗?说不定我们转世后会重新找到彼此。前提是,我要兑现自己的承诺。” 我已然醉眼蒙眬,却依然认为一边抚摸一只已经死去的狗,一边还和它说话,是一件很病态的事。于是,在鼻涕、眼泪和烟雾中,我在壁炉里放了些木柴,把阿尔贝·加缪搁在上面,用从车棚里取来的汽油把我的朋友浇了个透,然后扔进一根火柴。 火舌高高蹿起,穿过烟囱,紧接着是一阵持续的浓密黑烟弥漫。阿尔贝·加缪的尸体发出嘶嘶、噗噗、噼噼啪啪的声响。这场景,死亡与尸体稍稍不那么让人恶心了。 “对不起。”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寒冷刺痛我的面孔和双手,泪水却灼烫了我的脸颊。 我知道,等到火焰熄灭的时候,我真的就是一个人了。 我细细盘算着自杀的方法。 从屋顶上跳下来似乎有些冒险,说不定不会马上死去。我可不想在一具由断肢搭成的人形窠臼中腐烂,任由野狼生吞活剥。 车棚里的链锯似乎太极端了。 库尔特·冯内古特的方式倒是一种选择——我有药片、酒精和香烟。 但我还是选择了绝食,因为是我让我的小狗自杀的,而挨饿将是我为了赎罪进行的修行。 这就是我自己给自己下达的死亡判决:什么都不吃,只喝酒抽烟,一直到死为止。 我会孤独地死去,因为我罪有应得。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抛弃了虚伪的酒杯,直接就着酒瓶喝起来。我还一口一口抽着我的百乐门特醇,虽然它们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再给予我任何安慰或是愉悦的感觉了,但是我需要它的烟雾侵袭我的食管和肺部。我抽呀抽,让烟雾像一头魔法龙,在失去唯一一个相信他存在的男孩之后,悄悄溜进了自己的山洞(34)。 我的视线模糊不清,但我觉得我在脚边数出了四个酒瓶。 “阿尔贝·加缪!”我仰脸冲着天空高叫,“阿尔贝·加缪!你在哪里,小家伙?狗也会去天堂吗?你已经转世了吗?我想你!对不起!我是个笨蛋!我自私!我愚蠢!我不该活着!我从来就不该被生下来!我真的非常对不起你!” 我听着对不起这个词,在露台后面那块下坡地上,密丛丛、光秃秃的枫树和橡树林间回响,随后又朝着远处几座小山的山脚飞奔而去。 “景色很美。”房产经纪人给我看这处房子的时候说。 “这是合适结束一切的最佳景色,”此刻的我说着,笑了起来,“一个适合去死的好地方。这将是一次幸福的死亡,我现在就来演老瘸子扎格罗斯(35)。” “阿尔贝·加缪!”我抬头对着天空大喊,“埃德蒙德·阿瑟顿是对的!我的课全是胡扯!不是所有人都能变得非凡!这违背了这个词本身的定义!真是荒诞!而且毫无意义!一点儿意义也没有!这只是一个残忍的玩笑!这就是最根本的问题的答案!只是个玩笑而已!那为什么不自杀呢?” 我大口喝下更多的酒,同时又感觉红色的河流从我的嘴角涌出,顺着脖子流下来,最后渗进了我的毛衣。我忍住想吐的欲望,然后又哭了起来。 我一定比想象中醉得更厉害,因为——不知不觉地——我开始祷告了。 我那关系疏远的母亲是一个虔诚的女人——把我养大之后她真的成了一个修女。我高中毕业之后不久,她就经历了一场“神示”。她告诉我说圣母玛利亚和耶稣都来看望她了,还说她注定要加入一个宗教团体。我觉得她疯了。天主教会接纳了她。她从小就按天主教的信条教育我,而我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信仰。从那以后我和母亲断绝了往来,主要就是因为我恨她。可是人在脆弱的时候——尤其是喝醉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转而依靠自己熟悉的东西。 “你他妈的搞什么鬼,上帝?”我朝天嚷嚷,“我的处境还能更糟糕一点儿吗?我不是个会祈祷的人,但我只求你帮这一次忙。如果你在,就给我一个启示;如果不在,我就要结束这一切,一了百了。又有谁会怪我呢?要是你真的存在,求你帮帮我;要是不存在,那就去死吧!” 上帝并没有对我说话,我喝完了第四瓶(第五瓶?)酒,太阳落入远山。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我一定是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因为此刻我的左脸正紧紧地压着木质的露台,而且我好像站不起来了。 天越来越冷了。 我的右眼朝天空望去,看见星星已经出来了,正格外热切又明亮地闪烁着。 “只是这样可不够,上帝。”我咕哝道。 我蜷缩成胎儿的姿势颤抖着,酩酊大醉,也没有兴趣回到有毛毯和暖气的屋里。 说不定我会冻死的,我这么期待着,然后不知用什么方法又点燃了一根香烟。我在露台上躺着,把烟悬空叼在嘴里,没有用手去拿。 现在我仰面朝天,却不知道那根点着的香烟到哪儿去了。 视线充其量只能说是模糊。 我眨了几下眼睛。 在某个时刻,我觉得自己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但我醉意昏沉,已经辨认不出自己见到的究竟是什么了。 接着——再一次——眼前一片漆黑。 4 “弗农老师?” 我眨了眨眼睛,一个女人正在拍我的脸。 “弗农老师?醒醒。你还好吗?” 我闭上眼睛,想要再次消失在睡眠中。 我头晕眼花。 我被人翻了个身,侧面躺着。 “你会被自己呕出来的东西噎死的。”那个女人的声音说道。我心想她会不会是个天使。 我记得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母亲给我讲的圣经故事里,天使会赶来拯救人类——我也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的祷告。 我仍旧醉得厉害,还会相信这些东西。 然而接着我便吐到了露台上——全是红酒,外加带着烟碱的胆汁。 “你这是狂欢了一场吗?”她问,“出什么事了?” “阿尔贝·加缪,”我轻声地说,“他死了。” “嗯,没错。死了半个多世纪了。” “你不明白。”我回答,喉头火辣辣地疼,好像有人用砂纸把我的整个呼吸系统都磨了一遍,“我把他杀了。” “你到底都喝了些什么呀?” 我眨眨眼睛,努力看她的脸。 泛光灯这会儿正好在她的脑袋后面,因而我唯一看到的便是她映照在白光之中的剪影。 “你是天使吗?”我问道,“是上帝派你来的吗?” 她笑了:“嗯,说实话我不是个信教的人,弗农老师。” “这么说你不是天使?” “我想你大概是喝醉了。” “我是扎格罗斯,一个老瘸子。你非杀了我不可,就像在《幸福的死亡》那本书里一样,加缪写的。” “我不想吹牛,可我刚才救了你的命。醉倒的时候千万不要仰面躺着,弗农老师。健康教育课上教的。在你不省人事的时候,你可能会被自己吐出来的东西噎住,窒息而死,我在这里发现你之前,你就是这种情况。” “我应该去死的。我和阿尔贝·加缪约好了一起自杀的。” “好吧,”她说,“我们进屋去吧。说不定可以煮点儿咖啡,给你补充点儿水分。换件衣服。” “你不杀我吗?要是我给你钱呢——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你愿意做我的帕特里斯·默尔索吗?就像《幸福的死亡》里一样?” “默尔索不是《局外人》的主角吗?” “《局外人》里的默尔索有两个u,”我轻声说,“帕特里斯·默尔索只有一个u(36)。就让我死在这儿吧,因为我杀了阿尔贝·加缪,我只能一命赔一命。” “好了,醉鬼。我们坐起来吧。” 她走到我的身后,强迫我坐起身来,用手掌推着我的肩胛骨。 “这是你的手杖。用起来,因为我可背不动你,进到屋里就行了。三条腿的家伙,你得挪一挪。就这么短短的36英寸。” “我站不起来,”我回答,“醉得厉害,腿都不好使了。” “那你就爬,因为外面太冷了。” “不,”我说,“让我冻死吧,我不配活着。” “马上给我进屋去。”她说完,朝我的大腿上踢了一脚。 “哎哟!” “快点儿!” 多半是因为我怕了这位天使,我向前一倒,朝着打开的滑门爬去。我的头突突地抽痛着,虽然花了很长时间,但我还是把自己的身体拽进了屋。她随手关上滑门,把它锁了起来。 “你出什么事了?”她问道,“我的天哪,你真是一团糟。” “我杀了阿尔贝·加缪。” “该死,你是疯了吗?”她说完,哭了起来,让我心里一惊。 天使会哭吗? 她似乎隐约有些熟悉。我琢磨着在哈珀家的店里买东西的时候,是不是偶然撞见过她。说不定她经常光顾我最喜欢的那家比萨店,又或许是本地的加油站——但醉酒的情况下我没法认出她来,更别提弄清楚她来我家的原因了。不过她很漂亮,棕色的长发,苗条的身材。我猜她快40岁了。虽然她好像穿着过时的衣服——一件别着摇滚明星别针的白色牛仔外套。我已经几十年没见过有人在牛仔外套上别摇滚明星的别针了。 “你为什么哭啊?”我问。 “我没想到你会过得这么糟糕。” 我让她失望了,这让我感觉有些内疚,尽管我连她是谁,她为什么来都不知道。这一切都让我更加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对阿尔贝·加缪的死所负有的责任,也一下子记起了自己隔绝人世的原因。 “你为什么来这儿?”我问她。 “我来救你。”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人救呢?”我说着,有些不安地想起了自己的祷告。 她用手遮住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真的是天使吗?”我问道。 “拜托你别他妈再说什么天使了行吗?” “天使不会说脏话的,对吗?” “你得喝点儿水。”她说完,打开碗橱,拧开龙头,把玻璃杯的边沿推到了我的牙齿跟前。 只是出于客气,我抿了一小口。 我纳闷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又或者是我已经死了,去到了某个地狱,里面有漂亮的女人强迫你匍匐爬行,强迫你喝很多很多的水。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她,我依然坐在屋里,紧靠着玻璃滑门的地板。 “快喝。”她把玻璃杯的杯底抬了起来,清水充满了我的口腔。 忽然之间,我感觉到口渴难耐——抽了这么多烟之后,嗓子正在大声抗议——于是我大口地喝着,直到把水喝干。 “很好,”她说,“我们再来一杯。” 我看着她再次把玻璃杯灌满,她朝我走近的时候,我开口问道:“你是谁?” 她没有回答,却又一次把水倒进了我的喉咙。我尽力喝下去,但立刻感到自己好像又要吐了。那个女人一定是读懂了我的表情。“试着咽下去别吐出来。”她说,接着她又进了厨房,翻着我的存货。 “抹了很多黄油的吐司,”她一边说,一边把两片黑麦面包塞进吐司炉,“你现在就需要这个。吃点儿油的东西。” 没过多久,她便坐到我身边的地板上,把温热的面包举到我的唇边。 尽管我刚刚发过誓要把自己饿死,但还是小口地咬了起来——听着自己的牙齿嘎吱嘎吱地咬破松脆的角角落落——融化的热黄油如丝绒一般流淌到舌尖上。我的恶心伴随着每次吞咽逐渐消散,奇迹好像出现了。 吐司一吃完,她就用在热水里浸过的毛巾把我的脸和脖子擦干净,这感觉是那么舒服,舒服到让我闭上了眼睛,努力忘记家里有个陌生的女人,正在逼着我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喝醉了,我感觉自己重新变成了婴儿,而母亲正在照料我。 你是个小宝宝。 什么东西都管不了。 什么责任都不用担。 什么事都不是你的错。 然后我躺到了沙发上,她正在给我盖上毯子,而我则嘟囔着说:“我不是故意要杀阿尔贝·加缪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很抱歉。我睡着的时候你不会杀我吗?杀了我吧,结束这一切。” “睡一觉就好了,”她回答,“我们明天开始救你。” “你已经救过我了——不管你是谁,虽然我并不想被人救。” “不,”她说,“我们才刚刚开始。” 我在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愠怒,然而——尽管温热的黄油正渐渐进入我的身体——我还是觉得醉意未消,并且告诉我自己,四瓶红酒足够让任何人产生幻觉。 “我希望你是真的,”我说,“很可惜你不是。” “睡吧,弗农老师。” “你为什么会喊我的姓呢?” “嘘,”她说,“没事了,快睡吧。” 虽然我听见她在哭泣,但我的眼皮实在太重了。 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哭? 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她是谁? “你是个天使,”我咕哝着,“祈祷有回报了,没有其他解释,完全没有。又或许你不是天使而是诅咒,或许……或许……或……” 然后我又昏睡了过去,梦见了埃德蒙德·阿瑟顿。 在我的梦里,他举着一根铝制的棒球棍追着阿尔贝·加缪,而我正从一座高塔上俯瞰着事发现场。那座塔似乎根本没有楼梯、电梯,除了跳窗,没有任何其他下去的方法,阿尔贝·加缪在塔下绕着圈跑,埃德蒙德·阿瑟顿每挥动一次球棒,离杀死我的小狗就越近一步——因此,尽管毫无意义,我还是从窗口跳了出去。下落的过程中,感觉有个人正在试图从我的腹部掏取什么,有点儿痒,有点儿麻,难以名状。就在我即将撞上地面、啪嗒一声摔死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不见了,阿尔贝·加缪和我又重新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 埃德蒙德·阿瑟顿消失了,和他的球棒一起消失了。 “对不起,阿尔贝·加缪。”我说。 他跳进我的怀里,舔舔我的脸。 “你为什么会跳下去呢?” 在这场梦里跳下来的人是你!我听到他用法语回答,尽管他的嘴唇并没有动。 “在现实生活里,你为什么会跳下去呢,从卧室的窗口?你是在遵守我们的自杀之约吗?” 还记得《生活多美好》(37)里,天使克拉伦斯从桥上跳下来,骗乔治·贝礼去救她吗?当时他说了类似这样的话,“我知道如果我跳下来的话,你是会救我的。而这就是我救你的办法。”过去两年的圣诞节我们都一起看了这部电影。两次你都哭了。记得吗?我就是这么想到这个主意的,想到这样救你。 “你跳窗是为了救我?” 阿尔贝·加缪不偏不倚地在我的嘴唇上舔了一下,仿佛是在说“对”。 “可是我没有反过来救你。” 你也没有自杀啊。 我把阿尔贝·加缪紧紧抱在胸前,闻着它皮毛上那一点点熟悉的金属气味,感觉它小小的心脏紧贴着我的肋骨跳动,它的尾巴则反复拍打着我的肚子。 “不管是真是假,我爱你,阿尔贝·加缪。你是全世界最棒的狗。你是天赋非凡,能给人带去情感支持的动物。” 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不过假如你什么时候要再养一只狗的话,请给它取个稍微不那么严肃、不那么荒诞的名字吧。起个开心点儿、振奋人心的名字,比如马友友之类的。你给一条狗起名叫阿尔贝·加缪,也就将它置于某种必然的命运里。事实就是这样。你别见怪。 “我只有你一条狗,”我一边回答,一边抓着阿尔贝·加缪的耳后,吻着它双眼之间那块硬硬的地方,“我永远也没法再养一只狗代替你。” 真是美好的感情,内特主人。我很感激。不过你得开始新生活了。 “你觉得我家沙发上的那个女人,真的有可能是对我祷告的回应吗——她会是像克拉伦斯那样没长翅膀的天使吗?上帝派来的?” 狗并不相信上帝,内特主人。我们信仰的是定时喂饭,开着车窗兜风,好好抓一抓耳后,在树林里散步,还有追逐小动物,把它们叼在牙齿上晃,一直晃到它们没命为止。我们的大脑和桃子差不多大,所以我们的世界很简单,没有上帝或者其他什么让人头昏脑涨的东西。不管任何时候,我们都宁可摇下车窗兜风,也不要什么神明。要不这样吧,我们就最后舒舒服服地躺这一次,简简单单地享受这没遮没拦、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吧。 我们脸贴脸,肚皮贴肚皮地依偎在一起。 “我爱你,毛茸茸的小家伙。” 嗯,我也爱你,内特主人。 5 “阿尔贝·加缪,”醒来的时候我说,“我做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梦。”察觉到自己正在沙发上的时候,我开始努力回忆。我相当确定,自己并非身在一座高塔之中,我的狗真的死了吗?昨晚这里真的有一位没长翅膀的女天使吗? “早上好,弗农老师。”一个女人在厨房里开口,吓了我一跳。 “你是谁?”我一边转身一边说,“你要干什么?” 她递给我一杯黑咖啡:“你想看看证件吗?” 那个女人交给我一张小小的长方形塑料片。初看上去像是一张驾照,然而扫第二眼的时候,我想起来这是我从前在上课最后一天送给学生们的,一张荒唐可笑的人类正式成员卡片。做那些东西浪费了多大的精力啊——花了好几天,都是我自己空闲在家的私人时间。究竟为什么会做那些东西?我说不出来。 “现在你记起我来了吗?”她问道。 我看着卡片上的姓名。 端详着照片。 抬头望着波西娅·凯恩——她就这么站在那儿,在我家的客厅里,仿佛这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她留着长长的棕色头发,一身便服,还穿着和照片上同样的牛仔外套,看上去可真古怪。她的脸变老了,还是非常漂亮。她紧挨着我坐到了沙发上。 “你是以前经常和我说起你母亲的那个女孩子?那个有囤积病的母亲,对吗?” “看来你果然记得我。我也希望你会记得,但是已经过了20年了,而且——” “见鬼!你在我家里干什么?”咖啡杯温暖了我的双手。 “我昨天晚上告诉你了——我是来救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自杀?” “你当真打算自杀?”她问道。 “阿尔贝·加缪,它从窗口跳出去死了,我只好把它的尸体放到壁炉里烧了。我们定了一个自杀之约,而且——这话现在听起来有点儿可笑。我没法对你解释,而且我也不是特别想解释。” “外面那辆是你的卡车吗,撞到树上的那辆?我希望你没有脑震荡,因为你说的话毫无意义,弗农老师。我记得脑震荡的人是不该睡觉的。糟了,但愿你……” “我说的话绝对有意义!” “好吧。” “你想要干什么?”我问。 “来救你,还有——” “你们这些学生永远欲求不满。没有一次不是带着不可告人的动机来的。在我当老师的整个生涯里,无私的学生一次也没遇见过。学生的本性就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索取,然后消失,杳无音信,除非他们有什么需要——比如一封推荐信,一些免费的建议,或者是一个倾诉的对象。那么你需要什么呢?告诉我吧,因为这会儿我正忙着努力喝酒把自己喝死,抽烟把自己抽死。所以就让我们把这件事情了结了吧。” 波西娅望着她的双手。减去几条皱纹,吹起她的刘海之后,我记起了曾经那个可爱的女孩全神贯注地听着我说的每一个字,用完了我每一段备课时间里空闲的每一分钟。她受到的伤害是那么严重——和父亲有关的问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现在想来,从前她也常常不请自来,到我的公寓串门。是不是有过一次害怕自己怀孕之类的事情?年少无知,心直口快,相信自己会有所作为的我给她做了免费的心理治疗,允许她像挤海绵一样压榨我。接着她毕业了、消失了,连一句再见也没有,更别提感谢了。 “你想干什么?”我话里的嘲讽少了一点儿,因为现在她看起来很伤心,而且我也累了——筋疲力尽,无心争吵。 “你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老师。”她说。 “好吧,”我回答,“不过我再也不是老师了。我在教室里的最后一天发生的事情你听说了吗?都上新闻了——差不多到处都播了。” “你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很难过。”她说。 “嗯,是啊。这件事情让我拿到了一根很时髦的手杖。”我俯下身把它捡了起来,“看见了吗?顶级品质。让我看上去几乎像是个祖上殷实的富家子——而且还有教师的退休金。” 她看我的表情就好像我刚刚承认了一件令人发指的事情,比如把婴儿当球踢来取乐之类的。“我的生活也没有变成我梦想当中的样子。过去20年里我遇见了一些非常糟糕的男人——实际上还嫁给了其中一个。可是当我需要相信还有更好的存在,相信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好人的时候,你知道我每次想起来的都是谁吗?”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会说是我。这也就说明她满心妄想,甚至还有可能精神错乱,于是我问:“你是怎么弄到我的地址的?” “我想到的是你和你的课。”她相当激动地说着,对我的问题充耳不闻。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对你说的这些,难道你都不在意吗?你的教导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20年,逼着我20年后来找你——” “听上去你是在自己方便的时候来找我的。因为你的婚姻破裂了,你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好让自己暂时忘记自己的问题。这种事情我有点儿经验——所有老资格的教师都有。相信我,大家指望我们维护整个社会的士气信心,只要任何人一有问题,就要放下手头的一切赶过去。”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我自己。”她回答。她看上去完全惊呆了。演技很好,值得表扬。 “那好吧。你真的想帮我?这次换成是为了我?我居然有机会站在师生关系的另一头?你确定吗?”讲到这里我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因为我累坏了。 “一点儿没错,”她回答,显然她选择了无视我的冷漠,“我对你感激不尽。” “那就帮我自杀吧。我和我的狗,阿尔贝·加缪,定下了一个自杀协议。它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两天前从我卧室的窗口跳了下去。昨天晚上我做的一个梦里,它说你会来帮我的。我想做扎格罗斯——加缪《幸福的死亡》里的那个瘸子。你可以做个女版的帕特里斯·默尔索。帕特里西亚·默尔索,也许是。杀了我吧,你就能拥有我的房子外加我所有的钱。我们都可以拟一份遗嘱,甚至,你可以卖了这个又脏又破的地方。然后在沙滩上买一栋漂亮的房子,开始寻找自己的幸福和意义。自从这里的滑雪山头扩大之后,房价涨幅惊人。如果那样的话,你这辈子就完全没有负担了。” “你得重新开始教书。”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吧。” “你有一种天赋,弗农老师。” “我绝对没有,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根本已经不在乎了。” “孩子们需要你。那些苦恼的孩子,需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好人,有希望。” “看看我——花点儿时间仔细看。”我等着她看清楚我那衣冠不整,沾满秽物,而且从法律上来说仍然属于醉酒的样子。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我看起来,闻起来,一定像个在高速公路上匝道旁边喋喋不休说着胡话的流浪汉。“我不是好人,波西娅·凯恩小姐。我的狗自杀了,多半就是因为我夜以继日地对着它废话连篇,随随便便散播自己脑袋里的怪东西。而且我也奉献完了。我一无所有了。” “你是个好人。”她轻声地说。 “我们已经20年没有说过话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呢?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我记得你的课,还有我毕业那年你在我身上花的所有时间,那时候我正在经历一段非常——” “那是20年前的事了。现在的你还是当年的那个人吗?时间没有改变你吗?你把你的高中经历,还有我,都理想化了。过去20年里,你面对的任何不愉快,都能轻易地被想象打败,还有……为什么我还要和你说这些?” “因为你在乎。” “我绝对不在乎,波西娅·凯恩。或许我曾经在乎过,在我给你做这张卡片的时候。”我低头瞥了一眼波西娅·凯恩18岁的脸庞,心软了一下。现在我依稀记得,一个平安夜,她不请自来,出现在我的公寓里,在我怀里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最后我们不知怎么地一边听着调频广播里弗兰克·辛纳屈(38)的节日歌曲,一边小口地喝着没加酒精的蛋奶酒(39),从十楼公寓的窗口望着雪花飘落。她是不是把我当成她从没有过的那个父亲了?当时我是不是觉得她的情绪完全反复无常,需要很多关怀体贴?我把卡片交还给她:“因为关心年轻人而差点儿被打死,这可是相当沉重的代价。”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她回答,“就是为了这个!” “恐怕有点儿太迟了。很抱歉。我不知道是怎样一种荒唐的想法让你搜肠刮肚地想尽方法找到我,但是……” “要不是我,你早被自己呕出来的东西噎死了……” “我就想被自己呕出来的东西噎死!” 她张着嘴,眼眶里满是泪水,然后她走进我的厨房洗起了碗。 这真是荒诞,我一边抿着比我喜欢的口味更浓一点儿的咖啡,一边在心里对阿尔贝·加缪说。我原本企图自杀,结果却变成了和一个从前的学生一起被关在自己的家里,她还想让我再去教书。重返课堂是每个退休老师的噩梦。就像那本史蒂芬·金的小说,我自己私人版本的《头号书迷》(40)。 我缺水的脑袋开始阵阵抽痛,于是我坐在自己的沙发上,透过窗户凝望着远山。 可身上的恶臭压倒了我,于是我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才继续在沙发上生闷气。 这会儿,我裹在一条羊毛毯子里,静坐抗议着。 波西娅·凯恩一结束厨房里的事情,就开始打扫我家里剩下的地方。她找到了我存着的清洁用品,花了几个小时刷洗、揩抹、吸尘、拖地,而我就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就像格里高尔·萨姆沙(41)一样,完全无动于衷又无可奈何。把我变成一只蟑螂吧,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她甚至提着几壶开水走到屋外,洗掉了我吐在露台上的秽物。 “地板都扫干净了。”波西娅·凯恩从上面的阁楼往下嚷。 “那是阿尔贝·加缪拉的,不是我。”我嚷回去。 “它是从卧室里的这个窗口跳下去的?”她朝下面喊道,“这扇窗户为什么开着?” “它半夜三更时又跳又抓,很反常。我想看看外面有什么,就开了窗。” 一阵长长的停顿。 她冲着楼下大叫:“你为什么不拦着它?” “它动作很快,我试过,难道你觉得我没试过吗?” “一定可怕极了,我很难过。” “你不会明白的。” 波西娅·凯恩把我的整栋房子打扫完毕时已经是下午三点钟左右了,而我仍旧坐在沙发上,注视着远处的群山。 她给我拿来一个三明治——大理石纹的黑麦吐司上夹着火鸡肉、美式芝士、泡菜和莴苣。 “吃吧。”她说。 我接过盘子:“你打扫我的家,是因为你母亲不准你打扫她的房子,我说得对吗?那个有囤积症的母亲。你想要感觉自己掌控着局面的时候,就会打扫。所以不要说你这么做是为了我。” “吃你那该死的三明治吧。”她说完,离开了我家。 几分钟后,我拄着手杖走到窗前,确认她的车还停在我的车道上。她一定是出门散步了,只穿着她的牛仔外套,在这样的严寒之中完全不够保暖。 太阳开始落山的时候,我打开一瓶红酒,倒了一杯,然而狂饮了两天之后,我真是一口也喝不下去了。 波西娅·凯恩在天刚黑的时候回来了,脸色微微发红,还有点儿出汗,她端起满满的酒杯,一饮而尽,重新倒满,带着新倒的酒进了厨房,做起了晚饭。 “你去湖边了吗?”我问她,“阿尔贝·加缪很喜欢那个湖,尽管冬天我们要去那里很不容易,手杖和拴狗的皮带在雪地上很难配到一起。” 她没有回答,只是喀嚓一声切去芦笋的尾端,接着涂上橄榄油、盐和胡椒,再往烤箱里一塞。 我在餐厅的桌旁,看着她把水烧开,倒进小麦粉做的意大利面,又用煤气上的小火加热一小锅红酱。 “我已经记不得上次有人给我做家常菜是什么时候了。”她在桌上摆餐具的时候我开口说。 她没有回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饭菜准备好之后,我们一言不发地吃着。 我看得出来,波西娅·凯恩对我非常失望,可是我能怎么办呢?20年来她对过去的杜撰虚构和理想美化,我如何能对抗呢?即使我想——其实我并不想——我永远无法达到她如今对我的期望,我开始同情她。想想看,这些全都是因为我在学年结束的时候,送给毕业班学生们的那些愚蠢的小卡片。 人类正式成员卡片。 哈!那东西对我们可真是有用啊。她为什么还留着她的卡片呢?她一定像她妈妈一样是个囤积病患者。 波西娅·凯恩收拾桌子的时候,我开口说道:“那个打断我教师生涯的孩子叫作埃德蒙德·阿瑟顿,去年从疯人院里出来了。我听说他现在在加利福尼亚州上大学。从前当老师的朋友戴维森老师,如果你还记得他的话,他寄信来说的。说不定埃德蒙德·阿瑟顿会继而过上一种有成就、有收获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没有回答。 虽然我有洗碗机,但波西娅·凯恩还是用手洗了我的盘子。 “你是不打算走了,是吗?”我问。 “我答应了你妈妈。” “我妈妈?”我斜眼看着她,我已经很多年没和我那可怕的母亲说过话了。这件事情当真是越来越奇怪了,“你怎么会认识她的?” “我们在飞机上碰到的,差不多一个月前。” “什么?” “有点儿巧合,虽然她会说是上帝插手,但我宁可说是巧合,因为我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相信上帝。老实说吧——当时我喝醉了,所以不太记得我们说了些什么。但是她把她的地址给了我,我们开始通信。我在一封信里把我的联系方式寄给了她,接着她突然就打了我的手机,我开始去看她。我们谈心,她把她的秘密告诉了我,而我对她做了一个承诺,我也打算遵守。” “你答应她什么了?” “我会拯救你。” 我在餐桌旁坐着的时候,波西娅·凯恩擦干了我的盘子。 今天还能变得更荒唐一点儿吗?她明显是疯了。我在心里对阿尔贝·加缪说,然后开始狂笑不止。 “你在笑什么?”波西娅·凯恩说。 “所有的一切,”我回答,“而且我等不及要看你会怎么‘拯救我’了。你是不是连计划都有了?我妈妈是不是派你带着什么天主教神像、玫瑰念珠,还有一捆祈祷卡片到这里来啊?说不定是一瓶圣水?一长条某个圣人的护裆?她和你说过她的‘显灵’吗?真是一派胡言。她所有那些宗教的鬼话对我的人生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到目前为止对其他人的人生也一样没用。不过管他呢,我那亲爱的妈妈到底怎么样啊,那个假装正经的任性老太婆?” “她去世了。昨天我参加了她的葬礼。” 6 “我妈妈?去世了?死了的那种去世?你是认真的?” 她郑重地点点头:“我很抱歉。” “为什么没人联系我?” 波西娅扔下洗碗的毛巾,努力使脸色变得温和一点儿,然而这么做却让她显得更加恼火了:“你上次看信箱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里面塞满了修女们写来的信——有几封是你母亲写的。她试图挽救你已经好几年了——不仅仅是你的灵魂,还有此时此地现世之中的你。这是她的话,不是我说的。我和她很快发现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我们都想让你重获新生。” 我已经几个月没去邮局了。我总是提前半年预付电费和水费,每年2月在市政厅把一年的财产税全数付清,我的退休金支票是直接进账的。我所有的银行业务都当面完成,我没有信用卡,而其他所有帮我干杂活的人——比如把犁人和杂务工——我都付现金。我不得不承认,这会儿我很好奇老太太到底写了些什么。我突然有一种去开信箱的渴望,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此刻我有那么多的疑问,而压力也正在我的喉头累积。感觉上可能有点儿像是后悔,尽管我没有做错任何事,而且鉴于她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还要让我去听那些说得好听的宗教鬼话,我完全有权利把她排除在自己的生活之外——我需要的是她,而不是什么有关人类起源的思想,或者什么童话故事一样的好心肠的太空人掌握着我们的命运。她在地球上的领袖戴着浮夸的大帽子,向穷人和没受过教育的人勒索钱财,住在宫殿里,用金子做成的盘子吃饭,即便他自己的上帝说过,富人上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不过我离题了。 “她是怎么死的?”我问。 波西娅对我说:“事情发生得很快。她正打算到这里来一趟,但医生不允许,再说她完全没有那样的体力,于是她就写信,因为除此之外她没有其他办法来联络你。她甚至连夜把信寄出来,希望你能及时收到。而且她也不确定你是不是还在这里,要不然她会来找你的。她努力联系过你——非常努力。最后,她‘把你交给了上帝’,这是她的原话。看看你的信箱吧,那里面有她想说的。” “好,”我回答,尽管我并不确定为什么要承诺会看,因为我一点儿也不认为自己会看。 一阵内疚将我吞没。 我与其说是想哭,倒不如说是想吐,这可真是令人费解。或许这就说明我仍旧宿醉未醒。 “这个星期你过得真是糟透了,”波西娅说,“我很抱歉。” “可能你会觉得我这么说有点儿奇怪,但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承受更多的消息了,”我开口道,“我现在就是什么也不想再听了,行吗?对不起。但我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一切,还有……”我没把句子说完,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等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当然不是非得现在说不可,要是你觉得接受不了的话。我贸然出现在这里,随口把这个消息说给你听——对任何人都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而且我们也可以过几天再开始救你。我已经为这件事情留出了一点儿时间。” “我不需要。”我开口,接着却再也无话可说,因为假如我要继续呼吸,思考,并且在这个地球上占有一席之地的话,就绝对需要一些帮助。 令我惊讶的是,波西娅尊重了我的请求,没有逼我,这方面她一点儿也不像我死去的母亲,值得表扬——而且确实让我更容易信任她。 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我们一起望向窗外远方的山脉,我们自己也像群山一样——隐忍地、静默地呼吸。 不动如山——哪怕只是一段时间。 实际上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我开始钦佩波西娅·凯恩女士就这么坐在那里,安然自在的能耐。 一开始我在心里向她发起挑战,要她在这场静止不动、消极被动的比赛中败下阵来。然而在某个时刻,我开始从她身上寻找支持,跟我从阿尔贝·加缪身上得到的支持非常相似。如果坦白说的话,我内心深处开始有些担心,担心她在我做好独处准备之前就会离开,就像我那四条腿的挚友一样——就我现在这种情况,没有什么活物能够待在我的身边。 不过最终,我们当然还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重新开始四处走动。 阿尔贝·加缪曾经写过:“谁也没有察觉到,有些人耗费了极大的精力,仅仅只是为了显得正常。”而这正是波西娅·凯恩和我好几天以来所做的事情,我们一起散步,分享三餐,洗净然后擦干碗盘,目不转睛地盯着落日,并且避免谈论任何一件有价值的事情。我们靠着客客气气和日常礼仪来度过每时每刻。几乎像是在扮演一对关系疏远的父女,忽然被迫在佛蒙特州的绿山(42)之中尴尬共处——尽管我俩谁也不会这样说。 我想我是在悼念母亲,但我没有把握。 我肯定是在悼念阿尔贝·加缪,比起母亲,它的情绪和感受从来都与我更加合拍。我的狗随时都能给予我支持和安慰,或许它的确是用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逃避了我的存在主义危机。但它还是用它自己的方式,爱着那个实实在在的真正的我。 我不太确定自己在做什么,竟然允许这个从前的学生住到我的家里面,睡在我的沙发上,不管怎么看这都不是明智之举。 有时候我觉得她说不定就和埃德蒙德·阿瑟顿一样病态,她只不过是在掩饰,好让那不可避免的背叛变得更加强烈;她会在睡梦之中把我杀死,终结我正在进行的所有思考——永远不再讨论那个最根本的问题。 然而几天之后我肯定,这个女人纯粹是一片真心,她的动机背后是一种让一切回归正轨的需要。尽管这想法纯粹是痴心妄想而且错得离谱。她显然被深深地伤害过,被生活打垮了,如今正在试着按照一种准则活下去。有时候,我发觉自己在回想她在我班上的日子,零星地记起自己为什么会在她18岁的时候,花那么多的时间和她共处,也许仅仅是因为她展现出了作为一个人的希望。她有梦想家的无私之心,对世界无拘无束的理想信念——一个完美的蠢人,一只脚已经到了悬崖边上,还在对着天空仰头微笑。不知什么原因,非凡这个可怕的词语不断地从我的脑中冒出来。一个从前的学生恰恰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实际上是刚好赶得及救我的命——确实非比平凡。 她会是埃德蒙德·阿瑟顿的反面吗? 世界在补偿我吗? 这是某种宇宙的法则吗? 又或许,波西娅和我各自都在默默地等着对方先开口,敞开心扉,好让另一个人抢先进攻,造成重创,从而获得胜利。 不管怎么样,我不问,她不答。 我们就这么彬彬有礼地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在一种深沉的寂静之中,有时候感觉就像是被活埋在20英尺深的积雪下面——自从我们上一次这样共处以来,每一年大约就代表了一英尺。我们仿佛身在一个挖空了的雪窟里,只靠一根蜡烛的火焰取暖,我们盲目地期待着有什么情感救援队赶来,带着脖子上挂着白兰地酒桶(43)的圣伯纳犬,可实际上就连有没有人知道我们还活着,我们都没法确定。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开始享受这种陷入困境,无依无靠,失去控制,像不可避免的必然投降的感觉了。 这几乎像是一种解放,我甚至已经到了再也不想被拯救的地步。 一天早晨,我们穿得暖暖的——我给了她一件旧的羽绒背心,对她来说太大了,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愿脱下那件牛仔夹克——一起走过那条四分之一英里长的沙土路,来到结了冰的池塘边。我纳闷她会不会是阿尔贝·加缪的半个转世?又或者是它的灵魂化作了一个女人的外形?因为她就像我的小狗一样把我领到那里,强迫我的手杖走得比平常更快一些,逼着我比自己想象中更加腿脚灵便,兴高采烈。 但就在我即将接受这种幻想的时候,我的理智向我指出,她有一辆租来的、挂着新泽西牌照的车。而且她把盘子递给我擦干的时候,有好几次我都碰到了她的手,所以她并不是凭空虚构的。 她也吃东西,还喝很多酒,所以我知道她绝对不是圣洁的天使。 一天晚上,我们坐在露台上,帽子、手套和被子全副武装着,喝起之前提过的葡萄酒。我开口说:“好了,把你和我妈妈认识的经过告诉我吧。” 她的目光仍注视着天上的繁星,在我从镇里的跳蚤市场上买来的那把西班牙教会式(44)木制旧摇椅上前后摇摆:“你准备好谈这件事情了?你确定吗?” “我确定。” “那好吧。” 我曾经的学生继而对我讲了一个我这辈子最难以置信、最叫人沮丧的故事,一个据说是母亲写信、儿子从来不收信的故事。无端怪异的巧合,神秘莫测的力量,传说圣母玛利亚出现在了坦帕湾(45)一幢办公大楼的窗户上。 她甚至还用了“神迹”这个词! 真是荒唐至极,即使对母亲来说也是一样。直到我过去的学生说到了最后,老太太去世的部分也是最为现实的一个部分,而我也相当肯定,波西娅·凯恩告诉我的这些东西,有大半她自己也不相信,因为她不停地说着:“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是……我甚至都不相信上帝的,不过……”她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捶着大腿,她的酒在酒杯里晃荡。 “我妈妈发现自己生病的时候,为什么不求她那全能强大的上帝来救她的命呢?”我问道,“她想到过这一点吗?” “她求他来救你了。” “我明白了。”被放在母亲宗教妄想的另一头让我感觉浑身发冷。以前她总说我才是要去救人的那一个,用教书来救人。多可笑啊! “她完完全全认为,自己的死是上帝安排的一部分,”波西娅说,“我并不是说我相信这些全部都是哪一个神的安排,可你必须得承认,这至少是一次不寻常的巧合。你母亲觉得这一切都是注定的。而我也确实救了你,让你没有窒息而死。这个客观事实我们都能同意,对吗?我恰恰在该来的时候来了。只要再晚哪怕五分钟,我们就极有可能没有现在这场讨论了。该怎么对待这种情况,我心里也还没有定论。但是尽管困难重重,我来到了这里,你也在这里,我们在一起。” 波西娅对于母亲的疯狂,似乎抱着一种相当客观的态度。我不得不说,她既考虑到母亲的那些宗教鬼话,又能顾及眼下我人生中这段反常的遭遇,这样的本领让我刮目相看,还有我们现在已经建立起来的纽带。无论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究竟是什么,她似乎都泰然自若地接受了所有的一切,并没有感情用事。 我在想,会不会波西娅·凯恩20年之后的出现,只是为了在我就要被自己吐出来的东西给噎死之前为我翻一下身。这一点是多么确凿无疑,要是她没有在飞机上遇见我的母亲,拿到我在佛蒙特州的地址,并且说服自己向北开了八个小时的车,来“拯救”她昔日的高中英语老师、一个误被她奉为完人、代表着全人类善意的人的话,我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真是荒诞。 这些是疯疯癫癫的神秘主义者的无知念头,是江湖骗子急于把那些给他们送钱的人从普罗大众当中分出来,控制住的时候所使用的迷惑人心的诡计,是思考任何问题的过程中都不应该被允许掺杂进来的那种东西,更不用说是那个最根本的问题了。 阿尔贝·加缪会希望我用理智和客观来回答那个最根本的问题,而不是用迷信和现成的宗教神秘主义。 “你知道我在医院里的时候,在险些被自己的学生用一根棒球棍打死之后,我妈妈对我说了些什么吗?在我抬头看着她,惊恐、绝望,遍体鳞伤,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来献给别人,更别提保护自己的时候,甚至连尊严都没有的时候?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我问波西娅,我们回到了屋里,她现在正舒服地坐着,双腿搁在我沙发的扶手上。“她说这场袭击的发生一定是有原因的。你能相信吗?这难道不可怕吗?难道不是很残忍吗?你能想象对一个刚刚经历过如此野蛮行径的人说出这些吗?一个心智不健全的人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这世上某个神圣计划的一部分——埃德蒙德·阿瑟顿的精神疾病,是某个神仙能人有意为之的安排。那个神说,嘿,搅乱一个十几岁孩子的脑袋,让他有心也有力犯下一桩让人毛骨悚然的暴行,从而开启一连串原本不可能发生的事件,这难道不是个好主意吗?因为直接和凡人沟通也实在是太容易了。我拥有无上的权力,不管想做什么都能做到,所以就让我们把这件事情变成一个小小的挑战吧。就是闹着玩,或者说是开个玩笑。这说得好听点儿是荒谬,说得难听点儿,难道不是虐待吗?这会让上帝要么变成全宇宙最懒惰的生物,要么就是最喜欢施虐的。” 波西娅没有反驳,却凝望着远处白雪皑皑的群山。 “你能想象吗?你自己的母亲,在你人生绝对的低谷对你说出这些话。她的神想要你被棒球杆打上一顿?这是某件更加重要的事情当中刻意为之的一部分?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把母亲从我的生活里排除了。那天她的耶稣空话说过头了,从荒唐变成了危险。我不信任信教的人。就是这么回事,不想自己身边有这样的人。” “听着,”她回答,“我不是个信教的人,真的不是。” “那你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十字架是怎么回事?”我指着一个中世纪模样的十字架,之前我没有注意到,或许是因为我当时喝醉了,后来又宿醉。 “你妈妈给我的。是一件离别的礼物。它看上去有那么点儿金属,而且,嗯,说真的,我渐渐变得非常喜欢你妈妈了。” “金属?” “重金属。我是个重金属摇滚乐迷。”她举起一个拳头,只有小指和食指像牛角一样伸出来。“重金属,宗教——其实只是两种不同的表现形式罢了。它们之间重叠的部分有多少,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激动人心的夸张举止。狂热信徒般的追随者,时髦的挂件,神秘、深奥,而且常常是毫无意义的文句,长着飘逸长发的男人……” “我又想当扎格罗斯了。杀了我吧,求你了。” “好吧,现在我来这儿差不多已经一个星期了,这句话我一定要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娘炮?” 她用的这个词语让我目瞪口呆。 我还以为女人是不会说这个词的——永远不会。 “尽管这或许会让人难以置信,但我甚至在开始给你母亲写信之前,就发誓要救你了,”她说道,“甚至在我知道她是你的母亲之前——而且既然我也不相信有上帝或是神秘的力量存在,要理解这件事情对我来说也并不容易。我没法解释自己最后怎么会来到这里救你的命,可是我来了,我也在这里。我们不一定非得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把我们带到了眼前此刻,但是我提议,我们用好它去做一些积极的事情。从前你在开学第一天给我们上的那堂纸飞机的课,你难道不记得了吗?你是如何向我们证明正向思维,忍住巴甫洛夫冲动的力量?你已经养成了条件反射,对事情的反应越来越糟了吗?甚至连对你是好是坏都还不知道,就要对一切不屑一顾了吗?永远把中指高高竖在空中,就因为有几件事情没有顺你的意?” 我很惊讶,她还记得过去我上的那堂纸飞机的课,我自己几乎都快忘了。在埃德蒙德·阿瑟顿结束我教师生涯之前很久,我就不上那堂课了,主要是因为上了那么多年之后,它看起来好像有那么点儿做作,另外管理部门也不喜欢我鼓励孩子们把任何东西往窗外扔。我被严厉警告过好几次。其他老师抱怨说我打断了他们的课——我班上的学生在过道里走动,以及所有那些在光天化日之下飞过一楼教室窗口的纸飞机,让他们的学生分了心。多年以来我为了那小小的一堂课忍受了诸多埋怨,到最后,只是因为开学第一天发一份课程大纲,表现得像其他所有顺从又冷漠的资深老师一样要更容易一些——实际上是容易得多。实用主义最终胜出。 波西娅还记得扔纸飞机的事情,让我有点儿感动,我一度认为那是自己上过的最好的课之一。然而我心里依旧满怀恶意,于是我说:“我在自己的学生面前被人用棒球棍打了一顿。我的狗自杀了。现在我还要被自己年轻时代误入歧途、未经世事的乐观主义所纠缠,这种乐观主义化成了一个昔日的学生,痴心妄想,连她自己的问题都处理不了,更别提管我了。” “现在你就是我的问题!”波西娅说,我注意到她的眼睑正在颤动,“解决你的问题之前我是不会走的。就像从前的那些功夫电影里面一样——我救了你的命,现在我就要对你负责任。” “功夫电影?整整20年你都乐得不来打搅我,为什么忽然之间想要解决我的困难呢?为什么是现在?” “记得你找志愿者去费城的施粥所帮忙,给在那里上日托的孩子们读书的时候吗?班上一大半人报了名,因为他们都受到了你的鼓舞。” 我叹了口气:“要是你的生活幸福又美满,你这会儿就不会在这里了,对吗?难道你没看出自己话里的讽刺吗?你曾经是我的学生,相信过我告诉你的一切,而那些话又把你带到哪儿了呢?” “这里!难以置信,我他妈的现在就在这里和你在一起——尽管你真是不可理喻。” “你在这儿是因为你想让我做另一个人。” “你只是忘了自己是谁。” “别再咬文嚼字了,”我说道,“我的建议已经提给你了。我们重现加缪的《幸福的死亡》,我演厌倦了人生的老瘸子扎格罗斯,而你来演帕特里西亚·默索尔,那个追求享乐的年轻人,为了金钱,为了摆脱和远离普通劳动者生活而杀人。这就是我解决问题的办法。那么相对的,你的提议呢?” 一滴泪珠从她发红的脸颊上滚落,就在这时,我明白自己正在把她打垮——正在获得胜利。 “我想让你起死回生,让你重新变得有血有肉。” “这听起来可真像母亲那些骗人的宗教鬼话。” “你从前是那么的有活力!而现在你就是个幽灵。活着,却像死了一样。” “我就想死!” “不,你不想。”她边摇头边回答。 “你又怎么会知道呢?你想当然地以为自己懂得我内心最深处的心理活动,但是……” “假如你想死的话,你现在早就已经死了。你不过是想自己一个人在这世界的尽头生闷气。你真正想做的不过如此。太可悲了!” “我只是缺了最近刚刚找到的动机而已。我很快就会死的,不用你担心!不管你帮我还是不帮!” “我想激励你重回课堂。” “绝对不会发生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我受够了。” 她不服气地摇着头,哭得也更无顾忌了,像是已经不在乎自己在哭了:“会发生的。”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我问她,我笑着,因为她还没开始就已经输了。 “因为我了解你。而你已经变得不认识自己了。” 我站起来,拄着拐杖走到露台上,任凭清冷的空气刺痛我的皮肤。波西娅跟了出来,站在我身边。“我向你保证,凯恩女士。你不了解我。在这一点上请相信我。学生永远不会真正了解他们的老师。这一切都有点儿作秀的成分,你很熟悉我20多年前为了一份工资,医疗保险,还有一点儿微薄的养老金而表演出来的样子。我再也不演那个角色了。那张规定要戴的面具,我很多年前就扔掉了。” “你的母亲相信你,她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东西。” “我妈妈是疯癫到家了。比我还严重,她爱着一个虚构的父亲一样的人物,住在宇宙尽头的某个地方,坐在仙境之中的黄金宝座上。她幻听,有幻觉。过去的四十来年多半她本应该住到精神病院里去。” “你当真想自己一个人被丢在这树林里,喝酒把自己喝死吗?你真的想要那样吗?”此刻她脸庞的色彩宛如一只熟透了的泽西番茄,“如果你能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就想一个人待着,好结果自己的性命,我现在就走。但你得有胆量公开承认,而且目光坚定。我要听见你说出来,请不要把你的视线移开。” 我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眼,她的眼睛这会儿相当红,而且还泪汪汪的。“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凯恩女士,可是没错,我想要去死。我再也没法回答那个最根本的问题,更别提去激励像你这样的人了。我所能给出来的我已经全给了,而这并没有让我活得很好。我活够了,所以毫无疑问我教书也教够了。如果你不愿意帮我自杀,那我建议你还是走吧,去把你的时间花在更有成效的事情上。要是往窗外扔纸飞机会让你怀念青春岁月的话,就去扔吧,不过那些都只是骗人的。真的,我很抱歉。” 现在波西娅哭得更厉害了,像兔子一样缩着鼻子,尽管她一直抬着下巴,牙关紧咬。 “好吧。”她走进屋里,收拾好行李,接着快步走出了前门。 我必须承认,她没有再做抵抗就走了,让我相当震惊。我还以为她在虚张声势,直到听见她租来的那辆车的发动机响了起来。 我迅速拄着手杖走到露台边缘,望着她经过我那辆撞毁的卡车,离开我的车道。 她踩下油门,向下驶去,伴着后轮在车后卷起的积雪和小石子,消失在了我家房子的尽头,那一行大树后面,留下我可以不受限制地自杀。 随后我再次孑然一身了,带着我的思绪和那压抑难耐沦落在冷酷无情的寂静里。 阿尔贝·加缪?我在心里唤道,不过自然是没有回应的。 7 我继续自己的烟酒致死计划,一小时不到就喝下了一整瓶黑皮诺,还抽完了大半包百乐门特醇。 尽管我努力忘记波西娅·凯恩,却还是情不自禁地好奇,为了让我重回课堂她会做些什么。 我们就是柏拉图式师生版的《金玉盟》(46),她是黛博拉·蔻儿,我是加里·格兰特。她会把我带到帝国大厦的楼顶,让我从钢丝网眼铁栅栏里扔出一只纸飞机,想办法象征性地抹去生活中无数的艰难困苦吗? 那幢大楼顶上到底有没有钢丝网眼铁栅栏呢? 为什么我人在佛蒙特州,却还要去想那幢楼呢? 我想象着波西娅·凯恩安排了些什么,寻思着有没有什么事情是我在死之前确实想要做的。我打定主意,自己真的很想学会该怎么吐烟圈,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吐过,连试都没试过,而旧时电影里的演员们这么做的时候,看起来总是那么酷。 这就是我的临终遗愿——吐烟圈。 为什么不呢? 这就像是去见某个当下最火的流行歌星,或者是去迪士尼乐园一样合乎逻辑。如果你真正分析一下临终遗愿的本质,你就会知道它多么随意武断和——我们就直说了吧——愚蠢可笑。 就好像,假如你真的有机会做成最后一件事的话就能让你对自己生存的终结少些遗憾似的。这样或许会令你深爱的人好受一点儿,于你自己的结局毫无帮助。况且我已经没有深爱的人了。 我吸了一大口手上的百乐门特醇,把双唇变成一个O形,学着我见过的黑白电影里的明星们那样,开合我的下巴,后推我的舌头,几个完美的烟圈就迸出了我的嘴。 一开始,我惊讶于自己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 接着我又有点儿失望,因为只费了那么点儿力气,看上去几乎根本不像是什么临终遗愿。 这有什么意思呢? 既然我已经决定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了,那还干坐着喝酒抽烟又有什么意思呢? 为什么要拖着呢? 我上楼走进客卧,抽出那几本出于某种我说不出来的原因而保留下来的旧相簿,端详着母亲成为修女之前的照片。那时候只有她和我,她还没有把耶稣变成她的“丈夫”。 我内心深处的某种本能感到非常遗憾,没有机会向那位老太太说声再见,但我并不想哭,或者其他类似如此哀伤的行为。 我所拥有的照片是相当典型的母子合影,大多是在生日庆祝,圣诞节和复活节晚餐,度假以及类似的场合拍下来的。我肯定一模一样的照片你们都有,只不过你们和你们自己的母亲形象,嵌进照片上我母亲和我所在的地方而已,所以我就不拿那些具体的细节来烦你们了。 我纳闷想念自己的狗胜过想念母亲是不是错了,思忖要不要把那些信从邮政信箱里取回来,随后才记起我没有能开的车——我的卡车还在车道的尽头,撞在树上——我只是一个需要拄拐杖的残疾人,即使在佛蒙特州难得平整的路面上,一次至多只能走上半英里。邮局离这儿有十二三英里。也就是说,直到死我都没法读到母亲给我的临别赠言了。 也好,我心想,因为那多半是些引人内疚的、关于我灵魂的夸夸其谈,假如我不相信她所相信的东西,最后就会下地狱。我笑了,因为我曾经下过地狱,在一条长得像鲍勃·罗斯的玩具贵宾犬的帮助下又活了过来。又或许,地狱就是在你的狗自杀之后独自活下去。 “娘炮。”波西娅这么叫我。 波西娅·凯恩哪是什么女权主义者,居然会用带有性别歧视的词。 可说不定,我在努力解决自己问题的时候确实缺乏男子气概。我感到自己的双颊开始发烫,伴着某种激素诱发的自尊和体面感,至少自杀是一种实际行动,而我什么也没做。 我在药柜里找到了一瓶几乎装满的阿司匹林,一瓶奈奎尔,一瓶过了期的扑热息痛,那是我做物理治疗的时候留下来的,一些通便剂,几片止泻药,还有一点儿美乐士(47)。 在厨房里,我把所有的药片丢进一只酒杯里,把看上去有些奇怪的绿色奈奎尔,倒在五颜六色、拳头大小的药片球上,接着从卧室里拿了一张母亲的照片和一张阿尔贝·加缪的照片。 照片上它笔挺地坐着,一只眼睛闪闪发亮,探头望着日落时分的池塘。池水被暮色照得灿烂辉煌。 母亲正在为她美味的大黄馅饼(48)做自制的饼皮,她俯身靠向一根木制的擀面杖,左脸颊上有一道面粉印,金色的头发松松地向上绾成了一个髻。 回到厨房里,我把两张照片分别放在我那杯但愿能够致命的鸡尾酒两旁。“阿尔贝·加缪,约定了就要遵守。妈妈,这是为了彻底证明你错了,你的上帝是个谎言。” 我把玻璃杯举到唇边,打算尽可能快地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吞下去,暗自希望许多药片已经溶解了,我不太确定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不知道能不能抬一次手腕,就让这半液体状的绿色混合物落进胃里,再忍住一段时间的呕吐反应,让它们留在那里——不过就在杯沿碰上我的嘴唇之前,厨房的大门砰的一声猛然打开,我失手打碎了杯子。 黏稠的液体和湿答答的药片泼到了桌上,仿佛一场小小的暗绿色海啸,卷满了药片形状的残骸。 波西娅看清了现场,仔细检查我那杯致命鸡尾酒里面的东西:“你在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我反问道。 “你真的要自杀?真的?” “这一点我说得还不清楚吗?” 她大步走向我,把手举到头的后面,然后狠狠地掴了我一个耳光,让我的脑袋转了90度。 “浑蛋!”她大喊。 我用手掌摸了摸面颊:“哎哟!” 她更用力地打了我另一边的脸。 “你干什么要这样?”我嚷着,“很痛!请你别再打我了!” “浑蛋!”她越发高声地尖叫起来,“浑蛋!浑蛋!浑蛋!浑蛋!浑蛋!浑蛋!混……蛋!!!” 随后她开始用两只手同时打我的脸:“你撒谎!你告诉我们要乐观积极!我相信你!我信任你!浑蛋,你要对你的学生负责任!浑蛋,你要对你自己负责任!” “为什么?”我吼道,“为什么?要是你能告诉我的话,我会感激不尽的。我只是一个高中英语老师。没人在乎!根本没人!这个世界对高中英语老师一点儿也不在意!为什么随便什么人都要对他负责任?我有什么责任?” “要做一个好人!因为你改变了许多孩子的人生。因为我们相信你!” “胡扯,”我回答,“我让你和其他人了解文学名著,帮你们进大学。给了几条关于人生的建议——多半都是陈词滥调,你们翻开贺曼的卡片(49)很容易就能找到的。然后你们所有人继续我行我素,完全忘了——” “我们没有忘!我就在这里!” “是我妈妈让你这么做的,不这么做你会觉得内疚,而且——” “你相信自己教给我们的东西是对的!就是这一点让你与众不同。我知道你是相信的。你是相信的!”她往我胸口捶了一拳,重得让我咳了起来,“你没法假装信念。没法在十几岁的孩子们面前假装,你没法假装!” “别再打我了!”我大叫。 她又揍了我一拳:“骗子!” “什么?” “因为生活艰难了一点儿就喝奈奎尔吞药片。你什么都不是,就是个懦夫!” “你现在满口脏话,十足的麻木不仁。” “你现在就是个娘炮!”她嚷着回嘴,接着又打了我十几下,直到我感觉脸上就快要流血,耳朵也嗡嗡地响了起来。 我开始回想起埃德蒙德·阿瑟顿袭击我的那一天——铝制球棒打断我的骨头,把我的手肘和膝盖骨像餐盘一样砸碎,埃德蒙德眼中的恨意——再度经历这一切,焦虑涌满了我的全身,直到控制不住,我开始落泪求饶:“求求你!别再打我了!求你了!住手!我受不了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我伸出手抓住她,仿佛一个冰球运动员在恳求终止一场必输无疑的比赛,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坐在地板上大哭,双臂环绕着彼此。她开口说:“你不能自杀,因为那会杀了最好的那个我。”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来的话,而我说着“谢谢”,一遍又一遍,只是因为她没有再打我。 哭完之后,我们终于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地一起把红酒和药片打扫干净,然后退回到我的客厅里,坐在沙发上。 “我觉得我好像应该叫个人来,”波西娅说,“因为你对你自己来说显然是个威胁。” “说不定我应该报警,告你侵犯人身安全,因为你刚刚闯进我家里,痛打了我一顿。” “如果袭击没有发生的话,你就不做人类正式成员卡片了吗?” “什么?你问这个干什么?” “就告诉我吧。” “我是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不做的,因为感觉像是在浪费时间。以前我常常花上好几天做那些卡片,但是其中有一半铃声一响就被学生丢到地上。我还有干劲做正式成员卡片的最后一年,看到几个学生在出教室的路上直接把他们的卡片扔进了垃圾箱。他们就在我的眼前把卡片丢掉了!就算他们在我脸上吐痰,我也不会觉得那么丧气。” “你还记得查克·巴斯吗?”她百折不挠地问道,“1988年那个班上的?” “我怎么可能记得25年前的一个名字,我教过的学生有几千……” “他还把他的人类正式成员卡片带在钱包里。他是在我之前毕业的,可他还是会每天读那张卡片。一年当中的每一天他都会读你的话。你的努力,你的教诲——让他渡过了许多难关。他希望有朝一日亲口把这些告诉你。” 我觉得这可真是难以置信——一个人每天去读那张愚蠢的卡片——然而我必须承认,这让我有些激动,唤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 “好吧,”我回答,“当然了,我很高兴那些卡片帮助了几个人,但是维持一种信念需要花费很大的精力——我为什么还要拼命跟你解释这些?我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可你却没有死。” “我没有死。说对了。”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帮助你重新振作精神好吗?让你重新有信念?”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是那么满怀希望,我都开始同情她了。 我不愿意告诉这个女人,世上并没有圣诞老人。有谁会愿意呢? “我对你的母亲承诺过,”她说,“我也打算履行这份承诺。” “那你之前为什么走了?” “因为那时候你是个十足的浑蛋。” “你为什么回来呢?” “你对我好的次数比做浑蛋的次数多。你还在好人的队伍里。” 该死,她看起来是如此充满期待,我都快受不了了:“你有什么计划呢,凯恩女士?” “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几天——就几天。让我带你展开一次冒险。” “我们要去找海盗的宝藏吗?” “不,我们要去找你。那个从前的你。” “你打算做些什么呢?” “这是个惊喜。你刚刚正打算自杀。你根本不会有任何损失!所以我们为什么不像萨尔·帕拉迪斯和迪安·莫里亚蒂一样上路呢(50)?我们可以做奇妙的罗马焰火筒,在空中像蜘蛛那样爆裂!”她说着,演绎我从前挂在教室墙壁上的,那张满怀天真热情的杰克·凯鲁亚克海报(51),那时候她还是个学生,那时候我自己也无比天真。我忍住了冲动,没有告诉她凯鲁亚克是喝酒把自己给喝死的(52)。 “你母亲还健在吗?”我问。 “在啊。怎么了?” “我敢说她还在囤东西,对吗?为什么你不去救她呢?把救人这件欢天喜地、扭捏做作的事情代代相传下去?” “因为你能在教室里做到的事情,她做不到。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得救的。” 我笑了:“凯恩女士,你真是擅长美化过去啊。” “假如你给我三天——就72个小时——等到结束的时候,你还是不想重新开始教书的话,那我就永远不来打搅你了。” “假如我就给你短短的三天,之后你就会永远不来烦我了?我就能安安静静地自杀了?再也不会被打断了?你保证?” 她点点头。 “而且你也不会开车把我送到精神病院,把我关进去,对吗?告诉他们我对自己的生命安全有威胁然后把钥匙给扔掉?我可不想到头来穿着绑疯子用的约束衣,吃药吃得精神失常,像得了狂犬病的狗一样口吐白沫。” “你疑心也太重了吧?” “像你这样出现在这里足够让任何人起疑心的!” “我发誓我不会带你去精神病院的。我连精神病院在哪儿都不知道!我发誓。”她说着,用食指在胸前画了个叉。 奇怪的是我居然在考虑要不要去——但或许我只不过是在拥抱荒诞。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不呢? “如果我同意的话,你能保证不再打我,也不叫我‘娘炮’吗?”我一边说,一边用中指和食指在空中比了一个引号。 “如果非这样不可的话。” “你要带我去哪儿?” “你会知道的。”此刻她正微笑着,仿佛迄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某个精心安排的计划的一部分,仿佛她从一开始就完全掌控了局面。 我担心自己可能会被困在她的网中,担心波西娅·凯恩是一只饥饿的蜘蛛,正在玩弄着我的感情。 可后来我们不知怎么就说定了。 8 波西娅把我的旅行包装进她租来的车后面的时候,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了看她的手提箱,发现那是设计师品牌的,就像她穿着的衣服一样——那件复古的牛仔夹克除外——我开始意识到这个女人有财力也有办法把我带去任何一个地方。这种感觉并不怎么让人高兴。我上了副驾驶座,把手杖搁在两腿中间。 她发动了汽车:“把安全带系上。” “你在开玩笑吧,妈妈?”我答道,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那辆撞毁的卡车,车仍旧嵌在树上。 她叹了口气:“要是你不扣安全带,这辆车会发出一种很讨厌的嘟嘟声,而且我可能会被警察拦下来。” 车开始嘟嘟叫的时候,她指指仪表板上一盏闪烁的黄色小灯,上面画着一个规规矩矩绑着安全带坐在车座上的人,确实很烦人,于是我回敬了她一声叹息,扣上了安全带。 “好吧,外公。”她说着,然后笑了。 “你觉得挺骄傲是吗?”我问道,我们正行驶在那条沙土路上,穿过被扒犁推到两旁的长长的雪堆,“我们要上哪儿去?” “你瞧着吧。”她说着,又露出了笑容。 随后她一言不发地开了很长时间,沿着路上的标志线一路向南,成了时速60到80英里的模糊车流中的一员,犹如无数滴血液,沿着遍及全国的动脉网流淌。 我们和构成我们身体的分子有什么区别吗,我思忖,还是说我们也只是分子,一同组成了一个更加庞大的,连我们自己也捉摸不透的东西? “你在想什么,弗农老师?”她问。 “我能在车里抽烟吗?” “不行。” “你简直是个监狱长!” 接着我们又继续开了几个小时。 她问我想不想听音乐,想听哪种音乐。我告诉她:“古典乐,有劳了。”她搜索着,直到找到了一个正在播着柴可夫斯基《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作品第23号(53)的电台。 “这个可以吗?”她问。 “好极了。”我记得这同一首作品我听过好多次,每次阿尔贝·加缪都蜷在我的大腿上。它会用他的小尾巴,敲出那些激动人心、美妙悦耳的钢琴乐音。 我聚精会神地听着音乐,路上的标志线伴着音符起舞的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我有没有可能已经自杀了,而这又会不会是某种存在主义上的炼狱呢? 马萨诸塞州平静地疾驰而过,跟着我们进入了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下了高速公路,驶入一个看起来经济状况不佳的地区。 “我们要去哪儿?”我问道。 波西娅腼腆地笑了。 然后我看见了一块马克·吐温故居(54)的指示牌,一下子便清清楚楚地知道了我们的目的地。 因为上过我的课,她一定记得我是克莱门斯先生作品的忠实拥趸。但要帮我回答那个最根本的问题,只是带我参观他在哈特福德的故居还远远不够。恐怕凯恩女士低估了她手头这项任务的难度。 “你一定知道马克·吐温是个脾气极其暴躁的人吧,”我开口说,“尤其是晚年的时候。如果你读过《44号——神秘的陌生人》(55)的话,就会发现,归根到底,吐温并不是非常乐观的人。冯内古特很喜欢吐温,他曾经企图自杀。你确定来这里是个好主意吗?” 波西娅没有理会我的意见,她驶进了停车场,换挡停车:“你的教室里从前挂过一张马克·吐温的海报,还有他说过的话:‘远离那些企图让你丧失雄心的人吧。小人经常如此,而真正的伟人会让你觉得你也可以变得伟大。’你还记得吗?” 我确实记得,但我没有承认,反而说道:“好吧,那或许你应该远离我。” “来吧。”她边说边下了车。 我跟着她,拄着手杖来到马克·吐温的故居。砖砌的屋子,相当宽敞,非常漂亮,看上去很神秘。 波西娅买了两张参观券,我们加入到一小群人当中参观起来。导游是个急切得几乎让人受不了的年轻人——说句公道话——他对马克·吐温确实非常了解,可惜的是,他喜欢提一些诸如“假如你是马克·吐温,1885年住在这里,从这扇窗户看出去的时候,会希望见到些什么呢?”这类叫人无法回答的问题。 满腔热情的导游带着我们穿过五花八门的房间,一边详细讲述马克·吐温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甚至还给我们看了他的电话,那是世界上最早的几部电话之一,他床头板上雕刻的天使,还有他建在阁楼上面的台球室,他在那里打落袋台球,一边抽着雪茄(他总是很有节制,吐温说过,“一次一支”),一边从这个高高的栖身之所向外眺望。 对于拄着手杖的我来说,要登上陡直的楼梯有一点儿困难,但观光相当愉快,我已经好几年没做过类似的事情了——要是在从前,来到马克·吐温的故居一定会让我激动万分。 马克·吐温! 美国文学之父! 我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我的学生们带到这里来。 在纪念品商店里,波西娅买了两个相同款式的白色小别针,上面有卡通版的马克·吐温侧脸画像。她把她的别针别到白色的牛仔夹克上,加在她那一大批摇滚乐团,西尔维娅·普拉斯,还有我最喜欢的库尔特·冯内古特后面。 我同意让她把马克·吐温别到我自己的外套上,就在心脏上面:“你知道吗,海明威说过‘一切美国文学都来自于——’” “‘——马克·吐温的一本叫作《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56)的书。在它之前,或在它之后,都不曾有过能与之媲美的作品。’” “你知道这句话?” “在你的课上学的,”她回答,“而且你背后的那件T恤上面也有。” 她说的一点儿没错。 她说:“你的别针看起来很酷。” 我低头望着马克·吐温像一枚军功章一样别在我的胸前,不得不承认,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昔日的高中英语老师,确实认为这很“酷”,但我没有告诉波西娅,因为我并不想让她觉得这是一段让人愉快的经历——我不想让她抱有太大的希望。 “我还是不想活下去,更不用说教书了,”我回答,“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才刚第一天呢,”她说道,自以为是得离谱,“你准备好出发了吗?” “唔,既然来了,我们不如顺便去看看哈里特·比彻·斯托(57)的故居吧,你觉得呢?毕竟它就在隔壁。” “《汤姆叔叔的小屋》现在不是被看成种族主义了吗?”她问道,“管黑人叫汤姆叔叔是非常不合适的。比那个N打头的词(58)还糟糕,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一边说,一边拄着手杖朝博物馆走去。不知什么原因,那天那里没有开门,我非常失望。于是我们回到车上,继续向南驶去。 “你昨天没有自杀,难道不觉得很高兴吗?”她问我。 “因为我有机会参观了马克·吐温的故居?”我反问道,心想这话听起来傻到家了。游览一个我最喜欢的作家的故居,怎么能帮我回答那个最根本的问题呢? “不,”她回答,随后顽皮地笑了,“因为现在我们戴着配套的马克·吐温小徽章。这可真是太棒了,对吗?” 我稍稍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认真的——她认为佩戴同样款式的徽章,实际上是一种意味深长的举动。在她心里,这就暗示了,甚至是证实了我们已经建立起某种重要的联系。这是一个14岁女孩子的逻辑——相当于买一条那种可以一分为二的廉价心形项链,好让两个朋友各自戴上有着锯齿状边缘的一半,而这两部分还可以装回到一起去,拼成这句话: 永远的知己! “恐怕一个徽章还救不了我,尽管它是一个又‘酷’又‘棒’的徽章,凯恩女士。我真希望事情能那么简单,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好吧。”她回答,可当我看过去的时候,她的嘴角已经咧到了耳朵根。 “你喜欢我们戴着成对的徽章——为什么这件事情对你那么重要?” “我不知道——而且要是我告诉你的话,你十有八九会生气的。” “这下你非告诉我不可了!” 她重新开上84号州际公路(59),加速向南行驶,然后说:“我在你班上的时候,常常假装你是我爸爸,因为我从来没有过爸爸——而且假如我能选择的话,我想要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爸爸。过去我经常幻想你带着我去诸如马克·吐温故居之类的地方,给我讲那些伟大的作家,就像其他人的爸爸会在棒球场里给他们的儿子讲那些球员一样。而现在我们真的一起去了一位著名作家的故居,这对我来说有点儿像是童年的梦想变成了现实。” “这么说这次短短的停车歇脚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我喽,凯恩女士?” “是为了我们。我们两个。” “你为什么没有结婚?”我问她——我承认,问得非常唐突,“你是一个既聪明又有魅力的女人,所以为什么会开车带着又胖又老又瘸腿的从前的英语老师到处跑,而不是跟一个与你年纪相称的终身伴侣一起做点儿有价值的事情呢?为什么没有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呢?” “我结过婚了——无论如何从法律上来说是结了,嫁给了一个名叫肯·休姆斯的讨厌鬼。一个月前他背着我跟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上床,我刚好当场撞见。而且在这之前他对我态度恶劣已经好几年了,背着我出轨好几次,还瞧不起我的梦想。只有在真正看到他和一个少女上床后我才下定决心上了回家的飞机。我就是在那架飞机上遇见你母亲的,是肯的道德沦丧开启了这全部一连串的事情。” 我能听出她声音里的痛苦。 “好吧,把你放走,他真是个傻瓜。”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我心里很清楚,向她表示出善意是个错误,她会把它们无限放大,直到我无论多努力都不可能达到她的期望为止。况且我也不打算努力。 “自杀先生说了一句积极的话?”她问道,已然开始夸大其词。 我开口说:“你丈夫让你失望了。”尽量把她的情绪转回到安全地带。 “确实如此。” “很抱歉,凯恩女士,但我也会让你失望的。这是无法避免的,我先提醒你。” “说不定你会让自己大吃一惊的。”她说话的样子让我非常沮丧。她就像一个穷孩子,在生日的前夜,相信自己醒来后会有一个惊喜派对,数不尽的礼物和一头小马驹,就因为她努力许过愿要让这些东西成真,而我是那个在镇上每个收账人那里都欠了钱的父亲,连女儿需要的东西都没法提供给她,更别提是她想要的东西了——只不过我甚至都不是波西娅的父亲,而是一个曾经被雇来教她如何写一篇有五个段落的散文的人。 “严格地说,你绑架了我,”将近一个小时沉默的车程之后,我开口说,“我甚至都不是自愿到这里来的。” “什么?”她问道,从白日梦中惊醒,对一切都浑然不觉。要不是我想死的话,这样是会让人不安的——她终究是在开车。 “没什么。”我回答,我们继续向南开去。 9 “我们不是要去帝国大厦楼顶扔纸飞机吧,是吗?”我们明显朝着纽约城前进的时候我问道,“因为我觉得那是违法的,而且很危险。” “这倒是个好主意!”她回答。 “为什么要去纽约?” “我们要来一个霍尔顿·考尔菲德(60)日。在中央公园(61)里找鸭子,在爵士酒吧喝苏格兰威士忌和苏打水,看小孩子骑旋转木马,伸手去抓金戒指——说不定还可以去参观博物馆,再把所有我们能找到的fuck涂鸦统统擦掉。” “你是认真的吗?”我问她,不明白这样做对我或是对她会有什么好处。 “当然是开玩笑了,”她回答,“只不过是一点儿美国文学幽默,好让你的脑筋回到它该去的地方。” “J.D.塞林格总是很适合用来开玩笑的,对吗?好一个充满希望、敞开胸怀迎接新生活的榜样啊。现在这个时候我真羡慕他能自己一个人待着。如果我有一堵高墙,再有一条护城河的话,你甚至根本到不了我住的地方。塞林格有护城河吗?”我叹了口气,“我在想——所有那些一个人独处的时间里——他可曾为那个最根本的问题找到一个答案。出版作品成了他的巨石——就像加缪的《西西弗神话》里一样。”(62) “你不要再没完没了地唠叨加缪了,天哪。” 她花了很长时间绕过车流驶进曼哈顿,但还是想办法把我们带到了一间酒店,然后把车钥匙递给一个穿着红色制服的服务员,几个穿绿色制服的人正在把我们的行李从后备厢里取出来。 站在取暖灯下的红地毯上,我靠着自己的手杖说:“这种阵仗,我都不确定我着装是否得体。”我穿着牛仔裤,一件上面绣着雪花的毛衣,一件20世纪80年代的臃肿滑雪外套,五六天没刮过胡子,还戴了一顶黑色的针织帽。我看起来像是个彻头彻尾的飞贼。 波西娅没有理我,我则像个孩子一样跟着她到了前台,在那里她说我是她的爸爸。我们登记住进了一个房间。 这会儿在电梯里,有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和我们在一起,他的工作是摁下该摁的按钮,以及帮我们拎包。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不懂得这里的规矩。我从来没住过装潢这么豪华、服务如此周到的酒店。 走进我们的“房间”的时候,我发现它更像是一套公寓——两间卧室,两间浴室,一间电视室,甚至还有一间布置整齐的餐厅,里面挂着一盏水晶吊灯。站在任何一间房里都可以俯瞰中央公园。 穿着制服的那个人指点我们该怎么开灯,怎么用电视以及拉窗帘,还主动提了些有关餐厅的建议,直到波西娅给了他一点儿钱,他才离开。 “你以前在这儿住过。”我说。 她笑了:“很吃惊吗?” “你丈夫到底是谁,他是做什么的?” “怎么,你觉得一个从我们亲爱的哈登镇高中毕业的重金属摇滚女乐迷,不能靠她自己的努力过上这种生活吗?”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那个很快就要变成前夫的丈夫,通过拍摄色情片赚大钱。如果你真的一定要知道的话。他的色情片还是有性别歧视的那种,专门拍给那些讨厌女人的男人看。他的片子毫无艺术性,一点儿也不能给人力量,至少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是这样。他是制片兼老板。而且他不是人,连‘把人类性欲这口深不见底的井变成大堆的钱’这样的事情也做得出来——这是他的话,不是我说的。他喜欢用第一次上镜的、正在放春假的女大学生,因为她们不知道自己该拿多少报酬。她们当中有很多人会为了免费的饮料和T恤,签一份法律文件,在片子里露面。他还有性瘾问题。随便什么金发碧眼而且智商低于70的东西,肯都会把他的家伙给插进去。” 我不知道对此该说些什么。 “不管怎么样,他是个十足的浑蛋,但他懂得什么才叫作旅游。我把这间房记到他开在这里的账户上了,这个蠢货。所以小冰箱里的东西你尽管吃、尽管喝。如果你喜欢的话,还可以去拿件浴袍。把这里搞得乱七八糟吧。要是你愿意,就用那边那只看上去很贵的落地花瓶砸烂这台超级大电视机吧,像个摇滚明星一样纵情狂欢吧。” 我微微抬了抬眉毛,因为不满,又或许是因为同情。 她冲着我笑了,可那是伤心的笑:“你为什么不说话?” “嗯。”我应道,忽然为这个女人感到难过,她可以住在奢华的酒店里,因为她嫁给了一个拍色情片的男人。虽然我对你情我愿的成年人关起门来一起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意见,但波西娅的神情却告诉我,她的肯并不是一个好心的色情片制作人。或许我当老师的时候,本该多讲一些女作家才对?或许我本该强调,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有多么重要,就像弗吉尼亚·伍尔芙(63)暗示过的那样? “那你喜欢这个地方吗?”她问道,没有再追问我。 “这里漂亮极了。” “饿吗?” 我点点头,不久之后我们便吃上了送到房间里的食物——特大份的龙虾沙拉、冰镇的雷司令甜葡萄酒,还有胡萝卜蛋糕当点心——就在我们那间看得见中央公园的私人餐厅里。 波西娅似乎是开车累了。她不大说话,用叉子翻来覆去搅着食物,却也并没有吃。 “我真的开始担心你了,”我说,“这样讲很奇怪,因为按理说应该是你在救我。” 她抬起头:“为什么你要担心我?” “因为这次旅行不会像你所期待的那样结束。这真的是个好主意。很浪漫,一种美妙的柏拉图式的浪漫。从前的学生在多年之后衣锦还乡,拯救那个头发花白、历经苦难、放弃了希望的老师——很有诗意,但这完全不是真实的生活。” “然而我们还是到了这里。”她回答,自信得过头。 “听着,我不会为了你假装,好让你夺走我剩下所有的力量,然后继续相信着童话故事生活下去。我不会撒谎的。我再也不会为了别人戴上面具了——就算是曾经的学生也不行。我真是做不到。” “我不希望你撒谎。我不希望看见一张面具。我只是想要唤醒你内心深处渴望重新做个好人的那一部分。” “要是我身体里那块渴望做‘好人’的部分真的已经死了怎么办?像阑尾一样,恰恰在发作之前从我身体里切除了怎么办?要是它根本已经消失了怎么办?” “它是不可能死的。它是不可能被移走的——因为它就是你——你的命运。”她说着,这是只有愚人和孩子才会说出来的话,我更加担心起来,因为她现在说的是一派胡言,十足的蠢话。 “我的命运?你所说的听起来非常像我那个精神不正常的妈妈了。拜托你不要喋喋不休开口讲她那些有关宗教信仰的废话……” “那是我在你班里的时候从你身上看到的东西,实实在在的真正的你,”她说,“我不知道现在要管它叫什么了。或许是一点儿火花。” “火花?什么东西的火花?” “我不知道。就是一点儿美妙的火花。” “可是火花只会闪耀一瞬间,接着就永远熄灭了,”我说,“它从本质上就没法持久。” “我们说的不是那种火花,而且你是知道的。是那种能点燃熊熊烈火,绵延几英里都能看见,能带来温暖,召唤陌生人聚到一起,甚至唱起歌来的火花,能让人感觉充满活力,在星空下做梦,浴火重生的火花,让其他人利用这种光亮去做伟大的事……” “抱歉,凯恩女士。我不能接受这种逻辑。完全不能。” “我把马克·吐温的徽章别到你夹克上的时候,那火花把你脸上的微笑照得清清楚楚,那时候你眼睛里闪出来的是快乐。” “别再折磨自己了,凯恩女士。拜托你。” 她皱了皱眉,摇摇头,然后问道:“为什么你会答应跟我走呢?” “为了让你彻底不来打搅我,那样我就能继续自杀了。没有其他原因,”我回答,接着又引用了一句话以示强调,“‘那一条在星辰之间前行的永恒的真理,便是一种既定的自由,把我们从自己和他人那里解脱出来,正如另一条在死亡之间前行的永恒真理一样。’阿尔贝·加缪《幸福的死亡》里的。” 她眯起眼睛打量了我一会儿,看上去就像是刚刚咬下一只熟透的柠檬:“哦,鬼扯!别再用别人说的话当挡箭牌了。” “你说什么?” “做个男子汉大丈夫!别再躲躲藏藏了!你一天到晚说阿尔贝·加缪,引用阿尔贝·加缪,我都烦透了。滚蛋吧。” “可他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谁在乎啊?”她重新把杯子斟满,拿着酒进了客厅。 谁在乎阿尔贝·加缪啊! 但不知什么原因,我觉得自己必须和她一起到客厅去,去安慰她。 该死的教师本能,你是种永远都治不好的病!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她无精打采地靠在沙发上,面对着几扇富丽堂皇的窗户,窗户的两旁挂着沉甸甸的金色窗帘。 我手里端着酒杯,坐到那张12英尺长的樱桃木沙发的另一头,透过玻璃窗,打量着灯火通明的公园,沙发看上去像是维多利亚式的,精雕细刻,装饰着红色的丝绸靠垫,非常漂亮。只是坐上去不太舒服。 “以前你引用文学作品是为了教人向善。”她的声音这么小,几乎是在说悄悄话。 “阿尔贝·加缪把善意带到这个世上,就像梭罗一样,它启迪我们过一种经过审视的生活,还有——” “你正在用一种懦弱的方式曲解他的话,这样让我害怕。” “我的生命终结于死亡。我们所有人的人生都终结于死亡——所以为什么要害怕呢?当火花已经不在的时候,又为什么要去推迟那必然会发生的事呢?” “因为假如世界摧毁了我的英雄,让他沦落成了一个软弱的人的话,那说不定我也就没有希望了。” “我不想当你的英雄,凯恩女士。” “你本可以骗骗18岁的我的。”她说,朝她看过去的时候,我担心她又要哭起来了。 “那时候我年轻无知,”我回答,“或许比你现在的年纪还要小。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如今我非常抱歉,自己过去那样教书育人。” “我不能原谅你。” “那好吧。” “不好。”她边说边瞪着窗户,带着一种很久以前,我照镜子的时候常常见到的坚定表情。 沉默变得无法忍受的时候,我开口问她:“明天我们要去哪里?” “去哪里有关系吗?” 她正愈发恶狠狠地盯着窗玻璃上的自己,也可能在这个角度,只有我能看见她在窗户上的倒影。我感到自己想要去安慰她——几乎是违心地——于是我说:“那个马克·吐温徽章,是我从学生那里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她没有回答,于是我带着酒退回到自己的卧室里。 准备好就寝之后,我决定打开窗户,好让自己听听城市的声音。 车声,风声,几百万陌生人的喧嚣扰攘声——那些声音似乎永无休止,却又像我自己的心跳一样转瞬即逝。 少年时代,我向往着住在纽约城。我幻想自己在某间狭小公寓里,在五个区(64)当中,小说作家们当时最流行住的那一个,匆匆写下一部小说。找到我自己的当代版麦克斯·柏金斯(65)来编辑我的作品,和他共进丰盛的午餐,没完没了地谈着泛泛的文学,不厌其详地讨论我写作生涯的光明未来。 那个梦想曾经是那么真实,真实得仿佛我都能触碰到它,只要我把手臂伸得够长的话。 但我从来没有伸手够过,甚至从来没有把一部短篇小说改成一份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像是最终稿的样子,让我能有信心交出去的东西。我仅仅是躺在特大号的床上,周围环绕着自己永远也买不起的家具,心里这么想着。 “我被一个从前的学生绑架了。”我说。接着,不由自主地笑了。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沉。 * * * “弗农老师,醒醒,有人来看你了。”我听见有人说。睁开眼睛的时候,波西娅正拉开窗帘,让清晨强烈又刺眼的阳光照进房间。她赤着脚,穿一件极其柔软的白色晨衣,露出胸口一个小小的V字形。 发现有三个穿着红色制服的男人正从床尾盯着我看的时候,我一跃而起,他们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张便携式餐桌。 “出什么事了?”我问道,把被罩拉到了下巴。 “我不知道你来纽约城的时候吃的是哪种早餐,所以就给你点了三种,”波西娅说,她脸上全然是喜悦的表情,像凡娜·怀特(66)一样做着手势,“你想要健康早餐吗?” 第一个穿制服的人抬起一只半球形的银质餐盘盖:“刀切燕麦粒煮的燕麦粥、混合莓果、红糖、泡了麦草的菠萝汁、一个麦麸麦芬,还有绿茶。” “略微有点不健康的早餐……”波西娅说。 中间那个穿制服的人提起他的餐盘盖:“蛋白煎蛋卷配芦笋、火鸡肉香肠、黑麦吐司、西柚汁,还有无咖啡因的咖啡。” “还是能吃死人的早餐呢?”波西娅说。 第三个穿制服的人拎起他的银质半球形罩子:“单面煎荷包蛋、五成熟安格斯牛排、油炸土豆、鲜榨橙汁、咖啡、奶油和糖。” “吃死人的早餐,”我回答,“当然是能吃死人的早餐。” “不出所料,弗农老师。”波西娅说完,对那三个人点了点头。第一个和第二个人推着他们的餐桌走出了卧室,而第三个穿着制服的人则把一只精致的银托盘横到了我的腿上。托盘下面有脚,所以不会碰到我的大腿,但是这托盘也够沉的,我能感觉到床垫在放着四只脚的地方陷了下去。 穿着制服的人布置着我的私人餐桌,并没有看我,桌上有银制餐具,一个装满喷香食物的瓷盘,一把我想要偷走的一等牛排刀,甚至还有一只水晶花瓶,里面插着刚剪下来的玫瑰花。他倒好我的咖啡,然后说:“一切您都满意吗?” “这是个梦,对吗?” “先生,您的神志,现在非常清醒,”他说,“我还可以为您做些什么吗,还是我可以走了?” “这个人是真的吗?”我问波西娅。 “谢谢你,”波西娅对那个人说,“暂时没别的了。” “好的,凯恩女士。”他鞠了个躬,退了出去。 我切开牛排,望着肉汁在盘子上流成一摊,然后说:“我必须承认,我喜欢这个,凯恩女士。”接着叉起一块肉放进嘴里。 我闭上眼睛品尝。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牛排,鲜嫩多汁。 波西娅在我身旁的床上坐下,仿佛我们是一对夫妻,她说:“算上我自己已经吃完的那份早餐,再加上给那三个人的丰厚的小费,我们刚刚花了肯700美元。瞌睡虫先生。” 我又切下一片牛排:“光这块牛排就值700美元了。” “希望你喜欢,”她说,“你得补充能量,因为今天我们要走很多路。” 我把心思集中在食物上,感觉就像是好几天没吃饭似的。 我想念食物。 花瓶里的玫瑰气味芬芳,波西娅·凯恩脸上满意的表情也非常美好,我必须承认。我又开始担心自己会让她在没能做到自己原本想做的事情的时候失望。 这些暂时的满足——旅行、美食、昔日学生的赞扬——都是新鲜玩意儿,敌不过我脑海中永恒不停的潮涌,如果时间够长的话,它们连石头都能磨碎。 波西娅的把戏就像小孩子堆成的沙堡。那些孩子的父母非常聪明,他们在沙堡不可避免地被摧毁之前就离开了沙滩。 “你看起来很快乐。”波西娅说。 “只是化学反应罢了——我的舌头和胃在向大脑传送兴奋的信息。任何一个活人天生的本能而已。” “在床上吃早餐很不错。” “确实很棒。” “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弗农老师。” “别太动感情了。”我说完,狼吞虎咽地吃起了土豆。 我们凝视着窗外,中央公园的美丽冬日,我吃完了早餐,喝着咖啡。 “我真希望阿尔贝·加缪在这儿。”我说。 “哦,去他的阿尔贝·加缪。”波西娅回答。 “不是你想的那个作家,”我说,“我的狗,阿尔贝·加缪。” “你为什么给小狗取阿尔贝·加缪这个名字?”她翻着白眼问。 “可能因为我从前是个教文学的老师吧——一个永远紧盯着精彩的对话却从来没有自己加上过一句的人。”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没什么。”我回答,一边想着我的的确确很思念阿尔贝·加缪,琢磨着如果我什么时候花工夫把母亲的信从信箱里取出来的话,那上面会说些什么,一边小口地抿着我喝过最好的咖啡。 “他妈的,钱真是个好东西。”我说。 “有一段时间我也这么觉得,”她回答,“但悲哀的是你很快就适应了,就像发生在《幸福的死亡》主角身上的事情一样。” “这么说你读过他的作品?” “我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读了加缪所有的作品——不只是他的小说,还有他的散文和剧本。” “大学里的老师布置加缪的作业给你的?” “其实我没学到什么就从大学退学了。我的学业奖学金要求我保持一定的平均绩点,这种压力让我崩溃了。情况就是这样。这是事实。我没有高等教育文凭。” “很遗憾。”我说,因为她显然有点儿尴尬,而我不知道这会儿还能给她些什么。 “我当女招待的时候读了加缪。主要就是因为这位法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我的高中英语老师非常推崇的,而我读过之后更加仰慕这位老师。他在最后一天上学的时候给了我们一些卡片——” “好了,好了,拍马屁的玩笑话就别再说了。我连衣服都还没穿呢,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不能先让我把早饭消化了吗?” “我会重新让你变得完整的,弗农老师,”她说,带着一种危险的专注神情直盯着我的眼睛,“我向你发誓,我不会失败的。” 我朝着前额深深地向上吹出一口气,把目光转向公园里光秃秃的树木,继续喝我的咖啡。 这件事对我俩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10 波西娅任由她的智能手机领着我们到处走,把我的鞋跟都走破了——尽管时不时外加几趟出租车——我们去了好几栋大楼,每次停下来她都叫我好好抬头看一看。 “为什么?”我不停地问她。 “等看完六幢之后我就告诉你!”她一直这么回答。 我不清楚纽约城的布局,我只来过一两次,而且是很多年以前,所以完全不知道我们注视过的高楼之间有什么联系。 城市的嘈杂引来高度的焦虑——每个人都带着茫然的神色快步前行,小汽车和黄色的出租车划过街道,宛如众多愤怒的鲨鱼,不受约束地吞下几英寸的沥青——这种纽约式的心境对波西娅似乎有好处。然而待在这里却让我感觉自己像是许许多多无足轻重的蚂蚁之中的一员,在城市里爬行一段时间后就会被其他同样将被遗忘的蚂蚁所代替,没完没了地不停持续。 我们仰头端详第六栋大厦的时候,凯恩女士说:“这下你弄明白了吗?” “弄明白什么?” “我为什么带你看了纽约城里的六栋大楼。” “和建筑有关系吗?” “没有。” “某种鸟类在造得高高在上的巢穴里繁衍兴旺?”我猜想,一边用手遮住眼睛一边朝上望去,努力看向屋顶,看看那里有没有鸟巢,“我在文章中读到过说猎鹰在城市里生活得很好。” “差得远呢。你要放弃吗?” “是不是我放弃了,我们就不用再满城跑了?” “我们见到的六幢高楼里有纽约城六家主要的出版社——西蒙与舒斯特、阿歇特、哈珀柯林斯、FSG、企鹅和兰登书屋(67)。” “好吧。”我说。 “你觉得会是哪家?” “什么会是哪家?” 波西娅调皮地笑了:“你觉得哪一家会出版我的小说?” “你写了一部小说?”我问。 “嗯,还没有,不过我会写的。” “在开始预测谁会出版之前,你最好把注意力集中到写作上,”我说,“把一本小说卖给一家大出版社是极其困难的。” “你试过吗?”她问。 “嗯,没有——但是——” “那你怎么会知道呢?” “我想我不知道。”我看得出来这对她非常重要,而且尽管我渐渐察觉到了一种并不真实的希望,我还是不想成为那个泼波西娅冷水的人。我开始用一种在过去看来是不可想象的方式为她难过。我欣赏她的勇气和决心,即便我正眼睁睁地望着她没带降落伞就跃下了情绪的悬崖。 “那就再猜一次吧,就当是闹着玩。会是哪家呢?”她说。 “哪家出版社会出版你还没写出来的那本书?”我问道,觉得卡夫卡先生正在撰写我的人生,我一边过,他一边写,“我不知道。” “你从前的一个学生,有朝一日或许会在纽约城里一家真正的出版社出版作品,这难道不让你激动吗?你的教诲可能会有超乎寻常的连锁反应,也许你恰恰在最需要的时候,激励了一个未来的《纽约时报》畅销书作者!”她说着,从那顶非常可爱的粉红色帽子底下抬起头来望着我,而我则忽然意识到,她涂了与帽子颜色相配的唇膏,眼线,还有一点儿腮红。她梳妆打扮,是为了和我在纽约城里四处走。和我,对波西娅·凯恩来说,我值得她今天化妆。 “这么说现在这是你的梦想咯——当个小说作家?” “一直都是,从我上了你的课开始。我们以前谈过的,记得吗?” “不记得。”我回答,虽然我有模糊的记忆。 “你难道从来没有梦想过要成为一个出版过作品的小说家吗?我是说,你简直是那些大文豪的拥趸——” “从来不想当作家。”我回答,答得太快了,我承认。 “好吧,总有一天我会有作品出版的,而且我要把那本书献给你。我保证。你会想要留下来,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书上的,对吗?就在开篇的地方,‘献给弗农老师,第一个帮助我相信自己的好人’。” 我注视着她,努力判断她有没有可能真的相信自己说出来的话——承诺要把一本书献给我,一本她甚至都还没有写出来的书,而且保证那本书会被纽约城里的一家大出版社出版。撇开那本凭空虚构的小说诞生不说,自从差不多20年前那段短暂的大学生涯以来,她很可能连一个段落都没有写过。就算是从最乐观的角度来看,这也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承诺,不然就是精神错乱了。可她正在用一双无比美丽的、孩子一般坚信不疑的眼睛,仰头打量着我,让我沐浴在一种少有的目光之中,过去我常常从最有前途的学生们那里接收到这种目光,他们不一定是最有才智的、读书最多的,而是凯鲁亚克口中那些疯狂到会去做一些打破常规的事情的人,就因为这是他们的本能。 我来不及阻止自己,就脱口而出:“凯恩女士,我不想再去谈一些自己知之甚少的事情了,而且就我回答那个最根本的问题的能力而言,这样做根本不会改变什么,但这会儿我在你眼睛里所看到的或许恰恰就是一星火花。” 她笑的时候,一滴幸福的泪水流了下来。我立刻就后悔自己给了她希望。她不应该得到这样的希望——她什么都还没做,除了做梦,除了跟她那个想自杀的昔日高中英语老师一起仰头看大楼之外——而且我知道她的梦想多半会是兰斯顿·休斯(68)所说的“延迟之梦”。 “或许现在你的眼睛里也藏着一点点火花。”波西娅说。 我摇摇头:“对你来说这是个很不错的梦想,凯恩女士。我希望你美梦成真。但这是你的道路,不是我的。” “这一切是由你开始的,是你让我对文学、写作感兴趣的。”她说。 我很想问她去年读了多少书,写了多少字,但我一言不发。因为我知道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她带我去了中央公园,我们从小贩那里买来热热的腰果和热狗,然后在公园长凳上吃,谁也没多说什么。接着我们散步,观察路人,感觉一切都有些让人尴尬。我们两个都是如此,我看得出来,因为波西娅自己似乎也泄气了。 我们透过光秃秃的树林,望着太阳落山时即将消失的光线,照亮正在融化的雪堆,接着我们摸黑回到酒店,叫了客房服务,在套间里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然后继续从迷你冰箱里拿了很多酒喝。 三四瓶下肚之后,波西娅问我:“你不相信我会出版小说,对吗?” “每年都有很多人出书。”我回答,试图绕开这个问题。 “但永远都轮不到一个囤积病人的女儿——没有爸爸的,在Acme杂货店对街长大的女孩子。不会的,她们会嫁给家暴男,等人到中年、满脸皱纹的时候,再被他们抛弃。” “你大概是喝了太多这些小瓶子里的东西了吧,凯恩女士?” “从前你还是我的老师的时候,大家说我们睡过,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对此该说些什么。 “据说传闻就是这样,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你觉得大家为什么会这么说?” “怪了,我还以为传言是说我是同性恋呢。”我回答。 “你是吗?” “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不。我只是——我是说,我真希望你的生命中有一个什么人,像是一个爱人。所有这一切就会简单多了。” “救我的命吗?” “对。” “我爱上了哈珀夫人,可她要嫁给那个卖肉的了——而且他连阿尔贝·加缪是谁都不知道,”我说,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有点儿醉了,“我就是在你出现之前发现他求了婚的。可以说这件事情,还有我的狗阿尔贝·加缪的自杀,促成了我……嗯,我们现在的状况。” “你喜欢哈珀夫人的哪一点?” “她的鼻子,主要是,我想。” “什么?”波西娅笑了。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哈珀夫人有一个——好吧,一个犹太式的鼻子。而犹太女人总会引起我的欲望,尤其是她们的鼻子,上面有个小小的凸起。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很肯定这是一句带有种族歧视的话。” “我喜欢犹太女人?” “你说你喜欢她们鼻子上的隆起,就好像她们只有这一种类型。你永远不会说‘我喜欢亚洲女人的丹凤眼’或者‘非洲女人的大屁股’。” “嗯。”我回答,不太确定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因为这些例子似乎有些极端。 “你告诉过哈珀夫人你喜欢她吗?” “我从来没和她说过话。她是我家附近商店里的收银员。她收过我好几百次的钱了,但我除了客套话之外,什么也没对她说过。” “但你想说。” “对,”我回答,“我想,非常想。” “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的哈珀夫人的。有些人甚至还长着更加性感的犹太鼻子,你要知道,更大的凸起。” 我抿着酒。 “你还没死,”波西娅对我说,“还来得及拥有爱情。” “爱情在你身上的结果会是怎么样呢?” “以往很糟糕,我承认,不过我打算再给爱情一次机会。” “好啊。你就这么做吧。” “那个带着你的人类正式成员卡片,每天读它一遍的人,查克·巴斯,1988年的时候他在你的班上。他在四十岁出头的时候,靠做酒吧服务员和申请助学贷款,供他自己上了大学。他正在找一个在小学教书的工作。他一文不名,债台高筑,还要照顾他的妹妹和五岁的侄子。理论上说并不是一个最佳追求者,可是他的眼睛里有火花,真的有,而且他也像我一样地爱戴你。” 我很想翻个白眼,不过忍住了:“我甚至都不记得他了。抱歉。” “他非常像你。”她说。 “那就从这个查克身边逃走吧,”我回答,“真的,你不应该和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绑在一起。”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她说。 “明天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对吗?” “对。” “我还是打算回到佛蒙特,结束自己。我希望你了解这一点,而且这不是你的错。你绝对应该写你的小说,忘了我,和查克·巴斯在一起,为你们自己创造美好的生活。把你的小说献给他吧,因为——” “明天我有个大大的惊喜给你,”她说,“它会改变一切的。” 我望向窗外,忍受了一段让人非常不自在的沉默之后,说了声抱歉,退回了我的卧室。 我整晚辗转反侧。 这次旅行是一个错误。 我是在把我的痛苦传递给她。我的自杀会毁了她。然而对于那个最根本的问题来说,这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又或许,对摆脱了学生们的古怪念头、终于能够独自沉思的自己,我不甚满意。我揉着膝盖,因为今晚它们有些疼痛,十有八九是因为走了太多路。我想着假如我被埋葬了,身体里所有的金属会比我的皮肤、肌肉和骨头存在得更久些,又或者,人们会在我的骨灰堆里找到它们。 我会想这些真是太奇怪了。 更加奇怪的是,我竟然会在纽约城这家高档酒店的总统套房里想关于死亡和腐烂的事情。 “这个女人不会欣然接受失败的——这一点确凿无疑。”我在黑暗中轻声说。 11 我又选了能吃死人的早餐,那几个穿制服的家伙像机器人一样来了又去。 波西娅和我在餐厅的富丽堂皇里,在水晶的吊灯底下,穿着松软的白色晨衣,一起吃了早饭。 牛排甚至比昨天的还好,不知怎的更加多汁,于是我决定先把它全部吃完,然后再去提那段让人不舒服的话。那段话我从凌晨四点钟就开始盘算了,因为这将是我最后一次醒过来,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太阳升起。我很担心波西娅,今天早晨她似乎洋溢着危险的自信,但我还是聪明地先品尝这块肉,因为我很肯定,在我余下的、拄着手杖在这颗星球上四处走动的不多的几天里,不会吃到比这更好的东西了。 我刚吞下最后一块就开口说:“我认为慎重起见的话,我们还是现在就分手吧。在这件事情变得比现在更加复杂以前,我会乘火车回佛蒙特。因为我什么也——” “门都没有,”她回答,眼中的光彩黯淡了一些,“你给了我三天时间,约定了就要遵守。” “我不想再拖下去了,凯恩女士。我也不想让你抱很大的期望。除了一个人待着之外,我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要。” “你只需要记起来,”她说着,抿了一小口咖啡,“自己曾经是一个怎样的人。” “和你一起来到这里是个错误,”我说,“这一点如今我看得很清楚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 “因为你内心深处的某个部分,知道我没有看错。”她一边说,一边眺望着窗外的中央公园在清晨的阳光中熠熠生辉。 “不。不是这样的,”我说道,随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来惭愧,但我觉得自己之所以开始这场小小的冒险,是因为我想让一个从前的学生伤心,虽然这话听上去像是个虐待狂说出来的。用埃德蒙德·阿瑟顿伤害我的方式深深地伤害你,当然了,不用棒球棍。这就是之前控制着我的下意识的愿望,可是直到在这一路上的某一刻我才意识到这一点。如今我对这种想法感到很内疚,希望对你开诚布公,保护你,让你不再经历任何痛苦。我意识中清醒的部分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所以我必须保护你,以免我的潜意识让你伤心。你明白吗?” 她看着我的样子,就好像我刚刚对她亮出了自己的私处——半是震惊,半是厌恶。 “你骗不了我,”她说,“你只不过是在耍花招。” “听着,你正在努力做的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它却会让你变得脆弱。我懂,因为我自己从前就是这么生活的。这个世界重重地打垮了我,之后我变得更加坚强了——坚强到想要去毁掉一些其他人。而你是个体贴、善良的女人,凯恩女士。昨天晚上我夜不能寐,因为我感觉自己无比愧疚——而且我觉得我们现在简简单单地分别是最好的。谢谢你所做的一切,让我知道我的课对你很重要。我祝你好运——” “我今天要带你去见我的妈妈,”她说,“不管你来这儿的理由是什么,这不重要。对你来说和我的母亲见一面无足轻重,但对我来说却意义非凡。可能这话你听起来觉得奇怪,但是我会感激不尽的。在那之后我就开车送你回佛蒙特的家,永远让你一个人待着。你跟我不会再有任何瓜葛。我保证。” “你想让我去见你的母亲——那个囤积病人?” “她是我的妈妈。” “可是你为什么想让我见她呢?” “因为——我没法解释,行吗?” “我真的不想回哈登镇——自从,好吧……自从那件事情之后我就没到那儿去过了。”我说着,举起了手杖。 “我知道这要求很过分,但我们能赶得及到那儿吃晚饭的,和我妈妈吃完晚饭之后,我就直接开车送你回家,立刻就走。我连觉都不会睡的。”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凯恩女士。抱歉。” “求你了。”她把双手合在一起,摆出请求的姿势,“我知道这很傻,可我真的只是想让你们两个见一面。她的状况没法参加任何一场学校的典礼或是返校之夜,我还和她讲了那么多关于你的事情。她身体不好,而且我觉得她认为你是我编出来的。我只是想给她看看你是真实存在的。” “这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非常有意义。假如你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说不定你可以在走之前,最后做这一件善事?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真的。做了这件事,你就永远不会再听到我的消息了。我保证。” “和你妈妈吃晚饭,然后你直接带我回佛蒙特,就这样?我做了这件事,游戏就结束了?” “我还会原谅你要惩罚我的想法。”她说,像个受了伤的小女孩似的,从眉毛下面抬眼望着我。 “好吧。”我回答,尽管明知这样是不对的。 在刚刚承认了那些东西之后,我怎么能回绝她这么一个简单的请求呢? 她花了很长时间打点行装和做准备,我都开始疑惑她是不是出于某种原因在故意拖延。我欣赏着中央公园的景色,注视着临近正午的阳光爬上树梢。她终于梳好头发,化好妆,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我也什么都没说。 “我们让人送点儿午饭上来,然后晚点退房吧,好在肯的钱包里多宰一笔。”她解释说。 “没问题。”我回答,心想这件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了,只要我能再多讨好她一会儿。 我们回到那辆租来的车上,在曼哈顿的车流中艰难前进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波西娅按着方向盘上的按钮,直到找着了那个古典音乐电台。我的老朋友,当今在世的最好的大提琴师,正在演奏。 我一定是发出了一些动情的声音,因为她问道:“你还好吗?” 我没有回答。 “弗农老师?你喜欢这音乐吗?我还以为你喜欢古典乐,而且——” “这是马友友,”我对她解释,“降E大调第四号大提琴无伴奏组曲,作品1010号(69),第一乐章。‘前奏曲。’巴赫,当然了。” “当然了。” “我的狗,阿尔贝·加缪,”我说,自从波西娅第一次发现我险些被自己的呕吐物噎住以来,我从来没有像这样想念过它,“这是它最喜欢的曲子之一。” “你的狗喜欢巴赫?” “他喜欢马友友。”我解释说,悲伤的情绪随之溢满了我的胸腔,我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我扭头背对着她,假装凝视着纽约城从眼前经过,可这会儿我却发出了抽鼻子的声音。 “我很难过,”她说,“我相信阿尔贝·加缪一定是条很棒的狗。” “它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我说着,觉察到自己此刻的行为是多么愚蠢,竟然为了一只狗痛哭流涕。 马友友施展他的魔法,把我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忽然之间,我又一次和阿尔贝·加缪一起,待在佛蒙特的厨房里,听着我们最喜爱的大提琴家演奏巴赫。我正在给我们两个做牛排,阿尔贝·加缪则用它的尾巴在木地板上咚咚地打出节拍。 我弯下腰,抓了抓它的下巴底下和耳朵后面,就像他生前喜欢的那样,直到他用后腿站了起来,用爪子扒着我的胸口,舔着我的脸颊表示感谢。 “你为什么跳出了窗口?”我问他,“为什么?我们在一起的生活是那么的幸福。” 他抬起头,用一只眼睛充满爱意地望着我。我已经告诉你了。我跳窗是为了救你,就像克拉伦斯在《生活多美好》里救乔治·贝礼的时候所做的一样。而且我觉得在现实生活里,你应该听这个正在开车的女人的话。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她爱你! “我完了,阿尔贝·加缪。我没什么可给出去的了!” 那为什么不拿一点儿进来呢,嗯?他说。跟我学学。我拒绝过一次款待,抓痒,或是摇下车窗在卡车里兜风吗?从来没有!那我得给你点儿什么作为回报呢? “陪伴!”我说,“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它说完,拼命地在我脸上四处舔着,我则闭上眼睛笑了。哎,别这么娘炮了!让那个女孩帮帮你吧。 “你刚刚叫我‘娘炮’了?”我问道,用手指在空中比画出傻傻的引号。 是的,我叫了,而且这绝对是一条狗能给另一条狗的最糟糕的称呼。猫咪才是娘炮。而你现在就表现得像只猫。恶毒,自私,只顾自己。一只不可信赖、不苟言笑的猫。做一条狗吧,内特主人。一条真正的好狗会亲切友好,满怀深情,体贴宽容,而且乐于冒险。准备好了在整个世界的头上撒尿,用它的许多滴小便为每一英寸土地标上记号。它相信自己的小便是用不完的! “这话开始变得有点儿奇怪了,阿尔贝·加缪。就算对我来说也是一样。我必须承认。” 用好这新的生命。用你精华的小便给它做上记号吧。 “你刚才说什么?”波西娅大声地问。 我睁开眼,看着她开着那辆租来的车,眨了好几次眼睛,让大脑清醒,视线聚焦。 “你刚刚说了‘你精华的小便’之类的话吗?”她问我。 “什么?” “我想你可能是在做梦,但这可真是恶心。我要停下来喝杯咖啡。要不你也来一点儿吧。”她把车停进了一个高速公路旁的休息站,我们买了一点儿要价过高的咖啡,在一张塑料小桌子旁边安静地小口喝着,许许多多面目模糊的人在背景里蜂拥来去。 “你就快完成任务了,”她说,“几乎就要摆脱我了。” 我对她点了点头,忽然觉得筋疲力尽。 我蓦地意识到,这是自己这么多年来,在另一个人身边待的时间最长的一次。难怪消耗了这么大的精力。 新泽西公路上有一条移动缓慢的车流长蛇,让我想起那首西蒙和加芬克尔(70)的老歌,唱的就是在这条公路上数汽车。然而当时间在暂时的停顿和五英里的时速之间缓缓流走的时候,波西娅的膝盖开始上上下下地挪动,下唇也被狠狠地咬着。 “你干吗那么烦躁?”我问。 “我们七点钟要见我的妈妈,”她回答,“我不想迟到。” 我看了看仪表板上的时钟:5:30。 我们大约在6:40的时候从4号出口出来,波西娅似乎更加焦虑不安了。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如同某种毒气填满了整个车厢,让人窒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提醒自己,我只需要和一个疯老太婆吃一顿晚饭,然后就会被送回到佛蒙特州我自己的家里,结束一切,享受永久的安眠。 波西娅在南泽西高峰时段的车流中间行驶,多半是绕着开,沿着那些少有人走的居民区道路,穿过樱桃山(71),哈登菲尔德,韦斯特蒙特,随后我们上了卡斯伯特大道,她指给我看Acme杂货店对街上,那栋她从小长大的排屋,接着她停下了车,指着哈登镇高中的公告板和足球场。 “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下来?”我问。 “我觉得你可能想回忆往事。”波西娅这样一说,我感觉就像是全身的骨头又被打断了一次。 埃德蒙德·阿瑟顿。埃德蒙德·阿瑟顿。 埃德蒙德·阿瑟顿。埃德蒙德·阿瑟顿。 埃德蒙德·阿瑟顿。埃德蒙德·阿瑟顿。 埃德蒙德·阿瑟顿。埃德蒙德·阿瑟顿。 埃德蒙德·阿瑟顿。埃德蒙德·阿瑟顿。 埃德蒙德·阿瑟顿。埃德蒙德·阿瑟顿。 埃德蒙德·阿瑟顿,就像一个危险信号一般,在我的脑海中一遍遍地鸣响尖叫。 “别停车!”我吼道,现在觉得焦虑不安的人是我了,“你之前没说过会在这里停车。” “你难道不想花点儿时间来——” “开车!” 她发动了汽车,朝奥克林驶去。 “我很抱歉顺路去一下高中让你这么不高兴。”我的呼吸回归正常之后她说。 我没有回答,主要是因为这件事甚至比预想中还要让我心烦意乱。此刻我大汗淋漓,心脏怦怦直跳。 “你真是吓得不轻,”她说,“对不起。” “我会没事的。我们和你妈妈吃晚饭吧,然后你要是径直把我送回到你发现我的地方的话,我就再高兴不过了。” “好的。”她回答。她的声音里有一丝喜悦,仿佛她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而且我朝她望过去的时候,在她的眼睛里清楚地看见了——火花。 我们把车停进一个相当满的停车场,在小镇奥克林一家叫作庄园的酒吧对街。我和我昔日的学生一起朝大门口走去。酒吧门上挂着一块招牌,招牌上有个年轻得出奇的男孩子,坐在一个圆桶上,直接从酒壶里喝着啤酒。 在我们进门之前,波西娅停了下来,面对着我,吻了我的脸颊,让我惊愕不已:“你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老师,谢谢你。” 她的眼睛泪汪汪的,我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说:“我们别让你妈妈等着啦。” 她点点头,随后帮我打开了门。 我拄着手杖走进去,看着脚下,以免绊在楼梯上,把头抬起来的时候,我听见几十个人喊道:“惊喜!” 我吓得半死,差点儿朝后倒下去,波西娅却正在把我往前推,朝那一大群人推去,我很快就明白他们都是我从前的学生,因为他们都举着那些愚蠢的人类正式成员卡片。过去我会做好,并且在学期的最后一天分发给高年级学生们的卡片。起初我感觉就像是一场梦——像是一件不可能真实发生的事情——细细审视房间里喜气洋洋的环境,带着微笑的脸庞的时候,我认出了几个人,甚至还能叫出有些人的名字。 我的整个身体立刻因为出汗变得黏糊糊的。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埃德蒙德·阿瑟顿的脸在人群中间冒出了许多次,接连不断地从别人的肩膀后面和脑袋旁边抬头窥视,于是我知道自己产生了幻觉,无论望向哪里都会见到袭击我的人,而所有这些从前的学生们都在等着我说些什么。 现场是如此死一般寂静,我能清晰地听见他们的呼吸。 他们希望我用善意和一切都有可能的信念,让大家情绪高涨。即使我真的想把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带给他们,我也已经有心无力了。 我不再拥有那张超级老师弗农的面具了。 我转过身,从波西娅身边挤了过去,一瘸一拐地朝屋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她说,“唷!” 我没理她,下了楼梯,来到街上,走到栈桥下面,好让自己爬上斜坡,离开这里。 波西娅跟在我后面,嚷着:“所有这些人都是为了你才来的!你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我们之前说好的,”我扭过头嚷着回答,“这件事情可没有说过,你骗了我!” “他们当中有些人为了来这儿还请了假——开了几个小时的车!汤娅·贝克是从俄亥俄州坐飞机来的!” “不关我的事。”我说着,企图逃走。 “嘿!”她喊道,站在我面前,“起码有胆量告诉我,我们大家为了你来到这里,没有重新点燃那些火花,而且——” “一点儿意义也没有,”我回答,死死盯着她的瞳孔,“他妈的什么也没有改变。” 波西娅·凯恩在我的眼中搜寻了很长时间,或许是在找那已经不复存在,并且永远也不会再次出现的火花,然后才说:“我相信过你!你这个骗子!你这个胆小鬼!” 然后她又打我的耳光,而我则忽然记起了埃德蒙德·阿瑟顿,感到自己的骨头伴随着骄傲、自信和心中曾经善良的一切一齐粉碎了。接着她与其说是在打我,倒不如说是在我的怀里哭泣,用拳头捶着我的后背,后来有个男人跟我们在一起。他冲着波西娅大喊,叫她别再骂我了,还捉住了她,于是我又一次试图逃跑,尽我所能以最快的速度拄着手杖,一边默默地咒骂着自己的瘸腿,一边搜寻着投币电话,好安排一辆出租车送我去火车站永远离开这里。又或者我可以就在南泽西找个安静的地方来结束一切,因为我已经结束了,完蛋了。 这个女人把我耗干了。 什么也不剩了。 很快我就会只剩一堆骨灰和那些曾经把我的骨头拢在一起的金属钉子了。当然,还有那根糟透了的手杖。 我准备好学习阿尔贝·加缪的好榜样了。 ———————————————————— (1)阿尔贝·加缪(1913—1960),法国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荒诞主义文学及哲学代表人物。1960年1月在法国死于一场惨烈的车祸。去世时尚未完成的自传体小说《第一个人》(The First Man)于1994年问世。弗农老师给自己的宠物犬取了这位著名作家的名字。 (2)引自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1942年出版的代表作《西西弗神话》(The Myth of Sisyphus),本书引文均采自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译者沈志明。 (3)鲍勃·罗斯(Bob Ross,1942—1995),美国画家和电视节目主持人。1983—1994年期间在美国公共电视网(Public Broadcasting Service,PBS)主持快乐画室(The Joy of Painting)节目。他将油画分解为能够迅速上手的简易步骤,加上招牌的蓬松卷发和温柔语调,使节目大受欢迎。美国公共电视网是独立运营、非盈利性质的美国公共电视机构。 (4)百乐门特醇(Parliament Light),始于1931年的香烟品牌,采用独特的凹槽式纸质滤嘴,以白色加天蓝色的纸盒包装。 (5)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6)加缪生于阿尔及利亚,1936年毕业于阿尔及利亚的阿尔及尔大学(University of Algiers)。在校期间,为阿尔及尔大学运动协会(Racing Universitaire d'Alger)低年级足球队担任守门员。195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玛丽亚·卡萨瑞斯(María Casares,1922—1996),法国电影及舞台剧演员,出生在西班牙,曾出演加缪写于1943年的早期戏剧作品《误会》(The Misunderstanding),1980年出版自传,记述了自己与加缪16年的感情。 (7)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代表作为《变形记》。加缪的《西西弗神话》一书中包含附录:弗兰兹·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和荒谬。 (8)Wawa,美国东海岸地区的连锁便利商店。7-11(7-Eleven)全球连锁便利店品牌,在17个国家有5万多家店铺。 (9)佛蒙特州(Vermont),美国东北部的一个州,全州约75%被森林覆盖。 (10)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11)烘豆(Baked beans),以酱汁炖煮或焗烤豆类制成的菜肴,有时加入茄汁和腌制猪肉,常制成罐头售卖,是欧美国家的传统食物。 (12)盎格鲁——撒克逊裔白人新教徒,英语称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简称WASP,是祖先为英国新教徒的美国白人,被认为是美国社会中势力最强大的、享有特权的白人。 (13)雅皮士(Yuppie),20世纪80年代早期出现的词语,是年轻都市专业人士(Young Urban Professional)的简称,指年轻,受过大学教育,有高薪职业,在大城市或周边工作和生活的人。 (14)威士忌(Whiskey),以谷物为原料制成的蒸馏酒,产于爱尔兰和美国。苏格兰威士忌(Scotch或Scotch Whiskey),在苏格兰地区以特定方法制作而成的麦芽或谷物威士忌。 (15)《田野和溪流》(Field & Stream),创刊于1895年的美国月刊,内容以垂钓、打猎及其他户外活动为主,是美国三大户外杂志之一。 (16)《电视指南》(TV Guide),美国双周刊,内容包括电视台节目表、娱乐新闻、填字游戏等。 “对不起,”他说,“可我在这附近没有家人——除了像您这样重要的客人。而今天对我而言,可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天。所以今天下午我十足就是个多话的凯西(17)。这家店——它让我的整个人生都变美好了。” (17) 多话的凯西(Chatty Cathy),美泰公司(Mattel)1959—1965年间推出的洋娃娃,在当时的流行程度仅次于芭比娃娃(Barbie)。只要拉动拉环,“凯西”便能随机“说”出事先录好的11句短语中的任意一句。 (18)此处布莱恩把加缪的名字误读成了“加穆”。——译者注 (19)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20)马友友(Yo-Yo Ma,1955—),美籍华裔大提琴家,获得18座格莱美奖。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1685——1750),巴洛克时期著名的德国作曲家和音乐大师。 (21)黑皮诺(Pinot Noir),以黑皮诺葡萄酿制的红葡萄酒。黑皮诺葡萄在全球各地都有种植,以法国勃艮第(Burgundy)的最为著名。 (22)引自阿尔贝·加缪作品《西西弗神话》。 (23)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美国作家、诗人和哲学家。代表作《瓦尔登湖》(Walden,1854),详述其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瓦尔登湖畔两年多的独居经历及对在自然环境中过简朴生活的思索。 (24)船葬(Ship burial)在维京时代的斯堪的纳维亚民族中较为常见。以长舟为棺,将逝者及陪葬物放入舟中,在经历一系列仪式后,将舟点燃,以火焰送逝者前往死后的世界。 (25)大卫·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1962—2008),美国小说家,代表作《无尽的玩笑》(Infinite Jest,1996)名列《时代》杂志百部最佳英语小说之一。2008年9月自杀身亡。 (26)里奥哈(Rioja)产自西班牙里奥哈产区的红酒,采用独特的橡木桶陈酿法,有显著的香草香气。 (27)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美国小说家,199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3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生于德国的瑞士诗人和小说家,194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英国诗人和剧作家,被誉为英语世界最伟大的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1939—),加拿大诗人,小说家,文学批评家,2000年获布克奖。伊凡·屠格涅夫(Ivan Turgenev,1818——1883),俄国小说家,短篇小说集《猎人笔记》(A Sportsman's Sketches,1852)被誉为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的里程碑,小说《父与子》(Fathers and Sons,1862)被认为是19世纪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保罗·科埃略(Paulo Coelho,1947—),巴西小说家,代表作《牧羊少年奇幻之旅》(The Alchemist,1988)被翻译成80多种语言,全球销量超过两亿册。 (28)芥子气(Mustard gas),一种糜烂性毒气。人体接触后会引发皮肤烧伤、溃烂,呼吸道炎症及坏死等。1822年由比利时科学家发现,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军队将其作为化学武器使用。 (29)《死亡诗社》(Dead Poets Society,1989),由已故著名影星罗宾·威廉姆斯(Robin Williams)主演的美国电影,讲述威廉姆斯扮演的英语老师基汀(John Keating),通过教授诗歌启迪学生的故事,曾获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片中台词“把握今天”(Seize the day)名列美国电影学会票选出的“百大经典台词”之一。 (30)金字塔骗局(Pyramid scheme),先许诺高回报以吸引最初投资,再用新投资人的资金作为回报支付给老投资人,以诱使更多人上当的诈骗手法。 (31)《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的主题是:当你想要某种东西时,整个宇宙会合力助你实现愿望。这里埃德蒙德是反着问的。 (32)《独立宣言》(Declaration of Independence),1776年在费城通过,宣告当时正在与英国作战的北美13个殖民地正式脱离大英帝国独立。 (33)阿迪朗达克椅(Adirondack chair),多用于户外的木制或人造材料椅,最初由11根平直木板制成,靠背竖直,扶手很宽,于1905年在美国取得专利。现代改良版多采用弧形靠背和波浪形座位。 (34)此处引用1963年的流行歌曲《魔法龙帕夫》(Puff,the Magic Dragon)中的故事,从前有一头永不衰老的魔法龙帕夫,他的玩伴、小男孩杰基渐渐长大,对他失去了兴趣,于是帕夫只能沮丧地独自一人回到山洞里。 (35)扎格罗斯(Zagreus),阿尔贝·加缪首部作品《幸福的死亡》(A Happy Death,1971)中的角色,也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之一。在小说中,扎格罗斯是个富有的瘸子,被主角默索尔杀害。《幸福的死亡》在加缪生前并未发表,法语版于其逝世十年后首度问世。 (36)《幸福的死亡》常被视为《局外人》的前身。《幸福的死亡》主角名为帕特里斯·默尔索(Patrice Mersault),而《局外人》主角名为默尔索(Meursault),拼写只比前者多了一个字母u。两人都是阿尔及利亚一家法国公司的小职员,且在小说中都杀了人。 (37)《生活多美好》(It's a Wonderful Life),1946年的美国电影。主人公乔治·贝礼为了帮助他人而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在圣诞夜万念俱灰准备自杀。此时守护天使克拉伦斯来到他的身边,帮他渡过难关,重获信心。20世纪80年代该片在美国电视台大量播映,因而在全美广为人知,观看该片已成圣诞节传统保留节目之一。 (38)弗兰克·辛纳屈(Frank Sinatra,1915—1998),美国歌手,20世纪最受欢迎也是最有影响力的音乐人之一。 (39) 蛋奶酒(Eggnog),通常以牛奶、奶油、糖、鸡蛋,以及白兰地、朗姆或波本等烈酒调和而成,常加入肉桂或肉豆蔻等香料,在北美是感恩节至圣诞节期间的传统饮品。 (40)《头号书迷》(Misery,1987),是被誉为“现代惊悚小说大师”的史蒂芬·金(Stephen King)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曾创下首印100万册的纪录。小说讲述畅销书作家保罗被自己的“头号书迷”安妮囚禁于家中,受尽折磨的故事。1990年改编成同名电影,中文片名译作《危情十日》,并获得奥斯卡奖。 (41)格里高尔·萨姆沙(Gregor Samsa),弗兰兹·卡夫卡作品《变形记》(The Metamorphosis,1915)中的主角,他是一位推销员,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蟑螂。 (42)绿山(Green Mountains),美国佛蒙特州境内山脉,自南向北绵延约4公里,佛蒙特州也被昵称为“绿山之州”(The Green Mountain State)。 (43)圣伯纳犬(St.Bernard),一种大型工作犬,因在阿尔卑斯山区的暴风雪中援救遇险游客的众多传奇故事,大约从16世纪起就在欧洲广为人知。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画家兰希尔(Edwin Landseer)在1820年的一幅作品中,首先绘制了脖子上挂着白兰地酒桶的圣伯纳犬形象,此后这一形象在电视、漫画等大众传媒中频繁出现,深入人心。 (44)西班牙教会式家具(Mission Style Furniture),起源于19世纪晚期的家具式样,仿制当时美国西南部西班牙教会所用的家具,常用橡木,设计以简洁的水平及垂直线条为主,坚固质朴,强调木料本身的纹理。 (45)坦帕湾(Tampa Bay),美国佛罗里达州西海岸大型天然港,临近坦帕市(Tampa)。 (46)《金玉盟》(An Affair to Remember,1957),由当时的著名影星加里·格兰特(Cary Grant)和黛博拉·蔻儿(Deborah Kerr)主演的美国电影。两人饰演的男女主角在游轮上邂逅,情愫暗生,分手之际约定半年后在纽约帝国大厦楼顶重聚,由此引发一段爱情故事。该影片被美国电影协会列为全美最佳爱情片第五名,启发并影响了后世的多部作品,包括1993年由汤姆·汉克斯与梅格·瑞恩主演的《西雅图夜未眠》(Sleepless in Seattle)。 (47)奈奎尔(Nyquil),减轻感冒症状的药品,呈绿色液体状。扑热息痛(Percocet),止痛药。美乐士(Maalox),抗胃酸片剂。 (48)大黄馅饼(Rhubarb pie),以大黄的茎部为原料制作的馅饼,酸甜可口,是欧美传统甜点。 (49)贺曼(Hallmark),全美最大的贺卡生产商,1910年创立。 (50)萨尔·帕拉迪斯(Sal Paradise)和迪安·莫里亚蒂(Dean Moriarty),美国小说家,“垮掉的一代”代表人物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1922—1969)名作《在路上》(On the Road,1957)中的主要人物。小说根据凯鲁亚克与友人横穿美国大陆的亲身经历改编,被认为是战后“垮掉的一代”及反文化运动的一部里程碑式作品。 (51)萨尔在小说第一章中说道:“在我心目中,真正的人……像奇妙的黄色罗马焰火筒那样不停地喷发火球、火花,在星空下像蜘蛛那样拖下八条腿,中心点蓝光砰的一声爆裂,人们都发出‘啊!’的惊叹声。”(the only people for me… …but burn,burn,burn like fabulous yellow roman candles exploding like spiders across the stars and in the middle you see the blue centerlight pop and everybody goes "Awww!")。此处采自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译本,译者王永年。 (52)凯鲁亚克在47岁时,死于长期酗酒引起的内出血。 (53)《降b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作品第23号,由俄国作曲家,著名芭蕾舞剧《天鹅湖》、《胡桃夹子》的创作者柴可夫斯基(Pyotr Ilyich Tchaikovsky,1840——1893)创作于1874年至1875年间,是当时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也是流传度最广的钢琴协奏曲之一。 (54)马克·吐温(Mark Twain,1835—1910),原名塞缪尔·克莱门斯(Samuel Clemens),美国作家,代表作《汤姆索亚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Tom Sawyer,1876)及其续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1885)常被后世称为“美国最伟大的小说”。其位于康尼狄格州哈特福德的寓所建于1874年,为砖结构哥特复兴式风格,1962年被宣布为美国国家历史名胜(National Historic Landmark)。马克·吐温在此居住了大约17年,上述两部代表作便是在此居住期间写成的。 (55)《44号——神秘的陌生人》(No.44,The Mysterious Stranger),马克·吐温未完成的遗作,其中充斥着神秘、魔鬼、幻境以及人类的各种荒谬与罪恶,在吐温去世后的1916年首次出版。 (56)《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马克·吐温代表作,美国主流文学中最早通篇采用英语白话的作品之一,以对密西西比河两岸风土人情的传神描绘,和对社会现实的幽默辛辣讽刺而著称。 (57)哈里特·比彻·斯托(Harriet Beecher Stowe,1811——1896),美国女作家,代表作《汤姆叔叔的小屋》。 (58)指Negro,对非洲裔的贬义称呼。 (59)84号州际公路(Interstate 84,简称I-84),此处指位于美国东部的公路,沿途经过宾夕法尼亚、纽约、康涅狄格和马萨诸塞四个州。美国西北部也有一条84号州际公路,连接俄勒冈和犹他两个州。 (60)霍尔顿·考尔菲德(Holden Caulfield),美国作家J.D.塞林格(J.D.Salinger,1919—2010)代表作《麦田里的守望者》(The Catcher in the Rye,1951)中的主角。后文中提及的内容,小说中的霍尔顿都曾做过。 (61)中央公园(Central Park),纽约市地标之一。 (62)长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的成功,为塞林格带来了他并不想要的名气和关注,此后的半个多世纪里,他一直过着隐居生活,也很少出版新作。 (63)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1882—1941),英国女作家。著有散文《一间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One's Own,1929),文中说道:“女人要想写小说,必须有钱,再加一间自己的房间”(A woman must have money and a room of her own if she is to write fiction.)。此处采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4月版,译者贾辉丰。 (64)纽约市共分为五个行政区。 (65)麦克斯·柏金斯(Max Perkins,1884—1947),著名美国作家欧内斯特·海明威、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和托马斯·沃尔夫的编辑,被誉为最著名的文学编辑。 (66)凡娜·怀特(Vanna White,1957—)美国电视女主持。 (67)西蒙与舒斯特(Simon & Schuster),1924年在纽约成立。阿歇特(Hachette),1826年在法国成立。哈珀柯林斯(HarperCollins),成立于1989年,由多家英美出版社合并而成。FSG,全称Farrar,Straus and Giroux,1946年在美国成立。企鹅(Penguin),1935年在英国成立。兰登书屋(Random House),1927年在美国成立,2013年与企鹅合并为“企鹅兰登书屋”(Penguin Random House)。西蒙舒斯特、企鹅兰登书屋、哈珀柯林斯与阿歇特都是英语文学界的“五大出版社”之一。 (68)兰斯顿·休斯(Langston Hughes,1902—1967),美国诗人。1951年出版诗歌作品《延迟之梦的蒙太奇》(Montage of a Dream Deferred),反映美国纽约哈勒姆区黑人的日常生活。 (69)降E大调第四号大提琴无伴奏组曲,作品1010号(Suite for Solo Cello no.4 in E-flat Major,BWV 1010),由德国作曲家巴赫创作的六首大提琴无伴奏组曲中的一首。该组曲是有史以来演奏次数最多,也最为人所知的大提琴独奏作品之一。 (70)西蒙和加芬克尔(Simon & Garfunkel),美国民谣摇滚二人组,走红于20世纪60年代,与披头士和鲍勃·迪伦一样,是当时反文化运动的标志性人物。文中提到的歌曲是1968年发行的《美国》(America)。 (71)樱桃山(Cherry Hill),美国新泽西卡姆登郡的一个镇区。 part 3 修女梅芙·史密斯 “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未竟之事吗?”梅芙·史密斯问自己。 “再和你联系一次,就一次。求你了,内森。”她在写给儿子的信里诉说自己的无奈、牵挂和悔意,一封又一封,一遍又一遍。 可是,真的来得及吗?有些事,一旦错过了,就永远是遗憾。 1 <2012年2月15日> 致我可爱的好儿子,内森: 已经很长时间不给你写信了。尽管如此,也请你明白,我一直在为你祈祷,每天好多次的祈祷,还让我的姐妹们也在上帝面前提起你。有一大批修女始终在为你祈祷。我们的祷告有着超乎寻常的力量。 我每次呼吸的时候都在想你。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你也许会问,那我为什么好几个月没给你写信呢? 写出很多封信却杳无回音的感觉很不好受。这就好比是对着一堵砖墙高谈阔论,你永远不知道墙那边的人到底有没有听见你讲的话。还是说,你说了些什么,但砖块却像弹回一颗无力的网球一般把你的话语直接弹回到了你的面前。 我又用某种我没能察觉的方式让你失望了吧?我非常担心这一点,然而我也不想当一个专横的母亲,寄给你那么多封你不想收到的信。 我不想在你的心目中成为与“垃圾邮件”画等号的存在。 当儿子不回信的时候,一个母亲是很难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的! 我也不想让你心烦,而且我开始觉得,上帝似乎是在告诉我要给你空间,给你时间,他会用自己的方式照顾你。他在要求我通过什么也不做——通过放手,来表明我的信仰。 信靠顺服(1)。 我也知道你会觉得这些想法非常荒谬,因为你的信仰与我不同。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把你交给了上帝。 我希望你会懂得,对一个母亲而言,接到这样的消息是不会轻松的——必须放下她唯一的儿子——而如今就更加困难了,因为我认为自己可能误解了上帝想要对我说的话,这就是我写这封信的原因。 大概两个星期以前,完全是毫无来由的,修女院的院长强迫我去做体检。她坚持让我去看医生,哪怕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看过了,放在以前,我不肯看医生从来都不是什么问题。我告诉她我唯一需要的医生就是上帝,可她是个非常固执、脾气很坏、螃蟹一样的女人——尽管她也是基督忠贞不贰的妻子——她都替我安排好了。我不肯去的时候,她就威胁说要禁止我喝我们藏着的酒。 时不时来一杯额外的红酒是一种安慰,所以耶稣救救我吧。 长话短说,他们在我的乳房里发现了一个大得出奇的肿块,这个发现立刻引来了更多的检查——多半是些女人的东西,我猜你是不会愿意细听的——他们最终断定我患有第四期癌症,就是说癌症基本上已经四处扩散了。这真是让人费解,因为我一直觉得身体很好!过去总听别人说,“要是你想生病,那就去看医生。”现在我终于明白大家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两天前,我的医生,一个比你年轻许多的日本女人,叫克里斯蒂娜,让我坐到一间房间里,告诉了我这个消息。她看上去就好像是已经有人死了一样,上帝保佑她的灵魂,她甚至还在发抖。我寻思这会不会是她第一天当一个真正的医生,我是不是第一个因为她的诊断,而订下一次有去无回的天堂之旅的人。 她拉起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然后说:“您的乳腺癌是晚期了,梅芙修女。我们发现得太晚了,它已经扩散了,而且扩散的势头相当迅猛。我很抱歉。现在这个时候除了尽可能让您感觉舒服一点儿,我们实在没有什么能为您做的了。” 我回答:“我并不怕死,孩子。我知道死了以后自己会去哪儿,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你也不用露出那种伤心痛苦的表情。你午饭吃了很多柠檬吗?” 克里斯蒂娜医生握紧我的手说:“我很佩服您的信仰。真的。但我的职责是把即将发生的事情告诉您。恐怕那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消息。” 她继续详尽地描述了我势必将要忍受的一切,随后又说起了她可以提供给我、帮我减轻痛苦的药物。 “医用大麻怎么样,医生?你能给我来点儿那种上好的像香烟一样的古怪东西吗?”为了打破那种紧张,我开玩笑地问她,心想一个抽着“大麻烟卷”的修女应该会惹她发笑的。我最近在新闻里听说了有关大麻合法化的事情。 可她却当真了:“我们当然可以研究一下,修女,如果您希望用这种药的话。” “我开玩笑的,医生,”我说,“我是个喝红酒的姑娘。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虽然伏特加也不错。” 她端详了我很长时间,然后终于开口说:“修女,我的职责是确保让您意识到现在情况的严重性——您的生命要结束了。您还没有更强烈地感受到癌症的影响真是让人匪夷所思。癌症的效应会严重削弱您的身体。您明白我对您说的话吗?” “你信教吗?”我问她,问出这个问题之前,答案我就已经知道得非常清楚了。 “不信,”她回答——至少说了真话,“我很抱歉。这里有人可以和您谈宗教上的事情。我可以把沃森神父找来,假如——” “不用抱歉。我会为你祈祷的,”我说,“目前我还不需要牧师。你知道我丈夫是谁吗?他非常有名。” “我不知道修女允许有丈夫。”她说,她看起来非常困惑,穿着那件花哨的医生白大褂,听诊器挂在脖子上,一只用来检查耳朵的东西和几根压舌板一起从她胸前的口袋里冒出来。她是那么的年轻,可这套在她身上的装束让人看起来像是万圣节的戏服。 (虽然这也许是种罪过,但是我嫉妒她那头浓密的长发,像一匹美丽的黑色牧马的尾巴。) “我们修女都有同一个丈夫——他的名字叫耶稣基督,”我说,“我信任他,会让他来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就像平时一样。他做这件事情的次数比你们多得多,而且不需要医学学位帮忙就能治好病人,我并没有冒犯你们的意思。这件事情他已经做几千年了。” “修女,”医生说,这次更加严厉了一点儿,“假如我不把这件事情说得非常清楚的话,那就是不负责任了,您可能只剩下几个星期的时间了。您怎么会还没有感受到异常的痛苦呢?这真是一个谜。但是您得明白,您的时间不多了。” “虽然受了那么多的教育,还有那么多高价的医疗设备,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却仍然是个谜,是吗?”我对她说道,接着自己轻声地笑了笑,“嗯,碰巧我丈夫就常做不解之谜的买卖。” “我认为,相信您会奇迹般康复并不明智,”医生说,“从统计学上来讲,您已经创造了一点儿奇迹,相对没有痛苦地进展到这个程度,对生活也没有任何妨碍。科学无法解释——” “我们都会死的,”我对年轻的克里斯蒂娜说,“而且我其实一直都盼望着上天堂。我总算能在那儿和耶稣面对面地好好相处一段时间啦。”我眨了眨眼,她却没有被我的笑话逗乐。或许因为她是那种非常认真,非常聪明的类型,于是我回到正题:“我究竟还有多少时间?” 她深吸了一口气说:“这件事我真是没法委婉地告诉您。” “给我个数字就行了。”我说。 “您很可能不久就会走下坡路,而且会相当的快。如果您有任何事情需要处理,您应该立刻去做,或许至多就几个星期了。这还是最好的情况。我刚才已经说了,您应该已经开始衰弱了。您时日无多了,可以这么说。” 我点点头,感谢年轻的克里斯蒂娜,感谢她所有的出色工作,告诉她我会为她祈祷,要我丈夫更加努力一点儿来拯救她的灵魂。她很有礼貌地笑了笑,并祝我好运,因为她并不知道,运气对我一点儿用也没有。我有上帝神圣的力量支持着我,那个创造了她的科学和整个宇宙的上帝。 院长正在等我,在候诊室里看她的iPad。她自称是在那个小玩意上面读希伯来语的《旧约》和希腊语的《新约》。“比拿着真正的纸质《圣经》轻多了。”她说。每年,在她生日这天,她的弟弟都会把最新的电子产品寄给她,而她一有机会就高调地炫耀。我常常在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在那东西上面读《圣经》,还是只不过在浪费时间看世俗的电影,玩让人头脑麻木的网络游戏。她从来不让我看屏幕。 “怎么样?”院长问。 “我几个星期之内就会与主同在了,说不定更快,按照里面那位小克里斯蒂娜医生的说法。” “没有什么能做的吗?” “有缓解痛苦的药。” “你觉得痛吗?”院长问。 “还没。据说痛苦就要来了,而且会非常厉害,她说的。” “我们会祈祷的。”院长说。 “我们一直都在祈祷。”我回答,随后我们朝修女院那辆可靠的老道奇霓虹(2)走去。 她开车送我回家的路上,我问道:“你为什么要让我去看医生呢?怎么会想起这件事情?以前你从来没让我去过。关于我的身体状况,你发觉了什么我没注意到的事情吗?你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啊,老女人?” 她的脸沉了下来——她比我小十岁,也讨厌被人叫作“老女人”。接着她说:“是我丈夫叫我让你去的。” “为什么我丈夫会跟你说这种事啊?” “神秘之道吧,大概。” “哦,胡扯!”我对院长说,她开着车,脸色变得冷冰冰的,她宝贵的iPad靠在我们之间的仪表板上。 “耶稣基督又到梦里来找我了,梅芙修女,”螃蟹院长说,她亮晶晶的黑色小眼睛依旧看着路,“他说这是许许多多必要步骤中的第一步。带你去看医生,会拉开一个更大的计划,他告诉我。不过我们别让其他修女知道这件事,好吗?” 或许,院长也能看见显灵,和我一样,所以她是一个盟友,一个知己,尽管她是个极其难以相处的知己。 不是所有修女都能看到显灵的——实际上,大多数都看不到。 在运用这些显灵的时候,最好不要让其他修女因为自己目不能视、耳不能听而觉得嫉妒,或者是不如别人。 “什么事情的第一步?”我问她。 “他没说。不过他明显是想让我们明白,分配给你用来开启他那个神圣计划的时间是——我们现在知道了——是极其有限的。” 回到修女院里,我完成了下午的祷告,然后和修女们一起吃了晚饭,她们都体贴地向我打听看医生的情况。我告诉她们还没有确诊,虽然我不确定当时为什么没有说出真相。院长朝我扬起了眉毛,却没有开口反驳我以耶稣之名对其他修女说的话。 那天晚上回到房间,我用《玫瑰经》做了祈祷,读了我的《圣经》(是用亲爱的美式英语写的!),然后思索着在自己余下的时间里要做些什么。 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未竟之事呢? 当然,我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你——我美丽可爱的儿子。 你被袭击之后,在医院里对着我大呼小叫,叫我再也别联络你,而且从那以后你一直没有回复我写给你的那么多封信,到现在已经好几年了,你说得非常清楚,你已经永远把我排除在你的生活之外了,就像你父亲对我们两个所做的那样,我可以加上一句。可是我也没再写信给你了,我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曾经放弃过在有生之年中重新拥有你的机会。 我会用最后一息来企求你的原谅。 我在修女院的生活堪称极乐。我的信仰在我们之间造成的那道裂痕,是我唯一的遗憾。更加准确地说,它是我唯一痛苦的根源。 我想了你好几个小时,甚至希望可以给你打个电话,但是我没有你的号码,而且因为我已经找过好几次却一无所获,在任何一本电话簿,或是院长能找到的任何一个网站上,连一丝你的踪迹都没有。我开始相信你可能根本就没有电话,你让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像你之前威胁我说的一样。 我最怕的是你已经不活在这个世上了。我是那么担心你,而在这个夜晚,我的担心增加了十万倍。 那天晚上将近深夜,在喝下一点儿酒之后,我主慈悲,让我的情绪平静了下来,我睡着了,这本身就是个小小的奇迹。 不久我就做起梦来:我在一个温暖的,度假胜地之类的地方——南方某处,阳光灿烂,空气中能嗅出海水的味道——马路对面是一幢宏伟现代、看起来像是公司的高楼,装满了大大的长方形玻璃窗,像镜子一样照出影像。站在门外的人,形形色色,什么出身的都有,其中一些正在热诚地咏诵着《玫瑰经》。我循着他们的目光,见到了映在九扇玻璃窗户上的神圣的圣母玛利亚,像汽油在水坑里映出来的彩虹一样,出现在反光的巨大窗玻璃上。她看起来很美,充满了爱意和恩典。她的半身像闪闪发光,有将近30英寸高,就好像她拿走了诺亚的彩虹(3),把它弯成了自己的轮廓似的。 “过来,”在梦里,我听见圣母玛利亚小声地召唤我,“过来,梅芙修女,到这里来,你就会得到解脱。要有信念。来吧。” 接着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睡意全无,心里清楚上帝又给了我一个神示。于是我穿着拖鞋和睡衣,蹑手蹑脚地走过修女院的大厅,来到老螃蟹那间豪华的卧室——还自带卫生间呢——轻轻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去。 院长正像头喝醉酒的棕熊一样打着鼾。 我拧开她的床头灯,可灯光并没有把她唤醒,于是我捏住了她的鼻子,再用手掌盖住她的嘴。大概15秒钟她就彻底醒了,猛拍我的手,大口喘着气,甚至还说了一句伪装成祈祷的脏话。 “耶稣,玛丽,约瑟夫!”她说着,瞳孔迅速地张开。看见我的时候,她的眼睛眯了起来,她摇摇头:“你——” “我丈夫在梦里告诉我一个消息。”我悄悄地说,这样我们不会吵醒其他人。 “我丈夫给你看什么了?”她悄悄地回话。 “他让我看见了一大群热爱上帝、信仰天主教的人,许多人的皮肤都是橄榄色的,说不定是墨西哥人。他们聚集在一幢大楼跟前,楼上装着巨大的——” “像镜子一样反光的窗户?”她抬起了眉毛。 “对。”我回答,接着院长和我流露出了同谋般的微笑。 “圣母玛利亚。”老螃蟹说着,把脑袋歪到了一边。 “映在九块窗户玻璃上。” “就像水塘里彩虹颜色的油渍一样。”螃蟹院长说。 “一点儿没错。” “你没礼貌地弄醒我的时候,我丈夫正在向我展示同样的梦。” “那这一定意味着什么。” 可能你会嘲笑这一连串的事情,说它是宗教的一派胡话,你拒不接受我的信仰、爱好和梦想的时候,就喜欢用这个说法,可能你也会纳闷为什么我们没有更加吃惊一点儿。嗯,这不是我和老院长第一次接到同样的神示了。实际上之前已经发生过几十次了——把我们像一对外貌迥异的双胞胎一样,在基督那里联系了起来。根据以往的经验,在这样的显灵到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学会了要迅速行动。 现在我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因为……为什么不呢?到了这会儿,秘密对我而言还有什么用呢? 就算你把我们因为耶稣基督而获得的特殊才能告诉任何心存怀疑的人,螃蟹院长的大钳子也足够把他们吓走。 很快我们就坐到了螃蟹院长的书桌前,用她那台崭新的、豪华的,而且贵得吓人的电脑——有什么东西是她不会问她弟弟要的吗?她完全没有谦逊可言吗?——在因特网上搜索图片。这件事,我承认,我一点儿也不懂。她在屏幕上的一个小框里打字,描述了一下我们所见到的显灵,敲了一下标着搜索的那个按钮,不久我们就看见了梦中的景象,一模一样。 我们在《圣彼得堡时报》(4)上找到了一篇文章,叫作“圣母信众的惨重损失”,从中我们得知,我们两个在梦中所见到的,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圣洁的圣母玛利亚在克莱尔沃特(5)一幢巨大的高楼上出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朝圣者到那里祈祷,点起蜡烛。然而我们同样得知,2004年,有人故意朝出现过玛利亚脑袋的那几块玻璃射出了大号铅弹,打碎了三扇玻璃窗,实际上是把圣洁神圣的童贞圣母给“斩首”了。不过虔诚的人们依然蜂拥到她曾经现身过的地方,念着朝圣者的祷文,尽管人数少了一些。 我和老螃蟹摇了摇头。没有信仰的人,有时会被最残忍的恶魔所驱使,执意要给这个世界带来永远的黑暗,因此,守护和播撒福音之光,有时候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这意味着什么呢,这个神示?”我问院长。 “我说不准,”她回答,“但也许你应该去朝圣,梅芙修女——就去这个圣地。说不定上帝正在推动着什么,会让你在走之前,把这辈子还没完成的事情处理完。说不定有一份美妙的礼物正等着被你拆开。” “没有处理完的事?”我说,“你是指我儿子吗?可是他住在佛蒙特,不在佛罗里达。” “我们必须完全信靠顺服。”老螃蟹说,我纳闷她是不是希望能一劳永逸地摆脱我,送我去佛罗里达,这样一来,我可能会死在那里,远离她的管辖区域,她就会再度成为修女院里唯一与耶稣有直接联系的修女,唯一有幸能看到显灵的女人。院长一直认为我对她的权威构成了威胁,虽然在其他修女面前我一次也没有质疑过她,而且你要相信我,质疑她的机会有很多,因为院长是一只骄傲自大、快步横行的老螃蟹,那对巨大的蟹钳看起来的样子,比真正夹上去的时候可怕得多。 暂且不说其他的事情了。老螃蟹之后就帮我定好了行程,想办法找来了买机票的钱,给了我一部手机和几张克莱尔沃特的地图。我必须说,在这件事情上她体贴、高效得出奇,我问她为什么的时候,她回答:“我只不过是完成我丈夫的指示而已。” 就这样,如果上帝允许的话,明天我将大胆一试,前往朝圣。我会飞到坦帕湾,去克莱尔沃特看那个被斩首的圣母玛利亚,并且搜寻一个神迹。 我希望我可以在那个神圣的地方见到你。我希望你是自己前来朝圣,也许是为了寻觅更加温暖的气候而搬到了佛罗里达,又或者,你已经战胜了折磨你心神的巨大恶魔,又一次做起了你在这个地球上的天职:教书。改变年轻人的人生,启迪他们去做上帝想让他们去做的善事,这从来都是一条无比艰难的道路,需要像你这样有天赋的老师给予指导和鼓励。 你是有天赋的。我怀着你的时候,上帝就告诉过我,你注定是为伟大的事情而生的。从前我把你抱在怀里,注视着你那令人惊叹的婴儿眼睛的时候,耶稣基督会用最美妙、最具治愈力的声音对我耳语,他说:“这个孩子拥有一颗完美的心灵。他会帮助许多人,他是人类的导师,就像我在地球做的事情一样。” 后来你长大了,恰恰就成了那个上帝告诉我你命中注定将要成为的人。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一个母亲所能期望的至高无上的礼物:她的儿子实现了上帝为他定下的目标。 无论你是不是又在教书了,我都想在死之前见到你,而且很显然,按照那个孩子气的医生克里斯蒂娜的说法,我只有非常有限的时间来完成这最后剩下的愿望了——把那一条让我们分开太久的裂痕修补好。不管这话在你听来有多么自私。 所以我把这封信寄给你,希望能有最好的结果。我衰老的血管里流淌着满满的爱意。 或许我会在佛罗里达见到你? 如果不是话,我希望你会读到这些话语,下决心打破沉默。 我世俗的肉体总是忍不住觉得,写这封信就像往许愿池里扔进一块硬币,然后期待一个真正的奇迹正在发生。 我是一个上了年纪、行将就木的女人,内森,而且我非常爱你,超出你的想象地爱着你。你是我的亲骨肉,当我把只有一点点大的你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的时候,我们两个就被一种最为纯粹的爱意永远地连在了一起。 请给我回信吧,哪怕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因为没有解开和我,你唯一的母亲之间的心结而后悔。写信给我,或者打个电话来更好,让我在死之前,知道你一切都好。我不期待你真的会来拜访,让我最后一次把你美丽的脸蛋捧在手里。但一封信,一个电话,都足以重新把我的心拼合起来。或许我们可以从这里开始。 让我们结束这可怕的沉默吧。 拜托了。 送上爱和祝福 妈妈 2 <2012年2月22日> 致我可爱的好儿子,内森: 从佛罗里达回来的时候,螃蟹院长告诉我你没有回我的信。 没有电话。没有电邮。什么也没有。 她向我保证,已经连夜把我的信寄掉了,不过螃蟹院长从来都不可信,因为对待凡是要把修女院的钱花在对她没有好处的事情,她都相当吝啬。我已经要她今后把发票给我,好证明她及时把我的信送出去了。最初我把你的沉默归咎于螃蟹院长。她的脊背很宽,完全可以承担。然而几天过去了,就算螃蟹院长寄的是价格更低、速度更慢的那一档,你现在也应该收到我的信了。她也不至于残忍到没有寄信却撒谎说寄了。院长也许小气,可她并不是虐待狂。所以我的心情变得沉重了一点儿,而且会继续随着流逝的每分每秒而沉重下去,直到你和我联络为止。 降落在坦帕湾之后,我用院长给的钱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带我去那个神圣的地方,那栋纯洁的圣母玛利亚出现过的大楼。在出租车里,我摇下车窗,任凭佛罗里达温暖的空气流遍我苍老的肌肤,这么多年来我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健康过!管那个年轻的克里斯蒂娜医生怎么说呢,我自忖道,并容许自己幻想着在这座即将造访的圣地与你重逢。我寻思着上帝是不是已经让你知道了我要来的消息,你会措手不及吗?无论如何,我会看见泪水涌满了你的眼眶,你跑向我,接着我们拥抱在一起,约好要忘记所有让彼此分离良久的东西。佛罗里达的空气几乎让我如痴如醉,我闭着眼睛,做着关于你的梦,这时司机说:“我们到了,修女。”随后报出了价格。 我用螃蟹院长的钱付了车费,抓起我的小包,忐忑不安地下了车,四处找你,可是哪儿都找不到你。 我心情沮丧,接着我便看到了被斩首的圣母玛利亚——他们用几扇新的反光玻璃换掉了被打碎的窗户,所以半身像的上半部分没有了。 我为童贞玛利亚流下了眼泪,她把这个伟大的奇迹带给我们,我们却粗暴无礼地当面拒绝了她。 有几个人在那里祈祷,同样,大多数都是橄榄色皮肤,其中一个人,一个年轻男人走到我跟前说:“这是给你的,修女。”然后递给我一串木质的玫瑰念珠,“上帝保佑你。”年轻男人说完,点点头,又回到了那个卖宗教用品的小摊上。 “谢谢!”我喊道,他则回过头,咧嘴露出一个纯洁的微笑。 我仔细端详手里的木料——耶稣可能是用雪松木雕的,钉在十字架上,一个两英寸高的他。我感到自己的力量又回来了。 真是让人惊叹,一次简单的善举就能展现出强大的力量。 我向着神圣的童贞玛利亚祈祷,然而她并没有对我现身,也没有给我任何答案。 等到该走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没有车去酒店。见到圣地的我太兴奋了,都忘了要预约一辆出租车来接自己。我站在路边,希望会有出租车经过,却一辆车也没看见。 “您要搭车吗,修女?”我听见有人说,等我转过身来,发现是那个给了我木质玫瑰念珠的人。先别急着说我不该上陌生人的车,我一般也不会上的!但这个男人的眼中有一种善意。 “我是个老糊涂。”我说,向他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车坐。 “我很乐意开车送您,”他说,“我的名字叫曼努埃尔。” 我把酒店的名字告诉他,他说:“离这儿不远。” 接着我就上了一辆老旧的卡车,望着后视镜上挂着的好几串玫瑰念珠——有这么多我丈夫的雕像缠绕旋转,上下颠扑。 “这么小的受难像你是怎么雕的?”我问他。 “用刀刻的,修女。这是赎罪。” “赎罪?” “我现在过上好日子了。” 他为了什么赎罪与我无关,于是我问:“你一直让迷路的修女搭车吗?” “不,修女,您是第一个。真的很荣幸。” “你有家庭吗?”我问。 “天主教会就是我家。” “也是我的家。”我回答。 他点点头。 “我以为我可能会在圣地见到儿子,就在那里。我是在从前的人生里生下他的,当然是在立誓之前了。我从费城飞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希望能见到他。” “您的儿子本该来见您的吗,修女?”他问。 “不,不是的。”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是在期盼一个奇迹。” 他再次点了点头。 “你相信奇迹吗?”我问。 “当然了,修女。” 我笑了,然后问他:“你的母亲还健在吗?” “她去世很多年了。” “她去世的时候你在她身边吗?” “我真希望自己可以说我在,但那时候我正在很远的地方做些很可耻的事情。这是过去的事了。” “你没能和母亲说再见,我很难过。” “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后悔。”曼努埃尔说,我朝他望过去的时候,看见他正在非常努力地忍着不哭出来。 “今天她会为你骄傲的,你开车送一个老修女去酒店。”我说,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臂。 “这不算什么,”他回答,“随便哪个正派的人都会这么做的。” 到酒店的时候,他叫我等一会儿,然后兜了一圈跑过来为我开门,就像私人司机一样:“我会祈祷让你的儿子出现在你面前的,修女。祈祷上帝让你们家人团聚。” 我站在那儿,手里拿着我的包,注视着曼努埃尔的眼睛。 伸手触碰曼努埃尔脸庞的时候,我注意到就在他耳朵下面的文身,之前他一直在努力把它遮住:翻起了纽扣领衬衣的衣领,脖子上围了一条褪色的大围巾。 “今天你就是我的儿子,曼努埃尔,”我说,然后吻了他的脸颊,“我也会为你祈祷的。修女的祈祷是很强大的!” 泪水聚集在他的眼里,他直直地立着,表情坚忍。 “谢谢您,修女。”他说完,从我身边走开了。 或许是上帝把曼努埃尔送到我身边的,当作儿子的一个替身? 又或许曼努埃尔是一个天使? 我想起了《希伯来书》:“不要忘记款待客旅,因为曾经有些人这样做,在无意中就招待了天使。”(6) 在酒店里,我发现螃蟹院长给我订了一个能看到一点儿墨西哥湾的房间。我的房间有一个小小的阳台,从那里几乎能望见太阳没入蓝绿色的水面,而我就是这么做的,一边喝着小冰箱里的伏特加加冰,想着如果大限真的要来了,我倒不如喝点儿伏特加的好,因为在成为修女之前,我是那么喜欢伏特加,你是知道的。 我想着曼努埃尔,也想着你,寻思着你会不会正在帮助别人的母亲。我希望自己能让曼努埃尔的母亲了解到他的善举,把一个修女从她自己做的蠢事之中解救出来。我盼着能在天堂里遇见她,这件事也许只会太早,不会太迟了。 地平线上的海水闪耀着橘色、黄色和粉色的光,直到它吞下了太阳,星星也开始穿透头顶的夜空。我不饿,却真的喝光了小冰箱里的伏特加,因为也就只有几个小瓶而已。我独自一人坐在阳台上的时候,感觉到胸口和腹部有异样的疼痛。我摇摇头,又在纳闷是不是那个年轻的医生用她的测试、她的科学和她的严肃,让我生了病。我知道这是个愚蠢的想法,可是在她把我塞进那些讨厌的机器,给我的五脏六腑拍照之前,在她把她高明的专家意见告诉我之前,我一直觉得身体很好。 我试着去欣赏海水拍打沙滩的声响,鼻腔里海湾微风的气味——尽力享受这一刻,因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一个人在酒店的房间里待过了,而那天晚上我也的确找到了一些慰藉。 那针织细密的床单和特大号的盖被就像天堂里的云朵——我翻上十次身,才会碰到床的另一头——脑袋一沾枕头我就睡着了。 在梦里,圣洁的圣母玛利亚出现在我的面前,就在酒店的房间里。她看上去和克里斯蒂娜医生一样年轻。 “我的女儿,”圣母玛利亚神秘地微笑着,对我说,“你必须立刻回家。” “可我在这间酒店订了三晚哪。” “尽快回去,”童贞玛利亚说,“回修女院去。” 随后她一闪就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不知怎的正坐在阳台上,头靠在小桌子上,装伏特加的迷你小瓶子全部散落在脚边! 我梦游了吗? 我马上打电话给螃蟹院长,告诉她我梦中的所见。 院长说:“昨天晚上圣洁的贞母也到我的梦里来了。她唯一对我说的就是,‘证实梅芙的话’。然后醒过来的时候,我正睡在你的床上。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从大厅里走过。我做了祷告,感谢上帝我们的修女没有一个发现我在那儿。” “那我该怎么做呢?”我问道,一边眺望着清晨的阳光在远处的水面上舞动,仿佛无数点燃的焰火。 “你在那个被人破坏的神庙里找到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找到。” “我们不能违抗圣洁贞母的意思。我过15分钟打给你。” 电话再次响起的时候,螃蟹院长已经为我订好了一张回费城的机票。 那天晚上我上了飞机,发现我的座位是在最后面的一排。直到他们关上舱门准备起飞之前,我都以为自己会独享这一排,可是后来,一个喝醉了酒的女人跌跌撞撞朝后边走来,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她的脑袋摇摇晃晃的,因为她喝了那么多的酒。我真不敢相信他们让她上了飞机。 一开始我很担心,但接着我心想说不定这个女人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说不定她就是圣母玛利亚打发我提早回家的原因——所以我打了招呼,试着和她攀谈,可她很快就不省人事了。 我们降落的时候,他们没法把她叫醒,于是所有其他乘客下飞机的时候,我被困在了这个喝醉的女人和舷窗之间。 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精疲力竭。我只想和螃蟹院长碰头,回修女院去,也许再冲个凉。 终于这个醉酒的女人醒了过来,我自由了。 我在外面那辆挂空挡的车上找到了螃蟹,她正假装在她的iPad上读着希伯来语和希腊语的福音,我上了车。 “哎,”她开口说,一边遮着屏幕不让我看,一边关上了那部机器,“在飞机上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线索?” “圣洁贞母为什么一定要你提早回家的线索。” 我把醉酒女人的事情告诉了她。 “真叫人失望。”螃蟹一边开车一边说。有时候她可真是没什么信仰。 “说不定我和这个醉酒女人之间还没了结呢。她身上有一点儿什么,我还不是很确定。不过是有点儿什么的。” “嗯,既然这样,那你应该和她交换联系方式。”螃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说道,因为虽然身为耶稣基督的修女,她却是个调皮的女人。 “哦,我留联系方式了,”我回答,“她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我。” “嗯,那好吧。”螃蟹说。 “而且我开始疼起来了。” “很严重吗?” “越来越严重了,”我说,“要是你没让我去看那个傻乎乎的小医生该多好!” “你认为我们的所为,我们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能敌得过上帝的安排吗,梅芙修女?” “我认为等我走的时候,你会很高兴摆脱了我的。”我说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车窗外面。 “我会嫉妒的。” “嫉妒?为什么?” “你要和我丈夫在一起了,而我会和那么多见不到显灵的修女待在一起。她们目不能视,耳不能听——” “啊,我一走你就会待在你自己的小天堂里了,别假装不是。”我说。几分钟之后我叹了口气,接着又说,“我永远也没法再见到儿子了,是吗?” “我不能替上帝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可以帮你渡过难关,直到你上天堂为止,”螃蟹说,我第一次感觉到,她好像是真的很同情我,“这段过渡的时间我会帮你的,不管你儿子来还是不来。我会在你身边支持你的。” 我完全措手不及,都没有感谢一下螃蟹的好意,不过在死之前我会谢她的——我已经这么对自己发过誓了。 昨天晚上我没有见到显灵,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见到了。我感到力量正在迅速地从我身上抽离,也知道那位年轻的医生是对的,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事业已经结束了。 然而对飞机上遇到的那个醉酒的女人,我却有着种种奇怪的感觉。 她很粗鲁,惹人讨厌,而且相当可怜,可她身上还有其他的东西——一种很熟悉的东西,只是我现在说不出来而已。或许癌症正在侵蚀我的大脑,谁知道呢? 或许是在她的眼睛里——那种熟悉的东西? 我说不上来。 现在,我一把这封信塞到信封里,就会让螃蟹连夜把它寄出去(我还会向她要收据,好证明她付了更高一档的价钱),因为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会收到你的回信吗,我的儿子? 但愿如此。 我这一辈子过得很好,也可以快快乐乐地死去,而且我知道离开这个世界后自己会去哪里,我有我丈夫的保证——但收到你的回信会了结许多事情,让我完全心满意足地死去。 这是我的临终遗愿——再和你联系,就这么一次。 求你了,内森。 写封信或者打个电话来。 送上爱和祝福 妈妈 3 <2012年2月27日> 致我可爱的好儿子,内森: 年轻医生的科学和机器所做的预测并不是太离谱,因为如今我真的卧床不起了。他们的药弄得我有气无力,我的体重每天都在减轻,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我并不想告诉给你听——但在所有这一切之中,最让我痛苦的,便是你。 你仍旧是个无声的谜。 几乎每一次清醒的呼吸,我都用来向我丈夫祈祷,问他为什么不肯回应我的祷告。我甚至还问了螃蟹,她则背诵经文,作了许多符合逻辑又安抚人心的保证,然而在她的伪装背后,我看得出来,她对我们共同的丈夫同样感到失望,因为她的回答非常空洞,就像这可恶的癌症把我从里到外吞噬殆尽的时候我那被掏空的内脏一样。 关于我必须忍受的苦难,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因为沉湎于自己的不幸是一种罪过。我们必须始终感激生命中的福分,而上帝也再次降了一份福祉给我,这份福祉,你可能会觉得特别有意思。 记得我在上一封信里说过的那个飞机上喝醉酒的女人吗? 哎,她写信给我了! 我和她偶遇之后不到一个星期,就收到了她的信。 她先是道了很多次歉,因为她的醉态,也因为她极其详细地描述了前夫的身体构造——看来他好像有点儿先天不足,哈!——所有这些都把我逗乐了,在想着自己的病体,以及唯一的儿子音讯寥寥之余,她的讲述是一种愉快的调剂。 收到这封意料之外的来信,是一个美妙的惊喜。 接着,她的信上出现了有趣的转折,因为我年轻的朋友问起了一些有关她所谓的“命运”的问题。命运,当然啦,只不过是不信教的人用来称呼上帝的词语而已。 “你相信命运吗,梅芙修女?”她写道,“你相信也许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被召唤着去做一件事情,你只有达成它才会心安吗?” 她所形容的,自然就是神召了。问一个修女相不相信神召,就好比是问一只饥肠辘辘的知更鸟相不相信要把虫子从草地里啄出来一样。 她孩童般的天真让我笑了起来。 《马太福音18:3》——“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7) 可后来她又接着对我说,很久以前她认识一个人,这个人对她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是一位名叫内森·弗农的老师。也许我听说过他,因为在一个学生用棒球杆袭击了他,打碎了他双臂和双腿的骨头之后,他就变得声名狼藉了。 看到这我不得不放下信,用玫瑰经祷告了七遍。 然后我首先对我的丈夫,其次又对圣母玛利亚祈祷,请求他们原谅我的怀疑,因为他们已经径直把我带到了这个天真的年轻女人面前。她谈论着命运,还有我的儿子,却完全不知道她正在给她心中偶像的母亲写信。 当这个女人——她的名字叫作波西娅·凯恩,你记得她吗?——不厌其烦地叙述你在课堂上所做的许许多多美妙的事情,以及这一堂堂课是如何不止影响了她,更影响了许许多多人的人生的时候,我热泪盈眶。 骄矜是一种罪过,但我的心却额外膨胀了两个尺寸。 信的最后,她支支吾吾地想找到一种恰当的方式来表达,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感召,要想办法来帮助你——让你“重获新生”,帮你找到重回课堂的路,让你能在教室里继续做上帝派你到这个世界上来做的善事。(这些主要是我的话,不是她的,但情绪是她的。她只是缺少词汇来好好表达自己的意思而已)波西娅说她羡慕我的坚定信仰,因为我成了一个修女,虽然眼下她拯救昔日高中老师的计划近乎痴心妄想,但她感到自己似乎必须来这么一次“信仰的飞跃”(她的原话),回报你多年以前所给予她的众多善意。 我摇响了那个修女们给我的铃铛,每次我需要帮助时就用这个铃铛来叫她们。埃斯特修女过来后,我叫她把螃蟹找来。 “可她正在祷告呢。”埃斯特修女说。 “这会儿上帝就在这间房间里,不在她的王宫里!快叫她来!” 大概15分钟之后,螃蟹闷闷不乐地出现了。 “什么事情这么紧急,你要打断我的祷告时间?”她问道。 我拿起波西娅·凯恩的信:“看看这个,等着大吃一惊吧。” 螃蟹对着我眯起她那小圆珠般的眼睛,不过最终还是把波西娅·凯恩的信抓在了钳子里,坐下来,然后读了起来。 “这封信是飞机上那个喝醉酒的女人写来的。”院长没有抬头看我就说。 接着,一个微笑在螃蟹的脸上绽开——一个美妙的笑容,仿佛一条倒挂的彩虹。我从没见她那么高兴过。读完信之后,她用手遮住嘴,像个女学生一样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上面有个电话号码。”院长说。 我点点头。 “嗯,你不打过去吗?” “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因为虽然你是一只惹人讨厌的老螃蟹,但这件事情有你一份。是你叫我去看医生,又叫我又去佛罗里达的。所以接下来的事情你还是参与进来的好!” “我来拨号好吗?”螃蟹说着,举起她的高价“智能电话”。那电话外面盖着一种花哨的红色塑料,毫无疑问那花了她弟弟很多钱。 我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波西娅·凯恩接电话的时候——她显然非常清醒——我一下子就听出了她声音里的善意,有如一道光芒透进一扇彩色的玻璃窗。 我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告诉她我收到了也读过了她的信,邀请她到修女院来,还保证会告诉她一个她这辈子听过的最叫人匪夷所思的故事。 不知什么原因,她提醒我说她并不信教,就好像我还没料到这一点似的。 哈! “可你还说起了命运哪?”我说,“嗯,这个命运怎么样——飞机上碰巧坐在你边上的女人,他的儿子就是你现在想要去救的那个人,你敬爱的高中英语老师,内森·弗农。” 她用了几秒钟时间来接受这个消息。然后说:“你是弗农老师的妈妈?可是怎么会呢?你是个修女啊!而且你们的姓也不一样。” “他姓的是他爸爸的姓,我足够聪明,才没有嫁给这个男人。来看我吧,我会告诉你所有的事情,回答你所有的问题——不过要快点儿来,因为我快死了,马上就要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过了三个小时多一点儿,她来到了修女院,坐在我的床边,我们一直谈到深夜。我从她身上汲取了力量! 她对你的爱和我不相上下。 回忆起你课上的细节,以及你在她青春期遭遇人生危机期间陪伴她一起度过的时光时,她简直是容光焕发。她说你曾经让她在你的公寓住了一晚,因为她情绪失控,担心自己怀了孩子,孩子的爸爸是个生性软弱的男孩,当时她正设法用做爱来挽救他。波西娅说没有其他朋友或是亲戚可以帮助她。在你说服她放弃跳窗自杀的念头之后,她睡在了你家客厅的沙发上。 根据她告诉我的情况,你很可能救了她的命。 就像之前一样,我有理由为你自豪。 波西娅很快就会找到你,来看你,不过她已经答应再帮忙照顾我这个就快进棺材的老太太几次,然后再去搜寻我那不知去向的儿子。 自私的我,请求波西娅在这段最后的日子里来和我聊天——再多和我说说我那当老师的儿子,还有他在教室里所做的善事。 耶稣基督把波西娅·凯恩带给了我,我也坚信,当我不再需要她的时候,主也会把她送到你的身边。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佛蒙特,也不知道将来她能不能查出你的下落,但我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这辈子不会再和你有联系的事实。现在我明白了,一切皆有定数,我不该怀疑的。 波西娅是个有趣的女人——总是在我面前骂人,之后又立刻道歉。她眼睛里的某种东西,表明她或许真的受到了神召,来完成这件她说她自己觉得非做不可的事情。 所以我会任由她去讲我那当老师的儿子的故事,来逗我开心,直到我咽气为止,因为这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尤其是现在,在你显然是不会给我回信的时候。 我很感激丈夫赐予我的这份奇异的礼物。 送上爱和祝福 妈妈 4 <2012年3月6日> 致我可爱的好儿子,内森: 我正在通过螃蟹,也就是院长,把最后的话口述给你听,所以这封信是用她的鬼画符而不是我的一手好字写成的。假如她没有像我跟她说的那样,花时间帮你把她潦草的字迹用打字机打出来的话。(这会儿螃蟹正恶狠狠地瞪着我哪) 我今晚就会死去——这一点我很有把握。他们打到我静脉里的药,已经让我不怎么能清醒地思考了,而且即使是说这些话,也会让我觉得疼痛,所以我必须长话短说。 我的丈夫给了我力量,来讲这最后的几句话。 我爱你。你没回这些信我并不生气。或许你根本连一封信也没有收到?或许我手上的这个邮政信箱地址你已经不用了,没有人转寄你的邮件,这封最后的信甚至永远不会被你的双眼所看到。然而无论如何我还是会把它寄出去的,因为一个母亲的期盼是永无止境的。 上帝告诉我说,他会照顾你的——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事业还没有完成。 还有一份期待。 圣母玛利亚安排我遇见了你从前的学生,波西娅·凯恩女士,她已经保证会找到你,然后尽她所能让你重回正轨。我把我的十字架项链给了她,作为我们联系过的证据,这样她说不定可以把它拿给你看,而你就会知道我们曾经互相谈起过你的事情了,我可爱的儿子。 她是个误入歧途、天真无邪的女人,遭遇了许多苦难。她意料之外的陪伴,在我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是一份莫大的安慰。 我很高兴,你没有待在这里,看着形容枯槁的我把最后的话轻轻地对一个螃蟹似的老女人诉说,她的笔迹多半没法辨认,因为用蟹钳来握笔是很难的。哈哈! 螃蟹现在又凶巴巴地看着我了,所以我必须停止开玩笑了,因为,非常认真严肃地说她在我需要的时候,是一个真正的朋友,我也已经变得非常喜欢她了。 你比你自己所认为的要优秀。 我永远爱你,我也知道,我会在天堂里再见到你。 暂时说声再见吧。 送上爱和祝福 妈妈 5 <2012年3月8日> 致内森·弗农先生: 写这封信的目的是通知您,您的母亲已经去了天堂,愿上帝保佑她的灵魂得到安息。 2012年3月7日晚间,将近午夜时分,她在自己的床榻上,安息在了我们的上帝和救世主、耶稣基督的怀抱里。她用了医生开的静脉注射的药物,所以并没有感到过分的痛苦。 按照梅芙修女的要求,3月14日,星期三,上午10点,会在修女院举行一场盖棺的葬礼弥撒。我已经连夜把这封信寄来给您,也尽我所能把葬礼推迟了几天。 我顾及到您的需求是出于对梅芙修女的尊重,这也是唯一的原因。因为,非常坦率地讲,就算她用了一种在您看来有失偏颇的逻辑,您却仅仅因为亲生母亲在您遇到困难的时候设法安慰您,您就把她排除在您的生活之外,依我的愚见,是极其冷酷的,也给她带来了许多不必要的痛苦。这痛苦远比癌症严重得多。 诚然,我不知道您的情况,但我的确知道她非常爱您,包括您的缺点,然而她需要的时候您却不在这里。 也许她写的很多信没有到您手上,也许这一切都是某种莎士比亚式的大误会,一个伊丽莎白时代的悲剧(过去我也教过高中文学课,很久以前,在一所为信仰天主教的女孩子们开办的学校里)。也许是吧。不过我相当肯定,你们之间没有什么误解,恰恰相反,您只不过是在母亲需要你坚强的时候变得软弱了而已。这世间的男男女女就是如此,如果说,我肯定自己在其他人需要我成为大家可以倚靠的支柱的时候没有软弱过的话,那就是在撒谎了。您的母亲是我的朋友和知己,所以我并不是公正中立的。 会有一场葬礼,没错,虽然按规矩您露面是应该的。参加葬礼,或许也能帮助您从被昔日的学生殴打的遭遇以及其他任何让您耿耿于怀的事情当中走出来。 还有您余下的人生,无论您的宗教观如何(没有宗教观也无妨)生命都是一份伟大的礼物。这一点千万不要怀疑! 生命是这世上最好的礼物。 只要活着,就会有好事发生。 把您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女人有很多缺点——嫉妒、自大、爱吵架、固执、目光短浅,坏毛病不一而足——但她有一种天生的本领,就是发现别人身上的那种潜能,那种美德。可以这么说吧,我们所有人心中的那朵神圣的火花,会在那些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选中在幕后牵线的少数人身上变得能够闪耀得更加明亮一点儿。他们是会受到上帝的感召,让主的神秘之道成为可能的人。 她说您说个不停,让我们所有人都不分昼夜地祷告,我们会继续这么做的,而且坚信上帝召唤了您,赐给您一种天赋。多年以来,您一直在用这种天赋帮助其他人,可后来却不用了。 一种天赋就是一份巨大的责任,这一点您的母亲非常清楚。这种天赋常常逼着我们做出牺牲,超越我们自己的想象,为了他人挺身而出。然而,虽然运用上面提到的这种天赋,不时会让我们的人生变得比其他担子轻一点儿的人的人生更加复杂难解,但我们最痛苦的时刻,从来都是不再施展自己天赋的时刻。 您快乐吗,弗农先生? 如果不快乐的话,那上一次觉得快乐是什么时候呢? 或许您应该重新开始做那件最后让您感到有意义、有乐趣的事?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抛开我的宗教观,您就会发现,这会儿我也是站在理性的立场上据理力争。 我对您母亲的逝世表示哀悼。 她是一个信仰上帝的女人,她也是我亲爱的朋友,不管她有多么难以相处。说真的,梅芙修女有时候还真够烦人的。 事实还是如此:我会深深地怀念她。 我们希望您能来参加葬礼弥撒。您会是我们尊贵的客人。 “他真的存在!”见到您的时候,那么努力地为您祷告了许久的修女们会这样宣布。您的母亲常常大谈特谈她唯一的儿子,这已经赋予了您一种神秘的特质。 发生过的一切都姑且不论,圣德兰修女院欢迎您的到来。 为了您的方便起见,所有必要的信息,以及从北方来这儿的路线,都列在随信的卡片上。 还有,她把她的《圣经》留给了您,连同她钟爱的相簿,里面装的大多是您小时候的照片。倘若您不来参加葬礼,请给我一个地址,我好把这些东西寄给您。 送上爱和光明 凯瑟琳·埃布林院长(又名螃蟹) 圣德兰修女院 PS.Docendo discimus(8)。(拉丁语,教者自学。) ———————————————————— (1)《信靠顺服》(Trust and Obey),一首创作于1887年的基督教赞美诗。 (2)道奇霓虹(Dodge Neon),美国汽车制造商克莱斯勒(Chrysler)旗下的道奇品牌于1994年推出的车款,2005年停产。 (3)诺亚的彩虹,据《圣经·旧约·创世纪》记载,在诺亚生活的时代,上帝曾降下洪水来惩罚地球上有罪的人类。诺亚根据上帝的旨意建造方舟,登上方舟的生物都得以从洪水中幸存。洪水过后,上帝赐下一道彩虹,作为与人类立约的证据,约定不会再让人间遭此灾难。 (4)《圣彼得堡时报》(St.Petersburg Times),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圣彼得堡市出版的日报,2011年改名《坦帕湾时报》(Tampa Bay Times)。文中提到的报道刊发于2004年3月2日。 (5)克莱尔沃特(Clearwater),美国佛罗里达州的一座城市,在圣彼得堡市西北。 (6)《希伯来书》(Hebrews),《新约圣经》中的一部。 (7)《马太福音》(Matthew),《新约圣经》第一部分《四福音书》中的第一部。 (8)拉丁谚语,英语译为By teaching,we learn。汉语可译作教学相长,教者自学,由教而学。 part 4 查克·巴斯 在遇到波西娅·凯恩前,查克·巴斯从没想过他们会有交集,更没奢望过这个漂亮的女人会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毕竟,他是那么普通,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黑暗历史。 爱情就这样发生了,像拨云见日,叫人猝不及防。 1 我不是什么作家,只是个普通人,所以要是我把这件事情讲得乱七八糟的话,请原谅。我尽力了。我只会说实话。既然说到这儿了,我想,我的这一部分,就从离开庄园酒吧里为弗农老师办的派对,在栈桥下面把波西娅从他身上拉开的时候开始吧。 我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像那样袭击一个男人,但愿以后也不要再见到了。她用两个拳头猛力地捶他,用粗俗的话骂他。她还抽抽噎噎的,大声嚷嚷着什么弗农老师是她从来没有过的爸爸,他妈妈因为他的自私而孤零零地去世了,还有他应该去帮助孩子——都不是完整的句子,我甚至都不怎么能听懂。她失去了理智,于是我抓住了她,因为她失控了,她挣扎着要摆脱我的时候,我看见弗农老师自己也在颤抖和哭泣。 “你这个骗子!”波西娅吼道,现在她在我的怀里,开始用头撞我的锁骨,拼命地想要脱身。 “对不起,凯恩女士,我不是你所期望的样子。”弗农老师用这种让人难受的伤感声音说道。这可真叫人沮丧:他和我记忆中的那个老师截然不同。眼前他是个幽灵,就算是我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完了,枯竭了。虽然现在我很喜欢教孩子,但我实在不确定被学生打过之后自己是否能恢复过来。 我懂。 老师必须要有信念。必须在乎一些什么,这需要花费很多的辛苦和努力。即便如此老师也需要别人的回报,哪怕只是一点点。如果你没教过书,也许就不会明白。我已经完成了教学实习,现在经常当代课老师,所以说不定我现在,第一次有点儿明白了。 弗农老师转过身去背朝着我们,开始朝马路上走去。这会儿已经在栈桥的另一边了。 “你要到哪儿去?”波西娅嚷着,“你要这么一瘸一拐地走回佛蒙特去吗?” “别再贬低他了!”我冲着波西娅大叫,使劲地晃她,力量大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用一种汤米有时候会有的、大发脾气之后不知所措的样子回望着我。 “我有点儿事情要做,”我对波西娅说,“你待在这儿。” 我放开她,朝着弗农老师小跑而去。 “弗农老师!”我喊道,“弗农老师!” 我挡住他的去路,他停下脚步。 他还在哭。 “弗农老师,很抱歉在你如此心烦意乱的时候这么做,但是如果我不花这点儿时间告诉你一点儿什么的话,我会永远恨我自己的。查克·巴斯?1988年那个班的?” 他浑身哆嗦,靠在手杖上,努力用手背把鼻涕从鼻子上抹掉。 我非说不可的话他并不想听。他会停下来,只是因为从体格上来说,他打不过我。 他像条丧家犬一样畏畏缩缩,尾巴夹在两条腿之间:他这样真让我心中泛起难言的苦涩和心疼。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记得我,但这不重要。 “你的遭遇我很难过,”我说,“你遭遇的一切,远超我的想象,那是不对的、不公平的。波西娅,我,或者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消除这场悲剧。但是……” 我抽出人类正式成员卡片,把它举了起来。 他假装看不见我,静静地流着眼泪,只等着走。 “我把这张卡片带在身上已经20多年了,因为这是别人给过我的最好的礼物。我甚至都没有亲自谢过你,因为当时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不懂事,但这张卡片对我来说非常珍贵。长话短说,我二十几岁的时候成了瘾君子。毒瘾让我做了一些不可原谅的事,如今我不想一件件地列出来,因为我对人生中的那个阶段感到非常羞愧。但当我跌到谷底的时候,我进了戒毒所,遇到了一个辅导员,他说我们所有人都在一条条的划艇上,被困在海上的一场暴风雨里,我们必须对准远处那唯一的光亮——比如一座灯塔——一步一步努力划到它那儿去,缓慢却坚定地穿过风暴,无论那光芒何其微弱地掠过水面,都要集中注意力只想着它的源头,而决不要去想那些翻滚颠簸、随时威胁着要把我们卷到水下堕入真正的恶魔手里的骇人巨浪。 “戒毒所里有些人把他们的孩子当作灯塔,其他人用他们的事业,或者是让父母自豪的信念支持自己走下去。我没有事业,没有孩子,也没有父母,但我记起了毕业班那年,我在你的课堂上感觉有多好——好到让我把这张卡片随身带了好多年。每次觉得自己狼狈不堪,甚至都不再是个人的时候,我就一遍又一遍地读它。是你让我相信自己是一个人。 “所以在戒毒所里的每一天我都读这张卡片,把你当成我的灯塔。我希望能像你一样。我告诉自己,要是我能洗心革面,变成一个像弗农老师一样的老师,去改变一点儿什么的话——嗯,那么这些痛苦,这些努力,这难以忍受的戒毒,还有…… “我说的太多了,而且所说的可能都不对,因为我不像你那么聪明,但我希望你明白,你对我的人生有巨大的影响。你拯救了我,而我想要说声谢谢,就是这样。谢谢你。” 弗农老师喘着粗气,抓着手杖的拳头煞白。 他恶狠狠地瞪了我很长时间然后说:“请。你。别。来。管。我!” 他从我身边挤了过去,用他最快的速度,拄着拐杖朝街上走去。 我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个大笨蛋。 这才叫惨淡收场呢。我幻想着把这一切告诉弗农老师已经好几年了。 过去我常常在脑子里一遍遍地排演这个场景,在戒毒所里是这样,出来之后也是,却从没想到真实情况是这样的。 我转过身,眨着眼睛强忍住泪水的时候,波西娅正抬头望着我。 “把你的卡车开过来,”她说,“我们追他去,走吧。” 我从20世纪80年代末起就默默喜欢着波西娅·凯恩,那时候我还是个害羞、别扭、没有爸爸的处男,每当她在哈登镇高中的走廊上跟我擦肩而过时,我就呆头呆脑地盯着她看。她穿着同一件白色牛仔夹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此时她眼睛里的力量既吸引着我,同时又把我吓得够呛,所以我不用她说第二遍,就照做了。 我们上了我的卡车,朝白马路(1)开去,在警察局门前发现了弗农老师。 “我们谈谈吧,”波西娅冲着窗外嚷,“我们谈谈行吗?” 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弗农老师走进了警察局。 波西娅跳下车跟着他,于是我把卡车停了下来。等我来到警察局里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弗农老师藏了起来,而波西娅正在和我的警察朋友,一个我经常在庄园酒吧里招待的人吵架。他叫乔恩·里弗斯。有一次我甚至把自己还是个瘾君子的时候得到的内幕告诉了他,帮他破了一起毒品的案子。乔恩和我的关系相当好。他欠了我几个人情,所以我非常庆幸今晚遇见的警察是他。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查克?”乔恩问道。看我点头,他说:“让她冷静点儿。”随后穿过一道门,消失在那扇把等候室和警察局里的其他地方隔开的厚玻璃后面。 “弗农老师为什么会来找警察呢?”波西娅问。 “我不知道。”我回答。 20分钟后乔恩出来了:“弗农先生不想和你们任何一个人说话。如果你们两个现在就回家的话,他可以不起诉。” “起诉?”波西娅嚷道,“起诉什么?” “绑架、骚扰。而且你刚才确实在栈桥下面打了他,对吗?那就是人身侵犯。”乔恩说,“听着,回家去,让这个可怜的人一个人待会儿吧。他在后面哭哭啼啼,气都喘不上来了,明白吗?他有点儿精神崩溃了。听上去你们两个想做一件让他高兴的事情,可结果你们的贵宾却并不怎么高兴。这件事情已经够复杂的了,别再雪上加霜了。行吗?” “不行!你这是胡说八道。”波西娅说。 乔恩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说,相信我。 “谢了,乔恩,”我说,“我们现在就走。来吧,波西娅。” 他点点头,然后走开了。 “我不明白,”我带着波西娅走出警察局的时候,她摇着头,“这件事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应该是很美妙的,这他妈的是怎么搞的?” 在我的卡车上,我说:“我们要回庄园吗?大家十有八九还在等着呢,而且一头雾水。” “你就开车让我离开这鬼地方行吗?”波西娅说。 她的脸上毫无表情。 她的模样垂头丧气。 她看上去很不好。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所以打电话告诉庄园的利萨,跟她解释说派对结束了之后,我开着车,带着波西娅离开了所有那些回答不了的问题,那些困惑不解的昔日同窗,还有那一张张人类正式成员卡片。大概一小时之后,我们不知怎的来到了海洋城的木板步道(2)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听着海浪拍岸,浑身发抖。 波西娅说:“这一切一定是有原因的。对吗?你觉得呢?” “你指什么?”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说不定今晚并不是弗农老师故事的结局,”她说,我能看见神采重新回到她的眼睛里,“说不定它只是我们的开始。” “我们的?” “我们的故事。” “我们两个有故事?”我问道,或许稍微问得太急了一点儿。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我正低头注视着她的眼睛,不敢相信她的情绪怎么变得这么快。 “我试一件事情行吗?” “当然。” “好,开始了。” 接着她把手绕到我的脖子后面,把我的脸朝她拉过去,我们接吻了。 舌吻——非常热烈——我不确定这么做是不是合适,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好主意,但波西娅没有给我时间考虑,因为现在她的双手在我的背后上上下下,仿佛要把我给吞下去,把我吸进她的身体里。 她抬头喘气的时候,我说:“出什么事了?” “这是我们的开始,查克·巴斯。” “我们的开始?” “没错,绝对是,必须是。”她回答,然后我们手牵手地走着,我完全沉醉于波西娅·凯恩的惊喜和那冰冷刺骨、带着咸味的空气里。 最后我们来到一家便宜的汽车旅馆,离海滨大概四个路口,叫沙滩笛手。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衣服就已散落在了房间里,接着波西娅和我就做爱了,第一次做爱。 我心里明白,我们不应该这样,这十有八九是为了疗伤才做的爱。她受了那么大的伤害,被她的英雄,弗农老师,给拒绝了——而回头想想的话,我也是——这个20多年来在我们的脑海当中代表着善的人,结果却,说得好听点儿是被这个世界打败了,说得难听点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此刻我们两个身上就好像都有一个豁开的大洞,我们只是在设法把彼此填满,但做爱的事情发生得很快,让人忘乎所以,又美丽又悲伤又害怕,因为我知道对我来说这不只是做爱而已,它意义非凡。可是我不确定它对波西娅来说意味着什么,严格说来她还是有夫之妇,要是我没搞错的话。 在我高潮的时候,在我把自己完全注入她体内的时候,在那个极其兴奋的瞬间——射精是我现在所拥有的最接近一剂海洛因的东西——我忍不住说:“我爱你,波西娅·凯恩。我一直都爱着你。”之后立刻就反悔了,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就算是她低声应道“我希望你是我的好男人,查克·巴斯”的时候也一样。 她把头靠在我的胸口,我们差不多就这么躺在那儿——她呼吸着,我轻抚着她长长的棕色头发——直到我们都沉沉睡去。 早晨,我们洗澡,穿衣服,在木板道上散步,再次手牵着手,听着海浪拍岸,说着我们的生活都需要改变,却没有真正讨论细节。我们谁也没有提起弗农老师,虽然我不住地纳闷昨晚他是在哪儿过的,还有他最后会不会真的自杀,就像波西娅从纽约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他打算的那样。之前我没有告诉同学们我们聚在一起是因为弗农老师可能想自杀,这会儿我则尽力地不要去想,倘若发现弗农老师在我们那场不成功的派对之后真的动手自杀了的话,他们会说些什么。 “你觉得昨天晚上弗农老师从警察局出来之后,不会想要伤害自己吧,会吗?”我再也忍不住的时候,便开口问波西娅。 “这个不归我们管,”她回答,接着又说,“至少现在是这样。我们把他留给了警察。要我说这样我们就一点儿责任也没有了。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我想着我们可以找专业人士来帮他——说不定可以联系一个治疗师,或者拨打自杀热线之类的。不过我明白波西娅的意思。她刚刚一路开车到了佛蒙特,带着他在纽约城好好地大玩特玩了一场。她还会告诉我,她已经两次救了他的命。说到底,你指望一个人把他从前的老师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几次呢? 然而我依然没法摆脱这种感觉,我们还可以多做些什么的。 “嘿,”波西娅说着,仰头望着我的眼睛,她用食指抬起我的下巴,海鸥正在头顶鸣叫翻飞,“我们试过了。虽然弗农老师的事我们还不知道有什么定论。” 我不明白她说的“定论”是什么意思,不过我们确实试过了。 快到中午,在曼可曼可(3)吃完比萨之后,我开车送波西娅回家,回到韦斯特蒙特,Acme杂货店对街,她母亲的那栋排屋里。就在她要下车之前,我看着她晒过了太阳,看上去美得让人赞叹时,我说:“这话听上去不很潇洒,我明白,但是拜托你告诉我,我很快就会再见到你吧。” 她笑了:“今天晚上怎么样?你在吗?” “今晚我要陪汤米,不过他也会很乐意见到你的。” “没问题,”她回答,“说不定‘一屁穿心’的演唱时间你可以让我顶班?” 我笑了。 她吻了我的嘴唇,随后爬上了母亲家门前的楼梯。 “波西娅·凯恩,”我对着仪表盘喃喃,品味着每一个美妙的音节,“波西娅·凯恩,波西娅·凯恩。” 我把车开走,经过水晶湖餐厅的时候,感觉美好的事情就要开始了。好像我正沐浴在这辈子会体验到的最灿烂的阳光里。或许这真的是波西娅和查克的故事,而我才刚刚开了个头。 我会这么走运吗? 接着我又想起弗农老师用最快的速度一瘸一拐地从我身边走开,而我小小的演说似乎对他一点儿作用也没有。 当你最最仰慕的人,无视你的话语,干脆地转过身不理睬你的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我说不好。 昨天晚上我们到底怎么会跑到警察局里去的?再次经过那里的时候我自忖。 弗农老师去哪儿了呢? 把车停进庄园对面的停车场的时候,我看到了波西娅租来的车,心脏怦怦直跳,因为这辆车给了我一个机会,可以马上打电话给她,听见她的声音,又不会表现得很黏人。 于是我打了她的手机。 “你怎么这么久才打给我?”波西娅问道,“我想你了,巴斯先生。” 我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她,我是那么的眩晕——感觉自己又成了十几岁的少年——不过我接着说:“昨天晚上你在庄园忘了什么东西吗?” “该死。租来的车。” “要我来接你吗?” “拜托了。” “我五分钟就到。”我挂了电话,在后视镜里端详着自己的时候,见到了一个幸福的男人。 这辈子我从来没有这样兴高采烈过。 2 汤米很快就黏上了波西娅,这让我有点儿害怕,尽管波西娅对他很好。好几个月以来,我们所有的约会都没有做爱,因为这个小家伙全程都跟我们在一起,通常就在我们俩正中间,实际上是握着我们两个人的手。 我们带他去看电影,看动画片;去富兰克林科学博物馆,好让他在他们那颗跳动着的巨大人类心脏里面爬来爬去(4);去自然科学研究院(5),让他对着经过修复、赫然耸立的恐龙骨架赞叹不已;甚至还去了长木花园(6)嗅闻春花,我做梦也没想过汤米会对这件事情感兴趣,可他喜欢极了,尤其是郁金香,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郁金香,他甚至试着去数,不过数到大概一百的时候就放弃了。庄园的客人把球票当小费给我的时候,我们还去市民银行球场(7)看了几场费城人队的比赛,虽然我们其实都不怎么喜欢棒球,但看费纳宝(8)跳舞、跟大家开玩笑时都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我们跑过费城艺术博物馆的阶梯,像洛基一样以胜利者的姿态把双手举到空中(9),然后再去城南的帕特家吃奶酪牛排(10),在店里,汤米弄得满脸亮黄色的芝士酱,还天真地问:“洛基是谁?”于是周末我们租了那部电影,弄得汤米则说了好几个星期的“哟,艾黛丽安”(11)。天气转暖之后,我们经常去海边,穿比基尼的波西娅真是美若天仙;在动物园里,我们乘热气球上天,我有点儿吓坏了,弄得汤米都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因为他察觉到了我的紧张;气温突破32摄氏度的时候,我们就去跳喷泉(12),尽管严格说来这样做现在是违法的。“怎么能把一项费城传统变成违法的呢?”波西娅说着,像个老练的不法分子一样大步跨进了第一座喷泉里。 我们做所有那些大多数平常人家每个周末都会在费城市里或是周边做的事情。 波西娅用一种我们所有人从前都不曾知道的淡定、从容安排着这些冒险活动,或许是因为过去我们的父母都太穷、太懒,或者,对波西娅的母亲来说,精神太不正常来让我们拥有这些经历吧。波西娅就像是在努力对汤米和我证明一些什么似的精心安排着一切,或许也是证明给她自己看吧。 我告诉自己只管享受这一切就行了,享受这份如同魔法一般,恰好在汤米和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的神奇礼物。然而我却常常怀疑自己的好运,还有它究竟什么时候会用尽。 汤米也是,我看得出来。跟波西娅说再见的时候,他总会抱她很久很久,我常常得一只手一只手地把他从她身上扒开。 一开始,丹妮埃尔和我们一起参加了几次这样的亲子出游,虽然她很疏远,而且在波西娅付钱的时候总是火冒三丈,这一点我能理解,相信我。我确实明白现在是21世纪了,我也不是有大男子主义的浑蛋,但是我也不喜欢让波西娅付钱,尽管她坚持说这么做是为了报复她的丈夫,那个人看来很有钱。但最初的几次远足之后,丹妮埃尔就不再加入了,她要么说端盘子端得腿疼,要么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波西娅和我各自跟她私下谈了,请她参与进来。接着又都提出单独陪她,可她编出一个又一个站不住脚的借口拒绝了。就好像我们忽然之间染上了什么致命的传染病。这让波西娅非常难过。 “我做错什么了吗?”她不停地问。 “我妹妹不习惯别人对她好,”我主动说,“而且她很难相信别人,尤其是那些对她好的人。她会在他们让自己失望之前把他们推开。她就是这样的,和你没关系。” 然而对于这种情况,我们都觉得过意不去,甚至有点儿内疚。 我看得出来,丹妮埃尔离开我们这个全新的家庭让汤米很泄气,他觉得很矛盾,即便他从来都没说过什么。 我和汤米跟波西娅一起在科林斯伍德高中对面的马路上看完独立日焰火(13)回家之后,汤米说他玩得非常开心,开始一样一样数着波西娅为我们的野餐打包的时髦零嘴,装在“一只真正的木头篮子里”,而且“在一张铺草坪上的毯子上,就像电视上的人家一样”的时候,我妹妹只是说:“很晚了,汤米。你几个小时之前就该上床睡觉了。快去刷牙吧,伙计。” 汤米朝她眨着眼睛,一脸困惑的时候,丹妮埃尔说:“野餐的事情你可以明天早上再好好跟我说。” 汤米看来似乎不知所措,于是我开口道:“该刷牙了。听见你妈妈说的话了吧。” 他对我点了点头,然后照做。 丹妮埃尔没有固定的男朋友,而我却坠入了爱河。作为眼下巴斯兄妹当中唯一一个没有尽情享受生活的人,她很不容易。因此我没有理会她的敌意。 丹妮埃尔一下子就戒了毒瘾,没有做过康复治疗,而且她还在喝酒,这一点我一直很羡慕,又稍微有点儿怀疑,因为我需要很大的帮助才戒了毒。酒精对我来说也是一剂危险的毒药,就因为这样我才不喝酒。而且我担心从来没做过康复治疗会让丹妮埃尔更加容易走老路,重新开始吸毒。不过最近她看起来不错,甚至还做了一份全职的工作。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无糖可乐,坐到沙发床上。 在卫生间里,丹妮埃尔正在给汤米做睡前的准备,我听见汤米试着把今晚发生的一切讲给他妈妈听——他最喜欢哪个焰火,波西娅买的插在小棍子上的美国国旗,还有压轴戏之后所有人一再呼喊着的“美利坚!美利坚!美利坚”——丹妮埃尔却只是吩咐他做这做那,把他往床上推。 一个短短的睡前故事之后,丹妮埃尔回来了。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杰克丹尼,然后坐到了我的身边。 “你想看电视吗?”我问道。 “你不是他爸爸,你知道吗?” “你是说汤米?”我问,这么问很傻,我承认,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谁。这句话真是让人费解,因为汤米真正的爸爸走的时候,丹妮埃尔几乎是恳求着我收留他们的。我答应之后,她对着我长篇大论,说我为什么必须成为她儿子的父亲,因为我们自己从来没有爸爸。 “我很感激你和波西娅为他做的一切,可他还是我的儿子。”她说。 “这个我知道。” “很好。” “你对波西娅和我怎么看?”我问道,“说真话。” 丹妮埃尔低头望着手里的酒:“她还没离婚呢,你是知道的。她有可能搬回佛罗里达和她有钱的丈夫在一起的。” “我最怕的就是这个。” “你自己要问的。” “这么说你不相信她?” 她摇摇头:“我谁都不信的。记得吗?” “你相信我吗?” “大概百分之八十吧。” “什么?”我说完,笑了起来,“你有百分之二十的时间都不相信我吗?” “百分之八十是我信别人信得最多的一次了。你应该自豪。” “你有多相信波西娅?” “百分之五。最多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这么说你觉得她会伤害我?” “所有人最终都会伤害你的,哥哥。”丹妮埃尔抿着她的威士忌,“我能拿你的车钥匙吗?我真的很想开车出去一下。” “你要去哪儿?” “就到外面让脑袋清醒一下。” “你开车行吗?” “我要走条直线给你看吗,巴斯警官,还是把字母表倒过来背啊?”她对我露出妹妹才会有的那种带点儿挖苦的美妙笑容,“开车在镇上稍微转一会儿,比喝杰克丹尼健康。我不会去很久的。” “好吧。”我回答,把钥匙给了她,然后她就走了。 我从地上捡起她那杯几乎没喝的杰克,把它倒在了水槽里。 片刻之后,我听见有人说话:“查克舅舅?” 我转过身,汤米正穿着他的睡衣站在那儿,戴着我从前的那个宁静的暴乱面具,这就说明他正在哭,而且不想让我看见。 “你又做噩梦了?” 他点点头:“妈妈到哪儿去了?” “开车出去兜一圈而已。”我说。 小男孩跳进我的怀里,我能感觉到他小小的心脏跳得非常猛烈,让我想起自己像他一样大的时候,一个人在床上颤抖着度过的所有那些夜晚,一边指望着母亲或是她许许多多讨厌的男朋友不会到我和丹妮埃尔合住的房间里来。 “我们可以看你那张克鲁小丑《罪恶狂欢节》(14)的DVD吗?”他很喜欢看那场演唱会,他的妈妈有时候会说——依她的心情而定——他年纪太小了,不该看金属乐队的演出,尤其是因为舞台上还有穿得像脱衣舞娘一样的女人和乐队在一起。丹妮埃尔和汤米把这张DVD当作圣诞礼物送给了我,而看这张DVD,已经成了我和汤米在他妈妈不在的时候必做的事情。 “当然。”我回答,因为只要能帮这个孩子忘掉噩梦,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把他放到折叠沙发床上,把两个脱衣舞女郎模仿做爱的开场快进过去。快进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或许对这个孩子来说,我也是个糟糕透顶的榜样,年纪这么小就让他接触20世纪80年代的金属摇滚乐,随后克鲁小丑奏起了《向魔鬼呐喊》,在他们身后,火柱伴着节奏向上喷出。 第一段副歌的时候,汤米全程都举着魔鬼之角,可接着他就摘下了宁静的暴乱的面具,把脑袋依偎到了我的胸口。 乐队还没弹完《上演吧》,他就睡熟了。 我按下DVD播放器上的停播键,把他抱进了卧室。 一把他放到被单下面,我就把宁静的暴乱的面具挂到了他床头板上的钉子上,保护他不被噩梦打扰。 我看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心想为了这个小家伙,我什么都愿意做——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愿意。 接着我爬到房间对面我自己的床上,琢磨着丹妮埃尔可能会去哪里。 我被笑声吵醒,脑袋又开始转的时候,听见丹妮埃尔在客厅里,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他们把《谎言》(15)的B面放到唱盘上,虽然我同意,这是最适合在派对之后的深夜播放的B面唱片,可他们把《耐心》放得那么大声,都够把整个小区给吵醒的了。 “怎么了?”汤米问。 “没事。”我回答,看了一眼手机:凌晨4:44。 “待在这儿。”我说。 我打开灯,这样汤米就不会害怕了,然后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在客厅里,我妹妹正和一个穿着性手枪《英国无政府》(16)紧身T恤的男人跳着慢舞。他的头发全都朝天竖着,脖子上有一根狗项圈,手臂上盖满了深色的文身,我本能地仔细打量,看上面有没有注射过毒品的针迹,身体里那个曾经的瘾君子心想,这家伙在藏什么呢? “你是谁?”他看见我的时候问。 丹妮埃尔笑了:“我哥哥而已啦,查克。我管他叫浑蛋查克。”以前她一次也没这样叫过我。因为醉得厉害,她的话有点儿含糊不清,还紧紧抓着那个男人好让自己站稳。“浑蛋查克!”她加上一句,然后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我劝那个人说:“她的儿子在后面,正要睡觉呢。” “你是说他吗?”那个男人问,用他长长的山羊胡指了指。我看见他胡子中间有一道细细的白色伤疤。 我转过身,看见汤米正睁大眼睛瞪着我们。 “回去睡觉,汤米,”我说,“什么事也没有。” “这个人是谁?”汤米问道。 “过来,汤米!”丹妮埃尔说完,伸开手臂,“只要你抱我一下,亲我一口,你就能整晚不睡觉啦。” 摇滚男笑了,汤米抬起头,用惊恐的双眼望着我。 “她只是喝醉了而已,”我轻声对他说,“明天她就会没事的。” “我只是高兴而已,”丹妮埃尔说,“这又不犯法。”接着她试图朝我走过来,却绊了一下,一个倒栽葱摔到地上。 摇滚男冲到我妹妹身边。 “啊——哦。”丹妮埃尔说,她坐起来的时候,手和鼻子都红了。 “妈咪!”汤米说。 “没事的。”我一边努力把丹妮埃尔扶起来,一边对汤米说。 这会儿枪炮与玫瑰正在唱盘上演奏《曾经爱她》,音量依旧开得很大。 “好痒!”我把手放她腋下的时候,丹妮埃尔说。 那个男人又开口道:“说不定我们该让她上床睡觉去。” “这还用说吗?”我回答。 “你可以回家了,老兄,”他对我说,“之后的事情我来就可以了。” “这就是我家。” “哦。”他看起来真的很意外,“这么说他们和你住在一起。” “是啊,他就像个超级英雄,我哥哥,”丹妮埃尔说,“喜欢拯救像我和汤米这样的人,你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好的人。查克·巴斯,不爱他不行。” “好了,小醉鬼,”我说,“我们到你的房间去吧。” “我非常非常爱你,哥哥。是真的。” 小男孩望着我,我看得出来,见到妈妈这样酩酊大醉把他吓着了。“汤米,到你的房间去,”我说,“我马上就来,我保证。” 他听了我的话,即便丹妮埃尔嚷着:“不要!让我们整晚不睡觉!” 他和我把丹妮埃尔放到她的床垫上,随后我说:“之后的事情我来吧,谢谢。” “你确定你没问题?” “嗯。”我说完,送他出了前门。 我回到她卧室里的时候,丹妮埃尔正仰躺着咯咯大笑,鼻子上有一团沾了血的餐巾纸。 “千万别告诉我你是开车回来的。”我对她说。 “放心吧,我们在庄园喝酒,利萨让他陪我走回家的。”她说完,笑了起来,“不过我确实喜欢他,非常性感,裤子里鼓出来的好大一块我也注意到了。” “你得把这酒劲睡过去,丹妮埃尔。”我给她拿了点儿水,然后回到汤米身边,他看上去比盖在双腿和身体上的被单还要苍白。 “我不喜欢那个人。”汤米说。 “我也不喜欢。”我回答,心想如果我没在这儿让她上床睡觉,把她的男伴打发回家的话,丹妮埃尔会怎么样。 丹妮埃尔当然又见了那个男人,把他变成了固定的男友。他的真名原来叫作兰德尔·斯特里特,这一定是有史以来最傻的名字。 有好多次,汤米告诉波西娅和我,他不喜欢兰德尔·斯特里特,我们则笨嘴拙舌地想着要说些什么来回答他,因为丹妮埃尔似乎很快乐,尽管很疏远。我邀她跟波西娅和我四人约会,这样我就能更加了解兰德尔了,担心也能少一点儿,丹妮埃尔却只是笑笑说:“我们是在跟两个从不同星球上来的人约会。就别挑起星际大战了,好吗?” “你什么意思?” “你很开心,我也很开心,我们别贪心不足了。你就开开心心地跟波西娅在一起,别管我们了吧。我很好。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哥哥。” 实际情况是,虽然我爱我妹妹,真的很爱她,但在经济上和情感上支持她却让我心力交瘁。兰德尔让我能暂时歇一歇,这多少是一种解脱。 所以当波西娅在科林斯伍德找到自己的住处——哈登大街一家花店的楼上的一间小小的两居室公寓后,我渐渐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那里。她在书房里给汤米搭了一张小沙发床,这样每次丹妮埃尔要我们帮忙看孩子的时候,他就能在这儿过夜,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尽管我还在付奥克林那间房子的房租,汤米却告诉我,兰德尔待在那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汤米不喜欢在两栋公寓之间跑来跑去,不过他会习惯的,丹妮埃尔的新男朋友他也会习惯的,从我观察到的情况来看,那个人好像还可以。要是他让我妹妹快乐的话,嗯,我完全支持。于是我告诉汤米:“要看到这个人身上好的地方,说不定他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波西娅现在正在写一本小说。她整天都在干这个。 以前我从没遇见过任何一个写小说的人,而如今我的女朋友就是个全职的小说作家,这让我非常自豪,我必须承认。这份工作似乎是那么令人向往,尽管并没有人出钱让她来写这本书,这只不过是她一个人在一间房间里所做的事情而已。她说写完之后她可以找一个经纪人,然后那个经纪人可以把这本书卖给纽约城里的一家出版社——“一家真正的出版社。”她总是这样说。她读有关如何写小说的书,还在网上和其他作家聊天,这让她满怀希望。 波西娅写书的时候关着门,每次我敲门探头进去的时候,她都用双手遮住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她说她不能谈自己的书,因为谈论这本书,会夺走写作中需要的创作能量,这话在我听来有点儿胡扯,不过我懂什么呢。她写作的时候甚至还戴着一顶幸运帽,一顶粉红色的费城人队棒球帽,棒球场女士之夜的时候他们免费送给她的,那次我的一个客人塞了球票给我们当小费。写作让她那么快乐,她看上去坚定不移又奋发努力——她在那间房里穿什么或者做什么或许都不那么重要了。对我来说,一切都很好。 深夜,喝下几杯酒之后,她会说起自己是如何在弗农老师的课堂上决定要写一部小说的,以及这个世界是如何让她失去了相信自己能够做到的信念。 “这是怎么发生的呢?”她说,“你没法回过头去,准确地找出自己究竟是在哪一刻放弃梦想的。这就好比有人正在偷光你厨房里所有的盐,每次偷一小颗。过了好几个月你都没察觉,后来等你发现盐快用完了的时候,你仍旧觉得自己还剩下成千上万颗呢——接着忽然之间,盐没了。” 有时候,她这样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很笨,因为我不像她那样思考这个世界,可是我爱波西娅,所以我点头同意。她问我“你怎么看”的时候,我感觉完全不知所措,也想不出任何应答的话。 不过她似乎从来都不介意。波西娅说,我听她说话,而且“不会看不起她的梦想”。她从来都不太会直接说起她的丈夫——这可以说是个禁忌的话题——但我能猜得出来,他让她觉得自己愚蠢、渺小又脆弱。 据说,他们在纽约城的时候,波西娅告诉弗农老师她会出版一本小说,把书献给他,而现在她觉得,如果她能恪守诺言,弗农老师也许会发现她的书,读到献词。而这也许会最终拯救他。 这是她全新的远大期望。 波西娅·凯恩拯救我们昔日老师的最新蓝图。 我们跟奥克林警察局打听过弗农老师的消息,可是根据法律规定,他们不能告诉我们任何进展或细节。我不懂法律,但他们说法律是这样说的。 一个生意冷清的深夜,只有乔恩和我在酒吧里的时候,他喝了四五杯啤酒,终于对我承认,他开车送弗农老师去了费城的美国铁路火车站(17),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了。因为我们从前的老师什么罪也没犯,所以他们甚至都没问他要任何个人信息。 “看见一个成年人哭得像他那天晚上那样,真叫人难受得不行,查克,”乔恩说,低头盯着他那杯金色的啤酒,“该死。尤其是在他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之后。所以我用巡逻车把他捎到了桥那头。任何一个正派的人都会这么做的,你也会这么做的。” 波西娅和我在网上搜过好多次我们前任老师的名字,希望会看到“内森·弗农老师”列在某个地方,某间高中的教师名单上,或者至少找到点儿证据,证明他还活着,没有真的执行那个据说是和他的小狗定下的自杀之约。这是波西娅说的,听上去非常离奇。波西娅声称弗农老师的狗真的履行了约定,从二楼的窗口跳了出去,如果你能相信的话。 我们在公开记录里查到,他把佛蒙特的房子给卖了,所以我们连去那里找他都不行了。 除了他是在哈登镇高中教书,还有几年前被埃德蒙德·阿瑟顿袭击的事情外,提到弗农老师名字的新消息从来没在网上出现过。 让人安慰的是,我们也从没发现任何他已经死亡的迹象。波西娅说如果他真的死了,会有某种官方记录的,一份讣告或者一张登记表。 她这么说的时候总是如此乐观,所以我也就从来没提起,在这个国家,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媒体不会去公布他们的名字——随便问一个原先吸过毒,在街上流落过的人就行了,在那儿姓什么并不重要,每个钟头都有人凭空消失。根据波西娅从弗农老师已经去世的修女母亲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弗农老师已经没有家人了,连付钱让报纸登讣告的人也没有。他也可能在某个偏僻荒凉的地方自杀了,或者甚至是城里某个治安混乱的地区的后巷里,他的尸体可能永远也不会被发现。 可当我听着波西娅在她的笔记本电脑上不停地打字,常常一直打到夜深的时候,我就明白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希望在激励着她写小说,所以我并没有把这些阴暗的想法说出来。 我想尽量把我们所拥有的融洽和睦全部留住。 我的人生从没这么幸福过。 3 除了在庄园当酒保,和波西娅一起带汤米去各种地方玩耍之外,整个夏天我都在申请和面试小学老师的工作。对我有利的是,我是一个男人,在申请一个几乎总是由女性担任的职位,所以我多少是个新鲜的面孔。对我不利的是,我已经42岁了,而且没什么教书经验。 我的简历几乎是一片巨大的空白。 这些是我能给人看的东西:我大学的教授,还有我做教学实习的学校的校长,以及合作过的老师们写的几封很有分量的推荐信,一整套来自我学生们的作品。里面有快乐的儿童画,画里的我看起来像个超级老师,还有几篇六岁孩子写的作文范例,文章里经常宣称我是“世界第一的老师”。这是从欧文·哈蒙德的书法例文里直接摘出来的原话,我非常自豪地把它加了进来,因为我花了两个月的不间断鼓励和手把手指导,才让这个小家伙不再把他的S倒着写了——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之一,不是我吹牛。 所有这些都进行得很顺利,但面试不可避免地会触碰那个让人尴尬的问题,他们问我二十多岁和三十岁出头的时候都在干些什么。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有合适的答案,因为在给小朋友选榜样的时候,大家通常都不会去雇一个曾经把注射海洛因当成全职工作的人。我并不能细说那些过往,自己在垃圾桶后面不省人事、一支针筒从手臂上伸出来的许多夜晚,或者是毒瘾那么强烈,强烈到让我去偷别人家里的现金和首饰的夜晚。有好多个晚上我甚至连记都记不得了。我怎么会从来没被抓住呢,我说不出。所以当我们来到面试中间的这个不可避免的环节时,我通常只是含糊其辞,比如我还在尝试找到自我,或者我履行天职的起步比较晚,然后耸耸肩,友好地笑笑。面试官们从来不回应我的笑容,而今年夏天我也已经六次求职不成了。 在网上搜索招聘启事的时候,我已经把可能的上下班路程扩大到了单程90分钟以上,以提高我找到工作的可能性,所以谁也不能指责我不够努力。波西娅一直说:“机会会出现的,我绝对有把握。”这话既鼓舞人心——因为她是那么通情达理——又让人窝火,因为她丈夫的钱,让她能够对我没有真正的工作、没有医疗保险、没有财产的事实满不在乎。 为什么他还在出钱供她,是这段时间我生活里最大的谜。 时不时地,我问波西娅,我们这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如今我们规律、健康、兴奋地做爱——而同时严格说来她还和另一个男人结着婚,是不是很奇怪? 她总是笑着回答:“不用在意他,因为他是个十足的浑蛋。” 当我想要逼她一下,问她何时会真正申请离婚的时候,她总是说:“你现在不快乐吗?”这话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催她,而且她和我相爱只是儿戏,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但我一直告诉自己,让我们的关系自然地发展,尽管万一波西娅离开我们的话,我会很担心汤米。我不确定他能应付得了。 我也担心波西娅能够享用的这看似用不完的钱财中断供应,让我们没法付账单,但我知道自己无权过问她的私事,尤其是她一点儿房租也没跟我收,这才让我能继续为丹妮埃尔和汤米的住处付租费。 要是我找到一份真正的教书的工作,那时候我就会和波西娅严肃地谈一谈钱和我们两个人的将来。我自己出的钱那么少的时候,怎么能提起钱的话题呢? 我在匿名毒瘾者互助会(18)的帮助人现在住在南卡罗来纳州,不过我们还是定期通电话。他的名字叫作柯克·艾弗里,比我大20岁左右。一开始他答应做我的帮助人的时候,我以为他会给我各种建议,就像个人生教练一样。我觉得我是在暗自期待一个宫城先生(19),告诉我古老的秘密,教会我如何解决一切问题,送我一辆时髦的古董车,痛打我所有的敌人,甚至还让我跟附近最火辣的女人在一起。但柯克原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美国人,喜欢去深海捕鱼,外加给任何人家里都能找到的、随意挑选出来的东西画小小的画像——一个吐司炉,一瓶清洁剂,一只鞋拔,或是一卷厕纸——他把这些画放在自己的网站上,居然还是出售的,就好像他是安迪·沃霍尔之类的。但除了这些之外,他就是全世界最正常的人。他的职业是会计,最近刚刚退休。而且他从来没有真正给过我任何建议。只不过是在我打过去的时候把电话给接起来而已,就像我们一开始结对的时候他所保证的那样。 “这是我的工作,”他说,“就是不管你什么时候拨我的号码,我都得接。这是一个帮助人所能承担的最重要的工作。”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他是疯了,因为这话听上去是那么荒唐。只不过是接起电话而已,怎么会很重要呢?但我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有多重要,我开始整晚给他打电话,因为我想吸毒,而且我的生活正在分崩离析。他会陪着我不睡觉,只是听着我喋喋不休地唠叨所有那些让我愤怒、让我担忧的蠢事。我滔滔不绝地讲了很久,有时候我会停下来说:“你还在听吗?”而他总会回答:“永远都在。”起先我并没有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现在,回想起来,我开始明白柯克·艾弗里是那种少有的说到做到的人,而我的生活中需要这种人,比我想象中更需要。 每年圣诞节,他会寄一幅四英寸见方的画给我,如今我把这些画挂在我和波西娅的公寓里,我的衣橱上面。画的也都是随手挑的东西——一把苍蝇拍,一个螺丝起子,一只电源插座,绝对不是大多数女人会同意挂在她们家里的美术作品。当我解释说,这些是我在匿名毒瘾者互助会的帮助人送的,仅仅只是望着这些方方的小画就能帮着坚持下去,波西娅叫我马上把它们挂起来,在哪儿看见它们能获得的力量最多,就挂在哪儿。我选了卧室,因为夜晚有时候会很难熬。对我来说,这些小小的画就有点儿像是汤米的宁静的暴乱面具。重要的不是画上究竟画了些什么,而是这些小小的艺术作品送来了,而且用一种我这辈子大多数时间里都觉得不可能实现的方式,井然有序不断地送来了。我喜欢在夜半时分数它们,就像数树桩上的年轮一样,心里明白每增加一幅画就代表我又有一年没碰毒品了,而柯克·艾弗里则见证了我每一个努力拼搏、远离毒品的地球公转年。 我房间的墙上有11幅画。 也有人请我做帮助人,但我还没有承担起这份责任的自信。刚刚戒毒不久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应付不了,后来汤米出生了,我则立刻就想要给他我所拥有的一切——最好的我。 有时候我纳闷,我是不是有点儿像汤米的帮助人,尽管他并不是个瘾君子,我也希望他永远都不会是。 * * * 8月里热得没法出门的一天,波西娅正像往常一样在她的房间里一个劲地打字,于是我决定打电话给柯克·艾弗里,因为我已经几个月没和他说过话了。 “查克·巴斯先生,”如今他接电话的时候不说喂了,因为我的名字会出现在他的手机上。我还记得过去,大多是用投币电话打给他的时候,牛仔裤右边前面的口袋里塞满了银色的硬币,每个硬币能为我换来几分钟,那时候我们两个都还没有手机,“告诉我你还是没有吸毒,没有毒瘾。” “没有,”我回答,“百分之百没有。” “祝贺你,朋友。我们都过着头脑清醒的生活。” “你好吗?” “很好。”他回答,一直都是这样,有好多次,我整晚醒着,思索柯克·艾弗里很少透露有关自己生活的任何细节这件事。他会跟我说起某条和他“搏斗”的鱼,花了他好几个小时才把它拉上来,或者是他最近在网上卖了多少幅画,但仅此而已。或许这都是帮助人工作的一部分,这份工作的目的是为了我而不是他,然而奇怪的是,我对柯克知之甚少,却又是那么的在意。“怎么啦?”他问。 这是一个信号,要我把心里在想的事情告诉他,讲这通电话的正题。他总是那么直接,这曾经让我非常困扰,但现在我已经学会了欣赏他的高效。 于是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波西娅对待丈夫的马虎态度,我找不到教书的工作,尽管严格来说我去年12月就毕业了,到现在已经有六个月当代课老师的经验了,在这段时间里对我能见到的每一个学校管理层都拍了马屁,但面试总会问起过去。“我是说——他们让你把该死的生平都写在一张纸上。” “要把它变成你的优势。”柯克说。 “怎么变?” “你打败了海洛因。能做到这件事情的人什么都能做到。” “这么说你希望我告诉他们我以前是个吸毒的?” “你现在不是已经十多年没去匿名毒瘾者互助会的聚会了吗?” “嗯,可是应聘一个和小孩子在一起的工作是不一样的。这么说会把他们吓跑的。” “我情愿让一个坦率诚实、改过自新的瘾君子来教我的儿子或者女儿,也不愿他是个有一段连自己都害怕谈起的可疑过去的骗子。”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他不知道坐在那些会议室里,一张长桌子的尽头,被一群高层盘问的滋味。 “汤米怎么样?”他问道,一反常态地在我还没说完之前就换了话题。 我告诉他汤米不喜欢丹妮埃尔的新男朋友,那个人我真的不是那么了解。“他好像还行,可是他有花臂文身,很难看得出来手臂上是不是有针孔。不过丹妮埃尔最近似乎很正常,所以我也不知道。汤米很好。” “记住,”他说,“首要的是要让你自己保持身体健康。你不可能一辈子做你妹妹的监护人。”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过意不去,”我说,“因为这段跟波西娅在一起的新生活——就像天堂一样。” “别想太多,就让它变成天堂好了。”他回答,几乎就像宫城先生一样。 我不知道事情会不会这么简单——只管和波西娅快活,不用太担心丹妮埃尔、汤米和波西娅的婚姻状况,以及这世上其余的人怎么看我的银行账户。 “嘿,”柯克说,“戒毒是你自己拼命努力成功的。你可以光明正大谈起这些,大多数人可不敢这么说。别为自己的成就难为情。你觉得汤米在乎你曾经是个瘾君子吗?” 我寻思着一旦这个小家伙年纪大到能明白瘾君子是什么意思了,明白我曾经堕落得有多深了,他会怎么想,有时候也会很担心。不过我已经占用柯克太多时间了,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你有没有再听到过你那个老师的消息,从晚会上走掉的那个?”他问。 “没有。”我回答,又一次觉得很难堪。 “说不定你还会听到的。” “我不知道。” “生活是很有趣的,查克,它有时候会让你大吃一惊的。还有不管是谁跟你说不是这样的,你都不要相信。” “谢谢。”我说,虽然他提起弗农老师,让我感觉一切都更糟了。接着我又补上一句,“希望这个月你能抓到几条大鱼,卖出几吨的画。” 他笑了:“收到。你会好好的?” “嗯。”我回答,尽管我其实并不那么好,然后我们互道再见,挂了电话。 就像平常一样,我想到了无数件原本可以拿来问这个神秘莫测的柯克·艾弗里的事情,要是我更加勇敢一点儿就好了,但或许这就好比是我不想把一件好事搞砸。我不想把他逼到一个让他难受的困境里,让他接我下一个电话的时候有顾虑、变犹豫。 自从我戒掉海洛因以来,他就是我人生之中唯一不变的事物,而不变是一种很强大的东西。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我都在听着波西娅的手指敲击键盘,还有她的耳机那持续不断的嗡嗡声,耳机里正播着她喜欢的古典音乐。她迷上了一个名叫马友友的大提琴师。 我琢磨着她打的所有这些字,将来会不会真的帮上弗农老师。我绝对希望这样,但我也担心波西娅当真能够用一种我永远也做不到的方式帮了弗农老师,即便我意识到像这样和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竞争有点儿小气和差劲,可她成功了而我继续失败的局面也同样难以想象。 她的决心和对自己能力的信念让我有点儿发憷。 4 就在8月结束之前,在我几乎已经放弃希望,只好将就着再做一年代课老师和酒保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意外的电话,是宾夕法尼亚州洛克斯福德一家小小的天主教学校打来的。从我们在科林斯伍德的公寓要开一到一个半小时的车才能到那里。 一位凯瑟琳·埃布林修女问我能不能马上来面试。我答应之后,她说:“今天下午怎么样?” 波西娅正关着门,在房间里劲头十足地打字,所以在刮过脸、洗完澡之后,我给她留了一张便条,上了那辆“老爸的福特车”,穿着我唯一的一套西装,是棕黄色的,款式过时,而且有点儿太紧身了,不过还能凑合过去。 开车的时候我没穿外套,把风扇调到最大,开着窗,结果却还是大汗淋漓。外面有35摄氏度,“老爸的福特车”没有空调,而我紧张得要命。 “记住柯克告诉你的话,”开车的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戒毒是一项成就,是让你与众不同的东西,是应该感到自豪而不是遮遮掩掩的东西。” 抵达那所小小的学校的时候,我开过屋外那个雄伟壮观的黑铁十字架,把车停进了停车场里。 我用自己的幸运红手帕擦掉脸上的汗,望着后视镜里的自己,然后说:“你他妈的是个摇滚明星,查克·巴斯。一个一年级老师里的摇滚明星。外套会把你胳肢窝和后背上恶心的汗渍给盖住的。” 穿着外套,作品集放在我刚开始去面试时波西娅买给我的真皮公文包里——我不肯让她给我买新西装,尽管她已经主动提了至少100次了——我走进学校,一阵凉爽的风迎面吹来。 你好空调,我的老朋友。 我的好运还在继续,我瞥见了一间男厕所。 于是我梳洗一番,用冷水洗脸,又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了一段鼓舞士气的话:“旧方法,不管用。又一次机会,你必须去试,年轻的巴斯。你就是,摇滚明星。”不知为什么,我像尤达大师(20)一样地说着。 我提前15分钟走进办公室,自我介绍。 “欢迎!”写字台后面的小个子女人喊道。她看上去可能有90岁了,而且斜视得厉害,我都怀疑她会不会是已经失明了,而且听力也不好(从她大喊大叫的样子来看,我是这么认为的)。她穿着便装,套着一件厚厚的毛衣抵挡空调的冷风:“我们一直在努力祈祷这里会有奇迹!我希望这个奇迹就是您!请坐!” 我笑了笑,随后在教师信箱旁边坐了下来,读着印在每一个格子上的姓氏。心想万一巴斯老师被录用了,根据字母顺序占了第二格的话,有人得去把除了“阿贝尔老师”之外的其他名字都移过去。 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不见了,片刻之后,又和另外一位稍微年轻一点儿的修女一起回来了。那个人大概有六英尺高,而且看上去相当有男子气概,尽管她穿着一身修女的长袍。她硕大的胸脯上靠着一只大大的银质十字架,在8月天里还穿着棕色的长袜,而且她的手是那么大、那么红,我都纳闷她起初会不会是个男人。 “是巴斯先生吧?”她说着,把那双巨手朝我伸了过来。 我站起身。“埃布林修女?”我们握手的时候,她出人意料地夹痛了我,就好像她的手是一只蟹钳似的。 “你可以叫我凯瑟琳修女。”她松开手说,“跟我来。”我顺从地跟着。 一开始欢迎我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小个子女人小声喊道:“祝您好运!我会为您祷告的!” 尽管我并不信教,但她主动这么说,让我感觉好了一点儿。到目前为止,至少这里的人都很友善。 我怀疑凯瑟琳修女是不是刚搬进来。地上到处都是箱子,墙上什么也没挂。她在一张木制大书桌后面的一把皮革的宝座上坐了下来,然后示意我坐到正对着她的、那把看起来简朴多了的木椅子上,于是我照做了。 她盯着我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考察我:“这是我在这里当校长的第一个星期,而你是我第一桩正式的公事。事实上,这个职位一个月前就已经有人接任了,但你还是被叫来面试。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很乐意来面试,不管这个职位为什么会空出来。我准备好当老师了。”我回答。我根本不知道这份工作之前已经雇过一个人了。我像开机关枪一样往好多地方投了简历,真是没法把它们每个都记下来。 “我看得出来你是个不说废话的人。我喜欢你的作风,巴斯先生,”她说完,对我露出了笑容,“假如你今天被录用了,毫无疑问你很快就会听到传闻。这里发生了一些不道德的招聘行为,前任校长被人控告滥用职权,他在今年夏天刚开始的时候招进来的那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已经以性骚扰罪起诉了我们。所以我来了,临时顶替当个应急的校长,然后就到你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什么都没说。 “这些是我的底牌,都摊在桌面上了。”她说,“我们来看看你的吧。” “什么?” “为什么还没有人雇你?” “我不知道。但我准备好教书了,我是一个很优秀的老师。” “你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吗?” “不是。” “你是不虔诚的天主教徒吗?” 我咽了一下口水,摇摇头。 “那至少,你相信上帝吗?”她问。 “信。”我回答,这也是真的——我几乎是相信上帝的,又或许,我不是不相信上帝。 “嗯,毫无疑问这是个好的开始。嗯,假如我们录用了你,你会自愿在课堂上维护天主教会的信仰和道义吗,还是说你是一个那种想在我们中间当特洛伊木马的老师?” “当你们的特洛伊木马?” “利用某种哲学伪装偷偷溜进我们的围墙,接着从内部发动攻击。这种事我已经见过无数次了。那些人接受了为天主教会工作的职位,然后就想要质疑修女和牧师的地位,辩论各种问题,就为了让所有人都不高兴。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人,尤其是在一所小学里。你不必赞成天主教会所做的每一件事,但要是你想在这里工作,每两个星期拿张支票回家的话,你至少得尊重给你提供这份工作的机构。” 这位修女很激动,我心想。“我只想教小朋友们怎么读书和做算数,帮他们学会该如何写字。除了教书我没有其他计划,尤其是对六岁的孩子来说。我是说,教的是一年级吧,对吗?” 她紧盯着我的双眼,看了似乎是无比漫长的一段时间:“我相信你。很好。” 我点点头,因为除了点头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开足马力的空调声响变得让人不自在的时候,我开口问道:“您想看我的教学作品吗?” “为了加快进度——尤其也是鉴于最近在我们学校里面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和你的几位推荐人谈过了,包括你做教学实习的时候跟你合作的那位老师,巴克斯特女士。她在电话里真是亲切极了,关于你在课堂上能做到些什么,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她已经都告诉我了。”凯瑟琳修女顿了顿,会意地笑笑,然后说:“在我问下一个问题之前,作为开场白,我想说,我是一个信仰天主教的女人,信仰天主教的女人都相信救赎和宽恕的力量。但我们对于撒谎的人就不怎么能容忍了。不,我们肯定是容忍不了的。所以请记着这句话,然后回答我,为什么你的简历上有一块很大的空白?在你决心给小朋友当老师之前,你得先告诉我,你是谁?” 我能感到自己的喉头开始抽紧,手掌变得滑溜溜的,舌头渐渐发干,前额变得通红。 记住柯克说的话,我告诉自己。坚强一点儿,为了波西娅,这样你才能开始创造未来。做一个能让她欣赏的人。 凯瑟琳修女正互相叩着双手食指的指尖,等着我回答,然而我没有开口,却打开钱包,抽出我的人类正式成员卡片,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她问道,整场面试期间第一次显得有点儿意外,不知什么原因,感觉这像是个好兆头。 “这是我的高中英语老师给我做的,”我回答,“来吧,读一读。” 凯瑟琳修女读着那一行行字的时候,我望着她的眼睛来回移动,微笑爬上了她的脸庞。“请解释一下。”读完之后她说。 于是我把弗农老师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他对我有多大的影响,我是怎么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谢谢,对此也一直很后悔。我还没来得及控制住自己,就对她说起了我对海洛因上瘾,最后是如何承认自己有毒瘾问题,然后去戒毒所,在戒毒所里把教书作为我的终极目标。一边把弗农老师当成灯塔一边戒毒。 把所有这一切都坦白地说出来,感觉居然是那么自由——自由到我都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儿这么做。我面试面得真是棒极了。我的声音里有一种很长时间都没有听到过的自信,而且我也能看到它在凯瑟琳修女的脸上流露出来,这让我更加神气了,于是我把弗农老师在教室里被人袭击,以及波西娅和我如何努力救他的事情都跟她说了。 她打断我,然后问道:“这个波西娅是谁?” 我知道,对于天主教会来说,和一个女人未婚同居多半仍旧是一种罪过,而且在修女那里十有八九不会为我加分,所以我跳过那个部分,回答说:“她是我女朋友。我一生的挚爱。经济上一独立,我就打算向她求婚。” 凯瑟琳修女的脸上闪过一个惊愕的表情,让我害怕不已。 “你可能会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和唐突,巴斯先生,”她说,“但你愿意告诉我波西娅姓什么吗?” “为什么?” “就满足我的愿望吧。拜托了。” “她姓凯恩。波西娅·凯恩。” 我们之间有一阵难挨的沉默,随后凯瑟琳修女问道:“她知道你今天来这里面试这个工作吗?你碰巧对她提过我的名字吗?” “我给她留了张字条,说我去面试了,但我并没有提到您的名字。能问问您为什么要知道这个吗?” “不能,”凯瑟琳修女说,“不过你可以告诉我事情的结局。” “对不起,您说什么?” “这位弗农老师,让你的人生好起来的弗农老师,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我回答,然后解释说他的晚会甚至都还没开始,他就抛弃了我们,他坚决要求一个人待着,还让奥克林的警察命令我们离他远远的。我告诉修女在那之后我们搜寻他的努力,可他就好像是消失了一样。“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帮助弗农老师。我们真的尽力了。”我加上一句,心想面试一年级老师职位的时候,说这件事情或许并不好,即便这能让她的注意力从我是一个痊愈了的海洛因瘾君子上面移开。 她低头盯着书桌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终于说:“所有的人都能接触到耶稣基督,但和其他人相比,我们之中有些人与耶稣联结得更加紧密。而我也并不避讳自己和耶稣的关系。” 我盯着她看,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如果你要在一间天主教学校里工作,”她说,我自忖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已经拿到这份工作了,“你必须习惯大家,比如我,谈起上帝和他的神秘之道。这你能接受吗?我再说一遍,我们不想招来特洛伊木马。” “我绝对不是特洛伊木马,”我回答,“谈宗教我完全能接受。” “之前说过了,要我容忍撒谎的人是不可能的。”她说这话的样子让我觉得,有必要的话,她是会拿起那把木尺子来打我的手指的。而从她的身形来看,我敢说她只要挥一下,就能打断不止一两个关节。“你愿意主持你们班级的晨祷带他们去学校的弥撒,而且自己也参加进来吗?” “当然。”我回答,一点儿也没有犹豫。 “那好,”她说,“今晚8点之前你会知道我的决定的。” “就这样吗?面试结束了?”我们没有谈到我的教学理念,我在大学里学的所有那些教育心理学,我甚至都没把作品集从皮革公文包里抽出来。 “你可以走了。” “谢谢您花时间见我。”我站起身,接着又加了一句:“我真的非常喜欢孩子。录用我,您不会后悔的。您会拥有一位完全尽心尽力的老师。” “我知道。”她点点头,“不用装腔作势,巴斯先生。” 我也点点头,寻思着装腔作势到底是什么意思,随后朝门口走去。可是后来我又转过身,还没来得及控制住自己就脱口而出:“您为什么会对我女朋友的姓那么感兴趣?” 她笑了:“今晚我打电话答复你的时候,她能在场吗?告诉她圣德兰修女院的凯瑟琳·埃布林修女请求能有幸与她通电话。” “没问题,”我说,“可您是怎么认识波西娅的?” “哦,我确实相信我和她是连在一起的。”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问她吧。” “这么说我拿到这份工作了吗?” “今晚你就会知道我的答复了,巴斯先生。” 我回到家,把一切都告诉了波西娅,她则笑个不停,跟我解释了凯瑟琳修女与弗农老师的母亲之间的关系,她们是同一家修女院的修女,也是最好的朋友:“尽管她们互相说对方的坏话,就像一对老夫妻一样,非常好玩,甚至梅芙修女临终的时候她们还在斗嘴!弗农老师的妈妈管凯瑟琳修女叫作螃蟹。” “哇。凯瑟琳修女确实有一双大手,”我说,“而且说出来你肯定不信,她跟我握手的时候,我感觉被夹了一下。” “别胡说!” “我发誓。” 我们都笑了。 接着我又说:“可你不觉得这有点儿不可思议吗,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到头来我被弗农老师的妈妈的一个朋友面试了?” 波西娅摸摸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跟偶然在飞机上遇见梅芙修女,然后发现她是我最喜欢的英语老师的妈妈比起来,也没怪到哪儿去。” 到了8点钟,波西娅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放在厨房桌子上的手机,手机响的时候,我们先对视了片刻,然后我才接起来:“喂?” “让我跟波西娅说话。”凯瑟琳修女甚至都没自报家门就开口道。 “她想和你说话。”我对波西娅说。 我把手机递给波西娅的时候,她的眉毛弓了起来,可接着她就和凯瑟琳修女没完没了地聊上了,好像她们是久别重逢的朋友似的。 有那么半个小时,我就坐在那儿,波西娅把在佛蒙特和纽约城与弗农老师共度的时光都对凯瑟琳修女讲了,她滔滔不绝,而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有没有拿到这份工作。 紧接着她们谈起了弗农老师去世的母亲,说她是多么生龙活虎。“那么有精神。”波西娅不止一次地说。然后波西娅开始点着头说:“嗯哼。”一遍又一遍,然后在我们挂在冰箱上的磁性便签本上写下了什么。 波西娅没有让我和凯瑟琳修女通话就挂了电话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可随后她说:“你想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你为什么不让我和她说话?” “她不想和你说话,抱歉。你可没法命令螃蟹。” “先听坏消息。”我回答,因为我的心脏正怦怦地跳着。 “没得商量的起薪加津贴是每年两万五千块,根据我了解的情况,可以说是挺差的。” “我拿到工作了?” “好消息就是这个。他们希望你明天开始上班。上岗培训8点半准时开始,考虑到费城上下班时间的交通,凯瑟琳修女建议你留出足够的时间。她说她不容许迟到。” “她怎么知道我会接受这份工作呢?” “她说耶稣告诉她你会接受的。” “什么?”我笑了出来,“这也太离奇了,是不是啊?” “你被人录用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吗?” “就是这件事情发生的经过,不是吗?真蹊跷!” “我们庆祝一下吧!祝贺你!”波西娅说完,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们去了丹妮埃尔和汤米的家。她的新男友正在折叠沙发床上喝啤酒,看上去非常自在。 我没有去想他不花钱住在我的屋子里这件事,而是兴奋地把好消息告诉了我妹妹。 “不错啊。”她说完,把一碗肉桂麦片和一瓶百威拿到了沙发床边。 “我这么努力就是为了这个。”我说,丹妮埃尔的无动于衷让我感觉有点儿失望。 “恭喜。”兰德尔说着,把他的啤酒举到半空。 丹妮埃尔也半心半意地举起了她的啤酒说:“超级祝贺,哥哥。为你开心。” 他们并不是没有礼貌,但显然也并没有为我激动。 “介意我们带汤米出去庆祝吗?”波西娅开口,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紧张气氛。 “我敢说他会想去的。”丹妮埃尔回答。我注意到她穿着长袖,这让我开始疑惑她是不是要把针眼给遮住。空调开得很大,房间里冷得要命,于是我一边朝汤米的卧室走去,一边告诉自己,是我疑心太重了。 汤米像往常一样戴着耳机,所以我便偷偷溜到他的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朝右肩后面看的时候,我就挪到他的左边,等他转到左边面对着我的时候,我摘掉了他的耳机:“你猜怎么着?我找到当老师的工作了!” “太棒了!”他喊道,跟着就扑进了我的怀里,我把他举过头顶,好让他像超人一样飞起来。 我们带他去了友好之家(21),狼吞虎咽地吃着欢庆的圣代。 账单送过来的时候,我坚决要求付钱,随后我们开着“老爸的福特车”回家。这时汤米说:“今天晚上我能和你们住在一起吗?” “明天是我的工作日,小家伙。我现在是个规规矩矩上班的人啦,”我说,“抱歉。” “我再也不想和妈妈一起住了。”汤米说。 “为什么?”波西娅问。 “我不知道。”他回答。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问道。 “没。” “不管什么事你都能和我们讲的。”波西娅说。 “我知道。” “约翰尼·罗顿(汤米总是这样称呼兰德尔)对你做什么了吗?” “没有,”汤米说,“他对我还行。” “妈妈对你做什么了吗?”我问他。 “她什么事也不做了。” 波西娅和我在汤米的头顶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在奥克林的公寓里,波西娅和我给汤米盖好被子,匆匆给他读了本书,而我妹妹和兰德尔则盯着电视机,小口地喝着啤酒。 我们跟他们道别的时候,兰德尔说:“再次祝贺。” “嗯,为你骄傲,哥哥。”丹妮埃尔说,可她的话既平淡又空洞。 在卡车里,我说:“是我多心了吗,丹妮埃尔对我的好消息好像不怎么兴奋?” “你正在让自己的生活好起来,而她还是一如既往。你戒酒的时候,你的酒友们是不会欢呼的,对吗?”波西娅说。然后我们开车回到自己的幸福公寓,波西娅用香槟为我的新工作干杯,我们又一次说起了这奇怪的巧合——我跟梅芙修女最好的朋友联系在了一起。最后,作为庆祝,我们在客厅的地板上做爱了。 5 感恩节过后的第二天,我得到了一天宝贵的休假。 教书进行得很顺利。我爱我的孩子们,其他老师也非常支持——跟我分享教学计划,借我教学用品,下班后带我去喝一杯,我不点酒的时候他们也不会盘问我——凯瑟琳修女对我迄今为止的表现也很满意,但全职教书的要求比我原先想的要高出许多。教学实习很难,而全职教书甚至比实习更难。不幸的是,它占去了我和外甥相处的时间。 因此我利用难得的空闲日带汤米出门买手机。他一直在抱怨我们说话的次数不像以前那么多了。我上下班的路程很长,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用那段时间聊聊近况。 汤米和我选了一部便宜的翻盖小电话,我几乎没花什么钱就把他加进了我的套餐里,尤其是因为他唯一会打给的人就是我,所以那个卖手机的人做了设置,好让汤米打来的电话不会产生任何额外的费用。 “这么说电话我想打几个就能打几个了?”我们开车回家的时候汤米问。这会儿他把电话拿在手里,正细细地打量着它,好像那是从外太空来的某个神奇装置。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 “点数字1。”他说,因为我们把我的号码编进了他的常用联系人里。 “还有……” “别让电话没电。” “这就对啦!这下我在上下班路上也能从卡车上打电话给你啦!”我伸出手,弄乱了他略有点儿长的头发。 他按下电话上数字1的按钮,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会是谁呢?”我用一种夸张过头的声音说道,汤米很喜欢这样。要逗这个小家伙开心是那么容易。 “喂。”我对着自己的电话说。 “查克舅舅?”汤米对着他的电话说。 “你是谁啊?” “汤米!” “哪个汤米?” “你的外甥汤米。” “这个姓真是奇怪到家了,你的外甥先生。这是希腊语吗?” 汤米笑啊笑,然后说:“是汤米·巴斯。” “哦,汤米·巴斯,我的外甥。现在我明白了。你为什么不直接这么说呢?” “我说了!” “嗯?” “嗯什么?” “你打电话来是为了什么呀?” “为了说话。” “好啊,那说吧。” “我知道一个你不应该知道的秘密。”汤米说,忽然之间,笑意从他的声音里消失了。 “是什么秘密呢,汤米,我的外甥?” “妈妈再也不在水晶湖饭店工作了。” “真的吗?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叫我不要告诉你。” 我咽了咽口水:“没关系,汤米。我们会另外给她找个工作的。” 汤米挂上了他的翻盖电话。 等我们到了奥克林的公寓,我告诉丹妮埃尔我给汤米买了一部手机,这样我们可以多说说话。汤米把电话给她看了,她对我说:“嗯,你觉不觉得,这件事情你应该先跟我商量一下?” 感觉到气氛紧张,小家伙躲进了他自己的房间里。 我突然意识到,我绝对应该跟丹妮埃尔谈一谈汤米有手机这件事情,但我没有承认,却反而说道:“我去水晶湖吃午饭,听说你工作丢了。”我低头瞄了一眼她的长袖,“出什么事了?” “上帝啊,”她摇着头说,“我得了流感,打电话要请几天假,结果老板就直接把我炒了。他难道真的希望我在感染病毒的时候端盘子,对着别人的鸡蛋咳嗽,让大家都生病吗?” “汤米好像很担心你。” “我没事。” “你又在吸了吗?”我情不自禁地问道。 “什么?” “我几个月没见过你的手臂了。” 她斜眼看着我说:“你是认真的吗?” “要是你又在吸了,我很愿意带你去戒毒互助会或者——” “我没吸。” “丹妮埃尔,听着。我只是想——” 她把上衣从头上脱下来,然后,穿着黑色的胸罩,把两条手臂都伸出来给我检查。她这一连串的动作让我大吃一惊。 我的眼睛在她洁白柔软的手腕和肱二头肌内侧迅速地扫视,然而我并没有看到新的针眼,也没有看到任何表明她在吸海洛因的症状,除了她的肋骨非常显眼,体重也下降了不少。我考虑了一下其他的毒品,不过看到她至少没有吸海洛因,我还是安心不少。过去她从来没有在其他的地方注射过——只在手臂上。不说别的,我妹妹起码是个很有规律的人。 “现在行了吗?”她说,“你真是不可理喻。” “对不起。”我说,尽管我只是在为自己的妹妹着想而已。 丹妮埃尔把她的衣服穿了回去:“就因为我男朋友文了身,而且没有大学文凭——” “我很担心,就是这样而已。我爱你。” “好吧,也许我很担心汤米年纪太小,不该有手机。这下要是我把手机没收,就会被人说成是个坏妈妈了,所以真是谢谢你了。” “我告诉他我们可以在我上下班的路上说话。” “你的卡车上没有蓝牙,你也不应该在开车的时候用手机,你可能会遇上事故。那会给汤米留下创伤的,一辈子的创伤。” 她的担心让我觉得很宽慰——就像以前一样——于是我说:“你是对的,抱歉。你想让我把汤米的手机拿回商店里去吗?” “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她说,就像我们的母亲从前经常说的那样,学母亲的样子也学得很好——把手举到头上,耸着肩——我们都笑了,“现在审问结束了吗?” 我点点头:“抱歉你丢了工作。” “机会会有的。兰德尔也在帮忙付开销。” “他是做什么的?”我说道,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纳闷好几个月的问题。 “他帮赌注经纪人(22)收账。” “哦。这么说,他是个……执行人?”我问道,我很意外,因为他看上去并不是那么强悍和吓人。 “不是。根本没那么夸张。” “让他待在汤米身边安全吗?” “拜托。雇他的经纪人都是普通人,有朝九晚五的工作,也有家庭。兰德尔只不过是送送现金,拿拿东西。他就像个UPS的快递员,只是不穿咖啡色的制服而已。” “这么说,你一切都好?” “对。我非常好,哥哥。” “嗯,那就好。” 晚饭的时候,我把上面这些事情都转告给了波西娅,她说:“丹妮埃尔是个大姑娘了,查克。而且当女服务员真是糟糕透了。相信我,我懂。所有可能发生的结果当中这大概是最好的了。” “带汤米去韦里孙店里之前,我应该先和她说一下给汤米买手机的事情的,对吗?” “对。” “该死。” “要是我的话肯定气疯了。” “谢谢,”我说,可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汤米。” “哦,那你接啊。”波西娅说完,收拾起桌子来。 “嘿,小家伙,怎么啦?”我说。 “就想看看这电话能不能用。” “你在充电吗?” “插在我的床旁边了。” “好孩子。” “这个周末我们要一起玩吗?” “好啊。”我说。 “你走了以后妈妈哭了。” 我看了一会儿把碗碟装进洗碗机里的波西娅:“这件事情我很抱歉。” 汤米把声音压得很低:“后来她进了我的房间,保证说她会找个新工作,赚很多钱,然后带我去迪士尼乐园。你觉得她说的是真的吗?我很想去。我学校里的朋友肖恩已经去过两次了。” “我敢说她会尽力的。”我回答。 “她还说我想给你打几个电话就打几个,虽然她暂时不想和你待在一起。你想知道她现在为什么不愿意待在你身边吗?” “为什么?” “她说她必须先让你为她骄傲。” 我使劲咽了一下口水,然后汤米跟我商量,说不定这个周末可以去卡姆登水族馆,后来我们挂了电话,我把汤米的话转达给了波西娅。 “我再说一遍,”波西娅说,“在这个国家,做一个只有高中文凭的单身妈妈真的非常非常难。” 我提醒自己要记住这句话。 6 波西娅每星期都要去看她的母亲几次,却从来不带上我,我渐渐对这件事情感到非常不舒服,尤其是圣诞和新年这种重要节日我们也完全不和她见面。时不时地,我不经意地提起,说不定可以介绍我们两个认识,但波西娅依旧继续一个人去看她的母亲。 一天晚上吃完晚饭,我鼓起勇气问得更直接一点儿:“你让我躲着不见你妈妈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让你躲着不见任何人。”波西娅说。 “那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她?” “因为没有这个必要。我就从来没见过你妈妈。” “她死了。”我回答。 “可我永远也不会见到她了,这又不影响我们的关系。” “你是觉得你妈妈不会喜欢我吗?” “她精神不正常,查克。而且现在我真的不想把我的世界弄乱。” “把你的世界弄乱?” “我们在一起很顺利,对吗?” “对,”我回答,“只是你不愿意把我介绍给你妈妈。她都知道我吗?” “实际上我们经常谈起你的,”她说,“可她有病。新的东西,变化对她来说真的很难接受。” “我想见她,因为她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我想要完整的波西娅·凯恩体验。” 波西娅笑了:“你真的想见我妈妈?” “嗯,我真的想。我们的关系到这一步了吗?” “我们到这一步已经很久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在保护你,不让你见我妈妈。我不希望你见了她之后我们就没有下一步了。你说不定会大叫着逃走的。” “她不可能那么糟。” “你确定吗?”她的眼神看起来像在挑衅。 “我们让这段关系更进一步吧。让你妈妈放马过来吧!” 波西娅花了几个星期才说动她的母亲让我去看她,一开始我有点儿难过,尽管波西娅解释说已经几十年没有人去看过她的母亲了,所以我们是在给她提一个很高的要求。“而且不管你做什么,”开车去那儿的路上波西娅说,“什么东西都别碰。我们没法坐下来,因为到处都是垃圾。而且我必须提醒你,不要让我妈妈觉得你想改变她家里的样子,否则她的样子绝对会变得无比恐怖。” 走进排屋的时候,我还是大吃一惊。尽管波西娅已经给我做过心理建设,说过情况会很糟,但她母亲塞进这幢小房子里的箱子和物品的数量,望不到头的一摞摞废品填满了房间,留出来的只有两英尺宽的步道来通行,还是让我一时无语。这座小房子的每一寸空间,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满了盒子跟杂物。 凯恩夫人正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看着电视里的一个家庭购物频道。她身上的气味很难不去注意。她穿着一套非常旧的粉红色毛巾布运动服,上面满是污渍。波西娅说“嗨,妈妈,这就是我跟你说过很多次的那个男人,查克·巴斯”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转头看我们。 波西娅给了我一个“我早告诉过你会是这样”的眼神:“妈妈,别再假装别人看不见你了,因为我想让你见见我的男朋友。他已经成了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爱他,而他也希望参与到你的生活里来。” 她母亲的视线并没有从电视机上移开,这真是很诡异,我开始纳闷她除了古怪之外,是不是反应也有一点儿慢。 “您好,凯恩女士。很高兴见到您。”我挥挥手,但没有得到回应。 “我们去拿点儿无糖可乐。”波西娅说。 “青柠檬口味的!”凯恩夫人说着,眼睛还是盯着电视上的那个男人,他正在努力地推销用“国家航空航天局技术”制造的防烫布垫。 我跟着波西娅进到隔壁房间,在那儿我们不得不绕着一捆巨大的杂志走,我还注意到了用胶带粘在墙上的波西娅的照片。我打量着她还是个可爱的小女孩时候的相片,笨拙的学校照片和学年舞会的舞伴——“嘿,那不是杰森·马尔塔吗?”我问道,波西娅点点头。接着我走到房间的另一边,见到一个相当英俊的男人,留着老派的胡子。 “这是肯吗?” “对。”波西娅说。 臭名昭著的肯·休姆斯。 他看上去自信,有钱,功成名就,习惯了从生活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憎恨和妒忌让我怒火中烧。 “为什么她还把他的这些照片贴在墙上?”我问。 波西娅给了我一个受了委屈又或许是心烦意乱的眼神。“你是认真的吗?”然后她小声地说,“你难道没看见我妈妈的情况吗?” 波西娅打开冰箱,我发现里面至少有一半空间放着汽水罐。 “你妈妈一定非常喜欢青柠檬味的无糖可乐。”我说。 “她不喝。这些都是给我准备的。” 差不多又去了十次之后,波西娅的母亲才承认了我的存在。她终于还是承认了。跟着她为我讲解贴满她家餐厅四面墙壁的照片,一张不落,连波西娅和她丈夫的照片也不例外,她说波西娅的丈夫有一天会回来的。在和凯恩夫人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之后,这件事情我甚至都已经不怎么在意了,因为我看得出来,我的名字在这栋房子里得到认可是很有意义的。 我给波西娅的妈妈讲我教的学生,有时候也给她看我的孩子们画的画、他们写的例文,还有我布置的其他各种作业,凯恩夫人把波西娅从前的小学作业拿了出来。她全部都有——一件东西都没扔掉过。虽然我能看得出来,母亲让波西娅觉得很难堪,但我的女朋友很愿意看到我建立起这种小小的联系,我也是。 虽然花了一点儿时间,但最后我开始在波西娅不在的时候去凯恩夫人家里坐坐,就是去看看她,或者打个招呼,或者帮她数数Acme停车场里车子的数量,她醒着的每一个小时都着了魔似的做着这件事。其中一次去看她的时候,我们数完车,把数字记到她的笔记本上之后,我开口说:“凯恩夫人,我想请求您允许我和波西娅结婚。我知道传统上应该问父亲的,但是既然他不在这里——” “波西娅的爸爸是一个非常善良、温柔的人。”她说,我没有问任何有关他现在在哪里的问题,因为波西娅已经把背后的故事告诉了我。 “我敢说他就是这样的人。您觉得他会祝福我吗?他会同意我娶他的女儿吗?” “波西娅嫁给肯了。”凯恩夫人说完,打开家庭购物频道,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她的椅子里。 “他们到现在已经分居一年了,”我说,“而且波西娅很快就会申请离婚。我的外甥帮着我挑了一枚戒指。您想看看吗?” 我把那个小盒子从口袋里抽出来,给她看了。 “真亮!”她说。 “别告诉波西娅,因为我想给她一个惊喜。我计划好了要带她去旅行。” “你想来一听青柠檬味的无糖可乐吗?” “我已经有一听了。”我回答,为了强调,举起了手里的罐子。 “你想从冰箱里拿一罐更冰的吗?” “不用了,谢谢。” “我去给你拿一罐青柠檬无糖可乐来。”她站起身来朝厨房走去,片刻之后递给我一只非常冰的汽水罐,“给。” “谢谢,”我说,现在是一手一罐青柠檬味的无糖可乐了,“我爱您的女儿,凯恩夫人,能得到您的祝福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嗯。”她边说边坐进了扶手椅里,但我不知道她是在说我真的很希望得到她的祝福这件事情她知道了,还是真的在把祝福给我。 “我会好好对她的,”我说,“我会爱她,一直爱到我咽气的那一天为止。” “你的无糖可乐好喝吗?” 我没理她的问题:“谢谢您把波西娅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她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女人。您做了一件美妙的事情,创造了她。” “波西娅是一个好姑娘,”她说,依旧盯着电视,“一个非常好的姑娘。波西娅的爸爸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对于我想和波西娅结婚这件事,这个老太太是不会说任何该说的与结婚相干的话了。我渐渐明白我未来的妻子的童年得有多么艰难。跟一个用给你青柠檬无糖可乐来回答你说的任何话的女人保持对话太需要耐心了。按理说,这似乎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但实际上,波西娅的母亲在与人建立关系方面的无能是致命的。 有那么一会儿,我没有说任何其他的话,只是站在那里,望着电视上一个年轻的女人在努力说服我们买五种不同颜色的网球鞋。“这将会是彩虹色衣橱的春天。”她说。 “我会好好待您的女儿的。”我对凯恩夫人说。 我环顾这栋破烂不堪的屋子,里面塞满了一个女人的记忆,这些记忆对这个世界而言是那么无足轻重,但对她而言却是一切。我心想,波西娅和我都应该努力超越我们的出身。 在卡车上,我把人类正式成员卡片从钱包里抽出来读: ……有权去奋斗,去争取,去追梦, 去成为你内心深处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我到家的时候,波西娅说:“刚才和我妈妈聊了几句,她说你顺路过去看她,告诉了她一个秘密。是真的吗?” “我顺路过去看她了,”我回答,“但秘密那部分我不太确定。她给了我两罐青柠檬味的无糖可乐,我们像平常一样看了家庭购物频道。” 波西娅对着我咯咯地笑了,然后用水槽里的滤器滤干了一锅意大利面:“今天我把小说写完了。” “真的?” 她回过头:“嗯,写完了。但我还需要修改,可能会花点儿时间。” “祝贺你!”我说。 “你想看吗?” “当然了!” “什么时候呢?” “就现在,如果你同意的话。” “真的吗?因为其实我很怀疑,就好像这本小说只在我的脑袋里说得通,在别人那里却是胡言乱语似的。要是知道至少有一个其他人能明白我写的到底是什么的话,会很有用的;要是你不明白的话,说不定你能帮我理顺里面的问题?” “我真是等不及了!” “真的吗?” “真的。” 她走进书房,带着一沓三英寸厚的纸回来了。 “部头够大的。你总可以把书名告诉我了吧?” 她笑着说:“《爱有失落时》(23)。你喜欢吗?” “用的是冯内古特那本书开头的原话,弗农老师从前经常在他的课上说的,对吗?我印象中他把那句话挂到墙上去了。” “你看懂了我真是太高兴了,”她说完,吻了我的嘴唇,“你能现在就看吗,从头看到尾?” “整本书吗?” “对。” 今天是周六,所以明天上午我不用起床去教书,我可以一直读到晚上,结果我就是这么做的,斜倚在沙发上,两只脚支在扶手上,每读完一页,就把它堆到咖啡桌上去。 高中之后我就没怎么读过小说了,所以我可能不是最好的评判员,但我的确很喜欢波西娅的书,主要是因为每一页上我都能看到她的影子。 我读的时候,波西娅一直把头探进房间里问我:“读到现在你觉得怎么样啊?”我说“很好”的时候,她就会说些“一般好还是非常好”之类的话,于是我就回答:“好极了!”然后她就问:“怎么个好极了?”我就会假装生气地说:“你让我先把这该死的东西看完我们再谈行吗?你一直打断的话我怎么好好看啊?”接着她就会消失,直到她听见我因为什么东西笑了出来,这时候她就会跑着到房间里来问:“是什么东西让你笑的?哪句话?” 这是一本小说,可我却在故事里见到了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过去。 一个让我想起弗农老师的老师,一个可以当汤米双胞胎妹妹的小女孩,一个混账男人,看上去非常像波西娅的丈夫,然后还有主角。她的名字叫作克利希·波特,就算不是天才也能想得出来,这就是把波西娅的姓名首字母颠倒过来(24)。克利希风趣又机智,受了伤害,伤心失望,但是她心地依旧善良,而且唯一希望的便是相信别人,相信每个人内心都有善意。她最喜欢的高中老师的妻子去世了,令他陷入一蹶不振的消沉抑郁之中,抑郁引起的一次自杀未遂让他进了精神病院,而克利希恰好就在那家精神病院里当治疗师,专长是把病人和作为情感支持的小狗配对。书里有很多具体的细节,让我纳闷所有这些关于心理学的东西波西娅是怎么知道的,还是说这只不过是她编出来的。我也必须承认,克利希最后与昔日恩师那个英俊的儿子相爱,在马里兰州的海滨别墅里展开一段缠绵情事的时候,我有一点儿担心,尤其是因为那些性爱的场面跟我们私密的卧室里发生的事情惊人地相似。 读到结尾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抹眼泪。 我把最后一页放到咖啡桌上,抬起头来的时候,波西娅正咬着手指关节,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她套着那件旧的克鲁小丑《痛之剧场》T恤,一条真丝内裤,其他什么都没穿。 “怎么样?”她问。 “我读过的最好的小说。” “真的吗?” 我指着脸上流下来的泪水说:“看看我,我都哭成这副傻样了。” “而且太阳也出来了。你一口气把整本书都读完了。” 我站起来,把波西娅拉进怀里。 我直接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这本书真是太像你了,而我喜欢你。所以……嗯,你自己算算就知道了。” “你觉得他会喜欢吗?” “谁?”我说着,闻着她的头发,闭上了疲乏的眼睛。 “弗农老师。这本书是献给他的,你难道没看见吗?” “我看见了,他怎么会不喜欢呢?”我回答,心里忖度着我们过去的英语老师是不是还活着。 “你觉得这本书能出版吗?” 我对出版行业一无所知,可尽管这样,我却还是说:“嗯。”随后又加上几句,“我为你自豪。这是一项巨大的成就,完成一本小说。而且我确实非常喜欢这本书。我爱你。” 我把手往下伸,放到那块紧贴着她美丽臀部的丝绸上,想着一口气读完她的小说之后,我一定能走运和她亲密一回,可接着她却说:“我马上就开始修改。我会有好多问题问你的,所以你今天能为了我随叫随到吗?” “没问题。”我回答,因为这是她的需要,然后波西娅又进了书房,我又看不见她了。 7 几个星期之后,我到丹妮埃尔和汤米家里去,约翰尼·罗顿正好不在,我松了口气。丹妮埃尔正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上去很疲倦。我注意到她又把手臂给遮住了,不过这件事情我已经问过一次了,结果证明她是清白的。波西娅是对的,丹妮埃尔是个大姑娘了,而且今晚是属于我和波西娅的。 “嗨,你好啊,妹妹。”我说。 “嘿,”她回答,“今晚就是关键之夜了,对吗?” “对。” “你觉得她会答应吗?” “希望会吧。” “她会的。” “你怎么能那么肯定呢?” “不答应的话她就是个笨蛋。”丹妮埃尔说完,笑了笑,接着又转回头去看起了电视。 此时此刻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可我不太确定那是什么。丹妮埃尔好像是在为我高兴,但不知怎的似乎也很无奈。没有拥抱,没有亲吻,只有一张简单的信任票。我弄不太清楚是哪里不对劲,内心深处却知道并不是一切都好。这将是一个我无法忘怀的瞬间——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只是问:“汤米在吗?” “在。他可为你兴奋了,还有波西娅。他在房间里。” 丹妮埃尔穿着一件特大号的凯蒂猫运动衫,在衣料底下把大腿抱在胸前。她的下巴靠在膝盖上。她这么坐着,看上去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我想起了她还是个小姑娘,而我还是她哥哥的时候,我们常常独自在从一个装了有线电视的老太太那儿租来的房子里看音乐录影带,琢磨着我们那喝醉酒的母亲何时会再次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你衣服底下穿裤子了吗?”我问道。我又一次选择了开玩笑。 “我不穿内裤了,正在经历小熊维尼时期。”她说完,亮出一个淘气的笑容。 我再次做出和解的尝试:“丹妮埃尔,我问那些关于你手臂的问题只是因为——这很傻。我们难道不能——” “没关系,查克。真的,我不生气。”她回答,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是那么想要相信她,于是我就信了,尽管她正咬着下唇,轻轻地点着脚趾。 “嗯。”我说。 我敲了门,可汤米没应。我听见了他耳机的嗡嗡声,于是推开了门。 汤米正把他小小的后背朝着我。耳机戴在他孩童大小的脑袋上,看起来庞大无比。他正坐在桌前,和着音乐的节奏点着头,还在写着些什么。我望着他摇头晃脑,奋笔疾书。他看上去是那么满足,我真是不想打扰,于是便尽情地看了他一两分钟。 我终于拍拍他肩膀的时候,他转过身,跟着他的手臂就环住了我的脖子,我把他举了起来。我很久以前送给他的那只黄色的旧随身听落到了地上,音乐停了下来。 “你在听什么,小家伙?”我问。 “《狂飙爱情》。克鲁小丑的。”他回答,朝我举起魔鬼之角。 “这首歌你现在录到磁带上了?” “我用黑胶唱片录的。擦掉了一首你从前的金属混录歌,把透明胶贴在磁带的洞眼上面。是妈妈教我该怎么做的。” “你擦掉了一首我的杰作?”我问他,不过我只是在开玩笑而已。这个小家伙的心灵手巧让我刮目相看。 “《狂飙爱情》才是杰作。” “你说得没错,小鬼头。”我回答。汤米还在我的怀里,我们的脸彼此之间只有几英寸的距离。这个孩子的皮肤是那么光滑,完美无瑕。我真希望时间能停下,让汤米一直是他现在的样子,因为对一个喜欢泡泡糖金属乐(25)的孩子来说,他有着最天真、最纯洁的心灵。“可既然克鲁小丑有史以来最好的专辑你都有黑胶唱片了,为什么还要听二手的盗版录音呢?” “放我下来,我给你看。”汤米说,于是我把他放了下来。他跑到衣橱那里,抽出一个他用纸和胶带盖住的大大的四方形,然后把它递给了我。他在上面用红色的蜡笔写着: 欢迎成为我们家的一员,波西娅。 你会是一个很棒的舅妈的。 爱你的,汤米 而且他还画了一幅画,我觉得画的是汤米和波西娅手拉着手,他们空着的那只手举着魔鬼之角。 我说:“这里面是你那张原版的《狂飙爱情》唱片吗?” “波西娅舅妈很喜欢这张唱片。” “伙计!”我说。 “这张画够酷吗?”他边说,边抬头望着我,似乎真的很担心。 “你绝对是个摇滚明星,小家伙,”我回答,接着我单膝跪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你这么做真的很酷,很大方。而且你知道吗,你随时可以过来和我们一起听这张唱片的。它还是你的——它会是我们所有人的。一张家族唱片。有一天你还是会重新把它继承下来的。” “真希望我能和你还有波西娅舅妈住在一起。” 他已经开始管她叫舅妈了。 “什么?为什么?”我问。 “妈妈一直在看电视,其他什么事也不干。” “现在她只是在经历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而且——” “我不喜欢约翰尼·罗顿。他在这儿的时候,妈妈就会让我待在房间里,这样他们就能亲嘴了。” “你不应该叫他罗顿。他是个大人,而且是你妈妈的——” “你就叫他约翰尼·罗顿。我听见你叫的!” “好吧。他不是我最喜欢的人,”我小声地说着,回头看看身后,确定我妹妹不在走廊上,“不过你有手机,对吗?” 他指指自己的腰带,翻盖电话挂在他的屁股上。 “你像我教你的一样让它充着电吗?” “嗯!” “马上打个电话给我吧,这样我们就能知道我们是连在一起的了。” 他翻开电话,按住数字1的按钮。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于是我把它抽出来说:“喂?” 他把电话拿到脑袋边上:“查克舅舅?” “是我最喜欢的外甥,汤米·巴斯吗?一屁穿心的主唱?” “对,是我。” “你知道你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对吗?白天或者晚上都可以。就算是凌晨四点也行,叫醒我。见鬼,为什么不呢?” “你说脏话,查克舅舅。” “这是摇滚,孩子。摇滚。” “真希望今晚是我跟你去看克鲁小丑。” “我会给你买一件音乐会的T恤的,小家伙。我保证。但今晚是为了给你找一个世界上最好的舅妈,正式确定下来。得来点儿浪漫,这需要一个人干。所以你干吗不把那枚戒指给我呢?我的戒指。还在你这里,对吗?你没有让我失望,不把你伴郎的责任当回事吧?这可不是汤米·巴斯。绝对不是。” “不可能!”他回答,我们都挂了电话,然后他扑到床底下,把手伸进弹簧褥子的洞里,把那个小小的红盒子拿了出来,递给我。 我打开盒子,钻石看起来很小很小:“你觉得这枚戒指是不是太小了?” “我还以为你在她睡着的时候量过她其他的戒指,保证大小会合适呢。” 我拨乱了他的头发:“我是量过。你说她会答应吗?” “先把我的礼物给她,会很有用的。” “你这么觉得吗?”我问道。 他认真地点点头。 “她为什么会愿意嫁给你这个差劲的舅舅呢?” “因为你要带她去看克鲁小丑。她喜欢克鲁小丑。” 我低下头,这孩子充满希望、深信不疑的脸蛋让我把快到嘴边的讽刺话都咽了回去:“这是她最喜欢的乐队。” “也是我们的,我们大家的幸运乐队。”他说。 我望着我的外甥。他真的能像他舅舅一样喜欢20世纪80年代的长发金属吗?还是说我叫他喜欢什么他就会喜欢什么,就因为他需要一个爸爸? “我爱你,汤米,胜过克鲁小丑。” 他笑了。 “是真的。”我说。 “你爱我比爱波西娅还多吗?” “没错,不过千万不能告诉她。” 他笑出了声:“去给我找个舅妈回来吧。我还从来没有过舅妈呢,去把她带回来吧。” 我对他举起魔鬼之角,而他也马上回应了我。 “记住,你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的,对不对?”我问他。 “去吧!好好玩!尽情摇滚!” “好吧。我爱你,小家伙。”我说,然后带着汤米的礼物和订婚戒指离开了他的房间。 丹妮埃尔仍旧盯着电视——是一个关于怀孕少女的节目,过去我见她看过。 “我要走了,实际上今天晚上我要向波西娅求婚。” 丹妮埃尔站起来,走到我身边,给了我一个长长的拥抱。她抱得太紧了,让我有点儿担心,但是也觉得很舒服。 我们上一次像这样拥抱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祝我好运吗?”她松开手的时候我说。 “你不需要。”她回答。 “明天晚上你让我来带汤米怎么样,这样说不定你就能有点儿自己的时间了。”我说,“你愿意吗,如果我——” “我会找个工作的,别担心。” “我不担心。” “我会振作起来的,查克,我保证。这只是暂时的。” “那就好,”我说,随后不知为什么又加了一句,“我爱你。” “我也爱你,哥哥。” 我们一起笑了,然后我就走了。 把汤米的礼物藏到卡车座位后面的时候,我想着我的好运气对丹妮埃尔来说得有多难接受。我是说,要是拿波西娅·凯恩和约翰尼·罗顿相比的话,我妹妹绝对是在拿着四十五转的细碟和我的密纹唱片对抗(26)。可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口袋里揣着戒指,克鲁小丑的门票正在康涅狄格州等着我们,因为我不想再多等几个星期等他们到一个离我们更近一点儿的地方演出了。“过得幸福快乐没什么不可以的。”我对自己说,然后朝我们的公寓开去。 波西娅正在书房里,于是我敲了敲门。 “哎。”我打开门的时候她应道,可她还在打着字。 “你相信我吗?”我问。 “嗯……”她记录完自己的所思所想,坐在转椅里转过身来,“你刚刚问我相信不相信你?” “对。” “如果不信的话,我会和你住在一起吗?” “这么说你信我。” “这是怎么回事?” “你只要说信还是不信。” “信。” “好,存好你的小说。穿上你的复古牛仔夹克,收拾一件1983年的时候你会想穿的外套,一个过夜的包,我们离开这里吧。” “1983年?你在说什么呢?”她问道,不过她正在笑着,“你是认真的吗?我们要去哪儿?” “这是个惊喜。相信我,你会喜欢的。” 她笑了,用双臂绕住我的脖颈,在我的嘴唇上留下一个长长的吻,然后说:“反正今天的稿子也编得一塌糊涂。我15分钟后就好。” 波西娅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从来不让我等——她总是很准时,不会花几个钟头对着镜子梳妆打扮,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她看上去是不是很胖,或者她该穿哪件衣服。我和丹妮埃尔还有汤米一起住的时候,丹妮埃尔就常常那样做。 在我的卡车上,我们一路驶上新泽西公路的时候,她开口问道:“那我们要去哪儿呢?” “是个惊喜!”我说,“不能讲。” 她伸出手来攥住了我的手:“查克·巴斯,我的英雄。今天我就需要一个惊喜。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这么坐在卡车上,握着波西娅的手,在一个周六一路向北。我甚至都没在想演唱会的事。这一切让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很不错,觉得自己终于把自己从过去的错误里刨出来了。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波西娅开口问:“我们要往北走多远?你是要带我去纽约城过一夜吗?” 我只是笑笑。 我们开过纽约城,继续往北,进入新英格兰州的时候,她说:“不管我们要去哪儿,你确定你这辆卡车能开到那儿然后再开回来吗?” “‘老爸的福特’会为我们争光的。”我回答。几个星期以前,必须得给车换水泵的时候,我花掉了好几百元钱。修车的人也说服我,趁他在车里的时候,把别的地方也修好。他还提了几个未来可能会有的其他问题,这些问题,我不问波西娅要钱的话就修不起了,因为我得买克鲁小丑的门票和一枚钻石戒指。用这辆又旧又破的卡车载着波西娅到处跑让我觉得很惭愧,尤其是在知道她的第一个丈夫比唐纳德·特朗普(27)还要有钱的时候,但到目前为止这辆车绝对可靠。而且我喜欢我的工作,尽管那道关于我时薪的数学题,如果有谁残忍到要去算的话就会发现我挣的跟最低工资差不多。 波西娅顽皮地捏着我的大腿内侧。 我抬起了眉毛:“你一直这么捏的话,我可不能保证你的安全了。在波西娅·凯恩的影响下开车,在康涅狄格州是违法的。我可能会被吊销驾照的。” “好吧。” “我们当然可以把车开到路边去。”我回答,接着我们都轻松愉快地笑了。 停下来给车加油和吃三明治的时候,她说:“我不知道我们要到哪儿去,但我喜欢今天。” “我们还什么事都没做呢。” “做了。我们来了一场期待之外的北方驱车之旅。” “我一直在期待啊。” “你为我安排了这场旅行,这就更加特别了。我是怎么找到你的?我怎么会这么幸运?”波西娅抬头望天,“谢谢你,卡丽熙。” “卡丽熙?” “知道的人才听得懂的笑话,从前那段生活里的。” “好吧。” “比眼前这段要糟糕得多的生活。” “这么说现在的生活也很糟喽?” “今天已经是我几年来过得最好的一天了。” 我望着她咬下一口她的吞拿鱼配黑麦面包,心想她连咀嚼食物的样子都无比性感。 然后我开始担心自己今天求婚可能太仓促了。 “你没事吧?”波西娅对我说,“你看上去有点儿忧心忡忡。” “只是想保证我们能及时赶到那里而已。我会让你大吃一惊的,宝贝,等着瞧吧。” “我真喜欢你特别紧张又可爱的样子。”她说完,吃掉了三明治。 我们还有大概15分钟车程的时候,我摇下自己这一侧的车窗,打开通风,因为我又在出汗了。 “你还好吗?”波西娅问。 “嗯,”我回答,“还好。” 我们开到金神赌场(28),驶进停车库的时候,波西娅说:“我们要去赌钱吗?我都不知道你喜欢玩这个。” “不喜欢,我从来不赌钱。” “哦,好吧,因为我们开进了一家赌场。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住的那个州也有赌场啊。一个叫作大西洋城的小地方。你听说过吗?”她问道。 “戴着头巾的印第安酋长走进一家饭店说‘我有预约。’”我回答。 “好了,这下我明白的确有什么事情让你很紧张了,因为你在开些非常蹩脚——而且有点儿种族歧视的玩笑。” “有一次在一件T恤衫上看到的。” “到底出什么事了,查克?”她似笑非笑地问。 “你不喜欢和我一起兜风吗?”我一边在停车库里找空位一边说,“一小时前你还说这是你几年来过得最好的一天呢。” “可你在‘老爸的福特车’里连一次露骨的话都没跟我讲过啊。”她用一种噘嘴生气的声音说,这声音真是让我心潮澎湃。 我笑了,把车停进一个车位里,然后关掉了发动机:“我们到了。现在往前靠靠。” “什么?” 她往前靠的时候,我把座位斜过来,把汤米的礼物从我们背后拿了出来。 “小鬼头希望你收下这个。”我说着,把礼物递给她。 “这是汤米和我吗?”波西娅说,“‘欢迎成为我家的一员,波西娅。你会是个很棒的舅妈?爱你的,汤米。’这是什么意思?” “把礼物拆开。” “我不明白。”她说,她脸上焦虑不安的神情让我更加紧张了。 “拆开吧。” 她小心地把纸剥开,努力不把汤米的作品弄坏,然后—— “他是要把他的《狂飙爱情》原版黑胶碟送给我吗?他傻了吗?等等。你为什么要一路开到康涅狄格来给我一张克鲁小丑的唱片啊?” “因为今晚克鲁小丑在这家赌场有演出,而且我们有入场券。” “别胡闹,查克·巴斯。” “我没有。” “最早的阵容吗?文斯·尼尔、米克·马斯、尼基·希克斯,还有汤米·李?他们都在这儿?” “对。”我回答,自豪地笑着。 跟着波西娅就开始吻我了。 我们抬头喘气的时候,她说:“我从12岁起就想在演唱会上看克鲁小丑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花好多钱订了带酒店住宿的套票,我们拿到了很好的位置。” “可汤米在说什么呢?欢迎我成为家里的一员?” 我把那只小小的红盒子从口袋里拿出来,打开,递到她面前。 她呆住了,我不知道她这么惊讶是好还是不好。 “我爱你,波西娅,”我说道,我那该死的破声音正在颤抖,“我费了很多工夫才戒了毒,让生活回到正轨,而遇见你是我这辈子遇上的最好的事情。我希望和你共度余生。所以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紧盯着那枚戒指,却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你是想让我单膝跪地吗?”我问道,“这对你很重要吗?” “不,”她回答,“不是因为这个。” “是钻石太小了吗?” “不是的!戒指很漂亮、很完美。” “过几年,一旦经济上好一点儿了,我就可以给你买一枚更大的——” “这枚戒指就是我想要的。就是眼前的这枚。我从来没想要过别的戒指。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从来没有,我只要这一枚。” “那就把它戴上吧。” 波西娅看了我很久很久。她摘下那根银项链,把戒指穿了进去,穿在那个看起来有些哥特的小十字架边上,自从发现她那位已经去世的修女朋友是弗农老师的妈妈之后,她就一直戴着那条项链。 “你为什么把戒指放在那儿啊?”我问她,这会儿开始担心了。 她吻了我的嘴唇,把头靠在我的胸口,哭了起来。 “我可没想到你会是这种反应。”我说。 “你抱抱我行吗?” 我抱着她,轻抚她的头发,按摩她的后背,而她则把脸颊贴在我的胸前,静静地哭着。大概过了15分钟,她坐了起来。现在她满脸通红,眼泪混着花掉的妆从脸上淌了下来。 “对不起,”我说,“我明显是搞砸了。可能我有点儿太急了,不过——” “我会答应的,查克,我会的。我只是需要一点儿时间。” “时间?和我分开的时间吗?”一腔怒火正从我的内心升起,我感觉浑身发痒,好像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需要一针海洛因似的。 “不是,是和你在一起的时间。” “所以我才要你嫁给我啊!” “所以我才把戒指穿到了项链上。” “为什么你不愿意把它戴到手指上呢?我不明白。” “严格说的话我连婚都还没离呢,查克。” “你为什么哭?” “因为你对我来说是完美的,我真希望在我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之前我们就能遇上。我是残缺的——我也不确定自己还会不会变得完好。还有——” “我也是残缺的,”我回答,“残缺极了!” “可你是那么勇敢——而且浪漫,安排了所有这一切,”她说,“比我坚强多了。” “这么说我彻底搞砸了。你就是在说这个意思?” “不,这一切都很完美。今天,你,克鲁小丑,对我来说是完美的,而且我们会玩得很高兴的。你就像个重金属白马王子,把我所有的梦想都实现了。我才是那个搞砸了的人。但我在努力改进,你还帮了我那么多,我不配让你这么帮我的。所以我暂时会把这枚戒指戴在靠近心脏的地方,我们会在这里订一个房间,我会像以前从没有过的那样和你做爱,我们会去看有史以来最好的金属乐队,然后我们会继续在一起。在某个时刻,我会把戒指戴到手指上,和你结婚。我保证,查克。在这件事情上你得相信我。行吗?” “所以你是说我们继续在一起,你把戒指戴在脖子上,然后在未来的某个时候,一旦你把一些事情解决好了,你就把戒指戴到手上,我们就结婚?这就是你的答案。” “是的,这是我正式的答案。而且克鲁演唱会之前和之后,你绝对都能上垒。” “你是个美丽又神秘的女人,波西娅·凯恩。” “你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好男人,查克·巴斯,”她说,可她的声音颤抖着,她又开始哭了起来:“对不起。” “没关系。”我回答,尽管我比自己想象当中还要困惑。 金神赌场的内部看起来就像外太空里一座巨大的未来主义印第安帐篷——仿佛本地的美洲人造出了星舰企业号(29),把它泊在康涅狄格州的泰晤士河上一样。 在老虎机和21点牌桌之间溜达的,有不少是经常能在泽西海滨见到的那一类人,长着靠吃激素膨胀出来的肌肉,穿着埃德·哈迪(30)的上衣,但也有克鲁的乐迷,穿着哈雷·戴维森(31)的衣服和从前的演唱会T恤——我见到最多的是乐队骑在摩托车上为《女孩,女孩,女孩》专辑(32)拍的封面,不过也在几件衣服上认出了《痛之剧场》的悲剧和喜剧面具,还有亲切的颠倒五角星,乐队成员们梳开了长发,看起来就好像音乐剧《猫》的演出服是受到了他们的启发(33)。这是最初的造型,我最爱的克鲁小丑。 “快看地毯上的月亮,”波西娅说道,我们正从一张扑克牌赌台旁边走过,她向下指着我们的脚边,“这个是草莓之月。”(34) 我低头看到一个圆圈,里面有三颗草莓。 “印第安人的一年里有13个月亮。”她说。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后面的那堵墙上读到的,”她说,“快看,那座假山上有只机器狼,它的耳朵在动呢!” “好奇怪!” “挺棒的,”她说着,用她的手臂绕住了我的手臂,把自己拉得离我非常近,“我们去上床吧,查克。” “如果你坚持要的话。”我回答,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因为她笑了起来,看上去又很快活了。 我们登记住宿的时候,我从头到尾一直在想,她把戒指挂在项链上是不是很奇怪,但我也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钻牛角尖。 她和你在一起。 像波西娅这样的聪明女人是不会和她不爱的男人在一起的。 波西娅说将来她会把戒指戴到手指上的,等她准备好的时候。 相信她。 她和她的第一个丈夫就生活在一起,而且她恨他,大天才。 别想了。 别把这件事情搞砸了。 “你在哪儿呢?”波西娅问。 我四下看看:“我和你一起在电梯里。” 她吻了我,抬头注视着我的眼睛,然后说:“你准备好交好运了吗?” “一直准备着呢,”我回答,“我们的位置很好。离舞台一角大概15英尺。我听说他们会把假血洒到前排的人身上,所以就决定买了——” “一切都很完美,”她说完,又吻了我,“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你把每一件事情都想到了,每一件事情。” 在房间里可以俯瞰着大河,也很不错,但对于我付的价钱来说有点儿普通了,尽管在酒店房间方面我绝对不是专家。 “你和你丈夫在一起的时候多半住过更好的,对吗?”我问道。 该死的你刚才干吗要问这个? “他从来没有让我这么开心过——从来没有。”她回答。望着她的眼睛的时候,我明白她说的是实话,可是知道自己永远没法把她丈夫给过她的东西给她,并没有让我感觉好受一点儿。我是说,一年级老师是注定不会变成大富翁的。 这会儿她正在脱我的衣服,随后我就一丝不挂地躺到了床上,她则把浓密的长发在我身上甩来甩去,让该痒的地方都痒了起来。波西娅在性事方面比我擅长得多,这让我觉得相当不舒服,因为所有这些关于性的东西,必定她是从某个地方学来的。 别这么想。 别把这件事情搞砸了。 已经搞砸了,她脖子上的戒指,连同她的头发,还有修女的十字架上那个小小的银质耶稣基督一起在我的腹部上下滑动的时候,我心想。 待在这儿就行了。 开心点儿就行了。 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一开始我没去管它,后来却意识到一定是我外甥打来的。“我得保证不是汤米打来的,”我说,“我答应过要是他打来的话我一定会接的。” 她给了我一个失望的眼神,但点了点头。 “汤米?”我对着电话说。他对我说他很好,我则向他证实我们两个确实是在酒店里。 波西娅正在窗边跳着一支非常撩人的脱衣舞,午后的阳光在她裸露的肌肤上上下飞舞。 汤米告诉我约翰尼·罗顿在家,而且妈妈把他打发到了房间里:“他们又在亲嘴了。” “真讨厌。”我说。 他问波西娅是不是已经是他的舅妈了。我回答:“还在努力。”随后挂上了电话。 我把注意力转回到波西娅身上的时候,她说:“再没有比一个放下火辣缠绵的性爱,来保证外甥有人关心的舅舅更让我兴奋的了。” “我很抱歉,但是——” “我是认真的。”她说完,疯狂地一下跳了过来,落到我的身上。 “你这么扑过来就像头豹子似的。” “我小时候看了很多金属乐视频。”她说,很快我就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在我的身上动来动去,我感觉兴奋、陶醉、坠入爱河,仿佛我配不上这些,仿佛为了让它持续下去,要我做什么都愿意——我意识到自从吸毒之后,自己还没有像这样爱过任何一个人或者任何一件东西,波西娅是我的新毒品。只是花时间和她在一起,看着她笑,和她说话,就足够让我上瘾。 她高潮了,但为了我继续做着,而我只多用了30秒就做完了,那一刻她瘫倒在我的身上,我们就这么躺在那儿,依旧贴在一起。 “你在发抖。”她终于抬起头来的时候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很尴尬。 “刚才真是太棒了。”我主动开口。 她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戒指,吻了它,然后说:“相信我,查克·巴斯。未来是很美好的,只是这一次我需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好吗?” “好。”我回答。 她吻了我的嘴唇:“现在我要去冲凉,然后把自己打扮得超级火辣,为了你……还有文斯·尼尔。” 她眨了眨眼,接着从我身上下来,进了浴室。 再次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她的头发梳开了一点儿,画着粗粗的黑眼线和莓红色的唇膏。穿一条紧身牛仔裤,四英寸的高跟鞋,还有一件黑色背心上衣。“最后一刻打的包,而且根本不知道我们究竟要去哪儿的情况下,成果还不错,对吧?” “我压根儿不会让文斯·尼尔靠近你的。”我说。 因为赌场在一家叫作托斯卡尼的餐厅送了免费的饮料给我们,所以波西娅坚持要我们去那里吃饭,这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可怜的笨蛋。我对她说她想去哪儿吃我们就可以去哪儿吃。“今晚是属于你的。”我说。可她一定要去。 他们让我们坐在一个两人位上,在一座光秃秃的假山前面,清水从浅棕色的石头上流过——当然了,都是室内的。 我们是在赌场的购物区里,我能看见一家蒂芙尼和一间蔻驰(35)的店,我对着上帝许愿,希望波西娅今晚没兴趣买价钱很贵的东西,因为我没有买那些东西的钱。我为音乐会的T恤,这顿晚饭,外加大概是明天早晨的咖啡留足了钱。但最近她第一个丈夫买给她的那些名牌衣服看上去已经有点儿破旧了,而且我知道她有多喜欢高档时装。我也知道自己永远没法经常买那些东西给她。 我在想是不是我的经济状况让她不能戴上我的戒指。 波西娅点了一杯粉红西柚大都会(36),我则要了一杯无糖汤力水。 我们碰了杯,波西娅说:“为我们的未来干杯。” “我同意。” 我们喝着饮料。 波西娅说:“记得《致命美貌》(37)这首歌的音乐录影带吗,里面是一个末日之后的世界,好多女人裹着遮羞布到处乱跑,而克鲁小丑的小伙子们正在用火把,把她们赶进一个围栏里?然后女性的首领赶来解放围栏里所有那些被赶进去的女人,她成功了,而且还诱惑了克鲁小丑的成员,甚至还像个超级英雄一样从墙上跳了过去!” “我怎么会忘记呢?” “然后在最后,克鲁小丑的小伙子们环绕着她,他们的拳头举在空中,跟着他们都消失在一颗熊熊燃烧的五角星里!” “那一段是最棒的!” “以前我常常想象自己就是录影带里那个女人的首领,克鲁小丑没法赶进围栏里去的那一个。一个女性的解放者。你觉得这说明在我还不知道女权主义者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之前,我就已经是一个女权主义者了吗?” “没法确切告诉你,”我说完,笑了起来,“不过如果今晚说会让你高兴的话,我就说是。” “你觉得这么想很傻,对吗?” “只是一张音乐录影带而已,什么都说明不了。”我回答,随后又立刻希望自己没有这么说,因为波西娅喜欢谈这样的话题——变得非常深沉又充满哲理——而今晚我希望她快乐。 她笑笑,随后又喝下一大口粉红色饮料,我松了口气。 “作为一个把葛洛莉亚·斯坦能列为偶像的人,我大概不应该喜欢克鲁小丑——一支今天晚上最有可能有脱衣舞娘上台的乐队,”她说,“一支臭名昭著的物化女性的乐队。我跟自己说我是在给克鲁小丑特权,因为我在懂道理之前就在听他们的音乐了。” “就像一个你很喜欢的叔叔,他的种族歧视就随他去了吗?” “一点儿没错!这些音乐——克鲁小丑——是我们的童年,是我们所拥有的东西。我们是听着它长大的,不管是好是坏,还是不好不坏。” 我瞥了一眼挂在她脖子上的戒指说:“对我来说是这样——但还更多一点儿。就算在我成年之后,它还是继续支撑着我。” 我真希望自己刚才没说这句话,因为今晚我不想谈起自己的过去。 “为什么?”波西娅问道,那时我就明白回不了头了。 “我的意思是,从一个曾经吸过毒的人的角度来说。” 她把头歪到一边,抿了一口粉红大都会,然后说:“克鲁小丑的确经常吸毒。” “据说从前尼基·希克斯一天要用掉价值5000美元的毒品。那还是在20世纪80年代。你能想象吗?” “你听上去很佩服他嘛。”她回答。 “我长大成人之后有很多年,一年都赚不到5000美元。” 我刚才干吗要说这个? “但真正让我佩服的是尼基·希克斯戒毒的事。”我边说,边琢磨这话听上去是不是太像街头演说,太像一个昔日瘾君子转型的改革家的人说出来的了。但不知什么原因,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或许是因为我真是这么认为的。 “我在戒毒所的时候,有一个辅导员,他的名字叫格罗佛,这是个与众不同的名字,而他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看见我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五角星,写了克鲁小丑几个字,在o和u上加了小点(38),就问我有没有看过尼基·希克斯的那集《劫后余生》(39)。我说没看过的时候,他就拿出一盒录像带,邀我一起看。《劫后余生》讲述的是尼基·希克斯如何在毒品的作用下荒废音乐,又如何戒毒成功重获新生的故事。 “一度沦为毒品囚徒的尼基·希克斯对音乐兴味索然,他甚至不在乎自己是个摇滚明星,撞了车,假期孑然一身。纪录片里还说,他自杀过两次,有一次差点儿成功的时候被一个当急诊医生的克鲁小丑歌迷救活,尽管当时尼基已经被宣布死亡,那个医生还是给他打了肾上腺素。他甚至连外婆的葬礼都没去,因为他吸毒吸得神志不清。他和他的外婆好像非常亲近。 “这一集结束的时候,尼基在跌入深深的谷底后突然醒悟,跟着戒了毒,发现在清醒的时候演奏音乐也可以很刺激。后来他发起了一个慈善组织,帮助吸毒成瘾的青少年学习如何创作和制作音乐。我记得尼基说音乐能给他们一个目标,给他们一件可以集中精神去做的事情。格罗佛给我看那一集的时候,我突然领悟到了什么,我下定决心,如果尼基·希克斯能打败毒瘾,清醒着演奏《感觉良好博士》(40)的话,嗯,那说不定我也可以戒毒,然后当一个小学老师。” 波西娅正紧紧地盯着我,我分辨不出那目光表达是爱,是后悔还是担心,于是我选择开个玩笑:“如果我是在匿名毒瘾互助会上发言,一定能获得热烈的掌声。” 这会儿她正用那种让我害怕的眼光打量我,因为那种眼光让我觉得她是真的很爱我,或许甚至还很羡慕我——而且她还在鼓励地点着头。 “不管怎么样,尼基·希克斯是我的偶像。虽然这话从一个43岁的大男人嘴里说出来很傻。” “我爱你。” “我也爱你。” “我羡慕你,”她说,“你很勇敢。你努力奋斗才到了这里——就在这里,和我在一起。我是不会忘记的。” 电话响了,我看了看:“是汤米。你介意我接一下吗?” “接吧。”她回答,但好像有点儿在意。 “小家伙,”我说,“你好吗?” “你们在看演唱会吗?” “还没。我们在吃晚饭。一切都好吗?” “约翰尼·罗顿走了。” “那挺好的,对吗?” “妈妈在哭。” “为什么?” “不清楚。” “你没事吧?” “我正在变得勇敢。”汤米说。 “你是最勇敢的。” “我马上就要去睡觉了,就想说声晚安。” “我们明天见,小家伙。而且明天很快就到了。” “你会把克鲁小丑的演出全部讲给我听吗?我们会听波西娅的《狂飙爱情》黑胶唱片吗?” “我用生命发誓。” “如果我又做噩梦了,你会接电话吗?” “你什么噩梦也不会做的。宁静的暴乱面具正在保护你,记得吗?它可是超级强大的!” 我们说了再见,挂上电话,我告诉波西娅我很抱歉:“听上去我妹妹和约翰尼·罗顿吵了一架。汤米只是需要——” “你是个好舅舅。” “我只是在他打来电话的时候接起来而已。” “胡说。”她说完,对我露出了笑容,那笑容是那么美丽动人,我只好扭过头看别处。 我们把面包浸到某种鹰嘴豆泥似的糊里,相当好吃,跟着我们又吃了意大利面团,我觉得真是棒极了,可波西娅却说煮过头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煮得刚好和煮过头的意大利面之间的区别,谁能分得清呢? “你告诉汤米你今晚要求婚了吗?”她问。 “我把戒指在他的床里藏了几个星期。他是我的好拍档。” “把《狂飙爱情》黑胶碟送给我是谁的主意?” “都是他的主意。” “我会告诉汤米你和我早晚会结婚的,”她说,“我会让他明白的,别担心。” “嗯。” “因为最终我们真的会订婚、结婚的。” “很好。” 吃完饭,我们挽着手臂在赌场里散步消食,路过一台《法官朱迪》老虎机(41)。一个扣着写有“旅程”字样的仿钻皮带扣的女人,在地毯上找到一弯惊雷之月和一弯窥探青蛙之月(42),然后就混进了演唱会外聚集起来的人群里。 “人人都会变老,”我们环顾四周,看到当年肆意放荡的摇滚歌迷如今都是人到中年,甚至更老了,波西娅说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现场有一众稀奇古怪的人,有头发花白的摩托骑手,脖子上有文身,留着尖尖的胡子;有把脸刮得干干净净,穿着闪亮新皮装,明显从来没经历过开阔大道的伪骑手;有拖家带口的父母,他们十几岁的孩子受过20世纪80年代摇滚乐的教育,就像汤米一样;有穿着破洞牛仔裤和浅色翻领网球衫的怪人;有穿着皮革抹胸,紧身胸衣和细高跟鞋的女人,看起来体重110磅,浑身湿透;还有我们。 在里面我们买了演唱会T恤,还有带悲剧喜剧面具的《痛之剧场》小钥匙链,然后一边听一支本地乐队演奏,一边等克鲁小丑登台。 波西娅和我手拉着手,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直到克鲁小丑走进场内,肩上扛着衣着暴露的女人,还有印着红白两色MC字母的中世纪旗帜,晃着一只巨大的香炉,看上去就像是牧师会随身带着的那种。人群瞬间炸裂,疯狂蔓延。 《洛杉矶的圣徒》(43)音乐一起,我们顷刻间就回到了少年时光,点着头,挥舞着魔鬼之角。等奏起《狂野的一面》的时候,我已经欣喜若狂、忘乎所以。脱衣舞娘们在台上载歌载舞,踩着从天花板上荡下来的链条演杂技,有时还模仿女同性恋做爱。那种灯光,那种喧嚣,那种神气,还有汤米·李的架子鼓,那鼓和舞台上一个巨大的字母O连在一起。在演出中场那段长长的鼓手独奏里,他埋头猛敲的时候,那台架子鼓仿佛变成了一辆过山车。我看到他头朝下,转到了40英尺高的空中。 我的榜样尼基·希克斯多半都在我们这一侧的舞台上。我离他可能只有20英尺远,在他弹着贝斯,对着人群吐水,晃着那几乎像是木偶一样的黑色爆炸头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可以谢谢他,谢谢他拍下那集《劫后余生》的纪录片,还写下了《海洛因日记》(44)。 他们表演了不少我最喜欢的歌曲:《向魔鬼呐喊》《我的家我可爱的家》《通电》《狂飙爱情》《感觉良好博士》——而波西娅拼命地跳着舞,沉醉其中。女性受到的侮辱、她对摇滚乐的女权主义观点,统统丢至脑后。 在某一刻,文斯·尼尔说道:“台上的都是老浑蛋了。”观众们大声鼓噪,因为他们大多也都是老浑蛋了。 他们用《开启我心》(45)完场,演奏的时候,尼基·希克斯用假血吐了前排的人一身,接着他和汤米·李把成桶的假血抛洒人群。 演出到此为止。 灯亮起来的时候,波西娅转向我然后说:“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我知道我应该非常讨厌克鲁小丑才对,但我不得不承认,他们搔到了我们所有人内心深处原始的痒处。” “这只是摇滚乐而已,不过是一场演出。”我回答,声音很大,因为此刻我的耳朵正在嗡嗡作响。 “我真希望你可以和尼基·希克斯说说话,”我们朝出口走去的时候波西娅说,她也在大喊大叫,“虽然他把假血吐到了别人身上,但我敢说他对你会很不错的。我敢说他会为你戒掉毒瘾而自豪的。真希望我能让你到后台去。” “嗯,我也是。只不过你多半会想和文斯·尼尔上床的。” “你的妒忌心也太重了吧?你有电话。”她说。 “什么?”我问道。每一个走出演唱会的人,说话都非常大声,因为现在没人能听得清楚。 “你的电话!它在响!” 我把电话从口袋里拿出来时,它已经不响了。 有14条留言。 我从队伍里跳出来,走到一排空座位中间。 波西娅跟在后面问:“出什么事了?” 我按下密码,听着最开始的几条留言。 我开始晕头转向。 我觉得自己可能会呕吐。 “我闯祸了,波西娅。我真的闯大祸了。” “出什么事了?告诉我,查克。你吓着我了。” 我抬起手指,听着剩下的留言。 此刻我一边使劲捶着自己的大腿,一边听着我的外甥有多么害怕,并在脑海里把事情拼凑起来。 “别再打自己了,查克。住手!告诉我出什么事了。到底怎么了?” 庄园酒吧利萨的留言说汤米和她在一起很安全的时候,我望着波西娅:“丹妮埃尔在公寓里打了一针。” “打针?” “海洛因。我说不准,但我觉得她可能吸毒过量了。汤米发现她晕倒了,手臂上有一根针头。他整晚都在打我的电话。我非打给他不可。” “快打给他!” 是利萨接的。 她告诉我她已经让汤米在她的家里睡着了,可是他非常难过。 跟着她说:“很糟糕,查克,真的很糟糕。我不想做那个把坏消息告诉你的人。” “他妈的快说!”我嚷道。 利萨哭了起来,一边费力地把所有的话都说了出来:“汤米哭喊着跑进酒吧。我们去了公寓,发现丹妮埃尔在地板上。我们叫了救护车,但是太迟了,她走了。我还不确定汤米是不是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而且我也不知道你想让我告诉他什么,所以……” 有那么一会儿我失去了知觉,尽管我不知怎的继续挪动着。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卡车里,设法让车发动,可发动机却不转,然后我猛敲方向盘,咒骂着,蹬着地板,又哭又喊,而波西娅正在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 “我让汤米失望了,”我不停地说,“我应该在他身边的。他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应该接的。我那该死的爸爸从来不在我身边,而现在汤米会觉得——” “嘘!”她说,接着我就像个婴儿一样在她的怀里抽泣。我感觉自己哭了很久很久,呜咽着,彻底崩溃了,随后我像被什么吞没了一般,靠在她的大腿上,昏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我感觉脖子很疼,而波西娅正低头望着我。 “该死!我们得回家去!”我说。 “没关系。汤米和利萨在一起。我们很快就会到家了。” “我晕了多久?”我问。 “就半个小时左右。”她回答,努力想笑一笑。 她的眼睛红红的。 “我们要怎么办?” “我们要去酒店退房,然后租一辆车。我来开。我们要去接汤米,把他带回我们家。从现在起他就住我们家了。我们要保证汤米是好好的,然后我们会想明白的。” “想明白什么?”我问。 “一切。” 8 丹妮埃尔枕头底下的日记告诉了我们全部需要知道的事情。 她的男朋友根本不是在帮赌注经纪人收账,他是个全职毒贩,非常乐意给我妹妹提供毒品,当然了,条件是她定期和他上床。最糟糕的部分:她爱他,可这份感情不是互相的。我觉得起初她和他一起吸毒不过是一种证明她爱他的方式——分享他的兴趣,可以这么说吧。但他手上的货,比她记忆中我们在一起吸的那些劲更大一点儿,因此毒瘾也更强烈。而她的新男朋友不喜欢那些受不了兴奋劲的女孩子。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没法应付。 约翰尼·罗顿没在追悼会上露面——这很好,因为我的计划是,只要再见到他,就把他的脸打成一团血淋淋的糨糊。不过波西娅的母亲奇迹般地来了,甚至还把那套污迹斑斑的粉色旧运动服脱下了一天,穿着那条波西娅给她买的裙子。螃蟹和我所有的老师朋友们都出席了,这深深地打动了我。丹妮埃尔毛茸茸的老板和其他几个女服务员也来跟她告别,还有庄园酒吧的一群人。 我穿着波西娅替我选的黑西服、白色礼服衬衫,在殡仪馆里的一群人面前咕哝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主要是关于和丹妮埃尔一起长大,小时候看卡通片,后来在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爱上了金属乐;关于我大概有多么希望我们喜欢的是古典乐,因为古典乐迷通常会避开海洛因,而且活得也更久;关于她是一位多么出色的母亲——她是那么爱汤米……这时候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或许是因为我觉得这些全部都他妈是胡扯。 最糟糕的一点是,情绪激动的我吓坏了汤米。此刻他正坐在前排,穿得和我一模一样,因为波西娅也给他买了葬礼用的西服和配饰。我也看得出来,波西娅不知道她是应该继续握着汤米的小手,还是到我的身边来。最终,她来到我的身边,这让我感觉自己很懦弱,因为在这件事情上,我那失去了母亲的小外甥处理得比我要好。她抚摩着我的后背,轻轻地说着“会没事的”。就在我的耳边,一遍又一遍。 “我本来应该把事情拼凑起来想明白的。我本来应该救她的……” 有20多个人坐在成排的椅子上,面朝着我,而我则觉得妹妹的葬礼来的人不够多是我的错。全是因为我,她的人生才变得这么可悲,结束得才这么仓促草率。 “对不起,对不起。”我流着眼泪说。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波西娅说。 我转过头去望着棺材,发觉丹妮埃尔看上去几乎是蓝色的,像是蜡做的。验尸官发现她的大腿内侧到处都是注射的痕迹。她已经吸好几个星期了。知道这个并没有让我的良心舒服一点儿。但现在不是内疚的时候,我需要把今天过完。我还有剩下后半生应付内疚。 有几个人站起来说了关于丹妮埃尔的事情,那些事情都不那么有趣。饭店的老主顾总是要求坐在她负责的区域;有几个人夸大了和她在庄园里喝酒有多么快乐的故事;汤米说起和她一起唱歌;波西娅则讲了和她一起在弗农老师班上的故事——我大多都没有真正听进去。我不停地瞥着丹妮埃尔,想着大概十年之前,棺材里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就会是我。为什么不是呢?想起兰德尔·斯特里特的时候,我攥紧了拳头。 再也没有故事可讲的时候,大家朝着自己的汽车走去,我问殡仪员,汤米和我能不能单独和丹妮埃尔待上一会儿。 他们清空了房间,关上了门。 波西娅也离开了。 我一边尽力保持镇定,一边说道:“我希望你好好看一眼你的妈妈,因为等我们盖上这个盖子,你就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了。” 他打量着丹妮埃尔:“看上去不太像她。” “我知道,但这就是她,而且她是那么爱你。她只是做了一件傻事。从此以后波西娅舅妈和我会照顾你的。” “今天波西娅舅妈把戒指戴在手指上了,”他说,“她之前没有戴,为什么啊?” “我说不准。我们得之后再去问她。” “现在她会当我妈妈了吗?” 他正带着一种非常担忧的神情仰头望着我,让我心碎不已。 “在你心里,你真正的妈妈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我回答,同时我也在想,见鬼我在跟这个孩子说些什么?这话都是什么意思啊?有个人在你的心里?这就像信教的人说起耶稣一样,“她会永远在你身边。波西娅和我也会永远在你身边的。我在尽我最大的努力,保证波西娅变成你正式的舅妈,而且我相当肯定这件事情是会发生的,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汤米。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我会一辈子陪着你的。” “我知道。”他说完,看了看他的妈妈。 “你可以哭的。”我说。 “我已经哭过了,在你没看着的时候。” “你可以在我看着的时候哭的,汤米。你没看到之前我也哭了吗?没关系。真正的男子汉会放声大哭的。所以如果你想哭就哭吧。” 汤米把他小小的脑袋靠在我的大腿上:“我能跟她吻别吗,一次就好?” “当然,不过吻上去,你会觉得那不是她的,明白吗?我就是提前告诉你一下。” “嗯。” 我把他举起来,好让他能够得到。他吻了一下丹妮埃尔的脸颊。我听见他轻轻地说:“别担心,我会照顾查克舅舅的。” 重新把他放下来之后,我说:“你不用照顾任何人,除了你自己。听见了吗?而且我们会照顾你的。你是小孩子,你才是需要被照顾的那个人。” 我的声调很严厉,但我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点了点头,接着眼泪涌了出来。 “我不想让妈咪死掉。”他说完,扑到我怀里,哭湿了我崭新的领带。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一遍遍不停地说着,因为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而且只有这样做,我才能克制住想起兰德尔·斯特里特时的怒气,“我也不想让你妈咪死掉。但我们还有彼此,而且我们生活在一起会很棒的。你听见了吗?绝对很棒。” 他只是不停地在我的衬衣上哭着,于是我抚摸着他的后背,直到他眼泪哭干。 我们没有搞任何大张旗鼓的宗教仪式,就让我妹妹入了土。在庄园吃了三明治,接着我和波西娅放下她书房里的折叠沙发床,哄汤米睡觉,我们分别躺在汤米的两旁,给他讲他妈妈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她把自己的头发梳得像埃克索尔·罗斯一样。小家伙笑了几次,让我非常自豪,尽管他又多检查了几遍,看看宁静的暴乱面具是不是挂在他的临时新睡床上面。 它在。 我们保证它在。 他睡着之后,波西娅和我就看着这孩子呼吸,看了很长时间,肯定他是睡熟了,才从他身边离开。 接着我终于和波西娅单独待在厨房里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我看见你戴上订婚戒指了。” “晚点儿再谈这个吧,我们刚刚葬了你妹妹。” “我不想让你可怜我。我不想只是为了让我感觉好受一点儿才戴上那戒指。” “我不可怜你,我爱你。这一点从来都毫无疑问。我只是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好了重新结婚的准备——正式结婚。” “为什么?” 她端详了一阵自己的酒:“因为我们在一起的生活非常顺利。我不想胡乱改变它,你知道吗?我希望一切都能维持原样,越久越好。或许我也希望能先做成一件什么事情——至少一件,以一个单身女人的身份。” 波西娅把她的食指在酒杯的边缘蹭了一会儿:“可现在我们有一个真正的机会,保证让一个听话的小孩子能试着拥有一个不错的、像样的、稍微正常一点儿的童年。当下这种局面不是我们想要的,但情况就是这样,而且我们有选择的余地。” “这么说你戴上戒指是为了我六岁的外甥,不是我?” “别浑蛋,查克。”波西娅这么笑着,让人没法对她生气。 我盯着厨房的天花板:“你知道吗,今天在台上说着丹妮埃尔的时候,我想过重新吸毒的。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我想要来一针。尽管是毒品要了她的命,但我依然想过瘾。我还想杀了兰德尔·斯特里特,我真的想杀了他。” “那是什么让你没有那么做,把迄今为止的努力都白白浪费掉呢?” 波西娅问道,避开了我坦白的第二部分。 “你,还有汤米。还有我想成为一个好老师的念头,弗农老师给我们的人类正式成员卡片。选择做我们想做的人,对吗?可我一个人做不到这些。所以我现在就得知道,波西娅,你是加入还是不加入?” “我一直都是加入的,查克。一直都是。” “那为什么你今天把戒指戴上了?” “因为那就是个戒指而已。要是它能帮你和汤米感觉更安全一点儿的话,我就会戴的。但是不管戴不戴戒指,我都是加入的。在戴上戒指之前就加入了。我也是为了你戴的,为了表示我和你站在一起。也许主要是为了汤米,因为我知道小时候无依无靠是一种什么感觉——你不得不照顾自己,还有你生活中的本该照顾你却没有的大人。那种感觉糟透了,明白吗?我不想让汤米觉得自己完了,我也希望你能坚强。因为你永远也不会再吸毒了,我们会为自己创造出一份美好的生活,我们会一起把它创造出来的。” 我凝视着她的双眼:“波西娅,我知道她又在吸毒。我心里的某个地方是知道的。” 她把手从桌子的另一头伸过来,握紧了我的手:“你不知道,你只是怀疑是这样的。” “我本来可以救她的。她第一次吸毒就是和我一起,你知道吗?是我,是我让她接触到了海洛因。” “那是在你还是个瘾君子的时候,那时候你生病了。而且你健康后也向她伸出了援手,试着帮她。她拒绝了你的帮助,而且她还把自己的问题留给了你,你甚至都没推脱就接了下来。因为你是一个好哥哥,还是一个更好的舅舅。所以不要这样对待自己。” 我摇摇头,瞪着桌子:“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他养大。我是个吸过毒的人,有多得吓人的学生贷款,我不知道答案。” 她举起了无名指:“你是我的未婚夫,而且我在卡车里跟你说什么来着?我们会一起想出办法来的。” “你肯定是想选个人生赢家来爱的吧?是不是?” “你就是赢家,查克·巴斯。我再也不会和失败者结婚了。这样的事我已经干过一次了。这一次,我只选赢家。” 这个在需要的时候能控制住局面的女人,让我赞叹不已。 “我只是觉得非常内疚,”我摇着头说,“那些征兆我怎么会没注意到呢?” 我又哭了起来,波西娅抱着我,吻着我的脖子,说着安慰的话。 9 最难受的几个星期过去了。 我愤恨不已,我无能为力。我随时都有可能爆炸,却尽量为了汤米和波西娅保持着冷静——而且我也在等待。 然后,在星期二一个濒临深夜的晚上,波西娅和汤米在床上睡着后,警察乔恩·里弗斯穿着便装来接我,把我带到了庄园酒吧。我们在投币唱机旁边找了个卡座,他点了一瓶百威,我要了加柠檬的冰水。利萨一把饮料送到就回到了空荡荡的酒吧间的另一头,盯着她的手机。随后乔恩开口说:“他一清二白,我很抱歉,没有犯罪记录,没有前科表明他在贩毒。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弄到一张搜查令去搜他的住处,光有日记不够。” “其他的你什么都没找到?” 乔恩抿了一口他的啤酒:“他很可能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毒贩,但看起来他现在没在出货。说不定他在避风头,说不定他只卖给朋友,而且足够聪明,知道在你妹妹吸毒过量之后要休息一阵子。私下告诉你,我让一个线人在他奶奶家监视了一个星期。他就在那儿,不过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点儿犯法的事都没做。” “他杀了我妹妹!”我说。 “根据邻居和汤米描述,丹妮埃尔吸毒过量的时候,兰德尔·斯特里特甚至都不在公寓里。我们抓不到他的任何把柄,查克。” “是他给了她毒品,你知道的。” “我的确知道你妹妹在日记里提到了些什么,还有你是怎么想的。但我们并不能带你妹妹到警局去问话。而且——相信我——我同情你。可是我不能只因为你希望我这么做,就突击搜查他奶奶的家,并且逮捕他。法律不是这样工作的。我需要一张搜查令,要拿到搜查令,我们就需要更多的证据。” “不准你们去抓那些该死的坏人的话,那要警察还有什么意义?”我说完,立刻觉得很惭愧,因为我明白乔恩已经做了他多半不应该做的事情。 他低头瞅着桌子:“听着,查克。我很喜欢你,所以这件事情我稍微调查了一下。过去你也帮了我几个忙,我并没有忘记。但是,作为一个警官,能给你一种报仇、正义,或者你想要的随便哪种感觉的事情,现在我一件也做不了。我担心你可能正在盘算着亲自去处理这件事。但法律并不赞成你那样。作为一个朋友,我也不赞成。在把接下来的这条消息提供给你之前,我希望把这一点说清楚。” 我望着他的脸,我看得出来,他绝对希望能为我伸张正义。 乔恩压低了声音:“这个天才就在奥克林这里。就是这么巧,他奶奶的房子从这家酒吧走路就能到,老太太不在。另外有一位老太太住在马路对面。她好像非常好管闲事,而且和你一样非常怨恨兰德尔·斯特里特。她喜欢打电话到局里来说她的各种推测。我们和她谈过,她说兰德尔已经几天没出过门了。她一直像只老鹰一样盯着那栋屋子,昼夜不停,就等着一见到什么可疑的事情,打电话报警告他。据说兰德尔的奶奶去了佛罗里达,就为了躲开他,而对街的那位老太太很想念这个和她一起织毛衣的好朋友。她说她其余的朋友都过世了,而她的钱是不够去佛罗里达过冬的。” “一个经常吸海洛因的人一连几天不出家门只能有两种情况:他要么是在戒毒,要么就是存了一堆货。”我说。 “很遗憾我不能撬门进去查清楚。要是有什么情况需要警察进到那间屋子里就好了。要是有其他人破门而入,造成某种骚动,让马路对面的老太太正式报警就好了。不过我们不能指望这种事情就这么发生。我们一定得看见毒品就这么放在外面,才能进一步搜查,如果兰德尔在那儿吸毒的话,这种可能性确实是有的。” 我的膝盖上上下下地颠着,快得就像缝纫机上的针一样。 乔恩四下看看酒吧:“那地方就在肯德尔大道旁边,国会大街上,一幢天蓝色门牌的破房子。那条街上只有一扇门漆成那个颜色。由于法律上的原因,我不能把实际地址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希望你出现在那幢房子附近,查克。假如警察在那里抓到你,情况就会非常棘手。所以我不许你在那栋房子周围被抓住,你明白吗?” “明白,”我回答,“你说得非常清楚。” “还有,丹妮埃尔的死我很难过。”乔恩说完,焦虑不安地快速灌了几大口,喝干了剩下的啤酒。 我点点头:“谢谢你,乔恩。” “千万别做傻事,”他说,“说不定今晚剩下的时间你可以和利萨聊聊天。这主意听上去不错,是不是?为了你她做什么都愿意。虽然你在这里的时间不像从前那么多了。你知道我们算是在约会吗,我和利萨?别声张,不过确实是的。我很喜欢她,我也相信她。” 乔恩走后,我一个人坐在卡座里,紧紧抓着我的那杯冰水思索着,直到利萨开口说:“还要点什么吗,查克?” “什么?”我回答,惊讶地发现她正站在我的身边。 “我还能给你来点儿什么吗?” “就给张账单吧。” “这是店里请的。” “不,我会付钱的。” “付水的钱?” “啤酒钱。” “你知道的,我们一直给警察免费啤酒喝。”利萨说着,神经质地嚼着口香糖,“乔恩说今晚你跟我应该聊上几个钟头。说不定你需要找人说说话?这样,要是明天有人问我你昨晚在哪儿,我就会告诉他们你就在这儿,和我在一起。星期二过了11点之后没人会到后面的酒吧里来的,没人会来。所以在其他人看来,今天晚上这个地方只有我们俩。说不定我们还在后面的厨房里单独说话了呢。” 我不太确定该说什么。 沉默开始变得尴尬的时候,利萨说:“丹妮埃尔也是我的朋友,你可以相信乔恩的。他的想法和你一样,而且我和你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查克。” “你和乔恩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天晚上把汤米领进屋子里的人是我,记得吗?看见丹妮埃尔手臂上扎着针头的人是我。所以你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乔恩是你的朋友,他想做正确的事情。所以去吧,好吗?做你该做的。” 我们对视了很久,接着利萨说:“小心点儿,查克。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离开了那里,沿着和庄园大道平行的铁轨走着,朝国会路走去。 其实我甚至都没在想着丹妮埃尔、约翰尼·罗顿或是报仇,我只是像一股自然力一样在向前,或许是一朵雷雨云吧。我不知道等找到那个给我妹妹提供毒品,要了她性命的男人的时候,自己会做些什么,但我还是继续向前。 认出那幢天蓝色房子的时候,我注意到马路对面亮着一盏灯。我朝那里瞥了一眼,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正在织毛线,掩映在一扇凸窗里。于是我经过乔恩线人的身边,双手插口袋,低着头,走到街区的尽头,我四下看看,便顺着一间没开灯的屋子的车道走,然后——跳过围栏,经过后院——一路走回了那栋天蓝色的房子。 曾经有好几年我为了有钱买毒品一直在入室抢劫。对此,我现在仍然非常熟练。 我是个挺不错的撬锁贼,只消弄出极小的声音就能打破一扇窗户,不过我总是先试着推门。在市郊的住宅区里人们忘记锁门的次数多得叫人大吃一惊。我建议你永远要记得把你家的大门锁上,因为有时候我只会找那些畅通无阻的入口——在一片居民区里把每一扇后门都试上一遍——而且没有一次是空手而归的。 二楼有一盏灯亮着,但是窗帘拉上了。屋里剩下的地方一片漆黑。 试着推纱门的时候,我发现门锁着,于是我检查伸手能够得着的窗户,它们也都锁着。一条木头小长凳上面有一个相当大的花盆,把它抬起来的时候,我找到了一把钥匙。钥匙能打开纱门,但真正的后门却锁着,而且需要另一把钥匙来开。那是一扇老旧的木框门,摸上去不是很牢,我摸索了一遍,发现有些地方已经枯朽了。把袖口拉下来,盖住指尖之后,我转动把手,用肩膀推门。 门开了一点点,然后就绊住了。 这会儿我的心脏跳得更猛了。 我默默地数到三,紧接着把全身的重量都撞到了门上,门啪的一声开了——随后是一片寂静。 没有脚步声,没有人喊,没有狗叫,没有开灯。 我等了几分钟,然后走上三级小台阶,进了厨房。窗口洒进来的蓝色月光,照出了20世纪70年代以来就再没更新过的电器和橱柜。一切看上去都是一种略带灰色的蓝。厨房的长桌上有用过的餐具和器皿,一张小圆台上也有。几盒吃了一半的中国菜正在水槽旁边腐败。垃圾箱里塞满了微波炉食品撕开的包装袋。还是没有声音。 走进客厅的时候,我能看见楼梯上漏下来的光线,楼梯铺着地毯,所以爬的时候很安静。 我很容易就到了二楼,尽管我的衬衣上满是汗水。 走廊的尽头有一扇半开的门,靠着从前的本能我偷偷地朝那里走过去。我就好像已经不再迈开步子了,而是被一根绳索悄无声息地拉过冰面。 来到门前的时候,我足足听了五分钟,却什么都没听见。 我把门推开的时候,门链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不过这无关紧要。 兰德尔·斯特里特正弓着身子伏在地板上,脊梁骨的中间顶着墙壁。他的下巴靠着胸口,正打着圈揉着自己的头顶。吸毒的工具放在面前。 针头。 勺子。 打火机。 棉球。 小塑料袋装的粉末。 橡皮管止血带松松垮垮地系在他的手臂上。 一包药片——每种彩虹颜色的都有——说明他是像吃糖一样地在嗑药。 一支大麻烟枪和一大袋烟。 几个空空的啤酒罐。 半瓶杰克丹尼。 一个满是烟头的烟灰缸,还有一包半满的骆驼烟。 卧室散发出浓烈的烟臭和体味。 兰德尔神志恍惚,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在屋里。 走上楼梯的时候,我相当肯定自己想把他活活打死,可现在他在我身下看上去那么可怜,我连冲他吐痰的火气都提不起来,更不用说反复揍他了。 我瞄了一眼墙壁,看见几张摇滚乐队的海报——性手枪、枪炮与玫瑰、金属乐队、超级杀手(46)。跟丹妮埃尔和我小的时候同住过的小房间并没有什么不同。 兰德尔此刻正在呻吟,更加用力地揉着他的头顶。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快速走了三步,像橄榄球联盟里踢悬空球的人似的,往兰德尔·斯特里特的肚子上狠踹了一脚。这一踢发出嘭的一声,好比一颗从屋顶丢下的保龄球落在草地上摊着的一个枕头上。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咽,接着像个胎儿一样转过身来侧躺着,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一下子回到了现实。 这不是我。 至少不再是了。 我已经努力把自己重新变回了一个人。 我是一个小学老师。 我是汤米的一切。 再说了,波西娅该多失望啊。 我再也不想去踢去打呻吟着的兰德尔了,于是我在房间里找他藏起来的毒品。我能对兰德尔做的最坏的事情就是把他送进监狱,监狱里比我凶恶得多的人会惩罚他的。我很快就在他放袜子的抽屉里找到了两包更大的海洛因,这是个非常蹩脚的藏东西的地方。单凭这一点我就知道他吸毒已经吸到了什么程度。谁知道呢,说不定他真的很想念我妹妹,这样疯狂地嗑药也是为了这个?袋子的大小就足够说明他是在贩毒的了。我留了一袋在厨房的台子上,一袋在客厅的咖啡桌上,作为给乔恩和他的兄弟们的礼物。 一做完这个,我就打开了前门,把门前的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直到看见街对面的女人举起电话为止。我让大门敞开着。 一时兴起,我又回到楼上,最后看了兰德尔·斯特里特一眼。他的左脸颊贴在地上,吐出的一摊胆汁就像报纸上卡通画里的对话框一样从他的嘴边铺展开来。我正准备要走的时候,瞥见了地上的那一小袋海洛因和针头。 它们像个溺水的朋友一样,朝我伸出了手。 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一把捡起了兰德尔的吸毒工具从那扇撞开的后门离开了他奶奶的家,跳过篱笆,跑进树林里。我心里很清楚,手上的这些毒品能让所有的内疚焦虑和后悔立刻消失——我又能无忧无虑地不问世事了。我在一棵参天大树后面喘着气,把海洛因和水放到勺子里,打火机的火焰正舔着勺子银色的底面,白粉化成了液体,我用小棉球把它们吸进针筒里,就像是呼吸空气一样容易,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在恳求我把那根细细的金属插进手臂,于是我卷起了外套的袖口。 就在针眼刚要扎进皮肤之前,我开始呼吸急促,也足够聪明地在脑海里想象出了自己的人类正式成员卡片: ……选择做一个怎样的人,你就会成为怎样的人。 我掏出手机,摁下数字1的按钮,电话响啊响啊响啊,该死地响着,然后我这辈子第一次听见了柯克·艾弗里的语音留言。以前我打给他的时候,他从来没有不接过,这一切都像是一种预兆,告诉我应该把这一针海洛因打进血管。我正想着自己有可能会这么做的时候,手机振动了,是波西娅,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了起来,她问道:“见鬼!你在哪里?”于是我把实情简短地告诉了她,哽咽地说着话。 “我马上就来!” 我推开针筒的活塞,一针海洛因洒向夜空,一点儿都不剩。我把针刺到树上,折断了针头,把其他的毒品丢进了一个泥洼,然后把余下的证据埋了起来,用树叶盖住刚刚压实的泥土,一边说着“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一边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庄园。警笛在我身后呼啸而过。 波西娅把车停下的时候,我正像念祷文一样在心里默诵人类正式成员卡片。 ……丑陋和美丽,心痛和欢愉—— 生活中非凡的高潮和难忘的低谷…… 汤米坐在车里,冬天的外套底下穿着睡衣。 “你为什么哭啊,查克舅舅?”他在后座上问,“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我对他说,接着又对波西娅说,“我非常抱歉。” “我原谅你。”汤米回答,波西娅开车载着我们回了家,什么话也没说。 我把衣服和外套扔进洗衣房,立刻冲凉,洗掉身上的汗水,确保自己把海洛因从指甲的下面全部、彻底地弄了出来。 我在浴室的镜子跟前打量自己。我的眼神看上去很难受,很内疚——我知道今晚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浑蛋,也相信自己应该受到惩罚似的。 “再也没有下一次了,”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让汤米重新上床睡觉之后,波西娅泡了茶,而我则把这个晚上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声音从头到尾都在颤抖。 讲完之后,我说:“踢兰德尔·斯特里特的肚子是不是让我变成了一个坏人?我本该是个天主教学校的小学老师,那儿的宗旨就是非暴力。我的教室里还挂着一幅特蕾莎修女的画像。我这是怎么了?” “你有机会吸毒的时候没有吸,在这件事情上我为你自豪,”波西娅这样说,这让我感觉好了一点儿,直到她开始摇头,用食指使劲地戳着我的胸口,把话里的每一个音节都敲了出来,“但今天晚上你拿着我们的未来去冒险,这一点我真是气得要死。要是警察发现兰德尔死了怎么办?指纹呢?你最后可能会坐牢的!你觉得我希望带着汤米隔着玻璃跟他的舅舅说话吗?” 门铃响了。 波西娅和我面面相觑。将近凌晨两点了。 又响了一声。 “这可不是好事。”波西娅说。 我走下楼梯,发现乔恩·里弗斯警官正站在我们的公寓门前。 “我能进来吗?”他问。 “有必要吗?” “恐怕是的。” “那好吧。”我说完,跟着他上了楼。 “您这么意外光临是为了什么事呀,乔恩?”波西娅说。她是代我问的。她的脸已经变了个样,现在看上去出奇地镇定,“我给您准备点儿茶好吗?” “不用了,”乔恩回答,“我会直奔主题的。接下来说的东西是保密的,只有我们几个知道。明白吗?” 我们都点了点头。 乔恩继续说:“只是想告诉你们,今天晚上我们逮捕了兰德尔·斯特里特,把他送进了医院。我们接到一个老太太打来的电话,报告说她家对面有人入室行窃。我们调查的时候,发现大门敞开着,于是就进去了。后门也被踢开了。兰德尔在楼上的一间卧室里,语无伦次,被海洛因、药片、酒精等等这一类的东西搞得精神恍惚,所以我觉得他没法回答我们的任何问题。他被人狠揍了一顿。看起来有人偷了他吸毒的工具,因为我们完全没找到针头。我们能清楚地看见成袋的海洛因,因此就搜查了房子,又另外找到了不少,大多数都藏在阁楼上的绝缘材料后面——这也是不能说出去的。私下告诉你们,我从没在一个地方见过这么多。这下这么多海洛因不会扎进许许多多像丹妮埃尔一样的人的手臂里了。对街的老太太几个月来一直跟我们说兰德尔在贩毒,但直到今天晚上之前我们都没有任何有力的依据。警队里有几个人怀疑你,查克,可能去了那里想要报仇。不过我告诉他们晚上我们两个一起在庄园里。他们和利萨谈过,她证实了这一点,还说你留下来和她聊了几个小时,之后波西娅在过了午夜不久的时候把你接走了。我猜在那之后你就一直待在这儿了。如果你能证实这一点,波西娅,我马上就走。” “事情就是这样的,乔恩。一点儿没错,”波西娅回答,“我发誓。” “利萨说汤米在车里,和你在一起,”乔恩对波西娅说,“小男孩能证实同样的情况吗?” “他差不多睡着了,”波西娅说,“不过可以。” “那好。兰德尔根本神志不清,我看他什么也不会记得了。考虑到他和你妹妹吸毒过量这件事情之间的关系,我觉得你会想要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乔恩说着,捏了捏我的肩膀,“说不定今晚你可以休息得舒服一点儿了。我来这儿的目的就是这个。还有让你正式地知道经过。” “谢谢,乔恩。”我回答。 乔恩一走,波西娅就猛地抱住了我:“这是你最后一次给我乱来,明白吗?这次我不追究,因为你妹妹去世了。就一次,只有这一次。” “我对上帝发誓,波西娅。我对上帝发誓。”我一边说,一边同样用力地抱住了她,两个人都颤抖个不停。 第二天早晨,汤米问昨天晚上他是不是在一辆车里,我们则对他说他一定是在做梦,他就相信了,没有再问其他问题。 那天稍晚的时候,柯克·艾弗里回了电话给我:“我看见昨天晚上你打给了我的电话。我在外面,在一个朋友的船上通宵钓鱼,忘了带充电器,电话没电了。偏偏昨天晚上你打来了。拜托告诉我你没在吸毒,不然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想着戳到树上的针头——我把一针顶好的海洛因打进了夜晚的空气里——终于能肯定地知道自己是永远不会再吸毒了。 “我没事,”我告诉柯克,“钓到什么了吗?” “啊,感谢上帝。”他回答,随后对我说起了那条跑掉的“大鱼”,一如往常。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需要多少谎言才能运转起来。 10 波西娅终于打电话给她丈夫开始离婚诉讼的时候,已经是5月底了。 一年快过去了。 据说他现在和那个卡丽熙订婚了。他还说他已经卖了自己的色情片公司,克服了性瘾问题,如今想把生活引向一个全然不同的方向。他已经让一个律师起草了离婚的文件,甚至波西娅都没开口要,就给了她一笔在我看来是多得离谱的钱,只要她愿意立刻飞到佛罗里达,好让他和他的新“爱人”能开始继续前进到“他们人生的下一阶段”就行了。然后他又邀请我们——波西娅、汤米,还有我——作为他的客人去坦帕湾。所有花销全包。波西娅唯一要做的就是亲自把文件签了。甚至还说,只要是波西娅指名任何一个代表她来审核一切内容的律师,肯都愿意付钱给他。 我大吃一惊。 “感觉好像不对劲。”波西娅在我们的厨房里,给又一盆蜘蛛吊兰浇下太多水的时候对我说。今年她已经浇死三盆了,“我一直感觉自己是在往陷阱里走。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如果他那么想重新开始,”我问道,“之前为什么不试着联系你呢?” “哦,他联系过的。”她说。 “什么?” “肯每天打一次我的手机,到现在已经有几个月了,留下那些可怜巴巴的口信,简直是在求着我‘给他解脱’。他的律师们也往我妈妈家里寄了法律告知书。” “而你一直都没理?” “对。让他去死吧!这件事要按我的条件来。” “这事你从前怎么没告诉我?” “你从来没问过,”她回答,“而且我也不想让你觉得奇怪。” 我确实是在避免问起她的丈夫,或许是因为我不想逼她,又或许是我希望她正在悄悄地处理离婚这件事,然后有一天会用这个消息来让我惊喜,把它像一份礼物似的送给我。 我显然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波西娅开口道:“我对离婚没多少经验,你知道的。我只知道这就意味着回到佛罗里达,再见到他,而在做好准备之前,我不想这么做,明白吗?这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听着,”我说,“谁在乎他为什么要那么大方啊?我可兴奋了。我们去吧。你越快离婚,我们就能越快结婚。” “我应该拿他的钱吗?” “那不也是你的钱吗?你们是夫妻。” “靠拍歧视女性的色情片赚来的钱?我在犹豫要不要。尤其是因为那些姑娘从来没有拿到过公平合理的赔偿。” 我想起过去一年她是如何消费肯“歧视女性色情片”的钱的,琢磨着那跟现如今又有什么不同呢?但关于这一点我什么都没说。波西娅看起来很矛盾,而我只想让她和我在一起。仅此而已。 “不管在钱的事情上你作何决定,我都支持你。”我说。实际上,肯·休姆斯已经为我的生活提供了那么多资金,对此我心中五味杂陈。 “真不敢相信他要娶卡丽熙。” “你干吗要在乎他和谁在一起?”我来不及阻止自己就脱口而出。 “40多岁的男人和未成年少女约会你觉得没关系?” “好吧,很下流。可你很快就要摆脱他,远离他了,对吗?然后我们就能继续开始新生活了。” 我们把汤米从学校里接出来,我求着螃蟹让我用掉每年三天的病假日。因为我的出勤率好极了,而且螃蟹也希望我和波西娅结婚,这样洛克斯福德天主教小学的一年级老师就正式成为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了。凯瑟琳修女不情愿地同意了,但她跟我讲条件,让我免费做了一些将来要用的课程方面的工作作为休假的交换。 然后我们就在费城的机场了,这让汤米激动万分,因为他以前从来没乘过飞机。我这辈子也只坐飞机出去过几次,不过波西娅是个老手,自信又从容地交涉着所有的一切。 “为什么我们不用像其他人一样等在长长的队伍里?”汤米问。 “因为我们飞的是头等舱,先生,”她告诉汤米,“我们坐在飞机的前面,那里地方更大,乘务员对我们的态度也会更好。另外,我们可以最先上飞机,最先下飞机,而且还有零食!” “为什么我们会有这些东西?” “因为我们出的钱比其他人多。” “为什么?”汤米问。 “因为我的第一个丈夫请客,也因为我们值得被这样对待。你知道吗,我一直到25岁才第一次坐飞机。所以比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已经领先了。你过的是上层社会的豪华生活。” 汤米瞪大了眼睛盯着安全检查,随后兴高采烈地仔细察看机场的每个地方,不过他最喜欢看的是飞机。 我们起飞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害怕。白云从我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凝视着窗外,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好像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必须承认,头等舱我坐得还挺习惯的。 乘务员称呼我巴斯先生,把我当总统一样招待。 一辆深色车子在坦帕湾等我们,好像我们是电影明星一样,那车径直把我们带到了肯·休姆斯的官邸。那房子的确、完全就是一座官邸——一栋巨大的白色屋子,门前的草地上长着棕榈树,还有白色的圆柱。 圆柱。 “你以前住在这里?”汤米问。 “很不幸,是的。”波西娅说。 “你为什么还会走呢?”汤米问,而我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我从来没在这么漂亮的房子里面待过,而且我也永远不会拥有一座这样的房子,不管我工作多努力,存下多少钱。即便我再教200年的书,也不能支付这种地方的首付,更别说还按揭贷款了。见鬼,我根本付不起电费账单的。 肯和朱莉(卡丽熙的原名)来应门的时候,穿着看上去很贵的休闲装——他穿着船鞋、卡其裤,还有那种古巴模样的做雪茄的人穿的上衣;而她穿着纯白的连衣裙和金色的凉鞋。我能感觉到波西娅冲天的怒气,担心我们甚至都还没进门,她的爪子可能就伸出来了。 “欢迎,朋友们。”肯说。 “嗯,欢迎。”朱莉应道。 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异非常惊人,尽管肯显然是那种人人都会喜欢的男人。有才有貌,一定很好。 我能看见波西娅身上的肌肉紧绷着。 “你好啊,年轻人!”肯对汤米说。 “哟。”汤米回答,尽力学着洛基的样子。 “进来吧。”朱莉说,跟着我们就坐到了一张巨大的L形白沙发上。这沙发比任何我睡过的地方都要更软、更舒服。 “大家来点儿果汁,水,气泡水?”朱莉问。 “来点酒儿怎么样?”波西娅说。 朱莉和肯对视了一眼,笑了,随后肯说:“我们这里不喝酒。” “什么?”波西娅说,“你不喝才怪。你有一个塞得满满的酒窖,加在一起的价值比大多数人十年赚的还要多。” 我情不自禁地想着我就是大多数人。 “我要果汁。”汤米说。 “哪一种?”朱莉问,“我们有胡萝卜、奇异果、菠萝、椰子、青柠檬,还有石榴。” 汤米对着我瞪大了眼睛,因为他从来没喝过其中的任何一种,波西娅则说:“我们都要菠萝的。” “好极了!”朱莉说完,朝厨房走去。 “你当真再也不喝酒了?”波西娅对肯说。 “我喝酒抽烟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回答。 “你也不抽烟了?” “嗯,有人毁了我的存货,还弄坏了我的雪茄盒。” “对不起,”波西娅说,“你藏的酒呢?你把它们怎么了?” “捐了,捐给教堂。他们办了一场拍卖。” “圣马可?”波西娅问。 “那里有个新的牧师,马丁神父。他和我成了好朋友。他是我的精神导师。一直在给我上瘾的问题提供建议。”他把手举到嘴边,好让汤米不要看见,然后对着我做出了性瘾的口型,做完之后他说:“在其他成年人面前最好还是坦诚一点儿。坦诚是通往自由的必经之路。”他对波西娅说:“我一直在努力改变自己。这次我是认真的。朱莉和我一起在努力。你用我的手枪指着我的时候,”肯瞥了一眼坐在这里的汤米,“还有你离开的样子,嗯,深深地影响了我,改变了我的人生。” 朱莉端着一个银托盘和五只装满菠萝汁的高杯回来了:“马丁神父管肯叫大卫王,说上帝召唤他进入了新生活,还说我是肯的拔示巴。(47)我们的结合始于罪孽,但我们会救赎自己。我们将因此在主的田野中耕耘。来,喝点儿果汁吧。” 汤米紧紧地盯着他的球鞋。 我看得出来波西娅非常困惑。 对我来说这件事已经没法用古怪形容了。 于是我们各自拿了一杯,小口地喝起来。 “这么说你现在是个信教的人了?”沉默变得让人不安的时候,我开口问道。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一直都是,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肯回答,“为了弥补我们的罪过,我们希望确保你的家庭得到照顾,完成离婚程序。朱莉和我之后会去洪都拉斯做传教的工作。我们要去给没有学校的孩子们建一所学校。马丁神父安排了这整件事。我们出钱,并真正帮忙把它造起来。” “你要去造一间学校?你,肯·休姆斯?”波西娅说,“你以前拿过榔头吗?”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肯回答,他的声音里并没有恶意,他看起来的的确确像是个心平气和的人,“可是波西娅,你所认识的我,是从前的我,现在我正在努力成为一个崭新的我。” 朱莉拉起肯的手,像抱小狗似的把它搁在自己的大腿上。 “上帝是全能的,”肯说,“而且他也给了我们一个使命——” “狗屁,”波西娅回答,“你是一头恶心的猪,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在剥削年轻女人,”她指指朱莉,“现在继续在为了自己的利益剥削年轻的女人,好让——” “我没有被人剥削,”朱莉说,“正相反。你离开的这一年里,肯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他已经做过的善事的数量会——” “没关系,朱莉。”肯拍拍她的手,“波西娅有权觉得愤怒,她经历了那个从前的肯,那个人完全就是她说的那个样子。我很抱歉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是那个从前的肯,波西娅。我真的很抱歉。但现在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了。” “真是气死人了!”波西娅说,“你对我坏极了。好几次对我不忠,而且坚持拍那些卑鄙、有性别歧视的片子。若非如此就不赚钱,对吗?要剥削那些十几岁少女简直易如反掌。啊,你是怎么贬低我的志向——处心积虑地让我相信自己非常愚蠢,一无是处。而现在你‘找到了上帝’,觉得可以用钱把自己的灵魂洗干净。难道你看不出来为什么这会让所有熟悉了解那个‘从前的肯’的人火冒三丈吗?” 他点点头:“我明白。但是如果在通往大马士革之路上(48)你没有和我站在一起,在上帝把我打倒强迫我看见自己前所未见的东西的时候你没有和我站在一起,你怎么能——” “你又不是他妈的圣保罗,肯!”波西娅吼道。 汤米朝我身边靠近了一点儿。 “不,我不是,”肯回答,“我只是一个可以选择的人。我选择为没有学校的孩子们建一所学校;我选择在经济上照顾你;我选择和这个激励我转变的女人结婚。” 朱莉捏了捏肯的手,他们深情地凝视着彼此的双眼。 “这真是胡扯,”波西娅说,“真他妈的是个笑话。” 朱莉瞥了一眼汤米,小声说:“有孩子在呢。” “哦,得了吧。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正在我床上搞我丈夫呢。” “好了,”我终于开口说,“要不我和汤米到外面散步吧。” “抱歉,”肯说,“我还以为我们都能用有教养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呢,波西娅,我还以为知道我改过自新你会很高兴。我很为你高兴,现在我每天都为你祈祷。” 朱莉说:“我也为你祈祷,为你们三个人祈祷。”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波西娅把她的菠萝汁放到玻璃咖啡桌上,随后走出了大门。 “嗯,”我说,“我猜这就说明汤米和我也该走了。” “让我把理应属于波西娅的那份东西给她,”肯对我说,“她告诉我你是一年级的老师。” “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我问,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妒忌。 “上星期,在电话上。她说那是一所教会学校,对吗?” “查克舅舅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师。”汤米说。 “我敢说他就是,”肯回答,“所以查克舅舅一定明白,保证让中美洲的孩子们受到教育有多么重要。朱莉和我结婚的话,那里的牧师和教会接受起来会更容易一些。我们需要波西娅先答应和我离婚。你和我都希望正式开始新生活,对吗?那为什么要拖着呢?” “听着,”我说,“我觉得这件事情我牵扯进来不合适。不管你们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嗯,我很高兴你搞砸了,因为现在波西娅和我在一起。” “我们,和我们在一起。”汤米说。 “都是注定的,”肯回答,“马丁神父跟我说过好几次了,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他站起来,走到房间另一侧的一张小桌子旁边,抽出一只大大的信封:“假如你要成为波西娅的丈夫,你就应当为她的权益着想,找个人来看一下这些文件。你就会发现我们给的条件已经不只是公道而已了。任何律师都会告诉你我们已经大方到了愚蠢的地步。我们只想赎罪,重新开始,然后努力给这个世界一点儿善意。但我们需要先让那些不幸的事情成为过去。” “我们可以把这件事弄得让每个人都不愉快、不舒服的,”朱莉说,“我们有财力,也有合适的律师来逼着波西娅答应。” “但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情愿友好一点儿,”肯说,“从头到尾看一遍文件吧。你会拿到很丰厚的赔偿,要是你能让波西娅放下她的骄傲签字的话。” “如果你们有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为什么还要给波西娅这么慷慨大方的一份协议呢?” 肯对着我忧伤地笑了:“一个人的转变需要耐心和努力,也需要对的女人一点点的帮助。从波西娅在电话里说起的有关你的事情,还有我今天了解到的情况来看,我看得出来,你们三个人很适合彼此。但波西娅有时候会有一点儿,嗯,固执。千万不要告诉她我用了这个词,不然她的女权主义会让她大发脾气的。不过我们所有人都是时候重新开始了。” 我望着肯的眼睛,没有发现撒谎的痕迹。这很不好受,因为我本来想要去恨这个人的。 我点点头,接过信封,然后我和汤米追着波西娅一起到了屋外。 车把我们带到克莱尔沃特一家面向海湾的酒店里。我们把汤米的宁静的暴乱面具挂在其中一块床头板上,哄他睡觉,接着我们在能看见一点儿水面的阳台上说话。海浪披着月光,滚滚涌来。 波西娅喝着第四杯红酒的时候说:“你为什么从肯那里拿了文件?” “他把文件递给我的。”我回答。 “我走的时候你为什么没走?” “我想走的,可他一直在说话。” “你不用对他有礼貌。” “你之前对我说什么来着——你没有多少离婚的经验?嗯,在帮着我爱的女人熬过离婚这件事情上,我也没有多少经验。” 她摇摇头:“这不公平。他以为像这样就可以干干净净地脱身了吗?他以为从那个牧师那里真的可以买到宽恕吗?” “你情愿他在这辈子余下的时间里继续当个浑蛋吗?”我问,“继续剥削年轻女人吗?我还挺支持他为穷苦的孩子建学校的。” “只是——”她没把话说完。 “什么?” 她大口喝下红酒,接着用颤抖的声音说:“为什么他为了她改变,而不是为了我?我也会很愿意做所有那些善事的。她是怎么会让他——” “说不定你就应该跟我一起做很棒的事情。你注意到了吗?我就坐在你对面,我在这里,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也很抱歉我没有很多钱——” “从来都不是因为钱。天哪。” “那是因为什么?” “我不知道。弗农老师和肯。他们两个……我救不了他们。我失败了。” “你希望我明天早晨吃下一大份早餐之后去海湾里游泳吗?我可以抽筋,你可以游出来救我。我们可以打电话给本地的新闻摄制组,让他们在电视上报道。我会为你这么做的,小事一桩。” 她笑了。 感谢上帝她笑了! “我这样很傻,对吗?” “我知道,这么多事情,你一下子很难接受。” “你觉得她看上去像他女儿吗?” “他们开门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 “很吓人,对吗?” “对。不过这和我们没关系。而且我们很容易就能摆脱他们,远离他们。你不觉得这一切都是一次很美妙的命运转折吗,波西娅?我是说,假如肯真的像你说的那么浑蛋——我绝对相信他完全就是你所说的那个样子——他的律师们可能会把情况弄得对你很不利。说不定这家伙真的纯粹只想做他该做的事情,然后重新开始。而或许这也就意味着我们也可以重新开始,一起共度余生。” 波西娅沉默了很久:“我觉得我只是需要一点儿时间,查克,在这里待上一会儿。我只是想要想清楚。假如我叫你让我一个人待上几个小时的话,我会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女人吗?” “你是说让我进屋去?” “嗯。”她用颤抖的声音说着,让人觉得她就快掉眼泪了。 于是我进屋,刷牙,重重地躺到大号床垫上,听着汤米在隔壁的床上呼吸。我纳闷波西娅是不是在外面哭,她为什么哭泣?她心里还有点儿爱着肯吗?为一段失败的婚姻痛心再正常不过,尤其是因为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了。要是她今晚一点儿也不难过,我会担心她多半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这么告诉自己,但还是觉得很难忍受。 凌晨三点左右,我听见门被打开,听见波西娅摸黑走到浴室里。 她在里面待了一会儿,但最终来到床上,把我的手臂拉到她身上,我们就这么依偎在一起。 “我爱你。”我轻声对她耳语。 “我也爱你。”她说。 早晨,汤米把我叫醒,我们发现波西娅在阳台上认真地读着离婚文件,然后,在那天稍晚的时候,她在肯的律师的办公室里签了名。 汤米和我一同前往,提供精神上的支持,朱莉也一样,她穿着另一条白色的背心裙,看上去比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要年轻。 一切都签过字、合法了之后,朱莉捏了捏肯的手臂,他立刻就问我们所有人能否一起吃一顿大餐,就为了冰释前嫌,可以这么说吧。 波西娅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谢了,肯。我们今晚要去迪士尼乐园。” “真的?”汤米问。 “真的。”波西娅说。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在飞往奥兰多的头等舱里了。 我们在奇幻王国(49)里度过了最后一天。尽管汤米没有提起他妈妈曾经答应过带他到这里来玩的事情,我却始终记得。在这个小家伙享受各种游乐设施和节目表演和所有的卡通人物合影的时候,我享受地欣赏着他脸上甜甜的笑容。 丹妮埃尔会喜欢这一天的。 我当一年级老师满一年零一个星期后,波西娅和我在治安法官(50)的主持下结了婚。汤米和波西娅的母亲是我们的见证人。 我们告诉汤米他可以挑选蜜月的地点,因为他会和我们一起去。他说他想再回迪士尼乐园,这样他就可以去看其他的主题公园了。他想在那里玩上不止一天。为什么不呢?我们决定去迪士尼乐园度蜜月。 或许你觉得这样不如去夏威夷、巴黎,或者去希腊、意大利、斐济那么浪漫,但波西娅和我在小的时候从来没有机会去迪士尼乐园。 我们和汤米在奥兰多待了一个星期,在奇幻王国里他一次噩梦也没做过。 11 那是一个酷热的7月,汤米、波西娅和我把空调开到最大,在厨房的桌旁吃着整根的玉米和加了盐的番茄片。我们正商量着要不要去什么地方去度个迷你假期的时候,波西娅的电话振动了。 “谁呀?”汤米问。 “一封邮件,我问过的一个文学经纪人发来的。”波西娅说完,走进了她的书房。 片刻之后她尖叫起来,好像刚刚不小心切断了一根手指似的。 汤米和我奔到她身边。她抱住我们俩,然后我们不由分说地都开始上上下下地蹦跶。 她脸上灿烂的微笑是那么美。 “究竟出什么事了?”我问道。 她似乎没办法说话,于是指了指电脑屏幕。 汤米和我读着那封邮件,是一家我之前从来没听说过的经纪公司的某个经纪人发来的,不过话说回来,我从来没听说过任何一家文学经纪公司。邮件里有不少对波西娅小说的赞美,那句“一个令人心痛的,关于失去和救赎的故事”让我记忆犹新。随后这个人说他想当波西娅的代理人。 “所以他要出版你的书?”汤米问。 “我觉得他的意思是他想做她的经纪人。”我回答。 波西娅说:“对极了,就是这个意思!” “就是说他会想办法把波西娅的书卖给一家出版社。” “这么说大家就能读到了?”汤米问,“我想读。” 我对波西娅说:“祝贺你,衷心地祝贺你。” 波西娅用双臂搂住汤米和我,我们又来了一个全家福大拥抱,这时波西娅忍不住哭了,那是喜悦的哭泣,引得我和汤米笑了出来。 “怎么啦,波西娅?”我问她,“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说完,又加了一句,“我只是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在纽约城里找到代理人。我,波西娅·凯恩。” 她把原稿投出去已经几个星期了,在今天之前没有听到过任何回音。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很快的答复,我也不太确定波西娅知不知道。她可以说是盲目地在做着这件事,没有任何人给她建议,因为她并不直接认识任何出版过作品的其他作家。她只是从网上买了几本入门书,就这么一头扎了进去。尽管我相信波西娅,可这件事情发生得这么快,我还是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有一天你就这么收到一封邮件,跟着就有一个文学经纪人来代理你的书了。 “说不定你应该打电话给这个人?”我问,尽力表现得支持,“上面说他希望和你谈谈,越快越好,对吗?” “可是现在是星期六晚上啊。” “上面确实说了越快越好。” “这么说你觉得我现在就应该打电话给他?你觉得这样会让我看起来显得太急切吗?或者说太差劲,因为星期六的晚上还待在家里?” “他就是在星期六晚上发邮件给你的啊。”我说。 “就是。”汤米说。 “好吧,我会打给他的。不过你们得从房间里出去。” 我在波西娅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说:“我为你自豪。”然后和汤米把碗碟装进了洗碗机。 大概十分钟之后,我们又听见波西娅在她的房间里大呼小叫。 “他说什么?”我们一回到波西娅的书房,汤米便开口问。 “他很喜欢,”波西娅回答,把双手的手掌按在心口,“而且他想星期一开始投稿,一早就开始。” “投稿?”汤米问。 “把我的书投给纽约城里真正的出版社,”波西娅说,“我的书!” 跟着她又尖叫起来,从我们身边挤过去,把克鲁小丑的《向魔鬼呐喊》专辑丢到唱盘上,转到《致命美貌》那里。 我们全都在沙发上跳上跳下,演奏空气吉他和空气鼓,做出吉他独奏的表情,大声嚷着歌词。 和着克鲁小丑的音乐尽情摇滚庆祝波西娅的成功,感觉是那么好。我望着汤米跟我们一起疯,自从他母亲去世之后,这是我见他最开心的一次。在迪士尼乐园的时候他都没这么高兴过。我看得出来,是波西娅积极的能量给了他力量。 星期一上午,手稿被寄给了几家出版社之后,经纪人又打了几个电话来,这之后又过了几天,一场针对波西娅小说的小型竞标战展开。在这期间她得和真正的编辑在电话里交谈,决定哪一个才适合她。 “换作是你要怎么选呢?”她不停地问我,“除了选出价最高的那个人之外?”竞价已经上升到六位数了。 我告诉她应该选她觉得最容易相处的那个编辑,因为这笔买卖已经能让她拿到比我教书的年薪多四倍还不止的钱了。 一切都美妙得让人难以置信,但或许事情真的就是这么简单。说到底,对于出版界我知之甚少。然而,我心里的某个地方还是在等着那个隐藏的圈套,尽管我没有对波西娅提起过。她完全兴奋极了,而我不想做任何事情来破坏她的这个瞬间。 实际上她选了出价第二高的那个,因为那个编辑似乎“更理解这本书”,我并不太确定我是不是能理解这句话。我们雇了利萨(警察乔恩也在,因为他们现在住在一起了)来临时照看一下汤米,出门去费城吃晚餐庆祝。 波西娅一直说着:“我知道弗农老师会读到这本书的,我就是知道。”这让我很紧张,因为谁知道弗农老师是不是还活着?而且我们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表达得再清楚不过了,他不想再和我们有联系,更别说是去读一本从前的学生写的书了。 我琢磨着波西娅是不是会上电视谈话节目、电台节目,会不会有人把她的书改编成电影。我内心深处有点儿担心:一旦她出了名,可能就会对我失去兴趣。但我尽力消灭这个念头,只是单纯地为我的妻子高兴。 接下来的六个月里,波西娅去了好几次纽约城,每次她都需要买一件新的名牌衣服、高跟鞋、一只手袋,外加让人帮她做头发和指甲。虽然我很乐意见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更不用说她打扮完之后看起来美得不可方物——但我也羞愧于我不能像她的第一个丈夫那样,给她提供这些东西当中的任何一件。 我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儿无关紧要。 波西娅和她的经纪人、编辑,还有她出版社里的许多人共进午餐,由他们付餐费,有几次他们甚至出钱让她在酒店里过夜。对此,我这个天主教小学的老师有点儿大惑不解。 每一次,波西娅回来的时候都容光焕发,极力夸赞她的编辑南希有多聪明、多时髦,她的经纪人有多了解她的书,而且一旦她可以写下一本书,他就想要代理。她又一次开始一个人在书房里度过所有的时间,而我则渐渐能够想象出来,在接下来大概十年的时间里,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模样。 大多数的晚餐只有我和汤米两个人吃,而波西娅则在工作。有时候一天12个小时,写新书,编辑《爱有失落时》,打理她的新网站,在社交媒体网站上没完没了地跟其他作家和读者闲聊。而当我们确实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一遍又一遍地问我觉得弗农老师会不会读她的小说,一直到我告诉她真的不能再这么问下去她方才作罢。 然而我必须承认,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像波西娅在等待自己的书出版的时候那样充满快乐和希望。她的欣喜若狂和我记忆中的第一针海洛因不相上下。我对这件事情的担忧比我流露出来的要多。根据我的经验,这样的高潮总是伴随着更加难受的低谷。我心里的昔日瘾君子在等待着乐极生悲,同时我体内那个本分的丈夫则尽力挂着微笑,表达支持。 波西娅的书被设计成了荧光绿的封面,书送来时我假装喜欢这个封面,因为出版社没说可以把它换掉。她的经纪人说鲜亮的颜色会“在书架上冒出来”,但波西娅却很不喜欢,而且坚持说这封面影响销量。她竭尽所能在给编辑的电邮里装出热情的样子,并且设法保持积极的态度。 紧接着,波西娅的出版商提前寄送给作家们的赠阅本如石沉大海般,没有得到任何作家的回复。他们本来想引用几句赞许充当小说的宣传语的。波西娅的经纪人安慰她说,第一次出书的作者很难得到同行作者的“吹捧”的。可是,波西娅轻易就找到了好几百本第一次出版的小说,上面满是更有声望的作家们的奉承话。 距离波西娅的小说出版还有六个星期的时候,有关它的评价已经以某种名叫科克斯书评(51)的形式正式现身了。尽管经纪人给波西娅打了电话,说科克斯是出了名的尖刻,还安慰她说一篇负面的评论对一本出版物的长久的销售来说也说明不了,可她读到的时候还是哭了。这让我很想找到那个不知名的评论作者,把他揍得鼻青脸肿。让我生气的与其说是那个评论家写了些什么,倒不如说是他那种盛气凌人的语调——他把波西娅的处女作贬作“对一位死板老套的老师和他最惹人讨厌的学生之间,一段令人无比作呕(而且也极不可能发生)的友谊的无比煽情的审视”。我还以为给书写评论的人会有本事写出更好一点儿的东西呢。我很好奇为什么没有人给评论写评论?一个评论家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地贬低一位艺术家最大的努力呢? “这是胡扯,”我告诉波西娅,“你的书很动人。”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应付得了这个,”她回答,“在大庭广众之下。我没有想过,原来被人这样评论是这么难受。我在这本书上花了那么多时间,这是我发表过的最好的东西。” “这个书评家是浑蛋,多半是某个想出书却出不了的人。我肯定会有更好的评论的。” 然而并没有。 实际上,书评越发糟糕。 似乎每一个星期,都有一本刊物带着足够杀死20个人的恶意来评价波西娅的书。 《出版人周刊》(52)说《爱有失落时》“可笑”,还说“只要把书名的前两个单词去掉,书评就有了。”(《爱有失落时》英文名为Love May Fail,去掉前两个单词之后为Fail,英语中有“失败”的意思——译者注) 接着所有读过提前赠阅本的人写的书评开始通过不同的网站和博客在因特网上冒出来,评论更加难看。我一直叫波西娅不要去读。她体重下降,不睡觉,喝酒过多,而且她所承受的痛苦,似乎比我想象中出版一本书所能够带来的痛苦还要多。 我用谷歌搜索找到几篇不错的博客书评,把它们打印出来,把最积极的部分用彩笔标上——“这本书给了我那么多希望”以及“我等不及要看续集了!!!”外加“一本让我想要成为更好的人的书”甚至还有“这本小说救了我的命”。我把它们贴在冰箱上,可她似乎并不在意。尽管类似的评论,我收集得越来越多了。 正式出版之前的那个星期,《费城问询报》(53)给了她一点儿家乡的关爱,说《爱有失落时》是“对爱和信仰的迷人凝视……不可错过”,然而感觉却有点儿为时已晚,甚至没有什么说服力,就像亲生母亲夸奖自己的孩子一样。 小说上市那天,我们去了三家本地的书店,想看看她的书放在书架上的样子。 两家没有备货。 第三家在一个靠后的书架上有唯一的一本,跟展架以及收银台旁边大摞大摞的,那些书店正在尽全力推销的书籍离得很远。 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爱有失落时》连一点儿机会也没有。 我们在庄园为波西娅开了一个小派对,我想办法保证那儿有书给她签名。我们所有的朋友都非常热情和支持,但波西娅好像没什么兴趣。 她眼中的光彩不复存在了。 《爱有失落时》在书店上架之后不久,大概只有几个星期,波西娅的编辑打来电话,说她由于个人原因要离开出版行业了,不过她的同事们会保证这本书得到公平的待遇。尽管她的经纪人向她保证,在纽约城,这样的事情一直都在发生——不管是编辑离开出版社,还是非常紧俏的书没能达到炒作的高度。但波西娅坚信,在付了六位数的预付款之后,没有达到预期效果的糟糕的早期反响才是她的编辑离开的原因。 “这么说我们失败了?”波西娅说。 “这是个奇怪的行业。”经纪人的回答,这让波西娅更加难受了。 出版社不再跟她联系了。 她没有在电视或是广播里出现。 经纪人的邮件变得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 我想问波西娅像这样的一个行业怎么能运转得起来?怎么能为一件东西付了那么多钱,然后又不去推广它? 那之后的一个多月里,只要我们一把汤米哄上床,她就给自己倒了相当大的一杯红酒,坐到我身旁的沙发上。 “你可以不用再假装了。”她说。 “什么?”我问道,从她的小说里抬起头来,我正在读第三遍。 “假装你喜欢。” “可我确实喜欢。”我回答,这不是假话。把一本波西娅·凯恩写的小说捧在手里依旧让我兴奋。即便是一本泛着荧光绿的波西娅·凯恩小说。 “我要放下这整件事情,”她说,“这是个错误。” “你是个好作家,波西娅。换一家别的出版社,好一点儿的营销——” “人人都讨厌这本书。我已经研究过了,其他作者也有过相同的经历。他们说,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再拿到一份出版合同会难上加难。因为我的第一本书让他们损失了那么多钱,他们不愿再冒险。全世界所有的出版社都能看到我的书的销售情况,这个数字现在和未来都会很差劲。再配上我的书评,就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了。”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来挽救我的妻子,于是——尽管我并不相信这是真的——我开口说:“嗯,至少你有几千本书在这个世上。这就给了你一个机会。” “出版行业没有人会在乎几千本书的,”她说,“这对他们来说只是九牛一毛,毫无意义。” “确实不是,”我说,努力做那个能让我自己佩服的人,“但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弗农老师读到你的书的机会。” 话音落下的顷刻间,我看见她的面孔焕发出了光彩,可只是一瞬间,她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或许吧”,那光彩又不见了。 时光流逝。 弗农老师一直没有联系波西娅。 她一心扑到了第二本书的写作上,但那种快乐和热情已不如当初。 六月的第一天晚上,水晶湖饭店——丹妮埃尔当过女招待的地方——着火了。没人受伤,但南泽西的一座地标就这么毁了。所有的卡座、长凳,还有餐厅几千个客人的美好回忆,都在熊熊烈火中燃烧殆尽。失去一个承载在大家共同回忆的公共场所,是命运的一次悲伤转折。 与丹妮埃尔的联系也少了——少了一个纪念。 波西娅在街上长大的时候,这家饭店几乎就像是在她家的后院里。这也像是丢失了一架时光机,因为仅仅只是走进那个地方,就能立刻唤起我们许多人的高中回忆——在树林里疯狂喝酒之后,在深夜里吃油炸食品等的记忆。 “这是我和丹妮埃尔久别重逢、重新联系上的地方,”波西娅听到消息的时候说,“而我和丹妮埃尔的重逢让我遇上了你,还有接下来所有的事情。” “是啊,所以呢?”我问。 “感觉就像是一个非常不好的兆头,不是吗?” “至少大家都安全逃出来了。这很好,对吗?” “我不知道,查克。”她放声大哭起来。我吓坏了。我是说,对这场大火我们都很伤心,可波西娅在我怀里抽抽噎噎,哭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出版日期过了六个月之后,波西娅从经纪人那里收到一封让人灰心丧气的邮件:因为销量实在太低,《爱有失落时》不会发行平装本了。出版社同时决定中断与波西娅·凯恩的合作关系。 就在她的书出版一周年左右的时候,波西娅心里的某些东西终于崩溃了。 她不再写作,每天花很长的时间散步,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心不在焉地喂着松鼠和鸽子。 她把我们在宾夕法尼亚州的,离我工作的地方更近的新家里的每一个房间都又重新漆了一遍。事实上,已经好多遍了。 她经常去汤米的新学校里当志愿者。 她买烹饪书,用吃不完的美味佳肴把我养胖。为我们的邻居烤了好几十个不同的派。她做的那些菜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大城市最好的餐厅里都会畅销的。 她买了一辆旧卡车,看起来非常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开的那辆,开始在垃圾堆里捡别人不要的家具,在跳蚤市场上卖。在捡拾——售卖的过程中,她既赚不到什么钱,也得不到任何快乐,还要为了治疗疼痛的手腕和手肘服用超出正常剂量的止痛片。 就连我们的性生活也变成了例行公事。她既不主动也不抗拒,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无礼的、没有明说的责任感参与其中。这让我觉得十分沮丧。每当我问她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的时候,波西娅就说:“你是我这辈子会有的最好的爱人。”听起来就像是一种绕着圈子回避直接讨论这个问题的办法。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逼她。我觉得她好像是在尽她所能治愈那颗破碎的心灵——而我,比所有的人都更加明白,复原需要时间。 最糟糕的是,汤米怀念从前的波西娅。对于这些改变他并没有说什么,但我能读懂他的眼神和肢体语言。如今小家伙在她的身边有点儿小心翼翼,几乎就像是重新开始照顾起了这个像他母亲一样的人——这让我心碎。他总是自愿帮忙做家里的杂事,比如主动把食品、日用品拿进来,把垃圾倒出去,掸灰,叠洗好的衣服,或是给花坛除草。波西娅通常会说这些事情她自己来做会更容易,虽然这样解放了汤米,让他去和朋友们在街上玩,却也让他觉得非常困惑,怀疑自己是否遭到了排斥。我从没问过他对于波西娅的感受。 要处理我自己的感受已经太难了,更别提应付我妻子的抑郁给我们正在抚养的孩子所带去的影响了。 波西娅甚至不再开车回到大桥的另一边去看她的母亲了,她说自己没有好的情绪能量。每次只有我缠着她去看老太太的时候我们才会去,凯恩夫人还是始终盯着家庭购物电视频道。 汤米渐渐长大,我一边教书一边当酒保,波西娅则找到各种事情让自己忙个不停。时间就这样流逝着,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 我安排小小的家庭周末度假,还有城里的惊喜晚餐,买我觉得她会喜欢的戏剧和音乐剧门票,我们全家一起听了几次摇滚音乐会。我甚至不吃午饭,省下自己的钱,给波西娅买名牌衣服。除了按揭贷款和汤米的必需品,她拒绝把“肯的钱”花到其他任何地方,她说:“我要新衣服干什么?”虽然每次她打开我送给她的包好的盒子的时候,都会道谢并且微笑,但我做的事情却从来没有一件能让她的眼睛像从前那样闪亮,而且她也从来不穿我买的衣服,除非我提出明确的要求。 肯和朱莉从洪都拉斯寄来明信片,还有关于他们正在从事的传教工作的简短汇报。波西娅怒不可遏地把最开始的几张给撕了,吓得我看都没让她看就把后来的那些给扔了。 “说不定你应该试试重新写作,”半夜她的哭声把我弄醒的时候,我偶尔会奓着胆子这么说,而她总是回答,“我没事,睡觉吧。” 这个世界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地方,总是对那些充满希望的人过分严苛。但我没法放开我娶的这个女人,一个那么相信一切皆有可能的人。 12 那天是汤米九岁生日,所以我带着我的一年级班去和接他们放学的家长见面时,我的脚步比往常轻快。我身前的口袋里有两张大脚车拉力赛(54)的门票,汤米和他最好的朋友马库斯一直想去看。马库斯和我要给汤米一个惊喜之夜,让他亲眼见证硕大无比的卡车、五英尺高的轮胎从寻常的汽车上面开过,把它们碾碎,随后忽地燃烧起来,从穿着比基尼的女孩子们头顶的斜坡上面飞下来,听着震耳欲聋的重金属从挂在高处的巨型扬声器里传出来。 基本上,这就是一个九岁男孩的美梦。 波西娅答应会去。因为这是汤米的生日,而且他特别要求她参与进来。最近她并不是那么好相处,她拒绝朋友们的邀请,抱怨累的次数也多得离谱,尤其是因为她一直都早早上床,每天要睡12个小时。汤米已经开玩笑地给她起了个“睡美人”的绰号。 看着我的最后一个学生上到她父母的车里,我马上就锁好教室。就在我想要离开大楼时,天哪,螃蟹从办公室里把头探了出来。尽管就快迎来200岁生日了,她却不知怎的保住了校长的位子。“我找的就是你,”她说,“我希望你不是想要早退,巴斯先生。教师手册上面说,没有管理部门的许可,你不可以在3点30分之前离开大楼,你很清楚管理部门指的就是我。而既然我并没有给过你这样的许可,我相信你是不打算从这幢大楼里出去的。” 螃蟹和我已经成了朋友。她总是把我的课程的评价为“典范”,而我也还没有辞职去找薪水更高的公立学校职位,我觉得这一点让凯瑟琳修女既困惑又感动——我们都清楚如果我提出要求的话,她是会给我写推荐信的。波西娅第一段婚姻里留下来的钱也绝对够让我们两个活得舒舒服服的了。 事实上,我喜欢在这里教书,凯瑟琳修女也是位非常了不起的校长,她花在孩子们身上的心力远远高于用在家长们身上的手腕。其实我很敬重螃蟹——非常敬重。 “今天是汤米的生日,”我解释道,“我们要去看大脚车拉力赛。” “啊,我当然不想让你在像大脚赛车之夜这样理性的活动上迟到,巴斯先生,但恐怕在你走之前,我要和你谈一谈。出了一件急事,既然严格说来你还在工作时间,我建议你还是跟我来吧。” 我用力咽了咽口水,想着一旦螃蟹把办公室的门在我们身后关上,她很有可能会跳出来攻击我的麻烦事。当老师的很容易就会被卷进是非里。有些家长总喜欢在回家后就打电话给凯瑟琳修女,然后带着上帝一般的自信批评我的课程安排,或者其他一些与我们无关却被他们斥责为我们失职的事情。 如果你是老师,那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坐。”我们一进到螃蟹的办公室里她就说。我照做了。 “是有荒唐的家长打电话来吗?”我问。 “不是。”她回答。 “那是?” “你的婚姻生活怎么样?”凯瑟琳修女问道,把我弄糊涂了。 我眨眨眼睛,选择开个玩笑:“你的呢?” “如果你想知道我丈夫的想法,我建议你跪下来自己问他。” “我可能真就会这么做的,凯瑟琳修女。” “请你告诉我吧。你的婚姻生活到底怎么样了,巴斯先生?” “你为什么要问呢?” “你知道波西娅和我时不时会说说话对吗?我们有一种……一种联系。” “嗯。”我回答,不知道这话再往下说会说到哪儿去。 “现在我希望是以一个朋友,而不是以你上司的身份来和你说话。能得到你的允许吗?” “当然。”我回答,开始感觉两只手掌汗津津的。 “波西娅告诉我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我真的觉得这个女人误把我当成了牧师,因为她一直在对我告解。只不过上帝并没有规定我有义务把她告诉过我的那些东西保密。再说一遍——我不是牧师。我们都知道我永远不会把她的秘密告诉任何其他人,但夫妻是一体的,所以你和波西娅之间应该没有秘密。” “秘密?”我问,想象着最坏的情况。 “你是一个好人,查克·巴斯。我们这间学校里最好的老师之一,我见过的还在教书的最好的老师之一,你对孩子们是那么的关心。理解他人感受的能力就是让老师变得伟大的东西。任何人都能学会课程内容,但爱心,嗯,是没法教给别人的。你要么有,要么没有。” “这和我的婚姻有什么关系?” “你对波西娅很好。她也清楚这一点。” “我爱她。” “她也爱你,可她被困住了。你看得很清楚,而且她也知道你看出来了,这让她更加不好受了。你的汤米也看出来了,但他假装没有以不让她觉得难受。可偏偏你们这种假装到头来却让她感觉更糟,因为她不知道如何摆脱困境,但她实际上非常想要脱困,为了你和汤米,也为了她自己。她正在经历信仰的危机,虽然她不会这么去说。” 我不知道螃蟹希望我说些什么:“我一直在试着——” “你一直是一个好丈夫,好得超出了波西娅的想象。” 我只是望着穿修道服的螃蟹,寻思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波西娅和我一直在一起祈祷,这件事情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 “我也让修女们为波西娅祈祷,修女的祷告是很强大的。我也为波西娅祈祷。每天晚上都会。有些人注定要去守护那盏明灯,从长远来看这可能会是一份非常不易的工作。只要看看我丈夫的遭遇就知道了。” “凯瑟琳修女,我非常感激您的祈祷和美言,真的。但是今天您把我叫进办公室里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螃蟹咧开嘴笑了:“您可真是直接啊,巴斯先生。” 我开玩笑地耸了耸肩,因为我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她笑得次数太多了,我心想,紧接着她说:“你记得我第一次面试你的时候,说过波西娅和我是连在一起的吗?” 我并没有特别记住这句话,不过这听起来像是螃蟹惯用的那种玄妙的天主教说话方式,于是我点了点头。 “嗯,我亲爱的朋友梅芙修女的浪子回家了。” 我过了一会儿才听懂:“弗农老师还活着?他回费城地区了?” “不,他不在费城地区,”她回答,“不过他确实还活着。我们一直在试图与他取得联系。她母亲临终的时候,他在佛蒙特州的荒野上自伤自怜的时候,他妈妈和我写给他的那些信,他终于回了。他花了一点儿时间才鼓起勇气,不过最终总算是克服了。” “他真的还活着?” “如假包换。” “波西娅知道吗?”我问,心里想着弗农老师还活着——真正的证据——是唯一一件能让神采重新回到波西娅眼中的事情。这似乎是个奇迹,因为我们本来都已经彻底放弃了。 “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螃蟹说。 “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她?” “因为像这样的机会并不是经常出现的,让人重获新生的机会,让人重新变得完整的机会。根据我的经验,这件事最好能带着一点儿派头和魅力,甚至是潇洒神气来做,你不觉得吗?为了加深那种体验,让它变得难以忘怀,甚至可以做得浪漫一点儿。” “我不太确定我是不是明白你的意思,修女。抱歉。” “不,你明白的,巴斯先生,绝对明白。”凯瑟琳修女说完,把一只信封从桌子对面推过来。 “这是他写来的?弗农老师?”我拿起信封,感觉心脏正不遗余力地想从胸腔里面蹦出来,“我非得在你面前看不可吗?” “你可以走了,巴斯先生。祝你在大脚车拉力赛上玩得开心,祝汤米生日快乐,另外尽情地让我们的姑娘重获新生吧,她还有事情要做呢。” 螃蟹和我紧盯着彼此的双眼对视了片刻,然后我说:“谢谢你,凯瑟琳修女。” 她带着一种不由言说的信心点了点头,过去我从没见她眼中的光芒闪烁得如此耀眼。 我匆匆离开大楼,穿过停车场。 在车里,我用颤抖的双手撕开了信封。 我的眼睛飞速地来来回回,但把字眼看进脑袋里的效果却不理想。于是,看完之后,我只好又立刻把信重读了一遍,只为保证自己是完全看懂了的。 我一确定自己理解了弗农老师的言下之意,便在没人打扰的车里,把两只魔鬼之角举到头顶,伸出舌头,像个真正的重金属摇滚乐迷一样尖叫了足足三分钟。 ———————————————————— (1)白马路(White Horse Pike),美国新泽西州一条四车道的公路干线。 (2)海洋城(Ocean City),新泽西州城市,家庭海滨度假胜地,海边有一条4公里长的、用木板铺就的步道。 (3)曼可曼可(Manco & Manco),海洋城的比萨名店,1956年开业。 (4)富兰克林科学博物馆(Franklin Institute),位于费城的科学博物馆和科学教育研究中心,因纪念美国科学家和政治家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而命名。跳动的巨大人类心脏自1954年开馆起就是博物馆的标志。 (5)自然科学研究院(Academy of Natural Sciences),历史悠久的自然科学研究机构和博物馆,1812年在费城开馆。 (6)长木花园(Longwood Garden),位于费城,占地4.2平方公里的园艺展示公园,全年向游客开放。 (7)市民银行球场(Citizens Bank Park),位于费城的棒球场,费城职业棒球队费城人队的主场。 (8)费纳宝(Phillie Phanatic),费城人队的吉祥物。 (9)《洛基》(Rocky,1976),由西尔维斯特·史泰龙(Sylvester Stallone)主演的体育题材剧情片,讲述史泰龙饰演的拳手洛基白手起家实现梦想的故事。这部制作成本仅100万美元的影片在全球斩获2.25亿美元票房,是当年票房总收入最高的影片,并获得包括最佳影片在内的三项奥斯卡奖。费城艺术博物馆(Philadelphia Museum of Art)是1876年在费城建成的艺术博物馆。由于在《洛基》及其多部续集中出镜,博物馆门前的72级石头台阶成了热门景点,被称为“洛基台阶”。台阶右侧还有一座洛基铜像,做出洛基双手握拳高高举起的标志性动作。 (10)帕特牛排之王(Pat's King of Steaks),1930年开业的费城名店,以奶酪牛排(Cheesestakes)而闻名。 (11)“哟,艾黛丽安!”(Yo,Adrian!)是《洛基》中的经典台词。艾黛丽安是影片女主角,洛基的心上人。 (12)跳喷泉(Fountain Hopping),去遍一座城市里的所有喷泉,在每一座喷泉里待上几分钟戏水。美国的费城和加州都有这项传统。 (13)7月4日,美国称“独立日”(Independence Day),纪念《独立宣言》通过的联邦假日,也是美国的国庆日,焰火、野餐、家人团聚等都是独立日的典型庆祝活动。 (14)《罪恶狂欢节》(Carnival of Sins),是克鲁小丑乐队2006年发行的一张双CD现场演唱会专辑。下文中的《向魔鬼呐喊》是专辑开场曲,《上演吧》(On With the Show)是第五首。 (15)《谎言》(G N'R Lies),枪炮与玫瑰乐队第二张录音室专辑,1988年发行。下文中的《耐心》(Patience)和《曾经爱她》(Used to Love Her)是专辑B面的前两首歌曲。 (16)性手枪(Sex Pistols),英国朋克乐队,1975成军于伦敦,掀起了英国的朋克运动。乐队于1978年解散,2006年曾入选摇滚名人堂,但拒绝了该项荣誉。《英国无政府》(Anarchy in the UK)是乐队1976年发表的作品。 (17)美国铁路(Amtrak),美国国家铁路客运公司,简称美铁或国铁,运营美国国内长途和城际铁路。 (18)匿名毒瘾者互助会(Narcotics Anonymous,简称NA),一个帮助成瘾者的非营利性社团,成立于1953年,采用12步法(12 Step Program)帮助戒毒,成员定期聚会,互相帮助。互助会鼓励成员在聚会上找一位“帮助人”(Sponsor),通过分享经历,在戒毒过程中提供力量和希望。 (19)宫城先生,即宫城健介(Kesuke Miyagi),1984年的美国电影《龙威小子》(The Karate Kid)中的角色,由日本冲绳移民美国的空手道大师,指导片中主角领悟空手道的真谛。影片编剧称该角色脱胎于日本“刚柔流”空手道的创始人宫城长顺。 (20)尤达大师(Yoda),由乔治·卢卡斯执导的《星球大战》(Star Wars)系列电影中的角色,在1980年的《星球大战2:帝国反击战》(The Empire Strikes Back)中首次出现,是一位德高望重、经验丰富、智慧与力量超群的大师,说话时采用“宾语+主语+动词”的形式。 (21)友好之家(Friendly's),美国东海岸连锁餐厅,提供各种口味的冰淇淋。 (22)赌注经纪人,在体育或其他博彩中接受赌注的经纪人,用客户的钱下注,再将盈利支付给客户,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 (23)来自库尔特·冯内古特1979年的作品《囚鸟》(Jailbird)。原句为“Love may fail,but courtesy will prevail”。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译为“爱虽败而礼必胜”,译者董乐山。 (24)克利希·波特英语为Krissy Porter,与波西娅·凯恩(Portia Kane)的首字母相反。 (25)泡泡堂金属乐(Bubblegum pop),1967—1977年间盛行的流行乐类型,颇受青少年欢迎。 (26)这里是用黑胶唱片的格式作比喻。每分钟四十五转的黑胶碟称为EP细碟(Extended playing),每面只能录一首歌。1948年起采用的“密纹唱片”(Long playing,简称LP)格式,每分钟三十三又三分之一转,每面大约可录六首歌,录音能力和技术大大提高,一直沿用至今。 (27)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1946—),美国商人、政客和电视真人秀明星,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共和党参选人之一。从事房地产、酒店及博彩业等,福布斯估计其身家在45亿美元左右。 (28)金神赌场(Mohegan Sun),美国最大的赌场之一,位于康涅狄格州东南。顶部为天文馆似的穹顶,利用光纤材料展示日月星辰,内部装修采用美洲原住民印第安人主题。 (29)企业号(Enterprise,全称U.S.S.Enterprise),美国20世纪60年代科幻系列剧《星际迷航》(Star Trek)中,地球上的第一艘恒星飞船。 (30)埃德·哈迪(Ed Hardy),美国文身教父唐·埃德·哈迪(Don Ed Hardy)作品授权后诞生的品牌,以街头风格的大胆刺绣(老虎头、玫瑰图案等)设计而闻名。 (31)哈雷·戴维森(Harley-Davidson),美国摩托车品牌,诞生于1903年,常与骑手、反叛等亚文化联系在一起。 (32)《女孩,女孩,女孩》(Girls,Girls,Girls),克鲁小丑乐队1987年发行的第四张录音室专辑。专辑封面为四位乐队成员骑在摩托车上的造型。 (33)克鲁小丑乐队《向魔鬼呐喊》专辑海报,顶部是倒挂的五角星,下面是留着长发,身着紧身服装的乐队成员。 (34)美洲印第安人为一年中的每一个满月命名,以此记录过去的一年,其中6月的称为“草莓之月”(Moon of Strawberries),7月的为“惊雷之月”(Moon of Thunder),4月的为“蛙之月”(Moon of Frog)。 (35)蒂芙尼(Tiffany & Co)美国珠宝品牌,成立于1837年。蔻驰(Coach),美国时尚品牌,成立于1941年。 (36)粉红西柚大都会(Pink grapefruit cosmo),用伏特加、橙味甜酒、粉红西柚汁和青柠汁调成的鸡尾酒。 (37)《致命美貌》(Looks That Kill),克鲁小丑1983年《向魔鬼呐喊》专辑中的作品。 (38)克鲁小丑的英语名称写作Mötley Crüe,字母o和u上均有两点。 (39)《劫后余生》(I Survived…),2008年起在美国数字有限和卫星频道LMN播出的系列纪录片。 (40)《感觉良好博士》(Dr.Feelgood),克鲁小丑第五张录音室专辑,1989年发行。 (41)《法官朱迪》(Judge Judy),由退休的曼哈顿法官朱迪斯·沙因德林(Judith Sheindlin)主持的法庭真人秀,自1996年起在CBS电视网播出。“《法官朱迪》老虎机”,即以《法官朱迪》为主题的老虎机。 (42)参见注(34)。 (43)《洛杉矶的圣徒》(Saints of Los Angeles,2008),克鲁小丑最后一张专辑的同名单曲,曾获格莱美提名。《狂野的一面》(Wild Side),克鲁小丑1987年专辑《女孩,女孩,女孩》中的歌曲。 (44)《海洛因日记》(The Heroin Diaries,2007),尼基·希克斯参与写作的书籍,记述1986—1987年间乐队录制《女孩,女孩,女孩》专辑和巡演的过程,尼基对毒品的依赖,以及他与乐队成员和时任女友的关系。结尾时,尼基因吸毒险些死亡的经历,令整个乐队下定决心戒毒。 (45)《开启我心》(Kickstart My Heart),克鲁小丑1989年专辑《感觉良好博士》中的歌曲。 (46)金属乐队(Metallica),成立于1981年的美国重金属乐团,2009年入选摇滚名人堂。超级杀手(Slayer),1981年成立的美国金属乐团。与金属乐队同为“激流金属”(Thrash Metal)代表团体。 (47)大卫王(King David),以色列王国的第二位国王,在位期间攻下耶路撒冷立为首都,并买下后世犹太教的圣地圣殿山。拔示巴是其手下将领乌利亚的妻子。大卫见到拔示巴裸浴后将其据为己有,并设计让乌利亚命丧战场。上帝为惩罚大卫,将其与拔示巴的儿子杀死。 (48)通往大马士革之路(Road to Damascus),指人生中重大转变、挫折、理念和信仰诞生的时刻。源自《圣经·新约·使徒行传》中,使徒保罗在前往大马士革迫害基督徒的路上皈依基督教一事。 (49)奇幻王国(Magic Kingdom),美国佛罗里达奥兰多附近的迪士尼主题公园,1971年开园,灰姑娘的城堡是其标志性建筑。 (50)治安法官(Justice of the peace),也叫太平绅士,由政府委托、民间人士担任的司法官员,主要职责为维持所在社区安宁、处理结婚等简单法律程序,常见于英联邦国家和美国。 (51)科克斯书评(Kirkus Review),创立于1933年的美国书评杂志。 (52)《出版人周刊》(Publishers Weekly),针对出版和图书馆从业人员,书商和文学经纪人的行业周刊,始于19世纪60年代。 (53)《费城问询报》(The Philadelphia Inquirer),美国宾夕法尼亚州费城市区发售的日报,1829年创立。 (54)大脚赛车(Monster truck)主要由皮卡改装而成,装有巨大的车轮和减震器。大脚车拉力赛(Monster Truck Rally,也叫Monster Jam),主要在美国举办的巡回赛车比赛。比赛中最吸引人的是大脚赛车追逐赛和自由式竞赛,有时会有用其巨大的轮胎碾压小型汽车的环节。 尾声 如果还有爱,不爱多浪费 约翰·费格勒则是个奉公守法的中学生。他在信中说,他把我的作品几乎都读过了,如今打算点穿我至今为止的一生著作中一个核心思想。下面是他的原话:“爱虽败而礼必胜。” ——库尔特·冯内古特《囚鸟》(1) 手机的导航系统告诉我,我已经到达目的地附近了。 我四下搜寻这个西马萨诸塞州小镇中心的三角形草地,它看起来跟查克所形容的一模一样。我立刻就认出了弗农老师,坐在一张公园的长椅上,一只小黄狗趴在他的大腿上。他们一起沐浴在午后3点的阳光里。 我把卡车停在远处,观察了他一会儿。他穿着一件蓝色翻领毛衣,看上去像上了年纪的欧内斯特·海明威。他正抬头仰望着白云,抚摸着他那条相当安静的狗。温和的表情在他的脸上似乎非常和谐。我克制住想要一个耳光把它打掉的冲动,我想给我从前的恩师一个狠狠的拥抱。 我的脑中闪现出上次见到他拄着拐杖走进奥克林警察局的样子。不敢相信已经那么长时间过去了。 这是一种奇异的复杂的情绪——激动、愤怒、宽慰,甚至还有怀疑。 这么多的往事再次被重新提起。 我们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查克是对的——我需要一个结局,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否则我没法继续前行。 我被困住了。 走投无路。 我发觉自己正朝着弗农老师走去。 现在他认出了我,尽管我戴着墨镜,脖子上围着一条丝绸围巾,但他没有站起来,或许是因为大腿上的那条狗吧。 他正挠着小狗耷拉着的耳朵,微笑着,像佛祖一样慈祥。 等我能听见他说话的时候,弗农老师便用一种夸张得过分的声音说道:“老师来了,他在叫你。”(2) “什么?这是谁说的?”声音里的怨气让我有些尴尬,尽管我有权觉得愤愤不平。 “这句话是马大对玛利亚说的。约翰福音第11章第28节。我难道不是你的拉撒路(3)吗?”他说,“小的时候,妈妈很喜欢让我背诵圣经里面的段落。我几乎能把整本新约引用出来。” “你以为引用几句夫子的话,你就可以变成耶稣了吗?你就是老师。” “我绝对不是耶稣。在这个比喻里面你才是耶稣。我是比喻里的拉撒路,而你是——” “啊,比喻早就该滚蛋了。这又不是英语课,看在上帝的分上。还有,你竟然就那样在庄园酒吧丢下我走了。你这么做卑鄙、可恶,你简直是个懦夫。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担心你!” “说句公道话,你在我遇到危机的时候,用了相当不光明正大的手段。你不诚实,”他回答,“你没有考虑到那种情感上的震动——” “我们是在给你开派对!” “好吧,我并不想要派对。” 我得意地笑了。 “嗯,今天是你请我到这里来的。所以我肯定是做对了什么。” “没错。”他点头。 “我也要郑重声明,我还没有原谅你。” “嗯,我原谅你了。正式地来说,”他回答,“很久以前就原谅你了。” “我还是很生气。” “可你还是来看我了。”他瘦了,下巴上的皮肤松弛泛红,垂了下来,这或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选了那件略微有点儿过时的翻领毛衣。弗农老师的皱纹加深了,然而不知怎的看起来更年轻了。少了些焦躁不安,他现在心平气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完,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为什么一路开车到这儿来?我是疯了吗?就像是某种奇怪的方式将我们套在了一起。就好像我们——我不知道。我最近太累,聪明不起来了。” “和我坐在一起好吗?”他问道,拍拍身边空着的长凳。 坐在弗农老师的身边感觉很不错,大概是因为开了六个小时的车之后我真的精疲力竭了——更不用说我那失败的人生对我所造成的伤害了——但我还是忍不住说:“我知道你不会自杀的,你不至于糊涂到那种地步。” “我真心觉得这不是‘糊涂’的问题,而是生病的问题,或者更准确地说,这就像是个数学等式,坏的那一面让天平偏得离谱的时候,我差点儿就自杀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我在一家康复中心待了一段时间,一个建在湖滨的很不错的地方。我吃了一阵的药,和几个精神病医生谈过,他们有些很好,有些比我还要疯癫。我甚至还写了一封信给埃德蒙德·阿瑟顿,我也原谅了他。我花很长的时间裹在一条羊毛毯子里,坐在一张阿迪朗达克椅子上,观察潜鸟——听它们在水面上彼此呼唤。你听过潜鸟的叫声吗?优美动听,余音绕梁,有治愈的力量。它们就这么不停地叫着,抱着最大的希望。我们应该从里面学到点儿什么的。” 上次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眼中的疯狂已经消失了。 弗农老师已经找到了某种东西。 “这是谁呀?”我指指那条看起来有点儿像贵宾犬的小杂种狗,假如小狗舒服的程度能说明什么的话,它似乎已经成了弗农老师大腿上永久固定的一部分。 弗农老师像天底下任何一个父亲一样自豪地笑了:“这位是马友友。” “你给一条黄狗起名叫马友友?真的吗?这难道不是种族歧视吗?”我情不自禁地说。 “我当然不是这么想的,”他没有理会我的指责,像母亲凝视新生的婴儿一样望着他的宠物,“永远都不会有人取代阿尔贝·加缪,但马友友是我的新朋友。哦,到现在为止我养它差不多已经一年了,所以也不是很新了。不过我们在一起的生活感觉很新鲜,就好像我们还在起点。这是对我们而言——对我而言的——新生活。” “你是什么意思?什么新生活?” 他对我笑笑:“我读了你的书。” 我的心脏停跳了几拍:“什么时候?” “在适当的时候。”他用相当不详的语气说道。 “评论家们把我说得一无是处。” “我不读评论家写的东西,”他回答,“我读小说家写的东西。” 我等着他再多说些什么,可他没有。 终于,我用一种轻得让人难为情的、渴望关爱的小女孩的声音问道:“你喜欢吗?”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让人尴尬地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说道:“来吧,马友友。让凯恩女士看看我们最近都在干些什么。” 小杂种狗跳到草地上,弗农老师站了起来,一手握着木制手杖,一手牵着小狗的皮带:“你的书激励了我去做一些志愿工作。现在是每星期二的下午做。今天碰巧就是星期二。来吧,我带你去看看。” 我跟在弗农老师身后穿过马路。小马友友的趾甲在混凝土和沥青上面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弗农老师手杖接触地面的节奏让我猛地回想起我们一起在佛蒙特和纽约城度过的时光。随后我们一言不发地走过几个街区。我需要弗农老师帮我重新去相信一些什么,但又担心他会让我失望。一想到他可能会把我带到某个不确定是惊喜还是失望的地方,我的心脏就一直怦怦地跳个不停。同时,我的大脑竭尽全力把燃起的希望统统消灭,把潜意识里浮上来的每一个闪闪发光的美丽泡沫戳破,尽管我的内心深处相当肯定,弗农老师会给我看一件美妙的事情。 “就是这里,”他说,“我做志愿者的地方。” 这是一栋高大的棕黄色砖楼,楼前有一门有点儿像是二战时期的军用加农炮。 大门上面的石头上蚀刻着这些字眼: 加维公立高中 我开始觉得头晕目眩。 “你真的又重新教书了?”我问道,纳闷如果是的话,他为什么不在自己的教室里。这会儿好像是平常的上课日结束的时候,但老师们不会这么早就离开大楼。 “不,严格来说我没有在教书,至少不是雇员,我不拿工资。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我是做义工的。” “做什么的义工?” 他没有回答,却说:“我有点儿东西想让你看看。” 我们没有走进大楼,这让我非常意外。我跟着他来到大楼的侧面,那里列着三排长方形的窗户。 弗农老师转过身,面朝着我。 我们四目相对。 “我们在文学课上读的那些书,只是纸面上平淡无奇的字母和符号而已,除非我们把这些词语在脑袋里过上一遍,让小说里的故事在真实的世界当中再现为止。” “怎么让小说再现呢?” “通过我们的行动。” “行动?”我笑了。 “有些学生用一根棒球棍把你打得半死,有些学生通过写小说来拯救你。而无论我们第几次被伤害、被打击,哪怕支离破碎,我们都要感激那些挽救了我们的人。所以我今天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个。谢谢你,波西娅,谢谢你写了《爱有失落时》。” “我好像不太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们要到大楼的侧面来?” “抬头!”他指指三楼的那排窗户,窗户一起打开了,“来认识一下加维公立高中的小说写作俱乐部。” 几十张微笑着的年轻面孔出现,他们伸出手臂,一起放飞纸飞机。 纸飞机俯冲着、滑翔着,翻着筋斗划过天空。天空中满是年轻人写下来的思绪,我则立刻被带回了30年前,从亲爱的哈登镇高中窗口扔出一架纸飞机的时候,第一次被人要求相信一切都有可能,相信世界上有一种母亲永远也想象不到的生活的时候。 我又哭了起来。 弗农老师用手臂搂住了我:“记住,这是你的错,这是你做的。不肯收手的波西娅·凯恩。你。” 一条条手臂不停地从头顶的窗口冒出来,纸飞机继续朝着我们飞旋而下。 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二三十个高中生就从学校里涌了出来,围住了我。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本荧光绿的书,我的书。 “你这个浑蛋。你真的在教《爱有失落时》?”我问弗农老师。 “爱虽败而礼必胜。”他把冯内古特《囚鸟》开头那句押韵的引语说完了,“他们真心喜欢这本书。看看他们的脸蛋就知道了。那种程度的热情是装不出来的,对吗,我未来的小说家们?”他的俱乐部成员们满脸喜悦,羞涩地点着头,仿佛我真的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的一位真正的小说家。这是一种奇怪的互动,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小说家。但弗农老师灿烂的、会心的笑脸,不知怎的又让一切变得顺理成章了。 我意识到这件事情与弗农老师、我,甚至我的小说都无关。它关乎一种更加重大的东西。宇宙的力量正在今天运转。而或许“真实”就是在任何一个特定的时间或是地点,你所相信的任何东西。 我环视这些年轻的作者——他们天真无邪地微笑着,对成人之后会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迫不及待地想加入这美好的瞬间。有几个年轻的女孩子正望着我,或许就跟我像她们那个年纪的时候一模一样,迫切地需要弗农老师所给予的东西,在笔记本上,又或许是在笔记本电脑、iPad,或者是如今醉心于小说的孩子们用来做梦的随便什么东西上面建立他们的人生哲学。 然后,就这样,我回过了神。 一切都在微微悸动。 从前我是明白的,而现在或许我又一次明白了。 于是当这些孩子带着似乎是真诚的热情提出要求的时候——尽管我觉得这件事情有点儿傻,有点儿难为情,更别提我那少得可怜的练习了——我还是给他们的书签了名。 弗农老师骄傲地立在人群边缘,双手按在手杖上。马友友安静地坐在主人的脚边,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抬头仰望他。 又一个念头像草地飞镖射中眼睛一样击中了我:这一刻对世上其余的人而言是那么无足轻重,然而不知怎的,它对我而言却意味着一切——而这就足够了。 于是我签呀签呀签呀。 孩子们目瞪口呆地凝视着我的真正的小说家签名的时候,看起来居然有点儿像是被明星给迷住了。他们报我以感激的微笑。那笑容让我明白,一个强大的老师和一个真正善良的人,让他们为这个美好的瞬间做好了准备。 在某个时刻,我抬起头。 我看见了。 弗农老师眼中的火花——它回来了。 ———————————————————— (1)《囚鸟》出版于1979年。此处采自译林2007年版译文,译者董乐山。英文原句为“Love may fail,but courtesy will prevail”。 (2)《约翰福音11:28》,英文原句为“The teacher is here and is calling for you”。 (3)拉撒路(Lazarus),耶稣的追随者,据《约翰福音》记载,他在去世四天后经耶稣呼唤而奇迹复活。 致谢 我那喜欢跟着音乐摇头晃脑的美丽妻子兼一号读者,艾尔,我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物大都拜她所赐;超级二号读者,莉兹·延森,带着才华和欢乐忠实地回复着邮件,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年;了不起的道格·斯图尔特,非凡的经纪人,全世界最好的三号读者。 金·米勒修女(也叫米勒·泰姆),教会了我不少关于修女的奇妙的事情;马克·威尔奇,感谢你在与哈登镇有关的一切问题上给予我的帮助,感谢你是我真正的兄弟;珍妮佛·巴尔斯与珍妮佛·兰伯特编辑,感谢你们(非常严格地)督促我,把我所能讲的最好的故事讲了出来;我的电影经纪人,里奇·格林,总会让奇妙的事情发生。 我的母亲,很久以前就保证让我始终相信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我的父亲,第一次把我带到了奥克林,一座我如此热爱的小镇;我热情的妹妹,梅根,以及她的丈夫艾伦;我忠实的弟弟,米卡,还有他的妻子凯利;巴布和琵格,感谢你们让我们在佛蒙特的房子里写下这本(以及每一本)小说。 我的朋友和热忱的网站管理员,蒂姆·雷沃斯,以及他的妻子贝丝,每当我的写作生涯传来好消息,她就会像变戏法一样端出一份美味的庆祝馅饼;本·利普恰克,感谢你如约而来完成工作;加拿大先生,也就是斯科特·考德威尔,感谢你是那位加拿大先生;埃文·罗斯克斯,写作,喝咖啡聊天和精神健康方面的挚友;莱恩·阿尔塔穆拉医生,感谢你一直接我的电话;斯科特·哈姆菲尔德,像太阳一样可靠;罗兰德·麦鲁洛,常常在清晨,一边吃着饭馆的鸡蛋,一边分享智慧;比尔和莫·罗达,几十年的好友。 哈珀·柯林斯出版社(以及全世界各家出版社)不知疲倦努力推广这本书的大家;斯特林·罗德文学经纪公司,以及所有海外代理公司的每一个人,使译本成为可能的许许多多国外的编辑。 每一位曾经买过我的一本小说,为我的作品说过或者写过赞美之辞的人,或者参加过我的读书会,在结束之后排着队就为了和我说上几句话的人;无数一心奉献,心胸宽阔的老师,对我无比地关心,帮助我成了今日的我;还有我从前的学生们,尤其是一直追随着我的那些。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