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迷失哈瓦那 作者:莉比·菲舍尔·赫尔曼 内容简介 古巴革命前夜,18岁的任性姑娘弗朗西帕切利从哈瓦那残忍的黑手党老爸身边逃到了卡斯特罗旗下的革命军爱人的怀抱。她的父亲迫切想把她送到安全的美国。为了找到她,他搜遍整个小岛,不惜严刑拷打并且威胁别人。 这部迷人的长篇小说第一部分涵盖了同一个家族的四代人。几十年之后,这家人被一笔没有明确透露金额的财富吸引回到古巴。但追寻这笔财富带来的不止机会还有很多危险,最终,弗朗西的家族必须面对他们的选择带来的致命后果。从哈瓦那动乱的街道到芝加哥的大街,《迷失哈瓦那》揭示了追寻权利而不追寻爱的真实代价。 《迷失哈瓦那》是获奖作家莉比费舍尔赫尔曼的第十部小说,也是赫尔曼革命三部曲中的一部,旨在揭露冲突和革命如何影响人类精神。这本书证明赫尔曼描写真实历史细节的能力以及她描写吸引人阅读的惊险小说的才华。 第一部分1958年——古巴 第一章 爆炸发生后的半秒钟里,费德里科·瓦斯克斯有点没反应过来。割裂热带晌午阳光的那道白光可能是幻觉,他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惊人地清脆,紧接着传来一阵轰隆声,铺面而来的热浪和随之而来的沉寂都像一场梦,就连晃动的地面、吱吱作响的窗户和抖动的树叶,都显得那么陌生、诡异。 可那些气味说明爆炸确实发生了。哈瓦那灼热大街散发的石灰味被火药味所取代,紧接着是焦糊味中间混杂着酒精——或是汽油?——的芬芳。 这不是一场梦。 一声尖叫划破沉寂,接着又是一声。火焰从街角的银行里喷薄而出,一道道橘黄色的火柱沿着银行大楼四面攀爬而上,最后变成股股黑烟。拉兰帕大街两端的车辆骤然停止,惊慌的路人四散奔逃。瓦斯克斯待在自家的珠宝店里,离爆炸地点100英尺(30米左右),他很安全,但恐慌像瘟疫一样四处蔓延,他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一股甜得发腻的芬芳像烤架上滋滋作响的肥肉一样,慢慢渗入空气中。 “噢,天啊!”他向店里唯一的一位顾客喊道。“这是怎么回事?叛军横行山野是一码事,可一跑到哈瓦那市……来到拉兰帕大街上……”他拧着双手,“这肯定没什么好结局。” 名叫帕切利小姐的顾客跟他走到店前,一同看着面前的景象。瓦斯克斯感觉她并不害怕。这跟大多数女人不太一样。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几分钟时间内,拉兰帕大街就被鸣着警笛的警车封锁起来,一队消防车、救护车和军用吉普紧随其后。警察在街区的两端都设立了路障,一群士兵在努力控制围观人群——随着最初的恐慌淡去,这里已经聚拢了不少人。 瓦斯克斯侧头看着这位年轻姑娘,她在一片骚乱中表现出来的镇定让人有几分不安。话说回来,她并不是古巴人,而是美国人,有着意大利血统,来自一个颦蹙之间便能让人碎手断掌的家族。她和她的家族现如今是他最好的主顾。他伸手捋了捋夹克上的翻领,清了清喉咙说道:“抱歉,小姐。”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刚刚失态了。有点……不得体。你没事吧?给您倒杯水压压惊吧?” 姑娘似乎什么都不需要,只是摇了摇头。她一头黑色长发,高颧骨,身材苗条而富有曲线,是那种只要是男人都会驻足投目的女孩。她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男人一看之下往往会忍不住再看一眼。他怎么可以……瓦斯克斯赶紧打住,他老得都能当她爷爷了。“我去把您的表取来。已经准备好了。” “哎,瓦斯克斯先生,管它什么表不表的。”她从店铺的窗户向外望着说道。刺眼的午间阳光还是那么强烈,银行那边的场面一片暗淡。“你说会不会只是一场意外?煤气爆炸?会不会是什么东西热过头了?这种事可是……” “不可能。”他打断她的话。“太平洋银行是政府银行有巴蒂斯塔1……”他停顿了一下,“……和美国人撑腰。” 姑娘低下了头,瓦斯克斯不知道她是生气了,还是出于羞愧。帕切利小姐的父亲是位经理,也是拉佩拉(哈瓦那最新、最奢华的度假娱乐场之一)的半个老板。在此之前,她父亲曾在东方公园赛马场的赌场为梅耶·兰斯基2做事。瓦斯克斯不太喜欢帕切利先生,但又要靠他过日子。在帕切利的推荐下,游客们蜂拥至瓦斯克斯的店里,抢着买些手镯、戒指之类的小玩意当作哈瓦那之旅的纪念品。帕切利从来没要求过回报:不要回扣,不要打折,什么都不要。尽管如此,这个姑娘和她的家族还是局外人。跟所有的殖民主义者一样,他们有钱有权势有地位,人们或许能容忍他们,却从来没有真正接纳过他们。 姑娘伸着脖子望向银行,脸上一片哀伤。“我小的时候,父亲常常带我一起去那家银行。我还记得大理石地板是那么地冰凉,尤其是在天热的时候;天花板上挂着的电扇扇叶缓慢而慵懒地转着;每次来的时候,我都会站到那些黑色高柜台前,量量自己又长了多高。”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瓦斯克斯几乎为她感到难过。接着她摆出一副决绝的样子,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 “瓦斯克斯先生,我以后再来拿那块表。我想去银行那边看看。” 他掰了一下一根僵硬的手指,“不行,小姐。这主意不好,太危险了。在这儿等到大街恢复秩序吧。我给你父亲打电话,告诉他你很安全。” “可是如果有人需要帮忙呢?我可以……” 一辆尾部宽大的黑色加长凯迪拉克突然停到路边,一个身穿黑色长裤、白色衬衫戴着黑色帽子的男人跳了下来。 是司机。他怎么开进兰帕大街的?瓦斯克斯打开店铺的门,看到司机把车开到了人行道上。原来是这么来的。在附近围观血腥场面的几个店主和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可能不知道车主是谁,但是隐约流露出的敌意表明他们知道来者肯定是个富人,所以绝对不能轻信。 “太迟了。”姑娘耸了耸肩,走出店门。“恩里克!” 司机迅速转过身,一看到她瞬间如释重负。他赶紧跑过来,“帕切利小姐,你一定要跟我走。你父亲快担心死了。” “告诉他我没事,我想留下来。” “不行,弗朗西斯卡小姐。”他抓住她的胳膊,“你父亲说你必须回家去,现在就走。” 她似乎突然泄了气,任由他领着向车走去。瓦斯克斯知道这个司机其实是个保镖,专门雇来在这种情形下保护她的。瓦斯克斯看着她向银行望了最后一眼。 水从水管里喷出来扑灭了火焰。几个躺在轮床上的人被推向救护车。围观的人还在聚拢,看起来毫无秩序,不过尖叫声和警笛声已经停止,只剩下偶尔的呼喊声和命令声。两名警官拖着一个似乎已死的人从银行里冲出来。瓦斯克斯马上 别过脸。 司机领着姑娘走到凯迪拉克旁边,引擎还在转着;瓦斯克斯看到排气管喷出一小股白烟。司机打开后座车门,姑娘爬了进去。 1 鲁本·富尔亨西奥·巴蒂斯塔-萨尔迪瓦(1901-1973),古巴军事领导人,1933年- 1940年为古巴实际的军事领导人,1940年 - 1944年为古巴合法总统。之后他又通过军事政变于1952年重新成为古巴最高领导人。但是他的独裁政府同时也招致了诸多反对,尤其是菲德尔·卡斯特罗的反对组织。 2 梅耶·兰斯基(1902-1983):梅耶·兰斯基出生于一个波兰犹太家庭。1911年,他与他的母亲和弟弟移居美国。他是犹太黑帮的教父,在20世纪30年代到60年代掌控了美国犯罪帝国的经济命脉,在古巴也有非常大的势力,甚至能操纵古巴总统的选举。 第二章 拉佩拉:大爆炸前夜 那些鸵鸟羽毛没有排列整齐。弗朗西可以分辨出来;她已经在拉佩拉看了几十次这个表演了。那些歌舞女演员的头饰应该形成一股绝对水平的粉白色波浪,当她们跳舞的时候头饰就会整齐划一地摆动。 “这要求很高吗?”要是舞蹈编导马可在的话,他一定会撅着嘴,扬起他那高昂的鼻音,“毕竟你没穿多少衣服嘛。” 但是马可现在回美国度假了,这些羽毛就变得凹凸不平、参差不齐。弗朗西抿一口代基里鸡尾酒,想要搞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她仔细地盯着舞台看。 那里。左起第四个女孩比其他女孩矮了至少两英寸。这些女孩理应身高一致——162厘米左右——高差至多不超过2厘米。可能有一个女孩生病了,现在高温酷暑倒不奇怪,他们可能临时安排了一个替补演员。替补演员的舞步是对的,但是她站的位置不对。她应该站在边边上的。 弗朗西想,要是被她爸爸知道了,他肯定会大发雷霆。拉佩拉的一切都应该完美无缺、优雅时尚。数不清有多少次,爸爸会因弗朗西都未留意到的细节怒骂员工。她注视着这些女孩,反复斟酌。也许他没有必要知道。他的眼睛没有她那么犀利——至少在表演方面是这样——况且这些时日他正在烦心其他事。她大可以在表演结束后跑去后台,好好地警告舞台经理一番,到了午夜剧场的时候,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了。 话说回来,可能这也无关紧要。观众大概都没留意到吧。反正他们也没有心思管这些姑娘的头饰;他们只会色迷迷地盯着姑娘们那布料少得可怜的装饰着耀眼亮片的比基尼。每当有一个女孩婀娜摇摆地走过舞台,摆出一系列性感迷人的姿势(马可称之为数字舞),此时观众们就会目不斜视地盯着她们的美胸大腿。 弗朗西最后决定什么都不做了,随她们去吧。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往后靠躺,想让音乐把自己淹没。跟这些女孩一样,音乐也必须性感撩人,把哈瓦那性感无忧无虑的气氛渲染到极致。挑逗充足,酒水不断,游客们自然就会在赌场里松开钱袋子。这就是他们的经商理念。 与此同时,每个人都知道游客们,尤其是美国游客,根本听不得正宗的古巴音乐。他们理解不了这般异域风情的音乐,他们怎么懂得欣赏。乐队卖力地激情演出,时不时加上一段即兴重复的拉丁音乐,但是一切都经过百般练习。熟悉才是关键词。恰恰音乐或者更具异国情调的伦巴音乐,搭上康茄鼓悠扬的萨克斯或者小号调和演奏,就像是本尼·古德曼1遇到桑蒂利亚教。就连弗兰克·辛纳屈2也会来哈瓦那表演。她想象着弗兰克·辛纳屈表演桑蒂利亚祭歌会是什么情形,不禁咧嘴笑了。 “什么事情这么开心?”一个男子在她耳边低语。 她转向尼克,紧握着他的手。尼克·安托内蒂爱弗朗西,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她的父母——酒店的经理——特意给他们留了一号桌;甚至当管家看到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比平日还要更热情地巴结。现在是一年最热的时候,尼克仍特意从芝加哥南下古巴来看她。 “无事不登三宝殿。”那个下午,她妈妈一边扇着扇子一边笑眯眯地跟她说道。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了解他的家庭。”弗朗西回应道。 “那又怎么了?他们家财万贯。他天资聪颖,更是毫不艳俗。”她仔细地看着弗朗西,“而且青春易逝啊,弗朗西斯卡。” “妈妈我才18岁。” “我不是说过了吗……”她妈妈睥睨着她,“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安定下来。尼克疯狂地爱着你。”弗朗西不说话,她的妈妈又补了一刀,“你也知道这个世界可不欠你什么。” 弗朗西叹了一口气。数不清她听父母提过多少次这些事了,总是那些陈词滥调。要是她跟某个爸爸不认识的男生约会,他就总是唠叨,“他爹开的什么杂货铺啊?” 至于尼克,她父母亲不会给出各种恼人的评价。安托内蒂和帕切利家族是世交,大致他们的祖先还在旧大陆的时候就已经相识了。尼克比弗朗西大两岁,他们还在襁褓的时候就在一起在沙箱里玩耍了。现在他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念大学四年级。他是安托内蒂家族第一个走进常春藤盟校的人,这让他的父亲可骄傲了。他英俊潇洒披着一头浓密的金发——他也有意大利血统——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绿色的眼睛熠熠闪亮,三年运动锻炼出来的健美身材更是让人着迷。本科毕业之后,尼克会去就读商学院。她的母亲一直提醒她,能钓上这么好的小伙子可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他把手臂搭在她的背上,“要不要跟我分享下,让我也一起笑笑?”他问道。 她转过身来露出一个微笑,“无关痛痒的小事啦。” 他吻吻她的脸颊,“你开心就好。” 弗朗西环视一下大厅。拉佩拉坐落在哈瓦那的上流社会区——维达多区,它地占马勒孔海滨大道的整整一个街区。度假村里处处显尽奢华:高占三层楼的大堂,装满亮镜的墙壁天花板,豪华家居,还有精致的枝形吊灯。那盏枝形大吊灯上的灯从不会全部打开,否则方圆一里阴影尽消。赌场规模很大,也是全哈瓦那雇佣最多发牌手的赌场。实际上,拉佩拉比里维埃拉酒店,甚至是新开的希尔顿酒店还要豪华。除此之外,拉佩拉全场均有空调覆盖,这在淡季时有助于增加收益,因为人人都知道赌徒凉快的时候,钱袋自然敞得更开。 “看看这群人。”弗朗西说道,“现在是八月中旬。本该是旅游淡季,但这里还是座无虚席。当然现在的客人跟你在冬天见到的那些客人可不一样——你也知道,那些女人白天在游泳池边沐浴一天的日光,夜里穿上貂皮披肩就往这里奔。” 尼克稍侧脑袋,仿佛想弄明白她究竟意指什么。 “这些游客都是预算充足的,不然他们也来不起这里。他们穿着华衣丽服,大把大把的血汗钱在赌场里肆意挥霍,还美其名曰享受人生。” “没有人逼他们来啊。”尼克说道。 “这倒是事实。”她摆摆手,“但是你去外面看,看那些守在在米拉马尔区、守在马勒孔海滨大道的小男孩,他们跳下悬崖就是为了捞几个1毛5分的钢镚。还有那些女孩,为了讨一碗米饭一碗青豆被迫站街卖身。有的人敛财无数,有的人身无分文,真的很不公平。” 尼克把她拉近自己,“弗朗西斯卡我就爱你这一点。你是那么博爱众生。” “不是我博爱,是其他人太狭爱。” 一个穿着礼服的服务生走近,手上端着另一轮的酒水。 “谢谢你,拉蒙,但是我们已经喝够了。”她看看尼克,“你还要吗?” 尼克摇摇头。 “那你还要些别的东西吗?”拉蒙问道,“一些甜品?或者一杯冰淇淋?” “不用了,谢谢。” 拉蒙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弗朗西看着他走远。 “就拿拉蒙来说吧。那天我无意听到他和酒店经理的谈话。他母亲病了,他得带她去医院看病。他请求能加多轮班,这样才能付得起她的医药费。他说她的药都是从纽约空运过来的。” “真可惜。”尼克停顿片刻,“你看,我不是冷漠无情,但‘富人’和‘穷人’的分别总会有的,这是社会架构的基础。” “你在宾州就学的这些吗?马埃斯特腊山的那些叛军恐怕不会苟同啊。” “哦,那些叛军。”他的语调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他们肯定会遭报应的。”他大臂一挥,“弗朗西,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就算给菲德尔·卡斯特罗和切·格瓦拉一百年时间来改变社会,他们也终将必败无疑。” “你怎么知道?” 他微微一笑,但是又显得高人一等的样子,仿佛他在教一个天资迟钝的小孩,“叛军想推翻巴蒂斯塔政权,是吧?” 她点点头。 “假设他们成功了。” 听完这句话,她不禁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是,我知道。但想像一下假如他们成功了,你说之后会怎样?” 她眉头紧锁,“他们会建立一个新的民主国家。” “没错。但是谁来统治这个新的国家呢?菲德尔·卡斯特罗、切·格瓦拉、西恩富戈斯、菲德尔的弟弟,还有那些藏匿在山里的其他人。他们将成为新的统治阶级,有特权的阶级。新的被统治阶级会取而代之,这些可能是在巴蒂斯塔统治下发迹却被叛军没收财产的人,这些财产又会被分发给新的统治阶级。明白了吧?这不过是一个阶级位置变换,不是一个新的模式。” 弗朗西思量了一下,“真到了那一天,希望我不用亲眼目睹。” “真的会到才怪,不过我也希望你不用亲眼目睹。我不希望你发生任何意外,或者你的家人有事。”尼克弯下腰,亲了她一下。 他的双唇很柔软,弗朗西也紧贴着他的双唇。过一会,她放开他,仿佛周围的墙壁都要倾压而来,她透不过气“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尼克直起身子,“不知道行不行啊,你父母叫我不要带你单独出去。街上……它们……” 弗朗西不屑地摆摆手,“就是沿着马勒孔海滨大道走走。我们不会有事的。” “行不行啊,弗朗西。”尼克的声音有几分迟疑。 “有你保护我,”她笑着说,“什么坏人都要退避三舍呢。拜托啦。” 他久久地盯着她,然后果如她所料地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领她走了出去。 *** 他们手挽着手沿着哈瓦那的木板行人道向东漫步。哈瓦那海湾边缘有一道水泥加固的防波堤,但是在暴风雨天气,大浪常常冲过防波堤淹没街道。因受信风影响,哈瓦那常常微风四拂。今夜却是风平浪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咸味。 马勒孔海滨大道白天主要是一个渔港,到了夜晚就成了聚会的地方。弗朗西和尼克走过一对紧紧拥抱的情侣;一个小乞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走过;另一个小乞丐贼眉鼠眼的,似在暗中计划些什么。其他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唱唱歌弹弹吉他。 从防波堤远眺而去,海湾一片墨似的漆黑。他们错过了今天的日落。通常日落时分,一道粉红艳橙的夕阳西沉,仿佛要轻蘸触碰青绿色的海水般。古巴人会骄傲地告诉你,古巴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曾称古巴是他‘亲眼所见的最美的地方’,”弗朗西向尼克解释道,“所以啊,人们就把它誉为‘安的列斯群岛的明珠’。” “这也是为什么所有的度假村都叫这个名字。”尼克接着说。 她笑道,“正是如此。” 他们继续往前走去。弗朗西爱古巴,目前为止她只有古巴这一个家。不过她的父母现在不断敦促她回美国。如果她打算上大学的话,那倒无所谓,可她一直想找一份工作,或者开一家她自己的餐厅。不幸的是,她的父母永远不可能同意。他们倒不会粗暴地拒绝,只是他们提供了许多看似诱人的选择,令她无法拒绝,例如嫁给尼克做家庭主妇,生儿育女。 “你想开一家餐厅,是吧?”她想像着父亲用那中西部英语和意大利语混杂的口音回答。“行啊,我给你买一个。但是我可不想你做什么轮班工作,干那些——那些……” “煮饭活?”她想象自己回答的口吻,“厨房打下手?雇佣小工?” 她的爸爸一定会摇摇头,“不是,你可理解错了。你想成功,一开始就得当老板。你开一家公司,争取投资者成为一个——叫什么来着——企业家。别人帮你招人、帮你煮饭,把一切弄得妥妥帖帖的。但利润都跑进你的口袋里。” “等到你的孩子去上学就好了嘛。”她母亲会凑热闹多说一句。 尼克突然打断了弗朗西的思路,“弗朗西……”走过马勒孔海滨大道的一个转弯时,“弗朗西……”他那柔软的声音沙哑却深富魅力,“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吧。” 那一瞬间,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她希望他没有看到。 “我爱你。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了你。” 她咯咯地笑了,“在沙箱里的时候吗?” “呃……那个……” 她装轻松地说,“在你把青蛙放我的裙子里的时候吗?” 他挤出一丝微笑,“小孩子早恋嘛。” 她又咯咯地笑了,“那现在呢,又是什么在等着我啊?我们现在在热带,就变成蜥蜴、蝎子了?” 他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等着你的是我的爱、信任和忠诚,直至永远。弗朗西斯卡,你愿意嫁给我吗?” 一阵不安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哦,尼克。” “这算是答应了?” 她把手指放在他的脸颊,温柔地滑到下巴。尼克的下巴有点尖,使他看起来有几分凶相。但是下巴中央有一道深深的裂缝这正是她喜欢的。他握住她的手。 “怎么样?” “如果我想结婚的话,那个人只可能是你。” 他放开她的手,“但是?” 她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你知道呢,在那之前。” “什么事?” 她回望一眼马勒孔海滨大道,仿佛答案蕴含其中,“我不确定。但是我……从小就住在这里。这是个天堂,却不真实。我想在我——结婚之前,看看真正的世界。我想要干出一番事业,成为一个厉害的人。” “你已经很厉害了。对于我来说。” “噢,尼克,你总是说得那么好听。你知道我想说什么的。我不想我的一生就只是托尼·帕切利的女儿。我想游历世界,去奉献,去参与。”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好,我们一起去做吧。我不是一定要去读商学院的。” “你当然要去。你爸爸——他是这么以你为傲。” “你呢,弗朗西?你有吗?你有没有以我为傲?” 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当然。” “那你爱我吗?”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颊,点点头。 “但是你不想嫁给我。” “不是这样的。只是暂时还不想。” 他咬紧嘴唇,仿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突然他又露出喜色,“我想到了。美国新流行一种——非正式订婚,叫做“钉住”。我把我的兄弟会徽章给你,你戴上它,就像一种——承诺。我们是在恋人之上,但是还没有订婚。” “准备好要订婚。”她接着说。 他点点头,“正是这样。” “我在杂志上也看过。艾迪·费舍3和戴比·雷诺兹4是不是也这样做过? “不知道。”尼克说,“但我希望我们这样做。” 弗朗西迟疑了一下,然后踮起脚尖亲吻他。“哦,亲爱的……我想——” 一阵重重的击鼓声打断了她的话。弗朗西后退一步。鼓声是从附近一个古巴人因景取名为“马勒孔阳台”的地方传来的。马勒孔阳台坐落于国家酒店对面,总是人山人海。她循着鼓声望去。光听声音,似乎有邦戈手鼓、康茄鼓,还有巴塔鼓——古巴对打击乐器情有独钟。一阵甜蜜却带些许忧愁的吉他乐声伴奏。她盯着那些石头,无声的红光骤然一闪,在他们面前留下些阴影,是烛光。有人在他们面前跳舞。她牵起尼克的手,拉他一起向前,但他僵住了不肯移动。她不管不顾,还是迎了上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她前进。 一群肤色黝黑的古巴年轻人围坐成一个圈。两个男人在打鼓,一个男人手里拿着摇动器,还有一个人拿着吉他。所有人跟着音乐的节拍点头,看着圆圈中间的一个年轻女人。她个子很高,红唇黄肤,披着一头深色的头发。她穿着一件无袖上衣和一件短裤,露出她的美腿。她把手高举过头,跟着节拍摇动,一手画圈绕过人群。与此同时,不管如何摇颤,她的手腕一直向右弯曲,似在讲述一个什么故事。 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窄缝,像是正沉浸在一个迷梦中。弗朗西从她那迷幻的神情里看出,那必定是个愉悦的梦,性感的梦。在梦里,她知道男人们都想得到她,但她想要的却只是奥里沙众神——桑蒂利亚教里最重要的神。桑蒂利亚教是一个结合了非洲宗教、天主教、和美洲印第安人仪式的宗教,常常与魔法、迷梦、鼓器和跳舞有关,很多古巴人都信奉它。 “看,尼克,”她小声说道,“她是不是很神奇?” 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弗朗西转过身来。律动不停的节拍,星火闪闪的蜡烛,那个女人脸上光彩的汗滴,一切看起来是那般痴迷醉人。舞者旋转过来的那一刻,弗朗西似乎感到一股原始的无法抵挡的冲动。她感觉那个迷梦也在召唤她,强迫她的髋骨摆动,推着她前进。舞者的眼睛突然睁开,她直直地看着弗朗西,弗朗西两人中间火光流转。舞者伸出手臂向她示意招手。弗朗西偷偷看了一眼尼克,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弗朗西悄悄走到围圈的边缘,地上的男人给她让出位置来。一束束黄橙色的烛光照在人们脸上。舞者继续点头致意、转动摇摆。弗朗西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迷人的音乐、悠悠的烛光、动感的节拍,它们都在招引着她召唤她跟桑蒂利亚舞者一起飞舞,向奥里沙神致敬。她只需迈出小小一步。 1 本尼·古德曼(1909-1986):美国著名单簧演奏家,有“摇摆乐之父”之称。 2 弗兰克·辛纳屈(1915-1998):美国人,20世纪最重要的流行音乐人物,与猫王和披头士等乐坛巨匠齐名。 3 艾迪·费舍(1928-2010),美国老牌歌手。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美国最受欢迎的男歌手。 4 戴比·雷诺兹(1932-) ,美国著名艺人,在好莱坞历史上是米高梅公司歌舞时代的重要演员。 第三章 次日下午 “你怎么就一个人出去了,你在想什么呢?你本应该带上恩里克的!”爆炸的第二天,弗朗西的父亲大声喝道。这样大喊大叫对托尼·帕切利来说可不常见。他身材魁梧,一切都在他面前显得渺小。他脸庞显圆,浅褐肤色,披着一头浓密的深色头发,有一种粗犷而复古的帅气,不像现在剃须后会喷古龙水修甲的那些男性。他从给一个芝加哥黑帮的老板当保镖做起,后来晋升成为黑帮家族餐馆的供货业务经理。他工作很出色,也没有吃很多回扣,所以当梅耶·兰斯基给他机会到哈瓦那来开一个小公司的时候,托尼就来了。几年后,他已经是拉佩拉的运营人,也开始了自己的家族企业。 托尼给他的员工和团伙头目一种他不在乎权力的印象,这正是他成功的原因,其实也是他被赋予权力的原因。他举止稳重也是他成功的原因之一。托尼·帕切利说话斯斯文文,很少发脾气。这些年来,人人都叫他“银舌托尼”。 唯一的例外是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女儿常常惹得他暴跳如雷,有时生气起来甚至比斗鸡还情绪狂热。他现在就非常生气。他拿起今天的晨报摔到膝盖上。“你还有常识吗,弗朗西斯卡?” “我是在那儿,”弗朗西淡淡地回答道,“如果你看到了那废墟的样子,火光四溅,如果你听到了那样的尖叫,你也会留下的。人们都被困住了。他们垂死挣扎,他们需要帮助。” 她父亲哼了一声,牢牢盯着报纸。报纸头版就是炸弹爆炸的消息,报业是巴蒂斯塔掌控的,所以报道里都是血淋淋的细节。九人死亡,多数是银行雇员,警察围捕了几个暴徒,正在“审讯”中。弗朗西知道,这就是严刑拷打的代号。 “还好恩里克适时出现了,”她的父亲眼神闪烁着说道,“你就没想过,你有可能被绑架,你有可能受伤,还有可能被那些禽兽杀害!弗朗西斯卡,你得记住你的身份。” 他甩掉报纸,踏着沉重的脚步踱到他们这座豪华公寓的阳台上。托尼现在掌管拉佩拉,他们已经从市郊的米拉马尔海景区搬到了度假酒店。另一套豪华公寓租给了来海岛旅游的贵宾名人,弗朗西还看见过一两个歌舞女郎早晨头发凌乱、妆容不整地溜出去。 弗朗西知道她该做什么。她说道:“我错了,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你说对了。”她父亲凝望着海湾和远方的大海。“是不会再发生了。”他转过头来。 弗朗西抬起头来。 “你该离开古巴了。” “不。”这句话脱口而出,“我不能。我是说,暂时不能。” 她父亲折回桌子旁,弗朗西、她妈妈和尼克都还坐在这里。“你当然能离开,而且你也会离开。”他转头跟弗朗西的妈妈说,“玛莲娜,你帮她收拾行李。尼克走的时候带她回去。” “但是我不想走。”弗朗西转头看着她的母亲。“妈妈,你也不想我离开。我知道你不想。” 玛莲娜·帕切利是一个娇小的女人,温柔恬静,总是顺着她的丈夫,但是当她丈夫不在的时候,她又有一种淘气的幽默感,笑声爽朗无人能及。 “妈妈,”弗朗西央求道。“求求你了。” 痛苦的表情闪现在她妈妈的脸上,弗朗西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把自己的所有希望和梦想都倾注在女儿的身上。在弗朗西出生前几年,她有过一个儿子,但是他才4岁就得猩红热夭折了。起居室的墙上还挂着一幅他的肖像画,那是根据一张全家福照片描画出来的。要她和唯一还活着的孩子分离的苦痛必是难以忍受的。 但是她妈妈的回应出乎她的意料。“我亲爱的,我希望你能够平平安安,哈瓦那不太平啊。”她瞄了一眼她的丈夫。“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等事情都平静下来,你就可以回来了。” “可是妈妈——” “别说了,”她父亲下了命令,“你难道还不明白,你就是一个目标人物?这些暴徒就是想要绑架他们的敌人。”他顿了一顿。“你最好相信,我们就是他们的敌人。”他看了看尼克,问道:“你什么时候飞回去?” “星期二。” 她父亲点头道:“还有很多时间收拾行李,弗朗西斯卡。你妈妈会把剩下的东西寄回去。你到时候和康妮阿姨住在一起,我今天下午就给她打电话。” 弗朗西全身僵硬。“我不可能在两天里就把东西全都收拾好。我至少需要一个月。” 她父亲生气地皱着眉说:“太长了。我要你回芝加哥去。” “几个星期,至少……”弗朗西说。 “你可以待到八月底。” 两个星期,她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点时间。她点点头,把眼泪忍了回去。 “好,就这么定了。”按弗朗西父亲的想法,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他可以把这件事从待办事项里划掉了。他的表情阴转晴,甚至可以说是面带笑意。他扬手赶走他们。“现在,我知道你们小情侣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他咯咯笑道,“可别做那些我不会去做的事情哟。”这是暗示孩子她妈要扬起眉毛假装害怕,而她也心领神会地做了。 弗朗西看到尼克的脸上浮起绯红。他大概是想起了昨天晚上从马勒孔海滨大道散步回来之后,他们在他房间里做的事情。在魅惑的古巴音乐声中,弗朗西热切渴望着他的抚摸。而尼克也遵从了,用了一种她父亲绝对不可能同意的方式。现在,他们交换眼神,狡黠地笑了。 如果他每晚都是这样对她,也许和尼克结婚也不是个坏主意。事实上,这可能正是她所需要的。 第四章 当晚,弗朗西和尼克在酒店住了一夜。虽说拉佩拉的赌场比国家酒店更大,而且还有空调,但太多人聚到一起混合出来的气味太有特色了:香水、发胶和烟味,还有一股失败者的汗臭味。墙角传来柔和的三重唱,这是她父亲的实验,他想看看人们听着现场演奏的音乐是否会多下赌注,不行的话,就换管弦音乐。弗朗西对这些都不上心。低吟歌手托尼·马丁正在一家夜店演奏,她和尼克将前去观看10点钟的表演。 音乐声中,她听到马提尼酒杯碰撞的叮当声,老虎机的哐当声,绿色毛毡桌子上骰子的咔哒声,纸牌的唰唰声,手握好牌的人的尖叫声。时间还未到9点,这里已是人头攒动,吊灯下弥漫着厚厚一层香烟烟雾。一会儿人们就会抽起雪茄,到那时弗朗西也该走了。这些雪茄由比那尔德里奥省和哈瓦那最好的烟叶制成,是“管理层”送给玩家的礼物,可她受不了那种味道。 女人们穿着低胸礼服或晚礼服,身上佩戴的大珍珠链和钻石在灯光下煜煜生辉。外面的温度虽然高达26°,一两个女人肩上还披着貂皮围巾。大多数男人都西装革履,庄家、托尼·帕切利和尼克则穿着燕尾服。赌徒输得越多,赌场职员就越正式、恭敬,就好像濒临破产能用优雅和礼貌弥补一样。 不过,这家赌场还是以诚实公平闻名的。梅耶·兰斯基——哈瓦那赌场的霸王——坚持认为庄家和赌场总管应具备最高层次的正直感。在弗朗西的父亲看来,“小人物”早已看透了赌博的几率,心知运气总在赌场那一方,所以没必要出老千作弊。如果被逮到瞒报盈利,除非是兰斯基或巴蒂斯塔本人干的,否则一准会摊上大事。如此严苛的标准,会让人差点忘记哈瓦那是由世界上最大的犯罪组织操纵的了。 弗朗西搂住尼克的胳膊。她看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在玩轮盘赌。当珠子沿着轮盘咔哒转动时,那个女人总是同一副表情;每次珠子停下来,她都变一次筹码。在掷骰子的赌桌前,一对夫妻黏在一起,十指紧牵不肯松开片刻。每当骰子掷出,他们都会大喊大叫。在玩21点的桌子前,四个男人推杯换盏,时不时开开庄家的玩笑,或咒骂他几句。 弗朗西转向尼克,“你想玩老虎机吗?” 他伸开胳膊环抱着她,“我不太会玩。再说了,我这只手已经得到了全赌场最好的牌了。”他紧紧搂住她的肩膀。 一个服务员端着一盘香槟路过,弗朗西端起两杯,转身递给尼克一杯时,发现他正盯着一个玩扑克的黑面英俊男子。男子身边围着一群金发少女,一个给他点烟,另一个在给他递酒。 “是那个人吗?那个演员,叫什么来着?” “你是说乔治·拉夫特吗?” 尼克点了点头。 弗朗西笑了笑,递给他一杯香槟,“就是他。他是这附近一家赌场的半个老板,不拍电影的时候常来这里玩。” “是吗?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什么意思?”弗朗西啜了一小口香槟。 “他在电影里扮演匪徒……现在却……”尼克突然停下,“噢,不是,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 弗朗西的笑意更浓了,“别担心,我懂你的意思。”她停顿了一下,“我回美国或许是件好事。” “是吗?” 弗兰西环顾四周,“哈瓦那不是我人生的全部。这是我父亲的世界,也许我该寻找属于自己的了。” “我会帮你走过每一步。”尼克热切地说道。 弗朗西吻了吻他的脸颊。 尼克回头望向拉夫特身边的女人,“哎,至少那家伙有人陪着。” “噢,他不过是个小人物。鼠帮乐队来的时候,这里才热闹呢。” “我能想象得到。”尼克吮了一口香槟说道。 她闻言一笑,“不过他们只在冬天来。” 二人继续在人群中穿梭,“弗朗西,你怎么会想开一家餐馆呢?” 她停下脚步,“小的时候,是一个古巴奶妈把我养大的。我总跟在她身边。她教我做饭,给我唱西班牙的歌和摇篮曲,还跟我讲桑蒂利亚教魔法传说。我知道她不是我母亲,但是……”她的语调变得忧伤起来,“后来,我六岁的时候,她病了。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有一天她没来工作。第二天没来,第三天也没有来。我父母最后不得不解雇了她。”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他们不让我去看她。不久后的一天,他们告诉我她去世了。我哭了好多天。”她停顿了一下,“我把她当家人看,懂吧?我认为是我们抛弃了她。可爸爸说她不是家人,只是个帮手。” 尼克拂去她前额上的一缕头发,“你真是心地善良。” 她似是未听到一般,继续说道,“所以我才想开家餐馆,或者咖啡厅也行,为那些你们一直说的‘垮掉的一代’而开。” 尼克轻声一笑,“要是你丈夫不想让你工作呢?要是他只想让你抚养3个好孩子呢?” 弗朗西报以微笑,“我可以两者兼顾啊。实在不行,我相信自己的‘丈夫’肯定会告诉我,毕竟,家庭才是最重要的。” “说曹操……”尼克扬了扬下巴指了指。托尼·帕切利站在赌场的入口处,一个身穿燕尾服的男人——弗朗西猜测他应该是赌场管家之一——领着她父亲朝一个角落走去,那里两个胸宽短脖的男人围在两个人身边。弗朗西和尼克往前凑了凑。她父亲背对着他们。 站在小圈子中央的是个满身肥肉的中年美国男子,他稀稀拉拉的金发耷拉到前额上,一身看似昂贵的西装却极不合身,到处都是褶皱,身边站着一个肤色浅黑的年轻娇媚女郎,她身穿紧身的蓝色缎子外套,脸上画着厚厚的妆。男人面部酡红,浑身是汗,步履蹒跚,显然是喝了不少。 乐队中断了演奏,可房间里的噪音依旧。尽管如此,他的声音依然盖过了噪音。 “如果你真的想帮我,”男子挑衅道,“就告诉我地点。” 她父亲低声答道,“惠蒂尔先生,请别在这儿闹,现在不是时候。” “你以为我来哈瓦那是干嘛呀?来享受这鬼天气吗?” 她父亲轻轻抓住男子的胳膊,“你和你这位女性朋友跟我来,我们再想办法,如何?” 男子甩开她父亲的手,“放屁。我就想知道妓院地址。”他随便地指了指那位肤色浅黑的女性,然后抛了个媚眼,“我就想看她被上。” “惠蒂尔先生,请不要大声喧哗。我说过,我们不会向顾客推荐这种服务。” “那你最好跟你的接待员聊聊,他肯定知道。”男子又开始摇晃起来,“我怎么知道自己会把他娘的名片弄丢?” “惠蒂尔先生,跟我们走吧。”帕切利的声音依然低沉而随意,似乎他有的是时间来应付。 “你以为你是哪根葱?教皇吗?你就是头蠢猪,是个混蛋匪徒。给我滚开!” 她父亲向两个肌肉男点了点头,两人架住了那个男子。 惠蒂尔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一个打手,又转向另一个,说道:“放开我,要么就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 “他吆喝什么呢?”尼克悄声问道。 弗朗西领他离开人群,“哈瓦那有些私人住宅向游客提供现场性爱表演,游客还可以选一个男人或女人在他们面前做爱。当然了,我们不赞成这种行为。但是,游客们……他们觉得自己可以在哈瓦那为所欲为。” “难怪你父亲想让你回家去。” “这座城市与别的地方没什么分别,仔细找的话,总是能找到的。”她把手滑进他的手掌,“但我们不必留在这里。走吧,我们去看看托尼·马丁。” 尼克拉住她的手,看着两个打手把仍在呼喊咒骂的惠蒂尔拖出赌场。他的女伴被告知待在原地,显得惊恐而孤寂。 “他们带他去哪儿?”尼克问道。 “你觉得呢?” 尼克眨了眨眼,“为什么不直接把他赶出去?” “因为他跟我们不一样,尼克。他是头蠢猪。” “他肯定不是到哈瓦那的第一头蠢猪。” “没错,但我爸爸觉得有必要给他点教训。” 第五章 两天后,弗朗西送尼克到机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陪着恩里科开凯迪拉克载尼克到机场。哈瓦那可谓是豪车之家,别克、迪索托、奥兹摩比、帕卡德这些散热片巨大、镀成金色的豪车数不胜数。尼克说,光凭这些车的庞然体积,哈瓦那就已经阻塞难行了,但还比不上芝加哥的高峰时刻。各种美国制造充斥哈瓦那,美国汽车、美国赌场、美国明星、美国商业鱼鳞栉比,人们越来越觉得哈瓦那不过是另一个美国城市。 回到拉佩拉,弗朗西走到酒店存储区去取她的行李箱。她的妈妈有着严重的收藏癖,把她所有童年的玩意都收藏了起来:她的滑冰鞋,她看到《偷拍照相机》这个节目后硬吵着要的呼啦圈,她的书,她的唱片。他们在米拉米尔海景区的房子里的家具也在这里:一个花纹大沙发和套椅(自然比不上他们现在顶层豪华公寓里的家具优雅);她的旧四柱床(这张床的粉橙色床罩以前总会让她感觉自己就是个小公主)。 还有她收藏古巴糖果蜗牛的那个柜子。这种蜗牛是古巴的特有品种,它们的壳并不是真的涂了颜色,而是天生色彩鲜艳、纹理优美,传说是太阳涂出来的。这些年来,它们被大量捕杀,变成珍稀物种。所以她的父母,还有弗朗西本人,决意看到一只彩色蜗牛就要买下。她父亲甚至还特意定制了一个玻璃面的展示盒,这个盒子一直放在她房间的墙上。 她跪在一个装满蜗牛的盒子旁边,取出一只蜗牛。这是一个亮黄色的蜗牛,壳的中心绕着一圈完美的白色螺旋纹,头部则有一圈深蓝色纹。她把蜗牛捧在胸前,一股伤感之流却不期涌来。她在古巴一生的记忆全都撒在这个地板上了,而她将离开这个地方,很有可能永远不再回来了。她轻轻地抚摸着所见之处的每一件物品。一定要妈妈把所有的东西都寄到美国去,不然,用什么来证明她曾存在过呢? 片刻过后,她不情不愿地包好蜗牛,放回盒子里。她站起来,取出两个大行李箱。她还是期待着回去的。摇滚乐在美国日渐流行,尼克一直在跟她讲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消息,说他几个月前应征入伍了。尼克还跟她介绍巴迪·霍利、瑞奇·尼尔森、约翰尼·马蒂斯等人。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这些人。当然,只要他们乐意,任何的演出或是体育赛事,要拿一张前排的票是轻而易举的事。回去也没有那么糟糕。 她试着把行李箱拽出来,但是箱子沉得出乎她的意料。她决定去叫一个酒店员工帮忙送到顶层公寓。她走楼梯回到大堂,绕道去游泳池边,想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拉蒙、恩里克或者另外一个在酒店工作的员工。 她走出室外的那刻,眼睛猛然一眨。空气闷热得没有一丝微风,阳光无情地烤炙大地,热浪源源不断地从水泥地板上升。肾形泳池巨大无比,泳池的两端各建有一个吧台,客人在水里还可以随时啜一口代基里或者莫吉托鸡尾酒。大池旁边还有一个小孩泳池,露台边上摆放着十几张休闲椅。游泳池的一切东西——瓷砖、遮阳伞、椅子——都是纯粹的人工蓝色、黄色或者白色。池里大多是女人,嘈杂的说话声,还有小孩的欢笑声不时传来。不用说,那些丈夫、父亲此刻都在赌桌边尽兴呢。 弗兰西一眼扫过去,在池边负责饮料和三明治的服务生穿着白色长袖衬衫、系着蝴蝶领结,搭配长裤。她觉得他们肯定是酷热难当。她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便折返回了内堂。当她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室外的强光和室内阴暗的强烈对比令她暂时看不见,但是她还是听到了几英尺外两个男人的对话。他们说的是西班牙语,声音小得几乎像耳语。随着眼睛慢慢适应,她依稀看到角落里两个男人坐在椅子上,他们靠得很近,膝盖都要碰在一起了。虽然弗朗西读的是美国学校,她的西语还是很流利。她听到其中一个男人说要点什么,另一个男人说他可以弄到。她转头看了过去。 其中一个男人是拉蒙,就是那个在夜店上班、母亲需要服药的服务生。他肯定是在上日班。弗朗西从来没有见过另一个男人。她慢下步子,仔细瞧瞧他。就在这时,他也转身过来,恰好看到她。二人四目相视。 他不是很帅。他的头发黝黑浓密,乱糟糟似乎不肯躺平,向四面八方凌乱地伸展,罗马大鼻子几乎要遮住了整张脸。他的嘴唇很厚,下巴很不起眼。他那橄榄色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起来有些灰黄。但是他的眼睛——深烟青色的眼睛——还有他的眼神让她移不开眼。粗鲁无礼,傲慢挑人,仿佛她看他一眼就是越过了线,他肯定要给她点颜色瞧瞧。她不记得还有谁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然后他的神情又软了下来,虽然不很明显,但她可以感觉到他喜欢他所看到的东西。她的脉搏突然加速。 他的眼中似乎飞出一分饶有兴致的神情,击中她的心扉。她发现自己竟然回了同样的眼神。他们在来回交流,这肯定没有超过一秒钟,但是弗朗西感觉他们聊得特别多。然后她突然松了一口气。但是为什么呢?这个男人是谁? 她看向拉蒙。拉蒙一直在看着他们二人。他的语调变了,也压低了声音。他告诉他的朋友,她是老板的女儿,不要烦她。她本来以为拉蒙的那个朋友会吃惊,或者尴尬,但他的行为再次让她心烦意乱。他没有看向别处或低头盯着地板,相反,他对她的兴致似乎更浓了,仿佛他看穿了她的灵魂一般。 终于,他不再看她,跟拉蒙低声耳语。弗朗西听不出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拉蒙的反应是使劲摇头。他的朋友重复了一遍,拉蒙再一次摇头,同时伸出手掌一挥,好像要赶走危险一样。弗朗西知道她应该走了,但是她留了下来。 那个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大约比她高3英寸(7.5厘米)左右,健美得没有一丝赘肉。他走——不对——是漫步过来。 “帕切利小姐,”他用西班牙语说道,声音很低沉却不失悦耳。 弗朗西稍侧过头,“什么事?” 他抓住她的手,眼睛盯着她。 “我是路易斯,”他说,“路易斯·佩雷斯。” 她用西班牙语回道,“你来拉佩拉做什么,佩雷斯先生?” “我来看我的朋友拉蒙。” “我明白了。”这些对话显得有点不合时宜,虚幻无力。她转向拉蒙,“你母亲身体怎么样了?” “好多了,小姐,谢谢关心。”他声音利里似乎有一丝鄙视? “很好。”她注意到路易斯还握着她的手。她盯着他的手。 他松开手说道,“很荣幸认识您。” 她抬手抚着脸颊,“我该走了。”她一边思索着自己下楼干什么,一边转身朝电梯走去。最后,她终于想起来,又转过身来,“拉蒙,存储区有两个行李箱,我搬不动。可以麻烦你把它们送到楼上吗?” “当然,小姐。” “你准备去旅行吗?”路易斯问道。 弗朗西狼狈地理理头发。她不认识这个男人,这关他什么事呢。“我准备搬回美国了。” “啊……”路易斯没再说话。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清楚,“是我爸爸。他坚持要我走。”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明白了。”又是一阵沉默。 弗朗西的胃在翻腾。她还想告诉他一些东西,但是说什么呢?她偷偷看他一眼,他还在看着她。 他帮她开了口,“很高兴遇见您。”说完,他后退一步,让她离开。“兴许我们还会再见面。” *** 那一晚,弗朗西一点都不饿。她感觉很不安,不停地在露台门和公寓的另一端之间来回踱步。她的爸爸正在赌场,妈妈去看望朋友了。她开了电视机,不到一分钟又猛地把它关了。她今晚没有心情看《我爱露西》。剧中男主角里奇·利卡多已经跟普通的古巴人不一样了,除了他那搞笑的口音之外,好莱坞把他的古巴人热情都磨灭没了。 她把电话抱进房间,关上房门。尼克回了芝加哥,几个星期才会回宾夕法尼亚。她拨通他的号码,跟他的母亲寒暄了几句,焦急地等他来听电话。 “弗朗西,一切还好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听起来她好像打断了他的篮球比赛。 “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做的事情吗?”她开门见山。 尼克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哦,当然。” “那我们可以再做吗?” “哦,当然。” “我要你想象我们在一起,就现在。” “弗朗西……”他提高音量,“我们的爸妈……” “我爸妈不在。” “我爸妈在啊。” “那你接上楼上的延长线,把电话拿到你的房间。我想要你,尼克。” “哦,弗朗西斯卡。要是我在你身边就好了,亲爱的。”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听完他的话,她想象如果他们此刻在一起的话,自己会如何待他,不禁微笑起来。然后,突然,她回过神来。她怎么变成了这么淫荡的女人?“对不起。”她轻轻说道。 “开什么玩笑?我喜欢这样。”尼克回答道,“对了,我把徽针放在信封里留在你的床头边。你看到了吗?” 她之前没有留意,但是现在她开始在床头柜边搜寻。在那里,台灯下的一个角落。“嗯,我找到了。”她取过来,撕开信封。 “戴上它,然后告诉你的父母它的寓意。” “哦,尼克,我好想你。” “我爱你,弗朗西。” “我也爱你。” 她挂掉电话,从信封里摸出一个小领针。领针呈钻石形,3个希腊字母用金压花在黑色背景之上。她把领针转过来,后背有一个搭扣,可以扣到衬衣领子上。除此之外,上面还有第二个小搭扣,搭扣上系着一个约2英寸长的精致链子。她把领针又反过来,爱不释手地盯着它。这个领针就是她的未来,她会回到美国去,到时候,尼克·安托内蒂,这个善良英俊、聪明并深爱着她的男人,会成为她的丈夫。他们将夜夜缠绵,生一大堆小孩。她还能在世上求什么更好的事呢,不是吗? 第六章 尽管公寓里开着空调,弗朗西还是彻夜难眠。天刚一亮她就起床了,热得浑身是汗,床单绞缠在双腿之间。她冲了个澡,穿好衣服,决定要去散散步,喝一杯古巴浓咖啡打起精神。 她蹑手蹑脚走出公寓,小心不吵醒她的父母。如果知道又自己一个人出去,他们一定会发疯的。天渐渐亮了,空气出奇地清新,沿着马勒孔海滨大道往东走特别轻松。远处是16世纪西班牙人最初建造的要塞,但在到那儿之前,她就向南转弯进了哈瓦那旧城区,走进颇具欧洲风情的铺着鹅卵石的巷弄。 她走进窄街里,这里公寓楼、宅邸、纪念碑和教堂鳞次栉比挤挤攮攮,这里的很多建筑都已经彼此拥挤了好几个世纪。小小的庭院时不时会出现,给人一种空间广阔的幻象,但也仅仅是幻象而已。哈瓦那旧城区是这座城市人口最密集的区域,不过通常把大街挤得水泄不通的大群行人现在还没有出现。 弗朗西走到了哈瓦那大教堂广场,广场大部是圣克里斯托巴尔教堂和它那巴洛克式的外部和塔楼,两座塔楼一边大,一边小。她溜进去点了一支蜡烛,祈求圣人能够庇佑她去美国的行程。告示板上通知那天上午迟些时候有一场弥撒,但是她没有等候。离开教堂的时候,她看到3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宽阔的石头广场周围转悠。哈瓦那大学关门了,弗朗西很好奇他们这么早来这里做什么。 她又向右转到了一条狭窄的街道上,背后一阵响动让她猛转过来。奇怪的是,身后没人。她确信自己感觉到了什么东西的存在,于是拉紧羊毛开衫。也许,自己一个人出来并不是个好主意,但是她并没有盛装,也没有化妆打扮,应该没事的,她不过是一个在早晨弥撒后去购物的古巴女人嘛。 一家小咖啡馆的浓郁咖啡香味飘到了街上。弗朗西放慢了脚步,看了看两侧,然后走了进去。这间咖啡馆只有一个柜台四张桌子,不过多数古巴餐馆都是家庭经营,他们就住在后屋或者楼上。她坐在一张桌旁。后屋的收音机里尽是反巴蒂斯塔政府的胡言乱语。一个腰身粗壮、头发灰白的年长女人从后头走了出来。 “麻烦来杯咖啡。” 这个女人点了点头,就消失了。收音机也安静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小男孩——也许是她的孙子——牢牢抓着杯子和碟子走出来,就好像万一失手打翻就会引来他奶奶没完没了的怒气一样。弗朗西对他说了谢谢,从包里掏出一个比索递给他。小男孩咧嘴一笑。他的两颗门牙都掉了。 她呷着咖啡,读起随手从大堂拿来的今天的《日报》。过去一年很是动荡,标志性事件就是像银行爆炸案那样的突然袭击和巴蒂斯塔政权的残酷镇压。叛军点燃了糖料作物田,放火烧了一个埃索石油公司的精炼厂,还时不时把哈瓦那城外的道路封锁住。军队在马埃斯特腊山脉发动了一次战役想把叛军剿灭,但是叛军残存了下来。上个月,叛军又在埃尔希格战役中取得了一场出人意料的胜利。今天的报纸上就有一篇文章报道了菲德尔要通过一个叛军电台向整个古巴岛广播演讲。整个岛! 另一边,警察一直在逮捕叛军,他们的无罪抗辩通常在几天之后都会被改判有罪。不过自始至终,游客络绎不绝,促使她父亲和合伙人建了更多度假村和赌场。她认识的人都觉得革命不会成功,他们照常度日,仿佛这些动荡都只是发展中的一点小瑕疵。不过,她父亲的表情日渐阴沉,甚至希望她离开古巴,都说明了他其实也很担心。 他还在念叨着叫她母亲也离开,但是她明白地说她绝不会丢下他一个人离开古巴,无需再讨论。玛琳娜·帕切利,意大利裔美国人,西西里人的后代,她知道自己的位置,那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与丈夫厮守。 这样清楚明白是挺好的,弗朗西想道。倒不是说她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但是他们为什么指望她马上就定下来呢?为什么她不能先做点其他事情——至少做一阵子?如果她去找份工作,她爸妈倒不一定需要知道这事,等到他们发现的时候,说不定她都已经晋升了。她笑着把咖啡杯举到唇边,这个想法让她心生暖意。 “是什么让帕切利小姐觉得这么有趣呀?” 她大吃一惊,抬起头看,几乎把杯子掉在地上了。路易斯·佩雷斯,昨天在和拉蒙说话的人,就站在她桌子旁边。她只能尽力不张口结舌。她慢慢把杯子放到碟子上,听着瓷器互相碰到时叮当一声。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儿? “你一直在跟踪我。” 他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在大教堂那儿?” “在酒店那儿。” 她双手交叉在一起。绑架这个概念不再是空想了,她父母是对的。她挺直身子,准备应付不可避免会发生的事情。这个时候,若流露出一点害怕,她就完了。“不要打扰我,否则我会让人逮捕你。” 那个年老的女人从店铺后屋走了出来。她的眉毛扬了起来,看着路易斯。“有什么问题吗?” 路易斯举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不,女士,没什么问题。我对这位小姐没有恶意。”他转头对弗朗西说:“我——我想和你谈谈。单独地。不带拉蒙。” 弗朗西看着他的双眼。一时间她的世界倾斜了,紧跟着又倒了回来。她不认识这个男人。他可以是任何人。他是危险的。 他拉出一张椅子坐下来。“可以坐吗?” 这一次,她还是张口结舌了。太紧张了!那个老女人双手支在臀部高抬起头来,好像是在问:“要我叫警察来吗?” 路易斯凝望着她,眼里的笑意比嘴上还浓。弗朗西盯了回去,“谢谢。不必了。” 那个女人犹豫了一下,之后转头消失了。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你昨天在拉佩拉做什么?” “这都是我打算要回答你的。不过首先我肯定得获得你的信任。希望你允许我试一试。” 弗朗西跟这个男人一点也不熟,但是她知道他会这样说。他们对坐在桌子旁,保持一点距离,但是有什么东西把他们俩牵到了一起。是桑蒂利亚教神灵在施展魔力吗? 他笑了,好像读懂了她的想法一样。“你也能感受到,”他说,“你会否认,但是你也被爱神之箭射中了。你被这甜蜜的毒药伤到了。” 她没有回答。她隐隐觉得这个男人会改变她的生活。就在这一刻,她知道了事情发展的方向。她感到不真实,就像身体脱离了地心引力一般轻飘飘。她想搜寻一些话来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老鼠吃了你的舌头吗?”他笑着用西班牙语谚语说道。 她做出最后一搏,想要掌控局面,但这只是徒劳。“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我想跟你有什么瓜葛?” “如果我说错了,你肯定会起身,留下几个比索买单,然后就回你的酒店去了。” 她此时更加不安。他说得对,她应该离开,撤回到熟悉的地方。留在这里简直是疯了。 但她留下了。 “我是个学法律的学生,”他终于说道,“或者说,曾经是。我在大学关门之前就退学了。拉蒙和我从小就认识,还一块儿扯掉蜥蜴尾巴玩呢。” “你为什么会在拉佩拉?”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向前靠过来。这个时候,他的味道飘向了她。深沉而雄性,有一丝石油气味,和尼克的味道截然不同。 “我把拉蒙拉进了我们的事业。”他轻声说。 弗朗西觉得有一把利刃划过桌子,“你是和叛军一伙的。” 路易斯双手绞在一起。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他和自己一样紧张。他冒着巨大的风险。她望向别处。 “你打算绑架了我,是不是?偷偷把我带到山里,用我换取赎金。” “看着我,弗朗西斯卡。” 当他叫到她的名字,她从脊梁骨里冒起一阵颤抖。这个名字在他舌尖打转,像是音乐。她又看了回来。 “我绝对不会伤害你。我也不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他顿了顿,“不,这样说不对。我想要你的一切。” 这一刹那,她无法呼吸。他靠上来,冲她张开双手,手心朝上。之后,她的手好像自己会动,自发地滑过去盖住他的手。 *** 其实托尼·帕切利并不特别喜欢梅耶·兰斯基。没人喜欢。人们尊敬他,畏惧他,特别是当人们发现兰斯基就是打击他的好哥们巴格斯·西吉尔1的主谋之后。这事发生的时候,很多人都很讶异,多半是因为兰斯基并非一个乡野村夫。他来自纽约,是犹太人后裔,个子小小的,小眼睛,大鼻子,大耳朵。他梳着油亮的大背头,穿着得体的西装,十分考究。但是托尼几乎没见过他笑,除了他和他妻子泰迪待在一起的时候。他满脑子生意经,即便这样,帕切利必须承认,兰斯基让他发了财。多亏了他,帕切利才能在拉佩拉分到一大块蛋糕,还能投资一些多数在哈瓦那之外的生意。 所以当兰斯基那天下午召开会议的时候,帕切利叮嘱他的办公室备好新鲜咖啡、酒饮和清水。不管这个小个子男人要什么,都得准备好。他穿上了一件新衬衫。 和以往一样,兰斯基很准时,四点整就带着两个肌肉发达的保镖到了。尽管气温很高,逼近90华氏度,摄氏度则几乎有32度,保镖也和他一样西装革履。帕切利伸出手来,兰斯基轻轻地握了一下。帕切利示意他坐到一张小圆桌旁。“稀客稀客。”他满脸堆笑地说道。 兰斯基冲他摆出一个似假笑似鬼脸的表情。帕切利松了一口气,要是他不认识或者不喜欢的人,兰斯基只会摆一张僵硬的脸。 “我给您来点什么?” 兰斯基抬起手掌,“不用了。”他在帕切利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我们的朋友想要我们给他增加提成。” “总统先生?”富尔亨西奥·巴蒂斯塔当年几乎是央求兰斯基在哈瓦那开店,这人尽皆知。兰斯基同意了,摆脱了美国黑帮的控制,在这个岛上创造了一个赌博圣地,而且全都是合法的。大家也都知道,因为允许兰斯基和他的朋友们控制赌场和赛马场,巴蒂斯塔从中捞了一大笔。 “你觉得他是在保护他自己吗,万一——”帕切利不愿意说出“叛军”或者“革命”这样的词,生怕越说会越像那么回事。 “这个我回答不了。我没和他说这么多。” 帕切利把自己的惊讶藏在心里。他还以为兰斯基和巴蒂斯塔是穿一条裤子的。 “但是北方的合伙人都在担心。《纽约时报》上满是卡斯特罗的消息,维加斯的人也不撤资了,我们日子不好过。” 为了改善维加斯赌场业的挣扎现状,内华达博彩业委员会在去年四月颁布了一个命令,如果在内华达持有博彩执照的经营者还想在维加斯做生意,就必须离开古巴。好些经营者都照做了。 “我可不想承认,”帕切利严肃地说,“但是拉佩拉的订房数确实是第一次减少了。” 兰斯基生气地皱着眉头。“减少了多少?” “不太多,大概8个百分点。” “我从桑托那儿也听说了。”托尼知道他是在说道上的桑托·特拉菲肯特2,他也在哈瓦那有大量投资。“那我们就降价,航班价格也降下来。” “多米尼加的那个会开得怎么样了?” 现在古巴问题众多,兰斯基、特拉菲肯特和其他人都在加勒比的其他地方找机会,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 兰斯基脸上浮现起奇怪的表情,“事情不如愿。” 帕切利知道不应该再多问。 “我看没什么出路,”兰斯基说,“现在来说,我们得缩减开支,挤出两万五千美金来喂饱那个畜生。” “一个月?” “一个星期。” 帕切利翻了翻白眼。 “对,我知道。以前我们只要卖些股份给那些朋友们就行了。但是现在,还有维加斯这事儿,很多人都袖手旁观。” “他们是在等着看好戏。” “真是无耻,该死!不过不要担心,托尼。我们还是经营着这个岛有史以来最成功的投资。即便是卡斯特罗推翻了巴蒂斯塔,他也不可能会关掉赌场。我们赚多少钱呐。想想看,我们为古巴带来了稳定和发展。可不止我们,银行、电力公司、联合果业,还有埃索石油。卡斯特罗不是蠢货。咱们会有新伙伴的,你就等着瞧吧。” 他说完就笑了,托尼不得不也挤出笑容。但是帕切利内心有些怀疑,兰斯基这不是自欺欺人吗?托尼听到消息说巴蒂斯塔被颠覆的概率是66%。兰斯基没听过卡斯特罗的宣传吗?推翻政权,实施国有化,进行改革,古巴人共享财富,外国人休想分一杯羹。他疯了吗?还是一己私利蒙蔽了他? 兰斯基站了起来。“抱歉啦,托尼,但这只是暂时的,等到问题解决就好了。” “我知道。” 兰斯基接着说:“我老婆泰迪在佛罗里达州待一阵子了。你有在考虑让你家人搬家吗?” “我女儿下周离开。我妻子……呃,”他说道,“她不肯走。” 兰斯基拍拍他的肩膀,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帕切利比他高出一大截。“你有个好老婆,托尼。这是你的福气。” 帕切利看着他离开,然后又回到他的桌旁。他琢磨着兰斯基刚刚说的话。不管他怎么说,这个小个子才不会真正关心帕切利的未来,只有托尼才会处处关照托尼。他努力工作,成就良多,他可不会拱手就把这些都放走。他拿起电话。他犹豫了一下,拨通了一个号码。这个电话将会改变一切。 “还记得我们讨论过的那个计划吧?”他轻声细语地说道,“嗯,我加入。” 1 巴格斯·西吉尔(Bugsy Siegel):1906年生于美国纽约。奥地利犹太人后裔,是20世纪30年代-40年代美国西海岸势力最大的黑帮头目。1947年,西吉尔在女友佛吉尼亚·希尔家中被谋杀。1991年美国电影 “Bugsy” 是一部依西格尔生平改变的电影。 2 (小)桑托·特拉菲肯特(Santo Trafficante, Jr.):1914年生于美国佛罗里达州。他的父亲老桑托·特拉菲肯特自20世纪30年代至1954年也是美国佛罗里达州坦帕市的黑帮老大。特拉菲肯特二世子承父业,后控制了佛罗里达州和古巴的犯罪组织。 第七章 弗朗西不知道自己该穿什么。以前,只要衣服干净她都会随便穿上——天气热的时候,她一天要换好几次衣服。然而,今天早上,她试了至少3套不同的衣服,才决定穿一条蓝色短裤、一件白色汗衫和一双沙滩鞋。她特别留意自己的妆容,确保美宝莲睫毛膏、眼线和眼影都涂得完美无缺。她把头发拢起来盘成圈,戴上帽子和太阳镜,在她妈妈醒来之前偷偷溜出了拉佩拉——这已经成了本周以来每天的惯例。 路易斯一如往常地在马勒孔海滨大道上等她,看到她,他的脸庞如晨间日出一样泛出红光。他牵着她的手,领着她走到大街上。 “今天去哪儿啊?”弗朗西问道。 “到了就知道了。”他捏了捏她的胳膊,“给你个惊喜。” 他们每天都会探索哈瓦那不同的街区。弗朗西本以为自己熟知这座城市,可路易斯对哈瓦那的历史和建筑的了解要深刻多了。听他讲教堂的一个怪兽形滴水嘴的细节,或者从他眼中了解过去,都让她意识到自己对这个第二故乡的认识是多么肤浅。除了她的古巴奶妈之外,她父母一直都不让她接触“真正的”古巴。如今,终于有机会看到真面目的时候,却又要离去。这种讽刺几乎要让她发笑。 不谈哈瓦那的时候,路易斯都会讲些以前从未有人跟她讨论的话题。他会先摆出自己的观点,比如说理性与激情的对比,或者上帝是否存在,然后再询问她的想法。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观点受到重视,觉得自己跨入了成年人的行列。随着跟他的亲密度提高,她告诉了他一些从未向他人——包括尼克——说过的事情,比如她对父亲的生意的看法——她觉得羞耻,同时又有些好奇:它是如何运作的?是谁在运筹帷幄?比如她不想安定下来,只想先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有一天,两人正在室外咖啡馆喝咖啡的时候,他拿出一沓纸和一块木炭。 “你在干嘛?”她问道。 “光线正好,我想给你画张素描。” “你还会画画呀?” “我喜欢画画。” “画完能不能给我?” 他摇摇头,“不给,我要留着回忆你。” 现在他们正向哈瓦那海湾的入海口走去。东哈瓦那水域的对面坐落着拉卡巴那群山。“我原本以为能借来辆车,结果没成。” “没关系。”她说道。她更喜欢步行,两人的肩膀会时不时地触碰一下,或者闻到他身上的香味,要是坐在车里就得隔好远了。 “接下来,我们去坐渡船。”几分钟后,他们在哈瓦那旧城区外的港口登上了甲板。两人路过一个职员的时候,那个男人向路易斯点了点头,路易斯点头回应。 “他是谁?”弗朗西问道。 “不认识。”路易斯答道,“人挺友好的。” 渡船轧轧地穿过海湾,两人肩并肩地站着。微风拂起路易斯的头发,吹得它蓬乱不堪。她想伸出手去摩挲他的头发。 路易斯的言行特别绅士,他没有做出过任何越轨动作,告别的时候也只是轻轻吻一下她的两颊。其实,弗朗西有些担忧。跟她调情的男人多的是,路易斯是不是因为了解深入了就不喜欢她了呢?他习惯了大学里的女人,她们与他智力相当,或许性欲也相当。她只有高中学历,和她们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如今,她逐渐觉察到自己对性的痴迷,却只和尼克一个人好过。她眺望着海水。像公主一样几乎事事如愿却感到不满足,真是不可思议。 “弗朗西斯卡……”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转过头,“不好意思。” “你在想什么?”他盯着她,似乎要读懂她的思想。 “我在……没什么。” 他指着旁边山顶上的石头要塞,“看到埃尔莫罗了吗?” 她点点头。每当沿着马勒孔海滨大道走,埃尔莫罗总会落入眼帘。要塞和灯塔高高地俯瞰着马勒孔海滨大道,几百年来忠诚地护卫着海湾的入海口。随着时间的推移,它成了著名的地标建筑,成了风景明信片和照片的好材料。 “这是全拉美地区第二古老的要塞,由一位意大利人设计建造,知道吧。” “不知道。” “看到了吧?你们的祖先在古巴有着深远的历史。”他笑着说,“这座要塞用了11年才建成。” 路易斯扬起胳膊,“大约1千米以外,从这儿就能看到,是拉卡巴那要塞。它比埃尔莫罗要塞晚了200年,一度曾是新大陆上最大的殖民地军事设施,它实际上是一座迷你城市。” “我们要去那里吗?” “不去。”他的脸色突然暗下来,“那里现在被巴蒂斯塔弄成监狱了。” 弗朗西转过头。海浪闪着波光,仿佛天空的星星全都落到了地球上。几只海鸥俯冲盘旋着。路易斯几天前告诉过她,他来自东方省,那是古巴岛东端的一个省份,至今大部分地区仍是农村。菲德尔·卡斯特罗来自附近的比兰镇,那里也属于东方省。路易斯的父亲和菲德尔的父亲都砍过甘蔗,只不过,菲德尔的父亲发了财,路易斯的父亲却没有。 “你和菲德尔很熟吗?”弗朗西曾经问道。 “不算熟,”他回答道。“我们一起打过棒球。”不过不久之后,路易斯步了菲德尔的后尘,去哈瓦那市大学修读法律,下定决心要让自己和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他告诉她,正是在大学期间,他开始看清贫富、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的巨大鸿沟,明白了这种区别全部源于贪污受贿。 他们下了渡船,爬了几步陡峭的石阶。到了台阶尽头,他们向埃尔莫罗要塞走去。他严肃地望着拉卡巴那要塞。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她问道,“你一定很恨这里。” “这里提醒着我们未竟的事业。” 她努力想以敬重的口吻回答,却说不出来话,最后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战斗?为什么不转去另外一所大学?去美国读书也行啊,你的英语那么好,我可以……” 他打断她的话,“你可以怎样?利用你家族的影响力把我弄进美国大学吗?”他嘲弄道,“那样我就成为问题的一部分,而不是解决者了。” 她觉得有些受伤。他领着她到旁边的凳子前,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她也坐了下来。 “听我说,弗朗西斯卡。我见识得越多,就越意识到今日的古巴不过是美国的一块殖民地。” 有那么严重吗?她心想。 他仿佛能读懂她的心思,“从理论上来看,可能没那么严重。有些美国公司对古巴人挺好。问题是,巴蒂斯塔把美国公司像匪徒一样对待。没错,比如说你父亲。不收他们的税,到处都是私下交易,凡事都用贿赂通融。你们国家从经济上占领了我们。” “那就让菲德尔和切·格瓦拉收拾他呗。没人待见巴蒂斯塔,我父亲也不待见他。你干嘛搀和其中?” “除非我们团结一致,否则一切还会照旧。政治体系已经分崩离析,古巴需要一个新的秩序。” “可为什么非要动用暴力呢?上一周银行爆炸的时候,我在现场。死了人,特别恐怖。” “用别的方式,没人会管。另外……”他停顿了一下,“你生活中也存在暴力,这你不能否认吧。” “你怎么知道?” 他对她一笑,“要是没有暴力,那只能说明你的人生被圈囿了。” “我这不是和你在一起嘛。” “为此我要表示感激。”他的笑意一闪即逝,“你所知道的古巴——或你自认为知道的古巴——终将消失。颓废、腐败普遍存在,就像罗马帝国最后的时日。而且这些不仅存在于政体内,毒素已蔓延到了文化中。游客蜂拥而入,疯了一样地大把挥霍,决意蔑视每一个社会行为标准。对他们而言,古巴就是一个可以肆意妄为的场所,不管言行多么淫秽,他们都可以不负任何责任地甩手回家。这不是我愿意生活其中的家乡。” 弗朗西想起那个吵着要看性爱表演的臭男人,想起拉佩拉的那些演出。姑娘们穿得越来越少,扭得越来越厉害,但这正是顾客们想要的。顾客想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她父亲如是说。“但你怎么阻止呢?我所认识的人……” “若能维持现状,你所认识的人能从中获取既得利益。”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有一件事你说得很对:大多数古巴人都不待见巴蒂斯塔。这令人心痛,真的。如果他与人民共享财富,改善赤贫民众的生活条件,就不会出现菲德尔或切·格瓦拉,或者我这样的人物。” 她沉默了片刻,“如果你成功了,就会毁掉我的家族。” 他看着她,“弗朗西斯卡,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冒着多大的风险。我很怕某一刻你清醒过来,意识到我们在一起难如登天。但你不久后即将离开古巴,我们的爱情将会终结。” 她眨了眨眼,“那为什么还要见我?注定要来的事,何必拖延?”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轻拍自己的胸膛,“我离不开你。” “噢,路易斯。”弗朗西抓住他的手握了握。她想哭,可一旦泪水开闸,她觉得会永远停不下来。 *** “不许再胡闹!”当晚,弗朗西的母亲重重地拍着餐桌吼道。“绝对不许离开拉佩拉半步,除非得到我的允许,或者你父亲的允许。不带上恩里克绝对不许出门。” 弗朗西战战兢兢地划拉着小牛肉和意大利面——自从和路易斯见面后,她都没什么胃口。以前她只见过一次母亲如此暴怒,那天,有个男生在学校里喊她意大利佬,她痛打了他一顿。此时,她母亲两颊涨红,脖子上的肌肉紧绷。唯一的慰藉是她父亲在楼下的赌场,如果两人的怒火混到一起,绝对会炸开锅。 “你跑出去一整天,”她母亲说道,“谁也不知道你跑哪儿去了。我一直提心吊胆的。要是被你爸爸知道,他早报警了。” 弗朗西感到一阵欣喜,“你没……告诉他?” 她母亲皱了皱眉,“还没有。” “千万别说,”她脱口而出。 她母亲看着她,疑云丛生,“为什么?你去哪儿了?” 弗朗西眨了眨眼。不管她母亲知道什么,或者自以为知道什么,都必须设法应付过去,决不能跟她提路易斯的事。 “我……我去埃尔恩坎托买东西了,然后去了拉卡巴那。”这倒是一句实话。 “拉卡巴那?老天啊,你去那里做什么?” “妈妈,我就要离开唯一一个熟悉的家了。”弗朗西惊奇地发现说谎如此随意,“再说了……我不一定会再回来。” 她母亲画了个十字,“别这么说。” 弗朗西继续说道,“我想重游我爱上的所有地方……最后一次。” 她母亲的躯体一下子僵了,“地方……”她厉声问道,“还是人?有人看见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在哈瓦那旧城区。” 脑子转快点,弗朗西心想,“肯定不是我,我没去那儿。” “你去了埃尔恩坎托?”她机警地问道,“你买的东西呢?包裹呢?” 弗朗西意识到自己正在靠近陷阱的边缘,赶紧打断为好。“我没找到想要的。是谁说看到我了?” “这不重要。” “那个,不管是谁,肯定看错了,我就一个人。”这句话在她母亲听来也那么假吗?显然如此。 “弗朗西斯卡,你是不是在和一个当地人乱来?” 弗朗西挺直腰板,“当然没有。” 她母亲嘟囔了些什么,她没听清,可能是用来赶走不吉利的一句祷告。“你上一次和尼克说话是什么时候?” 弗朗西大吃一惊,她已经好几天都没想过尼克了,路易斯占据了她全部的思想。“在……几天前。” 她母亲眯起双眼,“弗朗西斯卡,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也不想知道。但这事必须停了,立马就停。太不像话了。如果被你父亲知道了,你明白会有什么后果吗?” 他会把她关起来,直到登上去芝加哥的飞机,弗朗西心想。她母亲也明白,她显然还知道更多事情,或者有所怀疑。弗朗西低估了她。 她往椅子上一靠,温顺地说道:“你说得对,妈妈。” “那么,你会处理好……这件事吧?” 她明白她母亲指的是什么,于是点了点头。 她母亲的语气缓和下来,“你一定要小心,亲爱的。只剩几天了。” 弗朗西心知肚明,她一直在算着日子,期望时间可以静止。时间当然不会静止,现在距她离开古巴仅剩4天了,她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路易斯。 第八章 他们本打算第二天在马勒孔海滨大道的老地方见面。但是,跟母亲的这番谈话后,弗朗西知道她必须取消——或者至少延迟这个约会。她告诉母亲,她准备到楼下的夜总会帮女演员们整理演出服。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这样做了——她那时天真地想着,只要在她们身边,抚摸着她们的服装,就会感染到她们的美丽和修养。 她下楼四处搜寻拉蒙。拉蒙身材矮小精瘦,披着一头沙褐色的头发,眼皮总是耷拉着,下巴平平。弗朗西心想,其实拉蒙长得并不难看,但是他长得那么矮,真是恼人啊。她似乎从未见他笑过。最后,她终于在夜总会里看到他和另外两个侍者站在一起。他们都穿着白色衬衣搭配黑色长裤。 她走上前去,美美地笑着,“拉蒙,很抱歉打扰你了,可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可以,帕切利小姐。”拉蒙总是表现得礼貌。毕竟,她是老板的女儿,但她还是可以感觉到他掩饰起来的蔑视。 “你的母亲恢复了吗?” 拉蒙稍稍皱眉,“我们本以为她会好一点了,但是病情又复发了。” “去看医生了吗?” “我们看不起医生。” “那也许我可以帮她跟我的私人医生预约?”她突然才意识到她还不知道拉蒙的姓,“你姓什么?” “帕切利小姐,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们不需要。” 弗朗西感到很疑惑,“为什么不?她怎么了?” 拉蒙盯着身后墙上的挂钟,“很抱歉。我必须回去继续工作了。”他正准备离开,但是弗朗西及时抓住了他的手臂。他直直地盯着她的手,好像那是什么恶心的东西。 “拉蒙,”她温柔地说道,“你能帮我转告一条信息给路易斯吗?告诉他我明天不能跟他见面了。我——我的爸爸妈妈——不让我独自出门。” “您的父母做得对。街上确实不安全。” 这是什么意思?“拉蒙,你可以——可以告诉他明天下午到酒店来吗?我在那里跟他见面。三点钟,咖啡店。你可以帮我转达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一定是绝望透顶了,因为他的脸上闪过一副狡猾的神情,仿佛他意识到此刻占上风的是他。 她放开他的手臂,仿佛继续触碰他的手臂会把她烧焦一样,“拜托了。” 他微微一笑,无礼地点点头。 “谢谢。”她突然意识到此刻的自己竟是那般地感激,这不免让她有几分尴尬。 *** 整个早上,弗朗西都在收拾东西,找出那些需要洗的东西,列出每件她回到美国后要做的事。中午的时候,她开始怀疑自己能否还有耐心再等三个小时;一点钟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不能了。两点钟,她下楼去找拉蒙,以确保他把信息转达给路易斯了。但是她却找不到他,餐厅里、夜总会里都没有他的影子,恐惧突然从她的胃中涌上。他是她和路易斯唯一的联系啊。他怎么能不在这里。最后,她看到他在游泳池边给客人伺候午餐。她赶紧跑过去。他正端着一个装满三明治和饮料的托盘。 她拍拍他的肩膀,“怎么样?” 他转过身来。当他见到她的时候,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火气。他用西语说道,“稍等,小姐。” 她好像是有点粗鲁了。她后退一步,等他给那位穿着比基尼的客人上完食物。那个女人矮矮胖胖,比基尼穿在她的身上真是暴殄天物。最后,他终于转过身来,还特意放慢步子,弗朗西急得想要尖叫。 一走到室内,弗朗西努力保持镇静,“拉蒙,你告诉他了吗?” 拉蒙怒目一视,“我不能这么做,小姐。这是不对的。” 现在怎么办?她真的要发狂了。要给他钱吗?不可以,他会觉得那是侮辱他。但是,她已经说过要帮他母亲治病了,那也不奏效啊。她好恨自己竟然要依赖这个男人,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应生,“我理解。我不会再请求你第二次。就这一次。拜托拜托,当我求你。” 拉蒙盯着她,“他今天来不了。明天早上八点他会和你见面。” *** 弗朗西再次一夜无眠。为什么路易斯今天下午不来见她?他觉得她不值得他冒险来幽会吗?她整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第一缕晨光刚划破天空,她就起床了。她身心俱疲,深感困扰。一方面,几个小时之后她就能见到路易斯了。但是另一方面,再过两天她就要离开古巴了。她穿好衣服,化好妆,7点45分时给母亲留下一张纸条说要到咖啡厅吃早餐就出去了。 咖啡店的布置是海洋蓝和热带雨林绿的基调。此刻咖啡店空空如也,只有两个衣冠不整的男人在收银台边上不住打盹,看得出来,他们上了一夜夜班。她绕过他们往包厢望去。路易斯背对着她,但她认得出他的头发和肩膀。她偷偷溜进包厢里在他对面的座位坐下。 “早上好,弗朗西斯卡。”他笑道。 “你昨天去哪里了?”她问道。 他的笑容僵住了,“昨天?” “昨天三点钟,你应该来见我的。” “我不知道啊。” “拉蒙没有告诉你吗?” 他摇摇头。 “但是我叫他——”她自己打断了,“算了,反正你现在在这里了。路易斯,我母亲起疑心了。她现在不让我单独出门。她说,我的保镖兼司机恩里克必须时刻跟着我。所以我昨天早上才不能见你。很抱歉。” 他看起来有几分不悦。 “你看起来有心事” 他点点头,“我昨天见了拉蒙,但他丝毫没有提三点钟见面的事。我以为你不想见我了。昨晚跟拉蒙说起的时候,他才跟我说今早的会面。” 弗朗西眯起眼睛。拉蒙在耍她吗?他看起来不像这么会算计的人啊。她暂时把这个想法放一边,拉蒙现在不在,与路易斯共度的每一刻钟都极其珍贵。 “我说过,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一起啊。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他的笑容是那么温暖甜蜜。一股痛楚突然锁紧她的喉头,她低下头来。 “怎么了?”路易斯说。 “如果一个小时之后我没有回去,妈妈估计要出动大军了。” 他有些丧气。“好吧。本来我还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她的兴趣一下子又被激了起来,“什么惊喜?” 他偷偷看她一眼,“如果我带你去看的话,一个小时之内你回不来。” 她咬紧嘴唇。为什么她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两天之后她就要离开古巴了。她的父母可能把她像囚犯一样锁起来,直到她登上飞机,但是能跟路易斯多待几个小时,就算被锁起来也值了。 “好吧,”她声音沙哑地说道,“我们赶紧出发吧。” *** “你就住在这里吗?” 他们从拉佩拉一直南行,穿过维达多区,蜿蜒走过遍布酒店、商铺和优雅别墅的高档街区。他们穿过拉兰帕大街的时候,弗朗西突然想起那起银行爆炸案。他们一直走到哈瓦那大学。往前再走三个街区,就是美丽的19世纪法国风格的房子。 “我住在三楼的阁楼里。” “但是——这也太——?”弗朗西说道。 “奢侈是吧?”他笑着说,“这是我堂兄的表兄和他家人的房子,他是个卓有成就的医生。我要付房租的。” 弗朗西盯着整洁的黄色的粉饰墙,墙上砌了一层白色的饰边。房子前廊砌有多根柱子,走廊则用花盒装饰着。“他们知道你是谁吗?我的意思是,他们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他们肯定有所怀疑。大学都已经停课一年多了,但我还赖着不走。”他望了望房子,“但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我觉得他们是——用英语怎么说来着——对冲止损吧。” “没听明白。” “假如菲德尔革命成功,他们可能会希望我们对他们从轻发落啊——因为我认识他们嘛。” “那你会吗?” “我做不了主。” 空气很沉重,没有一丝风,仿佛弥漫着硫磺般。 “来吧,弗朗西斯卡,我们走。” “但我想看看你的房间。” “没时间了。”他领着她走过角落,在一辆蓝白色雪佛兰面前停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串钥匙。 “我之前不知道你有车哎。” “这是一个朋友的。”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上车。” 她快速地上了车,虽然有那么一刻她也在怀疑这会不会是个错误的决定,也许他早谋划好在此时绑架她。但她在脑子里挥走了这个想法。她早已选择跟他一起走,但话说回来,也许他算好了她会这样做。也许他前一天的缺席就是要燃起她的渴望,让她更想得到他。也许就是一个策略,等这一幕的发生。她最后决定她不在乎。 “五点钟之前我要回来。”她边说边关上车门。 “我会带你回来的。” 他们离开咖啡店之前,她给楼上打了电话,告诉妈妈她要跟特里萨去看电影。特里萨是她在美国学校的一个朋友。她要去看一个双片连映电影,吃晚饭的时候才能回家。她母亲还没来得及拒绝,她就匆匆挂上了电话。 路易斯发动引擎,小心地开动,一路向东开出哈瓦那郊区。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把城市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此时,密云渐渐散开,一轮慵懒的太阳露出脸来,阳光一路随着雪佛兰照耀。 他们摇下窗户,风呼啸着穿过车子,想说话都很难。弗朗西不在乎。路易斯右手握方向盘,左边手肘架在窗框上。她偷偷瞄了一眼他的皮肤,上面布满浓密的黑发,往同一个方向整整齐齐地生长。他感觉到她的目光,转向她,握着她的手。她也紧紧握着他的手,往他身边靠近一点。她把他们紧握的双手放到她的腿上。一股伤感又突然要把她吞没,她要怎么跟他开口,说她即将离开呢? “你很安静。”他说。 眼泪突然从她的双眼涌出。 “还很伤心。”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一滴泪珠沿着她的脸颊滚下来。 他把车停在路边,“怎么了,弗朗西斯卡?” “我……我后天就要离开古巴了。” 他不禁挺直腰板,“这么快啊。” “我之前没办法告诉你。” 他直盯着挡风玻璃看。 “哦,路易斯……”她泣不成声,眼泪顺着脸颊哗哗直流。他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头发,直到她平静下来。然后他放开她,笑着轻轻地吻她的唇。他们分开后很快又吻在一起,这一次没有那么温柔。他们最后终于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气喘吁吁。他没再说话,挂上档继续往前开。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了瓦拉德罗。这是古巴最美的海滩度假胜地之一。他们从滩头堡驶进一个狭小的半岛,白沙绿水绕沿路的两边伸展。路易斯在离自然保护区不远的一个僻静的地区停车。他从车子里拉出一个毯子,二人手牵手往沙滩走去。他们找到一丛枝叶繁茂的棕榈树,那里树荫阴凉,也足够隐密。 他摊开毯子,他们坐了下来。路易斯用双手托着她的脸颊,又开始与她激吻。弗朗西手臂绕在他的脖子,把他拽了下来。他身体的重量压在她的身上感觉刚刚好。当他们坐起来要换一口气的时候,他的头发被弄得很凌乱。她本想帮他整理,但是一看到他的表情,那些想法都跑到了九霄云外。他抓住她的手指放进自己的嘴巴里,她突然呜咽了一声。 他帮她脱下了衣服。 第九章 “你骗我,弗朗西斯卡。”弗朗西回来的时候,她妈妈正在客厅里抽着烟。她妈妈以前从不抽烟。 弗朗西想过再撒一次谎,但是她疲于伪装。反正她马上要离开了。 “是的,我骗了你。”她说。 她妈妈深抽了一口烟。“那么,他是谁?”烟圈从她鼻孔中冒出来,就像漫画书里的龙的样子。“我命令你告诉我。” 弗朗西不肯说出来,“你不认识他。而且这不重要。我不会再见他了。” 她妈妈却不为所动地继续问:“拉蒙?是拉蒙的朋友?” 弗朗西沉默不语。 她妈妈又吸了一口烟。“如你所说,这不重要。拉蒙已经被炒了。” “这不公平。他什么都没做。” “如果你和他没关系,你干嘛在意?他只是个招待。” “但是我没有……他没有……他母亲病了,”她悲伤地说,“他需要钱给她买药。” “这是他告诉你的。” “你不相信他?” “天知道?”她妈妈不屑一顾地挥挥手。“如果这是真的,那他就会赶快找份新工作。”她妈妈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说,“他不是——从来都不是——我们的家人,弗朗西斯卡。”她哼了一声。“这不重要。” 弗朗西慢慢走回她的卧室。她妈妈并不是一个残酷的人,弗朗西知道她是在担心。现在警察局和其他地方遭受攻击已经是家常便饭。她妈妈大概是担心她被绑架,弗朗西不能怪她。弗朗西自己也想过这件事,不是吗? 但是她妈妈不知道路易斯的事。她想告诉妈妈路易斯这个人。他多么聪明,多么有原则。他让自己变成一个优雅而有魅力的女人,让自己变得有了思想。 她却不能。她抱着枕头,盯着自己的时钟收音机。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这种糟糕的感觉愈加现实。她不会再见到路易斯了。她想记住每一个瞬间,每一分感受,他的每一寸肌肤。但是记忆中的瞬间已经开始模糊,她知道,这终将会被淡忘,只剩下一些几缕残存片段。这些都终会消失,成为凋谢的过往。 *** 八月底总会有一小段非常干燥的时期,九月的秋风则会带来暴雨,像是整个古巴在为弗朗西的离去哭泣。最后一天,她大多数时间窝在床上,为自己感到难过。直到六点,她才穿好内衣和吊带袜,穿起一条宝石蓝的晚礼服裙。她打扮了一下,下去到拉佩拉的夜总会参加父母为她举办的告别派对。 她在美国学校的朋友都来了,至少那些还没有去上大学的朋友都来了。她父母的朋友也穿着锦衣华服珠光宝气地出席了。节日气氛的装饰,丰盛的餐食,还有乐队在弹唱弗朗西最喜欢的音乐——还有摇滚音乐。他们还安排了一个巨大的蛋糕,上面用糖霜写着“再见,祝好运。”她吹灭了蜡烛,之后,每个人都鼓起掌来,连梅耶·兰斯基都过来跟她说再见。 她上楼的时候都一点多了。她的航班是第二天早上十点。弗朗西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但是一直到一个小时后她父母上楼回房,她都还醒着。弗朗西盯着房门边的三个打包得整整齐齐的行李箱,旁边还有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她收藏的书籍、录音带和糖果蜗牛。她要把一切都带回家。 家,这个字飘荡在她的脑海里。芝加哥不再是她的家。十五年来,哈瓦那已经成为了她的家。而且现在,她遇见了可以和自己一起分享的那个人,一个可以清晨一起醒来,夜晚相拥入眠的人。下厨吃饭,一起度日,为彼此而陶醉。她又怎么能把这抛弃掉? 她掀开被子,重新开灯。她把她的泛美旅行包清空,重新打包了一只牙刷、三套内衣、一双丝袜、一件长袖衬衫、一套洗漱用品和一个梳子。她穿上衬衫裙子,穿上凉鞋,把风衣披在肩上。 她父亲给了她足够的现金当旅途花销,她从中点数了三百美金,小意思。她拿了钱包和旅行包,蹑手蹑脚走出房间,穿过走廊,离开公寓。她轻轻地关上了门。 她不敢冒险搭电梯。赌场是不夜城,尽管晚上安保人员少一些,他们还是会认出她。她脱下凉鞋,轻步走到楼梯间,往下走了十八层楼,到了底层。这会儿她重新穿上鞋子,穿过一个混凝土楼层走向后门。她试着保持安静,但是刚走到半道,在靠近门卫的储藏间时,她听到一声杂音。她僵住了。哦,天哪,求求你了,千万别。 又有一声响。接着是轻声低语和女性的呻吟,后来又恢复宁静了,不过还是一直有撞击声,是有一对情侣在储藏间里做那事。她如释重负,笑意一闪。她悄悄穿过储藏间到了门口。 外面雨已经渐渐小了,有一层薄雾。马勒孔海滨大道上依然光线明亮,但是她躲在了最暗的地方。一切都看起来越来越遥远了,神秘的影子徘徊在街道上。她把风衣裹得更紧了一些,不去听偶尔传来的口哨声和嘘声,只想找一辆出租车。应该会有一辆吧;会有上夜班的司机,把赌客从这个赌场送到另一个赌场,有时候还能把客人放到一定的地方来赚个回扣。 几分钟后,一辆出租就在街上慢慢荡了过来。她举起手招起来。出租车慢了下来;她开了门坐进去。司机并没有比她年长很多,当他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都瞪大了。他显然是不习惯看到一个年轻女性单独在半夜出行。当她告诉他地址的时候,他又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小姐,你运气算好的,让我瞧见你了。太晚了,街上是很危险的。你是要回家?” “开车。”她静静地说。她实在没心情听安不安全的陈词滥调。 十分钟后,她到了。 她付了钱,迈到车外,看着出租车驶远。之后她转头望着路易斯的房子。她的计划只把她带到了他的门前。她在这儿了,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她不能在这个时间按门铃。大家肯定都睡了。她想过朝路易斯的窗户丢石头,但是三楼有好几扇窗户,她不知道哪一扇才是他的。不管怎样,她都已经一路过来了。 她扫视了一圈街区,空空荡荡,漆黑平静。她爬上阶梯走到门廊,坐下来,倚在一根柱子上。她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她太累了。 第十章 路易斯·佩雷斯从未想过自己会坠入爱河。理想是他的情人,学生激进团体革命委员会则是第三房小妾。对于诗人来说,也许爱情就像桑蒂利亚教女神奥里莎般轻浮,但对他来说并非如此。他所领导的小团体会进行武装行动和后勤活动,后勤包括为革命军筹集资金,所以当拉蒙建议绑架黑帮老大的女儿的时候,路易斯仔细考虑了一下。 “她任性、叛逆,而且被宠坏了。”拉蒙在一个月前的一次会议上说道。过去几个月里,支持地下革命军的人数猛增,而酒店工作人员这个独特的职位可以监视出入古巴的人们。 “她会在几周内回到美国,所以我们得加紧行动。”拉蒙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可以利用她做出声明。” “声明哪有武器和物资重要。”路易斯反驳道。“我们就不能进到赌场里面吗?”拉蒙总是借机从拉佩拉偷些食物和物资出来,但那些东西微不足道,不值得费力运到山里面。他们需要的是钱,大笔大笔的钱。 拉蒙承认拉佩拉有很多现金,但根据多次加班的观察,他心知要偷赌场的钱难比登天。“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有人荷枪实弹地守着。”他说道,“每隔几个小时,现金就会被装入保险箱,帕切利每天早上都会带着这些钱乘着装甲凯迪拉克前往银行。” 于是他提出了另一个办法。帕切利的女儿至少值1万或2万美元,他劝说道。足以买一大堆新机关枪、弹药和火箭筒了。 他们用了几个小时的时间筹划这次行动。他们计划在她出门购物时绑架她。其中一个侍应生——一位支持者——告诉他们,她经常带着从埃尔恩坎托买的大堆东西回酒店。他们会在她从加利亚诺和圣拉菲尔交叉口的店里出来时抓住她,把她扔进接应车里,蒙上眼睛,然后拉到藏匿地点。一拿到赎金,他们就会放她走。 “不能这样,”在停车场工作的一个高个子年轻人说道。“万一她在我们抓她的时候喊叫或引起骚乱呢?大街上的告密者和秘密警察太多了,有一个人拦住我们,我们就完蛋了。” 拉蒙点了点头。“他说得对。再者,她父亲不会让她不带保镖独自出门。”他看向路易斯,“不过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假设我们可以让她自愿找上门呢?” 路易斯想了想。作为他们的领导,他有权做出最终决定,不过他凡事都用投票解决。“你打算怎么做?” “她爱慕虚荣,愚蠢无比。”拉蒙说道,“你可以假装迷恋她,让她以为你关心她,激起她的兴趣和好奇心,奉承她几天,告诉她你爱她。然后安排到某处见她……”他弹了一下响指,“搞定。” “不行,”路易斯说道,“我不干。” “为什么不干?” “绑架是一码事,可那样欺骗她?太……卑鄙了。” “你不是说干革命就难免欺骗,有时候还要欺骗自己爱的人吗?”拉蒙说道。 路易斯紧咬着嘴唇。他的确说过这句话,而且不止一次。 “我跟你说,她已经成年了。”拉蒙做了一个手势。“她有个美国男友,可那家伙是个娘娘腔!”他嘲笑道,“她需要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像你这样真正的男人。” 其他人哄笑起来。 路易斯不喜欢这个办法,但其他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已经被否定了。 起初一切按计划进行着。他在哈瓦那旧城区的咖啡馆拦住她,假装迷恋上她。她年轻而天真,受情欲的驱使相信了他。第二天,他带她去国家酒店喝饮料。她好奇心强烈,问了一大堆问题,不加批判地接受他的答案,使他想起古巴的一种小型蜂鸟,它们每天进食的花蜜约为体重的一半。令他吃惊的是,与她相处使他精神焕发,他殷切地期望着下一次会面。 两天后,他们走在马勒孔海滨大道上,海鸥呱呱地叫着,海浪扑打着防波堤。她在跟他讲几晚前看到的一个桑蒂利亚教舞者。她描述那个女人时的优美姿态、性感的笑容和大眼睛,令他忍俊不禁。她的香水散发出强烈的肉桂芳香,令他沉醉不已。路易斯忍不住想与她亲近,也正是在这时候,他意识到这次任务可能要失败了。 第二天带她去拉卡巴那要塞的时候,他努力夺回主动权。他故意装酷疏远她。接着她问起革命的事,他提醒自己其中的危险和游击队队友的期望。他如实回答,但她似乎并不感到吃惊。事实上,她似乎听了进去,并仔细考虑了他的观点,直到她开口说话。 “如果你们成功了,就会毁掉我的家族。”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她不过是阐述一个事实,却戳中他的内心。他有意识、有目的地计划着毁掉她的人生,并用欺骗的方式来达到这一目的。 路易斯觉得丢脸。之前他对她撒了谎,还假装怪罪拉蒙没告诉他昨天3点钟的约会。拉蒙告诉过他。事实上,拉蒙和其他人都说时机已到,只要他把她送出咖啡店,他们会在门外等着实施绑架,但他做不到。所以他爽约了,还跟自己的手下说找不到车。 但他们给他找来了一辆,又把行动时间安排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只要在早晨到咖啡店与她会面,然后把她载到藏匿地点就行了。结果,他带她去了瓦拉德罗的沙滩,还在沙滩上和她做了爱。可现在她即将离去。 他跟其他人说她那天早上没露面,他一个人开车兜风去了。他知道他们不相信,但他无所谓。行动失败,他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可供反省的时间不多——哈瓦那的另一个革命军团体正计划着当晚伏击一个警察管理区,点上一把火,把他们的武器偷走。路易斯的人负责驾驶逃离的汽车。 行动进展顺利,当晚他们还计划着下一次行动。与山里的革命军不同的是,城市游击队有着不同的战术。菲德尔和他的手下可以战略撤退后重新集结,照顾伤病,然后计划下一次进攻。地下游击队却必须不断出手,残酷无情,让巴蒂斯塔的人一直处于防守,从心理上挫伤他们的士气。 路易斯回到住所的时候,天差不多已经亮了。他弯腰去拿晨报的时候,一样东西吸引了他,他直起身,突然发现弗朗西斯卡蜷着身子睡在门廊里。 “我的天啊!” 她微微一动,缓缓睁开眼睛。“早安,”她疲倦地说道。 路易斯震惊不已,“你来这里多久了?” “昨晚就来了。”她伸展一下胳膊,对他笑着说道。 “你来干嘛?” 她的笑容消失了。她把一缕头发塞到耳后,“我……我离不开你。” “谁……有人知道你来这里吗?” “暂时没有。”她的脸上一片不安,“没关系的,对吧?” 他深深地咽了一口气。就在这一瞬间,一切都变了,他的所有计划,他所奋斗的一切,都被打乱了。他内心交战着,然后看了她一眼。不管他的下一步举动是什么,都将改变两人的命运。 他爬上门廊的台阶,把她抱在怀里。她脸上的愁容散去,然后摸了摸他的脸。她开始讲起她的离家出走和那辆出租车——他早就发现了,她紧张的时候总喜欢不停地说话——但他用嘴唇堵住了她的话。她回应着。但不久他就听到了轻轻的啜泣声。他打开门锁,带着她溜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十一章 当托尼·帕切利知道女儿跑掉的时候,他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大发雷霆。他的妻子则在一旁接连不断地抽烟,一会哭,一会骂。但是托尼把持住了,仿佛只为证明没有人能占他的上风,连他的女儿也不例外。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质问他的妻子,这可不是个简单的任务。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已经是他第四次还是第五次质问了。 “我——我已经告诉你了,”她啜泣着说,“我起床,走进……走进她的房间,想看看她是不是起床了,可她不在。” “那是几点钟?”他问道。 “我的天啊!那时候你也在场啊。大概七点钟。” 他继续拷问她,最后一点一点地挖出来,原来她一直有事瞒着他。她最后流着泪承认弗朗西斯卡在跟一个当地人约会,她已经下了禁令,弗朗西也保证过已经结束了。 “她发誓她再也不会见他,却……”玛莲娜摊开手,“……又这样” 托尼只扬了扬眉,只觉五内俱焚。他的妻子怎么这么傻呢?现在的哈瓦那还有谁信守承诺?很明显,也包括他的女儿在内。他努力保持镇定,决定迟一点再跟妻子算账,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弗朗西斯卡。 “你不知道那个当地人是谁?” 玛莲娜打了一个嗝,一只手扯着头发,夹着香烟的另一只手不住颤抖。托尼猜她大概是想起在芝加哥的时候,一个黑手党头目背叛了他,最后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如果连这都不算背叛,还能算什么呢? “他是我们的朋友吗?还是朋友的朋友?我们认不认识?” 她没有回答。 “玛莲娜,我们必须考虑她有可能被绑架了。” 他的妻子摇摇头,“她是自愿去的” “你怎么知道?” 她盯着他看,“女人的直觉。” 知道还不去阻止,托尼心想。女人不仅是地球上最愚蠢的生物,而且最一无是处。 玛莲娜眯了眯眼睛。 托尼注意到了,“怎么了?” “那个侍应生……拉蒙……” “那天你让我开除的那个人?” 她点点头。 “就是他吗?”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肾上腺素激冒出来。一个普通的侍应生竟然敢碰他托尼·帕切利的女儿? “不是他,”玛莲娜说,“但我觉得他知道是谁。” 托尼大步迈到阳台的玻璃门边,直直地盯着马勒孔海滨大道。他握紧拳头,又几次松开,把盛怒压下去。年轻的时候,这双手不知扭断过多少人头,他不在乎再添多几个。实际上,他要碾碎那个拉丁杂种的脸,如果……不对,当他把他搜出来的时候。他转过身来,走到电话旁。 “你要做什么?” 他竖起食指叫她安静,然后给楼下酒店经理打电话,“那天开除掉的那个侍应生叫什么名字?” “哪一个?”酒店经理很能侃,“是那个从仓库偷东西的,还是那个打死都不能准时的?” “拉蒙。” “苏亚雷斯。偷东西的那个。” 托尼按下转换键,打到车库里,“恩里克,上来。” 恩里克一到,托尼便下达命令,“给我找到他,带过来。” “是,帕切利先生。” “赶快。现在就去。” *** 弗朗西筋疲力尽,一沾到路易斯的床就睡着了。路易斯想躺在她身边,但是他不敢。他不是圣人,但是他从没想过把一个女孩带到自己屋里。另外,他也担心要是把她吵醒了,说不定她会大哭或者发出太大动静。 所以他坐在一张椅子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的脸颊通红,呼吸也很轻柔,还有一丁点打鼾。如果他不小心一点的话,他可能会开始犯错。他知道女人有多大魔力,她会给男人施魔咒,击溃他所有的男子气概。 他在椅子里挪来挪去。他不能让她留下来,她会变成靶子——很快每个人都会开始找她。让她留下来实在是太疯狂了,但是他也不想放她走,或者说他不能放她走?也许她真的是个女巫,一个早已给他施了魔咒的女巫。 不管她是什么,他们都不能留在这里。他已经做好随时转移的准备了。跟巴蒂斯塔的战斗逐渐激烈,他的小组还要更频繁地执行更多行动。医生发现他的计划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到那时,他会把他撵出去,或者举报他,或者先撵出去再举报。路易斯站起身,悄悄拖出行李箱。 第十二章 劳顿区位于哈瓦那湾向南一公里,这片郊区住满了工薪阶层,街道上都是挤挤攘攘的出租楼。窗户之间的晾衣绳上挂满衣物。弗朗西心想,古巴白人和黑人都有住在劳顿的,但人也太多了。不过楼外层都涂着鲜亮的粉色、绿色、黄色,时不时还有枝繁叶茂的树木从墙之间穿出来,稍稍舒缓了原本的冰冷单调。 路易斯和弗朗西正走向一个小房子,屋前草坪上长着一棵木棉树。“这是我们的家?” 路易斯点了点头。 之前,弗朗西被阳光照醒,看到路易斯在打包行李箱。等到他打完包,他们就悄声下了楼出门。到了街上,弗朗西自然地向北走去,这是她几个小时前来的路。 路易斯在她背后叫住了她,“你去哪儿?” “拉兰帕大街。去叫辆出租车。” “不行!”他大叫道。 “为什么不行?” “我们可不能被别人看见。” “上个星期我们都逛遍哈瓦那了。” “这不一样,你现在可是在私奔。虽然他们会跟每个人都说你是被绑架的。” “我爸爸不会……”她打住了。他当然会。 路易斯似笑似嘲地说道,“说到底,谁说什么并不重要,只怕每个人都会在找你。” “但是没人知道我是谁。” “弗朗西斯卡,你得换个思路了。你得再多往前想三步,考虑所有的备选方案,选出最有效的,或者是最不危险的。” “就叫辆出租车而已。”她生气地说。 路易斯盯着她说,“拉蒙说得没错。” “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很倔强。”他解释道,她父亲为了找到她,肯定会掘地三尺。他肯定已经打电话给出租车公司,公司也会让所有司机都注意与她外貌相符的人。 弗朗西这才明白过来,怒气也都消散了,“他的确会这样做。亲爱的,对不起。”她顿了顿,“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等到公共汽车上都挤满了去上班的人再说。” 晨间的空气泛着暖橘色的光,他们漫步在小巷里,到一个咖啡馆喝了杯咖啡。等到高峰期来临的时候,他们便上了一趟去罗亚广场的公交车。下车后,他们又沿山坡往上走了好几个街区。之后,路易斯突然掉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三个街区,之后右转。他又重复这样做,一直到沿着整个社区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公交站。 这会儿,弗朗西盯着木棉树枝叶层叠的树冠。“你要知道,砍倒一棵木棉树是有罪的,”她说,“应该要先寻求奥里沙神的应允。” 路易斯有点儿吃惊,“你怎么会知道?” “木棉树是古巴男性的象征。”她笑道,“我以前的保姆奶妈告诉我的。哈瓦那本地民也会汇集到这个地方,丢硬币来庆祝哈瓦那的建成纪念日。” “那你大概也知道,在1898年,古巴的西班牙军队在一棵木棉树下向美国投降,所以他们认为木棉是和平之树。” 他高人一等的样子引她咧嘴一笑。他们是天生一对,她正准备这样告诉他,但是他的脸上浮现出警惕的表情,笑容褪去。他悄悄走到房子前,耳朵贴近薄木门。 冷冰冰的恐惧感让弗朗斯一阵战栗,“都还好吗?” 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到嘴边。过了一会儿,他小心地扭了扭门把手,门一下子就开了。他探头进去,然后示意她进来。 “这是谁的房子?”她边说边走进房子。 “是我一个手下的兄弟。他去了马埃斯特腊山,他妻子回娘家去了,所以我们用这个房子来开会。” “这里安全吗?” “暂时安全。但是没有什么绝对的,也许一眨眼功夫就得放弃一个住所,比如说如果邻居的狗狂吠,有人不喜欢你的相貌,或者出现了一个告密者……所以别太安逸了。” 弗朗西放下包裹,在房子里转悠。前厅很小,也没怎么布置。没有沙发,只有一张安乐椅和几张折叠椅。百叶窗泛黄,没有地毯。从过道往后走,是一个小厨房,里面摆着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大多厨房用具都不见了。走道上有两扇门,一扇门背后是一个很小的浴室,另一扇后面则是很小的卧室,小到都可以把它装进她在拉佩拉的衣柜里了。 路易斯肯定察觉到她的失望了,“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弗朗西斯卡。我一定带你回去。” “我绝不回去。” “但是你父亲会来找你的。你知道的。” “我会跟他说,我不走。” “他不会相信你的。” “他怎么不会?只要见到咱们俩在一起的样子,他就会明白了。” 有一瞬间,他的表情让她以为他们会再度云雨,就像昨晚她睡着前想要的那样。然而,他只是在空中挥了挥手臂,“地方不怎么样,但是邻里都很可靠。”他顿了顿,“卡米洛·西恩富戈斯就是在这儿长大的。” 她茫然地盯着他。 “他在革命军里的地位仅次于菲德尔和切·格瓦拉,应该算最重要的革命者,现在是指挥官了。他们仨在墨西哥城的时候碰过面。他是唯一一个从工人阶级闯出来的领袖。” 但是弗朗西对于革命军历史不感兴趣,“路易斯,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他抬起头来。 “我爱你,胜过世上万物万事。我为你改变了人生的轨迹。而我很高兴我这样做了,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要对我完全真诚。我什么都可以理解,什么都可以原谅,只要我知道真相。” 他没有说话。 “你听到了吗?”她问道。 他牵起她的手臂,挽着她坐到前厅的折叠椅上。 “你在做什么?” “坐下来。”他说。 她照做了。 他凝视着她,表情神秘莫测。他想说什么呢?她身旁掠过一阵恐惧。以后的人生都要伴随这种恐惧吗?她思忖着自己是不是准备好了。而后,她想起了自己为了私奔所冒的风险——最坏的都已经过去,必须都过去了。 “你说你什么都可以原谅?那我们来试试吧。”他跟她说了绑架计划,他在其中的角色,拉蒙的,以及其他人的。 她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说,“我料到了。” 他感觉到牙关肌肉一紧,“怎么料到的?” “我们在咖啡馆第一次见面之前,在哈瓦那旧城区我就感觉被人跟踪。后来又加上拉蒙的差错,我……” “其实我们计划在那天下午绑架你,”他打断道,“后来又改到了第二天早上,甚至还有昨天。但是我取消了这计划。” “为什么?” “因为……我爱上你了。” 她静了一会儿,复又说道:“但是你看,拉蒙说得对。他的计划成功了。我这不正好送羊入虎口吗?是什么阻止了你执行原来的计划呢?” “我自己。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她无力地笑笑,“那你不在的时候呢?” “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不会离开你。”他停了一下,“这就说到我对你的要求了。” 她歪过头来。 “我不能背叛革命。如果我们在一起了,我也还得继续抗击巴蒂斯塔。” 她闭紧嘴唇,衡量着其中的风险。有她家那样的背景,他知道她肯定不至于太过震惊。过了好一会儿,她点了点头。 她看见他紧张的肌肉放松下来。 她站起来,走向他,把手臂环在他脖颈。“那么,你的手下还要多久会来?”她轻声说。 “一两天。” “所以在那之前,就只有咱们俩了?” 他点了点头。 “美国有一个传统,两个人结婚的时候,新郎要把新娘抱过门槛。” “我们还没结婚。” “我们刚刚不就交换誓言了吗?”她笑了起来,这次是真正的笑容,然后走到门边,“我等着呢。” 第十三章 “他们现可在全古巴搜我。”两天后的半夜,拉蒙来到安全屋说道。 “为什么?”路易斯问道。 “你去哪儿了,兄弟?”拉蒙有些恼怒地问道。“帕切利家的小姐在预定离开古巴的前夜跑了。你竟然不知道?” 路易斯不敢和他对视。 拉蒙皱了皱眉,“她不会在这儿吧?” 路易斯犹豫了一下,大拇指朝着房子后面晃晃,“在卧室里。” 拉蒙先是睁大了眼睛,接着给了路易斯一个赞叹的笑脸,然后张开双臂,“老兄!你做到了!我们……” 拉蒙还没抱着他,路易斯就挥了挥胳膊,“不是,没有赎金。” “怎会没有,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啊。” “没有,拉蒙。”路易斯坚决地说道。 拉蒙的脸上全是迷茫之色,“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和我,我们……” “我们在一起了。”弗朗西的声音从房间里面传过来。 拉蒙转过身来。弗朗西站在那儿,只穿着路易斯的一件衬衫。她的头发蓬乱,似乎刚刚睡醒。他满心怀疑,气急败坏地说道,“这……这不可能。路易斯,告诉她到底怎么回事。” 路易斯对视着他,“我说过了。” 拉蒙张大了嘴巴,“那就是真的了?你和她……” 路易斯点点头。 拉蒙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你疯了!你背叛了我们,背叛了革命,你主张的一切——曾经主张的一切——都毁了!” “不,拉蒙,”路易斯说道,“我恋爱了。” “结果还不是一样。”拉蒙说道,“我们完蛋了。” “拉蒙,”弗朗西说道,“路易斯跟我保证过我不会有危险。我相信他。”她似乎变得亲切起来,“为了报答他,我不会干涉他的——你们的行动。” 拉蒙怀疑地打量着她,然后看了看路易斯,“真的吗?” 路易斯点点头。 拉蒙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最好先别让其他人知道,他们肯定不会理解你。” 路易斯和弗朗西交换了一下眼神。 拉蒙继续说道,“但是还有一个更紧要的问题,老帕切利在四处搜寻我。” “为什么?” 拉蒙指了指弗朗西,“她利用我联系你,拉佩拉的人都以为她跟我跑了。” “对不起,拉蒙。”弗朗西说道,“都怪我父母,不怪我。” 他无视她的话,“我好几天没回家了,我妈妈肯定快急疯了。我本来想留在这里,现在看来……”他的声音小了下来。 “你当然可以留下啊,”路易斯说道。 “我看还是算了。” “拉蒙,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事态已经开始迅速改变了。” “可我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啊。”拉蒙指着弗朗西说道。 “钱我们会拿到的,只不过不是通过绑架。今晚咱们再讨论这些。” 拉蒙用下巴指了指弗朗西,“你打算跟其他人说她的事吗?” 路易斯移开视线,“到时候吧。但是今晚我得叫你别告诉任何人她在这里。等时机成熟了,我自然会告诉他们。” “我觉得这样不好,路易斯。” “如果我觉得绑架她有利于我们的事业,就不会取消行动了。但他们绝不会掏腰包付赎金,而是设下陷阱等我们往里跳。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一个新对策。相信我,拉蒙,一切照旧。我们是革命好兄弟,以后也是。” 拉蒙仍然半信半疑。 *** 两人的谈话直到破晓才结束。路易斯回来的时候以为弗朗西已经睡着了,于是轻轻爬上床,免得吵醒她。但她翻了一下身,发出一声充满倦意却热烈的叹息,用双腿缠住了他。他闻着她的体香,感受着她的心跳。床很小,可他们也不需要太大的空间。一番云雨过后,两人浑身发烫,大汗淋漓,床单纠缠在他们腿间。 “弗朗西斯卡,我问你个问题。” 弗朗西用手指在他胸膛上划来划去,她说过她喜欢他胸毛的触感。“问吧。” “我……我知道你不是处女,可是……” “我只跟另一个男人好过,路易斯,他……” “我不介意你和另一个人好过,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告诉我,你爱他吗?” 弗朗西紧咬着嘴唇。她不愿意去想尼克,事实上,她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他。她爱尼克,但这和她对路易斯的爱不一样。说起来,尼克曾占据了她人生的一大部分,而她还尚未向他提及过路易斯。她停下划过他胸膛的手指,“我从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任何人。你是我的生命之气,是我的生命之光,没有你,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路易斯看着她,然后点了点头。 “亲爱的,你呢?” 他用两指夹住她的一缕头发,只觉如天鹅绒一般柔软,“除了你,没有别的人了。” 她满足地笑了,然后紧紧地偎依过来,“商量得怎么样了?” “拉蒙什么都没说出去,我相信他。人人都在搜寻他,压力一定很大。” 她伸手拂过他的额头,“你信任他吗?” “我们从小就认识了。” “我的爱人,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说道,“你们已经不是小孩了。” *** 几小时后,托尼·帕切利的私人业务电话响起。 “我有你要找的线索。”一个男人用西班牙语说道。 “你是谁?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 “你想知道你女儿在哪儿吗?” “她还好吗?”托尼问道。 “她很安全。” “她在哪儿?” “在一间房子里。离这儿不远。” “你绑架了她。” 打电话的人沉默了。他没反驳托尼就说明了一切。 “你要多少钱?” “两万美元。现在付一半,另一半等交货再付。” 现在轮到托尼沉默了。最后,他说道,“我得见见你。” “不行。我给你一个付第一部分钱的地点,之后再给你指示。” 托尼咬了咬牙。人们在古巴看了太多的匪徒电影,就是这么回事。巴蒂斯塔可能干预过这些电影,用英雄主义、白日梦和浪漫蛊惑古巴人,让民众服服帖帖。托尼可能也拥有一家影院部分股份,他心想。他记不清了。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实话?知道她跑了的人很多,你可能是个想敲诈我的二流骗子。我需要她在你手中的证据。” “我会在交钱地点留下她的一件衣物。” 托尼迅速回答道,“还不够。她妈妈和我不知道她离开的时候穿着什么衣服。你可能会在埃尔恩坎托随便买个小玩意,骗我们说是她的。” 电话那端又是一阵沉默。托尼不知道自己是在掌握主动,抑或处于被动。打电话的人显然掌握着主动权,但托尼可是个谈判行家。他应该能重新获得主动权。他本想高人两招,却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一场关乎输赢的谈判。这事关他女儿,他不得不接受现实,至少暂时接受。 “你把‘证据’放到哪里?” “今天下午3点,到拉佩拉的门卫储藏室。证据就在那儿。但必须预先付赎金。”拉蒙告诉他拉佩拉附近的一家西联国际汇款公司的地址,并跟他说一定要在2点前把钱汇给迪亚哥·胡亚雷斯先生。 但托尼·帕切利说出的话令他自己也很吃惊,“不行,在确信我女儿在你手上,而且毫发无伤之前,我不会交钱。” 回应他的是一声咔哒,接着是拨号音。托尼打了一个电话。 *** 打电话给托尼·帕切利之前,拉蒙经历一番漫长而艰难的挣扎。一方面,路易斯是他的老朋友,两人一直以来形影不离。路易斯的父亲去世之前,曾和拉蒙的父亲在东方省的一家甘蔗种植园工作。年满18岁之后,两人一起搬到哈瓦那读大学。他们千方百计地找工作,靠着打杂、送信和在影院当服务生维持生计。手头特别拮据的时候,拉蒙会在雷格拉区跳岩挣钱。之后拉佩拉开业,打出广告招聘服务生,声称工资比其他度假胜地高很多。拉蒙的学习一直不是很好,于是就辍学去打工了。 他们凡事都以诚相待,分享各自的冒险经历和秘密。拉蒙第一次和女孩上床之后曾跟路易斯讲过,当时还是处男的路易斯对朋友变成男子汉大为惊奇。当路易斯开始参与叛军运动时,拉蒙发现自己也被卷入其中了。 当他们组成小团体时,路易斯成了领导。拉蒙对此毫不介意,他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况且路易斯比他聪明。事实上,路易斯让拉蒙想起身为医生和知识分子的切·格瓦拉。但人是会变的,革命中途宣称恋爱令人无法接受。谁都知道女人只适合三样东西:做饭、做爱和生孩子。其他的都是巫术。 路易斯这是病了,头脑发热。他被这女人迷住了。如果其他成员知道,他们肯定会剥夺他的指挥权。所以拉蒙自认为是在帮路易斯一个大忙,让他免于自找麻烦,等到这一切结束之后,路易斯肯定会感激不尽。 他乘着公共汽车回到安全屋。他可以编一个返回的借口:有些无中生有的话要跟路易斯谈,比如说招募新的潜在成员。他下车的时候还哼着小曲。快到傍晚的时候,他们将有1万美金到手,他将成为大英雄。他从公共汽车站走过3个街区,小心翼翼地绕道而行,免得被人跟踪。要是被帕切利的手下或警察跟踪,他可担待不起。 他爬过一道篱笆,在小巷里快步跑起来。确定没人跟踪之后,他向那所房子走去。木棉树的树荫斑驳地撒在道上。其他公寓的门大多开着,这么热的天,就算是又热又湿的空气也总比没的好。但安全屋的门紧闭着。他敲敲门,没有回应。他又敲了一次,还是没有。他转了一下门把手,门开了,他走了进去。 他喊道,“路易斯?帕切利小姐?” 无人回应。 也许他俩出去吃饭或买东西了,或者去洗衣店了。女人不都爱这样吗?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回应,他精神大振。运气好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卧室,随便拿上一件衣物,还不用蹑手蹑脚溜出去。 然而,走向卧室的时候,拉蒙犹豫了。他这可是越界,路易斯肯定会当成背叛行为。但又确实不是越界,这是必要之举。如果路易斯头脑清醒,肯定会同意他的这种做法。革命第一,拉蒙这么做是正确的。他打开门,思量着拿些什么。别拿太私人的物品,一只鞋就行,或者一件首饰也可以。 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床、一张床垫和一把折叠椅。 第十四章 原本预计只有四个小时的火车路程,因为路障和不可避免的故障,他们花了差不多七个小时才来到圣克拉拉市。弗朗西看出来路易斯很紧张。万一她父亲派人监视了巴士站、火车站和机场了呢?弗朗西把头发绑成了马尾辫,买了一件便宜的裙子,戴上了墨镜。他们的伪装好像奏效了,她和路易斯上火车的时候,两人没觉得有任何人盯着他们或跟踪他们。但是,路易斯说,等到了圣克拉拉之后,她还要大易装。 路易斯一路有些坐立不安,不跟任何人对视,弗朗西则望着窗外。一队耕牛在拉犁耕田,戴着草帽的农民在采摘西红柿,一群小男孩则在河边跳水。她很少走出哈瓦那,特别是去年。而且不管她去哪里,无论是在哈瓦那城里城外,她都是托尼·帕切利的女儿,总会受到特殊待遇,受人尊重。然而,现在她觉得戴上了一层自由的面纱。化名成另一个人,变成一个无名小卒,让她不住兴奋。 可她还是感到一阵愧疚。她知道是她给路易斯带来了麻烦。爱情毁灭了一切熟悉的生活,把他们推向未知。考虑到他的革命热情,这样的大变动肯定是特别残酷的。她为他感到心痛,但是她不能干涉他的政治生活。相反,她要竭尽全力处理好所有其他的事。不管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她都将不惜一切去构筑安全幸福的生活,完美的生活。这样他就永远不会后悔和她在一起的决定。 火车渐渐慢下来,阳光跳跃在近旁的火车车厢之上,调皮地眨着眼睛。“为什么要来圣克拉拉?”弗朗西用西班牙语问路易斯。这座城市属于维亚克拉拉省,沿着中央铁路蜿蜒。它本该是远近闻名的美丽之城,但它只有250000名居民,仿佛一座沉睡的农村版的哈瓦那城。 路易斯回答之前先环顾了一下四周。他们前面的位置没有人,身后的女人正忙着安抚两个小孩。 “三个原因,”他小声地用西班牙语回答。他伸出手指挨个说道,“第一,是时候离开哈瓦那了——” “因为我。” “不完全因为你。哈瓦那的大街不安全,秘密小组行动日益频繁,巴蒂斯塔也大规模出动人手。如果我被抓,等待我的肯定不是折磨之苦就是惨遭杀害。” 她皱皱眉,“那第二个呢?” “圣克拉拉是一座大学城,我们可以融入其中。” “我以为这里的大学已经被关了呢。跟哈瓦那的一样。” “是的,但是还有很多学生在这里生活、工作和等待。” “那第三个原因呢?” “我在这里有用武之地。”路易斯解释说,菲德尔和起义军正在撤离马埃斯特腊山区。八月底,卡米洛·西恩富戈斯将会出动一支精英队伍,他们的任务就是横跨岛屿,挺进西海岸的比那尔德里奥省。沿途西恩富戈斯必定还要组织更多的起义部队。 “但我们走的是相反方向啊。” “这是因为另一股精英起义军,也就是切·格瓦拉领导的起义军,正往圣卡拉拉进军。” 弗朗西倒吸了一口气,“为什么?” “菲德尔计划在圣克拉拉把古巴岛一切两半,这样巴蒂斯塔就不可能占优势。” “会成功吗?” 路易斯点点头,“起义军已经控制了古巴的东部,加之巴蒂斯塔军事领导才能太烂,士兵们已经意识到他们是在为将军卖命,而不是在为自己打仗。他们现在的挣扎就可充分说明这一点。” “这是什么意思?” “巴蒂斯塔一直在挑拨离间手下的将军,让他们彼此反目。所以比起打仗,他们现在更想着中饱私囊。逃兵成群结队,而起义军对他们甚是优厚,所以我们的队伍在不断壮大。这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火车突然停驻。弗朗西站起来去拿包,但是路易斯已经先她一步。“两年过去了,”他继续说,“这么多错误的起起停停之后,我想要参与最后的行动。” “怎么参与?” “切·格瓦拉的部队抵达之后,他们将会需要侦察员,也需要食物和设备。也许还有炸药和武器。我能帮上忙。” 弗朗西又坐了下来。 “你并没有很吃惊,对吗?” “我猜没有。” “你知道有很多人已经撤走对政府的资助吗?” “知道,但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们敬爱菲德尔,还是因为他们憎恨巴蒂斯塔。” “这个重要吗?人心在变。资金和人力都在涌向我们的革命运动。我们占有一切优势。” 弗朗西仔细想了想。革命之后会怎样,谁知道呢?或许因为路易斯的全心奉献和英雄主义,他将获得要职。但是,现在,她必须调整一种新的思考方式。一件事突然涌上心头,“那我们呢?怎么确保我们的安全?在革命结束之前?” 路易斯没有回答。他们一路沿着走道往出口走去。一直到他们走下站台之后,他才开口,“我们得改名换姓,还要有新的身份。” 听完,她稍倾了脑袋。 “不能让人知道我们是谁,从何处来,或者我在干什么。你长得像西班牙人,说话也像当地人,这对我们颇有帮助。如果我们足够小心,就不会有事。” 弗朗西仔细想了想,然后龇嘴笑了。 “笑什么?” “这是不是说可以告诉大家我们结婚了?” 路易斯也露出喜色,那是那一天他第一次笑,“悉听尊便。” “那……我们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你怎么想呢?” 她想起文塞斯先生和他在《埃德·沙利文秀》1中的精彩表现,不禁咯咯笑了起来。“叫文塞斯先生和文塞斯夫人怎么样?” “太明显了。”他停顿了一会,“洛佩兹怎么样?” “好的。路易斯·洛佩兹。” “不行,我要叫——胡里奥,胡里奥·洛佩兹。你一定要这样叫我。” “但是我喜欢你的名字啊,路易斯。” “那你就叫路易莎吧。路易莎·洛佩兹。” “完美。” “我们不能说来自哈瓦那。”他继续说道。 “东方省?” “我觉得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应该来自卡马圭省。圣卢西卡市,大概这样吧。” “那里有很漂亮的海滩。 “很好。”他们来到出口,路易斯跳下站台。他把行李包放在地上,伸出手来。她小心地走下陡峭的台阶。“弗朗西斯卡……我说路易莎啊……有一件事你必须谨记。这不是游戏,而是非常严肃的一件事。它关乎我们的性命。” 弗朗西点点头。她知道他们身处革命的漩涡中心,但是他们也刚刚坠入爱河。爱情本应该是令人愉悦的,她无法想像路易斯可能会被捕被折磨的情景,或者是她被搜到的可能。一想到潜在的危险,她就不禁变成了个焦虑紧张的生物——就像——她妈妈一样。她不会让这发生的! “我明白,亲爱的。”她抚摸他的脸颊,“但是今天……今天我们是新婚夫妇。” 他昂起脑袋,好像在想,“所有女人都这么疯狂吗?”然后他拿起行李箱和泛美包,“洛佩兹小姐,我们还必须给你找一份工作。” 她点点头。她带来的三百美金不够他们花一辈子,“我去商店找一份工作,或者酒店也行。只要是能用我的英语的地方都可以。” 路易斯咧嘴笑了,似乎很以她为傲,“迟一点再做决定,现在我们要去吃饭了。” *** 在车站附近吃过一顿愉快的午餐过后,他们停在了维达尔公园前。那里绿树成荫,繁花似锦,与观景台的白色廊柱和周围的建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继续前行,弗朗西则在研究玛尔塔·阿布雷乌的塑像。玛尔塔出生于圣克拉拉市,是古巴历史上最伟大的女性之一。她把自己的全部财富捐赠给穷人,因而被人们尊崇为平民英雄,甚至是守护圣人。弗朗西还了解到圣卡拉拉大学就是以玛尔塔的名字命名的。也许有一天她也——不对——路易斯——也会被人这般尊敬铭记。 他们步行了大约四里,来到城市的东北边。与她熟悉的哈瓦那的咸味不同,这里的空气中有几分泥土的气味。现在是下午半晌,没了她熟悉的港湾微风,强劲的热流让她不禁有几分眩晕。她不住地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地狱之门。 当他们终于找到一点树荫的时候,路易斯跟两个年轻人聊了起来。弗朗西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在听。终于,话题转到了房子上来。那两个年轻人推荐了几个街区之外的一栋公寓出租楼。弗朗西和路易斯沿着他们指的方向走的时候,弗朗西不禁讶异原来找房子可以这么简单。作为帕切利家族的一员,这可从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们一定要监视检查房子,清理装修,确保安全万无一失。 他们跟那个出租屋的女主人聊了起来,告诉她他们是新婚夫妇,刚从圣卢西卡市过来。这时那个女人推荐了她姐姐家的一处正寻租客的套房。路易莎和胡里奥说他们很感兴趣,并礼貌地询问房租。那个女人说不可能很高,还问他们有没有工作。 “我正准备找工作。”弗朗西说。 “什么样的工作?”那个女人问。 “我是学英语的。我的英语很流利。” “哦……”她转向路易斯,“那你呢?” “我本来打算学法要成为一名律师的,但是大学关门了,所以……” “等大学重开的时候,我希望他能继续学业。”弗朗西突然插话进来。她挽起他的手臂,“所以现在我就是赚钱养家的人啦。” “我明白了。”那个女人朝她眨眨眼睛,“但是不会很久哦,我怀疑。”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弗朗西问道。 女人笑了,“看你们两个这么亲密,你们很快就有一个家啦。” 弗朗西笑容满面。路易斯也脸红了。 1 《埃德·沙利文秀》:美国CBS电视台1948年6月20日至1971年6月6日间的的周日档娱乐综艺节目,主持人为埃德·沙利文。 第十五章 “妈的!”当意识到他们已经走了的时候,拉蒙咒骂道。现在怎么办?他跌坐在安全小屋里的折叠椅上,头垂在手中。他曾经如此接近,但是现在一切都危在旦夕。他付出这么多心血,有过这么多成就,可不能让它们就这样如沙般从指缝流走。他挠挠头,要想到解决这一状况的办法。显然,他没办法生造出一个弗朗西。但是帕切利又不知道。拉蒙可以丢下一件她的衣服,拿走钱就消失。一万美元是大数目,起义军可以好好用这笔钱。 对,这是个好主意。他站起来,感觉冷静了一些。他要去埃尔恩坎托,买些什么,冒充那个女孩的东西。得是昂贵的东西,但是他得到了钱之后就弥补这笔花销了。他不需要谁的批准。事实上,路易斯一走,拉蒙可能会成为这个小分队的新头目。 如果路易斯真的走了的话。 拉蒙不自主地眯起眼睛。他当然走了。问题是,他为什么选了此刻逃走。路易斯是不是自己一个人绑架了那个女孩,计划去要赎金了?如果是这样,路易斯所说的爱都不过是谎言,而且他要比拉蒙想象的狡猾得多。也许他想自己独吞赎金。不会的,钱财对于路易斯而言不重要,原则才重要。但是也许这女孩跟路易斯勾结,也许他们想要骗过她的父亲,这样他们就有足够的钱一起生活。如果是这样,他的朋友显然变了。这就是女人的魔力。 换个角度想,一直琢磨路易斯和这女孩的事并不能帮他解决燃眉之急。他需要给帕切利一些东西。也许他不该去百货商店,他妈妈也许在家有些东西。一条围巾,一只手套,一只梳子。不行,他家——和他妈妈——都在受到监视。他不能回家。 最后他在劳顿的一家小商店停住了脚,买了一条颜色鲜亮的围巾。那是粉色与橘色相间的,上有印花,看起来像是那女孩会戴的。他扯掉了标签,跳上去市区的巴士。他没有在最靠近拉佩拉的车站下车,而是提前两站就下了,找了一个电话亭。他给拉佩拉的一个信差——也是自己的同伴——打电话。信差同意和他在酒店一角的出租车等候点和他碰头,把东西带到看门人的房间。然后拉蒙就赶快去西联的办事处等钱。 下午三四点的阳光昏沉浑浊,乌云在地平线聚集,但是拉蒙到了出租车等候点时已经浑身大汗。他一边等,一边努力让自己不那么引人注目。他看到两个女人,而后是一对游客——当然了,美国来的——招了出租车。 十分钟过去了。信差在哪儿?他说会马上来的。他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妈的。拉蒙不能回拉佩拉;他都不应该靠得这么近。他生气地转过头。他要去再给信差打电话。他希望这不会耽误了交货。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正回头往电话亭走去,这时他们抓住了他。 *** 水从头上淋下来,拉蒙清醒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他还可以思考,还有感觉,说明他还活着。紧跟着就是痛,一阵又一阵剧痛涌遍全身。他试着找到痛的源头,但是好像全身各处都在痛。一阵尖厉的痛楚刺穿他的肚子。他的头就像一个变糊的西瓜。他试着睁开眼睛,但是眼睛肿得眼皮根本打不开。有东西从鼻子里滴出来,也许是鼻涕,也许是鼻血。他想摸摸自己的脸,来看看是不是完好,但是他的手脚都被绑到椅子上了。他试着挪挪身子,但是一动就呜咽了起来。 在这一阵痛的迷雾中,有一个声音传来:“我相信我们的‘锻炼’已经让你变得更合作了。” 拉蒙让舌头在嘴巴里转了一圈。他的嘴唇肿得像气球,有几颗牙齿松了。他试着清清嗓子,但是唾沫太多了——或者是血吧——他咳嗽了起来,更痛了。 “你不会真以为你的疯狂计划会成功吧?那可是漏洞百出啊。” 拉蒙没有回答。 “好吧……”这个声音平静地说,“你准备好了么?” 拉蒙点了点头,还在干咳。 “她在哪儿?” 拉蒙尽了全力来说话,结果只能喘息着吐出几个字:“不知道……” “哦,但是我觉得你知道。”这声音顿了顿,“也许我们应该‘让你回忆回忆。’” 他们还打算要打他。拉蒙感到胃部一紧,吐了出来。 “天哪!”第二个声音喊道,“他吐得我鞋子上都是!” 第一个声音打断它,“你可以晚一点清理。”他停顿了一下,“说吧,拉蒙,她在哪儿?” 拉蒙强撑着睁开眼。一切都是晕乎乎的。他眨了眨眼,再闭上,之后才又睁开眼,这时天旋地转才慢慢地停止了。他看见自己在一个小黑屋里。一盏桌上台灯将拉长的影子投到墙上。也许是拉佩拉的地下室,专门用来做这一类“锻炼”的房间。有三个影子在他眼前摇摆。他斜眼看了看,这些影子变成了人。他看不清楚,但是也不需要。他知道都是谁在演这场戏。“啊呀,这么说吧,欢迎你加入。”托尼·帕切利的肢体语言很是放松,声音也很平淡,就好像是和拉蒙在喝咖啡一样,而不是什么拷打。“想必你准备好说了?” “这——这是真相,”拉蒙呻吟着,“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他们逃跑了。路易斯和你的女儿。我……我可以证明。” “怎么证明?” 拉蒙告诉他安全屋的事儿。帕切利马上就派了两个人去劳顿区。他告诉拉蒙自己还会回来,然后把灯都关了。拉蒙还被绑在椅子上,直着身子打起盹来。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一个男人晃着他的肩膀摇醒他:“今天是你的幸运日,苏亚雷斯。” 拉蒙眨着眼醒来。他都可以闻得到自己的血腥和小便气味。他要通过嘴巴才能呼吸。 “你可以活下来,暂时留你一条狗命。但在此期间,你要帮我找到我女儿。” “但是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即使他们还在哈瓦那。” 帕切利的笑容冷冰冰的,“你会找到他们的。事实上,从现在开始,这就是你的工作,你唯一的工作。找到我的女儿,告诉我她在哪儿!懂了吗?”拉蒙低下了头。一方面,他恨不得自己是被巴蒂斯塔的手下逮到了,而不是帕切利他们。警察肯定会马上杀了他。虐待他,会的,但是之后会马上杀了他。这更糟糕。现在他的生命悬在黑帮的一念之间。如果拉蒙没办法做到,他会死,但是他永远都没法知道何时死,也不知道会死在哪里。他每天醒来的时候就会怀疑这会不会是他的最后一天,是不是帕切利要索偿的那一天。为什么他想要勒索哈瓦那最无情的男人之一?他真是个傻瓜。 “现在听我说。”帕切利冷静地说,“接下来这么做。” 第十六章 弗朗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奥里沙众神一定是在保佑他们,感觉就像她和路易斯注定要来圣克拉拉一样。他们租下的房子正合心意,小厨房更是锦上添花。她迅速跑去买了新毛巾、床单和厨房用具,这些竟然没花太多钱!她可是在跳蚤市场和人使劲讨价还价了一番。 入住新居两天后,她走到房东推荐的一家理发店。“小精灵”发型在美国十分流行,所以她叫理发师把她的头发剪短。理发师有些犹豫剪去弗朗西那浓密的长发,但她坚持要剪。剪完之后,理发店的女士们都说她与奥黛丽·赫本十分神似。弗朗西笑了;这样的化装一定很奏效。她又跑去买了些便宜的裙子、衬衫和裤子,这些衣服的款式和材料都与她在哈瓦那衣橱里的大相径庭,而当她在更衣室的镜子前单脚转起来的时候,她肯定不会有人认出她来。路易斯也改变了自己的外表;她帮他剪短头发,染了色,让他戴上一副假眼镜。 第二天,弗朗西顶着新发型,穿着新衣服,到一家银行参加了面试,他们正在招聘会讲英语的职员。她编了个故事,说自己的家人把她送到芝加哥与亲戚同住,而他们则留在古巴改善自身生活。七年后,他们攒够了些钱,所以她就乘飞机回来看看。正因此,她的西班牙语才没英语说得那么流利。面试她的男子问她为什么没有回美国。她告诉他,她本来打算回去,但是遇到了胡里奥。她又脸红着补充了一句,“先生,想必您明白那种感受。”男子点点头。他懂得爱情之箭的意义,于是她得到了这份工作。 她的新生活逐渐步入正轨。每天一大早,路易莎·洛佩兹去银行上班,胡里奥则去办自己的事。晚上的时候,她就回家做饭。从小到大,她都会粘着奶妈,而奶妈又是他们家的厨师。她常常恳求着帮忙加些调料,或者搅一下汤锅,奶妈应允后,还会给她讲这一步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弗朗西所学到的东西显然超过了她的想象,因为她此刻在烹饪上可算相当有才。路易斯特别喜欢她做的古巴式肉饼,还有热腾腾的蔬菜炖汤。 他的赞赏令她喜笑颜开。18年来,她一直过着公主般的生活,可那样的生活总让她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如今,她只是一个普通女人,但她有了目标,这才是最重要的。她愿和路易斯共享人生,用他们所爱的东西充实人生,从食物到新家、家庭和漫漫长夜里彼此温暖的臂弯。说起来,革命形势动荡不安,她却感到幸福,这有些古怪——真的很讽刺,但她很现实,眼前的幸福一定要抓住。管它什么革命不革命,她反正是不后悔。 路易斯用了好几周才与起义军联络上,到了10月中旬,他已经开始在为切·格瓦拉(其所率纵队已到达圣克拉拉南部的埃斯坎布雷山脉)和维亚克拉拉省当地的起义军头领跑腿办事了。革命团体之间的团结不是一蹴而就的,而且维亚克拉拉省地下领导人恩里克·奥尔图斯基跟切·格瓦拉有着不同的打算,两人的争论点在于土地改革和将来美国所扮演的角色。有一段时间,切·格瓦拉想抢几家银行来给起义军增加资金,但奥尔图斯基表示反对。他认为抢银行有悖于古巴精神,连菲德尔本人也不会赦免这种行为。作为情报员和供应员,路易斯是两个军营的共同朋友,因而成了实际上的调停方,他用了好久才缓和了两方之间的紧张局面。 10月中旬,菲德尔重新部署卡米洛·西恩富戈斯,让他不用再带领起义军前往比那尔德里奥省,而是命令他到维亚克拉拉省北部支援切·格瓦拉。路易斯在当月月底第一次见到西恩富戈斯,他那时在招募蔗糖厂的工人,路易斯则被请来帮忙。路易斯回到家跟弗朗西讲这些事,她觉得西恩富戈斯和路易斯一样来自工人阶级,是革命中的真英雄,也许比菲德尔更厉害。 *** 到了11月,路易斯要么和切·格瓦拉待在山里,要么和西恩富戈斯待在维亚克拉拉省的某地,有时候要一口气待好几天。弗朗西希望他能多跟自己倾诉,她知道自己能够理解起义军所使用的战术;但她也明白,自己知道的太多,就会有危险。和她父亲的手下一样,起义军也有着自身要遵守的缄默原则。 所以当路易斯不在的时候,她要么工作——她开始喜欢上这份工作及随之而来的受尊重感,要么和银行新结交的朋友待在一起消磨时光。晚上和周末来临时,他们会前往镇中心的维达尔公园。按照传统,围成两个圈,女士在内,男士在外,在公园内转来转去,这特别适合年轻男女仔细查看对方,而每当看到意中人的时候,女孩们都会交头接耳,然后咯咯地傻笑。 跟年轻女孩们相比,弗朗西觉得自己像是个已婚老妇女,但她依然参与其中,毕竟没别的什么事可做。她最喜欢的是星期天下午,当地的音乐家会穿着精美的瓜亚贝拉衬衫和锃亮的鞋子,在即兴演唱会上弹奏吉他。 在一个星期天,银行女职员之一的玛利亚在她们散步的时候盯着她,表情越来越严肃。 弗朗西觉得胃部一紧。玛利亚看出她不是路易莎·洛佩兹了吗?会不会和她对峙啊? “玛利亚,怎么了?你表情好严肃。”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玛利亚很长时间没回答她,然后昂了昂头,“我一直在观察你,路易莎。”她说道,“我觉得你的腰部有点变胖了。” 弗朗西正当吃多少都不会胖的年纪,她自然而然地反驳道,“不可能,我吃什么都不会长胖。” 玛利亚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弗朗西,“我可没说是因为吃东西哟。还有你的皮肤……有种我以前从未注意到的红晕。” 弗朗西停下脚步。上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有段时间了。在他们来圣克拉拉之前。事实上,现在仔细想想,她的乳房最近似乎变得更敏感了。她以为是新衣服太紧导致的,但是可别忘了还有路易斯啊。他每次回到家,两人就会进行极致的性爱,基本上每晚两到三次。她转过身抱了抱玛利亚。 *** 直到12月中旬,拉蒙才得到一条有关路易斯和弗朗西的线索。当时的哈瓦那一片混乱,谣言、秘密和阴谋交织着。双方的宣传活动激烈交锋,报纸上大肆宣扬抓了多少叛军,起义军电台则吹嘘说起义军到处攻城略地。真实的情况其实介于两者之间,起义军的阵地在推进,但很多人认为这都得感谢时机和运气,而非他们有什么精湛技术;巴蒂斯塔的军队士气低落。逃兵越来越多,起义军却声明优待他们,所以起义军的军衔也在不断升高。与此同时,仍然留在军队的那些人拒绝发动强有力的攻击。起义军成功地阻断了高速公路,炸毁了电话和电力设施,致使哈瓦那市和岛上其他地区之间的旅行与通信都时断时续。 没了路易斯掌舵,拉蒙的小团体解散了——本来也可能如此,这正好让拉蒙更容易办事:他没必要向以前的兄弟掩饰自己的任务。他在哈瓦那大街上四处徘徊,尽力从其他成员身上试探路易斯的消息。他问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不能露出自己的急切心情,而要显得担心。他和路易斯自小就是至交,他担心是自然的。路易斯被抓起来了吗?那个姑娘遇到不幸了吗?他都需要知道。路易斯的家人也快急疯了。 可如今泄露太多消息十分危险,即便他的伙伴有消息,也不告诉他。经过几周的一无所获,拉蒙不安起来。托尼·帕切利要他每天汇报,还会询问一些细节,比如他和谁谈过话,如何去追踪这个联系人。 说真的,帕切利坚持要了解每一个细节,使得拉蒙害怕他准备亲自动手,这就必然意味着拉蒙的末日。他寝食难安,房子被人盯着,帕切利施舍的几块钱还不够他和他妈妈吃饭。她从未抱怨过,可她看起来特别衰弱憔悴。如果不是因为她,拉蒙早跑了,现在却只能像只老鼠一样被困在笼子里。他心想,这就是你的死路,不是在暴力的火球中丧命,而是一点点地煎熬至死:先是失去掌控力,然后是自由,最后是生存的意愿。 一天晚上,他步履蹒跚地走在普拉多大街上,试图忽略那些似乎一夜之间挂起的圣诞节装饰品。整个哈瓦那都被美国运来的金属箔、闪光灯、圣诞老人、麋鹿和圣诞树淹没,店铺里传出锡制唱片播放的美国圣诞颂歌,橱窗里放满了红粗丝带捆着的亮晶晶的大包裹。单看这样的喧闹气氛,人们几乎会忘了正在打仗呢。想到不能继续在拉佩拉工作,拉蒙就觉得心酸不已——每逢过节,小费都能拿好多呢。 他绕过一座房子,走进一条小巷,一个不到18岁的瘦高个男孩在提心吊胆地抽着烟。他的头发向后梳成鸭屁股发型,气温差不多有26°,他却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肯定是冒牌货,但不管怎样,他看起来像电影《西区故事》里的人物。拉佩拉的舞蹈总监马克为了纪念那部百老汇剧目而创作了一首舞曲——那群人名叫什么来着?流浪少年,就是这个。拉蒙没再想下去,命在旦夕了,他怎么还有心思想一部纽约戏剧呢? 他一边朝着那个线人走去,一边拿出自己的香烟。男孩在里维埃拉酒店工作,也是那家酒店起义军团体的一员。拉蒙跟踪他好长时间才决定与他会面,虽说谁都不能相信,这孩子应该不太能兴风作浪。“有火吗?” 男孩从兜里摸出一盒火柴,抛给拉蒙。拉蒙慢慢点着烟,深吸了一口,呼出一团烟雾。男孩比他高大约15厘米,但拉蒙决定让他明白控制权在谁手中。 男孩挥手散着烟雾。 最后,拉蒙开口说道,“怎样?” 线人把香烟扔到地上,一脚碾灭。“先给钱。” 男孩不是个傻瓜。拉蒙从口袋里摸索出来几张纸币给了他。 “我们刚从埃斯坎布雷山回来。”男孩把钱装进兜里,“我们去送东西了。” 切·格瓦拉的营地就在那里,拉蒙知道。切·格瓦拉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你去了?” 男孩似乎很自豪,“我是其中一个司机。” 拉蒙努力保持镇静。这太不公平了,他才应该和切·格瓦拉共同作战,而不是这个骨瘦如柴的小孩。“还有呢?” “我老大那时在最后一次点数,确保所有的枪支和弹药都……” “说正事。”拉蒙打断道。 “我们看见你要找的人了。” “路易斯·佩雷斯?” 男孩点点头。“他外表变了样,头发颜色变浅了,还戴着眼镜,不过我在警察局那次行动上记住他了。” 拉蒙点点头。6个月前,他们这一搓人跟其他团体共同点火烧了市中心一个警察局。那次行动不太成功——警察很快扑灭了火,没造成多大损失,但极大地鼓舞了起义军的士气和精神。他觉得自己应该记得这个男孩——身材瘦长,恐慌万分,刚刚入伙。 “我得看到证据。”拉蒙说道,“我还得见见你的上司。” “做不到。他不见陌生人。” “那我怎么知道就是佩雷斯?” “因为他说刚到圣克拉拉几个月。他和他的‘妻子’。” 拉蒙直起身子,“他妻子?你看见她了?” 他摇摇头。 拉蒙泄了气。 “我们一起开车回到圣克拉拉,我、我上司和佩雷斯。佩雷斯说起他有多饿,说他老婆做的饭多好。当我上司说在哈瓦那见过他的时候,佩雷斯说不可能,他来自圣卢西亚省,他妻子也是。之后他就一声不吭,什么话都不说。后来他就在一个街角下了车。” “你知道他们住哪儿吗?” “不知道。” “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只知道他和切·格瓦拉有联系,还有西恩富戈斯。” “我得知道他们住在哪儿。” 男孩脸上闪过精明之色,“我或许能查到……但是得不少钱。” 拉蒙握紧了拳头。帕切利给了他一些钱散出去,他挪用了一小点买吃的,可剩下的已经不多了。他端详着男孩。路易斯和切·格瓦拉、西恩富戈斯有联系,拉蒙却只能被困在哈瓦那,这已经够令人气恼了,更糟糕的是,如果拉蒙不能完成任务,他就可能被做掉。待在路易斯身边的本该是他,而不是那个姑娘,那个桑蒂利亚教女巫。他已经沦落到了掏钱贿赂人的地步。拉蒙怒气冲冲,觉得头都快炸了,会像漫画里那样冒出蒸汽。接着,他想起自己的老板。他告诉男孩保持联系,然后就回去找帕切利了。 第十七章 托尼·帕切利放下电话,开始摩拳擦掌。那个拉丁崽昨晚把线索告诉了他。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马上派人去圣克拉拉市;一旦发现他女儿的住处,就发动一次深夜突袭。然后他会把女儿和她母亲一起架回美国。当然,佩雷斯必须被除掉。没有大损失。但这次行动存在一个风险,那就是弗朗西可能在交火中受伤,所以他必须考虑其他的方案。他刚刚打的这个电话就是一个绝佳的备选方案。 他走上阳台,望着楼下的马勒孔海滨大道。海水波浪起伏,晨光绕着波浪欢姿雀跃。他现在心中无比清楚,巴蒂斯塔政权肯定会被推翻,唯一的问题是什么时候。卡斯特罗会接掌大权,一时混乱也在所难免,但是托尼觉得这肯定是暂时的。新政府需要稳定的收入,而赌场能提供他们所需的一切。如今只需耐心等待,找到真正掌事的那个人,向他行贿。 但是,在尘埃落定之前,托尼和其他赌场老板都在把现金运回美国。飞机返程他们就会为叛军运武器。他一年多前就知道这些秘密飞行任务,但亲自参与其中也只是几个月前的事。这是个慎重的保险措施,正所谓不把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 实际上,这是他们所有人的赌注,兰斯基除外。梅耶·兰斯基跟巴蒂斯塔的联系太深,也太人尽皆知了。一旦卡斯特罗开始掌权,那个小子在哈瓦那的日子就指日可数了。托尼感觉很糟糕——至少他自认为如此。兰斯基曾是他的导师,但是托尼也要考虑自己的未来。若除掉兰斯基这个过滤器,他就可以直接跟政府头头打交道,这也不算太坏的结果。 尽管托尼在做生意时不是容易情绪冲动的人,也一直不苟言笑,但是他此刻的确嘴含笑意。通常情况下,他不在乎武器如何运达并送往目的地,只要起义军知道他们的赞助人是谁则足以。其他事都可以由马仔和走卒去做,对于这些人,托尼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的身份。直到现在。 *** 圣诞节后第二天,拉蒙登上了驶往圣克拉拉的火车。那个叫做亚历山德罗的小屁孩就坐在他旁边,身上还穿着那件冒牌皮夹克。亚力山德罗一路上没有多说话。他跌坐在座位上,脸色苍白,表情有些尴尬,也有几分惶恐。拉蒙心里想,他害怕也是正常,大概这个小屁孩的一生也没经历过这么大压力。与此同时,帕切利钓了很多钱引诱他,所以他也是充满动力的。 帕切利想用亚力山德罗引路易斯上钩。一开始拉蒙觉得这太冒险了。考虑到这小孩说过路易斯在某个人认出他之后三缄其口,他肯定不会相信这小孩,甚至还可能会怀疑他。但是帕切利指出,无论如何,路易斯都不能和拉蒙接头。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万一那个小屁孩失败的话,帕切利告诉拉蒙,让那小屁孩谨记这可是帕切利的女儿。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拉蒙往窗外望去。若影若现的乡村风景,小镇、田野,这些让他不禁想起以前和路易斯坐火车从东方省到哈瓦那的情景。过去三年发生了太多事了。革命之火不断升温,他和路易斯的友谊却日渐冷却。要不是那个女孩闯进他们的生活的话,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换作任何人,当好朋友开始用脚趾头想事情的时候,他们都会像拉蒙这样做的。现在她的父亲也跟他站在同一战线。路易斯总有一天会感激他的。那时候,他就知道,现在拉蒙做的这笔交易是多么精明。每个人都能从中受益:那个父亲会夺回他的女儿,路易斯会得到他想要的武器,而拉蒙则会——最终——会得到路易斯。 他把视线转回车厢内,开始向这个小屁孩解释,他应该跟路易斯说些什么。更重要的是,哪些是不该说的。“永远不要提到那个女孩。你只知道他孤身一人。没有女人。” 小屁孩点点头。拉蒙可以闻到他的恐惧,苦苦的,有点咸。 “永远不要提你想去他家里。你不要让他对你有半分怀疑。让他定一个见面地点。” “但我们怎么找出他的住处呢?” “这个交给我。” “我们怎么——” 拉蒙打断他,“我已经说过了,这事交给我来办。除了武器之外,不要跟他提任何事。” “这怎么可能行得通呢?” 拉蒙清清嗓子,挺直腰板,合拢双手,“我已经告诉你了,我的人会把一批武器从迈阿密运过来。我已经安排他们把货运到圣克拉拉。你是中间人。你告诉佩雷斯,货正在运过来。然后,他——或者他安排一个人——过来负责交接。” 小屁孩咬紧嘴唇,“如果他决定派其他人过来呢,那又该怎么办?” 拉蒙来回弯曲手指,“他不会的。他想要监视一切。他人就这样。对了,你第一次跟他接触的时候,他会安排一个中立地点。他也可能会带一些兄弟来检查你。” 小屁孩的胸膛上下猛烈起伏,“我不知道——” 拉蒙打断了他,“当然,你知道。是的,你可以。就因为这,钱才都给了你。” 火车慢慢停下来。他们马上要到圣克拉拉了。 “你要给他一个决定期限,比如说24小时,让他跟他的上级好好商量。这段时间,我们就待在酒店。”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同意?” 拉蒙轻声一笑,“他们是没有拒绝的本钱的。”他用手指戳戳小屁孩的胸口,“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交货地点。不管佩雷斯定在哪里,你都要同意。去之前,你和司机要先见我。货车里会有几个人,他们跟我一起来。然后你就把货送过去。同时,其他人会去解救那个女孩。一切顺利的话,没有人会受伤。”他希望他说的都会成真。他可是完全按照帕切利的指示做的。帕切利可是没有理由对他翻脸不认人,也没必要这么对待那个小屁孩。他希望如此。 小屁孩犹豫地点点头,仿佛也在想同一件事。“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 “当我拿到钱的时候。”拉蒙挤出一丝微笑。“我会把你的那份给你的。这可是个大肥年啊。我们两个人都是。” 小屁孩看起来眼神空空的。 “还有一件事,”拉蒙补充道,“你永远不许提到帕切利的名字。永远不许。他们会问起,特别是佩雷斯。他想要知道幕后送货的是谁。你只能说你不知道,只知道这是一份礼物。来自朋友的礼物。这肯定不是他们收到的第一份礼物。他会明白的。” 火车缓缓进站。这次旅程可谓一路顺风,连火车都准点到了。 小屁孩把夹克领口拉高。 “你为什么要穿那个?”拉蒙问。“这里可热得很呢。” 小屁孩耸耸肩。 拉蒙叹了一口气,又一个以为穿上龙袍就是太子的笨蛋。他大声说道,“给我脱了。你看起来太明显了。现在,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这个小屁孩还真的那么笨吗?拉蒙真希望自己别选错了人。他可是肩负重任的。“我们要联系佩雷斯。” *** 跟哈瓦那一样,圣克拉拉中心城区也堆满了各种圣诞装饰。尽管这里是热带沙滩,人行道、商店、建筑都布满了常青树、彩灯、圣诞老人、麋鹿、人工雪之类的。又是美国风格,说不定是从迈阿密运过来的呢。美国仿佛占据了古巴的每一寸领土一般。革命成功后,当他们从古巴消失的时候,一切将会变成什么样呢?路易斯说过那意味着自由。拉蒙以前是相信他的。现在他不是那么肯定了。他什么也不敢肯定。 他和小屁孩走到大学,停在校园里的一处建筑前。拉蒙当探子,分辨人群——通常是独自行走的年轻男女。当他找到一个有希望的目标时,拉蒙让小屁孩出马,他自己则潜在幕后。小屁孩按指令做了,但是没有这么简单。他们是陌生人,谁都知道这些时日跟陌生人说话可不安全。 好不容易,过了几个小时,两个年轻的女人告诉他们附近有一处出租公寓楼,屋主认识一些“找人”无所不能的人。一个女孩好像对一对来自圣卢西亚市的夫妇有印象。 他们跟着指示来到出租屋,但一到那里,拉蒙就断定情报有误。亚历山德罗问那个屋主认不认识一对从圣卢西亚过来的夫妇,他们到了差不多一个月了。小屁孩说那对夫妇是他们的表兄嫂,为了圣卢西亚的家人,他得找到他们。 但是那个女人矢口不认她有认识他们,当然也就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拉蒙小声地骂了几句。这个路易斯到底有什么好的?为什么总是有人在保护他?他到底为什么这么特别? 他和亚历山德罗垂头丧气地在一家廉价酒店入住。次日清晨,他让亚历山德罗回到那栋出租屋,求那个女人给路易斯带个话。他们可以在他选定的任何地点见面,任何时间都行,他们只是想要跟他谈谈。“那我们还是表兄弟吗?”亚历山德罗问道。 拉蒙想了一会,“你可以告诉她实情。但是一定要说你确定路易斯肯定想见你。”他让小屁孩在那个女人的出租公寓一直等着,直到路易斯答复。 “如果她不肯帮忙呢?”“那我们再想办法。”拉蒙说。但是他知道自己心里没底。如果这招不管用的话,他还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第十八章 云朵飘在高空中,仿佛是太害羞不敢靠近。那天下午,路易斯一边往维达尔公园走一边思考。昨晚,他们所住家房东的姐妹递给他一个纸条,说有一个年轻人——准确地说,一个小男孩——拼命地想要见他。“他不愿意走,”这个女人写到,“他想说服我,说他是你的表亲戚,但是后来又承认他不是。他很肯定地说你会想听他要说的话。他说等你定时间地点——他就是想和你谈谈。” 一开始,路易斯并不想去。他花了很多时间精力来伪装。他剪了头发,弗朗西还帮他把头发漂染成浅棕色。他也戴了眼镜,尽管镜片没有度数,穿上了短袖衬衫和斜纹棉布裤,打扮得像一个攀爬人生阶梯的中产阶级分子。但是这个伪装并不是万无一失的。几个星期前,他搭了一辆货车的顺风车,和几个为切·格瓦拉运送武器的革命军一起从山里出来。其中一个人觉得自己认出了从哈瓦那来的路易斯。路易斯当然矢口否认,但他逃也似地离开了。 打那时起,他就更加小心了。如果他被盯上了,他和弗朗西都得逃到山里。弗朗西不会抱怨,但是他不愿意把她困在一个本质上就是军营的地方,那里没有水管,全都是粗野山夫和一大堆武器。她现在的状况尤其不合适让她进去。 孩子,每当他想到这儿,就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从她告诉他自己怀上他的孩子了之后,路易斯看这个世界的方式都变得不同了。他要当爸爸了。这就是一个奇迹。这件事改变了一切。他要和弗朗西斯卡结婚。他想象着他们将来生活的地方,他会怎么教育自己的儿子——他很肯定这会是个男孩。这个孩子会衣食无缺。他一方面知道他的愉悦是自然而然的,他并不惊讶。但是偶尔他的情绪还是会不自觉地纠缠着他,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现在考虑事情的先后顺序是有点颠倒了。 工作、下厨、打扫卫生的都是弗朗西斯卡,在孩子出生之后她可不能继续这样。他还得为家庭付出。这还是路易斯从大学退学后第一次想要回到以前,像以前计划的那样,成为一名律师。 然而,房东带给他的纸条很是引诱人。这也许是又一次武器运送。这时机再好不过。切·格瓦拉准备对圣克拉拉市发起进攻了。如果他成功了,古巴会被一分两半,革命军会控制这个岛的东边。巴蒂斯塔不可能活得下来。革命就会结束,革命军得胜。这次进攻的成功是至关紧要的。革命军将要动用他们能得到的一切支持。 而如果更坦诚一些想,路易斯想要见这个联络人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在这个地区已经呆了三个月。他建立了一些联系,但是现在他不过是一个跑腿的。如果他成功运了这批货,切·格瓦拉和其他人就会知道他的重要性,知道他值得尊重。 这么想来,他回话给了住处的女人,说他会和那个男孩见面,时间是4点钟,地点在维达尔公园。 *** 路易斯走过公园边宽阔的砖石人行道时,附近的小店里传来轻轻演奏的圣诞颂歌声。他告诉那个男孩在瞭望台和他碰头。他在一个小时之前就来察看过这个地方,寻找那些表情过于放松或者鬼鬼祟祟的陌生人。他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 四点钟的时候,他坐到了离瞭望台还有几码距离的长椅上。不一会儿,一个身穿蓝色T恤和卡其色裤子,身材瘦削颀长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了对面。他瞄了一眼路易斯,但是没有要接近他的意思。相反地,他倒是闲逛似地穿过草坪到了公园中心,到了“穿靴子的小孩”雕像那里。他研究了一会儿,又向马尔塔·阿布雷乌的铜像走去。他是想像一个游客融入这个环境,路易斯想到,但是他的行迹如此明显,恐怕白费尽了心机。路易斯好奇地想是谁派了这么一个新手来。 他站起来,走到马尔塔·阿布雷乌的铜像旁边。当他靠近的时候,男孩的脸上浮现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更靠近一点时,路易斯看见他上唇满是汗珠。他指着那个雕像说:“她是个非常重要的人。” 男孩的脸上有一些困惑。 “马尔塔·阿布雷乌,”路易斯说道,“她走遍了全世界,却从没有忘记她来自何方。她把所有钱都用来帮助穷人。可以说她是古巴的第一个社会主义者。” 男孩盯着雕像,然后清了清嗓子,“你是路易斯?佩雷斯?”他不敢和路易斯对视。 路易斯看了一眼手表。“我只有几分钟。你想要什么?” “明天会有一堆武器从迈阿密飞过来。有人说你也许会有兴趣。” “谁?” “我不知道,”那个男孩说,“我只知道他们告诉我的这些。” “那是谁告诉你的?” “我——我在哈瓦那里埃维拉酒店的革命军领导。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但是我们是DR。就像你一样。” DR——学生激进团体革命指挥部,是抗击巴蒂斯塔的两个主要游击队之一。他们在为恢复1940年古巴民主宪法而抗争。另一个是菲德尔的M-26-7,代表着“七二六运动”,这是菲德尔在1953年攻击古巴圣地亚哥的军事设施未遂的日子。M-26-7运动希望创造一个社会主义国家。 路易斯怀疑地看着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在从埃斯坎布雷山脉回来的路上被认出来了。” 路易斯轻轻地骂了一句。他为了伪装所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化为乌有了。 这个男孩表示理解,“不要担心。我们的组织想要帮忙。他们知道你是很尽心尽力的。” 路易斯闭紧了嘴唇,不确定是否应该相信他。“谁提供的这些武器?” “我听到了一些传言。” 路易斯弯起了眉毛。 “那些哈瓦那商人看见了大街墙上的宣传。他们想要表达好意。” 路易斯眯着眼说:“哪些商人?” “我不知道。” “美国人?” 男孩耸了耸肩。 “赌场老板?” 男孩犹豫了。“我说过了,我不知道。但是我将是你的联络人。你只需要和我打交道。” 路易斯想了一会儿。“不行,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叛徒?是不是通风报信的人?在得到更多信息之前,我没法做出决定。我们的对话结束了。”他转身,准备走开。 男孩喊了出来:“200支M-1步枪,15支斯普林菲尔德步枪,10支卡宾枪,还有7000发弹药。” 路易斯顿时转过身来,轻声说道:“这些话永远都别大声说出来。” 男孩低下了头。“对不起。我——我只是想——” “给我留下印象。引起我的注意。” 男孩点点头。“我哥哥是跟着卡米洛·西恩富戈斯的。他被巴蒂斯塔的军队杀死了。是我自己要求做这个工作的,为了不白费他的牺牲。” 路易斯挪了挪脚,一边仔细观察这个男孩,一边思考着。最后他说:“你还有很多要学呐。” 男孩的运动鞋在土里滑了一些痕迹。路易斯注意到这本来是双白鞋子。 “这批货什么时候会到?”他小声问。 “我说过,明天晚上的飞机。我们会用卡车从哈瓦那运过来。你要用你自己的卡车来接货。你想在哪里碰头都行。” “那他们想要什么回报?” “胜利之后,能与你友好相处就行了。” 路易斯挠了挠腮帮。“我会考虑的。你今晚应该待在圣克拉拉。明天早上再在这里和我碰头。这样,如果我们确实要行动的话,你可以在天黑前回到哈瓦那。” 男孩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 “亚历山德罗。” 他们讨论了更多细节,然后路易斯就很快走出了公园。他听说巴蒂斯塔的士兵们正在准备着纠集三千多人的部队打仗。革命军只有四百人。革命军将会得到飞机、狙击手和坦克的支援。事实上,革命军正等着明天将到的火车带来援军。但是切·格瓦拉打算在那之前就对城市发起攻击。西恩富戈斯本来也会在那儿,但是他还在北部海岸线的亚瓜哈伊和军队守卫战斗。革命军人数和火力都不占优势,他们需要支援。 这次交易是真的吗?他听说过一些报告,说哈瓦那的商人、赌场老板和其他一些美国人,包括中情局的人,在同时运送军火给政府军队和革命军。两边下注。路易斯需要小心行事,免得让自己落得被两边利用的下场。现在他已然在思考这些武器应该用到哪些地方了。他要把武器运给切·格瓦拉和他的伙伴们,如果一切都照计划进行,那他们明天就会到达大学。 *** 亚历山德罗看着路易斯离开公园。事情的进展都和拉蒙说的一样。关于他哥哥在和西恩富戈斯一起作战时死去的谎言搞定了这件事。拉蒙会很高兴的。 另一边,路易斯拖着脚步走在街上,全神贯注,完全没有注意到公园附近一幢建筑的圆柱旁有个人溜了下来,跟住了他。这将是他人生中最重大的错误。 第十九章 12月29日的早晨,一只鸟儿孤零零地叫着,仿佛今天就是它的末日。路易斯一边向家里走去,一边思索着,根据目前的形势来看,今天还真可能是它的末日。切·格瓦拉的纵队昨天很晚才到达大学,自那以后,枪声就不间断地传出,似乎要压过鸟儿的歌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 起义军明显人手不足,但都占据有利位置,以期达到最大杀伤力。学生激进团体革命指挥部和七二六革命军的人早已悄悄溜进城里进攻军营,炸弹和狙击手占据战略位置,使得巴蒂斯塔的军队无法在大街上游荡。圣克拉拉的大多数居民都帮忙竖起了路障,还弄了一堆土制的莫洛托夫燃烧瓶。 切·格瓦拉的属下登上了卡普里奥山,这是进入市区的最后一道屏障。他们本来抱着必死的决心,但在向山顶冲锋的过程中却意外地没遇到任何抵抗。巴蒂斯塔的军队四散奔逃,躲到了军营和从哈瓦那载着援军而来的火车上。起义军认为敌军是在拖延时间,以等待反击。黄昏时分,切·格瓦拉用大学农业系的拖拉机捣毁了铁轨,使火车寸步难行。 破晓时分,和切·格瓦拉一起奋战了一整夜的路易斯借着战斗间隙斜挎着步枪走回了家。他的军服上沾满了泥土和汗水。弗朗西斯卡还在睡觉。她什么时候都能熟睡,路易斯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放下步枪坐到床边。床垫一沉,她就醒了过来,带着他早已习惯了的充满欲望的笑脸跟他打了招呼。这个女人如何做到让他无论何时见到她都想要她呢?或许拉蒙说得对,这个女人也许真是个女巫,他确实是受了她的迷惑。当真如此,他希望她的咒语持续一辈子。她伸出双臂,他脱掉衣服,躺到床上。两人身体一接触,她就发出他也早已习惯了的满足的叹息声。她开始吻他的脖子、他的耳朵、他的脸庞。 “你身上好咸。”她轻声说道。 “昨晚太热了。” “还有好多土。你是不是在土里打滚了?”她笑着在他身上摆好位置,双手轻轻地刮蹭着他的胸膛。他感觉自己下身顿时坚挺起来。 外面的吆喝声和一阵爆炸声搅乱了两人的情绪,爆炸虽然没直接击中他们,却也离得不远了。是莫洛托夫燃烧瓶。他们听到鞋子和靴子重重地击打着街面,枪声突然响起,煤油味和烟雾漫进屋内,弗朗西斯卡一下子呆住了。 路易斯紧紧地搂住她,两人一动不动,静止了将近一分钟,然后他轻轻地推开她。透过黎明昏暗的光线,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除了恐惧,还有别的一些东西,令人悲痛不已且难以驱赶的东西,仿佛她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你得离开圣克拉拉一阵子。”他说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从他身上翻下来,“不,我不会离开你,路易斯。” 路易斯心里一紧,站起身来,一股怒意袭遍全身。他要保护她,可她不让。“你怎么这么顽固?这么自私?刚刚外面的声音你也听到了,你得为孩子着想啊。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或者他出了事?我不允许你留下。房东今天下午去南方找她家人,她提议带你一起走,我已经答应了。”他啪地打开衣橱,“赶紧穿衣服收拾东西。” 他本以为她会怒气冲冲,可她的反应令他吃惊。她站起身,脸上带着决绝的表情,“自从我离开哈瓦那以来,”她轻轻说道,“我们从未分开过。当时我就说过,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不管过得好不好,不管战争还是和平,这就是其中一种。” “弗朗西斯卡,我整个白天和大半夜都不在家,想起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我没办法集中精力啊。” “路易斯,别傻了。你知道我会遮住窗户,关掉灯,跑到屋子里面躲起来。我们不会有事的。”她轻抚着自己的肚子说道。 路易斯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弗朗西斯卡,听我说。赢了这场战斗,战争就结束了,起义军将取得胜利。可圣克拉拉之战至关重要,是这场革命中最重要的战斗,我不能让你毫无防备。”他停下来,又接着说道,“如果你不肯自己走,我就找人拖你走。” 她把双手支到臀部,“你还是不明白,对不对?如果你出了事,我也免不了。我们要一起度过难关。” 他内心充满了挫败感。他从未跟她提及过他为起义军做过的事,一方面是因为她不懂他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泄露情报太过危险,但最主要的是因为自他们离开哈瓦那之后,他都没有任何值得上报的行动。现在机会来了,他考虑告诉她武器的事,如果这能说服她离开,保证她的安全,那也值了。他告诉了她。 “是谁提供的?” “不太清楚,我也正担心这一点。”他跟她讲了公园会面,“圈套的可能性非常大,真是这样的话,我不想把你卷进去。” “既然这么怀疑,干嘛还要去?”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因为我想做点贡献。” 弗朗西斯卡默不作声,接着走到写字台前,打开抽屉,穿上衬裙。衬裙的腰部越来越紧了。她回到床前,“没错,很可能是个圈套,也可能不是,但最终都会不再重要。不管是谁提供的武器,他都在和你朝着同一个目标奋斗,至少暂时如此。你拒绝不了这次交易。” “所以才要你离开几天。” 她转过身,“路易斯,我不能离开自己的家,这一次我不走,没有你陪着我也不走。”她穿上一件红色衬衫和一条白色裤子。 路易斯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挫败感,他从未遇到过这么倔强的女人,正当他想告诉她的时候,外面又响起燃烧瓶的爆炸声。弗朗西斯卡畏缩了一下,接着就到厨房准备早餐:鸡蛋、玉米粉圆饼和车前草。她的厨艺已炉火纯青,他本以为黑帮老大的女儿肯定是个被宠坏的公主,可她做起工人阶级的活来就像天生一样熟练,令人想跟她生气都难。 吃完饭,她在水池洗刷的时候,他抱着她的腰,把她拉近,亲了亲她的肚子。她的肚子已经开始显圆了。“它将是最受人喜爱的小家伙。” 她放下平底锅,滑下胳膊抱着他,眼中又流露出那种充满欲望的色彩,“你说什么时候走来着?” “我要去维达尔公园会面。” “急吗?”她双手爱抚着他的肩膀,向着胳膊滑去。 他感觉自己有了反应,“不太急。” *** 当晚,圣克拉拉之战的消息传到了哈瓦那。那天下午晚些时候,起义军掀翻火车轨道之后,军队的火车脱轨,大多数队伍投降,这就意味大量的弹药落入了起义军手中。托尼·帕切利交叉着双臂在哈瓦那郊外的一个私人飞机跑道上等候,他从迈阿密运来的军火将在几分钟内着陆,现在可能已经是多余的了,起义军不需要了。 所幸的是,这并不是他此次行动的目标,但可能改变对方的形势。路易斯·洛佩兹或许会取消这次会面;比起从火车上得到的军火(谣言说它们都装在标有“美国陆军财产”的集装箱里)而言,他可能对这么点东西一笑置之。再往坏处想,佩雷斯可能根本不会现身,那样托尼就没机会干掉他了。 一片厚厚的云朵洒下蒙蒙细雨,阻断了视线。托尼动了动身子,感到脸颊、脖子和头发上湿漉漉的。混蛋飞行员最好知道往哪儿降落。这是哈瓦那仅有的几个“商人”才知道的飞机跑道。事实上,他本该通知兰斯基自己打算使用这里,但不知怎么地,他“忘记”打电话给他了。 远处传来低沉而清晰的嗡嗡声,托尼身边的一个人打起几盏信号灯,放到降落跑道的两边。一分钟不到,嗡嗡声中现出一架飞机,最后震耳欲聋起来。一个庞然大物浮现,从雨幕中缓缓下降,那是一架派珀科曼奇私人飞机。降落设备出现,飞机落到地上,一直滑到跑道的尽头停下,然后转过头,向跑道中间停着的托尼的凯迪拉克和皮卡车驶去。一股燃油味直冲车边的人而来。 托尼的手下围住飞机,飞机舱门打开,舷梯降落。一个瘦削结实的小个子出了飞机,走下舷梯。托尼走向前跟他打招呼。 “怎样?”托尼摊手问道。 “进展顺利。”那人回道,“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很好。”托尼把手伸进裤兜里,“货都是之前说好的吧?” 那人笑道,“没错……还不止。我们的朋友这一次特别慷慨。两天前,肯塔基州的一个军械库显然被抢劫了。” 托尼点点头。他安排这次交易时并没有问过这些“朋友”的身份,但他知道他们是谁。桑托·特拉菲坎特、兰斯基和新奥尔良的卡洛斯·马塞洛每当利益一致时,就会联系中情局的线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古巴革命就是这样的一个机会,两个组织要确保菲德尔在真正掌权后成为朋友,从而保证既得利益。但两个组织之间的关系,谨慎地说,是极不稳定的。托尼要桑托保证中情局不是在处心积虑将他和其他赌场老板一网打尽,而桑托则说中情局要托尼保证他不是在诈骗他们。真是敌友难辨,人人都想要打好古巴这张牌。 托尼示意手下卸下武器,然后转身问道,“苏亚雷斯,你在哪儿?” 趴在皮卡车方向盘后的拉蒙跳下车,跑了过来。 托尼上下打量着他,“你准备好了吗?” 拉蒙点点头,“嗯,先生,一切就绪。” “你确定她住在哪儿吗?” “我跟着佩雷斯直到他们家,摸黑也能找到那里。” “你那哥们呢?”托尼指了指正在帮其他人把武器装进车厢的亚历山德罗。 “他也准备好了。他会和佩雷斯见面,然后交付武器。” “很好。”托尼说道,“我在预定地点等你。” “好的,帕切利先生。” 托尼走向凯迪拉克,坐上后座,向着圣克拉拉驶去,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两个小时左右就能到达。 *** 弗朗西边打呵欠边洗着餐盘。她没想到怀孕会这么累,她可以提早回家——因为打仗,银行下午关门早——然后洗洗衣物。这会儿她走到后院,从绳子上取下晾干的衣服。她想忽视那些噪音,可时不时传来的玻璃破碎声、远处的枪声、叫喊声和汽车鸣笛声怎么都无法忽视。她快步走进房间,一边叠衣服,一边祈祷着路易斯平安无事。 这是个动荡不安、难以预测的年代。银行里认识的一个女性朋友说几个起义军拜访了她那当教师的妈妈。他们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门前,浑身脏兮兮臭烘烘的。他们穿着军服,肩上斜挎着步枪,脖子上戴着佛珠。她朋友的母亲特别害怕,直到其中一人说自己是她多年前的学生,老师才放松了警惕,给他们准备了咖啡。他们喝着咖啡,吃着点心,聊些有的没的,待了一个小时,感谢她给的咖啡之后就离开了。 弗朗西走进卧室,放下衣物。家里很安全,可以对打仗充耳不闻,也可以喝点咖啡,吃些点心,无视外面的混乱。待在家里,她的世界就变得更小、更有秩序。等到孩子出世,她的世界还可以再次缩小,变成只有他们3个,一家人共同面对世界。她轻轻地用手抚摸着肚子。 她要保证围绕他们的只有爱和安全感,如果上帝允许的话。 她意识到自己又祈祷了一次,她满心希望上帝有在聆听。她好长时间没去过教堂了。和她一样,路易斯也是个天主教徒,只是不太严格遵守教规。她不怀念做弥撒、领圣餐和听布道,这些只会令她心烦,但如果上天能保佑他们,她就欠了他的人情。 她感觉不可思议地心境平和,于是放热水打算洗个澡,之后蜷在床上歇息。不出意外的话,破晓时分路易斯就能回来。但愿他会跟她说说一天的经历,他终于肯开口向她倾诉,想想就觉得开心。他们将会成为真正的伴侣,相守相携,相爱相知,诉说彼此的梦想和打算,共同抚养他们的儿女。她把浴袍挂到架子上,脱下衣服,正准备踏进浴缸的时候,突然听到前门被撞开。机关枪一阵扫射,墙上满是枪眼,之后传来西班牙语的吆喝声和呼喊声。 弗朗西抓着毛巾呆立原地。谁竟敢闯入她的家。她绕好毛巾,急忙走进前屋。三个脸蒙大印花头巾的人迅速围拢,全都用机关枪对准她。面对如此逼近的危险,她的勇气瞬间蒸发,皮肤因恐惧而阵阵刺痛。 “别开枪!”她喊道,“我手无寸铁。” 其中一个人抓住他,她的毛巾差点滑落。 “别!”她哀求道,“别伤害我,我怀孕了。我怀孕了!” 抓她的那个人松了松手,但也只那么一下,然后叫另外两人中的一个脱下衬衫。一件迷彩衬衫。那人脱下衬衫,往外举着。弗朗西夺过衬衫,抓着他胳膊的那个男人尴尬地转过身。她解开毛巾,一边慢慢穿上衬衫,一边思索着怎么做——怎么都行——才能脱身,可她心知这都是白费力气。 “照我们说的做,就不会伤害你,帕切利小姐。”那人说道,大印花头巾上方露出一双檀木般乌黑的眼睛。 弗朗西惊得张大了嘴,就在那一刻,她明白了。她不认识这些人,以前从未见过他们,但她知道是谁派他们来的了,也知道了原因。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新生活正在像沙子一样从指缝中溜走,身体一下子瘫倒,开始令人心痛地长长地抽泣起来。若不是那个暴徒扯着她,她早趴地上了。 抓着她的那个人朝其他人点头示意,给她衬衫的那个人从裤袋里抽出一个眼罩,蒙上了她的双眼。 “只戴一会儿就好,”他说道,“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第三个人走到她身后,把她的胳膊抓到一起绑住。弗朗西歇斯底里般地哭嚎着,她想再装一次虚弱,躺到地板上,他们就无法挪动她了,可他们推着、拉着、戳着、挤着她,直到把她摆正,她于是无计可施,只得不情愿地一步步往外走去。 他们拖着她走到外面。在抽泣声、枪声和火药味里,她被抬进一辆卡车的车厢里,靠在一侧。一阵刺痛搅动着她的太阳穴,光线从眼罩的微小缝隙中透进来,她感觉到其中一个人跟她一起留在了车后面。其他人肯定都去了前面,因为门开了一下,又关上了。引擎轰鸣,不一会儿,卡车冲上大路,拐过了街角。 *** 对于路易斯来说,这是难熬的一天,而夜晚将更加漫长。当天早些时候,起义军把火车弄得脱了轨,陆军大多投了降,躲在军营的军队也一样。这场战斗的流血牺牲很少,切·格瓦拉已经在享受这场将被称作古巴革命决定性战役的成果了。菲德尔和手下在东方省袭击了古巴圣地亚哥市,并且占了上风。起义军现在完全控制了横贯古巴岛的中央高速。一切都在聚拢。 在圣克拉拉郊外一家农场附近的土路上,路易斯见到了亚历山德罗和从哈瓦那开来的卡车。他们把武器搬运到路易斯借来的皮卡车上,他转向卡车,正准备跳进车厢的时候,一阵枪声从身后传来。路易斯赶紧趴到地上,手护着头。亚历山德罗却没有。 路易斯瞥了一眼那孩子,看到他脸上流露出彻彻底底的震惊。一抹红色出现在他的胸膛,然后慢慢散开,直到覆满他衬衫的前襟。路易斯满怀惊恐地看着他向自己伸出一只手,蹒跚地向前移动,接着猛然跌倒在地。 路易斯听到身后传来车门关闭的声音。引擎加速,他听到车轮嘎吱一声,似乎是在急转弯。他等着更多子弹将自己打成窟窿,可什么也没发生。 确信汽车已经走远之后,他跳起来,冲进卡车里。这是个圈套,他早就应该想到,杀死亚历山德罗的那颗子弹无疑是冲他来的,等到他们意识到杀错人的时候,肯定会回来收尾。他和弗朗西斯卡必须得逃离圣克拉拉,就在今晚。 但首先他得把武器送到切·格瓦拉手中。他踩足油门回到切·格瓦拉设在大学的总部,匆匆忙忙地卸下货物。虽说即使没有路易斯的捐献,从火车上弄来的武器也已足够,切·格瓦拉仍然拍拍路易斯的肩膀,亲切地叫他“兄弟”。路易斯心急如焚,根本没一点自豪感。 他把卡车留给切·格瓦拉,慌慌张张地向家里奔去。燃烧瓶留下的阵阵烟雾从夜间的空气里传来,但这并不能阻挡圣克拉拉的市民聚集到大街上庆祝。从实质上来看,战斗尚未结束,但大学已经被起义军掌控,大街上到处都在狂欢。路易斯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咒骂着那些挡道的人。 离大学越远,四周就越宁静,不过这并不持久。他的邻居听到切·格瓦拉胜利的消息之后,也会冲到门外庆祝。反常的是,这种宁静反而使他更感到心烦意乱,于是他开始跑起来。 他们的公寓在房子后侧,所以前门开在后院。当他穿过草坪走向后院的时候,他呆住了。公寓里的灯亮着,门敞开着。这都快凌晨四点了,肯定出事了。他一边喊着,一边朝门那边冲去。 “弗朗西斯卡?”无人回应。他衣服下的皮肤出了一身冷汗,他冲进屋内,“弗朗西斯卡,你在哪儿?” 仍然无人回应。他从前屋跳到卧室,她不在,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他如发狂一般四处乱窜,口中喊着她的名字。寂静无声。他跑进浴室,看到浴缸里放满了晾凉的水。她的毛巾挂在门后的钩子上,他又冲回前屋,仔细看着面前的情景。床头灯打翻了,他们的两张椅子侧翻在地,然后他看到了嵌在墙上的那一片子弹。 他的胃部一阵翻腾,恐惧感如波浪一般袭遍全身,他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仿佛失去了方向和重量,仿佛他的躯干只由最纤细的线联结。 他冲回浴室,抓住弗朗西斯卡的浴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布里浸透了她的气味,他想一辈子都沉浸其中的气味。接着,他扔掉浴袍,跪倒在地。他捂着双眼,痛哭起来。他那悲痛欲绝的哭嚎被外面邻居们的欢呼声吞没。 “革命万岁!” 第二部分1989-1992年 第二十章 1989:安哥拉 安哥拉的夜幕降临得很快。这里临近赤道,想看暮光基本靠做梦。日落过后几分钟,夜色就像一个巨砾般瞬间笼罩着大地,黑暗就像爆炸似的把先前的日光驱逐得无影无踪。昏黄的街灯也照不散那浓厚吓人的黑暗。这样的黑暗,路易斯已经熟悉了。 他沿路摸索,好不容易走到卢卡帕市郊一家破破烂烂的酒吧。卢卡帕是安哥拉北隆达省的主要城市——如果它能被称作一座城市的话。北隆达省比邻扎伊尔共和国,所以卢卡帕就像美国大西部里的一座边境小城,成千上万的矿工、难以数计的妓女,还有随处可见的雇用枪手和交易商人。 还有古巴人。 自1975年来,在将近15年的时间里,菲德尔不断派遣部队,以帮助安哥拉人民维持他们的马克思主义政府。菲德尔和苏联支持的团体与南非和美国支持的造反派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内战。 去年,他们终于在纽约签订了一份和平协议。虽然各反对派之间依然内讧不断,但古巴人是抽身战争,与己无关了。路易斯在古巴军队里是上校,和平协议签订后,他被提拔为准将,现任卢卡帕基地的指挥官,主要负责处理古巴军队的有序撤退。他在这里几乎两年了。他经常不禁怀疑为什么他们会来到这种鬼地方。人们把它叫做古巴人的越南战争;他对此倒是没有异议。这里有超过五万名古巴军人和人道主义工作者,其中大多是医生。他们绕了大半个地球来到这里,但又是为了什么?这个蛮荒的国家,除了钻石和黄金,别的什么都没有,还特别悲剧地卷入了超级大国的代理战争当中。 他弯弯肩膀,跺了跺脚。他现在快要五十岁了,有点驼背,发间多了些灰丝,看书也要戴眼镜了。这里的潮湿气候对他来说特别不容易,而11月意味着安哥拉湿热的雨季的开始。他周身酸痛,衣服总是潮湿发粘。微风也黏糊糊的,空气中传来一股刺鼻的金属味道,暴风雨又即将来临了。万幸的是,卢卡帕位于高原之上,其海拔通常让这里的热气还能忍受。在非洲,几度之差可是地狱和炼狱之别。 他拉开大门,走进恩基安比酒吧,简称就是恩基酒吧。说白了,这里就是一座破烂房子搭着个烂金属屋顶。简陋的风扇吹着风,但是电在这里十分不可靠,路易斯无比肯定迟一点会断电。房间的一边是临时酒吧,它曾经是一棵树;另一边则是一堆白色塑胶花园椅和桌子。头顶的两个电灯泡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黑影,角落里的人很容易就融入黑暗之中。 时候还早,但是吧里已经半满。这里一堆士兵,他们大多数是古巴人;那里一堆安哥拉人,可能是矿工。女人都还没来,她们一般是把孩子哄睡之后才会出来。 路易斯走到吧台,跟一个安哥拉酒保点了一瓶啤酒。那酒保皮肤黑得发亮,还带着一股亘古不散的怨气。路易斯不怪他。十五年来,恩基都忍受着古巴人侵略他的国家,在这里喝霸王酒,现在他们撤退了,还要顺手牵羊。当然,在菲德尔的军队里,公开场合是绝对没有腐败和掠夺这回事的——官方记录上他们是不存在的——但是随便去问个安哥拉人,他们都会告诉你实情。安哥拉人眼里的古巴人,大概就是三十年前古巴人眼里的美国人吧。 “这玩意也叫朗姆酒?”有人大喊起来。 路易斯转过身来。 “混蛋!”拉蒙把杯子倒干,砰地一声把杯子扔在桌子上。 “拉蒙!”路易斯喊道。 拉蒙抬头一看。渐渐老去的他可没当年那么英俊了。话又说回来,谁还似当年呢?他的头发差不多掉光了,胖了二十磅不止,潮红的脸掩盖不住一道道皱纹,这都是酗酒加睡眠不足的烙印啊。路易斯举起他的啤酒瓶表示问候,然后走到他的桌子边,“放松点,兄弟。再过两个多月我们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了。” 拉蒙怒目一瞪,“你说得倒容易,我可没收到任何命令。” 路易斯坐下来,“它们很快就到啦。我非常肯定。到时候我们一起撤退。” 拉蒙哼了一声。 “在那之前,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别挡大象的路。” 拉蒙已经升到了中校,这主要是因为他在路易斯左右多年,就像桑丘·潘沙跟随堂吉诃德征战四方一样。他们唯一分开的一次,就是革命期间路易斯在圣克拉拉待过的那几个月,但是他们也不再提这件事了。弗朗西消失之后,拉蒙坦承他受了弗朗西斯卡父亲的严刑拷打,才背叛了他们二人。因为如若不从,唯有死。路易斯承认,换作是他,可能也会做同样的事,但是拉蒙低声下气了好几年——当时少不更事,别无选择——才重获路易斯的信任。但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们一起在军队的年岁里,拉蒙一直坚定不移、忠诚顺从。 “还有老虎呢,将军。它们一闻到你的味道,你就死定了。”拉蒙顿了一下,“我们又那么臭……”他大声笑道。 路易斯喝了一大口啤酒,只觉冰爽得不可思议。他完全想不出来安哥拉人怎么能在漫天野地里冰冻啤酒。“那,你听到消息了吗?” “有一架747私人飞机在罗安达等着我们?” 路易斯咧嘴笑了,“你还没听今天的短波频道吧?” “我忙着跟安哥拉人民解放军互动呢。” 安哥拉人民解放军是安哥拉陆军,尽管已经签订了和平协议,他们还在跟争取安哥拉彻底独立全国联盟这伙反叛敌人战斗。 路易斯点点头,“行啦,都别管了。今天将会是历史的分水岭。” 拉蒙坐直身子,“以色列人引爆了原子弹吗?” “东德政府宣布东德人可以随时进入西德境内。柏林的人正在街头庆祝呢。他们推倒那堵墙了。” 拉蒙的嘴巴张得好大,“柏林墙?” 路易斯点点头,“结束了。共产主义要完蛋了。” 拉蒙一动不动。他还是合不拢嘴,好像还在消化这个信息。良久,他终于发声了,“那古巴呢?” “没有苏联的支持,你觉得菲德尔能撑多久?”路易斯又喝了一大口啤酒,“你觉得他这么急着签订和平协议是为了什么?” 拉蒙露出疑惑的神色。 “不管你怎么说菲德尔,”路易斯继续说道,“他绝对不是笨蛋。他知道时势艰难,我们不能再在这里烧钱浪费人力了。他要我们回去。” “等一下。你的意思说苏联不再支持我们了?” “不像以往了。他们在削减出口量,特别是石油出口。” 拉蒙阴沉着脸。 “东德是第一个,但我觉得会引发连锁反应。先是波兰、罗马尼亚、匈牙利,然后是亚美尼亚、格鲁吉亚、乌克兰,很有可能再过几年苏联都不存在了。” 拉蒙叉开双手,“那我们怎么办?” “问得好。”路易斯喝完他的啤酒,又点了一瓶。 “我的天啊!”拉蒙突然说道。他站了起来,椅子刮过地面,大步迈到吧台,“再来一轮!”他把杯子递给恩基。他捧着酒杯回到桌边,坐下来,靠近路易斯,“我一直在想”,他压低声音,“你刚才说的让这件事变得更加重要。为什么只有我们两手空空,不带一点——纪念品回古巴呀?” “纪念品?” “我有一个朋友,他在挖钻石,他也很愿意分给我们一份股份。只要我们能运出去。” “安哥拉人?” “他是哪里人有什么关系啊?只要能把它们偷运出去,找个工匠打磨一下,我们就发了。” 路易斯使劲喝了一口啤酒。从窗户看去,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紧跟着一阵响雷。暴风雨来了。“那我们怎么把它们转给工匠呢?” 拉蒙笑了,“他说世界上有三大加工中心,安特卫普和以色列是其中两个。” “这两个地方我们都去不了啊。我们没有钱,也没签证。” 拉蒙举起一根手指,“啊,但是第三个中心在苏联啊。耶烈万,就是亚美尼亚的首都。你可以找机会去那里一趟的嘛,比如说去检查一下军队状况,或者随便找个借口。你现在可是个将军了,想去哪里还不都是小菜一碟。” 路易斯想了想,然后凑近拉蒙,“其他人都在掠夺当地人和这片荒芜之地的资源,不代表我们也要这么做。” 拉蒙往后一靠,啪地拍了拍桌子,“你个笨蛋!” 路易斯没有接话。 “兄弟,你看啊。这是十拿九稳的事。但是我不能一个人做。得有人帮我。”他扫视了一下房间,“如果你没兴趣的话,我再找别的军官。”他停了一下,“你不会说出去吧?” 路易斯犹豫了一下,“当然不会。”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一声霹雳接着响起。下雨了。没有半点预告,雨点像机枪子弹一样噼里啪啦地砸到酒吧的金属屋顶上。 突然他们身后的角落一声尖叫响起,“天杀的!”有人在用英语喊,“这破酒吧竟然敢漏水。” 路易斯和拉蒙循声望去。角落里一个男人站了起来,他一只手握着一杯看似威士忌的酒,另一只手则在揉着颈部,好像被谁打了一拳。 “一分线一分货啊,兄弟。”路易斯用西班牙语应道。 “当然”,那个男人也改用西班牙语说。 “一起坐坐吧。”路易斯用酒瓶指了指男人那边,“雨季坐在屋子中间才是明智之举啊。” 男人点点头,走了过来。他高高瘦瘦,皮肤白皙,披着一头红色小卷发,浓密的胡子略显一点灰。他看起来不是军队里的人,穿着旅行用的那种卡其服,肩上挂着个有点脱皮的皮革包。他的脸蛋发红,看起来似乎在太阳底下暴晒过久的样子。要么是因为这个原因,要么就是他喝醉了,又或者两者都有。 他一边用英语咕哝着,一边坐下来,“对不起啊”。然后他又改用西班牙语说道,“这里什么东西都湿湿软软的。湿不可言呐。空气、衣服和食物,连酒都是湿的。” “你是哪里人?”路易斯问道,“你的西班牙语挺好的。” “我在瑞典出生,但我的大半生都在美国度过。” 拉蒙和路易斯交换了一下眼色。 男人看到了,“别担心,我不是中情局的,不是军方人士,也不属于任何军事武装。我是个地质学家。” “地质学家?”拉蒙稍侧了下头。 “研究地球深层岩石和其他物质的科学家。”路易斯解释道。 拉蒙咪了咪眼睛,“哦,就一个矿工嘛。” “也可以这么说。” “钻石还是黄金?”拉蒙挥挥手,“还是两样东西你都想拿来发财啊?” 男人笑了,伸出手,“我叫奈德·斯文松。不知道我这么有幸能同台喝酒的这两位是?” 拉蒙和路易斯分别做了自我介绍。 “你来非洲多久了?”拉蒙问道。 “大概一个月吧。”斯文松答道。 “你可要小心。”拉蒙郑重其事地说道,“你得找个可靠的向导。尽管签了和平协议,战斗还是时时处处都有呢。争取安哥拉彻底独立全国联盟的人是本区最大的矿主,要是他们觉得你侵占他们的地盘,肯定会杀了你。”他弹弹手指,“就像这样。” “要么会被地雷炸死。”路易斯补了一句。 “我明白。”听到这么可怕的忠告,斯文松看起来还异常的平静。 “要知道,你不是第一个来这里发财的人。”路易斯说道,“现在战争即将结束,每个人都想要剥削它一下。除了那些可怜的安哥拉人。” “说得还真像个马克思主义者啊。”斯文松拍拍路易斯的背,“但今天过后可就越来越少咯。” “你听说柏林的事了?” “当然,”斯文松站起来,“下一轮我请客。当庆祝。” 雨点还在敲击着屋顶,潮湿的空气飘进屋来,路易斯的头发被吹卷了,脖子上也渗着一圈汗。斯文松捧着酒回来的时候,路易斯看到瓶子上有凝结的水珠。恩基的电已经烧尽了。这应该是他的最后一杯啤酒了。 “那么,”拉蒙转了一下他的朗姆酒,“到底是哪一个?钻石还是黄金?” 斯文松用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拉蒙和路易斯。他大概已经喝了几个小时了吧,路易斯心想。“实际上,两个都不是。”他说道。 “好吧,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拉蒙说道,“很明显,你可不是为了体验这天气而来的。”他大笑着戳戳路易斯的手肘。 斯文松不紧不慢地回答,“世界在变。”他瞥了一眼路易斯,“实际上,今天是第一天……”他往上看,“……或者说新秩序的第一夜。” 拉蒙点点头,“路易斯也是这么说的。” “不仅是政治秩序,”斯文松继续说道,“也是经济秩序。二十年以后,整个世界做生意的方式将与现在截然不同。” “怎么不同?”路易斯问道。尽管这个男人半醉半醒,说话倒是清晰。 斯文松使劲喝了一口酒,“电子技术。” 拉蒙嗤之以鼻,“电脑?它们不过是速度快一点的计算器罢了。” 这次轮到斯文松发笑了。“两位先生啊,这个世界即将进入新的工业时代。几年后,我们用的每一样东西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想象一下,电话可以变得跟香烟盒一样小。” “你是说那些手机吗?”路易斯说,“我听说过了,可是贵得很啊。有钱人的玩具罢了。” “现在是这样,但是十年之后呢?或者二十年之后?你应该看到电脑已经降价了吧,在古巴应该也一样。想象那么一天,你可以带着一部电话游走全球,或者用一个电子设备看书,或者看电影,或者玩比任何游戏机都要复杂的游戏。一切都会实现。” 路易斯注意到他说话有点含糊不清了。 拉蒙用手背抹了抹嘴巴,“那又怎样?这跟安哥拉的采矿业有什么关系?” “所有这些新的设备都将需要一种新的电池。” 拉蒙伸出两根手指,在桌子上戳戳,“它们现在已经有了啊。” “不是常用那种的电池。”斯文松大笑,“实际上,它们叫做电容器,就像电池的近亲吧,比电池更有效地稳定储存电容量。正由于此,它们需要用能产生和保存这种电容量的材料来制成。” 路易斯恍然大悟,“你在这里发现了这种材料。” 斯文松的脖子也红了,他露出一丝佛祖一样的微笑,“你该不会想着我会承认吧?” 他绝对是故意含糊其辞。“你已经承认了,”路易斯说。 斯文松上下翻动着手掌,“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估计来这里一不图黄金,二不图钻石的人不止我一个。” 拉蒙卷卷舌头,“我不明白。” 斯文松可怜地看了拉蒙一眼,“你当然不明白了。” 又是一阵闪电雷鸣。 斯文松往前倾了倾身子,用极其夸张的声音低语道,“得了,我告诉你们吧。它叫钶钽铁矿石。” “钶钽铁矿?” “钶钽铁矿。它在地球上的储量是有限的,80%的钶钽铁矿分布在扎伊尔。我预计十年之内,人们就会开采钶钽铁矿石——并为它打仗,而且比争钻石、石油和黄金加起来都还要凶得多。” 拉蒙拿空啤酒瓶在桌上滚来滚去,“如果这个矿物真有你说的这么神奇,为什么我们没听说过?为什么你还没有找到它?” “谁说我没找到?”斯文松一饮而尽。 酒吧的门打开,一个安哥拉人走了进来。他看到斯文松后便走了过来,“先生,雨刚停了一会。”他礼貌地说,“我们该出发了。” “啊,托比亚斯啊。”斯文松点点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的朋友们啊,你们真是不可多得的酒伴。但是现在我必须要说再见啦。我的司机可以从来不会错的。” 路易斯看着他跟恩基结账,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突然,拉蒙也站起来走向恩基。路易斯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看到拉蒙指着门口。 恩基叫出他十八岁的儿子——坎巴拉。坎巴拉跟他的父亲在酒吧工作。坎巴拉走过来的时候,恩基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坎巴拉点点头,走出了酒吧。 第二十一章 次日清晨,拉蒙和路易斯开车驶在卢卡帕唯一的一条公路上。公路闻起来就像潮湿的沥青,但这味道不久后就会散去。热浪蒸腾着从地上升起。这吉普车是他们借来的,路易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恩基的儿子坎巴拉坐在吉普车的后排。 “很确定他就是往这边走了。”坎巴拉用跛脚的西班牙语说。他往北面指去。扎伊尔共和国与安哥拉的东部及北部接壤,而他们驻扎的北隆达省比其他地方都更靠北一点,使得这部分的边界模糊不清,所以两边的矿工和军阀这些年都在利用这点漏洞偷偷牟利。 开了差不多60英里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栋多。这是一个离边界大概几公里远的矿业小镇,几条非洲的河流都在此流过。以前路易斯还记得那几条河的非洲语名字的,但现在他只想到,在这河床上,他们将找到世界上最好的矿产地。 如果说卢卡帕是一个荒野的西部小镇,那么栋多就是它的前哨站。除了一个例外。1912年人们就在栋多的河床发现了钻石,自此以后,小镇的一部分就被当作新市镇来发展。六十多年来,也就是在1977年之前,该地区的钻石开采都是由一个国际财团垄断的,其产量占国际宝石级钻石市场10%以上的份额。但是现在国际财团已经不复在此,矿产区也回归政府控制,也就是说现在人人都想找机会来占据这块肥肉。 路易斯刚刚来到安哥拉的时候就被派到了这里。他的任务就是检查边境进出情况,汇报所有他认为必要的边防措施。他知道这是一个测试——官方规定边境应由古巴军队保护,但事实上,古巴士兵大多数时间都在豪饮嫖娼或者走私货物。路易斯汇报说一切状况良好。他的古巴上司非常欣悦,因为仗打到了这一步,谁都不想没事找事。 拉蒙开过栋多一幢东倒西歪的楼,当地所谓的酒店。要是迫不得已在这里逗留,不睡觉会更安全一点,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当你醒来的时候——假如还能醒来——还能剩多少行李。 在世界的这个角落,贫困、疾病、矇昧肆无忌惮地猖獗扩散。尽管如此,安哥拉人却有着路易斯见过的最美的灵魂。这里的人们思想单纯、友好,注重精神力量,充满魔力。他们喜欢本族的舞蹈,他们喜欢自己的面具。每当看到他们,他都会想起古巴的桑蒂利亚教。 他们经过一个新开发区,两条公路交界处形成一个正方形广场,房屋搭建在其上。这里就是新市镇。它的东西两边躺着一堆小破屋,这种任性自然的无设计感透出几分刻意的冷漠,似乎是在抗议刻板整齐的规划社区。住在小破屋的都是当地人。 驶离栋多之后,他们继续在大致与河流平行的主公路上行驶。走到山谷地带时,地形突然升高,路面变得崎岖难行。这里其实不是山区,至少不像古巴的山,但是由于不平整的高原地形,河流时有急流时有瀑布,其中一些被用来发电。迎风而驶的时候,路易斯还能清晰地听到远处河水搅动的声音。 坎巴拉终于示意他们西转了。他们急转弯,撞入一条泥路,道路两边都是密布的森林,路边的风景也终于从棕色转成了绿色调。空气中弥漫着枯叶的味道,路易斯发现这里有几棵树看起来很像家乡的木棉树。他们这毫无征兆的入侵吓坏了树林里的动物,猴子喋喋不休,昆虫嗡嗡作响,还有一只金刚鹦鹉尖声叫了起来。另外一只鸟也受到惊吓,金刚鹦鹉又尖叫了起来。路易斯不禁觉得几分毛骨悚然。 “还有多远?”拉蒙问坎巴拉。 拉蒙肯定也很不安。 “很近了。”坎巴拉指向前方。 道路最后变成了一条狭窄的小径,吉普车勉强能开过去。森林似乎急不可待地要收回整条路,把它生吞下去。路易斯注意到已经有好几公里不见人烟了。 “他妈的这是在哪里?”拉蒙问道。 “靠近边境,”路易斯说道,“我们可能已经跨过边境了。”这里没有边境警卫。“你要小心,这里可能会有地雷。” “或者蛇。”拉蒙龇牙笑道。前方毫无预兆地突现一片空地,就像方才毫无预示地就驶进了森林般。前方约摸50米处,一条山涧潺潺地流过鹅卵石。这里的水不像河水般泥泞发棕,而是出人意料地清澈。山涧侧旁几米处有小石块围成的圈,中间放着一大块岩石。 “我们到了。”坎巴拉说。 路易斯和拉蒙跳下吉普车,精神抖擞地往小溪走去。坎巴拉留在吉普车上。他是聪明人,路易斯心里想。 他们没遇到地雷,他也没有见到蛇。过了一会,拉蒙停了下来,踢踏着泥土。“我不明白,”他说道,“为什么是这里?” 路易斯研究了那片空地,“他要是挖矿,肯定要砍伐树林,把机器开进来,就跟钻石矿工一样。很明显他还没开始。” 拉蒙冲坎巴拉喊道,“你确定是这个地方吗?” 恩基的儿子点点头。“那个白人在这里停了下来。他拿着大灯,在四周走了一下。用脚丈量距离。坐在那个大石头上面。”他指着那块巨砾和它旁边的那圈石头。 拉蒙用手擦擦眼睛,“你还记得我们怎么来的吗?” 路易斯点点头。 “你能画一张地图吗?你最擅长搞这些事了。” “为什么?” “万一我们以后还要找这个地方。” “拉蒙,这不是我们的。我——” “我没说它属于我们。”拉蒙说道。他舔了舔嘴唇,“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好不好?花不了很长时间的。” 路易斯一边驱赶着蚊子,一边思考着。有时候拉蒙确实有一些好主意。很显然他也比路易斯更加机会主义,但他很少能看到他的行为的长期影响。这也是他碰上麻烦时需要路易斯解救的原因。但画一个草图也不是什么困难或者危险的任务,路易斯还是喜欢画画的,尤其是在非洲。这里遍布异国风情。 他走回吉普车,取出背包,然后走回空地,取出纸笔,开始勾画。他不知道这里的具体坐标,但他尽量描画出了他们刚才驶过的长公路,刚果边界还有附近的河流。他在纸的左下角用插图的形式画了那块巨砾和石圈,虽然跟其他的不成比例。 “你说我们下了主公路是往西走还是西北走呢?” “我觉得……”拉蒙话音没落,一阵嗖嗖的引擎声传来打断了他的声音。那一瞬间,树林里的一切声音都停止了,仿佛动物、飞鸟、昆虫也在侧耳倾听。然后就像被暂停了一秒钟的电影般,一切又开始动了起来。小鸟呱呱地叫。一只动物在嚎叫。溪流溅泼在河岸上。引擎的声音越来越大。 “见鬼!”拉蒙跑回吉普车,跳了上去,启动引擎,快速挂倒档。车猛地一颠,他匆忙地开始倒车。 “拉蒙,你要去哪里?”路易斯喊了出来,“等一下!” “我去把吉普藏起来!”他用手背做了个手势,“快去林子里藏起来。我会回来的。” 路易斯还没来得及回应,吉普车嘎吱一声就驶出了空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路易斯开始寻找藏身之处。他发现小溪不远处有一个灌木丛,于是小跑过去,挤到里面。他蹲了下来。灌木丛的树影把他遮得严严实实,但他还能看到空地的情景。 一阵喇叭声突然响起,但路易斯辨认不出来它的方向。然后是一阵急刹车。一扇门啪的被关上。路易斯听到一百米开外的呵斥声。他只能隐约听到对话的片段,但很明显争吵越来越激烈。他听到拉蒙的声音,还有一个听起来很像是奈德·斯文松的声音,就是酒吧里的那个地理学家。他们在用西班牙语朝对方吼。 “你在这里干什么?滚!现在!马上滚蛋!你没有资格!” 拉蒙也大吼起来。路易斯皱起眉头。在林子里扯破喉咙大喊大叫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隔木有耳呢。他取出手枪。拉蒙是个莽夫,总是要路易斯出面解脱困境。 路易斯走出灌木丛,正准备朝这两个争吵的男人走去。此时,枪声突然响起。紧接着又是一阵枪响。他僵住了。还有一个他没有听过的声音也喊了起来。路易斯赶紧跳回灌木丛中。两分钟之后,拉蒙、斯文松、斯文松的司机还有坎巴拉都双手抱头回到了空地上。斯文松的表情满是恐慌。拉蒙面色发怒,四处瞥看,好像在找路易斯。路易斯退到了树丛的更深处。真是大事不妙了。 六个士兵出现在空地上。他们穿着卡其布制服,两个人戴着丛林帽子,但是六支枪都齐刷刷地对着拉蒙和斯文松。他们是争取安哥拉彻底独立全国联盟的叛军,而拉蒙开的是安哥拉人民解放军的吉普车。二者可是势不两立的敌人。叛军逼着他们退到溪边的时候,路易斯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感觉五脏六腑被人使劲打了一拳。 叛军在吼叫,争吵,用步枪捅着他们。路易斯拿出他的自动手枪。他们现在离他只有二十米远了。他或许能搞定三个人,或者四个人,但可能还没冲到安全地带就被其他的士兵干掉了。路易斯犹豫了。 拉蒙对着斯文松喊,“告诉他们你是美国人!” 斯文松看着拉蒙,好像他疯了一样。 “快点。他们以为你要抢他们的钻石!” 斯文松开始用英语喋喋不休地说,用手臂坐着各种横扫的手势。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然后路易斯明白了他们都不懂他在说什么。路易斯猜想,坎巴拉大概是想要用班图人的方言解释,但是叛军不停地打断他,说明他们的交流也不成功。斯文松的司机和拉蒙都没有开口。 路易斯在想能不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这样拉蒙能跑回吉普车去取他的步枪,但是这显然不合现实。拉蒙肯定不能活着跑出空地的。但是,他又不能让他的最好朋友被活活打死。他束手无策了。 叛军一直在朝着他们咆哮,不断地用枪推搡、骚扰他们。泪水淌在斯文松的脸颊上。卡巴拉不说话了,但是他的脸上写满了恐惧。拉蒙背对着路易斯,但他看到拉蒙摇了摇头。这是一个信号。但是要干什么?拉蒙是要他留在原地,还是要采取行动?路易斯侧了侧身子,刚一动,就传出了树枝折断的声音。 突然之间,一连串的动作接连发生了。斯文松的司机猛冲起来,想要逃跑。两个叛军快速转身扣动扳机。司机倒下了。坎巴拉趴在地上,开始往灌木丛爬去。一个叛军朝着那男孩连开数枪,路易斯感觉空气呼嗖地响了好几声。坎巴拉仆倒在地,就像一条不知自己已经死了的鱼。血泊开始在他的身下汇聚。 斯文松举手求饶,但是那些非洲人肯定误解了。可能他们以为他要攻击了,因为一个叛军对着他的头开了一枪。刚还在哭泣的斯文松手掌紧握,跪倒在地,然后最后慢慢往一边坠下,倒在了地上。 拉蒙弓起肩膀,低下头,缩成一个球的样子,径直朝那些人冲去。他年轻的时候当过摔跤手,知道怎么把身体变成武器。但是一个人对六个全副武装的叛军,他的机会几乎为零。一个叛军开了枪,拉蒙往一边倒去,摔在泥里。另外一个叛军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按在地上。 路易斯眼看着他痛苦地扭动。他也很想去解救拉蒙,但是对方人多枪多。他看着两个人把拉蒙架出空地,路上留下一道血迹。其他人走在拉蒙身后,从他的视线中渐渐消失。 路易斯又听到叛军喋喋不休,但这一次是在远处。两个引擎发动的声音响起。很明显叛徒启动了他们自己开过来的车,还要偷走路易斯的吉普车。路易斯如释重负,但这也让他倍感羞愧。刚才为了画地图他已经把背包拿出来了。吉普车上没有东西能牵扯到他。没有人知道他来过这里,除了拉蒙。 他一直等到吉普车的声音消失远去,昆虫的鸣叫又回来了。一只金刚鹦鹉尖音厉叫。溪水飞溅。光线把树林照成了单调的蜡绿色。路易斯从丛林中走了出来。他不知道过去了几分钟还是几个小时。天气依然燥热潮湿,这在非洲不过又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但路易斯却感到无可名状的寒冷。 第二十二章 1991年——芝加哥和迈阿密 一阵刺耳的声音把迈克尔从梦中惊醒。那个梦如田园风景一般甜蜜无比,他在从小溪里钓鱼。这条小溪原本应该在威斯康星州,可在梦里却是在欧洲。他的荷兰前女友在帮他挂诱饵,他正准备甩杆的时候,一阵高昂的尖叫声打断了他的梦。铃声?警笛声?欧洲的乡下怎么会有警笛声? 当意识逐渐清醒的时候,他才明白是电话在响。他把枕头捂到头上,可电话应答机的滴答声还是隐约传了过来。 “迈克尔……”一阵停顿。“迈克尔·德卢卡。马上下床,已经下午了。” 他妈妈怎么如此了若指掌?他听到她那有点恼怒,又有些屈从的叹息声——只有身为人母的女人才会发出这样的叹息。“起床后给我打电话,等着你来吃晚饭。当然了,也可能是你的早餐,但别指望有薄烤饼和培根。” 他把枕头扔到一边,翻了翻身,睁开一只眼睛。钟表上显示将近两点,他把被子扯到一侧,坐起身来。一股恶心感涌上喉咙,他使劲晃了晃脑袋。他拖着双腿坐到床边,两肘支到膝盖上。他用手抱着头,让那股恶心感由强变弱,直至消散。 他努力回想昨晚做了些什么。又是一次周六晚上,他和阿尼又去串酒吧了。记忆开始回转,他们又像往常一样喝得酩酊大醉,但这一次他们遇到了两个女人。她叫什么来着?翠西?斯泰西?总之是个金发女郎,这他倒记得。他喜欢金发女郎。他记得床上放着一只泰迪熊玩偶,那肯定是去了女方家里。他觉得脸颊发热,于是摇摇头把热气散去。他快32岁了,还是单身;她也早过了21岁。问题是,她床上放着只填充动物玩偶做什么? 他缓缓站起,等身体平衡之后,又走到窗前。11月阴冷的灰色阳光撒到他所居住的湖滨小区。与10月如火的激情不同,11月就像一个沉闷的老妇女。他打开电视,走到厨房里煮了一壶咖啡。他一边啜着咖啡,一边听着如今被称作高端谈话的脑残电视对话。把谁都能想到的问题和带有谈话要点的答案结合起来,这算什么?人造交流。他太了解这些把戏了。 他在浴室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之后,他觉得通体舒泰,于是刮了胡子。他妈妈讨厌现今男人流行的邋遢样,还明确告知过他,而且经常耳提面命。他有着和她一样的黑发,而且十分浓密。当兵的时候,他经常理发,可现在头发又长出来了,变得又长又密,还打着卷。女人说他的棕色眼睛充满热情,天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啊。贵族般的鼻子,还有小时候摔倒在下巴下方留下的疤痕,虽然让他的脸显得不那么英俊,但却耐看,很难让人转移视线,有人这么告诉他。他个子高大威猛,健壮如牛。他吸引女人从来不成问题,男人也有,只不过他的性取向还算正常。 他刮完胡子,穿上衣服。他五月份就从波斯湾回来,可是5个月过去了,依然无所适从。但这并不是说他没碰到机遇,他曾是总部位于科威特的伊利诺伊斯州第285军警营的一名军警,去伊拉克执行过几次任务,中央情报局因他外公的关系向他伸出橄榄枝,可迈克尔不感兴趣。和其他机构内部一样,在中央情报局混官职逐渐变成关系户和巴结谁的问题,而迈克尔向来不喜欢与人共事。 他整理完毕,把杯子浸到水池里,穿上一件夹克。他得驾车40分钟到他父母居住的巴林顿,他不太想去,这并非是他不喜欢见到妈妈。至于他父亲,哎,可就是另一码事了。 *** 一个人在迈阿密小哈瓦那马克西莫戈麦斯多米诺公园里等待着,他至少比拉蒙大了20岁,所以在这里显得不那么惹眼。他穿梭于被门廊阴影笼罩的密集的桌子,倾听着玻璃瓦的咔哒声和偶尔传来的咕哝声。古巴雪茄的味道在空气中飘荡,他以前曾去过几个街区之外的一家雪茄店,店主似乎手里总是有货,可是这里的雪茄比在古巴卖的贵了3倍。 他坐在门廊边上一张涂成绿色的椅子上,假装读报。他在等着和一个他永远不愿再见的人会面。他如今在美国已经快住了两年,可他依然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说是好事,是因为争取安哥拉彻底独立全国联盟的叛军在安哥拉朝他开枪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死定了。说是坏事,是因为他再也回不到古巴了。 他回想起安哥拉叛军给他蒙上眼罩,捆住他的胳膊和双腿,扔到吉普车的后车厢里的情形。被推挤颠簸了大约几个小时后,他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地点,一间黑暗潮湿得令人窒息的临时小屋。有人给他包扎了伤口,但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殴打、禁止睡眠和水刑将他逼到死亡的边缘。这一切皆源于这几个非洲人不会说西班牙语,而他又不会说葡萄牙语和班图语。 之后,当他以为自己再撑不过一天的时候,两个白人出现了。从他们的口音来判断,他猜测其中一个是南非人,另外一个是美国人。第二次审讯开始,这一次用的是西班牙语,而且他没有挨打。拉蒙和盘托出:古巴人在安哥拉的行动,还会停留多久,与安哥拉人民解放运动的关系,斯文松发现钶钽铁矿石,以及他和路易斯在未来开矿地点的目的。 一周后,那个美国人又来了。突然之间,拉蒙的待遇提高了不少:他不再被折磨;有饭吃了;伤口愈合之后,他获得庇护权,乘飞机飞往迈阿密。一年,十年,一生,都是全新的,连名字也变了。就像一条蜕皮的蛇一样,他不再是拉蒙·苏亚雷斯,而是赫克托·冈萨雷斯。他每月还能领到一份津贴,但这仅够他维持生计。当他问及原因时,那个让拉蒙称呼自己沃尔特斯的人说这是定金,“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用到你呢。” “赫克托”今天来到多米诺就是因为这事。沃尔特斯昨晚打来电话,拉蒙到现在才弄明白他是中情局特工。美国人在安哥拉周边已经秘密工作了多年,与争取安哥拉彻底独立全国联盟和南非结盟,意图趁火打劫。 他在佛罗里达州炎热的阳光下等着,汗水浸湿了衬衫。迈阿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也比哈瓦那气温低,但因为没有季风,迈阿密变成了一个装满沸水的大蒸锅。145公里的距离,差距就是这么大! 几分钟后,一个男人坐下。拉蒙抬头从报纸上边瞥了一眼。他戴着一副圆边太阳镜,穿着精美的运动衫、运动裤和漂亮的拖鞋。来人胖了不少,头发也变长了,拉蒙依然认出了沃尔特斯。他继续读报,可一股气味从热气中传来,他闻到沃尔特斯刮胡水的味道。他猜测那是布鲁特牌的。 沃尔特斯双臂摊到椅背上,视线从拉蒙身上移开,但他的话依然清晰,“最近怎样,赫克托?” “还好,总的来说。” “那点津贴还够花吧?” “嗯,够。” “不错。你受了不少苦。” 拉蒙点点头,“我真希望自己能说这笔钱值了,可我说不清楚,我以为自己能回到古巴。” “我理解。”沃尔特斯清清喉咙,“好了,我有个会让你心情好转的消息,或者至少能帮你缓解那点苦痛。” 拉蒙看向他,面带怀疑。 沃尔特斯轻轻地摇了摇头,动作虽小,拉蒙却还是垂下了眼帘。 “还记得跟我讲过你和你哥们发现的那个钶钽铁矿吗?” 拉蒙点点头,心里疑惑提这事干嘛。 “好,我有个……客户……他对这个矿感兴趣。” “客户?” “波士顿的一个家伙。我已经不在中情局了,不过仍然做同样的事。明白吧?” 拉蒙不明白,可他将计就计,“明白。” “我们想带你一起回去那里,指出位置。你能拿到很大的分成,说不定还能发一大笔财,足够你生活安定,你的孩子也会有花不完的钱。” “我没孩子。” “那正好有资本成家。” 拉蒙佯装仔细思考,但他心知自己的答案。一会儿过后,他说道,“不好意思,我永远也不想回那里,全世界的钱都给我,我也不去。有部电影——《现代启示录》还是什么来着,你知道吧?他们沿着那条河去人间地狱的时候?那就是我对非洲的印象。如果之前你没来,我肯定死了,所以我为此感激你。但是我不能……我不想……再回去。” 沃尔特斯坚持道,“时代不一样了,你不会有危险的。我朋友和我会跟你一起去。” 拉蒙想起背上因殴打留下的伤疤,被打断后仍然跛着的腿,一劳累就痛的体侧,不知道自己能否再活过一个小时(更别说一天了)的绝对恐惧。“我知道我欠你一个人情,但这跟要我死差不多。我想忘记往事,就算你把我的津贴取消,我也不去。” “你确实欠我一个人情,”沃尔特斯说道,“你自己明白。” 拉蒙揉着太阳穴,脑子飞快地转着,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抬起头,“如果你能拿到一张地图呢?一张能把你领到矿那里的地图?” 沃尔特斯的眉毛皱了一下,“有这个可能。但我怎么能确定地图是准确的?我又怎么确定你不是要把我们领到死胡同里?” “千真万确,我发誓,以我的生命起誓。” 沃尔特斯半信半疑,“不太靠谱,但也许能行,至少迈出了第一步。” “很好。”拉蒙笑道,“非常好。” “然后呢?”沃尔特斯问道,“地图在哪儿?什么时候能给我?” “啊……”拉蒙答道,“很不幸,地图不在我这儿。” “那你他娘的跟我说什么地图?” “因为我知道在谁那儿。” 沃尔特斯窃笑了一下,“他会二话不说,乖乖交给我吗?赫克托,别玩把戏了。我的客户愿意花大钱获取情报,我也想让你分一杯羹,但是首先得拿到货才行。” “我明白,真的。我知道这个人会把地图乖乖交给谁。” 沃尔特斯面向拉蒙,“交给谁?” “你听说过托尼·帕切利吗?他是中情局的老朋友。” “有点耳熟,不过,我告诉过你,我已经不在中情局了。” 拉蒙轻蔑地摆了摆手,“没关系。帕切利以前曾在哈瓦那经营一家赌场,梅耶·兰斯基是他的一个朋友。总之,帕切利有个外孙,你们找他就行,他能拿到地图。” “你怎么知道的?” “这不能说,不过我的情报很准确。” 沃尔特斯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假设说我找到这个叫帕切利的人,然后报出你的名字,他会怎么回答?” “别报我的名字。我在他家酒店打过工,不过……我们闹了些不愉快。” “那他娘的怎么会让我随意差遣他外孙?” “因为我知道一些帕切利不愿意传到外边的内幕。我保证你提到这事,他肯定乖乖合作。” “是吗?”沃尔特斯靠回椅背,胳膊放在椅背上,“是什么?” 拉蒙竖起一根手指,“首先,我们得商量商量。” 两人争论了几分钟后,拉蒙说道,“好,这样可以。” “说吧,你有什么内幕?” “我有证据证明帕切利在革命期间给革命军提供武器。” “给菲德尔?不是给巴蒂斯塔?” 拉蒙点点头。 “所以呢?又不止他一个。” “没错,但我知道具体日期和时间,还有运输方面的细节。” 沃尔特斯手扶下巴,“嗯,考虑到我们目前与卡斯特罗的关系,再加上肯尼迪被刺杀、黑帮和中情局这一堆烂事,我看帕切利可不想把这种内幕泄露出去。” 这一次,拉蒙没再掩饰自己的笑意。 “那个孩子呢?他外孙?为什么我不能派自己人去拿?” “首先,他不是个孩子。”拉蒙气愤地说道,“他30多岁,海湾战争期间曾当过军警。不过我听说他现在无所事事,更重要的是,他是唯一一个能帮你拿到地图的人。” 沃尔特斯皱了皱眉,“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拉蒙犹豫着说道,“他能搞定这事,你只需要知道这么多。” 这位前中情局特工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相信他,“如果他搞不定呢?” “那我们俩都损失一大笔。” 沃尔特斯起身离开,拉蒙靠回椅背,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出卖了路易斯和帕切利。回想起革命期间,帕切利的手下曾在哈瓦那折磨过他,任何人受到那种痛苦都会吐露一切,连路易斯也不例外。帕切利是咎由自取,但路易斯呢?他在安哥拉抛弃了拉蒙,任由他在世界上最荒凉的角落里受叛军蹂躏。就算拉蒙真的出卖了路易斯,这也是报应。 第二十三章 门卫挥手示意他把车开进大门,迈克尔把车停在巴灵顿大宅的环形车道处。他没有从前门进屋,而是绕到了侧门,从厨房溜了进去。方才走到门边,一阵爆洋葱、大蒜、莳萝籽的香味扑面迎来。他妈妈爱极了煮饭,特别是星期天厨师不上班的时候。她也是一个很棒的厨师,迈克尔最爱她做的加勒比海菜,例如蒜蒸龙虾、黑豆煮、香煮香蕉点心等等。她煮饭的时候很喜欢唱歌。实际上,迈克尔渐渐发现,只有煮饭的时候他妈妈才最开心。她现在又在哼歌了。 他把夹克挂在门厅里,一头扎进厨房。洁白的墙上,红色、蓝色、绿色、五颜六色的颜料处处绽开。看到此情此景,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他和妈妈经常在厨房里待几个小时。他父亲从来不跟他们一起玩;事实上,他会经常抱怨她总是花太多时间煮饭,厨房都成了她的情人了——所以他们才花了点钱请个了厨师。这唯一的结果就是迈克尔和妈妈两个人像美国脑力墙黑帮成员那样窃窃私语、不停偷笑。 “嘿,老妈。” 她一看到他立刻就神采熠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走上前去,她紧紧地拥抱着他,仿佛这可能会是最后一次拥抱一样。她经常这样,他有时觉得很疑惑。她已经50多岁了,但是看起来还非常年轻。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还会染头发,所有富家女人保持青春的方法她都会用。但是,这些方法用在她身上却显得那么自然。他们有时会一起出去吃个午餐或者喝几杯,当这样美女妈妈的护花使者总是让他无比骄傲。当他们一起出去的时候,她也表现得更加年轻。她会更加健谈,更加女孩子气,也更加幽默,跟她在家的时候迥然不同。 “是我打电话你才起床的吧?”她说。 “说对了。” “昨晚那个是谁?算了,不用说了,我不想知道。我们要尊重彼此的私人空间。你们年轻人现在是不是这样说的?”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说,但是我知道我老妈还是那么爱管闲事。” 她开玩笑地给了他一耳光。 他转移了话题,“闻起来真不错。” “我在做一道哈瓦那的菜啊。有龙虾。” “太棒了。” “伯霍普家有打折。而且你外公工作结束后也会过来。”她走回炉子边,“他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 “他没有跟我说。但是你知道他……” “弗朗?你在做什么?”一个带着布鲁克林区的口音的声音突然从另一个房间传过来。迈克尔突然紧张起来。不一会,厨房门打开了,一个身材高大、头发稀少发白的男人走了进来。虽然穿着一套休闲西服,他看起来整洁地无可挑剔。 “不是说好煎牛排嘛。”一看到迈克尔,他就停下了脚步,“噢,嘿,迈克。”他点点头,语调明显冷酷下来,“我不知道你会来。” 迈克尔也同样冷冷地点点头。他父亲明明知道他讨厌别人叫他迈克的。 他父亲皱皱眉,转向他妈妈,“看起来这可不是牛肉啊。”他指指火炉上的食物。 “昨天伯霍普家的龙虾打折,所以我想做个哈瓦那菜。” “弗朗,你知道我不喜欢海鲜。” “卡迈恩,爸爸今天要过来。他喜欢海鲜。” “那怎么不做意大利面啊?他也很喜欢啊。” 他妈妈没有回答。他父亲看着妻子爆开一个龙虾壳。他凶神恶煞的样子,面无表情,似乎能轻而易举地扭断一个人的人头,就像他妈妈扭断龙虾头一样。迈克尔心想,他以前是纽约黑帮的头头,肯定做过这种事。只是后来他飞黄腾达了,手上的尘土血迹都被刮得一干二净罢了。 他父亲转过来面向他,“你找到工作了吗?” 卡迈恩·德卢卡有个绝招,那就是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就把人伤的体无完肤,对他儿子尤其如此。你要是跟他不熟,可能就被他华丽的辞藻给蒙骗了,根本意识不到他的他含沙射影、指桑骂槐能伤人多深。但是迈克尔跟他相处了这么多年,早就练就了一身应对他们之间的非暴力冷激战的本领。他死死盯着父亲。 他父亲却一直盯着他妈妈看,“噢,我忘记了,你还在等合适的机会呢。”。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迈克尔努力挤出一丝笑回敬他。 他父亲转身离开了厨房。 迈克尔好不容易才把逼到喉头的怒火吞了下去。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讨厌回家,每当跨进门槛,他就不再是那个冷面无私、不相信任何人的老练军官,而是又变回了那个小孩,那个拼命地讨好父亲欢心——却从未成功——的小孩。 他偷偷看一眼妈妈,她紧紧咬住双唇。她转身回去摆弄她的哈瓦那菜,嘴里也不哼歌了。 *** 一个小时后,迈克尔帮他妈妈摆好桌子。哈瓦那菜肴非常美味,但是这一顿饭吃得很尴尬。他妈妈试着跟他父亲和外公闲聊,但是他们才吃完主菜,他父亲就起身离席了。 “你不要甜品吗,卡迈恩?”迈克尔的妈妈问道。“我做了朗姆酒蛋糕。” “请端到我办公室。”他指指客厅旁边的工作室。他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工作室,现在晚上也越来越经常待在那里。 “当然可以。” 迈克尔的父亲一直在家“工作”,但他并非现在人们说的“家庭主男”。事实上,迈克尔从来搞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一开始要跟他结婚。他猜她是怀孕了——卡迈恩年轻时候英俊潇洒,迈克尔不得不承认——那时候,未婚先孕可是大恶。但是时代在变,迈克尔不明白既然明明不再相爱,为什么还不离婚。因为他们是天主教徒?他觉得不大可能。还是因为两个人在一起住了三十年,磨合了,习惯了?他有想过问个究竟,但心知这个话题可是禁区。 他父亲前脚刚离桌,气氛马上就活跃过来。他妈妈和外公开始聊起天来。托尼·帕切利长得并不高大,年过八旬的他已有些弯腰驼背、皮肤粗糙,不过他的脸依然圆润,皮肤依然是橄榄色,头上的银发依然浓密。他妈妈以前跟迈克尔说过,别人都叫外公“银舌托尼”,但是迈克尔则觉得应该要改称“银发托尼”了,这让妈妈笑得前仰后合。 妈妈在煮咖啡,迈克尔则帮忙收拾桌子。“去拿出红色碟子来装蛋糕,就是玛莲娜外婆以前的那套。可以吗,乖儿子?” 迈克尔从柜子里拿出四个甜品碟。他妈妈说过,这一套艺术碟子由红色的斜角玻璃制成,历久弥新。他把碟子端到餐厅,妈妈则开始端上咖啡和蛋糕。 他外公咬了一口蛋糕,慢慢地咀嚼,脸上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好吃,弗朗西斯卡。” “谢谢,爸爸。” 他舔了一口咖啡,“这个也好喝。” 享受简单的生活小事。这肯定是岁月的磨练和生活富足的人才有的心态,迈克尔心里想。他好奇自己是否也会有这样的感受。他微笑地看着祖父。 “什么事这么好笑?” “我喜欢看你。” 他外公举着叉子指向迈克尔那边,“美味蛋糕,浓醇咖啡,幸福家庭。有了这些,一个人还要奢求什么呢?” 他妈妈翻了个白眼,但依然满脸笑意,“这番话啊,竟然出自一个全世界最忙碌的80岁老男人之口。” “弗朗西斯卡,不然我还要做什么呢?你妈妈已经走了,你有自己的生活,我们家的小伙子也有他自己的天地。” “你可以退休啊,至少把工作节奏慢下来啊。” “然后干什么呢?整天打牌?”他指指迈克尔的妈妈,“在拉佩拉那么多年,我从来没赌过,一次都没有。你要我现在开始?” “好吧,这样的话,我们就来谈谈餐厅的原料供应吧。现在的价格坐火箭一样飞涨,而这都是因为卡车司机工会。他们一直涨价,再涨下去就真要搞死我们了。” 迈克尔开始心不在焉了。照外公的话来说,他妈妈有“她自己”的生活,但是她精明能干、厨艺高超,最喜欢跟食物打交道。她很早就开始参与家族餐厅的原料供应事务,现在她全权运营。她还负责另外两个非食物项目。当然,这一切他外公都应允了。他还在适应这种新兴事物——让一个女人来打理生意——就算是他的女儿。 “弗朗西斯卡,我告诉过你了,不能逼他们,他们是我们的朋友。” “朋友归朋友,但总有一个限度啊。难道要我们一份破沙拉卖10美元吗?” 但托尼·帕切利是守旧派,“弗朗西斯卡,要懂得审时度势,明白什么时候发动进攻,什么时候要顺势而行。有时候,忠诚在手就是最大的王牌。” 迈克尔注意到妈妈愤怒的表情。 但是在家族生意面前,迈克向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外公,妈妈说你有事要跟我谈。”他插话进来。 他外公挥挥叉子,“等一下。” 言下之意就是“我想跟你单独谈。” 他妈妈还在为卡车工会的事跟外公吵,外公则一直在避重就轻。迈克尔差不多都想要回家了。好不容易,他妈妈终于注意到了他的不耐烦,一头钻进厨房里,拿着一盘蛋糕出来,“给,拿去给你爸爸。” 迈克端着盘子走进工作室。昏黄的灯光,意大利乡间的油画,还有他妈妈多年前送给父亲的银钢笔银铅笔,工作室被装饰成典型的高档仿白种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房间的样子。他父亲在讲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估计那边是赌博经纪吧,又在讨论周日足球比赛的赌注购买情况了,总结谁输了什么。迈克尔很好奇他父亲怎么从来没参与帕切利家族生意。这是父亲的决定,还是外公的主意? 迈克尔清清嗓子,“这是你的甜品。” 他的父亲抬头看了一眼,但是没有回答。迈克尔放下盘子,瞄了一眼电视机。是一部007电影,蒂莫西·道尔顿演的新詹姆士·邦德正在一个加勒比海海滩上,一个漂亮的女人在施计搞定他。跟肖恩·康纳利演的詹姆士·邦德比起来,蒂莫西演的版本被甩出十条街不止。他妈妈也说只有肖恩·康纳利演的007电影值得一看。迈克尔正往餐厅走的时候,突然听到妈妈的声音都要盖过电视机了。她的声音满是愤怒。 “你开什么玩笑。我绝对不同意。” 一开始他以为他们还在讨论卡车工会的事。 他外公的声音却很温柔,迈克尔必须集中精力才能搞听楚他在说什么。他用安抚的语气说道,“弗朗西斯卡,别这么蛮不讲理。你自己说他什么计划都没有的。在他准备好接管家族生意之前,总要找点事做吧。” 迈克尔停了下来。 “他永远都不会接管家族生意。你还看不出来吗?” 长时间的沉默。“永远可是很长啊。但是我们现在不用讨论那件事。我们要讨论的时候是这个……这个提议。” “我不会让他去的。你这么快就忘了吗?” “你的记性非要那么好吗?” 迈克尔知道,从他很小的时候起,他妈妈跟外公就关系不和。他们互不搭理,要是两个人不得不同处一室,他们会像躲瘟疫一样躲对方。每次迈克尔问及其中缘由,她都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然后不肯再多说一句话。他们二人和解还是在他的外婆玛莲娜去世之后,但是他可以感觉到,那不过是一时休战。 “有人抓着你的把柄了,是不是?”他妈妈尖酸地说,“你遇到麻烦了!” “知道就不要再问了。” “为什么不可以?你总是为了生意牺牲家人。”他妈妈听起来很愤恨。 他外公的音量提高了,“不要这么跟我说话。我还是你的父亲。我是一家之主。” 但是他妈妈不肯让步,“我发誓,你要是敢跟他提这件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你说话。真不敢相信,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你还有脸提这种事。” 迈克尔舔舔舌头。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你还活在过去,弗朗西斯卡。” “这句是开玩笑的,是不是?”他妈妈的声音平静了下来,但依然火药味十足。“活在过去的人不是我。我在往前看——不管有没有你。那一段人生已经结束了。你要是敢再提,我保证你绝对会后悔。” 迈克尔心想,不管他们争的是什么,已经争论得够久了。他故意大步迈回餐厅,“你们在讨论什么?” 他们二人都吓了一跳,好像被抓了现行一样。两个人都用责怪的眼光看了看对方。 “你们说要我去哪里来着?” 他妈妈什么都没有说。 “妈妈,不管是什么事,你不觉得应该跟我讨论,而不是跟外公争论吗?” “你——你……”他妈妈盯着他外公,气得说不出话来。 “看到没?”迈克尔的外公哼着鼻子说。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妈妈终于吐出几个字。 “你们俩不说怎么回事的话,我可就走啦。”迈克尔没打算兑现自己的威胁,但是听起来很不错,够霸气。 他外公往椅背一靠,“好吧。是这样的。我接到一个……熟人的电话。他有一份工作,我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 “爸爸……” “闭嘴!”托尼·帕切利咆哮道,“进厨房去!” 他妈妈气得鼻孔冒烟,但是一动不动。迈克尔以为她会反抗她父亲,不过僵持了好久之后,她踏着重步走进厨房,砰的一声甩上了门。迈克尔能听到她在到处摔锅。震耳欲聋。 他意识到,他妈妈那一代的女性和他这一代的女性还是不一样的。他妈妈那一代处于两个世界的夹缝:顺从听话的贤妻乖女的世界和独立女性的世界。很明显他妈妈非常不满,但是最终,她还是跟父亲妥协了,至少这一次是妥协了。是因为托尼·帕切利还是老大吗?还是因为她知道她爸爸想跟他单独谈?这都不重要。换作他这一代人,绝对没有哪个女人肯受这样的气。 迈克尔清清嗓子,转身看外公,“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外公从口袋里抽出一根雪茄,点燃一根火柴,“我听说你拒绝了中情局的工作。” “我不想在那种地方工作。” 身为常青藤盟校的高材生,迈克尔精通四门语言,大学之后辗转欧亚两洲。令妈妈懊恼的是,他去参军,作为一个军警被派到波斯湾。现在他退役了,他妈妈因担心他缺乏人生方向,于是开口向外公求助。迈克尔几乎不抱希望。他了解托尼·帕切利的过去;在五十年代,他算是梅耶·兰斯基最好的朋友。 但是,当托尼安排他跟中情局官员会面的时候,迈克尔才意识到外公的人脉比他想的要深多了。或许能追溯到二战期间黑帮辅助战略情报局策划入侵西西里岛。历史证明,猎人和猎物往往只有一线之差。 他外公吸了一口雪茄,缕缕轻烟盘旋冒出,空气渐渐变浑浊。“可能这个工作会更好。你妈妈恨死你去伊拉克了。她那时气到抓狂。” “可是局里想要我当分析员,要我静静坐在办公室里翻译文章。这不是人间地狱吗?” “你还是那么爱冒险。” “不是这样。伊朗门事件1曝光以来,搞情报的人都提心吊胆,忙着给自己擦屁股呢。” “不包括你的……”他外公又吸了一口雪茄。 迈克尔点点头。他外公跟妈妈都想让他加入“家族生意”。迈克尔有认真考虑过,但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其中一分子。这不是年轻人叛逆那么简单。虽然他们无数次跟他说,不要被电影《教父》误导了。他只知道,他们为他选择的路太容易了,一切都经过了精心安排。不管他最后做什么,不管他最终选择去哪里,他都想要靠自己,而不是继承他人。另外,虽然他当兵成了执法者的正义一方,也不代表要跟家族生意作对。 “是这样的。”他外公又吸了一口雪茄,“我有一个……朋友,实际上他是一个朋友的朋友。他有一份工作,需要人在古巴做。” “古巴?” “跟我们以前住在那里的事完全无关。” 迈克尔一直很好奇他妈妈在古巴的生活。她告诉过他很多关于米拉米尔海景区的故事,他们搬进拉佩拉之前,她就是在那个富人区长大。听了她的故事,他一直很想去看那个小岛。但是,每一次他提议去那里旅游的时候,比如借道加拿大或墨西哥,她都会摇摇头说,“禁令一日在,我们都不能去。不管怎么样,据我所知,古巴已经面部全非了。我所熟悉的古巴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轮到迈克尔盯着外公了,“你的‘朋友’是在中情局工作?” “以前是。他现在单飞了。他的朋友也一样,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他在波士顿有一个客户。” 这种事越来越常见。雇员再也不会一生待在情报机构。相反,他们把中情局、联邦调查局或者其他的情报机构当踏脚石,之后便跳槽到更诱人的工作。有的人也会自己设立公司,跟说客、各种公司或者国际集团做生意。还有人当了自由职业者,为外国政府做监控和掩护工作。他听说军情处几个以前的军官在跟华盛顿的一些法律公司打交道。 “你这个朋友的朋友是哪里人?” 他外公挥挥手,“我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但是我相信我的朋友。他说他的朋友沃尔特斯需要一个人下去那里。” “去干什么?” “我不知道。” “不会又是没头没脑地去刺杀卡斯特罗吧?” 托尼咯咯一笑,“这次不是。” “我要在那里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他把雪茄放在烟灰缸碾灭,“但是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你。” “你跟妈妈就是在为这件事吵?” 他外公皱皱眉头,抬抬眼眉。这是经典的意大利式表情,意味着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尽管迈克尔从来不想动用家族关系,因为他觉得不干净,但是除了在中情局,他从来没有参加过第二轮面试。虽然他经验颇多,但恐怕没有哪家警察局愿意聘用一个黑帮成员的儿子,除非是当线人,但是他又对线人丝毫不敢兴趣。一句话,他进退两难。 “可以。给我电话吧。” 托尼开始在钱包里摸索起来。这时他妈妈冲回了餐厅。她双颊通红,眼圈发黑。她的四肢僵硬,呼吸急促得让迈克尔差点以为她要窒息了。迈克尔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激动。除了十七岁那年,他在平安夜把自己的车包在一根电线杆上。 “我不允许你这样做,迈克尔。除非我死了,不然你别想去古巴。” “弗朗西斯卡,”托尼说,“大革命三十年前就结束了。就算菲德尔执政,古巴还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现在苏联已经解体,古美关系很可能会重新升温。我不……” 他妈妈双手叉着腰,“古巴正身陷严重的萧条。就连卡斯特罗都说是‘特殊时期’。没有人吃得饱,没有足够的石油,什么都没有。死人都被扔在大街上。你不能……” 迈克尔插话了,“你们两个,够了。现在就给我停下来。我要去。就这么多。” 他转身看看他外公。帕切利满眼遗憾地看着女儿,仿佛为她感到丢脸,非得让她体会到一般。迈克尔转身看着妈妈,“妈妈,我自己的事情我做主。另外,我想要看看你曾经住过的地方。所以我要去。” 不用再说什么,他的态度彻底改变了他妈妈。就像一根针刺破了一个膨胀的气球,她突然不再抗争了。她猛然倒地,仿佛希腊神话里的阿特拉斯擎天神,全世界的重量瞬间压在她的双肩上。她准备开口的时候,他外公突然插话了。 “看到了吧,弗朗西斯卡?让他选择自己的路。” 迈克尔本以为他妈妈会再大发雷霆。他的影响力太大了,他也总是要求别人屈从他的意志。但当他看向地上的她时,她的愤怒已经烟消云散。她的眼里只有恐惧,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恐惧。 1 伊朗门事件是发生在美国80年代中期的政治丑闻。是指美国里根政府向伊朗秘密出售武器一事被揭露后而造成严重政治危机的事件。因国际新闻界普遍将其与尼克松水门事件相比,因此得名。 第二十四章 1991年-哈瓦那 阳光撒落在大街上,反射到金属物体上,亮晃晃地闪到迈克尔的眼睛里。他戴了全框太阳镜,但还是要眯眼才能看清楚。 他那天才刚刚来到哈瓦那。这个城市跟他想象中的差不多,更脏乱一些,有点像西班牙风格的迈阿密,被永远困在了1959年。街上没有几辆汽车,仅有的那些大多都是老爷车,雪佛兰、福特还有苏联产的拉达;成群的人耐心地在巴士站和商店门口排队;屈指可数的几个广告牌和海报不是切·格瓦拉的照片就是朗姆酒广告。 但是古巴和美国最大的区别还是在于生活节奏。这里一切都不急不慢,慢条斯理,仿佛他们都知道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好操心。当然,这里的酷热是部分原因,但是迈克尔还是强烈感受到这里没有忙碌喧嚣。不是说这里的人口没有芝加哥或者纽约那么多。这里的人口也不少,但是似乎即使排了一整天队等待配给食物,但在轮到他们之前配给就派完了,他们还是会很满意。他们顶多就解散,然后又去另一个街角的商店排队等待领取别的东西。街上也有骑自行车的人,但是没有人会急着踩脚踏板。一种非洲-古巴的音乐节拍悠悠飘来,周围似乎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 他在国家酒店登记入住,这也许是岛上最著名的酒店。但是他打算最多只住一夜。一半的古巴人会跟另一半的古巴人通风报信,一个陌生人,特别是一个单身男人,绝对具有新闻价值。等找到小一点的、更隐秘一点的住处,他就会搬走。古巴人称之为“私人民宿”,就是古巴版本的住宿加早餐酒店1。它们在古巴不是合法的,至少目前还不合法,但是古巴人在求生存方面总是那么富有创造力,国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里还有小餐馆,即“私人餐馆”,一般是私人在家里提供美味食物的餐馆。迈克尔的目标是要两个都找到,这样他就能在引起别人注意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融入当地。 他是通过墨西哥来到古巴的,他从墨西哥登上了一艘从坎昆到波兰杜伦的民船。他本来计划从那里取道古巴西边的比那尔德里奥市,然后再到哈瓦那。当他晃了一下假美国护照的时候,海关官员跟他预想的一样没在上面盖章。只要是美国人到古巴,他们都会这样做。但是他们的确有讯问过他。迈克尔只能不断叫他们再问一次;跟他学的西班牙语相比,古巴式西班牙语速度更快,发音也不一样。他大学的教授把它叫做“乡巴佬西班牙语”。 摸索出这里的方言特质之后,他告诉他们,他是从墨西哥坐船来到岛上的。一个海关官员开始跟他讲起1956年菲德尔回到古巴闹革命的故事。另一个官员则骄傲地说菲德尔坐的船名叫格拉玛号,现在“格拉玛”已经成了哈瓦那一份大报的名字了。迈克尔谢过他们的历史普及,然后问从比那尔德里奥省到哈瓦那的最好办法。 “以前有巴士的,”一位官员说道,“还有一趟火车。但是现在……”他说,“……谁知道呢?”他猛地伸出一个大拇指,“这就是最好的办法。找辆卡车,搭顺风车就行。” 迈克尔谢过他们,辛苦跋涉走到高速公路,终于最后找到一辆愿意捎上他的卡车。卡车后车厢堆满了其他的古巴人。他也顺便了解到,搭便车基本就是他们唯一的出行方式了。一个小时后,卡车抛锚,所以天黑之后迈克尔才赶到比那尔德里奥市。那天晚上,他在一个甘蔗地度过,悠然地看着当地农民有条不紊地用牛耕地。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到达哈瓦那。 他在酒店入住后洗了个澡。此时的他已经饿坏了,但是他不能在国家酒店的餐厅吃饭,那里太多耳目了,所以他决定出去散个步。他没用地图,以免引起注意,只是一路沿着马勒孔海滨大道走,然后往维达多区走去。他外公的酒店应该就在附近;他要去看一看。 他走过一排带窄阳台的旧房子,这些阳台大多都快塌了,只有一些煤渣砖之类的东西强撑着。这里的破破烂烂让他想起快要奔溃的法语区。很多建筑的边角都有外延的廊柱,这样在烈日下还能有个遮荫的地方,但这些也都需要修葺。这里还有用彩蜡装饰支柱顶撑的建筑,但现在它们也被木板加固。他一边回忆多利斯式的、爱奥尼亚柱式的还有科林斯式建筑风格的异同——他觉得这些应该属于爱奥尼亚柱式,一边注意周围的环境和街上的行人。此时他察觉到,自己被跟踪了。 他慢下脚步,心知跟踪的那个人也一定会慢下来。那人到底是谁?除了他的家人,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还有沃尔特斯——他的联系人。他是来监督迈克尔有没有干活吗?或者说那个小尾巴是古巴政府的人?特殊时期的古巴唯一没有受影响的产业就是间谍。无论经济情况如何,情报永远不可或缺。实际上,形势越坏,这种秘密工作就越繁荣昌盛。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想转过身去跟那个跟踪他的人对峙。但他转念就意识到这样太草率了——盯梢的说不定就是个想从游客身上揩油的皮条客,或者就是个无名小卒。适度的多疑是一个优秀军警的标志,大概只是睡眠不足让迈克尔不安而已。 他转过街角,走到拉兰帕大街。一栋建筑上模糊的标志显示他已经到了“古巴咖啡厅”。他一头扎了进去。要是在美国,人们一走进室内,空调的冷风就会迎面扑来。在这里,这顶多只能是幻想。迈克尔在里面还汗流浃背,他差点要发怒了。但是没有人跟着他进来,三个大顶风扇在吹着风。他决定留下来。 房间很宽敞,灯火明亮,但是涂漆已经剥落,一面墙上的裂缝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收音机里播放着慷慨激昂的古巴整风演讲,还有菲德尔对古巴和苏联日渐疏离的反应。 里面有15张桌子,只有两张坐着人。他走到柜台的时候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玻璃橱窗后的大部分架子都是空的,只有收银台大后方的三只桶装着东西,二只桶装着米和大豆,还有一只装着一些炖菜。一个女人穿着一套已污迹斑斑的黄色制服站在柜台后面。他端着一个餐盘向她走去,点点头。她拿出一个盘子,舀出一些炖菜、米饭和大豆,然后把盘子放在柜台上。 “有可口可乐吗?”他用西班牙语问。 “没有。” 他环顾四周。没有自动售卖机,他看到一张小桌子上有一壶咖啡,还有一卡拉夫瓶的水。 “那你们有什么?” “芒果汁。” “好的,谢谢。” 他付了钱,端起餐盘走到一张桌子边。他解下背包,放到椅子旁边的地板上。饭菜是出乎意料地好吃,不到一分钟,他就狼吞虎咽一扫而光,然后又回去要了一份。第二份饭菜扫荡完之后,他开始喝起橙汁,同时环顾四周。一个褐色皮肤的老人坐在桌边,一会吸一口不带滤嘴的香烟,一会舀一叉米饭。另一张桌子上一个年轻女人在看书。 迈克尔摘下太阳镜。那老人吃的是软食物,但看起来还是要花不少功夫才能嚼得动。老人一张开嘴他就明白个中缘由了:他的牙齿几乎全都掉光了。迈克尔转移了视线。女子在刻意忽视周围的环境。她的肤色很漂亮,鼻子高耸,还有一双美丽的眼睛(从他的角度看过去的话)。她披着一头短短的棕金色头发,不禁让他想起了芭芭拉·史翠珊2,只是她略矮了些,更小巧一些。她很迷人,但是她的表情——虽然她沉浸在读书中——却散发着软硬不受的味道。 他觉得现在拿出哈瓦那的地图不会有事了,所以他往前一倾,打开背包拉链,把地图抽了出来。他一拿出地图,咖啡厅的门就打开了。他抬头看了一眼,一个年轻男子手插进口袋里走进来。迈克尔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直跟踪他的那个人,但他似乎无所事事,这就令人起疑了。迈克尔提高了警戒。他猜那家伙大概是一个线人,也可能是这个区古巴保护革命委员会的头。该组织间谍遍布,就像一张天罗地网,国家建立这样的组织就是为了让人们互相举报邻居的行动。可能是柜台后面的那个女人打电话叫他来的。迈克尔觉得自己该走了。 他正准备起身的时候,邻桌的女人起身朝他走来。刚进门口的那个家伙似乎也在往他的方向走来。两个人从不同的方向同时接近他,迈克尔被包围了。这是埋伏吗?他低声骂了一句。他的猎刀和在坎昆买的9毫米小手枪都在背包里。他正准备抓起手枪,那个女人走到了他的桌边。她被背包绊倒,手臂开始乱挥。 “天啊!这是什么?”她一边生气地哭,一边用西班牙语骂。 迈克尔跳过去扶住她。“很抱歉。请坐。”他一边说话一边弯腰抓起背包。“你受伤了吗?” 她跌坐在一张空椅上按摩她的脚踝。“不知道。”她厉声喊道,然后压低声音,“继续说话。” 迈克尔一下子领悟了,“要不要带你去看医生?或者去医院?我去找一辆的士。”然后又静了下来。 “我就是医生。”她同样低声地说。然后她用正常的音量说,“我扭伤脚了,都怪你。”她怒目而视,“你要做点什么,就把我扶出去吧。” “当然可以,”他慢慢地扶她站起来,“你把手臂搭在我肩膀上。” 她站起来,把手臂搭在他的身上。刚刚走进来的那个男人在她摔倒的时候就停下来了,但现在大喊了出来,“小姐,我可以帮你吗?” 她开始滔滔不绝地大骂,但她的语速很快,迈克尔听不懂,只听到“笨蛋”“游客”“销售员”这些词。她转头对迈克尔说道,“把我的包拿过来。”她指了指刚才失去平衡时掉在地上的包。他照做了。 进门的那个男人站在远处,显然觉得没有什么好干涉的了。迈克尔把她领到门边,女人一只脚踉跄地跳了出去。他肩上背着他的书包和她的手袋,尴尬地把她领到街上。 “把我带到街角那里。”她轻轻抬起下巴,指指右边。迈克尔继续半扶半牵着她走过去。他们的身体靠得很近,他甚至可以闻到她的味道,甜甜的,有点汗味。他们转过街角,又走了半个街区。女人停了下来,转过身,迈克尔依法施为。看不到其他人。女人把脚放下来,走了几步,丝毫没有跛脚的样子。 “非常感谢。”迈克尔用西班牙语说道。 “我看那人不面善,”她研究了一下他,“你还穿着你的美国衣服,戴着你的美国帽子,这么明显的线索。” 他侧转了一下脑袋,惊讶于她竟然观察力这么敏锐。 “你自己暴露自己了。” “啊……”他点点头,“我不知道咖啡厅会那么空。我本来打算在那里甩掉他。” “碰到我在那里算你走运。”她冷冷说道。 “你觉得他是谁?” “可能谁都不是。但他会跟古巴保护革命委员会的人说出你的信息。” 那他就无能为力了。他戴上太阳镜。“你真是医生?” “嗯。但我今天不上班。” “休假?” “我的排班——很不固定——这些时日。” 他伸出手,“我叫米格尔。” 她握了握他的手,“卡拉·加西亚。” 他抓着她的手多握了一会儿,“好名字配美人啊。” 她把手收回来,“你对所有你绊倒的女人都这么说吗?” “只对那些我还想再见的女人。” 她想要发怒,但眼角流露出几分顽皮。走近看,迈克尔发现她的眼睛颜色竟呈宝石绿般。 他们继续边走边聊。一个小时后迈克尔觉得他不想要找一个私人旅馆了。他知道他想去哪里过夜了。 1 住宿加早餐酒店:(Bed and breakfast,缩写:B&B),是一种酒店及旅店的类型,与民宿相似;主要提供床予客人过夜及早餐供应,亦不包括早餐外的其他膳食。B&B多由普通住家的其中一两间客房作出租用途。顾客对象主要为公路过客、司机及背包客等。 2 芭芭拉.史翠珊:1942年生于纽约州纽约市布鲁克林。1962年与哥伦比亚唱片公司签约并发表了她的第一张唱片,在1963年赢得两个格莱美奖,成为最年轻的“年度最佳专辑”大奖得主;随后她也在百老汇上出演音乐剧《妙女郎》,以其改编的影片获得奥斯卡影后桂冠,并在CBS的电视节目中获得巨大成功。 第二十五章 当晚黄昏时分,迈克尔坐在卡拉家的阳台上,望着清冷的风抽打着棕榈树叶。她的公寓位于维达多的第八街,在一座曾是私邸建筑的四层。维达多位于哈瓦那住宅区,是哈瓦那市的金融和商业区的中心地带,但这里的住宅区让迈克尔想起了芝加哥的林肯公园。可惜的是,多年前用华美西班牙风格建成的许多建筑,都已经破落到一根羽毛都能压倒的地步了。革命之后,苏联人建造的房屋也不过是丑陋的住人的盒子,毫无建筑美感。靠近前里维埃尔酒店的那栋公寓楼显得尤其突兀,与后面豪华的美式建筑极不协调。 公寓内部,卡拉的家具又古老又寒酸;电视机是廉价的苏联产品,收音机比革命还陈旧。但四周的墙壁红得喜人,只不过上面的裂缝逼入眼帘,看起来像是刚刚粉刷过一遍。她还种了不少植物,都长得十分繁茂。公寓离马勒孔海滨大道不远,迈克尔闻到空气中有一股微弱的特殊气味。 卡拉拿来两杯饮料,给了他一杯。他啜了一口,是朗姆酒和某种果汁的混合物,略带些冰凉和甜味,“你一个人住吗?” 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喝了一口,然后点点头,“房租不贵,都有补贴。当然了,也没什么可买的,就算有钱也没处花。”她就事论事地说道,语气中不带一分怒意或悔意。 “我知道你为国家工作,而且你是个医生,你不是应该属于收入最高的那批人吗?” 她脸上现出迷惑的表情,好像不知道该斥责他还是解释一番,“我们的薪资确实最高,每月700比索。” 迈克尔心里计算了一番,“那才35美元,你怎么过啊?” “很多人过不下去,忍饥挨饿的人多了去了。营养不良、疾病肆虐、药物和维生素缺乏,人们患了哮喘,眼睛变盲,不孕不育,所以我才没做全职工作。我的工时被缩短了,真正工作的时候,也只能是把人们送回家里等死。” 风又吹了起来,一扇开着的门,也或者是百叶窗,嘣地响了一声,接着屋里的灯就灭了。 “混蛋!”卡拉四处走动着,“经常这样。”她走回来拿起饮料,又喝了一口。大街上微弱的灯光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长影,“米格尔,你是做什么的?到这里来干什么?拜访亲友吗?” “算是吧。” 她盯着他,“咱们直话直说吧,我不喜欢废话。你别扯淡,我一下子就能看透,古巴人在这方面的直觉特别敏锐。” 迈克尔有些懊恼地前倾身体,转着杯中的饮料,“我妈妈小时候在这里住过。” 卡拉来了精神,“是吗?她来自哪个省?” “她是美国人,她父亲在革命爆发前经营着一家酒店和赌场。” “哪家?” “拉佩拉。” “我知道那家,我在那里给我父母拍过照。他们以前经常去一些特殊场合,那里可真奢华。”她笑着说道,“那家赌场现在变成了一家会议厅了,你知道吗?事实上,我……”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迈克尔绷紧了神经。 她摆摆手,“别担心,可能是楼上的邻居。她可能是需要蜡烛,我有秘密储备。从诊所拿来的。”她补充道。 他放松了警惕。 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你问我们怎么过的,古巴人在生存问题上很有创造力,有个说法,叫‘谋生路。’” “谋生路?”他不解地问道。 她伸出一根手指,用另一只手打开门,他听到一个女人的低语声。 “近来吧,”卡拉说道,“我们在阳台上。” 卡拉摸索着走回屋里时,那个女人现出身来。迈克尔在暮光中看不太清楚,但他觉得她有些憔悴,头发软弱无力地搭在肩膀上。他感觉她以前美丽过,但已经是明日黄花了。 “晚上好。”他招呼道。 她张嘴一笑,露出少了两颗牙齿的牙口,“晚上好。” 卡拉拿着两根蜡烛走回来,“给你,朱莉安娜。” “非常感谢,卡拉。”她用胳膊圈住卡拉,紧紧一抱,“你真是我的天使。”然后朝迈克尔挥挥手,走出门去。 “她气色不太好。”他说道。 卡拉拿着另一根蜡烛走到阳台上,点燃它,然后坐下,“她病了。” “什么病?” “你们称为艾滋病的那种。” 他深吸了一口气,“传播到这里来了?怎么……” 卡拉打断他的话,“你以为呢?游客来了,古巴女人也是迫不得已。这是‘谋生路’的办法之一。”接着,仿佛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她又补充道,“当然,我没有选择走那条路。” 迈克尔决定相信她,或者也许他想相信她,“她知道自己病得有多重吗?她得停止才行。” “我叫她回卡马圭的家,但她父母说她令他们蒙羞,不再认她这个女儿。”她的声调扬起,似乎濒临绝望,“我无能为力,我们连最基本的抗生素都没有。” “对不起。”他低声说道。 卡拉眨了几下眼,似乎眨眼就能掩盖一切,或者她可能是在忍住不哭。接着,她清清喉咙,“你之前说,你来这里……因为何事?” 迈克尔顺着她的话头说道,“来看看我妈妈住过的地方。他们搬到酒店之前在米拉马尔有所房子。” “你爸爸,他是意大利人?” “嗯。” “他也住在这儿吗?” “没,我们……呃……这不重要。” “我懂了。”这一次她接过他的话头,“你住哪里?” “我的行李在国家酒店。” 她任由沉默蔓延,眼神有些冷酷,然后说道,“你来这里究竟做什么?” 迈克尔昂起头,像一个被老师惩罚的学生,他不想撒谎,“我来找一个人。” 他从烛光中看到她的前额皱起几条深深的褶皱,仿佛要做出决定。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心里无比希望这个决定对他有利。 “好吧。我明白你还没打算告诉我真相。理解。别告诉我,但丑话说在前头,我最受不了欺骗。永远别对我撒谎,好吗?连——用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善意的谎言也不行。” 他点点头。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脸。她是在邀约吗? 她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补充道,“现在,去酒店把你的行李拿回来,如何?” *** 第二天早上,一缕阳光给朵朵云彩抹上了玫瑰红和金黄色,迈克尔和卡拉在喝咖啡。在阳光下,从阳台上望去,入眼的大多是其他密集的建筑,建筑后面的海湾一角增添了几分情趣。 “这是这个月最后的一点咖啡了。”卡拉叮当一声把杯子放到茶碟上。 “我妈妈喜欢喝古巴咖啡,”迈克尔说道,“也许我能弄一些来。” 她哈哈一笑,“那你得变成魔术师才行。附近只有黑市才能买到咖啡,而且比金子还贵。”她站起身,身上只穿着一件皱不拉几的美国产体恤衫。迈克尔想象着她衣服下的曲线——他昨晚谙熟的曲线。 但卡拉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该换衣服了。我在联合诊所工作到七点下班。” “诊所在哪儿?” 她指指阳台外面的左边,“几个街区之外,离兰帕大街不远,在一座布满壁画的旧建筑里。你有什么打算?” “我估计会先去找要联系的那个人吧。”他也站起身,“他是军人,曾在安哥拉待过。你知道这里招待士兵的酒吧或私人饭店吗?” 她皱了皱眉。他喜欢她眉毛一挑,有想法之后又舒展开的样子。“跟我共事的一个医生曾在安哥拉待过。跟我来,咱们去问问他。” 第二十六章 在哈瓦那唐人街的入口处,迈克尔跳下了出租车。这种出租车介于人力车和高尔夫手推车之间,其差别就在于蹬车的人在前边,在这个犯油荒的首都,这些交通工具随处可见。这肯定就是卡拉说的“谋生路”了,他心想。 他用比索付了出租车费——车费和小费加起来相当于1美金,随后走进拱形大门入口。他之前一直不知道哈瓦那还有一个唐人街。说实在的,这感觉太奇怪了。中国人是怎么来到古巴的?什么时候的事?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呢?他站在门边仔细观察着唐人街。仿佛就在这一眨眼间,他就回到了芝加哥。这里的唐人街入口是灰色的,芝加哥是红色的;这里的寺庙屋顶是金色的,芝加哥是绿色的;但是除此之外,他感觉自己是站在芝加哥舍麦路和永活街的唐人街,而不是古巴的唐人街。 他穿过拱形大门,沿街走下去。那天早上,他去诊所见了卡拉的医生朋友——马里奥。马里奥在安哥拉待过两年,他知道军官们会去米拉马尔海景区的一个私人餐馆吃饭,但是只有上校或以上级别的人物才能进去。维达多区还有一家哈瓦那自由酒店。菲德尔的士兵占领哈瓦那之后,他们曾经在这里住过几天;迈克尔还是有可能在那附近找到一两个士兵的。除此之外,马里奥说,他在唐人街遇到过一些军官——他觉得其中一个住在一家餐馆上面。 卡拉的公寓离米拉马尔海景区的餐馆和自由酒店不远,所以他决定先来唐人街找找看。他一路逛下来,发现这里的中国商店跟芝加哥的一样——货架上堆满货物,油腻味和辣椒味随处可闻,还混着一股熟烂了的水果甜腻味。各个门头挂着同样的红色灯笼,商店里销售着一样的廉价商品。令他惊奇的是,在这里的唐人街,非洲裔古巴人比中国人多多了,而且这些中国人说着西班牙语,他们仿佛也已经失去了亚洲人的面貌特征。兴许由于多代通婚,迈克尔觉得他们的脸好像一张张被盖过太多印的墨汁邮票。 马里奥记不起他遇到那些士兵的餐馆名字,但他觉得应该是在第一条街半路转右处。另外,那里还卖意大利食物。想想古巴唐人街里竟然有一家意大利餐馆,迈克尔就觉得好搞笑。他在街角处转弯。这是一条很窄的小街,一辆小汽车恐怕都很难开进来,更别说一辆供应餐厅食物的卡车了。 不过,沿街走了大约一半,他看到一面旗子竖在一处楼房的二楼处,在微风中飘扬。大写的“La Traviata”(茶花女)字母印在一面红白绿相交的旗子上。迈克尔打开侧门,爬了一小段楼梯。餐厅的门微开着,他挤了进去。 一个卷黑发、棕色皮肤的女人正在摆桌子。她看起来有点像亚洲人,又有点像拉美人。她生气地盯着他。 “过一个小时我们才开门。” 他盯着她正在铺的桌布:黄色,沾满污迹,就是一块破布。“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来找人。” 女人的神色紧张起来。迈克尔好奇她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然后,她仿佛决定主动出击,而不是屈从陌生人的要求,她眯着眼睛,绷紧声音,“美国人,是吧?你想干什么?” 迈克尔没有退缩,“这里住着一个驻扎过安哥拉的军官。我要跟他谈谈。” “为什么?” “个人私事。” 她的眼神变狡猾起来,“没有这样的人。” 迈克尔决定加大赌注,“但是我们约好了见面的。” 疑惑游离在她的脸上,迈克尔压住了笑意。现在她半信半疑,这正是他想要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好像在数房间里的家当,防止他偷东西。“等着。”她低头走过门槛,又爬了一截楼梯。 迈克尔挑了一张桌子面对着门坐下来,防止有什么问题出现。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用手指敲着桌子。 过了一会,他听见楼上的吵闹声。一个男人在骂,“我不认识什么天杀的美国人!这是一个陷阱!”女人则反驳说,“他说认识你。”迈克尔听到有人哼了一声。一阵大吼大叫后,那男的开始直接骂那个女人。没有回应,但是过了又一会,楼梯里传来嗒嗒的脚步声。光听脚步声,应该是女人。然后又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女人冲进房间里。她没有看迈克尔,消失在厨房里。一个男人跟在她身后走进来,看起来他才刚睡醒。他是一个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看起来好久没有刮胡子。他浓密的头发斑白了不少,黄色打底衫下露出一撮胸毛。他随便抓了一条裤子穿着。尽管这样,他看起来却有点像《欲望号街车》里老年版的马龙·白兰度。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盯着迈克尔,“你是谁?你他妈的在这里干嘛?” “我叫米格尔·德卢卡。我们之前其实没有见过面。我道歉。但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能见到你。我在找一个人,据说也许你能帮我。” 男人低声骂了几句——迈克尔没听清——然后用手掌揉搓着下巴的胡子。他走到房间另一头的吧台,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朗姆酒。他打量着迈克尔,“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迈克尔心里暗笑,“25块,美元。” 男人把朗姆酒一口喝尽,又倒了一杯,“50美元。” 迈克尔装作考虑的样子,然后说道,“如果你的信息有用的话……可以。” 男人又哼了一声,好像意识到他本来可以再榨取50美元一样,他勾了勾手指,示意拿钱来。 迈克尔走上去,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张50美元,递给他。 男人看起来还是满意,“说吧?” “我在找一位军官,他在1988年和1989年曾经驻扎在安哥拉。” 男人又开骂了。“安哥拉那么大。随时都有至少五万个古巴人驻扎在那里。他叫什么名字?” “路易斯·佩雷斯。” “他派驻在哪里?” “卢卡帕。” 他的脸上露出熟悉的神情,“北隆达省。” 迈克尔点点头,暗暗祈祷他能帮上忙。 “太糟糕了。我没去过那边。” 迈克尔压住失望之情,“那你去过哪里?” “去过南方。圭托夸纳瓦莱。最后一场战斗的时候我在那里。” 他这线放得还真长,迈克尔心想。 男人叫厨房里的女人,她拿着一支蒙特克里斯托雪茄走出来。“再来一支。”他下令道。她折返回去,拿了另一支出来。他示意她把雪茄递给迈克尔。“这可是真的好东西,美国佬。可不是你们美国佬的那些冒牌货。” 迈克尔点点头以示感谢,接过男人递过来的火柴。 他们安静地抽了半刻烟。他开口说道,“你为什么要找这个人?” “他身上有一样属于我的东西。” 男人诡秘地笑了笑,“这些日子古巴人可没什么值钱东西。” “这么说吧,它有——情感——价值。” 男人侧过头来,“你是中情局的?” 迈克尔差点笑出来,“不是。”这倒是实话。 “黑手党?” “跟这些没关系。” 男人看起来并不相信迈克尔,但他还在抽雪茄。迈克尔心想,他表面上已经没有敌意了,进展很好。实际上,看着卷曲上升的雪茄烟,迈克尔想起了外公。 男人的眼神仿佛在计算什么。“我可能认识一些驻扎在北方的人。” “真的吗?” 男人点点头。 “我怎么知道你带的路是对的?像你说的,安哥拉的士兵可不少。” “随便你。你不想要?雪茄给你,你走。” 迈克尔打量了一下男人,然后把雪茄放在烟灰缸里,又拿出一张十美元放到男人手里。很可能这又是他放的一次长线。男人用手指夹着钱,眉毛抬了一下。迈克尔又抽出一张二十美元。 男人点点头,把钱攥在手里。“有这么一个人。我们从卢旺达一起飞回来。他驻扎在北方。” 迈克尔的心跳不禁加速,“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不知道。他在哈瓦那旧城开了一家小店,一家打印店,在一个仓库里,在大教堂附近。当然,也有可能他关门了。现在的经济,你知道的。” 迈克尔把雪茄掐灭。他不知道男人说的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走了之后,男人的鼻子会不会像匹诺曹那样变得老长。但是话说回来,他没有选择,这是他唯一的线索。他对着男人点点头,朝门边走去。 第二十七章 当天下午,迈克尔乘着自行车的士前往哈瓦那旧城,车把手上反射着火辣辣的热带阳光。去过唐人街的意大利餐馆——唐人街与意大利结合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永远讽刺的矛盾体——之后,他招手叫住了另一辆自行车的士,这辆车会把他载到另一个哈瓦那——不是马勒孔海滨大道的哈瓦那,也不是卡拉的公寓所在的那个哈瓦那。哈瓦那旧城的离港口特别近的那一部分,几乎就是一个贫民窟。街道年久失修,各种换洗衣服搭在了院子里,电话线私拉乱扯,怪不得古巴的电话系统这么不可靠。 迈克尔问了车费后,瞬间被车夫说的价格震住了,因为车费还不到两美元。他给了那个家伙一笔慷慨的小费。车夫的眼睛都瞪圆了,尔后把钱塞进口里。迈克尔希望那个家伙一家人晚上能够吃一顿饱饭。 走下的士的时候,迈克尔拉出地图。唐人街的那个军官说商店就在圣基道霍大教堂附近。迈克尔随即动身前往。一路往哈瓦那旧城的深处走去,他绕过了许多狭窄的鹅卵石小路,还有古巴被西班牙殖民时期的建筑。最后他终于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广场。 大教堂耸立在他的面前。他站在教堂前,仔细地研究其优雅的巴洛克石面装饰,还有两个不对称的尖塔。他心里想,一些人真有幽默感。他记得妈妈曾说过,她以前在里面点过蜡烛,所以他走了进去。里面没有人,只有大理石地板和花岗岩支柱,还有冷酷得让人噤声的微弧拱廊。他绕过教堂正厅,不禁赞叹这华美的雕刻和艺术装饰。显然,教堂的后部,就在他进来的那个门旁边,是一张摆满祈愿蜡烛的神台。 他走出教堂向右拐。一想到母亲曾经走过这些同样的街道,他心中便有一种异常古怪的感觉。她那时在这里做什么呢?她那时和谁在一起?离广场300米左右的地方坐落着一个小小的咖啡馆,他感觉自己应该停下来喝一杯。他刚想走过去,然后突然想起还有任务在身,咖啡得靠边站了。 他沿着原路走回广场,绕着它的边缘走了一圈。广场附近的建筑并不像教堂一般华美,也没有保存得那么好;准确来说,大多数楼看起来都是脏兮破旧。迈克尔仔细盯着广场一角的一个区域望去。它小得都不能被叫做一条街,更像一个隐秘的小巷,或者说是一个凹槽。巷尾处突然冒出一栋三层建筑,两边大门打开,那有可能是一个仓库的入口。 是这里吗? 迈克尔悄悄地走过去。大门以前被涂成过白色,但是跟哈瓦那的其他东西一样,油漆已经大部剥落。他抬头往上看。屋檐凹陷进去,整栋楼都没有窗户。他四处探看,发现两扇门的左边旁边有一条狭窄的走道。他走了过去。深色的影子使眼前的视线都模糊了,但是往前走20米左右就到了一个院子,院子四周则是破旧的楼房。一家房子的二楼阳台上站着一个黑皮肤的女人,她穿着白色长袍包着头巾盯着他看。他们目光相会的那一瞬间,她就迅速消失了,迈克尔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这闹的到底哪一出? 他原路返回仓库的大门,耳朵贴着墙壁仔细听。里面传出刺耳的爵士音乐声,但时不时还有一个高分贝的哀嚎声传出,断断续续地此起彼伏。迈克尔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防止自己要紧急撤离;然后他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9毫米手枪,拉出衬衫,把枪别到腰带上。 他走近门边,敲了一下,然后静静等待。 无人应门。 他一点都不惊讶;如果里面有人,那台收音机(也可能是其他杂七杂八的机器)的声音肯定掩过他的敲门声。他抓起一个门把手。它一下子就转过来了,门打开了。他好奇地往里面探探头。 一个灯泡在天花板上摇颤,照得屋里昏黄,但门口的斜缝也透了一点光进来。水泥地板上满是蜘蛛网似的裂缝,说明这个地方曾经肯定是一个工厂。斑驳空白的墙壁上四处钉着钉子,各种各样的线在墙壁上拉缠乱绕。一根电线连着一个立式电扇,它嘶哑地咿呀作响,制造了不少噪音。 车间后面站着两个男人,他们躬身站在一台看似老式印刷机的机器前面。一个鼓轮连着一个精致的金属框架,两个巨轮牵带着滚动转动。他们背对着迈克尔,但是他们看起来应该五十好几了,可能还更老一点。其中一个头发都几乎掉光了,下巴懒懒地下垂。另外一个则拖着一串油腻的灰发。两个人的打底衫都被汗浸湿了,各自拖着一条宽松短裤。那个秃顶男走到墙边,插上根电线,迈克尔刚才听到的高分贝哀嚎声又开始了。转轮大概动了三下又停了下来。 “狗屁东西!”一个男人拍打着它骂道。 二人一直沉浸在印刷机的作业——或者说不作业——当中,都没有注意到迈克尔,所以他又敲了一下门,但这次是在里面敲。 “早上好,先生们。”他用西班牙语说道。 二人转过身来看了一下他。秃顶男皱起眉头,有头发的那个男人则几分不悦地张开嘴。两个人都没有回答。 迈克尔继续用西班牙语说,“唐人街有位前任军官告诉我说,这家工厂的主人以前在安哥拉北部服役。” 秃顶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跟另外一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个人就像看到外星人一样盯着迈克尔。 迈克尔坚持说道,“我在找一个人,一个两年前驻扎在卢卡帕的上校。” 两个人又交换了一下眼神。秃顶男摸了摸下巴,他的胡子至少有三天没刮了。“你他妈的是谁啊?”他问道。 迈克尔在路上就编好故事了,“我以前也在安哥拉。但我不是士兵,而是一个医生。” 那个秃顶厚下巴的男人皱了皱眉,“在哪里?” “栋多。” “地狱啊,那个地方。但整个国家都是啦。” 迈克尔点点头以示赞同。“那你是这家……工厂的主人?” 秃顶男笑了,笑声空洞刺耳,“这鬼地方你也叫工厂?”他摆摆手,“没有灯,没有电,没有钱。”他摇摇头,“还有,它不是我的。” 当然不是他的,迈克尔心想。一切都属于国家了。他想笑笑就把错误掩饰过去,但是第二个男人一直在仔细观察他。他插话了,“那你找的这个上校是谁?” 迈克尔转向他说,“他叫路易斯·佩雷斯。” “那你又是谁?”他的眼神好像开始算计了。 “我叫迈克尔·德卢卡。” “德卢卡?意大利佬?” “我父亲是意大利人,我母亲是古巴人,”迈克尔撒谎道,“她在59年差点就离开古巴,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我父亲是一个水手,”他说道,“但我不认识他。” 第二个男人的眼睛眯了起来,“你找这个上校干什么?” “他手头上有我要的信息。” 男人的脸色一黑,一阵狂风——或者是风扇的缘故——把烧焦的橡胶气味刮进房间里。 迈克尔知道这两个人并不买他的账。他们应该在怀疑他是不是古巴保护革命委员会的人,又或者是秘密警察。他在想他们会不会打算抓住他,虽然他对此并不是很担心。他才三十二岁,训练有素,还带着武器。他们两个快是中老年人了,大腹便便的,他们挥拳的速度大概跟羊有得一拼吧。但是,他们可能还有身手好的朋友藏在角落里,他还是应该装得镇定自若。毕竟,他们不用相信他的故事;他们只需要知道他不是一个威胁。 “这个——上校——有你要的什么信息?” 迈克尔环顾了下车间,好像在找监听器或者其他的监视设备,“隔墙有耳,小心为上。但这不是什么犯法的事,跟政治也没有什么关系。就是这个人在安哥拉见到了一点东西,但那样东西对我很重要。”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你们给我提供信息,我会给你们报酬。” 第二个男人哼了一声,“我猜也是这样。你的口音不像古巴人,也不是墨西哥人。你是美国人?” 迈克尔没有回答。他们可能猜他是中情局的人,但就算如此,他能感觉到他们在考虑他开出的条件。 最后那个秃顶男说话了,“多少钱?” 迈克尔侧转脑袋,“这就得看你能不能找到他了。” “你给美金啊?” “如果你想的话。” 两个男人又交换了一下眼神,第二个男人放下了手臂。这是一个信号。 厚下巴男人又摸了一下下巴,“我帮你打听。”他终于说道,“但是现在的人——你也知道这里的规矩——他们可不会轻易说话。” 迈克尔点点头,“那要多少才能让他们松口?” 他们讨价还价了一番,终于达成了一致。这可比迈克尔预期的价格要高。但话说回来,古巴世道并不好。他不情愿地掏钱出来的时候,他丝毫不怀疑自己肯定被坑了。 “后天再回来。星期五。可能到时候我能给你一点信息。” “那如果你没有呢?” 那男人舔了舔嘴唇,然后龇牙一笑,“那就当你为革命事业做了贡献啦。” *** 那天晚上,在卡拉的公寓里,迈克尔说,“我们去吃晚饭吧。我带你去旧城区的私人餐馆吃饭。” 卡拉正在换下工作服。她纽扣半开,停下来说,“不要。” “为什么不要啊?”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啊。” “有什么问题呢?” 她脱下衬衫,换上T恤衫和短裤。她转身看向迈克尔,双手插在腰间,“你们这些美国人!你们觉得你们只要来我们的国家,炫耀炫耀美金票子,我们就会卑躬屈膝为你们服务,任由你们差遣。” 迈克尔惊诧地后退了一步,“只是一顿晚餐而已,卡拉。我要……感谢你收留我。” 她的脖子开始迅速烧红起来,她用手捋了捋她的短短的棕黄色头发。迈克尔不知道该说什么。此刻她内心冒出的愤怒却让她变得更迷人了。穿着短裤T恤的她,头发后拨的她,更添几分性感。她也一定感应到了他的想法,于是大阵仗地转身踏进了客厅。 “你想一想,米格尔,”她侧转肩膀说道,“私人餐厅是给外国游客和那些高级政府官员去的。要是他们发现我就是个无名小人,再说只要我一开口,他们肯定听得出我的哈瓦那口音,他们就会举报我。” “举报你什么?因为你跟一个朋友吃了顿晚餐?” “跟一个到处炫富的外国人厮混。严格来说,私人餐馆还是非法的。至少对于古巴人来说是这样。有人会告诉那个区域古巴保护革命委员会的人,说他们在那里看到我了。收到报告的人又会告诉我那个区的古巴保护革命委员会,然后他们会开始监视我。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在监视我了。谁的事都别想逃得出他们的掌心。”她转身看着他,“所以说这不是什么好主意。” 迈克尔有点沮丧地摊了摊手。住在古巴有太多的不便,其中一个就是没落的经济。这里的人怎么能在这么压抑的环境中生存?他靠近卡拉,想把她搂在怀里。 但她退后了一步,“你为什么要玩这些欺骗的小伎俩啊?” “欺骗什么?” “你到底是谁,米格尔·德卢卡?”她的眼神满是怒火。 “一个关心你的男人。” 她哼了一声,“废话,狗屁。我们才刚刚认识。我们在床上倒是玩得很开心。就这么多。我不是什么蠢人。” 迈克尔吃惊地退后了一步。他压低了一声,“我从来没有想过你是蠢人。但你最好不要知道我在干什么。” “你是中情局的人?还是联邦调查局的?又或者是黑帮?你要是这些人,他们肯定会发现的。保护革命委员会……警察……”她的声调温柔了下来,但是额头上还是写满了“忧虑”两个字。“我敢肯定他们已经开始注意你了。我真是个傻瓜大笨蛋。我一开始就不应该让你留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卡拉,我不是中情局的人,也不是联邦调查局的。我来是有任务在身。时机适合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他停顿了一下,“你看,我理解你的忧虑。但如果我们不能去私人餐馆的话,你能不能带我们去一个更‘合适’的地方?我想请你吃晚饭。” *** 他们最后去了一个小小的古巴咖啡厅。那里桌椅摇晃,铺着油地毡的地板已经剥落几分。墙上钉着一块卡片菜单,上面有大豆米饭搭一两块猪肉,或者大豆米板搭一块鸡肉。迈克尔选了猪肉,卡拉则选了鸡肉。 “他们以前还有‘老衣服’的。”卡拉伤感地说。 “这是什么?”迈克尔问道。 “是一道炖菜。羊肉或者牛肉,搭着辣椒、西红柿、洋葱和大蒜慢炖。非常丰富。”那一刻她梦幻地想象着,但是很快她又回到了现实,“但它现在还开张就算我们走运的了。” “我敢打赌他的确走运。”迈克尔指了指此刻正在邻桌收盘子的店主。这里的菜品种类少得可怜,座位却几乎满了。 当他们的食物上来的时候,他就明白了。食物很棒:慷慨的分量,上等的手艺,香料四溢,还有辣味醉人。 迈克尔看着卡拉把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他知道食物在古巴是稀有物品,特殊时期古巴人平均瘦了二十磅,特别是哈瓦那的居民,因为这里的可耕农田极度稀少。人们在屋顶上种水果蔬菜,只要能开采得了的田块都没有放过,但还是要花费不少心血才能自给自足。令迈克尔高兴的是,至少今天卡拉能够填饱肚子。 吃完饭已经过了十一点,他们蜿蜒穿过哈瓦那旧城狭小的鹅卵石小径。天色已晚,街上还是人山人海。商店都还没有关门,虽然他们的货架上也没有什么好卖的。黑白皮肤的皮条客、妓女都在推销他们的货,还有不少在讨食的流浪狗。一阵微风吹来,廉价香水混杂着麝香汗味还有体臭味飘了过来,处处都是音乐:吉他艺人,歌手,还有各种打击乐器演奏者。 尽管处处是节日气氛,但显然人人都在寻求施舍或“谋生路”。这让迈克尔想起以前读到的魏玛共和国末期德国的情况,那时候的派对庆祝都逐渐变得绝望、被迫和空洞。但是古巴也不总是这样的。三十年前,他的母亲就走过哈瓦那旧城的大街小巷,那时候的古巴还正当繁荣。他在想妈妈看到现在的古巴会作何感想。 吃饱了的卡拉的幽默感此刻似乎也恢复了。她顽皮地转身看着他说,“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你很快就知道了。”她带着他转过街角,走过一个狭窄的小巷。她领着迈克尔在各个小巷蜿蜒穿行,直到把迈克尔搞得完全分不清方位。最后她在一条窄巷的中间停了下来。阵阵香味从一扇门里飘散出来。 卡拉把头伸进去,跟一个人说了几句。片刻过后,她招呼迈克尔过去。 走到门口就没有风了,迈克尔走进一个房间,里面堆满了各种家具、垃圾还有低俗的艺术,他觉得自己要被逼出幽闭症恐惧症了。房间的中间立着一张小小的铺着桌布的桌子,一个硕大的非洲裔女人穿着白色衣服戴着白色头巾坐在前面。她手臂和耳朵上的首饰叮当作响,双唇赤红,衬得她的牙齿像她的袍子一样雪白。迈克尔眨了眨眼。这不是他在大教堂附近的那个院子里看到的女人,但说不定是她的姐姐。 “过来,米格尔。叶琳娜可以预言你的任务能否成功。” 他犹豫了一下。许多古巴人成群涌到桑蒂利亚教祭司那里问询关于健康、情感、财政方面的事。这是一种结合伏都教、天主教还有非洲宗教的混合体,桑迪利亚教祭司最著名的就是他们的预言未来的能力。他们是古巴版的吉普赛人,只不过正逐渐被算命机所取代,就像在科尼岛1的吉普赛人一样。换一句话来说,就是诈骗。 女祭司叶琳娜一定是察觉到了他的犹豫,便朝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她少了两颗牙齿。“过来,我的孩子,”她用西班牙语说,“坐。” 迈克尔坐了下来。他告诉自己这么做只是为了让卡拉高兴,特别是因为他们刚才还在吵架。 “你不想来这里吧?你过来只是因为你的女人。” 他大吃一惊。有那么明显吗? 叶琳娜为他的不安笑了,她站起来,走到另外一张铺着桌布和珠子的小桌子边。两根蜡烛立于其上,仿佛桌子就是一个小神坛。叶琳娜点亮蜡烛,开始念词颂歌,用手不断地画圆。迈克尔以前跟一个犹太女孩约会过,看过她的妈妈在星期五晚上祷告的时候也会这样做。 她拾起神坛上的一个小袋,回到迈克尔身边坐下来。她打开小袋,把十二个蛋壳形状闪闪发光的贝壳摆放在桌子上。她再次开始唱诵。然后她移动了几个贝壳开始研究它们,然后再移动几个。她抬头看着迈克尔,然后用一种他不懂的语言低声自言自语。 “你在干什么?”他问道。 “我在请奥里沙圣人和信徒。”她停顿了一下。“你知道圣人是谁。我看得出来。” 她知道他是天主教徒。那又怎样?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啊。或者说曾经是。 她又移动了几个贝壳,然后抬头再次看着迈克尔,“你在恋爱方面十分走运。”她偷偷地看了看卡拉,然后笑着说,“实际上,你已经遇到了生命中的真爱。” 这是她们的标准说词啊。 她向下看了一眼贝壳,“你来古巴找一样东西。还有一个人。” 这也简单之至吧。他穿的衣服不破不烂,她靠猜也能知道他是一个外国人。 她继续看看贝壳,“你在金钱方面无忧。实际上,你身边的一个人……会带给你更大的财富。很快。” 那个人可能是他的妈妈,或者父亲,或者是外公。他们都是有钱人。 她重新排列一个贝壳,迈克尔突然听到一声喘气。那个女人坐回她的椅子上,然后抬头看着他。她的笑容消失不见了。 “怎么了?”迈克尔问道。 她瞥了一眼卡拉。迈克尔转过身来。卡拉的脸上写着恐惧。 他再转身看叶琳娜,“到底是什么,天杀的?” 她飞速地用西班牙语跟卡拉说。 “我不想忽视它”,他说。为了确保她知道他明白了,再说了一遍,“我想知道。” 叶琳娜眉头一皱,卡拉的脸红了。 “我道歉,米格尔。”卡拉说道。她示意女人继续说。 这个女人用舌头舔舔嘴唇,一抹口红被刮到了牙齿上。“你会见到你来古巴寻找的那个人。很快。这个人有你想要寻找的答案。” 迈克尔倾了一下头,“那些答案是什么?”他怀疑地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 “好吧,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他说道,心里想着他可浪费了几美金。 叶琳娜和卡拉一起研究贝壳,然后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们两个在互相看什么?”迈克尔问道。 叶琳娜犹豫了一下,“因为之后你可能会决定你不想知道那些答案。” “为什么不?” 她把手指并拢放在桌子上,“因为贝壳说那个答案带来的可能是你的末日。” 1 科尼岛:位于美国纽约市布鲁克林区的半岛,原本为一座海岛,其面向大西洋的海滩是美国知名的休闲娱乐区域。 第二十八章 周五下午,迈克尔回到了哈瓦那旧城区的那间仓库。天气比第一次来的时候更热,虽有电扇吹着,他依然觉得像踏入了炼狱。汗水沿着脖子流淌下来,衬衫贴到了背上。收音机里没放音乐,只传出棒球赛的喧闹声和电波声。他记得妈妈告诉过他,古巴人爱自己的棒球。菲德尔本人就曾经当过职业棒球手,事实上,许多古巴人声称这里就是棒球的发明地。 两人还像他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站在同一个位置,双下巴秃顶男和他头发花白的伙伴弓着腰看着报纸。不知情的人可能会以为面前的两人是静物画,不过,当他这一次敲门的时候,那两人点了点头,似乎在等他来一般。 “欢迎回来,德卢卡先生。”秃顶男说道,“哈瓦那招待得还算周到吧?” “无可挑剔。”那家伙是想搞好关系,和他前一次的冷漠相比,这显得有些古怪。迈克尔提高了警惕。 “朋友,你从美国的哪里来?” 有些不对劲。迈克尔眯着眼睛说道,“问这干什么?” 秃顶男神经兮兮地笑着说道,“好奇而已。我在迈阿密有几个表亲,不过在纽约和芝加哥也认识些人。” 迈克尔笑道,“古巴难民在我国通常会得到优厚待遇。” “我也听说了。” 迈克尔环顾四周,仓库和上次一样昏暗,没什么不同之处。警惕为上。“所以呢?” 秃顶男摊摊手,“啊……遗憾,非常遗憾。我尽力了,但是找不到战争期间曾在卢卡帕或栋多待过的人。我问了很多人,”他使劲点着头,仿佛点头能证实他的苦劳,“但是没人驻扎在那么靠北的地方。” “也许你还没尽全力。”迈克尔搓着大拇指和其他手指,做出全球通用的暗示钱的动作。 那人装出受到侮辱的样子,“先生,我们古巴人还没到绝望到那种地步。我试了,失败了,对不起。” 迈克尔只得重头再来,或许要回到卡拉的朋友几天前推荐的那家酒店,或者彻底改变方针。 另一个男人稍微瞟了一眼仓库的内侧,又转向迈克尔,迈克尔看在眼里。 “你会在哈瓦那停留多久?” “不知道。” 秃顶男插话道,“好,如果我的线人有了消息,怎么联系你?” 迈克尔想了想,那天他说自己是个医生,“我在维达多的社区诊所帮忙。如果我不在那儿的话,留个口信,他们会传达给我。” “好。再次对未能找到你的……朋友表示抱歉,但别放弃希望,古巴万事无定论。” *** 迈克尔走后,路易斯·佩雷斯从暗处走了出来。仅看一眼,他就知道了迈克尔的身份——就像年轻时的他和弗朗西斯卡的结合体,黑色眼睛、直挺的鼻子和高颧骨都那么相似,就连他笔直的站姿,头向一边略微倾斜,都和她很像。然而料想不到的是,看到自己的儿子,一股袭遍全身的悲伤竟汹涌而来;这种感情那么自然,仿佛弗朗西斯卡昨天才被掳走,而非30年前。他想抹去迈克尔的现身堆叠出的影像,却做不到。 两人的脸上充满好奇,“怎么了?”头发花白的人说道,“你认识这个人吗?” 路易斯努力集中精神。他儿子来古巴做什么?是弗朗西斯卡叫他来的吗?她在传达什么信息吗?如果不是她叫他来的,还会有谁?他脑子里衡量着各种可能性,但出于谨慎,他没说出自己的想法。双下巴秃顶男听命于他,但路易斯不信任任何人。 “多谢了,士官,谢谢你联系了我。卢卡帕一别,好久没见了吧?” 秃顶男点点头,“他提到栋多的时候,我就觉得该找找你。” 路易斯点头回应道,“这么做很对。目前的情形很微妙。只可惜,我不认识这个人。我从没见过他,无论是在安哥拉,还是在这里,哪里都没见过他。” 秃顶男昂起头,“可他很确定他认识你啊。” 路易斯摊了一下手,“那也改变不了事实,恐怕他要长途跋涉劳而无获了。” 第二十九章 迈克尔排了好几个小时的队,才帮卡拉取到她的当月食物配给。幸运的是,他分到了一个从卡马圭省运来的瘦骨如柴的鸡和几棵新鲜蔬菜。他按照卡拉的指示,把鸡宰了,给蔬菜去皮,把所有的材料放在锅里炖。他做的晚餐味道还不错。晚饭后,他们出去散步。 与往常一样,马勒孔海滨大道人山人海:穿着破烂衣裳和没有鞋带的运动鞋的小男孩,穿着紧身短裤和坎肩的妓女,街头卖艺的音乐人。他们的蜡烛摆在岩石上,散发出一丝柔和的烛光。卡拉说,这些人大多住在防波堤的另一端。夜幕降临,笼罩了绝望,各种黑暗的污迹漂浮在海面上。 “那些是什么?”迈克尔指着远方问道。 “轮胎,”卡拉回答道,“人们把拖拉机轮胎的内胎捆绑起来,在上面扔一块木板,就可以用来做渔船。” “拖拉机轮胎?” “这些拖拉机再也不能用来耕作了,至少这样还有点利用价值。” 又是一个“谋生路”的办法,迈克尔悲伤地想着。他看着渔民把轮胎划出港湾,“毁灭……就在这里。” “你说什么?”卡拉问道。 “还记得那个用贝壳占卜的桑蒂利亚教女祭司说的话吗?” “当然。但你说的毁灭是什么意思?” “皮条客、妓女、轮胎船渔民……这些人之前可能是老师、工程师、技术人员,但是现在……”他渐渐说不下去了。“你的家人在哪里?”他问道。 “我爸爸生病了,所以我父母回古巴地圣地亚哥了。他们是那里人,那里还有其他亲戚可以帮他们。”她突然安静下来,“他得了癌症。”她补充道。 “但是你留在这里?” “我有我的工作。还有公寓。至少暂时是这样。” “‘暂时’是什么意思?” “这套房子原来的主人30年前离开了古巴。他儿子是我妈妈的一个朋友,我父母就搬了进来当“看守人”。当然,现在房子是国有的了,他们可以随时收回去。” “但是他们没有收回?” “很可能因为我是个医生吧。”她哼着鼻子说道,“至少还有点用。” “如果他们有一天把它收走了呢?你要怎么办?你会去哪里呢?” “我会‘谋生路’。”她停了一下,“不要再提不开心的事了。”卡拉笑着说,“来吧,我们去拉佩拉,你可以去看看你妈妈以前住的地方。” *** 拉佩拉之旅甜中带涩。拉佩拉现在成了一个会议中心,大门紧锁着,他们进不去,只能通过玻璃大门往里看。迈克尔看到一个宽敞的大厅,这里装饰满了落地镜子和许多枝形吊灯。卡拉说这是哈瓦那第一批全空调覆盖的度假酒店之一。 迈克尔想象着三十年前,它一定是哈瓦那度假酒店的一颗珍宝——确切地说,最闪亮的明珠。他又开始好奇母亲以前的生活了。她在这里住了将近十五年,她是在这里长大。她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她有没有后悔过呢?是因为这样他才如此焦躁不安的吗?她从来没有过多提及这里的生活。但是话说回来,他也没有问过。 他们转身往卡拉的公寓走回去。她仿佛知道要分散他的注意力一般,开始跟他闲聊起来。“比起湿季,我更喜欢干季。干季不会很热,还有我最喜欢的微风了。” “那现在是什么季……十二月份?”迈克尔接过话头,“我猜家里肯定下雪呢。” “你家在哪里?”卡拉问道。 完了,说漏嘴了。他不想让她知道,她知道得越少越好。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也变得越来越难。他想转开话题,“你要是身在美国,看到的还真只是物欲横流。很多人都会装扮成圣诞老人的样子,圣诞树随处可见,金钱大笔挥洒。他们把这叫做‘节日气氛’。” 对他妈妈来说,圣诞节是一年里最重要的节日。她总是要在树下放一大堆的礼物。还有派对。他妈妈每年平安夜都要举办一个派对,奢华装饰,美味晚餐还有乐队——一开始演奏摇摆乐,晚间则转到摇滚乐。他的外公和父亲都会穿着燕尾服。但是现在,一路沿着马勒孔海滨大道走,他似乎渐渐明白了。轻浮、食物、音乐——这些会让他妈妈想起哈瓦那,想起那些每夜拉佩拉都有派对的日子。迈克尔沉浸在思绪里,不知不觉慢下了脚步,也没有听到卡拉在说什么。 “喂?”她说,“米格尔?” 他好不容易拉回思绪,“对不起!你说了什么?” “我说圣诞节在古巴是一个宗教节日。但是在革命之前——那时我还很小,大约三四岁吧——我记得商店酒店都是满布装饰。他们进口冷杉树,用大大的彩球装饰它们,还有灯光。1959年之后,当然,这个节日被当成帝国主义的象征禁止了。但是现在偶尔你也能看到门上挂着的一只红袜子。当然,在保护革命委员会的人强迫人们把它们拿下来之前。” 迈克尔牵起她的手。她由他牵着。这肯定是第一次,他心里想着。 “新年才是我们庆祝的节日。那天正好也是革命胜利日。整个国家都在狂欢:烟花、派对、喝酒、狂欢。”她点头说道,“这样才更好。” “为什么?” “因为就像你说的那样啊,你们美国人都被物质的东西征服了。你真应该看看我病人的亲戚寄给他们的信,炫耀他们有多少钱,他们买了的东西,他们要添置的东西。他们会让你觉得整条街都是用美金铺成的。” 迈克尔本来想说“你以为呢”,但他突然想到,像卡拉一样,肯定有很多古巴人不想跟美国扯上关系,不管是物质上还是政治上。他们肯定很恨那些在卡斯特罗掌权后或是离开或是逃走的人,比如说他妈妈。他很好奇如果卡拉跟他妈妈见面,卡拉会怎么想她呢。估计没什么好感吧,他心想。但他说出来的话却是,“你不怎么喜欢美国人,对吧?” 卡拉更正他的说法,“我不喜欢贪婪的人,或者那些凭着自己住处高贵、金钱富足而意图控制他人的人。” “那就像我说的嘛,你不是很喜欢美国人。” 她松开他的手,“米格尔,我是跟着菲德尔长大的。我们接受的教育就是不能相信美国人。革命之前是剥削,然后是入侵——就是你们说的猪湾事件——然后又是导弹危机,接下来就是封锁禁令。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们?” “你那些病人的亲戚寄来的那些信呢?” 她做了一个扫开的姿势,“那些大多都是谎言罢了。他们想让我们恨菲德尔,向往美国。但是没有用的。你的国家也问题重重:战争狂人、种族主义、歧视。在美国,古巴人跟黑人同样受到不公平待遇。” “不是这样的。”迈克尔脸颊红了,“古巴人总是被允许在美国避难。” “没错,但是获得庇护之后,在哈瓦那当医生的跑去迈阿密洗盘子,或者去纽约开出租。” “这么说来,你宁愿留在这里,在生存线挣扎咯?花尽一切力量‘谋生路?’” “古巴是我的家。”她表情生硬地说道,然后加快了步伐。 迈克尔跟在她的身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他们一言不发,默默地沿着马勒孔海滨大道走。卡拉走在他前面几步,好像决意不能在迈克尔代表的资本主义堡垒面前屈服一样。至于迈克尔,他本身就对这样的争论有点厌烦不堪了,此刻却不禁赞赏起她的顽强来。而且,因为她走在几步之前,他忍不住欣赏她的屁股——小巧却形美。 她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一般,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了,我差点忘记了。”她的语气表明其实她没有忘记,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说出来罢了,“今天有人来诊所找你了。” 迈克尔吃了一大惊,“谁?” “他把名字和地址写了下来。”她在包里搜了一番,抽出一张纸片。 “是路易斯·佩雷斯吗?” 她盯着纸片,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 “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她把纸片递给他。 他把它举到路灯柱上,看着地址,“这是哪里?” “劳顿区”,看到他疑问的表情,她补充道,“在古巴岛的南部,是一个工人阶级街区。”她停了一下,然后说道,“既然你知道他在哪里了,就该干正事了吧。” 迈克尔点点头。 “之后你就会回美国?”她的表情难以捉摸。 迈克尔没有回答。一刻钟前的夜间新鲜空气突然变得越来越闷热。他原本计划拿到地图,处理掉佩雷斯,在圣诞节之前离开古巴。但是他不能把这些告诉卡拉。想到要跟她撒谎,他就充满了罪恶感。 第三十章 迈克尔和线人沃尔特斯在美国编了一个跟事实差不多的小故事,其要点是拉蒙·苏亚雷斯还活着,现居迈阿密,想和路易斯重新取得联系。最终见到佩雷斯的时候,迈克尔要先侦察一番佩雷斯的家,再决定怎么能最有效地拿到地图。 这是一个一击必杀的任务,如果佩雷斯在迈克尔拿到地图之前反抗,他会被消灭掉;如果他不反抗,之后也会被干掉。他们一致认为最好别留下活口。迈克尔参加海湾战争的时候就杀过人,再杀一次也不算什么,特别是虽然外公极力否认,但他感觉这会帮托尼·帕切利躲过风口浪尖。 迈克尔一夜无眠,忙着策划战略。他决定在第二天早上执行任务。劳顿是个工人阶级的居住地,到时候大街上满是人,他就不会太显眼。到了佩雷斯家,他得先博取他的信任。或许要交流一下打仗的经验,佩雷斯在安哥拉打过仗;迈克尔在中东打过仗。他在心里想了一下佩雷斯可能会问的问题,比如拉蒙被叛军绑架之后怎样了……为什么再没回古巴……为什么不跟他联系。迈克尔排练了一下自己的回答:他不知道拉蒙后来怎样了,只知道很惨;拉蒙现居迈阿密,因为南非人把他交给了美国人,后者给了他政治庇护;他之所以没写信,是因为邮件——还有电报和电话——都不安全;拉蒙恐怕有心之人发现他们有联系之后会给佩雷斯带来麻烦。 黎明姗姗来迟,太阳升起那一刻,一道道云朵把天空染成了粉紫一片。两只跟秃鹰很像的海鸥在卡拉的阳台上方徘徊着,迈克尔喝着卡拉所谓的咖啡看着它们,那东西淡而无味,味道就像菊莴。卡拉说坐P-2公交车就能到劳顿区,但提醒他由于行程不定,可能需要几个小时才能到。迈克尔把手枪和换洗的衣服一起放到背包里,跟卡拉吻别,不过没告诉她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不知怎么的,她转身走开了。 *** 卡拉说的没错,公交车行程不定,又没到“出租自行车”上班时间,所以迈克尔等了一个多小时。当公交车拖拖拉拉冒着黑烟终于露面的时候,上面只剩下站位,他一路都只能抓着头顶上的横杠。他在十月十日街区的一个大十字路口下车,大街两边一字列开各种断了柱子的建筑。他想象着这些建筑曾经多么宏伟壮观,如今连接两边的线上都挂满了衣物。 他转过街角朝前走去。他仿佛置身郊外,但在哈瓦那,有哪个地方不像郊外呢?最后,他走到卡米洛·西恩富戈斯大街和圣弗朗西斯科大街交叉口,然后朝一座小山走去。他发现自己走进了居民区,这里也不怎么样:一团电话线遮挡了视线,人行道上杂草丛生,不过大街中心长着几丛还算生机勃勃的灌木,周围密布着摇摇欲坠的建筑。他想起卡拉说过每一座房子基本上都算国家财产,他真想不出来会有谁愿意要这种房子。 至于大街上人多这回事,他还真猜对了。街上的行人忙着这一天的事,根本没时间留意他。路人或黑或黄,似乎没吃饱饭一般。白人面孔不多,这让他不禁疑惑佩雷斯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他的军衔或许能保证他在卡拉住的附近得到更好的房子。之后他突然想起唐人街的那个军官和仓库里那个军人,或许军衔高也帮不了什么忙吧。 他跟着门牌号走到一座窗户上装有板条百叶窗的单层黄色房子前,百叶窗上少了一两根板条,剩余的半开着容光线进屋。门也开着,咖啡味——真正的咖啡味——扑鼻而入。或许当个军官还是有些好处的,比如说可以先挑配给品。 他悄然走过那座房子,绕整个街区转了一圈,中途遇见3个女人和1个男人,他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又绕回佩雷斯家,大街上空无一人。他想冲过去把门踹开,但他强迫自己走上前去敲敲了门。 开门那人打着赤膊,只穿着条短裤。他和迈克尔差不多一般高,只是更瘦一点。他形容特别憔悴,但看起来——有种熟悉感。浓密的黑色直发,在脸上显得特别突出的罗马大鼻子,嘴唇丰满,下巴不怎么起眼,皮肤呈橄榄色,眼睛乌黑有点朦胧,但迈克尔看不懂他的表情。那表情既有博学,又有些善良。为什么?迈克尔觉得有些不安。 “先生,早上好。” 那人点点头。 “您是路易斯·佩雷斯吗?” 他毫不犹豫地问道,“你是迈克尔·德卢卡吧?” 迈克尔点点头,“我找您很久了。” “我听说了。”他唇角露出一丝微笑,“没想到你会来这么快。”他走到门边,示意迈克尔近来,“随意坐,我去穿上衬衫。” 他领着迈克尔走进一间小屋——起居室。佩雷斯走进后屋,迈克尔不敢相信自己运气如此之好。侦察这里的机会来了,他于是开始了探索。家具很旧,但屋里一尘不染,一切都井然有序。 几缕光透过板条百叶窗洒进来,两面墙边摆着的藏书是仅有的色彩;煤渣砖上支着普通的厚木板;这种结构在美国的大学宿舍经常能见到。他扫了一遍书名,都是西班牙语,不过他看到有文学、诗作,还有纪实文学作品。迈克尔舔了舔嘴唇,佩雷斯的文学修养出乎意料,算得上一个知识分子。 他看了看房间里的其他地方,一个小沙发,一把椅子,一盏台灯,沙发上放着一本打开的素描本,小桌子上放着一组铅笔,还有一张带框的照片。他走过去仔细看了一眼。照片里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人都很年轻。男人怀抱着女人,他个子很高,身材细长,非常健壮,跟迈克尔20多岁的时候很像。透过相框过来,那时的女人似乎还是个少女,满头黑发,身材苗条,曲线有致,高颧骨,眼睛深黑而炯炯有神。迈克尔看着看着便睁大了眼睛,下巴都快掉了,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 佩雷斯走了回来,迈克尔猛地转身。佩雷斯正在扣扣子,他看看迈克尔,看看照片,又看看迈克尔。 迈克尔脱口而出,“你他妈的怎么会有我妈妈的照片?” 第三十一章 路易斯心想,迈克尔,米格尔,多么有力多么强势的名字。他的儿子——这么多年后,说出这个词的感觉那么怪异——知晓真相之后,将会亟需这种力量。但儿子的反应却出乎路易斯的意料。他准备好面对质疑、否认和怒意,却什么都没遇到。最初的冲动淡去,米格尔的面色发白,他那僵硬的站姿和路易斯烦乱时候一模一样。他快速地眨着眼睛,面部没有任何表情。 路易斯猜测这是经过训练后的反应,可见某些人——或许是军队——对他的培训卓有成效。永远别外露感情,尤其是在敌人的领域内时。永远别让他们知道你的想法,直到你发动攻击的那一刻。路易斯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迈克尔的表情有些迷茫,仿佛在拼凑整合信息。之后,他疑心重重地环顾了一下房间,接着,仿佛突然之间一切都压得人喘不过气一样,他垂下身子,跌坐在沙发上。 “来点咖啡吧。”他说道。 路易斯犹豫了一下,这个请求出乎意料。他是在演戏吗?如果要发动攻击的话,现在时机正好。路易斯该不该进厨房?他回来时会遇到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古巴来做什么。但话说回来,迈克尔是他的儿子,他费劲千辛万苦才找到自己。 他权衡着,不管他带来的消息是好是坏,总而言之,它仍然是十分重要的,但他儿子不太可能大老远跑来,却又不告诉他。所以他抱定信念,走进厨房。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走了回来。 米格尔仍然坐在沙发上,只不过手里拿着那张照片端详着。路易斯感到慰藉,除了慰藉,还有一丝希望。他把咖啡放到小桌上,米格尔抬起头。 “你从哪里弄到的?” “什么?” “咖啡。” “这是我允许自己购买的唯一奢侈品,从黑市上买来的。” 迈克尔点点头,似乎他也会为了一杯好咖啡而打破条条框框。但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回应有些奇怪,路易斯心想。米格尔放下照片,端起咖啡,他啜了一口,然后说道,“那张照片什么时候拍的?” “1958年。” “在哪里?” “在圣克拉拉。那是革命爆发之前我们居住的地方。” “你和我妈妈?” 路易斯点点头,抿了一口咖啡。两人又陷入沉默,但路易斯觉得他们之间有着古怪的亲密感,好像他们已经多年如一日地一起喝晨间咖啡一样。他赶紧赶走这种思绪,认为自己肯定是出现幻觉了。 迈克尔放下杯子,盯着路易斯,“说说看,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相信什么?” “相信你——和我妈妈——在一起住过?以前——现在——你们……”他磕磕绊绊地说道,“……是我双亲吗?” 这才是路易斯意料之中的反应,“你应该相信,因为这是事实。”他回答道。 “我怎么知道这张照片不是你伪造的呢?还有那个故事?为了引我上钩。” “引你上钩?去哪里?出于什么目的?”路易斯摊开双手,“是你找到的我。”与此同时,迈克尔的问题暗示着他来古巴不仅仅是为了寻找父亲,他还有别的目的,而这些目的裹挟着风险……甚至危险。路易斯有种拔出配枪的冲动,接着又打消了念头。这可是他的亲生儿子。 迈克尔紧盯着他,研究着他的面容。他看到什么了,路易斯心想。和他在仓库偷听迈克尔和那两人对话时所看到的一样吗?他们两人的外貌多么相似? 接着,他说,“我妈妈和你是什么关系?你们结婚了吗?” 路易斯的声音中充满惊讶,“她没跟你说过?” 迈克尔摇摇头。 “我明白了。”他停顿了一下,“她——你妈妈,弗朗西斯卡——是我爱过的唯一一个女人,她也爱我。” “可你们没结婚。” “我们本来打算……但是革命……” “我不明白。我是在美国出生的。” “你妈妈逃离拉佩拉,和我在一起去了圣克拉拉。我们在那里住了几个月,之后,她父亲——你外公——发现了我们,领着一群人把她带走了,然后强迫她回到美国。当时正值革命高潮,一切都很混乱,人人都很害怕。她走的时候已经怀着你了。” “你呢?”迈克尔的语调几乎满是责难。 “我怎么了?” “你害怕吗?” 路易斯再次犹豫了一下。但他必须告诉儿子真相,“不怕,我是起义军的一员,高兴还来不及,古巴终于自由了。” “只不过结果并不如你们所愿。” “一切都未能如我们所愿。”路易斯盯着他,“除了你。” 迈克尔有些出神,他什么也没说。 过了好长一会儿,路易斯问道,“你在想什么?” 迈克尔有些惊愕,路易斯猜测迈克尔会不会觉得这个问题太冒失了。 他儿子把视线转向他妈妈的照片,表情严肃起来,“我妈妈……”他拧着眉说道,“……曾有段隐秘的人生,她从来没提及过。她怎么能这么自私?为什么她不告诉我她嫁的那个人——那个人……”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当时情况复杂,世道艰难,她可能是被迫保持缄默。” “嗯,可不是嘛。”马克用英语刻薄地说道,接着他又改用西班牙语,“一旦她下定决心,被迫怎么可能挡得住她?” 虽然谈话气氛很严肃,路易斯不由自主地笑了,“那才是我心目中的弗朗西斯卡——任性,被宠坏了,但又那么漂亮,还有那股精神劲……”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你确实很爱她。”米格尔的语气透露出几分惊讶。 “我也看得出来她曾经——一直以来——多么爱你。”路易斯说道,“她已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别怪她,她那也是无能为力。” “既然你这么爱她,为什么不去找她?为什么不带她回来?或者搬到那里?” “有些事情也超出了我的掌控。我为革命而战,成了新政权的一员。早些年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她的消息。过了些时日,我意识到自己永远听不到她的消息了。直到现在。”他转移了话题,“告诉我,米格尔,她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你为什么来这里?”经历了多年的苦难和如此多的失望,路易斯无法抑制他声音里充满的希望,“她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他儿子别过头去。 不对劲。路易斯身体前倾,双手擎在大腿上,“你是为她而来的,不是吗?” 迈克尔放下咖啡,站起身,开始在小屋子里快速踱步。 “不是她叫我来的。”他终于开口道。 “那就是她父亲了?这么多年了,托尼·帕切利还找我做什么?” 米格尔没有回答。 “也不是你外公?” 米格尔仍然没有回答,路易斯直起身子,“世上知道你的人只有另外一个了,可他死在了安哥拉……”路易斯猛然间明白过来,说到半截就停了,“也许他没死。” 米格尔用手背擦擦眼睛,开始往门外走去,“我该走了。” 路易斯站起身,“为什么?” 米格尔没有回答。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谈。” 但他儿子飞快地穿过门,小跑着离开了这所房子。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三十二章 次日清晨,闪目耀眼的朝阳擦亮了城市,迈克尔却一直垂头丧气。这里没有水泥大道,只有用泥土铺成的坑坑洼洼的路。他心不在焉地想,要是在美国,这肯定是片刻都不能容忍的事。但是他也知道,分析哈瓦那的路况不过是为了逃避快要淹没他的满脑疑惑罢了。 他的直觉告诉他,要赶紧跟身在美国的沃尔特斯联系,但幸亏他还有点脑子,没有听从直觉的引导。他要收到有意义的情报才会行动,可事实是他什么情报都没有。他也并不了解沃尔特斯,是外公牵线他们才认识的。他只知道沃尔特斯曾经是中情局的人,现在自己单干,替一个因商业用途而想得到地图的人工作。沃尔特斯不会干涉迈克尔的私事。他应该不知道这些事。 但是那个给沃尔特斯和他的外公牵线的男人可能知道。是不是佩雷斯以为在安哥拉丧生了的那个男人?根据佩雷斯的说法,他是这个世界上知道佩雷斯是迈克尔父亲的唯一一个外人。那个人到底是谁呢?他是怎么样牵起这一条线的呢?他到底是心怀好意还是图谋不轨?此人一定明白他和佩雷斯会弄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他有什么企图?他是打算两面耍沃尔特斯和托尼·.帕切利吗?不管这个人是谁,他一定知道迈克尔不会杀他自己的父亲,尤其是在他刚刚才发现自己的亲生父亲的时候,难道不是吗? 迈克尔抓着自己的头发。太多问题了,统统没有答案,最可怕的就是迈克尔根本不知道要相信谁。他感觉到佩雷斯没有撒谎。他没有撒谎的理由。但是如果他的父亲——要把佩雷斯当成父亲看待真的好难——说的是实话,那就意味着他的母亲和他那个叫了三十年父亲的人一直在撒谎。他的外祖父撒了谎。他们都藏着秘密,几十年啊。想到这一点,迈克尔真的不确定自己能否原谅他们。 *** 那天晚上,他和卡拉出门散步。湿润的微风缓缓吹来,抚弄他们的脸庞,带走那天的热气。迈克尔的心情很沉重,各种想法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成群的音乐家、妓女还是那些伸手要钱的人都自动在他眼里消失了。 “你很安静。”卡拉说。 迈克尔抬头看着她。他要怎么告诉她,他的世界快要崩溃了呢?“你今天过得怎么样?”他问道。 “跟往常一样呗。” 他们继续往前走。尘土给海湾罩上了一层紫色的披风,海浪猛烈拍击着岩石。两三点灯光,或许是渔船的吧,在越来越暗的海水里眨眼。突然,卡拉停了脚步。迈克尔还来不及反应,她就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往防波堤走下去。她蹲伏在岩石上,逼着他也做一样的动作。 “这是在干什么?”迈克尔问道。他的心咚咚地跳。 卡拉把手指压在唇上,指了指。上面有一群男人,他们穿着蓝衬衫黑长裤,戴着看起来像贝雷帽加几串流苏的帽子,正从对面走过来。是警察。他们走过去的时候,迈克尔看到他们队伍松散,大声嬉闹。他们在大笑,扮着小丑的样子,色眯眯地盯着街上的妓女,丝毫没有不悦的样子。 等到他们砰砰的脚步声消失,迈克尔开口问道,“这是在干嘛?” 卡拉把手掌放在胸前,仿佛是要平缓她狂蹦乱跳的心脏一般,“你永远搞不懂那些警察想干嘛。是我太惊慌了。对不起。” “发生什么事了?” 她往前走到一个位置停下来。在那里,他们可以沿着防波堤爬回马勒孔海滨大道,“有一些事情,我没来得及告诉你。” 尽管天气是这般燥热,一股恐惧的冰柱狠狠地刺痛他的皮肤。 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出口,“朱莉安娜——你应该记得地。住在我楼上的邻居……” 他打断了她,“那个——生病了的女人?” 她急躁地点点头,“她告诉我,古巴保护革命委员会的人知道你是美国人了。” “古巴保护革命委员会的人是谁?” “一个老女人。她住在隔壁。她的工作就是要对每个人知根知底。” “她是怎么发现的?” “古巴人是怎样做到无事不晓的?” 迈克尔点点头,仿佛早有预料一般,“这是迟早的事。你和我——我们没有小心隐蔽我的行踪。朱莉安娜是个妓女,急着要钱。可能是她告诉那个女人的。她……” 卡拉打断他的话,“可能是她,可能不是,但这无关紧要。他们一旦找到你……我真的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不敢想象我们两个会怎样。” 迈克尔瞥了一眼防波堤,又回头看着卡拉,“他们什么时候会派出秘密警察?” “可能过一两天吧。他们肯定会以容留国家公敌为理由逮捕我。”她停顿了一下,“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你。他们大概会以为你是——你们的情报机构怎么称呼来着?” “中情局。”迈克尔伸出手,把她拉到墙边。他们一起沿着岩石爬到人行道,“我会走的。我一开始就不应该……” 她又抢过他的话,“是我邀请你的,还记得吗?” 他看着她,“但是……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一直在想,我打算去古巴的圣地亚哥。回到我家人那里。” “你确定这样能行吗?他们不会去那里追你吗?” “可能会,可能不会。但我肯定不能再待在家里,也不能再回去诊所。” 迈克尔盯着眼前这个热情似火的女子,生活的艰难、贫穷还有她每日要面对的疾病都无法将她打倒。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假装扭到脚踝帮他摆脱掉麻烦。“谋生路”是她的第二本性。他钦佩她的灵活应变能力、她的聪明才智,还有她在危险前的沉着应对。他带来的危险。他突然想到,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有这般的感觉。他牵起她的手,继续散步。 “那么……”他说道,“看来我们两个都有离开哈瓦那的理由了。” “你的任务完成了吗——不管是什么任务?”她关切地问。 “就是因为这我才没有跟你细说这个任务。我不想你受到伤害。” “现在说这话不免有点晚了,不是吗?” “我同意。现在是时候告诉你我的故事了。”他们一边走,他一边告诉她所有的事:他为什么会来到古巴;他的任务是什么。现在天黑了,但是有人在岩石上点亮了蜡烛。卡拉一边听故事,眼睛睁得老大,同时又表示理解。当他说到他的目标原来是自己亲生父亲的时候,她用手掩住嘴巴。远方渐渐传来一阵萨尔萨舞曲的节拍。迈克尔讲完故事后,萨尔萨的节拍也缓缓停了下来。 “所以,当我的联系人发现我取消了任务……” “你已经做出决定了吗?” “我怎么可能杀我的父亲?”他犹豫了片刻,“很奇怪,你知道吗?那个我以为是我父亲的男人,卡迈恩·德卢卡……他恨我。我从来不明白为什么,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事惹得他这样对我。”他咬紧嘴唇,“现在我明白了。”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但是,米格尔,如果你不完成任务的话,那你要怎么办?” “我想了解我的父亲,但我需要小心行事。一方面,我觉得这是一个温情的童话故事,另一方面又觉得这可能是个陷阱。” “我不相信童话故事”卡拉说。 他抬起头,“我也不相信。”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米格尔,显而易见,你卷入了一些我毫不知情的事情当中。我也不想知情。但是家庭——我明白,家庭必须永远放在第一位。” 他的下巴一紧,“你是这样想的?我妈妈把关于我真正家人的秘密瞒了三十多年。她一直生活在谎言之中,还逼迫我这样做。我不觉得这叫家庭为先。” “她是想保护你。” “她这叫自私。”他厉声说道,“她想掩盖过去,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卡拉停下来,转向迈克,“你还不懂女人。如果我有小孩的话,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他或她的安全,任何事。” “话是没错,但她失败了。”他摊开手掌,“现在两个国家的特工都要来追杀我了。” 卡拉加快步伐,“真是头犟驴子。”她用西语咕哝着道。 迈克尔追上她,“犟?犟的人是谁?你这辈子就剩一两天可活,却还像没事人一样在马勒孔海滨大道上闲逛?” 她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她说,“今时今日,乃因当初;至于以后,尽人事,听天命。” 这是她的桑蒂利亚教的鬼话吗,还是智慧?微风徐徐吹来,卡拉迎风而上,任凭微风弄乱她的头发。虽说闹了矛盾,牵着她的手沿着马勒孔海滨大道散步竟然感觉是那么自然而然,就好像天经地义一般,这令他惊奇不已。 想到这一点,他心头蓦地一亮。迈克尔的一生都活得像一个局外人,窃听他人的生活,饥渴地捡起幸福的碎屑。他从来没有满意过。现在,尽管麻烦缠身,或者正因为这些麻烦,他却有种归家的感觉,仿佛这些巨大的谜团终于被解开了。是否这个一贫如洗的小岛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地方呢? 第三十三章 迈克尔没回美国过圣诞节,也没有回去过新年,他只给沃尔特斯发了封电报,说任务推迟,希望不要被有心之人看到这封电报。之后,他和卡拉商讨了一下方案。他们不能待在她的公寓,她也不能回到诊所去,所以两人要找一个安身之处,还要拖延时间。 “你父亲怎么办?”卡拉问道。 “你真是把我的心读透了,”迈克尔说道,“他们绝不会去那儿找我们,至少这段时间之内还不会。” 一个小时后,他们行李收拾妥当,离开了维达多的公寓。黎明时分,他们到达劳顿区路易斯家门前。他先是吃了一惊,之后便欣然欢迎二人入内。幸好他还有一间多出来的屋子。这间屋子只比柜子大一点点,不过下午搬了张床垫进去,屋子就成了两人的天地。 迈克尔和父亲相处的时间越久,他就愈发对自己的情感感到惊讶。路易斯·佩雷斯聪明过人,考虑周全;语调温润而口齿清晰。迈克尔开始佩服他,这在跟卡迈恩·德卢卡相处时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事实上,这种感觉是那么的陌生而柔弱,迈克尔不知道是否该相信它。相亲相爱的家庭就是这样的吗? 与此同时,迈克尔又感到父亲深埋的忧伤,他怀疑这种痛苦是由母亲的离去引起的。他有时也会从母亲身上感受到同样的悔恨。他知道外公为何及如何将他们拆散,还知道外公30年前的行为才是他今日来古巴的首要原因。 新年前夕的庆祝活动总是充斥着过度的朗姆酒、焰火和音乐。此时此刻,路易斯、迈克尔和卡拉在朝劳顿区最高的山顶爬去,许多人都聚到那里看烟花。 可古巴革命保护委员会的魔爪已经伸到了劳顿区,街坊们好奇的目光基本上说明了他们之后会好好追究一番路易斯的“客人”。所以到了第二天早上,路易斯宣布天气非常适宜出游:迈克尔应该出去看看他的家乡——虽然他出生在美国,路易斯依然把儿子看作古巴人——也就是路易斯和他妈妈曾一起待过的地方。 他们打算从维达多的海滩出发,目的地是古巴的圣地亚哥,方便卡拉去探望父母。路易斯打算带迈克尔看看他在东方省长大的地方。路易斯说,等到回来的时候,革命保护委员会的人就会跑别处去了。 第二天,趁着早上风光宜人,他们坐着借来的58年款别克出发了。那车一路吭吭哧哧,噼里啪啦,迈克尔觉得它肯定撑不过20英里就会完蛋,但这丝毫影响不了他们的好心情。迈克尔像一个发现充满新奇事物的世界的孩子一样,卡拉也和他一样兴高采烈,笑声不断,就连路易斯也显得精力充沛。 路易斯开着车,出了哈瓦那市之后,景色就变了。革命壁画和带有切·格瓦拉、菲德尔图像的建筑遁去,纠缠成一团的电话线没了,迷宫般的电车轨道消失了。他们身处乡村,可如果迈克尔期望看到成片的甘蔗田和烟草地,恐怕是要失望了。入眼只见大片荒芜的田地和草地。 “仅剩的甘蔗田都在这边的南部和东部。”路易斯解释道。 “可我以为……” 路易斯打断他的话,“菲德尔说我们会要获得大丰收,才能结束现在的特殊时期。可惜他忘了说我们需要化肥、除草剂和燃料。当然了,这些东西我们都没有。甘蔗田面积减少了90%。” 草地慢慢地变成了树林,又变成沼泽地。1个小时后,他们穿过一条蜿蜒河流上锈成绿色的高架桥。路易斯打包票说这桥很稳当,迈克尔却肯定他们开车过去的时候桥晃动了。到了桥对面,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有恐高症这事可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不久后,一个大标志迎接他们进入瓦拉德罗。20分钟后,他们便看到了完美的沙滩:蓝绿色的大海,洁白的沙子,还有金黄的太阳。孩子们被小心翼翼的父母紧盯着在水中嬉戏;情侣们裹着毛巾,依偎在毯子上;年纪较大的成年人在茅草棚大伞下休憩。大美如斯,大美无暇,不禁令迈克尔喉头一紧。 路易斯看着他,“我曾带你妈妈来过这里,”他温柔地说道。 迈克尔转过身,“哪里?” 路易斯伸手指着说道,“自然保护区那边那块与世隔绝的区域。” 迈克尔伸手遮住光线,“我想去看看。”他开始朝着自然保护区的方向走去,卡拉伸手拉住他。她笑着摇了摇头。她觉得那属于私人记忆,不应该被人打扰吗? 迈克尔放下手,“算了。” 路易斯舒了一口气,“我年轻的时候,常常在东方省的沙滩上过夜。星星低垂,仿佛伸手就能摘下几颗放进口袋里,跟我的弹珠和蜥蜴放到一起。”他停顿了一下,“一个男孩和他的梦。”他笑着拍了拍迈克尔的肩膀,“跟我说说你的梦吧,儿子,我想听听。” 无论男女,从来没有人问过迈克尔的梦想,这一定是一个真正的父亲,一个爱自己儿子的父亲才会有的行为。 *** 在去圣克拉拉的路上,车子最终还是抛锚了,路易斯把它丢在马坦萨斯省外。他们走回火车站,买了火车票。火车晚点了3个小时,这在如今也算是正点了。火车进站的时候,上面挤满了人,大部分路段他们都得站在过道里,望着窗外与铁轨平行的道路。偶尔有一辆坐满搭便车旅行的人的卡车驶过,但见得最多的还是牛车、马车或是货车。路标画在木条或石块上,这一切都暗暗提醒着人们,古巴的进步其实是南辕北辙。 到了圣克拉拉,路易斯选择了他和迈克尔的母亲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时走的那条路。他带他们参观了大学,还有他和弗朗西斯卡曾经居住过的那所房子。卡拉带着照相机,他们在房前拍了照:路易斯和迈克尔一张,迈克尔和卡拉一张,三人合照一张。 到了古巴的圣地亚哥,他们见了卡拉的父母,她的叔叔阿姨,以及她的侄子侄女们。卡拉的母亲50多岁,精力充沛,高兴得合不拢嘴,至于是因为见到女儿,还是因为卡拉带回来个男朋友和男朋友的父亲,这就不得而知了。卡拉的父亲体弱多病,虚弱不堪,虽不太热情,却给路易斯递了柯西巴斯香烟。他们在家的时候,一个小侄子一直在拍篮球。了解到迈克尔来自芝加哥之后,小孩问他认不认识迈克尔·乔丹。当迈克尔说自己不认识的时候,他显得特别沮丧。 卡拉和她父母多待了几天。话虽没说出口,但大家都知道这将是卡拉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了。与此同时,路易斯带迈克尔去了他成长的地方——奥尔金省的阿尔托塞德罗村。他还带迈克尔去了邻村比兰镇——菲德尔成长的地方。路易斯告诉他,他们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一起打过棒球。菲德尔的父亲是个农民,靠自力更生积累了财富,所以菲德尔的成长环境相对比较富裕。迈克尔听了似乎很震惊。 几天后,在晚点4小时的回哈瓦那的火车上,路易斯望着正在打瞌睡的卡拉。 “我想告诉你我来古巴的真正目的,”迈克尔轻声说道。 听到迈克尔说他的任务是杀掉他时,路易斯惊得一退,“在我给你地图之后吗?” 迈克尔点点头。 “你打算怎么说服我把地图给你?” “我会说苏亚雷斯还活着,在迈阿密活动,他想重新建立联系。” “他怎么知道这么多年了我还保存着它?” “问得好,”迈克尔说道,“或许他比你所想象的更了解你。” 路易斯想了想说道,“说的也是。” “或许他知道你对所爱的人一心一意。” 路易斯耸耸肩,不置可否。 “不管怎么说,他们帮我准备了如何应对你可能会问的问题。”他停顿了一下,“如果不行的话,就得采取必要行动。” “你看见拉蒙了吗?跟他见过吗?” “时间仓促,没见着。” “我明白了。”路易斯合上了他正在看的书。“自文明存在之日起,卑劣的贪欲一直是推动它前进的动力。”他透过老花镜,看着迈克尔说道,“费德里奇·恩格斯,共产主义之父。” “他说得一点不错,古今适用。”迈克尔说道。 路易斯笑了。 “路易斯……爸爸……”这是迈克尔第一次称呼他“爸爸”,路易斯心想。“我的线人和他所效力的人认为这次行动涉及一大笔财富。他们已经计划好了,就算我不完成任务,这个计划也不会终止。他们残酷无情,而且……” 路易斯摆了摆手,“先别说下去,我给你讲个故事。”路易斯给他讲了来龙去脉:那个地理学家认为钶钽铁矿石是黑金;他和拉蒙如何跟踪他到达矿地;拉蒙叫路易斯画一幅那个地点的草图;他们遭遇叛军袭击,拉蒙受伤并被掳走;路易斯以为他死了;以及这么多年来他保存着这张地图,只是为了纪念他们的友谊。 “你什么时候知道它可能价值连城的?”迈克尔问道,“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决定把它藏起来?” 路易斯笑着说道,“比起美国,我们或许落后了些,但我们并不傻。我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所以尽量跟上时代的脚步。几年前,我意识到这张地图可能会引起某些人的关注,拉蒙显然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就想,我应该好好保管起来。”他翻了翻手掌,“有备无患嘛。” 迈克尔清了清喉咙,“听着,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我想带你回美国,你和卡拉都去。我们再……一起处理这事,像真正的家人一样。” 路易斯眨眨眼,迫回眼中突然涌起的湿意。他等这样一句话已经等了好多年了:昭告天下,他所爱的女人为他生了个儿子,他们最终将通过儿子的努力永远相守。但这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他得集中注意力才行,就像人们说的那样,要“谋生路”。他过了好久才镇定下来,然后把手放到迈克尔的肩膀上。 “你说的话比我这辈子听的什么话都重要,可我不能去美国。” “你还是不明白,一旦我的线人发现我取消了行动,他会亲自来搜寻地图。他会杀了你。” “他不知道我在哪儿。” “可我就找到了你。” 路易斯抿紧双唇,“我老了,半个身子都埋进土里了。” “胡说!”迈克尔反驳道,“你不老,但是你身处危险。”他伸手抓了抓脖子后边,“你不能拒绝我的提议,不然就是自取灭亡。” “可我必须拒绝,”路易斯耐心地说道。 “为什么?”他儿子的话里明显充满了愤怒,接着他停下问道,“你害怕见到我妈妈,对不对?” 路易斯没吭声。 “我们到时候再应付她,还有我外公。收拾完苏亚雷斯,我们再一起应付他们。” 路易斯抬起头,“拉蒙怎么办?你打算杀了他吗?” 这一次轮到迈克尔不吭声了。 “看到没?我不能叫刚刚相认的儿子去给父亲复仇。” 迈克尔想反驳,但他父亲坚持己见,“你现在有自己的生活……”他指指卡拉,“你将建立自己的家庭。我的负担,不应该由你来承担。” “可他们要杀了你。” “也许不会。”路易斯说起拉蒙和他在东方省从小就是朋友;他们一起到哈瓦那求学;一起投入革命运动;不爱学习的拉蒙辍学到酒店工作。“我跟你妈妈就是这么相识的。” 迈克尔在听,但脸上不禁露出怀疑的神情。 路易斯告诉他,30年前,托尼·帕切利严刑拷打拉蒙,问出了他女儿逃往何处;后来,安哥拉叛军也折磨他,只缘他在战争中靠错了边。 “拉蒙这一辈子过得不容易,能活下来真是奇迹。我很高兴他还活着,我相信他把这张地图和地图所能带来的财富当作自己应得的回报。这可能让你感到惊讶,不过我能理解。他理应得到回报,我对那个矿没一点兴趣,从来没有。”他往前一倾,“再者,只要不涉及你,我就对他没任何敌意。我不喜欢他们利用你来蛊惑我,所以或许我解释解释,拉蒙就会改变主意。” “爸爸,你怎么那么傻。” 路易斯笑了,“你觉得为什么拉蒙选择你来执行这个任务?” “因为他知道你不会把地图给别人。” “正是这样,但如果他操持这一切是为了让我和你父子相认呢?” 迈克尔点点头,“我也想过,但……”他沉默了一会儿,“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如果你猜的没错,苏亚雷斯的慷慨也就如此。我的线人沃尔特斯却别有用心。他对我们极其危险。” 路易斯正准备回答,卡拉睁开眼睛,伸展一下身子。 *** 回到哈瓦那后,卡拉直奔床而去。路易斯示意迈克尔跟他到他的房间里去,“我给你看看地图在哪儿。” “我不想知道。” “你必须知道。”他领着迈克尔走进一间小屋,里边那张床只比儿童床大不了多少。一条颜色鲜艳的编织毯,大小如浴巾,摆在床边的地板上。路易斯拿起地毯,下面露出一块松动的地板砖。他掀起来,放到一边,从下边拿出一个大白信封。 “这儿。”路易斯叫迈克尔仔细看,然后放回地板下边。他把地板按回原位,又把地毯铺上去。 迈克尔开口说道,“我很难相信你竟然对这幅地图无动于衷。它可能会给你带来财富,改变你的人生。” “它已经改变了我的人生,它给我带来了你。” 迈克尔把手放到路易斯的胳膊上,“谢谢你,但这只是个开头。我知道你从军队退役了,可津贴远远不够花。求你了,爸爸,安排好你的事情,你、卡拉和我——还有地图——都要到美国去。就在接下来的几天里。” “你打算怎么做?古巴人离境很难的,卡拉和我得有出境卡。而办卡需要时间,几个月乃至几年都不一定。” “交给我来办。” 路易斯盯着迈克尔,显然他儿子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本事。“为什么这么急?” 迈克尔犹豫了一下答道,“我给线人发电报说需要时间,但我不确定他会不会批准。如果不允许的话,他会——我之前说过——亲自前来完成任务。” “什么时候?” “原计划是我来之后一个月。”迈克尔犹豫着说道,“3天前已经到期了。” 第三十四章 他娘的怎么会有人愿意住在这种地方,沃尔特斯边盯着哈瓦那湾边想。白色的泡沫翻腾在加勒比海海水中,但海湾的美景丝毫不入他的法眼。他才刚到这里24个小时——他从墨西哥偷渡过来——但已经被这里的贫穷、两性的放纵和不停的音乐喧嚣声闹得恶心。这里跟非洲原始森林不相上下,不对,说不定稍好一点吧。往好了说,这是一个第三世界国家,绝望就像水管中泄出来的水一样从墙上蔓延开来。就连他住的这家酒店,据说是该市最好的酒店之一,在美国都别想排上两星级。 他不再看向风景,转身翻找着手提箱里的东西。他很生气,但并不为这次行动失败感到特别意外。他早就应该明白,跟拉美佬打交道,永远别想顺心。他不该听从混蛋冈萨雷斯或苏亚雷斯或那个随便叫什么名字的人的话。去他娘的古巴叛徒,全都是一丘之貉。他们总爱说你想听的话,只为了攫取你在他们面前晃的钱,或者免费搭便车到迈阿密。他在中情局的伙计早警告过他。至少安哥拉的那些叛军很诚实,虽说愚蠢,但至少诚实。 最主要的是德卢卡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家伙到达哈瓦那的时候给他发了一封电报,几天前又发电报要求多给些时间。可是,当沃尔特斯回复的时候,总得不到确定日期。那个小意大利佬像是融进了港口夜晚的浓雾。他要么自己拿跑了地图,要么就是没完成任务,死掉了。真悲剧,但不管怎样,他的客户肯定会怒气冲冲,说不定哪天就把自己给做掉了。 一股怒火传遍他的全身,他真不该带苏亚雷斯到美国,但他在兰利的上级对此很上心,觉得促使一个古巴军官叛变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一落地,他们就“火药味十足地”——中情局的说法——提到苏亚雷斯,但这家伙没掌握什么值得上报的情报。他早该告诉他们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安哥拉就像非洲大陆上的一个痔疮,哪有人管它什么安哥拉人民解放军或争取安哥拉彻底独立全国联盟,还是什么南非军队,这些都不足一提,只不过是历史的注脚而已。摆脱安哥拉任务的那天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日子。 他阴沉着脸想到,今天就另说了。雪上加霜的是,黑帮逼得他喘不过气。联系他和帕切利的中间人一直说帕切利要听他那混蛋外孙的最新消息。没错,他是回复过,可那都是没有价值的废话。但如果他不说些什么,帕切利可能会派自己的手下来收拾他。“不妙”“不妙”,那个中间人像只恼人的鹦鹉一样一直重复来重复去,好像沃尔特斯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一样? 他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片混乱。这是摊上的什么事?他只想过点好日子而已,可是在中情局显老,做办公室工作又大材小用,这本来应该是他金盆洗手前的最后一次,是他“再-也-不-用-干-活”的奖赏才对。老天都知道这是他应得的。他倾听、讨好、办成事,可现在他对自己的这次行动一点头绪都没有。要不是涉及到这么多钱,他早就撂下这个烂摊子,远离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回美国去了。 可他不能走,他得找到拿地图的那个混蛋。他希望这事不会拖太久。等找到那人,他要看看德卢卡是不是携图潜逃,若真是如此,还要查查他跑到哪儿了,然后再把两人处理了。他打开手提箱,拿出两把手枪、一把转轮手枪和一把猎刀,检查它们是否完好能用。检查武器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执行过清理行动。在中情局做探员那会儿,他总是办事干净利落,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他合上手提箱。有些事情从来不会变。 *** 第二天早上,一阵鸟鸣声吵醒了卡拉,它们很可能是一家子咬鹃,羽毛绿、红、白相间,贵为古巴国鸟。但这没什么,她睡得很香,香得有些一反常态,这肯定是因了悲伤的缘故吧。想到以后再也无法与父亲相见,她在心里向远在古巴圣地亚哥的父亲道了声永别。他们曾都撒下了热泪,紧紧拥抱着彼此,之后,她只想一睡解千愁。 这会儿她感觉精神振奋,精气充沛。也许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悲伤是有限度的吧,但不管怎样,她决定起床给迈克尔和路易斯准备早餐。她在厨房里找到几颗鸡蛋、面包和足够沏3杯的咖啡。 她走到火炉前,准备热壶水、烤面包,可拧了一下煤气阀门,却什么动静也没。煤气跟电一样,常常不期然地断掉,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她只好切些水果对付,不过,她的心情依然畅快,找刀子的时候还哼起了歌。 她和迈克尔认识尚不足一个月,可她的人生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如今已没了回头路。她走回那个当作卧室的狭小空间。米格尔还在熟睡,两腿蜷缩在床单下。她看着他随着呼吸起落的胸膛,呼吸着他的味道;她爱上了两人交融到一起的味道。这就是爱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她以前从未坠入过爱河。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感觉到了她在床边,于是翻了下身,慢慢醒了过来。他那浓密的头发蓬乱着,头顶的一撮直立起来。他用依然睡意朦胧的双眼上下打量着她,她坐到床边,弯下腰去吻他。他的双唇甜蜜而充满欲望,她也感到情欲被唤起,于是不管什么早餐的事,爬进了被窝。 一番云雨过后,她拂去他额头上的一缕头发。 “早上好。”他趴在她身上说道。 她咧嘴笑了。 他爬到一边躺下,双手叠放到头下,“英语里有个说法:‘你就像一只吞了金丝雀的猫。’” “什么意思?” “意思是生活惬意,心满意足。” 她点点头,“啊,我们西班牙语则说‘小猫偷吃大金丝,人生宽长乐呵呵’” 迈克尔轻抚她的下巴,“你像只吃了金丝雀的开心的小猫,”他调笑道,“干嘛这么高兴?” “因为我月经晚了两周啦,我可是从来没晚过的。” 她观察着他听到这句话的表情:眉毛聚到一起,似乎在沉思,然后是恍然大悟。“你怀孕了?” 她犹豫着点了点头。 他脸上一片红光,“太好了!”他紧紧地抱住她。 卡拉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多么紧张,这会儿也紧紧依偎着他。这已经是最好的回应了,或许这就是爱。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轻轻捏着她的下巴,“别哭,”他轻轻说道,“这是欢乐的时刻,不许掉眼泪。咱们去告诉我爸爸,叫醒他。” 她咯咯一笑,捅了捅他的眉毛,才发现自己又哭又笑地,“噢,让可怜的爸爸睡吧。时间多得是。” 迈克尔把她搂过来,吻过她的脖子,她的胸膛,她的乳房。等他终于停下的时候,她轻声说道,“现在谁是开心的小猫?” 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脖子,把她抱到臂弯里,“也许你们的人生观还真有些道理呢。” “哪一个?”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在她肚子上画着圈说道。 她动动身子,给他多点画圈的空间。 “只不过有件事,”他说,“我们不能在这里生孩子。” “不能在哈瓦那生,你说得对。我们或许应该去……” 他打断她的话,“不能在古巴,你得跟我回美国,我爸爸也是。” “美国?”她从他胳膊弯里挣脱出来。 他点点头,手掌仍然在轻拍着她的肚子。 她精神一紧,他停下了轻拍。“你疯了吗?我们怎么去?我又没有出境卡,而且没有关系肯定弄不到啊。” “你不需要。” 她挪开他放到她肚子上的手,“你说什么?” “还有……别的办法。” “什么别的办法?我是个医生,他们肯定不会放我走。” 他那自信的表情淡了下去。 “我知道这很危险,但或许我们能在这里找个藏身之处。古巴并不完全如意……”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但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家。” “卡拉,你在这里没有人生;至少再无值得度过的人生。如果古巴保护革命委员会发现你……” 这一次轮到她打断了,“可是——你妈妈……她肯定不会接受我,还有你外公。他们不想再被提及古巴,我会……” “卡拉,你就要做我孩子的母亲了,我们的孩子。”他表情严肃地说道,“我想让我们的孩子在美国成长。我本来就打算带你走,而且是在知道……这事之前。但现在……”他从床上下来,“……就更紧迫了。” “米格尔,我觉得这样不好。时机未到,或许过段时间……” 他加重了语气,“你仍然相信那个桑蒂利亚女祭司的话吗?” 她默不作声,他的话变得尖刻起来,“你不觉得她是吹牛吗?骗子?她只想要咱们的钱,完全是瞎编的,全都是瞎编的!” 卡拉依然默不作声,嘴唇如尘土一般干硬。 第三十五章 迈克尔睡觉之前反复思量。他不奢望路易斯或卡拉能帮他想办法回美国。作为军队的一名军警,要是没有执行方案,他从来不会开始一项任务,撤退的路线也是早就规划好的。沃尔特斯本来打算在迈克尔办完事派一架小飞机从迈阿密飞过来,半夜在比那尔得里奥市降落,把他接回去。 但是他现在必须赶紧想出另一个计划,而且不能麻烦他父亲或者卡拉。不管他们想出的是什么办法,那肯定会把他们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他们得低调行事。他是通过墨西哥来古巴的,但是他们不能这样离开;卡拉和他父亲都没有护照。 这样就只能选择私人飞机或者是船了。如果他还有多一点时间的话,没有沃尔特斯他也能搞到一辆私人飞机。当兵期间,他认识一些在佛罗里达州基韦斯岛的人,他们在古巴飞进飞出,运“货”卸“货”。再多几个“人货”也没什么太大问题。但是他没有时间去找他们,也没时间去安排运人。 所以乘船大致是最好的选择,但这样的话,他必须要动用他在这里的人脉去找到一艘船。他回忆他来到古巴后遇到的每个人。卡拉在诊所工作的医生朋友——那个被派去过安哥拉,告诉他士兵们在哈瓦那娱乐地点的医生。他叫马里奥。但是卡拉不能回诊所,她的所有同事都一定被要求报告她的行踪。她变成一个叛徒了,一条蠕虫。他怀疑马里奥能否顶住上头的压力。 还有仓库里的那两个老男人。他们笑眯眯地接过他的钱,撒谎说认识路易斯。就算他们不认识路易斯的话,回去找他们也是蠢猪,当然,他们的确认识。还有那个桑蒂利亚教的女祭司。如果把命运交到她手中,迈克尔肯定不会去找她。她是那种先拿走他的钱,信口雌黄胡乱许诺,万一失败了还能编个狗屁故事来圆谎的人。 那就只剩下唐人街的那个前军官了,那个把他引到打印店的人。他也是很明显想要迈克尔的钱的人,毫无疑问,他还会开口索要更多,但是他的情报的确是有用。更重要的是,他那邋遢的生活环境说明他应该没有跟政治牵扯上关系。他可能是属于被遗忘的一群——古巴人完成他们的职责,以为他们以后能被国家好好照顾,结果是回到了一个赤贫无助的国家。那个家伙现在白吃白喝,想要“谋生路”。可能对于古巴而言,他就是最贴近雇佣兵概念的人了。 所以,吃完早餐之后,迈克尔借了路易斯的自行车,骑到唐人街去。幸运的是,那个军官还在,身上依然穿着那件脏兮兮的黄色打底衫,依然露出一撮胸毛。他那十足的坏脾气也丝毫没有改变,直到迈克尔甩出一沓钞票。 他的脸色瞬间就亮了,“怎么帮你,美国佬?” 迈克尔解释了他需要的东西。男人挠挠胸毛,然后搓搓手指,示意拿更多的钱来。迈克尔再抽出几张钞票,身上只剩下最后的几千块了。那个男人数着钱,把它们塞进裤袋。他走去另一个房间,拿着一张纸片和一支铅笔出来。他沙沙地写下几个字,把纸片递给迈克尔。 “我不知道这个人还在不在新赫罗纳,”他说,“可能在,可能不在。” 要是再听到一次这句话,迈克尔可能真的会狠狠揍那人一拳。古巴人那种事事无关紧要的态度在美国肯定行不通。但是话说回来,这就是古巴的生活。可能是,可能不是。但肯定没好事。 “什么——新赫罗纳——在哪里?” 那个男人大笑起来,“这是我们对雷格拉区的称呼。你去到就知道了。” 迈克尔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 那个军官好像看懂了迈克尔的忧虑,“你沿着马蒂街走,看到电厂后,走到第一条小巷。那是一家仓库的后门。你走到前门去,会看到一个办公室。走进去,如果那个人还在那里,告诉他是我叫你去的。”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着说,“告诉他唐人街送来问候了。” 还真像电影一样,迈克尔心想。 “是的,唐人街。”那个军官好像读懂了迈克尔的心一样,“你说这么多就可以了。” *** 渡船轰轰隆隆地往港口对面的雷格拉区开去。雷格拉区是一个工业区,堆满了肮脏破旧的仓库,大大小小的烟囱还有一个破烂的码头。那些住不起哈瓦那市区的人就聚集在雷格拉区。为了降低这点生活开支,那些居民要付出的代价就是跟造船厂、发电厂还有炼油厂分地方住,那个炼油厂整天排放让人反胃的臭气。这里也曾经是古巴起义军的中心地盘,这么多年来雷格拉的能量已渐渐消散,就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一样。 迈克尔推着自行车走下渡船,沿着马蒂大道——雷格拉区的主大道走。圣母玛利亚教堂后面有一个广场,那里最著名的就是黑色的圣母雕像。迈克尔把自行车放在广场上。它不仅会拖慢他的节奏,还会引人注目,那样的话,他还不如在背上刻一个“目标”的记号呢。他不奢望回来的时候还能看到那辆自行车——到美国之后,他会给路易斯买一辆新的。 他向广场里一个皮肤粗糙的黑人妇女打听到发电厂的路。她大手一挥,指指右边。他沿着街道走下去。在十字路口处,他看到一堆摇摇欲坠的房子,破破烂烂的街道,还有一些老爷美国车。这里大多是黑人,他们似乎都无所事事。 十分钟过后,他终于走到了发电厂。结实的木墙封锁着毗邻发电厂的小巷,有保安在那里站岗。迈克尔故意装成毫不显眼的样子,继续往前走。他还记得唐人街军官给的方向,终于来到了另一个小巷。那里没有隔墙,他走了进去。一个黑人小女孩正把一个洋娃娃从婴儿车里拉出来,好奇地看着他路过。 走到巷尾,他左手边是一个球场,一群小男孩在打棒球。他们大力地挥棒,然后大喊欢呼,这些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熟悉,那么舒服。那一瞬间,迈克尔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芝加哥。他看向另一边,右边是一片遍布岩石、高低不平的草场,里面长满了高大的野草;草场后面就是码头了。他穿过草丛,越往前走,咸涩的海水和死鱼的味道越浓厚。 片刻之后,他终于站到了船厂前面。这里看起来死气沉沉,只有一些简陋的码头、船坞和仓库。码头旁停着几辆货船,沉寂得叫人发慌。小时候,外公曾带他到芝加哥的卡拉麦特湖港口,二者毫无可比之处。几年前,圣劳伦斯航道的开通带动了整个港口的扩张,南芝加哥的航运量也因而急剧增长。 但是,这里的空气却渗着绝望,所以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他一边盯着深水,一边甩下背包,取出手枪藏在腰间。他脑中一直闪过电影《唐人街》里的画面,特别是罗曼·波兰斯基砍伤杰克·尼科尔森的鼻子的那一幕。他还记得那一幕也是发生在港口附近。 他好不容易在一个仓库里找到一间小办公室。目前为止,唐人街给的信息都是准确的。办公室的门开着,迈克尔能听到里面风扇转动的声音。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他又敲了一次。这次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听起来甚是不满,甚至有点敌意。 “关门了!” 尽管如此,迈克尔还是探头进去,“你的门开着。” 破旧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光头,留着络腮胡子。他头都没抬一下,只顾忙自己的事情,但桌子上只有几张纸,没有铅笔、钢笔或者电脑,连个计算器都没有。他可能在打盹吧。良久,他抬起头来。 迈克尔没有急着解释,他看着唐人街给的那张纸片上的名字,“我在找埃斯特万·迪亚兹。” 那个家伙扬了扬眉毛。 “唐人街叫我来的。” 那个家伙突然挺直腰板。迈克尔不知道那是好是坏。 “我想出去透透气,”稍作停顿后,男人说,“跟我来。” 迪亚兹走到码头的尽头,迈克尔跟上。一只海鸥扑扇着翅膀飞上天空,仿佛它与世隔绝的暖窝被人打扰了般。 “你想要什么?”迪亚兹打量他一番后说。 “我要一艘驶离古巴的船。去迈阿密。三个人。越快越好。你能帮忙吗?” 迪亚兹摸摸一周没刮胡子的下巴,然后侧过头,再次打量着迈克尔,“唐人街,是吧?” 迈克尔点点头。他在猜这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是在安哥拉?他没有问,这无关紧要。他在等迪亚兹继续说话。迪亚兹还思量了挺长时间,然后说道,“算你走运。有一艘船正从基韦斯岛开过来。” 迈克尔没有问迪亚兹运进古巴的是什么。肯定是走私货。武器还是毒品?或者是更普通的东西,新鲜食物或者收音机之类?大致是些可以悄悄藏在仓库的东西。他知道得越少越好。雷格拉区向来是走私者的天堂。 “什么时候?” “他们随时都可能到。可能是今晚。” 迈克尔的心跳突然加速。不可能这么简单的,不是吗?但很明显事实就是这样。唐人街和迪亚兹的关系肯定不浅。 “多少钱?”迈克尔问道。 那家伙伸出两根手指,“乘上千,美金。现在给一千,迟点给另外一千。今晚回来。凌晨过后,带上你的乘客。” 给完迪亚兹钱后,他肯定会破产的。但话说回来,他很快就可以回到美国了,真正困难的是要说服卡拉和路易斯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收拾全部家当逃跑。他告诉自己,一定要用更大更好的东西补偿他们。可卡拉并不在乎物质的东西,他父亲也不在乎。 他最担心还不是这件事。为什么迪亚兹想让他们回到这里?准确来说,码头在那个守卫森严的电厂旁边。埃尔莫罗要塞的灯塔就在不远处,它的探照灯每夜都会扫射港口。一艘船要在黑夜中离开雷格拉区很可能被搜到、围截或者强行登船。 其他任何一个港口都比这儿强。或许他应该选哈瓦那西部的马列尔港,虽然1980年的马列尔偷渡时间后,那个港口的守卫也非常森严。或者应该选哈瓦那城外的一个海滩。也许这是一个陷阱。也许他应该就此走开。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疑惑。 “我们从这里出发吗?安全吗?” 迪亚兹点点头,“整个海岸线都有治安警察巡逻。但是,越危险的地方,才越安全。” “为什么会这样?” 那个男人狡猾地笑笑,“你该担心的是发电厂周围的那些守卫。但是他们喜欢喝朗姆酒,特别是我朋友——也是守卫——给他们免费带酒的时候。到了凌晨两点,他们肯定全部醉趴了。” “埃尔莫罗要塞的探照灯呢?” “在你们离港之前,船长会一直贴着海岸线走。探照灯照不到你们。” 迈克尔不太信服,“我有点担心。” “下一班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迪亚兹说,“你也知道,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当然,你自己决定。” 迈克尔衡量了一下风险:时机、地点、参与人员。但其实他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必须离开哈瓦那。他把钱递给了迪亚兹。 *** 路易斯满心欢喜地抚着下巴。米格尔跟他母亲竟然是那么像,至少跟他记忆中的那个弗朗西斯卡很像:满脑子都是宏伟的计划,不管后果如何,都要坚定地实施。他还记得那个黎明,她蜷缩在他在哈瓦那住的房子的走廊上。为了跟他在一起,她二话不说就这样逃跑了。他那时候就意识到,她会不惜一切得到所有她想得到的东西。现在她儿子——他们的儿子——也一模一样。 他走进卧室,在衣橱里翻找了一下。假设米格尔真的能奇迹般地弄出一个出逃计划,那么路易斯会带什么走呢?除了带不走的书之外,他想带的东西真不多,也就几件衬衫、几条长裤和几双鞋子。他还考虑了一下军队配发的马卡罗夫手枪,自从安哥拉回来后,他就一直把它藏在衣橱后面。这支手枪需要全面检修,他甚至不确定它还能不能用。他还盯着松动地板上铺着的小地毯——地图就藏在那里,心想要不要把它带走。这张地图对他没有任何意义,那本来就是拉蒙的计划,不是他的。 他内心还在挣扎,突然听到前门传来了一丝声响。有人想开门,而且显然不想闹出声响。他喊道,“卡拉?米格尔?是你俩吗?” 没有人回答。路易斯开始往卧室外走,还没走两步,一团卡其布影子就向他扑了过来。他感觉那是一个粗壮的白人,体格健壮,异常灵活。那人冲过来,把他撞倒在地板上。那人迅速压在路易斯身上,拳头如雨点一般砸下。第一拳打到了路易斯的肚子上,路易斯痛得呻吟起来。那人紧接着又一拳打到他的腰上。路易斯大口喘气,想蜷起身抵挡进攻,但那人的庞大身躯压得路易斯动弹不得。路易斯头部遭受沉重一击,一边喊叫,一边侧过头,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看到那人正拿枪当短棍打他。 路易斯想在地板上滚动以获得动力来摆脱那人的压制,如果这招行不通的话,那至少还能把枪口扭开。但那人比他重了15磅不止,路易斯顶多只能挣脱左臂。路易斯是右撇子,却毅然甩出左手去抓枪。二人又是一番扭打,在地上滚来滚去,都在抢枪。最后,那个攻击者花了好大的气力,咕哝一声把枪从路易斯手上拽走,朝着他的脑袋开了一枪。 第三十六章 看到路易斯的自行车还在他原来停放的位置,迈克尔很吃惊。他蹬着车从广场回到渡口,压迫他的重担开始缓解。自行车没被偷,今晚他们将会乘一艘轮船离开哈瓦那,前往佛罗里达州,之后他们就安全了。如果卡拉在场,她会说这是个好兆头,他和迪亚兹的会面是明智之举,他们是注定要离开古巴的。 他骑车回劳顿区的路上,天空阴沉沉的。黑压压的乌云把空气挤压成湿漉漉的泥浆,厚重得像一条湿透的毛毯。迈克尔蹬车爬坡朝路易斯家驶去,汗水从他身上直流而下。到了门口,他把自行车放倒在前院,因为车子没脚撑,然后径直走到前门。 他突然停下脚步。 路易斯家的大门敞开着。他知道父亲常常在白天半开着门吹风,但不会开这么敞。是来客人了,路易斯想让客人更舒适一些吗?还是父亲把门打开警示些什么?若是后者,又是什么呢? 迈克尔慢慢走向门边,把耳朵贴到门上。屋里很安静,没有一丝响动,没有沙沙的声音,没有撞击声,什么声音都没有。路易斯和卡拉怎么没拉家常了?打扫声、洗刷声和做饭声都哪里去了?他猛地转过身。大街上空无一人,没人路过,也没小孩子们在玩耍,连声鸟鸣都没有。他体内涌起一股惧意。 他退后几步,绕着院子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他回到前院,又望了望街上,街上仍然空无一人。他拔出枪,打开保险,溜进屋里。 看到眼前的景象,他的胃顿时抽紧了。 前屋的所有东西都散落一地:小沙发底朝上扔着,沙发垫被扯得支离破碎;两把椅子中的其中一把也是底朝天;父亲的书扔得到处都是;电灯被扔到地上,灯泡摔成了碎片,碎茬子在书本之间显得特别扎眼。 迈克尔喊着他父亲的名字,然后又喊卡拉,可无人应答。他给枪上了膛,开始探查整座房子。厨房空着,早餐盒子堆在水槽边的晾干板上,橱柜门大开,路易斯为数不多的罐子被扔得满地都是。 他走到和卡拉同住的小卧室外面,举着枪冲进屋里。里边空无一人,但绝对有人来过。床单被砍得满是豁口,他们带来的几件衣服散落一地。他扫了一眼浴室,里面什么都没有,橱柜也空着,用了一半的牙膏掉在地上。 他又举起枪冲进父亲的房间。路易斯衣橱的门开着,衣服散落一地,床铺也被弄得七零八落,床垫斜躺在房间一角。床边那把椅子——全家唯一一把靠背椅——被摔得稀巴烂。迈克尔瘫倒在床架边,捂住了双眼。他先觉得或许是警察来过,可又觉得他们不会把房间弄成这番模样。 显然是有人在找什么东西,是沃尔特斯。不过,他仍然倾向于卡拉和父亲逃脱了。他放下双手,愈加仔细地环视整个房间。当视线落到床垫上时,他浑身一颤。床垫浸满了血红色的斑点,他站起身。他原本以为自己的线人狂怒之下把床垫扔到了墙角,可现在他明白它半盖着某种东西,仿佛是为了掩人耳目一般。他下巴抽紧,双手发颤,他走过去抬起床垫。 他父亲的尸体蜷缩在床垫下面,脑袋大部分被子弹轰掉,墙上洒满了或红或棕的道道。还有一枪打在胸脯上,地上那摊血在热带的高温下早已开始凝固。苍蝇在他父亲脸上嗡嗡着飞来飞去——说明路易斯死亡已久。迈克尔丢下床垫跑进浴室。 *** 待到迈克尔打起精神,他的悲痛只留下彻底的疲惫和不住颤抖的双手。他努力控制自己的一举一动,不浪费丝毫的精力。他强迫自己条分缕析,发散思维,思考对策。 警察发现路易斯的尸体时——早晚的事——父亲的邻居会假装一无所知。这就是古巴。不过,只要施加足够的压力,他们最终总会吐露实情。他们会跟警察说起住在这屋里的访客:一对年轻男女。他和卡拉会成为这次调查的首要嫌疑人和目标,除非卡拉也已经死了。他紧紧闭上双眼,老天不能那么残酷。然而,他不得不尽量远离劳顿。他挎上背包,把枪别回腰间。 他鼓起勇气走回路易斯的卧室。他低着头,免得看到父亲的尸体。他走到床边,毛毯还摆在原位,估计这是屋里唯一没被人动过的东西了。迈克尔蹲下身,拉起地毯。他用掌根推了一下地板,地板随之分开。他看着里边装着地图的信封还在,他拿起信封,滑进背包,之后把地板推回原位,又把毯子放到老地方。 他朝门口走去,快出门的时候又突然停步,转身回到前屋。他没看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又没时间去仔细搜寻,正准备放弃的时候,突然瞥到地上书堆里闪出一缕金属光亮。他走过去,扒出一张路易斯和他妈妈在圣克拉拉拍的照片,正是路易斯摆在沙发边小桌上的那张。迈克尔翻过相框,取出照片,也放进了背包。 出了门后,他挨着房子一边转到房后。该朝雷格拉出发了,可卡拉依然生死未卜。他的线人绑架了她吗?把她当人质了吗?或者她正躺在某个地方流着血慢慢等死?他努力回忆她说今天会做什么。他觉得她可能会在漫无尽头的队伍里等着分发物品,但也许这只是他的臆想。不管怎样,不确定怎么可以走掉? 他不能走,她快要给他生孩子当妈妈了,得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她。他悄悄离开了路易斯家。劳顿区只比破落的小镇强一点,街上的房子就跟哈瓦那高峰期间乘公共汽车的人一样拥挤,可大街上静得出奇,邻居们或许都趴在窗边,躲在他们的百叶窗后。 他搜寻着能躲进去的地方。他想起和父亲、卡拉一起看烟火的地方,那地方在深山里,几棵棕榈树挡住了视野,但扒开树叶就能看见路易斯家的前面。 迈克尔一路小跑到了一个钢筋裸露、杂草丛生的小广场。广场中心是座小型石碑,上面的涂鸦多得盖住了碑文,看不出来是为谁或为什么而立。他穿过广场,钻到一棵棕榈树下面。他现在几乎躲得严严实实,身前的那根电话线杆又提供了一重掩护,除非有心寻找,没人能看得到他。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它们还在不断地颤抖。他逼迫自己不去想这可能是他人生中犯的最大的一次错误,他所接受过的训练和常识都叫他赶紧逃走,可他下定决心要等,为那可能出现的死亡痛哭流涕。 *** 狂怒的暴风雨卷携着乌云,把下午后半晌的天空抹成了红白紫相间。卡拉没有露面,迈克尔快要绝望了。再过1个小时天就黑了,他纠结要不要在去雷格拉的路上去她住的公寓一趟。不行,那样太不明智,当地的古巴革命保护委员会在通缉她,卡拉肯定知道,她肯定不会回家。他扒开棕榈树叶,人们陆陆续续开始回家吃晚饭了,他们不久就会发现他父亲的尸体。 沃尔特斯是出了名的办事好手,可他留下路易斯的尸体,摆明了是知道迈克尔一定会找到。这传达了一个信息:“看看我的手段。”然而,迈克尔为不能安葬父亲而心痛,他希望父亲的灵魂能够宽恕他。 可沃尔特斯又没拿走地图,这是为什么?他应该能发现的:松动的地板是最最不保险的藏匿地点。沃尔特斯的搜寻行动被打断了吗?是因为卡拉突然回家惊动了他吗?若是这样,沃尔特斯把她也杀害了吗?或者把她掳为人质了?抑或他以为是警察而中途逃掉了呢? 不管是哪种情况,迈克尔知道自己不能再在劳顿待下去。他抓起背包,站起身。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他曾答应过卡拉永远不会像他妈妈那样对待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孩子有权利了解父亲的身世,让孩子知道自己是父母爱的结晶。可现在,他和路易斯一样永远无法见到自己的孩子了。他怀着沉重的心情朝山下走去。 正在这时,他看到卡拉往山上爬过来。她背着一个塑胶袋,行李用棕色纸包着。他感到一阵安慰,露出了一天来的第一丝笑意。看到她还活得好好的,他满怀欣喜地冲下去与她会合,差点忘了看看自己有没有被人跟踪。接着,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处境,于是迂回了一圈,他只看到一个推着婴儿推车的女人,和一个脖子上绕着个自行车轮胎的黑人。 他回头朝卡拉走去,没注意到从暗处走出来的沃尔特斯。 第三十七章 到了傍晚,天气转好,天空仅飘着几片云。云朵急速穿过昏暗的天空,下侧被月亮照亮,给一切都蒙上了朦胧的影子。微风拂面,冷得让卡拉庆幸自己穿了毛衣。 在前往雷格拉的渡船上,迈克尔跟她讲了路易斯的遭遇。她惊叫了一声,赶紧用手捂住嘴巴。她和路易斯只相处了几日,却已经被他的绅士风度所折服。这实在令人措手不及。 “怎么会这样?” 他盯着水面。除了悲痛之外,她明白他还在斟酌该吐露多少。一阵恐惧冷冰冰地占据了她。 “算了,”她说道,“我不想知道。”她犹豫着说道,“我们有危险了,对吗?” 他紧咬着嘴唇。这个动作就说明了一切。 又一阵颤栗传遍她全身。她这是摊上了什么事?这个男人,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给她带来了激情和亲昵,可也把她的人生推向了危境。因为他,她将要抛弃她所熟知的唯一一个地方。一直以来,人们教导她美国是古巴问题的根源,现在她即将进入敌方的无底深渊,这种讽刺之事几乎占据了她的全部思想。 刚下渡船,卡拉就让迈克尔在一座立有黑色圣母像的教堂止步。她在教堂里点燃了两根祈愿蜡烛,一根给她自己的父亲,另一根则给路易斯。教堂外,一个桑蒂利亚教女祭司坐在水泥墙上向他们打招呼,但迈克尔领头向相反方向走去。他们只走后街人多的地方,以免引起注意。他们不怎么说话;迈克尔的悲痛显而易见;卡拉也在抚慰自己的忧伤。 当他们走到码头后面的空地时,一股鱼腥味迎面扑入她的鼻孔。他们穿过空地,转过弯,走到码头对面一栋摇摇欲坠的建筑前。其中一面墙壁上的一盏顶灯坏了,但月光和云朵的光辉洒下一滩暗淡的光。迈克尔轻轻叩击着门,不一会儿,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大腹便便,光头,留着一副络腮胡。他朝迈克尔点点头,然后看了看卡拉。从暗淡的光中,她看到他眉头紧锁。 “你说过是三个人。” 卡拉听到迈克尔的声音有些哽咽。“出现……计划有变。” “啊……”那人郑重地点点头,“我这儿也是。” 迈克尔猛地抬起头,“什么意思?” “小变化而已,事实上会对你更有益处。船到了,但是进不了海湾。我带你去船上,这会儿正等着呢。” “出什么事了?你没把朗姆酒送到吗?” 迪亚兹笑了,“那事已经搞定了。”他的笑意渐逝,“不过哈瓦那警卫今晚在海湾巡逻。这是我没预料到的,所以小心为妙。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我刚刚也说了,我亲自带你们过去。” 迈克尔转过头,忧虑与恐惧写满了脸庞。卡拉的心跳加速,她又饿又冷,疲惫至极,而且,虽然迪亚兹百般保证,这显然仍是个症结。彻底的恐惧开始侵入她的脊骨。 “你准备如何把我们送到船上?”迈克尔问道。 迪亚兹指了指码头那边。码头下边的水上飘着一个装置,这个装置由三个用绳子捆到一起的内管构成,上面盖着一块厚木板。是一艘轮胎船。“没船的渔民都用这个。”迪亚兹解释道。“我从一个朋友那儿借来的。他自己造的。”他努力摆出一副让人放心的笑脸。 卡拉抓住迈克尔的胳膊,“不行!”她突然喊道,“我不上去,不安全,我们会淹死的。” “小姐,声音小点。”迪亚兹说道。他清清喉咙,“我说过会亲自带你们去。如果不安全的话,我也不会去。这段路很短,几分钟就到了。海湾里很平静,那艘船会在雷格拉那边接你们。”他指指海湾对面,“看到没?不远的。” 卡拉看看迪亚兹,又看看迈克尔。她知道别无选择,可仍然觉得胃部抽紧。她开始喃喃地祈祷起来。 迈克尔用胳膊搂着她,“卡拉,别害怕。”他的声音令人镇定,“我会划船,有必要的话,我会跳进水里推着船走。我游泳很棒的。” 但卡拉一直摇头,似乎摇头能把这种境地完全抹掉。这不是她所期望的人生。或许是感受到了她的不安,迈克尔抚了抚她仍紧紧抓着他胳膊的手。 迪亚兹走向码头,拿出一个短木梯子,悬挂到码头边上。他拿起两根木桨,下到轮胎船上去。 “出发啦,快点。”他搞笑地冲他们悄声喊道。 迈克尔轻轻地推着卡拉向前走,可她不愿移步,“卡拉,没别的办法了。” “我知道。” “求求你。” “我……我不会游泳。”她说道。 迈克尔抚摸着她的脖子,“用不着的。” “你怎么知道?” 他端详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从肩上取下背包,“我差点忘了。我需要你为我做些事。” 她疑惑地看着他,“什么事?” “我知道你肯定会没事的,所以想让你替我……保管一些……重要的文件。” “什么文件?” 他在背包里翻找着,“一个是我爸妈在圣克拉拉拍的照片,我想让我妈妈留着。另外一个是一张地图。” 她绷着脸问道,“地图?发生了这么多事,你竟然还要拿走地图?” “你不想了解内情,记得吧?别担心,等到了美国,我们一靠岸,你再还给我。”他把东西交给她说道。 “你这不过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 “也许吧。”他弯下腰,亲了亲她的脸颊。 他在隐瞒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拿着?你去哪儿?” “伴你左右。但到了美国,他们可能不会搜你的身,我是一定会被搜的。” “搜身?”她提高了声音,“米格尔,怎么回事?为什么非得今晚到美国?我不……” “嘘!”迪亚兹打断她的话,一根手指按着嘴唇,“该走了。” 卡拉不情不愿地接过东西,放进包里。她向前走了一步,迈克尔走到梯子前。她跟着,迈克尔后退一步,让她先下去。他站在她上方,迪亚兹则在下方的船上。她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往下走,抓住迪亚兹的手,然后踏到木板上。木板往一边倾了一下,卡拉发出一声惊叫。 “小姐!”迪亚兹的低语充满紧张感,“求求你!一定保持安静。这完全是正常现象,轮胎……都这样。别害怕。” 她刚刚努力压抑的惊慌席卷了她,迪亚兹帮她坐到中间,她蜷起胳膊抱在胸前。迪亚兹向上看着迈克尔。 “先生,该你了。” *** 迈克尔把背包扔进轮胎船,朝卡拉一笑,然后沿着梯子往下走。他刚踏上第一阶,黑暗中突然传出一声大叫。 “站住!不许动!” 卡拉喘了口气,迈克尔拿出枪喊道,“什么人?” 武器的撞击声在码头上回荡,“边防卫队!放下武器!快点!马上!” “糟糕!”迈克尔咒骂道。迪亚兹说得对,警察确实在海湾巡逻。 为什么,他心想。是谁走漏了风声? 迪亚兹解开连接轮胎船和码头的绳子,悄声对迈克尔说道,“快点……进来!我接着你。” “不,带她走,我游泳追上你们。” 卡拉开始从船里往外爬,“不,米格尔!要走一起走!” 可迪亚兹已经抓起一根木桨,用它划着推离码头。“到了货轮那边,就会有船了。他有灯,他会闪3次灯。”他低声说道,“我们等等看。” “米格尔!”卡拉伸手去拉迈克尔,“先生,求求你,回去!” “照顾好她。”迈克尔喊道。 迪亚兹的目光从卡拉身上转向迈克尔,“放心吧。” 迈克尔一只手拉着梯子,直到小船驶出射程,然后举起手枪。 “放下武器,”同一个不见人影只听人声的人喊道,“不然我就开枪了。” 他肯定有夜视镜,迈克尔心想。他瞄向黑暗,开了一枪。一秒钟后,步枪开火的声音划过暗夜。迈克尔丢下枪,从梯子上掉了下来。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身体拍打水面的声音了。 *** 沃尔特斯看着迈克尔的尸体像水母一样慢慢地翻过身。那个卫兵已经跑到了码头边,沃尔特斯拍了拍枪套里的左轮枪,从暗处走了出来。他大步流星,用流利的西班牙语问道,“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先生,两人意图乘小船逃跑。这个也是,不过他有枪。我叫他放下武器,他不听。” “小船,”沃尔特斯说道,“上面都有谁?” “一个男的,还有一个女的。”卫兵答道。 沃尔特斯指了指迈克尔的尸体,“我认识这个人,他可是在密谋造反。你做得很对,但是我们必须追上那个女人。” 卫兵扬起头,似乎才刚刚意识到对方并不是卫兵,“先生,你是什么人?” 沃尔特斯假装没听到,“不过首先我们得搜他的身。” 卫兵盯着他,明显充满了疑惑。 “帮我把他弄回码头上。”卫兵一动不动,沃尔特斯于是拿出一叠钞票递出去。 卫兵先是犹豫了一下,接着就把钞票放进了口袋里。 沃尔特斯脱下夹克和枪套,沿着梯子下到水里。他扯住迈克尔的衬衫,把他拉到梯子上,两人合力把他拖到了码头上。沃尔特斯立即搜遍了迈克尔的全身。没有地图。他拿起自己的夹克和枪套,把左轮枪放到触手可拿的位置,然后站起身。 “你是谁?”卫兵又问道。 沃尔特斯拔出枪,“你没见过我。懂吗?” 卫兵抬起步枪,指着沃尔特斯,“先生,放下武器,表明身份。” 沃尔特斯开了枪,可他没打中。卫兵回了一枪,正好打中他。沃尔特斯最后的思想充满了惊讶,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 或许呜咽声能传得很远,不过究竟源于女人的哭泣,或者只是夜间动物的叫声,却是分不清的。浪花拍打着码头,盖过了其他声音,不管是谁发出的声音,它都慢慢减弱了。寂静重新占据了海湾。 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不慌不忙地跑向码头,“我听到枪声,怎么回事?” 年轻的卫兵道明原委。他情不自禁地颤抖着,这是他第一次开枪,而且开了两枪。一年之前,给他这份工作的古巴保护革命委员会的官员说当卫兵很轻松,只需要穿着制服四处走走就行,而且还能站在配给店的队首,还能得到其他津贴。这些才是他当兵的目的,开枪杀人可不是。 “长官,我该怎么办?我是自卫,我知道肯定要调查报告、遭到询问的。”他犹豫了一下,“我……我……” 长官伸手示意卫兵停止胡言乱语。他盯着两具尸体,又把目光转向卫兵。卫兵是个不到30岁的年轻人。他还是个孩子。这是他们在雷格拉遇到的第一次枪战。通常情况下,逃犯都很温顺,而不会这么胆大包天,他们很快就会投降。这会在卫兵的人生中留下污点,他的人生也不例外,尤其是那条小船还跑掉了。 他眯着眼睛看着暗夜中的波浪,仿佛在看小船跑到哪里了。接着,他转向那个卫兵。 “这事没发生过,懂吗?这次不过也是常规巡逻。” 年轻的卫兵指了指两具尸体,“可是……可是,尸体怎么办?”他惊慌地问道。 长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扔进海湾,保证别让他们再浮到海面。” 第三十八章 芝加哥——五月 四个月后 弗朗西会永远记得她明白迈克尔已经遇难的那一天。那还是三月初,水仙花已经破雪而出。已经两个月没有他的消息了,就算是他在中东的时候,他们失去联系的时间也最多不超过一个月。她乞求她的父亲去调查,但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他面如死灰,说他找不到迈克尔,也联系不上那个起初安排任务的人。那时候她就知道了。 一开始她冲着父亲发火,“你教我永远不能相信政府!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她哭喊着说道。 “我的牵线人跟政府没关系。”她父亲说。 “但是他的牵线人有!你自己一直都说什么‘上梁不正下梁歪’”。 银舌托尼·帕切利破天荒保持了沉默,他无言以对。弗朗西大喊大叫,又哭又闹,摔这摔那,然后沉溺进她无法挣脱的无边绝望。她父亲也好不到哪里去。失去外孙的悲痛彻底把他压垮了,一直以来他都满心希望迈克尔能够继承衣钵。他没有否认弗朗西的责备,一再道歉。他告诉弗朗西,他的人生再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他的确是没有了。一个月后,托尼·帕切利因大范围冠状动脉血栓症逝世。弗朗西很感激他倒是死得痛快,但她仍是愤怒难平。为什么上帝要这样惩罚她?她的一生中只爱过三个男人,现在两个都死了。至于第三个,路易斯——天知道他怎么样了?痛苦像一只啃咬着尸体的老鼠一样撕啃着她,痛得仿佛要把她给生吞了一般。有时候她倒希望它真的把她生吞就好了。 但是弗朗西必须暂时把悲痛摆在一边。父亲去世,她就成了这个家事实上的头。如果她想保持地位,就只能去争取。她想要这个地位。若不是为了接掌权力,她怎么会遭受这么多苦痛?也许这是上帝对她的补偿,她要掌舵了。时候到了。她受父亲亲身指点,她知道自己定能胜任,但任何一个西西里黑手党家族都没有过女掌门人的先例,她要接任,前方必有威胁。 葬礼过后,她在办公室与父亲的参谋罗伯特·多纳蒂闭门密谈。 多纳蒂靠在椅背上,瞧瞧手指,脸上带着一丝隐秘的微笑,“你父亲几个星期前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弗朗西皱了皱眉,“真的吗?” 多纳蒂笑逐颜开,“我把我跟他说的话告诉你。有两个威胁。” “只有两个?”她也想挤出一丝微笑,但她的嘴角就是纹丝不动。 “第一个就是本尼托·阿尔贝蒂尼。那时候你还太小,可能不记得了,他父亲曾经试图夺取你父亲的位置,结果失败了。”多纳蒂抖抖手,“阿尔贝蒂尼没脑子,只会用脚趾头想问题。” 弗朗西点点头。她不是很了解阿尔贝蒂尼,但他就是个鼬鼠样的小不点,她也不喜欢他。 “另外一个呢?” “吉诺·卡佩塞。他是二老板,做事能干,冷面无情,也很精明。他的情况跟阿尔贝蒂尼完全不同。” “你有什么建议?” 多纳蒂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各给他们一队人马,让他们直接向你汇报。化敌为友总比化友为敌好得多。” 这一次弗朗西终于笑了。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像她父亲,“安排跟他们两个人的会面。” 一个小时后,阿尔贝蒂尼过来,他拒绝了她的条件。“家族理当属于我。”他轻蔑地朝她笑笑,“女人可干不来这份工作,就算是你的父亲也同意我的看法。我的大部分指挥官也是这么想的。” 弗朗西知道他在撒谎,但她说会仔细考虑他的建议。他离开房间的时候,她朝罗伯特点点头。阿尔贝蒂尼今晚回不了家了。 吉诺倒是另外一回事了。“你父亲和他父亲是朋友,他们彼此尊重。”罗伯特说道,“他会等待时机,但你必须赢得他的尊重。不然的话,他会篡权。” “什么时候?” 多纳蒂耸耸肩,“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弗朗西叫他把吉诺带进来。吉诺身材高挑,肌肉发达。这些年他参与了太多的行动,所以面上自然而然带着怀疑。 “请坐,吉诺”,她说道。她解释了她想给分配他手下的想法,“实际上,我希望你能把自己当成我的二把手。” 吉诺脑袋一侧,咪了咪眼睛——他是出了名的沉默寡言——然后点点头。弗朗西看得出来他明白她的意图,他不介意被她收买,但也会密切关注她的每一步行动。 第二天,主要罪犯家族迎来历史上首位女掌门。尽管心中仍无比悲痛,弗朗西无法掩饰她的喜悦。事情本就该这样,她将会把家族事业带到全新的高度。 所有人都离开巴灵顿大宅之后,她开始想是否就是为了这一天,自己所爱的男人一一被夺去生命,自己要忍受这般苦痛。既然她不能拥有爱,那就选择权力。任何男人——或者女人——都别想把它从她手里抢走,否则都要付出代价。她终于可以自主决策了,可以做她认为合适的事情,再也没人能拦着她。 挡着她的路的还有一件事。作为丈夫,卡迈恩·德卢卡一直很冷淡;作为父亲,他更是不称职。她父亲找人帮忙安排了这桩婚姻,免得她因怀有私生子而名声败坏。她那时候不可能回到尼克的身边;她曾伤过他一次,她心知自己没第二次机会。她别无他法,只能嫁给卡迈恩,努力做一个尽责的妻子,这一切都是为了迈克尔。但是现在迈克尔已经死了,她的父亲也死了,再也没有留着卡迈恩的必要了。他甚至很可能会成惹来麻烦。大约在午夜,她拿起电话,打给了一个人,这个人以前只有她的父亲知道,现在就只有弗朗西知道了。 “你好,朋友。我有一份差事要麻烦你。” *** 迈阿密——九月 阳光刺破臃肿的云层,星星点点地散在卡拉的仅有一个房间的公寓里。高效,他们是这么说的。分明就是单间公寓,为什么不按事物的本身属性来称呼呢,她心里想着。这是一个嵌在格子间里的格子,专给穷人住的。尽管如此,她还是尽量避免外出。即使已经到了九月,迈阿密令人窒息的湿气依旧让她喘不过气来。佛罗里达离古巴只有90英里远,却是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信风,没有马勒孔海滨大道,没有港湾,只有内港,堵满了汽船排放的令人作呕的废气。哈瓦那虽然一贫如洗,她倒是精致优雅得多。用三个词就可以形容美国的一切——硕大,俗艳,肮脏。 她也是。卡拉觉得自己与一头母牛别无二致:乳头酸痒,肚子胀痛,不停反刍。她从来没想过怀孕会是这般不舒服——每天就像搬着一袋二十磅的大米走来走去。想起自己在古巴的时候那么漫不经心地对待孕妇,她突然感到愧疚不已。 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她现在不能想家,得赶紧去工作了。她吃力地爬下楼梯,走出了西北十二大道的这座小楼。汗珠成串地从她脖子上滴下来。她走上了一条大马路——这岂是普通马路,要说高速公路也不为过吧——闪躲着飞速驶过的汽车。她多希望他们就这样永远走出了小哈瓦那1。她在路边等待巴士,去一个说西班牙语的药店商店上班。讽刺的是,她在美国拿的是最低工资,每天拿回家的却比她在哈瓦那一个月挣的还要多。 四十五分钟后,她走出巴士,再走两个街区就到药店了。店主原本是古巴比那尔德里奥省的医生,现年六十多岁,顶着一头厚厚的有些斑白的头发。六个月前,她在天主教堂里遇到了他。他问了她几个问题,估计是她的回答正合心意,于是得了一份工作。她当不了医生,他说,要想在美国当医生,就得重新念医学院,她也是一样。不过她可以在他的药店工作。她很感激。她没有任何证明文件,没有钱,也没有身份。 卡拉进门那会儿,他正在药店后面填写药瓶标签。他抬起头来,“下午好,卡拉。刚才有一个男人来这里找你。” 卡拉正往前面的收银台走去,猛地回转头来。她来到美国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了。除了去社区大学上英语课外,她几乎不敢走出西语区。她知道,美国跟哈瓦那一样,乱说话可不是明智的选择,但原因正好相反。在美国,没有人想要听古巴有多么美,多么优雅,却没那么功利,他们尤其不想听在菲德尔统治下长大的人说这些话。她学会了小心谨慎,行事低调。说实话,她在迈阿密只认识两三个人,除了她的老板外,没有其他男人。 “是谁?”她紧张地问道。 “他——大概——比我年轻一点。但是很胖,没什么头发,橄榄色皮肤,脸色很红。”这位药剂师耸耸肩,“这热气,你也知道的。” “他想要什么?” “他声称认识你丈夫。”他的老板指了下她的肚子。 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掠过她的心头。她没跟任何人讲过迈克尔的事,任何人都没有。实际上,她想让大家以为她怀孕是因为“那种事”,都怪她自己不小心,记错了日子。当然她也从来没有说她结婚了。她伸手捋过自己的马尾辫。她把头发留长了,平常都用发带把它绑起来。 “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你上晚班,叫他到时候再回来。” 她的表情一定是出卖了她的忧虑,他的老板摊开手掌,“对不起。我犯错误了吗?” 她打开收银机,仔细想了想。现在她想明白米格尔给她的文件跟他的任务相关,她还知道那次任务失败了,路易斯和米格尔都是因此才遇害的。但她还不知道那个任务到底是什么,或者说为什么那张地图如此重要。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如果有人追踪她到这里,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好像是要强调这点一样,宝贝踢了一下她。 宝贝。她的房东的妻子说她认识一个助产士。卡拉自己也很清楚怎么接生,也在药房买了所有生产用品。很快就要生了。感谢上帝,可能是随便一天。但是现在一个新的危险就像那些巨大的美国霓虹讯号一样,亮灿灿地闪在眼前。她,还有她宝贝,都可能命悬一线。 它什么时候才会终结?过去的九个月就是一场噩梦:从米格尔被枪杀的那个晚上,她就在乞求迪亚兹回去,但是他拒绝了;到在过境处的时候一阵暴风袭来,几乎翻船;再到孤零零地被留在美国的领土,身上没有任何的文件,也没有钱;还有虽勉强糊口却要为胎儿保持健康。在古巴她可能会活得更困难,但那是她的家。在这个物质丰盈的国家,她却过着困苦艰难的生活,近乎绝望。 她的眼泪差点要掉下来,但她又忍住了——这纯粹是荷尔蒙的影响。但是,她已经动了投降的心思。每日的生存挣扎已经要把她榨得精疲力竭。用英语来说就是,她已经山穷水尽了。她需要帮忙,特别是宝贝出生之后。但是现在她必须要逃亡,找一个新的避难所。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一个人到底能承受多少才会崩溃? 她合上收银机,告诉药店主说她需要休息。 “你才刚来啊。” “一个小时后我会回来。”她撒谎了。 她坐巴士回到公寓。其实并没有很多东西要收拾,家具是房子自带的,她的开支也是节俭有余。她拿起一个帆布袋,开始沿楼梯走下去。快走到底的时候,一阵剧痛像尖刀般刺穿她的肚子。她没有时间了。 *** 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她被扔进了痛苦的海洋,艰难地游着。她模糊地记得自己咬着毛巾。助产士让她四处走动。血的味道——她自己的血——飘到她的鼻子里。也有短暂的解脱,但只是几秒钟,接着撕心裂肺的苦痛又回来了。她又躺倒下来,滑进一个如梦般的昏睡状态,每个人都在嘶吼着要她用力。她照做了,但她记不住为什么。她只想要痛苦早点消失。 终于,痛苦消失了。 “你生了一个女儿,卡拉。”一个声音把她从梦中拉了出来,“一个漂亮的小女孩。瞧这粉嘟嘟胖乎乎的小脸蛋!” 1 小哈瓦那:美国迈阿密的一个区。这里居住着大量的美国移民,以及来自中南美洲的移民。 第三部分现在芝加哥 第三十九章 “瞧这粉嘟嘟粉嫩的小脸蛋!”弗朗西斯卡·德卢卡坐在床边,捏着孙女的脸蛋说道。 虽说已经芳龄22,路易莎·米歇尔·德卢卡依然像个小女孩一样撅着鼻子,像轰走恶魔一样伸出手。“奶奶,你说过等我毕业就不这样了。” 弗朗西斯卡笑道,“我是说过,我道歉行了吧,小宝贝,对不起。” “不,一点诚意都没有。” “说对了。”她奶奶露出那种诡计被识破的无奈笑意。路易莎心想,不管是意大利人、法国人、犹太人,还是拉美人,这种笑意用之天下而皆准,每一种文化都有着同样的“我可不知道这事哦。” 她伸了一下懒腰,把被子从床上蹬下来。她妈妈在克利夫兰参加医学会议期间,她和奶奶待在巴灵顿。严格来说,路易莎已经成年了,可她妈妈出门时依然要她待在奶奶身边。对于卡拉·加西亚来说,这不算过度保护,更像是硬性钳制。 不过,路易莎并不介意,奶奶可把她像公主一样对待呢。她小的时候,妈妈还在医科学校读书。那5年里,她们就住在这儿,奶奶把一间客房装饰成了粉红和白色相间,这里变成了路易莎的专属城堡。她妈妈肯定会鄙夷地想,路易莎没被宠坏了真是个奇迹, “路易莎·米歇尔,来说说,你今天有什么计划?” 只有奶奶才会叫自己的全名,路易莎笑着想到。奶奶大概有70多岁了——她从来不肯透露自己的真实年龄——但看着像是50岁不到。多亏了每天早上必来的私人教练,她身材匀称健壮;多亏了每天下午必来的私人助理,她的穿着无可挑剔;多亏了每周必来3次的理发师,她的头发整整齐齐,连一丝银发都没有。从这方面来说,妈妈和奶奶正好相反,她绝不肯把时间浪费在化妆上或者浪费金钱去添置昂贵的衣服,而且她特别鄙视那种叫人来家里帮她运动的想法。 路易莎把手垫到脑后,“我准备见见朋友,检查下周示威用的宣传单。” “你还在——参与——这种活动呀?”奶奶撅嘴问道。 路易莎从床上坐直身子,“当然啦,你也应该参加的。咱们是一伙儿的。” “是哪一伙儿?” “想要停止荼毒地球的这一方啊。人类上天入地,翻腾下海,无所不尽,不遗余力地撒播在地球每一寸肌肤上的毒素都要被清除。我们必须阻止那些无法无天的大企业,他们不能再继续破坏遗存的的清新空气、干净水源和土地了。其实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可他们想用工作岗位和美国的自给自足这样的金羊毛来漂白自己的行为,”路易莎说道,“人人都知道他们唯利是图。” “哎,年轻人的理想主义啊,”奶奶说道。 “你也曾年轻过啊。” “谢天谢地,我早就长大了。” 路易莎本来以为奶奶会笑着说这句话,可她没有。路易莎没放在心上,“之后要和指导老师会面,研究一下我的暑期计划。”她正在西北大学土木与环境工程学院攻读硕士学位。 “我说过可以帮忙啊。” 路易莎假装没听到,“妈妈一会儿回家,之后我也会回去。” 奶奶清清嗓子,“这么说,你今天早上没什么安排,对吧?” 路易莎扬起头问道,“怎么了?” “噢,没事。”奶奶的声音显得有点意外,然后又耸了耸肩。 路易莎猜测着奶奶的情绪:和蔼,随意,但眼神里又有一些古怪。奶奶总是心有谋划。“奶奶……” “好啦,”奶奶说道。“你知道我撒不了谎,至少对你撒不了。”她停顿一下,“还记得我们昨晚谈论的事情吗?” 路易莎精神一振,“关于我爸爸吗?” 奶奶点点头,“我今早还有事要做,不过想让你看样东西。”她犹豫着说道,“问题是……这是个秘密,你我之间的秘密。能保密吗?” 路易莎考虑了一下。妈妈和奶奶不和,妈妈说这是因为祖辈和孙辈天生就是对抗父母辈的盟友。可作为路易莎的妈妈,卡拉总是直言不讳,有什么说什么,而且动不动就发火;她时不时地也见识过。而她奶奶,不管她自己怎么说,却是一个计谋多端的人。路易莎努力在两人之间周旋,这可并不容易。两个女人的唯一共同点就是保守有关她爸爸的消息。可如今,奶奶显然准备吐露心声了,路易莎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奶奶肯定早料到了,路易莎心想。 “是什么秘密?跟我爸爸有关吗?” 奶奶点点头,“是属于你爸爸的一样东西。” 她爸爸迈克尔在她出生之前就死了,不过她听过许多描述。比如说奶奶在哈瓦那邂逅路易斯,却被她的父亲拆散;她因为怀有身孕而被迫嫁给卡迈恩;30年后,她和路易斯的孩子——她爸爸——被派到古巴;他又邂逅她妈妈;两人逃离古巴时,他却不幸被射杀。 “是什么?” 奶奶的表情有些鬼鬼祟祟,“在我的保险箱里存着,存在银行里。” 路易莎思忖着它会是什么。珠宝?股票证券?他从伊拉克带回来的礼物? 她奶奶俯过身,伸手抚开路易莎前额的头发,“宝贝,你去换身衣服。厨房里有咖啡,阿曼多开车,不过我们得带3辆车去银行,之后你再去赴约就行。” 路易莎在浴室冲了个澡,这个浴室和卧室一样,也是粉红色和白色风格。这些年来,她逐渐认同了妈妈的看法。这里的装修有些过犹不及:富丽堂皇、奢华、粉红色——压抑得要令人窒息。她擦完身子,穿上牛仔裤,一件厚毛衣和工作靴子。芝加哥刚进入早春,可温度只比冬天高那么一点点。芝加哥的春季酷寒,夏季燥热。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绑好自己的头发。她那一头棕色头发十分浓密,长而卷曲,总是不听她的话。她头发的坏基因遗传自家族的双方:妈妈的头发不该卷的地方卷着,奶奶的头发全都蜷成小卷。虽然大家都说她很漂亮,可路易莎觉得自己很平凡。她身材瘦小,体格有点结实,褐色的眼睛间距过大,鼻子高耸。除了奶奶经常提及的圆嘟嘟的脸蛋,其他特征都很一般。 *** 一个小时后,奶奶和路易莎在保镖的拥护下见到奶奶在巴灵顿的银行经理。经理坚持要亲自带她们前往银行保险柜。奶奶履行程序,在一大堆卡上签了名,拿出一把钥匙,经理拿出另一把相配的钥匙。满墙都内嵌着一模一样的金属小门,他打开其中之一,拉出一个盒子,放到房间里的隔离区。奶奶朝保镖和银行经理点点头,示意他们全都到门外等着。 他们一走出视线,奶奶就打开了盒子。盒子里边放着3个白色小匣子,几个商务信封,还有几个大的马尼拉麻信封。奶奶从盒子里拿出其中一个马尼拉麻信封,打开封口,抽出一张纸,然后递给路易莎。 那张纸宽8英寸,长11英寸1,很厚,白色信纸已经泛黄。纸上画着3条间隔1英寸的弯弯曲曲的竖线,中间是一条向右的直线,一条凹凸不平的横线在纸上端与所有线条相交。两条曲线附近有3个点,其中一个位于横线下方,第二个点位于第一个点的左下方。第三个点离纸下端有大约3英寸。纸的底部写着两个C,后面是一个被圈住的字母L。左下方还有一副图:由点组成的圈,圈中心有个东西。 路易莎看不懂,“这是什么?” 奶奶好一会儿没回答,然后抬起头,眼角似乎闪着泪光。如果路易莎不知道奶奶是世上最坚强的女人之一,她肯定以为那双眼睛湿了。接着,奶奶眨眨眼,表情又恢复了正常。 “你爷爷本来可以成为一名艺术家,”她温柔地说道,“可他……志不在此。” “这是路易斯爷爷画的吗?” “在古巴的时候,你爷爷把它给了你爸爸。”弗朗西没说路易莎的妈妈认定她爸爸就是因此而死,她把这话咽到了肚子里。 “这是一张地图,”奶奶继续说道。 路易莎拿起地图。曲线、点和字母都让人搞不懂,“什么的地图?哪里的地图?” “不知道。” 路易莎盯着奶奶,“真的吗?妈妈也不知道?” 奶奶摇摇头。 “你也不知道?” 奶奶皱了皱眉,“对了,如果你妈妈知道我给你看了地图,她肯定会气死。” 虽说奶奶喜欢开玩笑,路易莎的心还是揪了一下。她的一生都在绕着不能说的秘密和故事周旋。奶奶和妈妈只跟她说那些她们想让她知道的事情,只跟她分享那些经过审核批准的记忆。为什么她们就不能像别的家庭一样,坦诚分享历史、瑕疵等等呢? “可为什么?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奶奶瞟了她一眼。她有些事瞒着路易莎,“因为我觉得你具有探索精神,就像我一样。” 路易莎正准备说自己知道奶奶有所保留的时候,奶奶笑了。 “你总是问有关你爸爸的事情。这张素描对他很重要,对你爷爷也很重要。多年来,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缘由。我很想知道,你呢?” 她的笑意有点过了,路易莎心想。“你想让我查查这是什么,然后报告给你,对吧?所以才要我看看。” “你就不好奇吗?这可能需要你一番探索哟。”奶奶停顿了一下,“当然了,如果你不愿意……”她声音越来越小。 路易莎太了解奶奶了,“我当然很好奇了,可为什么选择现在?” “我觉得,既然你是学工程的,那么你可能比我拥有更多的资源。” “你确定要我查这个吗?万一查出什么不想知道的事情呢?” “亲爱的,不管它代表什么,都已经是20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么久了,谁还会管呢?”她停顿了一下,“不过,还是别对你妈妈提起为好。”她又停顿了一下,“所以你想不想去查呢?” 路易莎再次端详着那张地图,然后抬头看着奶奶,“不如叫银行复印几份吧?” “好主意。”奶奶眉开眼笑地说道,“就知道你最适合干这个了。” 1 译者注:1英寸=2.54厘米。宽8英寸,长11英寸即宽约20厘米,长约28厘米。 第四十章 “我不在的时候,一切都还好吧?”当晚晚餐快结束的时候,卡拉向女儿问道。卡拉刚参加完一个关于儿童发育紊乱的医学会议,下午时间都用来准备鸡肉饭了。与古巴不同,在芝加哥,她梦寐以求的任何食材永远都能在离家5分钟路程的大型杂货店里找到。 卡拉仍然不习惯美国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大,那么耀眼,那么欣欣向荣。她知道这大多是一种假象:穷人被塞进不合规格的房子;黑帮横行于南部和西部的街道;美国也是文明社会谋杀率最高的国家之一。然而,像她们这样生活在埃文斯顿的富足地区,这些缺陷很容易就能被忽视掉。事实上,她和路易莎总是事务繁忙,像这样一个没有保镖的侵扰安安静静待在家里的夜晚,倒是少有的事。 “一切都好,妈妈。”路易莎咬着鸡肉笑道。 “你祖母呢?”20年以来,卡拉几乎可以不带任何强调地说出这个词了。 “噢,你还不了解奶奶嘛。” 卡拉点点头。她对弗朗西斯卡·德卢卡可谓是爱恨交加。婆婆对孙女的爱甚至远超于她爱生命,这一点无可置疑,但两人的价值观大相径庭。这并不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的矛盾。多年来,卡拉不情不愿地相信了资本主义体系比菲德尔的政权更加健全,而且——令人惊讶地——更加合理。她对自己受到的待遇也毫无怨言。那天,在困乏和绝望中,她满心恐惧地抱着路易莎来到芝加哥,给弗朗西斯卡看了她和路易斯40年前在圣克拉拉拍的合影,弗朗西斯卡失声痛哭,并从那时起,给予了卡拉和路易莎皇室一般的待遇。她帮助卡拉学习英语,送她到医学院,同时又让她有时间照顾路易莎。她给卡拉找了一份在医院当儿科医生的工作,等到卡拉有资格开私人诊所的时候,又助她开业运营。为了她们,她不惜花费任何一分钱,不惜动用任何关系,甚至不惜走任何后门。 但问题也正在于此。如果不能控制周围所有人的人生,弗朗西斯卡就不会高兴,而卡拉正好不喜欢受人掌控。 “奶奶想帮我找一份暑期实习。”路易莎说道。 卡拉收起碟子拿到厨房。事关弗朗西斯卡,她得注意自己对女儿的回答了。她不想让路易莎觉得两难,不过她怀疑自己的态度已经耐人寻思了。 “我跟她说我的导师已经给我安排好面试了。” 卡拉从厨房里大声回道,“真的吗?他真是太好了。”她拿了一小块奶油蛋糕从厨房里走出来,把它放在桌子上。 “他看好我。”路易莎说道。 卡拉忍不住笑了。路易莎在这方面跟她爸爸太像了,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是自吹自擂,可对他俩来说,这不过是事实而已。卡拉不禁再次希望迈克尔能活着看看他们俩的爱情结晶。她拿起一把刀子,切开蛋糕。 *** 当晚晚些时候,当卡拉一边坐在摇椅上休憩,一边钻研着儿童大脑半球彻底切除术的会议摘要时,路易莎从她自己的房间走出来。她已经关着门在屋里待了一个多小时了,这可有点反常。卡拉抬起头笑了笑。像这样的夜晚,母女俩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却仍然能够心意相通,算得上小小的奇迹。卡拉知道路易莎不久就要搬出去,她一直在努力做好迎接那天到来的精神准备,但这会儿,她十分珍惜两人在一起的时光。 “在忙什么呢?”她在路易莎扑到沙发上时问道。 “给宣传单润色。还有上网。” “宣传单?”卡拉皱眉问道。她还是不太懂英语俗语。 “你知道的,下个月抗议用的。” 卡拉淡淡一笑。她女儿虽然不像她一样成长于一个马克思主义的政府,却和她一样认为社会不应当以牺牲公共福利为代价进行财富积累。她希望路易莎当工程师的志愿某天能为公共福利做出贡献。卡拉支持这样的雄心壮志,但不确定迈克尔会不会如此。他独立自主,是个独行侠,相比社会目标,他更关注个人目标。但他内心里呢?谁知道呢? 他父亲路易斯则截然相反。事实上,卡拉发现价值观隔一代或者两代遗传的现象挺有意思。她从未对路易莎的行动主义有过太多言语干涉,但私底下却以她为傲。不过,她猜测女儿的决心部分来自于她的男朋友,那个留着长发的名叫杰的计算机系学生。 路易莎清清喉咙,坐直身子,表情有些严肃。 “怎么了,路易丝塔?”卡拉问道。 她似乎小心斟酌着字句,“妈妈,跟我讲讲路易斯爷爷吧。” 卡拉合上刚刚在看的摘要。 “你爷爷人很好。他很有头脑,求知欲很强,意志坚定,但是又有绅士风度。他受到众人的尊敬,是个人人都应有的好父亲。或者祖父。”她又补充道。 “可他被人害了,对吗?在卧室里被枪杀了。” 卡拉犹豫了一下,“没错。”她和弗朗西斯卡都未对路易莎隐瞒过这一段故事。她女儿了解帕切利家族,了解这个家族在古巴的往事。她知道弗朗西斯卡的父亲托尼如何在古巴革命期间棒打鸳鸯,也知道被卡迈恩·德卢卡养大的迈克尔如何查明谁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还知道他们的团聚如何被悲剧打断。 卡拉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事实上,她常常觉得这个家族和肯尼迪家族一样,都被诅咒了,父辈的罪恶——或者说祖父辈的罪恶——被强加到了孩子身上。但卡拉决心让这个诅咒随迈克尔的去世而终止,路易莎绝对不会被暴露在公众面前。而从女儿的行为来看,卡拉猜测弗朗西斯卡也有着同样的想法。只不过,一种夹杂着恐惧的不安感令她不禁坐直身子夹紧双腿。 “问这干嘛?”卡拉希望自己的声音没那么严肃。 路易莎蜷腿坐下,“他为什么被杀了呢?” 卡拉记得20年前在回雷格拉的路上问过迈克尔同样的问题。几分钟后,他把照片和地图交给她,然后他就被边防卫队射杀了。 “我不知道,路易莎。”她撒谎道。 路易莎的表情说明她无法接受这样避实就虚的答案。 卡拉回想起迈克尔出门时路易斯家的那些早晨,她和路易斯会一边喝着走私来的咖啡——这是路易斯唯一的奢侈品,一边聊天。 “呃,我知道他在军队待过一段时间。” “古巴军队。” “没错。在东方省,也就是古巴的圣地亚哥的时候,他就认识菲德尔。他们一起战斗过,呃,可能不是并肩作战,不过跟菲德尔一样,路易斯也是跟巴蒂斯塔政府作斗争。” “这些我都知道。”路易莎不耐烦地说道。 “什么?” “我知道曾祖父托尼看不得自己女儿和革命者混在一起,所以才拆散他们。” 卡拉点点头。 “我还知道当时奶奶已经怀了我爸爸。” 卡拉点点头,“怎么突然这么好奇啦?” “我们……这个家庭多姿多彩,充满了戏剧性。我想多了解一下各个角色。” 卡拉挪挪身子,思考着女儿的问题。“呃,我以前说过,我总觉得路易斯更像个智者,而不是士兵。当他说在安哥拉待过的时候,我感到惊讶。他不像……” “安哥拉?路易斯爷爷在安哥拉待过?” 卡拉点点头。 “你从没跟我说过这些。” “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去过安哥拉的古巴人有50万,士兵、医生和社会工作者,各种身份都有……菲德尔不肯承认,但安哥拉战争就像古巴打的越南战争。” “爷爷驻扎在安哥拉的哪个地方?” 卡拉皱了皱眉,“我不太清楚,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让我想想。他曾做过准将,这我是知道的。他在那里待了两年,然后和平协定签署,他就回家了。不过他说那里的叛军仍然在丛林里互相残杀。” “可你不知道具体在哪儿?” “不知道。怎么了?” “没什么。”路易莎走进厨房。卡拉听到抽屉被打开,然后一阵餐具撞击的声音。 “你在干嘛呢?” “我打算再吃一块蛋糕。你要吗?” 酒店里4天一成不变的食物和甜得发腻的饮料,搞得卡拉觉得自己像是一头被拽到饲料槽面前的牛。“谢谢,不用了。” *** 路易莎切了一大块蛋糕放到盘子上,端着它回到自己房间。她把蛋糕放在电脑旁,拿出一张祖母给她的地图复印件。她轻摇鼠标,启动电脑,关闭文档和她之前在编辑的宣传页,打开了谷歌地图。当电脑提醒她输入欲“飞往”何地时,她输入了“安哥拉”。她看着屏幕上的地球缓慢地转过大西洋,向南方移去,最后停留在非洲东南部的一大片土地上。 她移动鼠标,以便看得更清楚一点,可地图上的颜色——绿色、土黄色和灰色——令人难以辨别地形,再加上安哥拉面积又很大。她把图片放大到能看清河床、森林和山脉,但是没有一点跟她祖父速写的地图相似。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地图的比例尺应该是多大。她仔细查看了安哥拉地图的每一寸,寻找着祖父地图上那三根从顶部到底部的蛇形线条。她估计这是些小河、河流或小溪,但什么都没找到。还有纸上底部写的那些字母——两个C和一个L,同样让人迷惑不解。 她站起身,伸伸胳膊,然后吃起蛋糕。她当天下午已经查了许多古巴地图,可是没找到任何和那幅素描相符的东西。她预计明天得找更详细的安哥拉地图,但抱的希望并不大。无论她祖父画的是什么,可能早已都被历史吞没了。 第四十一章 次日清晨,四月的阳光温暖惬意,路易莎可以骑着自行车去学校。这是芝加哥的春天:时刻准备着最坏的情况,天气稍好人们就能对天气众神大加赞扬。一个女保镖开车跟在路易莎身后。现在她对这些保镖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影子一样——她还在襁褓之时就有人一直跟在她的身边——她也已经学会了去忽视他们。她把自行车锁在铁架上,大步穿过一个宽阔的广场。 麦考密克理工学院是西北大学校园里比较现代的一座大楼,至少在建筑风格上是这样。事实上,这栋楼跟过去的唯一联系就是门头上的石刻。路易莎不知道上面画了什么,觉得太尴尬也一直没有问,但其中一幅看起来像一个古希腊人用一根原始杠杆移动巨石,另外一幅可能是化学家约翰·道尔顿或者艾萨克·牛顿坐在某个不知名的机器旁。 她走进大楼,沿着大厅往里走。大厅铺着油地毡地板,闪闪发亮。她往右转的时候,内景猛然转变,接着穿过一座建筑明亮的玻璃桥,走进马德图书馆1。与桥一样,图书馆采光特别好,极具现代气息。此刻图书馆的人并不多,她马上就走到了一台空置的电脑旁。 她输入“安哥拉”和“地图”,点击搜索键,片刻过后,她顿然垂头丧气。有关安哥拉的地图和信息大多数都不在马德图书馆,而是在主图书馆。她再次搜索,加上词条“工程学”和“科技”,但还是没有收获。她爬楼梯到三楼的书架区,那里存放着少量的地图,但还是无果而终。 她又走了出来,去一趟主图书馆是免不了的了。她背对人行道,正在给自行车开锁,后面传来一个男声。 “嘿,路路!” 她转过身,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子穿着破旧仔裤宽大夹克,正朝她走过来。他披着一头浓密的细软卷发,还带着一副无框眼镜,看起来与爱因斯坦颇有几分相像。眼镜后是一双明亮的蓝眼睛。 “嘿,是你啊。”她双手抱着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长长的深吻。他的身体滑进她的怀抱,当他们分开的时候,那双大大的蓝眼睛正紧紧闭着,她看到他嘴角一丝无精打采的笑。杰迪代亚·柯林斯是蒙大拿州人。他自己经常开玩笑说,他与路易莎迥然不同——路易莎是一条响尾蛇,他则是一匹野马。他从小就四处骑行,帮助他的父亲放牛。他是一个心直口快平易近人的牛仔,路易莎还从未见过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仿佛长空之乡2的孕育使他成为了一个永远阳光的少年。路易莎则正好相反,她身为富家千金,家族背景复杂,还是一名激进少女,她就如同一朵来自异国的温室花。但这也让他们成为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开了车锁。在其他方面他们也很般配——他们身高几乎一样,这意味着他们肩并肩走路或者慢跑的时候,步伐总是默契一致;就是在床上,他们也是很般配的一对。有多少个本该在图书馆的夜晚,她却在他的公寓度过。一想到这里,她的身体就有些发烫起来。 “路路,你最近在忙什么?” 她喜欢他这么叫她。“我在找一幅安哥拉的地图。” “安哥拉?为什么?” 虽然杰知道她的家族历史,也很喜欢听她讲故事——他是第一个承认他只在电影中看过黑帮故事的人——但路易莎只是拨了拨刘海,轻描淡写地说,“就是一些家事罢了。” 她很吃惊他竟然没有追问下去。但他一开口,她就明白为什么了。 “呃……今天下午你有课吗?”他的声音燃着几分热火。 路易莎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已经好几天没在一起了。她抬起头来,“没有不能逃的课。” 他们推着自行车,一起走回他的公寓。保镖当然知道这种事不能跟她的妈妈汇报。 *** 一番云雨之后,杰竟然睡过去了。路易莎真不知道应不应该生气,但转念一想,就当是给她的一个机会吧。她溜下床,捡了一件他的T恤衫穿上,然后朝他书桌上正开着的电脑走去。 要是知道她祖父被派驻安哥拉的位置就好了。她妈妈不知道,她估计奶奶也不知道。她用谷歌搜索“驻安哥拉的古巴士兵”,搜索到的结果数量之大吓了她一跳。她开始一个个浏览。很明显,古巴几乎在安哥拉每个省都有驻兵。她记得妈妈说过,那些年有五十万的古巴士兵去过安哥拉,但这个信息帮不了什么忙。为什么古巴人不能缩小到一个更小、更封闭的领域呢?就像南越那样?或者一个与世隔绝没有几个选择的地方,比如阿富汗? 她返回谷歌界面,开始搜索安哥拉的地图,同时仔细查看这些图像数据。她粗略地看了几十幅地图,其中有地形图,跟她前一天晚上搜索到的结果无异,还有政治地图,但她没有找到哪幅长得像祖父的地图的。 二十分钟过后,杰醒过来了,“你在干什么?”他哈欠打到一半又压了下去。 “我告诉过你了呀。” “是啊,我知道。安哥拉的地图。但是为什么?” 她把椅子转过来,“我的奶奶给了我一幅地图,那是她的——我爷爷——在安哥拉画的。他在古巴军队的时候被派驻过安哥拉。但我们不知道具体位置。我想要找出来,但没什么成功的苗头。” “图书馆没有什么资料吗?” “马德图书馆里没有。我以为那里可能有工程地图,但什么都没找到。主图书馆可能地图比较多,我本来正打算去,结果被——你拦截了。” “你知道吗,我应该可以设计一个电脑程序,你扫描那幅图,就可以把它跟现有的地图比较。” 杰是电脑科学专业的研究生。那一瞬间,路易莎的希望又重燃起来了。“那可太好了。要多久才能设计出来?” “不知道,一两个星期吧。” 她撇了撇嘴,“我还以为一个小时左右就可以了。我想快点找出来。” 他斜倚在床头柜旁边,抓起眼镜戴好。他把头发往后一撩——他思考的时候就会有这个习惯动作。突然他转过身来,伸出手,“你知道吗,路,你聪明是聪明,这次可没有用脑子啊。” “你什么意思?”她有点生气。 “想一想。安哥拉有什么?还有刚果有什么?那个地区都有什么?” “我——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他停了一下,“我打赌你奶奶也肯定知道。”他伸出三根手指,搓了一下。 她盯着杰德看了一会,接着张大嘴巴,“钻石!” “不然就是其他同样血腥的东西。” 她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肯定是啊!我真是笨蛋!采矿地图啊!” “现在你动脑了。” 路易莎转身回看杰的电脑,输入“采矿”“地图”和“安哥拉”。几个网页弹了出来。这些是黑白地图,也只有简单的勾勾画画,但这正是她想要的。片刻过后,路易莎竟然吹起了口哨。 “杰!快看这里!” 1 马德图书馆:由美国物理学家、教授、慈善家Seeley G. Mudd捐赠建成。 2 长空之乡:美国蒙大拿州的别称,英文原词为Big Sky County. 第四十二章 “你找到啦?”奶奶吃到一半就停下来问道。 “应该是。”路易莎和她妈妈正在奶奶家餐厅里就餐。曾祖父去世不久后,奶奶的丈夫卡迈恩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丧生,她便把巴灵顿这所房子的第一层全部重新装修了一遍。装修的时候,路易莎还是个孩子——她们那时刚从迈阿密来到这里——不过她妈妈跟她讲过以前的那些黑色家具、厚地毯和被雪茄烟熏陶的空气。现在这里既明亮又通风,铺着光滑的硬木地板和华丽的东方地毯,还有许多煜煜闪光的水晶石。奶奶做饭手艺超棒,虽说帮手很多——秘书、保镖和助手多得挤不开——她依然喜欢下厨,这不今晚就是意式千层面配萨尔萨辣茄酱。 她妈妈抬头问道,“找到什么了?” 路易莎和奶奶交换了一下眼神。 “路易莎在寻宝,”良久,奶奶终于说道。 卡拉有些迷惑,“学校布置的任务?” 路易莎看了看奶奶,奶奶轻轻地点点头,“呃,不算是吧,妈妈。” 卡拉的身子几乎令人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但路易莎都看在眼里。她妈妈只会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动作,而最能令她心烦意乱的非奶奶莫属,尤其是当奶奶让她觉得是个局外人的时候。路易莎不知道奶奶是不是有意的,但妈妈显然觉得她就是故意的。 奶奶对卡拉的不安视若无睹,插嘴说道,“你找到什么了?” 路易莎从桌边站起,走到背包前,翻出一张打印出来的东西。她妈妈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路易莎走回桌边,把那张纸交给奶奶。 奶奶研究着那张纸,然后抬起头,“不好意思,这是什么?” “是安哥拉一个小地方的地图。” “安哥拉?”奶奶和妈妈同时说道。奶奶的眼睛一亮,妈妈的眉头一皱。 “在安哥拉东北部,临近刚果边界,”路易莎说道。 奶奶皱了皱眉。 路易莎伸过奶奶肩膀比划着,“这3道弯弯曲曲的线条代表河流,其中两条以字母C开头。”她指着纸上最下方的2个C说道,“看它们的名字,希恩贝河和希卡帕河,中间那条是卢阿希漠河,即L开头的那条河。” 奶奶惊得张大了嘴,“难以置信!” “杰帮我想出来的。这些……”她指着纸上的两个点说道,“那些代表城市,一个是卢卡帕,是安哥拉在该地区较大的城市之一;另一个是栋多,位于东北角,几乎在刚果境内了。”路易莎回到桌边的座位上,“我查过了,古巴军队曾在这两个地方都驻扎过,主要是在卢卡帕,但在栋多也有一个前哨站。” “这么说路易斯曾在那里待过?”奶奶咕哝道。 “有可能。我唯一不明白的是纸上方第三个点代表什么。”她犹豫着说道,“当地以钻石和其他矿物质著称,很可能是一座矿。或许路易斯爷爷找到了一座钻石矿。我也不确定纸下方大圈周围圆点围成的圈代表什么,可能是幅插图——就是放大显示那个地方。” 奶奶张开嘴准备说话,一个严厉的声音插嘴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路易莎和奶奶双双抬起头,她妈妈的面部僵硬,因愤怒而变得绯红。 噢,不好,路易莎心想。妈妈生气了。她大声回道,“奶奶叫我看一眼的。” “这张地图,你从哪儿弄到的?” 奶奶回道,“我给她的,是个复印件。”路易莎听出奶奶口气中的挑衅意味。 “为什么?” “因为查明真相的时机已到。” 路易莎迷惑了,“真相?什么真相?” “我真不敢相信,弗朗西斯卡。你怎么能这样?”她妈妈吼道。 “早该这样了,卡拉。” 她妈妈气得脸发黑。 “早该怎样了?”路易莎问道,“怎么回事?” “我来告诉你。”卡拉轻蔑地说道,“你爸爸——还有你爷爷——都因这张地图而死,他们俩都是被人杀死的,而且是在同一天。全都是因为……”她摆摆手,显然是无法再说下去。 路易莎转头向奶奶问道,“真的吗,奶奶?” 奶奶没作回答,但一切不言自明。 “是真的,”她妈妈说道,“可你奶奶不肯放手。我真应该一到美国就把那烂东西烧掉。”她看着奶奶,“我差一点把它烧了,你知道吗?可我觉得你可能想睹物思人,留下你曾爱过的人的物品以作纪念。”她再次嗤之以鼻,“我真傻。” 奶奶伸出手,“卡拉,谢谢你所做的一切,也谢谢你带来那张照片。”她指指黑皮沙发一端一张玻璃面小桌子,桌子正中摆着一个纯银相框,照片里是她自己和路易斯。“但我们必须查明真相。” “弗朗西斯卡,这都是20多年前的事情了,是上辈子的事了。当时都那么危险。” 奶奶直起身子说道,“杀了我爱的人,谁也别想逃脱罪责。”她以专横的语气厉声说道,“不管过了多久,我都不会罢休。” 卡拉推了一把桌子,站了起来。她脖子上的青筋暴露,眼神如钢铁一般坚毅,声音充满了冰冷的怒火,“你没有权利为了满足自己复仇的欲望而把我女儿往火坑里推。” 路易莎看了看她妈妈,又看了看她奶奶。两个强势的女人,都在捍卫自己的地盘。她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接着奶奶放松身形,温柔地笑了,说话也柔声细语,“卡拉,理智一点。你以为我会把路易莎置于险境吗?她只是做了些调查,仅此而已,没什么危险的。” 但她妈妈并不信服,“我知道你想控制全世界全宇宙,但有些事情是你始料未及的。你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万一真的——英语怎么说来着?”她看着路易莎问道。 “打开潘多拉之盒,”路易莎轻轻说道。 “对,打开潘多拉之盒。”她妈妈重复道。 “你想得太单纯了,卡拉。”奶奶说道,“话从你这样迷信命运的人口中说出,我早料到了。”路易莎明白,这是在攻击妈妈对桑蒂利亚教的坚定信仰。“可你人那么聪明,不该相信这些。人的命运由自己决定,而且我们做到了。我们两人都做到了。” “你当时不在场,弗朗西斯卡。我亲眼所见。” 路易莎摆弄着一缕头发,“是真的吗,奶奶?” “你爸爸去古巴就是为了那张地图,”她妈妈插嘴道,“有人想得到它。他的任务是把它带回来,不惜任何代价带回来。” 路易莎皱了皱眉,既有些震惊,又有些愤怒,“你们从来没跟我说过。” “你那时还太小,也没必要跟你说。你爸爸不知道路易斯是他父亲,但派他去的那个人知道。那人还知道路易斯只会把地图给迈克尔一个人。你爸爸发现真相之后,就中止了任务。” “可他们依然杀了他,”奶奶说道,仿佛这一句话就说明了一切。“该让他们血债血偿了。” “是谁?”路易莎问道。 “你奶奶不知道,”她妈妈说道,“但如果你找到他们,她就把我们所有人都置于险境了。” 路易莎看着她们俩,“奶奶,妈妈说得对。或许还是放手的好。” 奶奶没有作答。她全神贯注,仿佛在抽丝剥茧,建立联系。 “弗朗西斯卡,听到我说话没?”她妈妈说道。 奶奶仍然未作回答。 她妈妈双臂交叉,“你在想是谁派的迈克尔,对不对?” 她奶奶打起精神,清清喉咙,“卡拉,我这一辈子总是被男人捉弄。他们利用我,控制我,拆散我和路易斯,杀了我儿子。”她的表情坚毅,“到此而止,我受够了。” “什么男人?”卡拉嗤之以鼻。“迈克尔效力的那些陌生人吗?还是你父亲?你本可以回去找路易斯。” “如果我回去的话,我父亲会杀了他。再者,我当时已经怀孕了。” “你可以逃掉,就像你当初跑去圣克拉拉时候一样。出生在古巴的小孩多了去了。” “就像你的孩子吗?”奶奶的声音里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她妈妈眼睛一红,“别把我扯进来。是你父亲毁了你的人生,弗朗西斯卡,不是那些派迈克尔执行任务的人。如果你想复仇,就先从你父亲开始。” 可奶奶的父亲——曾祖父托尼——已经去世了,路易莎心想,他在她出生之前就去世了。 “你这是玩火,弗朗西斯卡,”她妈妈继续说道,“你会给我们所有人引火烧身。这又是为了什么?因为你有能力吗?” 弗朗西斯卡的声音很轻,但是十分坚决,听得路易莎阵阵不安,“卡拉,我不允许你这么跟我说话。今天的谈话到此结束。” 奶奶离开房间,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那间办公室原属于卡迈恩,他去世后就成了奶奶的。路易莎还小的时候,常常躲过保镖——或者自以为躲过保镖——溜进办公室。有时她奶奶在和人争论,但她一摸进屋里,他们就会停下来,奶奶会笑眯眯地给她一颗棒棒糖。她后来才知道,那些保镖早得到指示,可以让她随意进出那间屋子。 她妈妈和奶奶今晚的脾气都不太好。 “咱们走,”她妈妈汹汹地说道,打断了她的思绪。路易莎走到衣橱前拿起衣服。 *** 回到办公室,弗朗西斯卡拿起电话。 第四十三章 自从尼克·安托内蒂专门乘飞机到哈瓦那向弗朗西·帕切利求婚以来,50多年已经过去了。虽然她当时并未答应,他可是信心十足,两人会终成眷属。他的父母却并不支持两人的结合,他们知道她父亲是什么人,而安托内蒂家族那时脱离黑道已经有两代了,他们现在干的是遵纪守法的买卖。但尼克当时对弗朗西爱得如痴如醉。他们也一定知道,要是为这事闹起来,只会给儿子的爱情冲动火上浇油。 当听说她和一个古巴革命分子私奔的时候,尼克正在收拾行李去宾夕法尼亚大学读书。这件事沉重地打击了他的勇气和梦想,当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从中恢复。但他父母不管三七二十一,仍然把他送到了费城。他们对他充满了期待;他可是整个家族里就读常青藤盟校的第一人。他们满以为他会成为一名律师,可他竟然去了沃顿商学院读金融学,后来又到投资银行工作。 读大四那年,他邂逅了来自维斯切斯特县的邦妮·汉密尔顿,二人结婚后便搬到了芝加哥。在这里,尼克先是在梅斯洛金融公司干了两年,然后就自己开了家公司。公司业务繁荣,他们于是在森林湖买了栋房子,养了两个半孩子——邦妮常常说他们的小猎犬施洛算是半个孩子。 然而一年前,与癌症进行了漫长的搏斗之后,邦妮辞世。尼克讨厌“搏斗”这个词,人跟癌症哪是搏斗,不过是与它对峙,直到化学剂和辐射里的毒素搞得人虚弱不堪,几乎任何一种感染或病毒都能把他们撂倒。 邦妮去世后,尼克走出半退休状态,往尼古拉斯金融公司投入了双倍努力。一部分是因为经济不景气,还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的确无其他事可做。他不是那种整天打高尔夫的人,不参赌酗酒,也不会大吃大喝。赚钱是他唯一的强项,而且强得不一般。经济虽然不景气,尼古拉斯金融公司依然运转得令人满意,这可能得归结于它的规模小、可选择性强并且极度独立吧。 尽管人生中充满坎坷,尼克并未怀恨在心。这么多年来,他和弗朗西斯卡偶尔也会聊天,在他看来,两人关系中的裂痕已经补好了。她儿子迈克尔死的时候,他和邦妮参加了悼念仪式,而当邦妮辞世,弗朗西斯卡也来守夜。所以当晚他喝完咖啡,正犹豫着该看书还是看电视,家里的电话响起时,他并不惊讶于听到她的声音。 “晚上好,弗朗西。”尼克说道,“听到你的电话真是惊喜。” “我发现自从……给邦妮守夜之后,咱们就没再聊过。有点太久了。” 尼克望了望巨大的岛形厨房。他最近在考虑换间小点的房子,搬到芝加哥市区,或许湖滨大道那里。他现在的房子在森林湖区,除了大房子外,他还拥有数英亩的美丽如画的风景湖。这里可能是北岸最富庶的郊区了,他一直为自己能住得起这里而感到骄傲,可如今,没了与他共享荣华富贵的邦妮,它显得太过庞大,太过浮华,太过高级。 “最近怎样,尼克?” “还是老样子。工作,回家,然后再工作。” “我想请你来吃晚餐。” 尼克拿起一把勺子,用两根手指转着它。巴灵顿——弗朗西住的地方,从富足的角度来说,与森林湖不相上下,只是位置更靠西一些。“你真好,不过不麻烦你了。” “瞎说。迈克尔……和卡迈恩……之后,你和邦妮那么照顾我。” “你也经历了丧亲之痛,弗朗西。”他没说鉴于她的家族业务,死亡和不幸是无法逃避的结果。他礼貌地拒绝了芝加哥黑帮的提议,成功地与他们撇清关系,而他们也没来烦他。这可能源于他与弗朗西的关系吧,这也是他不怀恨意,反而深怀感激的另一个原因。 “我们都经历了苦痛,”她说道。 说实话,尼克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他逐渐意识到,他们的分手并不是件坏事。未能与弗朗西成婚这件事简化了他的人生,使他不必面对许多挑战伦理道德观的事情。 弗朗西清了清喉咙。 尼克还记得她的那种声音,它代表着请求或建议将随之而来。“好,德卢卡女士,我很乐意前往就餐,但我觉得你找我不止为这一件事。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弗朗西咯咯地笑了,这在夜晚10点钟显得有些太过爽朗。“没想到你这么了解我。”她停顿了一下,“不过,我的确有个问题,而你是唯一一个我能信任的人。我得小心为上。” 他用手抚了抚下巴,心知她是在奉承他,“没问题。” 弗朗西跟他讲了地图和路易莎查到安哥拉东北部的事情,“我觉得这是份十分重要的文件,尼克。但我需要对那个地区多了解一些。” “你怎么弄到地图的?” 她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我儿媳妇从古巴带回来的。当——在迈克尔死后,他们找到了它。我们觉得这张地图可能与采矿或类似的事情有关,只是不太确定。你认识懂这行的专家,对吧?” *** 得到第二天早上再和尼克详谈的保证后,弗朗西准备上床睡觉。她从没跟尼克提起路易斯是怎么死的,人人都知道迈克尔是在逃跑过程中被边防卫兵射杀,但她和卡拉把路易斯之死的细节瞒了下来,就连路易莎也是在今晚才知道的全部真相。 她理解卡拉的顾虑,但这张地图曾经是路易斯的重要物品,这样一来,它也就成了她的重要物品。路易斯是她一生的至爱,是唯一一个让她毫无保留地给予的男人。若不是革命当道,她如今仍会留在古巴,心满意足地做一个妻子和母亲,洗衣做饭,相夫教子,夜晚与路易斯互相取暖。这张地图是连接她的过往的唯一纽带,在那样的过往里,幸福的可能性依然存在。 她走到浴室,卸掉妆容。她洗着脸,思索着路易斯是如何因这张地图而死,而他们的儿子——激情的结晶——也因此而死。是时候算账了,任何拥有她这种势力的人都会想算账,这是她父亲的教诲。她的地位让她可以实现这一愿望。在他多年的指导下,她已不再是一个幼稚的小女孩了。再者说,无论从矿里发掘出些什么,都是意料之外又未尝不好的一笔横财。她要走上路易斯和迈克尔二人开启的路,完成他们未竟的任务,她敢肯定二人会同意的。 她走出浴室,拉起床上的棉被,然后躺到被子下面。这么做都是有正当理由的,当她关灯的那一刻,她这么说服了自己。 *** 第二天早上刚过10点,尼克便打来电话,“早上好,弗朗西。我开了扬声器,给你介绍两位朋友。他俩是我最好的帮手之一。” “你确定这条线安全吗?” “确定,我们确认过了。通往我这间办公室的门也紧锁着。” “多谢了,尼克。我欠你一辈子的人情。”若能通过电话操持生意,或者让别人上门,弗朗西斯卡从来不会选择出门,这样一来就安全得多。她的人每天都会清查电话和电子设备。 “我要给你介绍的第一个人是汉密尔顿·斯诺尔。他是我外孙,今年23岁,在尼古拉斯金融公司做调研人员。碰巧的是,他的专长是自然资源” “早上好,汉密尔顿。” “叫我汉密就好,大家都这么叫。只是别加上黑麦瑞士干酪把我当成早餐1。” 弗朗西适时轻笑了一阵。 “还有汉密的上司乔治·特雷弗也在这里。他曾是贝尔斯登投资银行的主管,不过我们有幸在他们破产的时候把他挖了过来。” “早上好,德卢卡女士。”特雷弗打招呼道。 “我们做了初步调查,”尼克说道,“你孙女可能是对的。地图上对应的安哥拉的那个地区矿产十分丰富,但具体采什么矿在这么多年里发生了很多变化。你知道那张地图是什么时候绘制的吗?” “是在古巴出兵安哥拉期间。” 她听到几下柔和的敲击声。有人带了笔记本电脑。汉密的声音传来,“古巴人在安哥拉的时间是从1975年到1989年。” “你说多久就是多久,”弗朗西说道。 “弗朗西,你知不知道更具体点的日期?”尼克问道。 “不知道,”她答道。“但是我们认为是在临近冲突结束的时候。” “呃,”第三个人——乔治·特雷弗——开口说道,“那几年正处于血钻的高峰期,或者按他们的说法,叫冲突钻石。”他说话鼻音很重,嗓门又高又尖。她想象他大概是戴着一副眼镜和口袋护套的样子。 “给我讲讲,”她说道。 “好的。当时人人都在开采钻石,主要是为了支援安哥拉和邻国的暴动势力。可惜的是,合法或合乎道德的途经并非首选。你听说过‘血腥’钻石吧?” “不是有部电影就讲这个的吗?”弗朗西说道。 “对,大约10年前。当然了,那部电影是虚构的,但是它探讨了曾经发生过的令人发指的侵犯人权事件。刚果的叛军理所当然地利用儿童和妇女,强迫他们进入矿井,如果采不出矿石,就会折磨——甚至屠杀——他们。砍掉年幼孩子的一只手或一条腿都是常事。如果用这种方式还得不到钻石,他们就会从合法矿产公司那里偷取。他们袭击、强奸村民,指控村民偷盗钻石,以达到掩人耳目的目的。如果你儿子……” “不会,”弗朗西斯卡打断他的话,“迈克尔不会搀和到这种事情里去。” “什么?”乔治·特雷弗的语气流露出他不习惯于被人打断。或许他以前没戴过口袋护套。 “我儿子绝不会接受涉及野蛮手段的任务。他是有原则的人,而且不唯利是图。他是非……” 某人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弗朗西不知道是谁,但在随后令人尴尬的沉默中,她意识到自己为死去的儿子辩护不过是浪费口水。没有人,包括友善的顾问在内,会相信与黑帮有牵连的人会有一丝一毫的社会公德心。 然而,对于迈克尔来说,这却是事实。弗朗西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迈克尔无心于敛财掌权。她有时自恋地想,这可能与自己那段短命的叛逆有关,但实实在在想想,她知道这是他的天性,一种遗传自路易斯的天性。迈克尔在军队服役的时候……可能可以……当然也确实有过……助人掌权。弗朗西不想打破自己的幻想,希望能继续骗自己迈克尔没有干过这些事。但是,那时候,她也的确一直是这么幻想的。 尼克温柔而坚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你昨晚不是告诉我迈克尔并非那次任务的负责人?你说他只不过是个跑腿的?或许他并不知道那张地图的用途。” 弗朗西斯卡不得不承认尼克说得有些道理,但绘制地图的是路易斯。而且如果迈克尔真的对权势和财富不感兴趣,路易斯也明确表示过对两者的厌恶。占有财富与路易斯·佩雷斯的思想完全相悖,或者说至少与他年轻时的思想相悖。弗朗西回想起两人讨论过马克思主义和菲德尔意欲在古巴实现的社会平等,路易斯毫无保留地相信这些。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骤然疼了一下,几乎要流出泪来。 尼克仿佛读懂了她的思绪,温柔地说道,“如果图是路易斯画的,那也是在你认识他30年后,弗朗西。人是会变的。” 弗朗西斯卡沉默了一会儿,“那么你们认为那是座钻石矿了?” “地点吻合,”特雷弗说道。 “有办法证实吗?” “不到当地看看吗?恐怕不行,”特雷弗说道。 “但你一定在全球都有线人,专门负责探查这种事情的人。” “弗朗西,这超出了我们的业务范围,”尼克说道。“我不否认我们能找到合适的线人,但你要扪心自问值不值得。花费肯定不小,你期望找到什么?” 弗朗西不能告诉尼克真相,任由他以为她是贪婪吧,总比知道她在复仇轻松得多。“当然是财富了。” 电话另一端一阵沉默,之后有人又干咳了一声。 “看来得派人出去查探查探了,不过那地方完全有可能已经被开发了。” “那就算我倒霉了,对吧?” “弗朗西斯卡,我能提个建议吗?”尼克问道。 她没搭他的话,“我要知道那里有什么,是不是有人已经开发过了?开发者是谁?还有……”她犹豫了一下,“……有地图在手,是不是会改变局势?” 尼克继续说道,“弗朗西,我不建议这么做。你可能会遇到各种不愿遇到的人物和团体。那些人……”他停了下来。 弗朗西知道他为什么停了下来,他所描述的正是她每天都要应付的那种人。 沉默依旧。 终于,尼克说道,“好了,乔治,不如拿来地图,瞧上一眼,然后让汉密去查查?当然了,要悄悄地。” “有可能不是钻石,你知道的,”特雷弗说道。“安哥拉还有其他资源和矿产,比如金子、金属之类的东西。” “这些都和钻石一样赚钱吗?”弗朗西斯卡问道。 “有可能。” “好了,弗朗西,”尼克疲惫地说道,“让我们替你查吧。你把地图传真过来?” “呃……我派人去送吧。看到的人越少越好。这样吧,我弄一份复印件,派人亲自去送。我派我孙女给你们送去。” “好。让她找汉密就行,他做联络人,好吗?” “祝福你,尼克。” 他很久才回道,“借你吉言。” 1 译者注:由于“汉密”在英文里是“Ham”,这个词也表示火腿。故而汉密在此开玩笑,“别加上黑麦瑞士干酪把我当成早餐”。 第四十四章 夕阳透过汉密·斯诺尔办公室的百叶帘溜了进来。他的窗户朝西,加之现在又是夏令时,他一般都会拉上百叶帘避免强光。尽管如此,零星的光线还是能渗进来,在他的办公桌上留下一道道影子。 电话嗡嗡响起的时候,他正快看完一篇关于刚果采矿的文章。是乔安妮,他的接线员。 “你有一位访客。”她的声音清亮却不失性感撩人,也正因此他才会雇了她。当他问来者是谁的时候,她的语调透出几分滑稽的样子,“她说她叫路易莎·德卢卡。” 汉密绞尽脑筋把名字和人对上号。他前两天跟一个哥们去了拉什大街1泡吧,他们喝了好些酒。他记得那时遇到了两个女人,她们俩都有把名片塞进他的口袋。 这种事经常发生。汉密火辣得很,至少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女人都爱慕他那健美的身材,沙褐色的头发,还有那纯蓝的眼睛。他下巴上有道美人沟,他曾不止一次骗女孩说他跟让人神魂颠掉的维戈·莫腾森2有亲戚关系。母亲在世时,他这么告诉她,她开玩笑说柯克·道格拉斯3的美人沟才最好看。 他还是想不起来这个名字,但是没有关系。他也快下班了;去见一下她,看她想要什么的,有必要的话,就说自己赶着去约会呢。“跟她说我马上出去。” “我一定会的。”乔安妮的语气让他觉得一定不要浪费时间。 当他走进尼古拉斯金融公司的接待厅时,才明白乔安娜是对的。一个年轻女孩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她顶多1米6,穿着紧身牛仔裤,厚毛衣,黑色及膝皮革长筒靴,她身体的每一寸都恰到好处。她把深色的头发扎了起来,几根发丝滑下,衬托着她的脸颊。她很瘦,但凹凸有致,脸庞既像小孩又像妖媚的女子:圆圆的脸颊,小巧的鼻子,尖尖的下巴,深黑的眼眸仿佛他一个不小心就会深陷进去。那双眼睛显然也在观察着他。 她伸出手,有点冰凉却很柔软。“谢谢你的接见。很抱歉这么晚过来。” 那一瞬间非同寻常地尴尬,汉密竟然失语了。接待小姐干咳了一声。 汉密心领神会,“呃,德卢卡小姐,是吧?” 她点点头,似乎被人记住名字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我奶奶说你知道我会过来。” 汉密正准备说她在胡扯,一下子明白过来:外公的朋友;晨会;黑帮女王。他吃惊地眨了眨眼睛,“当然,”他尝试着掩饰,“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早过来。你速度还真快。” 她微微一笑。她的嘴唇柔软又丰满,牙齿亮白,汉密突然意识到这次对话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这种情况还从未在他身上发生过啊。 “当奶奶做出决定的时候,她从不浪费点滴时间。她本来想要我早点过来,但是我刚才有课。” 有课?在哪里?上什么课?他突然想从里到外地了解这个女人。“好的,这样,进来我的办公室吧。”他为她打开门,把她领进员工办公室在的大厅。乔安妮强忍着笑意,最后依然没忍住。有那么明显吗? *** 地图易手不过用了五秒钟,但是路易莎并不急着离开。汉密——她觉得男人叫这个名字也太奇怪了——好像也不急,于是他们就聊了起来。几道光线闯进了房间,亮晃晃地照到她的脸上。她伸手遮住眼睛,汉密跳起来关上了百叶窗。 “不不,不用,”她说道,“你的窗户朝西。我们看一下夕阳吧。” “你确定吗?” 她点点头,看着他把百叶帘又拉开,然后挪了挪椅子,这样太阳就不会照到她的眼睛。夕阳已经变成了艳橙色,吐出最后的光线,在摩天大楼之间弹跳,在窗户上闪跃,把芝加哥的空气都染成了玫瑰色。 “日落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刻,你觉得呢?” 汉密稍侧过头,这个动作让她不禁觉得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继续说道,“早晨当然也很美,特别是在芝加哥,朝阳从湖面上升起。但是夕阳有其特别之处。仿佛太阳在燃尽白日堆积的尘土,为城市奏响轻柔的夜晚前奏。” 她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说不定以为她很做作呢,就一个自以为读书多就了不起的人。 但是汉密笑得更欢了,他的喉结不停颤动,她不禁在想他是不是也跟她一样紧张。她伸手捋了捋毛衣袖子。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男人罢了,为家族干活的人。反正她都有杰了,她跟她的牛仔在一起很开心。难道不是吗? 他们又继续聊了下去。他跟她说他上过宾夕法尼亚大学,就跟他的妈妈和外公年轻的时候一样。跟他的外公一样,他也主修了金融。他玩过美式足球,参加过兄弟会,还是常春藤联盟学校老男孩俱乐部的成员。他问起她的情况。 一般情况下,她不会透露太多她的信息。有的人知道她是谁,其他人知道之后都会跟她保持距离。杰追了她好几个月才俘获她的芳心。但汉密是奶奶的朋友的外孙,又偏偏那么健谈。她讲完的时候,黄昏也远去了。 她背靠椅子,惊讶于自己说了这么多。他说不定已经烦透了,迫不及待想要出去了。 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靠上前来,“是否赏脸共进晚餐?” *** 第二天早上汉密早早就到了办公室。他走过乔安娜的柜台的时候,微微一笑。 她观察着他,“要是有人吃屎还傻笑,那肯定是你现在的样子了。” 汉密没有回答。 “你不说话?啊哦。我们年轻才俊的分析师被雷劈了吗?” 他留下一个自以为神秘的微笑,径直走向办公室。二十四小时能改变的东西还真是太神奇。换做昨天,他肯定会说乔安娜就是个花痴浪漫迷,就想着那些电影里的故事。今天,他不敢那么肯定了。 当他们意识到双方都住在埃文斯顿——芝加哥北部的一个区的时候,晚餐之后又吃了甜品,然后又变成了饭后酒,接下来是咖啡,每样都去了不同的地方。空巢老人潮“发现”了埃文斯顿这块宝地,好像每个星期都有一家新餐馆开业,一个比一个欧化,一个比一个爱炫耀。虽说汉密和路易莎都是不在乎气氛的人,她把他载回他的公寓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他本来想邀请她上去,天杀的,他想把她带到床上,永远不让她离开,但好像有点操之过急了。再说,她的保镖一直在第二辆车里跟着他们。保镖是个女人,汉密从她的举止判断出她是个退伍军人。她行事很低调,但光摆在那里就已经吓到他了。 所以他们就坐在路易莎的丰田普锐斯里继续聊。有那么一刻,他犹豫着用他的手臂搂过她。她慢慢靠近他,扬起头。她把她那名贵的手包挂在肩膀上,身体倾过来,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 “我该回家了。” 他点点头,往副驾驶挪了挪,“明天见?” 她点点头。 “你能不能……”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考虑下来我这里?我下厨。” “那你会煮什么呢?” “呃,呃,我牛排烤得可好了。” *** 这会儿汉密坐了下来,身子后倾,打开他锁着地图的那个柜子。他迫不及待地要开始了,其他项目都可以靠边等。要是他够幸运的话,说不定今晚就有消息告诉她了。 作为一个研究分析师,汉密只处于入门水平,但是他不介意。他明白外公一定会把公司留给他,只是想让他从基层做起。平心而论,汉密喜欢做研究,纯粹为了知识而追求知识是很高贵的。而他的领域——自然资源——注定跟丰功伟业密不可分。 他差不多看完网上有关安哥拉矿业的文章的时候,他的老板——乔治·特雷弗踏着碎步走进房间。特雷弗未婚,汉密不止一次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同性恋,但这也跟他没什么关系。特雷弗高高瘦瘦的,棕色的头发有点稀疏,戴着一副眼镜,有点像死鱼眼。但他的着装无可挑剔,每次他脱下夹克的时候,领带总是打得紧紧的,衬衫也精心地熨出了平整的褶痕,能一整天都不乱套。汉密猜他肯定是一整天都坐着一动不动——对,就像死鱼一样。 “乔治,怎么样?”汉密问道。 “关于尼克派给你的任务,来跟你聊聊。”特雷弗坐了下来。“要不要帮忙?” 汉密手拿地图,“我从外公的——呃——朋友——手上拿到了地图。”汉密斟酌着措辞。他不知道外公跟弗朗西斯卡·德卢卡有什么历史,但他怀疑他们以前不止朋友关系这么简单。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毫不知情。 特雷弗哼了一声,“你知道她是谁,对吧?” “德卢卡夫人?”特雷弗点点头,汉密便继续说道,“外公说她是黑帮的人,是不是?” “帕切利家族,”特雷弗接着说道,“弗朗西斯卡·德卢卡属于芝加哥少有的几个能把家系从罗斯斯坦4追溯到卡彭5的家族之一。” “不是吧?”汉密惊得退了一步。 特雷弗诡秘地一笑,“她父亲是托尼·帕切利,人们都叫他银舌托尼。50年代的时候,他本来可以跟着巴格斯到拉斯维加斯,或者跟兰斯基去古巴。他选择了兰斯基,最后去了哈瓦那开了一个大赌场。他和他的家族在59年左右差点没能逃出古巴。这些年来,帕切利在赌场、毒品、嫖娼方面着手重建生意,还有合法生意。他女儿现在是家族的首领了。” 汉密的眉毛快扬到了天上,“你是说一个女人领导着一个犯罪集团?” “为什么不行?她们的足迹已经踏遍各行各业了。” “但是……但是……”汉密语无伦次地说,“黑帮?” “她丈夫是个混蛋。传言说她父亲去世,她一当首领,或者叫女首领,就把他干掉了。” “别开玩笑了!” “没有,”特雷弗说道,“任何一个黑手党成员,无论男女,都不能示弱。所以如果你之前有好奇过的话,现在你知道你的雇主是这样的人了。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忘记。” “你也在为她干活啊。” “尼克让你来当联络人。” 汉密本来以为特雷弗还会加上“谢天谢地”,但是他没有。特雷弗胡子花白,来自康涅狄格州,是个白人新教徒。汉密的妈妈这边有意大利的血统,虽然他的家族跟这些事情无关,他看世界的观点倒是很不一样。一部分大致是由于黑帮的历史——一群穷得掉渣的西西里农民被富人压迫之后,来到新大陆,不出一代人的时间便家业繁荣。你怎么能不尊重他们呢,至少有一点点崇敬?虽然他们的行事方法非血腥即鲁莽,但他们的故事的确是一个少数族裔版的霍雷肖·阿尔杰6的故事。 另一部分原因,他也知道,是因为他还很年轻。X世代7和Y世代8的人有点漫不经心,愤世嫉俗。他们普遍认为腐败猖獗,也没有父辈的理想主义。他们不想要净化系统,而是实际主义至上,灵活变通,只想从中获利。 汉密身体前倾,“嗯,我猜她跟那些个州长是一丘之貉,对吧?再说了,跟那些以前雇我们的政客不同,她应该会付账的。” “希望如此。对了,我认识一个人,他可以给你更多非洲采矿业的资料。” 1 拉什大街:芝加哥著名酒吧街,芝加哥最早的街区之一,以美国开国元老、《独立宣言》签署人之一本杰明·拉什的名字命名。 2 维戈·莫腾森:丹麦裔美国藉著名男电影演员,在2003年凭电影《指环王:王者归来》阿拉贡一角荣获美国演员工会奖最佳电影演员奖。 3 柯克·道格拉斯:美国好莱坞知名一线电影演员,1999年,他被美国电拉什的名字命名影学会选为百年来最伟大的男演员第17名。 4 阿诺德·罗斯斯坦:(Arnold Rothstein, 1882 年–1928年),1920年代他是纽约犹太人黑社会组织的首领。 5 艾尔方斯·加百列·卡彭(Alphonse Gabriel Capone,1899年-1947年),昵称为艾尔·卡彭,绰号“疤面”,美国多个城市的知名罪犯。他出生于纽约布鲁克林,父母为原籍意大利那不勒斯的美国移民;是芝加哥犯罪集团的老大,是拉斯维加斯创始人之一。他所犯罪行不但至今仍常被提及,也曾被搬上银幕。例如奥斯卡得奖电影《铁面无私》中,知名影星罗拔·迪尼路就曾饰演过他。 6 霍雷肖·阿尔杰(Horatio Alger, Jr.,1832年13日-1899年),是19世纪的一位多产的美国作家,以少年小说而闻名。阿尔杰小说的风格大多一致,均描述着一个贫穷的少年是如何通过其正直、努力、少许运气以及坚持不懈最终取得成功。 7 X世代:专指美国加拿大地区1966年~1980年出生的人。X世代的定义在今日有相当多的说法,在原著小说中的X世代,很明显的定义为中高学历、相对低薪、低福利、从事服务业、常感到没有未来的人们;喜欢在购物商场,消费低价但是跟得上流行的商品。其最大特色在于这个世代相当容易受到媒体影响,举凡新闻、时尚、运动等重大消息,都有可能决定性的影响了他们的人生观。 8 Y世代:专指美国加拿大地区1981年~2000年出生的人。Y世代的共同特征仍有争议,获得普遍认同的是:早期的Y世代相对地是比较冷静的,在柏林墙和冷战结束之后,他们是最后一个记忆里曾有冷战历史的世代,他们获得的是战争已经结束的社会经验。对早期的Y世代来说,他们正好处于一个科技“起飞”的年头,早期的Y世代较易于接受新科技;他们不像X世代般“为工作而活”,而是“为生活才工作”。 第四十五章 汉密给特雷弗在多伦多加拿大国家银行的联系人打了电话。这些年来,加拿大的金融家成了采矿和能源资源方面的专家。与美国不同的是,加拿大人并不厌恶页岩油和油沙,而且十分乐意让人用他们的油管输油。他们还在寻找能够吸引投资界目光的新一代最佳矿物,而世界上仅有的少数充满机遇的地方之一就是非洲。特勒弗告诉汉密,几个月前,他在佛罗里达州的一次会议上与汤姆·科科伦相识,两人在推杯换盏之间交换了名片。 “汤姆·科科伦办公室。” 汉密做了自我介绍,解释说在上司乔治·特雷弗的引荐下打电话过来,“我是自然资源方面的分析师,想向他讨教一番。” 接待员说科科伦先生直到下午晚些时候才会回来,不过她会转达信息。多伦多比芝加哥早了两个小时,所以汉密说自己会在办公室多待一会儿。 正当他准备收拾东西,出门去买牛排给自己和路易莎做晚餐的时候,他的外线电话响了。 “请问是汉密尔顿·斯诺尔吗?” “嗯?” “汤姆·科科伦。你给我打过电话?”他带着短促的英国口音说道。 “谢谢您回电话,我上司乔治·特雷弗说他几个月前在马可岛和您相识,推荐我与您联系。” “特雷弗,特雷弗……” “他是芝加哥尼古拉斯金融公司的副主席,”汉密说道。 “嗯,记起来了。”科科伦的语调显得冷漠而造作,“那有什么需要我的帮助吗?” “我们的一位客户有意投资安哥拉的一座矿。乔治说您是采矿方面的专家,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请教几个问题。” “不介意,乐意效劳。这座矿在安哥拉的哪个地方?” “在该国东北部。” “靠近刚果国界。” “没错。事实上,据说它在一个离边界很近的小镇附近。” “哪个小镇?”科科伦问道。 “栋多。” 短暂的停顿。“我知道栋多,”他说道。 汉密心跳加速,“能跟我讲讲那里吗?” 科科伦笑了,“那里正努力走向文明。有大概三个街区,有一家酒店,不过这都是表面装饰,算不得真正的城市。那里荒野得很。” “怎么说?” “要知道,在那里,边界——暂且称之为边界——漏洞百出。那里战事不断,而且不止一场,尤其是涉及矿物的时候,这使得那里形势非常危险。现在还有很多争斗。” “他们在争什么?” “你对那里有什么了解?” “我知道据说那里有金子,当然还有钻石、铜矿,还有少量石英。我只知道这么多,所以才打电话来请教。” “朋友,你那都是过时的资料了。自从血腥钻石那事搞砸之后,钻石不怎么好卖了。金子又太贵,难以预料,你提到的其他矿物不值得投资。大伙儿趋之若鹜的东西只有一个。” “是什么?”汉密问道。 “钶钽铁矿石,是钶铁矿-钽铁矿的简称。听说过吗?” “听说过。开采于刚果。” “话是没错。你知道它的用途,对吧?” “跟计算机有点关系。” “小子,你的情报得跟上时代啊。钶钽铁矿石不单单是跟计算机有点关系,而是与万事万物都息息相关啊。手提电脑、手机、DVD播放机、游戏机、计算机、传呼机,市场上几乎所有电子产品都与它有关。” 汉密往后一靠,“我不知道。”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科科伦说道。“钶钽铁矿石是电子电容器的必要原料,它能长久地储存强电流,所以是控制这些微型电路板内电流的理想材料。它可以循环利用,但是,你可能也猜到了,对它的需求量剧增。像索尼和诺基亚这样的公司,为了得到这玩意的稳定供应,他们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哇。”汉密知道自己听起来像个乡巴佬,但这些都是新知识。 “没错,哇。问题是,它的储量并不大。事实上,它极为稀有,尤其是在刚果,这就意味着掌握了钶钽铁矿石你就能掌权。所以那些受卢旺达和乌干达支持的刚果叛军以及跨国集团,都为了它而互相争斗。凑巧的是,这些叛军正是15年前操纵钻石市场的那批血腥混蛋。他们重出江湖,走私盛行,童工遍地,奸淫掳掠,更别说对环境所造成的影响了。” “刚果不就这样,”汉密说道,“不是吗?” “啊,可与刚果搭界的是哪个国家?” “你是说安哥拉也有钶钽铁矿石矿吗?” “这才是重大问题,对吧?”科科伦又笑了,“我认识一些人,他们不惜全力寻找一个远离操控和争斗的钶钽铁矿石供应商。” “这么说,如果某人持有临近栋多某地的地图,他们会是在寻找钶钽铁矿石吗?” 汉密听到对方清了清喉咙。 糟糕,他确定自己不该提到那张地图,德卢卡夫人要求过要完全保密。他抽了自己额头一巴掌。是不是搞砸了? 科科伦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说道。 “嗯,称呼它为黑金不是空穴来风。”科科伦说道,“好了,该说说你为什么一直审问我了吧。” “我说过,我们有个客户有兴趣开发那片区域,但是需要了解更多信息。” “明白了。”汉密知道科科伦不会问客户是谁,他也确实没问。“嗯,告诉他们风险很大,不仅是因为有叛军,还因为竞争对手会拼命互相排挤,就连中国人也想插足市场。回报丰厚是毫无疑问,但我建议等到时局更稳定以后再做打算。如果盲目行事,你的客户可能血本无归。” “懂了,谢谢您,科科伦先生。占用了您的时间。” “乐意之至,替我向特雷弗问好。” *** 汤姆·科科伦对乔治·特雷弗印象模糊,也根本不知道汉密·斯诺尔是何许人物,不过栋多和地图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看看手表,波士顿是7点刚过,不过他有客户的手机号码。他最大的客户是一家公司的首席执行官,正是这家公司与银行进行的大宗投资业务送汤姆坐上了副总裁的宝座。当然,这家公司最近业绩不怎么好;话说回来,哪家业绩好了呢? 但汤姆·科科伦现在想的不是这些。那位首席执行官曾说过,如果听说一张安哥拉北部某个鸟不拉屎的栋多小镇附近的地图,立马打电话给他。 科科伦拿起电话。 第四十六章 跟汤姆·科科伦谈完后挂断电话,大卫·谢佛尔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以前曾经历过不少次空欢喜,所以在这次确认之前,他不能太兴奋了。不过,一点点的白日梦还是免不了的。他追踪这幅地图追了那么多年,越找不到它,它的价值越是逐年增加,这不是说他不想得到而又得不到,而是因为钶钽铁矿石已经成为今日世界上最珍贵的物品之一。 他走下楼去吃晚餐。当妻子卡罗尔倒上一杯卡本纳红葡萄酒时,他笑了。这可是不常见的。 “有好消息?”卡罗尔问道。 “或许吧。” “嗯,那就好。”她走回厨房去端食物。听到她开关冰箱的声音,他意识到两人已经到了无爱婚姻的缓和阶段。他们不再公然吵嘴,不再敌视对方,大多时候都是——漠不关心。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至少对大卫来说如此。 他的出身并不富贵,但也比下有余。他父母的地位步步高升,他是独子:母亲是个医生,父亲是保险公司的主管。他6岁时就已成了家里的小国王,利用自己的地位来使唤父母。“限度”一词不存在于谢佛尔一家的字典里,大卫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而这大多源于母亲想弥补白天不在家陪他的愧疚感。 然而,他仍很害羞,社交技能也学得很慢。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妈妈甚至以为他得了孤独症,可带他去看的那位心理医生却说他不过是孤独一点,需要社交而已。 随着他逐渐长大成人,大卫喜欢独自一人待在家里,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当保姆打电话或看肥皂剧时——基本上她一直都这样做——他就趁机翻一遍父母的东西。12岁时,他发现父亲偷偷养了个情妇;14岁时,他琢磨出了父母卧室里保险箱的密码;妈妈不小心把手机落在家里那天,他发现她有严重的处方药成瘾行为。 大卫从来没动用过他发现的秘密,但这些秘密使他意识到情报就是力量,他发誓永远要掌握正确的情报。读高中的时候,他不会恃强凌弱,但他似乎总是掌握其他孩子的把柄。大多数人不怎么待见他,但又觉得跟他关系好总比当对手看待更安全一些。 不怎么出彩的4年大学生活结束后,大卫决定在电子方面开创一番事业。他赶不上史蒂夫·乔布斯和马克·扎克伯格,没他们的远见和雄心壮志,但他觉得最适合自己的事情就是复制他人的成功。 到了80年代中期,他已经说服父母拿房子二次抵押,以担保他的生意:一家为将梦想变成现实的电子设备生产配件的公司。结果证明他的生意头脑很精明,五年不到,谢佛尔电子公司就开始盈利了。 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获得稳定的原材料供应,大卫于是满世界寻找小商小贩。公司刚起步的时候,他需要既轻又抗热的塑料来生产家电部件。然而,到了90年代,市场发生了变化,手机、游戏机和手提电脑等小型便携式设备成了主流,大卫又将业务拓展到了新型供电设备至关重要的部件上——电子电容器。为此,他就需要一个能够以合理价格卖给他钶钽铁矿石的供应商。 大卫在马其顿金属联合集团——总部位于特拉华州的大型联合企业——找到了一家公司。一如往常,大卫在跟他们接触之前进行了详细审查。可供他差遣的人不少,他们大多是些前探员,如今都忙着渗透企业界查某家公司的对手、供应商和战略伙伴之类的信息。 通过他们,大卫发现马其顿金属联合集团在非洲利用童工开采钶钽铁矿石,他还发现这个集团资助靠武力采掘钶钽铁矿石的非洲叛军,以达到推翻任何掌权的政府的目的。有了这些情报,他找到马其顿金属联合集团的主管,以相当便宜的价格跟他们签下了收购钶钽铁矿石的合同。 这一招虽说老谋深算,但大卫心知这持续不了多久。他受这家大型公司钳制,随时都可能会面临大幅涨价。想要成为大玩家,他就需要稳定的供应,自己能供应最好。 他的突破点来自于一位在做商业间谍的已退休中情局官员。大卫雇他来找出哪里能挖到更多的钶钽铁矿石,那人说起一位叫沃尔特斯的前中情局同事,说他知道一张安哥拉矿地图,这个矿可能会主宰未来。大卫派人联系上沃尔特斯,问他那个矿里是什么东西。 知道是钶钽铁矿石之后,大卫欣喜若狂。这一次可能是他翻身的好机会,控制了那座矿,大卫的财富将滚滚而来,摩托罗拉公司、苹果公司和索尼公司的合同将源源不断。至少,他不必再依赖马其顿金属联合集团。他决定出资支持一次行动来拿到那张地图。 之后一切都乱了套。那张指向一个名叫栋多的破烂前哨的地图,显然属于一个古巴人,而此人又成了中情局的骨干,管他的沃尔特斯在哈瓦那被意外枪杀,地图——还有那个骨干——消失得无影无踪。更糟糕的是,正如他担心的一样,钶钽铁矿石的价格飙升,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竟然狂涨了将近600%。人人都在找这玩意儿,中国人也不例外。谢佛尔电子公司的利润下跌,公司的未来突然陷入了困境。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是想得到。接下来的20年时间里,大卫缩小了公司规模,裁了一些员工,将就着用马其顿金属联合集团提供的劣质——价格又比天高的——钶钽铁矿石。但他依然对那幅地图痴迷不已,它仿佛成了他苦苦寻找的圣杯,一盏被遮挡了的灯塔,诱惑着他寻找自己的救赎。 这些年里,他派人拍了安哥拉的卫星照片,派探子进入情报和金融界,从地理学家和分析师的报告中筛选只字片语。他从来不喜欢失败,丝毫不怀疑终将找到那张地图,开采那片区域,赚个盆满钵溢。 所以当银行家汤姆·科科伦打电话来的时候,大卫就知道机会来了。 第四十七章 二十四小时过去了,路易莎的香吻还留在汉密的唇间。他一整天都在想着她,想着她皮肤的触感,想着指尖划过她的乳头,想着进入她的时候又会是何般快感。 所以,一跟汤姆·科科伦通完电话,他就一路赶回埃文斯顿,去买牛排、土豆、沙拉酱,还有两瓶梅洛红葡萄酒。路易莎七点钟准时到达,而他也摆弄出了一顿绝好的晚餐(按他自己的话说)。他们喝完了第一瓶梅洛之后,第二瓶又开了半瓶,她才摆手说罢。 “吃的喝的我都不要了,”她说,“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汉密笑着把她领进起居室。他放起了戴夫·布鲁贝克1的音乐——他可是一个爵士迷——他们脚并脚懒洋洋地躺在他的绒面革沙发。一个小时过后,他往她挪近,开始吻她——这比他们昨晚的吻要深得多了。她回应了,几分钟过后,他们移到了他的房间,他再也不用想象抚摸她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之后,他们蜷缩在一起聊天。她把杰的事告诉了他。 “你打算怎么办呢?” “明天跟他分手。除非……你不想我这样做。” “开什么玩笑?”他把她抱得更紧了。她的头发闻起来既像香桂也像蜜糖,撩人却又不俗。 “保证完成任务。”她郑重地看着他说道。 他温柔地亲吻着她,然后抖松两个枕头,一个塞在她的头下,一个塞在自己头下,“我已经在跟进地图的事了。我跟一个人谈过,他说有可能是钶钽铁矿。” “那是什么?” 他做了解释。 路易莎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金矿啊!” “呃,先别太激动。还有一些……问题。” “什么意思?” “第一,它不一定是钶钽铁矿。” “我们肯定要冒一定风险的。” 他握紧手掌,“等一下。就算它是钶钽铁矿,你还要知道,每个人可都在联合弟兄抢这东西。它价值连城,一切的坏事都由它而起。”他停了一下,“你还记得血钻冲突吧?” “我看过那部电影。迪卡普里奥2演的,是吧?” “对,”他点点头,“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刚果武装分子跟政府冲突严重,他们控制了钶钽铁矿,从中获取暴利,继续支持武装斗争。” 路易莎挪了下身子。 “情况越来越严重,”汉密继续说道,“叛军跟那些急需钶钽铁矿石的大公司沆瀣一气,比如说……呃……反正很多都是财富五百强企业。他们跟叛军同流合污:叛军把矿卖给他们,他们精炼之后再高价转卖出去。” “哦,不是吧。不可能那么糟糕吧。” “当地农民被从土地里硬拉出来,被强迫在矿上作业。还有儿童。另外,矿工还会屠杀所有挡路的大象或大猩猩。从我目前看到的资料来看,大猩猩几乎要在那片地区绝迹了。整个生态系统都被毁了。自然,叛军还会折磨、强奸甚至杀害平民。” 她撑起手肘斜立起来,“都是因为这个叫钶钽铁矿的东西?” 汉密点点头。 “但这——这简直天理难容啊。” 听到她的语气,汉密差点要笑出来了。仿佛仅凭路易莎·德卢卡的一句谴责,一切罪恶就会终止一样。 路易莎说,“我昨晚跟你说过我有参与占领运动吧?” 他再次点点头。 “我决定继续修读工程学硕士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要修复这些大公司搞砸的事。毫不客气地讲,他们就是把事情搞砸成了一堆屎样。” “但你也属于那百分之一啊。” “谁在乎我是百分之一还是百分之九十九啊?我有良心啊,不是吗?我决不能忍受这些公司继续毒害我们的水源、土地,现在,假如你所说的是真的话,还要加上谋杀无辜平民的罪名,很快地球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露天采矿沙漠,这一切已经在发生了。想想他们用水力压裂法采的气田,那是毁灭性的破坏。就算是我们伊利诺伊州的居民,也总有一天会得肺癌。要是我们不出面阻止,最终社会就会瓦解,就像刚果一样。我们将会为了争夺地球上为数不多的资源而战乱不止,那几个幸存下来的健康人就得带兵打仗。这真是无法无天了。” 路易莎越讲越激动,她的脸颊涨得通红,眼睛里映出坚定的决心,“我明天就跟奶奶说。我肯定只要跟她解释,她就会重新考虑。” 汉密扬扬眼眉。她能有这样的信念,真是妙哉。 *** 到了午夜,路易莎才打电话给妈妈说她不回家过夜了。 卡拉很不高兴,“为什么不回来?” “妈妈,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们保持着各自的私隐边界,好不好?” 卡拉的声音听起来要发火了,“边界!胡说八道!所以我也不能问你跟谁在哪里?” “是的。” “你的保镖呢?” “玛尔塔在外面。我正准备叫她回去。我被保护得很周全。”她对汉密笑笑。 “不行,你不能这么做。” “但是妈妈……” “没有什么但是的,”卡拉打断了她,“她留下。守在外面。但是要继续值班。” 路易莎做了一个鬼脸,虽然她也知道妈妈看不见。“好啦。”她闷闷不乐地说。“对了,妈妈,我要跟你谈谈。我发现了一些极坏的事,关于地图和它所在的那片区域。我不喜欢。我希望奶奶就此收手。” 卡拉大笑,“那你觉得她会听进去吗?” “也许,如果我们搞一个联合阵线的话。” 卡拉哼了一声,“她会把活转包出去,现在都是这样干活的。搞一些子公司,创建几个分支,跟其他机构签合同。这样他们的手就能继续干干净净了。” 路易莎知道妈妈不同意奶奶的生意,但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这样公然表示敌意,至少在路易莎面前。 “好吧,那这样的话,我觉得我们要说服她认识自己的错误。明天见你再说。” 路易莎挂下电话,滚到汉密的身边。他那精瘦硬朗的身体下竟是如此强劲,她怎么都觉得要不够。他正是她一直渴望的,虽说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一直在寻找。她把电话放回手提袋里,紧紧地跟汉密依偎在一起。她抚摸他的脸颊、他的脖颈、他的肩膀、他的胸膛,然后把手往下移,他开始轻轻地呻吟。她滚到他身上,片刻过后,呻吟声又起了。 1 戴夫·布鲁贝克:(David Warren "Dave" Brubeck ,1920年-2012年)美国爵士钢琴家、作曲家。他是美国爵士乐先锋,被人们称为爵士传奇音乐家。二战结束后成立了“戴夫·布鲁贝克四重奏”乐队,他们从1950年代开始赢得声誉。 2 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Leonardo DiCaprio,1974年11月11日-)美国男演员、电影制片人。曾五度获提名奥斯卡(三次影帝)和十次提名金球奖。代表作有《泰坦尼克号》《血钻》《盗梦空间》等。 第四十八章 拉蒙·苏亚雷斯又名赫克托·冈萨雷斯,现名托马斯·马丁内兹。他正剥桔子的时候听到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他叹息一声放下桔子——佛罗里达州的桔子大概比哪里的都好,甚至连古巴的桔子都望尘莫及。他走到起居室窗户边,从窗帘下向外望去,一辆黑色的加长豪华轿车停在他家门前。 他顿感心神不宁,豪华轿车一般不会来这个古巴人聚居的宜博市坦帕社区。这里大部分都是商业区,令他想起迈阿密的小哈瓦那,不过这里的住宅区正在重新翻修,拉蒙在哥伦比亚大道和17街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子。他后院种着一刈树木,给这座房子增添了些乡村气息。他这辈子头一次安逸地住上了舒舒服服的房子。离开迈阿密真是走对了。 直到现在。迈阿密的人跟到这里了吗?他盯着那辆轿车,车玻璃是黑色的,但他可以看到里边有3个人:2个坐在前排,后排1个。他想劝服自己他们并非危险人物,若真是的话,也不会光天化日之下就来。 坐副驾驶位置的那人下了车。他是个体格庞大的光头,面无表情,肌肉发达。他走到轿车后门,打开门。下车的那人看起来五十五岁左右,衣着整齐,个子不高,平头灰发,十分浓密,经过精心打理,衣服面料昂贵,但很休闲,戴着高档的太阳镜。 可万事难料嘛。 拉蒙走到衣柜前,拿出古巴军队以前配发的俄罗斯制马克洛夫手枪。门铃响的时候,他把手枪别到腰带上,扯出衬衣盖住。 拉蒙打开门但没打开屏风。坐后排的那人身边站着两个打手,那个司机,现在拉蒙终于看清楚了,和另一个人一样壮的像头牛,不过留着波浪形的金发。他们看着不像黑帮,但若不是黑帮,又会是谁? 站在两位保镖中间的那人笑着说道,“是赫克托·冈萨雷斯吗?” “抱歉,你们找错人了。”他正要关门,那人说道,“可你就是赫克托·冈萨雷斯,曾经是。” 拉蒙只觉一惊,“你是谁?” 那人摸摸衬衫口袋,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拉蒙。看到拉蒙犹豫,那人说道,“别担心,我不会强行入门。” 拉蒙又犹豫了一阵,然后打开一点屏风去接名片。他扫了一眼。在美国待了30年后,他能看懂一点英语,但也就一点。幸运的是,名片只写了一个名字和头衔:大卫·谢佛尔,波士顿谢佛尔电子公司首席执行官。 拉蒙抬起头,那几个保镖没往前逼他,他稍微放松了一点,“你们跑得不近啊。” 那个叫谢佛尔的人摊了摊双手,“小孩子们不常说嘛,小事一桩。波士顿还在下雪呢。” 如果谢佛尔意图让他放松警惕,那他这招算奏效了。 “我想和你谈谈。”谢佛尔说道。 拉蒙看了看那两个打手。 谢佛尔注意到了,“你们回车里等我。” 这次轮到保镖们犹豫了,不过他们还是退到路边,抱着双臂靠在轿车上。 拉蒙推开屏风,后退一步,让客人进来。70多岁的拉蒙被关节炎折磨得弯腰驼背,一只脚还跛了。医生说要早点更换髋骨,可拉蒙不太愿意被人下刀。 谢佛尔注意到了他的跛脚,“说人会体面地变老的人都是骗子,对吧?变老这破事可是需要勇气的。” 谢佛尔想博取好感,为什么? 他们坐到安乐椅上。这两把椅子是一对的,外罩灰褐色天鹅绒,是拉蒙新买的几样东西之一。通常,他会从慈善二手家具店或救世军家具店买家具,可以前的死里逃生经历不正是现在享受的大好理由吗?至少买一对倍棒的椅子总可以吧。 谢佛尔摘下眼镜放到衬衫口袋里,他笑容满面,眼睛却如灰色的闪电一般。“还记得20年前把你带出安哥拉的那个人吗?” 拉蒙强忍住掏出马拉可夫手枪的冲动,他大声说道,“当然,他是中情局的人。” 谢佛尔点点头,“没错。他从非洲回来后就从中情局辞职了。我的一个朋友认识他。” 沃尔特斯。地图。他曾跟拉蒙说过退出中情局的事。 “我们根据他的情报进行了一次行动,可惜的是,行动失败了。” 拉蒙想起迈克尔·德卢卡之死,他通过古巴的小道消息听说了这件事。沃尔特斯也被杀了,不过和德卢卡在一起的那个女人逃掉了。拉蒙猜测如果地图还被人收着,那肯定是在她手上,或者至少她知道地图在哪儿。他还记得那时她有孕在身,在迈阿密的一家药店工作。其实他去找过她,只是没碰上,等到再回来的时候,医师说她已经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拉蒙很不爽,但他又能怎样?几个月后还没人联系他分成的时候,他估计那张地图已经丢了,不然就是他被踢出局,他的份子钱被抢了。这不公平,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种解脱。那张地图已经成了诅咒,放弃它并不使他感到遗憾。西班牙语谚语有云,一个人的解药,对另一个人来说就是毒药。然而,既然已经吃过苦药,他决定这次保险行事。他搬到北方,再次改名换姓,融入了坦帕市的古巴社区。 这都是20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他看着眼前的访客。谢佛尔追踪他到这里只有一个原因:那张地图重现江湖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拉蒙问道。 “我的人擅长搞各种安全活动。”谢佛尔指了指窗外。 拉蒙对现在盛行的高科技安保行业还算有所了解,前军事和情报人员为企业效力,工资是以前的20倍,还有无限的资源可供利用,大海捞针都是小菜一碟,全球无死角。 他站起身,走回窗前,掀开窗帘。两个打手仍然靠轿车站着。菲德尔说得对,他早料到企业会掌控世界。拉蒙最近经常深思,他在思考追求利润是否与独裁者的政策同样邪恶。他想不通,但路易斯肯定会有自己的想法。真可笑,拉蒙已经好多年没想起过路易斯了。 他的注意力神游了好一会,于是坐回到椅子上。 “一幅画有安哥拉矿藏的地图在芝加哥现身,”谢佛尔说道,“卫星图片显示这个矿十分可观。但我这人比较谨慎,尤其是因为我对以前那次很失望,我要确保它就是我多年来一直寻找的那张地图。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我知道最先跟我们说起地图的人就是你。”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不知道它现在在哪儿。”于此同时,拉蒙的心里很憋火。那张地图怎么又出现了?它到底在谁的手上?他只能想起芝加哥的一个家族,那个有钱有势来追踪那张地图的家族。不过他大声说道,“你找它做什么?你已经很富有了。” 谢佛尔笑了,“我想继续富有。我感觉你很想变富有,对吧?”拉蒙还没顾上回答,谢佛尔就又说道,“从理论上讲,那张地图属于你,还有被你出卖的同伴,他现在已经死了。”他停顿了一下,“你想分一杯羹,对吧?它给你带来的钱财将超乎你的想象。” 拉蒙眨眨眼,他知道对方在忽悠他。 不过谢佛尔把拉蒙的沉默当成了默认,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和我还有一笔生意要谈,你得告诉我地图在谁那儿。” 拉蒙需要时间考虑,可谢佛尔不让他如愿。如果像他怀疑的那样,是托尼·帕切利家族拿着地图,那拉蒙就死定了。帕切利家族的人要杀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但这个人呢?他带着两个打手和高科技安全设备?为什么谢佛尔还不知道地图在哪儿? 原因只有一个:拉蒙是地球上唯一一个知道地图存在的外人。这就意味着他是个牺牲品。事实上,他被消灭掉还是件好事,没了他,其他事情就干净利落了。 谢佛尔仿佛读懂了拉蒙的想法,“我希望咱们能达成交易,你的情报换取可观的费用,当作是你发现它的酬赏。” 拉蒙的心猛地加速,这人想置他于死地。会死得干净利落吗?或让他慢慢死去?拉蒙知道他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折磨,他已经受过两次苦了,第三次肯定就是最后一次了。他衡量着自己的选择。 “你愿意接受我的提议吗?”谢佛尔转头对着窗外点点头。拉蒙瞥见两个保镖开始悠闲地往门这边走来。他只不过是白底上的一个黑点,一点即将被抹掉擦除的灰尘。 “如何?” 拉蒙扫了一眼窗外,他们越来越近了。 谢佛尔竖起手掌,“不要敬酒吃罚酒。”他站起身朝门走去,仿佛要给保镖开门一般。拉蒙拔出马拉可夫手枪,上了膛指着谢佛尔。 “停下,”拉蒙说道,“哪里都别想去。” 谢佛尔猛地转过身,看到枪的那一刻,他的脸上充满了惊讶。 “叫你的手下滚蛋,”拉蒙说道,“举起双手。” 谢佛尔乖乖举起双手。 其中一个保镖去抓屏风的门把手。 “叫他们滚!”拉蒙吼道。 “小伙子……”谢佛尔轻声说道,“退后,他有枪。” 门外突然静下来,连昆虫都不再鸣叫。 拉蒙盯着门,“叫他们滚远点。” “听到没,”谢佛尔说道。 拉蒙看不到他们,但能听到扭动门的声音。他们不肯走,事实上,也许是在策划进攻,二对一的话,他必然寡不敌众。 他退后一步,枪仍然指着谢佛尔。谢佛尔和他的手下不知道的是,房子后面有扇隐蔽的车库门。开发商建这座房子的时候,他们决定试装一个门,把它伪装成两扇窗户的样子。屋主按一下按钮,带窗户的外墙升起,就能看到车库,而这个车库被拉蒙当成了储藏室。 如果保镖分头行事,一个瞻前,一个顾后,后边那人可能看不到这扇门,从而继续沿着房子往另一边走。如果拉蒙能迅速打开车库门,或许就能够穿过草坪,跑到后面的林子里躲起来。 拉蒙退到通往车库的走廊里,谢佛尔的双手依然举着,但他一点都不害怕。拉蒙似乎看到他的冷笑。 “你逃不掉的,”谢佛尔说道,“我的手下身手很好。” 拉蒙没回答,在他距车库门3步远的时候,一个打手突然冲破前门,手持手枪闯了进来。谢佛尔挪到一边,拉蒙扯开门,在保镖往走廊里打出一梭子子弹的时候逃掉了。拉蒙按下按钮,车库门升起。 仿佛等了一辈子,车库门才缓缓升起来。拉蒙屏住呼吸,他听到外面的呼喊声,之后是走廊里沉重的脚步声。天啊!你他妈的快打开啊! 终于,拉蒙看到了日光,开始跑起来。刚起步,他就觉得背部撕裂般地疼痛。被击中了吗?不,是关节炎在作祟。他差点慢下脚步,之后想到一旦慢下来,就只有死路一条,便强迫自己继续跑。树林子就在20码开外,可对于一个75岁的老头来说,这段距离得有1英里那么远。 冲到院子中间的时候,他听到一声咔哒。第二个保镖上膛了,一排子弹从身边呼啸而过,拉蒙想转身反击,可那需要时间,他又没有时间。他必须冲到林子里。他的腿如火烧一般——他再次想到自己是不是被打中了——林子只有几步远了。后面传来阵阵呼喊,打手们在追他。他开始大口喘着粗气,再有几秒就够了。求求你,上帝!他跌跌绊绊跑过最后几步,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第四十九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弗朗西所了解的有关钶钽铁矿石的东西超出了她的预期。四月一个阴雨的早晨,尼克带着特雷弗和汉密一起来到她家。重重背景审查后,他们带来一位采矿工程师。此人拥有自己的公司,以前还在刚果干过活。不知通过什么方法,这4个人搞到了一堆近期的卫星照片、采矿报告和其他信息,使得开采位于刚果对面靠近安哥拉栋多那座矿的前景看起来十分诱人。 和弗朗西一同与会的还有她的参谋多纳蒂,她的私人会计也到场了。这两人没提什么意见,只问那些切中要害的问题:需要投入多少资金,窗口期是何时,该投资的潜在收益,工程师的预期与费用等等。弗朗西知道自己的参谋在想办法把所需资金洗到合法项目中去,而会计是在思考税费方面的问题,但他们太了解她了,所以既不会当着陌生人的面给她提建议,也不会讨论这些事。 尼克就不一样了。作为她的老朋友和前未婚夫,他提醒她从长计议,建议她先派人探查该矿。尼古拉斯金融公司推荐他们带来的那位工程师,但如果她有自己信任的人,当然也全都由她决定。工程师将评估环境、泥土和水源,制定出计划和时间表。之后她可以决定是否要派人去做前期勘查。如果证实储量丰富的话,他们可以扩大规模。弗朗西点头表示同意。尼克最后说如果成功了,她将成为电子工业界最富有、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 她在椅子里挪了挪身子,显然是被说动了心。弗朗西的目标向来是扩大帕切利家族的生意,使之合法化,扩大自己的掌控范围。她从餐馆管理和供应业出发,现在已经步入了房地产和建设行业。她考虑过创建——或收购——一家金融服务公司,并且一直悄悄地关注着尼古拉斯金融公司。但是采矿是一个她未曾考虑过的机遇,并且这个机遇是那么简单可行,那么引人遐思。 不过,如果说这么多年学到什么经验,那就是小心行事。她的目光从工程师身上转向特雷弗,又看向汉密,“目前为止,你们只说了挖掘的好处,坏处呢?”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特雷弗清清喉咙说道,“你会涉足一个充满政治、生态恐怖主义和偷抢、折磨、剥削并且不择手段的武装分子的产业。一旦他们知道市场上有了新竞争者,他们会来收拾你。你要做好准备,这可能……”他犹豫了一下,“会带来生命危险。这些不是你该打交道的人。” 弗朗西坐在办公室里那张她已逝丈夫曾坐过的橡木桌后面,把胳膊肘放到桌面上,唇边露出一抹笑意,“就是说,除了这以外,这次行动是合法的?” “表面看来,是合法的。但你的手下可能遭遇的方式方法……” 特雷弗突然停下,似乎想起来自己客户的身份以及她曾做过的事。他清清喉咙,坐回椅子上,以掩饰他的不安。 但和他们一起来的年轻人汉密尔顿颇有兴趣地观察着她。若不是经验丰富,她会以为他挤出了笑容。 弗朗西端详着他。卡拉说路易莎在和他约会,也曾表露了她的不满。当然了,这使得弗朗西未跟他接触就喜欢上了他。他似乎是个热诚的年轻人:金发碧眼,帅气逼人,像他外公年轻的时候。 弗朗西回想起她和尼克在一起的时光。他在床上十分野蛮,又充满爱意和尊重。她想起他给她定情信物,想起他们共度余生的计划。可是之后她遇到路易斯,一切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而如今,多亏了路易斯,他们的后代得以续上她和尼克未能结果的前缘。从某种程度上来看,这还挺适宜的,缘分的圈子将会变得完整。或许在做完采矿的决定之后,她要举办一场有汉密、尼克、路易莎和卡拉参加的庆祝晚宴。 想到这里,弗朗西意识到要先处理好采矿一事。路易斯发现它,画下草图,标好以作后用。他们的儿子因为保护它而死。完成他们未竟的事业的重担落到了她的肩上。命运,抑或上帝,抑或是那位她常去光顾的桑蒂利亚教女祭司给了她机会,接下来的事全看她的决定了。 这将是她送给路易斯和迈克尔的贡品和财产,而尼克、汉密和路易莎参与其中是多么地恰当啊。毕竟,那座矿总有一天会属于路易莎。作为弗朗西的孙女和唯一的后代,路易莎将会继承所有的家族生意。 弗朗西用手支着下巴,思考着人生的奇妙之处。作为热望的社会主义者,路易斯发现了蕴含无穷财富的东西。他们养尊处优的儿子又奉献了一切,只会保证好人有好报。如今他的女儿,一个像路易斯一样有着崇高理想的年轻女孩,即将收获所有的劳动成果。 弗朗西又回想起自己的悲惨遭遇:那个告发她、拆散她和路易斯的拉美佬;被迫嫁给冷漠无情的怪物;儿子的惨死。或许这一切都是有缘由的。弗朗西活了下来,变得坚强而有权势,确保整个家族存活并兴旺发达。如今,如果钶钽铁矿挖掘出来,她会变得更加富有,更加有权势,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她。 她把目光转向汉密,又转向尼克,然后转向法律与金融团队。这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开工吧。” *** 当晚,路易莎正在给果馅饼收尾的时候,汉密偷偷走进厨房,从后面用胳膊抱住了她。 她大喊一声,向后一跳,给了他一捶,“别这样!”她喊道,“你吓着我了!” 他扭过她的身子。她呼吸急促,心跳加速,眼神里混合着恐惧与愤怒。她躲开身,抓住他的一只手按到心口,“感觉到没?” 他感到她的心脏在迅速蠕动,心里满是悔意,“对不起,我想……” “不,你没动脑子。”她停顿了一下,“看到没,跟我这样的人相处就会有这样的问题。我们——我——不喜欢惊喜。我从小就受这样的熏陶,常规、秩序和可预见性,这些之外的都要严加警惕。” 他点点头。她任由他拉近身子。 “你可能在想自己摊上多大的事吧?”她抬头看着他,“不全都是吃喝玩乐了,对吧?” “我一点都不后悔。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伤害你,或吓到你,或让你不安。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他吻了她一下。她闭上眼睛,似乎在享受。接着,她突然睁开眼睛,嘴唇一咧哈哈大笑,“骗到你了!” 这次轮到汉密吃惊了。 “我跟你说的都是假的,”她笑道。 “什么假的?” “我不怎么做饭,所以做饭的时候要全神贯注。刚刚太投入了,没想到你会来,或者……” “你开玩笑的吧?刚刚那些话都……是编的?” 她的笑里充满了恶作剧的意味,“看来你没有自以为的那么了解我啊。” 汉密后退一步,“真的吗?要这样是吗?你欠我一次,小姑娘。大大的人情。” “等着吃果馅饼吧,很快就好。” “那好啊,”汉密说道,“我打算好好利用剩下的几个小时。”他抓住她的胳膊,“咱们走。” “你带我去哪儿?”她假装害怕地问道。 “到柴房去,得惩罚惩罚你。” “正合我意。” *** 一番云雨之后,两人昏昏欲睡地搂着对方。 “真想一辈子都这样。”路易莎柔声说道。 汉密收紧搂着她的胳膊,“你确定我不用担心你那被抛弃的小情人妒火中烧来收拾我吗?” “我跟你说过,杰很随意的,顺其自然,对这方面很有些禅意。不出一个星期他就会结交新女友,女人都抵挡不了牛仔的诱惑。” 汉密皱了皱眉。 “但比起你,他还是差远了。”路易莎钻进他的臂弯里。她喜欢和汉密在一起的感觉,就像两人能融为一体一样。和杰在一起时,她总是有所保留,仿佛潜意识知道他不过是她遇到真爱之前的嬉戏玩闹,而汉密就是真爱。 “果馅饼做好了吗?” 她咯咯笑了,“这就想起你的胃了呀?嗯,事先告诉你,我厨艺不好。说来好笑,妈妈和奶奶的厨艺都很棒,看来基因遗传把我隔掉了。” “说起你奶奶,我今天早上见到她了。我们在巴灵顿开了个会。” “我知道。” “消息真灵通。” “德卢卡家族的特征嘛。” “嗯?” 她抚弄着他的胸毛,胸毛的密度正好适合她的手指从中穿行。他的胸毛大多是金色的。“我奶奶觉得这是迄今为止最好的事了。” “什么事?” “你和我的事,”路易莎说道。“她说这是命运使然,都是命。她年轻的时候和你外公约会过,这你是知道的。他们定过亲。” “什么是定亲?歃血为盟的仪式吗?就像安吉丽娜·朱莉和那个谁来着?” 她哈哈笑起来,“显然在上个世纪,男的要给女的一枚定情信物,代表着二人不仅关系稳定,还要确定关系。” “我外公从来没提过。” “没必要,”路易莎说道。“但现在奶奶想举办晚宴,你、我、你外公,还有她,来庆祝生命的轮回。当然了,我妈妈对此不怎么上心。” “你妈妈不喜欢我吗?” “凡是我约会的人她都不喜欢。” “那我的人生使命就是要让她高兴啦。” “错,你的人生使命是让我高兴。”她吻着他的胸膛说道。 “这样的话,咱们最好现在就开始吧。”他把她拉到身上说道。 *** 门铃响的时候,两人正在打盹。汉密呻吟了一声,拿枕头捂到头上。路易莎看看了时间,刚过半夜,还不算太晚。 “汉密,你不去开门吗?” “可能是我邻居。他喝醉跑出去就会忘带钥匙。我有把备用的。”汉密爬下床,穿上一条长运动裤。 “有可能是我的保镖。每当我……外宿的时候,她受命待在公寓外面的走廊里,而不是在车里。” 门铃再次响起。 “等一下,真烦人。”汉姆喊着往前门慢慢走去,路上顺手关上了卧室门。 路易莎拉过床单全身扑到床垫上,他那边还热乎着呢。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一阵扭打声,接着是一阵挣扎的声音,然后传来轻微的碰撞和模糊不清的呼喊声。路易莎弹到床下,抓起汉密的体恤衫穿上,遮住赤裸的身躯。肾上腺素流遍她的全身,她想跑到起居室里看看是怎么回事,但多年的训练——从母亲和祖母那里学到的——此时起了作用。 其实她之前并没有骗汉密。她被叮嘱警惕任何异常的声音和动作,这些通常就代表着麻烦。如果真遇到的话,她应该尽可能地让自己不显眼,躲起来,跑掉,只要能保命就行。 这会儿,沉重的脚步声从大理石地板上传来。不是汉密的足音,路易莎把棉被从床上扯下来。她想起自己受过的训练,应该赶紧跑进浴室,锁上门。他们是来抓她的,这就意味着保镖要么是走了,要么就是死了。没人能帮忙。 她想起浴室墙上有扇很高的窗户,或许能挤出去。她不知道有没有窗台或外部支架,而且汉密的公寓是在五楼。爬出去或许跟待着不动一样死得快,但那是她唯一的机会。 接着她改变了主意。汉密还一个人在外面,她不能丢下他不管,不然她就成了最差劲的胆小鬼。就这么简单,如果她向外边的那些暴徒投降,他们或许会放过汉密。 有人转了一下卧室的门把手。“这就来,”路易莎尽量保持镇定地说道,“正穿衣服呢。” 门把手停止了摇动,但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外面的人肯定会猜出来她在找武器。她想得没错,几秒钟后,门突然被破开,两个男人冲进来抓住她。 她喘着粗气,但是没喊出来,“我知道你们找的是我,我跟你们走,但是求求你们别伤害他。” 最靠近她的那个男人只嘟囔了一声。 他抓住她的胳膊背到身后,另外一个人把她胳膊绑到一起,用东西蒙上她的头,令她呼吸不畅。他们把她拖出卧室。 她听到起居室某处传来一阵呻吟声。 “汉密,你还好吗?宝贝?”她的声音模糊不清。 又一阵呻吟声传来。一阵呕吐的感觉袭来,她想蹲下去,挣脱开去安慰他,可她做不到。“求求你们,”她大声哀求道,“你们已经达到目的了,别伤害他。” 回应她的仍是一声咕哝。当他们推搡着她走过大理石地板时,房间里传来一声尖锐的爆裂声。汉密的呻吟骤然停止,路易莎哭喊起来。不知什么东西刺痛了她的胳膊,一瞬间,她感到浑身冰冷,眼花缭乱,接着浑身软弱无力,眼前漆黑一片。 第五十章 当路易莎没有接电话的时候,卡拉并没有特别担心。有时候她女儿会故意不听电话,这是她小小的叛逆。有时候,渴望默默无闻,做一个小人物的冲动是无法压制的。卡拉能理解她。 那天晚上路易莎没回家,她也没有担心。她知道路易莎在生气,因为卡拉之前对汉密的态度并不热情,她在耍性子抱怨不满呢。所以卡拉打给了路易莎的保镖。她低调地守在汉密公寓楼下的大厅,确定了路易莎还在里面,并没有离开的迹象。卡拉再次确认了保镖下班的时间。玛尔塔说她会在那里待到凌晨两点,尔后夜间的同事会过来换班。 只要不出问题,保镖从来不会打电话过来,除非路易莎的行程变换,而且是他们觉得有必要知会卡拉的时候。但是卡拉还是会每天检查,特别是没有路易莎的消息的时候。她也不想过这样的生活,或者让她的女儿这样生活,有时候,她也会反感。这是弗朗西斯卡·德卢卡控制她的另外一种方式,但这么多年下来,也成为了每日习惯。 但有时卡拉不禁会想,如果许多年前她没有来芝加哥的话,她们的生活将会是怎么样呢?如果当时在迈阿密能想办法活下去会怎样?有时候她会让自己沉浸在这些虽算不上后悔但也美好的想象中。她肯定成不了医生,但她可能会留在药店。也许有一天,她能够从老板手中把它买过来。她会省吃俭用,但她一生的确都在节省了。她和路易莎也许能过上一种平凡、体面的日子,但肯定不是现在生活的样子,弗朗西斯卡慷慨提供的奢侈品和机遇远远超出了卡拉的能力所及。 但现实就是如此。 她强迫自己不要继续想如果了。不可以,这就是生活了。生活就是它本来的样子,今晚,谢天谢地,没有出什么差错。她给自己泡了一杯花茶,看了新闻,然后看了一会书。她准备关灯的时候,心里不情愿地认为,从大多数时候来看,对于一个带着任性女儿的单身母亲来讲,弗朗西斯卡的警觉确实是件好事。 她的电话颤动的时候,她正在做梦——梦里的她在给一个小孩做手术,但她却不是一个外科医生。她突然惊醒,看了看时间。一点钟,她的胃一抽。她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男声低沉而粗鲁,“你女儿在我们手上。你要是想她活着回去,听好了。有一张地图……” *** 弗朗西斯卡派了一辆车过来,不到一个小时,卡拉就在前往巴灵顿的路上了。夜空中,一轮苍白的月掠过,照亮了那些被蚀刻的云层。他们有二十四小时交出地图,那个男人说,明天下午会打下来过来说明交易地点。他连那句“不然……”都不用说。 当司机拐进弗朗西斯卡的半环形石砾私人车道的时候,卡拉看见全屋灯火通明,仿佛要逼退黑夜一样。但是卡拉丝毫没有感到安慰。于她而言,路易莎一日不安全,时间、空间、光亮或是黑暗都没有意义。 走进房子,她瘫坐在弗朗西斯卡书房的椅子上。她穿着一套运动服,短短细尖的头发四处乱飞。弗朗西斯卡坐在她的桌子后面,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穿着一件深色的睡袍,披散着头发,无精打采,此刻看起来就像一个幽灵,脸色苍白得像一个日本的歌舞伎。她一直在不停地打电话,好像干干收集情报发发命令这样的事就能让她掌握形势。但是卡拉知道她现在狂怒的行为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她们两个人都掌控不了形势。 打电话的间隙,弗朗西斯卡则在监看她的人的出入情况。她派了两个士兵去埃文斯顿。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保镖的尸体。他们破门而入的时候还发现了汉密,那时他还有呼吸。弗朗西斯卡打给紧急护理人员和尼克,尼克马上出发前往西北纪念医院。同时,她的军师和二把手也正在前往巴灵顿的路上。“我的队长都在这里了,接下来就要构思进攻计划。” 攻击计划?弗朗西斯卡疯了吗?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是谁绑架了路易莎,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此刻狂怒恐慌的她突感心寒。她恨坐在对面的那个女人,但是又惧怕她。心情好的时候,她能打开心扉看到婆婆好的一面。但这一天绝对不好。这个女人差点害死了她女儿心爱的男人,而卡拉则不安地觉得杀戮才刚刚开始。 “你干了什么?”她脱口而出。 弗朗西斯卡从电话机抬头往上看。 卡拉示意她挂机。等她放下电话,卡拉极慢地重复,“你——干——了——什——么?” 弗朗西斯卡一定注意到了卡拉的表情,因为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尔后她笔挺地站了起来,仿佛不允许任何人挑战她的权威,尤其是自己的儿媳妇,“你觉得这一切是我造成的?” 这不是讲客气话的时候,“我女儿被绑架了,她男朋友躺在血泊之中。我想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才导致这一切。” 弗朗西斯卡的目光似要把卡拉撕裂。最后,她冷冰冰地说道,“当这一切结束的时候——肯定会结束的——你和我得好好谈谈。”她停了一下,“二十年前就该好好谈谈了。” 但是卡拉受够了,“不。这一次你错了。我要我女儿。打电话报警。” 弗朗西斯卡坐回椅子上,“不能报警。我们能处理好。” 卡拉生气地站了起来,“那我去打电话。这是我的女儿,我的命根啊!不是——不是随便哪些暴徒要争的领地。”她本想冲出去,但眼角的余光扫到弗朗西斯卡点头示意书房外的保镖。他把门锁了起来。 卡拉转身面对着她。她此刻真想把弗朗西斯卡撕个稀巴烂,但只能死死地盯着她,身体因愤怒而僵硬得不能动弹。 弗朗西斯卡缩了一下。动作虽小,也很轻微,但卡拉瞬间明白弗朗西斯卡放下了防备。那一瞬间,卡拉也知道婆婆其实跟她一样害怕。讽刺的是,卡拉却没有因此有丝毫的同情。相反,她更害怕了。如果最强大的黑帮家族的首领都害怕退缩了,她的女儿还有多少生还希望? 她们的冲突进一步升级之前被打断了,弗朗西斯卡的参谋睡眼惺忪衣冠不整地来了。厨师准备了食物,一个女仆端着一盘新鲜烤制的羊角面包、三明治和一壶咖啡走了进来。 弗朗西斯卡让卡拉去起居室等候,嘱咐一个保镖要守在她身边。卡拉无助地躺在黑色皮革沙发上。尽管弗朗西斯卡的书房门紧关着,卡拉依然能听到电话不断响起的声音,还有他们的低语对话。 巴灵顿这块独立王国的活动节奏变快了。几个魁梧的壮汉来了,他们走进书房。卡拉知道他们在等弗朗西斯卡的命令。她的喉头一紧。她只想找回女儿,但她越来越害怕恐怕这小小的愿望难以实现了。弗朗西斯卡·德卢卡会把它演变她和她敌人之间的恶战,就像她的父亲一样,还有她父亲的父亲。路易莎最后会变成一个附带牺牲品。她先前的镇静瞬间蒸发了,胃里翻江倒海。她跑到厕所里吐了出来。 *** 弗朗西紧张地把精力投入各种活动,仿佛一慢下来或者停下来就是承认被打败了一样。当尼克打电话来的时候,她从椅子上飞了出去,抓起电话,开始飞快地说。 “谢谢你打电话过来。我真的很抱歉,尼克。要是知道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我绝对不会把你卷进来。这是一个……”她自己停了一下,“但是我们会扭转乾坤的。我保证,我已经……” “他母亲,我女儿……哎,你想想……”他的声音哽咽,“他正在接受手术,不知道还能不能撑过来。” 弗朗西斯卡咬紧嘴唇。她还没有问汉密的情况现在怎样,只会急着掩饰自己的错误。“尼克,我知道医生们一定会竭尽所能。你放心,我也一定会。我肯定会追查到底,我们会胜利的。汉密的伤——我一定会帮他报仇。” 尼克没有说话。 弗朗西斯卡靠在桌子上,“我知道你在想不该搀和这件事,但谁能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我说了,我们会……” 尼克打断她的话,“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尼克,你绝对不能这么想。你没有做错什么。” 他安静了一会,然后说道,“你真的不明白吗?” “我明白这些人穷凶极恶,他们会极尽一切手段得到想要的东西。” 尼克没有接话。 她以为他的沉默就是默许,继续喋喋不休地说,“谋杀未遂?绑架?这一切就是为了一个屎地方的一个小矿?想都别想。” “谁,弗朗西?是谁在背后指使?” “这个,事实上,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说实话,一开始我们以为是我们自己的人干的,或者是其他的家族,或者是政府。有人窃听了我们的电话或者偷听了我们的会议。但是……”她清了清嗓子。“在我们……呃……调查之后……”她犹豫了一下,“……我们很肯定不是。家族重组之后我们的人都非常满意。” “调查?”尼克问道。“你指的是警察调查,对吧?你报警了,是不是?” 这回换做弗朗西不知如何作答了。 “好吧,那不用担心了。我会的。” “为什么,尼克?我可以处理的……” 他把她打断,“弗朗西,你自己说过,这是一起绑架案,还有谋杀未遂。你不可能掩盖过去。” “我也没打算要掩盖。不管是谁做的,我肯定要他下十八层地狱。但你绝对不能报警。我要找出幕后主使,我要亲自收拾他们,”她说道,“而且我时间不多。”她走回椅子边坐下,“好了。尼克,这就是我现在掌握的情况。我的人是清白的。也就是说,消息是你那边泄露出去的。” 尼克的声音变得强硬起来,他要发怒了。很好,弗朗西心想,愤怒是最好的动力。 “你还不明白我吗,”他冲口而出,“我的公司没有人会出卖我。” “尼克,我相信你,”她说道,“我相信你的人忠心耿耿。但也许不是你的雇员走露了风声。可能是你的人跟某个人说起这事,那个人可能知道些什么,稍微一合计,就把消息传出去了。” “我不在乎是谁干的,弗朗西。让警察来处理吧。反正我是不能离开医院的了。” “尼克。帮我们找出你的人跟谁透露过,说过什么。在警察介入之前。我求你了,就这一次。” 尽管她用了“求”这个词,尽管她说话客套,弗朗西知道尼克明白这不是请求。 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关乎我们的家族利益,也同样关系到你的家族利益。”她继续说道,想要那命令听起来没那么强硬。“我知道你想找出来是谁攻击了汉密。想让他——他们——血债血偿。警察不会这样做。但是我会,你知道的。” 尼克欲言又止。他是想骂她吗?告诉她他的真实想法?弗朗西心想他会不会觉得当初没娶她真是万幸。 但他只说了一句,“那好吧。我打几个电话。” 第五十一章 汤姆·科科伦当天早上睡过了头。昨天的天气对于多伦多的春天来说暖和得有点异常,今天的天气预报说还是同样的天气。终于捱过了严寒的冬天,他和银行的3个同事决定去打18洞高尔夫,不去办公室了。 汤姆迫不及待地要重回绿茵场上。他去年一月就计划好去百慕大进行一场高尔夫之旅,结果和他打算带着同行的那个女人分了手,所以自从十月以来,他都没再上过球场。当季的第一次出行总是那么意义特别,虽然地上依然满是枯黄,一片荒凉。 他一边刮胡子一边笑着,然后穿上高尔夫球衣、多克斯卡其裤和防风衣。他一口气喝完咖啡,拿起钱包。他的装备都存放在俱乐部的柜橱里;他要到专卖店买一盒高尔夫球和几个球座。 门铃响的时候,他正在水池边刷洗自己的咖啡杯子。他条件反射似的看了一眼手表,还不到9点,或许是韩国干洗店给送衬衫来了,也可能是楼下前台送来一个放不进邮箱的包裹。他打开门,正准备亲切地问声早安,两个男人突然闯进来,一个穿着短大衣的人抓住他,另一个穿着羽绒服的人则把他的胳膊扳到身后。 “嘿!”他喊道,“你他妈……停下!弄疼我了!” 短大衣关上公寓的门,穿羽绒服的那个男的收紧了双手。 “你们……这是干什么?” “闭上臭嘴,”短大衣怒斥道。 汤姆退缩着想摆脱羽绒服的双手,可那打手至少比他重了50磅。接着,那人把汤姆的胳膊扭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角度,极度的痛苦朝汤姆袭来。“好了,好了,”他喘着粗气说道,“住手!我给你们钱,我有个保险箱。快……停下。” 短大衣走近点看着汤姆疼得翻来滚去,他的表情漠然,甚至有些厌烦。 “求求你……让他停手吧。”汤姆的眼里淌满泪水,“快疼死我了。” 短大衣皱了皱眉,脸上依然是那副冷漠的表情,接着他朝羽绒服点点头,汤姆只觉胳膊上的握力减小,赶紧吸了一口气。 “就是说你准备好开口说话了?” 汤姆疑惑地眨眨眼,“你们是谁?”他怒气冲冲地问道,“你们想干吗?” 短大衣似乎在考虑这个问题,他的嘴边挂着一丝微笑,“我们……是私人侦探。” 汤姆不理解地盯着那人,“这……这他妈的什么意思?” 短大衣一拳打到汤姆的脸上。疼痛骤然而至,他听到鼻子的断裂声,血液流满他的嘴,又从鼻孔里喷了出来,一颗牙齿也松动了。他喊叫着捶打着羽绒服。短大衣的脸伸到距他的脸只有几英寸的地方,汤姆闻到一股发酸的咖啡味。 他咳出一口血,牙齿也跟着掉出来了,“噢,天啊……”他快哭了。 “跟我们说说你和汉密尔顿·斯诺尔谈了什么。” 汤姆的脑子被痛苦折磨得迷迷糊糊,动不了了。 羽绒服在他身后加大了握劲,汤姆哽咽着说,“好了,好了,让我想想。” “我帮你回忆回忆,”短大衣嘶嘶地说道,“斯诺尔是芝加哥的一个分析师,在尼古拉斯金融公司工作。他几天前打电话问你钶钽铁矿石的事。” 他慢慢地回想起来,仿佛火车慵懒地爬行在铁轨上,虽然痛苦不已,汤姆依然想通了。钶钽铁矿石,谢佛尔,什么地图。那次谈话之后他给谢佛尔打过电话。谢佛尔到底做了什么?汤姆想搞明白,可那疼痛感搞得他无法进行最基本的思考。不过,直觉告诉他不能坦白自己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让我提醒你一下。”短大衣朝抓着他的同伴点点头。短大衣一拳甩到汤姆的腰上。 汤姆像手风琴一样蜷缩起来,若不是羽绒服拉着他,他早趴下了。剧烈的痛苦排空了所有思绪。 “准备好了吗?” 汤姆呻吟了一声。 “很好。”短大衣点点头,环顾了一下起居室,看到露台拉门,他眼睛一亮,“既然早上天气这么好,何不到你阳台上叙叙?”他没等着答话,“带他出去,”他对羽绒服说完就拉开了门。 阳台很小,只够放两张躺椅和一个烤架。扶手上挂着几个花盆,可惜都光秃秃的,里面全是冰冷的硬土。两人推搡着把汤姆弄到外面,短大衣坐到一张躺椅上,做手势让羽绒服把汤姆扔另一张上。 这一动让汤姆再次呻吟起来,他前后挪动了好几下才找到一个不会让他想躺到地板上的舒服姿势。 “来,我给你说说跟你讲话的那个人的最新消息。”短大衣说道,“他现在情况危急,昨晚有人朝他开了枪。” 汤姆惊讶地耸起身子,可与震惊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可怕的东西——预感。“发生了……什么事?” “估计你和某人提及了你们的谈话,我们想知道此人是谁。” 汤姆有种预感,如果承认跟分析师谈话完毕就打给谢佛尔,他蹚的这趟浑水只怕会更深。他努力回想与斯诺尔的谈话内容。那小伙来自芝加哥,汤姆把这告诉了谢佛尔。可他还是疑惑谢佛尔到底做了——或派人做了——什么惹怒了黑帮。因为这些人肯定是黑帮。汤姆闭上眼睛。 黑帮怎么会和这个叫斯诺尔的家伙共事?暴徒应该干暴徒的勾当,不应该搀和合法生意啊,虽说在非洲开矿也不算合法。尘土招致污垢,还有腐败,不论你身在何方,都是如此。汤姆的思绪被短大衣打断。 “怎样?” 汤姆想摇头,可动不了。 羽绒服清清喉咙。 “马上说比较好一点,你明知最后还是要说出来。” 汤姆努力思索着跟这俩暴徒说些什么。然而,他还没想好,他们就把他扯出躺椅架到了扶手上。汤姆感觉像布娃娃一样不堪一击,他的肌肉松弛,仿佛有了弹性一般。这不对劲,他应该能站得住才对,至少能倚到扶手上吧。他差点笑出来。 短大衣又皱了皱眉,“科科伦,很高兴你觉得这么开心。听着,我们知道你想让我们赶紧走。我们会走的,只是要知道你跟汉密·斯诺尔说完话打电话给谁了。这有多难?” 两人又开始往他这边凑,这一次他终于摇了摇头。他想说话,可只能发出呜呜声,接着他发现扶手晃了一下。人们没觉得多伦多的冬天比芝加哥暖和,即便如此,这里的积雪山脉和冻人低温,依然让人们开口闭口都会讨论“全球变暖效应”。而3个月的严寒终于过去之后,骤然而至的温暖又让他们开始争相破坏树木和金属。汤姆的门廊扶手就是这些材料做的。 他想站起身,扶手又晃了一下,他视而不见,“听着,两位。”他的声音听起来还算正常,他心想。“我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 “我快没耐心了,科科伦。”短大衣说道,“还要我说得多清楚才行?” “你怎么知道就是我?你们在芝加哥的人也跟很多人说了啊。斯诺尔是这么跟我说的。” 话一出口,汤姆就意识到说漏了嘴。 “看来你确实跟他说过话。”短大衣扬扬下巴,“不错,有进步。现在告诉我们你之后打给谁了。” 谢佛尔是汤姆尊重的唯一一个客户,他很幸运能攀上这棵大树。说实话,汤姆知道自己很平凡,或许有时候还挺招人讨厌。他从来没有什么天赋,可他不能跟这俩人说实话。他们会去找谢佛尔,谢佛尔一下子就能猜出是谁泄密。没了谢佛尔,他就完蛋了。 他摇摇头。 这似乎是最后的信号,因为两人从两边凑过来。他们托着他的屁股,抬高到扶手上方。他脚上头下,没一点依靠。他们抓着他的躯干。他感受到四周空气的流动,血液冲到脑子里,弄得他晕乎乎的。不知怎的,他闻到新鲜的泥土香味,可他离地面还有18层啊。这味道从哪儿来的? “等等,等等!”他喊道。他开始惊慌起来。 两人的回应不过是把他往扶手外面又送了一点。 现在他可以看到下面的人行道了,汽车显得很小,但晨光从它们的保险杠上反射过来,直达18楼,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或许这是一场噩梦,可睁开双眼,他依然在半空中。 “行,行。”汤姆现在有点呼吸困难,“我说。” “这才对嘛。”短大衣说道。 他朝羽绒服点点头,两人紧抓着汤姆,开始把他拉回走廊。然而,正拉的时候,阳台扶手发出一阵巨大的碎裂声。它断成碎片,掉了下去,两人的手一松,汤姆就开始往下掉。 “噢,天啊,快救我!”他喊叫着。 他们想抓住他,可一切都在转瞬之间,汤姆原本就有一半在扶手外边的身体滑到了他们够不着的地方。羽绒服身体一晃,赶紧往回退了一步。短大衣想抓住汤姆——至少之后他发誓自己尽力了——可为时已晚。他们听到他坠落时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第五十二章 “就是说你没查到名字?”怒气冲冲的弗朗西感觉喉头发紧。这是她找出绑架孙女幕后黑手的唯一机会,她的手下却搞砸了。她一把撂下电话。 现在是芝加哥时间中午刚过10分钟,距路易莎被绑架过了12个小时,离最后期限还有12个小时。她把胳膊支到桌子上,一只手扶着额头,头疼得像被虎头钳钳住了一般。 她强打起精神仔细分析形势:他们拿到地图之前不会杀害路易莎——这不用想就能知道;弗朗西或许会被迫交出地图,但他们肯定明白她交出之前会弄一个副本。这样的话,拿到地图还有什么意义?除非是她想错了,也许真的是竞争对手家族想展示力量,或是另一个组织要夺得那块土地的开采权。但不管是哪种情况,如果她被迫交出地图,这不会是最后一战,路易莎安全获救之后将会出现很大动静。 但话说回来,这件事涉及到她孙女,这就变成了私人恩怨。另外,如果他们找地图找了几十年,她现在开始怀疑路易斯和迈克尔之死也跟他们有关,这使得私人恩怨的意味更加浓厚。他们是谁?他们知道她的身份吗?她思索着自己的父亲会如何应付。他肯定会认定对手就是黑帮,然后全力反击。但万一不是黑帮呢?他还会如此心狠手辣吗?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回路易莎吗? 弗朗西思索着是否对手认定了她是个女流之辈,就可以玩弄她于鼓掌之间。如果他们真这么想,那就是犯下了天大的错误。弗朗西亲眼见识过父亲的威力。无论男女,作为强大的黑帮家族的头领,她心知帮派战争的后果,也与死神多次交锋。她要动用一切力量收拾他们。如果他们觉得她不堪一击,那就是彻底想错了。 但首先她得查明他们的身份。不管打什么仗,最恐怖的就是知己不知彼,一旦查出敌人的身份或者能对上脸,就能制定策略,实施计划。 显然,某件事或某个人走漏了地图再现的风声——可能就是多伦多的那个混蛋。可他已经死了,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要现身了。而等到他们现身的时候,她就能重新掌握主动权,她将重整兵力,伺机报复。他们必将遭到报应。 带着满腹思绪,她打起精神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卡拉蜷在皮沙发上,紧张得不行。弗朗西的手下不知道该去哪儿或该做什么,只得不停地四处走动。她的二把手吉诺正在打电话。她坐到沙发另一端,柔声说道,“我们去拿地图,原版的,不是副本。在银行放着。” 卡拉站起身,自绑架之后,机敏的精神头第一次回到她的身上。她点点头。 “很好,”弗朗西说道,“咱们走。” *** 弗朗西和卡拉在3点左右带着地图回到巴灵顿。绑架者会在6点钟打来电话。路上,弗朗西向卡拉问起路易斯和迈克尔的死: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是怎么在古巴被杀的。听了原委之后,弗朗西更加确信他们和绑架路易莎的是同一伙人。正当她准备通知手下让他们为今晚做好准备的时候,一个门卫从前门打进电话。 吉诺拿起电话,接着在屋里喊道,“德卢卡夫人,大门口有个男的说要见您。” 弗朗西皱了皱眉,她没想到对方会提前两个小时联络她。她穿过房间,接过电话,“是哪位?” 门卫说道,“他说他叫拉蒙·苏亚雷斯。” 弗朗西阴沉着脸说道,“我不认识这个人。” 她听到那边传来一阵咕哝声。 “他说和你在哈瓦那是旧识。” 弗朗西想了想,之后突然吸了一口冷气。拉蒙,那个告密的服务员,那个拆散她和路易斯的混蛋。她吃了一惊,“他想干什么?” “他说有重要的情报。” 她嗤之以鼻,“他能有什么情报?” 又是一阵咕哝声,之后,“他说他知道地图的事,也知道谁在找它。” 她想了想,稍事停顿后说道,“搜过身了吗?” “嗯,夫人,他没带家伙。” *** 进门那人的皮肤如死灰一般,卡拉心想。他拄着一根拐杖,右大腿包着厚厚的绷带。他显然遭遇了意外,现在依然疼痛不已;她从他眼里看到了痛楚。弗朗西斯卡则冰冷地凝视着他。 “您好,帕切利小姐。”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口音。卡拉听出了这种口音,他是古巴人。 “你来这儿做什么?”弗朗西斯卡问道。 “我是来提醒您的。” “提醒什么?” 他点点头,“那张地图。” “你知道些什么?” 他环顾四周,仿佛害怕当着屋里这么多人的面——这么多枪的面——继续说下去。 可弗朗西斯卡没那份耐心,“早知会这样。”她转过身,“吉诺,给我……” “慢!”卡拉猛地甩了一下手,“别。”她开始快速说起西班牙语。听到自己熟悉的语言,他的脸一下子焕发出容光。“你怎么了?来这里做什么?” 他也用同样快速的西班牙语回答。 卡拉点点头,又问了几个问题。他答了话,但正说话间,弗朗西斯卡打断他,“我的西班牙语早忘光了。他说了什么?” 卡拉转身面向她,“他说他知道你恨他,一切事情都怪他。” 他又说了一大堆话,仿佛这些话已经尘封多年终于找到发泄口一样。或许真是这样,卡拉心想。“他说他受不了你父亲的折磨,他那时候……现在仍然……不够坚强。” 弗朗西斯卡紧盯着拉蒙,仿佛他是一头刚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畜生。 “他说杀死路易斯的人在几天前也去找他了,在他逃跑的时候打中了他的腿。” “什么人?他们找你做什么?”弗朗西斯卡用英语问道。 拉蒙也用英语回道,“因为是我叫路易斯画地图的。” 弗朗西斯卡惊得张大了嘴,“你跟路易斯在一起?在安哥拉的时候?” “听到你父亲在革命期间的所作所为之后,他原谅了我,”他说道,“但是……还有一个问题。” 弗朗西斯卡摆了摆手,“我这有急事,没时间听你讲这些。”她迈步转身走开,吉诺和另一个手下围拢过来。 但拉蒙纹丝不动,他显然想说完。“在安哥拉的时候,我觉得路易斯……你们怎么说来着……不顾我在丛林里的生死。叛军抓住我,然后……”他放低了声音。 卡拉接话道,“他们又一次……折磨你?” 拉蒙点点头,“不过中情局救了我,把我带回美国,给我钱,我给他们提供情报。我跟线人说了地图的事。他离开中情局。”他犹豫了下,“之后我觉得心里有愧,那……你们怎么说来着?” “你耿耿不安?觉得愧疚?”卡拉问道。 “嗯,对。听说你到了迈阿密,听说迈克尔死后,”他用食指敲着太阳穴说道,“我就知道是谁因何杀了他。我查出你工作的地方,还去了一趟,想去提醒你。” 卡拉惊得后退一步,“去药店的人原来是你?” 他再次点点头。 一股血液冲上她的大脑,卡拉只觉一阵头晕。正是拉蒙的到访促使她逃离迈阿密。她以为他是敌人,但如果两人相见,她就会听他讲完原委,或许就不会离开那里,也不会来到芝加哥,更不会遇到弗朗西斯卡,路易莎也就不会被绑架了。卡拉想大喊,又想哭出来。 弗朗西斯卡向前一步,“你在浪费我的时间,苏亚雷斯。给你10秒钟时间,告诉我谁想得到地图。” “您竟然不知道?” 弗朗西斯卡给吉诺和另一个手下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开始朝他走去。 拉蒙伸手说道,“别。他叫大卫·谢佛尔,是做电子的。” “绑架我女儿的竟是个生意人?他妈的生意人?”卡拉气急败坏地说道。 弗朗西斯卡气得双颊发热,双手紧握成拳头,显然是不想让卡拉泄露绑架事件。 拉蒙惊讶地问道,“那个小女孩?”他指指卡拉,“你女儿?被他们绑架了?” 卡拉点点头,但弗朗西斯卡抢先搭话,显然是决定说出真相,“他们开枪打了她男朋友,又绑架了她。如果不交出地图,他们会杀人灭口。” “我愿意帮忙,”拉蒙说道。 弗朗西斯卡语气强硬地说道,“我绝不会让你接近我的家人,尤其是在你让我遭受这么多痛苦之后。” “我们都一样。” “你告发了我们,”弗朗西斯卡直起身,“你是个叛徒。” 但拉蒙不为所动,“如果我没像你说的那样‘告发’你,就不会有今天的你。” 弗朗西斯卡气得说不出话,脖子上的青筋暴露。从来没人敢这么跟她说话,卡拉心想。 “你会仍然留在古巴,”拉蒙继续说道,“成为光荣的革命战士的妻子,儿孙满堂,充满爱意和幸福。” 弗朗西斯卡身体一僵,周围的人同样身体一僵,空气也凝滞了。卡拉感觉时间仿佛停滞一般,此时此刻,卡拉意识到弗朗西斯卡·德卢卡的真实状态:被剥夺了爱,然后经历丧子之痛——那可是被剥夺之爱的切切实实的结晶——她就是一个可悲的老女人。 卡拉突然为婆婆感到可怜,至少她还曾拥有过迈克尔,虽然时间短暂。而且路易莎还活着,至少暂时还活着。她偷偷看了一眼弗朗西斯卡,婆婆面如死灰,仿佛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跟年轻时的计划偏离了多远。她第一次显露出了年迈的迹象。 拉蒙打破沉寂,“我想弥补错误,帕切利小姐。我想把地图交给他们,把那女孩换回来。” 卡拉打断他的话,“不行,他们没能在佛罗里达州杀掉你,肯定会在这里做个了结。” 拉蒙摊了摊手说道,“我不要地图,也不要随它而来的任何东西。这样我就能……与过去一笔勾销。” 弗朗西斯卡没做任何回答。 但卡拉做出了回应。她是很想救回路易莎,但凡事都有个度。她不能任由人送死而不顾,“万一你交了地图,他们不肯放走路易莎呢?” “我这辈子已经活够了。”拉蒙对她勉强一笑,笑意中带着些觉悟,甚至有些轻微的窘迫,仿佛觉察到自己的生命多么渺小,多么不值钱。“如果真这样,帕切利小姐会收拾他们。”他转向弗朗西斯卡问道,“对吧?” 弗朗西斯卡一动不动。 卡拉拿不定主意,救回路易莎的渴望与拉蒙必死无疑的想法在猛烈交战着。她看向婆婆。 “这样,”拉蒙对弗朗西斯卡说道,“他们可能早把我们当一伙了。他们知道地图在你手中,让我去吧。”他停顿了一下说道,“让我赎罪吧。” 第五十三章 六点钟,弗朗西的私人电话准时响起,但早在那之前,弗朗西就已经采取行动了。她已经派人去收集大卫·谢佛尔的所有情报。她在办公室等待,肾上腺素充盈着身体。她终于在做事了,终于参与其中,重新掌控了局面。 她的参谋最先回来报告。他通过邓白氏1调查了这家公司,取到了谢佛尔的个人金融财政资料还有罪犯背景调查,所有资料都显示他干干净净,连一张超速罚单都没有。她的律师团队接下来报告他的生平履历。最后,尼克的人提供了一份谢佛尔的客户清单,同时分析了他和马其顿金属联合集团的关系。慢慢地,这些线索开始形成了一幅清晰的图画:谢佛尔是怎么白手起家的;钶钽铁矿的价格飞涨的时候,他是怎么几乎输掉产业;还有他是怎么缩小规模生存了下来。 弗朗西的人甚至还查出他从中情局挖过来的那个人——就是沃尔特斯的朋友,那个在安哥拉跟拉蒙打交道的人。最关键的情报是弗朗西的人打电话到谢佛尔在比肯山2的家,说要尽快联系上他,他妻子说他到芝加哥出差,很快回来。电话结束后,弗朗西让吉诺去找波士顿家族的同行去拜访一下大卫·谢佛尔的妻子。十分钟过后,吉诺报告已经有两个人在去的路上了。 所以当电话进来的时候,弗朗西已经准备就绪。他们讨论过要追踪电话,但心知这不过是徒劳之举。他肯定会用一些无法破解的互联网迷阵隐藏电话信号,他的电话也肯定不会超过一分钟,让他们无法进行三角定位。 那人可能是谢佛尔雇来的一个暴徒,说话声音金属质感很重,肯定是经过了某种变声。他通知弗朗西午夜十二点在奥黑尔机场长期停车场E区入口处对面见面。她或者她的手下只能开一辆车来,车里只能坐两个人。那人还说,不用废话,武器自然是不允许带的,敢不听话就撕票。 这个地点让弗朗西觉得谢佛尔和他的人应该藏在机场附近的一个酒店里。她还没放下电话,就示意吉诺进办公室。 “你怎么保证一定会交还路易莎?”她在电话里问道。 “她会坐在车里面,说到做到,一手交地图,一手交人。”对方稍作停顿,“但是有一个条件。”那人似乎在读稿子,“你交出地图之后,如果我们发现你以任何形式继续打矿的主意,一定不会不放过你。下一次就没有这么讲理了。” 电话线断了。 弗朗西看了看表,他们还有几个小时。吉诺在旁立正待命。她挂上电话,重复了那人刚说的话。 “奥黑尔机场长期停车场?他妈的耍我吗?”弗朗西没有回答,吉诺又骂了一声,“真他妈的业余!” 弗朗西耸耸肩,好像在说“你打算怎么办?”然后说道,“你传话给奥黑尔机场附近的酒店。那里的酒店不是很多,我们跟它们差不多都有联系。你要用多少人尽管调遣。我们在找一个叫大卫·谢佛尔的人。他可能用化名登记,并且一定是用现金支付,应该开了不止一间房。还有他是从波士顿飞过来的,要是这个信息有用的话。” 吉诺皱了皱眉,“十二点钟之前我们不可能查得出来。那里的酒店还是太多了。要是能缩小范围,追踪到电话,可能会容易一些。” 弗朗西的眼睛冒了一下火。她和吉诺相处得还好,但也只是还好而已。她知道他心里还在衡量局势,思索着一个女人到底能不能胜任这份工作。但她跟父亲承诺过会把他留在家族里,至少留一段时间。她无视了他的反对。 “我说过了,你要用多少人都可以。包括其他家族的人,要是有必要的话。我们迟一点会安排。”她停顿了一下,“现在,说说今晚的事。他的保护措施应该很周全,有可能是准军事级别的。雇佣兵,前中情局的人也有可能。你要有所准备。” “他们知道我们是谁吗?” “如果之前不知道,现在也可能知道了。他们打电话给我了。” 他的眼眉拱了起来,“他们是怎么找的你呢?” 弗朗西想了一下。“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她冰冷地说道。但她也很好奇他们是怎样发现她的身份,知道她的手中有地图的。过后再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吧。 “那些家伙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痴心妄想搞定我们。”吉诺说道。 “这也就是你要准备好第二支分队的原因。把你最好的人选出来,两支分队十点钟之前都要到酒店就位。”她解释说谢佛尔很可能还在酒店,午夜之前抓到他——还有路易莎——的机率很大。一支队伍解救路易莎,另一支则搞定谢佛尔。 “要是他们不在那里呢?” “那你就把他们找出来。或者,如果有必要的话,你也可以在奥黑尔跟他们见面。我一点都不担心,吉诺。我对你有信心。”她说。失败的后果就不用她明说了。 “什么时候让他知道他老婆在我们手中?” 弗朗西想了一下,“你决定。但是要确保她打电话告诉他有人‘看护’。” 吉诺点点头。 “对了,”弗朗西说,“还有一件事。” 她解释完之后,二把手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光看着她。她甚至觉得好像从他脸上看到了微笑。女人果然是蛇蝎心肠。 *** 两个小时过后,罗斯蒙特3洲际酒店的一个侍者跟弗朗西的手下确认,酒店里有两间房的住客名叫约翰·史密斯和大维·琼斯。当被问到他们二人有没有谁带着一个女人进来的时候,侍应生说没有看到;但是话说回来,要从停车场或者侧楼溜进来总是可以的。他还告诉弗朗西的手下,他们没有刷信用卡,但听他描述了那两人的长相,说两人给了一大笔小费,弗朗西的手下把电话回来报告了。 弗朗西露出了一天里的第一次笑容。她挂了电话,走到起居室。卡拉、拉蒙还有另外几个手下都在这里等,吉诺也在。 “生意来了,”她说,“该行动了。”她解释了他们掌握的信息,然后环顾众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样,但我可要好好洗个澡,然后吃顿晚餐。欢迎你们一起来吃。” 拉蒙跟卡拉坐在皮沙发上,他突然站了起来,“我想跟队伍一起去。” 卡拉用手臂挡住他,“不要。” 弗朗西双唇被怒火刺得发痛。卡拉怎么还敢擅自干涉弗朗西的事?第一次——好,她本打算就这么让它过去了。她也不是一个怪物。她明白每个人,包括卡拉在内,都神经紧绷。但是现在呢?弗朗西慢慢眯起了眼睛。她本打算昭示自己的权威,但转念一想,卡拉跟她自己一样,急切地想找路易莎回来。她暗自想着稍后再追究这件事。她转身看向拉蒙,“没有必要。” “为什么?”拉蒙问道。 “因为将不会有交易。” 卡拉大吃一惊,“为什么?你在说什么,弗朗西斯卡?” 弗朗西说她将会派两队人去酒店。“如果为了路易莎的安全,不得不暂时交出地图,那么等路易莎安全返家,我们也会再夺回来。对方不管是哪一级别的人都没有资格接受它。” 卡拉的面容瞬间冷结起来。 “那我就更有理由去了,”拉蒙说,“我要去确保事情顺利。” 卡拉看起来还有异议,但弗朗西观察着拉蒙。事实是他现在在她的生命中无足轻重,他不过是她一巴掌能拍死的蚊子。她又看向卡拉,后者的表情既有焦虑不安,又透露出坚决。“如果对你来说真那么重要,去吧。”她瞥了一眼四周,“其余人四十五分钟之后集合进餐。” *** 士兵和拉蒙在准备他们的任务,卡拉注视着窗外。夜漆黑一片,闪闪发亮的雪轻轻飘落。雪小得像雾,但是芝加哥的春天就是这样的。小片的白花,与屋子的亮光交融,旋转着扭曲着落下,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所有的污垢、尘土和罪恶。 卡拉想起多年起弗朗西斯卡收留她们的情形。那时候卡拉以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虽然这么多年来,卡拉已经逐渐意识到,弗朗西的行为都源于她的控制欲、管理欲和操纵欲。弗朗西的父亲打破了她的梦想;她没有反抗,而是选择了跟随他的步伐。不管路易斯和迈克尔曾经对她多么重要,现在都被她的征服和复仇欲望玷污了。她在古巴学到的东西不外乎爱、美丽和平等的力量,但它们都已蒸发殆尽,就像窗外汽车篷顶上融化的雪花一样。 1 美国邓白氏公司(简称邓白氏,英语The Dun & Bradstreet Corporation, 简称D&B),是一家有国际知名度的企业资讯和金融分析公司,总部设在美国新泽西州。 2 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市的一个地区,以历史住宅、砖铺人行道和别致的鹰棚原址的皇家马厩而闻名。 3 罗斯蒙特:美国伊利诺伊州库克镇的一个小村庄,位于芝加哥的西北部交界处。由于位置邻近奥黑尔国际机场及芝加哥市中心,它已经演变成一个重要的边城和娱乐区,这里有数千平方英尺的办公场所,近50家餐厅,15家酒店。 第五十四章 美国的市郊都一个模样,拉蒙坐在弗朗西手下的车里想。不管是在迈阿密、坦帕市,还是芝加哥,一样的霓虹灯、连锁餐馆和四四方方的商店排在宽阔而笔直的大马路两侧,唯一的区别在于这里是那么平缓。土地、人民和他们的语言都那么平和,这里的西班牙语显得无趣而单调,跟古巴那优美的口音大相径庭。 他从车窗向外望去。车里还有4个打手,包括司机。另外一队由吉诺领头坐在半英里之外的另一辆车里。雪已经停了,可空气依然刺骨,车里的暖气又不是太好。拉蒙打了个冷颤。 到了酒店之后,拉蒙被它的典雅惊呆了。他本以为会是个破旧不堪、黑暗而危险的地方,没想到这里装有水晶吊灯,地板镶嵌着大理石,还有制服笔挺的招待员在前台接待。这让他想起了哈瓦那的酒店赌场,那时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庞大、浮华而花哨。 其中一个黑帮士兵走出车门,估计是要和他们在酒店里的线人联络。其他人则开车绕到后面,停到一条面对着高速公路的大街上。他们一言不发,但这种兴奋而紧张的宁静正是士兵们打仗前的节奏。 拉蒙能体会到他们的期望,他和路易斯在安哥拉的时候也多次有过这种感觉。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易于激动,可想起那些日子,喉头就涌起一阵热热的酥痒。他们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至少在他被绑架之前,但他还记得每当拼着性命巡逻之后,都会到那个叫作酒吧的破烂地方喝上一杯吉亚姆比家的热啤,只为缓解一下沉重的压力。 几分钟后,那个打手带着两个房间号回到车上。几个小时前,其中一间里的某个人叫了外卖:汉堡、薯条和一个凯撒沙拉。之后又定了一部动作电影。另一个房间里的人什么都没要。车上众人点点头,仿佛这个情报的意义非同一般。 另一辆车到达,吉诺跳下来与刚进酒店出来的那人交谈起来,之后又打手势叫所有人都下车。 “接下来这么着,”吉诺说道,“我这一队上楼去找那个定电影的房间,我猜女孩就在那里。找到她,咱们再收拾其他人。”他指向和拉蒙同坐一车的打手,“你们去查另一个房间。听我口令冲进去,干掉谢佛尔。”之后,吉诺又指向拉蒙和另一个还没安排任务的手下,“你们两个盯着大厅,以免谢佛尔想溜掉。看到他,就通知我。快点!”他逐一与众人对视,拉蒙也不例外,“懂了吗?” 没人表示反对,吉诺点点头,“好,出发。” *** 绑架她的人没伤害她,但路易莎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们一把她拐出汉密的公寓,就用面罩罩住她的头,还用东西塞住了她的嘴,之后把她放进车后座开走了。不能视物的时候,她只得用依赖听觉、感觉和味觉。那些人都不说话——肯定是有人不让他们开口——汽车在夜间疾驰的噪音令她无法分辨出方向。说到味道,汉密的体味依然留存在她的身上,但也很快就被绑架者的体味掩盖了。 有人在车里抽起雪茄,再加上车的颠簸和转弯,路易莎觉得喉头一紧,再不停车的话,她可就要吐了。 开了感觉几个小时后——后来她才知道不过只有几分钟——他们朝右一拐,开始绕着大圈子慢慢往上开。停车场?过了一会儿,引擎熄灭,只剩下浓浓的宁静。接着一扇车门打开,她被人从后座拽出来,一人扯着她的胳膊,推搡着她往前走。每当她跌绊的时候,他都会咒骂一声。 她依然觉得自己是在停车场里;天很冷,但如果是在野外,肯定会更冷。最后,他们带她走过一道门,进了电梯。随着电梯的上升,他们变得更加沉默。电梯停止时那欢快的叮一声吓了她一大跳。 空气中弥漫着家具上光剂和收敛剂的味道,路易莎觉得自己要么是在公寓楼里,要么就是在一家酒店里。不过,她没机会想清楚到底是哪个。一出电梯,他们就带她穿过走廊,漫无目的似的绕来绕去,估计就是为了让她搞不懂身在何处吧。 终于,他们停了下来。路易莎听到钥匙卡链的声音,接着是锁打开的声音。等到他们把她猛推进屋里,刺鼻的消毒剂和地毯清洁剂的味道扑面而来。她了解这种味道,确定是酒店房间无疑了。 她满心希望他们会拿掉她的头罩,可希望落空了。他们也没拿出口塞,虽然她试图说明自己不会喊叫,可从嘴里传出来的只不过是呻吟和咕哝声。有人用绳子绑住她的手脚,把她推倒在一张床上,至少床很软和。接着一个人开了口,他的口音十分罕见,“想去洗手间,就给我呜咽仨次。饿了的话,就给我呜咽俩次。懂?” 她点点头,心里一直努力弄清楚他的口音。他来自纽约?波士顿?她不太确定,但那人只说了这些话。过了一会儿,手机响声传来,有人把电视声音调得很大,以掩盖对话。 路易莎心知这次绑架与那张地图有关,他们和奶奶一样都想得到它。至于原因也不难猜得出来。唯一的问题是谁,以及他们为什么要对汉密开枪才能得到它。想起那声枪响,她的眼里便充满了热泪。他倒在自己公寓的大理石地板上,很可能已经死了。 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但她一定睡着了,因为电视里阵阵枪声和爆炸声吵醒了她。之后电话响起,她试图集中精力偷听对话,但电视吵闹得很,她只能听到几句简短而模糊的回话。 她一定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怎么睡着的?她不知道——因为有人敲门的时候,她突然间醒了过来。那些人拉起她,把她扔进洗手间,然后才去应门。她想大喊,可口塞让她发不出声。在他们放她出来之前,她趁机上了个厕所。 等到他们把她拽出来,汉堡、油炸薯条和咖啡的香味充满了房间。路易莎有点蒙了;她这么落魄,几乎算得上痛苦了,可她又极度饥饿。在这样的时刻,她怎么能感到饥饿?她思索着为了一口汉堡或几根薯条,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接着,她斥责自己竟然想着从这群混蛋手中得到东西。她要坚强,可又能坚持多久?她的决心开始崩溃,让一个人感觉无助竟然这么简单,而这一切都怪她奶奶。路易莎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还没来救她。她在哪儿?更重要的是,妈妈在哪儿? 路易莎需要妈妈的陪伴,就像切除扁桃体那时一样。医生说扁桃体跟高尔夫球一般大。她一周内不能吃喝,还一直吐大团的黏液。她妈妈日夜在家陪伴着她,努力帮她减轻痛苦,可痛苦依旧。一切办法都不奏效的时候,她妈妈便坐在床边轻抚她的额头,心知有人陪着有益于她的恢复。可这次没人陪了,如果还能回家——不,决不能这么想。等回到家,她还有很多话要跟奶奶说。 *** 结局有些出人意料。路易莎差点完全无视汉堡和薯条残留的香味的时候,又传来一阵敲门声。绑匪立即提高了警惕,她听到手枪的上膛声。其中一人走到门边,“什么事?” 大厅里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我们要退还你们的部分晚餐款,刚刚多收钱了。” “退到账单里。” “抱歉,先生,我们需要签名。我上司要求的。” 一片沉寂。路易莎想象着绑匪正从猫眼里看外边是谁。等他终于把门打开的时候,迅速、高效而彻底的攻击旋即发起。一把装着消音器的手枪迅速连续射出两发子弹。 “她在那儿!”一个人喊道。 有人冲到床边,另一个人则用手机开始打电话。路易莎的口塞和头罩被摘掉,她像冬眠的动物醒来被阳光刺了眼一样猛眨着眼睛。看到吉诺,她开始哭起来,她觉得自己的泪永远都止不住了。 第五十五章 大卫·谢佛尔最近一直梦到圣诞节,梦中的他年仅8岁,父母没给他买任何礼物。难道侦察行动被他们发现了吗?这是对他的惩罚吗?正当要开口问的时候,他的手机传来震动。他醒过来,伸手去摸索床边桌子上的手机。 “喂?” “大卫,我是卡罗尔。我……我好害怕,你得想办法。” “你说什么呢?” “不久之前,两个人破门而入,赖着不肯走。他们要跟你说话。” 谢佛尔一下子从床上跳起,“他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她近乎歇斯底里般地说道,“不过他们有枪,大卫,还把我绑起来……” 电话被人夺走,一个带着浓重波士顿口音的男人阴沉沉地说道,“你好吗,大卫?” “你他妈的是谁?”一阵恐惧爬上他的脊柱,拿电话的那只手泌出了冷汗。 “先别猖狂,你知道我们是谁。” “让我妻子接电话。” “没问题,大卫,一会儿再说。等你……办完……在芝加哥的生意再说。” 大卫疯了一样地环顾房间。他们究竟如何找到他的?仿佛听到指令一般,门口传来叩门声。大卫赶紧跑过去,满心希望是自己人。可当他从猫眼向外瞟的时候,正好看到3个不认识的暴徒准备破门。他胃部一抽。 “我回头再打给你。”他沙哑着嗓子对电话那头说道,接着把电话扔到床上,抓起车钥匙和钱包,快速跑到套间的另一扇门边。他预先研究了酒店的平面图,之后才定了这个房间,还暗自庆幸万无一失。他推开门,门外是一道临近的走廊。没人。他大摇大摆地穿过走廊,跑向楼梯。 *** 起初,拉蒙因为被安排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任务而沮丧不已,过了一会儿就想通了。对于帕切利家族来说,他是个陌生而可有可无的小角色,再说了,他那条伤腿也是个累赘。他环顾酒店的大厅。这一生,总是可有可无,随时都可以弃置。话虽如此,他依然守着电梯和楼梯。当楼梯门打开,大卫·谢佛尔出来朝出口溜去时,拉蒙赶紧扯了扯同伴的衣袖。 “就是他!”他喊道。 谢佛尔猛地转过身,脸上满是惊讶之色。等到认出拉蒙,惊讶变成了恐惧,他赶紧朝大门冲去,像喝醉一般撞到家具和大厅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身上。 拉蒙身边的那个打手追了上去,手机也放到了耳边。拉蒙跛着脚跟上。他赶到停车场的时候,谢佛尔已经被吉诺的手下按到了墙上,吉诺手里端着把自动手枪指着谢佛尔。水泥土的撞击声在半开的停车场里发出清晰的回响。谢佛尔在求着饶命。 “听我说,我没伤害她。她还好好的。我只想得到地图!你们留着吧。放我走,还有我老婆。” 拉蒙看见吉诺犹豫了一下,仿佛在考虑谢佛尔的恳求。接着他拉了一下套筒,拉蒙看到枪口闪过一团火焰,听到子弹尖锐的撞击声。谢佛尔仆倒在地,拉蒙挪过去盯着谢佛尔的尸体。一滩血在他头边汇聚起来,拉蒙紧紧闭上了眼睛。 吉诺发出了命令,“快点,快点!把他弄出去!” 拉蒙转过身。在停车场对面的路上,一张苍白的脸贴在一辆多功能车的玻璃上。是那个女孩。停车场内铁青的光幽暗,他还是看出来她的疲乏,还有惊慌。他似乎还看到她脸颊上滑下的泪珠。 “把他扔到哪儿?”拖着谢佛尔的尸体往另一辆车上走去的其中一人问道。 吉诺先看了一眼拉蒙,又看了看那人。“老地方。”吉诺改用意大利语接着说道,可惜拉蒙听不懂。他一跛一跛地走向路易莎,她认不得他,满心恐惧地向后挪了挪。 他笑了笑,示意她摇下窗户玻璃。“自己人,”他喊道,“我认识你母亲。” 她盯着他,但没有摇下玻璃。她可能以为他是帕切利家族的人吧。 “我认识你爷爷路易斯。在古巴。”他补充道。 她警惕地点了点头。 “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他又笑了笑。 她仍然毫无反应,不过拉蒙表示理解。她受到了惊吓,刚刚逃出绑匪的魔爪,他理解那种感受。等到她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他再跟她说明一切。他要跟她讲讲他与路易斯的友谊;讲讲他们在东方省一起长大,然后一起搬到哈瓦那;讲讲路易斯学习法律、历史和艺术的故事。他要跟她说说他和路易斯一起在安哥拉度过的日子;说说路易斯上校是多么高尚。他朝路易莎点点头,正准备往另一辆汽车走去时,吉诺喊了一声。 “苏亚雷斯!” 拉蒙转过身。 “别烦她!离车远点!” 拉蒙站到一边,想扬手表示“你在说什么”,可手到中途就停止了。子弹击中了他的胸膛。子弹穿过血肉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尖锐的灼热,这阵灼热令他呼吸一滞。他踉跄了一下,仆倒在地,大口喘着气。雪已经停了,可他依然感觉冰冷,越来越冷。与此同时,他的大脑慢了下来。一定是因为刮风了,他心想。风大起来了。 该回到古巴去了,回到那热带温暖的和风吹拂的岛屿,不会再被狂风肆虐。劳尔·卡斯特罗现在当上了总统,改革也已展开。古巴人可以自由买卖房屋和汽车了,他们也可以开始做生意了。他想在出生的地方死去,而不是在一个陌生而孤独的城市里。他知道芝加哥有飞往哈瓦那的航班,不过在做好安排之前应该先找个桑蒂利亚教女祭司占卜一下,她会告诉他什么时候最适合出行。他的最后一眼看到了那个女孩的双眼。她不该这么害怕才对,他心想。仿佛噩梦在蔓延。她应该笑才对,这时候应该开心才对。拉蒙就要回家了。 第五十六章 看到路易莎穿过巴灵顿的大门,卡拉飞奔过去,紧紧抱住她,眼泪瞬间决了堤。路易莎也哭了。实际上,她的回归引发了她们的情绪狂风暴雨。卡拉像直升机般盘旋在女儿四周,不让她离开自己超过30公分。她把自己沉浸在各种琐事中,一会儿热汤——除了她自己,谁都不会做;一会又要放洗澡水——她是唯一一个知道合适温度的人。她无微不至地照顾路易莎,就像女儿刚病愈出院一样。 至于路易莎,她一直不停地颤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不肯去洗澡,说她不想跟家里的其他人分开。卡拉保证陪她洗澡,然后把她带下楼,可她还是不肯。无奈之下,卡拉只好把她安置在沙发上,给她拿来毛毯和枕头。有人端上餐盘,里面放着卡拉热好的汤和一个三明治,但是路易莎不饿。 “好奇怪,”她在卡拉耳边低语,“他们劫持我的时候,我真心饿坏了。我一直能闻到他们的汉堡包和薯条的味道。那时候只要让我咬一小口,我什么都愿意给。但是现在……”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卡拉努力不表现出忧虑。她发现往往是苦难结束之后,人们回想起来才会后怕。她舀了一口汤喂女儿。作为医生,她知道女儿可能会好多天反应不正常;但是作为母亲,她却深感担忧,只好不断安慰自己,路易莎安全就是万幸了。 弗朗西斯卡从办公室走了出来,她刚才在里面和吉诺密谈。她慈祥地笑对每个人,然后拥抱了吉诺。 “再次表示感谢,”她柔声说道,“现在都结束了。” 吉诺点点头,仿佛小事一桩,不过是又一天的日常工作。卡拉一想到这点就不寒而栗。然后他集结他的手下离开了。 弗朗西斯卡的参谋和另外几个人还在宅子里。弗朗西斯卡解释道,吉诺的人把谢佛尔的尸体丢到了南边的一片空地,旁边还放着一包海洛因。“警察来的时候,他们会以为这只是一场黑帮枪战。一次毒品交易谈崩了。谢佛尔的妻子没事。她还活着。他们在波士顿的兄弟把她放了。” 然后她往路易莎走去,坐在沙发的尾端。她抚摸着路易莎的头发,“但是最重要的是你回家了。” 路易莎紧闭双眼,由着奶奶摩挲。 突然卡拉环顾了四周,“拉蒙呢?” 她婆婆毫无反应,继续帮路易莎梳头发。 “弗朗西斯卡,”卡拉重复了一遍,“他怎么样了?” 弗朗西斯卡犹豫了一下,舔了舔舌头说道,“很不幸。根据吉诺回报,他想攻击路易莎。吉诺只好阻止他。” 路易莎皱了皱眉,她把头撑在手肘上,“你是说那个古巴人吗?” 卡拉点点头,抬头盯着弗朗西斯卡。她终于不再摆弄路易莎的头发了。 路易莎转过身,“他没有攻击我,但是吉诺以为他要攻击我,于是开了枪。我亲眼看到的。” 弗朗西斯卡一时间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她开口道,“你一定搞错了,路易莎。那时候天那么黑,你又受了惊吓,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 “不是的,奶奶。他想透过车窗跟我说话。他说他认识路易斯爷爷。” 弗朗西斯卡仿佛窒息了一般,她颌下的肌肉痉挛了一下。那一瞬间,卡拉明白了,但她还是竭力保持镇静。 “来,路易莎。该回家了。” 弗朗西斯卡打断她的话,“你不能走。你比我更明白她不能乱动。” 卡拉看着弗朗西,“我再也不能待在这个宅子里。你背叛了我们,不只是路易莎,还有迈克尔和路易斯。” “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 “我知道,每个人都曾经高贵善良纯洁,但现在他们身上都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我救了你女儿!要我任由她死你才开心吗?” “根本没有必要杀拉蒙。他只是想帮忙而已。” “他准备攻击路易莎!” “他是一个老人,腿上还有枪伤,怎么可能会伤她?” 路易莎打断她们的话,“奶奶,他想跟我说话。我……我,那时我不知道他是谁,所以没有开窗。”她看起来又要哭了,“我当时应该开窗的。” “留着他也是个祸害。”弗朗西斯卡说。 卡拉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她鄙夷地看了一眼弗朗西斯卡。她挺直身子。她的身体仿佛不一样了,更加硬直,更加坚定。可能她压抑了二十年,但奇怪的是,她觉得这才是真我,这是她到芝加哥以来最自我的一次。 “他对你而言是个祸害,”她说,“一直以来你总是以自我为中心,弗朗西斯卡。你要复仇,你要平衡利益,你的贪婪。好了,你赢了。现在没有人再挡你的路了。” 弗朗西斯卡反击道,“告诉我,卡拉。维护家族的未来平平安安难道有错吗?让你女儿不像你一样——做个穷鬼,有错吗?” “我宁愿生活贫困也不要像你一样,”卡拉回击,“你利用了拉蒙。你知道他想救赎,于是让他如愿以偿。”她突然爆出一声忧郁的笑,“你把他的美国梦变成了一个噩梦。” “我救了你女儿。她现在回家了。她的男朋友也还活着。” “汉密还活着?”路易莎的下巴快要掉下来了。 “他活着。医生们正在给他动手术。” “妈妈……我们快去医院。” 弗朗西打断她的话,“现在不能去,路易莎……你现在身体……” “奶奶,”路易莎说道,“闭嘴。”她转头看向母亲,“我们走。” 弗朗西斯卡的脸红了,她的脸上写满了愤怒。 卡拉仿佛没听到女儿说的话,继续说道,“叫她调查地图的人是你,因为你明知道她会不惜一切取悦你。然后你还要去偷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变成了一个怪物,就跟你的父亲一样。” “你说对了一件事,”弗朗西心平气和地说,“它不是我的。它从来都不是我的。它是属于她的。” 卡拉看向路易莎,“现在地图上不仅沾上了你父亲和你爷爷的鲜血,还有其他人的鲜血。有汉密的,有那个来自多伦多的人的,还有拉蒙的。” 路易莎从她坐着的沙发抬头往上看,脸上满布恐惧,“是真的吗,奶奶?” “亲爱的,我必须这样做。”她恳求着看了一眼路易莎,“我知道你肯定会理解我。” 路易莎疑惑地看着她的祖母,仿佛她还在努力理清头绪。然后她眯起了双眼。她明白了,卡拉心里想。经历了这些苦难,她还是明白了。 弗朗西斯卡继续摆布,“你还年轻,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总有一天你会接掌生意。”她笑着说道,“你一直都知道。” “可我不想要,”路易莎大喊,“我不想要参与这些事。一辈子都不要。” 那一瞬间静得吓人。 卡拉看向弗朗西斯卡,“要是你儿子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弗朗西斯卡打断她的话,“他会理解我。怎么都好过你……你这个……” 卡拉本以为弗朗西斯卡口里会吐出“妓女”这个词,但是她没有。 “我想见汉密,”路易莎说,“妈妈,带我去见他吧。” “路易莎·米歇尔,你哪里都不能去。你需要休息。”弗朗西斯卡下令道。 “妈妈?”路易莎说,“拜托。” “来吧。”卡拉点点头,“我们走。” 卡拉搀扶着路易莎,她们肩并肩走出了弗朗西斯卡的房子。 *** 数团玫瑰色的云朵飘过浅灰色的天空,黎明即将来临。弗朗西孤身一人,神经紧张。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也惊慌失措,她怀疑调查地图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还有杀拉蒙,跟卡拉和路易莎争吵。然后她按捺下那些念头。她不是怪物,她只是过度紧张。她不是一整天都在不停地喝咖啡吗? 路易莎需要成长,就像弗朗西自己自己一样。就是这样,不过如此。一旦她的孙女懂得了事情轻重,她就会明白这事别无他法。这会是一个很奇怪,甚至很痛苦的过程,但是路易莎会明白的,总有一天会明白。 毕竟,路易莎才是未来。不然为什么弗朗西要忍受路易斯和迈克尔的牺牲?为了家族,为了下一代。她已经做好了安排。路易莎聪明有天赋,她什么都可以做到。如果卡拉坚决反对,也有办法搞定她。 弗朗西看着天渐渐变亮。她该上去休息一会儿了,然后再给马其顿金属集团打电话,告诉他们矿产的事。她会提出一个公平的交易,这是她的一贯风格。他们不会拒绝的。然后她会想办法赢回路易莎。她笑了,感觉胃里的抽痛也稍稍舒缓了。她关了灯,上了楼。 全书完 致谢 也许这难以置信,但本书的核心情节是借助推特和Skype才不断发展起来的。我当时为了寻找古巴干预安哥拉事件的背景信息,在推特上发布了一个问题。三十分钟后,专门研究古巴和撒哈拉以南地区的英国专家爱德华多·乔治(Edward George)博士回复了我。这原本是爱德华多的博士论文课题,他已经把该论文扩展成了一本书。 我从图书馆里借到了这本书。读罢,我们通过Skype畅谈,这最终给了我一些很重要的情节启发。我对爱德华多所付出的时间和专长非常感激,也对推特和Skype表示感谢。有时候,我真是无比热爱感激科技。 我也希望借此感谢原味古巴旅行社(Authentic Cuba Travels)的雅尼·马科斯(Yane Marquez)和我们的古巴导游马里奥·维拉(Mario Villa),他们十分耐心,对古巴历史、地标建筑和风俗都有深刻的了解。还要感谢我的朋友乔治·雷耶斯(Jorge Reyes),他是一位心怀抱负的古巴裔美国小说作家,在西班牙语方面给我提供了很多帮助。我还要衷心感谢唐·怀特曼(Don Whiteman)和麦克·格林(Mike Green),他们与我分享了许多知识。苏西·列文(Susie Levin)和克劳迪娅·司泽奇(克劳妮)[Claudia Szewki(Cluny)]则帮助我想到了这本书的标题。 需要特别提到的是塔尼亚·提拉奥罗(Tania Tirraoro),她是特别善用辞藻的专家,帮我一起打磨书中的描述。玛丽·艾伦·卡兹莫尔(Mary Ellen Kazimer)和乔治特·斯宾尔文(Georgette Spelvin)两次通读了手稿,他们与我一起优化这本书。 而一直以来,我的写作小组——红鲱鱼小组(The Red Herrings)——一直让我保持诚实。我在下文附上参考资料书单。 参考资料 Edward George The Cuban Intervention in Angola,1965-1991: From Che Guevara to Cuito Cuanavale (Routledge,London,2012) Martin Cruz Smith Havana Bay (Ballantine,2008) Ace Atkins White Shadow (Berkley,2007) T.J.English Havana Nocturne: How the Mob Owned Cuba and Then Lost It to the Revolution (Harper Collins,2009) Catherine Moses Real Life in Castro’s Cuba (Scholarly Resources,2000) Eamon Javers Broker,Trader,Lawyer,Spy (Harper Collins,2010) Carlos Eire Waiting for Snow in Havana (Free Press,2003) Ramon L.Bonachea,Marta San Martin The Cuban Insurrection 1952-1959 (Transaction Publishers,1974) Faith Morgan,Director The Power of Community: How Cuba Survived Peak Oil Documentary,2006(DVD)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