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面纱与革命 作者:莉比·菲舍尔·赫尔曼 内容简介 美国姑娘安娜,邂逅来美留学的伊朗青年努里;尽管双方的宗教与风俗差异极其巨大,他俩依然坠入爱河。安娜与父母一直不大融洽,非常向往跟努里回伊朗定居,向往获得努里一家的热情接纳。他俩于1978年结婚,大规模抗议国王的活动也同时兴起,不久巴列维国王被推翻,政教合一的伊斯兰共和国成立,宗教领袖霍梅尼成为国家最高权威于是,安娜的世界突然颠倒,生活受到越来越多的限制,她必须重新学会生存,她所熟悉的生活规则全都变了。随意抓捕、酷刑拷打成了常态;女人必须戴面纱。安娜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自由地离开这个国家了。随着整个国家越来越狂热,安娜彻底绝望,没人能够相信,就算是自己的丈夫也不能相信 题记   安得一方土 再无是与非 吾将待汝至 濡沫长相随 ——鲁米1(1207—1273) 1 伊斯兰教学者,大诗人。 第1章 1980年,夏。 德黑兰。 安娜睡得很沉,这可非常难得——自革命1爆发以来,她常常辗转反侧,绝望地熬到天明,可今晚,她一下子便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传来了一声敲门,安娜开始浮想联翩;迷迷糊糊中,又听到一声,余音回荡在她耳边。安娜试图揣度敲门者的意图:是愤怒者的猛击?还是逃难者的求助?抑或只是随意的轻拍?她看了一眼闹钟,猛地清醒过来。 她随即掀开被子,抓起罩袍披在身上,遮住印有洋娃娃图案的睡衣。革命发生以后,努里就常常不在家;对此虽然她也早就习以为常,但自己就得亲自去应对敲门者。然而她有些担心。她金发碧眼的长相与本国人大不相同,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不是伊朗人,就会怀疑她来自腐朽的西方,甚至怀疑她就是魔鬼。那样的话,无论那些人带着什么目的而来,其结果都非常不妙。 安娜轻轻拨开窗帘向外望去。德黑兰的夏天炎热干燥,让她想起了芝加哥的三伏天。这里是谢米兰2的一个高档社区,围墙深院,远离尘嚣。此刻夜色正浓,万籁俱寂,一辆黑色的奔驰停在大门口,引擎已熄,前灯犹亮,两道光柱直射着路旁的树干和茂密的灌木。 三个穿着制服的大胡子挤在屋门口,一人双手叉腰,另外两人弓腰端着沉重的机关枪。是伊朗革命卫队的人3!真不知他们是怎么进了大门的——安娜顿觉毛骨悚然。然而她别无选择,只能开门。否则,他们就会破门而入,还要给她扣上反伊斯兰、反共和国的罪名。他们会没收她的书籍、化妆品,没收努里的音响设备,这还只是个开头;她可不想惹这个麻烦,且不说本来就已经麻烦一大堆了。 她收紧袍子,光着脚挪出了卧室,边下楼边诅咒着这笨重的长袍——哪个女人会喜欢这一团黑乎乎的玩意儿?到了楼下,安娜轻轻套进一双放在门边的黑色芭蕾舞鞋。要是他们看到自己涂了脚趾甲油,肯定会告发自己。 她一手抓紧袍子,一手开了门。 一个男子正举起一只手,好像正要再次敲门;男子看见她,吃惊地朝后退去。 “祝您平安,我的姐妹。”他放下手臂,硬生生地说道。 安娜微微点了下头。 “你就是努里·萨梅迪夫人?”男子用波斯语问道。 安娜的心顿时狂跳了起来。她曾和努里大吵了一架,努里威胁说要把她抓起来。难道这些人就是为此而来的吗?她又点了一下头,心里更加不安了。 这些人打量着她。在男人面前,女人应该双目下垂,恭顺而安静。但男人无须如此,尤其是革命卫队的人。他们可以随意挑逗女人,提出要求,要是那些要求得不到满足的话……想起那些传闻,她打了个寒噤。 另外两个男子中的一个上前一步,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她将罩袍攥得更紧了——她再一次庆幸罩袍裹住了身子。如果在美国,她可以报警说有人擅闯民宅,但是在这儿,这些擅闯者就是警察! “你丈夫……”他带着嘲弄的语气问道,“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安娜摆摆头,垂下脑袋。哎呀,天哪!他们是来打人的吗?前几天曾听说有人在夜间遭革命卫队上门暴打了一顿。 “你肯定不知道他的行踪吗,姐妹?” 安娜偷偷瞄了一眼说话人。只见他沉着脸,笑意全无。 “你整夜都在家里?” 安娜点点头。她本来就不怎么出门,更不会独自外出。 男子眯起双眼,一脸怀疑。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你已经知道了。” 这些人总是说些不明不白的话,试探人的底线。安娜怒火中烧,但又不能表现出来。“不知道。” “他死了,人们在附近的巷子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是被刀捅死的。” 安娜倒抽一口凉气,脑海中犹如嵌入了一道钢闸门,把情感与思维分隔开来。她真希望此刻穿着波卡4,这样就能把脸和身子都藏在里面。她攥紧拳头,张大了嘴,惊呼一声:“不可能!” 尽管最高领袖警告人们,男女之间不可有目光接触,但这些男子依然死死地盯着她。假如她是伊朗人,就可以大哭大叫,瘫倒在地,甚至可以昏厥过去;但她是美国人,而美国人向来不外露情感的。安娜对自己在此时此刻还能思考文化差异颇为吃惊。 她断断续续地吸了一口气。“不可能!”她撒谎道。“今晚他和铁哥们哈桑在一起。哈桑是革命卫队的,”她补充道,似乎这点让她有了底气。“他说过要晚些回家,因为——” “我们已经通知了他的家人,他们很快就会来辨认尸体。” 他们这是演的哪一出啊?家人?我就是努里的家人呀!安娜心下想道。但她什么也没说;毕竟他们并未拆穿她的谎言。 说话的男子突然撞开门往屋里闯。 安娜感到背脊一阵发凉。“你们……要干什么?” 另一个队员跟着该男子从安娜身边挤过去,进了厨房。安娜刚动身要跟进去,第三个男子举着机关枪对她喊道:“停下,不准动!” 她只好站着不动。 厨房里先是传出一阵低语声,然后是一声胜利的大叫。 领头的男子从厨房返回,挥舞着一把切肉用的刀子。尽管安娜和努里只爱吃羊肉串和羊肉丸子,不大吃其他红肉,她还是从美国带了一套刀具来。看着这把刀,安娜想起了自己的家乡。 “只有五把了,还有一把呢?”那人问道。 安娜愣住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向机枪手点了一下头,后者推着安娜进了厨房。 “六个插槽,才五把刀。你还不懂?” 他说的没错。安娜转过去:“那把刀很久以前就不见了,我也不知在哪儿。”她咬着嘴唇。她也知道这个回答很牵强。他们听得出来。 男子嘴角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似乎已知胜券在握。“你不知道,可我们知道,就在我们手里。这是凶器,你谋害了自己的丈夫。杀了他,你才能逃出伊朗,逃回美国。不过现在你可没法逃走了,你得死在伊朗,和你丈夫一样!”       1 指伊朗伊斯兰革命:又称1979年革命;巴列维国王的君主立宪政体被推翻,伊朗精神领袖、最高宗教领袖霍梅尼建立了政教合一的伊朗伊斯兰共和国。 2 谢米兰:伊朗首都德黑兰北部的一个小镇。 3 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1979年成立,具有陆海空三军编制,独立于伊朗正规军,直属于宗教领袖,装备最精良,而且“至少控制着三分之一的伊朗经济(珍妮特·塔瓦科利答译者问)”。 4 波卡:某些国家里穆斯林女性穿的蒙面包头长衫。 第2章 1977年1月。 芝加哥大学书店。 书架上的新书和旧书都落了灰,但灰尘味儿反而让安娜心安。安娜漫步在书店狭窄的过道中,回忆起小时候泡图书馆的经历。她在学校时并不受欢迎,同学们都不大爱跟她玩儿,所以她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待着。但她的家庭教师——这儿许多人称之为保姆——特许她放学后骑车去图书馆。图书馆因此就成了她的避难所。她可以连续几个小时都沉浸在书海里,如饥似渴地读着儿童读物区管理员推荐给她的小说,有时一天就能看完一本。不久,管理员就把她领到普通小说区了,她就是在那儿读到了《飘》和《双城记》等文学名著的。 她走到书店最里头的诗歌区,看到书架上满满的书,甚感欣慰。她脱下外套,拿出中东文学的课程学习大纲。她在芝加哥大学读英语文学专业,但父亲对她的专业很不满意,父亲是科学家。 当初,安娜告诉父亲要读英文专业时,父亲轻蔑地反问道:“英文专业毕业后能做什么?当老师吗?你有足够的耐心去教那些被惯坏的孩子吗?他们脑子里装的无非就是摇滚音乐会啊、大麻啊之类的东西。” 安娜没有争辩。她的确找不出什么好的理由来说服父亲。她只是单纯地觉得,无论将来她从事什么,文学,尤其是外国文学,会为她的事业打下牢固的根基。她可能会去研究人类学,她想象自己发起了对某个鲜为人知的美国印第安人部落开创性的研究。她也可能去研究法律,或许会成为女版克莱伦斯·丹诺1。又或许她会去拍电影,成为一个像里娜·韦特缪勒那样受人追捧的导演。里娜·韦特缪勒2拍摄的《踩过界》安娜看了三遍,每一遍都被吉安卡罗·吉安尼尼3那股狂野的男性魅力深深吸引。 她看了看大纲上的书单。最前面的是《鲁米诗选》《哈菲兹诗集》4和《莪默·伽亚谟的诗歌与哲学》5。她从一排封面鲜艳的书里找到《鲁米诗选》翻阅了起来。书的简介里写到了鲁米是一位信奉神秘主义的伊斯兰苏菲派,他的作品能唤起人的情欲,读他的诗如同做爱一般。安娜微微一笑,心想这肯定很有趣。 突然耳边响起一个男性的声音: 汝之容颜白无瑕 吾心忽地满阳光 安娜转过身,看到一位年轻男子盯着自己。他又瘦又高,黑色的直发别在耳后,鹰钩鼻,下巴扁平,皮肤几乎和自己一样白皙。可真正吸引安娜的是他的眼睛。水汪汪的棕色眼珠炯炯有神,好似琥珀一般,睫毛黑而浓密。 君性本温柔 引我欲投怀 安娜顿觉一股暖流在体内流淌。 他似乎知道自己对安娜所产生的影响,笑了笑说:“出自《诗集》,是鲁米中期的作品选集。” 安娜注意到他外套下笨重的蓝色毛衣,这让他的肩膀显得很挺括,紧身牛仔裤也让他的臀部看起来很丰满。 “没有比他更能打动人的诗人了。” 他鞠了一躬,挥了挥手说:“我叫努里。”然后直起身子笑着问道:“你呢?” 安娜将书夹在腋下,伸出手说:“安娜。” 他接过她的手,握了许久。他的皮肤很软,指甲一尘不染。“安娜这个名字很好听。” 安娜顿时觉得两颊一阵发烫——很明显他在搭讪,也清楚自己应该保持警惕。但她也记得在电影《教父》中,迈克·柯里昂初见那位后来成为他妻子的西西里姑娘时,感觉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般。难道自己此刻就是那种感觉? 看着他紧盯着自己。安娜觉得自己长相平平,可他似乎很欣赏自己那一头金色长发——甩头就能将脸遮住——还有她那坦诚的绿色双眸、尖下巴和健美的身材。“我可以看看你的大纲吗?” 安娜把大纲递给他后才意识到,除了名字外自己还没说过一句话。 他边看边念道:“鲁米,哈菲兹,伽亚谟,菲尔多西。”他点点头说:“嗯,这些人都是大师。你的老师是波斯人?” “我……我不清楚。”安娜暗自苦笑。她觉得自己第一次开口应该表现得更自信,更有把握一些。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安娜的这些小心思,继续说:“我是伊朗人。” “你是个诗人吗?”安娜害羞地问道。 他笑了起来:“我是学工程的,在伊利诺伊大学芝加哥分校。” 伊大芝加哥分校在海德公园北面几英里处。“那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他指了指书架说:“只有这儿,才是波斯文学作品最多、最全之处。” 一个喜爱文学的工程师。想到这儿,安娜不禁莞尔一笑。 与安娜的矜持不同,他咧开嘴灿烂地笑道:“一起去喝杯茶,好吗?” 她暗自思忖。冬日的午后寒冷而沉闷,眼看就要下雪了,天色也渐渐变暗,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事可做。   半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学生会的休息室。这是一栋毫无特色的建筑,砖砌的墙,地板上铺着油毡,周围摆放着一些塑料家具。“努里·萨梅迪。”安娜搅动着茶匙念叨着。 他拿起茶杯,似乎对安娜说出自己的名字感到十分满意。“安娜·施罗德。萨梅迪和施罗德。瞧,咱俩的姓名还都押了头韵6,这可是个暗示哟。” 安娜满心欢喜。她从来没遇到过像努里这样的男孩。美国男孩不是装腔作势地抽着烟,就是成天混迹于歌舞厅。“伊朗人都像你这样浪漫吗?” “除非他们是波斯人。” “对对对!抱歉。” 他无所谓地摆摆手。“浪漫、诗意、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 “我们波斯人对生活很悲观:花儿凋零,蝴蝶在飞舞中死去等等,都会哀悼——我们在苦难与殉道中沉醉。” “为什么?” “这种风气是从穆罕穆德的外孙侯赛因·伊本·阿里开始的。他对什叶派穆斯林的重要性就如同摩西对犹太教一样。可他上了断头台。你会学到的。” 安娜拿着茶匙轻敲着杯子。她犹豫了下,最终还是问道:“你……你是个虔诚的教徒吗?” 他摇摇头说:“我只是名义上的穆斯林。我反对一切正统观念,不管它们的根源是什么。” 安娜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她是个基督徒,可并不信教。 “关于宿命论……”他继续说道:“也与波斯曾多次被占领有关。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波斯文化之所以留存了下来,是因为那些占领者被我们同化了,而并非我们被他们同化。可我们还是很担忧。” “另一只鞋理论7。”安娜说。 “什么?” 安娜作了解释。她自己就一直在等待,确切地说是等待另一只鞋也掉下来,等待尘埃落定。 “正是如此。” “可伊朗现在不是发展得不错了嘛?” “哦,这只是沙阿8的一意孤行。”他脸上掠过一片阴影。 这没能逃过安娜的眼睛。“你不这么认为?” “沙阿的改革的确让这个国家飞速发展。有些人认为发展得太快了。但国王很专制。一旦你对某件事有异议,萨瓦克9就会找上门来,很多人因此就消失了。所以从某些角度来说,这是个恐怖的政权。”他抿了抿嘴,继续说:“美国对此无动于衷,他们一如既往地支持这位独裁者。” 安娜顿了顿,说:“我是美国人,生于斯长于斯,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什么都要支持美国政府。”她与努里谈起了她是怎样和其他二十个学生占领了校长办公室去抗议战争的;他们所有人都很自负,充满正义感,这事就发生在不久前。 努里眼睛一亮,脸上的阴影消失了:“你这么想我很开心;因为凭借土木工程的学位,我也可以帮助伊朗重建民主。不过先要把基础设施建好,比如水、电、公路、桥梁等等,这些会提高人们的生活水平,让人们找到社会归属感,享有基本的权利。就像摩萨台所做的那样。” “穆萨台10?” “他是伊朗唯一的民选首相,他将伊朗石油业国有化,以便让更多老百姓受益,而不是少数权贵。可你们的中情局和那帮英国佬知道后不乐意了。他们指控他是杜德党11人,于是策动了政变,推翻了他,扶持沙阿重新上台”。他叹了口气说:“唉,民主的火焰就这样被扑灭了。” 这一番批判正气凛然,声情并茂;不过,安娜还是反驳了一句:“不是我的中情局。”然后她对努里讲述了自己阅读黑格尔、马克思以及马尔库塞12著作的经历。她说自己之所以想来芝加哥,部分原因就是想见见索尔·阿林斯基13。可最近几年,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热心于社会活动,而是转向分析研究了;还说心情好的时候,她称自己为时代记录者,不过她没有说心情不好时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没用的石板那种惶惶不安之感。 努里完全被安娜的话吸引了,他专注的双眸熠熠发光,好似眼里藏着燃烧的蜡烛。他压低声音说:“我也读过马克思;不过他的著作在伊朗被禁了。” 安娜朝前倾了倾身子,说:“努里,和我说说,为什么要学工程学?你如此博学,口才也很好,为什么不去从政?或者去当老师呢?” 他叹了一声道:“父母希望我成为莫哈德斯。” “莫哈德斯?” “这是对工程师的尊称。就像医生这个词在英文里也有博士的意思一样。他们非要我干这个。而且我数学很好,也喜欢动手。” “你父母是干什么的?”安娜觉得既然能到国外读书,他家应该很富有。 他一下子变得温和了。“我父亲是伊朗国家石油公司的一名高管。” 安娜对此并不感到惊讶。“那……他是支持沙阿的?” “那只是场面上的事儿。”努里的脖子开始发红。他清了清嗓子,问道:“那……你父母呢?” “我父母……是欧洲人。但他们在这儿认识的。通常我暑假都在国外。妈妈住在巴黎,她自称是艺术家;他俩离婚了。”她小心翼翼地答道。 “那你父亲呢?” “他是……”她顿了下,说:“是个科学家。” “嗬!”他的笑容犹如阳光,火热而满含期待,充满魅力。安娜不禁有点儿眩晕。 喝完最后一口茶,安娜问道:“说说看,为什么波斯现在叫伊朗?” “是从‘雅利安人’这个词演变过来的。” 安娜吃惊地抬起头。 “这个词最初源于梵文,意思是‘可敬的’或是‘热情的’,在波斯语里是‘雅利安人的住所’的意思。既然你父母是欧洲人,你肯定知道这个。” 安娜盯着茶杯,若有所思。 1 克莱伦斯·丹诺(1857-1938),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辩护律师,成功地代理了许多起疑难复杂的经典案件。 2 里娜·韦特缪勒,生于1926年,当代意大利电影界最出色的女导演之一,是第一位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提名的女性。 3 吉安卡罗·吉安尼尼,生于 1942年,美国男演员,参演作品有《安布里亚之家》、《芳心别乡》等。 4 哈菲兹(1320—1389),其作品堪称是波斯抒情诗的巅峰之作。 5 莪默·伽亚谟(1048—1131),古波斯诗人,《鲁拜集》作者。   6 头韵:英语修辞手法之一,指两个单词或两个单词以上语言单位的首字母相同,形成悦耳的读音。此处萨梅迪和施罗德的首字母都是S,故为头韵。 7 另一只鞋理论源自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个人住在公寓的楼上。他每晚回家都很晚。当他脱衣准备睡觉时,总会重重地把鞋甩到地上。这巨大的声音总是把楼下住的人吵醒。后来有一天他脱鞋时照例把一只鞋甩了出去,可是正在这时,他想起了楼下人的抱怨,于是轻轻地放下了另一只鞋。而楼下的人已经被第一只鞋落地的声音吵醒。他想只有等第二只鞋落地了才能安睡。可是等了很久也没有声音。他终于受不了了,冲着楼上大喊:“把另一只鞋脱了吧!” 8 沙阿:伊朗国王,是波斯语古代君主头衔的中文译名,该头衔历史上曾为波斯语民族和很多非波斯语民族所使用。 9 伊朗情报与国家安全组织,原文为波斯语,音译为萨瓦克。由伊朗国王巴列维在美国中央情报局和以色列的帮助下建立。 10 摩萨台(1882—1967),伊朗第一位民选首相(1951—1953),该政府被美国中央情报局策动的政变推翻。 11 杜德党:伊朗共产党。 12 马尔库塞(1898—1979),德裔美国人,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社会学家和政治理论家。 13 索尔·阿林斯基(1909-1972),俄罗斯犹太裔,1909年生于美国芝加哥。他本人始终以一个激进主义者的面目出现,到20世纪60年代,被参加民权运动和学生运动的学生当做神一般的“战术大师”来敬仰。 第3章 几天后,安娜怀着忐忑的心情为努里做了一顿晚饭。她从没跟人学过做饭,所知的菜式也寥寥无几,只好参照报纸上的食谱做了鸡肉饭,配了面包屑、芝士和奶油。把盘子放进烤箱后,安娜忧心忡忡地捋了捋头发:万一他是素食主义者可怎么办?我真应该先问问才对! 她把收集来的餐具摆放好;这些餐具与咖啡桌一点也不匹配。她住在海德公园1一栋灰色建筑的三楼,公寓只有一间卧室,但长长的走廊和木地板别具特色,厨房通向后廊,拾级而下,就可到达后院。 门铃响了,安娜心里骤然一紧。她按下开门键,听到前厅的门咔嗒一声打开了,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她打开房门。外面下着小雪,努里的头发和夹克上落满了雪花。安娜忽然很想帮他掸掉,但还是忍住了。两人尴尬地互相问候。努里两颊通红,眼睛明亮。安娜闻到一股潮湿的羊毛气味。努里弯下腰,脱下靴子,放到门边。安娜接过他的夹克,挂到浴缸上方。返回桌旁时,努里递过来一瓶酒。安娜一看是红葡萄酒,并非自己喜爱的白葡萄酒,但还是表现出很兴奋的样子。她从橱柜里取出两个果酱罐,倒上酒。 “敬你一杯,安娜。”努里举起杯子说道。“谢谢你盛情相邀,共进晚餐。” 安娜抿了一小口。 努里嗅了一下厨房飘过来的气味:“好香哦!” “我希望……我本应该……你吃不吃鸡肉呀?” 努里笑了。“当然吃啦。” 安娜这才放松下来。 努里四下里看了几眼。房租是安娜父亲交的,但安娜节俭而勤劳,从二手商店和旧货市场上搜罗拼凑了一套家具。一张绿色毛绒沙发——虽有些寒酸,也还能用——还有一张黑色躺椅、几张直背柳条椅子和一张由电信公司大线轴改造的咖啡桌,各色家具挤在一起。她的书籍、唱片和音响放在用煤渣块支撑的架子上,地板上铺着两张小小的达理2地毯。 “你屋里好……那个……跟你这儿一比,我那里简直就是间破茅屋,就只是个睡觉之处。” 安娜一阵窃喜,指了指沙发,说:“随便坐,晚餐马上就好。” 努里并没有坐下来,而是走向音响那边。安娜的身体骤然绷紧。她纠结了20分钟,犹豫着他到了之后是不是该放音乐;若是,又该放什么音乐。她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在刻意营造温馨的氛围,可又不知道他喜欢哪种音乐:摇滚、古典还是爵士乐?抉择太难,干脆什么都不放。 努里端详着她仅有的几张唱片和八轨磁带。除了她冲动之下买来的两张布鲁斯专辑3和一张多莉·巴顿4专辑,剩下的大多是古典乐。他把头侧向一边。“没想到你还是多莉·巴顿的粉丝啊。” 安娜顿感脸上一阵发热,不知道说什么好。 努里放进去一盘古典乐磁带,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由费城交响乐团演奏,尤金·奥曼迪5指挥。要是安娜来放,肯定要放一些更加轻柔的音乐,不过她没说话,径直走进了厨房。 努里跟着进去。“今天收到一个朋友的来信。” “德黑兰来信?” 努里点点头。“哈桑来的。我们以前是同学,都在一个足球队;最棒的后卫。” 安娜笑了。她喜欢听努里谈论自己的生活,谈论日常的生活细节,例如来信和足球这一类事儿。 努里继续说:“他说国内局势正在升温。人们奔走呼吁,公开谴责沙阿的专制,号召恢复宪政。” “真的?” “嗯。还有个叫霍梅尼的阿訇6。他现在流亡伊拉克,不过正在号召推翻沙阿。已经开始有人追随他了。” “他信教吗?” 努里又点了点头。 “宗教和革命掺和到一起,并非总是好事。”安娜说。 “这一次不一样,人人都在通力合作。哈桑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人们如此团结。他如今正和一群学生策划游行,要是我也在那里就好了。” “萨瓦克无处不在,上街游行岂不是很危险?” 努里赶紧说:“有时候我们别无选择。不管怎样,哈桑说游行将以和平的方式进行。” “即便如此,恐怕……” 努里饶有深意地看着她,说:“安娜,你担忧过分了。” “要是我,也会那样做,对吧?” 努里发出一阵悦耳的笑声,既有点儿像中提琴,又有点儿像长号;安娜很喜欢这笑声。“没错,”努里说道,“你肯定会的。” 安娜把晚餐端上桌。努里肯定饿了,一连吃掉了两份鸡肉、米饭和沙拉;然后,对安娜的手艺赞不绝口。安娜听了喜上眉梢。 饭后两人一起洗碗,把盘子放回碟架上。随后,他俩各自蜷缩在沙发的两端,两双脚在沙发中间交叠而放。努里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他俩把酒都喝完了,房间里原本十分黯淡的灯光此刻似乎过于明亮。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早已演奏完毕,不过安娜懒得再去播放别的音乐。 努里把双手背到头后,看着安娜。 屋里如此安静,安娜不禁有些尴尬,于是试探性地笑了一下。“怎么了?” 努里坐起身,环顾一圈,注意到书架上鲁米的书,于是他站起来走过去。 “又来读诗?”难道这是伊朗人特有的调情技巧吗?安娜心想。 “只读几句。这几句很有名,肯定能在这本书里找到。”他大略翻了翻,“啊哈。”他笑了,然后清了清嗓子: 始知情爱事, 既已觅芳踪; 游遍花丛总是空! 岂料缘分天注定, 佳偶何须曾相逢。 安娜的脚趾蜷了起来,嘴角绽出一丝笑容。如果读诗真的是调情技巧,那它非常奏效。努里放下书,走到安娜身边,一边往下跪,一边用指尖滑过她的下巴。安娜浑身一阵战栗。努里先是温柔地吻着她,接着越吻越激烈。安娜觉得身体开始不听使唤,一股暖流穿透全身…… 把床单蹂躏得一塌糊涂之后,安娜说:“你是第一个读诗给我听的人。” “跟着我,保证你门门功课全优。”   安娜的确做到了门门全优,不过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做到的。那个学期,她几乎没下过床,更别说去上课了。厚毛衣、牛仔裤和靴子在她公寓的地板上堆成了小山。她和努里如上了瘾一般,相互对身体痴迷不已。有时候,他们一整天都在亲热。一周后,安娜发现若是自己不在努里身下,耳边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就会觉得自己残缺不全。就连他的体味,那种甜甜的散发着麝香般的汗味,也简直如毒品一样,令人着魔。 出门吃饭或购物的时候——虽然安娜从没觉得饿过——他们也总是形影不离。一段时间后,他们更是如胶似漆,再也难以分开了。冬去春来,他们温存的地点已经遍及密歇根湖边的岩石上和杰克逊公园里的湖边,甚至有一次在大道乐园7里散步时还躲在树后做过一次。 安娜对自己变得如此纵情肆欲很是吃惊。她并非处子之身,以前也曾有过那么一两次恋情,但这次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努里已经成了她躯体的一部分,深深地浸入了她的骨髓。她深深迷恋着努里,简直到了如此地步:只要努里稍稍眨一眨眼或者耸一耸眉毛,就能让她激动不已或焦躁不安,而这都取决于努里的心情——难道自己终于体验到了鲁米情诗的意境? 五月末,努里搬到了安娜的住所。就在那晚,两人抽了一顿大麻来庆祝,然后酣畅淋漓地做了一场爱,那种感觉真是欲仙欲死。本来努里要回德黑兰过暑假,安娜则要去巴黎,后来两人决定缩短假期,八月初就到芝加哥重聚。虽然只会分开八周时间,可没了努里,安娜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1 海德公园:芝加哥南部社区,风景优美,富有文化底蕴。 2 达里地毯原产于印度及其周边地区,极为华美精致。 3 布鲁斯,即蓝调音乐。 4 多莉·巴顿,生于1946年美国著名歌手、作曲家、演员、人道主义者,以其乡村音乐作品出名。 5 尤金·奥曼迪(1899-1985),世界著名音乐大师,美籍匈牙利人,费城交响乐团指挥,1973年曾率该团访华演出。 6 阿訇:又译阿衡、阿洪。在波斯语地区是对伊斯兰教教师的尊称。在中国则用来称呼伊斯兰教宗教职业者。 7 大道乐园:芝加哥世博会的游乐园。 第4章   1977年6月-7月,巴黎。 和母亲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安娜备受煎熬。母亲住在塞纳河左岸的圣日耳曼大道边上,离巴黎大学不远。安娜常在附近闲逛,途中会经过巴黎圣母院、各式各样的咖啡馆以及像变戏法般在周三和周六冒出来的小型农贸市场。通常她会一直走到卢森堡公园1。虽然那里群芳斗艳,但在安娜眼中全都黯然失色。公园里,情侣们挽着胳膊漫步,耳语嬉笑——安娜嫉妒死了! 她和努里每周通两次电话,彼此倾吐狂热不息的思念。但一放下电话,她就会沉浸在深深的疑虑之中。努里是家中的独子,尽管他有一个妹妹,但只有他才是族姓的继承者。毫无疑问,他在家中就像一位王子,一到家就是从前线归来的英雄。他也许正在享受人生中最得意的时光。尽管他曾说自己对安娜的思念甚于安娜对他的思念,还在电话里向安娜暗示那些只有他熟悉的私密部位,但安娜还是忍不住猜测:他会不会像曾经对自己那样,也用那含情脉脉的眼神看那些伊朗姑娘呢?伊朗姑娘肤色健康,热情似火又美丽动人,安娜觉得自己的金发白肤相形见绌。 一次和努里通完话后,安娜和母亲朱莉安·施罗德相约在学院街一间小咖啡馆里见面。安娜5岁时,父母就离婚了,母亲回到了法国。尽管安娜每个夏天都会飞到巴黎与母亲相聚,有时还会在这里过圣诞节,但朱莉安给她的感觉更像是一位姑姑或姨妈,而不是母亲。朱莉安是画家,平常都在一间敞亮的画室里度过;她也允许安娜待在自己的画室里,但从不过问安娜的个人情况。她始终跟安娜保持着距离。有时安娜聊到自己的事情时,朱莉安只会点点头,或是撇撇嘴。安娜猜想,朱莉安多年前离开自己时,就已经放弃了母亲的职责与评判权;但母亲毕竟是母亲,总不可能一点儿也不在乎我这个女儿吧。 安娜穿过咖啡馆的门。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香烟的气味。现在刚到下午,里面已经挤满了人;至少在她这个美国人看来,这儿太拥挤了。但母亲总认为美国人对空间的要求过了头。在法国,人们常常摩肩接踵,但法国人并不觉得自己的私人空间受到了侵犯。 母亲已经到了,嘴上叼着一支高卢2。安娜多次提醒她少抽烟,但她总是不屑一顾地发出“噗咻”一声,法国人发这个音发得很溜。母亲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一头浓密的金发编成一条发辫搭在身上;身姿如同少女,黑色毛衣配着牛仔裤,围一条围巾,似乎刚从时装店出来,时尚而前卫。相比之下,似乎女儿还没有母亲那么青春靓丽;在母亲面前,安娜觉得自己十分臃肿,并且还,呃……粗俗不堪。 朱利安在一张小桌边冲她挥手。“好啊,小宝贝儿。杰拉德一会儿也会过来,你不介意吧。” 安娜坐了下来。杰拉德是母亲的新情人,母亲的情人无一例外都蓄着胡子,一副邋遢模样,还有些许知识分子的自负。朱莉安承认他们中有许多人是激进主义者,但也有些是存在主义者,他们过着迷茫沮丧的生活,可同时又不断寻求快乐以得到慰藉。 “待会儿我们去看电影。”朱莉安说。 安娜点点头。尽管朱莉安有诸多不好,但她启发了安娜对电影的热爱。她带安娜看过安东尼奥尼3、贝里曼4、沙布罗尔5和特吕福6的作品,有时一天会看两部。安娜猜测,母亲是想用这种方式打发她们在一起的时间,以避免和她深入交流。也许正因为这样,安娜爱上了那些用赛璐璐7胶片呈现在银幕上的故事。她爱那些超越现实生活的人物角色,他们的一个手势或一个眼神都韵味十足。她喜爱那些穿越时空的电影剪辑手法,前一秒还在巴黎的一个村庄里,下一秒便置身于纽约的繁华大街上。她们一般在傍晚去看电影,看完后,朱莉安把安娜带回公寓,向她道晚安后再出门,直到清晨才回来;到家时,长长的金发拢在肩上,浑身散发着男人的气味。 一次,安娜问母亲为什么要离婚。“那只是一桩权宜的婚姻。”母亲顿了很久后回答道。“我们那时是——现在也是——完全不同的人。”她紧接着补充说,那段婚姻唯一的价值就是生了安娜。如果这是真话,那你为什么要搬到七千英里之外的巴黎?而且,为什么你看上去还能如此快乐?安娜曾想,如果自己也搬到巴黎,会不会变得和母亲一样充满活力呢?现在她明白了,是努里给了自己力量,让自己快乐起来。如果没有他的身体、他的气味和他的爱抚,自己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母亲点了一份法式三明治:“你呢,宝贝儿?想吃点什么?” 没有努里的日子安娜心碎不已,胃里有如刀绞:“不用了。” 母亲皱起眉头:“你这次来吃得太少了。” 安娜耸耸肩。 朱莉安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她看着安娜,仿佛读懂了一切:“你恋爱了。” 她怎么知道的? 朱莉安似乎看透了女儿的心思:“我看得出来。”她向侍者挥手道:“亨利,来瓶葡萄酒,”然后看着安娜。“跟我说说他。” 安娜笑了,把一切都告诉了母亲;她当然不介意——谈起努里就好像努里近在身边。 母亲认真地听着,也许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听女儿说话。安娜说完后,母亲又点上一根香烟,接着缓缓吐出一缕:“我认识流亡在这儿的几个伊朗人。他们大部分是杜德党8人。” 安娜点点头。“努里说,杜德党被沙阿赶出来了。” 母亲对着烟灰缸弹了弹香烟。“这里也有其他伊朗人,比如穆斯林神职人员。” “这我就不知道了。” 母亲犹豫了一下,问:“努里……信教吗?” “呃,他不信,”安娜说,“他是学工程的。他拿到学位以后就要回伊朗。” 母亲身子前倾:“你会和他去伊朗吗?” 安娜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自己也不知道。 “我明白了。”母亲说。“那,你有他的照片吗?” 安娜从包里翻出一张努里的照片。这是她俩在某个晚上做爱后安娜给他拍的。照片上努里头发蓬乱,半睁着眼,那样子好像迫不及待地想再来一次。她把照片递给母亲。 母亲仔细看了看照片。“哦,明白了。”她盯着安娜,仿佛是第一次看见她;好像忽然间,自己的女儿长大了。安娜觉得两颊烧了起来,但又居然有些自豪。她刚刚和母亲进行了一次姐妹般的谈话,这是前所未有的。她从母亲那儿拿回照片,不觉笑了。 母亲却没笑。 1 卢森堡公园位于巴黎第六区、拉丁区中央,于1612年在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的王后、路易十三之母玛丽·德·美第奇(1573—1642)的统治下建成。 2 法国香烟品牌,历史悠久。 3 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1912—2007),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导演,也是公认在电影美学上最有影响力的导演之一。 4 英马尔·贝里曼(1918-2007),瑞士导演、作家、戏剧家,被认为是历史上最有影响力的电影导演之一,执导过超过60部电影和纪录片。 5 克洛德·沙布罗尔(1930-2010),法国著名导演、新浪潮电影运动奠基人之一。他是一位高产的导演,其代表作有《屠夫》《包法利夫人》《血色婚礼》《双面娇娃》等。 6 弗朗索瓦·特吕弗(1932-1984),法国男演员、编剧、导演及制片人,深受真实电影美学理论和意大利现实主义的双重影响,作品具有强烈的纪实性,浓重的个人传记色彩,形成真实、诚恳的风格特征。 7 硝化纤维塑料,又称“明片”,“化学板”,可以染成各种颜色,旧时用于制作电影或动画胶片。 8 杜德党即伊朗共产党。 第5章   八月里的一天,刚刚返回美国的努里躺在安娜床上——哦,是他俩共同的床上,他提醒自己。小小的风扇搅动着空气,微风断断续续而又翻来覆去地吹过身上。安娜也刚从国外归来,此刻正躺在他身边。安娜是否睡着了?努里转过头,只见安娜正看着他。安娜总是盯着他,生怕自己一扭头,努里就不见了。 努里翻过身来,手成杯状,握住安娜的下巴。如此的金发白肤、如此的娇小身材,他以前从未见过,简直就像是父母以前从欧洲给妹妹带回来的金发陶瓷娃娃。那可是从日内瓦最高档的店铺买的——父母常常春风满面地说。 他轻吻安娜的鼻子——这鼻子小巧挺直,鼻尖微微上翘。安娜趁机蜷缩进努里怀里。她的体香蔓延到努里身上。重逢以来,努里就没有离开过安娜的体香。有时候,不知不觉就被那股气味抓住了,他就会不禁一动或转身——安娜过来了。他俩的姓氏押了头韵,他半是调侃半认真地把这叫做“缘分”。他俩已互为所属,身体、灵魂、体香,无一例外。 安娜翻到努里上面,长长的头发散落在努里胸脯上。自打回国,安娜就变得更加自信,也更有女人味儿,有时甚至十分主动。她向努里浅浅一笑——这种笑,诱惑与神秘参半,透出一股内心深处不可言传的幸福,把努里迷得晕晕乎乎的,简直像是施了魔法!无论她从巴黎带回来的是什么,努里都喜爱有加,而且也让安娜尽情施展那种“魔法”。 完事后,他俩不觉睡去。醒来已是黄昏,但依然热得汗流浃背。芝加哥的八月好像会变戏法,太阳落山以后,热度依旧不减。芝加哥人抱怨天热,努里对此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只有体验过德黑兰的夏天,尝过那种灼热的空气无情地烫过喉咙、连呼吸都很困难的滋味,才会知道什么是天热。他起身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安娜也去站在喷头下。她白皙的酮体纤细而柔软,全身看不见一点儿赘肉——努里痴迷地观赏着。 安娜做了茄子冷盘、沙拉和面包当晚饭。尽管她藏来藏去,努里还是发现了那本中东菜谱,那是从巴黎带回来的。她在认真学做努里的家乡菜。努里为此向她致谢,她却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这种食品更为健康。努里竭力称赞安娜的厨艺,可安娜的烹调术尚未过关,做的饭菜时好时坏,搞得很多时候努里总是饥肠辘辘,有时候只得偷偷去麦当劳买一个巨无霸充饥。 晚饭过后,天色已黑,热气稍退。他俩便出去沿着湖1湾散步,十指相扣而行。 “我得把论文题目定下来。” “想写什么呢?” “还没决定,但我知道要求。” “有哪些要求呢?” “首先得描述需要解决的问题,分析先前的解决方案有哪些不足,再提出一个更好的方案,然后与以前的方案相比较,找出其优缺点。”他伸手狠狠拍了几下蚊子——准是快到湖湾了。 “土木工程范围很广吧?”安娜问。“涉及结构、修建、环境、市政等诸方面问题。你有很多题目可以选呢。” 努里悄悄地伸出手臂,揽住了安娜。安娜就是这样,为了了解努里的专业,以便多一些共同语言,居然花时间去研究他的领域。 “我晓得。下个月才报题目。要求用二十分钟的时间向系学术委员会陈述论文题目。”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鱼腥味;肯定靠近水边了。 “你说过想回国效力,像沙阿一样,推进伊朗的现代化进程。” “不能像沙阿那样。沙阿大肆扩充军备,强制推行西方化与世俗化,美其名曰现代化!这不是我的理想。”   “好吧。”安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假如你的论文写的是让一个特定的乡村用上了电与自来水,结果会怎样呢?如果论文做得好,具有可行性,就可以作为实际建设的蓝图。那时候……”她停顿了一下“……你就回国了。” 他想了一下;当然要回国。 “你可以选一个你熟悉地质条件的地方,或者是水源最近之处,”安娜补充道。 努里听罢,灵机一动。“哎呀,怎么把这个都忘了?我家在里海2边有一套消夏的别墅,附近有一些村庄,有的在山区,也有的在……”他停了一下。“里海是咸水湖,但盐分较轻。假如有办法去除盐分,净化湖水,也就有可能给村民们提供自来水;这种技术不会有净化海水那么复杂”他觉得这个思路特别清晰,顿时情绪高涨:“嘿,安娜!这主意好棒哦!” 即使是黑暗中,他也知道安娜的嘴唇上现出了一丝微笑。“太棒了!你真棒!”他禁不住轻吻安娜的后颈窝,这是安娜最享受的亲吻之处。他至今还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这个女孩,这个不可思议的美国女孩,不仅完善了他的肉身,而且完善了他的心灵。毫无疑问,安娜正是他一直想娶的女人,他们会一起回到伊朗;安娜当教师,而他自己则会成为一个著名的工程师;人们会尊称他为“莫哈德斯3”。他们会一起服务于祖国,过着理想的生活。能娶到如此思想进步而又风情万种的女人为妻,此生无憾矣!   九月里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秋季学期开始了;这学期,他俩的生活节奏必须加快——安娜得参加三场讨论,需要阅读大量的参考书;还得去购物,做饭,洗衣;并且只有晚上才能见到努里。努里的计划倒很有弹性——有整块整块的时间准备论文——但也很忙,因为他新近参加了学生运动。 暑假中回到老家德黑兰时,努里和哈桑常常深入交谈,谈论沙阿和国内形势。他俩都认为沙阿的扩充军备、炫耀武力引起了经济与社会动乱;官场腐败、通货膨胀、贫富悬殊将引发巨大的灾难。尽管沙阿也采取了一些弥补措施,但举措不当反而引发了拥护君主制阵营的分裂,即使换个新首相也于事无补。伊朗经济完全是一蹶不振了。 哈桑也谴责逐渐渗透伊朗的全盘西化:“留居伊朗的外国人超过六万,”他说,“美国人就达四万五千之多!到处都是西方的时装、音乐、电影和电视。我们民族的文化呢?”他向努里透露,自己参加了一个持有相同观点的学生组织。 回美国后,努里与哈桑通过书信继续讨论。最近收到的信中,哈桑说越来越多的人公开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大赦国际4也公开谴责伊朗的政治犯太多了,就连美国总统也对伊朗的人权状况表达了不满;于是反对派的力量大大增强。哈桑想要努里也参加伊朗留美学生的类似活动。 “你正在敌人心脏里,”他写道。“要是能说服美国人民支持我们的事业,他们的领导人不久也会支持我们。” 努里拿着这封信走进卧室。 安娜正在看书,此时抬起头来。“有事儿?” 安娜的语气似乎比平常刺耳——难道只是自己想多了? 努里坐在床沿,用手指温柔地梳过安娜的头发。 安娜放下书本,松懈下来,一脸疲倦的样子,但依然乐意迎合努里。 努里把双腿放在床上,并就势躺下。 “又收到了哈桑一封信。” “嗯?” “反抗沙阿的力量正在聚集,人民成立各种组织,公开发出自己的声音。” “反对派是些什么人?” “律师啦,法官啦,大学教授啦;还有职业革命团体,像民族阵线啦,伊自运啦,还有——” “什么伊自运?” “伊朗自由运动。安娜,革命思想迅速传播,人们写公开信要求恢复法治。我还是第一次觉得真的可以推翻沙阿。” 安娜抚摸着努里的手臂向上滑动,滑过他的肌肤。 “你很想参与,对吗?” 努里点了点头。“我一直过着特权阶层的生活,很多人并没有如此幸运。但只要美国人民知道沙阿有多么邪恶,美国也会给予伊朗人民很大的帮助。” “可你应该在这儿完成学业呀。你的论文怎么办?” 努里挥了挥手:“有时候,很多事情比学业更加重要。” 安娜双眉拱起:“可你家在君主制下财运亨通,你父亲支持沙阿,与他交往密切。你参加反对派,他们怎么办?” “无论谁掌权,石油工业都会赚大钱。我父亲支持沙阿只是权宜之计。相信我,沙阿向石油大亨们宣战并放逐那些企业家时,我父亲并不高兴。你应该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可你只是一介书生!你到底能做什么呀?” “你怎能这样说呢,安娜?你当然知道学生运动有多厉害。” “这倒不假。”她叹了口气。“回首往事,我能肯定,尽管我们当时相信自己无往而不胜,其实并非如此。” “现在情况不同了。伊朗学生会在芝加哥有个分会,我要去参加会议。” 安娜的手从努里手臂上掉了下来;眉头轻皱,似乎要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安娜?”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目光下垂,盯着放下的书本;“没什么”,然后双唇紧闭。     1 指密歇根湖。 2 里海:位于中亚西部与欧洲东南端,是世界上最大的咸水湖,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湖泊,其南岸位于伊朗境内,其东南、东北、西北、西南分别为土库曼斯坦、哈萨克斯坦、阿塞拜疆、俄罗斯。 3 莫哈德斯:伊朗人对工程师、技师的尊称。 4 大赦国际:1961年成立于伦敦的国际人权组织,又称国际特赦组织。 第6章   寒冬再次来临时,努里已经参加过好几次会议了;会议是在伊利诺伊大学芝加哥分校的一个伊朗学生公寓里举行的,每次大概有10人参加,与会者多数时间都是男生,偶尔也会有两个女生。 努里这才知道,美国有很多伊朗学生组织。几年前,学生运动分裂成不同的团体,很多伊斯兰主义者退出了学生运动,只剩下温和派与马克思主义派相互较量。其实这三派都想推翻国王的统治,但他们的理念方针各不相同。在某些校区,马克思主义派逐渐压倒了温和派,可他们内部分歧严重。作为一个温和派,努里感到其他人并不完全相信自己。一天晚上,当他提到25年前摩萨台1执政期间短暂的民主时,有人厉声质问道: “凭什么你觉得沙阿被推下台后人们的生活就会变好?” “因为,往好的方面想,人们会选出一位致力于改善人民生活的领导人,”努里回答说,“伊朗必须重建民主。” 还有一位学生想要发言,但学生组织负责人马苏德插话道:“内部争吵对我们的事业没有帮助。我们有的是机会让美国对伊朗的看法大为改观,甚至可能改变美国的对伊政策;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让美国看到我们祖国的现状有多么糟糕。” “可是,应该怎么做呢?”努力问道。 “我们已经从反战运动和民权运动中学到了很多技巧,比如游行示威、发表演说、散发传单、发表宣言等等。这些都在我们的计划中。” “那我们的当务之急呢?” 马苏德凝视着大伙说:“就是我们必须团结;毕竟我们来自伊朗的各个地区,社会阶层也不一样。” 努力对此表示怀疑。虽然伊朗政府给予出国留学的人以一定的补助,但来美留学依然花费巨大。大部分来这儿的学生家境都很殷实。不过他没把这个疑虑说出来,只是问:“芝加哥这边有什么计划呢?” “天气好些后,我们会去戴利广场2游行。” “目的是什么?” 先前质疑他的学生插了一句:“你哪儿来这么多问题?” “我想把事情搞清楚。” 马苏德和另外一个学生交换了下眼神。那个学生盯着努里说:“把证件拿来看看。” 努里拿出学生证递了过去。 那个学生仔细看了看后递给了马苏德。他们走到角落处小声嘀咕着。其他学生像看麻风病人似的盯着努里。 努里挪了挪脚,说:“你们该不会认为我是个内奸吧?” “那你自己说呢?”那个拿走他学生证的人问。 马苏德回到努里身边,严肃地说:“这可不是过家家,努里·萨梅迪!我们不是在玩政治游戏。” 努里觉得他们真有些过分,但他只是想尽到自己的一份责任。“理解。” “要知道,我们被人盯上了。” “被谁?” “沙阿的狗腿子啊!CIA,还有FBI!3他们监控我们,窃听我们的电话。他们会拍下我们的照片然后传回伊朗。学生回国后就会被萨瓦克4的人带走审问,家人也难以幸免。所以我们才坚持让大家在游行时戴面具或用纸袋将脸遮住。 “我不怕。”努里说。 “也许你应该怕。”那个激进的学生说着,朝努里傲慢地一笑,把学生证还给了努里。“不过我们会保护你的,兄弟。”   圣诞期间,安娜要去马里兰州弗雷德里克市看望父亲,她满含歉意地对努里说现在带他去见父亲还为时过早,因此只得丢下努里独自待在芝加哥,不过自己并不想离开努里,而努里也知道安娜心里过意不去,他叫安娜不用担心,说自己可以趁着这段时间感受下独处的滋味。过去的一年里,他俩除了暑假那八周,分开的最长时间,也没超过几个小时! 可安娜走后,努里感到很空虚。没有安娜的身影,努里愈发觉得这个家只属于安娜,而非自己。那些他习以为常的东西——安娜的音响、书籍甚至放在浴室里的化妆品——都让他感到陌生;这种陌生感让他很不舒服。他只好用看电影、吃零食来打发时间;至于节日期间人们刻意营造出的消费欲和感伤情怀,他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安娜回来的前一晚,努里受伊朗学生联盟的一个女生之邀参加了一个聚会。聚会上也有其他伊朗学生。女主人做了切洛喀巴5,用的是牛肉馅。这道菜,离开德黑兰后,努里就再也没吃过。女主人还为只有口袋面包6而非亚美尼亚式面包7道了歉,可大家毫不介意,个个狼吞虎咽。晚饭后他们开了几瓶酒,平时极少喝酒的努里这次喝多了。午夜后,他才踉踉跄跄回到家,进了屋就一下子瘫倒在床上。   “努里,努里!醒醒!” 努里迷迷糊糊醒了过来。阳光早已洒满了房间。他试着应答,可喉咙沙哑,一句话也说不出。 “努里,快醒醒!”耳边的声音一直在响。 努里睁开眼,看到安娜站在床边。他试图朝安娜笑笑,可嘴唇宛如被缝上了一般。 “回来了啊。”他用沙哑的声音勉强说了句,随即张开双臂去拥抱安娜,安娜却朝后退去!努里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 “我昨晚给你打电话了。”努里听出安娜很不高兴。“还留了言。”安娜指了指放有电话答录机的房间,问:“你没听见吗?” 他摇摇头。 “我跟爸爸说起了你。他想见见你。” 努里意识到这是他俩关系进程中的重大关头。安娜曾说起她的父亲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凡有事求他或与他商量,安娜都要挑选恰当的时机,好好准备一下才能开口。努里很想好好谢谢安娜,并说应该为此庆祝一番,可安娜仍在气头上。 “为什么不接电话?” 努里坐了起来;他还穿着昨晚的衣服,头痛欲裂。“老实说,我喝多了。”他下了床。拖着步子走进卫生间,灌了一片阿司匹林,然后回到房间,只见安娜坐在床边发愣。 “你去哪儿了?” 他如实说了。 安娜外套都没脱,只是跷起二郎腿:“你去了一个女人家?还是伊朗女人?” “嗯。我们一共有六个人……不对,是七个。” 安娜的一条腿轻轻抖了起来。她只要一担忧或紧张,就无法安静地坐下——不是胳膊就是腿,要不就是手指——反正有一样总要不停地颤动。此刻,她就像是一个跳旋转舞的托钵僧8。 “不是你想的那样,”努里赶紧解释道,“就只是大家聚在一起吃了顿晚餐。你知道我们不过圣诞节,只不过是一起聚聚。” “那你为什么没有在电话里跟我说过?”安娜每天都给努里打电话。 “法蒂玛……她昨天下午才通知我。那就是……怎么说呢……就是一时兴起。” 安娜的腿仍在发抖:他早该安慰我了,应该搂着我,在我耳边呢喃。 可努里没有这么做:是她离开我的,这段时间我独守空房,还得照顾自己,而她和她父亲在一起! 一想到这种不公平,努里就很苦恼。“你不用担心她。”努里蹦出一句。 安娜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你什么意思?” 努里一张口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没什么。”他试图支吾过去。 “不对,肯定有什么。”安娜皱起额头。 努里的脑袋在抽搐,他感到一阵恶心。 “努里,告诉我,我需要担心谁?”安娜死死盯住努里,急得快要哭了。 他打破了什么情感规则?从没见过安娜这样,好后悔昨晚喝多了!他希望安娜没有离开过,希望时光倒转。“这不重要。” “重不重要是我说了算。” 努里深深吸了口气。没办法,安娜不肯轻易放过。“好吧。”他缓缓吐了口气:“包办婚姻在伊朗至今仍然存在。不过没有过去那么常见了,都这个年代了。可我小时候……” “你到底想说什么,努里?”安娜的声音顿时尖利如刀。 “有个女孩,当然我们之间没什么……真的。她叫罗娅,是我妹妹的朋友。我们的父母也是朋友。所以我们两家就觉得……嗯,就认为……” “认为你们会结婚?认为你在美国拿到了令人羡慕的学位后就会回到你的宝贝罗娅身边?” 努里挑起眉毛:这话如此尖酸刻薄,从没见过安娜这样!他又深吸一口气,说:“那只是说说而已。就是一个……”他耸耸肩,没再继续说下去。“但现在我有了你,和她就不可能了。” 安娜偏着脑袋:“你怎么知道?” “安娜,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儿!” “那罗娅怎么办?” “安娜,这么多年来我从没和她说过话,也没想起过她。我只在乎你!你得相信我。” 安娜的腿停止了抖动,她盯着努里看了许久后才站起身来,脱去外套,点点头:“好吧。”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那天晚上,安娜好好地和努里温存了一番,似乎好久都没那么亲热了。努里心想,看来呀,有时候嫉妒也并不全是坏事。 1 穆罕默德·摩萨台(1882—1967),伊朗政治家,1951年成为民选首相,于1953年被美国中央情报局与英国情报机构策动的政变所推翻。 2 戴利广场:又名理查德?J?戴利中心,得名于长期担任市长的理查德?J?戴利,位于芝加哥市中心卢普区西华盛顿大街50号,矗立着一座毕加索未命名的雕塑,为著名艺术、商业中心。 3 CIA:美国中央情报局;FBI:美国联邦调查局。 4 伊朗的情报与安全机构。 5 德黑兰最受欢迎的菜式,即米饭配烤肉。 6 一种中东面食。 7 亚美尼亚等中东地区的一种特色面食,类似我们中国的薄饼,和口袋面包成份样子相差不远,只不过略薄一点。 8 托钵僧,伊斯兰教苏菲派的苦修僧,在一些宗教仪式上跳旋转舞。 第7章 寒冬一月。 一天晚上,安娜问道: “论文调研做得怎么样了?” 努里不想谈论文的事,因为进展不顺利。事实证明,淡化水方案比他预想的难得多。一方面,在一个充满岩石土层的山村建一个淡化水工厂并不现实。就算可以建成,水处理完,现有的设备却无法将水从工厂输送到村民家中,水井或蓄水箱也不行。他可能得放弃这个选题,只是不想这么早就承认而已。 几天以后,伊朗一家报纸发文抨击了阿亚图拉·霍梅尼1,从而引发了什叶派穆斯林最神圣的城市库姆的大规模示威。数名示威者被杀。一个多月后,更多的反沙阿示威者在伊朗第四大城市大不里士2发起了暴动,政府花了两天时间才恢复秩序。 努里去参加了学生组织匆忙召开的一次会议。仅仅是到会就证明了他的决心:积雪深达6英尺3,而且大雪每天都下个不停。这样酷寒的冬季在芝加哥还是第一次。有些街道上,努里的脚掌几乎与车顶齐平——这些车到明年开春才会被挖出来。安娜开玩笑说世界末日就要来临了。 会上,学生们制定了计划,以展示他们与伊朗革命战友们同心同德、并肩战斗的决心。他们一致认为,要恢复宪政,光靠写信、请愿和发表宣言是不够的,整个体制——还有沙阿——都要被推翻才行。 “我们必须净化伊朗,根除腐败和压迫。”一个学生说道。 努里表示同意:“我们要赋予工人和农民权力,伊朗的财富要让人民分享,不能只是少数特权人士的囊中之物。首先要——” “但那只是计划的一部分。”另外一个学生插嘴道,“我们要剔除自己所受到的西方影响,剔除帝国主义思想。只有建立以马克思主义为理论基础的政府,才能实现这一目标。” “不!”另一个学生抗议道。“我们要建立一个以伊斯兰法为基础的国家,也就是伊斯兰共和国。” 努里皱了皱眉:“等等!”他猛地举起手说,“不能全盘抛弃;沙阿是恶人,应该被推翻,但他修建了公路,为许多村子通上了水电,还发展了教育。我们要确保这一套进程继续下去,才能富民强国。” “那他从毛拉4和农民手中窃取的土地又该怎么办?”一个学生喊道。“那也算富民强国吗?他所谓的改革没有任何成果,只带来了痛苦。与此同时,他和自己的亲信拿着我们的血汗钱中饱私囊。凡是忤逆他们的,都被投入监狱,饱经折磨,还有更糟糕的。”那个学生激愤地说道。其他人也随声附和,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大喊大叫。 努里想起安娜曾说政治与宗教互不相容。他抬高嗓门,压过吵闹声,说:“我不是在替沙阿辩护,只是想说——” “不是在替沙阿辩护?你父亲就是石油公司的高管,”一个学生愤愤地说。“他就是个国王的跟班。” 努里大吃一惊:这些人是怎么知道的? 那个学生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继续说:“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谁吗?我们会严查每一个与会者。” 努里咽了下口水,说:“你总不会因为我的身世而谴责我吧。我们这里许多人家里都很有钱,但有其父不一定有其子。” “那就证明给我们看,”一个学生喊道,声音里带着鄙视。“证明你不是中情局或萨瓦克派来的奸细。” 努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令他吃惊的是,学生领袖马苏德开始替自己说话。他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努里不是奸细。”他转向其他人说。“他虽然出身特权阶层,却明白一定要有所变革。”他把目光转回努里身上:“你说得对,我也是富家子,我父亲也在政府任职。”他转向大家,“如果你们信任我,就必须信任他。我们必须同心协力,摧毁沙阿所带来的邪恶与压迫,还人民以自由。当然,我们珍视自己的伊斯兰传统,就像我们珍视波斯文化一样。无论是毛拉还是马克思主义者,工程师还是工人,穷人还是富人,我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 他的一番话似乎安抚了众人,争吵平息了。他们转换了话题,开始讨论春天的计划。到那时,中西部5所有地区的伊朗留学生都将聚集到戴利广场6,举行一次大规模示威。有些学生被安排去组织校园游行活动,有些负责撰写演讲稿,还有些则负责派发传单。会议结束时,与会者虽个个精疲力竭,但人人斗志昂扬。 回到家,努里跟安娜谈起这次会议。“我还是弄不明白,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家庭背景!” “也许他们比你想象的更有组织性吧。” “就算这样……” “这并不奇怪。如果我在国外念书,我也会仔细了解我所遇到的每一个美国人。就是四处打听打听。” “可谁会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呢?” “谁都有可能知道;也许有人在大学的招生处工作,或者也许有人认出了你的姓氏。”安娜皱了皱眉。“你父亲很有名吗?” 努里耸耸肩,换了个话题。“你对示威怎么看?我该参加吗?” 她的回答令努里大吃一惊。“必须参加啊。我也陪你去。” 努里紧盯着她。 “你好像很惊讶啊,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支持你?” 真没想到安娜居然会这么支持自己!“我……不太确定。”努里停顿了一下,“你真的觉得这样……公开地反对沙阿好吗?万一给伊朗那边引起麻烦怎么办?” “努里,有时候我们别无选择;你得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我为你骄傲。”安娜乐呵呵地说。“对了,你们可以上我这儿来开会。” “真的吗?” 安娜笑了:“跟他们说,我这儿绝对安全。” 努里把安娜搂进怀里,感慨自己该多么爱她,多么需要她啊!开始吻着她的脖子,突然很想要她,就在此时,此地!正当努里要脱去安娜的毛衣时,安娜小声说: “有件事我们得谈谈。” 努里吻着她的脖子没有停下:“你的皮肤好甜。” “不,我说真的。”安娜把努里推开;虽然力气很小,但颇有效果。努里一阵挫折感:“什么事?” “咱们得稍作调整。”安娜说她需要人帮忙一起收拾屋子,她不可能既做所有的家务,又有时间去学习;她自己做饭、购物、打扫厨房,但努里得洗衣服和打扫屋子的其他部分。 “就这些呀?”努里松了口气。“你要成为获得解放的妇女啦,”他开玩笑道。 安娜瞥了他一眼,仿佛没听出努里语带双关。“不管解没解放,我都太累了。就连我父亲都说我看起来精神不济。我一个人真的忙不过来。”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如果课业不重的话,我会很乐意包揽家务活,让我们的家……”她比画着,“……变成完美的庇护所。但现在……我真的是力不从心哪。” 努里歪着脑袋。初见时,安娜唯一的目标就是取悦自己,自己的一切都是大事,都算不上麻烦。然而,自打从马里兰回来之后,她有些微妙的变化,不再对自己言听计从;而且,一直保持得一尘不染的房间,也不如以前整洁了。努里心想,只要她觉得舒服,气色更好,这些都没关系。真的,今晚安娜看上去确实好多了:那明亮的双眸,那金子般炫目的头发,还有那令他着魔的浅笑,着实令人陶醉!努里拉近她,感受着她甜美的体香。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安娜钻进他的怀抱,用波斯语喃喃自语般说道道:“谢谢你,宝贝儿。”   接下来的几周,伊朗留学生制作了传单和标语,撰写了马苏德要在示威当天发表的宣言。虽然他们拒绝了在安娜的公寓开会,但因为努里主动提出起草宣言,而由于安娜的英语更地道,所以最终安娜的功劳最大。 戴利广场的游行就定在伊朗新年的前一天,而新年正好是开春那天。三月的芝加哥阳光明媚,但依旧春寒料峭。虽然安娜很讨厌翘课,但为了和努里在一起,也顾不得了。努里拿了几个纸袋,安娜在纸袋上戳了小孔,以便露出双眼。他们带上传单,乘公交到了卢普区7。到达广场时,那里早已聚集了不少人。努里估计到场的学生超过了200名。 安娜瞪大眼问:“这些人都是从哪儿来的呀?” “伊州南部、印第安纳、爱荷华、威斯康星,连密歇根都有人来。”努里回答说。他和安娜穿过人群朝马苏德和伊利诺伊大学芝加哥分校的伊朗学生团体走去。“嘿!”努里喊道。他不能喊马苏德的名字,因为萨瓦克可能在监视他们。 马苏德转身看到努里,挥了挥手。努里抓着安娜的胳膊,往前挤了挤。 “马苏德,这是安娜。她帮忙写了宣言。” 马苏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你好。”安娜招呼道。“好大的场面。你是怎么召集到这么多人的?” “我们有帮手,比如努里,还有其他人。我们——” 一个怀揣大把传单、打扮花哨的高挑金发女子扯了扯马苏德的夹克,插进来说:“马苏宝贝儿,这些标语贴哪儿啊?” 马苏德转过身,看看四周,然后朝克拉克大街的方向指了指。女子笑了,用力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朝他指的那个方向挪去。马苏德转向努里,看到他仍在盯着他那美国女友。两人尴尬地笑了笑,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马苏德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对安娜说:“谢谢你所做的一切。”安娜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跟随着马苏德的金发女友。努里不禁好奇安娜对她做何感想。 “如你所见,我们的盟友遍及社会各界。”马苏德指了指警察,又说:“他们除外。” 努里伸长脖子,看到广场周边站了50多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有些持着盾牌。努里想找出别人所说的奸细。他看到一个电视台的人和几个带着相机的人,但不知他们到底是记者,还是密探。 抗议活动即将开始。学生们戴上纸袋,挥舞标语高喊口号。安娜和努里套上纸袋,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有人递给马苏德一个喇叭。他打开一页纸,开始了演讲。 “我们,伊朗学生联盟,要让美国民众看到穆罕默德·礼萨·沙阿·巴列维的诸多罪行:他建立了一个军政府,残酷地镇压和迫害他的子民;他从原本属于人民的石油收入中窃取了数百万美元;他的秘密警察关押、折磨、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这些人唯一的罪行就是抨击了他的政策!他……” 马苏德每说一句话,人们就纷纷举起拳头高声呼喊,一次比一次声势浩大。努里偷偷瞥了一眼安娜。他有些纳闷:安娜真的赞成这样的做法吗?马苏德说完后,另一个人接过喇叭,接着马苏德的话继续说下去,随后又有第三个人发表了演讲。 人们挨个上台演讲。太阳越升越高,天气也越来越热,戴着纸袋的人们呼吸越来越不舒服。努里和安娜不停地翻腾着纸袋。终于,努里拍了拍安娜的肩膀。 “我实在受不了啦,必须摘掉!” “不能摘,太危险了。” “我不管!”他大手一挥,从脸上扯掉纸袋,傲视群雄般地望了望四周。 安娜僵住了,努里知道她在犹豫。不一会儿,他们身边的另一个学生也扯掉了纸袋。努里和他互相点头致意。紧接着又有两个学生也扯掉了纸袋。很快,努里周围的学生都扯掉了纸袋。他们纷纷击掌拥抱,相互道贺。他们都为努里喝彩,努里点了点头。 人们欢呼着向前推进,努里和安娜被人流挤散了。发觉安娜不在自己身后,努里急得转过身;看到自己与安娜间隔了四五个人,便朝她摆摆手,只见安娜努力想挤到自己这边来,同时缓缓地拿掉了纸袋;她双眼湿润,但带着笑意。努里深吸了一口气:安娜用行动表明她多么爱我,多么为我感到骄傲!努里也觉得自己爱她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然而,努里的喜悦没持续多久——广场另一侧发生了扭打。应该是学生和旁观者,努里猜测。仿佛收到信号一般,警察介入了。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喊叫声,接着发生了更多处扭打。警察抓了一些示威者。努里站在人群正中央,走也走不了。警察在逼近,径直往他这里走来。他转过身,正好看到马苏德带着他那衣着花哨的金发女友朝着相反的方向溜去,努里想喊他停下,但没开口;一切都乱了套,马苏德可是他们的领袖,他应该有所行动才对呀!努里转回身,看到一个身材肥胖的警察挥舞着警棍,离自己仅有10英尺8!我很快就要被抓起来了!被抓后会怎样?会被扔进监狱,人生就此终结?努里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有些慌乱起来。 突然,安娜挤到了他身边,抓住他的手,在人群里挤来挤去,费力穿过。努里紧随其后,刚开始还跌跌绊绊,很快步子就稳了许多。安娜紧抓住努里的手,两人一起穿过一股股人流。努里不知道走了多远,不过已经看不到警察了。走到华盛顿大街另一侧时,他俩才发现已经远远地离开了示威的人群。 1 阿亚图拉·霍梅尼,即鲁霍拉·穆萨维·霍梅尼(1902年9月22日-1989年6月3日),伊朗什叶派宗教学者(大阿亚图拉),1979年伊朗革命的政治和精神领袖,革命推翻了伊朗国王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 2 大不里士:中国古称桃里寺,伊朗西北部城市,是东阿塞拜疆省的省会。 3 6英尺约等于182.88厘米。 4 穆斯林宗教和圣法的教师。 5 美国中西部,其实指美国中北部12个州。 6 美国芝加哥的市政广场。 7 芝加哥市的商业中心,最繁华地段。 8 10英尺=3.048米。 第8章   温暖的春天终于来到了芝加哥,埋在雪中数月的车子也被挖了出来,与天气一并升温的还有政治形势:一名女政治家决定参选下一届芝加哥市长。安娜觉得,早就该有女市长了。 “女人不能当市长?简直毫无道理!”晚饭时,安娜对努里说。“以色列有果尔达·梅厄1,印度有英迪拉·甘地2,玛格丽特·撒切尔3也可能成为下一任英国首相;美国总是慢人一步。” 努里切开鸡肉,咬了一口。 “你觉得呢,努里?你会给一个女人投票吗?” 努里嚼着嘴里的鸡肉,咽了下去,然后放下刀叉,扣起双手:“估计我没机会给芝加哥市长投票了。” “哦,是呀,离选举还有一年多呢,再说你也不是美国公民。” “就算我是美国公民,我也不会投票。” 安娜皱起眉头:“为什么?你不相信女人能当好市长?” 努里满脸笑意——准确地说,是差点就要笑出声来了。安娜困惑地皱着眉问:“怎么啦,努里?” 努里推开椅子,站起来说:“我一直都在等待合适的机会告诉你,我在德黑兰找到了一份工作,去地铁修建公司当工程师。” “我还不知道德黑兰要建地铁呢。”安娜小心翼翼地说;她想替努里高兴,却感到胃子里一阵翻涌:看来努里肯定要回伊朗了!她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但不愿去多想。 努里绕过桌子,来到她身边,抓着她的双手:“安娜,我的机会来了。” 安娜舔舔嘴唇:他到底在说什么?“那,水电下乡的计划怎么办?”她问道。“你那些帮助你同胞们的计划呢?推翻沙阿的计划呢?” “计划照常。”努里用拇指摩挲着安娜的手背。“但我需要一份工作,而这份工作就是绝佳的起点。我父亲认识那个负责人,他是个好人。我要回去通过工程师考试,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顿了顿。“但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安娜竭力镇定下来。再过两个月,她就要毕业了,努里也会拿到硕士学位;但很明显,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一切。 努里大笑起来。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安娜正要开口,努里在她脚边跪了下来。 “安娜·施罗德,我的生命中不能没有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你愿意赐予我作为一个男人所能拥有的最大荣耀吗?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和我一起回伊朗吗?你愿意为我生孩子,与我长相厮守吗?” 安娜张大了嘴,一时语塞。 努里站起身,揽她入怀。 安娜趁势滑入努里怀中,热泪盈眶。 努里拭去她的泪水:“你为什么哭呢?这时候该高兴才对呀。” 安娜吸了一下鼻子,擦去鼻涕:这不正是她早就梦寐以求的——嫁给一个完美的男人,组建家庭,过上幸福而安定的生活吗?她从不敢奢望这样的梦想;从小到大,她都以为自己不配拥有这样的生活——可是现在,梦想终于成真了! “你答应啦?”努里问。 安娜紧紧抱住努里,一颗泪珠滚落脸颊:“不错,努里。”她抽泣着。“好啊,我答应!” 但这个喜悦并没持续多久。接下来的几周,焦虑再次袭来:我是在做梦吗?那会不会只是一个幻觉,一旦时间到了,它就会破灭?“你不是说你父母不太希望你现在回家吗?他们不是说事态正在恶化,到处都是游行和骚乱?” 努里不屑一顾地挥挥手:“我们住在德黑兰最安全的地方,不会有事的。” 安娜坐在床边:“具体在哪儿?” “我父母住在德黑兰北部,我们将住在他们附近的谢米兰县;都安排好了。你会看到那里非常美丽幽静,也很安全。” “但我不会说波斯语,只会说你教我的那几个单词。”努里教过她怎么说“你好”、“再见”以及用阿拉伯字母写他的名字。 “没必要会说波斯语,伊朗有很多美国人,大多数伊朗人都会说点英语。相信我,到处都能听到英语,有英文电视、音乐,商店里的服务员也都能说;你会觉得像在家乡一样。” 安娜吸了一口气。“努里……”她咬着嘴唇。“要是你父母不喜欢我呢?” “别傻了。他们会像爱我一样爱你。”努里显得有些困惑,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有这么多忧虑。“而且,到了德黑兰,就离巴黎和你母亲很近了,你随时都可以去看望她。” 安娜开始摆弄双脚。 “这样吧,”努里说,“你就把它当成一次短暂的拜访,这样想也许会感觉好些。要是你不喜欢那儿,我们就回美国得了。” 安娜停住双脚:“你愿意回美国?就为了我?”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安娜。”但他的表情和声音都不太确定。“怎么啦?为什么如此不安?” 安娜觉得没办法再瞒着努里了。“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我们出去走走吧。”   大道乐园位于第59与60大街之间,是19世纪90年代为举办哥伦布博览会4而建造的。安娜和努里在园中漫步,夕阳仿佛熔化的金子一般。庄严的大学校园建筑耸立在园区两侧,园区里栽种着各种植物。但安娜的心并不在这些建筑或景色上。 “我有件事没告诉你,”安娜说,“是关于我父亲的。”她犹豫着。“它可能会改变某些……或一切。” “没有什么会改变我对你的感情,安娜。” “等等……先听我说完。” 他们走过卡尔·林奈5的雕像;卡尔是现代分类学的鼻祖。安娜知道那是一种将生物划分成属、种等类别的方法。尽管看起来有些苍白,可他那用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卷曲长发和书卷气的面容很像年轻时的本杰明·富兰克林6。 “就算你父亲是个杀人狂,我对你的爱也不会减少一丝一毫。” 努里不知道自己差点一语中的。安娜在雕像底座处停下。他们一直牵着手走过来的,但这时她抽回手,将两只手掌压在一起。“我父亲是个物理学家。他在马里兰7一个秘密实验室里为政府工作,但没有人知道那个地方。” 努里一脸惊讶。 “他最初研究的是遗传学,也就是研究和破译细胞中的基因组合。你肯定听说过这些。人们称之为基因疗法。当这项技术成熟时,就可以用于治疗癌症和其他所有疾病。” 他们继续步行。 “了不起啊。”努里说。 他是在安慰我吗?如果是的话,可没什么用。安娜咽下口水,接着说:“问题是,我并不知道父亲具体做什么;他不肯告诉我,只说是机密。”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就我所知,他是在研究某些能毁灭全人类的转基因病毒或细菌。” 努里皱起眉头:“干吗说这些呀?” “因为他的背景;他是……我很难说出口,努里。” 努里没有说话。 “我父亲生长于德国;大学毕业后应征入伍,被迫加入纳粹党。他……呃……和那些试图创造出优等种族的科学家一起工作。你知道的,纯种的雅利安人。” 努里抬起眉毛,想说什么,但安娜打断了他。 “是的,雅利安人。”她从舌头上吐出那个词,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也是你们国家名字的来源,和你们也是同一个种族。”她断断续续呼出一口气。“你知道,80年前,优生学被认为是一门前景广阔的科学,致力于改善人种,消除那些导致疾病的缺陷。但希特勒让这些都变了味。” 努里点点头。 “那时出现了大规模绝育。尤其是那些精神或身体上有残疾的,人们称其为劣种。后来,希特勒宣称犹太人的基因是‘坏’基因,对种族纯净性构成威胁。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你父亲做了什么呢?” 安娜犹豫了。她看过关于那个时代的电影和书籍——有段时间她对这些很着迷,很想知道战争的点点滴滴,包括每一次事变和决策。不过,一段时间以后,这种兴趣就消退了,不知道这是因为她逐渐成熟了,还是因为某种心理障碍阻止她深入了解,对此她也没深究。和大多数学生一样,一旦相关课程和考试结束,她对那个时代的历史就只记得个大概。现在,她可以带着好奇和几近嘲讽的超脱,在二十世纪欧洲史的课堂上,观看教授放映的《安妮日记》8《卡萨布兰卡》9,甚至《意志的胜利》10。 她说:“我只能猜测。也许是某种医学或化学实验,因为在战争快结束时,他认定自己会被盟军抓去审讯,甚至可能被处决。后来,一个美国人找到了他,他们的会面是高度机密——我父亲去了三个不同的地方,最后才见到那个人。” “那人是谁?” “不知道。可能是战略情报局11的人,也可能是美国陆军部派去的。总而言之,他想知道我父亲是否有意到美国继续工作,政府想再次利用优生学——不是为了创造优等民族——而是为了其它目的去操控基因。” “什么目的?” “我说过的,我不知道。但考虑到我父亲的背景以及当今人们谈论的事情,我怀疑那是某种细菌战项目。”安娜紧张地清了清嗓子。“那个人提议把我父亲偷渡出德国,带到这儿来,这样他将免于被起诉和惩罚。其实就是,他将不用承担任何后果。完全不用。”她顿了顿,然后说:“那我父亲当然会同意了。” 安娜停下脚步。他们快走到公园的西角了。“所以说,努里,我父亲是个纳粹分子。” 努里没作声。 “上中学时,我发现了这些事情。有个老师在我桌上放了一篇文章,我把它拿给父亲看,他承认了。” “你父母就是为此而离婚的吗?” 她手搭凉棚,挡住夕阳的亮光。“肯定是。他们是战后在华盛顿的一次使馆派对上相遇的。想来我母亲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世,也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但她发现以后,便抛下了我们;那时我还很小。” “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那时还小,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抛下我们,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但她走了,我只剩下父亲这一个亲人。”她沉默片刻。“我一直没有太多朋友,你知道的。并不是他们躲着我……”她的声音小了下去。“不过也有可能就是那样。人们不想和纳粹的女儿有什么来往,只有父亲理解我,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她哽咽着转向努里:“现在你都知道了。如果你不想跟我在一起,我不会责怪你。毕竟,我是个——他们怎么说来着——‘次品’。” 他们返身往乐园东边走去。努里什么都没说。安娜垂着头。不敢看努里,大气也不敢出;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指控犯了谋杀罪的无辜者,正等着陪审团做出裁决。他们再次走过卡尔·林奈的雕像,走过在微风中摇曳的茂密树丛。终于,努里转向她。安娜定在那儿:要是努里真的决定离我而去,我该怎么办?她挺直身子,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这样的话,我们去伊朗就再好不过了。”努里微笑着握紧她的手:“你会有一个真正关爱你的家庭。”   1 果尔达·梅厄(1898-1978),以色列建国元老,曾经担任劳工部长、外交部长及第四任以色列总理(1969-1974)。她以“不妥协”、风格强硬而被外界认为是世界上第一“铁娘子”。 2 英迪拉·甘地(1917-1984),印度独立后首任总理贾瓦哈拉尔·尼赫鲁的女儿,分别担任两届印度总理,因其领导印度的十六年间的政治方针相当硬朗、立场坚定,故后人亦称其为“印度铁娘子”。 3 玛格丽特·撒切尔(1925-2013),第49任英国首相(1979-1990),她是至今为止英国唯一一位女首相,也是自19世纪初利物浦伯爵以来连任时间最长的英国首相。在担任首相前后高姿态地反对共产主义,而被前苏联媒体戏称为“铁娘子”。 4 1893年芝加哥世博会是为了庆祝哥伦布发现新大陆400周年而举办的,故名“世界哥伦布博览会”。 5 1707-1778,瑞典博物学家。动植物双名命名法的创立者。他首先提出界、门、纲、目、科、属、种的物种分类法,沿用至今。 6 1706-1790,美国著名政治家、物理学家,杰出的外交家及发明家。他是美国独立战争时重要的领导人之一,还曾进行多项关于电的实验,并发明了避雷针。 7 美国东部的一个州。 8 《安妮日记》是犹太少女安妮·弗兰克遇难前两年藏身密室时的生活和情感的记载。她在日记中吐露了与母亲不断发生冲突的困惑以及对性的好奇;同时,对于藏匿且充满恐怖的25个月密室生活的记录,该日记成为德军占领下的人民苦难生活的目击报道。 9 《卡萨布兰卡》讲述了二战时期,商人里克手持宝贵的通行证,反纳粹人士维克多和妻子伊尔莎的到来使得里克与伊尔莎的旧情复燃,两人面对感情和政治的矛盾难以抉择的故事。 10 《意志的胜利》是由阿道夫·希特勒本人主演的一部战争纪录片,记录了1934年在纽伦堡召开的帝国代表大会,宣传纳粹思想。 11 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前身。 第9章   六月,安娜毕业了。她没有去参加毕业典礼,而是和努里一起出去吃了顿饭来庆祝;当然啦,这顿饭也是庆祝努里毕业。递交硕士学位论文后,努里就能拿到学位了。他对安娜说他想回国写论文,然后再寄到美国。安娜就没再问此事,因为要忙着购物和收拾行李,这些都会托运到伊朗。她买了一套木托装的刀具、好几罐花生酱,还有好几盒卫生棉条;据说这些东西在德黑兰很难买到。 八月初,他们乘飞机抵达巴尔的摩,然后租了一辆车,径直向西开往弗雷德里克;下高速后,便置身于马里兰州郊外的田野中。看到绵延起伏的山脉和一望无垠的庄稼,从未涉足此处的努里十分惊讶。安娜说,还在18世纪的独立战争以前,人们就在不断地开垦这片土地。 “远处那些是什么山?”努里问道。 “那是蓝色山脊,是阿巴拉契亚山脉1的一部分。”安娜想起了她和父亲一起爬卡托克廷山2时见到的美景。 “它们……真蓝啊。”努力感叹道。“伊朗的山都是棕黄的,山上都是岩石。” “这跟山上的树和它们释放出的碳氢化合物有关。我爸爸能告诉你到底是什么原理。” 不久来到了一栋老旧的农舍前。农舍用白色的墙板搭建,周围是广袤的农田。房子看上去舒适而不奢华。他俩下了车。八月灿烂的阳光,太阳炙烤过的泥土芬芳,耳边不时传来的阵阵虫鸣,无一不勾起安娜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回忆像一只温柔而充满渴望的手拂过心间——安娜靠着车门,沉醉于其中。 父亲不在家,不过安娜有钥匙。他俩来到楼上安娜儿时的房间。安娜十四岁那年就去了寄宿学校,只有假期才回来。可她的房间还保留着原样:一张四柱大床,雪白的床单,古老的衣柜,镶有蕾丝的窗帘。她领着努里穿过一条布置得很实用的走廊,来到客房。 “你得睡这儿了,”安娜抱歉地说,“爸爸是个很传统的人。” “没事儿,”努里咧嘴一笑,“只要你不锁自己的门就行。” 安娜在努里嘴唇上轻轻一吻。放好行李后,他们出去走了走。儿时的记忆此刻已没有先前那么强烈,安娜带着努里参观了她小时捉迷藏的地方,她从树上掉下来摔断胳膊的地方,还有猫咪生小猫的地方。随着太阳渐渐西下,安娜愈发焦躁起来,她不时地抡着胳膊,舔舔嘴唇——就连努里也注意到了。 “安娜,别紧张。他虽然是你父亲,但并不能控制你的生活,永远也不能。” 安娜感激地朝努里一笑。努里说的没错。现在努里成了她的主心骨,栖息的港湾,快乐的源泉。她不用再事事征得父亲的同意,不用再疑心父亲是否爱自己,也不用再为父亲那见不得人的过去而担忧。她将在伊朗过得充实而知足——这就是她所渴望的那种正常的家庭生活,正如儿时看的幼稚的电视剧《老爸我最大》3和《反斗小宝贝》4里所展现的那样,这种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安娜沏茶时,一辆长长的黑色轿车从远处驶来;自从记事起,父亲就一直雇有一个司机。她和努里走了出去,看着父亲从车里下来。她很想知道努里如何看待自己的父亲。在安娜眼里,父亲埃里克·施罗德虽已年过花甲,但依旧仪表堂堂:花白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炯炯有神的蓝色双眸似乎能将安娜看穿;下巴宽阔、棱角分明,眉毛蓬松而杂乱,幸好安娜只继承了前者;个子不高,但很结实。如果不是搞科研,他说不定能成为一名拳击手。尽管现在人们的穿戴不再像以前那么讲究,可他依旧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配着雪白的衬衫和丝绸领带。 埃里克拥抱了安娜,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然后紧紧握住努里的手,微笑着介绍自己。进屋后,他脱掉外套,松了松领带。他们坐在客厅里,安娜给他们上茶;父亲加了两勺糖,努里则加了三勺。父亲盘问着努里的家庭背景、学业情况和兴趣爱好。努里每回答一次,他都点点头。努里显得顺从,安娜不禁很好奇他在想什么,是不是有疑虑?是不是在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 “小伙子,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父亲问道。“回国后准备做什么?” 努里告诉了他想参与地铁建设的事。“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为沙阿发起的现代化建设担起重任。” “明白了。”安娜的父亲抿了口茶,把茶杯和茶托放回茶盘里,问道:“你怎么看待沙阿?”他的目光犀利起来。安娜顿觉腹中一阵绞痛。 努里的反应有些微妙,安娜不知道父亲是否察觉到了。“他在实现伊朗现代化方面做了不少贡献。但与此同时,在人权方面却……”“人权”这个词是努里在了解美国政治以后开始使用的,“做得很失败。萨瓦克的行为令人发指。” 安娜的父亲低着头说:“你也觉得为了好结果可以不择手段吧?如果消除了贫困,人们过上了好日子,那这些是怎么来的还重要吗?” 努里皱了皱额头。安娜心想:父亲这是在给他设套吗? “如果人们不能无所顾忌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有钱又有什么用?” “可你们的沙阿承诺要让每个伊朗人都有辆车。” “一点没错。可我还是认为我说的没错。” 安娜的父亲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如果我不深入了解你,会以为你是个改革派,一个披着资本主义外衣的马克思主义者。” 努里咧了咧嘴。 安娜的父亲十指相抵。“话说回来,每个人年轻时都是马克思主义者。” 安娜有些恼了,可努里不动声色。 “当然……”安娜的父亲继续说,“历史上伊朗可会……见风使舵了。你们现任沙阿的父亲二战时向着希特勒,至少在英美插足之前是这样的。后来他的儿子轻而易举地就倒向另一边了。这些你都知道吗?” 努里摇摇头。 “你们课本上可不会这么写。波斯人的……弹性可不比法国人差。” 安娜一下子火了——父亲的这番话不仅是在挖苦努里,也连带着嘲弄了母亲! “好了……”安娜的父亲似乎没有注意到安娜的不快,继续说道:“我预定了八点的晚餐。先……”他顿了顿,朝他们狡黠地一笑,说:“告辞了。” 镇子上只有一家像样的餐馆;虽然只是一个典型的乡村小餐馆,只有些浓汤和玉米丸子之类的菜肴,但桌上清一色铺着白色桌布,服务员个个彬彬有礼,吧台上摆满了各式饮品。店老板热情招呼了安娜的父亲,还假装认出了安娜,尽管安娜12岁以后就再没见过他。服务员们对努里也很客气,还递给努里一份酒水单,不过他谢绝了。 安娜的父亲依旧穿着先前的西服,只是换了件白衬衣。他点了烤意大利通心粉,安娜觉得乡村餐馆有这道菜很奇怪。安娜点了鱼,努里要了鸡肉。这些菜肴出乎意料地可口。他们边吃边聊。杯碟都撤掉后,安娜的父亲摘下眼镜,拿出一块亚麻手帕擦了擦,重新戴上,然后双手紧握。 “努里,”安娜的父亲开口道,“我现在很为难。我只有安娜这么一个女儿。虽然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会为自己的婚事来征询我的同意,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你也知道,她刚刚大学毕业。” 安娜脸一沉:我什么时候需要你同意才能结婚?不过她没把这话说出口。她知道父亲在为接下来的话作铺垫。 “可安娜选择了和你在一起。”父亲继续说道。 “是的。我爱她,尊重她。我会让她幸福一辈子的。” 安娜扬起嘴角,会心一笑。 “这我相信。”老施罗德清了清嗓子,“只可惜我年纪大了,工作也走不开,没法去德黑兰参加你们的婚礼。” “我们希望您到时能改变主意。” “恐怕不会。”安娜父亲顿了一下,“你们会举办一场穆斯林婚礼,到时安娜会被要求宣布自己皈依伊斯兰教吧?” 安娜对于父亲知道这一点颇感惊讶。她和努里讨论过此事,最后她妥协了。这对她来说不是个事儿。 努里回答说:“先生,请您理解……这只是走个过场。没人会为此较真的,最起码我和我的家人不会。我们都知道安娜是基督徒。我们伊朗人尊重每个人的信仰,没人会强迫安娜皈依伊斯兰教。” 安娜的父亲诡黠地一笑,“我很喜欢你的坦率,努里。可作为父亲,我必须确保安娜是百分之百自愿嫁给你,没有任何勉强妥协,即便那些事不是什么原则问题。” 安娜赶紧说:“我们都是无神论者,一直都是。你知道的。我对宗教毫无兴趣。” “很好。”父亲点点头。“我还有一个要求,希望你们能满足我。” 安娜和努里对视了一下。 “我想你们走之前在这儿——就在美国——把婚礼办了。不用搞得很复杂,简单的世俗婚礼就行了。” “在这儿办婚礼?为什么?”安娜问道。 “我想亲自把女儿托付给她的心上人,不可以吗?” 安娜靠在椅背上。父亲从没展现过多愁善感的一面。她一直觉得父亲的情商跟一只青蛙差不多。“爸爸,你到底想要干吗?”安娜问道。 父亲显得很懊恼,没想到女儿竟敢质问自己的动机。不过他耸耸肩,说:“我只是希望你的婚姻在美国和伊朗都能得到正式认可。” “为什么?”安娜的声音里透着怀疑。 父亲眯着眼看看她,又看了看努里,说:“拜托了,满足我的心愿吧。” “可我们必须在三天内离开,不然就会过了签证的有效期;没时间了。” “马里兰州无须做婚前体检。你们可以直接去登记,48小时后就是正式夫妻了。你们也可以去弗吉尼亚州,那儿连等都不用等。” 安娜惊得目瞪口呆。她完全摸不着头脑。“你不是说……说……你想在婚礼上亲自把我交给努里吗?我不懂。” “安娜,我这个要求真的不算过分。请满足我这一个心愿吧,就当是离别的礼物。”安娜的父亲说得很坚决。 努里打断他们道:“施罗德博士,先生,我请求您能再考虑一下来德黑兰的事。您会是我们的贵客。可如果您确定来不了的话,我们会照您的要求去做的,毫无问题。” “可是努里……”安娜喊道。 努里摇摇头。 安娜把话咽了回去。 父亲满意地笑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三人驱车向南,来到弗吉尼亚州劳登郡的利斯堡市5。市中心英国殖民时期留下的红砖政府大楼在白色圆柱的衬托下显得十分典雅。努里和安娜就在那儿领了证。一小时后,一位巡回法庭的法官趁着午饭时间为他们主持了婚礼。虽然他们都知道在德黑兰还有一场正式的婚礼,但宣誓时安娜还是激动不已。她现在是努里·萨梅迪太太了!一想到这里,她的笑容就抑制不住。父亲拍拍努里的手臂,看上去也很高兴。 父亲将他们的结婚证复印了好几份,然后他们一起回到了马里兰州。两天后,安娜和努里登上了飞往德黑兰的航班。 1 阿巴拉契亚山脉位于美国东部,是北美州东部众多山脉的统称。 2 1938年,美国还处于大萧条的影响下,时任美国总统的富兰克林·罗斯福将位于马里兰州的卡托克廷山庄开辟为总统专用疗养度假区,也就是后来举世闻名的戴维营。 3 《老爸我最大》:美国五十年代电视剧。 4 《反斗小宝贝》美国五十年代家庭生活类情景喜剧,1997年被改编成同名电影。 5 美国的郡是小于州而大于市的行政区划。 第10章   飞机上。 安娜第一次看到德黑兰:一座四面蔓延的大都市,规模顶得上纽约的五个区。街道布局没有明显的章法,路边林立着高矮不一的建筑;城市三面环山——岩石密布的厄尔布尔士山脉1延伸到远方。厄尔布尔士之于德黑兰犹如密歇根湖之于芝加哥。 眼前是大片大片的棕褐色——山脉、土地、甚至雾霾。不过,随着飞机下降,景物变得清晰起来,棕褐色随之变亮,依次成了浅褐色、奶油色,甚至白色。这与芝加哥一成不变的灰暗色调明显不同。 他俩走下飞机,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散发着燥热和危险的气息。豆大的汗珠滴落在安娜脖子上,幸好眼前的梅赫拉巴德机场2大厅里有空调。他俩走向航站楼里的海关,安娜注意到大厅圆形的拱门和明亮的马赛克图案,现在刚到下午,机场里人流如织,其中有许多西方人,她的出现并不引人注目。 过海关很顺利——边检人员甚至都没打开他们的行李。来到外面,努里叫了辆出租车,他已经与刚从法兰克福3回来的父母通了电话,让他们不要来机场接;不然的话,家里所有人都会跑到这儿来,那样他们的行李就没处放了。安娜庆幸能有这片刻的喘息,让她有时间来适应适应。 出租车司机说了一连串波斯语,努里回答了他,然后说:“请说英语,我妻子……”他咧嘴冲安娜笑了,“……不懂波斯语。” 安娜差点儿笑了出来。努里想让她感到自己在这儿很受欢迎。 司机耸耸肩,说:“我不太会说英语。”然后便没再说什么。 很快,他们前方若隐若现地出现一座有许多拱门的高塔。塔身线条优美,拱门下方是一片典雅的蓝色和金色相间的方块图案。塔前有一座哗哗作响的喷泉。“这是沙阿纪念塔4,”努里介绍道,“又叫‘沙阿纪念碑’,俗称德黑兰之门。这是沙阿为了庆祝波斯帝国建立2500年而兴建的。” 司机放慢速度,又开始用波斯语大声说话。 努里翻译道:“他说,这是用8000块白色大理石建成的。” 安娜伸长脖子,想看得更清楚些。塔身雄伟庄严,有如波斯版的凯旋门。 几分钟后,街上的车辆和行人越来越多。安娜估计这儿是商业区,车子经过一栋栋10到12层高的建筑、一家百货商店,几家酒店;看上去,和其他大城市没什么两样。 接着是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路旁排列着棱角分明的西式建筑,其中穿插着一些线条优雅、有圆顶、平台以及复杂烤漆立面的大楼,墙面多是重叠的彩色图案。除了白色,安娜还看到了明亮的蓝色、绿色,甚至淡紫色。这些颜色使建筑物看起来更为柔和。车子穿梭在这些建筑之中,每隔一会儿,安娜就能瞥到一眼厄尔布尔士山脉。 他们绕了几个圈,圈子中间恰好是一座喷泉。“我们正开往德黑兰北部,”努里说,“北部环境好得多。你不会想去南边的。” “为什么?” “那里是……嗯……” “贫民区?” 努里点点头。 司机又说了一连串波斯语,他打着手势,从后视镜中看向努里。努里听后,用严厉的口吻回复了他。司机立刻沉默了。 安娜把手搭在努里的胳膊上:“怎么了?” “他问我们在美国有没有听说反抗沙阿的骚乱,还问我对此做何感想。” “但你不想说?” “不能。”他拍拍安娜的手。“他说不定是萨瓦克,或是个报信的;就指望我会说些什么,就好去举报我,要么敲诈我一笔。” 安娜看看努里,又看看司机。我该关心这事吗?自己脑子里已经装了太多事情,暂时没有心思去管这些言论自由的问题。 幸好努里换了个话题:“我们正位于巴列维大街5上,这是世界上最长的街道之一,贯穿了整个德黑兰。” 安娜盯着外面的街道:这些都可以等会儿再说。 “安娜,我的家乡怎么样?” 安娜望向两侧窗外:“很棒。” 努里紧扣住安娜的手:“我太高兴了,安娜!我们的好日子即将开始啦!” “已经开始了,”安娜笑着说。“你就是我的一切!” 几分钟后,他们从巴列维大街拐进了一个居民区。这里的街道较窄,也更安静。大多数房子外面都有围墙,有时能看到围墙里面亭亭如盖的大树伸出墙端。这儿就是德黑兰的富人区吧,安娜想。出租车开过几条街以后,停在一堵长达整个街区的石墙面前。这条街处在一个缓坡上,他们正在最高点。 努里对司机说了些话,司机便长按了一下喇叭。过了一会儿,大门打开了,一个矮小圆润的女人和一个看上去比安娜小几岁的女孩欢呼雀跃地跑了出来。她们身后跟着一男一女,应该是家里的帮佣。没等安娜弄清他们是谁,她就被人揽入怀中,不停地亲吻着。 墙里是一座大房子,看上去刚刚整修过。安娜向前走去,穿越一个很大的庭院,庭院里果树成荫,鲜花盛开,中间有个小游泳池。安娜经过泳池时悄悄放慢了脚步,心想要是谁有这么一片私人园地,把脚浸在凉爽的水中,读着诗,或是冥想大自然——那可真是天堂般的感觉! 房子的层高很高,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墙上是明艳的挂毯。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屋来,金银饰物反射着阳光,十分晃眼。白色的墙壁上挂满镶有华丽金色边框的抽象画。家具用丝绸模样的布料罩着。整个房子给人感觉明亮轻快,但并不怎么舒服。他们观赏着一个接一个的房间,安娜越来越震撼。她在安逸的环境中长大,从不缺少什么,但富丽堂皇到如此地步还是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努里的母亲大声命令一名佣人,那个包着头巾的女佣低声说了些什么,便拿起安娜的手提箱和帆布包。 “不用了,我来拿吧。”安娜对那女人说。 努里的母亲抬起手,摇摇头。那个女人拿起了安娜的包。努里的母亲笑了,搂过安娜,带她上了楼。努里的母亲——帕尔文·萨梅迪身材矮小圆润,但安娜能看出她曾是个美人:黑发中夹杂着几缕银丝,黑色的睫毛下是一双棕色的眼睛,大大的瞳孔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琥珀色——努里继承了她的眼睛;穿着一条做工简洁的米色裙子,戴着黄金首饰。她的英语很蹩脚,但安娜从她的微笑和手势等肢体语言明白了她的意思。 安娜跟着她来到楼上,她带着安娜走进一间长厅,两旁是两排房门。她打开右边第二扇门,用波斯语含糊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示意安娜进去。透过屋内的落地窗,可以远眺德黑兰北部——到处都是建筑群,其中许多仍在建设中,好像要一直延伸到厄尔布尔士山中。安娜注意到,那些山在这一小时中似乎变了颜色,变得偏于粉色、不那么像棕色了。 房间里的家具是西式的,包括一张大双人床、一个衣柜和几个书架。书架上摆满了皮革装订的书籍。架子顶端放着几个奖杯和几张镶边的家庭照,甚至还有一张是努里穿着足球服的照片。 戴着头巾的女佣提着安娜的行李,费力地走进房间,把那些包放在床上,打开帆布包,开始拿出安娜的东西。 “不用,让我来吧。”安娜说。但是努里的母亲用波斯语说了些什么,那个女佣便继续开箱整理。这时,努里走了进来,安娜感到如释重负。一个男佣提着努里的包进了另一个房间。 “这是我们最好的客房。”努里说。 安娜歪着脑袋;对于努里的母亲把他们安排在不同的房间,以及他们现在仍待在这儿,颇感惊讶:“我还以为安排了我们自己的房子呢。” “我父亲说那儿还没弄好。工匠们还在粉刷和清理。我们明天过去看看吧。” “那我们要在这儿待多久啊?” “不知道。” “但是……”安娜停住了。她刚到这儿,不想显得很多事。她看看四周,说:“努里,为什么我们要分房睡?我们结婚了呀。” 努里看着地板,没有回答。 “努里……”安娜叉起胳膊。 努里终于抬起头,脸红到脖子根。“我还没告诉他们。” 安娜朝后退去。“你还没告诉父母我们结婚了?” “妈妈一直期待着筹划我们的婚礼。对我们来说,婚礼是一个家庭中最重要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努里,我们得告诉他们。我们不能一直这么……瞒着他们。” 努里哀求似的说:“求你了,安娜!就等几天,好吗?”他羞涩地使了个眼色。“等其他人都睡了,我就过来。” “那我们搬去公寓后呢?婚礼至少还得等一个月,难道我们在那儿也得分开睡吗?” “你知道父母他们的。”努里挥挥手。“他们不会管的。重要的是做做样子。他们好面子。” 努里曾告诉她,拥有不同国籍或信仰的夫妻结两次婚并不少见,一次在美国,一次在伊朗。当然啦,伊斯兰教法规定必须举行穆斯林婚礼。既然如此,为什么努里要对他们的美国婚礼保密呢?安娜感到了一丝不信任。旅行已经令她筋疲力尽,耗去了她的耐心,此刻她差点就要吐出自己的想法了! 努里的妹妹拉蕾有着和哥哥一样的眼睛,精致的面容,以及乌黑发亮的头发,但个子比努里小些,也更有女人味。她穿着紧身牛仔裤和短小的T恤,略施粉黛,光艳照人。尽管自己比拉蕾大五岁,安娜还是在那一瞬间不爽起来:拉蕾的美貌加上自信,十分引人注目。 拉蕾径直走向安娜,给她一个拥抱:“你来这儿我太兴奋了,安娜。我都等不及了,就想要带你逛逛德黑兰!”她的英语差不多和努里的一样好。“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就像亲姐妹一般。”她向安娜露出迷人的微笑。 安娜勉强回了一个微笑。 看着这一幕,努里非常自豪,满脸欣慰。随后,他的母亲用波斯语说了些什么,他点了点头,说:“安娜,让佣人整理行李吧,我们下楼喝茶去。” 可安娜更想自己收拾。但这儿不是她家,她提醒自己要当个好客人。她向那位收拾自己行李的佣人用目光致谢,然后随着努里家人下了楼——只是有些生努里的气。 在客厅里,安娜听到厨房传来杯碟碰撞的叮当声。过了一会儿,另一名佣人端着托盘走进来。安娜不禁好奇他们家到底有多少佣人。托盘上放着一个细长的茶壶、5个玻璃杯,以及一碟切好的水果。安娜想起来了,伊朗人用玻璃杯喝茶,有时还会嚼一块方糖。努里拍了拍他边上布置好的沙发。 努里的父亲名叫彼尚,这时走了进来,坐在沙发边的一把椅子上——这显然是他的位子。他刚从办公室回来。彼尚肤色较浅,又高又瘦——努里继承了他的身材;头发比妻子的更加灰白,一双碧玉般的杏仁眼;胡子精心修剪过;穿着剪裁讲究的昂贵西服,打着丝质领带,扣着袖口。 帕尔文坐在丈夫斜对面的一把椅子上,给大家倒茶。拉蕾一屁股坐进一张双人沙发里。 努里的父亲身子前倾,问道:“旅途还顺利吧?” “路途虽远,不过还行。”安娜说。 “你要是累了,就去睡会儿。”他的英语带着清脆的英式口音。 “我白天不睡觉,晚上睡得早。” 帕尔文递给安娜一杯茶,安娜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你家真漂亮,萨梅迪夫人。” “哦,你该叫我们爸妈了。”努里的父亲微笑着说。 安娜害羞地点点头,然后说:“哦,对了。”她放下茶杯,站起来,走向楼梯。 “你去哪儿?”努里问。 “马上你就知道了。” 安娜爬上楼,回到她的房间。女佣快把东西都整理好了。安娜这才意识到她不知道女佣把她的东西都收在哪儿了。她翻转着手掌,做出询问的手势,但女佣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安娜比画着一个盒子的模样。 “礼物。送人的东西。”她说。“在哪儿?” 女佣摇摇头。安娜看了一圈房间,可没看到。她记得把它装在大帆布包里。然后她打开壁橱门,看见它在最顶端的架子上。那是一个淡蓝色的盒子,上面系着深蓝色缎带。她伸手去想取下来,但架子太高了,根本够不着;女佣见状,便帮她拿了下来。 “卡里马努6。”非常感谢,这是安娜会讲的几个波斯单词之一。 女佣低下头:“卡什米空那7。” 安娜接过盒子,走下楼,把它递给努里的母亲。“这是送你的,妈妈。” 努里的父母对视了一下。 “打开看看。”努里说。 安娜看着帕尔文打开盒子。她为挑选礼物纠结了几个星期。礼物不能太奢侈,也不能太廉价。她最后选定了这对莱俪8水晶烛台,花了一小笔钱。她希望这个礼物恰好合适。“我知道,努里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光明;作为他的妻子,我希望能为你们的生活带来一点光明。能成为你们家庭的一员,我深感荣幸。” 努里的父亲翻译了一下。帕尔文仔细查看了那对烛台。她眉头微皱,开始用波斯语说话。 “她说什么?”安娜紧张地问。 努里解释道:“她说不能收下。” 安娜的胃里翻江倒海:“为什么?” “妈妈说它们很美。正因为太美了,所以我们不能收下。” “但那是给她的礼物,”安娜说,“告诉她。” 努里照做了,但帕尔文仍然摇摇头。 “拜托……”安娜焦急得腹部一紧,“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吗?她不喜欢我吗?” 努里的父亲彼尚用波斯语大声说了些什么,帕尔文回答了他。他们来回说着话。彼尚最后说了一句话,声音很坚决。然后帕尔文看向安娜。“好吧。”她用蹩脚的英语说道,“那好吧。” “什么好吧?”安娜完全糊涂了。 努里提高了声音:“伊朗人讲究客套,通常会在接受礼物前拒绝一下。这是我们的方式。但爸爸知道西方没有这样的习惯,他给妈妈解释了这点。” 帕尔文站起来,走向安娜,拥抱了她。“卡里马努。” “它们很美,”彼尚说,“也很贴心。你能成为我们的一员,是我们的荣幸。” 安娜如释重负地坐了回去,同时也感到几分疲倦。融入波斯文化比她预想的要难得多。 彼尚换了话题。“我已经和承接地铁建设的公司负责人联系过了,他们这两天想见见努里;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努里说。“谢谢你,爸爸。” “还有你,安娜。我知道你会忙着筹办婚礼和布置新家。但等你安顿下来后,你想工作吗?” 她很高兴公公也在为自己考虑:“想啊。当然,是在我们有孩子之前。”她害羞地笑了。 “啊。”彼尚笑盈盈地问:“你想要孩子?” “是啊,至少3到4个。”她希望自己子女成群,嗅着他们身上甜美的奶香,看着他们在家中嬉笑打闹;她等不及要在他们磕着膝盖和手肘,或是从噩梦中惊醒时,给他们雨点一般的亲吻。她发誓,要让孩子们拥有的生活完全不同于自己那冰冷无趣的童年。 彼尚笑了:“那你和努里会很忙的。” 安娜顿觉脸颊烧了起来,真希望自己刚刚那一番话没有那么失礼。不过,公公仍在笑。“那,在那幸福的日子到来之前,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安娜摊开手:“还不知道。我需要一些时间来考虑考虑。” “我们公司一直都在找会英语的人,写信、翻译,还有打电话之类的;不过你得学点波斯语。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问问。” 石油公司?就是努里父亲工作的地方?努里的家人到底要干涉我们到什么程度?安娜犹豫着。她知道最好不要拒绝。“感谢您的提议,亲爱的爸爸。我可以在安顿好之后再找您谈谈吗?” “当然可以,不用着急。” 安娜咽下口水:刚到伊朗才几个小时,还要过多久才能完全适应呢?   1 位于伊朗高原与里海沿岸低地之间,从里海西南土库曼边境经里海南面直至里海东南方的伊朗呼罗珊省,绵延达900公里,呈弧形走向。 2 德黑兰梅赫拉巴德国际机场。 3 法兰克福,德国重要工商业、金融和交通中心,黑森州最大城市。位于中部莱茵河的支流美因河下游两岸。 4 沙阿纪念塔:建于1971年,气派雄伟,风格新颖,塔高45米,塔基长63米,宽42米,呈灰白色,采用钢筋水泥和大理石建成;本为纪念波斯帝国创立2500年而建;原名沙阿纪念塔,1979年伊斯兰革命以后,改名为:伊朗自由纪念塔。 5 世界最长的街道之一,将德黑兰划分为东西两部分。 6 波斯语:非常感谢。 7 波斯语:不客气。 8 法国莱俪以其高超的手工艺和独具匠心的设计赢得了全球收藏家的一致好评,无论是它的水晶精品还是玻璃工艺品都极具内敛优雅的贵族气派。在欧美拥有一件莱俪水晶制品是很有格调的追求。 第11章   当晚夜深时,努里溜进安娜的被窝,两人偷偷摸摸、闷声不吭地做了一场。这番亲热因不能出声而情趣更浓。努里在安娜怀里睡着了,但天刚一亮,他就溜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早上,家里的司机载他们到德黑兰北郊的谢米兰县。谢米兰是德黑兰的风景胜地之一,曾经是卡扎尔王朝1沙阿和巴列维王朝沙阿的避暑之地,修建了大量华美的宫殿和别墅;然而现在,随着德黑兰人口暴涨,城市扩张,此地逐渐成了德黑兰北郊的一部分,发展成为店铺云集、琳琅满目、高楼耸立、交通发达的高档街区。厄尔布尔士山脉一如既往地俯瞰着一切。虽然这儿与芝加哥北岸的风貌大不一样,但安娜还是觉得两地同为富人区,差别不大。 轿车驶上一条狭窄的居民区,街道两边的高墙挡住了一切。安娜以为要去一栋公寓楼,结果车子停在一扇开着的大门前,只见里面那一座房子,正面是条砖砌成,中间一道房门,门两侧立着柱子。 努里下车后,替安娜开了车门。安娜盯着房子问:“这是我们的新家?” 努里咧嘴一笑:“我想给你个惊喜。” “你早就知道?” “对呀,不过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安娜摇了摇头:“我不信,”她语无伦次地说。“我们不能……我是说……这是……” 努里把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嘘。”他拉着她的手走进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带有小游泳池的小花园,接着是一棵法国梧桐,再接着是青葱翠绿的灌木丛,梧桐与灌木之间,花儿明艳,芳草萋萋。 房子有三层,顶层与通常的阁楼差不多大,一扇推拉门通往屋顶。屋里共有三间卧室和两间浴室,铺着硬木地板,厨房台面简洁雅致,空气中弥漫着油漆味儿,两个工人正在往楼下的墙上钉踢脚板,还有一人在给地板上蜡。安娜走进厨房,看到里面新的炉灶、冰箱、洗碗机和一台垃圾处理机;她突然觉得有些头晕,恍若梦中。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怎么样啊?”努里顽皮地笑着问道。 她用手抚着雪白的厨房台面。一切都崭新无比,光可鉴人。“这……真是太漂亮了。可我们怎么住得起呢?就算我找到了工作,房租肯定也是个天文数字。没法——” 努里打断她的话:“最好的要放在最后。” “什么?” “这里……”他展开双臂,“安娜,这是我父母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 “他们要把这座房子送给我们?整栋都送?” “我父亲买了这块地,找人修建的。” “不行,我们不能收下——这礼物太重了!” “安娜,这是他们的一份心意。” “这房子应该由我们自己建造、自己付钱才对!我们慢慢来。” “父母想让我们起点高一些,他们的心意嘛。” 安娜紧咬着嘴唇:“得告诉他们我们不能接受。” 努里笑了,但笑声听起来有些空洞:“哦,你现在也学会客套了啊?” “努里,我是说真的。”安娜斟酌道。“这关系到我们是否能独立生活。我们得学会自力更生!难道你想……” 努里的笑容黯淡了下去!“安娜,你在芝加哥的公寓,房租是自己出的吗?” “不是,但我们……我……那会儿还是学生。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我们才刚刚走出校门。你也知道,第一份工作通常工资都不高。能有个这样爱护我们,又有能力帮助我们的家庭,应该觉得幸运。” 安娜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她不想为难努里或他的家人,但直觉告诉她,这样是不对的。她曾设想过和努里一起打造两人的未来,体验战胜困难所带来的快乐。如今看来,这个想法是没法实现了。她知道努里家很富,但没想到会富到这种地步。他为什么要对自己的财富轻描淡写呢?是怕我会有别的反应吗?正如我现在的反应? 她早就应该想到这点。留学美国花费巨大,能去美国留学的肯定都家境殷实。她想起努里说起他第一次参加示威会议时那些与会者曾因他的家境对他多有怀疑。自己怎么就没多上点心呢?怎么就没想到呢?她脑子里一片混乱,用手捋了捋头发,有些不知所措。她不能拒绝住进这所房子,否则会伤了努里父母的关爱之心。 她出了厨房:或许应该心态积极一些,毕竟这一切还是好处多多的。房子的一切都那么光明锃亮,崭新,西式,就连浴室也不例外;主卧里有大得能进人的壁橱,次卧可以改成书房,第三间则可以作为客房。她走进起居室,琢磨着以后如何装饰它……突然门铃响了,门开后拉蕾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身上飘着一股香水味儿。 “嘿!”她喊道。安娜怀疑她是来参观房子,顺便看看他们的反应的。努里跟她用波斯语聊了起来。听她那气喘吁吁的语调,安娜明白拉蕾非常兴奋。“你觉得怎样?是不是很棒啊?” 安娜挤出一丝笑容:“是的,非常棒。” 拉蕾高兴地拍了拍手。“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喜欢——我帮爸爸设计的。” “你还有这本事?这可没想到!” “我是学建筑设计的。”她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当然了,结婚后我肯定就不干了。” 安娜一时语塞。 拉蕾似乎没注意到她的反应,继续说:“嘿,我也有个男朋友,叫沙欣,跟努里一样大,是个高富帅。我们肯定会结婚的。” “真不错!”拉蕾才刚16岁,安娜想道。努里23岁,7岁可是个很大的年龄差距。不过她没说出来。 “不过在此之前,希望你能让我常来转转。” 安娜耸了耸肩,用西班牙语说:“我家就是你家。” 拉蕾皱了皱眉。 “抱歉,一个俗语,就表示当然欢迎,随时都可以来的。” 拉蕾笑了,满意地环顾四周。“嘿,你想过家具、家用物品吗?最好现在就开始准备。” 安娜迷惑地抬起头。 “我是说嫁妆!你的陪嫁物品。” “陪嫁物品?” “伊朗习俗规定由男方负责操办婚礼,女方提供家具和家用物品。双方家庭还要商定离婚时的赔偿金。”拉蕾说着挥挥手:“你居然不知道?” 安娜突然打了个冷战:自己没有陪嫁物品,也不知道两人离婚时自己会分到多少财产;她不愿意还没结婚就开始考虑这桩婚姻会有怎样的结局,反正自己没有钱,签不签婚前协议都一样。 努里瞪了一眼拉蕾。“安娜,别听拉蕾乱讲。那是老掉牙的习俗了。我爸妈绝对乐意提供我们所需的一切。我们永远也不会离婚,所以你就别担心陪嫁的问题啦。” 安娜刚想搭话,拉蕾就插嘴道:“很好,那就没问题了。我对所有的好店铺了若指掌,咱们一起去。等你们结婚的时候,家具就该到了;明天中午就去看看如何?” 安娜咽了下口水:此刻真像是一个被带到魔法王国的公主!父亲提供了她日常所需的一切,但绝不过度,这是德国人养儿育女的方式;母亲虽然不是那么务实,却因不常在身边,也就没什么影响。不过事到如今,由于她决定嫁给努里,人们——不,她纠正自己的措辞,是她的新家人——以关心和礼物笼罩着她的身心,都想要照顾她。她看着新房的起居室、厨房和过道:为什么我就不能既过上奢华的生活、又不会伤害任何人呢?我不应该这么庸人自扰,而是应该学着去享受变化,毕竟,这是新生活的开端!于是她转向拉蕾。 “好啊,明天就去!”   第二天,安娜上了萨梅迪家的奔驰轿车。司机载她们到了市中心的一个家具店。当局一直想把德黑兰打造成和纽约或巴黎一样的现代化城市,无论是商店橱窗还是办公大楼,处处都可见到西方的影响——就连污染和喧闹的交通都那么相似! 然而,开出宽阔的大街,就进入了另一番天地。一头驴在一条小道上悠然自得地咀嚼;另一条街上,一家破旧的店铺在人行道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另一家店铺的天花板上则挂满了食物。每家店铺的橱窗里都摆着一张沙阿的照片。 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也很大。波斯人属高加索后裔,安娜见到许多皮肤白皙、浅色双眸的人;不过也有些人皮肤较黑,更接近阿拉伯人的长相。有的女人衣着华丽,浓妆艳抹,风姿绰约,仿佛要去罗德欧2大道购物;也有的穿着从头遮到脚的黑色长袍——即罩袍,像黑天使一样在街上飘然而过。男人大多穿着西装或运动衣裤,但时不时也会看到一个长须飘飘,身披长袍,戴着头巾的毛拉。 一家高档店铺的橱窗里摆满欧式家具,司机就在此停下。“这是德黑兰最好的家具店,”拉蕾说,“我们跟店主认识。” 进店后,安娜有些不知所措:各种颜色造型款式多得让人眼花缭乱!在拉蕾的帮助下,她最终选定了一张大号双人床、两个梳妆台和床头柜。至于起居室,她选了一张光滑锃亮、极具现代感的沙发和两把土灰色椅子,还定了一张玻璃面餐桌和配套的椅子以及书架。付钱的时候,拉蕾叫他们记到萨梅迪家的账上。售货员员兴高采烈地使劲点了点头,头低得几乎像是鞠了个躬。可不是!安娜心想,今天这样的业绩,他可能从来都没有过。 接着,她们去了家用电器店。拉蕾说服安娜买了一台彩电、一组音响、几盏灯和一台咖啡机。买完这些,她们乘车到一家专做英美食物的餐馆,慢慢品尝着沙拉、松饼和茶水,拉蕾结账的时候,已经快下午4点了。 “时间正好。”拉蕾笑着说。 “怎讲?”安娜想回家了。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回到车上,拉蕾叫司机开向北边的塔杰里士市场,说那里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果不其然,这个市场简直就是杂货店和跳蚤市场的结合,摊位一个接一个,食品、服装、珠宝、唱片……简直是应有尽有!她不禁想起了和努里常去逛的芝加哥麦克斯维尔大街。 两人穿梭于市场的小道上,拉蕾仿佛有着某种自然之力,无所不知且自信满满,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活力。她指指碟子、银器和地毯等全以批发价销售的物品,又提醒安娜别买太多。“你会收到好多好多结婚礼物呢。” 市场上的人越来越多,很多都是一大家子趁着下午出来大采购。安娜不时蹭到别人汗津津的身体。那些气味也很陌生:刺鼻的香料味、油脂味、香水味和一股甜得发腻的怪味。有些赶集的人——大多是男人——试图拂去这些气味,不过拉蕾并未因此停下脚步。 种种气味和高温,加上攒动的人群,令安娜头晕目眩。逛过了家具店、电器店,又逛了集市,她已经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了。 “拉蕾,不好意思,咱们能回家吗?我……好累,想休息一会儿。” 拉蕾担忧地问:“哎呀,天哪,我又做过头了,是不是?妈妈常说我就像一匹野马,需要好好训训。真抱歉,当然可以走啦。”她抱了抱安娜。“你该早些告诉我嘛。” 安娜挤出一丝笑意说:“不过,倒很好玩儿。”她也并非完全言不由衷。 拉蕾沿原路穿过市场,在一家卖八轨磁带和唱片的摊位前停下。“就一会儿。” 安娜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拉蕾仔细翻了翻精选集,跟店主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波斯语。安娜听出了“迈克尔·杰克逊”和“艾瑞克·克莱普顿3”。拉蕾转向安娜。 “你最喜欢哪个摇滚乐手?” 安娜犹豫了一下。她更喜欢古典乐。至于摇滚乐,她连现在最流行谁的歌也不清楚,毕竟人们喜新厌旧的速度太快了。还好她想到了一个人。“斯迪丽·丹乐队4。” “哦,我也喜欢他们。说实话,我去的那家迪斯科就常演奏斯迪丽·丹乐队的歌。你和努里一定要跟我去看看。今晚怎样?当然啦,要等你休息好以后再说。”拉蕾抱了一摞磁带,其中一张是黑白红相间的封面,上面写着“阿雅5”。她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递给店主。店主就把那些磁带放进一个袋子里,递给拉蕾,拉蕾又把袋子递到安娜手中。“等音响一到,你就有音乐可听啦。” “拉蕾,这太多了。我不能要,你自己留着吧。” “不行,这些是给你的新家准备的。你们美国人不是也讲究乔迁之喜吗?” “我不能……我……”安娜不再拒绝了,否则拉蕾会觉得她是在客套,会继续劝她。虽然这种习俗很可笑,可她还是妥协了。她谢过拉蕾,把袋子夹到腋下。拉蕾拉着她走出店铺。对于今天的大扫购,安娜颇感震惊——还从来没有过如此大手大脚的朋友!不过话说回来,自己本来就没几个朋友。 1 卡扎尔王朝(1794年~1925年):又称恺加王朝。伊朗北部突厥人卡扎尔部落首领阿迦·穆罕默德·汗建立的王朝。 2 罗德欧大道:世界著名的购物天堂,位于美国洛杉矶顶级富人区比弗利山庄。 3 艾瑞克·克莱普顿:英国蓝调音乐大神。 4 1972年组团,以唐纳德·费根和沃尔特·贝克尔为主唱,首张专辑Can’t Buy A Trill获滚石杂志五星高评、 5 唐纳德称该专辑命名自嫁给他高中同学的韩国女性。封面照片为日本模特、演员山口小夜子。 第12章   德黑兰的交通混乱而拥挤——车辆川流不息,挤满了四五条车道,有人不断变道,有人突然刹车——毫无章法可言,几乎没有红绿灯!安娜抓紧座椅,担忧着司机如何才能在这混乱的车流中平安行驶。还没开出1英里就堵车了,喇叭声此起彼伏,出租车司机们不耐烦地挥舞着拳头。尽管奔驰轿车里开着空调,还是热得她汗流浃背。 忽然响起一声格外尖厉的鸣笛,很像电影中欧洲诵诗班的腔调,宛如半夜里盖世太保1逼近时的音乐。她止不住打了个寒噤,眼前一晃,只见右前方的公园里一大堆人正念念有词,其中有很多是学生模样,还有一些人留着胡子。那些人看上去并没有动,但神奇的是那堆人越聚越多,像是某种巨大的变形虫。许多人挥舞着棍棒,还有些举着标语牌。一人用英语高呼:“打倒沙阿!” 拉蕾摇下车窗,轻蔑地说:“哼,真不像话。” “怎么回事?”安娜眯着眼睛从前风窗望出去。 拉蕾摇摇头,恼怒地说:“这些人怎么不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他们不晓得把路堵了吗?” 安娜什么也没说。这时一辆警车从车流中穿过,一个转弯停在了公园边,几个身穿制服的警官挥舞着手枪从车上冲下,拖走了几个抗议者。但许多人依然大吼大叫,愤怒地挥舞着拳头。不一会儿,军队来了,挥舞着刺刀和步枪;穿着迷彩服的士兵们打倒了更多的抗议者,并把他们拖走。 安娜目睹着这一切,吓得缩成一团;她以前就见过类似的暴行,每次看到都心惊胆战。尽管如此,大多数行人对此熟视无睹,依然漫不经心地穿行于拥堵的车辆之间。一边是骚乱,另一边却十分平静。简直令人目瞪口呆。 “怎么会这样?人们为何对此视而不见?”安娜问。 拉蕾耸了耸肩:“这一阵子,有些人抗议、抗议、老是抗议!” 安娜想起了努里在芝加哥的活动。“那么——你,还有这些行人,对沙阿没有什么怨言吗?” “沙阿当然不是完人,但是比起那些抱怨他的人,他还要好些。” “怎么讲?” “你看现在的德黑兰好拥挤,尤其是南部城区。那些人大多从乡下来,他们不识字,又没有手艺,整天啥也不干,只会制造麻烦。”拉蕾撇起嘴:“假如有人说他们是阿拉伯人,我一点儿也不会吃惊。” 阿拉伯人?安娜立即想起了努里在他俩刚交往时讲的一个笑话。她查过努里名字的词源,是阿拉伯语“光明”一词。真的是阿拉伯语,不是波斯语。努里听后笑道:“40%的波斯人有阿拉伯血统,但没人会承认。” 拉蕾接着说:“他们多数是虔诚的穆斯林,认定一切现代的东西都是堕落颓废的;认为女人必须穿罩袍戴头巾,尽管那已被沙阿禁止了。那些东西气味很难闻。” 安娜朝公园指了指:“有些示威者像是学生呢。” “那些是玩政治的。”拉蕾嗤之以鼻。“假装团结群众。爸爸说这全都是演戏。要知道,杜德党在伊朗是非法组织。” 不管是不是演戏,都让安娜想到群众及其在历史进程中的作用,尤其是在贫富差距很大的时候。况且,拉蕾正是民众想要收拾的那种人。   到家后,安娜很想立即回屋躺下,但努里当时正在客厅里和一位年轻女子喝茶,这使她吃惊不已。那女子身材高挑,面容坚毅,波浪形的赤褐色长发用蓝丝带扎在脑后;棕色的眼睛清澈明亮,眉毛浓密,鼻子两侧有些许雀斑:即使不算漂亮,也很讨人喜欢——不,准确地说,是“值得信赖”。她上穿素净的白色衬衫,下配深蓝的过膝长裙。 拉蕾跟着安娜进了客厅。安娜一见拉蕾拱起双眉,胃里就一阵翻腾——原来是她!这时努里起身招呼安娜过去——果不其然! “安娜,你可回来了。这是我们家的老朋友罗娅·卡拉尼。” 努里以前曾和罗娅非正式地订过婚,当然那是在遇到安娜之前。安娜克制住自己,伸出一只手。罗娅伸出手,懒懒地握了握。她俩四目相视。 努里没有察觉她俩这微妙的互动;不过,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一幕的拉蕾似乎看懂了一切。她说:“罗娅的爸妈和我爸妈是好朋友,她爸爸是德黑兰最大的体育场老板。” 安娜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坐了下来。罗娅拿起手边的茶壶给安娜和拉蕾倒茶——好像她才是这屋里的女主人!安娜感到很别扭——难道不该是自己或拉蕾为客人倒茶吗? 罗娅递给安娜一个玻璃杯:“你这趟旅程好长哦!”她的英语倒还凑合,但不如努里和拉蕾。“从美国到这儿来定居,太勇敢了!”她特别强调了美国的“美”字。“你肯定很爱努里”。 安娜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这个女人原以为她自己要和努里结婚的。她勉强地挤出一句:“是啊。” 罗娅笑了。安娜弄不清她是真笑还是假笑:看似平静的面纱下,是否掩盖着满满的嫉妒与失望呢? 努里用波斯语和罗娅交谈,然后译成英语。他问候罗娅的家人,但语气有点儿居高临下,似乎他是一家之主;似乎他俩的关系仅仅是小时候订过婚而已,但他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往事已经随风飘散。安娜不禁想到:罗娅是否察觉到了这些呢? 就这样,他们一会儿用波斯语一会儿用英语闲聊着。忽然,门开了,爸爸走了进来。看见罗娅,他也是眉毛一扬,就像拉蕾当初的表情;不过随即抑制住,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他抓住罗娅的双臂,轻轻拥抱了她一下,然后用英语问候她的家人。罗娅却用波斯语回答;直到此刻,她才显得活泼起来。 安娜顿觉一阵刺痛——这女人与努里家有几十年的渊源,自己可不是她的对手! 爸爸和罗娅接着交谈,努里翻译着。 “罗娅要和她奶奶一道去朝觐。” “朝觐?” “就是去麦加朝圣2。罗娅盼望着这事。” 安娜知道,每个穆斯林一生中至少去麦加一次。这是伊斯兰教的五功3之一。罗娅和她奶奶要在那儿待上三至四天,参加一系列活动,想要净化灵魂,加深对真主的忠诚。 “罗娅的奶奶以前去过麦加,但她没去过。”努里解释道。 “你呢?”安娜问道。 “还没。”努里突然显得有一丝不安。 罗娅又说了几句,然后示意努里翻译。 “她说奶奶是虔诚的穆斯林,尽管沙阿下旨要臣民穿西式服装,但奶奶坚持穿罩袍——最起码在家里会穿。奶奶不太能理解现代的生活方式;不过她有一颗纯洁虔诚的心,反正罗娅认识的人中,没有比得上奶奶那么虔诚的。罗娅希望借着这次朝圣之旅,学到一些奶奶之所以如此的秘诀。” 安娜从未见到过自己的爷爷奶奶,他们早已不在人世。努里有个大家庭,且与别的家庭关系密切;安娜自己可能并不喜欢这些,但也承认这样的大家族可以很好地抵御外部势力;她也知道,尽管自己不太认可这种关系,但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也会因此而得到庇护。 努里继续翻译:“罗娅祝愿真主保佑我们天长地久,健康幸福,儿女满堂。” 爸爸吻了一下罗娅的面颊,说:“真高兴又能见到你,孩子。希望你能常来。我现在得去听听新闻了。” 几分钟以后,努里送走了罗娅。安娜想问问努里,罗娅怎么会来的:是她自己来的还是家里请她过来的?尽管罗娅讨人喜欢,但安娜依然免不了嫉妒。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拉蕾突然说:“我和罗娅就处不来。虽然她和你年龄相仿,但她变了。” “怎么变了?”安娜问。 “她信教信得过了头,就像我跟你谈到过的那些人一样。” “哪些人?”努里问。 安娜便说了经过公园时那些示威者和拉蕾的反应。 努里皱起了眉头:“你不该那么恼怒,拉蕾。那些人确实有困难。” 拉蕾反唇相讥:“你怎么知道?你一直在美国享福,又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 安娜插话道:“人是会变的。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应该拥有足够的生存空间。”她竭力把话题引回到罗娅身上。“即使是罗娅,也应该有。” “实话告诉你吧,罗娅……呃,她让我感觉很奇怪……我甚至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信教。”拉蕾耸耸肩。 安娜正要回应,努里抱住了她,成功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我也无法理解罗娅,也没必要理解她;因为我有你。” 这时门铃响起了。“肯定是沙欣。”拉蕾说着急忙跑向门口。 “沙欣是谁?”努里问道。 “沙欣·坎德尔,我的男友。” “我还以为你要和让齐订婚呢,我们两家父母是朋友。” “你最近见过他吗?”拉蕾哼道,“他呀,像头肥猪,一身恶臭,一口烂牙。我碰都不会碰他,更不会嫁给他!” “可已经都安排好了呀!” “既然你可以破例,我为啥不可以?”拉蕾语气决断。 安娜颇为吃惊,她本来以为努里知道沙欣的事呢。还没来得及问,拉蕾打开门,领着一个小伙子进了客厅;她抓着那小伙子的手臂,一脸胜利的笑容。 拉蕾向他俩作了介绍。“很高兴认识你。”沙欣说。与安娜认识的大多数伊朗人一样,沙欣的英语很棒,还带着一点儿英国腔。“自从你来了以后,拉蕾就不停地说起你。” 安娜笑了。沙欣高大英俊,浅褐色头发,深褐色眼睛;衣服合身得体,看样子价格不菲;自信满满的样子,好像没什么事可以难倒他!难怪拉蕾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沙欣转向努里:“终于见到你了,努里。拉蕾也总是提起你,要不是知道你是她哥哥,我都会吃醋了。” 努里勉强一笑:这家伙靠不靠谱天知道!   晚上,安娜对努里说:“沙欣很有魅力,你说呢?” 努里咕哝着说:“拉蕾才认识他几个月;不错,他的确很有魅力。因为他就是个花花公子。” “真的吗?”安娜坐在沙发扶手上问。 “他就是个飞来飞去的富家公子,经常到伦敦和日内瓦游玩。拉蕾说爱上了他,可爸爸妈妈并不赞成他俩在一起。” “因为他年龄比拉蕾大太多吗?” “才不是。伊朗女孩普遍早婚。”努里眉头一皱。“可拉蕾已经与别人订婚了。” “你还不是?” “不错,但我是男人。” 安娜一下子僵住了。   努里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转移话题:“沙欣这种人——英语中叫什么来着?——哦,暴发户。他父母本来是农民,非常穷。沙欣在国外搞房地产发了大财,现在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妈妈认为他是想利用拉蕾。” “利用她做什么?” “进入上流社会。” “他好像很喜欢拉蕾。” 努里发出一声嘲笑。 “你父亲的态度呢?” 努里犹豫了一下:“爸爸什么都依着拉蕾,早就把她宠坏了。” 安娜的一只脚轻微动了一下,想起了父亲啊,女儿啊和归属感这些问题——忽然意识到爸爸——她刚开始想这样称呼努里的父亲——居然还没有问起过自己的父亲!安娜颇感惊讶,毕竟已经告诉过努里自己父亲的过去;努里是不是忘了跟父母说这事,也没提起弗吉尼亚的婚礼呢?   1 纳粹德国的秘密警察。 2 又称“麦加朝觐”,是全世界的穆斯林到沙特阿拉伯的麦加履行的多项宗教仪式的总称。 3 伊斯兰教的五功:念、礼、斋、课、朝;“朝”即“朝觐”,指麦加朝圣。 第13章   两周以后的一个下午,努里从市中心回到家,见安娜正和母亲在客厅看书,便向她俩自豪地宣布道:“地铁工程师努里·萨梅迪前来报到!” 安娜抬起头问:“已被聘用啦?” “下周就上班。” 安娜大叫一声,跳起来扑向努里;努里抱起安娜转了个圈。 求职的过程漫长而艰辛——努里参加了三场面试,作了各种报告,还得准备伊朗工程师协会的会员考试。 “那,”努里放下安娜后,安娜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现在可以专心写硕士论文了吧?” 努里还没写完论文,但学校批准他可以延期六个月提交。他耸耸肩:“那是个法国公司,才不在意什么美国文凭呢。他们现在正帮我准备工程师考试,只要考过了就行。公司的一个新人刚考过,说是很容易。” 安娜低下头,似乎想说什么,可努里转向他母亲,用波斯语重复了一遍对安娜说的话。他母亲咧嘴一笑,拥抱了他,说:“我们得好好庆祝一下。” “好啊,妈妈。哦,对了,哈桑晚上会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饭。” “太好了。”努里的母亲说着进了厨房。 努里重新转向安娜:“我们的生活渐渐走上正轨了,安娜!” “再次祝贺你哦。”安娜走向楼梯。“我得换身晚餐的衣服。” 努里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伊朗的生活正朝着他的预期迈进:美丽的美国未婚妻和家人相处融洽,事业也开始有了起色,他和安娜即将搬往谢米兰的新家——所有的一切都很美好。 他跟着来到客房。安娜正在脱衣。听到门响,立即转身,本能地用T恤遮住胸部。看到是努里以后,她放下了衣服。努里的眼神在她裸露的双乳和蓬乱的头发间游走——他忽然很想要;于是走向安娜,托起她的乳房。 安娜娇嗔道:“努里,现在才三点啊!” 努里把安娜拥入怀里,亲吻着她的脖子,安娜也搂住努里。努里解开了她的牛仔裤,闻着她的体味——那是一种混杂着汗水与安娜独特的体香之气。他们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挪向床边。   收拾齐整时,已是日落西山。他俩想趁着大家不注意下楼,可努里怀疑家人很清楚他俩干什么去了,于是想好借口;然而溜下楼时,大伙儿正在看电视,没人注意到他们。爸爸刚刚回来,脸色凝重。 “怎么了?”努里扫了一眼电视问。 “阿巴丹雷克斯剧院发生火灾,太恐怖了,死了四百多人!”拉蕾答道。 安娜倒抽了一口冷气,努里惊得打了个踉跄。阿巴丹地处伊朗南部,离德黑兰有几百英里。 “据说是伊斯兰恐怖分子放的火,可警察把剧院大门锁上,不让人出来。” “这毫无道理啊。”努里皱着眉问。“为什么?” “有人说国王和萨瓦克在幕后使坏。”努里的父亲说。 “不会吧!”安娜轻呼道。 “当时剧院里正在放《鹿》1,”彼尚解释道,“是一部批判沙阿的影片。有人说消防员知道观众都是反沙阿的,所以故意拖了很久才去剧院。” 电视里传来人们凄厉的喊叫声,画面中闪现着消防车、聚集在剧院门口的人群和一张张痛苦的面庞。 “警方认为纵火的恐怖分子想混在观众中逃走,所以封锁了剧院的各个出口。然而火势一发不可收拾。”电视播报员讲解道。 努里倒抽一口冷气。 播报继续:“据说大部分人的尸体还在座位上,这说明出于某些原因,他们无法逃离现场。显然,还有很多疑问等待解决。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场纵火案是伊朗,甚至可能是全世界历史上最严重的一起恐怖袭击。” “起了火还会在座位上?”拉蕾问道。“这不是很奇怪吗?” “也许有人朝他们喷了毒气,或瓦斯之类的。”努里回答道。 努里的母亲站起身,显得很不安;她看了看丈夫——可彼尚只是摇了摇头,继续看着电视,于是她走进厨房;大家都默不作声。   “等着瞧吧,这是个转折点。” 晚饭后,努里最好的朋友哈桑·加法里如是说。哈桑又矮又胖,像一头牛。他的黑色双眸炯炯有神,似乎能把一切看穿,却又丝毫不会暴露自己的想法。他棕色的皮肤,尖尖的下巴,稀疏的胡子;留胡子以前,拉蕾说他像《教父》里的迈克·柯里昂。哈桑觉得这是在称赞自己,努里却不以为然。 哈桑在晚饭时出奇地安静,只是简单回答了努里父母问的一些关于他家的情况。努里试图活跃气氛,于是谈了地铁建设的事宜。他谈到地铁不会像其他交通工具那样噪音很大,站内会有各式各样的雕塑,各种绘画。没人再提纵火的事,也没人议论国王。 晚饭后,四个年轻人走进院子,把脚浸在水池里。天色很暗,聚光灯下的果树影影绰绰;微风拂过,传来一阵阵花香和烤羊肉味儿。 “这事儿真的会是一个转折点。”哈桑用脚拍着水面,重复着刚才说过的话,他此刻活跃起来;努里心想,哈桑先前的缄默可能是因为爸爸在场,有所顾忌。 “的确是场悲剧。”安娜接过话茬。“可为什么说是转折点呢?” “你看不出来吗?没人能对此视若无睹。五大五百个家庭啊!是时候表明自己的立场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哈桑。”拉蕾说。“那些家庭我一个都不认识。” 哈桑停住脚,说:“你不会觉得沙阿是无辜的吧?这件事,萨瓦克的魔掌沾满了鲜血。你说呢,努里?” 努里显得很犹豫。“我不知道。我爸爸——” “你爸爸在石油公司工作,”哈桑打断努里道,“他是个好人。可你问过他这几年来的石油收入吗?油价涨了三倍,可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好转。大部分利益都被国王攫取了,剩下的他会分配给那些巴结他的外国人!任凭那些外国人在这儿搞各种项目,例如地铁。” 努里抑制住自己的不悦,说:“地铁的确是一个法国公司搞的。可它让德黑兰的市民有了更干净、快捷和便宜的交通工具;这是件好事呀。” 哈桑哼了一声,说:“尤其是当他们得知自己不会拥有汽车以后。” 努里紧闭双唇。 哈桑向安娜解释说,沙阿曾在一次有关发展的演说中向人们保证,伊朗人民很快将人人买得起皮康(伊朗的国产车)。“跟其他承诺一样,那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人们依然两手空空……不过军队倒是得了不少好处。” “你的意思是努里不该参与地铁建设?”安娜问。“他应该……干些别的?” “那得他自己决定。”哈桑说。“这次阿巴丹的火灾,发生地周围住的都是工人。剧院里放的电影是反沙阿的,直到整个剧院都淹没在火海中了,消防车才赶到!警察还把大门给封住了;明显是一起大屠杀!沙阿不惜赔上人民的生命来维护自己的统治。” “说实话,哈桑,有些什叶派穆斯林认为所有的电影都是对真主的冒犯。他们对西方的生活方式深恶痛绝,觉得那都是腐化堕落的。可能是他们中的激进分子放的火。”努里说。 哈桑好奇地瞥了努里一眼,说:“一年前你可不会这么说。你变了,努里;”然后转向安娜:“你看呢,安娜?” 安娜将手伸进水池,说:“我认为任何压迫,无论来自政府或是宗教,都是不对的。”努里觉得安娜的回答得很巧妙。“可我也认为真正的革命是跟宗教不沾边的。” “那你怎么解释你们的马丁·路德·金呢?还有马丁·路德2?还有耶稣?”哈桑反驳道。 “他们是改革者,而非革命家。”安娜回答道。“政教必须分离,不然结果会很糟糕。你们的波斯文化也赞同此观点。看看鲁米和哈菲兹就知道了。他们理想中的伊斯兰教是没有正统一说的,只是精神层面的,而非生活中的行为规范。如果这个理念不能成为伊斯兰教的指导思想,那将会非常不幸。” 哈桑扬起头:“鲁米和哈菲兹可没机会看到祖国被一帮英国佬践踏,也没看到中情局把伊朗唯一的民选首相赶下台。” 安娜和努里对视了一下。努里知道安娜还想继续争辩,但他拿不准这样下去好不好,于是他换了个话题,说:“我父亲给安娜在石油公司安排了一份工作。” “真的?你会去吗?”哈桑问。 “还没想好。” “如果不去的话,你想做什么?” “我在考虑当英语老师。这儿肯定有很多人想学英语。” 哈桑坐直了身子,说:“我知道有个伊朗-美国人协会。” 拉蕾插话道:“好主意,哈桑。我本来想推荐安娜去雅培3,他们公司 刚刚在这儿设立了办事处。沙欣的妹妹要去那儿工作。但我觉得那个更好。” “沙欣是谁?”哈桑问。 拉蕾说沙欣是自己的男友。 “是吗?他哪儿人?”哈桑问。 “他老家在设拉子4,现在住在这儿。” “伊朗-美国人协会是干什么的?”安娜问。 拉蕾转向安娜:“那就是一个教育培训机构,招收伊朗学生,伊美两国教师联合执教,教授美国语言、文化与历史等等。“那儿正适合你,安娜。” “听起来真的很有意思耶。谢谢你,哈桑。我会去了解一下的。” 几分钟后,哈桑终于走了,努里这才松了口气——刚才这一阵简直就像走钢丝。他瞥了一眼安娜,似乎安娜也有同感。回到屋里后,努里问安娜:“你觉得他怎么样?” “哈桑很有主见。” “可他说的对吗?你觉得我变了吗?” 安娜看了看努里,说:“你觉得呢?” “也许吧。虽然我不否认沙阿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对,可……” “站着说话不腰疼嘛!当时你在美国,所以批判起来很容易;可现在你回到自己的国家了,就成了当局者,摆脱不了利害关系。”安娜轻抚着努里的脖子说道。“所以就不好妄自议论啦。” 努里握住安娜的手亲吻着:“要知道,你也变了。你越来越习惯我们做事的方式,都快成外交家了。” 安娜笑了。“有件事——晚饭时爸爸问了哈桑的妈妈和妹妹的情况。可没有提他爸爸——这是为什么?” “他爸爸被萨瓦克监禁,遭到了刑讯,几个月后才放出来,可打那以后性情大变,很快就自杀了。” 安娜双眉紧蹙。他们走上楼,谁也没作声。到了楼梯顶端,安娜说:“说到父亲,努里,你告诉你家人我父亲的事了吗?” 努里回避了安娜的目光。 好像预料到努里会有这种反应,安娜点点头,走进客房,关上了门。   1 1974年由马苏德·基米亚伊导演的一部伊朗电影。 2 马丁·路德(1483~1546),日耳曼人,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倡导者,基督教新教路德宗创始人。 3 雅培制药:美国的一家历史悠久的医药保健品公司。 4 设拉子:伊朗第六大城市,也是南部最大城市,法尔斯省省会,伊朗最古老的城市之一;距首都德黑兰919公里。 第14章   夏天的烈火烧进了秋天,烧得沙阿不知所措,只好在八月末换了一位新首相,同时宣布自己将尊重伊斯兰传统。此后不到两周,政府军就在贾勒赫广场武力镇压了民众的大规模游行;尽管人们说法不同,努里也相信,反正死者在50人至200人之间。到处有人纵火,数不清的银行、剧院、警察局和商店遭到烧杀抢掠。沙阿下达了戒严令,逮捕了反对党的首领。人们对造反派与沙阿之间达成妥协已不抱任何希望。自此以后,1978年9月8日,即政府军在贾勒赫广场实施镇压的那一天,就被人们称为“黑色星期五”。 尽管骚乱时有发生,德黑兰北部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努里和安娜的婚礼也在按部就班地筹备。婚礼将在斋月过后的九月中旬举办,然后他俩会去伊斯法罕1度蜜月。安娜和努里的母亲每天要花好几个小时、有时甚至一整天,和做嫁衣的裁缝待在一起。 阿扎迪大酒店是一座新建的高档酒店,婚礼和宴会将在此举行。他们没有邀请沙阿,但政府要员都会出席。帕尔文和安娜仔细讨论了座位的安排、食物、花艺和送给客人的礼物,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彩排,以确保安娜到时不会乱了阵脚。婚礼后,努里的亲戚还将举办多场聚会,所以整个婚庆将会持续一周。 虽然努里已经上岗,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但他看到家人都在为婚礼忙碌,并没有为国家的命运而分神后甚感欣慰。母亲和拉蕾为婚礼操碎了心,就连安娜也忙得焦头烂额,仅有一个问题悬在心上!于是一天晚饭过后,等拉蕾和沙欣去了歌厅,努里鼓起勇气说:“爸爸,妈妈,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什么事?”父母正在看综艺节目,看上去,今晚他们比较放松,这让努里不那么紧张了。努力发现,一条抬头纹已悄悄爬上了父亲的额头。即使和母亲在一起,父亲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开朗;只有谈到儿子的婚礼时,父亲才显得振奋一些。 努里看了眼在一旁沙发上坐着的安娜——安娜仿佛想要钻进沙发套里去!努里深吸了一口气,说:“来伊朗之前,也就是在美国的时候,我和安娜已经结婚了。”他是用波斯语说的,但他知道安娜听懂了。 努里的母亲向后仰去,好似被人扇了一巴掌;父亲没动。安娜紧张地拨弄着胳膊,努里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屋子里一片死寂,显然大家对这个消息感到十分震惊。许久,父亲终于开口道:“为什么?” 努里咽了咽口水,说:“这是她父亲要求的,因为他无法来参加婚礼,但他希望亲眼看到自己女儿结婚。” 努里的母亲稍微镇定后说:“我真不明白;难道他不信任我们吗?他是不是认为我们是没有文化的农民,还是——” “帕尔文!”努里的父亲打断她道。“让我来说。” 努里的母亲长吁一口气,十指相扣;她的样子让努里想起老电影里那些在危急时刻紧张不停地手摇扇子的女人。 父亲眯起眼问:“他没有说为什么要这么做?” 努里摇摇头。“爸爸,如果您觉得我这么做不对,我很遗憾。我和其他在美国留学的伊朗人聊过,他们中很多找了美国伴侣的人也都办了两次,美国和伊朗各一次。我觉得这没什么大问题。” 努里的母亲很激动,嘴里冒出一连串波斯语,而且朝安娜那边打了个手势。 最后,努里的父亲挥挥手说:“够了。” 努里的母亲这才闭上了嘴。 安娜很害怕。她完全不明白努里的母亲在说什么,可她知道他们谈得不愉快。 努里的父亲转向安娜,用英语说:“抱歉,安娜。我们……很吃惊。仅此而已;我们只是想早点知道,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正如你们所说,很多美国人和伊朗人结成的夫妇也会那么做。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想给你父亲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这边没问题。” 安娜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谢谢您,爸爸。如果我知道这会给你们带来这么大困扰的话,我肯定会事先告诉你们的。对不起,我不知道有这个讲究。” “没什么对不起的;那我可以给你父亲打电话吗?” 安娜脸一沉。这下完了,努里心想。 努里的父亲向前倾了倾身子,问:“怎么了,亲爱的安娜?” 安娜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知道努里有没有跟你们说起过……”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您——您和妈妈得知道我爸爸是谁。” 努里的父亲双手合十,问:“他是谁呢?” “他的身份。他……呃……他的身份可能会动摇你们接受我做儿媳的想法。”安娜脱口而出。 父亲看了看努里,然后又把目光转向安娜:“你是说你爸爸是个科学家,去美国之前曾为纳粹效力?” 努里和安娜惊得张大了嘴:“怎么?您……” 父亲笑了,这下倒让努里觉得自己和安娜傻得可笑。“你觉得我会不弄清楚我未来儿媳的家庭背景?”他轻轻一笑,说:“我知道你父亲住在马里兰州,而你母亲在巴黎,他们很多年前就离婚了。” 安娜的脸烧得通红,她无法直视努里父亲的目光。 “安娜,宝贝儿,你应该清楚伊朗和德国关系密切。现任沙阿的父亲之所以将波斯改名为伊朗,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雅利安人对我们文化有深刻的影响。就是那群受希特勒重视的雅利安人2。” 安娜和努里对视了一眼——她好像吓坏了,努里心想。 “其实啊,二战时伊朗沙阿礼萨汗想要与德国结盟,只是由于同盟国反对才作罢。所以,不仅不用觉得这是什么可耻的事,而且你还该为自己的血统而自豪。我们将永远视你为掌上明珠。” 安娜双手插在膝间,一动不动地坐着。努里想她肯定还在琢磨爸爸的话。这么多年来,她父亲曾经被公认的恶行像一个沉重的包袱,一直压在她心头。这份愧疚感侵蚀着她,让她少了些美国人无拘无束的性格。从没有人对她父亲表示过理解;多年来心头的负担就这么一下子被卸掉了,安娜肯定觉得无比畅快。努里朝她鼓励地一笑,想让安娜知道自己理解她。 终于,安娜一跃而起,抱住努里的父亲,接着又拥抱了努里的母亲。尽管这让努里的父母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尴尬,但看到安娜朝自己灿烂地一笑,努里知到安娜的心结解开了——或者竟是他自己也解开了心结呢?     1 伊斯法罕:伊朗第三大城市,伊斯法罕省的省会。 2 希特勒掌权后,德国纳粹有意歪曲“雅利安”原来的定义,用这个字眼指“高尚的纯种”,宣扬北欧五国以及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等地区的金发碧眼的日耳曼人是雅利安人的典型代表。 第15章   婚礼那天早晨,努里醒来时,觉得胸口闷极了。孩提时代,他就听到人们不停地议论他的婚事,这一天终于来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思考着这个重头戏。此刻,他横跨着男孩和男人的分界线,从今天起,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 努里头枕着双手。回国以来,一切都一帆风顺;其实,一开始决定娶安娜为妻,他就已经想象着这一天了:安娜将成为我的妻子,孩子的母亲;我俩将拥有一套大房子,我们的孩子会接受最好的教育,我肯定会事业有成,地位显赫;总而言之,我俩的任何梦想都会实现! 他起床走进卫生间。父亲曾经怀揣很多政治理想,可除了与政府高官和王室有一些联系外,他的抱负都落空了。父亲从没要求过我什么,可我心里明白,父母的希望全都寄托在我身上。如果在地铁公司干出成绩,并且再接再厉,我肯定会功成名就,甚而至于终有一天会在政府里担任要职。 努里用凉水冲着脸。不行,沙阿很腐败!他滥用职权,必须推翻!可不管谁在位,都需要受过西方教育的工程师,还有很多村子没有通水用电,很多人是文盲,太多的人饱受贫穷之苦。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是时候成熟起来了,我将成为栋梁之才,今天将迈出第一步! 趁着佣人准备礼服的时间,努里冲了个澡,刮了胡子。婚礼开始前不能见安娜,不过有拉蕾和母亲在照顾她。他们也邀请了安娜的母亲,希望她能从巴黎飞过来参加婚礼,可她被伊朗上周的骚乱吓坏了,临时取消了行程。 时间啊过得太慢太慢!不过终于穿戴齐整,和父亲一起开车去了酒店。婚宴的礼堂里挂着很多巨大的枝形吊灯。不少客人已经到了,他们三五成群地聊着。努里见到了许多久未谋面的人,然而好像记不起其中不少人的名字了。 礼堂最前端的地面上铺着一块白色丝绸,丝绸四周摆放着花瓶,花瓶里插满鲜花。丝绸上放着为订婚仪式准备的物品。订婚仪式源于古代拜火教,是婚礼的正式部分1。这些特定的物品有:一面象征光明的大镜子,一对寓意火焰的精美烛台(新郎新娘各一支),一张装点花哨的巨大薄饼——象征富裕的金币,一种点燃后用来驱邪的植物,几个盛着蜂蜜与玫瑰水的小碗,还有一些装满糖果、水果、鸡蛋和坚果的篮子。稍后,一块盖着的礼仪布料将被揭开,代表努里和安娜的结合。丝绸朝向太阳升起的东方。 丝绸旁边摆放着两把椅子,努里坐在右边的一把上。礼堂的另一边,乐队正在演奏欢快的波斯舞曲,努里对这个调子很熟悉,他经常在婚礼上听到。歌词大意是祝福新人喜结连理。想到这一天终于来了,努里听着听着不禁怦然心跳。 不一会儿,安娜进来了,后面跟着拉蕾和努里的母亲。音乐响起后人们安静了下来,可当新娘出现时,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 安娜看上去风姿绰约、仪态万方。白绸缎做的婚纱紧紧裹住她的上半身,下摆轻轻垂落在地。裙子的最上端是一片镶满珠宝的蕾丝,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裙摆也缀满了珠宝。婚纱是无肩带型的,安娜的皮肤红润而光洁,但面容藏在面纱下,面纱绑在细细的发带上,可努里还是能看到她的眼睛。她的双眸好似闪闪发光的绿宝石,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金发盘头,饰品赏心悦目;钻石耳环精致高雅。努里心想:她真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又像电影明星杰西卡·兰格2或是奥莉维亚·纽顿-约翰3:此时此刻,要是只有他俩该多好啊! 安娜在努里旁边坐下后,订婚仪式便正式开始了。主持仪式的毛拉是努里的远房表兄,为人友善而开明。在伊斯兰国家,夫妻双方只要有一个不是穆斯林,有些阿訇就不愿为其主持婚礼。毛拉先说了一些祝福新人的话作为开场白。驱邪的植物在火盆里熊熊燃烧,烟味熏得安娜忍不住暗暗清了清嗓子。努里的叔叔阿姨绕着这一对新人走了七圈。 接下来毛拉发表了有关婚姻圣洁性的一段无比冗长的讲话,然后询问安娜和努里是否愿意继续。努里需要等待安娜的回答,而安娜则被反复问了三遍是否愿意嫁给努里。安娜没有回答。每一次询问之后,努里的母亲都会在安娜手中放一枚金币,鼓励她说“是”。直到第三遍,安娜才回答:“是的,我愿意。” 接着毛拉又诵读了《古兰经》里的一些段落,然后安娜和努里以及婚礼见证人在结婚证上签了字。毛拉宣布他们正式结为夫妻后,努里掀起了安娜的面纱。两人互相亲吻并交换了戒指。努里为安娜戴上戒指时,听到了安娜的惊叹:一枚精心锻造的金戒指,上面镶着一颗硕大的钻石。而安娜给努里的只是一枚普通而没有任何饰物的金戒指。 整个婚礼过程中,努里的两位表妹各执一角在新人头顶上方撑起礼仪布,另一位表妹揉搓着两块锥形的糖,糖粉洒落在礼仪布上,预示着这对新人婚后生活甜蜜。努里和安娜分别用手指蘸了一些蜂蜜,送进对方口中。 他俩再次亲吻后,仪式结束了。 客人们移步到另一个房间参加宴会。宴会厅装饰得绚丽夺目,到处摆满了鲜花、果树,房间的一角还有一个小水池,水池里有个微型瀑布。乐队已经开始演奏了。客人们趁着上菜和乐曲的间隙,信步闲庭,欣赏园艺。 因为要做蜗牛和千层酥皮烤鹌鹑配鹅肝馅松露汁之类的法国菜,努里的母亲特意从巴黎请来了一位大厨,确保菜品口味地道。每一道菜都配有不同的酒。波斯食品更是丰富可口,高档的菜肴配着甜米饭、烤肉、蔬菜和大饼。 这是九月里一个炎热的夜晚。尽管开着空调,热浪还是阵阵袭来。人声嘈杂,各种菜香和酒味混杂在一起。努里感到晕晕乎乎。时不时有他觉得面熟的男人过来拍拍他的手或把他拉到一边在他耳边恭维他有幸娶到这么一位金发美人。摄影师不停地按着快门,闪光灯晃得努里睁不开眼。他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脸都笑僵了!而这一切才仅仅是婚礼后的第一场庆祝活动。 努里硬撑着想要保持礼节,争取做到尽善尽美。到了午夜时分,他已精疲力竭。终于到了切蛋糕的时刻!切完蛋糕他俩就离开了现场,乘坐电梯来到酒店的蜜月套房,一倒头便沉沉睡去。   伊斯法罕曾经是波斯的首都,也是伊朗最美丽浪漫的城市之一;路况好的话,从德黑兰出发只需大约六个小时的车程。在那儿度过的五天让努里想起了他俩的芝加哥岁月:沉浸在二人世界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们住在阿巴斯,一家豪华的五星级酒店,里面有瑰丽的花园、长廊、餐厅,还有一个茶馆。头两天他们窝在酒店房间里缠绵,直到第三天下午,才梳妆修饰了一番,来到扎因代河。河畔的斜坡上绿草如茵,人们携家带口在草地上野餐、饮茶,孩子们在水边嬉戏。努里用慈爱的眼神望着他们,对安娜说:“我们离那样的生活不远啦。” 安娜捏捏努里的手,娇羞地一笑。努里发现婚礼后安娜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说不上来到底哪儿不一样,就是觉得她变了。缠绵时她没有以前那样热情似火,而是更温柔娇弱,好似一条被放生的小鱼,显得更加活泼而快乐。努里给安娜买了个冰激凌;他们欣赏着拱桥,看着少男少女们脚蹬天鹅船在河中漫游。 来到沙阿广场。广场上有两座清真寺和一栋美得令人窒息的宫殿。大一点的清真寺男人才能进去,高大建筑物的表面绘着精美的马赛克,顶端是青绿色的浑圆穹顶。建筑以蓝色为基调,用七种颜色的瓷砖搭建而成。努里告诉安娜,人们认为蓝色能安抚灵魂,使精神得到升华。清真寺前方坐落着一个巨大的水池;天空艳阳高照,水面波光粼粼。 在如此宏伟壮丽的建筑物前,努里和安娜深感自己渺小卑微。他们走在广场上,觉得自己完全陶醉于其间。小一点的清真寺是十七世纪时沙阿为后宫嫔妃所建。20根雄伟的柱子环绕着金色的蜂窝状建筑和穹顶。清真寺内部的天花板上镶嵌着成千上万闪闪发光的小镜子,绘有各种精美的马赛克和歌颂沙阿的图案。这座清真寺建于波斯王朝的鼎盛时期。努里给安娜讲了讲阿巴斯沙阿以及他于1598年决定将首都迁往伊斯法罕的原因。 “你说的是哪个1598年哦?”安娜逗他道。 努里笑了。伊朗有两种纪年方式,一种是波斯纪年,一种是公元纪年。按公元纪年,现在是1978年,可若是按贾拉利历来算,现在才1357年。“你想要哪种纪年方式?” “能让时间停止的。”安娜回答。 努里偷偷看了一眼安娜。却发现安娜神色忧虑,甚至有些悲伤。“怎么了?” “这一切都太美好了,努里。” 努里抚摸着安娜的脸颊。 “所有的一切。这座城市、我们的婚礼,你的家庭——一切都美好得我快吃不消了!你填补了我心中的空缺——从小就伴随我的空缺。我开心得都快发狂了。” 努里将安娜拥入怀中。那一刻,他觉得自己钟爱安娜超过了爱生活本身。   1 伊朗人的婚礼分订婚仪式和结婚典礼,伊朗人对订婚比结婚重视得多。一旦订婚,双方即在法律上结为夫妻。 2 杰西卡·兰格,美国女演员,(1949-),曾经以电影《窈窕淑男》与《芳心的放纵》分别获得1983年与1995年的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及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 3 奥莉维亚·纽顿-约翰,(1948-),澳洲流行音乐歌手。 第16章   安娜从没如此满足过。这一生,她犹如沙漠中的花朵,总在渴望关爱;嫁给努里后才尝到了甘露的滋味,终于盛开了。每天清晨,她带着微笑醒来,热切地迎接新的一天;作为妻子、儿媳和嫂子,关爱包围着她,她终于有了家庭的归属感。 家具送到以后,他俩搬进了谢米兰的新家。拉蕾说对了,他们收到了堆积如山的礼物。当然啦,新家还是需要添置些零碎物品,安娜决定自己去买。尽管乘车很方便,她还是决定步行出门,因为这是了解周边环境的好机会。她也爱上了波斯建筑,因为这里也有她在伊斯法罕看到的那些彩色瓷砖、马赛克和错综复杂的图案;这些都是一种希望和美好的象征——这一切都让她兴奋不已! 大多数时候,厄尔布尔士山脉是这片土地上主要的风景,但有时也很难分辨建筑物和山脉的界线究竟在何处。有时,群山会从赭色变成棕色、再变成粉色,和其他景物形成鲜明对比。安娜最喜欢群山变成灰色的样子;她试着猜测它们什么时候变色、如何变色,以及为什么变色:是在每天的特定时间呢,还是因天气或污染所致?这些奥秘,尚无人知。 安娜发现伊朗商店的老板都很想赚她的钱。许多人只会几个英语单词,却自以为会说流利的英语,总是大谈特谈,说着让人云里雾里的话。但安娜只是笑着点点头,仿佛听懂了。她也学会了一些表示食物、家具和简单方向的波斯词语,还发现这儿所有东西都可以讲价,而且自己也很享受讨价还价。   尽管安娜现在颇觉幸福,可问题也逐渐显现出来,犹如一团暴风云已经慢慢逼近群山的那一边。起初,安娜和努里都不愿面对它,是哈桑将这愁人的问题摆到了他们面前。 10月中旬的一个晚上,天气依旧有些热,似乎夏天就是不肯离开德黑兰。安娜邀请哈桑来家里吃晚饭。她在露台上摆出一张小桌子,这样他们就可以在外面边吃饭边乘凉。一阵微风拂过,远处隐约传来车辆声。她一整天都在准备晚饭:鸡肉糕——一种用鸡肉、藏红花、酸奶酪、米饭、番茄以及鹰嘴豆泥做成的食物,还配上一种叫作“石饼”的伊朗面包干。哈桑拿起一片鸡肉放进嘴里,嚼了嚼吞下了。安娜屏住了呼吸。 哈桑笑了:“味道不错嘛,安娜。”他挖了一大勺鸡肉,放进嘴里,就像饿了几个星期一样。“你都快变成伊朗大厨了。” 安娜和努里都笑了。 晚饭后,他们回到屋内。安娜开始沏茶,努里取出一瓶威士忌和两个小酒杯,然后斟满一杯酒,递给哈桑。但安娜觉察到哈桑似乎不太想喝。 努里也注意到了:“怎么了?”努里大口喝完自己杯中的酒,咂咂嘴。“这是正宗的肯塔基波本威士忌。” 哈桑盯着酒杯,摇摇头,抿了一小口。 “哦,我的朋友,”努里用最近学到的同情口吻说道。“最近怎么样?工作有什么消息吗?” 安娜知道哈桑一直在找工作;他想当医生,但他父亲死后,他不得不从医学院辍学,承担起长子的责任;目前在一家医药公司做销售。安娜希望努里帮帮他,等努里稳定下来,或许能帮哈桑在地铁项目里谋个职位。 但现在,哈桑正用一种既困惑又恼怒的表情注视着努里。他的沉默令人心惊胆战。安娜面部抽搐了一下。努里应该更敏感些,不该在朋友面前表现出优越感,尤其在他最好的朋友面前——安娜心想;也可能哈桑的新工作压力太大。安娜于是不打算再提这事。 哈桑却偏要提起:“努里,我不明白,”他顿了很久后说,“街上发生了骚乱,沙阿的手下正在屠杀人民,革命就要开始了,但你能想到的就只有我的工作?” 努里歪着脑袋,似乎有些困惑:“革命?这词儿有点大。没错,现在是有很多人反抗沙阿,也应当有。但是,你说那是革命?我可不那么认为。” 哈桑的脸上掠过一丝吃惊的神色:“我知道,你和安娜刚办完婚礼,可能还在蜜月期。”他强调了蜜月这个词。“但你们不能忽视眼前的事;你不是没有看到礼萨汗大街和德黑兰大学的暴动,还有那些被人纵火的汽车、针对银行和政府大楼的袭击。” “当然。”努里看了一眼安娜,似乎在向她道歉,似乎不想让她受到德黑兰中部的那些事情的干扰。安娜皱起眉头:努里没必要这样。 “这不仅仅是反抗,努里。”哈桑继续说。“这是革命。它正在席卷整个国家。”哈桑放下手中的威士忌,他几乎没怎么喝。“你觉得,沙阿退位后,谁会接替他?” 努里转动着酒杯:这样到底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呢,还是在掩饰不安?“这问题很有趣。我赞同议会民主制,或许能建立一个民主共和国。” 哈桑叉起胳膊。“那么伊玛目1呢?” 安娜警惕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这个月早些时候,萨达姆·侯赛因2把在伊拉克生活了15年的阿亚图拉·霍梅尼驱逐出境。霍梅尼只好随即去了巴黎,从巴黎不断传回伊朗大量的激烈言论,其频率远远高于他在伊拉克那灰蒙蒙的村庄时期。他的影响力一下子爆发了,激起了更多骚乱。 “霍梅尼只代表一种声音。”努里说。安娜注意到他有意避开“伊玛目”这个词,它的意思是“伊斯兰教的领导者”。“还有社会党、杜德党和民主党——他们都想推翻沙阿。” 哈桑向前倾去:“听我说,努里,阿亚图拉离开伊拉克时,本可以去阿拉伯国家的,但他去哪儿了呢?他去了巴黎,那儿有新闻自由,他可以继续呼吁人们推翻沙阿,让更多的人听到他的声音;他是个了不起的战略家。你得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 哈桑看了看他。安娜的胃紧绷起来:要在平时,他们谈的是别人,不管努里举出哪一位宗教领袖,她都可以举出萨特3、卡尔·马克思,或是马尔库塞4来和他讨论。但她已经见过街上的那些抗议,对霍梅尼狂热的颂扬,还有妇女们脸上流淌的热泪;但哈桑也有他的道理。为了缓和气氛,安娜换了个话题。“我母亲就在巴黎。” 哈桑好奇地看着她:“真的?” 她点点头。要知道,她母亲还是那种能和极端分子、罪犯和流亡者友好相处的人呢。但她没说出来。 哈桑摸摸胡子。“有个在巴黎的母亲,还有个在美国的德裔父亲!安娜·萨梅迪,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要什么?” 她盯着哈桑说:“我是努里的妻子,我只想要他幸福。” 哈桑脸上闪过一丝神秘的笑:“听起来像个很好的伊朗妻子;或许你还有希望。” 安娜不知道怎么回答。几分钟后,哈桑向他们道晚安。“沙阿必死,我的朋友们。沙阿必死5。”   过去几个月都只有些零星的罢工事件,但到了10月底,一次大罢工使得包括石油领域在内的大部分企业都瘫痪了。接下来几天,示威人群烧毁了城市中的大片地区。英国使馆遭人纵火,示威人群还试图袭击美国使馆。有报道说,沙阿的军队拒绝制止示威人群,任由暴乱升级。首相只好辞职。爸爸也暂时不去上班了,并坚持要安娜在努里上班时来他们家。不过,骚乱还没有蔓延到德黑兰北部,北部的街道都很安静,萨梅迪家的司机仍会每天早晨来接她。夜里又是另一副光景。天黑后,整个城市的上空都传出“真主万岁!”的喊声。 11月上旬的一天下午,离首相辞职才几天时间,安娜和拉蕾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拉蕾正在生闷气,因为她不能出门去见沙欣。妈妈在厨房里忙活。电视上播放着肥皂剧,演员们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安娜觉得现在大部分老百姓只能靠肥皂剧撑着,毕竟国家不可能让民众整天都在骚乱的消息中生活。但骚乱确实造成了影响。就连家里那个包着头巾、曾帮安娜把手提箱拿上楼的女佣,现在也变得充满敌意,沉默寡言,不再正眼看安娜了。 爸爸在书房里,他的短波收音机正在播放英国广播公司的新闻。安娜陪拉蕾看了会儿肥皂剧。虽然学了些波斯语,但演员说话速度太快,她还是听不懂。不过,她仍能从他们的肢体语言和表情看懂大概意思。她感到无聊,便走进书房,爸爸正坐在书桌前读报纸。收音机在一旁柔和地哼鸣着。 “爸爸?” 他放下报纸,看着安娜。“什么事,亲爱的?” “抱歉打扰您。” “没关系。”他宽厚地笑笑。 “爸爸,你觉得会闹革命吗?霍梅尼会回来领导伊朗吗?” 安娜不知道爸爸会怎么回答:也许会极力否认,也许只是轻蔑地笑笑而不明说,表示这问题很荒谬。他向后靠在椅子上,说:“我希望不会。如果革命发生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安娜觉得自己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她一屁股坐下来,问道:“所以,您还是觉得有可能发生革命?” 爸爸抿起嘴,把报纸叠好放在桌上:“如果是六个月前,我会说不可能发生革命。但我现在不那么确定了。沙阿正失去民心,而且极其迅速。” 安娜知道爸爸的背景。努里曾经说过,他曾是军人,接受过像斯巴达人6那样的艰苦训练。那时虽然他没什么钱,却被训练成了一个严守纪律、勤奋而且有决断力的人。对他来说,质疑沙阿需要很大的勇气。 “至于霍梅尼……”他解释说,那些骚乱和抗议似乎正按一个40天的周期运作。 安娜困惑地皱起眉头。“为什么?” “伊斯兰教规定,家庭成员或所爱之人去世后,人们必须服丧40天。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现在这项宗教仪式变成政治活动了。” “我不明白。” “40天丧期过后,人们会聚集起来,纪念那些在之前的暴乱中牺牲的人。他们的绝望和愤怒还未消退,所以常常又会触发一场比之前规模更大、更具破坏性的暴乱。这就是在伊朗各地发生的事,40天一个循环。” “但这与革命有什么关系?又与霍梅尼有什么关系?” “当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无法再忍受暴君的压迫,他们就会尽一切可能寻求庇护。伊朗人无处可去,只能在另一个时代寻求庇护。他们想回归过去,从那些熟悉的生活步调和习俗中寻求慰藉。” “过去的好时光。” 爸爸点了点头:“更何况,沙阿正在努力推行现代化。越是现代化,他们就越会觉得自己老了。结果就是,那些拥有几百年历史的伊斯兰教法复苏了。就是沙里亚7。” “这就是霍梅尼所宣扬的。”安娜说。 “没错,”爸爸说,“对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来说,霍梅尼的话和伊斯兰教法充满了诱惑力。” “您似乎很同情他们。” “我理解他们,但并不等于我同情他们。” 两人都沉默了。安娜听见厨房传来开抽屉、接着是剁肉的声音;尽管这声音既熟悉又温馨,她还是打了个冷战!   1 伊玛目,阿拉伯语单词的汉语音译。意为领拜人,最早源自对穆斯林祈祷主持人的尊称,又称领拜师、众人礼拜的领导者,后来引申出学者、领袖、表率、率领者、楷模、法学权威等含义,这里指霍梅尼。 2 1937-2006,伊拉克第五任总统,在位期间先后发生两伊战争、海湾战争、伊拉克战争。2003年伊拉克战争中,其政权被美国推翻。 3 萨特1905—1980)20世纪法国著名的哲学家、文学家。 4 赫伯特·马尔库塞(1898-1979):德裔美籍哲学家和社会理论家。该句提到的三人均为无神论学者。 5 第一句“沙阿必死”是用波斯语说的,第二句是用英语说的。 6 斯巴达男子二十岁开始过集体的军营生活,受十年正规的军事训练,三十岁至六十岁服常备兵役,整个生活都被国家以军事化的方式组织起来。 7 沙里亚:《古兰经》中所启示的、圣训中所明确解释的安拉诫命的总称,为每一个穆斯林必须遵行的宗教义务。 第17章   到了十一月初,尽管结局还无法预测,各种示威抗议活动依然此起彼伏。沙阿发表演讲,第一次将动荡称为革命,并且向示威者伸出了橄榄枝,但他认命一个军人联合政府取代平民政府的做法却与民意背道而驰。在巴黎,阿亚图拉·霍梅尼要求沙阿退位,以建立伊斯兰共和国;在国内,什叶派宗教领袖拒绝承认军政府,呼吁教徒继续抗争。不过,政府成功地镇压了大部分罢工,一些人开始返回工作岗位。 与此同时,随着雨季的到来,天气变得阴冷潮湿,时不时下场雨。仿佛可怜这凄凉的光景,太阳也会偶尔露露脸。在这样的日子里,生活似乎又重回正轨。出门时,安娜看到了依人行道而建的排水沟。这些沟渠从德黑兰北部直达市中心,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钢筋味儿。安娜刚开始以为这些是下水道,可爸爸告诉她,这些是为了应付过量的雨水和山上流下来的雪水而修建的。不时可见小男孩和狗儿在里边玩耍。 如今他俩的房子已基本装修完毕,因此安娜决定出去工作。她乘出租车到离家不远的德黑兰市中心偏北一条安静的林荫大道上。在德黑兰打的犹如历险,因为你可能是独乘,也可能拼车,安娜今天就被挤在一男一女中间。虽然天气凉爽,可那男的依然直冒汗,女人的头发则散发着甜甜的果香。 安娜在伊朗-美国人协会楼前下了车。这是一栋现代的两层建筑。一楼的白墙上挂着一排油画,对面是一个剧院。她往里面瞟了一眼,那里大约200个座位;爬上二楼,沿着一条走廊前行。走廊两边都是办公室,门上挂着牌子。常务董事的办公室位于最里端,虽然门开着,安娜还是敲了敲。 “请进。” 办公桌后坐着一个女人;她一头黑发,皮肤苍白,下巴坚挺,眼睛湛蓝,似乎比她那身蓝绿色西服还要蓝上几分;妆容轻淡,一身珠宝饰物,手镯叮当作响,耳环晃来晃去;手上好几枚戒指,包括一枚婚戒。 女人走了过来:“我是夏洛特·克拉夫特,不过大伙儿都叫我夏洛。”她向安娜伸出手。 安娜和她握手:“安娜·萨梅迪。” 夏洛挥手示意她坐下:“这样吧,你先自我介绍一下。你公公只说你是个优秀的女青年,想找份工作。” 安娜晃了晃脚。几天前,她终于沉不住气告诉公公说自己不想去石油公司,努里则马上跟他提起哈桑的建议——让她去伊朗-美国人协会任教。结果,公公在那里也有熟人,于是安排了这次面试。 “公公真是太好了。”安娜说。 “你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吗?” “不太清楚。” “我们是一个文化交流中心,通过让伊朗人和美国人互相接触,加强两者之间的联系;已经开办了20多年,两年前我成为常务董事。我老公就是伊朗人。” “我也是。”安娜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 “嗯,我知道。”夏洛笑着说。“据说你以前住在芝加哥。”安娜点了点头,她继续说,“我在圣母大学1念的书,离你们很近。我还常去芝加哥大学找朋友玩儿。我特别怀念哈罗德餐馆的炸鸡。” 安娜咧嘴一笑,放松下来:“我特别怀念梅迪奇餐馆的比萨。” 夏洛哈哈大笑,笑声低沉、沙哑而响亮,充满了感染力。“嘿,我也常去那儿。那个伊朗人烧得一手好菜,可那比萨做得嘛,实在不敢恭维。” 安娜也哈哈大笑:“我也有同感。” “言归正传,”夏洛继续说,“我们这边的氛围很活跃,这是我的亲身体验。因为我们待人友好,工作严肃认真、创意十足,展出伊朗和美国艺术家创造的令人振奋的作品,举办话剧演出和音乐会——你看到楼下的画展了吧?” 安娜点点头。夏洛惹人喜爱,只是语速太快了点儿。 “我们还提供英美文化课程——主要授课对象是专业人士和将要移民美国的伊朗人。当然你可能也知道,伊朗人对美国的兴趣向来很高,所以我们也有针对年轻人的课程,特别是职业前景大好的学生。你有教育学学位吗?” 安娜心一沉:“只有文学的学位,没有教育学的。” 夏洛身子前倾,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打量着安娜:“我们的教师大多是德黑兰大学的教师或那一类人,在这里做兼职。” 安娜盯着地板。 夏洛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开口道:“不过考虑到目前的情况,这里的学生多得应付不过来了。” 安娜抬起头:“时局动荡也还有那么多人来?” “正因为如此才这么多。”夏洛又笑了。“不要轻易相信别人。新世界的大门已开,人人都想学英语,当时当下就想学。我倒是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要为此感谢沙阿。”她笑着说,“跟我说说,你想教年轻人吗?青少年怎么样?我们暂时没有开设适合青少年的课程,但是要求开课的人很多。如果你能应付得了,我们可以开设,你来授课。” 安娜坐直身子。“真的吗?我当然愿意了。” “不过只能是兼职哦。” “再理想不过了。” “因为你还要抽时间料理家务事嘛。” “不错,”安娜咧嘴一笑。她和夏洛心照不宣。说真的,这是她到伊朗以后第一次感到这么自在。夏洛正是她梦想成为的那种女人;以后是不是可以和她成为朋友呢? “夏洛,实在太谢谢你了;这已经大大超过了我的预想。” 夏洛看着安娜说:“一份工作而已。”不过她看上去很高兴,说罢起身走到墙角的一组文件柜前,翻出一个文件夹。“这是一些以前的课程讲义,不过这都是为成人设计的,所以你得修改一番。能做到吧?” 安娜使劲点点头。 “那就好。”夏洛把讲义递过去。“我们1月份开课。反正这里的12月是哀悼月,而且美国人也都忙着过圣诞节。这样安排行吗?” 安娜点点头,再次谢了夏洛后离开了。她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同时已经在构思教学计划了。或许可以教诗歌,找一找英文版鲁米诗集,还有肯明斯2的诗作。她想得那么入神,连怎么回的家都不太记得了——因为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一切告诉努里。 “报酬怎么样?”当晚,努里问道。 “一小时60托曼。”安娜说。约合9美元。 “还不赖。说实话,不少呢。” 安娜想说自己可不是为了钱才去做这份工作的,而是因为别人需要她,而她正好能满足别人的需求,或许在这个过程中还能收获一份友谊。不过她没有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眯起眼笑了。   11月末,安娜想在自己的小家为她的伊朗家人做一份圣诞晚餐;但买不到火鸡,只能用普通的鸡代替;不料,由于动乱导致食品货源匮乏,她只买到一只骨瘦如柴的鸡,安娜只希望米饭和醋栗做的馅能弥补这个缺陷。 努里的家人都表现得很喜欢这份鸡肉,可他们大口吃羊肉串和咖喱肉丸的表情告诉安娜,那只是出于礼貌。吃饭时,她聊起自己的新工作、她将要教的学生和采用的教科书。努里家人问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可是餐后——就像一个无法被忽略的伤口一样——谈话的中心转向了时局。 爸爸说他跟沙阿谈过了。大家顿时肃然起敬,沉默不语,这让安娜觉得爸爸在德黑兰无人不识。 努里问沙阿都说了些什么。 “他郁郁寡欢,极为抑郁,觉得敌人无所不在。刚开始他认为石油公司就是自己的敌人,接着又怪上了中情局和卡特3,因为他们中断了对激进分子和神职人员的秘密补助,之后又把矛头指向伊共,当然了,霍梅尼也不例外。最后还怨恨他任命的大臣们背叛了自己。”爸爸叹了一口气。“前一天才释放了政治犯,后一天就派军队上街随意射杀民众。”他无奈地摇摇头。“我实在是搞不懂了。” 大家陷入了沉默。如果像爸爸这样的社会精英都灰心丧气了,那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沙阿觉得自己有能力扭转局面吗?”努里打破了沉默,他的语气似乎是在乞求肯定回答。 “我相信他是这么想的。”爸爸说;但显然他并不相信。 努里没有说话。安娜心想,难道他也开始怀疑爸爸的话了?还是他不愿面对现实? 拉蕾显然也不愿面对现实:“我希望他能度过危机。我不喜欢受约束:如果不能去夜店,不能购物,不能开车去兜风,这还叫什么生活?” 安娜一语不发,只有当努里的家人挤进奔驰轿车回家时,她才如释重负,接着开始打扫卫生;努里则打开新闻——和美国一样,这里的新闻也是深夜才播。设拉子市的军队打死了15个骚乱分子;更恐怖的是,两百余名政要和王室成员都把积蓄转出了伊朗,总值超过20亿美元。 努里倒吸了一口冷气。 安娜走出厨房,看了一会儿报道骚乱的镜头,然后轻轻说:“你也没想到会这样,对吧?” 努里捋了捋头发:“没想到竟会有这么多……暴力!不过话说回来,一旦政府失去民心,暴力恐怕就是推翻它的最有效途径吧。当人们已经到了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他的声音渐趋微弱。 安娜沉默片刻,然后仿佛突然想到什么:“哈桑呢?” “他怎么了?” “他也是没什么可失去的人吗?” 努里皱起眉头:“问这做什么?” “他父亲被沙阿逼得自杀身亡,他有足够的理由去报复沙阿。” “没那么简单,安娜。” “是吗?” “哈桑可不是为了报复才这么做的。他真心相信变革是大势所趋。他一直都这么认为。你是说如果人们的生活不够艰难,他们就会安分守己;可我们自己呢?我们的生活并不艰苦,可我们还是想要改变现状。” 安娜这才意识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我爱这个国家,我想看到她进步。如果沙阿不能带领我们前进,而且显然他并没有做到,那就应该由其他人来带领。我会像哈桑一样欣然支持的。” “你真的会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安娜?” “如果为了社会的进步,你必须放弃一些东西呢?” 努里皱了皱眉,环顾四周:“有什么是我必须放弃的呢?”   1 圣母大学:位于芝加哥以东100多公里处,稳居美国顶尖学府前20名。 2 E E 肯明斯(1894—1962):美国诗人、剧作家、散文家、画家,20世纪英语文学代表人物之一。 3 吉米·卡特(1924—),美国民主党人,时任美国总统(1976—1980)。 第18章   公历十二月是伊斯兰教历的正月,是仅次于斋月的最重要的圣月。按照规定,这个月内禁止打斗,可不论在德黑兰还是其他城市,骚乱依然持续了三天三夜。反抗者包围了政府大楼,破坏商店,还攻击了政府官员。即便在安娜念念不忘的伊斯法罕,抗议者也袭击了萨瓦克办公地,烧毁了多家剧院。呼吁霍梅尼回归的声音越来越高。外国公民绝大多数都离开了伊朗,当然也包括很多美国人在内。 安娜觉得世界正变得不可理喻:三周前,九百多人受到一个男人的蛊惑在圭亚那的琼斯镇集体自杀1;旧金山的同性恋领袖哈维·米尔克2于11月27日遇刺身亡。看来,《圣经》中所预言的世界末日并非空谈。 情况愈来愈糟。12月7日,美国总统吉米·卡特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被问到是否希望沙阿挺过这次危机。他回答说,这将由伊朗人民自己决定,而非美国的意志。而就在几个月前,卡特总统还宣称沙阿是他最忠实的伙伴。美方态度的大逆转着实令人震惊,沙阿的命运因此也板上钉钉,其势力土崩瓦解。 12月11日是阿舒拉节,穆斯林哀悼和斋戒的神圣日子。近100万人聚集在德黑兰沙阿广场呼吁沙阿下台。游行的人群一直涌到“德黑兰的大门”——沙阿纪念塔3。仅仅四个月前,从机场去努里家的路上,安娜还曾对这座地标建筑赞叹不已。这一次,沙阿拒绝使用武力驱散人群,他任命的军政府只好宣布解散。这些接二连三的事件让安娜对时间产生了错觉,仿佛过去的不是四个月,而是四年。 新年伊始,沙阿任命了新一届政府,但局势并没有降温。游行与骚乱依然不断,而且更加激烈。1月16日,沙阿乘私人飞机去了埃及,对外宣称是去度假,可人们都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上百万伊朗人涌上街头,欢欣鼓舞。阿亚图拉·霍梅尼在巴黎发表讲话,说尽管沙阿被推翻了,建立伊斯兰共和国仍然势在必行。两天后,人们不顾新政府的反对,纷纷上街响应霍梅尼的呼吁。霍梅尼与刚上任几周的首相巴赫蒂亚尔频繁通信磋商。2月1日,霍梅尼终于回到了德黑兰。   1 指1978年人民圣殿教900多名信徒集体自杀事件。 2 哈维·米尔克(1930-1978)美国第一位公开同性恋身份的政府官员,生前为旧金山市政监督,旧金山市长也当场中弹身亡。 3 伊朗伊斯兰革命后,分别改名为自由广场与自由纪念塔。 第19章 “快来呀,努里!”哈桑向楼上喊道。“再不快点,就挤不到前面去了。” 安娜拉上夹克拉链,围上围巾,也在楼下等着;他们要一起去德黑兰南部见阿亚图拉,他刚刚到达梅赫拉巴德机场,要去贝海什特扎赫拉公墓1发表演说。广播里说超过了两百万人夹道欢迎,人们今后肯定会把这天的事告诉自己的子孙。 哈桑不耐烦地跺着脚:“他人呢?” “估计还在刮胡子。”安娜说。 哈桑露出不悦的神色。 终于,努里跑下楼,带过一阵须后水和牙膏的气味。安娜喜欢努里洗漱后身上的味道,她真想一头埋进他怀里,索要一个快速的亲吻。 他们钻进努里的宝马——这也是父母送他俩的结婚礼物,开向南部的公墓,行驶于德黑兰郊外通往库姆省2的路上。离公墓尚有1英里,路上已是人潮涌动,车子很难前行,他们只好从车上下来,开始步行。努里吃惊地环顾四周:“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 “这是天意,崭新的黎明就要来了。”哈桑说。 听到这句陈词滥调,安娜只想翻白眼。二月的这一天和风吹拂,她取下围巾,拉下夹克拉链。现场喜气洋洋,人们唱着歌,互相拥抱,甚至也对安娜微笑。一些人把沙阿的头像从钱币上剪了下来,挥舞着那些没有沙阿的里亚尔3和金币。小店老板向人群中投掷糖果和甜食,小孩们蹦跳着去接它们。还有人在分发花朵。士兵们走来走去,但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可怕,有个女孩甚至把花朵插进他们的枪管里。安娜觉得,要不是因为衣服不同,或许会以为自己正走在越南战争时的海特-阿什伯利嬉皮区4。这里的男人大多穿着西式服装,但很多女人都穿着黑色罩袍。 “看!”哈桑指着一个地方。 只见一人正挥着斧头猛砍沙阿的雕像,显然他已经砍了一阵子了;那座雕像正摇摇欲坠。 努里拉起安娜的手,安娜紧紧握住。 越靠近公募人越多。公墓的大门敞开着,人们潮水般地涌了进去。安娜从没去过公墓,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不过,一旦置身于田园式的环境中,看着绿树成荫的大道、宽阔的广场和梯田时,她居然感到如释重负。 大门内侧有一张巨型横幅,上面写着阿拉伯语。“那上面写的什么?”安娜问努里。 “杜德党欢迎阿亚图拉回到伊朗!”努里愉快地回答。一些人挥舞着伊朗国旗,还有人举着绿色横幅。 “为什么是绿色的?”安娜问。 “绿色是伊斯兰教的标志性颜色。”哈桑笑着说。 努里被哈桑的情绪感染了:“我从没见你这么高兴过,哈桑。” 哈桑拍着手说:“我们胜利了,努里!沙阿走了,伊玛目会领导我们开创新时代。” 努里微微皱起眉头:“伊玛目博学而神圣,但他没有实权。我们是君主立宪制,沙布尔·巴赫蒂亚尔5是我们的首相,军队仍然忠于政府。” 哈桑的笑容黯淡下来。 为了不让哈桑失望,努里换了种口吻安慰道:“但是霍梅尼已经承诺遵守1906年的宪法6,就表明我们会拥有民主政府和言论自由、会释放政治犯、解散萨瓦克;所以,没错,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努里搓着双手。“你说得对,哈桑,真是激动人心!” 安娜禁不住想,努里刚给她和哈桑上了一堂公民课。她竭力不去想这个问题。他们艰难而缓慢地穿行于人群之中——但实在是太拥挤了,只好停下来。面前有一片大草地,这让安娜想起芝加哥的格兰特公园7。草地那头搭着一个讲台,场地上散布着装有扩音器的电线杆。一些人坐在地上,像在野餐一样。还有人紧闭着双眼祈祷,还有些人跪在地上。明显可以感受到人们的期待之情。 一列车队开进了公墓;出人意料的是,这些车十分普通,其中有几辆派坎车8,甚至还有一、二辆美国汽车。车队出现时,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声,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往前挤,拥挤的人群遮住了安娜的视线。人们高声狂呼,女人们脸上热泪涟涟。安娜几乎看不见前面,更别提讲台了。数年前,她在芝加哥体育馆看滚石乐队9演出时,那些观众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即使米克·贾格尔10光着身子大摇大摆地走过舞台,他们也会欢呼不已。此刻,何其惊人地相似! 几个男人走上讲台,人群的喊叫声更加狂热。安娜看到讲台上有一个戴着黑色头巾、穿着长袍的老人,他周围的几个人有的戴着白色头巾,有的穿着西式服装。这位老人在讲台上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其他人盘腿坐在他脚边。 一个年轻男子走向麦克风,人群平息下来。男子用波斯语劝诫着人们。下面许多人举起手,握着拳头,大声回话。接下来便是长时间的安静。 老人开始说话,声音十分平静。安娜猜他可能正在背诵古兰经上的祈祷文。他面容肃穆,几乎没有表情,即使有,也只是愤怒。随着演说的进行,他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起来。他曾一度坚定地伸出一根食指,似乎在告诫人们什么,而人们以欢呼声回应他。 安娜拽了拽努里的夹克:“他在说什么?” “他说,他要粉碎巴赫蒂亚尔政府,现在的政府不合法,他正在号召人们发起更多的罢工和游行。” 哈桑高举着手臂挥舞拳头。努里却没有。 霍梅尼的声音越来越动情,甚至激昂起来。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怎么了?”安娜问。 “他批评美国,呼吁军队加入革命。” 演说继续进行,欢呼越来越多。 “现在呢?” “他说,人们将拥有民选政府,神职人员不会干政。他许诺,未来每个伊朗人都会有自己的房子,享用免费的电话、供暖、供电、公交服务和石油。” “他好像和沙阿说得一模一样。 “安娜,你什么都不懂。”哈桑紧皱眉头,打断了她。“我们即将迎来伊斯兰共和国,信仰和民主融合在一起,整个世界都会羡慕我们。真主至上!” 安娜记得曾对哈桑说过,把宗教和政治混在一起会有麻烦,刚刚想要不要提醒他一下,但一见他脸上的表情,还是不说为妙。   那一晚,努里和哈桑一直守在电视前观看阿亚图拉的演讲,以及人群的反应。解说员热情洋溢。安娜有种感觉:小小的屏幕上播放的是历史性的一刻! 不过她还是有些心神不宁。她爬到屋顶上。此刻月朗星稀,月光皎洁;然而屋顶上也有斑斑驳驳的阴影。她想起在马里兰的父亲和巴黎的母亲;天各一方的父母是否和自己一样正眺望着明月?是否也能感受到夜晚的微风拂过脸颊?伊朗发生了这么多变化,这儿的月亮和空气是否也变了呢?   1 伊朗最大的墓园,位于德黑兰南部郊外。 2 伊朗中部省份,北邻德黑兰省。 3 伊朗货币。 4 位于旧金山的海特街区是嬉皮文化的发源地。60年代,年轻嬉皮士聚集在此,抗议越南战争,呼吁和平。他们提倡非传统宗教,批评西方国家中产阶级的价值观。 5 伊朗王国末代首相。1978年末,抗议运动导致伊朗政府机构完全瘫痪。巴列维国王被迫任命“民族阵线”领导人之一的巴赫蒂亚尔为首相,巴赫蒂亚尔虽同意组阁,但要求解散议会和萨瓦克(秘密警察),由政府控制军队警察,国王立即出国度假,将来做一名立宪君主。他于1979年初组成摄政委员会。但巴赫蒂亚尔本人却因与国王合作被民族阵线开除。 6 伊朗于1905年爆发立宪革命,并于1906年颁布了伊朗历史上第一部宪法。1906年宪法大量采用西方的宪法原则和概念,具有明显的西方化特点。 7 位于密歇根湖旁,风景宜人,园中有许多著名的雕塑作品,是芝加哥人最爱逛的公园之一。 8 伊朗第一款国产汽车。 9 一支来自英国的摇滚乐队,成立于1962年,自成立以来一直延续着传统蓝调摇滚的路线。 10 滚石乐队成员之一。 第20章   “同学们,下午好。” “下午好。”学生们齐声答道。 安娜微笑着。这是她从事教学的第三周。15个学生,多数都是女孩。就外语学习而言,这些孩子的英语真的很棒。安娜在她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学过拉丁语和法语,而她们的英语比安娜当时的拉丁语和法语好得多。有时她会觉得自己回到了学生时代。尽管她要求课堂上不要说波斯语,但自开课以来,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学会了不少波斯语词句。 教室比较简陋;墙是用煤渣砌成的,地面上铺着油毡,还有一块小黑板和几张板凳。尽管这里一年中只有三个月供暖,但教室里一年到头总是很闷热,令人昏昏欲睡,似乎暖气片在其余的九个月中也在工作。 安娜用手背擦了下前额。“今天我想换种方式上课。”此前,她一直都按照夏洛给她的大纲行事;而且,最初两周夏洛几乎都要到班上来,观察她如何组织教学。显然,安娜已经通过了审核,因为夏洛现在让她独自承担教学任务,见到她时会对她满意地一笑,有时还会开开玩笑。 伊美协会俨然成了安娜的庇护所。新政府尚未建立起权威,局势也还很不稳定,多数伊朗人不知道哪个派系会最终取得胜利。游行和罢工仍在进行,并且由于舆论的放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讨论民主及其相关的事情,并且充满希望。人人都在讨论大变革。同时,也有人警告说,如果革命不成功,情况将会变得很糟糕。还有人担忧伊斯兰共和国会给伊朗经济和国际地位带来不利影响。安娜非常庆幸:在如此混乱的时期,自己还有地方可去,还有事情可做。 为了跟上时代步伐,安娜复印了几份《独立宣言》分发给学生,问谁愿朗读。米里亚姆立刻举起了手。这女孩精力充沛,黑头发,一双淘气的大眼睛,笑起来一脸顽皮的样子。 “你来吧,米里亚姆。” “人类历史发展之进程中,若一民族须解除与另一民族之政治纽带,并以天道……” 米里亚姆断断续续地读着。她读出了大多数单词,但口音很重,令人难以分辨。 “很好。米里亚姆。谁想接着读?” 一个苍白瘦削的男孩举起了手;他戴着眼镜,看上去颇有学者风度。“祖宾。” “吾人断定下述真理不言而喻……”他的英语比米里亚姆流利,安娜猜想他可能是看美国电影学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之若干权利不可剥夺,含生命、自由与追求幸福之权利。” “很好,祖宾。”安娜在他读完后说。“暂时读到这儿。”她四下看了看。“那么,你们是怎么理解的?” 没人应声。 “哎呀,没事儿。这些文字是美国的国父们在两百多年前写的。现在人们还在背诵呢。这就说明它仍和许多美国人息息相关。但你们怎么看?你们觉得这些文字对于当今社会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女孩试探性地举起了手。 “贾莱?” “沙阿破坏了这些东西。” 安娜点点头。“结果呢?” “于是人民推翻了沙阿,建立了新政府。”一个男孩补充道。 “不对。”祖宾插嘴道。“不是所有人。只有那些不愿再被他统治的人。” 学生们自由交谈起来。安娜听到他们英语和波斯语混在一起。“但我们现在自由了。”……“支持君主制的人错了”……“沙阿的支持者”……“反革命”。 学生们表现出来的希望和恐惧,正像安娜在其他地方见到的那样。 祖宾摇摇头,用波斯语大声说了些什么。安娜听不太懂他说的,但他激起了更多讨论。祖宾开始用英语说话。“我是无足轻重,革不革命无所谓,”他对安娜说,“但有些人,比如国王的那些大臣和富人们,他们根本不想革命。” 祖宾应该是想说“我是平头百姓”,安娜想。尽管他用词不当,但他敢于提出这个问题并坚持自己的观点,这是很有勇气的。“好了,同学们。” 学生们仍议论纷纷。 “同学们!”她提高了声音。这下班上安静了。“那么,如果不是每个人都同意改革,情况会怎样呢?如果只有一部分人想要改革,改革还应该继续吗?” 没人回答,学生们好像都很困惑。“这不是在套你们的话。”她补充道。“这个问题应该提出来。” 一个一直很安静的女孩缓缓举起手。“我父母说霍梅尼会开始恐怖统治,就像法国大革命那样;我父亲说我们要搬去加拿大。” 另一个学生大声说:“我父母说霍梅尼拯救了伊朗;他是伊朗的救世主。” 学生们又争论起来,这次更为激烈。安娜怀疑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于是决定结束这场讨论。“我欣赏每个人的观点,但我们显然无法在今天就解决伊朗未来的问题。不过,我要说一件事。几周以前,我们还没法像今天这样讨论问题。这只会发生在拥有言论和集会自由的民主体制下。我们应该为此而感恩。”但愿自己没有说错。“现在,让我们回到宣言的文字上,因为里面有些部分写得很具体,也很优美。” 她带着孩子们学完了序言。学生们问了“天道”和“不可剥夺”是什么意思。她也尽了最大努力去回答;但她已经发现,教英语不只是教单词、字母和发音,也包括政治、社会和文化。为了让学生们独立思考,她尽力过滤掉自己的个人看法,但她知道学生们或多或少还是会受到她的影响;于是,她不禁对自己从前的老师产生了新的敬意。 忽然,安娜的一名学生跑进教室,是迪娜!安娜认为她是班上最聪明最好学的学生之一。她今天没来上课,直到现在才出现。“军队投降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革命成功了!”   拉蕾终于拿到了驾照。第二天下午,她坐在奔驰车里等着安娜下课。她们约好要去集市上购物。努里的父母根本不想让她们出门,更别提独自行动了。但拉蕾一直我行我素,她不顾父母的担忧,还向安娜保证一切都没问题。 拉蕾开着车穿梭在德黑兰的街道上。车流像蜗牛般缓缓前行,最终停了下来。一路上都没有看到警察、交通执勤者或是军队。十分钟后,拉蕾气愤地捶着方向盘说:“荒唐。” “也许我们应该回家。”安娜说。“或许应该让你的司机开车带我们去。你听说了军队的事吧?巴赫蒂亚尔应该躲起来了,部分地区已经陷入了反政府派的手中。” 拉蕾不耐烦地挥挥手:“恐怕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个混乱秩序。那个司机?他上周就辞职了!” 安娜惊讶地向后靠去:“为什么?” “他说他要参加革命。”拉蕾轻蔑地哼了一声。 “他不用挣钱了吗?” “谁管他!” 安娜抿了抿嘴。大约一周前,霍梅尼指名迈赫迪·巴扎尔甘担任临时政府总理。军队的投降协定基本同意了这一决策,但大部分职能部门仍处于瘫痪状态。一些地区组织起权力机构,称为“革命委员会”,开始接手街道治安和燃油分配之类的任务。 拉蕾继续说:“每个人都认为霍梅尼能帮他们实现自己的愿望。等着吧,他们的希望肯定会落空。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见见新老板,和旧老板一样’?” 安娜摇摇头。 “说的是谁?就是他。”拉蕾冷冷地说。 黄昏时分,她俩才到达集市。外面寒冷刺骨,迎面射来的车灯十分晃眼。集市看上去比记忆中更脏更乱,似乎已经有好一阵子没人清理了。拉蕾领着安娜,穿过一排排摊位。摊贩们冷冷地盯着她俩。曾经的喧闹消失了,活泼的音乐和商人们热情的招呼声也没有了。甚至连空气也不那么好闻了,好像那些香料和食物都腐烂了一般。 拉蕾停在一处铺子前,这儿好像有些眼熟,但此刻十分简陋,除了一个几乎光秃秃的柜台,再没有任何装点。地上堆着一叠纸和塑料袋。一个老人缩在柜台后,他里面穿着白衬衫,外面套一件彩色菱形图样的破旧毛线背心。老人戴着头巾,脸上的胡茬说明他正在蓄胡子。她俩走近时,他装模作样地翻了翻报纸,头都没抬,似乎并不期待顾客。安娜这才想起这是卖酒的,拉蕾几个月前还在这里买过酒。 拉蕾走到那人面前。虽然那人不愿看她,但安娜仍能看出他正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她们。“我要一瓶威士忌。”拉蕾用波斯语说。 安娜吓了一跳。她知道拉蕾喝红酒,偶尔也喝啤酒,可威士忌是烈性酒呀!也许是她在舞厅学会的。安娜不喜欢鸡尾酒和马丁尼酒,以及那些名字稀奇古怪的饮品。那种味道过于成熟,让她想起加里·格兰特的一部电影。影片中,他和凯瑟琳·赫本1优雅地举起鸡尾酒杯,轻轻在嘴唇上一点。对于单纯而笨拙的安娜来说,这可是个高难度动作。 拉蕾重复了一遍她的要求。这一回那个男人抬起头来。“我这儿没有你要的东西。” “你什么意思?”拉蕾的脸红了,声音尖锐起来。她转向安娜,用英语说道:“只要他想卖,就会一卡车一卡车地卖。我见过他那么干。” “不卖酒了。再也不卖了。”那人耸耸肩。 “为什么?”拉蕾换回波斯语。“你上周还卖酒给我男朋友呢。” “你难道不读《古兰经》吗?喝酒和赌博都是撒旦干的事。”虽然他用波斯语回答,但安娜还是大致听懂了。他回头看了看,说:“买酒可是重罪,是堕落的根源之一。” 拉蕾的瞪着眼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伊斯兰教法禁止贩卖酒水。” 拉蕾抱起胳膊:“不过是阿亚图拉回来了而已,这不代表伊朗就要实行伊斯兰教法。” 那人神秘地笑了:“等着吧,很快了。这是天意。” 拉蕾指着地上的一堆袋子说:“我想要苏格兰威士忌;我知道你有。” “下周再来吧。我会进些香料和糖果、酸奶甜甜圈、果仁蜜饼之类的商品。你会喜欢的。” 拉蕾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钱包里拿出一叠里亚尔:“大爷!”她轻蔑地说。 一个穿着深绿色制服,肩上挂着一支枪的男人走了过来。安娜知道军队的制服是棕色而不是绿色,而且他还戴着红帽子。军人走近她俩后放慢了脚步。安娜轻轻推了下拉蕾。 “怎么了?”拉蕾不耐烦地问。她还拿着那叠钱。 安娜指了指那军人。 拉蕾正在气头上,她转身看到了那名军人,冲他瞪着眼。 军人看了看她俩,又看看那名商人,最后目光又回到她俩身上。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怪笑,似乎他掌管着这些货摊、店铺甚至整个集市的命运。“女人不能买酒!真主不允许。” 安娜惊讶地向后退去:他说的是英语! “新时代就要来临;如果你还停留在过去,那就成了异教徒。” 安娜心里一紧,她立刻用胳膊碰了碰拉蕾:“走吧,拉蕾。下次再来。” “不!”拉蕾昂起下巴,盯着军人。“这儿不施行伊斯兰教法。天意如此,永远不会。” 军人凶神恶煞地瞪着拉蕾。安娜僵住了。他打算做什么?他似乎看穿了安娜的心思,绕过去走向拉蕾,好像要逮捕她。安娜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忽然,军人的脸上掠过一丝疑惑的神情,他正了正步枪的带子,再次瞪了她俩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转身走开了。 安娜松了一口气。拉蕾转向老人,把那叠钞票扔在柜台上。“看到了吧?快给我一瓶尊尼获加2,黑牌的。” 老人看了一眼那叠钞票,然后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军人不见了,没人在看他。他抓过钱,揣在腰带里,钻进柜台下面。安娜听见纸张沙沙作响的声音。那人正在用纸包着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他钻了出来,递给拉蕾一个很重的塑料袋。“快走吧。” 拉蕾提着袋子和安娜走回车里。她打开车前门,把袋子放进去,然后拍拍钱包。“别忘了,安娜。在伊朗,这玩意儿比法律管用。” 但愿如此!安娜心想。 1 加里·格兰特和凯瑟琳·赫本是一对著名的影坛搭档,两人曾合作过《休假日》、《费城故事》、《育婴奇谭》等影片。 2 尊尼获加:世界著名的苏格兰威士忌品牌。 第21章   餐桌上摆放着七个银碗。每个碗里都放着不同的东西,大部分是谷物,还有一个小镜子、两支蜡烛、一只金鱼缸、上了色的鸡蛋以及各种美食。 今天是诺鲁孜节,伊朗的新年,节期将持续13天,人们都在家过节,其间会有各种宴会与火祭仪式。不过最盛大的庆祝活动还要放在开春第一天。 每年这个时候,萨梅迪家都会举办一场大聚会,今年也不例外。受邀的亲戚、朋友以及同事来了以后并不待在室内,而是纷纷来到屋顶上和院子里。拉蕾抱怨今年的客人比往年少了,可努里对安娜说没觉得有多大的区别。安娜看到有些参加过他们的婚礼的客人也来了。他们把婚礼上的照片冲洗出来,做成了相册,放在桌上。人们翻看着照片,时不时点点头,低声议论。不难看出,人们对这场婚礼难以忘怀,虽然才过去几个月,回想起来却像是陈年往事。 努里也请来了地铁项目的高管人员。他们虽然是法国人,却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波斯语也比安娜说得好。努里父亲的同事和拉蕾的朋友也都来了不少,当然也少不了沙欣。女孩们都穿着超短裙和领口开得很大的上衣,摆动着翩翩长发,引得男宾纷纷侧眼偷看。此时,安娜觉得自己像个年长的阿姨。 安娜邀请了她在伊朗-美国人协会的上司夏洛和一个在伊朗的朋友。夏洛的丈夫伊布拉姆也来了。夏洛身穿绿色套装,内衬一件低胸背心。安娜也穿了一身套装,不过是浅蓝色亚麻质地的,里面配着白衬衣。 努里的母亲忙着给客人端茶送水。尽管她和客人们谈笑风生,安娜还是觉得她比起以前来明显地更为消瘦,额头上的皱纹也更深了。 过去六周世事艰难。霍梅尼离开德黑兰,来到了穆斯林的圣城库姆。他谴责建立民主共和国的想法,认为人们会因此被西方国家洗脑。两百多名军官和萨瓦克官员被新成立的组织“伊斯兰革命法庭”处决。大量效忠于沙阿的人被抓进了监狱,其中很多人都和努里的父母打过交道。 这段时间,伊朗的精英阶层人人自危。安娜不禁想起十八世纪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那句话:“在我之后,将会洪水滔天”1。现在的伊朗似乎深陷滔天的洪水之中,人们划着薄如蝉翼的救生艇,试图驶向安全的彼岸。 诺鲁孜节本该是个喜庆的日子,可在安娜看来,眼下的欢乐气氛相当勉强。哈桑站在客厅的一角,双手来回比画着,好像在和一个女人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安娜走近他们,发现那个女人是罗娅,努里儿时的玩伴。罗娅穿着一袭曳地长裙和一件款式简单的衬衫,一个劲儿地点着头。安娜朝他们走去,琢磨着罗娅和哈桑之间会不会擦出点儿爱情火花。 “你好,罗娅。”安娜笑着打招呼道。“和奶奶的朝圣之旅怎么样啊?不错吧?” 哈桑扬起眉毛,好像对安娜知道朝圣是什么感到很诧异。罗娅则礼貌地点点头:“挺好啊!而且,我觉得这次的朝圣预示着将来。” “此话怎讲?”安娜歪着脑袋问道。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见到了曙光。伊玛目回来了。” 安娜双臂抱在胸前:真希望努里此时能在自己身边!可努里正在客厅另一边和地铁项目的一名经理聊天。 “你大学读的文学专业?”罗娅问安娜。 “是啊,怎么?” “那你应该看到上个月报纸上的一首诗了吧。我不记得作者是谁了,但诗中写到‘伊玛目回来了,谎言将不复存在,人们将情同手足,共享喜悦,邪恶和背叛将永远消失’。”罗娅说得神采奕奕。“你看到了吗?” “那我肯定是漏掉了。” “我看到了。”有人在安娜身后回答。安娜转过身,原来是夏洛拿着一杯酒站在那儿。 安娜为他们作了介绍。 “那首诗的作者是个无名小卒。”夏洛扫了一眼安娜,“严格地说,那首诗写得糟糕透顶。” 罗娅的脸僵住了。 “正是如此,”夏洛尖刻地说,“充斥着幼稚可笑的观点和臆想。”她耸耸肩,抿了一口酒继续道:“不过,显然有人爱读。” 哈桑抿了下嘴,说:“你难道不认可这个国家的民心所向?” 夏洛又抿了一口酒,说:“恰恰相反,我非常希望伊朗建立议会民主制;这将造福伊朗,造福整个中东地区,甚至全世界;可霍梅尼明确表示这不是要务。” “所以你对建立伊斯兰共和国不以为然?” 夏洛双脚分开,胸脯凸显。“据我所知,你们的伊玛目,”她特意强调了“伊玛目”这个词,“想要废除重婚罪、禁止堕胎,还要结束男女合校制;他还想要求在政府里工作的女性戴希贾布2。作为女性,我无法忍受这些规定。社会不能倒退!” 哈桑摆摆手说:“你说的没错。但你是美国人,所以可能没法理解这些。” “抱歉我不能理解,但我和安娜一样,嫁给了伊朗人。我在这儿生活了七年。这些呼吁不是温和派的作风,而是要发动一场战争。” “只有肃清社会上的歪风邪气,人们才能真正自由。”哈桑反驳道。 夏洛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插在后裤兜里。安娜不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她又朝努里那边望了望,希望努里能看到自己。 “你说的没错,夏洛。”哈桑继续说。“宗教和世俗力量目前势不两立,可这是沙阿造成的,他扼杀了民主和言论自由;清真寺就成了人们集会和交流思想的唯一场所,所以在那儿爆发的运动无疑都染上了宗教色彩。” “沙阿已经被赶走了,”夏洛反驳道,“所以不管是穆斯林还是其他任何人,都不应该压抑自我。伊朗应该呈现百家争鸣的状态。可现状却是人们接二连三地倒在行刑队的枪口下。”她抿了一口酒继续说:“这不是我所熟悉的伊朗!我熟悉的伊朗人民十分热情、大度和开明。” 罗娅插话道:“我明白;可哈桑的意思是——” 夏洛打断了她:“我还听说霍梅尼要禁止从外国进口汽车、酒类、猪肉等等。可问题在于宗教不是法律;这行不通。” “我相信这只是权宜之计。”努里笑着说。他终于过来了。 夏洛看向努里。 “霍梅尼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努里继续说,“他需要重振经济。” 地铁项目暂时搁置了,不过目前为止还没有撤销。这段时间努里一直在帮着调研选址问题和确定设计图纸。可这一阶段终究会结束。这一切都需要资金,沙阿先前承诺会拨款给他们。 “霍梅尼还得解决北边的问题。”努里搂着安娜说。 “你是说那帮库尔德人?”哈桑问道。 库尔德人是住在伊朗山区和周边国家的穆斯林,他们一直都想要独立建国;和巴勒斯坦人一样,他们也没有自己的国家,数百年来一直都在为争取自己的领土而斗争。现在沙阿下台了,北边又闹了起来,这个问题很敏感,因为库尔德人基本都是逊尼派穆斯林,而大多数伊朗人是什叶派穆斯林。 安娜在芝加哥学习波斯文学时,了解到了这两派的不同。老师给他们简单介绍过。一千多年前,什叶派穆斯林觉得自从他们推选了穆罕默德的女婿阿里作为继任人以后,事事不顺,后来阿里遇刺身亡。由于悲观的本性,什叶派穆斯林很快宣称自己是殉道士,是阴谋的牺牲品。逊尼派则是伊斯兰教中最主要的一派,教徒占全世界穆斯林的大部分。他们推选了穆罕默德的顾问阿布·伯克尔作为继任者。自那以后,这两派之间的纷争不断。安娜知道这些纷争背后还有更多的历史和社会渊源,她希望在伊朗生活能帮助她更好地了解伊斯兰世界错综复杂的历史。 尽管依偎在努里宽厚的臂弯里,安娜依然觉得浑身发紧,好像有人要给她一拳。这种感觉让她再也无法开怀大笑,也没有心情看喜剧片,甚至晚上也没有心思和拉蕾一起去舞厅。这些日子,人们就像导火索一样,一点就燃。但愿没人拿着火柴!   1 路易十五(1710—1774,法国国王,1715—1774在位),此话原意为:在我之后,将会洪水滔天;后指“身后之事,与我何干”之意。 2 希贾布:穆斯林妇女的盖头。 第22章   敲门声吓了安娜一跳。 五月末的夜晚已十分燥热,可见今夏又将酷热难耐。为了透透风,安娜此前曾把门敞开了的,也许风吹来又关上了,只是她并未注意到;但走到门口时却发现门开着,哈桑就站在门外! 安娜不禁双眼大睁:仅仅三月不见,哈桑就已蓄起了胡须,一身墨绿色制服,腰间系着一根军用皮带,枪套里那把枪好大! “哈桑!你……变化……好大。” “我加入了革命卫队。” 上个月,霍梅尼组建了伊朗革命卫队,参军的都是革命分子。他们不属于伊朗的正规军,也不属于伊朗的警察编制。只因左翼人士组成的游击队不满于霍梅尼及其建立的伊斯兰共和国,就成了革命卫队的重点打击对象。 听到这个消息,安娜捂住了嘴;其实她并非特别诧异,因为哈桑很早就显露出这种苗头了。不过安娜还是问了句:“为什么?” 哈桑挺直身板,自豪地说:“这是革命的必然结果。平民百姓终将享有公正的待遇。” 安娜心头一紧——她对于说话带火药味的人向来很警惕,但此刻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门开大了一些,才说:“进来吧。努里在楼上,我去喊他。” 哈桑站着没动。 “快进来啊。” “安娜,我不能进去。” “为什么?” “我不能和女人独处,尤其是已婚妇女。” 安娜有些恼火:“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努里就在楼上。” 哈桑仍然犹豫不决。 安娜紧抓着门框,说:“看来你也成了一个虔诚的穆斯林,是吗?” 哈桑盯着安娜说:“是又怎样?”语气中带着挑衅。 安娜也紧盯着哈桑,不甘示弱地说:“哈桑,你本来会成为医生,救死扶伤,这是多么高尚的事业。” “成为最棒的穆斯林,帮助人们接受伊斯兰教的洗礼更为高尚。” 安娜正准备回应,楼上传来努里的声音:“哈桑来了?” “嗯,是他。”安娜回答道。“快下来。” “让他上来。” “他不肯。”安娜仍旧抓着门框。 努里走到楼梯顶端,一脸好奇;看到哈桑后,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下来:“天哪,哈桑,怎么回事呀?” 哈桑重复了他对安娜说的话。 努里皱起眉头,忽然哈哈大笑:“太逗了,哈桑,这玩笑不错!我差点没反应过来。” “我没开玩笑。” “可,这肯定……”努里看到哈桑一脸骄傲和不屑,便没有再说下去。安娜和努里对视了几眼,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最后努里说:“明白了。” “真的吗,努里?不见得吧。你先去了美国,留学归来就有一份现成的要职。你从来都不用为生计操心,也不用想着挣钱养家。你也从不会因为没有完成医院的销售额而被上司克扣工资。我觉得你什么都不明白。”他看了一眼安娜:“她也不会懂的。” 努里避开哈桑的目光:“我不知道你过得那么糟,哈桑;你一直一声不吭。我要是知道,肯定会帮你的,毕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从来都没问过。” “对,是我不好。”努里指指屋里:“进来吧。我们聊聊。”他看了一眼安娜,安娜微微点点头。 哈桑注意到了他俩的眼神交流,犹豫了一下,还是进了屋。他们三人在客厅坐下,气氛有些尴尬。 “喝点什么吗,哈桑?”安娜问。 哈桑摇摇头。 “我挺难过,哈桑。”努里开口道。“你和我……我们曾经怀揣同样的理想。还记得我们以前在一起商讨救亡图存的日子吗?没错,我们都曾反对沙阿,可我们的目标是建立民主政府,而非伊斯兰共和国。你难道忘了吗?” 哈桑摆摆手说:“那只是年少幼稚,闲聊而已。是时候成熟起来了,尤其是经历了全民公决以后。”三月末,伊朗举行了全民公决,以决定是否建立伊斯兰共和国。 “可我们的理想呢?” “我们该肃清沙阿的罪孽,消除西方的影响!伊朗人民需要一个强硬的领袖。民主这个概念太虚幻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安娜轻声问道。 哈桑愣了一下:“民主是滋生腐败、贪婪和帝国主义的土壤。它的危害潜移默化,已经悄悄渗透到电影、音乐、服饰甚至食物中了;伊斯兰教法却能净化社会风气,还能遏制敌人。” “谁是敌人?”努里问。 哈桑有些不快:“就是那些反对伊斯兰共和国的杜德党。年轻人,尤其是大学生受他们的影响很大,他们是这次动乱的罪魁祸首。” 安娜在伊朗-美国人协会里听那些伊朗青年说过德黑兰大学左派游行的事。可她并不清楚伊共有多危险。也许哈桑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所发动的革命蒙蔽了双眼。这种事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比如60年代1的政治激进主义、法国大革命以及俄国的十月革命。 “你不觉得那些大学生有一定道理吗?”努里坚持道。“现在的当权派并非当初领导人们反抗沙阿的人。新政府里尽是一群胡子拉碴的文盲——当然,你除外。那些人根本不懂治国理政之道。他们只会煽动群众,报复他人。” 安娜想起拉蕾常常唱起的摇滚乐里的一句歌词,大意是谁上台都一样,换汤不换药。 哈桑跷起二郎腿,又放了下去:“权力集团确实改变了,但这是大势所趋。” “那可不一定。”努里说。 “别太天真了,努里。”哈桑说。“而且,你最好小心点。” “我?”努里坐直身子。“为什么?你什么意思,哈桑?” “大家都知道你以前是马克思主义者;如果继续以此标榜自己,你可能也会成为革命的敌人。”安娜听出哈桑的话里带着警告。 努里脸色一沉:“你在威胁我吗?” “我只是提醒你。其实你也可以考虑留胡子。” 安娜觉得一阵反胃,于是站起身,说道:“抱歉,我不太舒服,先上楼了。努里,厨房里有吃的;哈桑,你们自便。”   虽然现在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但安娜和努里紧抱着蜷缩在床上,仿佛又回到了芝加哥某个严冬的夜晚,紧紧依偎,不愿分开。 “你在想什么?”安娜喃喃道。 “我也不知道。” “我好紧张。” 努里用手背轻轻拂过安娜的脸颊,说:“别担心,有我呢。” 安娜又往努里怀里挪了挪:“他变了。” “是啊,可我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 安娜凝望着窗外。 窗外月华如水。 “我离开后他说了些什么?” 努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没什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已。” “跟我有关吗?” “怎么这样问?” “我都听到了,你提起过我的名字。” 努里没作声。 “努里……” 努里清清嗓子,才说:“嗯,他确实提到了你。” “他说什么了?” “他觉得你过于心直口快。” 安娜觉得口中一阵发酸。 “他说女人不应该顶撞男人,尤其在谈论政治和宗教问题的时候。”   1 20世纪60年代激进的革命思潮席卷全球,欧美各国动荡不安,形形色色的社会运动风起云涌。 第23章   又是一个炎炎夏日,拉蕾和安娜驱车前往德黑兰大学附近的一家书店。 “巴列维大街怎么能叫作‘瓦利阿斯街’?巴列维大街就是巴列维大街!”拉蕾愤愤地说。 德黑兰的很多街道都被重新命名,以彻底清除沙阿的影响。安娜想起她刚到德黑兰时,努里曾专门将这条街指给她看。不过,无论这条街改成什么名字,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它是世界上最长的街道之一。 “还要将沙阿纪念塔改名为‘阿扎迪自由纪念塔’,简直难以置信!”拉蕾擦了擦额头。车内开着空调,可热气还是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自由纪念塔!哪来的自由?所有那些对妇女权利、民主和公正的承诺呢?” 安娜无法反驳。新政府继续打压反革命活动,最近一次在一天之内处决了20余人。可问题是对“反革命”的定义模糊不清,他们想抓谁,谁就是反革命。据安娜的观察,任何身处高位者,只要不是宗教激进主义分子,都是反革命。 不过目前看来,人们的生活并没有受多大影响;人们照常上班,照常去餐馆吃饭,照常开着私家车。这种看似和以前没有区别的新常态好像一面将现实扭曲的哈哈镜。安娜知道,自己必须小心行事,以免打破这表面的平静而陷入混乱。 当然有些人依旧沉浸在推翻沙阿的喜悦之中;那些人与哈桑一样,对新成立的共和国充满溢美之词,对于共和国的任何决定,哪怕有些是蛮横无理的,也要为之开脱,使之具有合理性。有些人与拉蕾一样,相信这一切只是暂时的,生活终究要回归到原先的样子。还有一些人始终坚信伊朗会变成民主社会,他们坚持不懈地游行,呼吁自由选举。 安娜仍在伊朗-美国人协会工作,努里也还任职于地铁工程公司。今天来书店是安娜的主意,她想找一本肯明斯的诗集作教材,大学旁边的书店则是不二之选。她本想打车,这样就可以一个人好好逛了,可努里不让她独自行动,所以她喊上了拉蕾,好让努里放心。 他们把车停在与校园隔着几个街区的拉蕾公园旁。“小时候爸爸告诉我,这个公园是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拉蕾嘿嘿笑道。“我还真的相信了好几年呢。” 安娜淡淡一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婚后的生活快一年了,可她依然一直想念自己的父亲。 她俩沿着阿扎尔大街走到与革命大街的交汇处前行;一路上,拉蕾都在抱怨街道改名的事。安娜只觉得天气好热,热得人喘不过气来;究竟是这儿的酷热还是美国东海岸那种闷热更让人难受呢?反正这两种天气都会让她汗流浃背。只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从她们身边经过,安娜不觉一阵痛苦袭上心头: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拥有完整的家庭呢?她期待抚育自己的骨肉,享受被孩子们需要的感觉,而孩子们也将对她不离不弃,家里将充满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这家英文书店很小,店子里飘散着霉味。书架和柜台上堆满了书,地面上还有一摞书颤颤巍巍。一切都显得那么杂乱无章,可安娜却感到亲切。所有的书都是英文的,又唤起了她的乡愁。 一位老人从里屋走了出来,长长的胡须,脸色暗淡,看上去和他的书一样饱经沧桑。“想要什么书?”他看着那些书问道;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伊朗口音。 安娜说自己在找肯明斯的诗集。 老人皱起眉头,一脸怀疑地看着安娜,问:“为什么要看他的东西?” 安娜解释了一番,问道:“您这儿有他的书吗?” 老人依旧用怀疑的眼神盯着安娜,好像在说自己知道她的把戏。安娜觉得很不自在,可她没有畏缩,始终迎着他的目光。最终,老人明白了,先前怀疑的神情变成了忧伤。他领着安娜来到靠墙的一个书架边,指着最上排说:“看到了吗?” 安娜顺着老人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书堆间空出了一块。 “没有肯明斯了,被人没收了;莎士比亚也没能幸免。” 安娜惊得张大了嘴。“谁没收?的为什么要没收?” “伊斯兰革命委员会。”这是霍梅尼特批的一群当地革命武装分子。革命后,他们不断拓展势力以惩戒和清除社会上的不良风气。“他们认为莎士比亚的作品是反革命的,太西化。” “可这很荒唐。” “他们可不觉得。”老人摊开手掌又合上。“不过我这儿还有一些罗伯特·布朗宁1和艾米丽·狄金森2的书。狄金森的诗写得也很好。” “你为什么不要求把书还给你呢?得让他们知道太过分了。” 老人的神情更加忧郁了:“你还年轻。你是美国人吧?”安娜点点头。“你认为抗议能改变一切。”他掰着手指继续说:“没错,美国人就是那样。” 安娜刚想说什么,老人抬手打断了她。 “这儿和美国不同,多年来我们一直都是牺牲品;最初被入侵者欺压,然后是沙阿,现在是革命;都一样。” 安娜突然想起初次相遇时努里曾说过这样的话——波斯人不惧牺牲,他们珍视牺牲所带来的悲情。可她对此无法认同,这与美国文化差异太大了……“所以你们更应该结束这一切,你们得做些什么。” “我要做的就是活下去。”   半个小时后,安娜和拉蕾从书店里走了出来。安娜拿了本艾米丽·狄金森的诗集。令安娜觉得具有讽刺意为的是,她反倒成了伊朗客套文化的受益者——书店的主人不断向她推荐这本书,却又不肯收钱。她把书夹在腋下。她们穿过校园回到车边。安娜有些沮丧:事情不该变成这样,沙阿下台后应该是自由之花盛开的时代,当然不应该对文学有什么限制。 “没收反革命宣传物是一回事,”与其说是在和拉蕾说话,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可莎士比亚?肯明斯?他们的政治倾向会比那根灯柱更强烈吗?”安娜边说边指着路边的灯柱。 拉蕾撅起嘴——她也闷闷不乐。 远处传来宣礼员召集大家做晡礼拜3的声音。安娜心想,肯定是高温让声音传播得更远了。她们身边匆匆走过的学生对此充耳不闻。看来只要没有碍着他们走路,任何事都与他们无关。与芝加哥大学一样,德黑兰大学孕育着各色人物,既有左派激进分子、也有马克思主义者甚至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没错,这里就是大部分骚乱的策源地,哈桑曾警告努里远离那些骚乱。 安娜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年轻人。虽然新政府规定女性必须戴希贾布,可这项规定似乎尚未落实。大多数女孩依旧一身T恤配牛仔裤,还有一些穿着超短裙。可她也看到不止一个女孩戴了盖头,甚至还有一个女人穿着罩袍。 快到拉蕾公园时,只见两个身穿墨绿色制服的年轻人在她们的奔驰车雨刷下塞了一张纸片——是革命卫队! “嘿!干什么?又怎么了?”拉蕾赶忙跑过去拿起那张纸片。安娜看到那是一张罚单。拉蕾说了一连串的波斯语。那两个人眯起了眼。等拉蕾停下后,其中一人窃笑了一下,随后问了一个问题,语气中充满了敌意:可能在问这是不是拉蕾的车。 拉蕾挥挥胳膊,又开始说了起来,这次语速更快了。安娜只能断断续续听懂几个词,但听起来像是拉蕾在质疑他们的权威。 安娜紧张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拉蕾越来越恼火,而那两个革命卫队的人也变得越来越不客气。最后,拉蕾不耐烦地摆摆手,从背包里掏出钱包,拿出一叠里亚尔,将它们分成两部分后分别塞进那两人怀里。 安娜顿时胃里一阵翻腾——拉蕾不该那么做! 那两人张大了嘴。他们先是看了看那叠钱,又看了看拉蕾,最后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厌恶地挥挥手,好像拉蕾往他们手里塞的不是钞票,而是一坨粪便。安娜听到拉蕾用轻蔑的口吻对他们说了句什么,结果另一人朝拉蕾啐了一口。 拉蕾惊得瞪大了双眼,仿佛被人打了一耳光。安娜知道若是不赶快离开,后果将不堪设想。她赶忙拽住拉蕾的肩膀。 “上车,拉蕾。赶紧。” 拉蕾看了一眼安娜,但没动。她像被施了魔咒似的。那两个男人庞大的身形让人不寒而栗。他们站得很近,安娜甚至可以闻到他们的体味。 “拉蕾!”安娜又喊了一声。“听见了吗?快上车!” 拉蕾眨了眨眼。安娜连推带拽,把她拖到副驾驶位的门边,塞了进去。“快!快给我钥匙!” 拉蕾没动。 安娜拽过拉蕾的包,摸索了一通,掏出车钥匙,然后匆匆绕到驾驶位一侧。那两个人还挡在车前,其中一人叉开双腿,手插在后裤兜里。 安娜朝他们挥挥罚单。“真抱歉。”她在脑海中搜刮着波斯语中的礼貌用语。“不好意思。谢谢。” 那两个男人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安娜。他们肯定知道她不是伊朗人。他们知道她是美国人吗?知道她来自魔鬼撒旦的国度吗?安娜垂下头,避开他们的目光,显出一副温顺的模样,等待他们的谅解。过了好一会儿,安娜本以为他们会逮捕自己和拉蕾,那两人却朝后退去。 安娜一屁股坐进车里,长长地松了口气。拉蕾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安娜插上钥匙,点了火。开走时她朝后视镜摆摆手,说了声“再见”。 “真主至上!”其中一人叫道。   1 罗伯特?勃朗宁(1812-1889),英国著名诗人。 2 艾米莉·狄金森(又译作狄更生)(1830~1886)美国著名女诗人。 3 穆斯林一天要做五次礼拜,分别是晌礼拜、晡礼拜、昏礼拜、宵礼拜和晨礼拜,其中晡礼拜是从晌礼拜结束的时间到太阳发黄。特殊情况时,允许延长至日落。 第24章   “好恐怖!”到家后拉蕾朝妈妈抱怨道。“我们又没有违规停车,可他们还是给我开了一张25托曼1的罚单!” 拉蕾似乎已经彻底从先前的恐慌中缓了过来。安娜则不然。在公园里有那么几分钟,她觉得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这小姑子显然被宠坏了,可自己并不傻:她很清楚,在那种情况下,必须息事宁人,不能引火烧身。她刚寻思着要不要跟家人谈谈这事,哪怕是随口一提也行;可一看到努里母亲的脸色,觉得还是不提为好。 在这个家里,安娜对婆婆帕尔文最是小心翼翼。婆婆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总是面带微笑,提出的问题也永远不会让人尴尬。可安娜觉得她和自己至少隔着一个时代。帕尔文出生于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家庭,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女人应该找个好人家,相夫教子,严守伊斯兰传统。 当然,安娜并不认为这有何不妥,但是让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婆婆为这个家尽职尽责,比如在筹备自己和努里的婚礼时,她给所有该请的人一个不落地发了请帖,还花了大把时间安排座位和菜品。帕尔文最看重的是自己家庭的社会地位,而且极好面子。帕尔文不明白为什么安娜不在乎这些。她有时甚至觉得安娜说的话不可思议。 自革命爆发以来,帕尔文变了不少。头上多了几缕银丝。虽然她依旧打扮得优雅得体,却没有以前那么讲究,不仅不再精挑细选配饰,而且总是一脸愁云,仿佛一艘脱锚的航船在随波逐流。拉蕾向她抱怨那两个革命卫队的人时,帕尔文双唇紧闭,目光从拉蕾扫向安娜。“你停车有没有超时,肯定吗?”帕尔文问道。 “肯定没有,妈妈。他们罚我就是因为我开的是奔驰。就是那样。那条街上的其他车都没开罚单,就是故意针对我的。” 这下他们知道我们的车牌号了,安娜心想。不过她没说出口。 拉蕾站起来,叉起胳膊:“简直受够了!我要出国!” 帕尔文朝前倾了倾身子,一脸惊愕。“你说什么,拉蕾?你不能离开家人,你还没到18岁呢。”伊朗规定女性18岁成年。 拉蕾翻了翻白眼,说道:“只要爸爸同意,我就能走。”她又对安娜说:“你和努里也应该离开。” 拉蕾的母亲紧扣着双手:“这不是你的本意,拉蕾。你只是太紧张了。” “我当然紧张,妈妈。”拉蕾皱起眉头,丢下帕尔文和安娜,自顾自跑上楼去。 帕尔文站起来,看上去又急又恼。“我去沏茶。” 安娜强作笑容道:“我帮您吧。”可帕尔文摇了摇头,去了厨房。 安娜独自一人待在客厅里,回想着拉蕾的话。虽然伊朗的局势已在不断恶化,可这儿已经成了自己的家,努里和他的家人是自己的后盾,情况肯定会好转的;毕竟,这只是革命的头一波;回顾历史,改革之初往往会矫枉过正,过了这个阶段,时间就会抚平人们的狂躁。 安娜拿起沙发上的报纸。不断有人被处决,头版印满了死者的头像。尽管这是份波斯文报纸,可安娜能看出这些人被指控犯了叛国罪。她怀疑对这些人的指控纯属捏造。就在她翻阅报纸,等着帕尔文上茶时,门铃响了。“我去开门。”她站起来说。 安娜打开门,吃了一惊。门外站着一个穿罩袍的女人。此人除了脸之外,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即便如此,安娜还是觉得很眼熟。当她终于认出这是谁时,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罗娅?是你吗?” 罗娅笑了,安娜也咧了咧嘴。先是哈桑,现在又是罗娅,安娜定了定神,克制住自己的诧异:“请进。我们正要喝茶,你也来一杯吧?” “好啊。”罗娅说着走进屋里。罗娅是不是要去试镜才穿成这样的?安娜不禁纳闷。 “妈妈!拉蕾!罗娅来了。”安娜喊道。 帕尔文从厨房探出头来,看到罗娅后也不禁瞪大了眼。她用波斯语问了一个简短的问题,而罗娅的回答更短。然后她们互相报以微笑。安娜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身牛仔裤和T恤很扎眼。这时,拉蕾穿着一条超短裙配背心下来了。看到被罩袍包裹着的罗娅时,她张大了嘴:“天哪,你怎么穿成这样?” 罗娅眨眨眼,拽紧下巴处的罩袍说:“它帮助我靠近真主。” “我才不信呢。”拉蕾不屑地说。“现在的人都疯了吗?” “我不好说别人怎样。”罗娅平静地说,“我只知道我该这么做。” 拉蕾不甘示弱,指着罗娅说:“那你怎么解释妇女的社会地位问题?你这是自我压迫,甚至可能是在鼓励社会虐待女人,更别提其他那些蒙昧的法律了。” “《古兰经》上说‘恶人现于其形’。我不是个恶人。” “唉,天哪!”拉蕾无奈地挠挠头。这时,帕尔文端着一盘茶和饼干走了进来。她放下盘子,严厉地对拉蕾说了些什么。显然,她听到了拉蕾和罗娅的争执。然后她朝安娜挥挥手。 “怎么了,妈?”安娜问道。 “她想让你知道她自己的母亲也穿罩袍。”拉蕾愤愤地说。 “我知道。”安娜回答道。“拉蕾,我们可以不认可别人的信仰,但不能剥夺别人表达宗教信仰的权利。自由就是只要罗娅愿意,她就可以穿罩袍,可以一天做十次礼拜;这才是真正的民主。” “可罩袍象征着压迫,和头巾一样。就连沙阿的父亲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禁止人们穿罩袍。” “不能泛泛地认为任何戴头巾的女人都是受压迫的。”安娜并没退让。“就像你不能随随便便认为穿超短裙的女人就是获得了解放一样。” 拉蕾不服气地叉起胳膊,罗娅则对安娜莞尔一笑。帕尔文也很高兴。她俯向茶碟,罕见地用英语说:“孩子们,我给你们倒茶吧。” 罗娅摇摇头,说道:“谢谢您,妈妈。不用给我倒了。” 帕尔文给拉蕾和安娜倒茶时,谁也没说话。然后,安娜问罗娅:“努里还在上班。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其实我是来找你的。” “我?”安娜有些困惑。“找我做什么?” “我……我……”罗娅看了眼拉蕾。“我想和你单独聊聊。” 安娜看了看帕尔文和拉蕾,起身说:“抱歉,我去去就来。”然后她对罗娅说:“跟我来。” 拉蕾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于是安娜领着罗娅来到院子里。天气太热,安娜轻薄的汗衫很快就被汗水浸湿了,不难想象包裹在罩袍里的罗娅是什么感觉。她们在院子里果树下的桌子边坐定,可树荫底下也不凉快。 罗娅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很多伊朗人都不喜欢美国人。尤其是毛拉,他们认为美国干涉伊朗内政就是为了石油。” “这样想有道理;就是这个原因,美国中情局才把摩萨台2搞下去了,那是1953年。” “对,我知道。”罗娅舔舔嘴唇。“安娜,我很喜欢你。谢谢你为我戴头巾辩护。你为人很公正。”然后她顿了顿:“可不幸的是,你上司并不是这样的人。” “你是说夏洛?伊美协会的那个?” 罗娅点点头。“她过于……固执己见。” “那会怎样呢?”安娜的脖子上汗珠直冒;看着罗娅一脸严肃的样子,问道:“你想说什么,罗娅?” “我……担心她可能会有麻烦。” 安娜想起几个月前在萨梅迪家的诺鲁孜节聚会上,夏洛和哈桑曾激烈地争执。她用手背抹了下脖子,问:“担心?此话怎讲?” “我……我听说了一些事。政府正准备施行伊斯兰教法。” “你是说夏洛身处险境?” 罗娅没说话。 “你过来就是为了提醒我夏洛的事?” 罗娅低头看着地面:“我说了,你为人公正,我为努里有你而感到高兴。”她又顿了顿,然后说:“他的选择是明智的。” 安娜第一次看到罗娅的眼里透着一丝怅惘。看来罗娅确实很在乎努里。尽管如此,罗娅还是试图与自己做朋友。想到这儿,安娜心中五味杂陈。她伸手摸了摸罗娅的胳膊:“谢谢你,罗娅。” 罗娅点点头:“我知道你是基督徒,可自从嫁给努里后你就是穆斯林了。” “嗯……严格来说是这样的。” “你肯定会成为很棒的穆斯林。” 安娜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小心翼翼地说:“谢谢你这么信任我,罗娅。我很荣幸;可伊斯兰教真的不适合我。” 罗娅笑着说:“也许现在不适合,可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呢?一年前有谁会想到伊朗会成为伊斯兰共和国呢?” 这倒是千真万确,安娜心想。   就在公公开车送她回自己小家的路上,安娜仔细回想着罗娅的话。她该去找夏洛聊聊吗?夏洛热心而直率,总想做好事;可如果她总是那么张扬,那么引人注目,无论如何,这对她和伊美协会都不是件好事。一方面,安娜不相信夏洛身处险境,毕竟她嫁给了一个伊朗人,并且已经在这儿生活了七年,也算是半个伊朗人了;可话说回来,时代不同了,一切都在变。 至于罗娅,她是不是真的已经变成了一名虔诚的穆斯林,打算到处宣讲伊斯兰信条呢?抑或她只是一只迷途的羔羊,需要用宗教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年轻人加入狂热的宗教并不罕见——尤其是在美国。可罗娅出生在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家庭,她是自愿和奶奶去朝觐的;这究竟让她更加坚定了信仰、还是进一步迷失了自我呢? 车在安娜家门口停下了。安娜谢过公公,下了车。她忽然很想知道如果罗娅和努里结婚了会怎样,婆婆肯定会很高兴的——甚至觉得,婆婆现在之所以对自己很冷淡,正是这个原因! 婆婆是不是暗自希望罗娅做她的儿媳妇呢?   1 伊朗货币叫“里亚尔”,但在伊朗民间被叫做“托曼”。 2 穆罕默德·摩萨台(1882年6月16日-1967年3月5日):1951年至1953年间出任民选的伊朗首相,但在1953年被美国中央情报局策动的政变推翻。 第25章   努里刚到家门口,就闻到一股烤牛肉的香味:安娜肯定在做我最爱吃的烤肉,早晨她就说过今天要做这道菜;于是开门进了屋。 “努里?是你吗?今天还好吗?” 努里没有理会安娜,也没有为烤肉的香气所动,只是拖着疲惫的步伐径直走到楼上的卧室,躺倒在床上。 “努里?” 努里听见安娜上楼时轻盈的脚步声,连忙扯过一个枕头盖在脸上。 “努里,怎么了?不舒服吗?” 努里没作声;安娜走进卧室,坐到床边:“怎么啦,宝贝儿?” 努里还是没吭声;他知道这样让安娜很担心,但不知道如何开口。这是他第一次希望安娜别那么聪明;每当事情不对劲时,安娜总能一眼看出来,哪怕自己什么也没说!他将枕头压得更紧了。 “努里,宝贝儿……”安娜的语气很紧张。“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告诉我。咱们一起解决。” 也许她是对的,安娜很会安慰人;于是他松开手,把枕头拿开。安娜紧盯着他,一脸担忧。努里张开双臂,安娜靠过来,把头枕在努里胸口。努里觉得安娜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闻着安娜独特的体香;那是一种带着麝香味的芳香,但也带有一丝轻微的金属气味。努里每每闻到此味就会迷醉得不能自拔,觉得有了安娜,自己才算健全。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安娜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笑着问:“怎么?” 努里又是一声叹息:“他们让我一周上三天班就可以了。政府没有兑现拨款的承诺,公司现在雇不起这么多人了。” 安娜皱起眉头。“哦。” “不过他们说这只是暂时的,”努里赶紧说,“说是过了夏天情况就会好转。” “肯定会好起来的。”安娜喃喃道。 “嗯,可如果没有呢,我该怎么办?” “别担心。”安娜轻抚着努里的额头。“也许似祸实福甚至因祸得福呢?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有更多时间过二人世界了。”安娜笑道。“我们可以去旅游,去伊朗的其他地方走走。或者……”她咧嘴一笑,“反正怎样都行。” 努里勉强笑了笑。 “当然,你也可以再找一份工作;不过,如果地铁这边的情况只是暂时的话,为什么不顺其自然,趁机放松一下呢?” 努里敷衍地点点头。 安娜灵机一动,说:“你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写论文呢。” 努里想了想;对他而言,论文已经成了另一个时空的事,早已没有那个心思,他也根本不想回到过去了。 安娜好像看穿了努里的心思,耸耸肩道:“我就是这么一说。”她顿了顿,又说:“还可以问问爸爸有什么建议。” 努里摇摇头。“不能什么事都想着让爸爸来解决。我都这么大了,也应该学着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 “我懂。” 其实安娜并不全懂。努里的父亲甘愿为这个家奉献一切,他最开心的就是努里还需要自己,而自己也能帮上忙,他认为照顾好家庭是自己的责任,这也是努里不愿意去找他的原因。现在,努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或许即将有自己的孩子,他想自己打拼出一番天地。 安娜一边抚摸着他的额头,一边说:“要知道,努里,你可以当个自由职业者,哪儿都需要工程师。我们可以向家人、朋友或邻居打听打听;你可以做工程咨询师。” 努里好奇地抬起头,随口重复道:“工程咨询师?” “为什么不行?在美国,这个职业很挣钱呢。” 努里顿时来了精神:“对呀!我可以帮人设计盖商店或改造房屋这类事儿呀。” “没错。”安娜笑了。“只要你愿意,晚饭后我们就先列出要找的人。” 努里会心地一笑,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谢谢你,安娜。你真会安慰人。”说着他把安娜抱得更紧,肆意地嗅着安娜的体香,如痴如醉,立刻来了劲儿,将安娜压在身下。 “现在不行,努里。厨房还开着火呢。” 努里用胳膊肘撑起身子,说:“随它去吧。”   几个小时后,努里正在看电视,安娜还在洗碗,突然门铃响了。“我去开门。”努里说。 门外没有人。努里环顾四周,还是什么都没见着;因为房前有堵墙,所以他并不能看到所有地方。很可能有人进来过,然后从大门出去了。可大门关着,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 “谁啊,宝贝儿?”里面传来安娜的声音。 “没人。” “好奇怪。”安娜一边擦着一个平底锅一边走出了厨房。 努里走到大门口,打开门环顾街头。什么人也没有。他耸耸肩,转身回来,发现里门和外墙间放着一个棕色的包裹。“看。” 安娜走出来,问:“怎么了?” 努里俯身捡起包裹。东西很沉。他拆开包裹,发现是一本皮面精装书。他拿出来,翻了几页,说:“好奇怪,是本英文版的《古兰经》!” 安娜瞪大了眼。 “我不明白啊。英文的《古兰经》?这是谁干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娜歪着头,若有所思,然后恍然大悟道:“哎呀,我的天!我知道是谁丢下的了。” “谁?” “罗娅。” “罗娅?为什么是她?” “说来话长。进屋说吧。”   第26章   六月末,沙布尔·巴赫蒂亚尔在巴黎宣称,伊朗现在处于无政府状态,只剩下制造混乱的封建联盟。巴赫蒂亚尔是伊朗革命前的最后一任首相,这是他六个月来首次露面。与此同时,北方库尔德人猛烈的攻击也引起了所谓“封建”政府的注意。两周后,为了报复左派的示威,穆斯林激进分子袭击了左派的大本营——德黑兰大学的图书馆以及法学院。学校被迫停课。伊美协会与德黑兰大学联系紧密,因此也不得不暂停活动。 因为不能上班了,安娜和努里一样无所事事。他们离开了酷热的德黑兰,去了里海之滨自家的消夏别墅。很多伊朗人都来这儿度假,沿海三省建满了自住房和休闲场所。里海海湾的地貌和气候都与德黑兰大不相同。这儿早晚温差不大,蔬菜品种丰富,既有沙滩,也不缺淡水。不过努里告诉安娜,里海是个误称,其实是个湖泊,但比美国五大湖中的任何一个都大,是世界第一大湖。 努里的家人要待在德黑兰为开斋节做准备,于是只有努里和安娜二人到里海避暑,同时也散散心。他们开着车一直绕到了里海的东北面,穿过岩石遍布的厄尔布尔士山脉;公路两旁包围着陡峭的红棕色小山,仿佛这是临时开辟出来的,只要两边的山一合上,路就会消失。厄尔布尔士山脉的最高峰德马峰孤傲而赫然地耸立在群山之中,比从德黑兰眺望时更加险峻,更加难以捉摸。安娜说,这片多石的土地让她想起了亚利桑那沙漠。 到达另一面草木茂盛的山麓时,地势逐渐平缓起来。这边更凉爽,空气中夹杂着一丝鱼腥味。随着地势的开阔,努里的心情也渐渐舒畅了起来。他摇下车窗,向远处眺望。 “快到海边了吗?”安娜问道。 努里点点头,径直向城里开去。巴博勒萨尔曾是里海最南端一个重要的港口城市,现在成了旅游胜地。努里开车沿着巴博尔河行进,河面波光粼粼,一艘艘小船飘荡其间。他们在入海口停下,凝望着沙滩。来这儿游泳的人比以前少了,而且基本都是青少年男子。 “这儿让我想起了切萨皮克湾。” “切萨皮克湾在东海岸?” “就在马里兰海岸不远处。一直从特拉华延伸到弗吉尼亚。我爸爸以前每个夏天都会带我去那儿吃螃蟹。可我一直都没学会怎么剥壳。”安娜怔怔地说。 “你想家了?” “有时候会。”安娜的嘴唇颤抖起来。 努里看着安娜。安娜似乎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两人默默地上了车,最后来到城市西面距离海滩一英里处的一片住宅区。这一带的路都是新铺的,两侧稀稀拉拉地种着奇形怪状的树木,这些树看上去多年前就停止生长了,仿佛在与风雨的长年斗争中早已筋疲力尽。大多数房子都是平房,努里绕了一圈后,把车停在一幢二层小楼前。 “到了。” 努里把行李从车里拿了出来。安娜下了车,双手叉腰:“好气派的一栋房子!” 努里听出安娜的语气中带着嘲讽,他看着安娜,想知道她对这房子究竟有什么看法。这房子没有他父亲在德黑兰的别墅那么大,但要大于他俩在谢米兰的住所:有三个卧室,很大的客厅和餐厅,后院是一块坡地,通向一片私人沙滩。沙滩边有一个码头,是萨梅迪家和邻居家共用的。 走进屋去,里面设施齐全,厨房极具现代感,有洗衣机、烘干机,甚至还有台电视。安娜站在厨房里,环顾了一圈,才说:“我有时会忘了你家很有钱。” 努里拿不准安娜这话什么意思,他说:“这有什么关系吗?对你和我的感情而言?” 安娜飞快地扫了努里一眼。努里从未见过她那样的表情。那是一种十分平静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超然的,不带丝毫情感,仿佛努里是显微镜下的样本——不过这个表情转瞬即逝。安娜随后甜甜地一笑:“当然没有。不过这让我意识到嫁给你我冒了多大的险。” “什么叫‘冒了多大的险’?”努里反问道。“你爸爸又不是很穷。” 努里拿起他们的行李走上楼梯。“上来,我带你看看我们的卧室。”他转过身,看到安娜正站在大落地窗前看海。“嗯?” 安娜回过头,似乎对眼前的风景恋恋不舍。 “是你说要好好享受二人世界的。那……”努里坏笑道,“就让我们身体力行吧。”   尽管巴博勒萨尔比德黑兰悠闲得多,可革命的触须还是延伸到了这儿。努里了解到公共海滩已被隔离,所以游泳的人少了许多。女人禁止进入公共水域游泳,因为泳衣是对伊斯兰教的冒犯。于是努里和安娜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家的海滩享受日光浴、下水游泳,还开了一回自家的汽艇。安娜不让努里开电视,所以他们晚上不是看书就是玩牌,不久还去了一趟森萨干国家公园,在茂密的森林里走了走。 到了第四天,努里开始焦躁不安;虽然对回到从前的生活不抱幻想,但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但又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就是想回德黑兰看看。安娜不想回去,可努里这次很坚决。为了安慰安娜,努里选择了绕远路回去。他们沿着海湾,穿过伊朗最美的公路之一恰卢斯路,最后才南下回家。蜿蜒曲折的恰卢斯路和他们来时走的路一样被厄尔布尔士山脉所包围。靠近里海一侧的山坡郁郁葱葱,在阳光下更是显得青翠欲滴。不过,快到德黑兰时,周围的山坡又回到了那棕黄而光秃秃的老样子。 努里决定先去趟父母家,把度假别墅的钥匙还给他们。车开着开着,安娜忽然指着路边说:“慢点。” “怎么了?” “那是什么?这可是我看到的第三个了!” 努里放慢了车速。安娜指了指摆放在路边报刊亭边的一个架子上的蓝色盒子。盒子两侧挂着黄色的饰物。努里靠边停下车,仔细观察着。黄色的饰物原来是捧着盒子的一双假手。盒子上写着潦草的波斯文。“我知道了,”努里说。“是募捐箱。” “募捐箱?做什么的?” 努力耸耸肩:“可能是政府想发动大家捐钱给穷人吧。” “是吗?”安娜尖刻地说。“你以为这钱最终会到哪儿?” “这有什么关系吗?” “应该没有吧。”努里再次启动车时,安娜叹了口气,又说,“看,海报没了。” 努里过去。不久前还贴满了电影海报的一面墙现在全都印满了霍梅尼和其他阿訇1的像。 安娜刚想问什么,努里却把脸转了过去。 刚到父母家,努里就后悔回来太早了。仅仅四天时间,气氛已大不相同。一向衣着考究注重仪表的父亲,如今却穿着皱巴巴的卡其裤,衬衣的下摆也翘了出来;头发花白了许多。仅仅四天,他就苍老了许多。 他坐在电视前飞速地调着台。这无济于事,因为每个台都在播那些被处决的所谓“叛国者”的照片。努里想让父亲把电视关了,可一看到他充满担忧与绝望的双眸时,不禁犹豫起来——从未见过父亲这样的眼神! 更令人吃惊的是母亲:尽管已是晌午时分,却还裹着浴袍;头发凌乱,肤色苍白,不断地在家里诚惶诚恐地走来走去,完全无法安坐下来。努里注意到咖啡桌上放着一瓶药;不觉双眉紧蹙,朝拉蕾挥了挥手。拉蕾飞快地摆摆头,示意努里不要再问——拉蕾似乎是家中唯一没有变化的人。 努里打起精神问候了父母,试图活跃一下气氛。要是以前,他们会给努里一个热情洋溢的拥抱,可今天只是点了点头。努里站在那儿,浑身不自在。终于,母亲冲到电视机前,啪的按下开关,然后转过身绷着嗓子对父亲尖叫道:“图像!总是这些图像!我实在受不了啦,彼尚!” 父亲站起来,将母亲搂在怀里;母亲的泪水夺眶而出。 努里紧张地一颤:“怎么了,爸,妈?怎么啦?” “我跟你说——”拉蕾刚一开口,努里的父亲就朝她摇了摇指头,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然后他说道,语气非常严肃:“我来说,拉蕾。” 努里只有两次听到过父亲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一次是在他拿到驾照后的一周就出了事故,还有一次是他的历史考试差点没及格。 “尤素福,就是你米娜阿姨的丈夫,被抓了。”努里的父亲说。 努里大惊,顿感双脚被浇注在了混凝土里,甚至忘记了安娜就在身旁! 米娜并非帕尔文的亲姊妹,只是因为她和罗娅的母亲都与帕尔文十分要好,所以努里兄妹才称呼她“阿姨”。 “什么罪名?”安娜轻声问道。 “说他是反革命。” “他到底做了什么?” 努里的父亲摊开手,无奈地说:“什么也没做。他经营连锁影院,有时会放些带字幕的好莱坞电影。上周,那些人烧毁了他的一家影院。不过他们显然觉得还不过瘾,所以几天前他在家中——就是他自己家里——被抓走了,说他是美国派来的间谍。” “为什么米娜阿姨不给点钱托人把他放出来?”努里问。 努里的父亲摇摇头:“不知道谁是幕后主使,也不知道被带去了哪儿。没人会跟她说的。” 努里的母亲插话道:“今天是尤素福,明天可能就是你父亲。”说到这儿,她打了个寒战,跑到桌边从药瓶中倒出一片药,就这么干吞了下去。然后她看向安娜。安娜的金发因前几天阳光的照射而变浅了一些,皮肤也晒红了。在努里眼里,此刻的安娜就像一个天使——可母亲显然不这么认为,她看安娜的眼神充满了敌意。努里对此也困惑不解,只知道安娜肯定感觉到了——因为安娜畏缩着朝后退去。 不过那种敌意只持续了一小会儿——母亲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紧张状态,不停地搓着双手,在客厅中踱来踱去。“我们得在窗户上糊一层遮光纸。”她喃喃自语道。 “我说过了,没人看得见屋里,房子外面还有围墙保护着呢。”父亲说。 “像保护尤素福一样保护我们?”母亲坐在沙发上,嗓子绷得更紧了。“他们无处不在,必须马上就糊!” 父亲又打开了电视。 拉蕾不满地朝电视挥了挥手。“看到那些留胡子穿罩袍的人了吗?一年前他们还穿着便装和超短裙混迹在各种歌舞厅里,成天拍着沙阿的马屁呢;看看他们现在的样子!” “嘘!”母亲把食指放在嘴上。 “是真的,妈。那些革命卫队的人就像是一群领到新玩具的小屁孩。” “机枪可不是玩具。”安娜咕哝道。 “没错,所以我们才不得不从早到晚把自己关在家里。你说说,这叫什么日子?”拉蕾撅起嘴继续说,“沙欣走了,去伦敦了!他很识时务。我也要走,越快越好。” 帕尔文看着自己的女儿,眨了眨眼。   1 阿訇:伊斯兰教学者、教师、宗教事务主持者。 第27章   第二天下午,安娜刚进门,努里就问:“去哪儿啦?我一直都在担心你!”努里知道自己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他有些头疼。 “对不起。”安娜脸一红,嘴唇上方沁出一层细汗。“我去找夏洛了。” 努里皱起眉头:“我可不希望你一个人外出。” “我知道,宝贝儿。可夏洛最近日子很不好过。协会停课了,她闲得无聊。” “最近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下次别这么干了,安娜。” “可她是我在这儿唯一的好朋友。” “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万一有人想整你怎么办?太不明智了!至于朋友,你有拉蕾啊。” “我的确很喜欢拉蕾,可拉蕾是亲人。夏洛不一样,她是我自己交的朋友。而且我也想到了你说的情况,小心着呢。” 努里盯着安娜,双眉紧蹙;不过还是换了个话题。尽管他知道安娜什么也没准备,依然问道:“晚饭吃什么?” 安娜当然知道努里问这话什么意思,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瞥了努里一眼,然后走进厨房,看了看冰箱和柜子里的东西:“我没来得及去超市,我们出去买点吃的吧。” “不,还是我去,你就在家待着。” “好吧。”安娜捋着头发,欲言又止。 “怎么了?” 安娜摇摇头。“没事。” 努里一听,更加不安,坚持追问:“肯定有事!到底怎么了?” 安娜长吁一口:“我本来不想说的,可……今天还真有件怪事。” 努里肚子里一阵翻腾:“什么事?” “我在夏洛家附近的水果店买了个苹果,然后边吃边走了出去。有个穿制服的人一直盯着我,然后猛地一下把我的苹果夺走了。” “为什么?” “他说我吃苹果的样子太魅惑。” “什么?” “他说女人不该在大街上吃东西,说这是对真主的冒犯,还说我会被人当作妓女。” 努里揉揉鼻子。七月里,三名女性被指控组织卖淫而遭到处决;她们是伊朗最先倒在行刑队枪口下的女性。 “然后他又说我应该穿罩袍。如果我不主动的话就会强制我穿。”安娜走到冰箱前,拿出一块奶酪。 “那人是谁?” “应该是革命卫队,服装和哈桑的一样。” “你确定?” 安娜把奶酪放在吧台上:“确定什么?你是问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还是那人是不是革命卫队的?” “两者皆有。” 安娜盯着努里:“努里,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努里口气软了下来:“我当然信你。” “我当时……呃……感觉很诡异。我惊呆了。”安娜从橱柜里拿出一盒薄脆饼干,开始切奶酪。然后她把这些吃的都装在盘子里,端到客厅。“你怎么看?” 努里拿了一片奶酪和一块饼干放进嘴里,边嚼边说:“那样也好。最起码从现在的情况来看。” “什么?你觉得我应该穿罩袍?” “不是罩袍。只是你应该戴个希贾布。现在人们都很狂热。而且别忘了,安娜,你是个美国人,最好别引火上身。” “可我就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了吗?我不是伊朗人,也不是穆斯林,凭什么要做违背我信仰的事?” “这只是权宜之计。这能保护你免受骚扰。情况会好转的。” “那你觉得拉蕾也该戴头巾吗?” “她戴不戴都无所谓。” 安娜把手放在屁股上,说:“你不觉得这是双重标准吗?” 努里耸耸肩:“就只是在大街上而已。进了家,关上门,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努里忽然狡黠地一笑,说:“而且越少越好!” 安娜没有理会努里,自顾说:“夏洛说外国老婆和伊朗老婆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没等安娜说完,努里就打断道。 “听我说完。她说《沙纳玛》1中写了伊朗男人理想中的女人是温顺驯服的,只有那样才能被称之为‘纯正的伊朗人’。我觉得那简直就是胡扯,我可不会变成那样!” 努里又拿起一块饼干和一片奶酪:“我明白,安娜。我没有要求你在家里那样。可那样的话……在外面会比较安全。” 安娜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说:“努里,或许我们可以先离开伊朗一阵子。我们可以去巴黎找我母亲。我已经一年没见她了,她也很想见你。正好我们结婚都快一周年了,我想带你逛逛巴黎。另外,我们也可以回美国,等这边的风波平息了再回来。你看呢?” 努里边吃边说:“我没法考虑。我还在地铁工程,还有我家里人怎么办?爸爸妈妈需要我们。” 安娜想了想,说:“他们其实也可以考虑离开这儿。” “爸爸的工作很重要,而妈妈从未在国外生活过。伊朗是他们的家,他们不可能走的。” “很多人,尤其是有钱人都在把钱转到瑞士银行然后离开这儿了。” “你怎么知道?” “夏洛告诉我的。” “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是伊美协会的主管,很熟悉那些圈子。” “反正爸爸是不会离开伊朗的。”努里特意又强调了一遍。 “可你能离开呀!” 努里皱起了眉头。 “你考虑一下不行吗?” 努里感到安娜其实就需要他表个态,于是便说:“当然可以。”他走到安娜身边,把她拥入怀里。“好了,让我们把这糟心的事先放一放。” 安娜没动。努里认为这是默许,便一手揉着她的后颈,一手抬起她的下巴,将舌头伸进她嘴里。通常这个时候安娜会轻轻呻吟一声,表明她喜欢努里这种示爱方式,被肉体上的温存所降服。可这次安娜毫无反应,于是他又试了一次,舌头伸进安娜嘴里摸索着。出乎意料,安娜推开了他。 “现在不行,努里。” “哎呀,安娜耶!我和你在一起时满脑子都是想要和你温存的念头。那个革命卫队的人说得没错,你的确很魅惑,即使不吃苹果时也是。” “就抱着我,好吗?”安娜打量着努里。 “可你是我妻子。” “努里,求你了。”安娜带着哭腔说。 “别担心,宝贝。我保证会让你开心起来的。” 安娜只好乖乖地跟努里上了楼。   1 波斯诗人菲尔多西于11世纪所著的一部文学史诗。 第28章   那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八月天,一大早天气就十分炎热。 努里和安娜喝着茶,吃着水果,计划着这天怎么过。努里要去一趟办公室,预计下午三点前能赶回来。安娜就待在家里,等努里回来后一起去他父母家吃晚饭。 努里上楼冲了个澡。他喜欢把水开得很大,他总是把喷出的水想象成哗哗的瀑布。可正当他往自己胸脯上抹肥皂的时候,一个穿着制服的蓄须男子冲进了卫生间,猛地拽开了浴帘。 努里不觉惊叫一声。 “你是努里·萨梅迪?”来人用波斯语大喊道。 努里赶紧用手捂住私处。水不停地从他的身上流下。他飞快地眨眨眼,问:“你是谁?来这儿干吗?” 这人没理他,而是把水龙头关上,用命令的口吻说:“出来,穿上衣服。” 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努里站着没动,说:“出去,不然我就叫警察了。” “你以为我们是谁?”这人轻蔑地一笑,拔出抢来对着努里,“照我说的做!” 努里这才慢慢在腰间裹上一条毛巾,走出卫生间。走廊里站着另一名蓄须的持枪警卫。 “你是谁?”努里厉声问道。 那人没理他。努里又问了一遍,然后说:“你们无权这么做。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一人对着努里的脸就是一拳。努里感到鼻子和嘴巴一阵剧痛,朝后打了个趔趄,毛巾掉在了地上;他连忙捂住脸,感到一阵眩晕,喉咙里涌出一股血腥味,接着摔倒在地,蜷起身子,恍惚中听到了安娜的尖叫,不过那声音听起来像从远处传来的。 疼痛中,他听到一人说:“把他的衣服找来。”另一人不乐意地咕哝了一声。 “快说你衣服在哪儿,”一人朝努里吼道,“除非你想就这么光着出去。” “在衣柜里。”努里沙哑地说。他仍旧蜷在地上。不一会儿,他们扔给他一件衬衫和一条裤子。 “快穿上。” 努里打了个滚,坐了起来,忽然觉得胃里一阵恶心,他极力忍住,但手在发抖,肚子里一阵绞痛:“我妻子……在哪儿?” “她很好。” 努里浑身又痛又麻,不过他还是穿好衣服,踉踉跄跄下了楼。安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名身穿制服的人拿枪对着她。她攥着拳头,面如死灰,极为恐惧,扭曲得变了形。 “打电话给爸爸。”努里说。 安娜点点头。其中一名警卫拿出一块蒙眼布盖在努里头上。 “这是做什么?”努里大喊道。“把它拿走。我不是小偷。” 警卫将他往墙上撞去;努里摔倒在地。 安娜叫了起来。 “装吧,”领头的警卫嘲弄道,“他根本就没受伤。”然后他朝努里大叫道:“给我起来!” 努里勉强站起来,晃晃悠悠朝前走了几步,脖子似乎都快断了。一名警卫抓住他的胳膊。 “把他带走。” “你们要把他带到哪儿去?”安娜问。可没人理睬。“求求你们了,告诉我吧,他要去哪儿?” 随后只听得“砰”的一声!   车子开了很久很久。 努里被蒙住了眼睛,只能靠声音和气味来辨别方位。车窗是开着的,外面传来阵阵汽车喇叭声和引擎声、愤怒的司机不停的嚷嚷声。努里意识到自己还在德黑兰。车里没有空调,空气中散发着阵阵汗臭,还夹杂着沥青和汽油的气味。他无法判断自己身在何处,车子每一次转弯都让他感到反胃。几次急转弯后,他开始作呕,酸水直往上泛。 “我……要吐了。”努里结结巴巴地说。 “你最好忍住!”一人恶狠狠地说道。 可实在忍不住!努里吐得满后座都是。车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恶臭。 “哎呀!”一人大喊道。“这狗杂种吐了!” 紧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有人说:“让他见识见识破坏伊斯兰共和国财产的叛徒会有怎样的下场。” 又是迎面一拳。努里大叫一声,撞向车门。他头晕目眩,耳边响起一阵嗡嗡声。他咽了口气。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这阵剧痛让他暂时忘了反胃的感觉。 那帮人互相嘀咕着,但没说什么实质性的话。努里早已大汗淋漓,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此刻只想向那帮人求饶;只要能放他走,他愿意坦白一切。可他们到底想怎样啊? 车终于停了。努里试图回想他们开了多久,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好在他依旧能听见德黑兰街上汽车的嘈杂声,说明还在市区。要是在城西北的伊文监狱,外面就不会这么吵闹了。 那帮人把努里从车里拖出来,朝前推去。努里朝向一旁打了个趔趄。一人抓住他背后的衣领,推着他向前。努里弯下腰,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就这么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来到一栋楼前,楼门吱嘎作响,他被拽着上了两层台阶。 那帮人停下来商量了一会儿,然后一人推着努里走进一条走廊,打开一扇门,把努里扔进一个房间里。里面的温度比外面至少高十度,空气中弥漫着酸腐的汗臭。努里被按到感觉像是板凳的一块硬板上。他的腿被扣上了镣铐,几乎动弹不得。 脑袋靠在墙上,墙面似乎要凉快些。门“砰”地一下关上了,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一个人了,因为已听不到任何声响,也闻不到任何体味。他试图静下心来思考,可一想到自己的经历,头皮就阵阵发麻。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努里觉得嗓子冒火,嘴唇也干裂难忍;口渴极了,可同时又很想上厕所。 要是我尿裤子了,那帮人会怎么对我?安娜……面如死灰……她打电话给爸爸了吗?爸爸会来吗?会知道我在哪儿吗? 终于,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来人不止一个。门开了。 “努里·萨梅迪?”问话人的声音很尖细。虽然不是十分确定,但努里觉得这个声音很陌生。 他抬起头来:“谁在问话?” 然后他听到那人慢慢走近,紧接着自己就被扇了一巴掌。努里缩回脑袋,脸颊火辣辣地疼。 “只准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那人命令道。“听到没有?” 努里点点头。 “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是,先生。” 一人清了清嗓子,说:“努里·萨梅迪,有证据表明你背叛了革命和伊斯兰教。” 努里刚想大叫“我没有”,可他想起了被打的剧痛,于是拼命摇摇头。 “那么你是不承认啰?” 努里点点头。 一人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努里摔向一边,脑袋开始抽搐;他勉强撑起身子,又感到一阵恶心。 “有证据表明你参与了伊朗人民‘圣战’组织。” 努里忍着痛,站了起来。人民“圣战”组织是一个左派团体——这是在指控努里是伊共。 “我不是杜德党。我在地铁工程工作,我不是——” “闭嘴!”一人用波斯语吼道。“你只需要回答问题。” “我们的情报机构可不这么认为,”那个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有证据。” “你们搞错了。”努里绷紧身子,做好再次挨打的准备——可那一拳迟迟没来,他反而紧张得浑身湿透了;汗水流过面庞,被蒙住的双眼感到一阵刺痛。他眨了眨眼。 “你认罪的话,就不会再受苦了。可如果你还是这么顽固,够你受的。” 努里无可奈何;他已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也许应该认罪,可认什么罪呢? “你在魔鬼撒旦的国度待过。那是与伊斯兰教公开作对的国家。不仅如此,你还娶了个撒旦老婆。” 看来他们知道安娜。难道他们一直在监视自己吗? 那个嗓音尖细的人再次发话道:“你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和你的家人都表明了。”一听他们提到自己的家人,努里胃里就一阵痉挛:爸爸妈妈不会也被抓了吧? “你背弃了自己的祖国。”那人继续说。“你和异教徒、叛国者勾结。你有什么理由让我们相信你不是叛国者,不把你送上绞刑架?” 努里飞速地思考着。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留过学?他在美国的时候伊朗还不是伊斯兰共和国。当时还是沙阿的天下。还有那些反对沙阿的游行。 游行。 努里心中的疑团渐渐解开。就是那天在芝加哥戴利广场的游行,他和安娜还有马苏德等人都参加的那次游行。开始他在头上套了个纸袋,虽然人们提醒过要一直戴着,可他后来还是摘掉了。萨瓦克很可能拍了照。但他那时觉得无关紧要。 现在他明白了。萨瓦克这个组织已被解散,该组织的头目不是被关起来就是已经死了。可如果革命卫队的人中有原萨瓦克的人呢?万一他们当时拍了照或找到了那些照片,现在拿出来为自己的新身份邀功呢? 虽然努里觉得这么想很奇怪,但还是对这个解释很满意。想到这儿,他顿时来了勇气。“我不是叛徒,也不是异教徒。我为伊朗而战,我反对沙阿。” “我们很清楚你的情况。我们一直盯着你呢。你知道背叛革命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吗?” 努里僵住了。突然腹部又挨了一拳。他弯下腰,感觉呼吸困难;再也憋不住了,尿了一裤子。不过疼痛已令他无暇顾及这些了。他们到底了解我多少?又是谁告诉他们这些的?有人指控我了吗?他挣扎着坐起来,想起哈桑曾经对他的警告。难道是哈桑!努里知道哈桑变了,可他到底变了多少呢? 努里就这样被单独关押着,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也不辨晨昏;依旧被蒙着眼,被绳子捆着腹部。他浑身疼痛,忽冷忽热,整张脸——眼睛鼻子嘴巴——又烫又肿。努里心想,没人会来救我,我呀,很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此处了!可他此时却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超脱——恐惧太过强烈,所以不会持久。大概罪犯们都有过这种感觉。他很想知道安娜此刻在做什么,父母在哪儿,家人们会不会想他。 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这地方总是人来人往。努里偶尔能听到一两声沉闷的尖叫。看来别的房间也有人被刑讯逼供。可他已经麻木,已不知同情怜悯为何物,只得听天由命。 终于,脚步声在他的房间门口停下了。好奇怪耶,怎么会把这个房间认作“他的”!可能是因为遭了太多罪,所以想有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吧。门开了,不止一人朝他走来,离他不到一英尺,可没人说话。努里竖起耳朵,心想:这就是我的下场吗?他们会开枪还是用刀呢?他吸了口气,觉得自己性命不保。 蒙眼布被扯了下来。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睁开,不过看到的都是重影:四个——不,是两个穿着深绿色制服的人站在跟前。一人怒视着自己,另一人则面无表情,仿佛自己是衣袖上的一块污渍;渐渐地,眼前的画面清晰起来。 这个面无表情的人弯下腰,解开努里腿上的镣铐,说:“你可以走了。” 努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快走。” 努里看了看这两人,直眨眼睛。 “你聋了吗?快走,出去!”说话的人变得粗暴起来。 努里试探性地往门口迈了一步;他头脑发晕,全身上下疼得厉害,身子晃晃悠悠,只好扶住墙,直到能够站稳,看到没人阻止他后,才迈了第二步、第三步;走到门口时,他左右张望了一下。 “左转。” 努里拖着步子穿过走廊,走到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的接待室——爸爸坐在那儿!   第29章   努里一头埋进爸爸怀里。爸爸的双眼蓄满了泪水,肯定看到了自己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过他现在如释重负,终于可以回家了!爸爸伸出胳膊揽住他的腰,两人一起下楼走出了那栋建筑。 出了大门,努里发现自己身处德黑兰市中心。大街上行人与车辆熙熙攘攘,夕阳斜照,暮色降临——他顿时大惊:刚刚过去的这暗无天日的漫漫长夜居然还不到8个小时!而外面,仿佛一切如常,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上车之前,他转过身,想看着那栋囚禁过他的究竟是什么建筑;尽管左眼肿得几乎睁不开,却还是瞥到了。他再一次惊讶不已:那是一栋十分普通的五层办公楼,窗户都被遮住了;话说回来,德黑兰的窗户大多都是被遮住的,为的是遮挡阳光。可谁都不会想到里边竟会发生那样黑暗的事情!这栋大楼一直都被用来做这种事情吗?还是新政府把它改造成了临时拷问所? 爸爸扶着他走到车旁,但司机没来。他小心翼翼地把努里扶到前座,尽管动作十分轻缓,努里还是痛得扭成一团。爸爸急忙道歉,然后坐到驾驶座上,启动了引擎。刚一上路,他就看向努里。 “想说说这事吗?” 努里摇摇头:“怎么找到我的?” 爸爸犹豫了一下:“这不重要。感谢真主让我找到你。” “花了多少钱?” 爸爸没吭声——肯定花了不少! “安娜还好吧?” “你刚被抓走,她就打电话过来了。她在家待着。” “是谁陷害我的,你知道吗?” 爸爸愁眉苦脸地摇摇头:“你知道吗?” 努里紧紧地抿着双唇。“就是不知道。” 两人都没再说话。接着,爸爸皱了皱眉,脸上的皮肤更显松弛,前额上的皱纹比以往更深。“努里,这次能救你出来,真是谢天谢地!但是以后,恐怕我再也无能为力了。我动用了一切关系,如今那些掌权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风光了。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还是……” “爸爸,我什么都没做过,”努里打断他的话,“我没参加过骚乱,也不是卖国贼,唯一做过的就是参加了反对沙阿的示威。” “在哪里?什么时候?” “在芝加哥,我们回国之前。”努里给爸爸讲了戴利广场的那次活动。 爸爸嗤之以鼻:“可那也不应该引来革命卫队……”他的声音渐趋微弱。“你妻子呢?” 你妻子?爸爸通常叫她安娜。“她也什么都没做呀。” 爸爸摸了摸自己的胡茬。他该刮胡子了——我不也一样嘛,努里心想。 “努里,我觉得你和安娜还是离开伊朗为好。” “离开?我们怎么能离开?” 爸爸指了指大街。“刚开始我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一时兴起,我以为革命……狂热……会逐渐消退,明事理、有能力的人会重新掌权。”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可现在我不敢肯定了。你妈妈……”爸爸叹气道,“哎,不管她了。国家正分崩离析,我保护不了你。能走就赶紧走吧。” 尽管浑身伤口作痛,努里内心却十分清楚,说出这些话,爸爸一定承受着莫大的痛苦。爸爸向来神通广大,什么问题都不在话下,此刻居然在儿子面前承认自己不再能保护家人,这肯定是他最大的耻辱。在这样一个死要面子的文化中,这的确是一个男人最大的失败。更令人心烦的是,这意味着努里今后只能自力更生,再也不能活在父亲的庇护之下了。 “儿子,我只提一个要求。无论你做什么,或到哪里去,都不要给咱们家丢脸。” 努里感到一阵恐慌,爸爸的话很像是永别之言。“可我不想走。” 爸爸凄然一笑:“波斯永远是你的家。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幸好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他盯着挡风玻璃,脸上忧思重重,仿佛在审视炸弹或自然灾害所造成的破坏。“还有你妻子……唉……总之,你们谁留下都不好。” “可我需要你——不!是你需要我,我是你儿子呀!” “嗯,没错,可他们照样逮捕了你,跟妈妈的朋友没一点区别。下一次他们说不定会杀了你!一定是这样!”   第30章   从此以后,安娜意识到,努里被捕是自己生命中的一个巨大伤口,自己的生活已经彻底被毁;眼泪绵绵不绝,一点点冲蚀着她,但哭泣并没让她好起来,反而觉得自己正在被卷入流沙之中。 刚开始那几天,努里十分安静,甚至安静得过了头。他的伤口由红变紫,又逐渐变黄;几乎颗粒未进,也不愿见人或出门——就这么整天待在床上,却又不睡觉;一旦睡着,噩梦就接踵而至,常常尖叫着醒来。 安娜安慰他说,厄运已经过去了,回到家,安全了。然而,努里听了却没有任何反应,倒让安娜觉得自己就像是没人看的电视里传出的声音一样可有可无,于是戏称自己为“有声壁纸”。努里的父亲每天都会来两次电话,可努里不愿接。安娜知道,努里需要时间来抚平肉体和心灵的创伤,可她不知道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这也让安娜伤心欲绝。 安娜记起,他俩从里海回来后曾看到努里母亲服用过镇静剂,她建议努里也去找那位医生看看。努里听从了,去了一整天,带回来一张处方;这处方安娜完全看不懂。 “你去了好久哦!医生怎么说的?” “看完医生后我去找人谈了谈。” “找谁了?” “爸爸觉得我们应该离开这儿。” “是吗?”安娜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什么时候?怎么离开?你真的想——” 努里扬起手,说:“别说了。不可能的事。” “什么?为什么?我们只需离开一阵子。你知道,等到……” “安娜,我不能走。当局不会放我走的。” “为什么?” “他们……跟我上次被捕有关;他们不会同意的。” “可那很荒唐,是场闹剧。” 努里没作声,转身朝楼上走去。安娜紧跟着他,嘴里继续念叨着:“可亲爱的,难道我们毫无办法了吗?也许爸爸——” 努里回过头说:“别说了。爸爸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别再提了!只能待在伊朗,就这么定了。” 安娜强忍住眼泪。怎么还能生活在这种地方?不过安娜心想,也许一两周后,等努里完全恢复了,还可以讨论此事。   两周后的一个晚上,努里家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安娜开门后看到哈桑站在门口。他身穿制服,腰间别着枪。安娜不觉后退了几步。这几天来,安娜一直在想到底是谁或是什么事导致了努里的灾难,总觉得哈桑跟这事脱不了干系,他上次来的时候还警告过努里。 安娜懒得掩饰自己的敌意:“晚上好啊,哈桑!” 哈桑不自在地晃了晃身子;他知道自己被怀疑了吗?他感到愧疚吗? “我听说了努里的事。”他平静地说。 安娜没作声:你当然知道。 他低下头:“我很抱歉。”然后他抬起头说:“我想见见他。” “他谁都不肯见。” “求你了,安娜。” 是哈桑向当局告发了努里,让努里受罪的吗?如果不是,他知道是谁吗?这人曾是努里最好的朋友。安娜得赶紧做出决定,让不让努里见哈桑都充满危险。一想到努里和哈桑儿时的友谊,她就举棋不定。“稍等,我问问他。” 她上楼来到房间里。努里躺在床上,对着墙发呆;虽然已经开始吃药了,却没什么效果。安娜劝他服药时,努里就有些怀疑安娜的动机:为什么她想让我多吃药?她就不能接受我现在的状态吗?安娜承认自己也许对努里有些苛刻,毕竟他遭受了殴打和折磨;安娜真的想象不出,那一切给努里带来了怎样的心灵创伤;只好悉心照料努里,同时又为他担心得要命。 安娜平静地对努里说:“哈桑来了,他想见你。” 努里一动不动。 “我可以跟他说你不想见他。” 努里翻了个身,看着安娜。安娜心想:他是否也觉得,哈桑这次可能会给他带来更深的危害?终于,努里转过头来,瞟向窗户,叹了口气说:“让他上来吧。” 安娜站着没动,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努里:“真要这么做吗?我跟他说了,你这段时间不想见任何人。” 努里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见见他吧。” 安娜下楼去了。哈桑仍旧站在门口,十指相扣。安娜说:“上楼吧。”随即又加了一句:“但你只能待几分钟。”   哈桑待了一个多小时。期间,努里的房门一直关着,不过安娜还是听到了他们的嘀咕声。曾有一度努里抬高了嗓门,哈桑的回答听上去很紧张,但也很平静。可惜安娜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因为他们一直都在用波斯语交谈,她只能自己找些事做来打发时间。努里回来后几乎茶饭不思,所以安娜也不怎么做饭了。不过今天她找来纸笔,列出了努里爱吃的菜,准备明天去买。屋子里很暖和,可安娜还是感到双臂发凉:因为哈桑在这里,令她不知所措,浑身无力。 房门终于开了。哈桑匆匆下了楼。安娜从厨房出来,看到哈桑已经走到了大门口。他想趁着安娜不注意偷偷溜走。 “怎么样?”安娜问。 哈桑停下来,转身说道:“努里会好的。”安娜觉得他的神情比刚到这儿时轻松了许多,甚至有一种胜利的喜悦。 “什么意思?” 哈桑道:“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真主保佑,一切都会好的。”说完便走了。 安娜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她上楼去找努里,发现他下床了。这是他回来以后第一次下床。努里正在穿衣,但没有穿平时的T恤牛仔。他转过头朝安娜笑了笑。 “谈得怎样?” 努里收起了笑脸。安娜这才意识到刚刚努里不是在笑,而是做了个鬼脸。 “你们聊了一个多小时呢。他说什么了?” 努里耸耸肩。 安娜挠着胳膊,越来越不耐烦:“努里,你想过有可能是他陷害你的吗?” 努里盯着安娜看了一会儿,才说:“他料到你会这么说了。” 安娜猛地扬起头,宛如腹部挨了一拳。 努里叉起胳膊,说道:“安娜,我和努里从小一起长大,而我认识你才一年半。换作是你,你会相信谁?” 安娜愣住了。努里看着安娜,一脸茫然——安娜从未见过! “话说回来,我怎么能确定不是你告发了我呢?” “我?”安娜惊讶地朝后打了个趔趄。“因为我是你妻子,努里。因为你,我离开了美国,来到伊朗。因为你,我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我爱你。我怎么会盼着你被捕?你的想法太疯狂了。”安娜说这话时感到一阵凉意袭上背脊。 努里缓和下来,温和地说:“我知道,安娜。别想了。”然后他又说:“安娜,你能做点吃的吗?我一会儿要出去一趟。”   第31章   安娜本以为自己和努里结婚一周年纪念日会是个喜庆的日子,说不定还能让努里家人觉得家里即将添丁进口,毕竟他们一直在努力怀上孩子。可令安娜失望的是,那天什么也没发生。如果不是安娜给努里买了份礼物,她甚至觉得努里根本没想起这天是什么日子。 安娜为选择礼物苦思冥想了好几周。这份礼物是由好几样东西组成的“工程师套装工具”:一台很炫的计算器、几支自动铅笔、一张绘图桌和几把三棱尺。这些东西是她在三家商店分别买的,为避免错买,还详细咨询过店家。她把这些东西分开包好,悄悄带回家,除了绘图桌外,其他东西都被她藏了起来。 努里打开礼物,完成任务似地看了看每一样物品,然后在安娜脸颊上轻轻一吻:“我没准备你的礼物,”然后又赶忙加上了一句,“目前还没。” “没关系。结婚纪念日快乐,亲爱的。说完安娜拥住了努里。那一刻,努里像平时一样慵懒地沉浸在安娜的怀抱中,可没过几分钟,他就绷直了身子,推开了安娜。安娜一下子抱空了,顿时觉得自己的样子很傻很傻! “我们庆祝一下吧,努里?”安娜问。 “今天没时间,我有个会。” “可这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啊!我们总该做点什么!我本来想……” 努里又现出那种被捕回家后特有的麻木神情;一见这种表情,安娜就头皮发麻。“我有任务在身。”努里说。 突然一股战栗窜遍安娜全身。自从那天哈桑来过以后,努里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出去。安娜虽然为努里似乎从被捕的创伤中恢复过来而高兴,但同时又很苦恼;不知道努里每天都去了哪儿,去做了什么,为什么连腾出一个晚上来庆祝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也做不到;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加重要的事吗? “你上哪儿去?”安娜小心翼翼地问,“是工作上的事吗?” 努里又用那种冷漠的表情盯着安娜:“你知道我出去就行了;至于去了哪儿,你别管。” “可努里,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你的家人——” “我说过了我得出去。”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安娜抱着枕头哭了一夜——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到底怎么了!   夏末秋初之际,努里和安娜又遭受了一次打击:地铁工程的资金还是没到位,努里彻底丢掉了饭碗! 伊美协会重新开课,安娜说她会继续去教课。 “我也可以换一份工作。”安娜边做饭边说。“也许那样能多挣点钱。” 努里嘲笑道:“你是个美国人,又是个女人,没人会雇你的。女人就不该工作,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才是女人的归宿。” “你不会真那么想吧?” 努里耸耸肩,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他打算把胡子蓄起来:“我怎么想不重要,看清现实才是最重要的。” 安娜在厨房里踱来踱去,然后停下脚步,转过身对努里说:“努里,我一直在想还是应该先离开一阵子,求你了!就不能想个办法回美国吗?去巴黎也行啊。只要离开伊朗,去哪儿都行。” “安娜,我说过,我们不会离开这儿的。伊朗是我的家,也是你的。” “可我不觉得这儿像个家。那个塞勒斯1和大流士2统治下的美好国度呢?那个信奉琐罗亚斯德教的包容的世界呢?伊朗变了。” “如果伊朗想要保持世界领头羊的地位,改变是必然的。我们不能走。” 安娜愣住了:什么时候努里也开始说这些陈词滥调?“努里,你被捕后越来越像个陌生人!求你啦,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我想弄明白!” 努里眯起眼,突然怀疑地问:“为什么?” 安娜摊开手:“我是你妻子,亲爱的。无论何时我都会在你身边。” 努里斜视着安娜说:“你打算自己走,是吧?” “才没呢!”安娜心如刀绞。“我不会丢下你一人走的。” “据我所知,你可不是这样想的。” 安娜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努里,是谁在背后这么损我?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努里举起拳头顶在嘴上,没有接话。 “努里,你这样很不公平,你不能空口无凭地污蔑我!这样我还怎么为自己辩解?” 努里依旧没说话。 “我不明白,努里。我知道你每天都去参加宗教会议,知道你变得更加虔诚;是哈桑对你说的那些吗?他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呀?你打算加入革命卫队吗?告诉我吧,我什么都能接受,就是受不了你的沉默!你在疏远我。我觉得你好像把我当成敌人了!求求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亲爱的!” 努里看着安娜,无动于衷:“你只需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能离开伊朗!必须得到我的书面批准才能离开;但我不会给你的。”     1 塞勒斯二世(公元前559-529),美索不达米亚一系列统治者的后裔,是宽大为怀和受人崇敬的君主,并且被古波斯人称为他们的父辈。 2 大流士一世 (公元前558—486年),波斯皇帝(公元前522—486 年在位)。 第32章   11月初,一个凉爽的早晨,400名伊朗学生冲进美国大使馆,挟持了近百名职员。大使馆外,几百名学生焚烧了美国国旗,呼喊着“美国必亡”。学生们要求美国把沙阿遣回伊朗接受审判。沙阿,即巴列维国王,目前因患癌症住进了纽约一家医院。 起初,人人都以为这场人质危机就是一场作秀,不会持续太久,就连霍梅尼也要求学生们撤退。可学生们一意孤行,随着时间的推移,政府察觉到这是打败美国的大好时机,霍梅尼改变主意,对绑架人质者予以默许。这场人质事件震惊了全世界——简直是美国的奇耻大辱! 安娜一直粘在电视机前,这个事件跟自己也有利害关系。看到学生们拉着被蒙上双眼的人质在电视镜头前游街,她惊得打了个趔趄:她确信夏洛——也就是她在伊美协会的上司及朋友——就在其中。她立刻给夏洛的丈夫伊布拉姆打了电话——果然如此。 “她去大使馆做什么?”安娜问。 “她常去那里,”伊布拉姆说道,语气平静,“跟人见面。” 夏洛不仅从未提过跟使馆官员会面的事情,而且连大使馆也只字未提过。安娜也曾听说,中情局或军方的特工常常以不引人注目的工作掩护其卧底身份,以为那是谣言。哈桑声称这是撒旦意图阻止革命的手段。如今,安娜不禁怀疑那些谣言或许并非空穴来风。夏洛是个间谍吗?她一直在耍弄我吗?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作为一个深谙伊朗情况的美国人,她只是向本国政府汇报自己所了解的情况;但不管怎样,显而易见,她与大使馆的关系都将她置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那么,我是否也有麻烦呢?同样身为在伊美协会工作的美国人,我自己会不会也成为特嫌呢?想到这儿,安娜的心里一紧。这一切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既无法静心工作,也无法外出;努里不愿和她说话,她在伊朗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被一群学生暴徒抓去当了人质,如今她自己可能也被人怀疑了。曾一度给予她慰藉和支持的婆家也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她的人生正在变成一场噩梦。 努里回家后,安娜试图跟他谈论此事:“你看我们能做些什么把夏洛弄出来吗?” “你想替一个美国人说情?”努里轻蔑地说。“我支持绑架人质者;使馆人员,还有那些去使馆提供情报的,就是一窝间谍。” 安娜双唇紧闭。努里最近总爱说类似的话,安娜疑心是哈桑在引导他,但犹豫再三还是没说什么。努里变得太喜怒无常了。尽管安娜并不是十分信任夏洛,但她依然觉得要为夏洛辩解几句,于是便说:“她是我们家的客人,是我的朋友。” “她是人民的敌人。” 安娜换了一种方式:“那爸爸呢?或许他能帮忙?” “爸爸?”努里的笑声里充满了讽刺,“未必。” 安娜不安地问:“为什么?” “爸爸也得斩断与大恶魔撒旦的联系!我们都必须斩断。” 安娜忧心忡忡地捋了捋头发:“努里,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你娶了一个美国人,如果你斩断与美国人的联系,就会毁掉我们的婚姻。”她停顿了一下,“你明白吗?” 有那么一瞬,努里的表情稍有变化,仿佛他也知道自己太过分了一样,摆出了一副懊悔的样子。那一瞬间,安娜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她想冲过去,躲进他宽厚的怀抱里。她知道努里爱自己,他只需表现出来,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也行。她一动不动地等着,生怕自己稍稍动一下就会打破魔咒,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可努里又换上了最近常摆出的阴沉面容,站起身,眯着眼:“住口!安娜;你懂个屁!”   并非只有安娜关心这场人质危机。当晚,安娜的妈妈第一次从巴黎打来电话。安娜在厨房里接起电话后一听到妈妈的声音,此前被封存的渴望就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我好担心你,宝贝女儿!你来巴黎吧!我觉得现在的伊朗对美国人很不利。”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原来还真有人关心着我!“我……我不能走,妈妈。”她轻声说。 “有什么不能的啊?别告诉我你……” “我得有努里的书面许可才能离开,可他不肯写。” “哎呀,天哪!叫他一起来!他还没来过巴黎吧?可以……” “他不会离开这儿的。” “为什么?他疯了吗?” 安娜没说话。 “那你就自个儿走。”妈妈坚决地说。 “我做不到,跟你说过了。” “安娜,你必须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你是个聪明人,在许可证上伪造他的名字。” “妈妈,我也想这样,可我……”她突然转过身,努里就站在厨房门口。她的声音小了下去,背脊一阵发凉。他听到了多少? “安娜,你还在吗?怎么回事?”妈妈在电话那端焦急地问道。 努里显然听到了不少,他从安娜手中夺过电话。“你没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他对着听筒吼道,“你好几年都没来看你女儿,你没权利干涉我们的生活!安娜是我老婆,她在这里很开心!别再来烦我们!别再打来了!”他挂断电话,又把它从墙里扯出来,咄咄逼人地盯着安娜:“从现在起,我要把电话藏起来。你以后不准接打电话,我不在家的时候也不行。如果被我发现你擅自使用了,后果自负!” 第33章   安娜原以为生活已经糟糕透顶了,可当冬季的湿寒取代秋天的干冷之后,才发现自己错了。使馆人质事件发生后没几天,霍梅尼就威胁说,若美国不遣返原伊朗沙阿,就要将人质作为间谍来审讯!伊朗现任总理巴扎尔干也辞职了。 由于夏洛被囚禁在使馆,伊美协会再次停止活动。不过安娜反而感到解脱了,因为革命开始后,大学里的欧美文学课就引入了反美教材。夏洛曾告诉安娜,协会迟早也会被要求这么做的;至少现在安娜不用违心去教这些东西了。 伊斯兰革命委员会颁布了新的法律。新法保留了政府的实际职能,但增加了对公开表达情感的限制:禁止人们在大街上拉手和亲吻,甚至不允许异性走在一起。大多数音乐都被列为违禁品,更不用提跳舞、饮酒和看电影;连棋牌类游戏也被禁止;人们不得穿戴鲜艳的服饰,就连大笑也要罚款。 在安娜看来,一切娱乐消遣都被禁止了,一条绚丽多彩的头巾会被认为是腐化的西方标志,所有的东西都染上了政治色彩。就连诗歌,也只有充满伊斯兰教意识形态的才是有价值的。甚至戴面纱也被认为是革命胜利的标志,因为沙阿的父亲在20世纪30年代就废除了戴面纱的习俗。 就在妈妈来电话的几天以后,安娜整理床铺时发现床下有一个东西,抽出来后才发现是《古兰经》的波斯语版。她翻看了几页,看到有些段落被标红了,就把书拿到楼下客厅,搜罗了一遍书柜,找到了罗娅给自己的那本英文版《古兰经》;翻开英文版的《古兰经》,希望能找到那些标红段落对应的英文,这样也许可以发现一些导致努里转变的线索。可过了几分钟,她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那些文字,就只好放弃了。 安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摩挲着凹凸不平的扶手,想起了一年多前和拉蕾一起买沙发时的情景。那时她们无忧无虑地疯狂购物,还在一家高档会所吃了顿午饭;那以后他们的世界就坍塌了,原来的生活已不复存在。安娜呆呆地盯着窗外——许久,许久。   死亡与殉道向来是波斯文化中很重要的元素。鲁米、哈菲兹、莪默·伽亚谟1等波斯诗人都曾大谈特谈灵魂的神性,而死亡是获得灵魂神性的必经阶段,正所谓生死相依。 可伊朗最近发生的大屠杀与波斯精神大相径庭。每当看到电视上人们谈论刑讯、处决和砍头等话题时,安娜就吓得直哆嗦。当局似乎沉迷于判处死刑,并歪曲过去的波斯哲学,将之变成丑恶唬人的思想。看到美国使馆墙上涂的“死亡让我们强大”的标语时,她不禁想那样的强大有何意义,毕竟那只是通过杀戮达到的。 除非迫不得已,安娜绝不出门。而出门时,她会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穆斯林:头上包一条长长的黑色头巾,不穿紧身或暴露的衣服,走路时也不左顾右盼。一天下午,她赶去采购努里最爱吃的印度黄姜饭的食材,这是他们在蜜月时吃过的;做黄姜饭,要先将羊肉和洋葱片混合煮好,剁碎煎炸后再放到一块面饼上。她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心中尚存一丝希望:就是通过俘获努里的胃来感动努里;不过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告诉自己:恐怕毫无效果。 她买了羊肉、姜黄粉和刚出炉的面包;出了商店,才注意到报刊亭边的架子上堆放的那些小册子与平常有些不同:平常那都是些广告和传单之类。虽然她已经练就了自动屏蔽报纸上被处决者头像的本领,可今天还是有一本放在健康美容类广告边的小册子闯进了眼帘,上面印着一些最近被处决者的照片。安娜闷闷不乐地绕开报刊亭,朝家走去。 今天风和日暖,安娜解开了毛衣的扣子,脸迎着风。这样的午后很容易让人觉得生活会变得轻松起来,甚至幸福就在眼前。正她沐浴着阳光清风,一阵鸣笛声吓了她一跳。一辆白色的丰田车突然从车流中蹿出,停在她跟前。车里坐着两女一男。 两个穿着罩袍的女人从车上跳下,直冲安娜走来。那个穿卡其色制服的男人待在车里,车子没有熄火。 安娜绷紧了神经,加快了步伐。可那两个女人还是追了上来。他们是什么人?革命卫队的人穿的是深绿色制服,不是卡其色,而且他们也绝不会和女人一起执勤。安娜想着,心里怦怦直跳。 安娜听到她们用波斯语朝她喊道:“等一下。回来,姐妹!我们想跟你谈谈!”安娜放慢了脚步,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很可能是出于礼貌的本能。那两个女人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着她。安娜垂下头,脑子飞快地转着:如果对她们说波斯语,就会暴露自己是美国人,这可不好。最后她用法语说道:“怎么了?” 一个女人突然拿出一块布来。安娜不禁纳闷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另一个女人从背后抓住安娜,将她的胳膊紧紧抓住安娜身体两侧。安娜拼命想要挣脱,可那个女人的力气很大,安娜动弹不得。 “放开我!”安娜叫道。 这叫声毫无效果。手持破布的女人不顾安娜的挣扎,开始狠狠擦她的脸。 “快放开我!”安娜急切地喊道。可两个女人都没理她,擦的还继续擦。那块布又潮又臭,安娜一脸痛苦,她的呼喊也被压了下去。“我不明白,这是要干吗?” 那个女人用法波斯语回答:“你把自己的脸画得跟个妓女似的。你想挨鞭子吗?还是想坐牢?你必须放弃腐化的西式生活。伊玛目已经颁布了法令。你这是与革命作对!” 安娜化了妆,这是她每天的例行公事。不过她只是抹了些粉,涂了涂睫毛膏,描了描眼线。很多女人,至少伊朗上层社会的女人,浓妆艳抹比她厉害。为什么他们偏偏看不惯自己? “住手啊!”安娜伸长脖子喊道。她看到身前身后都有行人,就用法语冲他们喊:“救救我!来人啊!求求你们了!” 没人来为她解围。路人都只是围观了一会儿后就一脸恐慌地匆匆跑开了。还有些人甚至跑到了马路对面。安娜试图挣脱抓住她的女人。“放开我,不然我就报警了。” 拿着破布的女人发出了一声刺耳的笑声。她摆摆手,指着街上那些看热闹的人说:“报啊!你等着瞧吧,警察才不会管呢。”然后她转向安娜说,“从现在开始,你必须穿罩袍以示国家的独立,让他们美国人瞧瞧。” 安娜气愤到了极点,差点儿就说出自己是美国人,不过她及时忍住了。没人知道,当街说出自己是美国人会有怎样的结果!不过安娜的沉默还是让她们察觉到安娜的一些想法与她们的信仰相悖。拿着破布的女人眯起眼睛:“《古兰经》说,虔诚是最好的罩袍。听从真主的意愿,希望你对真主身心皆虔诚。” 这时他们的车喇叭响了几声,两个女人回头望去,看到车里的男人正示意她们回去,抓住安娜的女人突然喊了一声“真主至上!”便放开了她。 安娜朝后打了个趔趄。两个女人匆匆跑回车里。穿卡其色制服的男人飞快地把车开走了,车轮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很快便消失在车流中。几秒后一辆警车从安娜身边呼啸而过。 安娜调整了下情绪:其实倒没受伤,只是胳膊和脸生疼。但是她的购物袋被扯开了,羊肉和面包都掉在路边,沾满了灰,她捡起来丢进了垃圾箱;此刻只想大哭一场,可家离这儿还有四个街区。 安娜听说过义务警察,就是一些革命的狂热分子自发在街上巡逻,执行伊斯兰教法。今天碰上的难道就是这些人?难道还有人专门针对她,要杀鸡儆猴?如果是后者,那又是谁策划了这一切?哈桑?伊美协会的学生?还是,我的天,难道会是努里!   1 莪默·伽亚谟(1048-1123),古代波斯大诗人,《鲁拜集》作者。 第34章   有生以来,安娜头一次没过感恩节——努里不许,他家人对此也毫无兴趣。安娜感到希望愈发渺茫。如果努里连感恩节这样的非宗教节日都不让过,那圣诞节就更是想都别想了。 十二月,伊朗举行了全民公投,通过了新宪法,并选举阿亚图拉·霍梅尼为最高领袖。尽管有报道称反对派团体发起了零星的抗议,可结果依然板上钉钉。伊朗当局释放了几名美国使馆的人质,可大多数人还是像夏洛一样被关着。当月稍晚些时候,苏联入侵了伊朗的东邻阿富汗。虽然伊朗没受直接影响,但此事依然凸显出这一带是世界火药桶的现实状况。 岁末年初之际,努里已完全变了个人。他没日没夜地在外奔忙,但也并没像哈桑那样加入革命卫队,因为他没穿制服。那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呢?安娜不止一次问过他,可他总是拒绝回答,一再说这不关安娜的事。他偶尔也会在家,不过除了吩咐安娜洗衣做饭外,其他时间一律沉默,而且即便指使安娜干活也是三言两语,颐指气使。每当安娜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时,他总说变的是安娜自己。他还反过来批评安娜不遵循伊斯兰教规,不穿罩袍,不是个温顺的穆斯林妻子。 终于,安娜也变得沉默寡言。努里不允许她打电话,不过即使让她打,她也不知道该打给谁。安娜唯一的朋友成了人质,她和努里几乎形同陌路,努里的家人本身也有一堆头疼的事,她自己在伊朗开始的新生活也并没多久。想当初,她有个对自己疼爱有加的丈夫,一个热情接纳自己的家庭,还交了一个朋友;可现在,她的精神支柱在一点点垮塌,犹如模糊的梦境在晨光中消逝。 这样的日子循环往复,安娜逐渐精疲力竭,儿时那种被孤立的感觉再度袭来,重重地压在心上;可现在不同于儿时,因为已经尝过了被人关爱的滋味,所以这一次简直令她难以忍受。为了生存下去,安娜使出了老办法——像一个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1的囚犯那样生活:把家里擦得一尘不染,每天花大量时间做饭,甚至开始阅读《古兰经》——尽管她觉得里面的内容既暴力又古板,打心眼里没觉得安拉是个仁慈的神。 日子一天天过去,努里依旧对安娜不理不睬。安娜想方设法去改善自己和努里的关系,现在她只剩下最后一招了。她很不情愿这么做,因为这将打破她独立的底线。可她已经山穷水尽,所以只能试试;如果还是不管用……想到这儿,安娜不禁打了个寒噤。 第二天一早,努里出门前,安娜让他帮忙打个电话。 一小时后,门铃响了;安娜开门道:“早上好,罗娅。” 身穿黑色罩袍的罗娅朝安娜甜甜一笑:“感谢真主,安娜。接到你的电话真高兴。” 安娜和罗娅乘出租车七绕八弯地来到德黑兰市中心的一栋小房子,找到了一家卖罩袍的铺子;称之为铺子是因为这根本不能算是个商店,而且开在这栋房子的一个角落里。这一带,安娜完全辨不出东西南北。 她们爬上陡峭的楼梯,到了最顶层,来到一个敞着门的狭小潮湿的房间。房间里每面墙都被行将散架的柜子占据了,大多数柜子里都塞满了一捆捆布料,布料几乎都是暗色调的。其中一排柜子上塞满了书籍、小册子和杂志。 门前放着三个橱窗模特,都是女性;确切地说是用黑色金属架支撑起来的人头模型,长着一副卡通人物的脸,面无表情,跟安娜随手在纸上画的人脸差不多。每个人头都披着黑色的布料,不过披法略有不同。一个是传统的圆形围法,一个呈倒V型,还有一个在前额两侧上方分别呈小小的V型。 “那就是面纱。”罗娅兴致勃勃地用手指着模型说,“看,够你选的。” 安娜咽了下口水,勉强点了点头。 “有人吗?”罗娅用波斯语喊道。不一会儿,一位腿脚很不利索的驼背老人从里屋走了出来。罗娅告诉老人她们来这儿的目的后,老人笑着打量了安娜一番。安娜注意到他的门牙全都掉光,剩下的牙齿也全黄焦焦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软尺递给罗娅,罗娅量了安娜的头和肩膀。老人这时对安娜说了句话,可由于他口齿不清,加之说的是波斯语,安娜摇了摇头。 “他问你想要多少。”罗娅翻译道。 “你觉得买多少比较好?” “两件比较好。在家没必要戴。” “两件。”安娜用波斯语回答道。 老人又问了安娜一个问题。 “他问你要哪个。” 安娜看了看那三个模特,然后指着传统的圆边面纱说:“那个……”然后又指了指两侧带有尖角的说:“……还有那个。” 罗娅咧嘴笑道:“跟我的一样。” 安娜从没注意罗娅戴的是什么式样,现在才看出来。 她们乘出租车回到谢米兰后,罗娅就煞有介事地教了安娜出门时怎样穿戴罩袍。安娜觉得,这最后一点自由,自己就这么放弃了! 那天晚饭过后,安娜对努里说:“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努里沉着脸说:“我没工夫。” “就一分钟。”安娜走进厨房,把罩袍拿出来戴在身上。她像罗娅教的那样在下巴处把罩袍夹住,轻手轻脚回到餐厅。 努里抬起头来;安娜左右各转了一圈,把罩袍展示给努里看,可努里什么话也没说。 “你觉得怎么样?”安娜问。“罗娅带我买的。” 听到罗娅的名字,努里阴沉的脸变得柔和一些了,欲言又止。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紧锁眉头,好像提醒自己要保持愤怒。他站起来,椅子腿蹭得地面吱吱响,然后朝大门走去。 “求你了,努里,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你到底觉得怎么样?” 努里头也不回,摔门而出!   1 指受害者对加害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加害者者犯罪的一种现象。 第35章   两周后一个寒冷的夜晚,安娜正在做饭,努里回来了;只见他鼻涕直流,双颊通红,手里拎着一个扎起来的帆布袋。安娜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因天冷而皲裂的嘴唇和痒痛难忍的手指,想起终于到家时被温暖包裹时的情景。 “我饿了。”努里的吼声打断了她的回忆。 “晚饭再过几分钟就好。”她正在做伊朗式炖肉,主料是碎豌豆和牛肉,佐以洋葱、土豆、番茄酱和酸橙汁。 “怎么还没做好?一整天都做不成一顿饭!” “就十分钟。袋子里装的什么?” 努里一声不吭地转身上了三楼。 安娜不常上三楼,那里除了一个橱柜和一扇通往楼顶的小门之外,别无他物。她听到橱柜门打开的吱呀声,接着是一两下扑通声。安娜寻思着努里用那橱柜做什么,或许电话就藏在那里吧;等他不在家的时候,我上去瞧瞧。接着努里下楼走到起居室,打开电视。安娜给肉汤放完佐料,盛进饭碗里端上桌。“好了。” 努里走到桌旁,瞥了一眼饭菜,然后又瞅了她一眼;叉起双臂:“你怎么穿着牛仔裤?” 安娜耸耸肩说:“在自己家里,穿什么都行,对吧?” 努里的脸色更加阴沉,不过还是坐了下来。安娜坐在餐桌另一端。如今这些日子,晚餐少有顺心的时候,她也没什么胃口,经常是等努里吃完了,再随便吃一点。努里折了一截西洋参,放到盘子里,再舀了些肉汤倒进盘子,把面包往肉汤里蘸了一蘸,塞进嘴里。 嚼着嚼着,努里忽然停下,把饭菜吐回盘子里:“不对头!” “怎么了?” “这饭我吃不下去,跟土一个烂味!怎么做的饭?” 安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端起碗,撇了一勺汤倒进盘子,尝了一口:“没问题呀。” “不对,有东西变质了;这味道跟以前不一样!” “你说这个啊,家里没藏红花了,我多加了些姜黄,所以偏印度风味,或许你尝到的就是这个味。”藏红花差不多算是波斯料理中最常见的调料。 努里的脸色并未因此而缓和下来:“我干吗要吃印度风味的东西?那个国家满是骄傲自大、肮脏无比、缺乏教养的异教徒!你是在耍我。” 安娜看着他,一语未发。 “连饭都不会做了,简直是废物!” 安娜再也忍不住了,她站起身,一把将饭碗扔到地上。碗筷摔碎在地,汤也随之洒了出来;那“哗啦”一声在安娜听来无比清脆悦耳。 努里惊得睁大了双眼,他猛地跳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个疯婆娘,你的灵魂被恶魔吃了吧!” 安娜双手叉腰:“够了,努里!收手吧!别再闹了。” 努里逼近她:“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快给我打扫干净!” 安娜纹丝不动;努里抬起手,似乎要给她一巴掌;可安娜还没等他出手就闪电一般冲到楼上的卧室并锁上了门。 当晚努里没有回家。清理那一地的狼藉时,安娜强迫自己别放在心上。她甚至还眯了几个小时;到了第二天早晨,就已下定决心。她四处搜寻护照;好几个月都没想这东西了,因为平时并不需要。护照本来应该放在嵌入卧室墙壁的保险箱里,她知道密码。可打开后才发现没有。安娜心里一阵惊慌:护照不仅仅是她的身份证明那么简单,而是她这个人存在于世界上的正式凭证,没了它,就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她翻了翻梳妆台和衣柜,仍然不见护照的踪影。 难道努里把它放进三楼的壁橱里了?时不时听到努里开开关关那个壁橱。安娜爬上三楼,打开壁橱门;里边只有些亚麻布等物品,没有护照,也不见电话。如果他没往里放东西的话,为何总开壁橱呢?安娜皱了皱眉,一时也想不明白。她又下楼到厨房、书柜后面和壁橱里都搜了个遍,依然一无所获。到底在哪儿呢?是不是努里另外做了手脚啊? 安娜在起居室里踱来踱去,胃里翻江倒海,呼吸急促,难道自己病了?现在该怎么办?接着,她忽然停下脚步。一定有办法的,丢护照的人多的是,不能就此消沉,肯定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想着想着,她由原先的恐惧变成了恼怒,那是对努里,也是对自己、对自己孤立无援的恼怒——这以前不过是在浪费时间罢了。 她披上罩袍,拿着钱包,跑出家门,到了街角处,招了辆出租车去瑞士大使馆——由于美国与伊朗的外交关系已断,在伊美国人的一切事物已交由该使馆负责。一路上,她越想越生气。这一次,她没有忍,而是任由怒火燃烧——怒气燃烧总比精神崩溃好得多!太阳穴的抽搐反而令她心安起来,怒火反而令她思绪明朗,坚定了她的决心,引导着她采取行动! 没想到去德黑兰北部使馆的那段路并不长,离萨梅迪家也不远。使馆大楼气势恢宏,前面有极具现代风格的几根柱子,与白宫略有相似之处,但和德黑兰的大多数高档建筑一样,它的周围也竖着几堵高墙。寒冬渐逝,雪白的墙壁反射着耀眼的阳光。 走近才发现使馆的“涉外事务”部门在几个街区之外的另一栋楼里,于是她走向那栋与恢宏的使馆楼极不相称的混凝土小楼。门口有栅栏围着,一个身穿德黑兰警察制服的男子守着大门。她按了一下墙上的电子门铃,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问她有何贵干。 “我想找个人,帮我回美国。” 门开了,安娜赶紧进去了。一阵粗略的搜身之后,一男子用口音极重的英语问她要护照。 “我……没带上。” 男子皱了皱眉,打量了她一番,接着显然是认为她没什么问题,就带她沿走廊到了一间小办公室门前。他敲敲门,走了进去。安娜在走廊里等着,屋里有人说话,声音很低。过了一会儿,那人招手让她进去,然后关上门出去了。 一个男子坐在毫无特色可言的办公桌后;他面色蜡黄,头发稀疏,大腹便便,戴一副金属边框眼镜,似乎因工作繁重而心事重重,急需休假调养。 他清了清喉咙:“早上好。我是彼得·多伊奇。请问您有什么事吗?”他的口音也十分浓重,不过安娜听出来那是瑞士腔。 “早上好,多伊奇先生。我是美国人。我在伊朗待了一年左右,现在想回国,越快越好。” “你是嫁了伊朗人吗?” 她点点头。 “有孩子吗?” “没有。” “知道了。”他又轻咳一声,“没就好,有了就麻烦啦。可即便如此,我也帮不了太大的忙。” 安娜叉起双臂。这人语气很干脆,几乎算得上机械,仿佛这话已经说了上百遍。“可我还是美国人啊。” “没错,在美国政府看来,你是美国人,可伊朗政府并不这么认为。” “这话什么意思?” “你从结婚那一刻起就变成伊朗公民了。” “不对,我有双重国籍。我……我的美国护照还在。” 多伊奇摘下眼镜,打开桌子抽屉,抽出一条手绢,擦拭着镜片,然后将眼镜戴回,说:“伊朗政府不承认双重国籍。与伊朗人成婚的美国人都被看作是伊朗人。你从结婚那一刻起就变成伊朗人了。只要你身在伊朗,就会被当成伊朗公民对待。”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根据伊朗法律——尽管你仍然拥有美国国籍——你必须凭伊朗护照出入伊朗。” “可我没有伊朗护照啊。” “那你可得弄一个了。”他停顿了一下,“你是在这里结婚的吗?” “这里一次,美国一次。” “如果你是在伊朗结的婚,那么成婚之时,伊朗官方就会没收你的美国护照。你丈夫没告诉你吗?” 安娜沉默了片刻,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一定是忘了告诉我。” 多伊奇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当然啦,你知道,女人必须经过其丈夫的同意才能离开这儿。” “如果丈夫不同意呢?” “对不起,恕我爱莫能助。”他摊开双手说。 安娜只觉一阵眩晕,仿佛掉进了绝望的深渊:“一句对不起哪行?请你务必要帮我。” “我说过了,法律无情。再加上当前美伊处于断交状态,我们所能提供的帮助实在有限。” “可这……这太让人无法接受了。我必须离开这里,一周都待不下去了。” 多伊奇再次十指交叉,疲乏的面容说明这种话也不是头一次听到了。 安娜不肯就此气馁:“那我母亲能帮忙吗?她在巴黎。肯定可以让我去探亲吧。” “还是那句话,只要有你丈夫的书面许可,你想去哪里都行。” 安娜飞快地眨眨眼:“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女士,恕我不能给您建议。我只能告诉你,除非你们离婚,或者你丈夫死亡,你才有机会拒绝承认你的伊朗身份。不过,如果有孩子的话,他们将自动成为伊朗公民,而且没法改变身份,因而必须凭伊朗护照出入境。” 真不敢想象:跟努里有了孩子眼下会是什么情形! “而且你还需要当地官方的准许才能离开。” 绝望再度袭来,将她先前的希望洗刷得一干二净。她手足无措,但又不想在陌生人面前崩溃。“那么,”她声音战抖地问道,“你到底能帮我什么?” “我们可以给你家人打电话或写信,告知他们你被迫滞留于此。当然,想必他们早就知道啦。” “我丈夫不让我打电话给我妈妈,而且我跟我爸好几个月都没联系了。” “我可以替你寄封信;如果需要的话,或许还能给你弄几件衣服。” “可以打电话给我父亲吗?他是个物理学家,在马里兰州为政府工作。” 多伊奇点点头。安娜便给他写下父亲的电话号码和住址。 “你妈妈那边呢?” “我跟你说了,她住在巴黎。” “哦,那可是光明之城。” 安娜心灰意冷,哪里还有兴致闲聊!努里不给她书面许可,她就无法离开伊朗;而努里曾说过绝不会让她如愿以偿——她已进退两难! 第36章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努里和安娜正在喝茶,电话响了。努里无论把电话藏在哪儿,都能像变戏法一样马上找出来。虽然安娜还没从瑞士使馆的经历中缓过来,但她还是尽量表现得和平常一样,以免引起努里的注意。努里去接电话时她坐着没动,听到努里的声音变得尖厉起来时才抬起头。 “你是谁?”努里对着听筒吼道。“打到这儿来做什么?” 安娜默默地把茶杯拿进厨房。电话肯定是瑞士使馆的多伊奇打来的。安娜迫切地想知道他是否跟爸爸联系上了,想求努里让自己接电话。 努里阴沉着脸:“她不想接电话,也不想联系她父母。”努里转过身,瞪着安娜;安娜顿觉一阵弹雨射向自己。“不行!还有,别再往这儿打电话了,不然我就举报你们骚扰我妻子!”努里说完便猛地挂断了电话。 安娜心里一紧。 努里朝安娜走去:“瑞士使馆领事部来的电话;为什么会打到这儿来,安娜?你做了什么?” 安娜怒火中烧,这次可没法掩饰,太过分了!她想起了“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这句古话,于是问道:“我的护照呢?” “你想干什么?想去哪儿?” “你从没告诉我伊朗不承认双重国籍,连提都没提!我们结婚后你就把我的护照上交了,还不告诉我,对不对?” “上交了又怎样?” “你说我要成为穆斯林,我认了;我尊重你们的传统习俗,但你从没说过与此同时我会失去作为美国人的权利。” “你本该清楚这点。”努里耸耸肩。“你非但不听话,而且还很愚蠢。”说这话时,安娜发现努里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当时你也不知道,对吧?” 努里逼近安娜,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在说什么?我当然知道。” 不过努里的神态出卖了他。“不,你不知道。是你爸爸干的,对吧?他知道。这都是他一手操办的,是他拿走了我的护照。” 努里还想争辩,可安娜知道自己猜对了。她火冒三丈,正当她准备控诉努里的家人是怎样表里不一时,她忽然灵光一闪,摸了摸自己宽松的长裤。 “听我说,努里。如果你让我离开伊朗,我可以保证你颜面无损。你可以休了我,并对外人说是我的错,告诉大家我不是个好妻子,你不再爱我了。只要让我走,随便你怎么说都行。” “你当然不是个好妻子,可离婚这事儿没门!在伊朗,离婚是奇耻大辱。不过我会再娶个老婆。你也知道伊斯兰教法允许多妻制。”他顿了顿,然后歪着头,似乎在考虑这件事。“对,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到时你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罗娅肯定愿意嫁给我,或许我可以再娶个年轻姑娘。只要我愿意,13岁的小丫头我都能娶。” 安娜攥紧了拳头,强压住心中的怒火,真想给努里一拳,让他清醒点!她正想反驳努里,忽然想起了什么,刹那间明白了为什么父亲坚持要他们在美国结婚:万一需要离婚而努里又不肯,那她可以回美国后再办离婚手续。此刻,安娜才意识到自己多么渴望离婚啊!同时由衷地感谢父亲的先见之明。安娜冷静下来,决定不上努里的钩。“也许你确实应该再娶一个。那时你就不会在意我了,就会让我回去了。” 努里瞪了安娜一眼:“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休想!” 安娜也怒视着努里:你才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呢。 “实际上,”努里丝毫没有察觉安娜的异样,接着说,“既然我没法再放心你一个人出门……”他走到大门口,砰地一下关上门并反锁上,“……从现在开始,不许你单独出门,要出门必须有人陪同:要么是我,要么是经我同意的人。” 安娜惊得张大了嘴!“你不会那么绝情吧!” “大家都知道,美国人可会骗人了,一点也不可靠!” “你当初在那儿的时候可不这么想。” “我那时被你迷惑了,不过现在我非常清醒。你定会遭到惩罚,也许到那时你就会学乖了。”   努里打电话给父母,让拉蕾过来。安娜哭着跑上楼,把自己锁在房里。半个小时后,她听到门口响起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来人是努里的父亲,不是拉蕾。安娜听到他和努里激烈地争辩着。过了一会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家里顿时鸦雀无声;这还是几天来头一次这么安静。 安娜没出卧室。尽管她之前常去公婆家,但因为知道了公公把自己的护照上交一事,所以也不想见他;就因为这事,也不再信任他了。然而,她现在无所适从,只想尽快离开伊朗。 不过随即就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安娜,我是彼尚;我们能谈谈吗?” 安娜思忖道:他为什么自称彼尚,而非爸爸?努里刚和他吵过架,不过夺门而出的是努里。安娜将门开了一条缝。 彼尚看到安娜时,抿紧了嘴,显得很尴尬:“你能下楼吗?我们煮点茶喝。” 安娜有些吃惊,不过这还在情理之中。她一向很尊重公公,也觉得公公关爱自己。她能想象到自己现在眼睛红肿、泪渍斑斑、脸色惨白的样子,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等她洗好脸下来后,公公已经准备好了茶碟、糖碗和茶杯,正在烧水;他手边放着一个手绘的茶壶,这是努里和安娜收到的一件结婚礼物。 努里的父亲一边舀了一勺糖到茶杯里,一边说:“安娜,看到你的生活变成这样,我很难过。” 安娜没说话。她得小心些,因为她不知道公公究竟什么意思。 “这个国家正在走向毁灭,很难想象还有什么能留下。”努里的父亲好像没指望安娜回应,自顾自地说道。 “包括我的婚姻。”安娜说。 努里的父亲转过身,背靠着吧台1,说:“关于努里,有件事你得知道,也许你已经知道了。我们把孩子养大,嗯,就像你们美国人说的,我们把他们惯坏了,可这就是我们的文化,我们把他们当成掌心里的宝。努里是被宠大的,就像国王养的那只孔雀一样,他曾经是个好孩子,骄傲、自信、英俊,无所畏惧。” “我知道。”安娜差点笑了。她想起以前的努里,那个让她飘飘然的、在芝加哥读诗给她听的、和她温存的努里。她想起他曾是那么完美、那么充满男性魅力、那么多愁善感和那么可靠。想当初,自己刚来伊朗成为努里的新娘时多么开心啊! “就像孔雀一样,他心高气傲,美丽而自负。”努里的父亲说着停了一下。“可其实呢他事事依赖他人——通常是依赖我们,他没有主心骨。如果身边的世界垮塌了,就像现在一样,他就会无所适从。这也是我们家现在的遭遇。我们虽然都在努力抵御,但也都很盲目。” 安娜咽了下口水。其实她内心深处从一开始就知道努里是这样的人。在芝加哥时,努里搬进了她的公寓,是她照顾着努里。是她鼓励努里写论文、去和别的伊朗学生交往、去参加政治活动的。努里很依赖她。 “努里当时就想去一所很好的美国学校学习,然后回国当一名工程师,成为特权精英阶层的年轻商人。” 彼尚说的没错。他们回到伊朗后,努里就转而依赖父亲了;父亲会为他找工作,买房子,排忧解难。 “可后来,革命爆发了,一切都变得混乱起来。现在新秩序建立了,形成了新的精英阶层。努里的梦想破灭了,他不知该怎么排解自己的愤懑,所以便发泄在了你身上。他这么做当然大错特错,可也不是没法理解。” 安娜反复琢磨着这些话。公公说的没错。革命开始后,哈桑就成了努里的主心骨。努里费尽心力寻找自己的立足之地,扮演别人为他设定的角色。 “当然,这是我的错。”彼尚说。“帕尔文和我应该把他教育成成熟自信、责任感很强的人。” 安娜皱起眉头,问道:“讲这些干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努里并不是坏人,他只是很不成熟,很恐慌。而你比较有主见。我始终认为你是他最好的选择。你能等他熬过这一阵吗?我知道这很难,也知道你俩一度很幸福。我也相信,这一切……”彼尚挥挥手,“只是暂时的。这场闹剧……会结束的。” 安娜凑过去在彼尚脸上轻轻一吻:“您真是个好父亲!” 彼尚握住安娜的手——似乎快要哭了。 “我有个问题。” 彼尚眨眨眼。 “是你没收了我的护照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没告诉我?” “你不知道?”彼尚关切地问道;神情中看不出有任何虚伪。 “我以为努里告诉你了。婚礼前我就告诉过他了。伊朗的法律规定非伊朗籍的妻子需要上交护照。” “没人告诉我。我一直以为我的护照放在楼上的保险柜里。” 彼尚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抱歉,安娜。”他望向远处,眼中充满了忧伤。“我一直在等你申请伊朗护照,其实早就该察觉到你对此毫不知情。” 安娜相信了他。是努里做得不对;又是努里。彼尚再次向安娜道了歉,然后收拾好东西走了。安娜把他送到门口,又目送他一程。她能理解彼尚,毕竟他是努里的父亲,深爱自己的儿子。他说的没错:也许努里专横霸道,喜怒无常,但那些都不过是嘴上逞强而已,他内心其实十分脆弱、十分恐慌,仿佛在一片陌生的水域挣扎,而唯一的出路就是宣泄愤怒。 想到这儿,安娜心中忽然燃起一线希望。如果努里耳根子这么软,那么自己也有可能说动努里;她不能也不愿告诉彼尚自己想要要离开伊朗——可她必须离开! 那晚哈桑也出人意料地来了,他最近一直都没怎么露面。安娜疑心这是因为他一直在给努里洗脑,所以不好意思过来。但他来了之后,安娜就不这么想了。努里让她待在卧室,再三叮嘱她不得下楼。 开始安娜很高兴能够自个儿待着。努里接二连三的羞辱让她十分苦恼。她找来一本书看,可总是心神不定。她想知道多伊奇是否联系上了爸爸。爸爸在政府里有关系,肯定有法子帮我逃离伊朗;我的余生就这么被困在了这儿——实在是无法忍受! 她试图专心看书,可楼下的说话声引起了她的好奇。努里从没告诉过自己他去了哪儿,去做什么。她只知道努里经常出去饮酒作乐,说不定还找了女人。努里不像哈桑那样交际甚广,地铁工程那些同事都离开了。如果她知道努里都去了哪儿,做了什么,说不定还有机会说服努里放自己走。想到这儿,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哈桑和努里用波斯语交谈着。安娜听了一会儿,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们可能说的是方言。她自责了一番,告诉自己,集中注意力肯定能听懂,毕竟自己已经在伊朗待了一年。她闭上眼,重新认真听他们说话。她断断续续地听出了一些词,可大部分时候还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后来听到努里提到自己的名字,还有“多伊奇”、“瑞士”等词。她向前靠了靠。 安娜没太听明白哈桑是怎么回答的,不过那语气十分干脆简洁。 令她感到困惑的是,努里像是在辩解什么。难道努里还没有感觉到哈桑的傲慢?也许是他故意忽视了这一点?哈桑难道在教努里怎样摆平自己,怎样变本加厉地羞辱自己,让她感到自己是多么无足轻重吗?安娜强忍住眼泪。她感受到了公公作为父亲的痛苦——儿子的天赋和生命就这么被浪费掉了。 哈桑放慢了语速,口齿也清晰了些。安娜慢慢听出了他在说什么。当安娜听到彼尚的名字时,她愣住了,心都快蹦了出来——他们正在商量怎么处置彼尚和这栋房子! “你得让他们明白你站在他们那边。”哈桑说。 努里的回答语气很重;他拒绝了吗? 哈桑用充满同情的语气说:“努里,我能理解你需要养家糊口,不过可别忘了,福兮祸所伏!” 努里说他没精力了:“我斗争不动了。所有这些憎恨、愤怒和报复之心已经将我折磨得筋疲力尽。” 终于开窍了,安娜心想。 可哈桑的回答十分蛊惑人心。安娜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她觉得哈桑在怂恿努里投入更多精力去斗争。“我说过,选对路至关重要。”他顿了顿,然后说:“不过,我敢肯定,你一定会成为坚定的革命战友!” 安娜毫无睡意。努里还在楼下。她听到开关抽屉的声音和厨房门吱嘎作响。终于,努里上楼了。他上了三楼,打开了通向屋顶的门——不过也有可能是柜门。然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努里进了卧室,脱衣时弄出很大的动静,丝毫不顾躺着的安娜。他躺上床,床垫猛地沉了下去。他翻来覆去,把床单拉到自己的下巴,床单沙沙作响。 安娜躺着一动不动,说:“我还醒着。” 努里咕哝了一声。 安娜把手伸向努里,说:“努里,亲爱的,我听到你和哈桑在楼下谈到了爸爸。” 现在轮到努里一动不动了。 “那……只是说说而已,对吧?你不会真那么做的。” “你指什么?”努里问道。 “就是你和哈桑谈论的……关于房子和爸爸的事。” 努里把安娜的胳膊推开,转过身去,沉默了好一会儿:“你现在都有胆子偷听我们说话了?像贼一样?”见安娜没反应,努里转过身来,抓住她的肩膀。 安娜朝后挪了挪。“好疼!” “疼就对了。”努里吼道。“你又不听我的话!你瞎听什么?我跟你彻底完了,你就是垃圾!” 正当安娜准备反驳时,她想起了之前和彼尚的谈话,于是克制住了自己,转而说:“努里,我爱你,我会永远爱你,可这不管用。我和你现在都过得很痛苦。如果你让我走的话,我们都会好过一些。求你了。” 努里顽固地摇摇头:“要我跟你说多少遍?这个家是我做主!我已经决定不让你走。你要走?休想!” “努里,我们在一点点沉沦。你和我都没有工作了。如果我们不赶快想想办法,马上就要坐吃山空了。到那时怎么办?” 努里眯起眼,好像抓到了安娜的把柄:“你这么着急干吗?安拉会有办法的。” “安拉的另一个名字是爸爸。” 努里呼吸急促起来:“你敢教训我和爸爸?在我背后捅刀子的是你,欺骗我的也是你。你的谎言和背叛已经构成了犯罪。你知道我可以告发你吗?那样你就会被抓起来,他们会对你拳打脚踢,把你关起来,甚至还会用乱石砸死你。” 安娜试图安抚他:“我知道你内心里其实不是这么想的,宝贝儿。” 努里很激动,他绷紧了身子,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我不是你的宝贝,再也不是了。”惨白的月光下,努里眼冒凶光。 安娜挣扎着想摆脱努里的手掌:“我到楼下的沙发上去睡。” “不行,没有我的同意你不准去。”努里滚到安娜身上。他浑身散发出一股夹杂着玫瑰香水、香烟和汗水的味道;这味道曾令安娜着迷,可如今却让她感到恶心!她想推开他,可努里比她强壮。而且安娜越是反抗,努里越是将她死死压在身下,似乎比平时还重!安娜喘不过气来。 “我就不该娶你。我真后悔没听家里人的话。”努里满腔怒火。“他们早就提醒过我。” 安娜的肚子一阵绞痛: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表现出自己的残忍吗?努里开始在安娜身上狠狠地蹭来蹭去;安娜十分震惊,她手脚齐动,想要甩开努里,可她被努里牢牢按在身下。 “努里,求你了,别这样。” 努里没理她。他现在就像一个被仇恨冲昏了头的陌生人。他怎么能这样?他俩是安娜和努里啊,他俩本应该互相爱护,正如诗人鲁米盛赞的那种温柔而亲密无间的爱,而不是像现在的这种野蛮的暴力!。 努里喘着粗气,不停地撞向安娜,逼着她分开双腿,猛地冲进安娜的身体,动作极为粗鲁;安娜疼痛无比,可她抵挡不住,又打不过……努里像一头野兽一样动作凶狠、喘着粗气。 “快停下,努里!你弄疼我了!” 安娜哭喊起来,但并非因为疼痛!她头一次体会到了真正厌恶一个人的感觉,同时也被努里的狂怒吓坏了:万一他彻底失控了怎么办?努里以后会不会在盛怒之下杀死自己? 努里没有停下。 一滴泪珠顺着安娜的脸颊滴落了下来。 曾经的一切已荡然无存。   1 吧台:厨房与饭厅之间高约1.2-1 .3 米、宽约一尺的台面,里侧是洗碗池,台面比洗碗池与灶头约高20厘米;从饭厅这边看,就像餐馆、酒吧的吧台。 第37章   今年的新年,即诺鲁孜节,从3月21日开始,而萨梅迪家有史以来头一次没组织聚会。阿亚图拉反对任何形式的世俗庆祝,所以举国上下都没什么庆祝活动。 几天后,安娜在卫生间的废纸篓里发现了努里的药瓶。她问努里怎么回事,努里说他已经不需要吃药了。安娜把药瓶拣了出来,但由于药瓶上的标签是阿拉伯文,除了努里的名字以外,她什么也看不懂。这个名字还是努里在芝加哥时教她认的。 努里还真的说到做到。他不让安娜独自出门,并且在家的时间也比以前多了,这让安娜的日子很难熬。他一天要换好几次衣服,还要安娜全都熨平,只要发现有一丝不平整,就会暴跳如雷。安娜猜度,努里这样想方设法地羞辱与孤立自己,肯定比他在外面混还更耗费精力!就这样,安娜在家简直如在监狱! 一天早晨,拉蕾过来了。她现在出门时会穿一件披风——相当于外套,可里面依旧穿着背心短裤。努里看到拉蕾就沉下了脸,不过安娜高兴极了,因为拉蕾过来就意味着努里要出门。 “我不在的时候拉蕾会在这儿。”努里说着走到门口。“我已经叮嘱过她,让她看好你。敢不听她的话,有你好瞧的。” 努里走了后,拉蕾问安娜:“你对他做了什么?我从没见过他这样。” “我发誓不是我的问题,拉蕾;是他像对囚犯那样对待我。”安娜说。 拉蕾把手插在后裤兜里:“我才不信!他为什么要那样?你骗人。” 安娜绷紧了下巴:难道努里已经把我变成了众矢之的?她掂量了掂量,决定还是解释一下,因为拉蕾是自己唯一的希望了。“拉蕾,求你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什么都没做,我需要帮助,我现在很绝望!” 拉蕾愣住了:“努里告诉过我你会这么说的。他说你会试图说服我帮助你逃走。”她环顾四周,好像第一次看到他们家的房子,叹了口气说:“可我不怪你;这个国家简直就是地狱,我自己也准备离开。” “你怎么可能出得去?不需要同意书吗?” “十八岁之前我必须得到爸爸的同意,可过了十八岁嘛……”拉蕾狡黠地一笑:“我生日快到了。” “你打算去哪儿?怎么过活?” “我要去伦敦找沙欣。” “可你妈妈……她会疯的。” 拉蕾耸耸肩。 安娜的太阳穴一阵剧痛:凭什么拉蕾可以走,我就不行?这不公平!没人肯帮她,这个家庭,原先她十分珍视的这个家庭,俨然成了她的敌人。她从未感到如此孤单。 “我先上楼了。”安娜到二楼时停了一下,然后去了三楼。她打开通往屋顶的门,走到屋顶边上,俯身看了看院子里的法国梧桐和伸向前方的小径。只需纵身一跃,一切痛苦立即化为乌有。 安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电话铃响了,显然努里相信拉蕾不会让安娜擅自用电话。拉蕾接了电话,安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不一会儿,拉蕾冲了上来,面色惨白,眼睛瞪得老大,显得十分不安。 “怎么了?”安娜问。 “妈妈打来的,我们得回去一趟,爸爸被抓走了!”   “我们……我们正在院子里喝茶,顺便感受一下春天的早晨。”努里的母亲蜷缩在沙发上,小声啜泣着。安娜已经几个月没见帕尔文了。她的头发花白了许多,额前的皱纹更多更深,脸也更加瘦削。“一辆汽车突然停在家门口,然后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我打开门,看到三个穿制服的男人。他们……他们拿枪对着我。”帕尔文痛苦地绷紧了脸。“还……差点儿杀了我。” “什么颜色的制服?”安娜问道。 帕尔文没理安娜,而是转向拉蕾,摊开手说:“没办法,我只能让他们进来。” 拉蕾指指安娜:“制服,妈妈。她问你他们是不是革命卫队的人,他们的制服是深绿色的吗?” “对,哦,不是;两个人穿绿色的,还有一个棕色的;我记不太清了。”帕尔文一直没有看安娜。 拉蕾点点头:“然后呢?” “他们蓄着胡子,一身臭味,很邋遢,要见你爸爸。我让他们稍等一下,可他们不肯,说必须跟我一起进屋,还威胁我说,一旦我告诉你爸他们在这儿,就开枪打死我。”帕尔文说着打了个哆嗦。 “他们担心爸爸会逃走。” “他们说如果我不配合的话,就把我和你爸一起带走。”帕尔文捂住脸,眼泪滚滚流下。“我能怎么办呢?” 拉蕾将她搂了过来,可帕尔文挣脱了。 “他们……跟我进了门。你爸爸已经进屋了;他出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进屋——手里拿着一把刀。” 拉蕾倒抽一口气,安娜则咽了咽口水。 “那帮人大声问:‘你就是彼尚·萨梅迪吗?’你爸回问他们是谁。他们举起枪对着你爸。我心想这下不好了,他们要枪毙你爸!我苦苦哀求他们不要这样。‘你反对伊斯兰共和国,我们奉命来抓捕你,’他们呵斥道,‘放下刀子!胆敢妄动一步,就是死路一条!’” “天哪,然后爸爸怎么办的?”拉蕾问。 “他僵住了。那帮人端起了枪。”帕尔文又打了个哆嗦。 安娜想象了一下公公当时脑海中的激烈斗争,他肯定在寻思自己能不能对付这几个人;虽然心里清楚自己办不到,但还是在想是否要拼死一搏。 “你爸最终还是放下了刀子。”帕尔文继续说。“他们当中的一个把刀捡起,别进了自己的腰带里。真希望那刀能划破他的肠子!”说着她朝地上啐了一口。“然后他们铐起了你爸,拽了出去。那以后我就再没见到他。”说完帕尔文又恢复了痛苦的神情,仿佛想起这事就让她痛苦不堪。她又呜咽起来,虚弱的身子显得不堪一击。 “爸爸被他们弄哪儿去了?”拉蕾问。 “谁知道!”帕尔文用沙哑的嗓音说道。她从厨房里拿了一杯水,灌了一片药下去。“我们该怎么办?努里在哪儿?”她尖叫道。 “我们留了字条在家,”安娜说,“他一会儿就会到。” 帕尔文又没理安娜。 “除了爸爸,他们还带走什么没有?”拉蕾问。 “带走你爸爸还不够吗?”帕尔文嘟囔道。“我们被魔鬼盯上、受诅咒了。我就知道这事迟早会降临到我们头上。”她怒视着安娜。 拉蕾坐在帕尔文身边,手指不停地相扣分开,分开再相扣。安娜想让拉蕾抱着帕尔文,因为此时帕尔文需要安慰。可拉蕾就那么坐着,安娜也不好再说什么。可如果安娜自己去安抚婆婆的话,很可能会挨一巴掌。她们三人沉默了许久,各自想着心事,直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咣当”才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帕尔文吓得往后退去:“又怎么了?”安娜和拉蕾对视了一眼。帕尔文跌坐在沙发上。 “我去。”拉蕾说。 “别。”帕尔文指指安娜,说:“让她去。” 安娜心想:可不是,危险的事当然得我去!她穿过院子,走到大门前,看到三个穿制服的男人举枪对着自己。他们也都留着胡子,不过穿的是棕色制服。他们不是革命卫队的人。可他们还是大声呵斥着叫安娜开门。 “什么事?”安娜用波斯语问。 “我们是烈士基金会的,现在命令你开门。” 安娜听说过这个组织。这是霍梅尼在一年前成立的,旨在没收沙阿家人及其亲友的财产,借此来帮助那些在沙阿统治下受苦受难的老百姓,算是个劫富济贫的机构。安娜觉得这个组织本身并不坏,而且与她的正义感相符,她也从未被这个组织盯上过。可问题在于,没收的财产是真的赠予了穷人,还是流向了个别人的口袋?然而不管事实真相如何,她现在别无选择,只能开门。 这些人大步走进房里,拉蕾和帕尔文蜷缩在沙发上。“我们奉命来没收这栋房子里的财产!你们全体待在这个房间里,叫你们出来才出来!”其中一人命令道。 “你们要怎样?”安娜问。 “你们家和沙阿是一伙的,满屋子都是不义之财。我们必须清理这栋房子,把你们窃取的财产还给那些应得的人。” “天哪!他们也去了戈勒扎尔斯和赫马提斯家,最后逼得他们离开了德黑兰!”帕尔文拍着脑袋说。 “我们也得离开这个房子吗?”安娜问。 “看情况。如果你们能忏悔自己的恶行,也许我们可以通融通融让你们留下。” 安娜吓得太阳穴又一阵跳动,可她还是努力保持镇静。她看到拉蕾面如死灰。帕尔文则垂着脑袋,不愿看这些卫兵。安娜试图安抚她们:“别担心,他们不会伤害我们的。”她心里默默祈祷着。 那些人上楼时,拉蕾愁眉苦脸地昂着下巴往楼上看去。安娜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怕他们搜到她的唱片、化妆品、书和杂志——这些都是被明令禁止的东西。万一他们找到这些东西,会如何处置呢?这也是安娜第一次见到拉蕾满脸惶恐的样子。她耷拉着身子,似乎在等着受罚。帕尔文依旧低着头,肩膀抽搐,默默哭泣。 那些人逐个搜查房间,不时在发现好东西时发出欢呼。安娜很想看看他们找到了什么。她憋坏了,这与平时在公婆家喝下午茶的感觉可截然不同! 二十分钟后,两人下来了。一人提着几个袋子,袋子里装满了衣服、鞋子和书籍。还有一人拿着帕尔文的首饰盒,盒子半开着,露出金项链、手镯之类的东西。 拉蕾吃惊得大叫:“你们这是在偷盗!把东西放回去!” 那两个人笑了起来,把搜罗到的“赃物”放到外面,又回来搜查一楼。他们拿走了镶着金框的彼尚和帕尔文的合影和全家福,还拿走了墙上的画,这些画大多数是萨梅迪家从欧洲买来的抽象画;在彼尚的书房搜了一通,收走了他的文件和照片;回到客厅后,又从书架上拿了很多书,这些书大多数是初版的。他们挑了一些拿走,把剩下的都扔在地上。一人拿起壁炉上的绿松石孔雀看了看,然后往地上一摔,再把碎片捡起装进袋里;还拿走了烛台、珐琅碗和银器。 “求求你们!”拉蕾从沙发上跳下来。“我们就剩下这些了。” 一人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别跟我们来这套!扯淡!你们这样的人早就把钱存到瑞士银行了,说不定还在美国买了房子!” 拉蕾举起手哀求道:“我没有!求你们了!我爸爸在哪儿?” “他参与密谋反抗最高领袖和革命,将会受审,如果被判有罪,还会被处决。”那人冷笑道。 帕尔文倒抽一口凉气。“不可能!” 安娜插话道:“我公公德高望重,人人都尊重他;帮帮我们吧。” “你公公帮着沙阿剥削人民!革命时他人在哪儿?”那人尖刻地说。 “可……”安娜指着那一袋袋“赃物”,“……你们打算拿这些怎么办?要带到哪儿去?” “这不关你的事。”他环顾了一圈,说:“我们还会再来,也许就是明天!” 他正准备出门,可忽然看到了柜子上安娜和努里的结婚相册,于是停了下来。他拿下来翻看着。另一人也凑过去。他们一会儿看看相册,一会儿看看安娜。最后,第一个人啪的一声合上相册,把它夹在腋下。 “求你了。”安娜哀求道。“这里面都是我们的结婚照。” “去了很多大人物嘛,嗯?”两人咯咯直笑。 安娜不知该感到尴尬还是愤怒。尽管她还有一本在自己家,可这么做依旧冒犯了她:窃取了她的回忆! 他们走后,拉蕾和帕尔文神情惊惧地依偎在沙发上。安娜试图振作起来,去煮了壶茶。可帕尔文不肯喝。 “有了,跟我来。”拉蕾忽然说。安娜跟着她来到彼尚的书房。拉蕾推开书桌后的一面墙板,墙后是一个小隔间。隔间里有一瓶波旁威士忌。拉蕾倒了一杯,一饮而下,然后又给安娜倒了一杯。可安娜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时候造的?”安娜问。 “这间密室?很早以前就有了。很多伊朗人家里都有。这比保险柜安全,尤其是现在这种非常时期。你得——”拉蕾说着忽然停住了,好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安娜抓住这话问道:“得怎样?” “没什么。” “你刚要说什么?”安娜不依不饶。 拉蕾摇摇头,关上墙门,拿着威士忌回到客厅。她给帕尔文倒了一杯,可帕尔文还是不肯喝。 安娜抿紧了嘴。 努里赶到的时候,母女俩依旧蜷缩在沙发上。帕尔文一看到努里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革命卫队、首饰和伊斯兰教中的魔鬼。安娜和努里都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努里和安娜对视了一眼,努里使了个眼色,好像俩人心照不宣。那一瞬间,安娜忽然感到了一线希望。不过很快安娜就想起了几天前努里的所作所为。自己真想和他重归于好吗?自己就真的那么渴望有个伙伴吗?安娜边想边扭过头去。 帕尔文注意到了努里和安娜的对视,指着安娜说:“都怪她!如果你没娶她,就不会有这些事,她就是魔鬼!” 出乎安娜的意料,拉蕾为她辩解道:“妈妈,你说的不对。我觉得是我们去年雇的女佣搞的鬼。你还记得吗,那个一直戴头巾的女佣?我听说她辞职后帮着革命委员会干了不少事。” 安娜隐约记起自己初到萨梅迪家时帮忙搬行李的那个面色沉郁的女人。拉蕾也许是对的,可帕尔文并不这么想,她使劲打着手势:“不,莎赫扎德不可能背叛我们。可她……”她又指了指安娜。 努里的眼色陡然变冷,然后转向母亲。 可帕尔文根本闭不上嘴。没有彼尚的安抚,她完全无法自已。“你毁了我儿子,你把他的生活搞得一团糟,还有我们的生活。真不该让你们结婚!”她尖厉的嗓音像玻璃碎片一般扎在安娜心上;说到最后,她唾沫飞溅,语无伦次,瘫倒在沙发上。 努里一手搂过帕尔文,说:“妈妈,别担心,我现在是一家之主了,我会照顾好您的。爸爸回来之前你可以搬过来跟我们住。” 拉蕾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一家之主?瞧瞧你自己那堆烂事!我才不觉得你能胜任。” 努里瞪着妹妹说:“爸爸真把你宠坏了!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听我的,明白吗?” 拉蕾没说话,可满脸怒气。 “可是,努里,”安娜问他,“要是基金会的人去我们家怎么办?” 努里挥挥手不耐烦地说:“不会。今天的成果能让他们消停一段时间了。”他看了看满屋的狼藉,“肯定。” 那晚回到家后,安娜把她和努里的结婚相册的副本拿了出来,一页页翻看着。短短的一年半时间里,就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时他们都很天真,对生活充满期待。努里说安娜像个天使——恐怕再也不会这么说了!她仔细看了看他俩和努里父母的合影。照片拍得很好,可照片上的帕尔文似乎不愿靠近自己;难道那时她就不喜欢自己? 她翻到那天来宾的照片,想起帕尔文费了好大心思安排座位。很多客人的名字她都忘了,不过她知道客人们都是政界要员,不是局长就是部长,个个都是达官显贵,与沙阿关系密切。 忽然,安娜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她看到了戈勒扎尔斯和赫马提斯两家:他们都是萨梅迪家的朋友,他们的财产都被没收了,可努里却说基金会的人不会找上门来。她合上相册,想起几天前努里与哈桑的谈话,谈到了处置彼尚和房子的事。哈桑说过努里得让基金会的人相信自己是站在他们一边的。难道这些都是努里干的?他就在烈士基金工作?鉴定哪些人的财产该被没收?他认识很多与沙阿有关系的伊朗富人,因为他就是和那些人一起长大的。 像滚雪球一样,安娜越想疑团越大。她起身在房里踱来踱去。自己的丈夫说不定成了告密者,很可能是哈桑怂恿他这么干的。安娜似乎听到哈桑说“要么就检举别人,要么就被当成叛徒、反革命!” 她边走边想:这么说,是努里出卖了他自己的亲生父母,让别人去抢掠自家的财产!怎么能这样?安娜试图为努里开脱。她想,如果努里不答应这么干的话,会不会被关进伊文监狱?也许去年夏天逮捕他就是想给他点颜色看看——警告他看清形势,悔过自新,站在革命一边,否则就会完蛋——努里别无选择!安娜试图设身处地为努里着想——他进退两难,正如身陷海峡中的奥德修斯,前有斯库拉,后有卡律布狄斯1。 还是想不通! 儿子怎么可能出卖自己的亲生父亲?她停下脚步,手捂脑门:人性怎么会堕落到这种地步? 努里还在他母亲家。电视里正在播出一对通奸者在德黑兰广场遭受鞭笞的画面,上百名围观者欢呼雀跃。 安娜关掉电视,上楼去了。   1 斯库拉与卡律布狄斯都是希腊神话中的海妖,分别驻守在狭窄的墨西拿海峡两侧,曾在荷马所著的《奥德赛》中给返乡的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带来巨大的麻烦。 第38章   德黑兰五月已如盛夏,酷热难当。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户,晃醒了安娜。努里出门了,留下张字条说拉蕾会过来。努里现在常常去他母亲那边,帮助她适应目前的生活。基金会的人时不时会去搜罗些东西,但好在他们没有将帕尔文和拉蕾赶出家门。安娜深知其中的原因。 起床时,安娜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她踉踉跄跄跑到卫生间,吐得稀里哗啦。她努力回想昨晚吃了什么,可没记得吃了什么特别的食物。其实这一段时间来她都没什么胃口。她打开卫生间的柜门找海绵擦时看到了卫生棉条,这才意识到已经几个月没来月经了,顿时吓得朝后打了个趔趄。 天哪,千万不要现在怀孕啊!她愣了半天,然后才洗漱穿戴。然后总是坐立不安,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怀孕。她和努里几乎没有夫妻生活了。安娜嚼着面包,忽然记起努里强暴自己的那个晚上;当时自己曾哀求他停下,可他不听。安娜的下巴抽搐了一下:一直都渴望有自己的孩子,但不能是这个,不能如此来临! 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着长条形的阳光缓缓地挪过屋子,自顾自地发着呆,完全忘了时间,不知过去了两分钟还是两小时。 突然有人敲门!她只好站起来,但又感觉浑身松软无力;是拉蕾来了吗?想出解决方案之前,这事必须保密。 打开门,才是哈桑。 “努里在吗?”哈桑问。 安娜腰酸背痛,都快直不起身子了;哈桑的出现又让她肚子里一阵翻腾!她抓紧门边说:“他在他妈那儿。你也知道,自从他爸被带走后,他妈便疯了,不知道他们把他爸带去了哪儿;他们家也被基金会的人抢掠一空。”安娜不顾伊斯兰教中禁止女人直视男人的规定,直愣愣地盯着哈桑。 哈桑小心翼翼地看着安娜,说:“对此我也很难过。可我现在必须得跟他谈谈……这事很重要。” 够了!安娜心想,你这惺惺作态!“别装了,哈桑!你一点儿也不难过。” 哈桑瞥向别处,挪了挪脚。 “是你劝努里出卖自己的父亲,还让人没收了他家的财产;只因为彼尚有钱,你就恨透了他,不是吗?” “不是的,你错了,安娜。” “我已经不相信你了!你……你嫉妒努里,因为他不像你一样吃过那么多苦;你想报复,你威胁他,逼他六亲不认!”安娜顿了顿,又说:“除了爱护你之外,努里和他的家人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居然这样对他们?” 哈桑重新看着安娜。虽然他不动声色,可安娜能看出他内心其实翻江倒海。“你似乎太自以为是了。”他轻轻说。 就是要说出来!抛开所有的恐惧和顾虑!安娜想趁机说出真相,释放压抑的心灵。“你想毁掉我的婚姻,让努里重新回到你身边。恭喜你,你做到了。你成功地将他变成了一个毫无人性的恶棍。” “安娜,你这话为时过早。你不觉得你该找找其他原因吗?也许你该自我反省一下。”哈桑摆摆手说。 “我该自我反省?亏你说得出!你我都知道努里耳根子软,你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安娜叉起胳膊:“你当然比我更清楚努里的性格和他的为人!” “你过奖了。”哈桑依旧轻言细语地说,深邃黝黑的眼睛波澜不惊。 现在轮到安娜迷惑不解了:他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能胡乱指责他人。”哈桑继续说。“你现在还好好的,就因为你是努里的妻子;不过还得小心,情况随时会变。” 安娜忽然感到背脊一阵发凉,那一瞬,她身子瘫软了;不过她很快撑着站直,说道:“告诉你,哈桑,我不会被你吓到的!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几天后,伊朗前内阁唯一的女部长法赫鲁·帕尔萨被行刑队处决了。帕尔萨是一名女权倡导者,革命前担任教育部长,因为“散播邪恶的种子并且与真主作对”的罪名被捕,此乃伊斯兰革命议会公布的众多罪名之一。不久,政府宣布将于六月关闭所有大学,以此来肃清西方教育和其他非伊斯兰教的影响。 夏洛曾说过帕尔萨一心扑在事业上,为伊朗女性树立了好榜样。可现在她死了,夏洛也依旧被关着。 安娜深感绝望。她从早起一直恶心到现在,乳房也开始胀痛。毋庸置疑,自己怀孕了。可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她很想找人倾诉,听听别人的建议。要是夏洛还在就好了,她肯定知道该怎么办。安娜咬了咬嘴唇,祈祷夏洛还活着。 还有谁可以求助呢?拉蕾显然不行。瑞士使馆的彼得·多伊奇?恐怕他也帮不了自己,也可能根本不愿帮。他很可能会说,孩子出生后就是伊朗公民了,母子俩都不能出境。不过想这些都没用,因为根本就无法联系多伊奇,自己被人监视着。 拉蕾到了之后径直上了三楼,很可能是去屋顶。安娜没跟着上去,现在没心情聊天。 安娜来到院子里,把脚伸进小池子里左右打圈。她现在已然成了一个身处异国他乡的囚犯,身处一个逆潮流而动的反美国家。本来以为来到伊朗是她多年祈愿的结果,以为这儿会是她实现梦想的地方——可现在,自己再次孑然一身。 她停住脚,忽然想到了罗娅。又一想,不行!罗娅是个虔诚的穆斯林。虽然安娜拿不准,但直觉告诉她堕胎在伊斯兰国家是被禁止的,很可能还是死罪。罗娅肯定不会同意,就连安娜自己也不能肯定是否真要打掉这个孩子。也许此刻会选择堕胎,可再拖久一点呢?也许当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长大,变得越来越活跃以后,自己会越来越舍不得这个小生命呢;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安娜可不想做。不过,只要罗娅愿意帮自己,比如离开努里或帮她躲到孩子出生,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可能性,不也应该试试吗?除此之外,似乎别无他法。 安娜打算让努里喊罗娅来做客。虽然努里自从上回说了要再娶后就再没提过,但他肯定会让罗娅来的,说不定还会认为自己终于上道了,准备作一个驯服的穆斯林妻子。她思忖着怎么跟努里说。安娜打算到时装出一副羞涩的样子,跟努里撒娇,哄着努里,满足他的虚荣心。她站起来,擦干脚,回到卧室,仿佛看到了一线曙光。 安娜正打着盹儿,忽然被楼下一阵吵闹声惊醒。她悄悄走到楼梯口,看到拉蕾和努里争得面红耳赤。他们语速飞快,说的又是波斯语,所以安娜基本上听不懂。她只听出拉蕾骂骂咧咧,而努里则骂拉蕾是个妓女。安娜早已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争吵,于是便捂住耳朵。不过即便这样还是能听到他们的喊叫。她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 “住嘴!你们两个!别吵了!” 努里转过身来,满脸横肉,目露凶光,气得七窍生烟:“你敢管我?一边待着去!” 趁着努里发火,拉蕾挎着包溜了出去。安娜不怪她,因为努里看上去像一头失控的野兽。 努里发现拉蕾走了,便跑到门口对着她的身影大喊大叫。不过拉蕾没理她。努里回到屋里,三下两下爬上楼,紧紧抓住安娜的肩膀。“还有你!”他把“你”这个词说得很重。“为什么这个家里的女人都这么张狂?你对哈桑说了什么?”他像吃了枪药一般。 “你什么意思?” 努里吸了口气,好像不太相信安娜竟敢这么问他。不过他还是强压住怒火,说:“那天,你指责他给我洗脑,还让他以后别再来我们家。你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吗?” “不知道,你说吧。”安娜被努里没完没了的怒气折磨得精疲力竭,只能任由他发泄。 努里把安娜的肩膀拽得更紧了。安娜试图甩开他,可努里的十指紧紧掐住了安娜。“放开。你弄疼我了,努里。” “你知道哈桑有多大能耐吗?你闯大祸了,你毁了我跟他的关系,让我们和我家人朝不保夕!” “我?我让家人朝不保夕?自从你爸爸被捕后,你们家就垮了。你妈垮了,拉蕾什么忙也帮不上。跟我说说,努里,你爸爸为什么被捕?跟沙阿有关系的人成千上万,为什么偏偏倒霉的是你爸爸?为什么恰恰在这个时候?” 努里瞋视着安娜,不过手劲儿松了些;安娜趁机甩开他,朝后退去。 “我知道你在基金会工作,你背叛了父亲,你的亲生父亲,那个生你养你的人。” 刹那间,努里惊得目瞪口呆,安娜知道自己说对了。努里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绷紧了嘴,脸上因愤怒而扭曲变了形。他又拽住安娜,发狂似的把她拖到台阶上。努里喘着粗气,安娜感到脸上袭来阵阵热浪。 安娜吓得心里怦怦直跳,可她决定把话说完:“至于哈桑,他根本不是你的朋友。你被捕和去基金会工作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现在或许能耐很大,可他利用手中的权力将你变成了一个丑恶残忍的家伙。你口口声声说我邪恶,其实是你自己恶魔附体了,努里;你已经变成了一个魔鬼!” 努里抓住安娜,拼命来回摇晃她。安娜像散了架的玩具娃娃一样,头被甩来甩去。努里把她拖到楼梯口。安娜感到情况不妙:他要把我从楼梯上推下去,我会摔断脖子! “你撒的谎够你去死了。”努里吼道。“你该被抓起来,然后被杀被剐,要不就……”他边说边看看楼梯,再回头看看安娜。 安娜心跳得厉害,不过还是强打精神,让自己保持镇定:“要不就怎样?动手啊,杀了我吧,努里。不过你要知道,如果你真那么做了,就等于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努里僵住了,他的手抓着安娜的肩膀没放。 “是真的,我怀孕了,努里。杀了我的话你就害了两个亲人,你爸爸和你的孩子。” 努里抬起手,看架势是想给她一巴掌或推她下楼,那她只有死路一条。她盯着努里的手。努里犹豫了一会儿,放下了胳膊。“你为了达到目的,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然后他把安娜拖到房里,摔在床上。他一手按住安娜,用身体压住安娜,一手扯她的短裤。 安娜挣扎着喊道:“住手,努里,不要!” 努里不管,他把安娜的短裤拉开,又开始扯她的内裤。然后他咕哝了一声,开始解自己的裤子。安娜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我跟你结束了,努里。我们之间再没什么感情可言了。” “这得由我说了算。”他嘶吼道。 完事后,努里从安娜身上滚下,呼呼大睡。安娜先去卫生间清理了下,然后来到厨房。平常这时候她应该在做饭了,可今晚她毫无兴致。她决不会为强奸自己的人做饭,哪怕那人是自己的丈夫。她离开厨房时,注意到柜台上的木质刀架上缺了一把切肉的刀;她漫不经心地翻了翻抽屉和洗碗机,可没有找到。不过安娜现在已经管不了这么多,她已经够惨的了。 两个小时后,努里醒了。他穿着汗衫短裤下了楼,要吃晚饭。安娜告诉他没得吃。努里瞪着她,让她去给自己熨衣服,安娜拒绝了。 “你得知道,努里,我不打算要这个孩子。我可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跟着我受……这样的折磨。只要我还在这个房子里,在这个家里,在伊朗,我就不会要孩子。明白了吗,努里?” .那一瞬,努里似乎被击垮了,脸上满是忧伤;不过他很快缓了过来,摆出原来那副阴沉冷漠的面孔。他抓过衣服,夺门而出。 这就是安娜最后一次见到的努里——但她当时并不知道。她将早饭的餐盘洗好,放到滴水板上。她双手托着脑袋,眼泪滚滚而下。过了一会儿,她上了楼。家里又重新归于平静。现在哪怕是片刻的安宁也会让安娜感到高兴。她换上睡衣躺下,须臾便沉沉睡去。 第39章   当夜安娜被抓,关进了伊文监狱。 平时,只要有人在谈话中提及伊文监狱,众人就会沉默不语。人们谈之色变,随即更换话题。很多年前,这座监狱的所在地属于一位亲西方的首相。他死后,沙阿得到了这片地产,于是命萨瓦克将之改造成一座专门关押刑事犯和政治犯的监狱。看守们对待囚犯十分残忍,常常施以酷刑。关在此处的人,大多有进无出。沙阿下台后,伊文监狱落到了革命卫队手中,此时的残忍比起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监狱坐落在厄尔布尔士山脚下,离谢米兰不远。安娜每次从德黑兰市中心开车回家时都会路过这儿。由于曾经是座庄园,里面看上去比别的监狱显得气派一些。当然了,房子都重新整修了一番,四周围起了高墙。但这一大片土地上绿树成荫,监狱的院子也打扫得十分干净。 安娜深夜被革命卫队抓走,罪名是谋杀亲夫努里。她当时就知道自己将被关进伊文监狱。这是离家最近的监狱,也是让人噩梦连连的地方。革命卫队来时不仅带着枪,腰间还别着刀。一人挥舞着安娜丢失的那把从美国带来的刀子。他们不让安娜碰它,只说刀刃上暗淡的红棕色污迹就是努里的血。 他们命令安娜穿好衣服,披上罩袍,然后把她双手铐起来,带上了黑色的奔驰轿车。安娜没有反抗。不知为什么,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太震惊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另有原因。车开起来后,她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甚至差一点笑了。她真想告诉他们,那把刀正是来自撒旦之国的工厂。她很想知道他们听了后会不会像抓到炙热的火钳一样赶紧把它扔掉。这样的困境真是莫大的讽刺!想到将要面临的一切,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流露出幽默感了! 很快,车子就开上了一条七弯八拐的小道,穿过一座大门。暗夜给这片土地抹上了黑色。安娜想起来了,白天的时候这些高墙是沙黄色的。不过监狱周围的聚光灯发出的一束束强光穿透了这片黑暗。每隔几米就有一个卫兵把守着。安娜感到前途未卜——自己正踏入刀山火海,不知还能不能出来。 逮捕安娜的人将一块布蒙着她的眼睛,然后把她从车里拖了出来。一人拽着她的胳膊,押着她来到一块空地——也许是个院子。正值盛夏,天气炎热,可晚风吹得安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安娜试图数一下从外面走到监狱入口再到大厅的有多少步,可那些人带着她绕来绕去,她只好作罢。最后,他们把她推到一面墙边,按下她,把她摔在石板地上。由于被蒙着眼,她只能隐约感到一丝微弱的光亮,听到了靴子的声音。有人命令她不要动。虽然他们说的是波斯语,安娜还是听懂了。 她倚在墙上,试图坐好。房间里充斥着汗臭、尿臭还有不知哪儿来的洋葱味,另外还夹杂着一丝咸腥——好恐怖!安娜只好用嘴呼吸。不过真正让她害怕的还是各种各样的声音——穿着靴子的脚步声、鞭笞声以及随后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神秘的重击声、关门声和求饶的哭喊声。 安娜浑身发抖,各种难以名状的感觉纷纷涌上心头。这冰凉坚硬的地板一会儿让人很舒服,一会儿又让人难以忍受。难道自己生病了?还是怀孕的缘故?努里被捕时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先前的勇气早已烟消云散,此时她只觉得自己很可笑,竟然傻到如此地步——到了这里还想着死里逃生! 又想到了努里;他已经死了,刚过去的半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可他们最初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何等的甜蜜!自己从未如此深爱一个人,也从未被人这样爱过:怎样在书店相识,成天又怎样缠绵在一起……恐怕今生再也不会像爱努里那样、那样不顾一切地爱一个人了!上帝,或者真主——无论是谁在主宰着这一切——给了自己一次机会,可后来又亲手毁掉了这一切!想到这儿,安娜垂下了头。尽管她和努里这一段时间来都很生对方的气——不,是互相憎恨,可一想到和努里相爱的时光,依然忍不住了,一滴热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声音变了,并非变得安静,只是和以前不大一样,尖叫声也没有那么凄厉;不过,也许是因为听久了而习惯了吧。脑子里一团乱麻。很明显有人陷害自己,正如陷害努里那样;只是与努里被捕的罪名不同——为了栽赃陷害,他们可真是费尽了心思! 可疑的人不多,而且肯定是去过我家的人,不然他们没有机会拿到那把刀。这样一来,就只有哈桑、拉蕾、罗娅和我的公婆有嫌疑了。努里在地铁公司的一些朋友也来家里吃过饭,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要真是他们干的,肯定早就发现那把刀不见了;夏洛和伊布拉姆也去过,但夏洛肯定不会干这样的事,伊布拉姆也不太可能。搜索来搜索去,最后疑点总是落回到哈桑身上。哈桑一直很讨厌我,讨厌我跟努里结婚,讨厌我是美国人,更讨厌我不温顺。哈桑很可能是趁努里上厕所而我在房间里或是在院子里给梧桐树浇水时,溜进厨房偷走了那把刀! “安娜·萨梅迪!起来!”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打断了。 由于眼睛被蒙着,手也被铐着,所以安娜身子很不稳。她靠着墙,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向前走三步。”那个声音喊道。安娜照做了。“现在向右转,一直走。”安娜也照做了。走了八步后,她撞上了一堵墙,朝后退去。忽然她感到一阵风吹过。门开了。另一人用英语喊道:“进去。” 安娜伸出胳膊摸索着走进一个房间,好像一个在玩藏猫猫的孩子。一人把她拽到一张椅子上,扯下了她的眼罩。光线刺得她睁不开眼;过了一会儿,眼睛才慢慢睁开,眯成一条缝。 屋里有三人,两人坐在一张桌子后;但他俩并不是把她带到这儿来的人。三人都胡子拉碴。其中一人,脸上没长胡子的地方都是麻子——看来生过很严重的痤疮。一人戴着眼镜,似乎年长一些。安娜向来对戴眼镜的人有好感,因为眼镜让一个人显得温文尔雅,可这人的眼神却冷若冰霜,想从他那儿博取同情?不可能!最后一人站在那两人身后,好像有些紧张,身体不停地摇来晃去。他和安娜对视了一眼后赶紧瞥向别处。安娜忽然觉得这人很眼熟:我认识他!可他是谁呢?安娜寻思着。 戴眼镜的人扔了一叠纸和一支笔在桌上:“尽快认罪的话,日子才会好过些。”这人开门见山地用英语说道,没作任何自我介绍 安娜撅起嘴;口渴难忍,嘴唇开裂!好想喝水!“认什么罪?” 问话人扬起眉头:“拜托,别把我们当傻子。我们已经知道你杀了你丈夫,原因和作案手法我们都清楚。没什么好调查的了。但凭天意,你罪有应得” 这些人浓烈的体味从桌边飘了过来,安娜强忍住才没作呕。“我没杀他,也不知道是谁杀了他。我是被陷害的。” 戴眼镜的人眉头扬得更高了,眼神表明他早就知道安娜会这么说。 “我绝对不会杀我丈夫的。”安娜在想要不要告诉他们自己怀孕了,但斟酌一番觉得这可能适得其反:他们会认为,只要杀了努里,她就可以等孩子出生后把他带去美国了。 “你当然会抵赖。谋杀在伊朗可是死罪,你要一命偿一命。” 安娜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人:“我说了,我是被陷害的!” 这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你说我们会相信一位勇敢的伊朗母亲和她的女儿呢,还是相信一个美国人?”他死死盯住安娜,继续说:“要知道,你丈夫的死使他成了烈士,和其他烈士一样,他反抗压迫,最后牺牲在魔鬼撒旦及其走狗的手下。他是一个英勇的革命战士,他将永垂不朽。” 安娜泄气了:此处根本没理可讲!她看了一眼其他两人。那个满脸麻子的人恶狠狠地斜睨着自己,好像等不及想把她吃了。可另外站着的那人依旧回避着安娜的目光。他到底是谁? 忽然间,灵光一闪:是马苏德!安娜的脑子里闪现出芝加哥的戴利广场,当时这人是伊朗学生联盟主席。安娜盯着他:没错,尽管他留了胡子,穿着制服,安娜还是认出了他,当时他还交了个美国女友,那个金发女孩曾帮着他发传单。安娜张开嘴,想要喊他,不过还是犹豫了一下:有个声音告诉她别喊。不过,安娜从马苏德的眼神判断,他肯定发现自己认出了他。安娜重新把目光转到眼镜身上;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了信心。 “我为了和努里结婚而来到伊朗,他是我丈夫。”安娜说着朝那人苦涩地一笑。“我爱他胜过爱任何人。” 那人不耐烦地摆摆手:“你想回美国,可他不许;你没有尽到一个穆斯林妻子的义务。他完全可以和你离婚,再娶一个,可他没那么做。他给了你很多次机会让你改过自新,可你还是老样子,不听话;你不愿穿罩袍,不愿遵循伊斯兰教法。后来他发现你在计划逃跑,于是你便杀了他。” 是谁跟他说了这些话?安娜绞尽脑汁,想啊想啊。 “你不承认吗?” 安娜十指相扣,按捺住自己的怒气和恐惧,说:“我没有杀他;任何指控我杀了他的文件,我都不会签字!” 与此同时,安娜的脑子飞快运转着。马苏德怎么会变成了伊文监狱的看守?他应该是在努里和自己以后才回的伊朗,然后选择了一条比较容易走的路;他也曾激烈地反对沙阿。安娜很好奇:他的金发女友现在怎样了。她很可能嫁了个医生,居住于北岸1。 也许马苏德和努里一直有联系;可不对啊,如果是这样的话,努里肯定会说的。不过也不一定。可即便他们一直保持联系,这跟现在发生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戴眼镜的人似乎看出安娜走神了。他清了清嗓子:“如果你不主动认罪,我们就只能帮着你改变想法了。” 安娜猛地回过神来。 那人站起来,跟其他两人嘀咕了几句;然后他们朝安娜走来,左右各一人按住安娜,把蒙眼布和手铐重新给安娜戴上。他们抓住安娜的胳膊,将她带了出去。安娜觉得马苏德的手劲似乎比“麻子脸”的轻些,不过也许只是自己“以为”要轻些罢了。不管怎样,她还是挣扎着说:“不用麻烦,我自己会走。” 可他们把她拽得更紧。 安娜被带进了另一栋楼,这栋楼的地面上铺着油毡,走在上面发出砰砰的响声;下了一层台阶,绕了好几个弯后终于停下了。安娜被绕得晕头转向,她怀疑那些人是故意的。伴随着刺耳的一声金属声响,什么东西被打开了。他们解开安娜的手铐,把她推了进去。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其中明显混杂了屎尿和呕吐物。安娜摘下眼罩,发现自己身处一间跟橱柜差不多大的小隔间内,这地方小得连四肢都伸展不开。一丝微弱的光线从屋顶处细小的通风口透进来。安娜这才意识自己在地下室里。这个隔间空空如也——没有水池和厕所,也没有床和毯子,只有水泥地和墙壁! 起初,安娜感觉这儿似乎比刚才的地方要安静,可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这只是假象。她听到了哭泣声。看来附近有人,而且这些人日子不好过。他们受刑了吗?自己也会遭这种罪吗?安娜寻思道。 安娜咬着嘴唇,环顾四周。有人知道她在这儿吗?婆婆和拉蕾肯定知道,刚刚审讯自己的人说得很清楚,是她俩指控的自己!她们肯定是指望不上了。或许她俩此刻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很有可能还得准备努里的葬礼——穆斯林会把逝者在24小时内安葬。一想到自己不能参加努里的葬礼,她不禁泪如泉涌。 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还不知道努里死了。跟在美国不同,在这儿坐牢是没法打电话的。而且,除非看守允许安娜联系父母,否则基本无人会知晓她的遭遇。她会像很多人一样,就这么从人间蒸发了。看守会说她是在越狱时遭遇意外而死的,或者说她自杀了。没人会质疑,因为没人知道真相。 安娜感到越来越孤独。她蜷缩着双腿,来回摇晃着身体,觉得自己迟早也会加入这如泣如诉的合唱队。       1 这里指芝加哥北郊一带是密歇根湖北岸,是芝加哥的富人区。 第40章   安娜只能通过屋顶的通风口来判断时间;屋里亮了一些,估计现在是白天。她浑身乏力,生物钟也紊乱了。“麻子脸”隔一段时间——很可能是每小时——就来用强光晃安娜一下,令她无法安睡。每次他都会问安娜是否打算认罪。可每次安娜的回答都是“不”。这时“麻子脸”转身便走,隔一会儿又故技重演。 不过有一次换了一个人来,那人带了一杯茶递给安娜。安娜一饮而尽,可刚喝下就发现自己想小解。“厕所在哪儿?”她用波斯语问。 “你就在那里面。”那人笑了。 安娜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呕出来。 屋里的光线暗了下去,估计是太阳落山了。已经在牢里待了整整一天,她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直叫,可现在却涨得厉害。难不成喝的茶有问题?他们是不是在茶里放了什么,故意整她? “麻子脸”又来了。这次马苏德也来了。他们再次用强光直晃,问她是否打算认罪。安娜还是摇摇头。可这次他们没走;马苏德打开牢门,他俩再次将安娜的眼睛蒙上,把她带上了楼。 蒙眼布扯下后,安娜看到当初审问自己的人也在,只不过这次换了间屋子。房间一角摆了一张小铁床,床上铺着一张又薄又破的床单,床下是纵横交错的金属支架。床的四角都绑着铁链,铁链上系着手铐。墙角处放着一根黑色的竿子,竿子的一头缠着一团绳子——这是根鞭子!她浑身一阵发麻。 “眼镜男”见安娜看着那根鞭子,笑道:“你以为你是美国人就能免受伊斯兰教法的惩罚了?从你嫁给你丈夫那一刻起,你就成为穆斯林和伊朗公民了,适用于伊朗的法律。” 安娜没说话。 “把她绑起来。”他对马苏德和“麻子脸”说。他们把她拖到小床上。安娜拼命挣扎着,可这只是徒劳。那些人对此早就见惯不惊。安娜又看了一眼马苏德,可他还是不愿直视自己。他们将她按到小床上,安娜被那些金属支架蹭得生疼。他们拽着她的胳膊,拉过她的头顶,分别绑在铁床两侧;双腿也同样被绑了起来。 “眼镜男”盯着安娜说:“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我没有杀我丈夫。” 那人耸耸肩,捡起鞭子。安娜把头转向一边,只见马苏德正盯着自己,看上去既难过又羞愧。“眼镜男”来回挥舞着鞭子。安娜先是听到鞭子的飒飒声,随即是噼里啪啦的击打声,双脚一阵刺痛;刚开始感觉还忍得住,不一会儿就感到脚上火辣辣地疼了起来,疼得她不住尖叫! “眼镜男”又抽了她一鞭子。这次安娜疼得无法呼吸,连叫都叫不出来!那人不停地鞭打着她,安娜渐渐又能叫出声了。马苏德冲到了外面。安娜的耳边混杂着自己的喊叫声、马苏德的干呕声和周围传来的哭嚎声;随即她忽然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自己包裹起来,包裹在了一片温柔寂静的黑暗之中。   忽而又在一片海滩上奔跑,炙热的沙子烫得双脚生疼,清凉的海水近在咫尺;她朝着海水跑去,可海水仿佛以光速般退去。“停下!”安娜对着大海喊道。“我需要你!” 渐渐清醒过来;她仍被绑在床上,屋里就剩自己一人了;双脚火烧火燎,好像脚后跟都被扭断了。她呻吟着,想抬起头,可一点也使不上劲——恐怕再也不能走路了! 太阳穴一阵抽搐,很想要关闭大脑,但又无法保持警惕和清醒,因为疼痛太过剧烈。安娜默念道:“大脑开关在哪儿?上帝啊,求你了,关上它,让我去死吧!”也许自己该认罪;毕竟认罪与否,结果都差不多,都是死路一条。目前这样其实也跟死了没什么差别。突然门开了,一名陌生的看守走了进来。他打量了一番安娜,盯着她的脚看了一会儿,退了出去,回来时拿了一双人字形橡胶拖鞋扔到地上,然后解开了安娜的手铐和脚镣。安娜没动,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动弹。 “起来吧。”看守对安娜说。看上去他很年轻,可能跟拉蕾差不多。他一脸尴尬,似乎觉得待在地球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比在这儿好。安娜慢慢坐起来,随即一阵眩晕,接着倒了下去;铁床太硬了——背上有如刀扎一般。 “求你了,”安娜用沙哑的嗓音说,“帮帮我。” 看守点了点头。这是到这儿来后第一次有人把自己当人对待,安娜心中顿时充满感激。那人扶着她起身——这个世界终于不是上下颠倒的了。 “我们得走了。”那人焦急地说,好像有什么计划似的。 安娜眨了眨眼;接着好不容易才弯下腰,看了看双脚;本来以为自己这双脚可能已经被抽得血肉模糊了,结果并非如此,这令安娜很诧异。当然,脚肿了,几乎是以前的两倍大,而且青一块紫一块,但皮没有破,也没流血。想起先前的剧痛,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安娜穿上拖鞋,滑下床;刚一站起,就疼得叫了起来,双脚一软,两腿向外一拐,好在身子立刻被这位年轻的看守牢牢扶住,这才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门边。看守打开门后很快便僵住了,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把门关上了。那一瞬间安娜觉得这一切是个阴谋,还有更可怕的事正等着自己。不过她后来才发现,看守只是忘了拿上蒙眼布;他立即从地上捡起来,给安娜戴上。 他们一起穿过无穷无尽的走廊,出了楼后,又穿过院子,外面蒙蒙细雨。安娜举起胳膊,走进雨中。她闻到了自己的体味——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 没多久便走进了另一栋楼。 “这是要去哪儿?”安娜用波斯语问。 看守咕哝了一声。 他搀扶着安娜穿过一条铺着油毡的走廊,来到一个小房间。他摘下了安娜的蒙眼布。安娜眨眨眼。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边坐着一个穿罩袍的女人。这个女人骨瘦如柴,三角脸,下巴尖细,额头很宽,眉毛浓密,头发被头巾裹得严严实实,神色严峻。她朝看守点点头,看守便出去了。安娜扶住一把椅子的椅背。桌边的女人打了个手势让她坐下。 安娜坐下后,女人合上双手,用英语说:“我是阿扎尔。你被处决以前由我来监管你。” “处决?什么处决?还没有审判啊。”安娜说。 阿扎尔盯着安娜看了一会儿,才说:“哦,已经审完了。就在你被带到这儿来的那晚;只是判决时你不在而已:已经判你犯了谋杀罪。” 安娜惊得合不拢嘴:“他们不能这样!我没有杀他。我有权——” 那女人笑了:“这儿不是美国,没有你们那种烦冗的法律体系来保护罪犯。在这儿,正义很快得到伸张,而且说一不二。” “我抗议。”安娜自己都觉得这话听起来很幼稚。 阿扎尔根本没理会安娜:“我这就带你去牢房。” 她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前。安娜靠在椅子上,问:“我还能活多久?” 阿扎尔耸耸肩说:“现在大家都在忙人质的事。况且你是美国人,他们会比较谨慎的。”她摆着一根手指提醒安娜说:“只是,别给他们提前下手的理由。” 说完她便向走廊走去,安娜一瘸一拐地跟着她。阿扎尔长吁一口气,好像对安娜走这么慢很不耐烦。绕了几个弯,来到一扇门前,阿扎尔打开门,她们继续沿着走廊前行。 最后来到的房间比萨梅迪家的客厅大不了多少。安娜大致数了一下,至少有40个女人挤在里面。大多数人三五成群地坐在地上看书或轻声聊天。由于太挤了,这些人几乎是压肩叠背;少数人单独待着,有一人来回摇晃着身子,小声嘟囔。阿扎尔轻轻推了一下安娜,安娜朝屋里跌去,随后听到咔塔一声,门关了。 人们纷纷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安娜拖着步子走到一个角落,小心翼翼地坐下。她脱掉拖鞋,想伸直腿,可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女人的背,那人阴沉着脸翻了一下身。安娜赶紧曲起腿,可顿时又感到一阵钻心的痛。为了缓解疼痛,她朝周围看去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安娜首先注意到了这些女人的衣着。她们不是穿着T恤、牛仔就是裙子,没人戴希贾布或罩袍。虽然这儿很局促,可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毯子和床单都叠好放在一处,书和鞋子放在另一处,衣架上挂着包和罩袍。安娜倚靠在墙上,不确定是否还要继续观察下去。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旦与这些人说话,自己也许会死得更快。于是她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到有人在轻拽自己的罩袍。她猛地睁开眼。一个满头褐色卷发、绑着黄色束发带的年轻女孩正笑盈盈地看着她。这是安娜被捕后看到的第一个真正的笑容,于是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女孩。她长着一对褐色的眼睛,眼间距很宽,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脸颊和鼻子上长满了雀斑。她拿出几条布在安娜眼前晃了晃,用英语说:“我叫努莎,我帮你包扎一下。” 这一小小的关怀彻底打破了安娜的防线,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也许会这么一直哭下去,无休无止……       第41章   好不容易等到安娜止住眼泪,努莎才开口说自己是政治犯,被控为敌对势力刺探情报。安娜问她是哪一派敌对势力,她耸耸肩道:“我是库尔德人,还是逊尼派穆斯林。阿亚图拉已经宣布对我们发起‘圣战’了。” 安娜知道伊朗和库尔德人之间的矛盾。大多数库尔德人是逊尼派穆斯林,生活在伊朗北部,一直想从伊朗独立出去。沙阿下台后,他们就一直在为此抗争;而伊朗人大多是什叶派穆斯林,认为库尔德人是个威胁。 “即便如此,伊朗不是一直有库尔德人社区吗?”安娜问。 “没错,可我们不是受迫害就是被孤立;现在虽然……”努莎叹了口气,接着说:“虽然我们也为推翻沙阿而斗争,可还是没有被这个新社会接受。他们认为我们被外国势力利用,想动摇新政权,所以一直在打压我们。很多库尔德人都离开了伊朗。” “那你怎么不走呢?” “我的未婚夫在一个库尔德人学校教书。只要学校还能办下去,他就不想走,我当然得留下来陪他。”努莎叹了口气。“一个月前,学校被迫关闭,我们试图绕道马哈巴德1,再从那儿去土耳其。可我们在德黑兰被拦下了。他们指控我们密谋推翻伊斯兰政府。我们当然是清白的,不过这都无所谓了,因为我的爱人已被处决,我也被判了死刑。” 安娜愤愤不平地想:为什么努莎说得这么淡然?为什么她不反抗这无端的指控、为自己伸张正义、争取一线生机? 努莎好像看穿了安娜的心思:“我没法反抗;这就是命,得过且过吧;天堂里肯定会好过些。” 安娜明白努莎的意思,因为她自己也深有同感:“我是个基督徒。” 努莎点点头:“他们会强迫你皈依伊斯兰教的。” “严格地说,我结婚那天起就是个穆斯林了。” 努莎端详了安娜一阵,歪着头说:“那你怎么会被关到这儿?” “他们说我谋杀亲夫。” “因为你是美国人,而且最近美国人质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所以你这事就成了政治事件。” 安娜点点头。 努莎抚摸着安娜的肩膀说:“勇敢点儿,我的美国朋友。我这就为你祈祷,希望你的脚能早点好起来。”说完她面对墙壁,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很低——当然安娜简直听不懂这些经文,事后安娜才想起——努莎根本没问自己是否真的杀了努里! 接下来的几天,安娜的脚伤渐渐愈合,双脚虽然还是又僵又痛,但能走路了。牢狱生活很有规律:每天黎明前会打铃将这些女囚喊醒去做礼拜。只因安娜不是穆斯林,所以没人强迫她参与祷告——宽厚往往出现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不过这里的读物只有《古兰经》和一些伊斯兰教书籍,而且都是阿拉伯文的。 祷告后是早餐时间。所谓的早餐就是面包和茶。第一次喝茶时,安娜就觉得茶水里有一股怪味,此刻再仔细闻闻,才发现是薄荷膏的味道。 “这东西喝起来像我小时候生病时涂的膏药。”她对努莎说。 “是樟脑;他们特意加进去的。” “樟脑?为什么?” “不让你来月经。” 安娜皱起眉头。 “他们可不想花钱买卫生巾。” 安娜愣了一下。如果樟脑能让人停经,那会对怀有身孕的人产生什么影响呢?她想问问,可她对努莎还不是十分了解;万一她是看守的眼线呢?安娜把茶吐了出来。 “有些女孩不介意。”努莎说。“她们觉得樟脑有镇静的效果,能缓解疼痛。” “那你觉得呢?” “在这儿你很难不喝这个,因为只有这一样!这玩意儿让人昏昏欲睡,有时还让人浮肿。还有人说这让人抑郁。”努莎耸耸肩。“可话说回来,反正都要死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安娜盯着茶水,一脸困惑。 早餐后,女囚们开始搞卫生——叠铺盖,用冷水洗碟子等。努莎告诉安娜,在这儿,要两到三周才能洗上一次热水澡,洗澡时间只有几分钟。 除了那些努莎称之为“疯婆子”——即神志不清成天昏睡不醒或胡言乱语的人,其他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看书的看书,聊天的聊天。午饭有时是汤,有时是杂烩,总之都是清汤寡水,偶尔有人会在碗里发现一片肉,于是便会炫耀给周围人看。 午饭过后又是礼拜时间。礼拜过后,看守通常会让女囚们去院子里放风,不过每间牢房的犯人是分别出去的,这是为了不让她们有接触的机会。当然,男囚女囚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安娜不知道这儿关了多少人,也不清楚公公是不是也被关在这儿。 安娜注意到一些人的吃穿比别人多,而且还抽烟,就问努莎这是怎么回事。 “那些女孩大多都是妓女、小偷或骗子。她们擅长打通关系,搞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努莎搓着手说。 “她们的钱是哪儿来的?” “家人探监时给的。然后她们会把钱藏起来,伺机贿赂看守。” “藏哪儿?” “缝在罩袍里。” 安娜惊讶地扬起眉毛——对于狱中的生存之道,自己真的懂得太少! 晚饭通常是水果和茶点,有时还会配少量的奶酪。安娜最终还是喝了茶,因为没有别的可喝。牢房十一点准时熄灯。可房间过于拥挤,能躺下就很不错了。人们簇拥在一起,有些人干脆睡到走廊上。有时她们会轮流睡。努莎腾出了点儿空处,让安娜睡在自己身边。 第三天晚上,安娜被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哭叫惊醒了。“什么声音?”安娜的嗓音在颤抖。 努莎咽了咽口水,慢吞吞回答道:“行刑。枪毙犯人。” 安娜一听,顿时睡意全消!       1 伊朗西北部城市,1946年,在苏联帮助下,库尔德人曾在此建立马哈巴德共和国自治政府。 第42章   现在,安娜终于有时间来思考、悔恨与回忆了。她想搞清楚自己的生活是在什么时候被毁的:是努里第一次丢下自己奔赴那无穷无尽的会议那晚吗?还是他醒来后转身用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的那个早晨?还是他不让自己独处并软禁自己的时候? 安娜想起一本论述悲伤的书,说悲伤有五个阶段,而自己正在一点点经历那五个阶段,只不过并不是按书上的顺序:努里开始转变时,她体会到了什么叫被人否定,接着她开始妥协,认为只要努力取悦对方,情况就会好转——然而结果并非如此!随后她陷入了抑郁,即悲伤的第四个阶段。 从那时起她本该认命了,就像努莎一样。可安娜做不到;她一生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完整家庭的一分子并建立自己的家庭;可这个梦破碎了。这令她愤恨不已;怒气像温室里怒放的花朵,抖落一地的花瓣;而这样一来倒也云开雾散,反而有了生存的目标。此时已经断定有人陷害自己,她对此决不容忍,必须振作起来拯救自己,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拼死一搏! 安娜渐渐觉得努莎是个可靠的人。一天她对努莎说起了努里的死。“革命卫队的人带走我公公那天,拉蕾和我赶了过去。我怀疑那是个圈套。也许就是那时有人闯进我家偷走了那把刀。” “可会是谁呢?谁想害努里?谁想陷害你?” “我婆婆一直都不喜欢我,但应该不是她。她一看就没那本事。再说,她没理由杀自己的亲生儿子啊。即使她想害我,也会用别的手段。拉蕾想让我作她最好的朋友,当然,那是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安娜的声音小了下去。 “什么?” 安娜摇摇头:“不会的。我觉得拉蕾与此无关。拉蕾只在乎自己,而且她已经下定决心离开伊朗去伦敦找她男友了。” “那又怎样?” “拉蕾肯定不想惹恼努里。因为我公公不在,所以就只有努里能批准她出国了。” “如果她还没结婚,那么在她成年前只需要得到监护人的同意。过了18岁她就能拿到护照走了。” “她刚满18岁。”安娜说着,想起一个月前拉蕾18岁生日那天,努里在德黑兰市中心买了一只漂亮的金手镯送给拉蕾。 “那她就完全不用考虑她哥哥怎么想了。” 安娜沉思着。 “你不是说,你猜到你丈夫在烈士基金会工作吗?抄别人的家?” 安娜点点头:“他抄的大多是他父母朋友的家。” “那不就得了?”努莎摊开手,露出胜利的笑容。“真相大白了。” “什么?” “就是某个朋友干的,为了报复努里。” “你这么想?” “如果你一直熟悉和信任的朋友把你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偷走了,你会怎么做?你可能也会想办法让这家的一两个人也去坐牢,以示报应吧?” 安娜皱了皱眉头;她从没这样想过:“可他们为什么要陷害我?而不是陷害努里?” 这下轮到努莎皱眉了:“为了报仇。以牙还牙。《古兰经》鼓励穆斯林报复敌人。” “有可能。”安娜说。可她还是怀疑哈桑。“即使在努里出卖了自己的亲爹以后,哈桑仍然觉得努里是个威胁;很可能是因为他娶了我这么一个异教徒。”安娜对努莎说,她认为哈桑趁家里没人时偷走了那把刀,并让同伙杀了努里。“谋杀,如今早已司空见惯。” 努莎绕着舌头,似乎在思考安娜说的话;然后她耸耸肩说:“有件事你得知道。” “什么?” “你孩子出生前他们不会对你怎样。” 安娜的脸刷得一下变白了:“你怎么知道我怀孕了?” “你每天早晨都犯恶心,皮肤泛红,小腹也渐渐隆起了。这儿的伙食不可能让人长胖的。” 安娜把手搭在努莎胳膊上说:“求你别说出去。我跟谁都没说。” 努莎扬起眉头:“可你必须告诉他们。几个月了?” “我也不太确定。三个……不对,差不多四个月了。”安娜不愿回想努里强暴自己的情景。 “你得记着,你怀着努里的孩子,一个伊朗孩子。如果他们知道了,就不会杀你了。否则就是违法。而且他们会对你好一点。” “是吗?”安娜合上双手;这是她来到伊文监狱以来第一次感到一丝希望。不过她注意到努莎低着头,好像地上有什么好玩的东西。 “怎么了,努莎?你有事瞒着我。” 努莎抬起头,一脸忧伤:“孩子出生后,很可能会被他们带走。” 安娜僵住了。 “他们可能会把孩子交给你公婆,或者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妇。” 安娜设想了一下自己的婆婆——或更糟糕的情况,由一个陌生人——养育自己腹中的孩子。不,那绝对不行!直到这时安娜才意识到,不管孩子是怎么怀上的,自己都想要生下来。 “那我就想办法带着孩子逃走。” 努莎惨淡地一笑,好像知道安娜在做白日梦:“如果这个孩子在伊朗出生,就是伊朗公民,决不允许带出境的。” “不行!”安娜叫了起来,引得其他女囚纷纷转过头来看她。安娜赶紧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心潮澎湃:孩子是我的,决不让任何人夺走! 两天后,女囚们穿戴整洁,兴致勃勃地聊着天,满心期盼。这天是每月一次的探监日,囚犯们可以见到自己的亲人。安娜尽量不去理会这份热闹,没有人会来看我,除非是我的行刑日,拉蕾和婆婆来看我的下场!否则她俩绝不会主动来这儿。 安娜坐在地上,看着被点到名的女囚们一个个穿上罩袍离开牢房。大约一小时后她们回来了。很多人都在哭,牢房里笼罩着悲伤焦虑——幸好自己不用经历这些。 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安娜惊得一下子伸直了上身!谁会来看自己?她慢慢站起来,穿上罩袍,到了阿扎尔的办公室后被蒙上眼。“你现在要去个特别的地方。”安娜紧张地绷直了身子: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努莎曾对安娜提过探监室。一面厚玻璃墙将房间隔成两部分,探视的家属和囚犯各居一侧。那里没有电话,双方只能通过肢体语言或唇语交流。当他们让安娜坐下时,安娜以为自己会坐在囚犯一边。可当他们将蒙眼布揭下后,她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小屋,很像她刚到伊文监狱时被审问的那个房间。看守铐上了她的手脚。 安娜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也急促起来:难道又要受审了?脚上又要挨鞭子?还是比挨鞭子更惨?也许努莎弄错了,他们并非不会处决孕妇。想到这儿,安娜口干舌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门开了,进来一个穿制服的人;起初他背对着安娜,可当他关上门转过身来时,安娜倒抽了一口气——哈桑! 哈桑走到桌边,坐在安娜对面,一脸严肃。 过了好一会儿安娜才缓过神来:“你是来取笑我的吗?事情变成这样,遂了你的心愿吧?” 哈桑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知道你讨厌我,安娜。” 安娜没接话。 哈桑摆摆手说:“你觉得我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 安娜还是没说话。 “安娜,我对你没有敌意。” 安娜用力合上双手,指甲都快陷到肉里了。 “彼尚让我来的。” 安娜朝后靠去:“我公公?” “他被释放了,现在家里。” “什么?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 “你应该已经知道努里的死让他成了一个殉道士;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对努里的家人从宽处理,才把彼尚放了出来。” 安娜顿时怒火中烧。“你的意思是,努里的死是为家人平安付出的代价?因祸得福?你觉得这样你就算没有害人了?你就使劲自欺欺人吧。你真让我恶心,哈桑!”她真想啐哈桑一口,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哈桑十分平静:“有些事你不知道,安娜。” “我知道你杀了人。” “我没有杀害努里。”哈桑不紧不慢地说。“但我承认我们之前吵过架。” “我不让你进家门,所以你很生气。” “不是的。”过了半晌,哈桑才说:“不是因为那个。” 安娜目不转睛地盯着哈桑:你还想掩饰真相,颠倒黑白? 哈桑清了清嗓子,说:“努里确实在烈士基金会工作。是我介绍他过去的。那时我觉得他很适合干那个,因为家庭的缘故,他认识很多有钱人,他知道上哪儿抄家,能抄到什么。” 安娜哼了一声:“包括他父母家?是你唆使努里出卖家人的吧?” “我没有。”哈桑顿了一下,继续说:“相反,我试图阻止他那么干;可组织要求他证明自己。” 他也的确证明自己了,安娜想。“所以我说对了。” “但你冤枉我了。努里和我争吵是因为……”他咽了下口水,“……努里私吞了他抄没的财产。” 听到这个,安娜有如五雷轰顶。她声音沙哑:“什么?” “基金会的报酬不高,肯定供养不起你和他的家人,何况他父母家也被抄了;所以努里私吞了一些抄来的东西;不过组织不在意。要是一只手镯或一串钻石项链不见了,他们都会装作没看见。” “你是说努里盗窃公物?” “我们为此吵得很激烈;我让他收手,他说他别无他法。我对他说,他这种行为正是我们要打击的,正是革命要整肃的。”哈桑脸上闪现出痛苦的神色。“你知道,我们小时候情同手足,努里一家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从买书到日常的吃穿用度,还不时带我去看电影。我待在他家的时间可能比我在自己家里的时间还要多。我觉得介绍他到基金会工作是报答他。”说到这儿,哈桑有些坐立不安。“基金会的工作本身不是坏事,可我没想到努里会私吞他本应帮助别人的财产。” “所以你就杀了他。” “安娜,你好好想想,我为什么要杀他?我可以让他坐牢,而且我会那么做的,如果——”哈桑忽然停下了。 “如果什么?如果没有人捅死他?你真以为我会信你吗?尤其是在你刚刚那番话后。” “安娜,努里的所作所为令我感到惊骇,可这并不代表我杀了他。我真的没有,我向真主发誓。” “那是谁干的?” “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不是你。” 安娜惊得猛地向后仰去,张大了嘴。 “你跟我一样,对努里爱恨交加。可你不忍心伤害他,你是被陷害的。虽然我知道你不一定会相信,但我真的在努力营救你,彼尚也是。他已经联系上了你父亲,也决定举家离开伊朗。拉蕾这个月就走,努里的父母随后。” 尽管经历了种种绝望,安娜依然感到了一线渺茫的希望。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出来,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你弄出来。我和彼尚在新政权的司法系统里都没有熟人。我只希望你不要绝望,你还有朋友。” 安娜看着哈桑,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不是穆斯林;不过,祈祷祈祷还是有用的。”   第43章   次日,安娜和努莎看到几个看守在分发囚犯家属昨日带来的包裹,大多是衣服。女囚们会穿着这些衣服炫耀。“最好的肯定被这些看守私吞了。”努莎怨愤地说。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安娜问。 努莎高扬起眉头,不解地看着安娜。 哈桑来过后,安娜一直很困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那些话。她把哈桑说的话告诉了努莎。 “哈桑何苦要如此大费周章过来跟你撒一通谎呢?他是个大忙人,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我也想不明白。”安娜也承认这点。“可如果不是他亲手或唆使别人杀了努里,那又会是谁呢?” “我跟你说了,是某个被努里抄家的人。” “可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不在家,以便趁机溜进去偷走刀子?又为什么要陷害我呢?这说不通啊。” 努莎皱起眉头,抱着膝盖,来回晃荡着:“你说他爸爸已经出狱了?” “对啊,他们家准备离开伊朗,拉蕾这个星期就走。” “那个刚满18岁的小妹妹?” 安娜点点头。这时一个女囚正在炫耀自己的新内衣。 “她哪儿来的路费?” “估计是她爸给的。” “可你说他们所剩无几了。” “没错。” “那他们哪来的钱移民?” 安娜一脸迷茫:“他们需要多少钱?” “最起码需要机票、贿赂中间人;还有国外的生活费,总不能靠喝西北风过日子吧。” “拉蕾可以投靠她男友沙欣;至于其他人怎么办,我就真不知道了。” 努莎再次扬起眉毛:“难道你不应该弄清楚吗?” 第二天早晨,看守把安娜领到了阿扎尔的办公室。安娜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阿扎尔坐在桌边。她穿着黑色罩袍,戴着黑帽子,看上去像个修女。不过,做修女在世界上大部分地区都是自愿的,而且很少有修女在监狱工作。阿扎尔戴着眼镜,这使她的面相温和了些。 “大姐,我想跟你聊聊。” 阿扎尔抬起头,摘下眼镜,打量了安娜一番。“怎么了?” 安娜咽了下口水:“我有件事要对你说。” 阿扎尔把头歪向一边。 “我怀孕了。” 阿扎尔看上去并不惊讶:“几个月了?” “三个多月了;我丈夫和我……” 阿扎尔松了口气。起初安娜不清楚阿扎尔为何会有这种反应,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女囚们常常窃窃私语说被看守强奸的事。可安娜才来一个月,时间不长。显然阿扎尔先也以为她是被看守强奸了。 “那恭喜你啊。但凭天意,你将有个可爱的伊朗儿子。” 安娜微微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安娜注意到看守对自己的态度有了细微的变化,尤其是女看守。并非变得有多好,只是没有那么暴虐了,他们给安娜喝的茶也和别人的区分开来,不再添加樟脑。可安娜还是很紧张,总是担心要是孩子出生时自己还没出狱怎么办?他们会把孩子带走吗?她轻轻揉着自己的肚子,想到这个孩子是自己被强暴才怀上的,并非自己所愿;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这个孩子救了自己一命——从某个角度说,是努里救了自己。 这么一想,对努里的怨恨就消除了大半。她怀念在美国认识的那个努里,而非伊朗革命后的努里;因此她的怒气也转变为动力:寻找杀害努里的凶手!安娜猜想,大多数经历了挚爱伴侣被谋杀的人都跟自己有同样的感受:即便那人生前让人憎恨,可死后却变得前所未有的高尚——甚至圣洁起来,世界上没有什么黑白分明的事!她现在有了三个非常明确的目标:活下去,生下孩子,申冤昭雪! 几天以后,刚吃过早饭,两个女看守进来拍拍努莎的肩膀说:“收拾东西,穿上罩袍。” 牢房里顿时安静了。女囚们有的盯着地面,有的看着墙,还有的面面相觑,但没人看努莎。只有安娜看着努莎穿上罩袍,收拾好东西。努莎挺直肩膀笑了笑,毫无惧色。安娜拥抱了她。临走前,努莎翻出一本书交给安娜。“记住我。”努莎喃喃道。说完就被那两个看守押了出去。 安娜忍着泪翻看着努莎留下的书,是本阿拉伯文版的《古兰经》。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恍恍惚惚。晚上安娜将这本《古兰经》放在自己的临时枕头底下作为护身符,但怎么也睡不着,提心吊胆地等着枪响;枪声终于响了,一滴泪珠淌过脸颊…… 第二天早晨,安娜疼醒了,腹部阵阵痉挛;开始还以为是痛经,不过再一想这不可能;她试着不去在意,可疼痛越来越剧烈,呼吸都很困难,想要站起来,可头晕目眩,浑身瘫软,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第44章   接下来的12小时,安娜基本处于费里尼1电影中的神游状态,偶尔也会清醒一阵子。四周是光秃秃的墙,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修女”在她身边晃来晃去,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酒精和碘酒的气味;虽然安娜一次次痛得昏厥过去,可反倒觉得这是一种解脱;不时被尖厉的叫声吵醒,清醒后才知道是自己在叫;接着才听到有人先用波斯语再用英语朝自己吼,然后轻声细语地恳请自己做什么。汗水浸透了床单,汗湿的床单冷却后又冻得她失去了知觉。 曾有一度被抬了起来,她顿感一阵刺痛;接着响起了一阵隆隆声和砰砰的关门声。安娜开始晃悠,似乎自己是在一辆车里。房间里亮起了更多的灯,又来了一些医生和“修女”,耳边一片嘈杂;突然看到锋利的钳子和一些棉签,还被人戴上了氧气面罩,接着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她梦到努里时而生气,时而温柔,梦到他俩缠绵相拥,在里海游泳,身边还有个人,是他俩的孩子——这孩子怎么就会游泳啦?她似乎看到一只鲸鱼妈妈带着小鲸鱼,可转过头去仔细看时,却又变了,她和努里正行驶在从伊斯法罕返程的沙漠中;太阳虽已落山,可晒了一天的沙子依然像成千上万只火蚁一般,他们热得浑身发痛、口干唇裂;这时父亲出现了,给她端来一杯凉水;安娜谢过他,但没有对他出现在伊朗感到意外。他一直都在这儿吗?安娜正想问,却再次眼前发黑…… 突然,一个焦急的声音在呼唤自己!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沉浸在黑暗中的感觉真好——温暖舒适,不想离开。 “你病得很重。”说话人的口音很重。 安娜使劲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她眨了眨眼,转向说话人。一个护士正握着她的手腕测脉搏。安娜又眨眨眼,这下看得清楚些了。这个护士穿得像个修女,黑色的头巾一直垂落到腰际,里面穿着一件像雨衣一样的白色斗篷。 “你是——”安娜喉咙哑了,刚冒出一声就说不下去了,她觉得疲乏极了。 “别说话。”护士说。“你现在很虚弱。你在德黑兰的一家医院。”然后她抿了抿嘴,说:“你……在伊文监狱……晕倒了。我叫扎里夫蕾,是你的护士。” 安娜皱起眉头。她模模糊糊想起自己的脚被鞭笞,阿扎尔戴着眼镜打量自己,还有一个叫努莎的库尔德女孩。我真的去过伊文监狱?或者,那只是一场梦?她又想起努莎被处决了,自己睡不着觉,然后就是肚子一阵剧痛。 “孩子呢?孩子好吗?发生了什么?” 护士眨眨眼,把头撇向一边:“很遗憾,你流产了,还大出血……我们,他们不知道你能不能活下来,所以就把你送这儿来了。” 安娜把头埋到枕头里,闭上双眼——孩子都没了,还有什么必要醒过来! 接下来的几周,安娜时睡时醒,多数时间都在昏睡之中,不时有医生或护士过来碰碰她。渐渐地,安娜清醒的时间变长了,她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这是一间狭小的单人病房,墙壁刷成了白色,窗户上装着黑色的护栏,窗外被一堵墙挡住了视线。病房的门关着,很可能上了锁。房顶镶着一小块玻璃板。虽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儿,但至少没有脏臭味儿,也没有油腻腻的头发或藏红花的气味。 扎里夫蕾白天负责照料安娜,晚上则变成一个板着面孔沉默寡言的女人。不过总体而言,她们把安娜照顾得不错。这儿的茶很香,没有加樟脑;食物仍是流食,出人意料地可口。 一天早晨,安娜问扎里夫蕾为什么自己没被送回伊文监狱。 “我都说过了,伊文监狱没条件抢救你,所以就送这儿来了。” 安娜指了指窗户上的栏杆,问:“我是不是在另一个监狱医院?” 扎里夫蕾摇摇头:“这是德黑兰北面一家政府直属医院的特殊病房。” “怎么个特殊法?” “囚犯病房。” 听到这儿,安娜重返沮丧:自己康复后还会被送回伊文监狱!她曾幻想过:说不定已经有人下令放了自己,要不就是法官宣判自己无罪,抑或有人施了魔法——自己熬到尽头了!于是她埋进了枕头,再次陷入绝望中。 护士似乎猜到了安娜的心思:“你该庆幸我们没把你绑在床上——大多数囚犯都是被铐在床上的,医院里也不例外。” 安娜没说话,心想自己不久可能也会被铐上。她走不了路,也无处可去,只好蜷缩起身子,对着墙壁发愣:看来注定要死在伊朗了。跟努莎一样,自己将在监狱里度过余生,等待看守进来让自己收拾东西。他们给自己治病却是为了最后杀死自己——这可真够荒唐的! 翻过身来,仰面而躺,凝望窗外;窗口很小,只能看到一小片天空;望着那片蓝天:那儿是否藏着通向自由的钥匙?窗外那个自由的世界里,伊朗的炎夏即将结束,人们会擦着眉毛上的汗珠,期待着凉爽的雨季。 那些在屋顶乘凉的德黑兰市民很快就该回房睡觉了,大量的果蔬也即将上市。安娜想起在集市上寻找鲜嫩水果的那些早晨。那时她异常精明,从没有被店老板忽悠而买到过次品。可她再也没有机会体验买水果时那种简单的快乐了! 安娜再次昏睡过去。不知为何,这次的梦异常清晰;梦到了自己的童年,仿佛是在潜意识里悼念这个夭折的胎儿;梦里,父母带着她在小学操场的秋千上玩耍。父母推着她,她越荡越高,越荡越快,有些害怕了,为自己的胆小感到难为情;但是,假如荡得太高,母亲就会移居巴黎,她的家庭就会破裂!然而她勇敢地笑着,加了一把劲,可同时又害怕自己会荡出去太远!正如梦有隐喻性一样,她忽然觉得自己因为最初不想要腹中的孩子而正在遭受上帝的惩罚。 几小时后,安娜醒了。一个医生来为她检查。检查完后,安娜问他:“大夫,我什么时候能再怀上?” 医生紧皱眉头,沉默良久。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安娜琢磨道。 “还不知道。”医生最终回答道。 安娜观察着医生的脸,觉得他不像是在说谎。她觉得这个答复总比一个未经思考的否定要好得多。 “我来这儿多久了?” “你流产后,感染了葡萄球菌,很可能是在伊文监狱的医务室感染的,所以他们把你送到这儿来了。” “哦,那……我来了多久了呢?” “一个月左右。” 竟然来了这么久?不过话说回来,她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所以毫无时间概念。“这儿有英文书吗?我想看书。” 医生说会帮着问问,但听口气像是在敷衍,毕竟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囚犯。医生走后,安娜重新躺下了。 她回忆起哈桑去伊文探监,那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可好像就发生在上周。他说他在努力营救自己,彼尚已经联系了父亲,他们家也准备出国,拉蕾一个月之内就会走。想到这儿,安娜的气不打一处来:拉蕾可以想走就走,我却不行! 下午,安娜正昏昏欲睡,忽然听到门外有一男一女用波斯语在争吵。很可能是看守和护士。护士想要进来照顾安娜,而看守想惩罚她。争吵声渐渐小了下去,安娜也清醒了。她隐约想起不久前自己也听到过一次争吵。他们在吵什么?吵架的是谁?在哪儿吵的?记不清了,可一个声音告诉她,必须想起来。她使劲儿地想啊想啊,就是想不起!唉,算了吧。 现在他们开始给安娜供应常规食品了。晚饭送来的是汤和吐司。饭后安娜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那次争吵:是努里和拉蕾在吵架。与今天下午一样,当时安娜也是被吵醒的。虽然那时她没听懂他俩在吵什么,但记得他们两人都狂怒不已,恶语相向。 她想起努里涨红着脸,满脸愠色地把气撒到自己身上。拉蕾则挎上包夺门而出。努里大喊大叫说这个家里所有的女人都是不听话的妓女。想到这儿,安娜皱起了眉头;然后又想起那之前拉蕾上了三楼,当时自己正在打扫卫生。三楼除了一个柜子和通向屋顶的门之外别无他物。 柜子! 努里开开关关的那个柜子。安娜找护照时曾打开过那个柜子,可里面空无一物,至少乍一看空空如也。安娜继续思索着;忽然她倒抽一口气,反应过来了!她环顾四周,告诉自己必须好起来,然后离开这儿。她终于知道是谁杀了努里,也猜出了动机。   1 费德里科·费里尼(1920年1月20日-1993年10月31日),出生于意大利里米尼市,著名电影导演、演员及作家。 第45章   几天以后,护士换班期间,扎里夫蕾跟安娜道了声再见。安娜皱了皱眉,心下念道:以往她总是道晚安的啊,或许只是一时口误吧。 “明早见。”安娜回道。她吃完饭,想着怎样熬过睡前漫长的时光;感觉身体已经好些了,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可随着身体的恢复,她又感到一丝恐惧——因为一旦身体好转,就会被遣回伊文监狱!还是假装并没痊愈为好。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康复之后,才意识到这病床硬得硌人,躺上去极不舒服,连枕头也跟石块一样,好不容易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正梦到在芝加哥大道乐园慢跑时,她感到有人拍自己的胳膊;她无动于衷,以为还在梦中,肯定是有人想和她一起慢跑,虽然她这一辈子根本没跑过步;是努里吗?那人又拍了她一下,她正想说“别烦我,我在慢跑呢”,就听到真的是有人小声喊她的名字。 “安娜,安娜!醒醒!快点!” 说话声很轻微,却十分急迫。她努力睁开眼睛,看到夜班护士站在床边。她干吗小声喊我的名字?安娜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护士凑近说:“安娜,你知道我是谁吗?” 安娜睁大眼睛,盯着那个护士;那人里面穿着白色披风,一副修女打扮;然后紧紧盯着护士的面庞。虽然光线昏暗,可她还是一下就反应了过来:站在床边的人并非夜班护士,而是罗娅! 安娜猛吸了一口气:“你怎么……这是怎么回事?” “嘘,”罗娅竖起一根手指,“救你出去。” “几点了?” “凌晨三点。你能走路吗?” 安娜舔了舔嘴唇:“应该……应该可以。” “那就好;我给你带了一件护士服,快穿上。” 安娜一下子睡意全消,心里怦怦直跳。她挪到床沿,然后站起身;虽然最近常常走着去卫生间,可这会儿依然感觉站不太稳。罗娅抓住她的胳膊,递给她那件白色护士服,帮着她穿上。 “还有这个。”罗娅拿出藏在自己披风里的头巾,帮安娜披到头上,然后系紧;最后,她又交给安娜一双橡胶底鞋子,并帮她穿上。鞋子太紧,不过罗娅说:“将就将就吧。” “你怎么弄到这些……” “以后再说。”罗娅轻轻说道。“只有一分钟时间!仔细听好了:我先出这间屋子,不过会给你留着门;我出门后先左转,沿着走廊一路走到尽头后再右转,接着又是一条走廊,远端有扇门通往外边;你数到二十,然后才出来。这是最危险的环节,千万别跟任何人讲话,一个字都不要讲。如果有人跟你搭话,你就点点头,自顾沿着走廊往前。我在外面的花圃后等你。如果你十分钟内不出现,我就得走了。明白了吗?” 安娜点点头: “没问题,出发吧。” 于是罗娅打开门,走出房间。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之后,一片死寂。 安娜的嘴唇发干,双手颤抖不已。罗娅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她渴望逃离,可万一被人拦住了呢?万一被人认出来呢?接着她想起应该数数才对。她估计现在大概应该数到十了,于是又数了十下。 她走到门边,拧了下门把手。正如罗娅所言,门没上锁。她深吸了一口气。被带到这儿来后她从未跨出病房一步。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护士办公室在走廊的右端,左端则是几扇紧闭的门。视线之内,空无一人,没有护士,没有医生,也没有看守——毕竟正是深夜。 安娜迟疑不决地往左跨了一步。她多想跑起来——全速冲过走廊,闯过出口!不行,这会暴露!她屏住呼吸,缓缓地沿着地面中央的一条蓝线前行。 经过一段仿佛无尽的时间后,她到了走廊尽头,然后右转。眼前是另一条走廊,远处有个身影穿过一扇门后消失无踪——那肯定是罗娅!领着她朝着外边,走向自由。 安娜紧随其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碘酒味儿,还有一种黏糊糊的类似胶带的气味。紧闭的一扇门后有人在小声嘀咕:那是在祈祷吗?虽然她尽量轻手轻脚,可还是听得到自己在油毡上的脚步声。 走了一半,前面大约还有一百英尺;继续前行,通往外边的那扇门出现在视野中。现在距出口只有八十英尺了。每一步似乎都有一个街区那么长,不过她开始觉得自己能度过这一关。她加快了脚步。只剩六十英尺,只有这一段距离了。 这时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停一下!”然后听到身后的关门声。“姐妹,来帮个忙。” 安娜放慢脚步。是谁在喊?可能是个护士,甚至可能是照顾自己的那个夜班护士。可罗娅说过不能停,也不能跟任何人搭话。可如果不停下的话,那个护士会怀疑我吗?安娜没搭理她。离自由之门仅五十英尺了。五十英尺1而已。 那个女人飞快地爆出一大串波斯语,虽然安娜听不懂,可从语气判断,那人很生气。她可能在说:“你没长耳朵吗?你有毛病吧?”只不过安娜离自由如此之近,一步也不敢停留,还是假装没有听到为好;假如那个女人跟着她走出门,或许罗娅能帮上忙,于是她继续往前走去。 那个女人一直跟在安娜后面喊着,声音越来越近,安娜胸腔子里犹如有只小鸟在不停地扑腾!仿佛那个女人已紧紧跟来!她的双手不禁颤抖起来,只好藏进护士服里,只想着离那扇门只有25英尺了,决不能放弃这一线生机!她竭力抑制住跑起来的冲动。 突然,她身后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男人小声喊了出来。是看守?病人?还是医生?他用波斯语说的,安娜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他是在告诉那女人夜已深,人们正在睡觉,别那么瞎咋呼吗?女人回了嘴,声音低沉,却很迫切。安娜想象她挥舞着双臂指向自己。距离那扇门只有15英尺了。她继续往前走去。最后10英尺!2 男人回应了那个护士,他那厌烦的口吻听来仿佛是在责怪她。护士又争辩了一次。这时安娜已到了门口。她打开门,冲了出去——终于出来了!这扇门是医院的一个侧门,门外是一条破烂不堪的土路。 安娜向两边张望了一番。聚光灯下,一片开满红花的灌木丛,它的阴影横跨土路。她连忙躲到灌木丛后,看到罗娅就蹲在几英尺远的地方。安娜赶紧解释了刚刚发生的一切。罗娅点点头,叫安娜待在原处,然后站起身,拨开护士服上的枝叶,走到门边踱来踱去。这时追赶安娜的那个女人走了过来。 “姐妹,你到底在干吗呢?”那个女人问道。“我一直在叫你。” “姐妹,我不过是出来透透气。”罗娅答道。 安娜透过枝叶借着灯光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的脸。那个护士——她穿着制服——疑心重重地扫了罗娅一眼。“你是谁?” 安娜的心一紧:我身材娇小,罗娅至少比我高四英寸,那个女人显然注意到了。 “她刚出来。你看到她了吗?” 一阵沉默。天哪!罗娅会怎么回应?安娜屏住了呼吸。 终于,罗娅答道:“姐妹,刚才就是我。我刚到外面来。当然,我是没那么高啦。我哥总嘲笑我个子矮。”她咯咯一笑。 那个女人沉默不语,安娜知道她在掂量罗娅是否说了实话。最后,女人嘟囔道:“算了,已经晚了。我不需要你帮忙了。”她转身进去了。 罗娅等了一会儿,然后朝静夜里舒了一口气。安娜也舒了一口气。虽然周围更加安静,安娜却是抑制不住的喜悦——此时越安静,自由就越有保证!   空气从未如此清香,暗夜从未如此静谧,繁星从未如此明亮!安娜飘飘然沿着土路走去。终于自由了——以后再也不会认为自由是理所当然的了! “罗娅,你是怎么谋划这次救援的?真不敢相信!你……” “快走。”罗娅加快步伐。“还不安全。” 安娜跟着她朝街上走去。 “慢着,”罗娅小声说,“到我身边来。若是有人拦着,我就说我们是护士,刚下班。” 不过这时正值午夜,没人拦着她们。出了医院,过了街,静夜中只有她俩橡胶底鞋子落在人行道上的闷响。安娜想起,毛拉们认为女人只能穿橡胶底的鞋子,因为高跟鞋的咔嗒咔嗒声太诱人犯罪了。 安娜紧跟罗娅的步伐,可她走得气喘吁吁。逃出来那会儿是因为紧张而激发的肾上腺素撑着,现在危险过去,才意识到自己身体多么虚弱。 “不远了。”罗娅鼓励道。转过街角,走上一条店铺密集的商业街,商店橱窗里一片漆黑,街道空无一人,唯有尽头处停着一辆车。“那边。”罗娅指着那辆车说道。 安娜眯起双眼。她依稀看出驾驶座上有个男人的身影。她们继续前行,到了车边,罗娅猛地拉开车门。哈桑坐在驾驶座上,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敲打打。看到安娜,他停了下来。 安娜笑了。看来哈桑去伊文监狱见她时说的都是实话,是他帮助自己逃离的。 “坐后面。”他轻轻说道。“快。” 安娜乖乖上了车,罗娅则坐在前边。哈桑迅速启动引擎;随着一阵尖锐的地面摩擦声,车子消失在了德黑兰的黑夜之中。   1 50英尺=15.24米。 2 10英尺=3.048米。 第46章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安娜问。 “哈桑有……关系。”罗娅答道。 哈桑打断她的话:“先别谢我们;你的旅程才刚开始。” “什么旅程?” “安娜,听仔细了,”哈桑说,“日出时分,你会坐上一辆公交车;那辆车会带你去巴扎尔甘。” “巴扎尔甘?” “那是座小镇,属于马库市,临近土耳其边界。有个打扮成阿訇模样的库尔德男子在那里等你。他有辆车,还为你准备了伊朗护照和足够你穿过边界的盘缠。” “伊朗护照?他怎么弄到的?” 哈桑未做回答,继续交代旅程:“公交车会开到边检站,你在站前等他。进入土耳其以后,他会载你行驶大约35公里到达多乌贝亚泽特1。到那之后,你把里亚尔兑换成里拉和美元。” “干吗要换成美元?” “土耳其人也用美元,他们超爱美金。”哈桑说。“到了多乌贝亚泽特,你要买一张到安卡拉2的车票,再去那里的美国大使馆。使馆会联系你父亲,并为你弄一本美国护照。然后你就可以飞往美国了。” 安娜手捂着嘴巴,听得惊呆了;尽管她很愿意相信噩梦即将终结,可现实不得不让她保持谨慎:“是谁安排的这一切?” “我们都有份,”哈桑说,“你公公、你父亲……” “公公?” 哈桑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你受的苦够多了,你不属于这里;我们都知道你没杀努里。” 安娜直直地盯着他:“你是不是知道是谁干的?” 哈桑犹豫了一下:“有了怀疑的对象,只是苦无证据。” 他是否和我怀疑同一个人?安娜琢磨着哈桑的话,仿佛看到了自由的曙光。自由如此之近,只有一步之遥,可现在还不能沉醉其中,还有未了之事。“我有证据,不过在我家里。我得回去拿。” 哈桑把车停到路边。他转过身,瞪着双眼:“你知道谁杀了努里?” “我在伊文监狱时把这事想了个透;没错,我知道是谁杀了努里,而且要揭发出来。” 哈桑盯着安娜,似乎有话要说,这时罗娅插嘴道:“你疯了吗?别浪费时间了!你必须在他们发现你不见之前离开伊朗,你得先到我家躲着,天亮后再上公交车;这才是我们的计划。” “罗娅,我必须在临走前了却这事。” 罗娅摇摇头:“你不能回谢米兰的家;革命卫队监视着呢。” 安娜叉起双臂:“一直都在吗?二十四小时不间断?” 罗娅扫了一眼哈桑。 “那倒不是,”他坦承道,“不过随时可能出现。” 安娜下巴一努:“你就是革命卫队的,必要时你可以引开他们。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就几分钟而已,然后再去萨梅迪家。” 罗娅依然在摇头:“不行,不可能。” “听我说,”安娜坚决地说,“我……我知道努里跟我出了些问题,但并非一向如此。起初,我们相识那阵子……刚来伊朗那会儿……”她声音哽咽,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她紧咬着双唇,再开口时,又变回了先前刚毅的口吻。“我要……我想把事情弄清楚;为了努里,为了我们共同的记忆,为了曾经的他,为了我们曾经的海誓山盟!” “绝对不行,”罗娅说,“都已经安排好啦!你公公会带着车票来我家,他想跟你道别。” “告诉我,”哈桑说,“谁杀了努里?你安全离开后,我去给他报仇。” 安娜的心一紧:先是在伊文监狱,后来在医院里,她有了大把的时间去整理思绪,如今却一刻也不得闲;之所以要寻求正义,其实并非仅仅出于对努里的怀念,失子之痛也是一大动力;那个孩子并非爱的结晶,她对此心知肚明,如今却不知为何渴望保住孩子;她原本打算将自己从未享受过的关爱都倾注给孩子,但杀害努里并将谋杀罪嫁祸于她的那个人却剥夺了她释放母爱的机会! 当然也可以把报仇之事交给哈桑去做。她现在已经相信哈桑愿意替她寻求正义,但万一他不能兑现承诺呢?在伊朗,家庭是摆在第一位的,许多时候甚至是伊朗人固守的唯一原则;我怎么能肯定哈桑一定会采取行动呢?又怎么能确定公公会让他下手呢?危机来临,不和的家庭也会团结起来一致对外,那个结果太难说了;如果要揭露真相的话,一定得是我亲自才行,即便为此要在伊朗多待几个小时! “罗娅,哈桑,你们的好意我懂;但是这事必须由我来做,没时间争论了。” “这一点我们倒是想得一致,”哈桑说,“不过这么做你可能被逮住啊!这一次他们不会再让你逃掉了;你一定要冒这个险吗?” 安娜抖了抖双脚:“我本来就以为逃不出伊文监狱了,可你们把我救了出来;如果真主或其他哪位神灵真想让我离开伊朗,我就能离开。” 哈桑和罗娅用波斯语嘟囔了一阵;安娜觉得哈桑想让她去,而罗娅一直在摇头。 安娜插嘴道:“哈桑,如果我在家找到了要找的东西,还需要你帮个忙。”   安娜和努里的房子笼罩在一片空旷的暗夜里,大门上贴着一张封条,这让安娜怀疑他们的物品是否已被收缴。若真如此,她想要找的东西可能就不在了。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跨出车门,急匆匆地走到门前。门未锁,这使她更加迟疑。房里有人吗?或许革委会让人住了进来,这些人可能就睡在她的床上。 她轻轻打开门,挤进去,站在门廊边。房子看似废弃,门廊空无一物,屋内漆黑一片,一丝住人的迹象都没有。可谁敢肯定呢?她鼓起勇气,把门推开一点,然后向哈桑和罗娅示意。 院子里的小泳池里落满了梧桐叶,叶子随着水波晃晃悠悠,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清理了。一阵哀伤袭遍她全身:想象败落景象是一码事,亲眼见到则是另一码事。不过她很快就挺起胸膛,打起精神——以后哀伤的机会多的是。她走到前门,想打开它,可门锁着。她转过身,哈桑和罗娅正看着她。罗娅摊手露出询问的表情。 安娜和努里常在梧桐树下埋着的小盒子里放一把钥匙。她走到树旁跪下,扒开泥土,取出盒子,拿出钥匙,急匆匆地赶往门边。 一进门,一股腐臭味扑鼻而来。不过安娜反而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因为这意味着这儿没人住——如果有人住的话,肯定会把垃圾清理掉。她环顾四周,家中的器物在暗夜里若隐若现,一切都显得那么凝重。安娜踮起脚尖绕行,不愿开灯破坏这份凝重。 走进起居室时,她轻呼一声。即使灯光昏暗,她还是看到里面一片狼藉。屋里被翻了个底朝天:书橱横倒;墙角处散落了一地精致的瓷器碎片,镶框的照片、烛台和小饰品都已被人掠去,连沙发垫也无影无踪。 安娜走进厨房,看到大多数抽屉东倒西歪地敞开着,精美的银器和威基伍德瓷器3都不见了。她走过刀架,发现切牛排的刀具也不见了,无疑是被拿去当作她的罪证了。泪水顿时涌上眼眶:难道这一切都应该毁掉吗?她转身对哈桑和罗娅说:“我要上楼了。一会儿就好,你们在这儿望风,防着卫队的人来。” 进了卧室,她差一点开了灯,接着就停下动作。她的手指还放在开关上,为自己几乎犯下致命错误而颤抖不已。罗娅说得太对了,她要做的这件事并不一定能行,而时间又如此宝贵。 她脱下护士服,换上牛仔裤和T恤衫,然后抓过门后挂钩上的罩袍。她打开保险箱——万幸的是,密码没被人改掉——黑灯瞎火地摸索了一番。里边空无一物,对此她倒是毫不惊异。 “安娜,快点。”罗娅在楼下小声叫道。 安娜望了眼窗外。天幕已开始泛灰,黎明将至。她关上保险箱,走出卧室时,把罩袍搭在楼梯扶手上,然后爬到三楼,直奔壁橱而去。她抓住把手,扭了一下,橱门一下就开了。她紧蹙双眉,心里一紧:不是应该锁着的吗? 她往里瞟了一眼。五层架子上摆放着亚麻布、毯子和冬服。不知为何,这些东西逃掉了被搜剿的厄运。她想来想去,又把这团思绪扔到了一边。她挪开顶层的毯子,仔细查看了一下橱柜后面,发现只有一面光滑的墙壁。第二层也看了一遍,还是没什么异常。翻到第三层,才看到自己要找的东西。那是一块嵌板,平平地嵌入墙壁,只略微露出轮廓,与墙壁漆成同样的颜色。原来是个秘密隔间,难道又是个保险箱?可努里从未跟她提起过。 安娜忍不住露出胜利的微笑。她想起公公被抓走那天,拉蕾从萨梅迪家的秘密保险箱里拿出一瓶酒,同时又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之中泄露了某个秘密,于是不再言语。安娜还想起刚从建筑学校毕业的拉蕾四处炫耀她怎么帮忙设计了他们在谢米兰的家。这个保险箱一定也是拉蕾的主意。 不过安娜很快抑制住了自己的兴奋,她用手沿着隔板框摸了一遍,想找到那个能打开保险箱的门闩或裂缝。可嵌板周围太过平滑,保险箱是锁着的,也没有密码输入板。她皱了皱眉。 这时哈桑急切地喊道:“安娜,我们该走了。” “你能在厨房里找把刀吗?一把小刀,但是刀刃要锋利的那种?” “安娜,快走吧。” “快去找。”就连她都被自己坚决的语气震惊了。 哈桑赶紧上楼,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用这个。”他把刀递给安娜。“但要快。” 她打开刀,沿着嵌板顶部的细缝划了一下,可没插进去,她转身对哈桑说,“你来试试。” 哈桑弯腰把头伸进壁橱,端详了一下嵌板,沿着顶部和底部摸了一遭,接着把刀片插到嵌板顶部。这一次刀片进去了。哈桑将刀片从左到右划过,滑动过程中,他们听到“咔嗒”一声,仿佛触动了一个门闩。嵌板朝墙外突出了大约半英寸,安娜拉开嵌板。 保险箱里面像个小金库,里边放着一堆金币、几沓里亚尔、几串项链、几枚戒指和一些手镯;还有几张看似债券或股票的纸张、几个画有图案的天鹅绒袋子、几枚胸针和几副耳环。安娜惊得合不拢嘴。哈桑也紧紧盯着这些东西。努里果然一直在从烈士基金会顺手牵羊!他一直把赃物存在这里。安娜看了哈桑一眼,看到他也在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的反应。 安娜依然在思索,她努力回想着努里为基金会效力了多久——大概四个月,她心想。她把手伸进保险箱,拿出一串蓝宝石项链。她对这串项链有些模糊的记忆,这不是来参加婚礼的其中一位客人戴的吗?她想起拉蕾——还是婆婆——夸过那位戴着这串项链的女士。项链是那位客人以便宜的价钱从安特卫普4买的。 手抚着项链,安娜眼眶湿润了。努里竟然变成了一个小偷,变成了先是告密洗劫自己父母及其亲朋好友然后偷窃并贩卖赃物来养家糊口的小人!可悲的是,这正是他这种处境的人的“完美”职业,可能也是他这种人唯一能从事的职业。他知道谁拥有什么东西,告诉基金会对谁下手,基金会便听而从之。安娜想咽口气,却只觉喉咙堵得慌。尽管她很鄙视努里所做的一切,也明白努里在以他所知的唯一方式来维持家人的生计。 “怎么了?”哈桑问道。 安娜没有回答。要怪的人太多了。安娜对努里的所作所为毫无察觉,可她应该察觉的。怪就怪她沉浸于悲痛之中太深,离开伊朗之心太迫切,才没意识到两人的用度从何而来。她以为公公还在供养他们——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她才明白那是不可能的,毕竟他家的财富也都被没收了,当时他也身陷囹圄,若不是自己太沉浸于个人的绝望之中,或许还能发现基金会给努里的工资根本不够用。 她盯着那串蓝宝石项链。不是还有副耳环跟它配套吗?没错,她想起婚礼那天婆婆对耳环大加赞美时那位女士手摸着耳朵,虚情假意地摆出一副脸红的样子。拉蕾也赞美了几句,说那一套首饰多么巧夺天工,世所罕见。这会儿,安娜到处找那副耳环。它们没在保险箱里,可那是一套啊。努里怎么会分开销赃呢?除非他太急着用钱,或者是其他什么人急着用钱。 安娜眯起眼。她知道耳环在谁手里了,只是希望现在还来得及阻止这一切。 “哈桑,有辆车来了,好像是革命卫队!”罗娅惊慌地喊道,打破了暗夜的沉寂。 哈桑挺直了腰板,和安娜对视了一下,然后朝保险箱挥挥手,说:“关上它。”他一边下楼,一边对罗娅喊道:“我带他们到房子后面的巷子里。你俩看不见我们后,你就带安娜上车。”他又回头说:“安娜,一定要躺在车后座下面,贴紧车底板,那样别人才看不到你。” 安娜站在屋顶上眺望着窗外。几缕紫色的光线划过灰色的夜幕,不久将变成粉色,明媚的阳光即将升起。她走回保险箱边,抓起一把赃物,包括那串蓝宝石项链,扔进一个袋子里,然后抓起罩袍,匆忙跑下楼去。 1 土耳其最东部小镇。 2 安卡拉:土耳其首都。 3 英国高档瓷器品牌,被称为“英国皇家瓷器品牌”。 4 安特卫普:比利时最大港口和重要工业城市。 第47章   破晓时分,哈桑一行人开着车飞快地穿梭在德黑兰的街道上。革命卫队的车紧随其后。安娜蜷缩在前后两排座位之间。车一晃,安娜就感到痛得钻心。哈桑和罗娅沉默了一路。安娜已经想好,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己都会勇敢面对。哈桑也已照安娜的要求把情况对卫兵1说了。 因为安娜很熟悉去萨梅迪家的路,几个大转弯后,就知道他们到了。哈桑熄火下了车,安娜听到卫队的车跟着停下了。哈桑过去用波斯语小声跟卫兵交谈着。 “他让卫兵下车。”罗娅悄声翻译道。“现在他正带着他们绕到房子后头。”安娜点点头,与其说她在回应罗娅,不如说是在给自己打气。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大门嘎吱一声开了,哈桑压低声音喊道:“快。” 罗娅把座位往前挪了挪,好让安娜出来。哈桑跟他们一起进了门。 “你回家时带上这边的钥匙了吗?”罗娅问。 安娜摇摇头。 哈桑看了看表,才六点多。他朝罗娅点点头,罗娅上前敲了敲门。没人应声。哈桑摇头:“太早了。” 罗娅踮起脚,透过嵌在门上的玻璃朝屋里看去,立即惊得朝后退了一步!连忙说:“看!” 哈桑凑过去看了看,竖起了眉毛。 “怎么了?”安娜问道,心怦怦直跳。 “地上放着几个箱子,其中一个用黑色披风盖起来了。”罗娅说。 安娜松了口气,庆幸还来得及:“再敲敲。” 罗娅又用力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屋内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门开了,彼尚正在紧腰带,看来刚把衬衣塞进裤子里。他花白胡子,面容憔悴,皱纹满面,好似一个破旧的帆布包。一见是哈桑和罗娅,他困惑不已;再看到穿着罩袍的安娜时,双眼大瞪。 “怎么回事?”彼尚看看哈桑,又看看罗娅。“不是说好在你家见面的吗?” “她非要来这儿。”罗娅耸耸肩。 “她有点事。”哈桑接着说。 “您好,爸爸。”安娜招呼道。 彼尚盯着安娜,眼里熠熠发光。开始安娜以为公公是因为太久没看到自己而激动不已,接着才发现他泪光闪闪——看来他已经知道了,安娜心想。 不过,彼尚表现得很镇定。他吻了吻安娜的两颊,说道:“看到你我简直太高兴了,孩子,你受苦了。” “拉蕾在哪儿?” 彼尚警觉地眨眨眼;不过,他正直而诚实,并不遮遮掩掩:“她跟你一样,今天就走。” 就在这时,安娜的婆婆出现在楼梯口:“谁这么早,彼尚?” 她穿着浴袍,头发凌乱,面色苍白,看样子刚起床;看到安娜后,不觉站住了,张大了嘴。 “她来这儿干吗?”帕尔文忽然发疯似地喊道。“快把她抓起来,叫卫兵,还有革委会!必须抓住她!” 众人一动不动。 “你们都是怎么了?”帕尔文朝他们几个人挥了挥胳膊,说:“她杀了我们家儿子!”说着冲下楼梯,跑向电话。 彼尚拉住了她,神色极为痛苦。安娜估计,从此以后,彼尚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帕尔文,努里不是安娜杀的。” “你在说什么呀?”帕尔文尖叫道。她伸出胳膊,好像要阻挡恶魔。“她是个魔鬼,对你下了咒!不然怎么能从监狱里逃出来?必须跟她一刀两断!” 安娜没有理会婆婆的诳语。她看着彼尚,再次问道:“拉蕾呢? “我在这儿!”楼梯顶端响起一个声音。大伙儿循声望去。只见拉蕾站在楼梯口,穿着一套米黄色的裤装,手握一把枪对着安娜。 帕尔文惊得打了个趔趄:“拉蕾!怎么回事?你在干吗呀?” 拉蕾没回答,只是朝安娜昂起下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安娜指指哈桑和罗娅:“他们帮的忙。” 拉蕾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就知道,叛徒!” 罗娅僵住了。 “你从哪儿弄到那玩意儿的?”彼尚指着枪问。 拉蕾没说话。 这一刻终于来了!尽管有人拿枪对着自己,安娜却出奇地平静:“是你杀了努里,你的亲哥哥,我的丈夫。” “你不也忍受不了他吗?你不也想要离开他吗?” “我从没偷他的东西。” 拉蕾冷笑道:“我打赌你后悔了。” “搜搜她衣服的褶边,肯定能找到一对和这个相配的耳环。”安娜拿出那串宝蓝色项链。“她想把耳环带到伦敦卖掉。” “很好,安娜。”拉蕾边说边走下台阶,仍然举着枪对着安娜。“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耳环在我钱包里。”她朝其他人挥挥枪,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有人想要阻止我,可别怪我不客气!” 安娜朝后退去。 帕尔文双手合十做祈祷样:“你在做什么,孩子?把枪放下,别把事情搞砸了。” “妈妈,你真的很蠢。”拉蕾嘶吼道。“你只在乎筹备聚会和婚礼之类的事,想让我们和达官显贵交往,可我对那些毫无兴趣。沙欣和我有我们自己的规划。”她说着又下了几级楼梯。“还有,哈桑!你和罗娅都是虚伪的信徒……真让我恶心。” 帕尔文拍着头,拉扯着头发,晃来晃去:“拉蕾,宝贝儿,”她啜泣道,“别这样。我们会处理好的。你没错,都是她的错。”她指着安娜说。“哈桑,你知道真相,快叫卫兵来把她带走,再也别让她回来。” 看着大家都站着没动,帕尔文哭得越来越厉害。“求你了!” 大家都看着拉蕾。安娜怀疑拉蕾此刻很享受这种被人关注的感觉。这时一辆车停在了门口,门外响起一阵喇叭声。“我叫的车到了,你们都靠边站。” 帕尔文边哭边走过去想要拥抱拉蕾,可拉蕾推开了她;帕尔文再也支持不住,瘫倒在地。 拉蕾朝箱子走去:“努里不听劝,他不同意我的计划,我没办法。” 哈桑拦住拉蕾:“你不能走!” “别这样,哈桑。” “拉蕾,我现在因你谋杀你哥哥而逮捕你。” “休想!”她对着哈桑扣下了扳机。 屋里出现了瞬间的寂静;哈桑一脸震惊,紧紧捂住肚子,帕尔文尖叫起来,哈桑摔倒在地,血直往外涌;罗娅吓得捂住了脸,彼尚也惊呆了;哈桑拼命地喘息着。 不过彼尚及时反应了过来,他冲向拉蕾,夺过了手枪;此时,屋后响起一阵骚乱,几个卫兵踹开后门冲了进来。 安娜跪在哈桑身边说:“挺住,哈桑,有我呢。我们马上找人来救你。” 卫兵们来到前厅,对着屋里的人举起枪。拉蕾第一个回过神来,指着安娜喊道:“是她!是她开的枪!我爸爸才把枪夺走了。她是个美国人,想逃离伊朗。看,那是她的行李箱!抓住她,把她带走。” 帕尔文抬起头来,擦擦眼,说:“我女儿说的没错,我亲眼看见的。”她朝安娜那边打了个手势说:“她已经杀了我儿子,现在又杀了我儿子最好的朋友;她是美国间谍!” 卫兵们显然摸不着头脑,他们先看看安娜,又看看哈桑;一人正要朝安娜走去,彼尚站了出来。 “不,她们在撒谎!是我女儿开的枪。”他指了指拉蕾,神情痛苦到了极点。 卫兵们犹豫了;他们把枪对准拉蕾,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哈桑。哈桑快撑不住了,不过还是点点头,用沙哑的嗓音说:“他说的没错。”说完就闭上了眼。卫兵抓住拉蕾,将她推向门口。 “妈,爸,求求你们,别让他们带走我!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拉蕾叫道。 “彼尚!你倒是说话呀!”帕尔文叫道。 彼尚顿了顿,然后说:“我已经说了。”   1 这里指革命卫队的士兵。 第48章   大巴驶出站台时正值艳阳高照。安娜坐在车尾,周围坐着几名青年女子和老妇人;其中两人抱着婴儿,另外几人带着大一点的孩子。这些女人朝安娜羞涩地笑了笑,眼神中流露出惊奇——居然还有金发女人独自出行! 安娜也报以微笑;想起一天前自己还是个囚犯,现在却坐在通往自由的巴士上,真像是在做梦。尽管她清楚地知道,伊朗的这段经历可能会是自己今后多年的梦魇,但还是决定好好享受当下的喜悦之情。 当然,我也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了。过去的几小时有如狂风暴雨,直到卫兵把拉蕾带走,这场风暴才渐渐平息,留下一片惨淡的光景。帕尔文在家走来走去,喃喃自语,说着胡话,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可我却无法同情她;我更担心彼尚;看着他眼见着妻子变成这样,儿女双双被毁——恐怕从此很难再有笑脸了。 罗娅陪着哈桑上了救护车,去了医院,她说一有消息就给安娜打电话;医护人员说幸好哈桑还有气。 等他们都走后,彼尚叹了口气,去书房拿了一个信封给安娜。“给你的。” 安娜拆开信封,看到里面装着一叠里亚尔和一封信。信是用阿拉伯文写的,页眉盖着印章。 “这写的什么?”她问道。 “这是当地革委会主席署名同意你单独出行的信。如果有人想扣留你,你就把这封信给他看。路上的检查站也会要你出示这个。” “你怎么弄到的?我不知道你——” 彼尚打断安娜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 安娜盯着彼尚,知道他肯定为此下了血本。彼尚也用一种复杂微妙的眼神看着安娜。 “有了这些,你就能顺利到达巴扎尔甘。记住,下车后,会有一个阿訇1打扮的库尔德人在边检站等你,他会给你一本伊朗护照。” “好的,知道了。” “听我说完,安娜。护照上会有正式的出境许可章,那是——” “你是说签证?” 彼尚点了点头。“类似于签证,有了那个你才能出境;不然,巴扎尔甘和土耳其的边检人员会盘问你,但你的波斯语并不好,所以他们可能会发现你是美国人;要是那样,就可能会指控你是间谍或反政府分子,这样一来你又会被抓起来;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跟任何海关人员说话。明白了吗?” 安娜点点头。 “你必须找到那个阿訇。他会带你……走另一条路线越境。” “如果他要将我偷带出去,我干吗还要护照?不能直接去美国使馆告诉他们我的情况吗?” “一旦你到了土耳其,那儿的官员可能会查看你的伊朗护照及出境许可章,如果没有的话,他们会把你逮起来,就像伊朗这边一样,想关多久就关多久;你只有到了安卡拉才能申请美国护照。” 安娜举起信问:“这信上我叫什么?” “罗丝尼·欧米迪。” 安娜忽然害怕起来,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那本伊朗护照上也是这个名字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那个库尔德人不会弄错的;记住,不到安卡拉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明白吗?” 安娜点点头,重复道:“一个阿訇打扮的库尔德人。” “你必须和他取得联系。” “那人是谁?你怎么找到他的?” “我也不知道,是他打电话给我的。” 安娜皱起眉头。 “美国那边的人联系的他。”彼尚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我爸?” 彼尚点点头。 爸爸依然牵挂我,一直都在努力营救我!想到这儿,安娜顿时百感交集;不过与以往的感觉不同,也许是自己过度欣喜的缘故,安娜想。“我父亲怎么认识那人的?” “总有办法的。” 去车站的路上,彼尚又嘱咐了安娜一通。到车站后,彼尚把车停好,进去给安娜买了张票,把安娜送到大巴边,再次叮嘱道:“除非迫不得已,千万不要说话!一定不能让人知道你是美国人。” 安娜再次点点头。 彼尚俯身吻了吻安娜的双颊。安娜抱住公公,闻到一股混杂着香烟、肥皂的清香和藏红花的气味——好熟悉、好亲切!她忍不住眨眨眼说:“你真了不起,爸爸!” 彼尚摇摇头,泪水溢出了双眼。 安娜泪眼模糊地转身上了车。她坐下后,看到彼尚还在望着自己,向自己挥手,便朝他也挥手。 这就是安娜在德黑兰见到的最后一幕——一位被苦难压得几近崩溃的老人在车站朝自己挥手告别!   1 阿訇:伊斯兰教学者、教师。 第49章   车上没有空调,即便已是九月下旬,安娜还是很快就满身大汗。脱下罩袍?绝不能!里边还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她打开窗户,可此时正行驶在德黑兰北部的沙漠里,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吹得她有些眩晕——还没完全从流产的创伤中恢复过来。她把头倚靠在车壁,想打个盹。 约莫一个小时以后,只觉得一股藏红花和柠檬的气味袭来,她睁开双眼,看见周围的妇女正掏出各种食物,她们愉快地聊着天,享用着皮塔饼、蔬菜和水果。安娜的胃一紧,口水就流出来了;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也没带食物。她转身背对那些妇女,望着窗外,可食物的香味、妇女们的笑声和饥饿感折磨得她如坐针毡。 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转过身;前座一个女人举着一块三明治。“饿了吧?”她问。 安娜看了一眼那块三明治,又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然后点了点头;那女人嫣然一笑。 “谢谢。”安娜接过三明治,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好香!”那女人又是一笑。这一小小的善举,让安娜感动得几乎掉下泪来。 大约三点多钟,车子逐渐减速,最后完全停下。前面横着一个路障。革命政府大展神威,在各城市和高速路上都设置了关卡,名义上是检查人们的证件,实则搜寻叛军和间谍。车门打开了,上来三个端着机枪、看似军官派头的年轻人。安娜缩在座位上,双脚晃个不停:他们检查到我的时候,会怎样呢?会看出我是个外国人吗?苍白的脸庞会泄露我的身份吗?她把头发塞进头巾,又把头巾拉低到额头上。 突然,给她三明治的那位妇女戳了戳坐在她身边的朋友,用波斯语嘀咕了几声。那个朋友转过身,盯着安娜,然后跟对面一个抱小孩的年轻妇女小声说了几句。婴儿正在酣睡,那位母亲似乎有些犹豫,不过没多大会儿,就起身把孩子塞给了安娜。 安娜的心怦怦直跳,她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她朝那位年轻的母亲点点头,抱住了婴儿,裹在薄毯里的婴儿在睡梦中蠕动了一下;安娜屏住呼吸,生怕孩子醒来大哭。 那几个军官派头的人冲到车厢后排。他们稚气未脱,但年轻往往意味着理想主义和妄自尊大,这可是相当危险的。其中的一个命令刚才塞给安娜婴儿的那位母亲出示证件,她乖乖地把证件递了过去,但看都没看那名军人一眼。 哎呀,天哪!安娜心想:万一证件上写着那位母亲带着个婴儿出行呢?军人们会发现吗?那个军人盯着证件,皱了皱眉,然后打量了一番那位母亲,而那位母亲依然不愿和他对视;看到他把证件还回去,安娜才松了一口气。她怀疑那名军人根本没看,甚至可能是个文盲;要么就是跟许多革命者一样,这些人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于是安娜集中注意力照顾怀里的婴儿,可眼角的余光表明,那个年轻男子正看着自己,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婴儿这会儿在轻轻蠕动,嘴唇一张一合,正在睡梦中醒来,想吃奶了;安娜用鼻子蹭了蹭它。 那个军人转身朝公交车前半截走去,这时婴儿睁开了双眼,也许一看不在妈妈怀里,脸色陡变,小脸蛋扭成一团,哇哇大哭起来,哭声传遍车厢;前座的妇女朝那个士兵吼了一声: “瞧你做的好事,把婴儿都吵醒了!” 安娜晃了晃正在大哭的婴儿。 那个小伙子边下车边耸肩:“对不起。” 安娜舒了一口气,把大哭的婴儿还给妈妈;眼眶一湿:多好的伊朗人啊! 夕阳西下,大巴到达了马库市郊的巴扎尔甘;这里位于伊朗西北部一片岩石嶙峋的山谷中。本以为这会是座荒无人烟、尘土飞扬的边境小镇,随着车子驶入,她才吃惊不已:街道繁华,高楼林立,既有天主教堂,也有清真寺——尽管其尖塔和穹顶的风格偏向俄罗斯样式,而非波斯样式。不过话说回来,此时毕竟差不多已经到了亚美尼亚那么靠北的地方。 临近海关时,车流慢了下来。巴扎尔甘是进入土耳其的大关口,小汽车和大卡车从边境往外排了至少半英里的长队。不过此时地形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们再次驶入了山峰林立的沙漠高地。妇女们窃窃私语,议论着关闭边境、海关办事官僚之类的事。 终于,大巴驶进了边检站。这是个只有一层楼高的平顶建筑。众人刚下车立即就被身穿制服的官员轰进了站内。安娜放眼去找那个阿訇,却不见其踪影。她本来应该在外面等那位阿訇,可卫兵丝毫不给她出列的机会,她只能被迫跟着其他人走进边检站,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里面是一个大房间,房间一头是服务台。服务台分成五个窗口,但只有一个窗口开着。安娜心下琢磨:如果自己就这么排着队,最终会面对窗口里的官员。公公叮嘱过自己别跟任何人讲话,可如果出列到外面去的话,卫兵会问及原因,这就极其危险了,纵有德黑兰革委会的信也无济于事——心里顿时拧成了一团。 幸运的是,队伍移动得十分缓慢。窗口里那个男人审查每一个乘客,问一些问题,再检查证件,似乎有些过于仔细。大巴上对她示好的那些妇女一个个地通过了检查,怀抱婴儿的那位年轻妇女朝安娜点头道别。 快一个小时过去了,依然不见那位阿訇;安娜这会儿已经到了队伍前端,她挠了挠罩袍下的后脑勺,由于恐惧而心如乱麻,不知道怎样才能避免和那个官员讲话。 突然,有人用波斯语喊了一声。 安娜大脑一片空白:那人在喊什么?转过身,身后的女人轻轻推了她一下。安娜小心翼翼地向前迈出一步。 “快点!”那人用波斯语喊道,不耐烦地招招手。 她知道这是在催促她,于是走近窗口。那人说了一长串波斯语,快得她不知所云。安娜看着他,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那人重复了一遍,安娜拿出德黑兰革委会的信递给他。他扫了一眼,皱皱眉,摇摇头,然后又爆出一长串波斯语。这一次,安娜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好不容易听出了几个词语。他是在要自己的护照。她当然拿不出来。 世界仿佛坍塌了一般!真想融化进地板里去,难道又要被送回监狱!她四处寻找在公交车上帮过她的那几位妇女,可她们早出了边检站。她转身对着那位检查员,那人突然用英语问起话来。 “你的护照呢?” 安娜不自觉地露出听懂的样子——正准备开口回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那个检查员也注意到了她的表情。 “你是哪里人?” 安娜没作声。 “你住哪儿?” “伊朗。”安娜用波斯语答道。 那个检查员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哼了一声,喊道:“卫兵,过来!快点!” 两个端着机关枪的卫兵瞬间把安娜围住了。检查员说她没护照,并且似乎听得懂英语。 “美国人?”一个卫兵问道。 检查员点点头。 “跟我来。”其中一个卫兵说道。两个卫兵抓住她,往边检站里头走去。安娜慌了,难道就这么前功尽弃了吗? 突然,一个身穿阿訇服饰的男子冲进边检站;他喘着粗气,额头上满是汗珠。他四处张望,看到安娜后皱了皱眉,赶紧跑过去拥抱她,同时冒出一大串波斯语。安娜听出了几个词。“欢迎!终于来了!你跑哪儿去啦?” “你是哪位?”其中一个卫兵质问道。 那人放开安娜,先是后退了一步,然后又挺直身子,表情严肃起来。“晚上好。我是阿米尔。这是我侄女,我要带她去朝圣。非常抱歉,我找边检站的时候迷路了。” 那个卫兵扫了一眼自己的同伴,然后看了看那个阿訇:“你侄女怎么不会说波斯语?”他的眼神里满是怀疑。 “是的,是的。”阿訇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仿佛不太理解这个问题一样。“她是法国人,”他指着安娜慢慢说道,以便她能听懂,“会说法语、英语和德语,不过她正在皈依伊斯兰教,真主保佑,不久就会说一口流利的波斯语了。”他安详地笑笑,“是这么回事,我是她叔叔。她妈妈是法国人,嫁给了我哥哥。他们刚刚回到伊朗,不过阿亚图拉在巴黎的时候,他们曾去拜访过他。他跟我们家人都认识。” 看到检查员瞪着安娜,阿訇赶紧站到她面前,用自己的身体作盾牌挡在两人中间。“我的乖侄女,你跑哪儿去了?”他用波斯语问道,“我早就在这里等你了。说实话,我昨天就到了。” “都怪公交车,公交车来晚了,路上又走太慢。”安娜用法语回答。 他满意地点点头。 “谢谢,谢谢,”他一边说,一边朝两个卫兵狂点头,“……多谢照顾我侄女。” “阿米尔,她没有证件,只有这封信。她的护照呢?” “对,对,护照在她妈妈那里。”他瞥了一眼窗外正在西沉的太阳。“就快到祈祷的时间了,真主保佑,等明天我们准备好了再来。”他示意安娜跟他出去。 可卫兵并没有就此松开安娜,他们仍在商量着。 阿訇插话道:“兄弟们,我们把她从异教徒手中抢了回来,她将成为我们的一员,成为一个合格的穆斯林妇女。她已经在往圣路上走着啦。真主至上,让我继续教导她吧。” 卫兵们看向检查员,检查员又看了一遍那封信,抄下信中的名字,夹到笔记板中。安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需要那封信啊。可阿訇似乎镇定自若,两个卫兵也松开了手。阿訇抓住安娜的胳膊,拉着她走出了边检站。 第50章   几分钟后,一辆绿色小轿车载着安娜穿过了边境线。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安娜说。 “你很聪明,能想起说法语。”除了带些口音外,他的英语相当流利,对此安娜感到很惊奇。他咧嘴一笑,看了看后视镜,说:“很好,没人跟踪。” 安娜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坐直身子问:“我们还需要那封革委会署名的信吧?” 阿訇笑着说:“不需要了。” 安娜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经历了这么多事后,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 快到马库时,周围渐渐有了城市的样子。 “要去哪儿?” “我家。你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天黑的时候再出发。” “去哪儿?” “这可不能告诉你;不过很快就会在通往多乌巴亚泽特的路上。” 安娜现在才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满脸皱纹,胡须灰白,一头黑色的卷发,不过鬓角的头发已经泛白;双眸和萨梅迪家被抄家时摔碎的绿松石孔雀的颜色一样;脸颊红润,似乎经常锻炼。“你叫什么?我该怎么称呼你?” 他愣了一下,随后咧咧嘴,拂了一下袍子:“随便怎么都行……就叫我阿米尔吧。” 车子开到马库的一个居民区,在一栋灰色小房子前停下了。往房门走去的时候,安娜看到一根小木棒挂在门边齐眼高的位置。开始她以为这只是个装饰,不料阿訇先亲吻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然后又摸了摸那根木头。安娜好奇地问:“你在干吗?那是什么?” “门柱圣卷1。” 安娜双眼大瞪。 进屋之后,那人脱掉阿訇袍子,揉成一团,扔到角落里。“可以脱下罩袍了。”说完他进了厨房。 安娜脱下罩袍,坐在沙发上。这栋房子外表很不起眼,屋子里却温馨舒适:地上铺着波斯地毯,墙壁粉刷成蓝色与淡黄色,与天花板衔接处的线板雕刻着华丽的花纹;墙上安着一面镶着金框的镜子,窗边挂着一串像是风铃的东西。安娜走过去看了看,原来是一个精致的烛台,饰有彩色玻璃、星星和新月形状的物件。墙角处的断层式书柜上放着阿米尔和一个女人以及另外一对年轻男女的照片,都是西式装束。 厨房里传来一阵锅碗瓢盆的声音。几分钟后,阿米尔端着一盘食物和两个空碟出来了。安娜早已饥肠辘辘,将盘里的鹰嘴豆泥、薄饼、烤鸡肉、蔬菜和米饭一扫而光;这真是自己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可口的饭菜。“你做的?” 他指了指柜子上的照片:“我妻子做的。不过她这会儿不在,今天去看望孙子孙女啦。” “请转告她饭菜很香。” 他笑了。 “你和我父亲怎么认识的?” 他边嚼边做思考状,似乎在拿捏该说多少:“我是个库尔德人,伊朗这一带很多人都是。” 安娜点点头。 “我还是个犹太教徒;这种情况很罕见吧。以前我们这样的人还多些,可……嗯……你不是来这儿上历史课的吧。” “可我很想知道啊。” 他神秘地一笑,说:“你知道‘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句话吧?几年前几种特定情况凑到一块儿了。” “哪些情况?” “你最好去问你父亲。这么说吧,我欠了他的情,现在该还了。” 安娜很想知道一个前纳粹党徒和一个库尔德犹太教徒之间会产生什么样的“友谊”。几百年来,库尔德人一直在为争取独立而战,而纳粹在二战期间则与伊朗国王的父亲结盟。她皱起了眉头。 阿米尔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让安娜在客厅休息,自己去给车子加油。可安娜无法放松。一想到马上就能离开伊朗,就兴奋不已;可她也仍然保持着警惕,毕竟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一步。 傍晚时分,阿米尔回来了:“快到点了,穿上罩袍吧。” 安娜拿起罩袍:“我的护照呢?” “一会儿给你。” 又上路了;尽管皓月当空,可安娜并不知道车子开向哪儿。路上的车辆比白天少了很多,他们很快就上了盘山路。车子越开越高,温度也越来越低,幸好自己穿了罩袍!阿米尔开上了一条崎岖的山路,安娜紧紧抓住座椅边沿。路况越来越差,越来越窄,简直就是一条羊肠小道。 “别害怕。” 可安娜还是很紧张。路越来越窄,最后阿米尔不得不停车。他打了个手势让安娜下车。“当心。” 安娜下车后才知道为什么阿米尔这么说。这条路只有六英尺2宽,一面是山,另一面是深沟峡谷。好险哪!刚才下车时要是步子跨得太大,此刻已经葬身谷底!这么窄的路车子根本就过不去。阿米尔捋了捋胡须,安娜正吓得浑身发抖。阿米尔迷路了吗?尽管他之前保证没有问题。他们得返回去吗?可这路这么窄,车子根本无法调头。安娜无法想象这儿能一路倒着开——先前的那种绝望又袭上心头! 阿米尔张开双臂,好像在丈量路宽,然后又量了量车的轮距,最后转过身对安娜说:“我得一人开过去;一旦路变宽了,就回来接你。” “不行!”安娜叫起来。“你不能丢下我!万一……我是说,要是……” “别担心,我会回来的。” 安娜裹紧了罩袍:这不会是个骗局吧?万一阿米尔趁机丢下自己怎么办?又冷又黑,完全不知身在何处,连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罩袍和仅剩的几张钞票就是她的全部家当!没有护照,没有身份证明,那封信也被海关拿去了!她打着寒战,感到脖子一阵发紧。“我怎么知道你会回来?” 阿米尔把手搭在安娜肩上:“相信我!” 可安娜依然不敢完全相信:她听过太多的空话、假话和伤人的话了。 “万一你回不来呢?” “肯定会回来!” 看着阿米尔上了车,打开头灯。车子启动了,一点一点向前挪着;听着车轮压过石头的声音和引擎声,她不禁为阿米尔、也为自己、为所有帮助过自己的人担忧;车子慢慢向前驶去,目前看来,一切都好。车轮离悬崖边不到一英寸!安娜屏住呼吸——渐渐地,车子从视野里消失了。 安娜不知所措:自己是该往前挪,还是原地不动?她抱住自己,站在路中央,远处传来一阵呜呜声,她伸长脖子,虽然月朗风清,却什么也看不见;呜呜声逐渐变成了嗡嗡声,安娜这才发现声音是从头顶传来的。她抬起头,看到几架飞机排成一列呼啸而过,航灯在夜空中闪烁。那一瞬间,安娜慌了,以为飞机是冲自己来的,接着才知道自己多虑了。不过,它们要飞去哪儿呢? 安娜全神贯注地凝望着飞机,阿米尔来了都没注意到。阿米尔拍拍安娜肩膀,把她吓了一跳。飞机飞远了,肉眼望去如几点星辰,可轰隆声依旧在空中回响。安娜指着天空:“那是什么飞机?往哪儿飞?” 阿米尔抬起头,眯着眼说:“太黑了,不好说,不过我猜是轰炸机,军用飞机。” “轰炸机?” “伊拉克派过来的;看样子是要去乌尔米耶,那儿靠近边境。不过也有可能是去大不里士3。” “打仗了吗?” “伊朗和伊拉克已经开战4好几个月了。” 安娜看着飞机划过长空,最终消失不见。又是战争!彼尚和帕尔文能挺过去吗?哈桑和罗娅呢?还有……夏洛?战争会让夏洛和其他人质获释吗?但愿如此! “不过这与我们无关。”阿米尔轻快地说。“快走,车子已经安全通过了。” 安娜这才回过神来。他们一起绕过弯道,走过去上了车。车子缓慢地从山的另一面驶了下去,又过了很多急弯窄道。一个小时以后,地势终于平缓起来。月光澄澈,映照出一片熟悉的沙漠地形;安娜摇下车窗,很快就觉得喉咙里飘进了几粒沙子。 五分钟后,阿米尔说:“到土耳其了。” 安娜透过挡风玻璃凝视了一会儿窗外,又透过侧面车窗看了看,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开怀一笑,由于太过用力,两颊的肌肉都笑僵了。“到多乌巴亚泽特还要多久?” “快了。” 这边的公路,笔直平坦,路中央涂着白色的分隔线:乍一看还以为是美国的双车道高速路呢!此刻安娜很想引吭高歌,开怀大笑。 阿米尔继续开了十英里左右,到一条岔路才慢了下来,然后开上一条土路,停了下来。 “怎么停下了?” “别着急,给你个惊喜。” 安娜的兴奋劲儿陡然衰减,恐惧再次袭上心头——阿米尔根本没有想放自己走的意思!她愁眉苦脸地下了车,心想:该跑吗?能跑多远?还是就地反抗?也许自己能把他的脸抓破,或者让他伤得更厉害……可然后呢? 正在纠结之时,只见一辆小车从对面驶来,银色的车身在月光下闪烁。安娜猛抽一口气,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辆车也转上了这条土路,在他们跟前停了下来。一个穿制服的司机下了车,打开后车门,车里下来一位老人,拎着手提包。他一身黑色西服,系着领带,衬衫白得发亮,领口反射着月光。安娜眨眨眼:好眼熟!于是又使劲眨了眨眼—— “爸爸?” “安娜!” 是爸爸,爸爸在土耳其!他穿越了半个地球来接我! 埃里克·施罗德下巴抽搐了一下,先和阿米尔握了握手,然后从他手里接过一样东西,也从自己包里拿出一样东西交给阿米尔。 阿米尔对安娜父亲说:“这下我可不欠你的了。”然后对安娜说:“再见了,我亲爱的侄女。” 安娜抱住他,吻了吻他的双颊。 阿米尔钻进车里,打着火,朝父女俩挥挥手;车子开走了。 安娜转向父亲。 老施罗德清了清嗓子道:“哈桑没事;那个女孩,没记错的话应该叫罗娅吧,在照顾他。” 安娜笑了——罗娅现在还真成了护士。 “萨梅迪家的女儿被送去了伊文监狱,你婆婆彻底垮了,进了精神病院。” “彼尚呢?” “他留在了伊朗。” 安娜顿时眼泪喷涌而出;已经几个月没有这么哭过了。她为彼尚、为帕尔文、为拉蕾、更是为努里而流泪。父亲静静地站在一旁,似乎很理解女儿的心情。安娜就这么哭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止住了眼泪,终于轻轻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非要我在弗吉尼亚登记结婚了:你想保护我!你知道一旦局面失控,我还可以在美国离婚。” 父亲微微点了点头,女儿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似乎令他有些窘迫。 “可努里……你得知道……”安娜咽了下口水,说:“我们初识时,努里没那么坏,他的家人也都很好;是那个国家,那个文化出了问题,变得黑白颠倒,善恶不分了。你懂吗,爸爸?” 安娜的父亲再次清了清嗓子:“我……已经想好了你的下一步。” 你当然会替我想好!安娜忽然意识到:一直以来,爸爸默默承受了很多,付出的艰辛远远超出自己所知。她抿紧嘴唇,很想知道爸爸的一切:他在德国的生活,与母亲的关系,尤其是他怎么跟伊朗西北部的库尔德犹太教徒打上交道的;不过不用着急,今后有的是时间去了解,于是搂住父亲的腰:“我想回家,爸爸!”   (本书完) 本系列下一部:《点燃黑夜》(即出),敬请期待。 【附录:汪译赫尔曼作品目录】 1.《谋杀鉴赏》2.《另类间谍》3.《谜案鉴赏》4.《加倍偿还》 5.《面纱与革命》6.《凶案影像》(即出)7《绝地反击》(即出) 1 门柱升卷:一张长方形的羊皮纸,上面写着《圣经》的部分内容。 2 6英尺=1.8288米。 3 大不里士:伊朗西北部城市,东阿塞拜疆省首府。 4 指两伊战争(1980-1988);1980年,萨达姆领导下的伊拉克进攻伊朗,长达8年才停战。 作者注 本书故事纯属虚构。几年前我准备写一本小说时,曾和另一名作家讨论题材。我一直对被剥夺了自主权的女性颇感兴趣。她们对此作何反应?认命而已吗?有人能生存下来,甚至苦尽甘来吗? 聊着聊着,忽然想起几年前我曾被一个人的故事所吸引。那个故事中有很棒的小说元素:年轻的恋人卷入了历史事件、家庭纷争和政治文化的巨变,这些因素成就了英雄,也暴露出了小人。于是,一个勇敢的年轻女性克服种种艰难险阻的故事跃然纸上。唯一的问题是这个故事尚缺犯罪元素,而我又是写犯罪小说的。我带着这个问题去征询一位作家朋友的意见时,他奇怪地看着我说:“这本来就是小说;编一个不就得了。” 于是我采纳了他的建议。 请注意:尽管《面纱与革命》是本小说,但我依然为写作本书查阅了大量的资料。不管怎么说,世界上对伊朗革命有着详尽的记载,我查阅的众多书籍中,小说和纪实类的都有;也看了很多文献与影像资料,其中一些我在书后列举了出来1。我还采访了不下五位美国籍伊朗人,他们都是伊朗革命的亲历者,他们向我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和当时的恐惧。其中一人审阅了我的手稿,特别查看了里面是否有史实和文化的错误。如果本书仍有错误之处,那一定是我本人的原因造成的,为此我提前表示歉意。 不出意料,我采访的对象没有一位愿意公开自己的姓名。在这儿我想说,我将永远感激他们,是他们的慷慨支持成就了安娜的故事。 也许我对书中的某些人物带有偏见,刻画得有失偏颇。我从没想要故意妖魔化伊朗人或那些推翻国王的革命者。然而,历史告诉我们,政治文化的巨变所带来的混乱能使人疯狂。这种事并不罕见,法国、俄国、中国和古巴都曾发生过。当然,伊朗也不例外。我想通过本书让人们认识到:婚姻、家庭和文化的命运都与革命息息相关。我希望评论家们能考虑到这一点。 最后,我希望本书忠实地展现出了我采访的这几位美国籍伊朗人对他们祖国和文化的热爱,这种热爱将生生不息,世代相传。 附录:主要参考书目 1、Christiane Bird Neither East Nor West: One Woman’s Journey Through the Islamic Republic of Iran (Pocket Books, 2001) 2、Ariel Sabar My Father’s Paradise: A Son’s Search for his Jewish Past in Kurdish Iraq (Algonquin Books of Chapel Hill, 2008) 3、Marina Nemat Prisoner of Tehran (Free Press, 2007) 4、Abbas Milani The Persian Sphinx: Amir Abbas Hoveyda (Mage, 2000) 5、Marjane Satrapi Persepolis (Pantheon, 2003) 6、Azar Nafisi Reading Lolita in Tehran (Random House, 2003) 7、Mahbod Seraji Rooftops of Tehran (New American Library, 2009)   8、Betty Mahmoody with William Hoffer Not Without My Daughter (St. Martin’s, 1987) 9、Dalia Sofer The Septembers of Shiraz (Ecco/HarperCollins, 2007)   10、Ryszard Kapuscinski Shah of Shahs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85)   11、Debra Johanyak Behind the Veil (University of Akron Press, 2007)   12、Words of Paradise: Selected Poems of Rumi (Viking Studio, 2000)   13、Stephen Kinzer All the Shah’s Men (J. Wiley & Sons, 2003) 1 见附录:主要参考书目。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