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暗夜女子 作者:达希尔?哈米特 内容简介 蒙冤入狱,刚刚重获自由不久的布拉希尔,遇上了深夜从家中逃出的美丽女子路易丝,得知她是一个有着复杂的过去,被当地人指指点点的女人,正试图逃离自己不爱的男人。她醉酒的男友携一名同伴追来,在打斗中同伴摔伤了头部,二人只得离去。旋即传来了伤者命在旦夕的消息,警方也对布拉希尔展开了追捕。他避免再次入狱的唯一希望,就是病床上的伤者能够醒来。然而,似乎有人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本书同时收录了萨姆斯佩德系列的三个短篇。 《太多人曾经活过》 《他们只能绞死你一次》 《一个名叫斯佩德的人》 一则危险的爱情故事,一个行走于暗夜的女人 浓缩哈米特写作风格的精华 独家包含萨姆斯佩德系列存世的所有短篇 暗夜女子 第一章 逃亡 她右脚一崴,摔倒在地。狂风从南边坡顶上呼啸而下,抽打着路两边的树木,把她的呼喊变成耳语,刮走她的围巾投入黑暗之中。她慢慢坐起身,手掌撑在碎石子地上直起身体,然后侧身一扭,解放了压在身下的腿。 她右脚的便鞋就躺在脚边的地上。她穿上鞋才发现鞋跟掉了。她东张西望,开始找她的鞋跟,手脚并用地迎着风爬到山坡上。右膝盖触地的一瞬间,她疼得瑟缩了一下。 她很快就放弃了,试着掰掉左脚鞋子的鞋跟,但是不成功。她放下鞋子,背对着风站起来,身子因为风的肆虐和陡峭的下坡路而不住地后倾着。她的长袍贴在背上,下摆被吹得在身前翻飞,头发紧贴着双颊。她踮起右脚,好代替掉落的鞋跟,一瘸一拐地下了坡。 坡底下有座木桥,桥后约一百码是条岔路,黑夜里看不清路口的路标上写的是什么。她停下脚步,没去看路标,而是四下张望。虽然这里的风不像坡顶那般暴虐,但她却在颤抖。左手边的树丛在风中晃动不止,树丛后的黄色灯光若隐若现。她选择了左边的岔道。 走了一小会儿,她来到路边树丛中的一小块空地。这儿光线充足得多,清楚地照出一条小径。小径从大路岔出去,蜿蜒而行,穿过这片小空地。光线的源头是小径尽头的一间房子,光从薄薄的窗帘里透出来。 她沿着小径走到屋子前敲了门,没人应门。她又敲了一次。 一个沙哑冷淡的男人声音说道:“进来。” 她把手搁在门把手上,迟疑了。屋里没传出其他的声音,而屋外处处都是呼啸的风声。她再次轻轻敲了门。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语气和之前一模一样:“进来。” 她打开门。风猛地刮进来,她全靠两手死死地抓紧把手才没摔倒。风穿过她闯进屋子里,把窗帘吹得鼓了起来,桌上一份报纸被吹散了。她拼命关上门,身体抵着门说道:“很抱歉。”她得很费力才能把每一个字都说清楚,而且不带口音。 正在壁炉边清理烟斗的男人说:“没关系。”他古铜色的眼睛和他沙哑的嗓音一样没有感情,“我马上就弄好。”他并未从椅子里起身,手中的小刀正在刮着烟斗的内壁。 她离开门,跛着脚朝前走,微微蹙着眉头,困惑的眼眸审视着面前这个男人。她是个高个子女人,尽管腿瘸了,头发被风吹得蓬乱不堪,双手和赤裸的双臂都被路上的砾石弄脏并割伤了,礼服上的红绉纱也一起遭了殃,但她的姿态仍然很骄傲。 她说话依旧费力:“我得赶去火车站,但我扭伤了脚踝。” 男人停下手里的工作,抬起头来。他面色蜡黄,相貌很有特色,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他的眼睛颜色相近,神情既谈不上敌意也算不上友善。他看看女人的脸,又看看她撕裂的裙子。接着他头也不回地喊道:“嗨,伊芙琳。” 男人身后的门道里走进来一个女人。她身材苗条好似少女,但有一张成熟女人的面孔,穿着一身黄褐色的运动服,消瘦的脸被太阳晒黑了。她眸子黑亮,还有一头深色的短发。 男人没有回头看她。他朝着红衣女人点了点头,说道:“这位是——” 红衣女人打断了他的话:“我叫路易丝·菲舍尔。” 男人说道:“她扭伤了脚。” 伊芙琳探究的黑眼睛从红衣女人身上挪到男人身上。她看不到男人的脸,就又把目光落到女人身上。她露出微笑,语速很快地说道:“我正好要回家,可以顺路把你送到迈尔谷。” 红衣女人几乎要微笑起来,她那好奇的目光让伊芙琳唰的一下红了脸,也让她的面容多了几分不驯。伊芙琳很漂亮,但和她站在一起的红衣女人就显得更漂亮了。她睫毛浓密,一双眸子很长,在光滑的宽额头下显得比例恰到好处。她的嘴不算小,但流露出敏锐和易变的特质。壁炉的火光中,她的脸庞仿若雕塑一般线条分明。 男人吹着手里的烟斗,吹出一小团黑色的粉末。“不用急,”他说,“早上六点之前不会有车的。” 他抬眼看着壁炉架上的钟,指针显示的是十点三十三分。“你为什么不帮她治疗一下腿呢?” 红衣女人说:“不,不用麻烦,我——”她把重心移到扭伤的那条腿上,疼得整个人瑟缩了一下,伸手抓住椅背才稳住身体。 女孩快步走向她,怀着歉疚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没想到,请原谅我。”她伸出一只手扶住红衣女人,让她坐在椅子上。 男人起身将烟斗放在壁炉架上的时钟旁边。他中等身材,但体格粗壮,看起来比实际要矮一些。他的脖子从灰色毛衣的V字领露出来,短粗而结实有力;毛衣下是宽松的灰色长裤和沉重的棕色皮鞋。他折好小刀,收回口袋里,这才转向路易丝·菲舍尔。 伊芙琳屈膝跪在红衣女人身边,拉下她右脚的长筒袜,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像只母鸡似的发出同情的嘟囔声:“你膝盖也刮伤了啊,哎呀!看看你的脚踝都肿成什么样子了,你实在不该穿着这种鞋子走这么长的路。”她的身体挡住了红衣女人的腿,那男人看不到。 “好了,坐稳了,我很快就处理好。”她拉下扯破的红裙子遮住那光裸的腿。 红衣女人礼貌地笑着,小心翼翼地说:“你真是太善良了。” 女孩跑出了房间。 男人手里拿着一包卷烟。他摇了摇,三根香烟从盒子里冒出头来,约莫半英寸。他递向她。“抽吗?” “谢谢。”她抽出了一根,含在嘴里,在男人拿了根火柴为她点烟时看了看他的手。他手骨粗大,结实有力,但不是工人的手。当他给自己点烟时,她透过睫毛打量着他的脸。他比第一眼见到时要年轻一些,应该不超过三十二三岁。火柴跳动的闪光下,他的五官也不再那么冷漠无情,而变成了严谨。 “摔得很重?”他一副纯闲聊的口吻。 “我真希望没摔成这样。”她拉起裙摆,先看看自己的脚踝,再看看膝盖。脚踝还没变形,肿得不太厉害;膝盖上则有一道很深的剐伤和两道稍浅一些的伤口。她用食指轻抚着伤口的边缘。“我不喜欢疼痛。”她说得很真诚。 伊芙琳带回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衣服、一卷绷带和药膏。她睁大黑色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一男一女,但在两人看向她的时候,又垂下眼睑,藏起了她的惊讶。“我现在就帮你处理伤口,一分钟之内就能全弄好。”她又屈膝跪在红衣女人身前,双手动作有些紧张,溅出了些水在地板上。她就跪在男人和路易丝·菲舍尔的腿之间。 男人走到门边,顶着风把门拉开半英尺宽的一道缝。 红衣女人请那女孩帮她把脚踝处洗净。“得等到早上才有火车吗?”她咬着唇,心事重重。 “是的。” 男人关上门,说道:“一小时之内就会下雨。”他添了些柴火到壁炉里,然后两脚岔开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香烟叼在一侧嘴角,看着伊芙琳处理女人腿上的伤,神色很平静。 女孩擦干红衣女人的脚踝,开始裹上绷带。她动作越来越快,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红衣女人几乎又要笑出来了,但她没有,只是说道:“你人真好。” 女孩喃喃说道:“没什么。” 门上响起三声急促的敲门声。 路易丝·菲舍尔一惊,手中的烟掉在地上,双眼惊恐地四下看着。女孩头也没抬,继续手上的工作。男人转脸看向门,无论是神色还是举止中都像是没注意到红衣女人的恐惧。他以沙哑而平淡的声音喊道:“别敲了,进来。” 门开了,一只满是斑点的大丹狗跑了进来,后面跟着两名身穿晚礼服的高个子男人。大丹狗直接来到路易丝·菲舍尔跟前,鼻子嗅嗅她的手。路易丝·菲舍尔则直视着刚进门的两个男人,眼神中没有一丝胆怯,也没有一丝温暖。 其中一名男人摘下他那顶与外套相搭配的苏格兰呢灰色帽子,走到她面前,微笑道:“这就是你落脚的地方?”他看到她腿上的伤和绷带时,笑容消失了。“怎么回事?” 他大约四十岁上下,衣着整洁讲究,举止相当优雅,一头黑发梳理得很服帖,留着细心修整过的黑色小胡子。他那双聪明的黑眼睛正关切地看着女人。他把大丹狗推开,握住女人的手。 “我想伤得不重。”她并未回以笑脸,声音冰冷,“我在路上摔了一跤,扭着了脚,这两位很——” 男人转向身穿灰色毛衣的主人,伸出手来,飞快地说道:“谢谢你这么照顾菲舍尔小姐。你是布拉希尔,对吗?” 穿毛衣的男人点点头。“那你就是凯恩·罗布森了。” “正是。”罗布森扭头看向另一个还站在门边的男人,“这位是康罗伊先生。” 布拉希尔颔首示意。康罗伊说了声“你好”,然后走向路易丝·菲舍尔。罗布森大约六英尺高,康罗伊比他还高出一到两英寸,也年轻十来岁左右。他有一头金发,肩膀宽阔,身材修长,脑袋虽小却形状优美,五官相当匀称。他胳膊肘上挂着件深色外套,手上拿着一顶黑色帽子。他低头朝红衣女人微笑道:“你这玩笑开得可真大。” 她却对罗布森说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罗布森亲切地微笑,稍稍抬起肩。“你说你不太舒服,想躺一躺。海伦到你房间去看你有没有好一点儿,结果你不见了。我们担心你跑出来会发生什么意外。”他看着她的腿,又微微耸了耸肩,“你瞧,我们的担心是对的。” 她对他的微笑视而不见。“我想去城里。”她告诉他,“现在你知道了。” “好吧,如果你想去——”他语气很和蔼,“但你可不能就这么去。”他瞧着她撕裂的晚礼服点着头,“我们先带你回家,你可以换件衣服,收拾一下行李——”他转向布拉希尔,“下一班火车是什么时候?” 布拉希尔答道:“六点。”大丹狗正在嗅他的脚。 “你瞧,”罗布森温柔地开口,还是对那女人说道,“时间有的是。”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似乎对它们很满意。“我就穿这身衣服去。”她如此答复。 “好了,听着,路易丝,”罗布森再次开口,仍是很理智的模样,“还要好几个小时才会有火车,你有足够的时间休息,打个盹,再——” 她简短地说道:“我已经出来了。” 罗布森不耐烦地皱皱脸,但他半开玩笑地摊开手,做了个无助的手势。“但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呢?”他的口气就和他的手势一般无助,“你自己根本做不到,除非布拉希尔收留你到六点钟,然后再开车送你去车站。” 她平静地注视着布拉希尔,冷静地问道:“我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布拉希尔漫不经心地摇摇头。“不会。” 罗布森和康罗伊两人齐齐看向布拉希尔,目光饱含兴味,但并非明显的敌意。布拉希尔平静地接受了他们探询的目光。 路易丝·菲舍尔冷冷地开口,一副不想再说下去的口吻:“就这样说定了。” 康罗伊询问似的看向罗布森,后者厌倦地叹口气,问道:“你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吗,路易丝?” “是的。” 罗布森再次耸耸肩,说道:“你一向头脑清醒。”他的脸色和声音都很阴沉。他转身走向屋门,又停下来问道:“你身上的钱够吗?”他的一只手已经伸进晚礼服背心的内袋里。 “我什么也不需要。”她告诉他。 “好吧,如果你以后需要什么,告诉我。走吧,迪克。” 他走到门边,打开门,又扭头瞥了屋里一眼,向布拉希尔说了声“谢谢,晚安”,然后走了出去。 康罗伊用三根手指轻触了一下路易丝·菲舍尔的小臂,对她说了声“祝你好运”,便对伊芙琳和布拉希尔鞠了一躬,跟着罗布森走了出去。 大丹狗抬起头来看着两个男人走出去。伊芙琳绝望地凝视着门,绞起了双手。路易丝·菲舍尔对布拉希尔说道:“把门锁起来会比较明智。” 布拉希尔久久地凝视着她,沉思着。他的表情没有真正的改变,但他脸上的肌肉却因此而僵硬了起来。“不,”他终于开口,“我不锁。” 红衣女人微微抬起眉毛,但没说什么。伊芙琳开口了。自从路易丝·菲舍尔到来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对布拉希尔说话。她的语气格外肯定:“他们都喝醉了。” “他们都喝了酒。”他勉强同意。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女孩子,显然到这会儿才意识到她的不安和烦恼。“看起来,喝上一杯对你有好处。” 她困惑了,逃开他的注视。“你——你想来一杯吗?” “正有此意。”他询问般地看向路易丝·菲舍尔。后者点点头说道:“谢谢你。” 女孩子走出房间。红衣女人稍稍倾身向前,专注地仰视着布拉希尔。她的语气已经很冷静,但是她刻意放慢的语速给她的话增加了分量。“千万别认为罗布森先生一点儿也不危险。” 他仔细斟酌字句,斟酌得都感到疲惫了,才微带好奇地看着她说:“我得罪他了吗?” 她点头以示肯定。 他微微一笑,接纳了这个事实。他又递出他的卷烟,问道:“那你呢?” 她的目光越过他,仿佛注视着远方的某一点,缓缓回答:“我也是,但我只是失去了一个坏朋友罢了。” 伊芙琳端着一托盘的酒杯、苏打水和一整瓶威士忌走进来。她的黑眼睛偷偷摸摸地从男人身上转到女人身上,带着探究的意味。她走到桌边,调起酒来。 布拉希尔已经点好了他的烟,问道:“打算永远离开他?” 她高傲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几乎让人以为她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了。但忽然之间,她的面孔扭曲了,流露出极度厌恶的神色,充满恨意地吐出一个字来:“是!” 他把酒杯搁在壁炉架子上,朝门走去。他抬头望进黑夜之中,但只是把门拉开一道两英寸的缝就立刻关上了门。他的举止神态丝毫瞧不出紧张之色,倒像是被其他什么事占据了心神。 他回身走到壁炉架前,拿起他的酒杯,喝了一口酒。接着他垂下眼眸,沉思地凝视着手中的酒杯。他正要开口说话,面朝着壁炉的一扇门后响起了电话铃声。他打开那扇门,身影刚刚消失,那沙哑而冷淡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喂?……是……是,诺拉……请稍等。”他再度回到房间,对那女孩说道,“诺拉找你。”他在女孩身后关上了房门。 路易丝说道:“如果你在今晚之前都不知道凯恩·罗布森这个人,那你一定是刚刚搬到这里的。” “一两个月吧。但是,当然了,他一直都在欧洲,上周才回来。”他顿了一下,“跟你一起回来。”他拿起他的酒杯,“事实上,他是我的房东。” “那么你是——”她住了口,因为那扇房门又开了。伊芙琳站在门口,手按住胸口喊道:“父亲要来了——有人打电话告诉他我在这里。”她匆匆穿过房间,拿起椅子上的帽子和外套。 布拉希尔说道:“等等,如果你现在走,你就会在路上遇到他。你应该等他到了这儿,再从后门偷偷溜走,趁他和我闲扯的时候赶回家里,这样你就赢了。我去把你的车子开到后门的小路上去。”他饮尽杯中的酒,起身走向房门。 “但你不会——”她嘴唇颤抖着,“不会和他打起来吗?答应我你不会。” “不会的。”他走进卧房,几乎马上就出来了,头上已经戴上了一顶褐色帽子,臂弯里多了一件风衣,“我五分钟就回来。”他从前门出去了。 路易丝·菲舍尔问道:“你父亲不同意你们交往?” 女孩伤心地摇着头。她突然转向这个女人,哀求地伸出她的双手,嘴唇几乎失了血色,说话时嘴唇扔在抽动。“待会儿你会在这里,对吗?千万别让他们打起来。他们不能打起来。” 红衣女人握住女孩子的手,温柔地包在自己掌中,说道:“我会尽力而为,我向你保证。” “他不能再卷入麻烦了,”女孩子呜咽着,“他不能再出事了!” 门开了,布拉希尔走了进来。 “都安排好了。”他轻快地说道,脱下风衣扔在椅子上,再把他那顶沾了湿气的帽子放在上面。“我把车停在篱笆尽头。”他拿起他和红衣女人的空酒杯,走向桌子,“你最好现在就躲到厨房里去,以防他闯进来。”他把威士忌倒进杯子里。 女孩用舌头润了润嘴唇,说道:“好的,我想也是。”她几乎是本能地朝着路易斯·菲舍尔羞怯地微笑了一下,含着恳求。她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指碰碰他的袖子。“你……你会说到做到?” “当然。”男人仍在准备他的酒。 “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她又朝路易斯·菲舍尔微微一笑,不甘不愿地朝门口走去。 布拉希尔把酒杯递还给红衣女人,把椅子转了个方向,正对着她坐了下来。 “你的小朋友,”女人说道,“她很爱你。” 他似乎颇为怀疑。“哦,她还是个孩子。”他说。 “但她父亲,”她委婉地说道,“不怎么和善,嗯?” “他是个疯子。”他漫不经心地答道,然后露出沉思之色,“会不会是罗布森打电话给他的?” “他知道你们的事吗?” 他微微一笑。“在这种地方,每个人都对别人的一切了如指掌。” “那么我的事,”她说道,“你——” 有人猛烈地砸着门,打断了她的话。门连着锁一起摇晃起来,整个屋子都回荡着雷鸣般的声响。大丹狗赶过来,挺直了腿,充满戒备。 布拉希尔朝那女人露出一个短促而无情的微笑,喊道:“别敲了,进来吧。”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粗暴地推开门。他臂弯里挂着一件闪着光的黑色橡胶雨衣,头戴一顶帽檐下折的灰色帽子,下面那双靠得太近的黑眼睛正燃起怒火。他苍白而瘦骨嶙峋的鼻子高高突出,凌驾于参差不齐的灰色短髭上。他的一只手紧紧攥着一根沉重的苹果木拐杖。 “我女儿在哪儿?”男人质问道,声音浑厚有力,一出口就带着回音。 布拉希尔的脸庞宛如一张冷漠的面具。“你好,格兰特。”他说。 站在门口的男人往前又跨了一步。“我女儿在哪儿?” 大丹狗吼了起来,龇牙咧嘴。路易丝·菲舍尔喊了声:“弗朗兹!” 大丹狗看看她,尾巴左右轻轻摇摆,退了回来。 布拉希尔说:“伊芙琳不在这儿。” 格兰特瞪着他:“她在哪儿?” 布拉希尔很平静:“我不知道。” “你在撒谎!”格兰特烧红的双眼扫视着整个房间,抓着拐杖的手上指节都泛白了。 “伊芙琳!”他大喊。 路易丝·菲舍尔像是被这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的怒气给逗乐了,微笑着说道:“事实就是这样,格兰特先生,这里的确没有其他人。” 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气得发疯的眼中充满厌恶。“呸!婊子和罪犯就是一丘之貉,也配让人相信?”他大步走向卧室的门,消失在门内。 布拉希尔露齿一笑。“看见了吧,他是个疯子。他总是这么说话,跟廉价小说里的主人公一个样。” 她对他微笑着说道:“对他宽容一点吧。” “我正在表现出宽容。”他干巴巴地说道。 格兰特从卧室出来,又穿过屋子到后门去。他打开后门,消失在门后。 布拉希尔喝完了他的酒,把酒杯放在椅子旁边的地板上。“等他回来,还会发更大的火。” 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回到屋子里,一言不发地走向前门,大力拉开来,一手抓着门闩,另一只手用拐杖末端的金属包头砰砰地敲着地板,对布拉希尔吼道:“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缠着我女儿!我不会再跟你说第二次。”他摔门而出。 布拉希尔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摇摇头。“他疯了,”他叹息道,“完全疯了。” 路易丝·菲舍尔说道:“他叫我婊子,是不是这儿的人——” 他没在听她说话。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他的帽子和外套。“我要悄悄出去看一下,看看她有没有安全走掉。如果她先一步到家,就不会有事。诺拉——就是她的继母——会照应她;但是万一她没有——我很快回来。”他从后门出去了。 路易丝·菲舍尔踢掉还穿在脚上的鞋子,试着站起来,让自己的伤腿承受身体的重量。她试着走了三步,结果发现她的腿虽然僵硬,但还能为她服务。然后她看见自己的双手和双臂还染着在路上弄到的脏污。她到处找了找,在卧室旁边找到一间门打开的浴室。她一边洗手,一边哼着歌,又回到卧室里梳头发掸衣服。但她没能找到香粉和唇膏,便厌烦地停了手。她正在一面高高的穿衣镜前琢磨自己的身影时,听见外面的大门被打开了。 她的脸亮了起来。“我在这儿。”她喊道,走进另一个房间。 罗布森和康罗伊正站在门内。 “亲爱的,原来你还在这儿。”罗布森说道,对她的惊愕报以微笑。他的脸色比刚才苍白了些,眼睛也有些迟滞,但其他地方没什么变化。然而康罗伊显得有些衣冠不整;他面色通红,显然已经醉了。 女人已经镇定下来了。“你们想干什么?”她直截了当地质问道。 罗布森四处看看:“那个布拉希尔呢?” “你们想干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他看向她身后敞开的卧室门,咧嘴一笑,径自走了过去。当他从空无一人的卧室走回来的时候,她嘲讽地看着他;康罗伊已经走到了壁炉边上,大丹狗就躺在那里。他背朝着炉火站立,注视着这一男一女。 罗布森说:“呃,是这样的,路易丝,你得跟我们回家。” 她说:“不。” 他上上下下地点着头,嘴巴一直咧着。 “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还没捞够本。”他上前一步。 她退到桌边,抓起威士忌酒瓶的瓶颈。“别碰我!”她的声音一如她的脸庞,充满冰冷的怒气。 大丹狗直起身子吼叫。 罗布森的黑眼睛扭到一旁注视着大丹狗,再看看康罗伊,一边的眼皮抽搐了一阵,接着目光又回到路易丝身上。 康罗伊毫不紧张,动作也很大方,女人和狗没有注意到他。可他把右手伸进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黑色手枪,把枪口摆在大丹狗耳边,一枪打穿了大丹狗的脑袋。那只狗挣扎着跃起来,但还是侧身倒下,四肢无力地抽动。康罗伊傻傻地笑着,把手枪放回口袋里。 路易丝·菲舍尔被这声枪响吓得转身过来。她朝康罗伊尖叫,举起手里的威士忌酒瓶要砸向他,但是罗布森一手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一拧,夺走了那个酒瓶。他咧嘴笑着,一副逗弄的口吻:“不,不,我的甜心。” 他把酒瓶放回桌上,但还是抓着她的手腕。 大丹狗的腿已经不动弹了。 罗布森说:“好啦,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她没试图夺回自己的手腕,只是站直了身子,严肃地说道:“我的朋友,如果你以为我会跟你走,那你就太不了解我了。” 罗布森咯咯轻笑。“如果你以为你不用跟我走,那你就是太不了解我了。” 大门又开了,布拉希尔走了进来。他蜡黄的脸上仍是一片冷静淡漠,但眼底有一抹愤怒的阴影。他仔细关好身后的大门,这才看向他的客人们。他说话的口吻就像是在毫不生气地抱怨而已。“这该死的是怎么回事?”他问道,“访客日?难道你们以为我是开旅馆的吗?” 罗布森说道:“我们马上就走。菲舍尔小姐和我们一起走。” 布拉希尔正在看那条死去的狗,古铜色的眼睛里愤怒之色更深了。“如果她想走,没问题,她可以走。”他冷漠地说道。 那女人说道:“我不走。” 布拉希尔还在看那条狗。“那也没问题。”他喃喃低语,然后话里才多了一点兴趣,“但是,这是谁干的?”他走向死狗,用脚踢了踢狗的脑袋,“搞得地上都是血。”他抱怨道。 然后,他既没抬头,也没有绷起他的身体或是稍稍转移重心,就挥出右拳,揍在康罗伊那张醉酒的英俊脸孔上。 康罗伊中了拳,直挺挺地倒下,膝盖弯都没弯。他跌倒时身体稍稍转过些许,脑袋和一侧的肩膀撞在了石质壁炉上。接着他又朝前摔去,身体彻底转了一圈,脸朝上倒在地板上。 布拉希尔迅速旋身,面朝着罗布森。 罗布森已经丢开了女人的手腕,正试图掏出外套口袋里的枪,但她猛地扑向他的手臂,用身体紧紧抱住,压上全身的重量。罗布森无法摆脱她,就用另一只手使劲拽着她的头发。 布拉希尔从罗布森身后绕过来,一拳击在他下巴上,趁势把前臂探过去,卡住那比他个高的男人的咽喉。当他收紧前臂时,他的另一只手掐住了罗布森的手腕。他开口道:“好了,我制住他了。” 路易丝·菲舍尔松开男人的手臂,一屁股跌坐下来。她的脸上不仅有胜利的光芒,还有和布拉希尔一样的郑重。 布拉希尔猛地反折过罗布森的手臂,逼他在背后将胳膊向上举起,罗布森手上的枪也随之上抬。当那把枪被举到水平时,罗布森扣了扳机。子弹从他背部和布拉希尔胸口之间斜穿出去,打碎了房间远远那端的书架一角。 布拉希尔说道:“再开一枪试试,宝贝儿,我会扭断你的胳膊。把枪扔了!” 罗布森迟疑了一下,松手让枪掉落在地板上。路易丝·菲舍尔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把枪抓在手里。她坐在桌子的角上,手里握着那把枪。 布拉希尔把罗布森从身前推开,穿过房间,单膝跪在倒在地板上的那个人身边,探探他的脉搏,又搜遍他全身,拿出了康罗伊插在屁股口袋里的手枪。 康罗伊的一条腿动了动,睡眼惺忪地眨眨眼,呻吟出声。 布拉希尔扭过大拇指指着他,生硬地对罗布森说道:“带上他滚出去。” 罗布森走到康罗伊身边,弯腰稍稍抬起他的脑袋和肩膀,摇晃着他,愤怒地说道:“快点,迪克,醒醒,我们要走了。” 康罗伊嘟哝道:“我……要……”他又想躺回去。 “起来,起来。”罗布森开始咆哮,扇着他的脸颊。 康罗伊甩甩头,嘴里还在咕哝:“不……不想……起来嘛。” 罗布森又抽了那张白皙的脸一巴掌。“快点,起来,你这该死的臭虱子。” 康罗伊还在呻吟,咕哝着谁都听不懂的话。 布拉希尔不耐烦地说道:“我管你怎么样,把他弄出去。让他淋淋雨,他就清醒了。” 罗布森本想开口,又改了主意,从地板上捡起他的帽子戴上,再次朝那个金发男人弯下腰。他拉起康罗伊,让他先勉强坐起来,再把他一只虚软无力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肩膀,一手环住他的后背,放到他腋窝下,这才起身,慢慢把身边这个双腿无力的家伙撑起来。 布拉希尔已经打开了大门。罗布森半拖半拽地带着康罗伊离开了。 布拉希尔关上门,背倚在门板上,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自嘲神色摇了摇头。 路易丝·菲舍尔把罗布森的手枪放在桌上,站了起来。“我很抱歉,”她沉重地说道,“我没想过要害你遇上这些——” 他草草打断她:“没关系。”然后咧嘴一笑,带着些许苦涩,但语气仍是漫不经心的,“我一直遇上这种事。天哪!我要喝上一杯。” 她立刻转向桌子,开始给他倒酒。 他沉思般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啜了口酒,问道:“你就这么出走的?” 她低头看看自己那身衣服,点点头。 他似乎乐了。“你打算做什么呢?” “等我进了城之后吗?我要先把这些给卖了,”她摇摇手,露出手上的戒指,“然后——然后就不知道了。” “你是说你一点儿钱也没有?”他问道。 “是的。”她冷静答道。 “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 她摇头表示没有,微微挑起双眉,冷静得近乎傲慢。“当然了,这么点小钱,你还是有能力借给我的。” “那当然,”他说道,笑出了声来,“你真是个人物。” 她好像没听懂他的话。 他又喝了口酒,俯身向前。“听着,你这个样子去坐火车,看起来太滑稽了。”他朝着她那身礼服弹了弹两根手指,“不如这样,我开车送你进城,找个朋友收留你,直到你弄到几件能穿出去的衣服,如何?” 她仔仔细细地审视着他的脸,然后回答:“如果这样不太麻烦你的话。” “那就这么说定了。接下来,”他说,“要不要先去打个盹?” 他喝光杯子里的酒,借口出去看看天色走向大门口。 当他从门口回转的时候,虽然她慌忙收起了担心的表情,但还是被他逮到了。他的微笑和声音里都带着嘲弄的歉意:“我没法控制自己。他们把我关起来一阵子——我指的是关进监狱里——那让我无法自控。我得确定自己不是被关起来了。”他的笑容越发扭曲,“这毛病有个说法的——幽闭恐惧症——这对我没有任何帮助。” “我很抱歉,”她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吗?” “从我进去到现在,足够久了。”他干巴巴地说,“我出来才几个星期。所以我才到这儿来,想把自己的生活捋顺,看看我能怎样活下去,以及到底想做什么。” “然后呢?”她柔声问道。 “然后什么?你是问我有没有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以及我想干什么,是吗?我不知道。”他站在她面前,手插在口袋里,放低视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想我一直在等待某些事发生,某些我能当成是指引我走上人生道路的标志。唔,结果你出现了。这足够了。我会和你一起走。” 他抽出插在口袋的手,弯下身,把她从桌上拉起来,让她双足着地,野蛮地亲吻她。 好一会儿她都一动不动。然后,她扭着身体从他臂弯里挣开来,手指都伸不直就往他脸上招呼。她气得脸色苍白。 他抓住她的手,粗鲁地拉了下来,怒吼道:“住手!如果你不想玩,那你就别玩,到此为止。” “确实到此为止。”她愤怒地说。 “很公平。”他面色不变,语气也不变。 不一会儿,她又开口了:“那个男人——你那位小女朋友的父亲——叫我婊子。这里的人经常说起我吗?” 他嘴角露出一丝不赞同。“你知道这种事的。罗布森家是本地的大地主,这里的上等人,世代如此。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大新闻。这儿的每一个人都对他们家的事如数家珍,所以——” “那他们怎么说我?” 他咧嘴笑了。“当然是怎么难听怎么说了。你指望什么?他们很了解罗布森。” “那你怎么想?” “关于你?” 她点点头,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不擅长到处批评别人,”他说,“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会跟他好上。你肯定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卑鄙小人。” “我并不那么了解,”她说得很简单,“而且我当时被困在一个瑞士小乡村里。” “你是女演员?” 她点点头。“歌手。” 电话铃响了。 他不急不忙地走进卧室,那毫无感情的声音传了出来。“你好?……是的,伊芙琳……是的。”他久久不语。 “是的,好的,谢谢。” 他仍旧不急不忙地回来,但一瞧见他,路易丝·菲舍尔就从坐着的桌子上站起身来。他一脸苍白,面露胆怯,太阳穴和前额上汗水正在闪闪发光。他右手的指头间夹着的香烟已经断成两截,被碾得粉碎。 “是伊芙琳打来的。她父亲是太平绅士[1]。康罗伊颅骨碎裂——濒临死亡。罗布森刚打过电话给伊芙琳的父亲,说他要去申请一张逮捕令。都怪这该死的壁炉。我不能再进监狱了!” 暗夜女子 第二章 警察逼近 路易丝走过去,朝他伸出手。“但这不能怪你,他们不能——” “你没弄明白。”他的声音仍然毫无起伏。他转过身,从她身边走向大门,步伐很机械。“上一回他们就是这样把我关进去的。那时候在小旅馆里,大家喝醉了,发生了混战,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酒瓶子。有个家伙死了,而我还不能说他们将罪名套在我头上就是错的。”他打开门,无意识地假装朝外看看,又关上门,朝她走回来。 “那次就是一场屠杀。而这次如果康罗伊那家伙死了,他们就会说成是谋杀。懂吗?我是有案底的杀人犯。”他抬起一只手抚摸着下巴,“真是天衣无缝。” “不,不。”她靠近他,握起他一只手,“这是个意外,他的头撞到壁炉上了。我可以告诉他们。我可以告诉他们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们不可能——” 他带着苦涩的自嘲大笑起来,引用了格兰特的话:“婊子和罪犯就是一丘之貉,也配让人相信?” 她畏缩了一下,收回了手。 “他们就是要这样对付我。”他说,这会儿语气没那么平板了,“如果康罗伊死了,我就一点儿机会也没有了。如果他没死,他们也会把我抓起来不准保释,直到他们想出办法来,以蓄意伤人致死或谋杀罪起诉我。你的证词对我有什么用?罗布森的情人离开他投向了我?说出真相,事情就会变得更糟糕。他们会把我——”他的声音扬了起来,“我不能再坐牢了!”他的眼睛猛地转过去看着大门,然后抬起头来,气流摩擦过他的喉咙,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也许是在笑。“我们离开这里吧。今晚再待在这个屋子里,我会发疯的。” “好的。”她急切地说道,一手搭在他肩膀上,望着他面孔的眼睛里半是惊吓半是怜悯,“我们这就走。” “你需要一件外套。”他走回卧室。 她找到自己的鞋子,穿上右脚那只。等他回转时,她将左脚的那只鞋子递向他。“你能帮我把鞋跟掰下来吗?” 他将手里那件粗制滥造的棕色外套披在她肩上,接过那只鞋子,手腕一扭就把鞋跟掰下来了。他站在大门边等她穿好左脚的鞋子。 她快速扫视了一遍屋子,然后跟着他走了出去。 她睁开眼,发现天已大亮。雨滴已经不再溅落在这辆双门车的车窗和挡风板上,自动雨刷器也停了。她没动,只看着布拉希尔。他松松垮垮地坐在她身旁,身体陷在座位里,一手放在方向盘上,另一手夹了一根卷烟,正搁在膝盖上。他蜡黄的脸上很平静,没有一丝忧虑,眼睛正定定地看着前方的路。 “我睡了很久吗?”她问道。 他对她微笑。“睡了一个小时。感觉好些了吗?”他抬起夹着烟的手关掉车前灯。 “嗯。”她稍稍坐起身,打了个哈欠,“还要很久才到吗?” “一个小时左右。”他把手伸到口袋里,递烟给她。 她拿了一根,倾身用仪表板上的电子点火器点烟。“你打算怎么做?”烟头烧起来的时候,她问道。 “先躲起来,等我弄清楚情况再说。” 她侧头看看他平静的脸,说道:“你看来也好多了。” 他有些惭愧地咧嘴笑了。“好吧,我当时昏头昏脑的。” 她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动作很轻柔,接着他们握住彼此的手,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她问道:“我们是要去你提过的那些朋友那里?” “是的。” 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员开着黑色的双门车迎面而来,与他们擦身而过,女人猛地扭头看向布拉希尔,但他没有丝毫动容。 她再次触碰他的手,以示赞赏。 “我在屋外一切正常。”他解释道,“让我不正常的是墙。” 她转头朝后看去。那辆警车已经看不到了。 布拉希尔说道:“两个警察不代表任何事情。”他摇低他那侧的车窗,把烟扔了出去。外头的空气窜进来,新鲜而潮湿。“想停下来喝杯咖啡吗?” “我们这样做比较好吗?” 一辆轿车超过他们,超车的时候把他们挤到了路的边缘,然后如子弹般射向前方。那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车速在六十五英里以上。车上有四个男人,其中一人还回头看了一眼布拉希尔的车。 布拉希尔说,“也许我们尽快找到藏身之处比较安全,但如果你饿了的话——” “不,我也觉得我们应该赶路。” 黑色小轿车消失在前方的弯道里。 “如果警察找到了你,你会——”她犹豫了,“你会反抗吗?” “我不知道。”他忧郁地说道,“这就是我的问题所在。我从来都没法事先知道自己会做些什么。”他忧郁的脸色恢复了一些,“担心也没用。我不会有事的。” 他们来到一个有十几栋房子的住宅区,驶过小区里的一个十字路口,颠簸着开过火车轨道,然后转上一条和铁路平行的笔直长路。在和他们平行的一条路上,刚刚超过他们的那辆黑色小轿车正一动不动地停在路缘。一个警察站在车旁,另一侧是他自己的摩托车。警察板着脸往小记事本上写着什么东西,而小轿车里握着方向盘的男人正在激动地比画着,说个不停。 路易丝·菲舍尔长出一口气,说道:“唔,原来他们不是警察。” 布拉希尔咧嘴笑了。 他们都没再说话。直到车子开进一条市郊的街道她才开口:“他们——你的朋友们——会不会不喜欢我们就这样上门?” “不会。”他无忧无虑地答道,“他们自己也遇到过这种事。” 他们越往前走,城郊街道两侧的房子就越廉价而破旧。不一会儿,他们就身处一条破败的城市街道里,两边伫立着肮脏的工厂和仓库。夹在它们之中的普通住房同样沾满尘垢,窗户上挂着“房屋租赁”的牌子。过了一小会儿,布拉希尔把车开进一条稍微干净那么一丁点儿的街道,但这里的出租牌子几乎一样多。 他把车停在一幢四层红砖建筑前,褐砂岩的台阶处处龟裂。“到了。”他边说边打开了车门。 她坐在车里,注视着这幢房子并不可爱动人的外表,直到他绕过来替她开了车门。她的神情高深莫测。当她跟着布拉希尔走上破旧的台阶时,三名脏兮兮的孩子放下了手里在玩的一把雨伞的伞骨,直愣愣地看着她。 他转动门上的球形手柄,临街的大门就开了。他们走入一条充满霉味的走廊,昏暗的光线映照出一度生动美丽而今却污迹斑驳的墙纸、破烂的地毯和破损的包黄铜的楼梯。 “再往上一层楼。”他说,让她先上楼梯,自己跟在后面。 楼梯尽头正对着一扇才刷上油漆的棕色木门,看起来不像任何一种人们熟知的木料。布拉希尔走到这扇门前,按了四次门铃——长,短,长,短。门后铃声吵嚷地响起。 一阵静默之后,隐约有沙沙的脚步声往门边来,接着传来一个很谨慎的男人的声音:“谁?” 布拉希尔把头凑近那扇门,压低声音回答:“布拉希尔。” 门搭扣松开了,一个矮小却精瘦结实的白人打开了门。他大约四十岁,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绿色棉睡衣。 他光着脚,凹陷的双颊和线条深刻的脸上挂着诚挚的笑容,声音也同样热诚。“进来吧,小子。”他说,“进来。”他退后一步,给他们两个让开路。他那双浅色的小眼睛把路易丝·菲舍尔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布拉希尔一手挽住女人的手臂,边催促她上前边道:“菲舍尔小姐,这位是林克先生。” 林克说道:“很高兴见到你。”说完,他关上身后的大门。 路易丝·菲舍尔躬身行礼。 林克一巴掌拍上布拉希尔的肩膀。“看到你真开心,小子,我们一直都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快进来吧。” 他领着他们走进一间需要通通风的起居室。衣服东一件西一件地散落着,报纸也是东一张西一张地乱放着,还有几个没喝干的玻璃杯和咖啡杯,以及满地的烟蒂。林克从椅子上拿起一件背心,丢在另一张椅子背上,然后说道:“把东西放下来,坐下吧,菲舍尔小姐。” 一位年近三十的丰满女人一边叫着“老天爷,看看是谁来了!”一边从门道里冒出来,大张双臂跑向布拉希尔,使劲抱住他,亲吻着他的嘴唇。她皮肤很白皙,粉红色的丝绸睡袍上罩了一件同色的外套,脚上穿着一双镶有黄色皮毛的拖鞋。 布拉希尔说道:“你好,凡。”他张开双臂抱住她,然后转身向正在脱外套的路易丝·菲舍尔介绍:“凡,这位是菲舍尔小姐。这位是林克太太。” 凡朝路易丝·菲舍尔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她一边说一边热情地握着她的手,“你看起来累坏了,你们两个都是。快坐下来,我去给你们弄点早餐。等唐尼穿戴整齐,他会给你们弄杯酒的。” 路易丝·菲舍尔说道:“你们真是太好了。”她坐了下来。 林克说:“应该的,应该的。”说着,他走了出去。 凡问道:“整夜都没睡吗?” “是的。”布拉希尔说道,“开了大半夜的车。”他坐在沙发上。 她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有什么是你愿意告诉我的吗?” 他点点头。“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林克现在已经穿上了浴袍和拖鞋。他拿了一瓶威士忌和几只玻璃杯进来。 布拉希尔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把一个家伙揍翻了,而他没再爬起来。” “伤得很严重?” 布拉希尔苦笑道:“也许快要死了。” 林克吹声口哨,说道:“你揍人的时候,小子,他们就只有挨揍的份儿。” “他自己把脑袋撞到了壁炉上。”布拉希尔解释道。他皱眉看着林克。 凡说道:“好了,没必要现在就担心。你要做的是往胃里填点儿吃的,再好好休息一下。来吧,唐尼,弄点烈酒来,让大家都放松放松。”她朝菲舍尔微笑道,“你坐着就好,我很快就做好早餐。”说完她匆匆离去。 林克倒了点威士忌,问道:“有人看见了吗?” 布拉希尔点头。“嗯……呃,不该看见的人。”他疲倦地叹了口气,“我想避避风头,唐尼,等我看看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再说。” “这个垃圾堆就是你家。”林克说道。他分别递了一杯威士忌给路易丝·菲舍尔和布拉希尔。那女人不看着他的时候,他就打量着她。 布拉希尔一口喝干了整杯酒。 路易丝·菲舍尔啜了一口,就咳了起来。 “要解酒的饮料吗?”林克问。 “不,谢谢你。”她说,“酒非常好。我只是淋了点雨,有点感冒。” 她一直握着酒杯,但没有再喝。 布拉希尔说:“我把车停在门口了。我得去把它藏起来。” “我去就行了,小子。”林克允诺道。 “我还希望有人能去迈尔谷看看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林克点着头。“哈利·克劳斯会搞定的。我会打电话给他。” “还有,我们两个都需要几件衣服。” 路易丝·菲舍尔开口了:“我得先卖了这几个戒指。” 林克的浅色眼睛一亮。他舔舔嘴唇,说道:“我知道有——” “这可以等等,”布拉希尔说道,“戒指不烫手,唐尼。你不用费很多周折。” 唐尼看上去挺失望。 女人说道:“但是我没钱买衣服,除非——” 布拉希尔说道:“我们有足够的钱买衣服。” 唐尼看看这个女人,对布拉希尔说道:“而且你知道我总是能弄点钱来给你,小子。” “谢谢,这个到时候再说。”布拉希尔把空杯子递向唐尼。唐尼给他倒满酒,他又说:“去把车子藏起来吧,唐尼。” “放心吧。”金发男人走到凹室里去打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布拉希尔喝干手中的酒。“累吗?”他问道。 她站起身走向他,从他手中拿走威士忌的空杯子,和她自己的酒杯一起放在桌上。她那杯几乎没动过。 他轻声笑起来,问道:“昨天晚上见到了太多醉鬼,都不想喝酒了吗?” “是的。”她回答,但没笑,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下来。 唐尼正在讲电话:“你好,是‘公爵’吗?……哦,我是唐尼,我家楼下停了辆车。”他描述了一下布拉希尔的双门车,“你能帮我藏起来吗?……是的……最好连同车牌也换了……是的,就现在,行吗?……好的。”他挂了电话听筒,回来对另外两个人说道,“搞定。” “唐尼!”凡的声音从房间外的某个地方传来。 “来了!”他应声而出。 布拉希尔朝路易丝·菲舍尔俯下身体,压低声音说道:“别把戒指给他。” 她惊讶地凝视着他。“但是,为什么呢?” “他会把你骗到地狱里去,自己跑了。” “你是说他会欺骗我?” 他点点头,咧嘴一笑。 “但是你说他是你朋友,刚刚你又那么相信他。” “就收留我这件事来说,他很好,会帮忙。”他安抚她,“他从来不出卖别人。但牵扯到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总之,就算他没打算骗你,他找的那些买主也一定会认为这是赃物,连一半价钱都不会肯给的。” “也就是说他是个——”她犹豫了。 “骗子。我们一度是监狱里的室友。” 她皱起眉头说道:“我不喜欢这样。” 凡来到门边,微笑道:“早餐准备好了。” 经过走廊的时候,布拉希尔一转身,犹豫不定,想向大门那边逃去,但当他接触到路易丝·菲舍尔的目光时,他控制住了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跟在她和金发女人身后走进餐厅。 凡没有和他们一起坐下。“我不能这么早就吃饭,”她告诉路易丝·菲舍尔,“我去给你放好洗澡的热水,铺好你的床,因为我知道你肯定筋疲力尽了。等你吃完,我就都搞定了。” 她走出去,压根不理会路易丝·菲舍尔礼貌的拒绝。 唐尼用叉子叉起一小段香肠,说道:“现在来说说戒指吧。我可以——” “那不急,”布拉希尔说道,“我们还有钱过上一阵子。” “也许吧,但是最好手里有钱跑路,万一出事就能用上。”唐尼把香肠放进嘴里,“多多益善。” 唐尼使劲咀嚼着。“好吧,比方说,咱们拿‘瘸子’本·德佩林当例子。你还记得本吧?坐牢的时候,在木匠室做事的那个,记得吧?就是那个一只脚不方便的高个子。” “我记得。”布拉希尔回答得毫无热情。 唐尼戳起另一根香肠。“唔,本以前待过一个叫‘美好天堂’的地方,他——” “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待在笼子里。”布拉希尔说道。 “是的,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那都是因为本以为——” 这时凡进来了。“全都准备好了。”她告诉路易丝·菲舍尔。 路易丝·菲舍尔放下她的咖啡杯站起身。“这早餐真棒,”她说,“但我太累了,吃不了多少。” 她一离开房间,唐尼又继续说了:“就是因为——” 凡把路易丝带到公寓尽头的一个房间。房里摆着一张宽大的木头床,上面光滑的白色床罩已经掀开了。一件白色女式长睡衣和红色的浴袍放在床上,地板上还有一双拖鞋。金发女人在门口停下,伸出一只粉红色的手比画了一下,说道:“要是你还需要别的什么东西,叫一声就好。浴室在走廊另一头,我已经放好水了。” “谢谢你,”路易丝·菲舍尔说,“你真是太好了,我实在太麻烦你——” 凡拍拍她的肩膀。“亲爱的,只要是布拉希尔的朋友,对我来说就不会是麻烦。好了,你赶紧去洗个澡,再好好睡上一觉。如果你想要什么,叫一声就行。”她出去关上门。 路易丝·菲舍尔站在房门内,缓慢而仔细地打量着这间摆着廉价家具的房间,然后走到床边,开始脱衣服。她穿上红色浴袍和拖鞋,把长睡衣挽在臂上,穿过走廊来到浴室。浴室里充满了温暖的水蒸气。她放了冷水到浴缸里,开始拿掉膝盖和脚踝上的绷带。 洗完澡,她在洗脸盆上方的小柜子里找到了新的绷带,重新裹好膝盖,但脚踝就算了。接着她穿好睡衣、浴袍和拖鞋,回到卧室里。布拉希尔已经在那儿了,背对着她站着,看向窗外。 他没有转身,卷烟冒出的烟雾上升到他头顶上,然后飘向他脑后。 她缓缓关上房门,背倚着门板,灵活的唇角带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傲慢微笑。 他没有挪动身体。 她慢慢地走到床边,坐在离他最远的一侧。她没再看他,只盯着墙上一幅马的照片,神色冰冷而骄傲。她说:“我还是我,但我会付清我的欠款。”这一刻,她声音中刻意做出的冷静变成了傲慢无礼,“是我给你惹了这个麻烦。好吧,现在,不管你想怎样使用我——”她耸耸肩。 他不疾不徐地从窗边转身走来,古铜色的眼睛和脸上没有一丝感情。他说:“好的。”他把香烟摁在梳妆台上的烟灰缸中,捻熄了火头,然后绕过床来到她身旁。 她站起来,挺直背脊,扬着头等他。 他贴着她站了一会儿,望着她,不掺杂个人感情地衡量她的美丽,仿佛她不是个有生命的人。跟着,他粗鲁地把她的头朝后推,吻了她。 她没有动,也没发出任何声音,把自己彻底交给他,任他抚弄。当他放开她,退后一步之后,她就和他一样,毫不动容,仿佛戴了一个面具。 他缓缓摇着头。“不,你可没做好你的工作。”突然,他的眼睛烧灼起来,揽她入怀。当他亲吻着她的嘴唇、双颊、眼睛和前额时,她攀住了他,喉头带出轻柔的笑声。 唐尼开门进来。他会意地斜睨着分开的两人,说道:“我刚打了电话给克劳斯。他说一吃完早餐就赶过来。” “好的。”布拉希尔说道。 唐尼一边斜睨着两人,一边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这个克劳斯是谁?”路易丝·菲舍尔问道。 “律师。”布拉希尔心不在焉地答道。他若有所思地皱眉看着地板。“我想他是我们最好的赌注,虽然我听说过他的事——”他不耐烦地住了口,“反正被逼得走投无路时,总得冒点儿险。”他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最好是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握住他的手,热切地说道:“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不喜欢这些人。我不信任他们。” 他的脸色由阴转晴,再度一手揽住她的肩。但是门后忽然响起的门铃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门外静默了片刻,接着他们听到唐尼戒备的声音问道:“谁啊?” 他们听不到回答。 唐尼抬高了声音:“谁?” 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什么也听不到。房门外的地板上传来吱嘎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静默。唐尼开了门,他五官都缩在了一起,脸上露出夸张的警戒之色。“条子,”他小声说,“从窗户走。”他整个人充斥着慎重的神色。 布拉希尔扭头看向路易丝·菲舍尔。 “快走!”她叫出来,把他推向窗户,“我不会有事。” “当然,”唐尼说,“我和凡会照顾她。快跑,小子,脱了身再给咱们捎个话回来。身上钱够吗?” “嗯。”布拉希尔吻着路易丝·菲舍尔。 “快走,快走!”她大喘着气。 他蜡黄的脸还是那么冷淡平静,言语还是那么简洁。他说:“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说完,他冲向窗子。窗户完全拉开的时候,他才刚刚跨出窗台,另一只脚立刻跟上。接着,他转过身,压低身子,朝路易斯·菲舍尔快活地咧嘴笑了。下一刹那,他就跳出了他们的视线。 她跑到窗边朝下看去,他已经从没打理过的后院的杂草丛中冒出头来。他的脑袋快速地左右转动,动作利落,看上去没有丝毫犹豫。他奔向左边的栅栏,跃过去,跳进隔壁邻居家的后院里。 唐尼拉住她的胳膊,把她从窗边拉回来。“别靠着窗,你会暴露他的行踪。他不会有事的,虽然说耶稣总是保佑那些挡住他去路的警察——如果说他们已经到了附近的话。” 公寓一楼大门的门板上传来极为沉重的撞击声。一个洪亮而威严的声音传来:“开门!” 唐尼朝大门的方向斜睨了一眼。“我想我最好是让他们进来,不然他们会把我的大门拆成一根根牙签。”他瞧上去挺乐在其中。 她茫然地凝视着他。 他看看她,看看楼下,又回头看看她,辩解道:“听着——我爱那小子,我爱他!” 大门上的撞击声越来越响。 “我想我还是去开门吧。”唐尼说着走了出去。 从敞开的窗户那端传来一声枪响。她跑到窗边,手按在窗台上,探身出去。 朝左五十英尺的地方,也就是那道长长的栅栏尽头那儿,布拉希尔蹲下身一动不动。那栅栏围住了附近几家的后院,尽头过去就是一条小巷子。路易丝·菲舍尔正看着,就听到又一声枪响,而布拉希尔跌倒在栅栏外的小巷中,再也看不到人了。她呜咽起来,都忘了呼吸。 大门的敲击声戛然而止,她缩回探出窗外的头,收回按住窗台的手,表情木然,像个机器人。她拉下窗户,却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当一名满脸倦容、衣服皱巴巴的大个子男人出现在门口时,她就站在房间中央,挑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甲。 男人问道:“他人在哪里?” 她抬起头,视线从指甲上落到他身上,目光仍是那么挑剔:“你说谁?” 男人担忧地叹口气:“布拉希尔。”他走向衣柜,拉开门,“你就是那个叫菲舍尔的女人?”他关上门,又走到窗户边,环视整个房间,但没看她,似乎对她没什么兴趣。 “我是路易丝·菲舍尔。”她对着他的背说道。 他拉开窗户,探身出去。“怎么样,汤姆?”他朝下面的某个人喊道。无论他听到了什么回答,房间里的人都听不到。 他转回身看她时,路易丝·菲舍尔已经收起了打量指甲时的专注。“我还没吃早餐呢。”他说。 唐尼的声音从公寓另一边的门道里传来:“我说了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把这女的往我这里一扔,就拼了老命跑了。他什么也没告诉我。他——” 一个令人不快的金属般的声音说道:“我打赌你肯定知道!”接着是一记重击发出的声响。 唐尼叫道:“就算老子知道,老子也不会告诉你,你这个大杂碎,你再敢打老子试试。” 金属般的声音说道:“如你所愿。”跟着又是一记重击声。 凡的声音尖利而饱含愤怒。她厉声尖叫:“住手,你这——”但声音也戛然而止。 大个子男人走到房门口,朝着公寓大门那头大喊道:“别管他们了,雷。”他回头对路易丝·菲舍尔说道,“穿上点衣服吧。” “为什么?”她冷冷地问道。 “他们要你回迈尔谷。” “回去干什么?”她似乎不相信他的话。 “我不知道,”他不耐烦地咕哝,“那可不关我的事。我们只管帮他们把你弄回去。好像是和什么戒指有关。某人母亲的戒指在家里丢掉了,而你正好同时从那房子里消失了。” 她抬高手掌,凝视着手上的戒指。“但这不是他母亲的戒指。这是他在巴黎买给我的,而且——” 大个子男人不耐烦地皱起眉。“行了,别跟我争辩这些。这关我什么事?布拉希尔那小子逃走的时候,有没有提起他会去哪儿?” “我不知道。”她踏前一步,伸开双手,做了个恳求的手势,“他——” “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抱怨着,根本无视被他打断的提问,“穿上你的衣服。”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最好让我保管这些破烂。”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把手指上的几个戒指都退下来,放到他掌心里。 “你动作快点,”他说,“我还没吃早饭呢。”他走出去,带上了门。 她匆匆穿好刚刚才脱下来的那些衣服,但没再穿她从布拉希尔家里来时穿的丝袜。她穿好衣服之后,回头瞥了一眼关着的房门,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极小心、极慢地把窗子往上推。 满脸倦容的大个子男人打开门。“我刚刚从钥匙孔里偷看到了好东西。”他悠然说道,“行了,走吧。” 凡跟他在身后进来,满脸通红,声音尖利刺耳。“你们要把她带去哪里去?”她质问,“她什么也没做过。你们为什么不——” “别说了,你别说了。”大个子男人乞求道,他的不耐烦似乎已经变成了无法忍受,“我只是警察,上头让我以盗窃案嫌疑犯的罪名带她回去。我跟这事儿没关系,我什么也不知道。” “没事的,林克太太,”路易丝·菲舍尔自豪地说道,“我不会有事的。” “但是你怎么能就这么出去?”凡抗议,转身对那大个子男人说道,“你得让她换几件像样的衣服。” 他叹口气,点点头。“随便你们,只要你们手脚快点儿,别跟我吵个没完就行了。” 凡匆匆走出去。 路易丝·菲舍尔问大个子男人:“他也是盗窃案嫌疑犯吗?” 他叹口气,无精打采地说道:“也许是这个罪名,也许是其他的。” 她说:“他什么也没做过。” “好吧,我也什么都没做过。”他抱怨道。 凡拿了些衣物进来。有蓝色套装和帽子、黑色便鞋、丝袜和白衬衫。 “门就开着吧。”大个子男人说。他走出房间,倚在对面的墙上,这样他就能看见房间里的窗户。 路易丝·菲舍尔在凡的帮助下换衣服。她们两个躲在房间的角落里,以防被他看到。 “他们抓到他了吗?”凡轻声问道。 “我不知道。” “我不信他们能抓到他。” “希望如此。” 凡跪在路易丝·菲舍尔面前,帮她拉上丝袜。“在见到哈利·克劳斯之前,别让他们套出你的话。”她飞快地轻声说道,“你告诉他们,他是你的律师,你要先见他。我们会让他立刻赶去。他会把你弄出来的。”她猛地仰起头,“你没干过,对吧?” “偷戒指?”路易丝·菲舍尔惊讶地问道。 “我不认为你会干这种事,”金发女人说道,“所以你根本不必——” 大个子男人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快点——少唠叨,快穿衣服。” 凡说:“这么着急的话,你先走就是了。” 路易丝·菲舍尔拿着她借来的帽子到穿衣镜前戴好,再抹平了身上的长礼服,看着镜中自己的身影。 这身衣服没有她想象中那么不适合她。 凡说:“你真漂亮。” 门外的男人则说:“手脚快一点。” 路易丝·菲舍尔转身对凡说道:“再见,我——” 金发女人拥抱了她。“什么都不用说。你两个小时之内就会回这儿来。哈利会让这些蠢货们明白,他们不可能把这种事情强加在你头上。” 大个子男人又说:“快点。” 路易丝·菲舍尔走过去,和他一起走向大门口。 他们经过起居室门口的时候,唐尼从沙发上起身,轻松地叫道:“别让他们吓着你,宝贝。我们会——” 一个高大的褐衣男人一巴掌按在唐尼脸上,把他摁回沙发。 路易丝·菲舍尔和大个子男人出了门。布拉希尔原来停车的大门前现在停着一辆警车。十几个老老少少围在这儿,十分认真地注视着她走出来的这扇大门。 一名制服警员把其中一些人推开,给她和大个子男人让出路来,然后领着他们上了人群后面的车。“带她走吧,汤姆。”他朝司机喊了一声,然后车子驶离了此地。 大个子男人闭上眼,轻轻呻吟一声。“天哪,我都累死了。” 车子穿过七个街区,停在街角一幢四四方方的红砖大楼前。大个子男人扶着女人下了车,领她穿过两个巨大的磨砂地球仪中间,进入大楼。他们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有个穿着制服的秃头胖警察,坐在高高的办公桌后面。 大个子男人说道:“这是迈尔谷那边要的路易丝·菲舍尔。”他一手伸进口袋里,把她的戒指扔到办公桌上,“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要的东西。” 秃顶男人说道:“干得好。抓到那家伙了吗?” “在医院吧,我想。” 路易丝·菲舍尔转过身看他:“他——他伤得很重吗?” 大个子男人抱怨道:“我怎么会知道。我就不能是猜的吗?” 秃顶男人大叫一声:“卢克!” 一名留着两撇白色小胡子的瘦警察走进来。 胖男人说道:“把她带到皇家套房去。” 路易丝·菲舍尔说道:“我要见我的律师。” 三名警察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他叫哈利·克劳斯,”她说,“我要见他。” 卢克说:“往这边走。” 她跟着他走过一条什么都没有的走廊。走到尽头的时候,卢克打开一扇门,侧身让她先进去。门内是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行军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几本杂志。窗子挺大的,但是安上了粗粗的铁窗栅。 她站在房间中央,转过身又说了一遍:“我要见我的律师。” 白色小胡子男人摔上门,她还能听见锁门的声音。 两小时之后,他端着食盘回来了。盘子里有一碗汤、几片冷肉和一片面包,外加一杯咖啡。 她那时正躺在行军床上,瞪着天花板。她坐起身,倨傲地看着他。“我要见——” “别又来了,”他不耐烦地说道,“我们和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等迈尔谷的那些家伙来了,你再跟他们说吧。” 他把食物放在桌上就走了。她吃光了他拿来的食物。 一直到傍晚都快过去,门才再次打开。“你们要的人,交给你们了。”白色小胡子男人说着,站到旁边让他的同伴进来。来的是两个男人,都是中等个头,穿着色调暗淡的衣服。其中一个胸肌发达,面色红润;另一个稍瘦一些,年纪也大一点。 面色红润的那个上下打量着路易丝·菲舍尔,很满意地朝她咧嘴一笑。另一个说道:“我们希望你跟我们一起回迈尔谷,菲舍尔小姐。” 她从椅子里起身,戴上帽子,披上外套。 “就是这样,”年纪大的那个说道,“你不给我们惹麻烦,我们自然也对你客客气气。” 她好奇地看着他。 他们来到街边,上了一辆灰扑扑的蓝色轿车。胸肌发达的男人在前面开车,路易丝·菲舍尔坐在他后头,旁边是年纪大的那个。他们走了一遍她和布拉希尔今天早上走过的路。 在离城之前,她说了一次话。她说:“我要见我的律师。他叫哈利·克劳斯。” 坐她身旁的那个男人正在嚼口香糖,嘴唇咂吧了半天,然后才非常有礼貌地告诉她:“我们现在不能停车。” 她还来不及回答,握方向盘的那个男人头也不回地开口了。“布拉希尔到底是怎么打死他的?” 路易丝立刻说道:“那不是他的错,他是——” 年纪大的那个瞧了一眼开车的男人,打断她:“别管了,皮特,让检察官自己去查。” 皮特说道:“好吧。” 这个女人转头看向身边的警察:“他——布拉希尔他受伤了吗?” 他久久审视着她的脸,才轻轻一点头。“我听说他吃了颗子弹。” 她睁大眼睛。“他挨枪了?” 他再次点头。 她伸出双手拉住他的前臂。“有多严重?” 他摇头。“我不知道。” 她的指甲掐进了他胳膊里。“他们逮捕了他吗?” “我不能告诉你,小姐。我想地区检察官不喜欢我这么做。”他又咂吧着嘴,嚼他的口香糖。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但是,拜托你告诉我。”她不肯放弃,“我必须得知道。” 他再次摇头。“我们没拿一堆问题来烦你,你也别来烦我们。” 暗夜女子 第三章 结局 仪表板上的时钟显示这时已经快到九点了,夜色深浓。路易丝·菲舍尔和押解她的两名警员刚刚经过一幢正方形大楼。那大楼上闪着霓虹灯,上书“迈尔谷木材公司”的字样。接着,他们转进一条显然是市中心的街道,尽管街两边并没有多少那种占地很广的大房子。十分钟之后,车子在一幢灰色公共建筑前的石柱旁停了下来。司机下了车,另一个男人为路易丝开了门。他们带着她走进这幢灰色的大楼。 屋子里有三个男人。一个六十来岁,一脸苦相,花白的头发和胡子都参差不齐。他正斜靠在椅子里,脚搁在凌乱的黄色办公桌上。他戴了顶帽子,却没穿外套。另外一个是一脸苍白的年轻金发男人,跨坐在房间另一端档案柜前的椅子上。他正在说话:“……于是,这个旅行推销员就问那个农夫,他能不能在他家借住一晚,而且——”路易丝·菲舍尔和她的两名同伴正好进来,打断了他的话。 第三个男人背对着窗户站在那里。他中等身材,身形瘦削,三十出头的样子,薄唇,脸色苍白,穿着一身褐红相间的华丽衣服,衣领很挺。他快步走到路易丝·菲舍尔面前,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了白白的牙齿。“我是哈利·克劳斯,他们不让我在那儿见你,所以我就先到这儿来等你了。”他语速很快,语气笃定,“别担心,我全都搞定了。” 讲故事的金发男人犹豫了一下,换了个姿势。从城里带路易丝·菲舍尔回来的两名警员很不悦地看着律师。 克劳斯又笑了,这回带着更为彻底的笃定。“你们知道她在和我谈过之前,是不会告诉你们任何事的,对吧?好了,到底行不行呢?” 脚搁在桌上的警员说:“行啦,行啦。”他看看站在女人身后的两个男人,“如果塔夫特的办公室没人,让他们用那里。” “谢谢。”哈利·克劳斯从椅子上拿起一个褐色公文包,手挽着路易丝·菲舍尔的胳膊,带着她转个方向,跟在胸肌发达面色红润的男人身后。 那个男人领着他们在走廊里只走了几英寸的距离,就来到一个和刚刚那个房间很相似的地方。他没有和他们一起进去。他说:“你们说完就回来。”等他们进去了,他就甩上了门。 克劳斯扭头瞅瞅房门。“都是些游手好闲的家伙。”他愉快地说道,“我们会给他们一个教训的。”他把公文包扔在桌上,“坐吧。” “布拉希尔呢?”她说,“他——” 他大大地耸起肩,肩膀几乎能碰到耳朵了。“我不知道。我没法从那些家伙嘴里问出什么来。” “那就是说——” “那就是说他跑了。”他说。 “你认为他能跑掉吗?” 他再次耸耸肩。“我们总可以如此期望。” “但有一个警察告诉我他中了枪,而且——” “这只说明他们期望如此,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双手按住她的双肩,把她推到椅子边坐下。“在我们有确切的东西可以担心之前,白白担心也是没用的。”他拉过另一张椅子,挨着她坐下,“现在我们先来担心你的事吧。我想知道——不要加油添醋,我只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怎么发生的。” 她疑惑地蹙起眉头。“但你刚跟我说你搞定——” “我跟你说的是我已经全都搞定了,这没错。”他轻拍她的膝盖,“我已经搞定了你的保释,所以一等他们循例问完你几个问题,你就可以走出这个地方了。但是我们先要决定你应该怎么回答他们。”他锐利的目光从帽檐下透出来,落在她身上,“你想帮布拉希尔,是吗?” “是的。” “那就行了。”他又轻拍她的膝盖,这回手就搁在了她膝上,“现在,把事情全部跟我说一遍,从头开始说。” “你是说从我第一次遇到凯恩·罗布森讲起吗?” 他点头。 她叠起双膝,正好赶走他的手。她望着对面的白墙,却没有真的在看。她激动地说道:“我们并没有做什么不对的事,我们不应该受这些折磨。” “别担心。”他声调轻松,信心十足,“我会让你们两个摆脱这件事的。”他递给她一个闪亮的烟盒,供她取烟。 她拿了一根,倾身凑向他的打火机点着。她保持着前倾的姿势,问道:“今晚我不必待在这里吧?” 他拍拍她的脸颊。“我想是的。他们盘问你的时间不应该超过一个小时。”他的手又落到她膝上,“我们两个越快搞定,他们就会越早放你走。” 她深深吸了口气,直起身靠回椅背上。“没多少事可说。”她开始说话,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好让她的口音不影响别人的理解,“我是在瑞士的一个小地方认识他的。当时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也没有朋友。他喜欢我,而且他很有钱。”她用夹着烟的手比了比,“所以我答应了他。” 克劳斯同情地点点头,手指在她膝上动来动去。 “他在巴黎买衣服给我,还有那些珠宝。那些不是他母亲的东西,是他给我的东西。” 律师仍点着头,手指头又在她膝上动来动去。 “然后,他就把我带到这儿——”她把还在燃烧的烟头按在他手背上,“我住在他的——” 克劳斯连忙缩回手,凑到嘴边,吮着他的手背。“你干什么?”他愤怒地质问。他的手背正挡在嘴边,捂住了他的声音。然后他放下手,看着手背上的灼伤。“如果你有什么不乐意的,你可以说出来,行吗?” 她没有微笑。“我‘鹰语’说得不好,”她说,故意加重了她的口音,“我在他家住了两星期——其实不到两星期——直到——” “如果不是为了布拉希尔,你这些麻烦应该丢给另一个律师。”他撅嘴吹着手背的灼伤。 “直到昨天晚上,”她继续说道,“我发现我再也没有办法忍受他了。我们大吵一架,然后我走了。我走的时候跟来的时候一模一样,穿着同样的晚礼服,带……” 电话铃响时,她就快说完了。律师走到桌前,拿起话筒。“喂?……是……只要再一两分钟……好的。谢谢。”他转身过来,“他们等得不耐烦了。” 她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说道:“我马上就结束。然后警察来了,他跳窗逃出去,他们就以偷窃那些戒指的罪名逮捕了我。” “他们逮捕你以后,你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吗?” 她摇头。“他们没有让我开口,没人想听我讲话。没人在意这件事。” 路易丝·菲舍尔和克劳斯离开法院大楼的时候,一名穿着皱巴巴的蓝色衣服的年轻男人迎了上来。他脱下帽子夹在腋下。“菲舍尔小姐,我是《迈尔谷报》的记者,你们可否——” 克劳斯笑着说道:“现在无可奉告。明天早上你到旅馆来找我,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份声明。”他递了张名片给那个记者,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现在要去找点吃的。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们去哪里吃——或者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 年轻人脸上一亮。他低头看看手中的名片,再抬头看着律师。“谢谢你,克劳斯先生,我很乐意。拐角那里的小酒馆就不错。这个时刻还开门的店里,那是最好的一家。”说着他转向南面,“我叫乔治·邓恩。” 克劳斯和他握手,说道:“很高兴认识你。”路易丝·菲舍尔则点头微笑。三人顺着街道走过去。 “康罗伊怎么样了?” “他还没清醒呢,”年轻男人回答,“他们还不知道他伤得有多严重。” “他在哪儿?” “还在罗布森家里。他们不敢移动他。” 他们转过拐角。克劳斯问道:“有布拉希尔的消息吗?” 记者伸长脖子,越过路易丝·菲舍尔去看这位律师。“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知道大家都想知道的事啊,当然就是说这个。” 他领着两人走进一家贴着白色瓷砖的餐厅。他们三个在一张桌子前坐下。那十几个人坐在吧台和桌边的人都注视着路易丝·菲舍尔,窃窃私语。 路易丝·菲舍尔坐在邓恩为她拉出来的椅子上,从餐桌上的架子上拿来一份菜单,似乎毫不在意别人对她的兴趣,抑或根本就没注意到。她说:“我饿死了。” 一名留着两撇外翘小白胡子的秃顶胖男人和他们隔着三张桌子。他坐在那儿,在邓恩走到自己椅子边的时候与他视线相交,动了动脑袋算做打了招呼。 邓恩说:“失陪一下——那是我老板。”他走到小胡子男人桌前。 克劳斯说:“他是个好男孩。” 路易丝·菲舍尔说:“我们得打个电话给林克。他们肯定有布拉希尔的消息。” 克劳斯两侧嘴角往下一撇,摇摇头。“你能信任县政府的电话交换机?” “但是——” “得等到明天。反正现在很晚了。”他看看手表,打了个哈欠,“和这小鬼玩玩吧,也许他知道些什么。” 邓恩回到他们这一桌来。他两颊通红,似乎很困窘。 “有什么消息吗?”克劳斯问道。 年轻人猛摇头。“哦,没有!”他刻意强调。 一名侍者走了过来。路易丝·菲舍尔点了汤、牛排、土豆、芦笋、色拉、奶酪和咖啡,克劳斯点了炒鸡蛋和咖啡,邓恩要了派和牛奶。 侍者走开之后,邓恩忽然双眼圆睁,视线越过了克劳斯。路易丝·菲舍尔转头,顺着记者的视线看过去。凯恩·罗布森正走进餐厅,身边跟着两个男人。其中胖胖的、面色苍白、年轻一些的那位微微一笑,抬起帽子向他们致意。 路易丝·菲舍尔压着声音对克劳斯说道:“他就是罗布森。” 律师并未转头。他说:“没关系。”他把他的烟盒递给她。 她拿了根烟,视线没有从罗布森身上挪开。罗布森看见她的时候,摘下帽子鞠了一躬。然后他和两名同伴说了两句,就朝她走来。他脸色苍白,黑色的眼睛闪着光。 他走到他们桌前时,她已点着了烟。“嗨,亲爱的。”他在她正对面的空椅子上坐下,转头瞧了记者一会儿,漫不经心地说道,“嗨,邓恩。” 路易丝·菲舍尔说道:“罗布森先生,这位是克劳斯先生。” 罗布森没去看律师。他对这个女人说道:“你的保释金搞定了吗?” “你都看到了。” 他嘲弄地一笑:“我本来想交代一声,如果你凑不到钱,我可以先垫上,但我给忘了。” 一时间他们都陷入了沉默。接着,她说:“明天早上我会派人去取我的衣服。你能让伊图先打好包吗?” “你的衣服?”他大笑,“在我捡到你时,你除了身上穿的,身边一针一线都没有。让你的新男人给你买新衣服吧。” 年轻的邓恩满脸通红,尴尬地盯着桌布。克劳斯面无表情,但眼睛炯炯发亮。 路易丝·菲舍尔温和地说道:“如果你离开太久,你的朋友们会想念你的。” “让他们想去。我要和你说话,路易丝。”他不耐烦地对邓恩说道,“你们两个为什么不闪到一边去,爱干什么干什么?” 记者从椅子上跳起来,口齿都不清了:“当……当然,罗……罗布森先生。” 克劳斯询问地看向路易丝·菲舍尔。她点了头,却几乎看不出来。于是克劳斯起身和邓恩一起离开。 罗布森说道:“回到我身边,我就结束戒指的那些蠢事。” 她好奇地看着他。“你要我回去,哪怕你知道我很讨厌你?” 他点头,露齿一笑。“那样我还觉得更有意思呢。” 她眯起眼,审视着他的脸,然后问道:“迪克怎么样了?” 他的脸色和声音一下子充满不加掩饰的恶意。“他活不了多久了。” 她看起来很惊讶。“你讨厌他?” “我不讨厌他——我也不爱他。你和他太喜欢彼此了。我绝不会让家里的男食客和女食客像这样搅在一起。” 她轻蔑地微笑。“原来如此。好吧,假如我和你回去,又如何呢?” “我会和那些人解释,戒指的事就是一场误会。你只是以为我已经把它们送给你了,就这样。”他逼近了注视着她,“但是你的男朋友布拉希尔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罪有应得。” 她的表情完全显露不出她的心思。她朝桌子那端微微倾身,小心地说道:“如果你真像你自以为的那么危险,那我会不敢跟你回去——与其那样,我宁可去坐牢。但我并不怕你。事到如今你应该知道,你根本没办法如何伤害我,你还应该知道我非常善于照顾好我自己。” “也许你要学的还很多呢,”他回答得很快,接着就恢复了他冷静客观的口吻,“好吧,那你的答复是什么?” “我不是个傻瓜,”她说,“我没有钱,也没有可帮我的朋友。这两样你都很有,而我并不害怕你。我想试着做出对我最好的选择。首先,我会试着不靠你来解决这次的麻烦,应付眼前的难题。如果做不到,我再回来找你。” “如果到时候我还要你的话。” 她耸耸肩。“是的,那当然。” 路易丝·菲舍尔和哈利·克劳斯在次日清晨来到林克家门前。 凡为他们开了门。她一手揽住路易丝·菲舍尔。“看吧,我说过了,哈利会把你弄出来的。”她立刻转头问律师,“你没让他们关她一整夜吧?” “没有,”他说,“但是我们没赶上最后一班火车,所以只好在旅馆住了一夜。” 一行人进了起居室。 伊芙琳·格兰特从沙发里起身。她冲向路易丝·菲舍尔,口里直道:“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接着又开始大哭。“他跟我提过唐尼——林克先生——我想他一定会来这里,我就打了电话过来,结果被爸爸抓住了。他去报了警。我只是想帮他——” 唐尼站在门道里抱怨道:“闭嘴,别说了。不要开口了!”他暴躁地对克劳斯说道,“她已经又哭又叫一个小时了。她把我弄疯了。” 凡说:“别再说那孩子了,她很难过。” 唐尼说:“她活该。”他转头对路易丝·菲舍尔笑道,“嗨,宝贝,一切顺利吗?” 她说:“你好。我想算是顺利吧。” 他看向她的手。“你的戒指哪儿去了?” “我们不得不留给警察。” “我告诉过你!”他声音变得冷酷起来,“我告诉过你,你就应该让我卖掉它们。”他转向克劳斯,“你能弄回来吗?” 律师不置一词。 凡扶着伊芙琳坐回沙发,安抚着她。 路易丝·菲舍尔问道:“你们有没有——” “布拉希尔吗?”唐尼没等她说完就先开了口。然后他点点头。“有啊,他没事。”他的视线往前落在沙发上的女孩身上,然后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他现在人在山顶疗养院里,城外面那个——应该还在观察期吧。你知道他身体一侧受了枪伤。但他会好起来的——贝利大夫会照顾他,会让他焕然一新的。他——” 路易丝·菲舍尔陡然睁大眼睛,手按住自己的喉咙。“但是他——你说的是拉尔夫·贝利医生吗?”她厉声问道。 唐尼点着头。“是啊,他人很好。他会——” “但他是凯恩·罗布森的朋友!”她尖叫出声,“我见过他,就在罗布森家里,”她扭头看着律师,“昨天晚上他还和罗布森一起去了那家餐厅,就是那个胖子,胖胖的那个。” 男人们都瞪着她。 她抓住克劳斯的手臂摇晃起来。“他昨天晚上肯定就是为这件事去的——他去找罗布森,问他该怎么做。” 凡和伊芙琳已经从沙发上起身,都在听她说话。 唐尼开口了:“呃,也许不会有事的。医生是个好人,我想他不会——” “闭嘴!”克劳斯吼道,“事情麻烦了——该死的,非常麻烦。”他皱起眉,深思地问路易丝·菲舍尔,“有没有可能弄错了?” “绝对没有。” 伊芙琳挤进两个男人中间,和路易丝·菲舍尔面对面。她又大哭起来,但现在是气得大哭。 “为什么你要害他到这种地步?既然你有这么多麻烦,为什么要去找他?他们把他关进牢房全是你的错——让他坐牢他一定会发疯的!如果不是因为你,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你——” 唐尼碰碰伊芙琳的肩膀。“我看我得狠狠揍你一顿了。” 她从他身边哭着跑开。 克劳斯说:“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别再说这些废话了。来想想我们可以怎么做吧。”他再次皱眉看着路易丝·菲舍尔,“昨天晚上罗布森有没有和你说起和这有关的事?” 她摇头。 唐尼说道:“唔,听着。我们应该马上去把他弄回来。这不——” “那容易。”克劳斯重重地讥讽道,“如果他在那里会有不测的话——”律师一耸肩,“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们要去弄清楚他现在的状况。你能见到他吗?” 唐尼点头。“当然可以。” “那就去见他。让他明白出了什么事,看看能怎么办。” 唐尼和路易丝·菲舍尔从后门离开,穿过后院走进巷子里,一直走出了两个街区远。他们一路留意,没有发现有人跟在他们后面。 “我想后面没尾巴了。”唐尼说,领头走向一个十字路口。 下一个拐角那里有个车库兼修理厂,一名黑人正在笨手笨脚地修一个引擎。 “你好,托尼,”唐尼说,“借我辆车。” 黑人一边好奇地看着路易丝·菲舍尔,一边说道:“当然没问题。就角落里那辆吧。” 两人上了一辆黑色轿车,驶了出去。 “这不公平。”唐尼说,然后又加了一句,“我要把他弄出来。” 路易丝·菲舍尔很沉默。 半小时后,唐尼将车开进一条大路,路的尽头能望见一幢白色的建筑。“就是那个。”他说。 他们把车留在大门口,从一个写着“山顶疗养院”字样的黑底金字的标志底下走过,进入一间办公室。 “我们来看望李先生。”唐尼告诉坐在柜台后面的护士,“他在等我们。” 护士紧张地舔舔嘴唇,说道:“二○三室,就在楼梯口旁边。” 他们沿着漆黑的楼梯上到二楼。“就是这里。”唐尼说着停下脚步。他没敲门就直接打开,招手让路易丝·菲舍尔进去。 布拉希尔平躺在床上,脸色比平常更显蜡黄。除了他之外,房内还有另外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就是逮捕路易丝·菲舍尔的那名倦容满面的大个子男人。他说:“我不能让你们任何人来见他。” 布拉希尔从床上半直起身,朝路易丝·菲舍尔伸出一只手。 她绕过大个子男人走到床边,握住他的手。“哦,我很抱歉——对不起!”她喃喃低语。 他露齿一笑,却没有一丝愉悦。“运气太背,没事儿。我就是害怕这些该死的窗子。” 她俯下身去亲吻他。 大个子男人说道:“行了,行了。现在你们得走了。我倒了血霉,要负责这摊子事。” 唐尼上前一步要去床边。“听着,布拉希尔,这里——” 大个子男人伸出一只手,软弱无力地把唐尼推了回去。“滚开,你在这儿晃荡什么?这儿没你什么事。”说着,他一只手搁在路易丝·菲舍尔的肩膀上,“请你走吧,拜托。跟他说声再见——也许过一阵子你就能见到他了。” 她又亲吻了布拉希尔,然后站起身。 布拉希尔说道:“唐尼,能帮我照顾她吗?” “当然,”唐尼允诺,“别让他们吓着你。我会让哈利来看你——” 大个子男人咆哮起来:“说个再见要一整天吗?” 他抓住路易丝·菲舍尔的手臂,把她和唐尼赶了出来。 两人沉默着走回轿车,开车回市区的路上也没人说话。车子进了市区,路易丝·菲舍尔才开口:“你能好心地借我十美元吗?” “没问题,”唐尼从方向盘上收回一只手,塞进裤子口袋里,翻出两张五元钞票给她。 接着她就说:“我想去火车站。” 他一皱眉:“干什么?” “我想去火车站。”她又说了一遍。 车子一开到火车站,她就下了车。 “非常谢谢你。”她说,“别等我,我晚点儿就会回去。” 路易丝·菲舍尔走进车站,在报摊买了包烟。然后,她走向公共电话亭,要求拨打长途电话,然后拨通了迈尔谷的号码。 “喂,是伊图吗?……罗布森先生在吗?我是菲舍尔……是的。”她等了等,“喂,凯恩……好吧,你赢了,如果你昨天晚上就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的话,你就用不着等到现在了……是……是的,是的。” 她把话筒挂回去,凝视了很久。然后她离开公共电话亭,走向售票窗口,说道:“一张去迈尔谷的车票——单程——谢谢。” 房间很大,天花板很高,家具全是黑橡木的。凯恩·罗布森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埋在一张大椅子里。他胳膊肘旁边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套包银水晶咖啡杯组、一个半满的包银水晶细颈水瓶、几只玻璃杯、香烟和烟灰缸。壁炉的火光掩映中,他目光闪烁。 十步远的地方,路易丝·菲舍尔半朝着他半朝着炉火,坐在一张小一些的椅子上,身姿挺拔。她身着一袭浅色睡衣,脚上是同色调的拖鞋。 整栋房子里的某个地方传来午夜整点报时的钟声。罗布森仔细听了听,然后才开口:“你正在犯严重的错误,我亲爱的,你太自以为是了。” 她打了个哈欠。“我昨天晚上几乎没睡,”她说,“我太困了,困得没法被你吓着。” 他站起身,对她露齿一笑。“我也没怎么睡。我们是不是应该在上床睡觉之前,先去看望一下病人?” 此时,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女护士进入房间,气喘吁吁地说道:“康罗伊先生恢复了意识,我很确定。”她说。 罗布森抿紧双唇,双眼迅速掠过一道光,然后就平稳下来。“打电话给布莱克医生,”他说,“他会希望立刻知道此事的。”他转向路易丝·菲舍尔,“我先上去陪他,等她打完电话我再过来。” 路易丝·菲舍尔也站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他撅起嘴。“我不知道这样是否合适。也许见到太多人引起的激动——我是指突然看见你又回来了——可能对他不好。” 护士这时已经离开了房间。 路易丝·菲舍尔大笑,但罗布森装作没看见,又道:“不,亲爱的,你最好还是待在这里吧。” 她说:“我不会待在这里。” 他耸耸肩。“很好,但是——”他话没说完就上楼去了。 路易丝·菲舍尔跟在他身后也上楼去,但脚步没有他快。然而当她来到病房门口时,她还是及时地捕捉到了康罗伊那双极度害怕的眼睛。接着,他那裹着裹着绷带的脑袋就倒回枕头上了。 罗布森就站门里面,轻声说道:“啊呀,他又昏过去了。”他眼中没有一丝担忧。 她露出探究的眼神。 两人就站在那儿,瞪视着彼此,直到日裔管家来到门口说:“有一位自称布拉希尔的先生要见菲舍尔小姐。” 罗布森的脸上缓缓浮现出某个人想到私密笑话时的表情。他说:“把这位布拉希尔先生带到起居室,菲舍尔小姐马上就下来。另外打个电话给副警长。” 罗布森朝着这个女人微笑。 “如何?” 她一言不发。 “你怎么选?”他问道。 护士走进来。“布莱克医生不在家,我留了口信。” 路易丝·菲舍尔说:“我认为你不该让康罗伊先生一个人待在这儿,乔治小姐。” 布拉希尔站在起居室中央,两脚大大地分开,以保持身体的平衡。他的左手臂下垂着,绑在身体左侧。他穿着一件黑色上衣,扣子一直扣到喉咙;他的脸仿如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蜡黄面具,两眼愤怒地烧红了。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他们告诉我说你回这里来了。我得亲眼看看。”他朝地板吐了口口水,“婊子!” 她踏出一步。“别傻了,我——”这时护士跑过门道,她就住了口,急切地问道,“乔治小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护士说:“罗布森先生说我也许可以试试打电话给韦伯太太家,去找布莱克医生。” 路易丝·菲舍尔转过身,停下脚步,踢掉拖鞋,脚上只穿着袜子就快步跑上楼梯。康罗伊的病房门关着,她一把推开。 罗布森正俯在病人上方,双手抓着病人裹着绷带的脑袋,正在将病人的脸朝下压进枕头里。 他的两根大拇指正用力地按住病人的后脑勺,仿佛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两根指头上。他面露疯狂之色,嘴唇湿漉漉的。 路易丝·菲舍尔尖叫着喊了一声“布拉希尔!”,然后自己扑向罗布森,用指甲抓着他的双腿。 布拉希尔走进屋来,摇摇晃晃地像是看不见路,左臂仍绑在身上。他挥出右拳,但落了空,拳头离罗布森的脸足有一步之遥。罗布森两次打中了他的脸,但他像是毫无知觉,又挥出一拳打中了罗布森的腹部。菲舍尔死死地抓住罗布森的脚踝,让他无法稳住身体,结果罗布森重重地摔倒在地。 病床上,病人正试图坐起身来,护士忙着照顾他。他脸上流下泪水,不住地啜泣:“他扶我上车的时候,绊着了一根木头。他就用这根木头狠狠地敲了我的脑袋。” 路易丝·菲舍尔扶着布拉希尔背靠着墙坐在地板上,用她的手帕擦干净他的脸。 他睁开眼睛,喃喃道:“这家伙是个疯子,对不对?” 她伸出一只胳膊环住他,大笑起来,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哼声。“所有的男人都是疯子。” 罗布森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这时屋外一阵喧闹,三个男人冲了进来。 最高的那个看看罗布森,再看看布拉希尔,咯咯地笑了起来。 “原来我们那个不喜欢医院的小伙子在这儿。”他说,“还好他不是从健身房里逃出来的,不然他肯定要打伤某个人了。” 路易丝·菲舍尔退下手上的戒指,放在罗布森左脚边的地板上。 注 释 [1]太平绅士是一种源于英国,由政府委任民间人士担任维持社区安宁、防止非法刑罚,及处理一些较简单的法律程序的职衔。 太多人曾经活过 这个男人的领带如落日一般橙红。他身材魁梧,个子高,人也胖,没有一点儿温和的气质;一头中分的黑发平贴在头皮上,脸颊丰满结实;那套衣服非常合身,一看就知道很舒适;甚至他紧紧贴在脑袋两边的粉色小耳朵,都是各具特色的细节的一部分,共同组成了这个浑然一体的外表。他得有三十五岁,或是四十五岁。 他坐在塞缪尔·斯佩德的办公桌旁边,身子微微前倾,越过他的马六甲白藤拐杖,说道:“不。我要你弄清楚他出了什么事。但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找到他。”他那凸出的绿眼珠冷冷地凝视着斯佩德。 斯佩德坐在椅子里,身体后仰。他的脸型、下颌、嘴巴和鼻孔都呈V字,眉毛很浓,一副撒旦的造型,却不会让人讨厌。他的表情就和他的声音一样,礼貌地表达出兴趣来。“为什么?” 绿眼睛的男人轻声开口,声音很有自信:“我可以告诉你,斯佩德。你有我希望在私家侦探身上看到的信誉,所以我到你这儿来了。” 斯佩德点点头,但没做出任何承诺。 绿眼睛的男人接着说道:“而且,任何公平的价格我都能接受。” 斯佩德照旧点点头。“我也可以接受。”他说,“但是我得知道你想买什么。你想知道这位——呃,伊莱·黑文出了什么事,但是你不关心事实真相?” 绿眼睛的男人放低音量,但是神态上没有其他变化。“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比方说,如果你找到了他,并且搞定他,让他永远离开,这对我来说会更值钱。” “你是说,哪怕他不想离开?” 绿眼睛男人说道:“他要是不肯离开,你就更加要搞定他。” 斯佩德微笑着摇摇头。“照你的说法,也许再多的钱也不够。”他从椅子扶手上抬起他那又长又粗的手,摊开了,“好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科利尔?” 科利尔的脸微微红了,但是他的眼睛仍旧眨也不眨,冷冷地凝视着斯佩德。“这个男人有个妻子。我喜欢她。他们上周去划船,而他突然离开了。如果我能说服她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就有可能和他离婚。” “我想和她谈谈。”斯佩德说道,“这个伊莱·黑文是什么人?他做了什么?” “他是个坏蛋。他什么也不干,就写点诗什么的。” “你能告诉我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他的妻子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她叫茱莉亚,你去问她。”科利尔站起身,“我有些熟人。也许之后我能从他们那里给你弄到点儿消息。” 一个身量小巧的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打开了公寓的门。她那身粉蓝的连衣裙上装饰着银色的纽扣;胸部很丰满,身形却很苗条,肩膀笔直,髋部窄窄的,而且带着一种骄傲的神情。这种神情要是放在不那么优雅的人身上,就成了傲慢自大。 斯佩德问道:“黑文太太?” 开口之前她犹豫了一下:“是的。” “吉恩·科利尔让我来见你。我叫斯佩德,是个私家侦探。他想让我找到你丈夫。” “你找到了吗?” “我告诉他说我得先和你谈谈。” 她的微笑不见了。她严肃地审视着他脸上每一个细节,然后说:“当然。”她退后一步,把门拉开。 当他们面对面在椅子上坐下,她问道:“吉恩跟你说了为什么他想找到伊莱吗?”他们所在的这个房间里的家具都很廉价,还能俯视楼下的操场。小孩子们在那里吵吵闹闹。 “他说如果你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就会遵从你的理智。” 她一言不发。 “他以前像这样消失过吗?” “常有的事。”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骄傲自大的男人。”她平心静气地说道,“那是在他清醒的时候。他喝了酒的话就一切正常,除了对待女人和钱。” “那他很多方面还是不错的。他以何为生?” “他是个诗人。”她答道,“但是没人以此为生。” “嗯?” “噢,他时不时地突然弄到一些钱。他说是打牌和赌马得来的,我不知道。” “你们结婚多久了?” “四年,差不多吧。” 他挖苦地微笑着。 “一直都在旧金山?” “不,第一年我们住在西雅图,然后才来到这里。” “他是西雅图人?” 她摇头。“特拉华州的某个地方。” “哪里?” “我不知道。” 斯佩德浓黑的眉毛微微皱起。“你是哪里人?” 她甜甜地说道:“你不是在追求我吧。” “你才像是在追我呢。”他嘟哝一声,“好吧,他有哪些朋友?” “别问我!” 斯佩德做了个不耐烦的鬼脸。“你认识他的某些朋友?”他坚持问下去。 “当然。有个家伙叫梅涅拉,还有个路易斯·詹姆斯,和一个叫康尼的。” “他们是什么人?” “男人。”她温和地答道,“我对他们一无所知。他们打电话叫他出去,或者是上门来喊。我也在镇上见到过他们混在一块儿。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他们靠什么过活?他们不可能都写诗。” 她大笑。“他们可以试试。我想,其中一个,路易斯·詹姆斯,是——吉恩的员工。我知道的已经全都告诉你了,真的没有更多了。” “你觉得他们会知道你丈夫在哪里吗?” 她耸耸肩。“如果他们知道,那他们就是在耍我。他们有时候还会打电话过来问他有没有回来。” “那你提到的那些女人呢?” “我不认识她们。” 斯佩德对着地板皱起眉,深思后问道:“在他还没有开始靠写诗为生之前,他做什么?” “什么都做——卖真空吸尘器,做过无业游民,当过水手,赌二十一点,修铁路,在罐头制造作坊、伐木营地,还有嘉年华公司打过工;还在报社里做过。什么都干过。” “他走的时候身上有钱吗?” “他从我这里借走了三美金。” “他说什么了?” 她大笑。“他说他不在家的时候如果我能感动上帝的话,晚饭的时候他就会回来,还会给我个惊喜。” 斯佩德抬起眉毛。“你们关系好吗?” “噢,是的。几天前我们刚刚打了一架。” “他什么时候走的?” “周四下午。我想是三点。” “你有他的照片吗?” “有。”她走向床边的一张桌子,拉出一个抽屉,然后手里拿了张照片回到斯佩德身旁。 斯佩德看到了照片上的人,瘦削的脸上眼窝深陷,嘴唇很性感,前额皱纹很深,上面是一丛乱蓬蓬的亚麻色头发。 他把黑文的照片放进口袋里,然后拿起自己的帽子。他转向门要走,又停下来问道:“他是哪种诗人?很棒的那种吗?” 她耸耸肩。“这要看你问谁了。” “你这里有他写的诗吗?” “没有。”她微笑,“你以为他藏在字里行间吗?” “你永远不会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我会回来找你的。把事情再仔细想一遍,看看你能不能再想到点儿什么。再见。” 他走下邮政大街,去了马尔福德书店,想要买一本黑文的诗集。 “抱歉,”书店里的女孩说道,“上周卖掉了最后一本。”她微笑着,“卖给了黑文先生本人。我可以为你订一本。” “你认识他?” “只在卖书的时候。” 斯佩德撅起嘴唇,问道:“那是哪一天的事?”他递过去一张名片,“请帮个忙。这很重要。” 她走到办公桌前,翻了翻一本红边的销售簿,然后一手拿着敞开的本子走回他身边。“是上周三。”她说,“我们把诗集送到罗杰·费里斯先生家,就在太平洋大道一九八一号。” “非常感谢。”他说。 他走到外面叫了辆出租车,告诉了司机罗杰·费里斯先生的地址…… 太平洋大道上的这栋房子是四层楼的灰色石头建筑,前面有一条狭窄的草地。一个脸庞丰满的女仆把斯佩德领进了一个又高又宽敞的房间。 斯佩德坐了下来,但是女仆离开之后他就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转悠。他在一张书桌前停下脚步,桌上放着三本书。其中一本的橙红色书皮上印着一张红色的速写,画的是一道闪电击中一男一女之间的地面。书皮上印的黑字是“斑斓之光”,作者是伊莱·黑文。 斯佩德拿起那本书走回他的椅子。 扉页上有作者的题字。蓝色墨水写就的字迹不合规范,难以辨认。

给善良的老巴克,他懂得记忆中的那些日子里他那色彩斑斓的光。

伊·黑 斯佩德随便翻着书页,懒懒地读到一首诗:

无题

像我们活着一样  

太多的人曾经活过 

我们的生命    

证明我们确实活着 

像我们终有一死一样

太多的人已经死了 

他们的死     

证明我们行将死亡  一个穿着晚宴服的男人走进房间,斯佩德从书页上抬起头来。这个男人个子不高,但是他挺拔的身姿让他看起来和六英尺多一点的斯佩德一样高。他有一双明亮的蓝色眼睛,没有因为五十多岁的年纪而暗淡无光。他晒黑的脸上没有松弛的肌肉,前额广阔光滑,还有一头浓密的花白短发。他表情高贵而亲切。 他朝斯佩德仍拿在手里的那本书点了点头。“你喜欢吗?” 斯佩德露齿一笑,说道:“我想我对此一窍不通。”他把书放下,“但是,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费里斯先生。你认识黑文?” “是的,当然。坐吧,斯佩德先生。”他坐进斯佩德不远处的一张椅子里,“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他没遇到麻烦吧?” 斯佩德说道:“我不知道。我正在找他。” 费里斯迟疑地开口:“我可以问问是为什么吗?” “你认识吉恩·科利尔吗?” “认识。”费里斯再度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私底下认识。我在北加州有连锁电影院,你知道,而几年前我遇到了劳资纠纷。有人告诉我,说我可以去找科利尔,他能解决麻烦。我就是这么偶然认识他的。” “嗯。”斯佩德干巴巴地说道,“很多人都是这样偶然认识吉恩的。” “但是他和伊莱有什么关系?” “他想让我找到伊莱。你最后一次见到伊莱是什么时候?” “上周四他来过我家。” “几点走的?” “半夜,再迟一点。他大约在下午三点的时候来的。我们很多年没见过面了,我说服他留下来吃晚饭。我看他衣衫褴褛,就借给了他一些钱。” “多少钱?” “一百五十美金。家里就这么多现金。” “他走的时候说过他要去哪里吗?” 费里斯摇摇头。“他说第二天会给我打电话。” “第二天他打了吗?” “没有。” “他从小到大,你都认识他?” “也不完全是。十五六年前他为我工作过。那时候我开了一家嘉年华公司——东西方联合表演队。开始有个合伙人,后来我自己单干。我一直都很喜欢那孩子。” “星期四你见到他之前,有多少年没见过他了?” “天知道。”费里斯说道,“我早就和他失去联系了。后来,星期三那天,天气很晴朗,那本书寄了过来,上面没写地址,也没写其他东西,只有扉页上的那句话,第二天他就打电话来了。知道他还活着,还靠自己谋生,我就开心得要死。所以那天下午他就过来了,我们花了九个小时聊过去的那些日子。” “他跟你说了很多分开之后他做的事?” “他只说他四处晃荡,做做这个,又做做那个,没活儿干的时候就休息休息。他没有过多抱怨;我不得不想办法让他收下那一百五十美金。” 斯佩德站起身。“非常感谢,费里斯先生。我——” 费里斯打断他:“不用客气。若有任何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给我打电话。” 斯佩德看看他的表。“我可以在这里打个电话到我的办公室,看看有没有什么进展吗?” “当然可以。隔壁房间就有电话,右手边那个。” 斯佩德说了谢谢就出去了。他回来的时候,手里卷着一根香烟,面无表情。 “有什么消息吗?”费里斯问道。 “是的。科利尔打电话来取消这次委托。他说在圣何塞另一边的灌木丛里找到了黑文的尸体,身上中了三枪。”他微笑着,委婉地补充道,“他告诉我他也许能找关系弄到点儿消息。” 早晨的阳光穿过遮住斯佩德办公室窗户的窗帘,在地板上留下两个胖乎乎的黄色长方形。整个房间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黄色。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沉思地凝视着一张报纸。艾菲·佩林从外间的办公室进来时,他也没有抬头。 她说:“黑文太太来了。” 他抬起头,然后说道:“很好。请她进来。” 黑文太太很快进来了。她脸色苍白,即使穿着皮衣,天气也很温暖,她还是颤抖不已。她直接走到斯佩德面前问道:“吉恩杀了他吗?” 斯佩德说:“我不知道。” “我必须知道。”她叫道。 斯佩德握住她的手。“来,坐下。”他引她坐在一把椅子上。 他问道:“科利尔告诉你他取消了这次委托吗?” 她惊愕地注视着他。“他什么?” “昨天晚上他给我留言,说你丈夫找到了,而他不再需要我了。” 她垂下头,声音微弱,几乎听不见。“那么是他做的了。” 斯佩德耸耸肩。“也许只有无辜的人有资格取消这次委托;或者,也许他有罪,但是他很有头脑,也有足够的冲动——” 她没有听他说话。她倾身向他,热切地说道:“但是,斯佩德先生,你不会就这么放弃的,对吗?你不会让他阻止你的,对吗?” 她说话的时候,斯佩德的电话响了。 他说了声“抱歉”,然后拿起了电话。“你好?……呃……所以?”他撅起嘴唇,“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他缓缓把电话放在一边,再度面对黑文太太。“科利尔就在外面。” “他知道我来了吗?”她飞快地问道。 “不好说。”他站起来,装作没有仔细审视她,“你介意吗?” 她轻轻咬住下嘴唇,说道:“不。”她说得很犹豫。 “好的。我让他进来。” 她抬起一只手,像是要抗议,但又放下了。她苍白的脸庞镇静下来,说:“请便。” 斯佩德打开门,说道:“你好,科利尔,进来吧。我们正说到你。” 科利尔点点头,一只手拿着拐杖,另一只手里拿着帽子,走进办公室。“今天早上还好吗,茱莉亚?你应该打电话给我。我可以开车载你回镇上。” “我——我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 科利尔又看了她一阵,然后把他毫无感情的绿色眼睛转到斯佩德脸上。“唔,你有没有成功地说服她,让她相信我没有那么做?” “我们还没说到那里。”斯佩德说,“我正试着弄明白有什么理由要怀疑你。坐吧。” 科利尔带着一丝小心谨慎坐下了,问道:“然后?” “然后你到了。” 科利尔严肃地点点头。“很好,斯佩德。”他说,“你再次被雇用了,你要向黑文太太证明这件事和我完全无关。” “吉恩!”她哽咽着喊道,哀求地伸出双手,“我没有认为是你做的——我没打算这么想——但是我很担心。”她把双手覆在脸上,开始哭泣。 科利尔走到女人身边。“别着急。”他说,“我们会一起弄明白这件事的。” 斯佩德走进外间的办公室,关上他身后的门。 艾菲·佩林正在打一封信。她停下手里的事。他朝她露齿一笑,说道:“应该有人写本关于人性的书——有时候他们很奇怪。”接着他走向水瓶,“你有沃利·凯洛格的电话吧。打给他,问问他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汤姆·梅涅拉。” 他回到里间的办公室。 黑文太太已经不哭了。她说:“我很抱歉。” 斯佩德说:“没关系。”他看向旁边的科利尔,“我的委托还在?” “是的。”科利尔清清嗓子,“但是,如果现在没什么特别的事,我最好还是送黑文太太回家。” “没问题。但是有件事我要问一下:按照时间顺序,是你认出了他的尸体。你怎么会去那里的?” “我听说他们找到一具尸体,我就过去了。”科利尔缓慢而谨慎地说道,“我告诉过你我在警方有关系。我从他们那里听说了尸体的事。” 斯佩德说道:“好的,回头见。”然后他为他们打开门。 走道的门在他们身后合上时,艾菲·佩林说道:“梅涅拉在陆军大街的巴克斯顿。” 斯佩德说:“谢谢。”他走进里间的办公室去拿他的帽子。出门的时候他说:“如果我两个月都不回来,让他们去那儿找我的尸体好了。” 斯佩德穿过破破烂烂的走廊,走到一扇歪歪斜斜的绿色房门前。门上写着“411”。门内传来窃窃私语,但是一个字也听不清。他不再去听,抬手敲门。 一个明显是伪装过的男声问道:“什么事?” “我想见汤姆。我是萨姆·斯佩德。” 房内安静了一下,然后有人说:“汤姆不在这里。” 斯佩德一手握住门把手,摇晃着脆弱的门板。“快点儿,开门!”他低声吼道。 不一会儿,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又瘦又黑的男人打开了门。他说话的时候努力避免他晶亮的小眼睛带上狡诈之色。“一开始我没听出来是你的声音。”松弛的嘴巴让他的下巴显得小了些。他身上那件敞着领口的绿条纹衬衫脏兮兮的,灰色的裤子倒是仔细地压得很平整。 “你最近很小心嘛。”斯佩德严肃地说道,穿过门廊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的两个男人正在努力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架势。其中一个男人倚在窗户上,还在用锉子锉他的手指甲。另一个男人躺倒在他的椅子里,双脚搁在桌子边缘,手里摊开一份报纸。他们齐齐瞥了斯佩德一眼,然后继续做他们的事。 斯佩德愉快地说道:“见到汤姆·梅涅拉的朋友,什么时候都很高兴啊。” 梅涅拉已经关上了门,笨拙地说道:“呃——是的——斯佩德先生。这是康拉德先生和詹姆斯先生。” 康拉德就是靠在窗边的那个男人。他一手拿着指甲锉子,打了个约莫算是礼貌的手势。他比梅涅拉年轻几岁,普通人的身高,身体很结实;那张脸特征鲜明,双目呆笨无神。 詹姆斯把报纸放下了一瞬,用冷淡的研判目光看着斯佩德,说道:“你好,兄弟。”然后他继续去看报纸了。他和康拉德一样结实,但是高一些,而且他脸上有一种康拉德所缺乏的精明。 “啊,”斯佩德说道,“我很高兴见到最近刚去世的伊莱·黑文的朋友。” 指甲锉子戳到了手指,窗边的男人狠狠地咒骂着。梅涅拉舔舔嘴唇,然后飞快地开了口,音调里有一种哀号的意味:“但是说实话,斯佩德,我们有一个星期没见过他了。” 这个黑皮肤男人的反应似乎稍微取悦了斯佩德。 “你觉得他为什么被杀?” “我知道的就是报纸上写的:他的口袋都被翻遍了,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他垂下两边嘴角,“但是就我所知,他身上没钱。周二晚上的时候起,他就没钱。” 斯佩德温和地说道:“我听说他周四晚上弄到了一点钱。” 梅涅拉在斯佩德身后大喘一口气。 詹姆斯说道:“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不知道。” “他和你们几个一起干过活儿吗?” 詹姆斯缓缓地把报纸搁到一边,双脚从桌子上拿了下来。他似乎对斯佩德的问题很有兴趣,但是很冷淡。“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斯佩德故作吃惊。“你们总得干点活儿吧?” 梅涅拉跑到斯佩德身边。“啊,听着,斯佩德。”他说,“黑文这家伙只是我们认识的一个人而已。我们和杀人案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不知道这件事。你知道的,我们——” 门口响起了三声不慌不忙的敲门声。梅涅拉和康拉德看着詹姆斯。詹姆斯点点头,但是这时候斯佩德已经迅速来到门边,打开了门。罗杰·费里斯就站在门口。 斯佩德朝费里斯眨眨眼,费里斯也朝他眨眨眼。然后费里斯伸出手说道:“很高兴见到你。” “进来吧。”斯佩德说道。 “看看这个,斯佩德先生。”费里斯的手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有点脏的信封。信封上用打字机打出了费里斯的名字和地址,上面没有邮票。斯佩德拿出里面的信。那是一张廉价的白纸折成的狭长纸条。 斯佩德展开它,上面是打字机打出来的字迹:

为了周四晚上的事,你最好在今天下午五点到军队大街的巴克斯顿旅馆四一一号房间来。 没有落款。 斯佩德说:“到五点还有很长时间。” “是的。”费里斯表示赞同,“我一拿到信就来了。周四晚上伊莱在我家里。” 梅涅拉推推斯佩德,问道:“这都是怎么回事?” 斯佩德把纸条拿到黑皮肤男人面前给他读。他念完,叫了起来:“我说的是真的,斯佩德,我根本就不知道这封信的事儿。” “有人知道吗?”斯佩德问道。 康拉德急匆匆地说道:“不知道。” 詹姆斯说:“什么信?” 斯佩德心不在焉地看着费里斯,过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当然,黑文试图勒索你。” 费里斯涨红了脸:“什么?” “勒索。”斯佩德耐心地重复,“钱,敲诈。” “听着,斯佩德。”费里斯认真地说道,“你不是当真的吧?他有什么可以敲诈我的?” “给亲爱的老巴克,”斯佩德引用死去诗人的扉页题句,“他懂得记忆中的那些日子里色彩斑斓的光。”他眉毛微微抬起,双眸阴沉地看着费里斯,“什么斑斓之光?在马戏团和嘉年华表演团里,把一个人从前进中的火车上踢下去,用俚语该怎么说?开红灯。无疑就是这个——红灯。你给谁开红灯被黑文知道了,费里斯?” 梅涅拉走到椅子边坐下,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头放在两手之间,茫然地凝视着地板。康拉德呼吸急促,仿佛在跑步一般。 斯佩德问费里斯:“如何?” 费里斯拿手帕擦擦脸,然后把手帕放进口袋里,简单地说道:“那是勒索。” “然后你杀了他。” 费里斯的蓝眼睛看进斯佩德的灰黄色眼睛里,眼神和他的嗓音一般清澈而坚定。“我没有。”他说,“我发誓我没有。让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正如我跟你说过的,他送了我那本书,而我立刻就明白了他写在扉页上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所以第二天他打电话给我,说他要来和我谈谈旧日时光,为了那些日子,他还想跟我借点钱。我知道了他的用意。我去了银行,取出一万美金。你可以去查,是水手国家银行。” “我会的。”斯佩德说道。 “而事实是,我没用上那么多钱。他胃口没那么大。我让他拿了五千美金。第二天我把剩下的五千美金存回银行。你也可以去查。” “我会的。”斯佩德说道。 “我告诉他,我不会容忍更多的勒索,这五千美金是第一笔钱也是最后一笔钱。我让他签了一份文件,声明他帮了忙——就是在我干过的事情里,他也帮了手——而他签了字。他在午夜左右离开,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斯佩德轻敲费里斯给他的信封。“那么这个纸条是怎么回事?” “一个送信的男孩中午送给我的,我就立刻过来了。伊莱跟我保证,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得去面对,不管是怎么回事。” 斯佩德转向其他人,一脸木然:“你们呢?” 梅涅拉和康拉德看向詹姆斯,后者做了个不耐烦的表情,说道:“哦,当然,是我们给他送了信。为什么不呢?我们是伊莱的朋友,从他去压榨这个心肝宝贝儿开始,我们就没能找到他了。然后他死了,所以我们就叫这位绅士到这儿来解释解释。” “你知道敲诈的事?” “当然。他想到这个点子的时候,我们在一块儿呢。” “他怎么会想到的?”斯佩德问道。 詹姆斯伸开左手的手指。“我们一直在喝酒聊天——你知道一群男人在一起就会那样,聊他们见过的做过的事儿。他说了件奇闻,说他曾经看见一个家伙把另一个人从火车上踢进了坟墓。他凑巧提到了踢人的那个家伙的名字——一个叫费里斯的年轻人。有人就说了:‘这个费里斯长什么样?’伊莱告诉了他,还说他已经十五年没见过这个人了。不知道是谁吹了声口哨,说:‘我敢打赌你说的就是那个拥有州里半数电影院的费里斯。他肯定会掏出点儿好处,掩盖过去的劣行。’ “好吧,这主意让伊莱眼睛一亮。你能想得到的。他想了一会儿,然后狡猾地问道,这个开影院的费里斯叫什么名字。有个人告诉他叫‘罗杰’,他装出失望的样子,还说‘不,不是他。我说的那个人叫马丁。’我们都对他哈哈大笑,他最后只好承认他是打算去见见那位绅士。星期四中午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说他当天晚上要在波吉·赫克酒馆办派对庆祝。如此一来,发生了什么事不是一目了然吗?” “被开了红灯的那位先生叫什么?” “他没说。他嘴巴很紧。你不能为此责备他。” “啊哈。”斯佩德表示赞同。 “然后就没了。他一直没来波吉。早上两点左右我们试着打电话给他,但是他老婆说他没回家。所以我们就在波吉附近等到四五点,然后确定他放了我们鸽子。我们让酒馆把账单寄给他,接着就走了。打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死了也好活着也好,都没见过。” 斯佩德委婉地说道:“也许吧。当然你们没在那天早上迟些时候找到他,也没找他的麻烦,没用子弹和他交换费里斯的五千美金,没把他扔在——” 门上响起两声急促的敲门声。 斯佩德脸上一亮。他走到门边开了门。 一个年轻男人走进来。他收拾得非常整洁漂亮,动作敏捷,而且身材比例相当好。他穿着一件浅色的薄大衣,两手插在口袋里,一进门就走向右边,背靠着墙站好。另一个年轻男人走了进来,他走向左边。尽管他们并不是真的长相相似,但他们都那么动作敏捷,穿着整洁漂亮,而且姿势几乎一模一样——都是背靠着墙,手插在口袋里,冷淡又明亮的眼睛审视着房间里的人——这让他们乍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双胞胎。 接着吉恩·科利尔进来了。他朝斯佩德点点头,但是没和房间里的其他人打招呼,尽管詹姆斯说了句“嗨,吉恩”。 “有什么进展吗?”科利尔问斯佩德。 斯佩德点头。“似乎是这位先生——”他猛地用大拇指指着费里斯,“他——” “这里有地方给我们说话吗?” “后面有个厨房。” 科利尔的视线越过肩头,迅速朝那两个整洁漂亮的年轻男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如果有人突然冒出来,就打倒他。然后他跟着斯佩德走进厨房。他坐在厨房里的一张椅子上,绿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斯佩德,后者正在叙述了解到的事实。 私家侦探说完之后,绿眼睛的男人问道:“唔,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斯佩德深思地看着对方。“你知道了某些事。我想知道是什么事。” 科利尔说道:“他们在发现尸体的地方附近,距离四分之一英里之外的一条河里找到了枪。是詹姆斯的枪。他上次在瓦莱诺开枪时留下了记录。” “很好。”斯佩德说道。 “听着。有个叫瑟伯的小家伙说,上周三詹姆斯找到他,让他跟踪黑文。瑟伯周四下午盯上他,看见他进了费里斯家,就打电话给詹姆斯。詹姆斯让他在那地方扎根等着,好报告黑文离开之后去了哪里,但是那一带有个神经紧张的女人发觉这小家伙在附近晃荡,于是十点钟左右警察就过来抓他。” 斯佩德撇起嘴角,沉思地凝视着天花板。 科利尔的眼睛冷漠无情,但是汗水让他的圆脸闪闪发光;他嗓音嘶哑。“斯佩德。”他说,“我要把他交给警方。” 斯佩德的视线从天花板挪到那双凸出的绿眼睛上。 “我以前从来不曾把我的人交给警方。”科利尔说道,“但是这次我会。如果事情是我的人干的,而我把人送进监狱,茱莉亚就会相信我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吗?” 斯佩德缓缓颔首:“我也这么想。” 科利尔突然挪开眼睛,清清嗓子。他再次开口的时候,言语非常简短:“好了,他会进监狱的。” 当斯佩德和科利尔从厨房里出来,梅涅拉、詹姆斯和康拉德还坐在那里。费里斯在地板上走来走去。那两个整洁漂亮的年轻人没有移动过。 科利尔走向詹姆斯。“你的枪在哪里,路易斯?”他问道。 詹姆斯的右手朝他的左胸挪了几英寸,然后停住,说道:“噢,我没带在身上。” 科利尔戴着手套的手一拳揍上詹姆斯的半边脸,把他从椅子上打飞出去。 詹姆斯直起身子,含糊地说:“我什么也没说。”他一只手伸向自己被打的半边脸,“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做,头儿,但是他打电话来,说他不想什么也不带就去找费里斯,那样他自己就什么筹码也没有了。我就说:‘好吧。’于是我把我的枪给他了。” 科利尔说道:“你还让瑟伯去跟踪他了。” “我们只是好奇,想看看他要干什么。”詹姆斯咕哝道。 “而你不可能自己去那里。你派了其他谁去?” “在瑟伯闹得四邻皆知之后?” 科利尔转向斯佩德:“你需要我们帮你押送他们,还是想找警察来?” “我们会按规矩办。”斯佩德说,然后走到墙边的电话旁。当他离开电话时,他面色木然,眼神暧昧不明。他拿出一根卷烟,点上火,对科利尔说道:“我要是相信你的路易斯能圆上他这个故事,我就蠢到家了。” 詹姆斯把手从淤青的脸颊上拿下来,双眼惊讶地注视着斯佩德。科利尔低吼:“你什么意思?” “没事。”斯佩德轻轻说道,“我只是觉得,你太急着把这件事归罪于他了。”他吐出一口烟,“比方说,为什么他要留下一把大家都认得出的枪呢?” 科利尔说道:“你以为他有脑子吗?” “如果这些家伙杀了黑文,知道他已经死了,他们为什么要等到尸体被发现,事情都闹开了之后才再次去找费里斯麻烦呢?他们要是抢劫了黑文,为什么要把他的口袋都翻出来呢?这太费事了,只有为了其他原因杀死他,而又希望让他的死看起来像是抢劫案的人才会这么做。”他摇摇头,“你太急着把这事归罪于他们了。他们为什么要——” “那不是现在的重点。”科利尔说道,“重点是,为什么你一直说我急着这么做?” 斯佩德耸耸肩:“也许是为了在茱莉亚面前尽快澄清你自己,也许是在警察面前把自己撇干净,然后你就有顾客了。” 科利尔说:“什么?” 斯佩德拿着烟随便做了个手势。“费里斯。”他温和地说道,“他杀了黑文,肯定是他。” 科利尔的眼睑颤抖了,尽管他并没有眨眼。 斯佩德说:“首先,他是我们所知最后一个见过活着的伊莱的人,而推测这种人是凶手总是很正确的。第二,伊莱的尸体出现之前,和我谈过话的人当中,唯有他关心我是不是觉得他对我有所隐瞒。你们其他人只觉得我在找一个失踪的人。他知道我在找一个他杀死的人,所以他得撇清他自己。他甚至不敢扔掉那本书,因为书是从书店寄来的,别人会发现这一点,而且,也许书店的店员读到过那句题词。第三,他是唯一认为伊莱温柔体贴干净又可爱的人——这出于相同的理由。第四,他说敲诈者下午三点来,很轻松就拿到了五千美金,然后把钱攥在手里直到半夜才走——这故事很傻,就算是喝了太多酒,这行为也太蠢了。第五,他说伊莱签了文件,这说法还是很糟糕,因为伪造的文件很容易就能被查出来。第六,他在我们所知的所有人当中有最充分的理由希望伊莱死去。” 科利尔缓缓点头:“但是——” “没有但是。”斯佩德说道,“也许他跟银行玩了取出一万存回去五千的把戏,但是那很容易做到。然后他把那个低能的勒索者叫到他家里,把他留到用人们都去睡觉了,然后从他身上拿走他借来的那把枪,硬把他推下楼塞进自己的车子里,带他出去兜风——也许那时候勒索者已经死了,也许他是到了树林里才开的枪——再把他身上的东西搜刮干净,好让别人不那么容易断定他的身份,还让这事儿看起来像是抢劫。接着他把枪扔进水里,就回家了——” 街上响起了一声警笛,斯佩德停下来侧耳倾听,然后从他说话开始第一次看向了费里斯。 费里斯脸色苍白得可怕,但是双眸仍旧很坚定。 斯佩德说道:“我有种直觉,费里斯,我们很快也能发现开红灯一事的真相了。你告诉我你开过个一家嘉年华公司,起初你跟别人合伙了一阵子,那时候伊莱还在为你工作,之后你就自己单干了。我们不会怕麻烦的,我们会找到你的合伙人——不管他是消失了,还是自然死亡,或是还活着。” 费里斯失去了挺直身体的力气。他舔舔嘴唇,说道:“我要见我的律师。在我见到律师之前,我不会开口。” 斯佩德说道:“我无所谓。你有麻烦了,但是我自己也不喜欢敲诈勒索的人。我想伊莱在那本书里为这些人写下了很好的墓志铭——‘太多的人曾经活过’。” 他们只能绞死你一次 塞缪尔·斯佩德说道:“我的名字是罗纳德·埃姆斯。我想见比纳特先生——蒂莫西·比纳特先生。” “比纳特先生现在正在休息,阁下。”男管家迟疑地答道。 “你能告诉我什么时候我能见到他吗?这很要紧。”斯佩德清清嗓子,“我刚从澳大利亚回来,事关他在那里的产业。” 男管家一边说着“我去看看,阁下”,一边转动脚跟。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前,他就已经走到楼梯前了。 斯佩德卷了根烟,点上火。 男管家再度走下楼来。“我很抱歉,他现在不能被打扰,但是沃莱士·比纳特先生——蒂莫西先生的侄子——可以见你。” 斯佩德说了声谢谢,跟着男管家上楼去。 沃莱士·比纳特和三十八岁的斯佩德差不多年纪,身材修长,是个英俊的黑皮肤男人。他从铺着锦缎的椅子上微笑着站起来,说道:“你好吗,埃姆斯先生?”他朝另一张椅子挥挥手,再度坐下,“你从澳大利亚来?” “今天早上刚到。” “你是提姆[1]叔叔的生意伙伴?” 斯佩德微笑着摇摇头。“不是那样。但是我想我这里有些消息,他应该——赶快下手。” 沃莱士·比纳特深思地瞅着地板,然后抬头看着斯佩德。“我会尽我所能劝他见你,埃姆斯先生,但是坦白地说,我没有把握。” 斯佩德似乎有点吃惊。“为什么?” 比纳特耸耸肩。“他有时候很古怪。你知道,他的脑筋还是正常的,但是他和所有生病的老人一样易怒而古怪。唔,他有时候很难相处。” 斯佩德缓声问道:“他已经拒绝见我了吗?” “是的。” 斯佩德从椅子上站起来。他那白皙的撒旦式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 比纳特飞快地举起一只手:“等等,等等。”他说,“我会尽我所能改变他的想法。也许如果——”他那双深色的眼睛突然透出很谨慎的神色,“你不是想向他推销什么东西吧,嗯?” “不是。” 谨慎离开了比纳特的眼睛。“好的,那么,我想我可以——” 一个年轻的女人生气地大喊着跑进来。“沃利[2],那个老蠢货——”她看见斯佩德的时候,一只手按住胸口,住了口。 斯佩德和比纳特一起站起身。比纳特老练地说道:“乔伊丝,这是埃姆斯先生。我的小姨子,乔伊丝·科特。” 斯佩德躬身行礼。 乔伊丝·科特发出一声短促而尴尬的笑声,说道:“请原谅我突然闯进来。”她大约二十四五岁,个头很高,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深色的皮肤、优美的肩膀,身体结实而苗条。她脸上化了妆,弥补了她容貌上欠缺的柔和。她穿着宽裤腿的蓝色缎子睡衣。 比纳特自然地朝她微笑,问道:“什么事那么兴奋?” 愤怒再次使她的眼睛变得阴暗。她开口要说话,又看看斯佩德,说道:“但我们不想用这些愚蠢的家务事来让埃姆斯先生感到无聊。如果——”她犹豫着。 斯佩德再次躬身。“当然,”他说,“当然。” “用不了一分钟。”比纳特承诺道,然后和她离开了房间。 斯佩德走向开放式的走廊,看到他们的身影穿过走廊然后消失。斯佩德只是站在走廊里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不可闻,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当斯佩德听见那声尖叫时,他还站在那里,灰黄色的眼睛带了点蒙眬。是女人的尖叫,高昂而尖锐刺耳,还透着惊恐。斯佩德听到枪响的时候,正在穿过走廊。那是手枪的声音,被墙壁和天花板放大了,来回震荡。 斯佩德在走廊上走了二十英尺,发现了一个楼梯。他一步三级地爬上去,转向左边。过道中央有个女人仰面躺在地板上。 沃莱士·比纳特跪在她旁边,绝望地抚摩着她的一只手,低声哭喊着,带着恳求的意味:“亲爱的,莫莉,亲爱的!” 乔伊丝·科特站在他身后,绞着手指,泪水爬满了她的双颊。 地板上的女人很像乔伊丝·科特,但是年纪大一些。她的脸庞上带着年轻些的那位所没有的严厉冷酷。 “她死了,她被杀死了。”沃莱士·比纳特无法置信地说道,抬起他苍白的脸看着斯佩德。随着比纳特转头的动作,斯佩德看见了那个女人黄褐色的连衣裙在心脏的位置上破了个圆形的洞,深色的污迹迅速扩大,在洞口下方的裙子上形成了一大摊。 斯佩德碰了碰乔伊丝·科特的胳膊。“报警,送医院急救——打电话。”他说。她跑向楼梯的时候,他问沃莱士·比纳特:“谁干的——” 斯佩德身后响起一声衰弱无力的呻吟。 他飞快地转过身。从敞开式的走廊看过去,他见到一个穿着白色睡衣的老人四肢伸展躺在凌乱的床上。他的头、肩膀和一条胳膊垂在床的边缘,另一只手紧紧地扼住自己的喉咙。他再次呻吟,眼睑颤动着,但没有睁开。 斯佩德抬起老人的头和肩膀,放在枕头上。老人又呻吟出声,手从喉咙上拿开了。他的喉咙上有六道淤痕,皮肤发红。他是个骨瘦如柴的男人,皱纹满面,或许显得比实际年龄老得多。 床边的桌子上有一杯水。斯佩德把水泼在老人的脸上。老人的眼睛又开始颤抖时,斯佩德俯下身,低声温和地问道:“谁干的?” 颤抖的眼睑努力分开,直到足以露出一道缝,让人看见那双充血的灰色眼睛。老人痛苦地开口,手再度放在喉咙上:“一个男人——他——”他咳了起来。 斯佩德不耐烦地皱起眉。他的嘴唇几乎要碰到老人的耳朵了。“他去了哪儿?”他的声音很急迫。 瘦削的手虚弱地指向房子的后方,接着倒回床上。 男管家和两个吓坏了的女用人来到沃莱士·比纳特身边,陪着过道里死去的女人。 “谁干的?”斯佩德问他们。 他们茫然地看着他。 “找个人照顾一下老人。”他低声说道,走向过道那头。 过道尽头是个通向屋子后方的楼梯。他下了两层楼,穿过储藏室走进厨房。他谁也没看见。厨房门关着,但是他试了一下,门没锁。他穿过一个狭窄的后花园,来到一扇关着的门前,也没锁。他打开门,门后狭窄的小巷子里没有一个人。 他叹了口气,关上门,回到屋子里。 在一个占据了沃莱士·比纳特这所房子整个二楼空间的房间里,斯佩德懒懒散散地坐在一张宽敞的椅子上,感觉挺舒服。房间里有几书架的书,灯也亮着。从窗户看过去,远处一盏街灯冲淡了屋外的黑暗。伯劳斯警长面朝着斯佩德,四肢伸展地坐在另一张皮革椅子里。他是个高大的男人,胡子随意刮了一下,面色红润,穿着皱巴巴的深色衣服。邓迪警督站在屋子中间,双腿分开,头微微前倾。他是个小个子,身体结实,一张四方脸。 斯佩德正在说话:“……医生只让我和老人说了几分钟的话。等他休息休息,我们可以再试一下,但看起来他知道的也不多。他那时候正在打盹,有人掐着他的脖子要把他拽下床,他才醒过来。他那边有用的信息就是,他看了一眼想掐死他的那个家伙。他说是个大个子,戴着一顶柔软的帽子,拉下来遮住了眼睛;深色皮肤,还胡子拉碴。听起来像是汤姆。”斯佩德朝伯劳斯点点头。 警长轻声笑了,但是邓迪简短地说道:“继续。” 斯佩德露齿一笑,接着说道:“他听见比纳特太太在门前尖叫的时候,他都快死了。那双手从他喉咙上拿开,然后他就听到了枪声。在昏过去之前,他看见有个高大的家伙朝屋子后面去了,而比纳特太太倒在过道的地板上。他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个大个子家伙。” “枪的口径是多大?”邓迪问道。 “点三八。好吧,这房子里没人能帮上什么忙。沃莱士和他的小姨子乔伊丝一起待在她的房间里。他们是这么说的。他们跑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了那个死去的女人。虽然他们说他们听见了有人跑下楼梯的声音,是后楼梯。 “管家——他叫加尔波——说他听到尖叫和枪声的时候,他就在这里。女佣伊蕾妮·凯利,据她所说当时在一楼。厨子玛格丽特·芬恩说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就是后面的三楼,而她什么也没听见。她就跟邮筒一样,耳朵不好,每个人都这么说。后房门和后大门都没锁,但是大家都认为那两道门应该是锁上的。没有人说他们那时候在厨房或是后花园里面,或是在那附近。”斯佩德摊开手,做了个完结的手势,“就这么多了。” 邓迪摇摇头。“不完全是。”他说,“你怎么会来这里?” 斯佩特的脸一亮。“也许是我的客户杀了她。”他说,“他是沃莱士的堂兄弟,艾拉·比纳特。知道他吗?” 邓迪摇摇头。他蓝色的眼睛透着严厉和怀疑。 “他是旧金山的律师。”斯佩德说道,“有身份,很体面,诸如此类的。两天前他来找我,跟我说了他叔叔蒂莫西的事。他说蒂莫西是个可怜的老吝啬鬼,有大把大把的钱,因为艰苦的生活损伤了身体。他是家里的害群之马,他们很多年都没有他的消息。但是六个月还是八个月之前,他出现了,各方面的状况都很糟糕,除了经济上。他似乎从澳大利亚带回来许多钱。他想和他还活着的亲人一起度过剩下的日子,也就是他的侄子沃莱士和艾拉。 “这对他们来说当然没问题。‘还活着的亲人’对他们来说就意味着‘仅有的继承人’。但是不久之后,侄子们开始觉得有两个继承人不如只有一个继承人——事实上,这是双倍的好处。于是他们开始在老人面前骗取有利地位。至少,艾拉跟我提起沃莱士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如果沃莱士也这么说艾拉,我一点儿也不惊讶,但是沃莱士似乎是两人当中比较缺钱的那个。不管怎么样,侄子们吵了起来。提姆叔叔原本住在艾拉家里,现在就搬到这里来了。那是两个月之前的事,自那以后艾拉就没见过提姆叔叔,而且也没法通过电话或是信件找到他。 “所以他想找个私家侦探。他不认为提姆叔叔在这里会遇到任何危险——噢,不会的,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清楚这个问题——但是他觉得也许那位老人承受了过度的压力,或者他被以某种方式欺瞒了,而且至少沃莱士跟他抹黑了他亲爱的侄子艾拉。他想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况。我等到今天,有一艘从澳大利亚来的船靠岸了,我才以埃姆斯先生的名义来这里。我说我有提姆叔叔在澳大利亚的财产的重要消息;我只想单独和他待十五分钟。”斯佩德深思地皱起眉,“唔,我没达成目标。沃莱士说老人拒绝见我。我不知道为什么。” 邓迪冰冷的蓝色眼睛里疑色更深了。“现在这个艾拉·比纳特在哪里?”他问道。 斯佩德灰黄色的眼睛就和他的声音一般坦率单纯。 “我也想知道。我打了电话去他家和他的办公室,给他留了言,让他立刻赶来。但是我担心——” 有人屈起手指,在房间的一扇门外急促地敲了两下。屋里的三个男人转脸看向那扇门。 邓迪应道:“进来。” 一个晒黑了的金发警察开门进来,左手抓着一个矮胖男人的右手腕。那个男人约莫四十或是四十五岁,穿着一套剪裁合体的灰色衣服。警察把矮胖男人推进屋里。“我发现他在摆弄厨房的门。”他说。 斯佩德抬起头说道:“啊!”他的声调流露出满意,“艾拉·比纳特先生,这两位是邓迪警督和伯劳斯警长。” 艾拉·比纳特飞快地说道:“斯佩德先生,你能告诉这个男人——” 邓迪对那个警察说道:“很好。干得好。把他交给我们吧。” 那位警察随意做了个敬礼的动作,就离开了。 邓迪凶狠地瞪着艾拉·比纳特,质问道:“嗯?” 比纳特看看邓迪,又看看斯佩德:“有什么事——” 斯佩德说道:“最好告诉他,你为什么出现在后门,而不是前门。” 艾拉·比纳特突然脸红了。他尴尬地清清嗓子,说道:“我……呃……我得解释解释。当然,这不是我的错,但是加尔波——就是管家——给我打过电话,他说提姆叔叔想见我,他还告诉我他会把厨房的门留给我,不上锁,所以沃莱士就不会知道我要——” “他为什么要见你?”邓迪问道。 “我不知道。他没说。他只说这很重要。” “你收到我的口信了吗?”斯佩德问道。 艾拉·比纳特睁大了眼睛。“没有,什么口信?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回——” 斯佩德走向门口。“你继续问吧。”他对邓迪说道,“我很快回来。” 他小心地关上身后的门,上了三楼。 管家加尔波正跪在蒂莫西·比纳特的门前,一只眼睛瞅着钥匙孔。他身旁的地板上放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盛了一个鸡蛋的蛋盅、吐司、一壶咖啡、瓷碗、银器和一张纸巾。 斯佩德说:“你的吐司快要冷了。” 加尔波飞快地站起来,匆忙之间差点打翻了咖啡壶。他脸色通红,十分困窘,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呃……请你原谅,先生。我只是想确定蒂莫西先生有没有醒,我好把东西拿进去。”他端起托盘,“我不想打扰他的休息——” 斯佩德已经来到门边,说道:“当然,当然了。”他弯下腰,视线和钥匙孔齐平。当他直起身,再说话时微带责备:“你看不见床。你只能看见一张椅子和窗户的一部分。” 男管家迅速回答:“是的,先生,我也发现了。” 斯佩德大笑起来。 男管家咳了几声,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出口。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敲门。 一个疲惫的声音说道:“进来。” 斯佩德压低声音飞快地问道:“科特小姐在哪里?” “我想在她房间吧,先生,二楼左边。”男管家说道。 房间里那个疲惫的声音暴躁地说道:“好了,进来。” 男管家开门进去。在管家关上门之前,斯佩德从门缝里瞥了一眼。蒂莫西·比纳特背靠着枕头坐在床上。 斯佩德走到二楼左边,敲响了房门。乔伊丝·科特几乎是立刻来应门。她站在门道里,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也没有说话。 斯佩德说:“科特小姐,我和你的姐夫在那个房间说话的时候,你进来了。你说‘沃利,那个老蠢货——’你指的是蒂莫西?” 她凝视了斯佩德一阵子,然后说道:“是的。” “介意告诉我你当时想说什么吗?” 她慢慢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是我不介意告诉你。我是想说,那个老蠢货派人去叫艾拉来了。加尔波之前刚告诉我的。” “谢谢。” 他还没转身离开,她就关上了门。 他回到蒂莫西·比纳特的房门前,敲响了门。 “现在是谁?”老人出声问道。 斯佩德打开门,老人还坐在床上。 斯佩德说道:“几分钟之前,这个加尔波从你的钥匙孔里偷窥你。”说完他就走向图书室。 艾拉·比纳特坐在斯佩德坐过的那张椅子里,正在跟邓迪和伯劳斯说话:“沃莱士陷入了危机。我们都会遇到这种事,但是他篡改了账目,试图挽救自己。结果他被股票交易公司开除了。” 邓迪朝这个房间和里面的家具挥了挥手。“对破产的人来说,这里的陈设相当出色。” “他妻子有点钱。”艾拉·比纳特说道,“但他总是入不敷出。” 邓迪怒视着比纳特:“而你其实觉得他和他妻子关系不好?” “不是我觉得,”比纳特冷静地回答,“而是我了解。” 邓迪点点头。“而且你知道他想勾引他的小姨子,那个科特小姐?” “这我不知道。但是我听说过各种流言,差不多的意思。” 邓迪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吼,然后尖锐地问道:“老人的遗嘱是怎么写的?” “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他有没有立遗嘱。”他朝斯佩德点点头,现在语气热烈了许多,“我已经说了我知道的所有事情,每件事都说了。” 邓迪说道:“还不够。”他朝着门竖起大拇指,“汤姆,告诉他去那里等着,我们再和那位鳏夫谈谈。” 大个子伯劳斯说道:“好的。”他和艾拉·比纳特一起走出去,和沃莱士·比纳特一起回来。后者脸色苍白而冷酷。 邓迪问道:“你叔叔立了遗嘱吗?” “我不知道。”比纳特说道。 斯佩德轻轻地丢出下一个问题:“那你妻子立了吗?” 比纳特抿紧嘴唇,露出一个忧郁的微笑。他慎重地说道:“我要说一些我本不想说的话。我的妻子其实没有钱。之前我遇到经济困难的时候,为了保全家业,转移了一些房产给她。她没有知会我一声就把房产变现了。后来我才知道,她用这笔钱支付我们的账单——就是我们的生活开销,但是她不肯把钱还给我。而且她向我保证,她绝不会——不管她是活着还是死了,不管我们继续在一起还是离婚——让我拿到一个子儿。我从前相信她的话,现在也是。” “你想离婚?”邓迪问道。 “是的。” “为什么。” “这场婚姻并不快乐。” “乔伊丝·科特?” 比纳特涨红了脸。他生硬地说道:“我非常喜欢乔伊丝·科特,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想要离婚。” 斯佩德说道:“而且你可以肯定——你仍旧绝对肯定——你不知道谁符合你叔叔说的那个掐住他的人的特征吗?” “绝对肯定。” 门铃的响声模糊地传进屋里。 邓迪脸色很难看,说道:“行了。” 比纳特走了出去。 伯劳斯说道:“这家伙就和其他人一样糟糕。” 楼下传来一声巨响。是手枪在门内开火的声音。 灯灭了。 黑暗中,三位侦探跌跌撞撞地挤出门道,来到黑糊糊的大厅。斯佩德第一个来到楼梯那里。他脚下传来一阵咔嗒咔嗒的脚步声,但是他一直走到楼梯的拐角都没有看到任何东西。接着,路灯的光从开着的门透进来,让他看清了黑暗中一个男人的身影。那个人背对着敞开的门站着。 紧挨着斯佩德的邓迪拧亮手里的手电筒,一道白色的光线照在那个男人的脸上。是艾拉·比纳特。他眨眨眼,适应光线,然后指着他前方地板上的某个东西。 邓迪用手电筒照过去。加尔波伏在地上,脑后有个子弹打出来的洞,血正汩汩而出。 斯佩德轻哼了一声。 汤姆·伯劳斯摸索着走下楼梯,沃莱士·比纳特紧跟在他后面,乔伊丝惊恐的声音随后飘来:“出了什么事?沃利,出了什么事?” “灯的开关在哪里?”邓迪吼道。 “在地下室的门里面,就在楼梯下面。”沃莱士·比纳特说道,“怎么了?” 伯劳斯推开比纳特,走向地下室的门。 斯佩德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声,把沃莱士·比纳特推到一边,跳上台阶。他擦过乔伊丝·科特身边,继续往上走,对她惊讶的尖叫声充耳不闻。他在三楼的楼梯上刚爬了一半,楼上就爆发出一声枪响。 他跑到蒂莫西·比纳特门口。房门开着。他进了门。 某个坚硬而棱角分明的东西从屋子那头朝他打过来,击中了他的右耳上方,害他双膝着地跌坐在地上。有某个东西砰的一声砸到门外的地上,接着是哗啦啦的声音。 灯亮了。 房间地板中央,蒂莫西·比纳特双眸紧闭,仰面倒在地上,左前臂被一颗子弹打出一个洞,血流不止,睡衣外套也被撕烂了。 斯佩德站起身,一手捂着头。他怒视着地板上的老人,怒视着整个房间,怒视着躺在走廊地板上的黑色自动手枪。他说:“来吧,你这个老凶手。站起来,坐在椅子上,我来看看我能不能在医生赶来之前止住你的血。” 地板上的男人一动不动。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邓迪进来了,身后跟着两位年轻的比纳特先生。邓迪脸很黑,愤怒无比。“厨房门大开着,”他的嗓音像是被堵住了似的,“他们跑进跑出的,好像——” “忘了那个吧。”斯佩德说,“提姆叔叔就是我们的大餐。”他无视沃莱士·比纳特的倒抽冷气,也不去看邓迪和艾拉·比纳特脸上不相信的神色。“来吧,站起来。”他对地板上的老人说道,“然后告诉我们管家从钥匙孔里偷窥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 老人没有动弹。 “他杀死了管家,因为我告诉他管家偷窥他。”斯佩德跟邓迪解释道,“我也偷窥了,但是除了那张椅子和窗户,我什么都没看见。不过那时候我们动静太大,吓得他回到了床上。假设你把椅子拿开,而我走到窗户边——”他走到窗户前面,开始仔细检查。他摇摇头,朝身后伸出一只手,说道:“给我手电筒。” 邓迪递过去。 斯佩德抬起窗户,倾身到窗外,打开手电筒照在建筑物的外墙上。不一会儿他嘟哝一声,伸出另一只手,用力拉扯着窗台下方的一块砖头。很快,砖头松了。他把砖头放在窗台上,墙外就留下了一个洞。他把手伸进洞里,分几次拿出一个空的黑色手枪皮套、一个填了部分子弹的弹药筒,和一个没有封口的马尼拉纸信封。 他手里抓着这些东西,转回身来看着其他人。乔伊丝·科特端着一盆水和一卷绷带进来,跪坐在蒂莫西·比纳特身边。斯佩德把皮套和弹药筒放在桌子上,打开那个马尼拉纸信封。里面有两张纸,纸张两面都有铅笔写的醒目字迹。斯佩德自己读了一段,突然大笑起来,然后从头开始大声朗读: “我,蒂莫西·基蓝·比纳特,头脑和身体都很清醒,在此宣布以下是我的最终遗嘱。我亲爱的侄子们,艾拉·比纳特和沃莱士·博克·比纳特,他们待我亲切善良,接纳我进入他们的家庭,照顾我最后的岁月。我给予他们,赠与他们,由他们平分我全部的世俗财产,即:我的尸体,和尸体上穿的衣服。 “此外,我还遗赠给他们我葬礼的费用和这些记忆:首先,他们轻易就相信我在澳大利亚生活了十五年,其实我是在纽约新新惩教所[3]。第二,他们极为乐观;他们以为那十五年给我带来了大量的财富,而即使我靠他们过活,跟他们借钱,又从来不掏一个子儿,那也是因为我是个守财奴,我的钱将属于他们,而不是因为我其实没有钱,仅有的那一点也是从他们身上弄来的。第三,他们满怀希望,觉得我会把我的一切留给他们中的一个。最后,因为他们缺乏说得过去的幽默感,他们将无法认为所有这一切是多么有趣,这真让人伤脑筋。签署这份文件和封口的是——’” 斯佩德抬起头说道:“没有写日期,但是签的是蒂莫西·基蓝·比纳特的名字,还是花体字。” 艾拉·比纳特气得脸都青了。沃莱士脸色灰白,整个人都在颤抖。乔伊丝·科特也停下手里的动作,不再继续包扎蒂莫西·比纳特的胳膊。 老人坐起身,睁开了眼睛。他看着他的侄子们,大笑起来。他的笑声里既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疯狂,而是很清醒、完全发自内心的笑声。那声音缓缓地平静下来。 斯佩德说道:“好了,现在你得到了你的乐趣。让我们来说说杀人的事情吧。” “我所知道的第一次都告诉你了。我不知道其他的事。”老人说道,“而这次不是谋杀,因为我只是——” 沃莱士·比纳特仍在剧烈地颤抖,从牙缝里痛苦地挤出声音:“你在撒谎。你杀死了莫莉。我和乔伊丝从她房间出来的时候,听到了莫莉的尖叫,然后听到一声枪响,我们看见她从你房间里摔出来,后来就再没有人从你的房间出来了。” 老人平静地说道:“好吧,我告诉你吧,那是一个事故。他们告诉我有个从澳大利亚来的家伙要见我,还知道我在那边的产业。我知道这件事很滑稽——”他咯咯一笑,“我根本没去过澳大利亚。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某个亲爱的侄子开始怀疑我了,所以在试探我,但是我知道,如果沃利没掺和进来,他肯定会努力盘问那位先生关于我的事,说不定我就会失去这间免费寄宿屋。”他吃吃地笑。 “所以我认为,如果这边的事儿黄了,我可以联系艾拉,然后回到他家里去。我试着摆脱这个澳大利亚人。沃利总是认为我身体很衰弱——”他不怀好意地瞥了他的侄子一眼,“而且我担心在我立下让他满意的遗嘱之前,他们会把我拖出去丢进疯人院。可要是我立了遗嘱,他们就会毁了我现在的生活。你瞧,他这方面的声誉很糟,他在股票交易公司弄出来那么多麻烦,而且他知道如果我发疯了,没有一个法庭会把我判给他来处理——只要我还有另外一个侄子,就轮不到他。”他那不怀好意的一瞥落在了艾拉身上,“艾拉可是个受人尊敬的律师。所以我知道,沃利一定觉得与其大吵大闹一场,结果让我被送进疯人院,还不如去在这个访客身上花工夫寻根问底。于是我就在莫莉面前演了一出发疯的戏,她刚好离我最近。但是,她太当真了。 “我拿了把枪,语无伦次地吼着我在澳大利亚被敌人追踪的事情,我还说我要下去杀了那个家伙。但是她太激动了,试图从我手里夺走那把枪。我立刻意识到枪走火了,于是我得在我的脖子上制造出这些痕迹,编出那个高大的黑皮肤的人。”他轻蔑地看着沃莱士,“我没想到他会为我掩饰。我以为他是个卑鄙的人,但我从来没想过他会低劣到去掩护杀害他妻子的人,即便他不喜欢她,只是为了钱。” 斯佩德说:“请别介意。现在说说管家吧?” “我不知道管家是怎么回事。”老人回答道,坚定地看着斯佩德。 斯佩德说道:“在他有时间做出什么事或是说出什么来之前,你得赶快杀了他。所以你溜到后面的楼梯那里,打开了厨房门来愚弄别人,然后来到大门口,按响门铃,再关上门,躲在一楼楼梯下的地下室门后。加尔波来应门的时候,你就开枪杀了他,在他的后脑勺上开了个洞。然后你拉掉灯闸——那就在地下室的门里面。接着你摸黑潜入后面的楼梯,小心地开枪打伤自己的胳膊。可我来得太快了,所以你用枪袭击我,把枪扔出了门口。当我眼冒金星的时候,你就在地板上躺平。” 老人再次嗤笑。“你只是——” “闭嘴。”斯佩德耐心地说道,“别让我和你争执。第一次谋杀是个意外,好吧。第二次就不可能是意外了。很容易就能证明你胳膊里的那颗子弹和另外两颗子弹是从同一把枪打出来的。我们去证明哪一次谋杀是个一级谋杀能有什么不同呢?他们只能绞死你一次。”他愉快地笑了,“他们会的。”

注 释 [1]提姆是蒂莫西的昵称。 [2]沃利是沃莱士的昵称。 [3]新新惩教所(Sing Sing Correctional Facility)是纽约州行为矫正与社区安全部所辖的最大的治安监狱,位于威斯特·斯特县奥西宁市哈德逊河岸,距离南方的纽约市约五十英里。 一个名叫斯佩德的人 塞缪尔·斯佩德放下电话,看看他的手表。还没到四点。他叫道:“嗬!” 艾菲·佩林从外面的办公室进来。她正在吃一块巧克力蛋糕。 “告诉席德·怀斯我今天下午没法按时完成他要的东西。”他说。 她把最后一块蛋糕放进嘴里,舔舔大拇指和食指。“这周已经是第三次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下巴、嘴和眉毛组成的每一个V字形都显得更长了。“我知道,但是我得出去挽救一个生命。”他朝电话机点点头,“有人恐吓马克斯·布利斯。” 她大笑。“也许是个名叫‘良知’[1]的人。” 他卷好一根烟,抬起头瞧着她。“我应该对这个人有所了解吗?” “没什么你不知道的。我只是想起了他把自己的兄弟送进圣昆汀监狱那件事。” 斯佩德耸耸肩。“那可不是他做过的最糟糕的事。”他点燃他的卷烟,站起来,拿了他的帽子,“但是他现在很好。塞缪尔·斯佩德的所有客户都是诚实而虔诚的人。快下班之前我要是没回来,你就走吧。” 他来到诺波山上一个高大的公寓楼前,按下“10K”号房门前的按钮。一个魁梧的黑皮肤男人立刻来开门。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深色衣服,头发几乎全秃了,一只手上拿着一顶灰色的帽子。 魁梧男人说道:“你好,萨姆。”他微笑着,但是他的小眼睛丝毫没有失去敏锐之色,“你来这儿干什么?” 斯佩德说道:“你好,托恩。”他一脸木然,声音平板,毫无起伏,“布利斯在吗?” “你找他啊!”汤姆的嘴角垮了下来,他嘴唇很厚,“你不用管他的事。” 斯佩德皱起眉:“嗯?” 一个男人出现在汤姆身后的门廊里。他比斯佩德和汤姆都矮,但是很结实。他四方脸,面色红润,留着两撇仔细修过的灰白胡子,衣服整齐,后脑勺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圆顶高帽。 斯佩德越过汤姆的肩膀朝那个男人打招呼。“你好,邓迪。” 邓迪简单地点点头,走到门口。他的蓝色眼眸透着严厉和刺探的意味。 “怎么回事?”他问汤姆。 “布利斯,马克斯。”斯佩德耐心地拼出这个名字,“我要见他,他要见我。懂了吗?” 汤姆大笑,而邓迪没有。汤姆说:“你们之中只有一个能如愿。”他斜瞥了邓迪一眼,突然收住了笑声。邓迪看起来不大高兴。 斯佩德不悦地皱起眉。“好。”他暴躁地质问,“他死了吗,还是他杀了人?” 邓迪猛地抬起他那张四方脸盯着斯佩德,借着这一动作丢出他的问题:“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斯佩德说:“噢,当然了!我来找布利斯先生,而我被两个重案组的警察拦在门口。你们还指望我会以为自己只不过打断了一局拉米纸牌戏。” “别说了,萨姆。”汤姆嘟哝道,看也不看那两个人,“他死了。” “被人杀了?” 汤姆缓缓地上下点头。这会儿他看着斯佩德,问道:“你有什么消息?” 斯佩德声音平板、不慌不忙地答道:“今天下午他打电话给我,说有人要剥了他的头皮。——大概是在三点五十五分。他挂了电话之后我看了手表,差不多还有一分钟就到四点。他要我到这里来。听起来他说的是真话,当时他的头皮无疑还连着他的脖子。”他的一只手做了个小手势,“于是,我来了。” “他说了是谁要杀他,或者要怎么杀他吗?”邓迪问道。 斯佩德摇头。“没有,他只说有人要杀他,他相信有这么回事,问我能不能立刻过来。” “他有没有——”邓迪再次迅速开口。 “他没有说其他的。”斯佩德说道,“你们不打算告诉我点儿消息吗?” 邓迪生硬地说道:“进来看看他。” 汤姆说道:“也算是一景。” 他们经过门廊,穿过一扇门,走进一间绿色和玫瑰色交错的起居室。 门边的男人正在往一张有玻璃盖板的小桌子边缘洒白色粉末。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说道:“你好,萨姆。” 斯佩德点点头,说道:“你好吗,费尔斯?”接着他朝另外两个站在窗边说话的男人也点点头。 死者躺在地上,嘴巴张开。他被脱去了几件衣服,喉咙肿胀,呈现出深色;舌头偏在嘴巴一侧,舌根呈浅蓝色,并且肿胀。裸露的胸口上,有人用黑色墨水在他心脏上方画了一个五角星。五角星的中间是个大写的T字。 斯佩德低头看着那个死去的男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检查他的尸体。然后他问道:“你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 “差不多。”汤姆说道,“我们把他挪了一下位置。”他翘起大拇指,指着一张桌子上摆着的衬衫、内衣、背心和外套,“这些衣服当时散落在地板上。” 斯佩德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他那灰黄色的眼睛蒙眬而恍惚。“什么时候?” 汤姆说道:“我们四点二十分发现的。他女儿报的警。”他转头朝一扇紧闭的房门看过去,“你会见到她的。” “她知道什么吗?” “天知道。”汤姆疲惫地说道,“到现在她还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他转向邓迪,“这会儿想再试试和她说话吗?” 邓迪点点头,然后对窗边的一个男人说道:“开始仔细检查他的文件,麦克。他应该被人恐吓过。” 麦克说道:“好的。”他拉下帽子遮住眼睛,走向房间较远那端尽头的绿色写字台。 一个男人从走廊里走进来。那是个壮实的男人,年约五十,头戴一顶宽边黑帽,脸上沟壑纵横,面色灰白。他说:“你好,萨姆。”然后他告诉邓迪,“两点半左右他有客人,待了大概一个小时。是个穿着棕色衣服的高个子金发男人,大约四十岁,或是四十五岁。这个人没有留下姓名。我从开电梯的菲律宾人那里弄到的消息。那个人上楼下楼都是他经的手。” “可以肯定只有一个小时?”邓迪问道。 灰白脸色的男人摇摇头。“但是他可以肯定那个人离开的时候不超过三点半。他说下午的报纸就在那个时候送过来,而他在报纸到达之前就把那个人送下楼了。”他用帽子挠着脑袋,然后伸出一根粗手指指着死者胸口上的墨水图样,带着几分悲哀问道:“你们觉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人回答他。邓迪问道:“开电梯的人能认出他来吗?” “他说他能,但是他们不总是这么说嘛。他说他以前没见过那个人。”他不再看着那个死去的人,“死者的女儿给我列了一张他的联系人名单。你还好吗,萨姆?” 斯佩德说他还好。接着他慢慢地说道:“他兄弟就是高个子的金发男人,四十、四十五岁上下。” 邓迪的蓝眼珠亮了起来,透着冷厉。“所以呢?”他问道。 “你记得格雷斯通借贷公司诈骗案吧?他们两个都牵扯其中,但是马克斯把罪责推给了西奥多,结果西奥多在圣昆汀坐了十四年的牢。” 邓迪缓缓地点着头。“我想起来了。他在哪儿?” 斯佩德耸耸肩,开始动手卷烟。 邓迪用胳膊肘轻推汤姆:“去找到他。” 汤姆说:“没问题。但是他三点半就离开了,而这家伙到四点差五分的时候还活着——” “那家伙摔断了腿,所以他没法潜回来。”面色灰白的男人快活地说道。 “去找到他。”邓迪又说了一遍。 汤姆说:“一定,一定。”他走向电话机。 邓迪对那个面色灰白的人说道:“去核查那些报纸,看看今天下午报纸究竟是几点送到的。” 面色灰白的男人点点头,离开了这个房间。 正在搜查写字台的男人说道:“啊哈。”他转过身来,一只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另一只手里抓着一张纸。 邓迪伸出手:“什么东西?” 那个男人又是“啊哈”一声,把纸递给邓迪。 斯佩德越过邓迪的肩膀看去。 那是一张普通的白色纸片,上面用铅笔写了一段话,字迹整洁而毫无特色: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你身边,而你——这次将无法逃离。我们将算清楚这笔账——一劳永逸地。 签名是一个包裹着T字的五角星,正是死者左胸上的图案。 邓迪再次伸出手,拿到了信封。邮票来自法国。地址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

尊敬的马克斯·布利斯先生

阿姆斯特丹公寓,旧金山,加利福尼亚,美国 “邮戳是法国的,”他说,“这个月二号寄出。”他迅速掰着手指计算,“应该是今天寄到的,很好。”他慢慢折好信纸,放进信封里,再把信封放进外套的口袋里。“继续找。”他对找到信的男人说道。 男人点点头,回到写字台那里继续干活。 邓迪看着斯佩德:“你怎么看这件事?” 斯佩德说话的时候,嘴里褐色的卷烟跟着上下摇摆。“我不喜欢。一点儿都不喜欢。” 汤姆放下电话。“他上个月十五号出狱了。”他说,“我让他们去找他。” 斯佩德走到电话机旁,拨了一个号码,找达雷尔先生。“你好,哈利,我是萨姆·斯佩德……我很好……里尔好吗?……是的……听着,哈利,一个五角星中间画着一个大写的T,是什么意思?……什么?怎么拼的?……是的,我知道了……如果你是在人的身体上找到这个图案……我也不知道……好的,谢谢。我见到你的时候会告诉你……是的,给我电话……谢谢……再见。” 他挂上电话走回来,邓迪和汤姆紧盯着他。他说:“那个家伙有时候知道不少东西。他说这是一个中间画着希腊字母T的五角星,希腊语中的第十九个字母,读作TAU。魔术师过去会用这种签名。也许占星术士们现在还用。” “占星术士是干什么的?”汤姆问道。 “那个T也可能是西奥多的首写字母。”邓迪说道。 斯佩德摇摇肩膀,漫不经心地说道:“是的,但是如果他想亲笔画出这个图案,签上自己的名字也不费劲。”他接着说下去,多了些深思,“圣何塞和洛马角[2]都有占星术士。我了解不多,但是我们应该去找他们。” 邓迪点点头。 斯佩德看着桌上属于死者的衣服。“口袋里有东西吗?” “只有你想象得到的东西。”邓迪回答,“都在桌子上。” 斯佩德走到桌边,低头看着衣服旁边堆成一小堆的手表和表链、钥匙、皮夹、地址簿、钱、金色铅笔、手帕和眼镜盒。他没有去碰它们,而是一次慢慢地拿起一件衣服,先是死者的衬衫,然后是内衣、背心和外套。底下是一条蓝色领带。他不悦地朝着那领带皱起眉。“这领带还没用过。”他抱怨道。 邓迪、汤姆和角落里的那位一直静静站在窗边的警官——他是个小个子,脸型狭长,肤色颇深,脸上透着几分聪明——一起走过来,凝视着没有一丝皱纹的蓝色丝绸。 汤姆痛苦地呻吟。邓迪几不可闻地咒骂着。斯佩德拎起领带看看它的背面。标签上写的是伦敦的一家男子服饰经销商。 斯佩德愉快地说道:“斯韦尔,旧金山,洛马角,圣何塞,巴黎,伦敦。” 邓迪凶狠地瞪着他。 面色灰白的男人走进来。“很好,报纸是三点半送到的。”他说着,眼睛睁大了一点,“怎么了?”他穿过屋子走向他们,一边说道,“没人看到那个金发男人潜回来。”他不解地看着那条领带,直到汤姆低吼一声“这是新的”,他才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邓迪转向斯佩德。“现在的情况是,”他严厉地说道,“他有个有理由不喜欢他的兄弟。这个兄弟刚刚出狱。三点半的时候有一个长得像他兄弟的人离开这里。二十五分钟之后他给你打电话说他被人恐吓了。不到一个小时之内,他的女儿来了,发现他死了——被人掐死的。”他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这个黑脸庞的矮个子的胸口,“对吗?” “被掐死的。”黑脸庞的男人简洁地说道,“被男人扼死的。手印很大。” “好的。”邓迪再次转向斯佩德,“我们找到了一封恐吓信。也许他跟你说的就是这件事,也许他说的是他兄弟对他说的话。我们别猜了,先抓住我们知道的东西。我们知道他——” 写字台那边的男人转过身来说道:“又找到一个。”他的脸上带着几分沾沾自喜。 桌边的五个人齐齐看着他,眼神都是一模一样的冷淡而毫无怜悯。而他丝毫没有被他们的敌意打扰,大声读道:

亲爱的布利斯:

我写信来,是最后一次告诉你我要拿回我的钱,而且我下个月一号就要拿回来,全部拿回来。如果我拿不到,我就会做点什么,而你应该能猜出我的意思。别以为我在开玩笑。

你忠实的,

丹尼尔·塔尔波特 他咧嘴一笑:“你们又有了一个T。”他拿起一个信封,“邮戳上是圣地亚哥,上个月二十五号。”他再度咧嘴笑了,“你们又有了一个城市可查。” 斯佩德摇摇头。“洛马角就在那里。”他说。 他和邓迪一起走过去看那封信。信是用蓝色墨水写的,纸张是白色的上好信纸,信封上的地址也是用蓝色墨水写的,字迹挤在一起,棱角分明,看起来和那封用铅笔写出来的信没有任何共同点。 斯佩德讽刺地说道:“现在我们有所进展了。” 邓迪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低吼道:“还是抓住我们知道的事实。” “确实。”斯佩德表示赞同,“我们知道什么?” 没人回答他。 斯佩德从口袋里拿出烟草和卷烟用的纸。“没人说说和死者女儿谈话的事儿吗?”他问道。 “我们会和她谈。”邓迪转动脚踝,突然朝躺在地板上的死者皱紧眉。他指了指那个黑脸庞的矮个子男人,问:“检查完了吗?” “正在检查。” 邓迪毫不客气地对汤姆说道:“搞定这件事。”接着他对面色灰白的男人说道,“我见完死者女儿之后就要见见那两个开电梯的小伙子。” 他走向汤姆曾指给斯佩德看过的那扇紧闭的房门,然后敲响了门。 一个略显刺耳的女声在门内问道:“什么事?” “邓迪警督。我想和布利斯小姐谈谈。” 屋内安静了一瞬,接着那声音说道:“进来。” 邓迪打开了门,斯佩德跟着他走进一间黑色、灰色和银色相间的房间。一个女孩躺在床上,另一个骨架很大、相貌丑陋的中年女人站在床边。她穿着一身黑色衣裙,系着白色围裙。 女孩子面朝着大骨架的丑陋女人躺着,胳膊肘放在枕头上,脸颊贴在手上。她明显只有十八岁上下,穿着一身灰色的套装,有一头金色的短发,脸部线条坚硬,五官分布相当匀称。她没有去看这两个走进房间的男人。 邓迪和那个大骨架的女人说话,而斯佩德点起了他的卷烟。“我们也想问你几个问题,胡珀太太。你是布利斯家的管家,对吗?” 女人说道:“是的。”她略显刺耳的声音、深陷的眼窝、冷静的灰色眼眸、放在裙兜前一动不动的一双大手,都给人一种平静中蕴含强大力量的感觉。 “你对此事知道多少?” “我什么都不知道。今天早上我离开这里,去奥克兰参加我侄子的葬礼。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和其他几位先生已经来了,而——而这件事已经发生了。” 邓迪点点头,问道:“对此事你有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想。”她回答得很简单。 “你不知道他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那个女孩子突然不再看着胡珀太太。她在床上坐起身,猛地转过身子,激动的眼神落在邓迪身上,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他被人恐吓了。他打了电话给斯佩德先生——”他朝斯佩德点点头,“他告诉了这位先生。结果几分钟之后他就被杀了。” “但是是谁——”她开口问道。 “这是我们要问你的。”邓迪说道,“谁和他有那么大的仇怨?” 她震惊地注视着他。“没人会——” 这次斯佩德打断了她。他声音柔和,让他的话听起来不那么残忍无情。 “但确实有人杀了他。”当她把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问道,“你不知道恐吓的事吗?” 她把头从一侧重重地摇到另一侧。 他看向胡珀太太:“你呢?” “不知道,先生。”她说道。 他把注意力放回女孩子身上。“你认识丹尼尔·塔尔波特吗?” “为什么问他?是的,我认识。”她说道,“他昨天晚上来过家里吃晚饭。” “他是谁?”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住在圣地亚哥,和父亲有共同的生意。之前我没有见过他。” “他们关系怎么样?” 她微微皱起眉,慢慢说道:“挺友好的。” 邓迪说道:“你父亲在做什么生意?” “他是个金融家。” “你是说投资人?” “是的,我想你们是这样称呼的。” “塔尔波特住在城里,还是已经回了圣地亚哥?” “我不知道。” “他长什么样?” 她再次皱眉沉思。“他是个大个子,脸庞发红,一头白发,胡子也是白的。” “年纪多大了?” “我猜他有六十岁,至少也有五十五岁。” 邓迪看着斯佩德,后者正把烟蒂放在梳妆台上的一个盘子上,还提出了问题:“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叔叔是在什么时候?” 她的脸涨红了。“你是说泰德[3]叔叔?” 他点点头。 “没见过他。”她开口说道,咬了咬嘴唇,接着补充,“当然,你知道的,除了他刚出狱的时候。” “他来过这里。” “是的。” “来见你父亲?” “当然。” “他们关系怎么样?” 她睁大眼睛。“他们都不是感情外露的人,”她说,“但是他们是兄弟。父亲给了他一笔钱,让他重新开始做生意。” “那就是说他们关系不错?” “是的。”她说道,那语气就像是在回答一个没用的问题。 “他住在哪里?” “住在邮政大街。”她说,还给了门牌号码。 “那之后你就没见过他?” “没有。你知道的,他很不好意思,因为坐过牢——”她抬起一只手做了个手势,结束了未完的话。 斯佩德问胡珀太太:“你见过他吗?” “没有,先生。” 他撅起嘴唇,缓声问道:“你们中间有人知道他今天下午来过这里吗?” 她们齐声说道:“没有。” “哪里——” 这时有人敲门。 邓迪说道:“进来。” 汤姆把门打开一道缝,好把脑袋塞进来。“他兄弟来了。”他说。 女孩子倾身向前喊道:“喔,泰德叔叔!” 汤姆身后出现了一个穿着棕色衣服的高个子金发男人。他的肤色晒得很黑,让他的牙齿看起来比从前更白,清澈的眼睛也更加蓝了。 他问道:“怎么了,米莉亚姆?” “父亲死了。”她说着哭了起来。 邓迪朝汤姆点点头,后者给西奥多·布利斯让出路,让他走进这个房间。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犹豫地慢慢走进来。这是个年近三十的女人,个子很高、金发、不怎么丰满。她的长相没什么特色,脸庞透着愉悦和聪明。她戴了一顶褐色小帽,穿着一件水貂皮的外套。 布利斯单手拥住他的侄女,亲吻她的前额,在她身旁坐下。“好了,好了。”他笨拙地说道。 女孩子泪眼蒙眬地凝视着那个金发女人好一会儿,然后说道:“哦,你好吗,巴罗小姐?” 金发女人说道:“我很遗憾——” 布利斯清清嗓子,说道:“她现在是布利斯太太了。我们今天下午结了婚。” 邓迪愤怒地看着斯佩德。而斯佩德正在卷烟,似乎想要大笑。 米莉亚姆·布利斯惊讶地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哦,我祝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位妻子喃喃地说了声谢谢,女孩子则对她的叔叔说道:“还有你,泰德叔叔。” 他轻拍女孩子的肩膀,亲切地抱住她。他怀疑地看着斯佩德和邓迪。 “你兄弟今天下午去世了,”邓迪说道,“他被人谋杀了。” 布利斯太太倒吸一口气。布利斯抱紧了他的侄女,手臂有些抽搐,但是神情没有什么变化。“被人谋杀了?”他不解地重复道。 “是的。”邓迪把手放进外套口袋里,“你今天下午来过这里。” 西奥多·布利斯晒黑的脸色苍白了几分,但还是说道:“我来过。”他的声音依然平稳。 “待了多久?” “大约一个小时。我两点半到的,然后——”他转向他的妻子,“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差不多三点半,对不对?” 她说:“是的。” “嗯,那之后我就走了。” “你跟他约好的吗?”邓迪问道。 “不是。我打电话到他办公室,”他朝妻子点点头,“那里的人说他回家去了,所以我就过来了。我想在我和伊莉斯离开之前见他一面,这是理所应当的;我还希望他能来参加婚礼,但是他没能来。他说他要等人。我们坐在这里,聊得比我预料的久一些,所以我只好打电话给伊莉斯,让她在市政大楼那里和我会合。” 邓迪沉思片刻,问道:“几点?” “你是说我们会合的时间?”布利斯询问地看向他的妻子。 后者说道:“四点差一刻。”她微微笑了起来,“我先到的,我一直在看表。” 布利斯很谨慎地说道:“我们结婚的时候是四点差几分。我们得等怀特菲尔德法官,等了大概十分钟,而我们前面还有几个人,法官要先处理他手上的案子。你可以去查——我想应该是高级法院,第二区。” 斯佩德迅速看了一圈,指着汤姆说道:“你赶紧去查吧。” 汤姆说了声“好的”,就从那扇门前走开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没问题,布利斯先生。”邓迪说道,“但是现在我不得不问你几个问题。你兄弟说了他在等谁吗?” “没有。” “他提起过他被恐吓的事吗?” “没有。他从来不和其他人说他自己的事情,哪怕跟我也不说。他被人恐吓了?” 邓迪微微抿紧了唇:“你和他关系很亲密?” “如果你是说我们是否友好相处,是的。” “你确定吗?”邓迪问道,“你确定你们没有对彼此心存怨恨?” 西奥多·布利斯松开抱住侄女的胳膊,脸上血色逐渐退去,让他那张被晒黑的脸庞变成淡黄色。他说:“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我在圣昆汀蹲过监狱。你可以说出来,如果你就是想说这个的话。” “是的。”邓迪说话,然后停顿了一下,又道,“那么?” 布利斯站起来。“嗯,什么?”他不耐烦地问道,“我有没有因为这件事怨恨他?没有。我为什么要怨恨他?我们都扯到了那件事里,他可以脱身,而我不能。而不管他能不能脱身,我都会被指控。让他和我一起去坐牢对我没有一点好处。我们谈过这件事,然后决定我独自去坐牢,让他在外面重整旗鼓。他做到了。如果你查查他的银行账户,你就知道两天前我从圣昆汀出来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张两万五千美金的支票,而国家钢铁公司的信托公司可以告诉你,从那天起他名下有一千股的股票转给了我。”他抱歉地笑笑,又在床边坐下,“我很抱歉,我知道你们得问这些事。” 邓迪无视了他的道歉。“你认识丹尼尔·塔尔波特吗?”他问。 布利斯说道:“不认识。” 他的妻子说:“我认识。我是说,我见过他。他昨天来办公室的。” 邓迪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她,然后问道:“什么办公室?” “我是——我曾经是布利斯先生的秘书,而——” “马克斯·布利斯的秘书?” “是的。昨天下午有一个叫丹尼尔·塔尔波特的男人来找他,如果你说的是同一个人的话。” “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着她的丈夫,而他说:“如果你知道点儿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他们。” 她说道:“其实没发生什么事。我想他们一开始都很生气,但是他们一起走的时候却一边大笑一边说着话。他们走之前,布利斯先生打电话给我,让我叫塔珀尔——他是会计——照塔尔波特先生的要求开一张支票。” “他开了吗?” “哦,开了。我拿进去给他了。是一张七千五百多美金的。” “干什么用的?”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如果你曾是布利斯的秘书,”邓迪坚持问下去,“你肯定多少知道他和塔尔波特在做什么事。” “但是我不知道。”她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邓迪看看斯佩德,后者一脸木然。邓迪怒视着他,然后朝坐在床边的男人丢出一个问题:“你最后看见你兄弟的时候,他系的是什么样的领带?” 布利斯眨眨眼,凝视着邓迪身后的空处,最后闭上了眼。当他睁开眼的时候他说:“是一条绿色的——如果看见我能认出来。为什么这么问?” 布利斯太太说道:“深浅绿色的细斜条纹领带。他早上在办公室就系的那个。” “他的领带都放在哪里?”邓迪问管家。 她直起身说道:“在他卧室的一个衣橱里。我带你去看。” 邓迪和新成婚的布利斯夫妇跟了出去。 斯佩德拿起他放在梳妆台上的帽子,问米莉亚姆·布利斯:“你几点出去的?”他站在她的床脚边。 “今天吗?大约一点。我一点要参加一个午餐约会,而我迟了一点儿。然后我去逛街,然后——”她颤抖着说不下去了。 “你几点到的家?”他的声音和善而不带感情。 “我想大概是四点之后吧。” “然后出了什么事?” “我发——发现父亲躺在那儿。我打电话——我不知道我是打电话给楼下门房还是给警察了,我不知道我都做了什么。我昏倒了,要么就是歇斯底里了,而我能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进了房间,看见这些男人和胡珀太太。”她仰起脸看着他。 “你没有找医生?” 她再次垂下眼眸:“没有,我想我没有。” “你当然不会找医生,如果你知道他已经死了。”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她沉默不语。 “你早就知道他死了?”他问道。 她抬起眼,空洞地看着他。“但是他死了。”她说。 他微笑:“当然,但是我的意思是,在你确认他有没有死亡之前,你就已经打了电话?” 她抬起一只手放在喉咙上。“我不记得我做了什么。”她真诚地说道,“我想我只是发现他死了。” 他理解似的点点头。“如果你报警了,那就是因为你知道他是被谋杀的。” 她揉着双手的手指,一边盯着它们一边说道:“我想是吧。这太可怕了。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 斯佩德倾身向前,放低声音劝慰道:“我不是警探,布利斯小姐。我为你父亲做事。我来迟了几分钟,没能救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现在为你工作,所以如果有我可以帮得上的忙——也许是警察做不到的事情——” 他忽然住了口。邓迪回到房间来,布利斯夫妇和管家跟在他身后。“运气怎么样?” 邓迪说道:“没找到绿领带。”他怀疑的目光扫过斯佩德和那个女孩子,“胡珀太太说我们找到的那条蓝色领带是他刚从英国带回来的六条领带之一。” 布利斯问道:“领带有什么要紧的地方吗?” 邓迪怒视着他。“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被人脱去了不少衣服。那些衣服和那条领带都是新的,没穿过。” “不能是他在换衣服的时候有人进来杀了他吗?他被杀的时候还没有穿好衣服?” 邓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有可能,但是他的绿领带去哪里了?他吃了它吗?” 斯佩德说道:“他当时没有在换衣服。如果你看看那件衬衫的领子,你会发现他被人扼死的时候肯定穿着它。” 汤姆走到门前。“支票的事是真的。”他告诉邓迪,“那个法官和一个叫做基特里奇的法警说他们两个从三点四十五分到四点五分或十分之间在那里。我让基特里奇来一趟,认一认他们,看看是不是在市政大楼的那两个人。” 邓迪头也不回地说道:“好的。”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张铅笔写成的恐吓信,信上的签名就是五角星中带一个T字。他叠好那封信,只把签名露在外面,然后问道:“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吗?” 米莉亚姆·布利斯下床和其他人一起看那个签名。他们茫然地看着彼此。 “有人知道点儿什么吗?”邓迪问道。 胡珀太太说道:“这个像是可怜的布利斯先生胸口上的图案,但是——” 其他人说道:“不知道。” “有谁以前见过与它相似的东西吗?” 他们说没有。 邓迪说道:“好的。在这里等着。说不定过一会儿我还有其他事情问你们。” 斯佩德说道:“等一下。布利斯先生,你认识布利斯太太多久了?” 布利斯好奇地看着斯佩德。“我出狱之后才认识的。”他谨慎地回答,“怎么了?” “那就是上个月才认识。”斯佩德似乎在自言自语,“因为你兄弟认识的吗?” “当然,在他办公室里见到的。为什么这么问?” “今天下午在市政大楼的时候,你们两个一直在一起吗?” “是的,当然。”布利斯尖锐地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斯佩德朝他微笑,笑得很友好。“我必须得问点事情。”他说。 布利斯也微笑了。“好吧。”他的笑容又展开了一些,“事实上,我撒了谎。我们没有一直在一起。我去走廊里抽了根烟,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一直从门上的玻璃看过去,看到她始终坐在我走出来的法庭里。” 斯佩德和布利斯一样笑得很轻松,然而他问道:“你没有从玻璃门看过去的时候,你还能看见门吗?她如果离开法庭你不可能看不见她?” 布利斯的微笑不见了。“当然不可能。”他说,“我出来不到五分钟。” 斯佩德说道:“谢谢。”他跟着邓迪走进起居室,关上了他身后的门。 邓迪斜睨了斯佩德一眼。“有问题吗?” 斯佩德耸耸肩。 马克斯·布利斯的尸体已经被挪走了。除了写字台旁的那个男人和面色灰白的男人之外,起居室里还有两个穿着紫红色制服的菲律宾男孩。他们紧挨着坐在沙发上。 邓迪说道:“马克,我要找一根绿色的领带。我要你把这个房子拆开,这堵墙拆开,这附近都拆了,直到你找到它。你需要谁,就调谁跟你一起去。” 写字台旁的男人直起身说道:“好的。”他拉下帽子遮住眼睛,走了出去。 邓迪皱着眉,凶恶地看着那两个菲律宾人。“你们当中是谁见过穿着棕色衣服的男人?” 个子矮一点的那个站起来:“是我,先生。” 邓迪打开卧室的房门,说道:“布利斯。” 布利斯走到门边。 菲律宾男孩脸色放松了些。“是他,先生,就是他。” 邓迪当着布利斯的面关上房门。“坐下。” 男孩慌忙坐下。 邓迪阴郁地凝视着那两个男孩子,直到他们开始坐立不安。然后他说道:“今天下午你们还带了什么人上来这个公寓?” 他们一起左右摇着头。“没有其他人,先生。”矮个子的那个说道。他嘴角那抹显然是讨好的笑容扩散到了整张脸上。 邓迪上前一步,威吓他们。“呸!”他厉声说道,“你把布利斯小姐带上来了。” 个子高一点的那个男孩连忙点着头:“是的,先生。是的,先生。我带他们上来的。我以为你说的是其他人。”他也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 邓迪怒视着他:“不用你去想我是什么意思。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现在,告诉我你说的‘他们’是指谁?” 男孩子的微笑在那怒气冲冲的目光中逝去。他看着双脚中间的地板,说道:“布利斯小姐和一位先生。” “哪个先生?里面的那个先生?”他扭头看着他当着布利斯的面关上的门。 “不是,先生。另一位先生,不是美国人。”他再次抬起头,脸上恢复了聪明伶俐的神色,“我想他是亚美尼亚人。” “为什么?” “因为他不像我们美国人,说话跟我们不一样。” 斯佩德大笑,问道:“你们见过亚美尼亚人?” “没有,先生。所以我想——”他突然闭上嘴,因为邓迪喉咙里发出了咆哮。 “他长什么样?”邓迪问道。 男孩抬起肩膀,摊开双手。“他挺高,有这位先生这么高。”他指着斯佩德,“棕黑色头发,棕黑色的胡子。非常——”他认真地拧起眉,“衣料很好;长得很帅;拿着手杖,戴着手套,鞋上有鞋罩,甚至还——” “年轻?”邓迪问道。 他又点着头。“年轻,是的,先生。” “他什么时候走的?” “五分钟之后。”男孩回答。 邓迪咂吧着嘴,然后问道:“他们几点来的?” 男孩摊开手掌,又耸了耸肩。“四点——也许是四点十分。” “在我们来之前,你还带什么人上来了吗?” 两个菲律宾男孩再次一起摇头。 邓迪从一侧嘴角对斯佩德挤出几个字:“带她过来。” 斯佩德打开卧室的房门,微微躬身,说道:“布利斯小姐,您能出来一会儿吗?” “怎么了?”她疲惫地问道。 “一下子就好了。”他说,手把着门让门敞开着。然后他突然补了一句:“最好你也一起来,布利斯先生。” 米莉亚姆·布利斯缓缓走进起居室,她的叔叔跟在后面。斯佩德在他们身后关上房门。布利斯小姐看见那两个电梯男孩的时候,下唇微微抽动。她不安地看着邓迪。 他问道:“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跟你一起的那个男人是谁?” 她的下唇再次打战。“怎——什么?”她努力露出迷惑的神色。西奥多·布利斯匆匆穿过起居室,在她身前站了一会儿,好像打算说点什么,然后又显然改变了主意,站到了她身后,手臂绕过一张椅子的椅背。 “和你一起上来的男人。”邓迪尖锐地说道,语速很快,“他是谁?他在哪里?他为什么离开?为什么你没有提起他?” 女孩子把手覆在脸上哭了起来。“他和这件事没关系。”她透过双手哭诉道,“他与此无关,我说出来只会给他添麻烦。” “好男孩啊。”邓迪说道,“所以说,他为了不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就跑掉了,把你独自一人留下来和你被谋杀的父亲待在一起。” 她挪开捂住脸的双手。“噢,他不得不这么做,”她哭道,“他的妻子太善妒了。如果她知道他又和我在一起,肯定要和他离婚。他自己一分钱都没有。” 邓迪看着斯佩德。斯佩德看着那两个瞪大了眼睛转动着眼珠子的菲律宾人,伸出大拇指比了比大门。“滚开。”他们飞速离开了。 “这个极品男人是谁?”邓迪问这个女孩。 “但是他什么也没——” “他是谁?” 她微微垮下肩,垂下了眼睛。“他叫鲍里斯·斯莫卡洛夫。”她疲倦地说道。 “拼出来。” 她拼了。 “他住在哪里?” “住在圣马克旅馆。” “他除了和金钱结婚,还有其他谋生的工作吗?” 她抬起脸,面上充满了怒气,但是很快又散去。“他什么也不做。”她说。 邓迪猛地转身对面色苍白的男人说道:“找到他。” 面色苍白的男人哼了一声,走了出去。 邓迪又转回来看着女孩子。“你和这个斯莫卡洛夫彼此相爱?” 她露出鄙视的神色。她鄙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说:“现在你父亲死了,如果他的妻子和他离婚,你的钱多到足以让他娶你吗?” 她用双手捂住脸。 他说:“现在你父亲死了,他会——” 斯佩德奋力倾过身去,接住了倒下的女孩子,轻而易举地抱起她送进卧室。他回来的时候关上了身后的门,背倚在门上。“不管剩下的真相是什么,”他说,“昏倒是假的。” “每件事都是假的。”邓迪低声咆哮道。 斯佩德嘲弄地咧嘴笑了。“应该有个法律让罪犯们自首。” 布利斯先生微笑了。他在他兄弟窗边的写字台旁坐下。 邓迪不赞同。“你什么都不用管。”他对斯佩德说,“你的客户都死了,不会再投诉你了。但是如果我不操心的话,我就得忍受队长、局长、报纸还有那些天知道是谁的人给我找的麻烦。” “继续干下去吧。”斯佩德安慰地说道,“你早晚会抓到谋杀犯的。”他面色变得肃然,除了那双灰黄的眼睛,“我不想给这件事增添波折,给我们自己找麻烦,但是你不觉得我们应该查一查女管家说她去参加的那个葬礼吗?那个女人身上有点古怪。” 邓迪怀疑地看了斯佩德一阵子,然后点点头,说道:“汤姆会去查。” 斯佩德转过身来,朝汤姆摇摇手指,说道:“十有八九根本没有什么葬礼。查查看……别错过了阴谋诡计。” 然后他打开卧室的门,喊了胡珀太太。“伯劳斯警长想向你了解一点信息。”他告诉她。 汤姆写下那个女人说的名字和地址时,斯佩德坐在沙发上,卷了一根烟抽起来,邓迪则在地板上踱着步子,怒视着小地毯。得到了斯佩德的同意,西奥多·布利斯站起来,回卧房去和他的妻子待在一起。 现在汤姆把他的笔记本放进口袋里,对女管家说了声“谢谢你”,又对斯佩德和邓迪说了声“回见”,然后就离开了这间公寓。 女管家站在原地,相貌丑陋,身体健壮,安静而耐心。 斯佩德在沙发上动来动去,最后他望进女管家那双眼窝深陷的镇定眼眸。“别担心。”他说道,忽然朝汤姆走出去的那扇门挥挥手,“只是例行公事。”他撅起嘴唇,问道,“胡珀太太,你究竟怎么看这件事呢?” 她以她那坚定而有些尖锐的嗓音平静地答道:“我认为这是上帝的审判。” 邓迪不再踱步了。斯佩德说道:“什么?” 她的声音里透着确然的意味,并没有任何兴奋与激动。“罪孽的代价就是死亡。” 邓迪大踏步地走向胡珀太太。 斯佩德用他被沙发挡住的手朝邓迪挥舞着,让他别过来。那个女人没有看见。斯佩德的表情和声音都流露出兴味,但是表现得和这个女人一样镇静沉着。“罪孽?”他问道。 她说:“‘凡使这信我的一个小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石拴在这人的颈项上,沉在深海里。’[4]”她说话的样子不像是在引经据典,而像是在说她自己的信念。 邓迪朝她吼道:“什么小子?” 她转动着她严肃的灰色眼睛,看向他,接着视线越过他落在卧室的房门上。“她,”她说,“米莉亚姆。” 邓迪皱眉看着她:“死者的女儿?” 这个女人说道:“是的,他自己收养的女儿。” 愤怒的血液让邓迪的方脸变得斑斑点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质问着,摇摇头,像是要摆脱某种束缚,“她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这个女人的平静丝毫不被他的愤怒所影响。“不是。他的妻子一生都缠绵病榻,他们没有任何孩子。” 邓迪咀嚼似的抽动着下巴,过了一会儿他再开口时声音平静多了。“他对她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但是我绝对相信真相大白的时候,你会发现她的父亲——我是说她的亲生父亲——留给她的钱已经被——” 斯佩德打断了她,煞费苦心地把每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晰,还一边说一边用一只手划着小圈。“你是说你并不是真的知道他一直欺诈她?你只是怀疑?” 她把一只手放在心脏处。“我心里明白。”她平静地回答。 邓迪看着斯佩德,斯佩德看着邓迪。斯佩德眼睛发亮,却完全没有愉悦之色。邓迪清清嗓子,再次对那女人说道:“而你认为这个——”他朝死者曾经所在的地板摆摆手,“是上帝的审判,嗯?” “是的。” 他把所有掩饰不住的狡猾之色赶出他的双眸。“那么,是谁作为上帝之手完成了这个审判呢?” “这不应由我来说。”她回答道。 红点又出现在邓迪的脸上。“行了。”他的声音令人窒息,但是等她走到卧房门口的时候,他的双眼又露出警惕之色。他喊道:“等等。”当他们面对着彼此时,他说,“听着,你不会刚好是个占星术士吧?” “我除了基督徒什么都不是。” 他吼道:“好的,好的。”转过身背对着她。她走进卧室关上了门。他用右手掌心擦了擦前额,不耐烦地抱怨道:“天哪,这一家子都不是东西。” 斯佩德耸耸肩。“找个时间研究一下你自己家吧。” 邓迪面色白了。他的嘴唇几乎没了血色,抿得紧紧的,盖住了他的牙齿。他握起拳头,猛地朝斯佩德挥去。“你说什么——” 斯佩德脸上浮现出的喜色阻挡了他的动作。他挪开双眼,舌尖舔舔嘴唇,又看了一眼斯佩德,转开视线,试图挤出一个尴尬的笑。他喃喃道:“你是说所有的家庭,哼,我想是这样。”门铃响起来了,他立刻匆匆走向走廊门。 斯佩德满脸的愉悦让他看起来更像个金发撒旦了。 走廊门那里传来一个和蔼的声音。那声音慢吞吞地说道:“我是吉姆·怀特菲尔德,高级法官。我被告知要来这里。” 邓迪的声音说道:“是的,进来。” 怀特菲尔德是个矮胖的男人,脸色红润。他穿着一身过于紧身的衣服,许多地方都被磨得发亮。他朝斯佩德颔首,然后说道:“我记得你,斯佩德先生,是在伯克和哈里斯的案子里。” 斯佩德说道:“是的。”他站起身和法官握手。 邓迪已经去卧室门口叫来西奥多·布利斯和他的妻子。怀特菲尔德看着他们,和蔼地朝他们笑着说道:“你们好吗?”然后他对邓迪说道,“是他们,没错。”他环顾四周,那架势就像是要找个吐痰的地方而什么都没找到。他接着说道:“差不多是在四点差十分的时候,那边的那位绅士走进法庭,问我还要多久才到他,我告诉他再有十分钟就好了,他们就在那里等着了。四点法庭休庭的时候,我们为他们主持了婚礼。” 邓迪说道:“谢谢。”布利斯夫妇回到卧室,而他送走了怀特菲尔德,不满地对斯佩德皱起眉,说道:“怎么样?” 斯佩德已经再次坐了下来。他答道:“你们不可能在十五分钟之内从这里赶到市政大楼,所以他也不可能在等待法官的时候潜回这里;他同样不可能在结完婚之后、又赶在米莉亚姆到达之前赶回这里。” 邓迪越发不悦。他张开嘴,但当面色灰白的男人带了人进来时沉默地闭上了。来的是一个苗条的高个子男人。他脸色苍白,正是那个菲律宾人所描述出的米莉亚姆·布利斯的伴侣。 面色灰白的男人说道:“邓迪警督,斯佩德先生,这位是鲍里斯——呃——斯莫卡洛夫先生。” 邓迪简单地点点头。 斯莫卡洛夫立刻开口说话。他的口音还没有重到让他的听众云里雾里,虽然他的“r”这个音发的就像是“w”。“警督,我必须请求你为此保密。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就能毁了我,警督,彻底地、非常不公平地毁了我。我绝对是无辜的,阁下,我向你保证,全心全意地保证,我真的不只是无辜,而是根本就和这整个可怕的事件没有一丁点关系。没有——” “等等。”邓迪粗鲁地伸出一根手指戳着斯莫卡洛夫的胸口,“没人说你卷进了任何事情——但是如果你不要走远,看上去会好一点。” 年轻男人伸开双臂,掌心朝前,做了个扩胸的动作。“但是我能做什么呢?我有个妻子——”他猛烈地摇头,“这不可能。我不能这么做。” 面色灰白的男人压低声音对斯佩德说道:“都是蠢货,这些俄罗斯人。”他的声音压得不够低,足以让人听见。 邓迪斜眼看着斯莫卡洛夫,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公正严明。“你很可能,”他说,“把你自己置于很麻烦的境地。” 斯莫卡洛夫看上去都要哭了。“但是只要你设身处地为我想想,”他乞求道,“你就——” “我不乐意。”邓迪似乎对这个年轻男人有些过意不去,但表现出的态度仍然冷漠无情,“在这个国家,谋杀可不是儿戏。” “谋杀!但是我告诉你,警督,我只是因为运气坏透了才凑巧来到这里。我不是——” “你是说,你只是偶然才和布利斯小姐来这里的?” 年轻男人看起来很想回答“是”。 他慢慢说道:“不是,”然后语速突然加快,“但是这没什么,阁下,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一起去吃午饭。我送她回家,她说:‘你要进来喝杯鸡尾酒吗?’,我就上来了。就是这样,我向你保证。”他举起双手,掌心向上,“你们也可能遇到这种事的,不是吗?”他的手朝斯佩德的方向挥去,“你不就是吗?” 斯佩德说:“我遇到过很多事。布利斯知道你和他的女儿有外遇吗?” “是的,他知道我们是朋友。” “他知道你有妻子吗?” 斯莫卡洛夫谨慎地说道:“我想他不知道。” 邓迪说道:“你知道他不知道。” 斯莫卡洛夫润润嘴唇,没有反驳这位警督。 邓迪问道:“你觉得如果他知道了会干出什么事来?” “我不知道,阁下。” 邓迪靠近这个年轻男人,从他牙缝里挤出尖锐而审慎的声音:“他发现了你们的事之后,他做了什么?” 年轻男人后退一步,白了脸,露出惊恐之色。 卧室的门开了,米莉亚姆·布利斯走进起居室。“你们为什么不能不去烦他?”她愤怒地问道,“我告诉过你他和这件事没有关系。我告诉过你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现在她站在斯莫卡洛夫身边,握住了他的一只手,“你们只是想找他麻烦,根本就不是真的想破案。我非常抱歉,鲍里斯,我努力过不让他们去烦你。” 年轻男人低喃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你努力过,是的。”邓迪认可了他的话。他对斯佩德说道:“有没有可能是这么回事,萨姆?布利斯发现了他有老婆的事,他还知道他们有个午餐约会,所以他早早回到家里,等他们到家的时候就能遇上他们。他威胁说要告诉他老婆,结果他就被人掐死了。”他斜眼瞅着那个女孩子,“现在,如果你想再一次假装昏倒,开始吧。” 年轻男人尖叫起来,冲向邓迪,两只手朝他抓去。邓迪哼了一声“嗬!”,重重一拳打在他脸上。年轻男人不住后退,直到撞上起居室另一头的椅子。他和椅子一起跌在地板上。邓迪对面色灰白的男人说道:“把他带到楼下大厅去——重要证人。” 面色灰白的男人说道:“好的。”他捡起斯莫卡洛夫的帽子,走过去扶起他。 西奥多·布利斯、他的妻子和管家走到米莉亚姆·布利斯打开的那扇门前。米莉亚姆·布利斯正在哭。她跺着脚威胁邓迪:“我会举报你,你这个胆小鬼。你没有权利……”都是诸如此类的话。没有人多关注她;他们注视着面色灰白的男人帮斯莫卡洛夫站起来,带走了他。斯莫卡洛夫的鼻子和嘴唇上都是红色的污迹。 然后邓迪说道:“安静。”他没理米莉亚姆·布利斯,从他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我拿到了今天这个房间里打出的电话列表。如果你们认出了哪个号码,出个声。” 他念出一个电话号码。 胡珀太太说道:“这是肉贩子。今天早上我走之前打电话给他的。”她说邓迪念出的下一个号码是杂货店的。 他又念了一个。 “这是圣马可的电话。”米莉亚姆·布利斯说道,“我打了电话给鲍里斯。”她认出了另外两个号码,那是她拨打过的朋友的电话。 布利斯说第六个号码是他兄弟办公室的号码。“也许是我打电话给伊莉斯,让她到这里和我碰头。” 念到第七个电话时,斯佩德说道:“我的电话。”然后邓迪说道:“最后一个是报警电话。”他把纸条放回口袋里。 斯佩德欢快地说道:“这让我们很有所得。” 门铃响了。 邓迪走到门口。他和另一个男人开始说话,但声音太低,起居室里的人听不清他们的交谈。 电话响了,斯佩德接起来。“你好……不,我是斯佩德。等一下——好的。”他听着电话,“好的,我会告诉他……我不知道。我会让他给你回电话……好的。” 他打完电话的时候,邓迪正双手背在身后站在前厅的门道里。斯佩德说道:“奥加说你那个俄罗斯小伙子在去大厅的路上彻底发了疯。他们不得不把他套进拘束衣里。” “他要在那里待很久了。”邓迪低吼道,“过来。” 斯佩德跟着邓迪走进前厅。一个制服警察站在外面的门道里。 邓迪伸出身后的手。一只手上拿着一条绿色深浅不一的细条纹领带,另一只手里是一个月牙形的白金镶钻领带夹。 斯佩德弯下腰看着领带上的三个不规则的小点。“血?” “或者是污迹。”邓迪说道,“他在角落里的垃圾桶里找到的,裹在皱巴巴的报纸里。” “是的,先生。”制服警察骄傲地说道,“我在那儿找到了它们,团成一团——”他住了口,因为没人听他说话。 “最好是血。”斯佩德说,“这样我们就有理由拿走这条领带。进去和大家谈谈吧。” 邓迪把领带塞进一个口袋里,再把抓着领带夹的手塞进去。“好的——我们可以称之为血。” 他们走进起居室。邓迪的目光从布利斯转向布利斯的妻子、布利斯的侄女、再到女管家,好似他一点也不喜欢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从口袋里伸出他的拳头,猛地直直伸向前方,打开拳头露出手里的月牙形领带夹。“这是什么?”他质问道。 米莉亚姆·布利斯第一个作答。“哎呀,是父亲的领带夹。”她说。 “你说是就是了?”邓迪不悦地说道,“他今天戴了吗?” “他一直都戴着。”她看向其他人,寻求肯定。 布利斯太太说道:“是的。”其他人也点头。 “你在哪里找到的?”女孩子问道。 邓迪再次一个挨一个地审视着他们,好似更加不喜欢他们了。他脸庞发红。“他一直都戴它。”他愤怒地说道,“但是你们中间没有人告诉我,‘父亲一直佩戴领带夹,可它在哪儿?’不,我们要等到它出现,才能从你们这里得到这些说辞。” 布利斯说道:“公平一点,我们怎么会知道——” “别管你们会知道什么。”邓迪说道,“差不多到了我要和你们谈谈我所知之事的时候了。”他从口袋里拿出绿色的领带,“这是他的领带吗?” 胡珀太太说道:“是的,先生。” 邓迪说:“好的,领带上有血,而且不是他的血,因为我们在他身上一个抓痕也没看到。”他眯起眼,一个个打量过去,“现在,假设你们正视图掐死一个佩戴领带夹的男人,他和你扭打在一起,而——” 他忽然停下,看向斯佩德。 斯佩德穿过起居室走向胡珀太太。她的双手在身子前面紧扣着。斯佩德抓起她的右手,翻转过来,从她的掌心拉出一条皱成一团的手帕,而她手心的肉里则有一道两英寸长的新鲜抓痕。 她顺从地让他检查她的手,仍旧没有失去她的平静。她一言不发。 “嗯?”他问道。 “米莉亚姆小姐昏倒的时候,我把她弄上床,被她的别针剐到了。”管家冷静地说道。 邓迪短促地大笑一声,笑声严厉。“它也会同样绞死你。”他说。 那个女人脸色丝毫未变。“主的旨意将会成就。”她答道。 斯佩德丢开她的手,喉咙里发出一种特别的声音。“好吧,让我们看看我们现在处在何处。”他对邓迪咧嘴一笑,“你不喜欢那个带T字的五角星,对吗?” 邓迪说道:“一点都不喜欢。” “我也是。”斯佩德说道,“塔尔波特的威胁也许很公平,但是那笔账像是自乘了一倍。现在——等等。”他走到电话边,打回自己的办公室,“这条领带的事也有点古怪,但只是暂时的。”他一边等人接电话一边说道,“我想上面的血迹会告诉我们真相。”他对电话说道,“嗨,艾菲。听着:布利斯给我打电话之前半个小时里,你有没有接到类似诈骗的电话?有没有推销的电话……是的,之前……现在就想想。”他捂住话筒,对邓迪说道:“这世上时刻发生着很多恶行。”他再次对电话说道:“嗯?……是的……克鲁格?……是的。男人还是女人?……谢谢……不,我半个小时之内就会结束。等我回去,我会给你买晚饭。再见。”他离开电话机。“布利斯打电话的半个小时之前,有个男人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找克鲁格先生。” 邓迪皱起眉。“所以呢?” “克鲁格不在办公室。” 邓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克鲁格是谁?” “我不知道。”斯佩德温和地说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他从口袋里取出烟草和卷烟用的纸。“好了,布利斯,你的抓痕在哪里?” 西奥多·布利斯说道:“什么?”其他人茫然地看着斯佩德。 “你的抓痕。”斯佩德重复道,声音冷静而耐心。他的注意力放在他正在卷的烟上。“当你掐死你兄弟的时候,他的领带夹剐到你身上哪里了?” “你疯了吗?”布利斯质问道,“我——” “啊哈,他被杀的时候你正在举行婚礼。你没有。”斯佩德舔湿了卷烟纸的边缘,用他的食指抹平卷烟纸。 布利斯太太此时开口了,有些结巴:“但是他——但是马克斯·布利斯打了电话——” “谁说马克斯·布利斯打了电话给我?”斯佩德问道,“我并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我所知道的只是有个男人打了电话给我,说他是马克斯·布利斯。任何人都可以这样说。” “但是这里的电话记录说明电话是从这里打出去的。”她抗议道。 他摇摇头,微笑着。“记录说明有人从这里打电话给我,而我接到了,但不是那个电话。我告诉过你有人在那个所谓的马克斯·布利斯打电话给我之前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找一位克鲁格先生。”他朝西奥多·布利斯点点头,“他很聪明,知道在他出发去见你之前需要从这个公寓打个电话到我的办公室去。” 她的蓝眼睛从斯佩德挪到她丈夫身上,已经惊呆了。 她丈夫轻声说道:“亲爱的,这都是胡说八道。你知道——” 斯佩德没让他说完。“你知道他在等法官的时候去走廊里抽了一根烟,而他知道走廊里有电话亭。他只需要一分钟。”他点起烟,把打火机放回口袋里。 布利斯说道:“胡说八道!”他的声音愈发尖锐,“我为什么要杀马克斯?”他转而望着他妻子惊恐的眼睛,安抚地微笑了,“别听他的,亲爱的。警察做事有时候——” “好吧。”斯佩德说道,“让我们来检查一下你身上的刮伤吧。” 布利斯立刻转头看他,速度更快了。“该死的,你敢!”他背过一只手。 一脸木然、眸子蒙眬的斯佩德走上前。 电报山的朱莉叶城堡饭店里,斯佩德和艾菲·佩林坐在一张小桌子前。从他们身旁的窗户看过去,可以看见渡船在这里和港口的另一端载着城市的灯火来来回回。 “……没有去那里杀他,是凑巧。”斯佩德正在说话,“只是想从他身上勒索更多钱;但是他们打起来之后,他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了,我想他心里的妒忌怨恨太过强烈,所以直到马克斯死了,他才把手拿开。我认为,我只是把证据给的线索、他妻子的话和他吐露的那点事实放在一起而已。” 艾菲点头。“她是个忠诚的好妻子。” 斯佩德喝了口咖啡,耸耸肩。“为什么而忠诚呢?她现在知道了,他在她面前的表演只是因为她是马克斯的秘书。她知道两个星期前他拿出结婚许可,只是为了把她和自己拴在一起,好让她为他拿到能把马克斯和格雷斯顿借贷公司欺诈案绑起来的那些资料的复印件。她知道——好吧,她知道她不只是在帮一个受伤的无辜者澄清他的名声。” 他又啜了口咖啡。“所以他今天下午打电话给他兄弟,想拿圣昆汀的事件再做一次交易。然后他们打了起来,他杀了马克斯。在扼死马克斯的时候,他的手腕被领带夹剐伤了。领带上的血迹、他手腕上的伤痕——这可不成。他从尸体上拿走了领带,找来了另一条,因为领带消失的话会让警察注意到。他在这里露出了破绽:马克斯的新领带放在行李架正前方,而他抓走了他看到的第一条。好了。现在他要把这条领带戴在死者的脖子上——等等——他有了个更好的点子。他一起脱掉了其他的衣服,以此来迷惑警察。如果衬衫也脱掉了的话,领带是系着还是脱掉,都不令人怀疑了。而当他脱掉了马克斯的衣服,就想到了另一个主意。他要让警察为其他事再发发愁,所以他在死者的胸口画了他在某个地方看到的神秘签名图案。” 斯佩德喝完咖啡,搁下杯子,继续说道:“到此,他在迷惑警察上已经完全是个高手了。一封恐吓信,签上马克斯胸口上的签名。那份下午到达的信件就放在写字台上。再来一个信封吧,只要信封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上面还没有回信地址,事情一样很完美。法国的来信会让事件和国外扯上关系,所以他拿出了原来那封信,放进了那封恐吓信。发现了吗,他现在做过头了。他给了我们太多错误信息,我们不得不怀疑那些看起来很正常的东西——比方说,电话。 “好了,现在他已准备好了电话——他的不在场证据。他在电话簿的私家侦探一栏里找到了我的名字,然后玩了克鲁格先生的把戏;但在那之前,他打电话给金发的伊莉斯,告诉她不仅他们的婚姻障碍已被解决,而且他还找到了一份纽约的工作。他要立刻离开。她能不能在十五分钟之内和他碰面然后结婚?这不只是一个不在场证据。他要让她万分肯定他没有杀死马克斯,因为她知道他不喜欢马克斯,而他不想让她觉得他只是要拴住她来弄到马克斯的情报,因为她也许会把几件事放在一起想,然后接近真相。 “他做完这些事,就准备好离开。他很大方地走出去,只担心一件事——领带和他口袋里的领带夹。他带走了领带夹,因为他不确定,就算他擦得非常仔细,警察说不定还能在这个饰品的底座上找到血迹。他走出去的时候拿了一张报纸——他在临街的大门那里从报童手里买来的——把领带夹和领带团起来塞在报纸里,然后扔进了角落的垃圾桶。看起来没问题。警察没理由去找那条领带。扫街的人也没理由去翻垃圾桶找一团皱巴巴的报纸,而如果哪件事出了错——那多倒霉啊!——人们会认为是凶手扔在那里的,而他西奥多不可能是凶手,因为他会有一个不在场证明。 “然后他跳上车,开到市政大楼。他知道大楼里有足够多的电话机,他总可以说他要去洗个手,然后溜去打电话,但事实上他不需要那么做。等法官审理案子的时候,他出去抽了根烟,这就行了——‘斯佩德先生,我是马克斯·布利斯,我被人恐吓了。’” 艾菲·佩林点点头,然后问道:“你觉得他为什么挑了个私家侦探而不是找警察呢?” “安全起见。如果尸体被发现了,同时,警察可能会马上听说这件事,于是就会追踪那个电话。一个私家侦探则可能不会听说,直到他看到报纸。” 她大笑,然后说道:“那是你的运气。” “运气?我不知道。”他阴郁地看着他左手末端,“我在阻止他的时候伤到了一个关节,而这个工作只持续了一个下午。如果我给他们寄账单,不管我收多少钱,结果都取决于谁拿到了遗产。”他举起一只手,喊来侍者,“唔,希望下次运气好一点吧。想去看电影吗,还是你有别的事要做?” 注 释 [1]原文为John D.Conscience。Conscience为良心、良知之意,John D.是John Doe的缩写,在英文中常用来指代无名氏。 [2]二者均为加利福尼亚州城市。 [3]泰德是西奥多的昵称。 [4]出自《新约·马太福音》。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