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燃烧的法庭 作者:约翰·狄克森·卡尔 内容简介 史蒂文斯翻看着稿件中收录的照片,一股凉意倏然袭上心头。 数十年前,那个被处决的女子,那个著名的砒霜毒杀者,容貌竟和他妻子一模一样! 眉目、身材、仪态,甚至腕上的手镯 阴森森的墓室,棺材里空无一物。 身穿奇怪古装的女子,打开了一道墙壁上没有的门。 推理、惊悚、超自然、心理悬疑约翰狄克森卡尔最棒的三部小说之一,媲美《三口棺材》和《犹大之窗》的神作! 第01章 指控 “我们愉快地晚餐之后,很晚才就寝。威廉姆爵士①告诉我,他的前任——老埃基波罗死后,确实走进了我的房间,这让我吓了一跳——但亊实上,我并没有因想要博君一笑而装出来的那般害怕。” 萨默尔·佩皮斯② 一六六一年四月八日
①Sir William Batter(1600——1667),英国海军官员。   ②Samuel Pepys(1633——1703),英国政客,曾任皇家海军部长、皇家学会会长,着有《佩皮斯日记》,对伦敦大火和大瘟疫的描述详细,是一份非常丰富的历史生活文献。
01 “从前有个人,居住教堂墓地附近……”对一个尚未完结的故事而言,这不啻是个挺好的开端。从各种意义上讲,爱德华·史蒂文斯都说得上是居住墓地旁边,这是对事实的最朴素的描述,所以他隔壁当然就有片墓地——德斯帕德庄园的名望一直非比寻常,只是称不上“举足轻重”的大型墓地罢了。 爱德华·史蒂文斯和常人并无分别。此时,他正坐在开往阔街①的火车的吸烟车厢里,列车将于六点四十八分抵达。他年满三十二岁,任职于纽约第四大道的哈罗德父子出版社编辑部,职位勉强算是重要。他一般是住东七十街的出租公寓,周末则常常返回费城郊外克里斯彭②的小宅。他和太太都很喜欢乡间生活。今天刚好是周五,所以他打算傍晚时赶回去跟太太玛丽会合。(时值一九二九年暮春。)史蒂文斯的皮包里,装着高登·克罗斯最新谋杀小说的手稿。以上全都是对事实的平实描述。史蒂文斯无法否认,他目前真的只想考虑那些可以列表说明的事实,而不想考虑别的。 同样需要强调的是,此日无论昼夜,均都未见异常。史蒂文斯陷入乱局的机会,并不比别人更多。眼下,他无非是归家途中。而且,他是个相当幸福的男人,事业和家庭双全,对目前的处境很是满意。 列车准时抵站。史蒂文斯下了车,在车站里晃悠着,舒展腿脚。门上的时刻表用黑色数字标明:下一班去克里斯彭的列车将于七分钟后出发,是辆快车,第一站是奥德摩尔。搭乘干线列车,只需三十多分钟就能到克里斯彭,也就是哈福德的下一站。没人明白哈福德和布莱恩马威尔之间为何会设立该站——或者说,设立克里斯彭这一行政区划。要知道,当地只有十二户人家,彼此相隔甚远,稀稀落落地散布山间。但退一步说,它倒也算是自成天地,拥有独立的邮局和药店;而且,在国王大道蜿蜓直上、通往德斯帕德庄园处,在紫铜色山毛榉的掩映中,还开着一家茶馆;更有甚者,虽然此事既不合常理又缺乏象征意义,但当地确实有个殡仪馆。 该殡仪馆一直让史蒂文斯疑惑不解。他总爱琢磨为何会有这个殡仪馆,到底谁会去光顾呢?殡仪馆的橱窗上,印着J.阿特金斯的名字,低调得像是谁的名片。他从没见过该殡仪馆的橱窗后面有任何人影、任何动静,只看见几个形状模糊的小型大理石台——大概是插拜祭用的花的吧——以及用铜质窗帘环扣成半人高的黑色天鹅绒窗帘。当然,他深知殡仪馆通常都谈不上生意兴隆,更不会随时有顾客盈门。但一般的殡葬师,性格总是开朗而随和的,他却从未见过这位J.阿特金斯出门闲聊。这甚至给了他一些隐隐约约的侦探小说灵感。他构想的故事大纲里包括一个杀人如麻的殡葬师,他用殡仪馆来澄清家中堆积如山的尸体。 话说回来,老迈尔斯·德斯帕德的死,没准给J.阿特金斯送来了一桩生意呢。所以,最近…… 克里斯彭的诞生,归根溯源是和德斯帕德庄园有关。辉煌的一六八一年间,当佩恩③先生亲抵此地、同斯库基尔和德拉沃尔间广袤森林中的人们和平相处之前,四名专员曾被派到这里,准备在这片新近获得的宾州大地上筹建城市。“克里斯彭”正是源自那四位专员之一——威廉姆·克里斯彭。他是威廉·佩恩的亲戚,死于一次出海远航,但其表兄弟德斯帕德——据马克·德斯帕德所说,他们家的姓氏源自法国,拼法令人迷惑地变过好几次——在乡间弄到了大片土地,建了德斯帕德庄园。而德斯帕德家的老迈尔斯·德斯帕德——高贵的花花公子、家族首领——死了才不到两周。 候车期间,史蒂文斯懒懒地想着马克·德斯帕德——家族新任首领——今晚会不会跟往常一样前来造访。史蒂文斯的小屋离庄园大门不远。大概是从两年前开始,他们渐渐建立了友谊。不过,马克和他妻子露西今晚大概不会来登门拜访了。没错,老迈尔斯的死——死因是胃炎,近四十年腐败的生活使他的胃壁烂若果肉——不会引起太多悲哀,因他主要居住海外,家族里的其他人基本和他不熟。但其过世毕竟带来了大把的待办事宜。老迈尔斯没结过婚,马克、爱迪丝和奥戈登都是他弟弟的孩子。史蒂文斯意兴索然地想着,这三人将会继承数之不尽的财产。 这时,通往月台的大门嘎吱打开,史蒂文斯登上干线列车,来到吸烟车厢。窗外,春天的夜色笼罩下来,天空从灰蒙蒙变成了黑漆漆。尽管车厢里的空气不流通,灰蒙蒙的顶灯将一切照耀得有些污浊,史蒂文斯依旧能嗅到一丝春意。这是乡间特有的、让人为之一振的味道。(这味道把史蒂文斯的思绪带到了玛丽身上。稍后,玛丽会开车来车站接他。)车厢中的空座逾半,乘客们懒懒地翻着厚厚的报纸,烟雾在肩头萦绕,气氛令人昏昏欲睡。作为一个心满意足的男人,史蒂文斯随兴琢磨着两件困扰了他一天的怪事。因性格之故,他不想分析这两件怪事,只打算想想可能的解释。 两件什么事?好吧,其中一件是他公文包里装着的高登·克罗斯的新手稿,等着他去阅读。高登·克罗斯——说来真怪,这是他的真名——编辑部头头儿莫莱发掘出来的作家。他是个一心要重述历史上真实谋杀案的隐士,其天才的地方是描述生动、活灵活现,仿佛目击者之口述一般。他有着那种近乎恶魔的天分,能把没亲眼看见的事情讲得栩栩如生。这种天分往往伴随着欺骗。一位著名的法官曾不慎如是写道:能在《陪审团的绅士》中将尼尔·克利姆案记录得这般生动,此人铁定在庭审现场。“众所周知,克利姆是一八九二年受审的,”《纽约时报》事后评论道,“而克罗斯先生据称年仅四十。很显然,若他确曾出席庭审的话,未免太早熟了。”这对该书的销售而言,自是一个不错的宣传。 然而,克罗斯先生的故事之所以大受欢迎,最主要的原因并非他描述得生动,而是他所选择的案例。他每本书都会选择一两宗著名案件,但主要还是围绕那些独特、怪异之事,而且是几乎没人听过的那种:案件发生时当然颇富传奇,如今看来则充满着戏剧冲突因子。他某些文字非常耸人听闻,虽有照片和文字资料佐证,却依然有批评家出面指责,称他记述的“真实”云云,纯属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这又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当然,对他的书又是一次不错的推销——最后,事实证明克罗斯没虚构任何情节。那次事件里,该批评家收到了来自布鲁塞尔市长的愤怒来信,因他称曰“骗局”的案例恰和十八世纪布鲁塞尔的一位著名恶徒有关,而市长大人对此深感自豪。全赖这些噱头,克罗斯虽非最畅销的作家或年度最佳作者,哈罗德出版社依旧将他放到主打之列。 这个周五的下午,史蒂文斯被编辑部头头喊进了办公室。莫莱的办公室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没有响动。他端坐办公桌后,正对着面前软皮夹子里装着的一沓整齐的稿件眨巴着眼。 “这是克罗斯的新书,”他说道,“你这周末能否带回家去读读?五月的推销会上,我想让你去介绍这本书。你对这类故事总是挺热衷的。” “你读过了?” “对,”莫莱犹豫道,“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他迄今最好的作品。” 莫莱又犹豫了一下,补充道:“题目肯定要改。他拟了一个超长的、艰涩难懂的名字,对书籍推销可没好处,但这事以后再说。本书写的是一群女性罪犯,很够劲儿。” “太好了!”史蒂文斯热切地说。 莫莱依然半是心不在焉、半是迷惑不解地四下打量着,很明显是心中有事。只昕他问道:“你正式见过克罗斯吗?” “没有。我在办公室好像看到过他一两次,仅此而已。”史蒂文斯答道,依稀记得克罗斯宽阔的背影,或是刚好转进另一个角落,或是正推门走进某个房间。 “怎么说呢……他非同寻常,我是说他的合同。他坚持要给合同添加不寻常的条款。合同的其他部分他完全无所谓,简直连看都懒得看完。他坚持添加的条款是,每本书的腰封背面,必须印上他的大幅照片。” 史蒂文斯喉咙里嘀咕了两下。墙边堆满了腰封花哨的书籍。他站起来,抽出一本《陪审闭的绅士》。 “原来如此,”他说道,“我正纳闷呢,但好像没人提起这事。没有生平简介,光秃秃的一张大照片,下边印上名字——而且,这是他的第一本书。”他端详着照片,“怎么说呢,他这张脸让人印象深刻,显得挺睿智的,我想印出来还不错。但他为何竟会如此自豪,要把这个四处张贴——” 莫莱坐着摇了摇头:“不,并非如此。他可不想要这种私人推广,他此举另有缘故。” 莫莱再次疑惑地看着史蒂文斯,而后则从办公桌上拿起某样东西,转换了话题:“别管他了,带上手稿。小心点儿,上面还别着照片。哦,对了,周一上班后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莫莱没再提书稿的事。现如今,史蒂文斯坐在奔向西宾夕法尼亚的列车上,打开公文包,想看看那份手稿。但他犹豫了,脑子里仍然充满着没来由的谜闭。 若说高登·克罗斯的事情既无关紧要又理不清头绪,那老迈尔斯·德斯帕德的事情更是如此。史蒂文斯的思绪飘到了德斯帕德庄园,山毛榉丛中那些被烟熏黑的石头,还有那些从沉睡中惊醒的庭院。他记得去年夏天,老迈尔斯在大宅后低陷的庭院中散步的样子。老迈尔斯其实并不老,过世时才五十六岁。但他老态龙钟的举止、光洁白领映衬下那瘦骨怜峋的脖子、卷曲的灰白胡须,还有长久以来郁郁寡欢的神情,都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史蒂文斯还记得他在暖阳下煞有介事地抬了抬时髦的帽子,眼神苍老而困惑。 死于胃炎可不轻松。环游世界后,迈尔斯·德斯帕德回到家里,缓慢而痛苦地死去。期间,他一直是靠斯多葛派④的恬淡精神默默忍受着。这激起了他家里厨师的崇拜,具体表现是痛哭不止。亨德森夫人——厨师、总管家兼暴君——说他偶尔会痛苦地叫几声,但这种时候不多。他们把迈尔斯葬在私人小教堂的地下墓室,和德斯帕德家的九代先袓们葬在一起,在地下墓室里像旧书般排成一列。下葬后,封住墓室的石板再次盖回。不过,有件事让亨德森夫人印象尤深。迈尔斯·德斯帕德临死之前,手里握着一根普普通通的绳子,绳上有九个结,彼此间距相等。他死后,他们从他枕下发现了这根绳子。 “我觉得这姿态不错,“亨德森夫人对史蒂文斯家的厨子透露道,“我猜,他肯定以为他握着玫瑰经念珠。当然,他们家并不信奉天主教。不过,无论如何,我觉得这姿态不错。” 另一件让亨德森夫人大感兴奋的事情,迄今为止尚无人能给出理性解答。把这件事透露给史蒂文斯的是马克·德斯帕德,说话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迈尔斯过世后,史蒂文斯只见过马克一次。老家伙是四月十二号周三晚上死的。史蒂文斯记得这般清楚,系因那天他们夫妇俩少见地回到了克里斯彭。不过,逗留期间,他们并未得知不幸,次日一早就开车回了纽约,后来才从报纸上阅闻噩耗。那个周末,也就是十五号那天,两人循例再次回到乡间小屋,去德斯帕德家正式悼念,但没有参加葬礼。玛丽对死亡——对看到死者,有种战栗的恐惧。葬礼当天傍晚,空荡荡的国王大道上,史蒂文斯碰到了散步的马克。 “我们那位亨德森夫人,”马克贸然说道,“自称看到了怪事。” 当时暮色正浓,空气湿冷,还刮着风。国王大道通往德斯帕德庄园道路两侧的树林刚刚开始抽芽。大树被风吹得摆动着,在马克头顶投下了一道道阴影。马克长着鹰钩鼻子的脸被街灯映照得很是苍白,呈现出他心中汹涌的情绪。他靠着路灯柱子,双手插进口袋。 “我们的亨德森夫人,”他重复道,“自称看到了怪事。说实话,她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我也不完全清楚,因为她除了偶尔透露一点点——还夹杂着不断地祈祷——之外,什么都不肯说。据我推测,她是说迈尔斯叔叔死的那晚,她看到他房间里有个女人,还跟他说话呢。” “一个女人?“ “不,不是你想的那种事。“马克正色道,“我指的是一个——亨德森夫人的原话是‘穿着奇怪古装’的女人——当时在他房间里跟他聊天。当然,从理论上讲,这未必全无可能。当晚,家里有几个人,包括露西、爱迪丝和我都去参加了一场在圣戴维斯举行的假面舞会。露西打扮成蒙特斯潘夫人⑤,路易十四最宠爱的情妇。爱迪丝戴着软帽、穿着衬裙,我猜是要打扮成弗洛伦斯·南丁格尔⑥。太太是著名的皇家交际花,妹妹又是伟大的护士,我看我是被保护得妥妥帖帖了。” “但实际上,”他愁眉不展地续道,“根本不可能有人进他房间。你不太了解迈尔斯吧?他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东西,却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让任何人进——这你是知道的——虽然他的态度总是很礼貌。甚至餐食都让人送到房里。当然,他病情日益加重时,我请了一位受训护士来照顾他。我们把护士安排在他的隔壁,可这老家伙总是锁上连接两个房间的门,不想让护士随时过来照看,我们好不容易才拦住他……由此可见,亨德森夫人所言那个‘穿着奇怪古装’的女人,虽然理论上有可能——” 史蒂文斯只觉得有些东西正困扰着他,一时说不清楚。 “这个,我倒没觉得这事情有何古怪,”他说道,“你有没有问问露西和爱迪丝,是不是她们去过?而且,若任何人都进不去死者的房间,亨德森夫人又是如何看到这一幕的?” “亨德森夫人自称是从窗外看到的。那扇窗子对着二楼的阳光房,迈尔斯一般都拉着窗帘。但我还没跟露西和爱迪丝提到这事。”他略一犹豫,爽朗地笑了,“我这可是有着充分的理由——此事完全不让我觉得困扰,而且我无意将之搞成神秘事件。让我困扰的是亨德森夫人故事里的另一部分。据她说,穿古装的女人——一个字一个字听仔细喽——先是和迈尔斯聊了两句,然后转过身,从一扇根本不存在的门走出去了。” 史蒂文斯看看他。马克那鹰钩鼻突出的瘦削脸庞上带着某种肃然,看不出有无讽刺之意。 “你该不会是说,”史蒂文斯发出一阵含义不明的呢喃,“她是女鬼?” “我是说,”马克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措辞,“那里过去曾经有一扇门,但两百年前就砌上砖头、钉上木条封死了。而我们这位神秘的访客居然能打开它,走了出去。是鬼魂吗?不,我可不信。我们家族从古至今就没出过一个鬼魂。本家族该死地过分受人敬重。你听说过受人敬重的鬼魂吗?对家族而言,这不啻算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但对猎奇的客人来说,则是一大损失。要我说,多半是亨德森夫人的脑子出了问题。” 然后,他突然沿着国王大道大步离去。 那是一周前的事了。而今,史蒂文斯坐在开往克里斯彭的列车上,回想着那次会面,漫不经心地考虑着其中的谜团。他一直思索着这几件各自独立的怪事——比如和莫莱在办公室的谈话内容,又比如和马克·德斯帕德的聊天——他推敲的并非合理解答,而是如何把它们融进一个故事大纲。当然,它们全无关联,跟报纸上不同版面的新闻标题一样,全无关联。现在,先把几件怪事列出来吧:隐士作家高登·克罗斯,热衷发表照片,却和虚荣心无关;隐士百万富翁迈尔斯·德斯帕德,因胃部感染而死,其枕下发现了一条打着九个结的绳子;身着古装的女士——具体哪个时代的古装不详——有人宣称看到这位女士从一扇用砖封了两百年的门走出房间。若要将这些互不相干的元素糅进同一个故事,一个有经验的作者该如何才好? 史蒂文斯想不出来,他放弃了。抱着对克罗斯的一点好奇心,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了装在夹子里的手稿。手稿厚厚一沓,估摸着有十万字。像克罗斯的其他手稿一样,打印整齐到变态的地步。书稿分章节用铜夹子夹在一起,所附的图表、相片和图画则用回形针别在稿件上。史蒂文斯扫了一遍目录,看了看首章标题——不过,让他吓得手一松,差点把手稿掉到地下的,可不是标题本身。 第一章首页上别着一张画面清晰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个女人,下面印着一行整齐的小字: 玛丽·德·奥布里:一八六一年因谋杀被送上断头台 照片中的女人,赫然就是史蒂文斯的妻子。
  ①Broad Street,费城的一条主动脉街道,下文“第四大道”,“广东七十街“都是费城的街道名称。   ②Crispen,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地名,下文“奥德摩尔”、“哈福德”、“布莱恩马威尔”、“斯库基尔”、“德拉沃尔“亦同。   ③英王查理二世欠威廉·佩恩之父一万六千英镑,威廉因此向他索要这片土地。1681年4月4日,查理二世颁发特许状,将此地送给威廉·佩恩。   ④Stoicism,古希腊四大哲学学派之一,崇尚恬淡寡欲的自由主义平等精神。   ⑤Madame de Montespan(1641——1707),路易十四最著名的情妇,两人育有七个子女。据说她热衷巫术和魔药,希望以此巩固路易十四对她的宠爱,甚至不惜用活婴血祭,把血、酒和孩童的内脏混合添加进路易十四的食物里面,弄得两人每次见面,路易十四隔天总会莫名头疼。彻底失宠之后,她决定以黑弥撒之法谋杀路易十四,事败,路易十四頋念旧情,将她送进了一个修遒院,以行善和祷告安享晚年。   ⑥Florence Nightingale(1820——1910),英国护士,出身意大利一个来自英国上流社会的家庭,曾赴德国学习护理,后至伦敦的医院工作。1854年10月21日,南丁格尔抵达战争前线的克里米亚野战医院,任护士长,竭力排除各种困难,对伤员进行认真的救治,人称“提灯天使”。战后,她重返英国,以政府奖励的四千余英镑建立了世界上笫一所正规护士学校,故有“现代护理教育奠基人“之誉。1907年,英国国王颁发命令,授子她功绩勋章。
02 史蒂文斯静坐有顷,不断复核着照片上的名字和面庞。值此期间,他依稀有印象是置身七点三十五分抵达克里斯彭的吸烟车厢里面,却总觉得周围一片虚空。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把手稿在膝上放得更稳,向车窗外眺望着。他有一种老生常谈般的感觉,就像是刚拔完牙,正坐在牙医诊所的椅子上,稍微有点眩晕,心跳略略加快。除此以外,只有一片麻木。他现在甚至连震惊都感觉不到了。从窗外的风景来看,列车正驶过上布鲁克区①,两旁是列车咆哮而过的铁轨,下方的柏油马路上隐约闪着几盏街灯。 不会是巧合,不可能看错。名字是对的:玛丽·德·奥布里。五官一模一样。甚至连神情都很熟悉。照片中那个女人,那个七十年前被送上断头台的女人,估计是他妻子的亲戚——譬如曾袓母,从年代来判断应该没错。但两人惊人一致的面容委实不可思议。想想看,曾孙女连曾袓母的某种神态都继承了。 当然,这压根儿就不重要。她的袓先是否曾受这场历史悠久的罪案影响,此事并不重要。七十年前的罪案,如今反而有了传奇的味道。我们倾向于随意甚至纵容地接受它,就像接受书桌上的硬纸壳头骨模型,对日常生活完全没有影响。无论如何,他一开始吓了一跳,照片中的女人连下巴上的痣都和他妻子一样,而且戴的那条古董手链也是他时常在妻子手腕上看见的东西。再说,倘若他供职的出版社堂而皇之地印了他太太的照片,而且还是当成毒杀犯的照片,那未免太无趣了。莫莱是否因此才嘱咐他:“哦,对了,周一上班后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恐怕不是这个缘故。话说回来—— 他把照片从稿件上取下,重新仔细打量。话说回来,接触照片的时候,他为何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事实上,虽无暇细细思量,但他突然有种醍醐灌顶般的领悟,领悟到他直至现在,依然彻彻底底地疯狂爱着妻子。照片印在厚厚的纸板上,已有些发黄发灰,背面缩格印着摄影师的名字:“佩里切特父子,让古荣道②十二号,巴黎第七区。”背面另有几个拙劣的手写文字,墨迹褪色成棕:“我最最亲爱的玛丽·路易斯·丁纳得,一八五八年一月六日。”这是她的情人?丈夫? 然而,猛一看到这照片时,如潮水般袭来、让人奇异地混淆历史和现实者,是照片中人的表情。纵然是不佳的摄影技术,亦未能掩盖这种表情。照片是一张大大的半身像,背景绿树成荫,还有凌空的鸽子。女人站姿诡异,仿佛快要跌向一边,左手撑着身旁的小圆桌,桌上优雅地铺着台布。她穿着深色的塔夫绸高领衫,微仰着头。衣衫闪闪发光。 照片中的女人,那深金色的头发虽和玛丽的发型不同——某些发卷让整个发型有种古典感,但看起来还是很像玛丽。女人面对镜头,目光穿过摄影师,望向稍远的地方。她一双灰色的妙目眼睑厚重,瞳人大大的,虹膜处一片漆黑,脸上带着那种他常常称之曰“魅影”般的表情。她双唇微启,嘴角含笑,视线有意无意投到观者身上,如同使用了画家的魔法。树丛、鸽子和台布构成的背景,使整个画面形成了一种惹人不快的甜蜜;但冷静下来再看看的话,这画面又透出一种截然相反的信息。照片栩栩如生,在史蒂文斯手中仿佛变成了那只著名的猴爪③,让他的手腕为之轻轻颤抖。 他把视线移回文字:“因谋杀被送上断头台。”很少有女人因谋杀罪被送上断头台。很有限的案例表明,她们往往是因罪恶滔天,只能用这种极端的方法处死。 史蒂文斯暗忖:整件事都是玩笑或骗局。该死,照片中的人就是玛丽。肯定有人暗中和我开玩笑呢。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清楚得很——这不是玩笑或骗局。毕竟,后代跟袓先惊人相似的情况时有出现。这是事实,没什么可奇怪的。就算妻子的曾袓母被处以极刑,那又如何? 归根到底,虽然结婚三年,他对妻子的了解其实不深,亦从未好奇地寻根究底。他只知道妻子来自加拿大一个类似德斯帕德庄园的古老家族,两人在巴黎相遇两周后就结了婚。要说两人的初遇,还算是浪漫吧——很偶然,圣安东尼道的蔬菜摊附近、某个废弃酒店的庭院里,他们相遇了。他忘了酒店所处街道的名字,忘了他探览旧城区时为何会晃到那里。好像是什么街……什么街来着……等等!他突然想起,是那个在大学教英语的韦尔登给他的建议,那家伙是个谋杀审判迷。逾三年前,韦尔登对他说:“你今年夏天要去巴黎?如果你对犯罪现场感兴趣,不妨去布兰克大街某某处看看。” “那儿发生过什么?” “你去瞧瞧好了,”韦尔登说,“看附近有没有人能告诉你。如果发现什么不解之谜,尽量解开吧。” 事实上,他一直没弄明白,后来也忘了问韦尔登。不过,他在那里碰到了和他一样闲逛的玛丽。她说她也不知道那是何处,只是看到门半开着,通往古旧的庭院,便走了进来。史蒂文斯第一眼看见她时,玛丽正坐在庭院中央废弃的喷泉边上,脚边野草繁茂。她周围三面回廊环绕,墙上刻着石雕和人脸。虽然一看就不是法国人,但听到她一口纯正的英语时,史蒂文斯依旧吃了一惊。而她脸上那种“魅影”般的表情忽被生动的笑容替下,某种程度而言,真可说是人类最本性的诱惑。 但她为何从未告诉过他呢?为何不必要地保守着秘密?没准他们初遇的地方就是一八五八年,玛丽·德·奥布里的居所。之后,整个家族搬到了加拿大。而现在,年轻的玛丽出于对先袓的好奇,再次造访旧日的犯罪场所。从她偶然收到的姨母来信来看,她的生活单调乏味。她时不时会透露一点家族的逸闻趣事,但说实话,史蒂文斯从未仔细琢磨过。对了,她性格中颇有些奇怪的方面,有些出人意料的特质:比如,为何她一看到漏斗就觉得害怕,哪怕是普通的家用漏斗?当然,话又说回来—— 这样不行。他没法忽略照片中的玛丽·德·奥布里一世看着他的样子,缥缈的笑容下掩盖着一丝戏谑。他为何不好好读读手稿,看看这位玛丽·德·奥布里一世到底干了什么?免得如此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个像复活节卡片天使般的人物,看着这个头被砍落、掉到行刑篮里的天使。为何要拖拖拉拉的呢?他再次拿起手稿,把照片放到第一章后面,读了起来。他边读边想,克罗斯的天分肯定不包括给文章拟名。不仅整本书的名字又长又蠢,大概是力求通俗生动的缘故,克罗斯又给每章取了耸人听闻的标题,一律都是“某某事件”的结构,譬如玛丽一世这章就是“永生的女士事件”,这算哪门子乱七八糟的标题。 文章的开头很突然,克罗斯一开始就丢下了重磅炸弹: “砒霜被称为傻瓜型毒药,堪称史上最不恰当的称呼。” 以上是《化学实用手册》主编亨利·T.F.罗德斯④先生的现点。里昂警方实验室的负责人,埃德蒙顿·罗卡德医生⑤对此表示同意。罗德斯先生还说: “砒霜不是傻瓜型毒药,它的广泛应用也绝非罪犯们缺乏想象所致。毒杀犯中绝少蠢人或想象力贫乏者。恰恰相反,有证据显示他们大多数都很聪明,富有想象的能力。为何砒霜仍被毒杀者使用?只因它用起来依然最安全可靠。 “首先,除非医生亊先怀疑,否则很难发现砷中毒。若毒杀者小心控制投毒,慢慢増加剂量的话,中毒者的症状几乎和胃炎一模一样……” 读到这里,史蒂文斯突然停了下来。手稿上的字样在他眼前幻化成无意义的墨迹,他脑子里突然转起了别的事情。一个人无法控制脑子里的想法。你可以深自痛责、自骂疯癫、大脑错乱,但谁能抗拒某个突然钻进脑海的念头?胃炎!两周前,迈尔斯·德斯帕德不就是死于胃炎?他脑子里冒出的念头肯定是个玩笑,一个完全不好笑的冷笑话…… “晚上好,史蒂文斯。”一个声音忽从背后响起,吓得他几欲跳起。 他转过身去。列车正放缓速度,准备停靠第一个站点奥德摩尔。在大学教书的韦尔登博士正站在他背后的过道上,手撑着靠椅背后,训练有素的坚毅面容上带着某种程度的好奇,低头看着他。韦尔登有着苦行僧似的高颧骨,下巴线条尖锐,留着修剪整齐的胡须,戴着一副无边夹鼻眼镜。当他讲起故事来,可以保持面无表情,只是偶尔笑上一两声,时不时加大音量。现在他瞪大着眼睛,用不离嘴的香烟指着史蒂文斯。韦尔登是新英格兰⑥人,是个好教授,为人处世保守循礼,其实对人非常友好。他总是穿着得体,和史蒂文斯一样,总是提着公文包。 “我才知道你也在这趟车上,“他说,“大家都还好吗?尊夫人好吗?” “坐下。”史蒂文斯说道,暗自庆幸把照片藏到了书稿后面。韦尔登马上要下车了,但他还是愉快地坐到坐椅扶手上。“噢——大家都好,谢谢关心。”史蒂文斯这才心不在焉地答道,“你家人都好?” “都很好。小女有些感冒,不过这鬼天气,谁能不感冒。”韦尔登心满意足地答道。两人寒暄中,史蒂文斯忍不住想,如果韦尔登翻开手稿,发现韦尔登太太的照片,又会说些什么。 “顺便说一句,”史蒂文斯不无唐突地说道,“你不是对谋杀案有兴趣吗,听没听说过一位叫玛丽·德·奥布里的毒杀犯?” 韦尔登从嘴里拿掉香烟。“玛丽·德·奥布里?玛丽·德·奥布里?啊!想起来了,当然,这是她的闺名。”他转过头笑了起来,骨骼突出的脸部线条更放松了,“你这么一提,我一直想问你——“ “她于一八六一年被送上断头台。” 韦尔登愣住了。“那我们说的肯定不是同一个人。”话题突然从流感跳跃到谋杀,韦尔登好像有点摸不着头脑,“一八六一年?你肯定?“ “这里写着呢。我只是有点好奇罢了。高登·克罗斯的新手稿。你还记得吗,关于这家伙是否捏造事实,几年前曾有一场争议。仅仅出于好奇——” “如果克罗斯说是一八六一年,”火车再次加速,韦尔登望着车窗外,“那就是一八六一年。但我以前还不知道呢。我听说过的那个‘玛丽·德·奥布里’,更知名的是她婚后的名字。说实在的,她算得上是个经典传奇。你肯定在某处读过相关的故事。还记得吗,我让你去看看她在巴黎的家宅?” “先别管那个,你继续说。” 虽然史蒂文斯并未提问,韦尔登却面露困惑之色:“她就是声名卓着的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⑦,那个把十足魅力用在温柔杀戮上的可人儿。读读她的庭审实录吧,就够耸人听闻的了。在她生活的年代,‘法国人’几乎可以和‘毒杀犯’画等号。那年月毒杀案太多了,以至于不得不为之开设特别法庭——”他停住声,又说,“自己去査査看,读了读关于那些柚木盒子和玻璃面具的事,以及其他一些事。总之,她的受害者数不胜数,其中包括她自己的家人。而且,她还曾拿救济医院的病人练手。我记得她用的毒药是砒霜。侯爵夫人的自供被当庭朗读,对如今的精神病学家来说倒是个研究歇斯底里病例的好材料:它丰富的内容中还包括某些相当可观的性描述。别说我没提醒你。” “没错,”史蒂文斯说,“没错,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她是什么时候被处决的?” “一六七六年,被斩首,后被火化。”列车再次放缓了速度,韦尔登站起身来,拂掉外套上的烟灰,“我到站了。如果你周末没有其他事情,记得给我们打电话。贱内让我转告你,尊夫人想要的蛋糕食谱她找到了。晚安。” 史蒂文斯两分钟后也要下车。他机械地把手稿收入夹子里,然后放进公文包。这不对劲,完全是无稽之谈。这位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案子和他考虑的问题完全无关,反让他脑子更乱成一团。两起案子完全没关系。他不断回想着:“若毒杀者小心控制投毒量,慢慢增加剂量的话,中毒者的症状几乎和胃炎一模一样。” 突然间车头传来幽灵般的声音:“克里斯彭站到了!”列车嘎吱地叹息着停了下来。下车后他发现,自己的胡思乱想被凉爽的夜一扫而空。他走下混凝土台阶,来到站外小街上。街上灯光昏暗,药店倒是亮着灯,但在远处。不过他马上发现自家克莱斯勒敞篷车那熟悉的车灯,在路边闪烁。 玛丽坐在车里替他开了门。一看到她,脑中的一切都不再重要,想法全变了。那照片本有种地狱般的魔力,仿佛能扭曲寻常人的思维。不过现在魔力消失了,就在他一只脚踏上车踏板,看到她的第一眼,他从心底乐开了花。她穿着棕色裙子和套头衫,肩头披着薄外套。附近的商店橱窗中透出一丝微光,洒落在她的金色秀发上。她回瞪着他,眼神疑惑。虽然外表纤弱,她的声音倒很低沉。在她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地球恢复了运转。 “你到底,”她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站在那儿傻笑个什么劲?停下来!你是不是喝——”她艰难地忍住笑,“你该为自己感到羞耻。看看你,醉得一塌糊涂。我倒是做梦也想喝杯鸡尾酒,但我得忍住。为什么,因为我要等你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喝个烂醉——” “我没喝醉,”他自尊受挫地说,“不管是烂醉还是别的什么醉法。我刚刚在想事儿。你——天哪!” 他看向她的身后,这才发现那抹射在她金发上的光线是哪里来的,漆黑街头一抹苍白的光。他愣住了。光线源自商店橱窗,橱窗后有几个小小的,形状模糊的大理石台,还有那副用铜窗帘环扣在铁窗帘轨上的、半人高的黑色窗帘。苍白的光线正是从窗帘后射出来的,铁窗帘轨在灯光照射下比铜窗帘环更耀眼。窗帘后有个一动不动的人影,似乎在朝街上看。 “我的上帝啊!”史蒂文斯说,“终于看到阿特金斯先生了。” “我想你也没醉,”她说,“不过好像脑子有点晕。快上车!艾伦为晚餐准备了特别菜式。”她回过头看看一动不动的人影,“阿特金斯?他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我还是头一回看到那间店里有人影。我想,”史蒂文斯补充了一句,“他大概在等谁。” 她动作夸张地掉转车头,车子穿过榉树和紫叶山毛榉掩映的兰卡斯特公路,驶入阴暗的国王大道。国王大道沿山势向上半英里就到了庄园大门。史蒂文斯突然觉得现在应该是万圣节,而不是四月底,因为他发誓半路上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但是车内的噪音太大了,他们转弯之后玛丽就加快了车速,所以他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他把头伸出窗外,回头看了看,但没跟玛丽提及——因为街上空无一人。她行动如常,见到他非常高兴,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劳累,才出现幻视、幻听。当然,这是无稽之谈,他壮得像头牛,玛丽有时会抱怨他笨得同样像头牛。 “太好了,太妙了。”她说道,“你闻到空中美妙的气息了吗?篱笆边那棵大树旁盛开着美丽的番红花。你还记得吗?而且我今天下午还发现报春花开了。噢,这一切真是太美妙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仰起头,肌肉伸缩着。然后,她回头笑道:“累了吗?” “一点不累。” “你肯定?” “当然,跟你说了!” 她微露疑色:“亲爱的特德⑧,你不用这么大声冲我嚷嚷。你倒是需要来杯鸡尾酒。特德,我们今晚不用出去,对吗?” “希望不用吧,为何这样问?” 玛丽注视着前方的道路,微微皱眉。 “马克·德斯帕德整晚都打电话找你,想跟你聊几句。他想来找你,好像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不肯告诉我。不过他稍微说漏了两句,我猜是他叔叔迈尔斯的事情。反正听来很怪。” 她转过头,用那种他如此熟悉的“魅影”般的神情看他,街灯映照下她眼睛睁得很大——直勾勾地盯着他——这种神情甜蜜可爱。 “特德,不管他想说什么,你别去管闲事,好吗?
  ①Overbrook,美国宾夕法尼亚州费城的一个区域,位处西费城旁。   ②Rue Jean Goujean,法国巴黎的街道,下文“布兰克街”(Rue Blank)、“圣安东尼道“(Rue St Antoine)亦同。   ③The Monkey‘s Paw,英国作家W.W.雅各布1902年发表的恐怖短篇小说。小说中的猴爪会帮持有者实现三个愿望,但持有者会因之付出惨重代价。   ④Henry T.F.Rhodes,20世纪一位着作广泛的犯罪学研究者。   ⑤Dr. Edmond Locard(1877——1966),刑侦学先駆,人称法国的福尔摩斯,曾提出著名的里卡德法则:每次接触都会有物质交换。   ⑥美国西北部地区的别称,包括缅因州、马塞诸塞州、罗得岛州以及康涅狄格州等。   ⑦Marquise de Brinvilliers(1630——1676),法国人,史上最著名的毒杀犯之一,毒杀了父亲、兄弟、堂兄妹、妯娌、女儿、用人等与其有关的多人,后因毒杀情夫被用人供出,经审判后斩首示众。   ⑧特德(Ted)是爱德华(Edward〉的昵称。
03 “哦?”史蒂文斯机械地说道,“你知道,我轻易不会出去。要看他是否当真担心,或者——” 他住了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有时,玛丽的表情让他困惑难解,如堕迷雾。刚刚那个表情肯定是街灯作祟。因为,她很快就把马克·德斯帕德的事抛诸脑后,开始说起她为纽约寓所的客厅做的家具套子。他暗想,等喝上一杯鸡尾酒,他就会跟她提起这回事,然后彼此一笑了之。 他努力回想她之前曾否读过克罗斯的作品,没准看过手稿。她总是帮他读很多东西。而她本人的阅读范围则是浅尝、宽泛,大部分都是地理或人物书籍。他瞟了一眼,发现她披着的外套袖子落了下来,露出左手腕上带着的手链——锻造手镯,环扣处是嘴里衔着红宝石的猫头——他在那张被诅咒的照片上见过这手链。 “顺便问一句,”他说,“你读过克罗斯的作品吗?” “克罗斯?谁呀?” “就是写谋杀案实录的那位作家。” “噢!他啊!不,没看过,我可不像某些人,满脑子不正常思想。”她忽而变得肃然,“你知道,我一直认为你——你、马克·德斯帕德还有韦尔登博士——你们对谋杀之类的丑恶现象如此感兴趣,难道你不觉得这有点不健康?” 史蒂文斯大吃一惊。甚至在他称之为“艾尔西·丁斯摩尔”①的状态下,玛丽也从没用这种腔调说过这种话。这听来不大对头,感觉全然不对。他再次看向她,发现那张圆鼓鼓的丰满脸颊上满是肃然正色。 “据权威人士介绍,”他说,“如果美国人民能把全部兴趣都投注在谋杀或通奸上,那这个国家就安全了。我说,如果你碰巧想不健康一下,”他敲打着公文包,“我这里有克罗斯的新书。是关于女性投毒犯的。书里面也有个‘玛丽’。” “噢?你读过了?” “刚翻了翻。” 她连最起码的好奇都没表现出来,皱着眉头专注地把车驶入自家车道,把该话题全然抛诸脑后。下车后,他突然感到饥肠辘辘,十分疲惫。他们这栋木结构的小屋是新英格兰式的,白色外墙上衬着绿色百叶窗,灯光从新窗帘后射出,青草和紫丁花的香味四处弥漫,氛围格外宜人。屋后是一大片树林,顺着山势延伸出去一百多码远。德斯帕德庄园雄伟的围墙矗立在以査理二世②命名的大道尽头。 一进屋子,他就想坐到椅子上,再也不挪动。走廊的右边是客厅,摆着沙发,还有铺着橙红色织物的高背椅子,桌上放置着大肚台灯,墙边的白色书架上放满了一列列腰封花哨的书籍,壁炉上方则挂着伦布朗③的仿作佳品——甚至还有个鸡尾酒调酒器,现如今已成为美国家庭必不可少的宝贝。简言之,他家和千千万万美国普通家庭的布置类似。透过走廊对面的餐厅玻璃门,他可以看到胖艾伦正走来走去,忙着布置餐桌。 玛丽接过他的帽子和公文包,哄他去楼上梳洗一番。这样更好。洗漱完毕他吹着口哨下楼来,但走到楼梯最后一阶时,他愣住了。公文包躺在走廊电话桌上,银质包扣闪闪发光,但包扣是开着的。 最糟的是,这让他在自己家里感觉像个贼。他讨厌偷偷摸摸,希望一切都能摆在桌面上说。怀着巨大的罪恶感,他走到电话桌旁,匆匆翻了翻公文包中的手稿。 玛丽·德·奥布里的照片不见了,这让他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他没多想,飞快走进客厅,发现屋里气氛大变。玛丽慵懒地靠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空酒杯,身边就是鸡尾酒桌。她脸颊绯红,指了指桌上另一杯酒。 “你花得时间可真长,”她说,“喝了它,感觉会好多了。” 史蒂文斯听话地瑞起杯子喝了下去。在此期间,他发现玛丽一直观察着自己。他脑中突然闪过的念头太龌龌了,出于对它的愤慨和否定,他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放下了酒杯。 “顺便说一句,玛丽,”他说,“有麻烦了。国王大道一号突然变成了神秘小屋。如果有手从窗帘后伸出来,或从壁橱里滚出几具尸体,我也不会惊讶。听我说,你知不知道很早以前有个名字和你一样的人,最爱用砒霜杀人?” 她瞪着他,全神贯注地说:“特德,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今天一回家你就怪怪的。”她犹豫了片刻,笑道,“你该不是以为我在鸡尾酒里下了毒吧?” “噢,我怎会这么想。不过说真的,别管这话听起来有多疯狂,你有没有听说过——很可能是一百年前的——有个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而且那人也有条猫头手链,和你常戴的那只一模一样?” “特德,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 他一改之前轻松的口吻:“听着,玛丽。我们别神神秘秘地绕圈子了。这事儿根本就不重要,不值得遮遮掩掩。问题是,似乎有人认为拿你的照片,一张穿着十八世纪五十年代古装的照片,放进某本书内权充某个女犯的真实照片,是件好笑的事情。那女犯被斩了首,从这点来看估计她把自己周围一半的人都杀掉了。不过我可不想忍气吞声。克罗斯以前就被指控过耍诈。你还记得兰德·波恩在《世界报》上发表指控文章,后来引起轩然大波吗?如果他故意拿你的照片来骗人,那就太过分了。现在,请老实告诉我:这位玛丽·德·奥布里究竟是谁?是你的亲戚吗?” 玛丽站了起来。她看起来既不愤怒,也说不上多震惊,只是带着那种透不过气的惊惶而又担心的神情看着他。然后她呆呆地退了两步。在这之前他从没注意过她面色可以变得这么奇怪,仿佛是因好笑而改变,也没注意过她颈边那一圈圈细纹。、 “特德,”她说,“我尽量严肃一点,因为你看起来很严肃。有个叫玛丽·德·奥布里的家伙——这名字常见得很,你知道的——不知多少年前杀过人。你认为我就是她,或者说她就是我。所以你摆出一副大侦探的架势。如果我就是那位玛丽·德·奥布里,”说到这儿,她转过头,悄悄对着墙上的穿衣镜照了照,瞬息间,他简直觉得那镜子有问题——“如果我就是那位玛丽·德·奥布里的话,相信你会赞同,有很多比容貌更重要的方面,我都很好地战胜了岁月流逝,对吧?” “我绝无此意,只是想问你是不是她的远亲后代——” “远亲后代?给我来支香烟。再倒杯鸡尾酒。胡说什么啊,亲爱的。清醒点吧。” 史蒂文斯深吸了口气,坐下来仔细打量着她。 “我必须承认你有这本事,”他说,“你总能让别人显得有错。好吧,我的姑娘,我不在乎。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唯一的问题是,一家名誉良好的出版社不能私自拿走作者书稿里的照片,自己保留下来……听着,玛丽。我们开诚布公地说,你几分钟前是不是打开过我的公文包?” “没有。” “你没有打开它,拿出一张照片?那位一八六一年被送上断头台的玛丽·德·奥布里的照片。” 看样子,她也快忍不住了。“我当然没有!”她带着哭腔说道,“噢,特德。你为何要说这些无聊的话?” “好吧,反正有人拿走了,公文包里不见了照片。家里除了艾伦之外没别人。除非某个邪恶的家伙溜进来,趁我在楼上梳洗的时候偷走了照片,否则它还会掉到哪里去?手稿封面上印着克罗斯的地址。我考虑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问他介不介意不发表那张照片。但首要问题是,我们不能该死地丢了它——” 这时艾伦不明所以地把头伸进来。“晚餐准备好了,史蒂文斯夫人。”她愉快地说。就在此时,走廊上传来大门门环尖锐的敲击声。 史蒂文斯先生在吗?”听起来是马克·德斯帕德的声音。 史蒂文斯站起来。玛丽仍然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经过她身边时,史蒂文斯出于一种自己都不清楚的动机,抬起她的小手吻了吻。然后他来到走廊上,热情愉快地欢迎着马克,说他们正要吃晚饭,问马克要不要来杯鸡尾。 马克·德斯帕德站在进门处,身后还有另一个人——陌生男人。走廊上铜灯的光芒照在马克刮得干干净净、鼻子高耸的脸上。他这个人虽然下巴坚毅,体形瘦削有力,看起来倒是很多愁善感。在灯光的映照下,他一双浅蓝色的眼睛飞快地打量着四周。马克有着又粗又硬的浅黄色眉毛,们毛间距很短,头发同样是又粗又硬的浅黄色。他是个年轻的律师,继承了父亲在切斯特纳特街开的事务所。其父六年前去世后,事务所由他继承。马克的律师事业做得不大,因为他是个喜欢空谈的理论家。他自己说那是因为他该死地可以看到任何事物的两面性。他最喜欢在德斯帕德庄园闲晃,其时总是一副乡绅和猎场者护人式的打扮,射击外套加法兰绒衬衣,条绒短裤配系带靴子。他站在走廊里四下打量着,用修长的,音乐家式的手指摇晃着帽子。他声音很有礼貌,带了几分歉意,但非常坚定。 “很抱歉贸然打扰,”他说,“不过你应该知道,除非事态严重,否则我不会这么冒失。我恐怕这事儿不能等。呃——” 他转头面对身后的男子,那人也走进屋来。陌生男人比马克矮,也比他壮,神情虽然戒备,倒是很有礼貌。他下巴上留着胡须,一张坚毅的脸庞,虽然长期默默酗酒的习惯让他脸庞变长,但看得出来五官长得不错。他粗粗的棕色眉毛拧在一起,形成一个V字,嘴角倒是愉快带笑。纵使他穿着厚外套,整个人还是卓尔不凡,令人一见难忘。 “这位,”马克接着说道,“是我的老朋友,帕丁顿医生——先生。”他飞快地更正道,帕丁顿面不改色,“特德,我们得和你单独聊聊。可能要聊挺长时间,不过我猜如果事出有因,你也不会介意推迟……” “你好啊,马克!”玛丽带着如常的笑容,在门口说道,“到书房去吧,特德,你们都去。不用急着吃晚餐。” 一番客套之后,史蒂文斯领着两人匆匆来到他的私人房间,就在走廊深处几步远的地方。书房不大,容纳三个人就不大转得开身了。他打开悬在书桌上的吊灯,灯光洒下,房间内透出一种朦朦胧胧的冷意。马克小心关上门,站在门边。 “特德,”他说,“迈尔斯叔叔是被谋杀的。” 史蒂文斯早有所料。他并不担忧,但还是感觉内心颤抖起来。吓他一跳的是马克的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我的天哪!马克……” “他是被砒霜毒死的。“ “大家都坐下吧。”顿了顿后,史蒂文斯说。他让客人坐在书堆中的两张皮椅上,自己则背靠书桌坐定,展开双臂靠在桌边,看着来者说:“是谁干的?” “我也不知道,肯定是大宅内的某人。”马克仍然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然后,他深吸口气,“既然把事情说出来了,我就能坦白为何要告诉你了。” 他坐在那里,身体前倾,一双长长的胳膊悬在膝间,淡蓝色眼睛注视着吊灯。 “有件事我必须做,我想去做。要做成这件事,除我之外还得要三个人帮手。现在我找好了两个人,你是我唯一信任的第三者。不过,如果你答应帮忙,必须先答应我件事。不管我们在老头儿的尸体上发现什么,你都不能向警方透露半句。” 史蒂文斯低头看着脚边的地毯,掩饰自己纷乱的思绪:“你难道不希望——不管这凶手是谁,得到应有的惩罚?” “惩罚?噢,我当然想。”马克冷静地猛点头,“不过你不明白,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文化扭曲,特德。如果说我现在感到愤怒,这愤怒是出自:大家为何不肯管好各自的事,而去管其他人!如果有什么东西我深以为恨,无疑就是所谓的‘公之于众’。我指的是隐私被公之于众。对美国人来说,暴露隐私好像成了一种宗教、一种狂热、一种命运的狂舞。我最恨那种该死的所谓哲学:‘只要能出名,我才不在乎别人的嘴。’因为,这样一来,某个人在好事(抑或坏事)方面的成就全体现在电话簿上对他的介绍。这不是报纸的错,它们无能为力,就像镜子无法阻止别人去照它。而且,如果只是出于虚荣心,尚可理解。但我们家的事情不同。不管是不是谋杀,我可不想我的隐私变成普通读者茶余饭后的谈资,我连告诉他们现在是几点钟都不愿意。你瞧,这就是我的真实感觉。也是我们不能透露调査结果的原因。 “今晚,如果你能帮把手的话,我们打算打开地穴,撬开我叔叔的棺木,起出尸体进行解剖。尸体里面到底有没有砒霜,我们必须拿到决定性的证据,但我肯定是有的。现在,让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吧。 “关于我叔叔是被谋杀的这事儿,我都知晓一周了,但束手无策。为了搞清楚确定的事实,必须开棺验尸。问题是怎样才能秘密操作。没有医生肯——我是说——” 帕丁顿愉快地插嘴。 “马克的意思是,”他说,“任何有声誉的医生都不会做这种验尸。所以他不得不求助于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老伙计。”帕丁顿敲敲厚帽檐,看着史蒂文斯说,“你得理解我在这件事里的立场。我是马克的老朋友了,十年前曾和他妹妹爱迪丝订过婚。我曾经是名外科医生,十年前在纽约有着不错的职业生涯。然后我替人做了次流产手术,原因你们就别管了,反正我是有充分的理由。这件事引起了一阵骚乱,最后我也被暴露了出来。” 仔细回忆这些伤害自己的细节,对他来说似乎乐在其中,不过他的笑容里倒是没有丝毫苦涩感:“刚好那时候新闻界没什么大事可报道,所以马克在报界的朋友抓着我大做文章。当然,我被吊销了行医执照。这也没什么要紧的,我积蓄颇丰。这件事引起的另一个麻烦在于,爱迪丝一直相信我做流产手术的那位女人是……算了,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帕丁顿皱着眉头,一边抚摸着长满胡须的下巴,一边看着门口总结道。虽然没说几句话,他的喉咙已经干涩了。史蒂文斯知道缘故,他站起身来,从壁橱中取出一瓶威士忌。 “自那以后,”帕丁顿说,“我就搬去了英格兰,生活怡然自得。不过一周前,马克给我拍来电报——说需要我尽快赶来,否则办不成事——收到电报后我跳上第一趟开往美国的轮船。我所知的相关事宜如上所述。” 史蒂文斯又拿出几个杯子和一瓶苏打水。 “听着,马克,自然我会听你的话,保守秘密。”他热切地说道,内心比对方所了解的更加急切,“不过,假设你证实了自己的怀疑,假设你证明他是死于谋杀,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马克用手扶着额头说:“天知道我该怎么办,这问题快把我搞疯了。我能怎么办?若是你,你会怎么办?若是其他人,他们又会怎么办?私下里复仇?完成另一次谋杀?不,谢了,我对迈尔斯叔叔的感情还没深到那份儿上。不过我们首先必须搞清楚事实,这你得知道。我们不能茫然无知,任由一名毒杀犯在大宅中晃悠……而且,我痛恨罪犯使用的这种残忍手段,特德。迈尔斯叔叔可不是一下子去世的,他死得很痛苦。凶手肯定很享受看着受害者慢慢死去。” 他敲了敲椅子扶手,又说:“还有一件事,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一件明明白白的事。凶手持续下毒有好几天,没准都一周了。这点我也不能确定。说不定我们永远也弄不清凶手从何时起开始对他下毒,因为他之前确实得了胃炎,症状和砒霜中毒差不多。从他情况恶化到请来受训护士前,他已经让人将午餐、晚餐装在托盘里送到房间。他甚至不许玛格丽特,”——马克转头对着帕丁顿——“他甚至不许玛格丽特——家里的女佣——把托盘送进房间,而是让她放在门口的桌子上,等他自己方便的时候再开门来取。有时候托盘会在桌子上摆很久。因此,任何大宅里的人(就我猜测,甚至包括大宅外的人)都可能在他的食物里投毒。但是——” “但是,”马克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在他被下足剂量,最终于凌晨三点死去的那个晚上,情况又大不相同。这天晚上的情况有点像推理小说的情节。我必须破解这晚发生的谜题,必须弄清事实真相,哪怕仅仅是为了替自己的太太洗刷嫌疑。” 史蒂文斯刚要取出一支香烟,闻言手停在了半空中。不管这件罪恶是谁犯下的勾当,这倒是不同寻常的发展。马克和露西,他想到了露西——苗条,美丽又能干,黑发总是从旁边分开,鼻端隐隐约约有些雀斑,还有她笑容满满的脸庞。她是那种被人们称曰“派对皇后”的类型,她和马克完全不同,但毫无疑问非常幸福——他想到了露西,觉得这一切是如此荒谬。 马克面露讥色。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听起来很疯狂,不是吗?纯粹是一派胡言,对吧?是的,这我也知道。我知道这很荒谬,就像我知道自己正坐在这张椅子上一样。不过问题不在这儿。迈尔斯被下足剂量毒死的那晚,我知道露西整晚都和我在一起,在圣戴维斯参加一场假面舞会。我要对付的是该死的间接证据。你可不用面对这种局面,特德,你真该感谢自己的幸运星座,你不用面对我这种窘境。你要对付的是该死的间接证据,虽然你知道它屁也不是,因为你痛恨秘密和鬼祟。我必须找出谁杀了迈尔斯叔叔,我必须找出是谁想陷害她。然后,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善罢甘休。我没指望解释清楚,让你搞明白……” “真的吗?”史蒂文斯说,“行了,算了别管他。你一直说间接证据,到底是什么间接证据?” 到目前为止,桌上的酒瓶酒杯还没人碰过。马克闻言吸烟似的深吸口气,往酒杯里倒了些威士忌,举杯对着灯看看,一饮而尽。 他说:“亨德森夫人,我们家的厨师和管家夫人,目击了案发过程。她看到了凶手最后一次下毒的过程。而且,根据她的说法,唯一可能是凶手的就是露西。”
  ①Elsie Dinsmore,美国文学史上一个著名的小说主角,由Martha Finley(1828——1909)创作,是个单纯的姑娘。   ②Charles the Second(1630——1685),苏格兰及英格兰国王。   ③Rembrandt(1609——1669),著名荷兰画家。
04 帕丁顿前倾着身体。 “听到这消息后,你还算冷静,这是个好现象。”他说道,“但对我而言,这位明星证人的证言挺苍白的。” 马克喝酒时,帕丁顿一双大眼睛渴望地看着。史蒂文斯看得出帕丁顿也很想来一杯,不过他不会主动去倒酒,而且假装没有看到马克手里的杯子。史蒂文斯替他调了杯威士忌加苏打,他故作随意地接过去,那种煞有介事的样子显示出他私下肯定在悄悄酗酒。 帕丁顿接着说:“你是说亨德森夫人,那位在你们家待了很久的老太太?她会不会是——” “任何事都有可能。”马克疲惫地说,“在如今这种乱局之下。不过我想她既不是歇斯底里,也没有撒谎。没错,她是个喜欢八卦的长舌妇,不过你觉得她是那种歇斯底里的类型吗?还有,正如你所言,她和她丈夫自打我还是个孩子起就在我家帮忙了,她从小照顾奥戈登……你还记得我弟弟奥戈登吗,帕丁顿?你离开时,他还是个小学生……我知道亨德森夫人很喜欢我们一家。我还知道她也很喜欢露西。而且,你要知道,她丝毫没有怀疑迈尔斯叔叔是被毒死的。她以为他死于胃病,以为自己看到的事情毫不重要。正因为如此,为了让她闭上嘴,我可费了大力气。” “等一下,”史蒂文斯插嘴道,“她所说的故事是不是有个穿着古装的女人,穿过那道不存在的门离开房间?” “对,”马克承认道,不安地挪了挪身体,“这也是让我不安的原因。因为这正是整个故事中最不合常理的部分。根本是无稽之谈!那天我特意跟你说起,想探探你的反应,当时还不得不当成笑话——好吧,这么着,还是你们来判断吧。”他纤细的手指闲不下来似的,摆弄着卷烟纸和一小袋烟草;马克喜欢自己卷烟抽,如今已是熟能生巧,“我从头讲起,把事情全部告诉你们。其中有几个地方太诡异了,我自己简直是如堕雾中。首先,我得从家族历史讲起。顺便问一句,帕丁顿,你以前见过迈尔斯叔叔吗?” 帕丁顿想了想说:“没见过。我记得他总是在欧洲某处。” “迈尔斯叔叔和我父亲年龄只差一岁,迈尔斯叔叔一八七三年四月出生,而我父亲是次年三月。稍后你们就知道我为何要强调这一细节。我父亲成婚很早,二十一岁就结婚了,迈尔斯叔叔则从未成家。我是一八九六年出生的,爱迪丝是一八九八年,而奥戈登则是一九0四年。家族财富主要来自土地——德斯帕德家的祖先在费城搞到了一大片土地,在本地也一样。迈尔斯叔叔继承了绝大部分财产,不过我父亲从未为此忧心,他是那种活跃,闲不下来的类型,律师生涯非常成功。我父母都在六年前去世,死于肺炎。父亲得了肺炎后,母亲坚持亲自照顾他,这才被传染了。” “我记得他们。”帕丁顿插嘴道,他用手遮着眼睛,看来这个回忆并不让他愉快。 “而且,我告诉你们这个,”马克大声道,“是为了让你们了解事件的大背景。没有家族恩怨,没有骨肉反目,没有噱头悲剧。没错,迈尔斯叔叔是个老浪子,不过他的酗酒行为或对女人大献殷勤都是那种老式做派,如今看来反而显得高雅温文。我能够断言,他在世上没有一个敌人。事实上,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海外,在本地都没几个熟人。如果有人对他下毒,动机肯定是享受看着他人死亡的乐趣……当然,要么就是冲着他的钱去的。” 马克看看两人。 “如果是冲着钱去的,那你可以说我们所有人都有嫌疑,尤其是我。我们兄妹几个都继承了大笔遗产。我们都知道自己在迈尔斯叔叔死后将会继承这些财产。正如我刚刚说过的,迈尔斯叔叔和我父亲年龄接近,像双胞胎似的长大,彼此是好朋友。迈尔斯叔叔从未打算成家,既然我父亲已经养育了后代,他乐得清闲。在其他事情上他们也没有红过脸。先生们,在这种家庭氛围下,有人对他下了砒霜。” “我有两个问题,”帕丁顿突然插嘴道,不过这次他好歹松弛了一点,“首先,你有何证据证明他被人下了砒霜?其次,你隐约提及你叔叔在临终前不久开始行为怪异——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诸如此类的。他这种行为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 马克再次犹豫起来,打开手掌,又握了起来。 “我就怕出现这种情况,”他说,“怕给你们造成错误印象。你们别误会,我并不是说他变得有多奇怪,也不是说他疯了,或者说让家里气氛怪异什么的。他一直为自己的守旧做派自豪。我得说,他只是和过去相比稍显不同。我们第一次注意到他略有改变是在六年前,他从巴黎回来,奔我父母的丧。他不再是过去那个和气友善的叔叔了,也不是说他抑郁消沉之类的,但有时候会显得心不在焉,或者迷惑不解,好像脑子里有什么挥之不去的念头。当时他也还没把自己封闭起来。那要到……嗯,”马克想了想,“顺便问一句,特德,你在这栋房子住了多久?” “大致有两年了。” 马克点点头,似乎为这一巧合感到好笑:“怎么说呢,迈尔斯叔叔就是从你们搬到本地几个月后,开始封闭自己的。他也不是完全禁锢自己,只是在房间里吃午晚两餐,从下午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你们应该知道他的作息规律。早餐到楼下来吃,如果天气好的话就在院子里逛逛,抽根烟。有时候他也在画廊里晃晃。他只不过有点——迷惑,正如你说过的,如堕迷雾。中午他就回房,整天不再出来。” 帕丁顿皱眉道:“不过,他一直待在房间里干什么啊?看书?学习?” “不,我想不是。他不太喜欢读书。有小道消息说他整天坐在藤椅上看着窗外。另有流言说他花了很多时间换衣服玩,显然是没别的事可做了。他的衣橱挺壮观的,而且他也一直为自己的外表、为自己的体形自豪。 “六周前,他出现了突发症状——呕吐、腹部绞痛等,但他不肯让医生诊治。他说:‘废话!我又不是没得过这些毛病。来点芥子泥和一杯香槟就行了。’后来,他剧烈发作了一次,我们只好匆匆请来贝克医生。贝克摇摇头说——胃炎,就是胃炎。太糟了。我们请了位护士回来照顾他。不管他之前的症状是不是纯由胃部毛病引起的,反正从那时起他开始慢慢好转。到四月的第一周,他的状况好了很多,大家都不再担心。然后,就到了四月十二日夜。 “当天,大宅里有八个人:露西、爱迪丝、奥戈登、我、老亨德森——还记得他吗?帕丁顿?我们家的园丁、管理员加万能杂工——亨德森夫人、护士科伯特小姐和女佣玛格丽特。露西、爱迪丝和我一起参加了场假面舞会,正如我之前所说。而且,根据当晚各人的安排,几乎每个人都不在家。其他人的安排如下:亨德森夫人放了一周的假。她有个亲戚在克利夫兰,是那家小孩的教母,她最喜欢当教母。当时那家有个大聚会,邀请她去多待几天。那天是周三,科伯特小姐的休息日。至于玛格丽特,临时和她为之神魂颠倒的男友有约,没费什么口舌就说服露西放了她假。奥戈登要进城——参加什么派对。这样一来,大宅中就只剩下亨德森先生陪迈尔斯叔叔。 “同以往一样,爱迪丝对此表示不安。她总觉得只有女士才能照顾好病人,所以打算亲自留下来。不过迈尔斯表示反对。而且,亨德森夫人当晚颇早就会回来,她搭的火车九点二十五分到达克里斯彭。然后爱迪丝又开始担心别的事情。亨德森准备开福特汽车去火车站接老伴儿,在他离开的这十分钟里,大宅中只剩下迈尔斯叔叔一个人。所以奥戈登说“噢,上帝啊。’他答应留到亨德森夫人回来再出发。这样一来,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玛格丽特很早就出门了,科伯特小姐也一样。她们都给亨德森夫人留了言,万一需要的话可以找到她们。八点钟的时候,露西、爱迪丝、奥戈登和我稍微吃了点晚饭。迈尔斯叔叔传话下来说他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需要,当晚他情绪不稳。不过劝说之下,他同意喝杯热牛奶。晚餐后,我们大家都上楼去换衣服,露西用托盘端着热牛奶给迈尔斯叔叔送去。 有件事我记得很清楚:爱迪丝站在楼梯平台上俯看着她,说:‘你连自己家的东西在什么地方都找不到。你端的是酸牛奶。’不过,她们俩都尝了尝,牛奶还是好的。” 史蒂文斯听着马克深思熟虑的讲述,毫不费力地想到德斯帕德庄园橡木楼梯的平台,那扇大窗的平台。平台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像,地上铺着浴室防滑垫那么厚的印度地毯,窗楔下放着一张电话桌。史蒂文斯暗自心想,我为何反复想到电话桌?他想象得出活泼愉快的露西,黑发斜分到一边,隐约可见的雀斑,她是那种“派对时尚女郎“。他也能想象出爱迪丝的样子,比嫂子高一些,棕发,面貌仍然美丽,但皮肤发干,眼眶开始深陷。她渐渐变得挑剔易恼,而且三句话不离所谓高雅品位。他能够想象出两个女人三心二意地为牛奶争吵(因为那个家庭里不存在所谓摩擦)——而在这整个期间,年轻、好挖苦人的奥戈登手插在口袋里,站在一边。奥戈登不像马克,凡事既不紧张又不认真。他也是那种擅长在派对上交际的类型…… 不过,在史蒂文斯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念头是,我能不能确定当晚我和玛丽在哪儿?虽然宁愿想不起来,但他知道问题的答案。他们就在这儿,在克里斯彭的小屋里。一周中他们少见地从纽约到这儿小住,但当天他就因连续刊登版权事宜之事拜访了《里藤豪斯杂志》的工作人员。他和玛丽从纽约开车过来后,索性在小屋住下,次日一早才返回纽约。直到两天后,他才得知迈尔斯的死讯。那个周三的夜晚,他们像平常一样独自待在家里,早早上床睡觉。没错,当晚他们平静地早早上了床。 这时他听到马克继续讲述起来。 “所以,请容我重复一遍,牛奶没问题。”马克看看史蒂文斯,又看看帕丁顿,说,“露西把牛奶端上去,敲了敲迈尔斯的门。她打算把牛奶放在门边的桌上——就像我之前说的,他一般不会马上来应门——但这次他倒是立刻开了门,亲自接过托盘。他看起来已经好多了,脸上不再有那种迷茫之情,那种像在找东西,但又不知道自己找什么的表情。(你没见过他,帕丁顿。他是那种英俊的老绅士,脖子瘦骨嶙峋,有着灰白的胡须和髙高的额头。〕当晚他甚至换上了一件老式的蓝色棉晨衣,白领子,脖子上还围着块领巾。 “‘你确定自己没问题吗?你知道吧,科伯特小姐出去了,楼下没人听你召唤。如果你需要什么,得自己去取。你行吗?要不然,’爱迪丝说,‘要不然我给亨德森夫人留个条子,让她回来之后到楼上走廊里坐着,听候召唤?’ “迈尔斯叔叔说:‘让她坐到凌晨两三点吗,亲爱的?简直是无稽之谈!你们去吧,我会待得舒舒服服。要知道,我现在已经康复了。’ “正在这时,约阿希姆——也就是爱迪丝的猫——在走廊上追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绕过迈尔斯脚边,进入房间里。迈尔斯很喜欢约阿希姆,还说有猫陪他就够了什么的。他让我们玩得髙兴点,然后就关上了门。这一来,我们都回房换衣服准备。” 史蒂文斯插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我记得你告诉我,”他说,“露西假扮成了蒙特斯潘夫人,对吗?” “没错。她……从表面上看没错。”马克答道,这是他整晚第一次露出讶色。他看了看史蒂文斯,又说,“爱迪丝——我也不知她是如何想的——坚称那是蒙特斯潘夫人。没准她觉得有这样更有范儿。” 他邪邪一笑,又说:“其实,露西的服装(她自己亲手做的)是照抄画廊里某张全身像。那是和蒙特斯潘同时代的某位女士的画像,不过画中人具体是谁还有待商榷。画中人脸的大部分和部分肩膀被某种酸性物质腐蚀掉了,显然很多年前就被破坏了。我记得袓父说过,以前曾想过找人修复它,结果办不到。无论如何,虽然看来不起眼,那好像是内勒①的真迹,所以一直保存了下来。据说那是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的画像……见鬼,你到底是怎么了,特德?” “我猜是饿了,得吃点东西,”史蒂文斯随口说道,“行了,继续讲吧。你是说那个十七世纪的法国毒杀犯?你们为何会有她的画像?” 帕丁顿咕哝了两句,用一贯的费劲姿势前倾着身体,终于没忍住,替自己又加了些威士忌。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帕丁顿抬起头来,说,“你们家族和她之间有久远的关系,对吗?还是说,在遥远的过去,她和贵家族某位成员之间有什么联系?” 马克不耐烦地说:“没错。我不是说过,本家族的姓氐历经变迁和英语化吗?最早叫德斯普雷斯,是个法国姓。不过,别去管什么侯爵夫人了。我只是想说,露西是从那幅画上照抄的服饰,亲自动手花了三天才做成。 “我们一行三人大约九点三十分离开大宅。露西珠光宝气,爱迪丝则穿着她的南丁格尔式撑裙,我穿着从城里服装店买来的衣饰,店员坚称那是骑士的装扮。穿起来倒是意外的舒服,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话说回来,男人有机会佩剑的时候,谁能拒绝?我们走向汽车,奥戈登当时站在开着灯的门廊上,出口相讥。我们刚开出车道就碰到亨德森,驾福特车刚把亨夫人从火车站接回来。 “舞会没多大意思。虽然是假面舞会,气氛也太不热烈了,参加舞会的人也没情绪喝得醉醺醺。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一边闷得要死,坐着没怎么下场,露西倒是跳了很多支舞。我们大概两点离开舞会。当晚月色不错,几小时以来我头一次感到凉爽和舒心。爱迪丝的蕾丝裤——就是她们在裙撑底下穿的那玩意儿——撕破了,所以她一直闷闷不乐,露西倒是一路哼着歌儿。我们回家时,大宅里灯光全都灭了。我把车停进车库时发现福特车也在,但奥戈登的别克还没回来。我把前门钥匙给了露西,她和爱迪丝先去开门。停好车以后,我站在车道上深深呼吸,这里是我的小天地,我很喜欢。 “突然,我听到从门廊处传来爱迪丝的叫喊。我赶快转过弯,跑上阶梯,冲进走廊里。露西站在那儿,一手放在灯开关上,眼睛半冲着天花板,看样子吓坏了。 “她对我说:‘我听到很可怕的声音。真的听到了!就在刚刚。’ “走廊相当老旧,有时候在晚上难免让人浮想联翩,但当时我感到的可不是幻想中的恐惧。我全速跑上楼,还好没有剑碍手碍脚。楼上的走廊一片黑暗,看起来有些不对。我不是说走廊本身,或者走廊上摆设的东西不对,而是说走廊里仿佛出现了怪物。你们有过这种感觉吗——有东西向你慢慢走来,某种不祥的东西?我想你们没有…… “我正想走过去开灯,忽听到一阵磕磕碰碰的钥匙开锁的声音。随后,迈尔斯叔叔房间的门砰然开了一半。房间里射出微弱的灯光,照在迈尔斯叔叔身上,半明半暗。他仍然站着,但身子向前佝偻着,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门。我能看得到他青筋毕露。他扶着门站在那儿,剧烈地颤抖着,整个身子快要折成两半。然后,他费力地抬起头来,鼻梁上全是汗珠,双眼有平时两倍大,额头全湿透了。他每吸一口气都是撕心裂肺,简直能听到空气嘶哑着进入肺部的声音。他抬头看了看,双目失神。我猜他看到我了,但他开口时并非对我说话。 “他说:‘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痛苦。跟你说,我再也受不了了。’ “然后,他用法语咕哝着什么。 “我赶快跑上前去,趁他跌倒前扶住他。我把他扶起来——不知为何,他挥舞着手臂,虽抽搐却尽力激烈地反抗——我把他扶进屋,安置在床上。他尽量看向我,向后仰头,想看到我,而且……该怎么说呢……想弄清楚我是谁,要从一片迷雾中辨认出我。一开始,他像个受惊的小孩般说道:‘不会连你也……’简言之,这让我大感震撼。不过,显然他恢复了神志,眼神清澈了许多。借着微弱的床头灯光,他好像总算看清了我的脸,不再像孩子似的挣扎。这瞬间的转变相当彻底,我用语言描述不清。总之,他开始浑浑噩噩地用英语讲话了。他说浴室里的药片应该可以止疼,又叫喊着让我去替他拿来。他说他没力气走进浴室。 “浴室里还有佛罗拿止疼片,以前他病重时用过。露西和爱迪丝站在门口,面如死灰。露西听到他的话后,赶紧跑到走廊那头的浴室取药。我们都知道他快死了。记住,当时我还没想到是中毒,只以为是老毛病又犯了,病到这步田地,旁人束手无策,只能把药给他,然后咬紧牙关。我悄悄让爱迪丝快去打电话给贝克医生,她依言而行。我只在意他脸上的表情——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或者说以为看到了什么,总之,那肯定是可怕的东西。为何会露出那种孩子似的恐惧表情,想从我身边逃开? “我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尽量让他忽视疼痛,便说:‘你像这样有多久了?’ “‘三个小时了。’他眼都不睁地说着,恻身躺着,身子蜷在一起,头闷在枕头里,简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那你怎么不早点叫人,或者早点走出房间……’“‘我不想,’他闷在枕头里说,‘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发生了总比一直胆战心惊地等着强。不过,我发现我受不了。’然后,他好像积蓄了一点力量,抬头看着我,就像陷在洞里往外看一样。他仍然有点害怕,呼吸仍然剌耳。他说:‘听着,马克,我快死了。’对我抚慰性的陈词滥调,他听都不听,‘别说话,听着,马克,把我装在木头棺材里下葬。明白吗?木头棺材。我要你发誓照办。’ “他非常坚持,一直盯着我,甚至连露西拿着药端着水进来时,也没转开视线。他抓住我的披肩,不停地说要木头棺材、木头棺材。因为一直呕吐,他很难呑下药丸,但最后我还是让他咽了下去。然后,他嘟哝着说很冷,要盖被子,接着就闭上了眼。床角有叠好的被子,露西默默将之展开,盖到了迈尔斯叔叔身上。 “我站起来,想再找个东西替他盖上。房里有个巨大的衣橱,里面装满华丽的服饰。我猜衣橱顶上肯定有毯子什么的。柜门虚掩着,里面没有毯子,倒是有别的东西。 “在衣橱底部整齐摆放的一排排鞋子旁边,放着当晚早些时候送来的托盘。杯子也在,牛奶已经喝光了,杯壁上还有残余。衣橱里还有一样东西,并非露西当时送上来的,一只很大的银茶杯,直径大概有四英寸——杯壁外刻着奇怪的浮雕,就我所知不值什么钱。我记得这玩意儿一直放在一楼边桌上。你们俩有人注意过吗?总之,杯子里有些黏糊糊的残余物。杯子旁边就是爱迪丝的猫,约阿希姆的尸体。我摸了摸,确定猫已经死了。 “就在这时,我意识到迈尔斯叔叔被人下了毒。”
①Sir Godfrey Kneller(1646——1723),17世纪晚期至18世纪早期英国画家。
05 那之后的一两分钟里,马克·德斯帕德一言不发,静静看着紧握的双手。 “我想,”他若有所思地说,“有时候,怀疑在人的脑海深处悄悄累积着,在人们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在那儿了,然后突然发生了导火索事件,就像某扇门突然打开一样—— “总之,当时我就明白了。我回过头,看露西有没有发现我看到的一切。很显然她没发现。她几乎是背对我站在床脚处,手放在床框上。平时她看起来总是轻快活泼,这时候却茫然无助。房间里就开着一盏灯,床头那盏,灯光昏暗。不过微弱的光线倒是照出了她的服装——红色丝质衣服,点缀着蓝色和钻石,还有宽幅裙。 “我就那么站着,迈尔斯叔叔之前的症状一一涌向脑海中。他吃东西困难,他鼻子和眼睛黏膜发炎——双眼发红地打着喷嚏看着你——沙哑的声音,皮肤出疹子变厚,甚至包括他走路的样子,好像脚软得撑不起身体。一切都显示这是砒霜中毒。我能够听到迈尔斯在被盖下沉重的呼吸,甚至能听到走廊上爱迪丝压低了嗓子冲接线生嚷嚷。 “我什么也没说,关上了衣橱门。门上有钥匙,所以我锁上门,把钥匙放进口袋里。然后我走出门,来到楼梯平台处爱迪丝打电话的地方。我们必须找个医生来,仅此而已。护士要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我拼命想遇到砒霜中毒的情况该怎么办,但就是想不起来。爱迪丝放下电话,虽然双手发抖,人还算平静。她说贝克医生不在家,我们在附近不认识其他医生。不过我知道在一英里外的公寓式酒店里住着位大夫,虽然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了。我试着打电话去酒店,爱迪丝则匆匆赶去迈尔斯的房间——她总以为自己懂照顾病人,虽然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没问到电话号码,露西已来到走廊上。 “‘你最好赶快上来。’她说,‘我觉得他走了。’ “他确实去了。没有骚乱,静静地停止了呼吸,不用再忍受痛苦。我在确认的时候翻了他的身子,手碰到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条绳子,这你们大概已经听说了。是一条普通的包装绳,大致一英尺长,间隔相等地打了九个结。我当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现在同样是一头雾水。” “接着说!”马克停住嘴以后,帕丁顿尖声催促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没什么了。我们没叫醒其他人。没必要,再过几小时就要天亮了。露西和爱迪丝上了床,但是没睡着。我说就我留下来守夜好了,表示尊重之类的。这只是表面的借口,其实我是想找个机会把银杯拿走。而且,奥戈登还没回来,我说我最好先不睡,以防他在错误的时间,带着谁回来……你们也知道这种事。 “露西回了我们的卧室,锁上门。爱迪丝哭了一会儿。我们几个都傻愣愣地,为疏忽而自责。不过我当时就知道问题并不在于我们忽略了迈尔斯叔叔。她们回房后,我回到迈尔斯的房间,在他脸上盖上床单。然后我从壁橱里取出银杯和玻璃杯,用手帕包在一起。别问我指纹之类的!我唯一的目的……我想自己一直都是这样……就是在决定怎么做之前,先把证据藏起来。” “你就没想过把怀疑说出来?”帕丁顿问道。 “如果我们及时找到医生来帮迈尔斯——自然我会坦白。我会说:‘别管什么肠胃问题了,他中了毒。’不过我们没找到医生。所以——我没说。”马克看起来很激动,身体僵硬地抓牢了椅子扶手,在此期间史蒂文斯一直观察着他,“你必须理解,帕丁顿。你该记得我差点——” “别激动,”帕丁顿猛地打断他,说,“接着讲你的故事吧。” “我把银杯和玻璃杯拿下楼,锁在我书房写字台的抽屉里了。你们要明白,到目前为止我们连一毛钱的证据都没有。而且,我得想个什么办法把猫的尸体处理掉,所以我用骑士斗篷把它包起来,从边门拿到屋外去,免得走后门吵醒亨德森夫妇。草坪那头有块刚翻过的花田,就在车道那一边,我知道亨德森经常把铁锹放在边门旁的壁橱里,可以取用。我把猫的尸体偷偷运出去,深深地掩埋了。爱迪丝还不知道可怜的小家伙到底怎么了。她们还以为它走丢了。我刚埋完就看到奥戈登驾着车慢慢驶近。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他看到我了,不过我还是先进了房。 “截至当晚,可以说的就这么多。第二天——当我听闻亨德森夫人的故事后——把玻璃杯和银杯拿到城里去,交给一个我非常信任的化学分析师检验,要求他对检验结果保密。没过多久结果就出来了,玻璃杯上没有毒物。银杯里的残余物中含有牛奶、葡萄酒、搅拌蛋液和两米制格林①的白色砷化物。” “两米制格林?”帕丁顿转过头重复道。 “没错。分量不少,对吧?我曾经读到过——” “对于残余物来说,这么高的含量,”帕丁顿冷冷道,“见鬼,真不少了。曾经有案例显示两米制格林的砷化物就能致死。当然,这只是最低致死量,不过残余物中都含这么多,可以想象一整杯牛奶里能有多少。” “通常致死剂量是多少?” 帕丁顿摇摇头:“没有‘通常’的致死剂量。就像我刚刚说的,两米制格林也能吃死人。然而也有人曾经摄入过两百米制格林的量,最后还康复了。所以致死剂量差别很大。举个例子来说吧,你听说过马德林·史密斯②案吧?就是那个格拉斯哥③美女,一八六七年被控杀死其法国情人。没错。朗格利尔胃里有八十八米制格林砒霜。她的辩护律师辩护说,这么大剂量的毒药不可能在受害人没发觉的情况下摄入,肯定是自杀。毫无疑问这番说辞起了效果——最后苏格兰陪审闭判决本案‘无法确认犯罪’,他们说这就是‘不予追究,但请别再干了’的意思。还有个案子,在马德林案六年后,一名叫休伊特的女人在切斯特④被控谋杀了自己的母亲。老太太的死本来毫不引人怀疑,医生说死因是胃炎,直到人们开棺验尸才发现死者胃里就有一百四十五米制格林的砒霜。” 帕丁顿语调轻松,甚至一派自得其乐的劲头,然而他留着胡碴的脸上还保持着那种审视的表情。 “然后,”他摆弄着空杯子,继续道,“还有凡尔赛的玛丽·德·奥布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案子。很糟糕的案子。她杀了那么多人,看起来却毫无动机,简直像……像是纯粹为了享受目睹受害人死去的乐趣……其中一个受害人只摄入了十米制格林的毒药,另一个的摄入量却高达一百。她就没有马德林幸运了,被送上了断头台。” 史蒂文斯刚刚就站了起来,如今正坐在书桌边上。他装作随意地、理解地点点头,其实一直在透过白色的大门看向走廊。他一度发现门口有东西。走廊里的灯光比房间内要来得亮,所以很自然地,房间里的人可以透过钥匙孔看到一丝光线。但现在这抹光线消失了,也就是说肯定有人靠在门口偷听。 “然而,”帕丁顿说,“致死剂量不是什么重要问题:这一点我会验尸来査证。重要的是,毒药的投放时机。如果安排得宜,死亡很快会到来,我是说如果投放量大的话。投毒后几分钟到一小时会出现毒发症状——取决于采用液体还是固体形式投毒——死亡到来的时间从六到二十四小时不等,甚至可能更长。有些案例中受害人坚持了几天。所以,你也看出来了,你叔叔去得还算快。你们离开他时才九点半,当时他状况还不错。你们回家,发现他奄奄一息时才凌晨两点半钟,那之后不久他就去了。对吧?“ “没错。” 帕丁顿沉吟道:“不过,他这种状况并不让人惊讶。甚至可以说合情合理。他因为原来的疾病,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而且如果你猜得没错,他已经慢性中毒很长时间了,所以再施放大剂量毒药的话,去世会很快。如果我们知道最后投是什么时候——” “我可以告诉你准确时间,”马克打断道,“十一点十五分。” “对啊,”史蒂文斯插嘴道,“这不就是亨德森夫人那个神秘故事里讲到的吗,对吧?我们就想知道这情况,你偏偏不肯说。这个神秘故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你不肯坦白说?” 他怕自己太过激动,比正常该有的反应来得夸张,但马克并未注意到。他下定决心地吸了口气 “目前,”他说,“我还不能讲出来。” “不能讲出来?” 因为,你们会认为我疯了,或者亨德森夫人疯了。”马克沉吟道,他抬起手,“等等!现在,先等一下!为这事儿我已经来回掂量一百多遍了,夜里操心得睡不着。不过,当我第一次将事情告诉给其他人,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摆出全部事实……天哪,我居然发现故事的另一个部分让人不敢置信。我知道,你们也许认为今天打开地穴根本是徒劳。不过,迈尔斯叔叔被杀之谜必须解开,你们能再给我几个钟头吗?我只要求这个,等我们解决了谜题的第一步,我再告诉你们下面的事情,好吗?” 帕丁顿踌躇道:“你变了,马克。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搞不懂你!听着,到底是什么事如此难以置信?你讲述的部分并不荒谬,更谈不上如何邪恶,这都是很常见的呀,不就是普通的谋杀吗?故事的其他部分又有什么难以置信的?” “这个其他部分说的是,一个死了很久的女人,”马克平静道,“没准儿还活着。” “简直是该死的无稽之谈……” “不,我绝对不是神经错乱地瞎说。”马克冲他镇定地点点头,“你可以摸摸我的脉搏,或者敲敲膝盖看看我的膝跳反射,“当然,我不信——正如我不信露西和此案有瓜葛一样——我不信事情会有两个解释,同样不可能的两个解释。我告诉你们,只因它们扎根在我脑海里,我必须把它拔出来嘲笑一番。不过,如果我现在就说,天知道你们会怎么想……你们能先帮我打开墓穴吗?” “好吧。”史蒂文斯说道。 “你呢,帕丁顿?” “我跑了三千公里,可不想现在退出。”医生咕哝道,“不过你要知道,等我们开了墓穴,你可不能再三缄其口。上帝啊!你别想!我在想爱迪丝会——”医生麻木的棕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不过等马克第三次满上他的杯子后又眉开眼笑起来,“我们该怎么行动?” 马克神情为之一凛:“很好!很好!做起来倒不难,不过得花大把时间、精力,颇费一番苦工。我们需要四个男人——第四个是亨德森,他很可信,而且干这种活比较可靠。如今他正独自在家。再者说了,他和亨德森夫人就住在通往地穴的道路右侧,哪怕我们动一块砖,事后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家里其他人我都想办法支开了,如果家里有人,我们翻几块石头也会被大宅背面的人听见,更别说我们要搞出的动静还要大得多。至于说具体的活儿……” 史蒂文斯想象着等会儿那个场面。在一栋又长又低矮的灰色大屋后面,一条笔直宽阔的大路延伸着,水泥路面上镶嵌着碎石块。另一边是地势低沉的花园,在花园的尽头,道路两侧种上了榆树。道路一直通向离大屋六十码处的私人礼拜堂,这个礼拜堂早在一个半世纪前就关闭了。在礼拜堂前不远处,如果你顺着道路面朝礼拜堂,在路的左侧有座小房子,以前德斯帕德家的私人牧师就住那里。如今牧师的旧宅是亨德森夫妇居住。史蒂文斯听说地穴的入口——并没有明显标志——就在碎石路离礼拜堂大门不远处。马克正告诉他们详情。 “我们必须挖开大致七平方英尺的碎石路面,”他说,“而且,因为必须抓紧时间,所以要大搞破坏。我们得往碎石路面的水泥里敲进一打长长的钢楔子,敲得越深越好,然后朝一边扳。这样一来可以破坏地穴门的大部分接头。然后我们用大锤猛敲,就能敲碎地穴门。在门下面是一整块大石头,把地穴洞口盖得严严实实。石头长六英尺,宽四英尺,我得警告你们,它重达一千五百到一千八百磅。今晚最费劲的活儿就是把棍子塞到石板下,把它给撬起来。然后我们就能沿着阶梯走进地穴。我知道听起来好像活儿不少……” “得了,活儿是不少。”帕丁顿拍着膝盖咕哝道,“好吧,我们这就开始。对了,你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对吗?我们搞了这一闭糟以后,你认为我们还能把一切恢复原状,以防别人察觉吗?” “不能完全复原。要有经验的人,比如亨德森和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我怀疑没有第三个人能看出来。上次为了迈尔斯的葬礼打开地穴的时候,道路边缘已经被破坏了一点。而且,碎石路面看起来都差不多。”马克又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掏出手表,把上述话题暂时抛到一边,“好,就这么说定了。现在是九点半,我们尽快开始工作。到时候不会有人来打扰。特德,我和帕丁顿先过去,你先吃点东西,随后赶过来。最好穿上旧——”他突然顿住了,本就不安的神经突然警觉起来,“上帝!我全忘了!玛丽怎么办?你该怎么对她解释?你不会告诉她事实,对吧?” “不会,“史蒂文斯看着门口,说,“不,我不会告诉她。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他看出另外两人都为他的口吻一惊,不过两个人看起来都各有心事,决定相信他。房间里烟雾沉沉,加上没吃东西,史蒂文斯站起身的时候一阵头重脚轻。这让他想起四月十二号那个周三夜晚的另一件事。当晚他和玛丽在小屋度过,而且他很早就上了床。他记得自己十点半就上了床,困得受不了,在书桌前看稿件的时候差点把头撞到桌面上。玛丽说是因为在纽约这种大都市待久了,突然呼吸到乡间的清新空气所致。 他陪着马克和帕丁顿来到走廊上,玛丽不知去了哪儿。马克身子向前倾着,急匆匆想要离开小屋。帕丁顿在前门犹豫了一下,把帽子举在胸口,礼貌地回头,在沿着砖石路离开前,问候了史蒂文斯夫人两句。史蒂文斯站在打开的门口,呼吸着夜的气息,目送马克的车子离开。他听到汽车马达发动的噪音,激起树丛一阵细碎的低语。接下来呢?他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关上前门,注视着棕色瓷伞架。玛丽在厨房里,能听到她四下移动,半哼半唱着:下雨了,下雨了,牧羊人——”那是一首她非常喜欢的中国牧羊女歌谣。史蒂文斯穿过餐厅,推开通向厨房的两面推门。 很明显艾伦已经走了。玛丽穿着围裙站在橱柜前,正切着冷鸡肉三明治,三明治中夹的配菜是莴苣、西红柿和蛋黄酱,然后整齐地摆放在盘子里。看到他时,她用拿着面包刀的手拨开一绺暗金色的头发。她浓密睫毛下的双眼严肃地看着他,但眉目中又带着一丝笑意。他脑海中顿时冒出了撒克里⑤在歌德的滑稽剧中那首打油诗: 夏洛特,像个行为端庄的女郎 一直不停地切着面包和黄油 厨房里铺着白色瓷砖,冰箱电机嗡嗡作响。整个情景显得荒诞。 “玛丽——”他说。 “我知道,”她愉快地声称,“你必须去。亲爱的,把这些吃掉。”她用面包刀拍了拍三明治,“填填肚子。” “你怎么知道我必须去?“ “当然是偷听来的。你们个个都神秘得可怕,还指望我怎么样?”她脸上流露出一丝微微的紧张,“我们这个夜晚要毁了,不过我知道你必须去,否则就会一直惦记着这档子事儿。亲爱的,今晚早些时候我警告过你——别神经兮兮的。我就料到会有这一出。” “料到?“ “好吧,也许料得不算准。不过克里斯彭屈指可数的人家都在谈论这些事。我今天一早就来了,肯定会有所耳闻。我是说,庄园里有什么不妥,某件事,好像没人知道细节。也没人知道流言从何而起。即便你想追根溯源也没办法。甚至连是谁告诉你的都想不起来。小心点。你小心点好吗?” 就在此时,厨房里的气氛发生了改变,一切都不同了。甚至当他看向走廊里的棕色瓷伞架时,发现似乎连它也有了新的色彩。她把面包刀窸窸窣窣地放到橱柜的瓷釉搁架上,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 “听着,特德。我爱你。你知道我爱你,对吗?” 他确实知道,骨子里血肉里知道。 “我知道,”他说,“关于我之前的念头——” “继续听我说,特德。只要我们彼此相知,我的爱永不改变。你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我不知道。等以后有时间,没准儿我会跟你讲讲古堡革的老家,讲讲姨母艾德丽安,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别那么居高临下地对我笑。我比你年纪大,大得多得多了。如果你下一秒看到我的脸皱起来,面庞发黑——” “别说了!你这是歇斯底里。” 小刀从她手里滑落,她张大了嘴。然后她捡起小刀。 “我大概是疯了。”她说,“好吧,我跟你说,今晚你们要打开墓穴,我猜……仅仅是猜测而已……你们将会一无所获。” “没错。我也不认为能发现什么。” “你不明白。你就是不能明白。不过算我求你,求你了,别牵涉太深。如果我要你为了我别去掺和,你会吗?我希望你考虑考虑。目前我能说的就这些。想想我说的话,不明白不要紧,相信我就可以了。现在,吃几块三明治,喝杯牛奶吧。然后你可以上楼换衣服,就穿那件旧毛衣好了,客房的碗橱里还放着一条旧法兰绒网球裤。去年就放在那儿,我忘了拿去洗。” 夏洛特,像个行为端庄的女郎,一直不停地切着面包和黄油。
  ①Metric grain,一种度量单位,一米制格林相当于五十毫克或四分之一克拉。常用来描述钻石或珍珠的大小。   ②Madelein Smith(1835——1920),格拉斯哥名流,1857年被控杀人,民众普遍认为她犯了谋杀罪,但缺乏足够的证据。   ③Glasgrow,苏格兰第一大城兼第一大商港,英国第三大城市,位处中苏格兰西部的克莱德河河口。   ④Chester,英格兰西北部柴郡的郡首。罗马时期修建的军事要塞,以防卫城市南面威尔斯人的袭击,城墙目前依然保留得很完整。   ⑤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印度出生的英国作家。 第02章 证据 “死者来敲门,锁头应声开,门闩、横木和纽链应声开——” ——R.H.巴勒姆①《英戈尔兹比传说故亊集》
①Richard Harris Barham(1788——1845〉,英国作家、幽默诗人、红衣主教,以笔名托马斯·英戈尔兹比流芳后世。
01 史蒂文斯沿着国王大道,抄最近的路走到庄园大门口。天空中不见月亮,不过星光闪烁。同往常一样,铁栅栏门——两根门柱上无精打采地各立着一枚炮弹石雕塑——铁栅栏门大开。他进去后关上门,放下门闩。碎石路缓缓沿山势而上,从大门口到大宅还有好长一段路,由于碎石车道在布局精致的庭院中蜿蜓而上,所以实际距离比看起来更远。为了保持庭院整洁,亨德森手下有两个助手。如果他们三个人一齐开着机动割草机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总会有谁的头出现在装饰树篱上方,要么就是谁的头幽灵般地从树里伸出:三人不断剪剪停停再剪剪,修整着枝丫。夏天,当你在草地最高处懒懒地躺在沙滩椅上,俯看阳光下怒放的花床时,耳边就会响起园丁们劳作时的嗡嗡声,让人昏昏欲睡。 史蒂文斯沿着车道往上走时,努力集中精力想着这些,免得去想其他事情。我不思,故我在。 石头建筑的大宅低矮狭长,呈丁字形,两翼冲着道路。除已非常老旧之外,宅子本身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它并未被岁月打败,也没有露出筋骨,等待死亡。当然,宅子的一部分还是露出颓势。它那斜坡屋顶已经变成了不扎眼的棕红色,细细的烟囱表面看没什么,实际上很久没冒过烟了。窗户都很小,是法国十七世纪末那种窗扉的风格。十九世纪某位宅主在大屋上增建了个低矮的前门廊,不过连这增建的部分看起来也不突出了,和其他部分融为了一体。门廊灯光通明。史蒂文斯走上前去,重重地敲着门环。 除了门廊上的灯以外,大屋其他地方都黑灯瞎火的。过了几分钟,马克来开了门。他带史蒂文斯通过熟悉的走廊,走廊上满是《圣经》书页、家具油漆和岁月的味道,沿走廊穿过整栋房子来到厨房。厨房很大,厨具倒是现代式的,在宽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渺小,看起来像间工作室。帕丁顿穿着旧式的哈里斯毛料外套,体形看起来更庞大了,表情倒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他待在瓦斯炉具旁抽着香烟,脚边放着个黑包和一个巨大的皮盒子。靠着餐桌摆放着锤子、铲子、镐、钢楔子和两根八英尺长的钢条,这些都由亨德森负责保管。亨德森块头不大,看起来颇为壮实。他身穿条绒衣服,鼻子高高,蓝眼睛周围像核桃壳似的皱纹遍布。他白发稀薄,一绺绺梳在光秃秃的脑门上,一眼望过去倒像是没头发。厨房里气氛紧张,一种同谋的气氛把大家绑在一起。其中,亨德森是最不安的一个。当马克和史蒂文斯一起进来时,他跳起来挠着后脑勺。 “没关系,”马克试探地说,“我们又不是去犯罪。帕丁顿,你要的东西都带齐了吗?还有你,特德,你也来帮忙。把灯加满油。”他从水池下的拿出两个提灯和一大桶灯油。“我准备的手电筒在墓穴里用。这两个嘛,就用来挖掘时照明。好吧,我希望一切顺利。你知道,我们要用这些锤子大肆敲打……”他犹豫道,“你们不会认为——” 亨德森转过身,依然挠着后脑勺,用低沉的声音苦恼道:“这个,马克先生,你不会现在才紧张起来吧。我不喜欢马上要做的事,你父亲肯定也不会喜欢。不过如果你说没问题,我就会照办。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锤子包起来,减弱稍后的动静。你还记得吗,有次爱迪丝病了,我们又必须重修花园里的墙,我就是这么干的。不过即使不包,我想也不会有人听见,毕竟地穴在路尽头很远的地方,我担心的是,万一你太太、你妹妹或我老婆突然回来,还有奥戈登先生。我跟你说吧,其实你自己也明白,奥戈登先生是个好奇心重的年轻人,如果他发现我们的小动作……” “奥戈登在纽约呢,”马克飞快道,“其他人也各有其事。他们下周前都不会回来。准备好了吗?” 史蒂文斯在橱柜里找到一个锡质漏斗,把两只提灯都装满灯油。然后众人带好装备,一齐从后门离开。马克和史蒂文斯摇摇晃晃地提着灯走在前面。提灯光颇为温馨,有点像铁道口信号灯,让他们看起来更像盗墓人。无论如何,庄园不欢迎他们的骚扰。在宽阔的碎石路两旁,离大宅最近处是低限的花园,更远处是一排高髙的榆树。在路的尽头,礼拜堂阴暗的轮廓暴露在星光之下。现在他们正经过亨德森夫妇居住的小屋,继续前进了二十英尺左右——离礼拜堂的大门距离不远——马克和亨德森放下了提灯。亨德森把鞋跟插进土里,画出即将挖掘的区域,然后分配好每个人的任务。 “现在,你们小心别用镐杀死对方就行了。”他不无恶意地说道,“我对你们只提一个要求,小心点。先用镐挖个洞,再把楔子插进去,然后用锤子敲。我要说的是——” “行了,“帕丁顿愉快地说,“我们开始干吧。” 三把铁镐哐当一声敲了下去,亨德森哀号一声。 整整两小时过去了。史蒂文斯腕表指向差一刻十二点,他仰身躺在路旁的湿草地里,大口喘着气,全身都汗湿透了,凉风吹拂着,心跳飞快,整个人好像被榨汁机榨过一般。案头生活,呃?这就是专注案头生活的后果。不过,马克好像例外,三个人中他是最强壮的,史蒂文斯觉得整个石头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挖开路面不算太难,不过搞出的动静倒是很大,他怀疑半英里外都听得到。马克还一度特意到大宅前面去听了听,看动静到底有没有那么大。除去碎石和泥土也不算太难,不过刻板的亨德森坚持要求他们把碎石和泥土整齐地堆在一旁,所以颇花了点时间。那之后就是要撬起半吨重的石板,这是最难的一项了。一度帕丁顿手滑了一下,整个石板摇晃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史蒂文斯简直以为整个石板就要向他们压下来。现在,石板静静地靠在一旁,就像箱子打开的盖子一样,靠自己的力量立在那儿。通往墓穴的入口也像箱子内壁,四面石壁,一条石阶梯通向十英尺下。 “终于搞定了,”帕丁顿虽然大口喘着气,咳嗽着,仍然愉快地说,“还有什么障碍吗?如果没有,我得回房去洗洗手,好准备接下来的工作了。” “还要喝上一杯是吗,”马克目送他的背影,喘息道,“去吧,我不会怪你。” 他转过身,举起提灯,像恶狼似的冲着亨德森笑道:“亨德森,伙计,你想第一个下去吗?” “不,我不想,”后者毫不客气地答道,“你知道我才不想。我从没下去过,甚至在你父母和叔叔葬礼时也没有。现在我也不想下去,如果不是必须帮忙打开棺木盖子的话——” “这你不用担心,”马克把提灯举得更高,对他说,“如果你不想的话,可以不用下去。棺材是木质的,不太重。我想两个人就能很容易地打开。”   “噢,行了,我要下去,这你就别多说了,我肯定要下去。”亨德森直着脖子坚持道,不过话语中也流露出一丝惧意,“你夸夸其谈什么毒杀,就像书里的故事!毒杀!如果你父亲在这儿,会亲手毒死你!我这辈子还没听过这么蠢的话。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对你无礼。我是谁,不过是老乔·亨德森罢了,在你小时候可没少抽你……”他停下来,吐了口唾沫。到如今,这场抱怨的真正原因算是暴露出来了,他静静地说:“我说,你能对上帝发誓,肯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吗?没有什么人正看着我们吗?一出来我就感觉有人在窥视。” 他回头看了看。史蒂文斯站起来,伸缩着僵硬的手掌,来到墓穴入口旁,和两人站起一起。马克举着提灯四下看了看,只有风吹动榆树的影子,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来吧,”马克突然说道,“帕丁顿等会儿来和我们会合,提灯就留在原地。在地穴里,灯的燃烧会消耗氧气,下面又不通风。我们需要充足的空气。闻到了吗?所以我带了手电筒来……” “马克先生,你的手在颤抖。”亨德森说。 “一派胡言。”马克说,“跟上来。” 入口那一小段阶梯的栏杆虽然潮湿,居然没长一点青苔。涧穴内密闭的空气扑面而来,一丝暖意沁入肺部。阶梯底部有道圆拱门,木门已经腐烂了,一推就向内打开。外来者的入侵激起了尘土飞扬。马克把手电筒光对准洞内。洞穴十天前才打开过,史蒂文斯想正因如此,今天才那么容易进入。潮湿的空气中仍然充满鲜花香味。 马克手电光找出长方形的陵墓,二十五英尺长十五英尺宽,四壁都是花岗岩。洞穴正中一根八角形花岗石柱支撑着拱形洞顶。棺材就分布在洞穴两侧。三人进洞后面对的长石壁和右手边的短墙上整齐地分布着一个个壁龛,死者的棺材就放在壁龛里。没放进壁龛的棺材沿着墙壁根摆成一排,很显然有人出于效率的考虑,在坟墓里也试图节省空间。壁龛比棺材大不了多少。接近顶部的壁龛中葬着德斯帕德家的先袓,这些壁龛上雕刻着人面像、蔓叶花纹和弯着腰的天使,甚至还有拉丁讼词。越往下,壁龛装饰越朴素。有些层已经装满了,有些几乎全空着。每层可以容纳八个棺材。 在洞穴的另一头,也就是他们的左手边,墙上有块长长的装饰板,上面刻着葬于此的死者姓名。饰板上方挂着头深埋在胸前的大理石天使像。饰板两侧各放着一个大大的大理石花瓶,里面插着已经蔫掉的鲜花,地板上撒着更多干枯的花朵。 (精明的读者朋友可能已经发现,该洞穴的布局借鉴了阿伯丁①附近的杜内赫特②一座真实的陵墓。威廉姆斯·罗海德③先生曾在《你的判决是什么》中“杜内赫特的秘密”一章里,有过精彩描述。) 史蒂文斯发现饰板上第一个名字是保罗·德斯普雷斯,一六五〇年生,一七〇六年卒。至十八世纪中叶,姓氏就转化成了“德斯帕德”。很容易猜知,该家族在法兰西和印第安战争④期间站在英国人一边,所以他们决意把姓氏盎格鲁化。饰板上最后一个名字是迈尔斯·巴尼斯特尔·德斯帕德,一八七三年生,一九二九年卒。现实感让人一惊。 马克移开手电,寻找迈尔斯的棺木。棺木就放在正对他们的墙最下面一层,离地只有几英尺高,是该层的最后一个棺木。左边墙上所有壁龛都已经被占用了,右边墙壁上还有一些空位。迈尔斯的棺木很显眼,除了因为又新又闪闪发光,而其他棺材已经布满灰尘之外,还有一点:它是本层唯一的木质棺材。 三人默默站了一会儿,史蒂文斯能听到身后亨德森的呼吸。马克转过身,把手电交给亨德森。 “打好电筒。”他说着,回声此起彼伏,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仅仅一点声音就激得洞中尘土飞扬,“来吧,特德,你抬一边,我抬另一边。我一个人也能行,不过我们最好还是悠着点。” 两人走上前,突然被身后楼梯上的脚步声吓了一跳,一齐转过身去。提灯照亮了通往涧穴的阶梯,两人看到帕丁顿背着包和箱子,箱子上还放着两个普普通通的金属盖玻璃瓶。史蒂文斯和马克·德斯帕德站在棺木两边,把手伸进壁龛向外拖…… “这该死的也太轻了。”史蒂文斯听到自己说着。 马克一言不发,不过他露出整晚以来最惊讶的表情。棺材由卷边抛光橡木制成,不算大。迈尔斯只有五英尺六英寸高。棺木顶部嵌着银质名牌,上面刻着迈尔斯的名字和生卒年月。两人轻轻一拖就把棺木拖出壁龛,放到了地上。 “这该死的也太轻了,我跟你说。”史蒂文斯听到自己又在说,“听着,不用拿铆钉起子了,这玩意就靠两根长螺钉和扣子固定。撑稳了。” 他们听到帕丁顿叮叮当当地放下玻璃瓶,取出用来包尸体的床单。史蒂文斯和马克用力拽着螺钉,直到棺材盖松开…… 棺材里空空如也。 棺木里的白缎子内衬在亨德森手里摇摆的电筒光下闪闪发光,但里面空无一物。甚至连一粒灰尘也没有。 没人说话,但每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马克突然一屁股坐了下去,差点向后仰倒。他和史蒂文斯突然不约而同地翻过棺材盖子,再次看着银质名牌。 “上帝——”亨德森说了一半又停住。 “你——你不会认为我们找错棺材了,对吧?”马克抓狂地问道。 “我可以对着《圣经》发誓我们没有。”亨德森说道。他双手狂抖,马克不得不从他手中接过电筒。“我亲眼看着他被放进这个棺材。瞧,他们下楼时磕了一下的印子都还在。而且,怎么可能是其他棺材?其他棺材——”他指指一层层铁质棺材。 “没错。”马克说,“这就是他的棺木。不过他去哪儿了?他到底到哪儿去了?” 在阴暗的光线下,众人面面相觑。史蒂文斯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像地穴空气一样让人窒息的怪念头。只有帕丁顿一个人还算安静,要么是经验的原因,要么是威士忌的功效,他甚至有些不耐烦。 “振作点,”他把手放在马克的肩头,尖声道,“听着!你们都听着!别冒出什么怪念头。尸体不见了,没错。这意味着什么?你们都明白,不是吗?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比我们先来过,偷走了尸体——不管出于什么动机。” “怎么可能?”亨德森怒气冲冲地问道。 帕丁顿看看他。 “我说,怎么可能?”亨德森固执地放大音量问道。当猜测像水一样漫进他沉重的意识,他后退几步,双手在背后摸索着。马克用手电照着他的脸,老人诅咒了两声,用条绒袖子擦了擦脸,好像想擦掉什么脏东西。 “其他人怎么出入?帕丁顿医生,你来告诉我。一分钟前我说过,我能对《圣经》发誓这就是迈尔斯先生的棺材,我亲眼看着他被放进去,搬到这下面来。现在我还要告诉你别的事,帕丁顿医生:没人能出入地穴!你想想看,我们四个人,花了两小时,搞出惊天动地的声响,连死人都能吵醒,这才打开了入口。你认为,在我和亨德森夫人就睡在二十英尺远,开着窗户的情况下,有人能瞒过我们打开地穴?要知道,我睡觉很浅。而且,不仅如此,事后他们还得把一切恢复原状——调制水泥、重新铺好碎石路面。你以为可能吗?没错,先生,我还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一周前,我亲自铺了新的路面,我知道自己是怎么铺的。而我们今天挖开的路面和我当初铺的一模一样。我可以在上帝面前发誓,自打我铺好后,没人碰过路面,或用任何方式搞过鬼!“ 帕丁顿平静地看着他:“我的朋友,我并非要质疑你。但话别说得太死,如果盗墓者没从入口进出,肯定选择了其他路线。” 马克合情合理地慢慢道:花岗石墙壁,花岗石穴顶,花岗石地面。”他敲敲花岗石墙面,“没有其他通道,整个洞穴全都是花岗石块拼在一起组成的。你以为有暗道之类的吗?我们可以找找看。不过我能肯定,没有密道。” “我能不能问问,”帕丁顿说,“你觉得是怎么回事?你认为你的迈尔斯叔叔自己爬出棺木离开了地穴?” “或者说,你会不会认为,”亨德森又是发怒又有点羞怯地说,“有人把他的尸体取出来,放到其他棺材里去了?” “我认为不大可能,”帕丁顿说,“如果是这样,刚刚的问题仍然没有答案。这些人怎么进来,事后又怎么出去?” 他想了想,又说:“当然,除非有人在棺木放进壁龛到封上地穴之间行事。” 马克摇摇头:“不可能。实际上葬礼——也就是所谓念‘尘归尘,土归土’悼词的仪式——由牧师主持,就在地穴中举行的,许多人都到了场。仪式后,大家都沿着阶梯离开了。”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谁?” “是我,”马克讽剌地说,“我留下来吹熄蜡烛,收起铁烛台。不过,整个过程足足花了一分钟,而且圣彼德教堂神圣的牧师就在阶梯上等我,所以我能向你保证,牧师和我都是清白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等你们都离开地穴后。” “我们全都出去后,亨德森和助手马上开始封墓。当然,你可以说是他们捣鬼。不过,他们工作时周围人不少,盯着全过程。” “好吧,如果你说不可能,那就不可能好了。”帕丁顿耸起半边肩膀,咕哝道,“不过马克,你别以为是恶作剧。尸体被偷走了,要么当时就被毁掉,要么偷偷藏在某处,这该死的肯定有充分理由。你还看不出来吗?这是为了防备我们今晚这种举动。在我看来,毫无疑问你叔叔是被毒死的。如今,除非尸体被找到,否则谋杀犯可以说立于不败之地。你们请的医生证明迈尔斯是自然死亡。现在尸体不见了。你自己就是律师,应该最明白,就我看又牵扯到‘犯罪事实’这一老问题了。没有尸体,你怎么证明他不是自然死亡?当然,存在有力的旁证,但足够有力吗?你在蛋奶混合液里发现了两米制格林砷化物,装混合液的杯子就在他房间里。好吧,那又如何?有人看到他喝了吗?怎么证明他喝了那玩意儿,或者说和那玩意儿有什么关系?如果他认为情况不对头,难道不会提起吗?相反,根据现有情况能知道的就是,他仅仅喝了一杯牛奶,你后来也证明了奶中无毒。” “你真该当个律师。”亨德森不快地说。 帕丁顿转了个圏,说:“我这么说是想表明为何毒杀犯要弄走尸体。我们必须搞明白他是怎么办到的。然而,我们只有口空棺木——” “不完全是空的。”史蒂文斯说。 他一直专注地盯着棺材里看,就是这样还差点没看见。现在他看见了,那东西颜色和绸缎衬里容易混淆,但仔细看还是分得出来。它躺在尸体右手本来放的地方。史蒂文斯弯下腰捡了起来,拿给众人看。那是条普通的包装绳,大概一英尺长,等距离地打了九个结。
①Aberdeen,苏格兰东北部城市。   ②Dunecht,阿伯丁附近的小村庄。   ③William Roughead(1870——1952),苏格兰著名律师和业务犯罪学家。   ④French and Indian War,1754年至1763年间,北美大陆上英国、法国和同盟的印第安部落间的大战,战争结果是英国人征服了加拿大。
02 一小时后,众人跌跌撞撞地沿着阶梯走回了墓穴外清新的空气之中。他们査明了两个问题: 首先,地穴里没有密道,也没有其他通道可供进出。 其次,尸体不在地穴中,没有藏在其他棺木里。他们把所有低处的棺材都拖出来,彻底检査了一遍。虽然不可能一一打开棺材盖子,但从厚厚的尘土,锈迹和封闭密实的棺材盖来看,没有一具棺材在下葬后被人碰过。之后帕丁顿放弃了,回了趟大屋,再弄杯威士忌。亨德森和史蒂文斯倒是热情髙涨,他们找来了梯子,爬上去检査高处德斯帕德先袓们的棺材。马克不太自在地拒绝帮忙惊扰遗骨。不过,这些似乎一碰就会碎的古董壁龛更不可能藏着迈尔斯的尸体。最后,马克甚至把枯萎的花朵从大理石花瓶里拽了出来,众人一起把花瓶翻了个底朝天,仍是一无所获。至此,他们才确信尸体真的不在地穴里。一来地穴里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藏东西,二来他们可是在花岗石块的包围中。这样一来,尸体藏在地穴中的假设也很快被推翻了。即便小概率事件真的发生,有人循着没人知道的通道潜进这里,像蝙蝠一样倒吊在一排排棺材上,从棺中搬走尸体——这种毛骨悚然的画面正适合福塞利①和戈雅②的画笔——然后,这个人出于某种原因想把尸体藏到地穴内的其他地方,问题是地穴内根本就找不到这所谓的“其他地方“。 凌晨一点前不久,所有能做的都做完之后,四个人的鼻子和肺再也不能忍受地底空气的折磨。跌跌撞撞地爬回地面。亨德森直接走入道路尽头的树丛里,史蒂文斯听到从那个方向传来干呕声。其他三人进入亨德森的小石头房子,走进客厅打开灯。亨德森很快跟了进来,擦着前额,默默地开始煮浓咖啡。然后,众人在这间华而不实的小房间里,围坐于桌旁。四个浑身脏兮兮的掘墓人捧着咖啡,一言不发。壁炉上放着些相框,相框中间的座钟显示差十分就一点。 “别灰心,”帕丁顿终于开口道,不过他自己的好脾气都快磨光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故作姿态地点上香烟,“先生们,我们有个麻烦,一个又美妙又圆满还有趣的麻烦,我建议先解决它,免得马克又忧心忡忡……” “该死的,你为何一直说我忧心忡忡?”马克不悦地问道,“除了这个,你还会说别的吗?我不知道你究竟想不想解决问题,但我觉得你只想说服大家,眼见未必为实。” 他从咖啡杯上抬起目光,又说:“你的看法呢,特德?” “我保留意见。”史蒂文斯坦白道。他想起了玛丽那番神秘的预言:“你们今晚将会打开一个墓穴,我猜你们会一无所获。”他明白不能泄露真实心思,尽可能板起面孔,然而脑子却忍不住思考几个令人不快的可能性。现在,他最好的做法就是让帕丁顿坚持他那套平庸的说辞。史蒂文斯脑子一片混沌,滚烫的咖啡灼烧着喉咙。他想靠在椅背上,放松放松,这才发现口袋里鼓起一块。什么东西?原来是提灯的小罐灯油,他想起来了,给第二盏提灯加好油以后,其他人把镐和大锤递给他,他顺手把灯油罐揣进口袋。他心不在焉地摸着燃料罐,突然想起玛丽性格中某些奇怪的,让人意料不到的怪癖。哪怕看到一罐普通的灯油她也受不了。为什么?有什么理由?他听说过怕猫的,怕某种鲜花或者珠宝的,但是这个——这就像有人看到煤斗会吓得一缩似的,或者说谁不敢待在有台球桌的房间里,完全是匪夷所思。 一边这么想着,他一边问道:“医生,你有什么想法?” “如果你不介意,别叫我医生好吗。”帕丁顿看着香烟说,“我倒是觉得,这又是老一套的密室,只不过这次密室的形式格外复杂难解。我们不仅要解释凶手是怎么不留痕迹地出入密室,还因为那不是个简单的密室。情况要复杂得多。那是个地下室,由花岗岩铸成,甚至没有一扇窗户。而且密室和外界不是被门所隔开,而是被一块差不多半吨重的石板、六英尺厚的泥土和碎石路面所隔开的,还有证人发誓说这一系列东西绝对没人碰过。” “你所谓的证人是我,”亨德森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很好。我刚刚说到,我们不光得解释清楚凶手是怎么出入的,还得弄明白尸体是怎么搬进搬出的。这太好了……现在,我们几乎了解古往今来所有的密室诡计,”帕丁顿怀疑地微笑四顾,道,“至少我们可以一项一项地排除,找到仅有的可能。目前有且仅有四种可能性。其中两种现在就能排除,当然也还要专业建筑人士进一步检査分析。目前我们差不多能肯定的是,地穴没有秘密通道,而且尸体目前不在地穴中。你们同意吗?” “同意。”马克说。 “那就还剩下两种可能性。第一,尽管亨德森先生凭个人经验担保没人碰过碎石路,尽管他和妻子就睡在路旁二十英尺远处,但确实有人趁着夜色溜进地下室,事后把入口恢复了原状。” 亨德森轻蔑地不屑回答。他坐到了一把髙椅背的旧柳条摇椅上,双手抱在胸口,有节奏地摇动着,弄得椅子不断后退。 “好吧——其实我自己也不怎么相信这种可能,”帕丁顿承认,“所以,我们面对的就是最后,也是唯一的可能——尸体从一开始就没放进地穴。” “啊,”马克用手敲打着桌面,半晌才补充道,“不过,我认为这也不可能。” “我也不信,”亨德森说,“帕丁顿先生,我不愿意总插嘴,好像对你的每句话都要反驳一番。不过,我必须说,这是你迄今为止最糟糕的推测。我这么说可不是空口无凭。如果你的推测成立,那意味着殡葬师和他的两个助手是同盟?说老实话,帕丁顿先生,你知道这不可能,对吗?当天的情况是,爱迪丝小姐命我在殡葬师行礼期间一直守着,片刻不离迈尔斯先生的尸体,哪怕其他事情需要我帮忙也不行。我依言而行。” “你瞧,现如今的风俗和过去不同,人们不再把尸体放进棺材,然后把棺材放到门廊进行遗体告别。如今人们对尸体作防腐处理、停床,等下葬时再放进棺材,封棺后由抬棺人抬下楼。明白了吗?迈尔斯先生的葬礼也一样。而且,他们把先生尸体放进棺木时我就在房间里……我根据爱迪丝小姐的命令,没怎么离开过。而在葬礼之前那晚,我和老太婆守了一夜的灵……无论如何,他们把尸体放进棺材,盖上盖子,抬棺人跟着就进入房间,把棺材抬走了。他们把棺材抬下楼时,我一直跟着。”亨德森激动地说道,希望其他人相信,“抬棺人中有法官、律师、医生之类的,我希望你不会指控他们搞鬼!” “先生,他们抬着棺材从后门出去,沿着碎石路抬到这儿,抬进地穴。”他指了指,“我们其他人没下去,就围在地穴口听祷告。最后,抬棺人走出来,葬礼就此结束。葬礼一完,我的助手巴里和麦克尔斯就在汤姆·罗宾逊的帮助下,开始封墓。我只进屋换了件衣服,马上出来盯着他们干。经过就是这样。” 摇椅最后重重地摇了一下,离顶上放着盆栽的老式收音机又近了些,终于摇得慢些了。 “但是,该死。”帕丁顿叫道,“非此就该是彼!你们该不会相信是鬼魂作祟?” 摇椅慢慢停了下来。“不管人家怎么说,“亨德森缓慢道,“我相信。” “一派胡言!” 亨德森冲着桌子皱了皱眉,仍然双手抱胸。“我说,请注意,”他说,“我不在乎究竟有没有鬼。我不怕他们,如果你是指这个,哪怕现在就有鬼进来我也不怕。我并不迷信。迷信的人才怕鬼。” 他想了想,又说:“你知道,我一直记得四十年前,在宾州的老家时,巴林格先生对我说的那番话。巴林格先生至少有九十岁了,总是戴着优雅的男帽,每天都在花园里忙活,要么就像大家伙一样在屋子周围忙个不停。有一次,他把大家都吓了一跳,爬到六十多英尺高的斜屋顶上,穿着衬衣戴着帽子,自己修屋瓦——九十岁高龄啊。在巴林格先生房子不远处有块老墓地,早就荒废了,没人照看。巴林格先生修地窖需要用石块时,总是穿过篱笆,从墓地里弄块墓碑来。没错,先生,他真这么干了。 “我记得当时正从他们家后院穿过,看到他在挖,我说:‘巴林格先生,你把人家的墓碑拿走,就不怕有报应吗?”巴林格先生撑着铲子,回头吐了足有一品脱的烟叶汁,‘乔,’他说,‘乔,我可不怕死人,你也别怕死人。记住,你要小心的是那些还活着的浑球。’没错,先生,他就是这么说的,我从来没忘记过他的话。‘你要小心的是那些还活着的浑球。’他是这么说的,没错,先生。如果人死了,就无法伤害你。至少说,他们无法伤害我,我是这么想的。至于到底有没有鬼,那天晚上我在广播里听到,莎士比亚说——” 马克没有打断他,但一直疑惑地看着他。亨德森高深莫测、面无表情地盯着桌子边沿看,同时还慢慢地、自以为是地摇着摇椅。不管他更怕活人还是死人,很显然,他反正被吓坏了。 “我想问你点事儿,”马克飞快道,“亨德森夫人跟我讲的话也对你讲过了吗?” “你是说迈尔斯先生死那晚房间里出现的女人?”亨德森视线仍停留在桌边,说道。 “没错。” 亨德森回忆了一下。“是的,她告诉我了。”他承认道。 “刚才我对你们说,”马克转向另外两人,继续道,“我先不把故事和盘托出,怕你们听了不信我。不过现在,连我自己也搞不清该信什么不该信什么,所以还是告诉你们好了。” “首先,最重要的是(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亨德森夫人离开了一周,直到当晚我们出发去假面舞会后才回来。自然,她不知道露西或爱迪丝的打扮……等一下!”他看着亨德森,“除非是你告诉她的。她回来之后,你把两位女士的装扮跟她说了没有?” “我?没有,”后者怒道,“我自己都不知道她们穿着什么。是,我知道她们在准备华丽的服饰,不过华丽的服饰就是华丽的服饰而已,在我看来都差不多。不,我什么也没说过。” 马克点点头。 “好吧,她的故事是这样的。当晚,也就是那个周三的晚上,她大致是差二十五分十点从车站回来的。一回来她就先在大屋转了一圈,看看屋里是否一切正常。一切都正常。然后她敲了敲迈尔斯的房门,迈尔斯虽然没有来应门,但在屋里答应了她。她和爱迪丝一样,担心起来。她向迈尔斯指出,她要待在大屋后自己的房子里——也就是我们目前的所在——除非他打开窗户喊,否则没人能听到他的召唤。像爱迪丝一样,她想坐到走廊上候着,至少也要在楼下待着。迈尔斯不肯,被惹恼了。他说了什么:‘该死的你以为我是谁,没用的残废?我一直告诉你们每个人,我好着呢!回你房子待着去吧。’这番话让她吃了一惊,因为通常而言,迈尔斯总彬彬有礼到近乎滑稽的地步。她说:‘好吧,无论如何,我十一点再过来,看看你的情况。’ “总之,无论如何她十一点也要回大宅。这才发现了如下事情。” “亨德森夫人每逢周三晚上都要听某个电台节目,从那节目开播起已有一年。我记得是,”马克说话间并没带着好笑的神情,而是带着嘲讽、恨之入骨似的表情,“叫英格斐德的甜美音乐抚慰时段,实际上节目只有半小时,而且音乐远远谈不上抚慰人心,还一直替某种镇静糖浆打广告——” 亨德森眨了眨眼,露出货真价实的惊讶之情。“那音乐不错,”他热情地说,“相当不错的音乐,你别忘了,很舒缓。” 他转向另外两人,寻求支持似的说道:“马克的意思是,我们房内本来有收音机,还是不错的货色,但最近几周总像是坏了,所以我太太想到大宅去听节目。“ “没错,”马克说,“而且,我想我们最好强调这是‘英格斐德的抚慰时段’,并没有——怎么说呢,并没有什么黑暗的,不堪的东西藏于其间。你明白吗?假设地狱的黑暗势力真有本事,真能通过这种陈腐不堪的节目闯入人间,破坏我们美好的生活……那我得承认,地狱的黑暗势力也太强大太可怕了。人类群聚在城市里,夜晚时燃起千万盏灯火,权充篝火吓退黑暗,人类的科技进步使得我们可以听到大洋另一边的歌声,抚慰我们孤寂的心灵;我们无须在月黑风高的夜里穿越荒野,还真是让人欣慰。但是,假设你,住在纽约公寓的特德,或者你,住着伦敦的套房帕丁顿,或是住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的约翰·史密斯——假设你们某天夜里回家,打开与往常无异的房门,突然听到另一种声音。假设你们不敢去查看伞架后面,也不敢在夜里去查看地下室的炉子,因为害怕看到某些黑暗之物爬上来?” “这才是我所谓的,”帕丁顿清楚地说,“忧心忡忡。” “是——的,我猜没错。”马克点头笑道。他深深吸了口气,又说,“好吧。我还是回到正题好了。亨德森夫人准时赶回大宅,刚好赶上十一点的广播节目。我应该先说明,收音机就放在二楼的阳光房。不过细节就不说了,我会带你们去现场。现在你们只要知道阳光房里有扇法式门通往迈尔斯的房间就可以了。我们一直问他为何不把阳光房变成他私人的——家里其他人都不怎么用——但出于某种原因,迈尔斯叔叔不愿意。他总在玻璃门上拉着厚厚的门帘。阳光房很普通,式样和装潢都比大宅的其他部分要现代得多——柳条家具、色彩鲜明的软装饰、植物装潢等等。 “她走上楼。担心错过节目的开头,所以她没在迈尔斯房间门口多逗留,只敲了敲门,问:‘一切都好吗?’迈尔斯叔叔答道:‘是的,是的,都好。’她继续向前转过拐角走进阳光房。 我补充说明一下,迈尔斯从不反对其他人听收音机。出于某种自己才知道的原因,他常说喜欢人家听收音机,所以她心安理得。她打开收音机旁的落地灯——收音机位于房中离迈尔斯房间最远端——坐了下来。调台时她听到迈尔斯房间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 “这吓了她一跳。她很清楚迈尔斯尽可能避免其他人进屋。更有甚者,她知道大宅里的人都出门了……应该是都出门了。这时她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这是她第二天一早跟我说的)房中人多半是女佣玛格丽特。她对迈尔斯老风流的名声素有耳闻,而且亨德森夫人发誓她经常看到迈尔斯偷偷打量她。迈尔斯不让其他人进房间时,偶尔会同意玛格丽特进去。(当然是除了护士以外的其他人。不过科伯特小姐算不上好看的姑娘,跟风流韵事扯不上关系。)所以,收音机响起来时,亨德森夫人一边盯着它,脑子里一边飞快地冒出几个疑点:当晚迈尔斯迫切希望独处、有人敲门时他明显的坏脾气,这让她——让她有不妙的预感。” 说到这里,马克犹豫了一下,偷偷看了看亨德森才说出最后几个字。亨德森坐立不安。 “所以她站了起来,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悄悄走到玻璃门边。门后有微弱的声音,似乎还有人在讲话。但因为收音机开着,她听不清说了些什么。突然间她发现有个地方可以偷看。玻璃门上拉着棕色天鹅绒的窗帘,不过没怎么拉好,在门的最左边高处有条缝儿,右边低处也有一条。如果踮起脚可以用单眼偷看到屋内。她先从左边的缝儿瞧了瞧,然后又走到另一边偷看。阳光房里只有一盏落地灯开着,离玻璃门又远,所以她不用担心被屋内的人发现……总之,她偷看到的情况总算是让自己道德上的担心放了下来,屋内并没有风流韵事。她本以为眼前会上演惯常的风流戏码,良家妇女最怕的那种。结果没有,没准儿她有些失望。不过有时候,戏码也会有不同寻常的发展…… “通过左边的缝,她只能看到正对的墙,墙的髙处(这扇墙也是整个大宅的后墙)开着两扇窗户。两扇窗户间摆着把査理时代的高背椅子,墙上铺设着胡桃木墙板,挂着一小幅迈尔斯喜欢的格乐兹作的③头像画。她能看到椅子,也看得到画像的大部分,但视线所及不见人影。于是她转向右边的缝。 “这次她总算看到迈尔斯和另一个人了。她能看到床,床头对着她右手边的墙壁,也就是说床的侧面正对着她。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迈尔斯坐在床上,穿着晨袍,一本书开着反扣在膝上。他的目光直视向玻璃门边,朝着亨德森夫人的方向——但并不是看着她。 “面对着迈尔斯,背对玻璃门站着一位小个子女人。记住,房间里灯光昏暗,而且她对着灯光,亨德森夫人只能看到她背面的剪影。她一动也不动,人影模模糊糊,但奇怪的是她纹丝不动。还好,亨德森夫人离得近,看得清她服饰的细节。她的描述很简单,就是:‘和画里的衣服一模一样……你知道。’她补充说自己指的是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的画像,只不过她没直呼画中人的名字,就像你,”他看向亨德森,“从来不说‘地穴’,只肯叫它‘那地方’一样。 “说到这儿,我有点奇怪她为什么会觉得这场面奇怪。她知道露西和爱迪丝当晚都去参加了假面舞会,即便她不知道两人具体的装扮,看到这女人的第一反应也应该是两人中的一位。而且她向我承认确实起过这个念头,但后来意识到了另有其人。我想强调的是,她并不觉得屋里的场面有多怪异,只是隐约觉得看起来‘不知为何,非常有意思’。我问她到底哪里有意思,她说部分是因为迈尔斯当时的表情。迈尔斯就坐在昏暗的灯光下,能看清当时他脸上的表情是,恐惧。” 说到这儿马克停了停,透过打开的窗户众人听到风吹树动的声音。 “但是,我的上帝啊!”史蒂文斯尽可能压低声音说,“那女人呢?关于那女人,亨德森夫人还看到了什么?比方说——她是金发还是深色头发?” “你得明白,她能说的都说完了。女人的头发颜色她也看不清楚。”马克平静地答道。他双手在身前紧握住,说:“看起来似乎那女人头上戴了纱巾之类的……不是为了遮住脸,而是遮住头发,还垂了一截在身后……头巾不算大,刚好垂到衣服后背开口适中的方领处。而且(请注意,以下我直接引用亨德森夫人模糊的描述)好像‘非常有意思’。看起来不是那种普通的头巾,而是系错了位置的丝巾。通过她的叙述,我能判断出以上都是瞬间的印象,她还觉得那女人的脖子也很有意思。我费了番力气才让她回忆起来,好几天后她才想起来告诉我。 “她说,她觉得那女人的脖子就像没完全安好一样。”
①Henry Fuseli(1741——1825),英国画家、制图者,有丰富的想象力和神秘主义色彩。 ②Francisco de Goya(1746——1828),西班牙恶魔派画家,将很多人物画成了魔鬼的样子。 ③Jean Baptiste Greuze(1725——1805),法国画家,善画人物头像。
03 史蒂文斯对周遭的一切都意识鲜明,包括:房里脏兮兮的壁纸、接缝处皱巴巴的皮质家具,曾经是上等货色,估计是从大宅里淘汰过来的,还有许多家庭照片、众人的咖啡杯、桌上的园艺目录。在这其中,他尤其注意到马克长着鹰钩鼻的干净脸庞、淡蓝色的眼睛、眼上浅色的眉毛向中间靠拢。微风吹拂着蕾丝窗帘。今夜天气不错。 他还意识到亨德森越来越面如泥色,而他的摇椅离收音机也越来越近。 “我万能的上帝啊!”亨德森用比低语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她可没告诉过我。” “不,她当然不会告诉你。”帕丁顿邪邪地说。 “马克,”他继续道,“我真该冲你下巴打上一拳,纯粹是为了你好。我说看在你自己分上,别再重复这百害无一利的屁话了行吗——” “说话小心点。”马克温和地说道。他看起来不像多紧张压力多大,挺镇定的,就是有点困惑,还有点疲惫。“帕丁顿,我说的也许是屁话。事实上,我自己也认为是。不过,我只是想忠实地把听到的故事转述给你们,尽可能地不带个人感情色彩,客观地叙述。要知道,不管事实如何,我必须想办法解决……可以继续吗?或者,换个你爱听的说法,可以继续倾倒废话吗?” “当然可以,当然,我希望你继续。”帕丁顿再次坐下来,说道,“而且有件事你说对了。如果你今晚早些时候就告诉我们的话,能不能得到我们的帮助还真成问题。“ “我就知道。——好吧,为了缓和一下气氛,请记住不管是亨德森夫人还是我,并不像你们听我转述时这般惊讶,可能是我讲述的问题。我是说,整件事并不像听起来这么单调,后面还有发展。如果你们愿意,可以说我编故事,因为露西当晚就穿着故事中女人一模一样的衣服。这些事情要是被警察发现了,只会得出一个结论。是的,你们可以说出来,不过我想你们也不信。 “正如我所说,亨德森夫人看到那女人在房里,个头平常,她以为是露西或爱迪丝。除了她觉得有意思的部分外,并没有多想。所以她走开了,回到座位上继续听节目。毕竟她不可能当时就敲敲玻璃窗,说:‘是你吗?德斯帕德夫人?’那不把自己偷窥的事儿暴露了嘛。不过,我猜她并没有完全被美妙的音乐所抚慰。所以当一刻钟后广告时间到来,广播里开始喋喋不休地吹嘘英格斐德糖浆的妙用时,她又回到玻璃门前,再透过右手边的缝朝屋里看。 “穿着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服饰的女人移动了,没错。不过,她好像仅仅向着床的方向平移了六英寸,就又一动不动了。看起来好像是放慢动作,观者根本看不清她的移动。而且,她稍微向右转了转,可以看到她的右手。她右手端着一个银质茶杯,大概就是我后来在橱柜里发现的那只。亨德森夫人发现此时迈尔斯脸上不再有恐惧的表情,这让她松了口气。她说迈尔斯根本就是面无表情。 “正在这时,亨德森夫人突然想咳嗽,这也是人之常情。她实在忍不住,嗓子眼儿一阵奇痒,赶快从门边逃开,跑到阳光房中间,尽可能小声地咳了出来。不过,等她回到偷窥点时,那女人已经不见了。 “迈尔斯坐在床上,头靠在床头,左手端着银杯,右手举起来,手肘遮着眼睛。那女人不见了。 “这时偷窥者开始恐慌起来。她努力看向屋内其他地方,不过缝隙太小视野不够。抱着侥幸心理她又跑到左边的缝隙去…… “在开着两扇窗的正对面墙上,就是我刚刚说过的那面墙,(曾经)有道门。早在两百年前这门就被砖封死,用装饰墙板盖住了。不过墙上还能看到门柱的轮廓。门就在两扇窗户之间,通向房屋原有的,如今已毁掉的部分。”马克再次犹豫起来——“就在封门的同时那部分屋子焚毁了。为了表示我还有一丝理智,我得说如今也许还有密门,当然我不知道有什么用途,而且以前根本就没发现。就我所知,那就是道用砖封了的门而巳。 “亨德森太太想要强调的是,她看得清清楚楚,没有机关,也不是把戏。她看到墙上的画都还挂在过去门所在的地方。墙边的摆设也都在,看得到高背椅子顶端。她甚至注意到迈尔斯的衣服整齐地挂在椅子上……但是,墙上那道门开着,穿着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服饰的女人从开着的门飘了出去。 “门是向外开的,墙上的画像跟着向外移动,在那女人出去时,门一度碰到了椅背。本来,迄今为止最可怕的是那女人似乎不会动。现在她动了——或者应该说飘了——结果一样恐怖。亨德森夫人吓了个半死,我不知道能不能为此责怪她。我想把门的情况问清楚点,比方说门上有没有把手啦?如果那真是扇掩藏得很好的密门,就应该有这类东西。不过她记不清了。并且,她没看清女人的脸,跟着门就关上了。仅仅过了一秒钟,墙壁就恢复成她记忆中的样子。她只能形容成,飞快地变回了原形。 “她走回收音机旁,破天荒地第一次在节目结束前关了收音机。然后坐下来思考。终于,她再次勇敢地走到玻璃门前,敲了敲,道:‘今晚我听够收音机了。你需要什么吗?’迈尔斯平静地,不带一丝怒气地说:‘什么也不需要,谢谢。回去睡觉吧,你肯定累了。’然后她鼓起勇气问道:‘刚刚你和谁在一起?我好像听到有人的声音。’他笑道:‘你是在做梦吧,这里除了我没别人。快回去吧!’不过她坚持说迈尔斯的声音有些颤抖。 “坦白讲,这时她也不敢在大宅里多待了,所以回到了这儿。剩下的就是我们怎么发现迈尔斯叔叔过世,以及我怎么发现银杯的事,这些我都讲过了。亨德森夫人第二天一早来找我的时候还很害怕,悄悄地把目睹的整件事告诉我。当她发现露西当晚的装扮后,不知道该怎么想。而且别忘了,她还不知道迈尔斯是被毒死的。如今尸体既然从棺材里失了踪,说明我和她都没疯。我刚说过,墙上说不定真有道密门。不过,密门通向什么地方?密道或者房屋的其他部分?要知道那是整栋房屋的后墙,墙上还有窗户。最后,我至少能肯定地穴里没有密道。我已经尽可能不夸张地转述了,信不信是你们的事,帕丁顿。听完之后你怎么看?“ 再次一阵沉默。 “好吧,她也是这么跟我讲的。”亨德森愁容满面地摇着摇椅,自告奋勇道,“我的上帝啊,葬礼前那晚给迈尔斯先生守灵时她告诉我,我还跟她好一阵争执!她弄得我都差点出现幻觉了。” “特德,”马克突然道,“你为什么整晚都如此沉默?你又是怎么了?瞧你坐在一旁像匹玩具马似的。除了你,大家都在想办法解释。说说看,你的想法如何?” 史蒂文斯打起精神。他琢磨着自己最好表露出一点兴趣来,试着抛出几个理论。至少他可以不露痕迹地得到某条很想得到的信息。他从烟袋里掏出烟斗,在手腕上擦了擦。 “既然你这么问了,”他说,“我姑且一试吧。我们来分析一下帕丁顿所谓仅有的几种可能。如果露西被指控,就像警察会做的那样,你能接受吗?你要知道,我根本也不相信和露西有关,就像我不相信会和——和玛丽有关一样。”他失笑道。马克好像被这个比喻稍稍安抚了一些。 “噢,我能接受,你继续。” “那好。首先,假设是露西用银杯装着砒霜给了迈尔斯,然后通过密门离开了房间,或者通过某个我们还不知道的机关离开。其次,也可能是有人想陷害露西,故意照她当晚的样子打扮。在这种情况下,玻璃门上的窗帘缝儿也不是偶然,而是刻意留下的。凶手故意引诱亨德森夫人偷窥,让她看到那女人的背面。这样的话,事后亨德森夫人就能指认那是露西——” “啊!”马克说,“这推理不错!” “最后一种假设,是说整件事其实……我们也不能说是灵异现象,这词儿让人害怕……还是用亡灵、非人类、另一个世界这类词好了。” 帕丁顿用手拍打着桌面:“不会连你也这么认为吧?” “不,当然不。我的观点和马克差不多。我认为我们应该考虑各种可能性,哪怕仅仅是为了推翻它。也就是说,别因为某个证据能推出我们不相信的结论,就完全把它抛开。只要它是实实在在的证据,看得见、摸得着、能够分析,我们就该像对待其他任何证据一样地对待它。假设说亨德森夫人声称看到露西(或者爱迪丝,或者任何一个我们认识的女人)把装着毒药的杯子给迈尔斯。再之,假设她声称递杯子的是个死了两百多年的女人。对待这两种证词,我们应该采用同样的态度,不管信不信。而且,出于对露西的公平起见,我们至少该承认露西犯案和亡灵犯案这两种推理,差不多同样令人难以置信。如果仅看确实证据的话,那案件是亡灵犯下的证据倒比相反的证据更充分。” 帕丁顿疑惑而又愉快地打量着他。 “你这算学术性诡辩吗,呃?我简直想把脚跷到桌子上,叫杯啤酒来喝。请继续。“ “我们先来看第一种推理。”史蒂文斯继续道。他摇着烟斗柄,自己心里明白应该自我控制一下,免得在倾诉的冲动下讲太多。不过想说的话必须说出口,他稳住声音说:“按照第一种推理,露西有罪。但这种推理的问题在于,露西有可靠的不在场证明。我说,她整晚都和你在一起,不是吗?” “没错,差不多是这样吧。不是和我在一起,就是和其他能发誓认出她的熟人在一起。”马克强调道,“也就是说,如果她离开过,我肯定知道。” “那,你们戴着面具吗?“ “是的。要知道假面舞会就是这么回事儿,参加者应该掩藏身份,让其他人来猜自己——”马克突然停了下了,浅蓝色的眼珠定住了。 “你们是什么时候脱下面具的?” “就是惯常的时间,午夜十二点。” “下毒的时间,我是说如果真有下毒行为的话,”史蒂文斯用烟斗柄在空中画了道线,“下毒时间是十一点十五分。从这儿赶到圣戴维斯要不了三刻钟,能赶上脱面具仪式。推理小说中的警察可能这样分析:‘如果丈夫和舞会上的其他宾客见到的都不是露西·德斯帕德本人呢?也许两个打扮相同的女人在脱面具前交换了身份?’” 马克一动不动地坐着:“你问我能不能接受这种推理,我正在试着接受。该死的,你这家伙,难道以为我连自己的太太也认不出来?什么假面舞会那么厉害?你以为其他人认不出她?我们戴的面具仅仅遮住眼睛而已,连朋友都骗不过。你以为……” “我并不是真那么想,”史蒂文斯有些暴躁地老实说道,“其他人也不会。这是你的王牌,你能找到一打证人来证明,然后……我只是想把各种情况都列出来,看看最坏的可能性是什么,好向你表明哪怕是最坏的可能性下也没问题。而且,只要你别心怀鬼胎就能发现根本没什么。这才多大点事儿,你就受不了了?世界上比这更伤脑筋的事还多得很。而且——”他脑子里突然转了个新念头,停了下来。如果处置得当,没准儿可以在不责怪任何人的情况下解释整件事,他也希望如此。“而且,除了刚刚那三种推理,我还想到另外一种解释,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想到的解释。如果谋杀案根本就不存在呢?如果说那女人,不管她是不是活人,根本就和迈尔斯的死亡没关系呢?如果迈尔斯就是死于医生宣布的死因呢?” 帕丁顿揉了揉下巴。他在偷偷摸摸观察史蒂文斯时,被某件事情困扰着。他动了动,皱着眉,好像因某个蠢得说不出口的想法而忍不住要笑。 “真像你说的就好了。”帕丁顿说,“大家估计情愿这样,这是最好的结果。不过——还有失踪的尸体呢?我敢打赌这不是什么灵异事件。而且,警察打死也不会相信端着毒药的女人是(A)无害的鬼故事主角(B)无辜的恶作剧者。” “警察们根本就没机会知道,”马克反驳道,“特德,你还是继续分析吧。第二种推理,有人陷害露西。” “那你回答我,谁会这么做?” “任何人。比方说,”马克敲着桌子坚持道,“比方说,你可以想象任何一个普通的,看似无害的,好脾气的姑娘——怎么说呢,任何人都有可能。不过这也是我无法接受的地方。露西这个人还没有爱迪丝疯狂,甚至比不上女佣玛格丽特。或者——”他沉吟道,“有件事我一直很纳闷。我在读凶杀案记录的时候,特别是读到那种理智的、安安静静、令人尊重的家伙,二十年来一直安分守己地付保险,礼貌对人。突然有一天,他人并没有变,却杀了人,把尸体切成小块藏匿起来。我并不想问什么导致了他的杀戮行为——但我很想知道,他的家人和朋友们会怎么看他。他们发现他有变化吗?对他们来说他变了吗?他还是和过去一样端正地戴着帽子,仍然喜欢喝牛杂碎汤。他还是那个约翰·K.约翰森吗?有没有变成其他样子?” “其实你自己给出了答案。”帕丁顿冷酷地说,“没人能想象自己圏子里的人是凶手。” “没错,不过你能不能有点人味儿?打个比方吧,你能相信爱迪丝是凶手吗?” 帕丁顿耸耸肩:“她也有可能是凶手。不过如果她真是凶手,我会帮她隐藏真相,在我看来这更加——不过爱迪丝已经走出了我的生命,离开了足足有十年,因此我可以客观看待。我尝试着用科学的方法来看问题。不管是你和露西,还是爱迪丝和我,或者说史蒂文斯和——” “玛丽。”马克补充道。 史蒂文斯注意到他和帕丁顿目光相接时,对方稍显不安。虽然他似乎只是随口提及史蒂文斯夫妇。 “对,我就觉得听到过这个名字,”医生轻快地说,“我想说的是,我们任何人从科学角度分析,都可犯下凶案。这是大实话。” “你可以这么想,”马克慢慢地嘟哝道,仿佛心不在焉地考虑着别的问题,“你却不相信灵异事物的存在。对我来说,第一种可能性比较让人不安。至于说灵异解释,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坦白而言我还是比较怀疑的。不过,有趣的是,对我来说,那也比我们中间的某位是凶手可信。” “你瞧,我们还是来分析分析第三种可能性好了。”史蒂文斯坚持道,“即便我们并不相信。我们假设某种永生的东西和事件有关系,然后我们用和头两种推理同样的方法来分析证据……” 马克问道:“你为什么会用‘永生’这个词?” 史蒂文斯瞪着他,注意到马克明亮的双眼中饱含着兴趣。他一直很小心不要一时嘴快,露出马脚,然而这个他平时并不会用的词还是一不留神就蹦了出来。他一下子想到克罗斯的手稿。他读过的那篇附着照片的故事,那个《永生的女士事件》。选词和文章有关系吗? “我会这么问是因为,”马克说,“我只听另外一个人用过这个词。这很有趣。大部分人都会说‘鬼魂’之类的词儿。还有一种永生物就是吸血鬼,在神话学上一般称为不死族。不过‘永生’,这词还真有意思。我所遇到过的人里,只有另外一个人说起过。” “谁?” “迈尔斯叔叔,奇怪吧?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和韦尔登正在聊天——你认识韦尔登吧?在大学教书那个——就是他。那是个星期六上午,我们坐在花园里闲聊,话题从园艺跳到大型帆船又跳到鬼魂上,你知道的,那种漫无边际的闲聊。我记得韦尔登当时就在列举各种夜晚出没的鬼怪名字。这时迈尔斯走了过来,神色比以往更加疏离,一言不发地听了好几分钟。然后他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还能记得的原因是这话从迈尔斯叔叔嘴里说出来很怪,要知道他一辈子就没读过一本书……他说什么:‘先生,还有一种类型你忘了提起。还有永生者。’我说:‘你说永生者是什么意思?活着的东西当然不能称之为永生,我活着,韦尔登也活着,但我不认为自己永生。’迈尔斯茫然地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永生?’然后他就走开了。韦尔登显然认为他脑子有点不对,改变了话题。这回事儿我本来全忘了。但现在想起来了——永生者!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会想起这么个词?” “噢,我从某本书上看来的。”史蒂文斯咕哝道,想抛开这个话题,“我可不想因为用词选择而惹麻烦。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就用‘鬼魂’这词儿好了。你说过,大宅从没有过关于鬼魂的传说?” “从没有。——当然,我自己对过去发生的事情可能有不同看法,但帕丁顿可以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是个极端的家伙,哪怕听到有人吃水果惹出腹痛也会联想到谋杀。” “好吧,”史蒂文斯问道,“那你和过去的可怕事件间有什么关系?比方说,你和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之间有什么联系?今晚早些时候你说过你们家和她关系紧密。你提到了一幅画,画像的面部已经被酸腐蚀坏了。大概就是她的画像。爱迪丝好像很喜欢这幅画,而且露西照着它缝制舞会服饰时,她称之为‘蒙特斯潘夫人’。亨德森夫人甚至不敢提到画中人的名字。在这位十七世纪的女谋杀犯和二十世纪的德斯帕德家族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难道德斯帕德家的某位先袓是她的受害者?” “不,”马克说,“实际关系比这要令人尊重得多,而且要光彩得多。某位德斯帕德的先袓抓到了她。” “抓到她?” “是的。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从巴黎逃脱法网,被法国警方通缉。她躲在勒依克①的一座修道院里,只要她藏在修道院,警察就不能进去抓她。不过德斯帕德家的先袓可聪明了,他作为法国政府委派的代表,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这家伙相貌极为英俊,玛丽·德·布利尼维尼亚对这种戴着假发佩着宝剑的翩翩男士无法抗拒。他去见这位女士,让人家疯狂地爱上了他。然后他建议两人到修道院外的小河边散会儿步。女士热情地接受了建议,但事情的发展和她预想的完全不同。德斯帕德家的先袓吹了声口哨,立刻有人围了上来。几小时后她就被关进一辆封闭的马车,被一队持械骑兵看守着,踏上了返回巴黎的旅途。一六七六年,她被砍下头颅,并且火化了。”马克顿了顿,开始卷香烟,“我这位袓先是个正义的好人,在他的帮助下,这位恶行滔天,罪当处死的女逃犯被抓获。不过在我看来,他同时也是个黑心的犹大……五年后,这位荣耀的德斯普雷斯和克里斯彭一起到了美国,为本庄园打下最初的基础。他死于一七〇六年,我们那个地穴最早就是为了让他尸骨安息才修建的。” 史蒂文斯用同样平静的声音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就我所知是自然死亡。唯一的疑点是某位事后没被指认出来的女人,曾在他死前出现在他房间里。不过这并未引起怀疑,大概是个巧合。” ‘帕丁顿好笑道:“下面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们,他的房间就是后来你叔叔住的那间?” “不,”马克正色道,“不过他所居住的套房就在迈尔斯叔叔的房间隔壁。要进入他居住的套房,就要通过那扇砖封木砌的门,而且那套房当时也被火烧毁了,大概是一七〇七年发生的事。” ……突然间,小小的起居室中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门打开后,露西·德斯帕德走了进来。 敲门声吓了亨德森一跳,身下的摇椅又往收音机边移了几寸。众人闻声都站了起来,因为他们事先压根儿没听到脚步声。露西·德斯帕德脸色苍白,好像匆匆穿上衣服就出了门。 “这么说,他们开了地穴了?”她说,“他们开了地穴了。” 马克嘟哝了半天才说出话来。他向前走了几步,手在空中安慰似的挥舞着。“没关系,露西。”他说,“没关系的。我们刚刚打开地穴——” “马克,你知道并不是没关系。请告诉我。到底怎么了?警察在哪儿?” 丈夫停住了,从某种程度上说众人都愣住了。房间里除了壁炉上的小钟还在滴滴答答地走动外,一切仿佛都停滞了。过了一会儿,史蒂文斯越来越觉得好笑,这时马克开了口。 他说:“警察?什么警察?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们尽快赶过来了。”露西惨兮兮地说,“赶上从纽约出发的夜火车,然后设法换乘到开往本地的夜车。爱迪丝马上就过来。马克,到底怎么回事?你瞧这个。” 她打开手提包,取出一封电报递给马克。马克先默读了两遍,然后大声读出来。 纽约东六十四街三十一号 E.R.勒弗顿夫人转 马克·德斯帕德夫人收 已发现迈尔斯·德斯帕德死因相关。速返家。 布伦南 费城警局
①Liege,比利时法语区的城市。
04 史蒂文斯永远忘不了露西·德斯帕德当时的模样。她站在开着的门边,一手放在门把手上,身后是绿色的榆树丛,提灯还在路上发着光。露西面容通常是平静、机敏而且好脾气的,自有动人之处。她淡棕色的眼睛闪闪发光,顾盼间自有机敏之色,睫毛又黑又浓密,是她身上最美的部分。她个子不高,身材倒是颇强健,有着不自觉的优雅风范。老实说她算不上大美人,但神情活泼,别有风韵。如今她面色苍白,连雀斑都分外显眼起来。她穿着剪裁朴素的套装,虽然没什么特别式样,但低调而时尚。她全身唯一一抹亮色是在紧贴头部的帽子,黑发别在耳后,披散下来。 马克再次读出电报内容时,她就那么站着。 “肯定有人搞鬼,”史蒂文斯说,“这封电报是假冒的。哪个警察会发这样文质彬彬的通知,像家庭律师一样邀请你们回家啊。如果真是警察,肯定会给纽约警方打电话,请他们去找你们。——马克,这该死的玩意儿有诈。” “可不是,”马克怒气冲冲道,他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你说得对,发电报的人肯定不是警察,不管他是谁。我们来瞧瞧。电报于七点三十五分自市场大街的西部联盟邮局发出。看不出什么线索……” “不过到底怎么了?”露西叫道,“地穴确实被打开了。警察不在吗?难道——”她视线越过马克的肩膀,突然停住了声。 “汤姆·帕丁顿!”她茫然叫道。 “你好,露西,”帕丁顿好整以暇地说,他从壁炉边前行几步,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来,“好久不见了,不是吗?” “是啊,汤姆。不过你到底在这儿干吗?我还以为你在英格兰呢。倒是没怎么变。当然,还是有变化——一点点。” 帕丁顿礼貌地寒暄着。听起来,似乎在帕丁顿离开时,马克和露西还没有结婚。“我飞过来拜访你们一下,”他解释道,“今天下午才到。我琢磨着已经过了十年,你们忍受我几天应该……“ “噢不,当然没问题!我们——”露西再次自然而然地回头望了望,好像在考虑怎么应付某件事。这次大家都听到了脚步声,爱迪丝走了进来。 爱迪丝比起嫂子来要光彩照人些,同时她对自己的容貌也更有自我意识。不是说一过三十岁她就突然变得古怪挑剔。但爱迪丝这个人的想法,不像露西那样好捉摸。史蒂文斯根本就不愿去想她二十几岁时会是什么样子。她比露西髙,施骼小巧,体形也要瘦些。遗传了某些德斯帕德家的特质——棕色头发,蓝眼睛,像马克一样处事举重若轻——总的来说她相貌相当漂亮,只不过年纪关系,眼睛周围稍微有点凹下去了。很明显她一进来,亨德森就面带愧色退了几步。史蒂文斯倒是经常怀疑在她坚毅的外表下,是不是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软弱面。她穿着裘皮大衣,没戴帽子,打扮得很——该怎么形容呢——很利落。看到帕丁顿时她停了下来,但表情丝毫未变。 “爱迪丝,”露西一边飞快地开合着手提包扣,一边说,“他们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说电报是假冒的,家里根本就没警察。” 不过爱迪丝正看着帕丁顿,冲他微笑着。 “现在,”她用愉快的声音说道,“总算可以说自己预料得不错。你惹了麻烦,不是吗?” 她向帕丁顿伸出左手,然后环视屋里的人。 “你们可以老实说出秘密,我保证不会泄露,”她说,“好了,马克,怎么回事?我和露西担心坏了,也该知道真相。” “我跟你说了,有人开玩笑。那封电报——” “马克,”她说,“迈尔斯叔叔是被毒死的吗?” 一阵沉默。 “毒死?我的上帝啊,不!是谁把这念头灌输给你的?”马克看着爱迪丝的面庞,她看起来比露西镇定,不过压力肯定一样大。然后,马克精明的脑瓜子突然想出一个说得过去的谎言,正好推搪过去。他用胳膊抱住露西,抚慰地拍着她的背部,然后转过身,轻视地对爱迪丝说:“反正你迟早也会知道,不妨现在告诉你。没什么大麻烦,没有谋杀……你这念头到底是哪儿来的,我就奇怪了?……也跟警察扯不上关系。不过也是件烦人事。有人就喜欢发假电报——还有假信,我收到一封假信——偷偷摸摸的匿名信。信上说迈尔斯叔叔的尸体被人偷走了。”很显然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个谎撒得很苍白,赶紧又说,“如果不是亨德森说发现了一些异状,本来我也不怎么在意。我们决定打开地穴检查一番。我很遗憾地告诉你,爱迪丝,信上说得没错,迈尔斯叔叔的尸体被偷走了。” 爱迪丝比之前更显紧张。她看起来倒是没有怀疑这番说辞,但很显然谎言并没有让她放松一点。 “偷走了?”她重复道,“怎么会——为什么——我是说……” 帕丁顿接到暗示,顺溜地接上话。 “没错,这太糟了。”他说,“不过也不是新鲜事。我想在美洲已经五十多年没出过这种事了。爱迪丝,你听说过一八七八年的斯图尔特案吗?那位百万富翁的尸体被人从墓里偷走,勒索家人给赎金。同样的事情在杜内赫特也发生过,和我们这里差不多,也是地穴被侵入。现代的绑匪们好像不怎么做这种事情了……” “这也太可怕了!”露西叫道,“绑架尸体——要挟赎金?” “斯图尔特夫人为要回尸体付了两万五千美元。”帕丁顿轻松说道,操纵着听众的思想,驾轻就熟,“杜内赫特一案中,绑匪被抓获,尸体也找了回来。审判成了件麻烦事,因为没有类似的判例。截至当时,所有的亵渎尸体类犯罪都涉及将尸体卖给医学院之类事情,跟本案的情况完全不同。我记得罪犯被判处了五年监禁……说回目前的案子,我猜绑匪认为你们这种家庭,肯定希望妥善地保存先袓尸体,为了要回你叔叔的尸体,会不计代价支付赎金。” 露西深吸一口气,放开马克的胳膊,靠在桌子上。 “好吧,至少这比——你知道的——那种事情好。没错,我必须承认:自己松了口气。爱迪丝,你把我吓坏了。”她自嘲地笑了笑,因为大大地松了口气,差点泪盈于眶,“当然,正常情况下我们应该报警,不过——” “我们一定不能那么做。你认为,”马克说,“我希望可怜的老迈尔斯尸体被人抛来拽去,像被猎狗撕来咬去的死狐狸那样吗?呀哈!坚决不行。如果像帕丁顿所言,尸体被盗尸者弄走了,那我宁可支付赎金。我说你们两个,都给我振作起来。” “我最好还是坦白跟你说,”爱迪丝轻声道,“你们刚刚所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 史蒂文斯暗暗想,有没有那种美丽的巫婆?当然,这么形容有点太过头了,怎么说也不能把爱迪丝和巫婆联系起来。不过,他想到这个词是因为,爱迪丝美丽的脸庞被疑云笼罩着。 “你不信?”马克说,“你该不会还乱想着什么毒杀吧,是吗?” “请回大宅来,”爱迪丝请求道,她看了看亨德森,“乔,大宅里很冷,你能把壁炉升起火吗?” “好的女士。马上去。”亨德森乖乖地答应。 “已经很晚了,”史蒂文斯说,“请容许我——” 爱迪丝飞快地转过头:“不!你也要一起来,特德,必须来。我们得把话摊开说清楚,我们大家一起。马克,让他一起来。不管发电报的是谁,他玩弄了我们大家,嘲笑着我们大家。这可不是偷尸体勒索的匪徒所为。怎么会有人发这种电报?说起来,我就预感到会有类似事情发生,自打——”她停住口,望着屋外两盏仍然发着光的提灯,颤抖起来。 一行人静静地走在碎石路上。帕丁顿想和爱迪丝聊天,不过他们之间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紧张空气,但有道无形的墙。只有露西一个人没想把事态弄得太严重,她肯定也不舒服,甚至有点害怕,但并未让她的世界失去颜色。“不管发电报的是谁,他玩弄了我们大家,嘲笑着我们大家“——这句话一直在史蒂文斯脑海里回响。 众人走进大宅,穿过巨大的走廊进入房屋阳面的书房。在现在这种气氛下,选择去书房讨论问题可不大妥当。房间里处处流露着古老的感觉,散发出过去的气息,让众人心情压抑。书房又长又宽,屋顶不髙,房椽暴露在外。为了把房间装饰出几分现代味道,墙壁刷成了暗绿色,不过旧时光的痕迹还是在边角处,比如壁炉这种地方,一不小心就冒了出来。爱迪丝坐到台灯旁一把靠垫舒适的椅子上,背对关着的百叶窗。为了增加房间中现代的美感,四处摆放着迈尔斯或马克长途旅行中买回来的小玩意儿。但这些小玩意倒也符合十七世纪那种流行玩具和俗丽装饰物的潮流。 “听着,爱迪丝,”露西劝道,“你非要摊牌吗?我不喜欢你的处理方法,不喜欢你说的话,就这样一股脑全说出来。我们就不能忘了它,然后——” “怎么说呢,我们不能。”爱迪丝简短地说,“你和我一样清楚,这地方流言满天飞,传说有情况不妙。” 马克吹了声口哨:“谣言?” “如果你问我是谁起的头,”爱迪丝说,“我得说是玛格丽特……噢,当然我得承认她不是有意的,只是一时说漏了嘴。她可能是听到护士和我的对话,要么就是护士和医生的对话。别露出这么惊讶的表情,马克。你就不知道护士到这儿之后对我们大家都有疑心,这也是为什么她一离开就把房间门紧锁的原因。” 马克再次吹了声口哨。他不安地看了看帕丁顿和史蒂文斯。 “内幕一层,”他说,“又一层啊。或者说,每个人都藏着秘密。对我们有疑心,为什么?“ “因为,”爱迪丝说,“有人从她屋里伦走了某样东西。” “我希望你别像挤牙膏似的一次透露一点。”一阵沉默后,马克恼火地说,“你以前说话很爽快啊。偷东西,偷了什么?什么时候?为什么?” “就在迈尔斯叔叔死前那个周末——星期六,我记得是八号那天。”她看看史蒂文斯,“你记得吗,特德?那天你和玛丽过来玩桥牌。只不过马克破坏了牌局,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无聊到讲起鬼故事那次?” “我记得,”露西说,她试图用愉快的表情掩盖内心的不安,“马克姜汁白兰地喝多了,所以才失态搅局。不过你为什么说‘无聊到’?我倒觉得讲讲鬼故事很有意思。” 爱迪丝继续道:“第二天早上科伯特小姐来找我,说她可能把什么东西放错了地方。我觉得她不大高兴,就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具体说了说。问我会不会有人错手从她房间里拿走了某样东西,某样医生开给迈尔斯在某种情况下使用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她没说)。她形容是一个小方瓶子。最后,她终于补充说那东西对普通人没用,如果大剂量摄入会致人死命。如果有人错当成嗅盐拿走了——关于这一点她认为可能性不大——最好赶快还回来。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我认为她当时并没有起太疑心。她觉得有人在胡闹。” 马克差点说漏嘴。史蒂文斯发现他差点就问道“医生怎么会开砒霜当药”,他已经张开了嘴,立刻又闭上了。马克困惑地看看帕丁顿,然后转向露西:“你听说过这件事吗,露西?” “没有,”露西也很困惑,“不过也不奇怪,不是吗?我的意思是他们都喜欢找爱迪丝说这种事情,而不怎么来找我,任何人都是。如果换成是我,我也不会找自己——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 马克四下看了看。 “不过该死的,肯定有人——”他停了停,“你是怎么答复科伯特小姐的,爱迪丝?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说我会调查。” “你査了吗?” “没有。”那种软弱、怀疑和不确定的神色又回到爱迪丝明智的脸上。她好像进退两难,不知何去何从,这种时候她往往会犹豫,“我猜我有点……害怕。噢,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不过我确实害怕了。并不是说我完全没采取行动,我随意问了些人,装成査问迈尔斯叔叔的某瓶药。没人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我没有提到那东西有毒,我不能。” “真是该死的一闭糟:马克说,“不过那玩意儿总不可能是砒……呃。听着,帕丁顿,这得问你了。你猜科伯特小姐说的是什么?” 帕丁顿皱起眉头:那得看医生对病症的诊断了,我不了解她的诊断病历。不过,几样东西都有可能。等一下!告诉我,爱迪丝,护士把情况报告医生没有?” “贝克医生?当然报告了。所以,自然而然地,我没想到——” “那贝克医生还毫不犹豫地判断你迈尔斯叔叔死于胃炎?换句话说,他就没起疑心?” “完全没有!” “这就对了,”帕丁顿简短地说,“别担心了。相信我,那玩意儿肯定不会导致你叔叔死亡——比方说,不会是锑。不是很明显了吗?如果是那种东西,医生和护士肯定会立刻展开调查……不会是。我猜大概是某种镇静药,要不就是洋地黄苷或马钱子碱那种剌激心脏的药物。你们也知道,这些药也能致人死命,不过这些都是所谓的神经毒剂——相信我——它们不会导致你叔叔死亡。远远不会!所以,你还担心什么?” “我知道,”爱迪丝悲惨道,用手指甲上下挠着椅子扶手,“这我知道,我也总是这么对自己说,我知道不可能。没人会做这种事丨”她试着笑了笑,“不过为什么那之后,科伯特小姐每次出门都会锁好房门,甚至在迈尔斯死那晚,东西已经被还回来后也一样……” “还回去?”马克飞快地说道,“对了,这就是我下一个问题。那个被盗的瓶子后来怎么样了?贝克不可能任由它在大宅里转悠,一笑了之对吧?你说还回去了?“ “没错。肯定是在星期天晚上。你瞧,只丢了二十四小时,所以偷走东西的人不可能有时间搞出真正的麻烦。没错,就是星期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因为玛丽正好过来打招呼,跟我们道别,说她和特德第二天早上就开车回纽约。我大致九点钟离开房间,在楼上的走廊里遇到科伯特小姐。她说:‘替我谢谢某人,瓶子已经还回来了。有人把它放在德斯帕德先生,我是说迈尔斯先生门口的桌子上。’我说:‘没什么问题吧。’她说:‘是的,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这下我明白了,”马克声称,“是迈尔斯自己偷的。” “迈尔斯自己?”爱迪丝茫然地重复道。 “当然。”马克冒出了新的念头,说道,“告诉我,帕丁顿,被偷走的会不会是一瓶吗啡?” “当然有可能。你说过他忍受着疼痛,夜里还睡不好。” “你还记得吗,”马克转过头,用手指指着其他人说,“迈尔斯叔叔疼起来总是想多要些吗啡,医生不肯开给他?没错!我们假设迈尔斯叔叔从护士房间里偷走瓶子,藏了几颗药起来——然后把瓶子还回去?啊,等一下!他死的那天晚上还让人去洗手间,替他拿‘可以止疼的药丸’,不是吗?说不定那就是他偷来的药丸,藏在洗手间的药柜里头,免得护士在他房间里发现?” “不,不是这样。”露西说,“浴室里没有吗啡,只有他通常放在那儿的普通佛罗拿①药片。” “好吧,不过推测的其他部分听起来有道理吧?” “是的,很有可能。”帕丁顿附议。 “你们这都是怎么了?”爱迪丝问道,她说话的声音一直很平静,此时突然拔高音调,几乎是嚷了起来,“你们都没看出发生了什么吗?一开始你们说迈尔斯叔叔的尸体被偷了。被偷了!——被人从地下室搬了出来,也许被砍成了一段段,或鬼知道遭遇了什么。这还是最不严重的一种可能性。然后你们都平静地说着话,试图用轻描淡写来打发我。噢,没错,你们就是这么干的。连你也是,露西。我受不了了。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发生了大事,很恐怖的大事。过去两周我受够了。汤姆·帕丁顿,你为什么要回来折磨我?现在,只等奥戈登回来说几个蠢笑话,就什么都齐了,不是吗?告诉你们,我受不了了。” 她双手颤抖着,连脖子都在抖动。那个美丽的巫婆又回来了,坐在巨大的椅子中间,泪盈于眶。露西闪耀的棕色眼睛一直看着她,史蒂文斯注意到她明亮的目光,还有目光中那种难以言喻的巨大同情。马克慢慢走到她身边,用手扶住她的肩膀。 “你会没事的,好姑娘。”他温柔地说,“吃点镇静剂,好好睡一会儿,你会没事的。和露西一起上楼去好吗,她会把药给你。相信我们——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可以处理好。你知道的,不是吗?” “是的,我知道,”爱迪丝沉默了一阵,说,“我刚刚这么失态真是太蠢了,不过现在感觉好些了。有时候人就是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马克表示附和。 “我明白,不能简单地说自己疯了,虽然曾有个吉卜赛女人说我就是疯子。露西,我明白,你照画中那女人打扮是很不走运的。不管怎么看也是不走运的。我知道我们早就不该信这些奇谈怪说了,我知道对于所谓平衡世事的常识,我不该如履薄冰地对待。不过,哪怕从科学分析的角度来说,满月会对某种类型的大脑产生直接影响,不是吗?” “因为月亮是疯狂的源本,”帕丁顿陶醉地说,“而且疯子就是根据月亮②的别称来命名的——有人这么说。” “汤姆,你真是个唯物主义的家伙。不过,说得没错。人的意识可能被千万里之外的东西所影响——”听到这儿,史蒂文斯注意到众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他毫不怀疑自己也一样——“你们听说过比这更怪异,更奇特的灵异事件吗?被某物影响,被——” “一片绿色奶酪③?”帕丁顿说,“是没听说过。不过你为何突然口出神秘论?” “因为我想被你们嘲笑一番,好抛开这些念头。”爱迪丝冷冷地说,“我想看看绿色奶酪。露西,还记得吗,迈尔斯叔叔死那晚就是个满月夜,我们还欣赏了一番月色,你和马克还一路唱着歌回家?当人们开始想什么永生之物……“ 马克故作惊讶地飞快插嘴,不过比平时要大的音量流露出他的担心:“永生?我说,你是从哪儿听来这种废话的?” “噢,我是从书上看来的……我不想上楼去,打算去外面找点吃的。走吧,露西。我累了,累坏了。你能帮我做些三明治吗?” 露西步伐轻快地跟了上去,还回头冲马克眨了眨眼。两人离开后,马克忧心忡忡地在屋里转了两圈,最后在壁炉前站定,开始卷烟卷。亨德森在地下室里打开了蒸汽管道,屋里隐藏的暖气片开始吱吱作响。 “我们每个人都藏着秘密,”马克说着,在石头上划燃一根火柴,“你们注意到没,迈尔斯尸体不见了,她们并未过分惊惶——至少爱迪丝没表现出来。她们不追问细节,也不想去看看。她们根本就不打算……噢,该死的,爱迪丝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和我们一样吗?还是说,只不过现在太晚了,她有些神经过敏?真希望我知道。” “我知道就好了。”帕丁顿怒道。 “而且她也是从书里看来的。永生之物。她和你一样都是从书里看到的。”他看着史蒂文斯,“我猜你们看的是同一本书。” “肯定不是。我看的书还没出版。就是克罗斯的新书稿——高登·克罗斯。你读过他的作品对吧?“ 马克顿住了。他定定地看着史蒂文斯,手拿着火柴,直到快烧到手指才把它摇熄。在此期间,他仍然睁大眼睛瞪着史蒂文斯。 “克罗斯?这几个字是怎么写的?”他问道,然后又说,“这不可能。你是对的帕丁顿,我神经质了。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被幻想搞昏头,自己也需要来上点镇静剂了。我不知看到过这个名字多少次了,但从没联想到(在我神志清醒的时候)相似之处。高登·克罗斯……高丁·圣克罗希。嚯嚯嚯!你们谁来踢我一脚。” “怎么了?” “还看不出来吗?”马克带着一丝残忍的热切和愉快说道,“遇到这种情况,只要你放任想象的翅膀飞翔,就能得出各种结论。就说高登·克罗斯吧,没准他就是个老好哥们儿,写得一手好文章。结果呢,我一看到他的名字,就想起永生不灭之类的,把他和某个杀人狂徒联系在了一起……高登·克罗斯。高丁·圣克罗希,有点像对吧?为了让你们更兴趣盎然,我得说这位高丁正是我们声名卓着的玛丽,德·奥布里,也就是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著名的情人。也正是他把这女人带入了毒药的世界,教给她毒剂的美。他死在她前头,死在自己的实验室,自己的毒剂瓶旁边。幸好他先死了,要不然也挺不过拷问,或者被毒杀犯专用法庭处死——就是所谓的燃烧的法庭。正是因为圣克罗希的死,外界才在一个柚木盒子中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引起了人们对那位女士的怀疑。她好像是对他感到厌倦了,厌倦又渐渐演变为恨,不过事情并不肯定。总之圣克罗希死掉了……大仲马说他死于试制毒剂,其间玻璃面具滑落,他被毒气毒倒,一头摔在了自己的毒药锅里……之后警方就开始追捕那位侯爵夫人。” “这一晚上真够受的,”史蒂文斯简短地说道,“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打算先回去。明天早上再把墓地弄好。“ 帕丁顿看着他。“夜色不错,”他说,“我陪你走到大门边吧。”
①Veronal,一种麻醉剂。   ②英语用lunatic称呼疯子,其字根luna是月神的意思。   ③欧美传说认为月亮是绿色奶酪构成的。
05 两人沿着车道走在大树下,路过一丛丛灌木。帕丁顿和史蒂文斯都沉默了一阵子。马克今晚最后一次去吩咐亨德森,让他用遮网球场的防水布遮好地穴入口。史蒂文斯琢磨帕丁顿到底在想什么(如果他在思考),所以他先开口。 “对瓶子被盗走又还回来一事,除了刚刚说到的,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他问道。 “呃?”帕丁顿心不在焉地说。他刚刚一直抬头看着满天的星光,脚步在碎石路上慢慢地拖着,好像不确定该往哪里走。闻言他想了想:“就像我刚刚说过的,我喜欢把事情一件件地理顺。我们已知的事实是,某个装着致死剂量药物的小瓶子被人偷走,后来又还了回来。目前我们知道仅此而已,想打听新消息得等护士回来。我们甚至不知道药物是液态还是固态,这一点也很重要。” “不过,我们倒是可以推测一下被偷走的是什么,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性,也许是剌激心脏的药物,比如马钱子碱或者洋地黄苷。如果真是这样——老实说,就太糟了。这意味着可能凶手(如果有凶手的话)还会继续作案。” 史蒂文斯点点头。 “没错,”他说,“这我也想到了。” “不过我倒可以告诉你,”帕丁顿干巴巴地说,“这种可能性不大。如果真是这种东西被盗,医生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丢失的药物找回来。事实上,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都不曾特别困扰。要我说他们只是像恼火。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同理可证,也不可能是锑之类的剌激性毒物,否则你可以用全副身家来打赌,医生不可能开具迈尔斯自然死亡的证明。” “第二种推测的把握比较大。我们的第二种推测就是马克的想法,被偷走的是几片吗啡。” “迈尔斯偷的?” 帕丁顿皱起眉头,似乎这个问题格外让他困扰。 “是的,很有可能。最好是迈尔斯偷的。我们都愿意往好处想,不是吗?”帕丁顿的眼睛在星光下好奇地瞪圆了,“如果是迈尔斯,那有几点事实与之抵触。就说把药瓶子还回去吧。我们知道迈尔斯房间就在护士隔壁。我们还知道,药瓶子被盗后,护士只要离开就会紧锁房门——我是说通向走廊的那道门。要知道她和迈尔斯的房间还有扇门可以直通,当然前提是她不会把毗邻病人的门也锁上。所以,如果真是迈尔斯偷的,他想把瓶子还回去,为何不通过相邻的门走进去,放到房间里?他为什么要把瓶子放在门口的桌子上?” “答案很简单。如果他直接放进去,护士马上就会知道是谁偷的。只有他能走进护士的房间。” 帕丁顿停住脚步,轻声咒骂了两句。 “上了年纪以后,我脑子也不大灵光了。”他说,“很显然,你说得没错。而且——话说回来,我也在想护士会不会锁上相邻的那道门。她也可能怀疑迈尔斯。” “是的。不过,你到底想说什么?” “动机。”帕丁顿顽固地坚持道。他手在空中挥了挥,就像一个睿智的人找不到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为什么吗啡会被盗?不管是迈尔斯还是其他人,他们动机何在?如果是迈尔斯,原因很简单。但如果是其他人呢?偷来干吗?” “不可能是用来毒杀。首先,被盗的吗啡剂量很少,就两三片,不可能更多了,要不然医生肯定会大做文章。根据药物规范,每片吗啡的标准剂量是四分之一米制格林,想要毒害他人,至少也得要两三米制格林,致死剂量最少也得四米制格林。所以,不管是谁盗走这么一点,不可能是用来杀人的。其次,我们也不用考虑大宅里有瘾君子这个可能性了。如果是那样,那人肯定会把整瓶都留下来,不会还回来。还有种可能,是不是谁想好好睡上一觉?这有可能。不过如果是那样,他为何要偷劲儿这么大的药?吗啡可以直接把人放倒。除非是疼痛难当,否则没必要吃它。浴室里有的是普通镇静剂,为何不用那些?不管是哪种情况,为何要偷偷摸摸地盗走药瓶?——以上猜测可能性都不大,那小偷为何要偷药?” “那又如何?” “这个,假设你夜里想偷偷摸摸干点什么,”帕丁顿坚持推理道,“就是怕被人看见或听到。如果你给那人下四分之一米制格林的吗啡,那就没问题了,不是吗?” 说到这儿,他在此停下脚步,回过头,在星光下微微皱起眉头。他眼光直视史蒂文斯,后者暗自做好心理准备,准备应付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此刻史蒂文斯眼前出现了生动的画面,在迈尔斯被毒杀的那个晚上,他和玛丽就在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小屋中,那个晚上他居然在十点三十分之前就被睡意笼罩了。 然而,帕丁顿出人意料地说:“你瞧,我一直在琢磨我们最大的困扰——洞穴被打开,尸体失踪了。但是,如果亨德森夫妇被人下了吗啡,那他们就不可能听到盗墓者的动静了,不是吗?” “上帝啊,真的!”史蒂文斯大大地松了口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不过——” “你是说大屋里的其他人可能听到动静?而且亨德森发誓说地穴入口没人动过?好吧,就算他说的是实话,问题可不这么简单。没错,我们确实搞出了很大动静,把入口处弄得一闭糟。不过还记得我们具体做了什么吗?我们用铁镐和锤子搞坏了铺路石。还记得那些石头是怎么个铺设法吗?都是些细小的碎石,像七巧板一样拼在一起,接缝处勾上泥灰。没有混凝土,黏合的混凝土,在铺路石下面就是碎石块和泥土。盗墓贼难道不可以把整块路面挖起来,然后揭开?那样一来,是要破坏一些灰泥,但只是两端很少的一点。盗墓贼完全可以把整块路面靠在一边,完事后像遮盖墓穴的石板一样放回去。亨德森看到路面碎石纹路没被破坏,自然会说没人动过。当然,那样一来还是会把路面下的泥土和石块搞得一团糟,不过别忘了,在一周前刚刚才开过地穴,所以也不会露出马脚。” 史蒂文斯很愿意相信帕丁顿的话。不过他脑海深处仍然存有疑虑,而且是他无法冷静思考分析的疑虑。困扰他的是另一件更私人的事。这时他和帕丁顿走到了庄园门口。两人停下来,看着前方微风习习的国王大道,大道上街灯相距甚远,光线昏暗,沥青路面像黑色的河面一样闪闪发光。帕丁顿本已找回几分自信,这时却犹豫起来,轻声补充道:“很抱歉我话这么多。关键是我们必须得相信点儿什么。爱迪丝对你说我是唯物论者。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值得蔑视的。我承认自己是。以前,爱迪丝总是对我呼来喝去。她一直以为我替那姑娘做堕胎手术的原因是,孩子的父亲是我,她唯一的理由就是那姑娘和我在同一家医院工作。现在我来问你,到底谁才唯物论者? 看来在离开房间前喝的最后一杯酒让帕丁顿打开了话头。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一丝紧张,然后突然间,他用熟悉的方式让自己放松下来。 “没错,是真的。她就是开在河边的报春花,至少在我看来她就是黄色的报春花,而不是什么圣贤所说看人要看美德。不是什么自然的象征,也不是什么怒放的神秘花蕾。比她美好的东西多得是——比如说,一匹奔驰的骏马,或者说纽约的城市天际线。而该死的报春花不过是一种还算好看的花,装瓶摆放在桌上可以聊充装饰而已。这你同意吗?” “是的,我想我同意。” “因此,所有这些关于鬼魂和不死生灵的讨论,以及——”他停了下来,笨笨地一笑,略微喘息道,“好了,我会强迫自己闭嘴。” 他又补充道:“不过,你瞧着吧,我肯定能找出合理的解释。当然,除非殡葬人确实搞了鬼。” “殡葬人?”史蒂文斯重复道,“你是说J.阿特金斯?” 他发现医生扬起眉毛。 “老约拿?是的,我猜你认识他,算一号人物。他替几代德斯帕德办理过丧事,如今年纪已经很大了。正因为如此,我们的亨德森坚持认为殡葬人不可能搞鬼,因为他是阿特金斯啊。今天晚上早些时候,马克把他的店指给我看了。马克说现在管店的是老约拿的儿子,他对这门生意稍有些革新。马克过世的老爹很喜欢约拿,他有个自得其乐的玩笑,就是问老约拿是不是还在他的‘无可挑剔的茶馆’或者他的‘小角落’里,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也许——噢,晚安。” 史蒂文斯确信面前的男人酒醒得差不多了,不会再喋喋不休,因此也道了晚安,然后步履轻快地沿着大道离开。当然,所谓的轻快脚步是故作姿态。他需要独自一人待着。直到帕丁顿慢慢走向庄园深处,他才慢下脚步。 确信周围没人后,他很想抓狂地发泄一下,挥挥拳头,甚至击打什么东西,哪怕因绝望地困扰咬紧牙关也好。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捉摸。如果他能够(像帕丁顿希望的那样)把所有的疑虑有条理地列出来就好了,如果有个冷静睿智的人站在面前,替他问出明确的问题,也许他脑子能清楚一点。他试着自问自答。你信不信玛丽有问题?不过,你说有问题是什么意思?什么方面不对劲?一想到这里,思绪自动跳开,就像碰到滚烫的火源一样缩了回来,拒绝继续思考。他无法回答,因为他连问都问不出来。这也太荒谬了。毕竟,他脑子里哪个部分能用来思考?有实质证据吗?它根本是源于一张小小的、直径不足六英寸的小照片;源于相似的姓名;源于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没错,还有照片丢失了的事实。仅此而已。 现在,他已经站到了自家那栋白色的小木屋跟前,盯着它看。前门口的灯已经熄灭。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客厅窗户透出一点闪烁的光芒。很显然玛丽在壁炉里生起了火,这就怪了,玛丽是很怕火的。这让他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大门没锁,他打开门走进黑漆漆的走廊里,仅有的光线是右手边客厅里透出的火光。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玛丽肯定用的是湿柴火。 他叫道:“玛丽!” 没人应声。他不安地走进客厅。毫无疑问,壁炉里烧着湿柴火,火势很大,黄色的烟雾几乎把小小的火焰所掩盖。他站在那儿,听木材噼噼啪啪地燃烧,看着一小股烟萦绕在石头壁炉上方。他想,这也真奇怪,一片小小的火光就改变了整间屋子的观感。屋内光线让他看清壁炉旁放着一盘三明治,一个保温瓶和一个茶杯。 “玛丽!” 他再次冲回走廊,脚步重得让地板嘎吱作响。他冲到电话台旁,手几乎是自动伸向上面放着的公文包。这次他能感觉到公文包是开着的,里面凌乱地放着手稿,似乎有人拿出来又匆忙放了回去。 “玛丽!” 他朝楼上跑去,楼梯被他踩得嘎嘎响。两人的卧室在小屋背面,点着一盏床头灯。房里没人,蕾丝床罩动也没动过。壁炉上座钟的声音划破了寂静,已经是凌晨三点过五分了。然后,他看到了橱柜上放着的信封。信上写着: 亲爱的特德: 我今晚必须离开。为了我们俩内心的安宁我必须出去一趟。明天回来,请别担心,不过亊情很难解释清楚。不管你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爱你。 另:我不得不开车走。替你准备了食物,保温杯里的是咖啡,都放在客厅里。艾伦明天一早会过来为你准备早餐。 他折起字条,放回橱柜上。突然间他觉得非常疲惫,坐到床上,看着整洁的房间,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会儿他站起来,再次下楼,打开了灯。当他再次检査公文包时,发现自己的猜测成真了。克罗斯的书本来有十二章,现在只剩下十一章。关于一八六一年被处决的杀人犯——玛丽·德·奥布里那章不见了。 第03章 辩论 “有一天,劳伦斯在卧室里,拿起一个黑色天鹅绒面具,好玩地戴上想在镜子里照照。他还来不及好好看上一眼,老巴克斯特就从床上冲他嚷嚷了起来:‘快取下来,你这个笨蛋!你想透过死人的眼晴看这个世界吗?’” ——M.R.唐姆斯《山上的风景》①
①Montague Rhodes James(1862——1936),英国研究中世纪的学者,会任剑桥大学国王学院教务长,着有鬼故事集《山上的风景》(A View From Hill)。
01 第二天早上七点三十分,史蒂文斯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这时,他听到大门口传来犹豫不决的敲门声,再次走下楼。 他扶着楼梯栏杆站着,突然舌头一阵打结,简直不想去应门。如果敲门的是玛丽,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尽管夜里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楼下的灯还亮着,客厅还萦绕着昨夜的烟雾。昨晚他怎么也睡不着,干脆一夜没睡。他头有点疼,脑子也不怎么清醒。整晚被同样的事情困扰着,准备好的话也没机会说出口,他现在的状态实在不宜见客。甚至走廊看起来也略显陌生。晨光被冷冷的白色雾气所阻挡,窗口望出去只能看到冰冷的晨雾。屋里唯一的暖源来自厨房,他打开了咖啡机,正嘟嘟作响。 他走进厨房,小心地拔掉咖啡机插头。晨间咖啡香气宜人。然后他才去应门。 “很抱歉,”来者的声音听着不耳熟,他心再一沉,“我想——” 门口站着穿着蓝色长外套的女人,身材壮实。虽然她态度犹豫,但看得出掩藏着一丝怒气。她稍稍有些面熟。女人戴着小小的蓝帽子,帽檐就像被人用力拉得很低。她不漂亮,但看起来很聪明,有几分魅力。她有双聪颖的棕色眼睛,淡黄色的眼睫毛不算很长。她看起来(或者说她就是)态度直接、轻快而且颇为能干。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史蒂文斯先生。”她继续说道,“不过我在德斯帕德家看到过你几次。我发现你家灯亮着,所以——我是玛雅·科伯特,迈尔斯·德斯帕德先生的护士。” “噢,上帝啊,没错!当然!快请进来。” “你瞧,“她说着,再次拧了拧帽子,往庄园方向看了一眼,“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大对头。昨晚有人给我带了个信,让我赶快回来——” 说着她又犹豫起来。史蒂文斯知道,又是一封该死的电报。 “——但我正在照顾一个病人,直到一个小时左右前我回到家时,才得知这个消息。然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怒气更甚——“我想自己应该尽快赶回来。不过我回到庄园后,居然没人。我不断使劲敲门,就是没人应。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所以看到你家的灯光就想,能不能让我进来坐坐,等他们回来?” “欢迎之至。请进。” 他站到一旁,眺望着路那头。在朦胧的白色迷雾中隐约能看到一辆车向山上开去,车灯通明。车子突然改变方向,减速在路边停了下来。 “嘿嚯,嘿嚯!”听声音,毫无疑问来者是奥戈登·德斯帕德。 车门砰地关上,奥戈登修长的身躯从迷雾中走来。他穿着一件浅色驼毛大衣,大衣下面露出礼服裤腿。奥戈登是很多家庭中都会出现的那种异类,他谁也不像。他皮肤黝黑,穿戴时髦,双颊瘦削,下颌留着胡须。看起来他需要刮胡子了,不过头发倒是梳得闪闪发光,简直像个头盔。他眼下长满了皱纹,肤色蜡黄,毛孔清晰可见。他睫毛浓密的黑眼睛看看护士,又看看史蒂文斯,眼神中带着戏谑。虽然他才二十五岁(而且经常装得更年轻〉,看起来反而比马克还老。 “早上好,”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说,“寻欢作乐的家伙回来了,大家好!你们在干吗?幽会吗?” 奥戈登就喜欢说这种屁话。他这个人说不上让人憎恶,但和他待在一起,你确实很难感觉轻松。史蒂文斯今天早上尤其不想碰到他。他引着科伯特小姐进入走廊,奥戈登跟在后头,关上了门。 “家里乱糟糟的,”史蒂文斯对护士说,“我整晚都在忙活。不过,我煮了咖啡,要来一杯吗?” “那太好了。”科伯特小姐突然颤抖着说。 “咖啡!”奥戈登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你怎么能用咖啡来招待夜宴归来的男人?不知道你家里有没有什么酒精——” “我书房里有威士忌,”史蒂文斯说,“你自己去倒吧。” 他发现护士和奥戈登狐疑地彼此打量着,都没说话。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阵尴尬的紧张。科伯特小姐沉着脸走进客厅。史蒂文斯从餐厅里端出咖啡壶,走进厨房窸窸窣窣地找杯子。这时奥戈登端着半杯威士忌走了进来,哼着歌,眼神倒是警觉的。他打开冰箱门找姜汁汽水,和史蒂文斯寒暄起来。 “这么说我们的玛雅,”他说,“也收到了营察的电报,让她赶紧回来。跟我一样。” 史蒂文斯一言不发。 “我是昨晚收到的,”奥戈登继续道,“不过当时派对正酣,我可不想被打断兴致。不过,我很高兴警察有线索了。大家都明了的事可以摆到台面上来。”他拿出冰盒,在水池边上敲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冰块放进酒里,慎重得像在做铅锤水平实验,“顺便说一句,我知道你昨晚帮马克打开了地穴。”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又不是傻瓜。”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奥戈登放下酒杯,瘦削的脸庞看起来有些扭曲。“那你是,”他小声问道,“什么意思?” “听着,”史蒂文斯转过身说,“我现在心情欠佳,很想把你丢到瓷器柜上。或者把其他任何惹我不快的人丢过去。不过,为了我们大家的安全,最好还是不要清晨七点三十就开始打架。能把冰箱里的奶油递给我吗?” 奥戈登笑起来:“抱歉。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这么烦——我会知道你们昨晚的勾当,是出自本能的直觉。我在找威士忌时,在你书房里发现了马克自己卷的香烟,还有一张地穴上人行道的图画,显然是马克画的。噢,没错,事无巨细都逃不过我的眼睛。这很有用。我知道马克一直想这么干,这也是他昨晚把我们大家都送离大宅的原因。”他一张长脸变得敏锐起来,还带了几分恶意,“警察来发现你们这些家伙把人行道撬开玩儿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警察没来。” “什么?” “而且,很显然那些电报根本就不是警察发的。” 奥戈登咬着下嘴唇,锐利地看着他,样子突然稍稍改变了:“噢,我也想到了这点。不过——不过——听着,史蒂文斯。你最好老实告诉我,要不然我回去大宅后也能知道。我在书房里看到了三个杯子,也就是说房间里有三个人。那第三个人是谁?” “一个叫帕丁顿的医生。” “哇哦!”奥戈登变得若有所思,神情中带了一丝愉悦,“出大事了。你说的肯定是那个被吊销资格的医生。我以为他好好地待在英格兰呢。如果他发现——不过我肯定会知道。我就说嘛,一切尽在我掌握中(这是奥戈登所特有的,另一种让人不爽的语言习惯),当然。马克想让他干点什么,去检査尸体内脏之类的。好吧,你最好告诉我,你们发现了什么?” “什么也没发现。” “呃——” “我的意思是,我们什么也没发现,从字面意义上讲,一无所获。尸体根本就不在地穴中。” 奥戈登收回脖子,脸上露出一目了然的怀疑神色。史蒂文斯从未如此讨厌过这张脸。定定凝视片刻之后,奥戈登从冰箱里拿出了一小碟苹果酱,从餐台上推给史蒂文斯。 “你的意思是,”他说,“你们这帮忠实的朋友和同盟,闭结一心,发现可怜的老迈尔斯叔叔中了剧毒。然后你们把尸体藏了起来,免得其他人发现。我知道马克对警察的看法。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不。我告诉你的就是事实,仅此而巳。——我要把杯子端过去,帮我扶着门好吗?” 奥戈登吓了一跳,但他正陷在沉思中,心不在焉地照办了。史蒂文斯看得出他精明的脑瓜子转个不停,考虑着各种细节,然后他冲主人家投去令人不安的眼神。 他说:“顺便问一下,玛丽在哪儿?” “她在——还没起床。“ “奇怪。”奥戈登说。史蒂文斯心里明白,奥戈登这么说可能没什么言外之意,他就是习惯性地让人不快,哪怕他说的都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话。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一阵紧张。史蒂文斯端着两个杯子率先走进客厅。奥戈登显然下定了什么决心,超过他身边,冲科伯特小姐举起酒杯致意。 “我刚刚就想跟你聊聊了,亲爱的。”他说,“不过酒精的需求优先。为了健康,干杯!” 史蒂文斯暗想:如果他继续使用这些该死的陈词滥调,我真想把这杯热咖啡倒他脑袋上。科伯特小姐双手交叉放在膝上,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奥戈登,不为所动。 “关于电报,”奥戈登继续道,“你也收到了?” “你为何认为我收到了一封电报?”护士问道。 “难道我得向每个人解释一遍?好吧,再来一次。因为我也收到了一封。正如我刚刚告诉这位朋友的一样,昨晚收到的。不过,当时我正在奔赴一个又一个派对,所以——” “如果你在大宅之间辗转着参加派对,”科伯特小姐务实地问道,“那电报是送到哪里给你?” 奥戈登眯起眼睛。他似乎想说两句俏皮的讽刺话,在扑灭或进一步激起对方的怒火之间进退两难。但他明智地发现,那只会徒劳一场。 “你就爱挑我的剌,对吧?”他问道,“我转到佳丽邦俱乐部时,电报早送到那儿等着我了。不,我说真的,咱们为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呢?知道吗,你最好坦白点,不然我回到大宅也能弄清楚。而且,不必瞒着特德·史蒂文斯,他全都知道。另外,你到这儿来没准还是件好事。也许你掌握的证据对警方很有用呢,这种事谁也说不清。” “谢谢你,”护士肃然说道,“我掌握的什么证据?” “当然是关于迈尔斯叔叔被毒死的证据。” “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叫起来,端着的咖啡洒了出来,“如果你要说什么,去跟医生说。你没有理由认为——”她停了下来,“我承认自己事后有点担心,不过不是因为怀疑。事发当晚我不在家,而且我——” “而且,”奥戈登猛地站起来,插嘴道,“你很小心地锁好了房门,如果他突然病发,没人能进去拿药救治。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你杀死了自己的病人。如果这还不叫疏忽大意的过失,我不知道什么才叫。如果事情流传出去,对你的职业声誉可没好处。” 三人都知道,护士担心的就是这个,奥戈登巧妙地引导着她。 “噢,我得承认你锁门也算有理由。”他继续道,“迈尔斯叔叔差不多就快好了。而且既然有人曾经从你房间里偷出一瓶可以杀人的毒药——好吧,也许你有理由预防这种事再次发生。不过你就没有起过疑心?我知道贝克是个老东西了,我看他快老糊涂了,不过他也丝毫没起疑心吗?周六,你房间里丢了一瓶毒药。第二周的周三晚上,迈尔斯叔叔死了。如果你问我的话,我只能说这挺巧的。” 奥戈登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很明显,他此举的目的与其说是想探究事实,不如说是想找麻烦。护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再次沉下脸来。 “你好像比别人知道得都多,”她疲惫地说,“所以我该告诉你,如果真有东西被偷走了,也是不能致人死命的;再说了,也不可能造成德斯帕德先生那种症状。” “噢,我想也不会。这么说,被偷走的不是砒霜喽,对吗?” 她没有回答。 “另外,你肯定知道是谁干的——” 科伯特小姐小心翼翼地把咖啡杯放在桌上。史蒂文斯今天早上以来就对风声的变化格外敏感,他知道这问题别有深意。他发现护士不知为何四下打量着屋子,看着楼梯,好像在等待或者聆听。如果奥戈登不在场,她肯定早就开口了。 “我不知道是谁。”护士冷静地说。 奥戈登劝诱道:“行了,你最好坦白告诉我。这对你的良心有好处,而且我能发现——” “这套说辞你用得也太多了吧?”史蒂文斯简短地问道,“看在上帝的分上,说话做事有点人样。你不是警察。实际上,你根本就不在乎你叔叔遭遇了什么——” 奥戈登转过身来,警觉地微笑着。“这我就奇怪了,你有什么好掩盖的?”他问道,“我肯定你在隐瞒什么。今天整个早上你表现得都不像平常那个愉快的自己。也许只是因迈尔斯叔叔尸体丢失的事对我撒了谎。也许不是。我保留意见。” 护士站起身来,奥戈登转过视线:“你不是要离开了吧?是吗?让我载你过去。” “不了,多谢你。” 气氛更加紧张。奥戈登仍然观察着另外两人,就像剑客观察着自己的对手一样。他脖子缩到竖起来的驼毛大衣领子里,一张长脸上保持着那种怀疑的微笑。他说自己似乎不受欢迎,然后谢谢史蒂文斯的威士忌,说什么公平地讲,这酒还不算坏,然后就离开了。直到前门关上,护士才跟着史蒂文斯进入走廊。然后她把手放在后者胳膊上,飞快地说起来。 “我到这儿来的真正原因是,”她说,“我想和你谈谈。我知道这不重要,不过还是要警告你——” 前门突然打开,奥戈登从打开的门缝里探出身子。 “抱歉,”他说着,笑得像只狼,“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们像在幽会。这也太糟了,你太太还睡在楼上呢。她真在吗?我注意到你的车没在车库里。为了维护社会公德,我决定尾随你们前往大宅。” “出去。”史蒂文斯镇定地说。 奥戈登虽然面不改色,但还是明智地照办了。不过他还是没忘捣乱,把车开得很慢很慢,跟在他们身后前往庄园。雾散了一点,能见度还不到十几英尺,篱笆、树丛和街灯都是突然从迷雾中出现,庄园死一般的寂静。突然间,浓雾中响起大宅门环叩击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空气,叩击声消失了,突然又再次响起。在如此浓雾中,这种声音令人不快。 “上帝啊!”奥戈登突然道,“你认为他们该不会——” 奥戈登脑子里出现了什么怪念头,史蒂文斯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他在如此缓慢的车速下,居然差点撞上车道旁的柱子。在大宅门前有个壮实的男人,提着公文包,一边捶着门,一边左右脚交换站着。众人走近后,他转过身,疑惑地看着来者。男人穿着蓝黑色外套,戴着灰色软帽,衣衫整齐。帽檐向下翻着,露出一双幽默的眼睛、灰色的眉毛和宽大的下颌。他的面容看起来肯定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因为他头发两边已经有点花白了。他态度温和,几乎有点轻视的意味。 “你们当中有谁住在这儿吗?”他问道,“我知道我来早了,不过好像没人在家。” 他顿了顿又说:“我叫布伦南,是警察总部派来的。” 奥戈登吹了两声口哨,稍微镇定了一点,不过史蒂文斯能感觉到他突然防备起来。 好吧,好吧,好吧。我想他们昨天都睡得很晚,所以才睡过头了。没关系,我有钥匙。我就住在这儿,奥戈登·德斯帕德。警探,你今天早上来想和我们谈什么?” 我是队长,”布伦南看着奥戈登说,今天早上,奥戈登似乎和谁都不对付,“我想你和哥哥德斯帕德先生谈谈。如果——” 前门突然开了,布伦南伸出去敲门的手落在空中。尽管熏黑的烟囱里落下小块的煤渣碎屑,大宅的走廊看起来居然比雾气弥漫的门廊还要萧索,还要阴沉。帕丁顿穿戴整齐,脸刮得红光满面,站在门口看着众人。 有什么事?”他问道。 警察队长清了清喉咙:“我叫布伦南,是警察总部派来的。” 这时,史蒂文斯终于可以确信这世界疯了。帕丁顿面色死灰,把手撑在门框上。如果他不这么做,似乎就要膝盖一软跪下来了。
02 “有什么问题吗?”布伦南用寻常的声音问道。他这种就事论事的口气让帕丁顿很快镇定下来,就像突然通了电的洋娃娃。 “警察总部?”他不置可否地重复道,“好吧,当然。不,没什么问题。或者说,即使我老实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 “为什么?”布伦南实际地问道。 帕丁顿眨了眨眼。他看起来困惑不已,有那么一瞬间史蒂文斯简直怀疑他是不是喝醉了。不过帕丁顿的表现很快打破了史蒂文斯的怀疑,他脑子里好像想到了新的主意。 “布伦南!”他说,“我听说过这个名字——瞧啊,给大家拍电报,让他们赶回来的不就是你吗?” 队长看着他。“我们好像有什么问题弄错了,”他耐心地说,“我能进来聊聊吗,免得发生更多误会?我没发过电报。我来是想问问,谁给我寄了信。我想见见德斯帕德先生,马克·德斯帕德先生。局长派我来见他。” “我想医生今天早上有点不在状态,布伦南队长,”奥戈登想支吾过去,“也许你已经忘记了,帕丁顿医生,我是奥戈登。你——离开我们的时候,我还在上学。还有,也许你不记得了,这位是特德·史蒂文斯,你昨晚见过的。这位是科伯特小姐,迈尔斯叔叔的护士。” “我明白了,”帕丁顿叫道,“马克!” 宽大前厅的门开了,透出一道黄色的灯光,马克站在门口。他一举一动都警惕地克制着,散发出警告的意味。就像刚刚明白危机所在一般,马克随便地站着,体态中却流露出紧张,灯光照亮了他的侧脸。他穿着圆领灰色厚毛衣,让他肩膀显得格外宽大。 “好吧,好吧,好吧。”奥戈登说,“老哥,我们好像碰到麻烦了。这位是凶案调査部的布伦南队长。” “我不是凶案调査部的。”布伦南说道,声音中开始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怒火,“我是警察局局长办公室的。你就是马克·德斯帕德先生吗?” “是的,请进来。” 他站到一边。他用的是那种“医生马上就来见你”式的口吻,这可不像平时的马克,不是个好兆头。 “今天舍下有点乱糟糟的,”他继续道,“我妹妹昨晚不太舒服。科伯特小姐,你可以上去看看她吗?而且厨子和女佣都不在,我们只能自己凑合着做早餐。请走这边。特德——帕丁顿——你们也请进来。不,奥戈登,你别来。” 奥戈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噢,啧啧!你是怎么搞的,马克?我当然会一起进来。别想把我排除在外。毕竟——” “奥戈登,有时候,”马克继续道,“我对你充满兄弟之情。有时候,你就是天生的派对动物。但还有时候,你的存在就是种累赘。现在就是最后这种情况。去厨房里找点东西吃吧。我这是在警告你。” 其他三人走进前厅后,他关上房门。像昨晚一样,百叶窗仍然关着,史蒂文斯有种不曾离开过的错觉。马克示意布伦南坐到摆满靠垫的椅子上,布伦南坐下后把帽子和公文包放到脚边地板上。不戴帽子,布伦南就是个模样精明的中年男人,稀琉的头发仔细梳理着,想遮住秃发的部位。他面部轮廓颇为欢乐,光看脸显得比较年轻。看起来他不知道怎么切入正题,深吸口气,打开了公文包。 “我想你知道我来此的用意,德斯帕德先生。”他说,“我可以在你朋友面前直说对吧。有点东西想给你读读看。”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和一沓打印整齐的便笺纸,“昨天早上差不多这个时候收到的。正如你所见,信寄到了我私人地址,而且是星期四晚上从克里斯彭寄出的。” 马克不紧不慢地打开信纸。刚开始他更像是在研究信纸,而不是在读信本身。然后,他眼也不抬地念起来。 迈尔斯·德斯帕德于四月十二日死在克里斯彭的德斯帕德庄园。他并非自然死亡,而是被毒杀的。这不是一封没来由的匿名怪信。如果你想要证据,去沃纳特大街二百一十八号的乔尔斯和里德福恩化学分析所。在迈尔斯被杀的第二天,马克·德斯帕德拿了个装着牛奶的水杯和一只装着蛋酒泥合液的银质茶杯去化验。茶杯中化验出了砒霜。现在,茶杯被马克·德斯帕德锁在自己的写字台抽屉里。他是在迈尔斯被杀后,在死者房间发现杯子的。大宅过去养的一只猫的尸体就埋在房子东侧的花床里。是马克·德斯帕德亲手埋的。那只猫大概就是喝了含砒霜的混合液被毒死。马克不是凶手,但他想掩盖谋杀的亊实。 凶手是个女人。如果你需要证据,可以去问厨师乔·亨德森夫人。谋杀发生当晚,她亲眼看到迈尔斯房间里有个女人,把同样的银杯递给迈尔斯。你可以在大宅之外找到她,逼她告诉你整件亊。不过态度悠着点,她还不知道这是场谋杀,你会大有收获的。她目前就住在弗兰克福德市里斯大街九十二号的朋友家。我强烈建议你别忘了这茬。 正义使者上 马克把信放到桌上:“正义使者?干得真不坏。文法可不怎么标准,不是吗?” “这点我说不好。德斯帕德先生,问题在于信上说的是真的。请等一下,”布伦南厉声补充道,“我必须告诉你,我们昨天把亨德森夫人请到了市政厅。而且我今天是直接受命于警察局局长前来,作为你的私人朋友,局长派我来帮助你。” “你还真是该死的怪异侦探。”马克说着,突然笑了起来。 布伦南也露出大大的笑容作为回答。紧张气氛突然之间消失,敌意也突然之间改变,史蒂文斯闻所未闻。终于,他明白了这一切真正的原因,布伦南也一样。 “是的,我知道自己刚进门时你在想什么。”他说着,笑出了声,“让我来问你。你以为我来这里是想对每个人指指点点,随意侮辱大家,面红耳赤地咆哮个不停吗?听着,德斯帕德先生。我坦白告诉你,如果一个警察胆敢那么做,他会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踢出警察部门。特别是涉案人有那么点影响力的情况下,或者他与局长大人私交甚笃的情况下,就像您这样。人们在描写这类事情时,似乎忘了一件事——忘了警察也讲政治。我们在现实中可不能忘记。不止如此。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尽力想把它做好,在我看来,我们做得确实不坏。我们不做垫场表演,也不演猴戏。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想把这一行变成那样,只会自食其果,无法待下去。这些都是常识。正如我说过的,我代表局长卡特尔先生来此——” “卡特尔,”马克重复着站了起来,“当然。他是——” “好吧,”布伦南大手一挥,总结道,“为何不把真相都告诉我?我已经把自己的立场坦白告诉了你,局长希望我在法律许可范围内尽量提供帮助。我们达成共识了吗?” 史蒂文斯想:也许正是这段话最终说服了马克·德斯帕德。布伦南队长不仅是警察局头头的代表,还是个绝顶聪明的家伙。马克点点头,布伦南再次打开公文包。 “不过,首先,“他说,“你大概希望听听我这边的故事,让你清楚我不是在虚张声势。” “就像我刚刚说过的,昨天一大早收到这封信。而且,信上提到的这些人我都知道,我有个表兄弟就住在附近的莫里恩。所以我直接把信送到局长面前。他不相信真有其事,我也不信。不过我想最好还是去乔尔斯和里德福恩查査看。”布伦南用手指着打印的纸张说,“结果信上关于这部分的说法是真的。你四月十三号星期四前往该处,带了一个玻璃杯和一个茶杯去化验。你声称怀疑自己的猫被毒死了,而那只猫死前从这两只杯子里舔食过。你拜托他们在有人问起时别做声。第二天你回到化验所取了结果。玻璃杯没问题,茶杯里发现了两米制格林的批霜。茶杯的详细描述如下:直径四英寸,高三英寸,纯银质地,顶部饰有花朵图案,有些年头了。” 他抬起眼问道:“是这样吗?”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布伦南表现出他无可置疑的说服力。马克后来总是说,他就像个老练的推销员,舌灿莲花,让你在云山雾罩的状态就答应买他的产品。布伦南态度温和,像猫咪一样让人愉快,耷拉着耳朵,半秃的脑门儿趴在笔记上,整个人像巴尔干的使节一般自信。他甚至可以把天气预报说得像吐露天大的秘密。不过,他吐露的信息必然有所回报。一步步地,他诱使马克告诉他关于迈尔斯的病况,迈尔斯的死以及死亡当晚发生的一切,关于他是怎么在死者房间发现那个茶杯的,而且他断言,如果死者喝下了毒药,毫无疑问就是从银质茶杯里喝到的。 然后布伦南接着说起亨德森夫人的作证。这部分他语焉不详,不过史蒂文斯猜得到,他多半是装成马克的朋友去拜访亨德森夫人,稍加鼓励亨德森夫人爱八卦的天性就表露无遗。因为——布伦南也承认——亨德森夫人直到被请到市政厅去向局长作证供之前,根本就没怀疑过整件事不大妙。布伦南还承认,亨德森夫人是哭着离开的,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自己背叛了德斯帕德家,说她再也无法直视这家人的眼睛。 布伦南看着一张打印好的纸片,读出了亨德森夫人关于四月十二日夜的陈述。总体上看,和她告诉马克的没什么差别,只不过警方报告里没有显示出那种不可捉摸的气氛,没有什么怪力乱神甚至奇怪的事。主要内容是,亨德森夫人于夜里十一点十五分从窗帘缝里偷看到迈尔斯屋内有个女人。这时迈尔斯还显得身体无恙。来访的小个子女人“穿着奇怪古装”,总之穿得很隆重。亨德森夫人猜测要么是露西·德斯帕德夫人,要么是爱迪丝·德斯帕德小姐。她知道两人当晚都去参加了一场假面舞会。不过因为她刚刚从克利夫兰访友归来,还没看见两人,所以不知道她们打扮成什么样子。“穿着奇怪古装”的女人手里拿着一个银质茶杯,茶杯看起来和后来被发现装着砒霜那只差不多,她把杯子递给了迈尔斯·德斯帕德。她看到迈尔斯接过杯子,但没看到他喝下去。 迄今为止,警方报告听起来比马克的讲述还要让人郁闷,因为连非自然的解释也没有了。无论如何,史蒂文斯倒是很想听听就事论事的布伦南怎么描述故事的结尾——就是来访的女人从一扇不存在的门凭空消失那回子事儿。 然后布伦南讲到了这里。 “我说,德斯帕德先生,”他说,“故事中唯一不对劲的地方就是下面。亨德森夫人说这女人‘穿墙而出’。看,就在这儿写着——‘穿墙而出’。她不愿意或者说无法讲得更清楚些。她说墙壁‘看起来好像突然改变了模样,事后又变了回来’。听明白了吗?好吧。总之,局长对她说:‘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通往密道的门,对吗?’自然,局长这么讲就说得通了。我自己也知道这栋宅子有些年头了。“ 马克僵硬地坐着,双手插在兜里,注视着侦探。他的表情和布伦南一样不可捉摸。“亨德森夫人是怎么回答局长的?”他插嘴问道。 “她说:‘没错,我想只有这种解释了。’我想问的正是这个。我听说过不少密道,不过说实话,从来没亲眼见过。有个朋友声称他阁楼里有个密道,结果也是假的,原来就是他们装保险盒的地方,如果近看完全看得到门。所以,很自然我大感兴趣。那房间里有个密道,对吗?” “我听说是。” “好吧,确实是有,对吗?你可以带我去看看,行吗?” 马克第一次流露出挣扎的表情,不过更像是不知如何启齿。 “很抱歉,队长。十七世纪还没有保险盒。是的,过去那面墙上有扇门,通往大宅另一部分,不过那部分早就被烧毁了。而且麻烦的问题是,我根本找不到开门的锁扣或者把手。” “好吧,”布伦南打量着他说,“我会这么问的唯一原因在于,如果你能证实亨德森夫人在撒谎,那我们只需要怀疑她就够了。” 半晌,马克好像悄悄地骂了两声。队长继续说起来。 “好吧,我们掌握的情况就这些。如果我们相信她,那就有个俗套的案件了。而且,光凭嘴说不信没用。一般来说,我一听到谎话就能识别。”他手微微一挥,环视整个房间,“谋杀发生的时间确定在十一点十五分。我们知道你叔叔接过装着砒霜的杯子。我们知道那女人的打扮——” “总之,一切都在你掌握中。”马克说,“除了一件事,你甚至不能确定真有谋杀发生。” “没错!”布伦南用手敲着公文包,立刻表示同意,他好像很高兴马克同意他的说法,“所以你明白我们的处境了。一开始,我们私下给贝克医生打了个电话,问他迈尔斯·德斯帕德先生有没有可能是被毒死的。他说不可能,虽然他承认德斯帕德先生死亡时的症状和砒霜中毒的症状类似。只要有可能,家庭医生才不愿意惹起这类麻烦。当然,如果官方命令开棺验尸,证明他错了的话——怎么说呢,那他就有麻烦了。然后局长试图和你取得联系,听听你的说法。不过不管是家里还是办公室都联系不上你……” “肯定联系不上,”马克警觉地注视着他,“我在纽约,去见一位刚刚从英格兰赶来的朋友。事实上就是那边的帕丁顿先生。” 帕丁顿一直双手抱膝坐在壁炉旁,闻言抬起头。火光的阴影凸显出他额头的皱纹。他一言未发。 “是的,我们查出来了。”布伦南简短地说道。 “现在,来看看事实,”他继续说道,“一个穿着假面舞会服饰的女人待在房间里。从亨德森夫人处我们得知,当晚你夫人和妹妹与你一起参加了圣戴维斯举行的假面舞会。这么来看,房间里的女人多半是她们中的一位,很可能就是你夫人,因为亨德森夫人——在凶案第二天——看到德斯帕德夫人的舞会装,承认那和房间里的女人打扮类似。别紧张!我仅仅是转述她的话而已。 “不过因为昨天你夫人和妹妹都在纽约,我们谁也联系不上。所以局长决定査査你们几个十二号晚上的行动。他可以暗地里査清楚,因为他认识舞会主人,而且认识很多当晚的宾客。德斯帕德先生,我已经取得了你当晚整个行踪的报告,尤其是关键的十一点十五分许。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可以摘要地告诉你。”, 屋里沉默下来,气氛却很紧张,众人似乎都屏息凝听着。史蒂文斯用余光看到房间门动了一下,一开始肯定就有人在门口偷听。他以为是奥戈登,不过门打得更开之后,他发现那人是露西。露西·德斯帕德轻轻走进屋来,站在门口的角落里,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她面色苍白,浅色的雀斑格外分明。她的头发侧分着,像是用梳子粗野地梳过,黑漆漆地覆在额上,看起来躁动不安。 “首先,”布伦南看也不看露西,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她似的接着说道,“我们得考虑是不是你,德斯帕德先生。没错,我知道没人会把你误认为穿着低胸装的小个子女人。不过为了排除所有诡计的可能性,我们得一个一个调査。一整晚你的不在场证明都可以说是铁证如山,尤其是你又没戴面具。有两打人可以宣誓证明你每分钟的行踪。我就不细说了,因为这不重要。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你不可能离开舞会回到这里。细节就不赘述了。” “继续。”马克说。 “然后我们调査了爱迪丝·德斯帕德小姐,”布伦南看着手里的报告,“她和贤伉偭于九点五十分到达舞会。她穿着黑边的白色衬裙,戴着白色软帽和黑色眼罩。十点到十点三十间有人看到她在跳舞。十点三十分见到了舞会女主人。你妹妹试着把穿在衬裙底下的蕾丝花边,还是衬裤,或者其他什么该死的东西扯下来——” “是的,没错。”马克同意道,“我们回家时她还在喋喋不休地埋怨。” “——而且她很不开心。女主人告诉她另一个房间里有桥牌牌局,问她去不去玩。她说好啊,去了桥牌房间。自然她脱下了面具。从十点半开始到凌晨两点你们回家时为止,她—直在玩桥牌。有大把人可以证明。结论是,她的不在场证明也很完整。” 布伦南清了清喉咙。 “现在,该说说你夫人了,德斯帕德先生。她穿着蓝红色的丝裙,衬衣宽大,好像还镶着钻。她没戴帽子,不过后脑上包着网眼头巾。她还戴着蓝色蕾丝眼罩。一到舞会德斯帕德夫人就开始跳舞。十点三十五分或者十点四十分许,有电话找她——” “电话!”马克厉声说着坐起身来,“打到别人家去找她?谁打的?” “我们没査出来,”布伦南嗤之以鼻,“我们也不知道是谁接的电话。这通电话被我们査到的唯一原因是,有个穿得像街头公告传达员(没人知道他是谁,连派对男女主人都不知道)的家伙突然模仿传达员的样子,在舞池里叫嚷着有电话找德斯帕德夫人。听到后她出去接了电话。之后,管家看到她在十点四十五分左右走进前厅,这一点管家很肯定。前厅里没有其他人,她朝大门走去,没有戴面具。管家会注意到是因为看到她想出门,打算赶过去替她开门。但她走得很快,他来不及赶到德斯帕德夫人就自己开门出去了。然后,大概五分钟后德斯帕德夫人又回来了——还是没戴面具。她直接走向舞厅,一个打扮成人猿泰山的男人请她跳舞。那之后的两支舞也有人请她跳:对方的姓名警方已经掌握。十一点十五分她正和一个全场瞩目的人共舞——某个足有七英尺高的大个子,瘦骨嶙峋,戴着骷髅面具——” “噢,上帝啊,没错!”马克轻声惊呼着,敲打着椅子扶手,“现在我想起来了。那是老肯扬——最高法院的肯扬法官。之后我还和他喝了一杯。” “是的。这我们也査出来了。总之,众人都注意到了,主人还对某人说起:‘瞧啊,露西·德斯帕德在与死神共舞。’他们看出尊夫人是因为德斯帕德夫人头向后仰着,揭开面具想看清死神。正如之前说过的,当时正值十一点十五分。结论是——” “完整的不在场证明。”他说。
03 马克·德斯帕德大大地松了口气。他在椅子里坐直身体,目光好像慢慢开始聚焦了。在这种不稳定的状态下,他的表现——按照他马克自己的标准来说——可以算兴奋不已了。他从椅子里猛地跳起来,转身面对露西。 “布伦南队长,请容许我,”他拿腔拿调地用演员念台词的口吻说道,“将与死神共舞的女士介绍给你,这位是贱内。 “不过这种戏剧般的效果被他言辞中的一丝愠怒破坏了:“该死的,你为何不一到这儿就和盘托出整件事,反倒跟我们绕圈子,让我们个个感觉自己是凶手?”但史蒂文斯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露西和布伦南身上。 露西闻言飞快地上前,脚步轻快,态度一如既往地令人感到舒服。虽然她淡综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好笑的神情,面色却仍然苍白,而且不像旁观者想象中那么放松。史蒂文斯注意到她飞快地看了眼马克。 “我想你知道,队长,”她说,“从你一开始讲话我就在偷听。我甚至确信你希望我这么做。不过还有很多事情——很多之前就该谈及的事情,现在才说出来。我——我——”她紧绷起面庞,突然间像要哭起来,“我一直不知道还有这么多别情。早知道就好了。无论如何,我非常感谢你。” “噢,没什么的,德斯帕德夫人。”布伦南惊讶道。他站在她面前,重心在两只脚间转换着,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得说,该表示感激的是我才对。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离开舞会后返回的决定非常明智,而且幸好管家看到你回去。你自己应该也看出来了,若非如此,你现在就有大麻烦了。” “顺便问一句,露西,”马克随口插嘴道,“那通电话是谁打来的?你中途离开去了什么地方?” 她看也不看地冲马克挥了挥手:“那不重要。我等会儿再告诉你好了。布伦南先生,马克刚刚问你你为什么不一来就把整件事和盘托出。我能猜得出原因。我听说过你。实际上从某种意义上说,有人警告过我要小心你。”她咧嘴笑道,“无意冒犯,不过请告诉我,在市政厅他们真称你为狡猾的弗兰克?” 布伦南不为所动。他回了一个微笑,做了个不赞成的手势:“噢,耳听为虚。德斯帕德夫人。他们说——” “简言之,他们说,”露西郑重道,“你可以把死人说活,然后逮捕他。是真的吗?如果是这样,你是不是还藏着几手?” “如果我真藏着几手,肯定会坦白告诉你,”他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你是从哪里听说我的?” “听说?我也不记得了。也不知道脑子里的印象打哪儿来。也许是局长说的,不过那又如何?我们都收到了你拍的电报,要我们回来——” “问题就在这儿。我没给你们拍过电报,也没递过信。相反,倒是有人给我寄了封,就是署名某某使者那个。肯定是写信人搞的鬼。他到底是谁?” “我想我能告诉你。”马克插嘴道。 他大步穿过房间,走到放着杂物的墙边,站到一个长方形箱子前(箱子外形像书桌),上面铺着台布。他砰一声打开箱盖,露出一张可折叠式的打字台,上面摆着一个布满灰尘的史密斯牌打字机。马克到处没找到纸,只好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旧信纸,塞进打字机里。 “试试这个,”他说,“然后和你收到的那封信对比一下字迹。” 布伦南严肃地戴上文质彬彬的贝壳框眼镜,像准备弹奏钢琴的大师般坐下来,看了几秒钟,然后欢快地打起字来。正是时候,他写道,对所有善良的人而言——打字机发出尖锐的噪音,像下蛋后咕咕叫的母鸡。布伦南看了看打出的字迹,靠到椅背上。 “我不是专家,”他说,“但在我看来不需要专家辨别。比指纹还要明白无误。字迹一模一样。好吧,信是大宅中某人写的,你们知道是谁吗?” “奥戈登。”马克耐心道,“当然是奥戈登写的。因为他是唯一可能的人。听着,”他转身面向史蒂文斯和帕丁顿,为新的念头激动起来,“信中提到我埋掉死猫,单凭这一点就能断言是谁。还记得昨天晚上我跟你们说过什么吗?我说刚把死猫埋掉就看到奥戈登的车朝山上驶来,我当时还怕被他看到。看来他确实看到了。只不过没声张,而是默默地观察。” 露西的眼珠子在屋里四下打转:“而且,你认为电报也是他发的?不过,马克,这也太可怕了!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马克格外疲惫地说,他坐到椅子上,用手揉着额前的头发,“奥戈登没有恶意。真的。他不会——我是说故意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关键在于,他可能根本不相信另有别情。他这么做就是想捣乱,看着大家手忙脚乱。奥戈登是这种人,如果他要举行晚宴,多半会同时邀请两位死对头,而且安排他们坐在隔壁。他控制不住,就是这种人。这种特性有时候会成就伟大的科学家,有时候会成就伟大的捣蛋鬼,有时候两者皆是。不过说到有没有实际——” “噢,你这都是屁话,马克。”露西不无粗鲁地说,她情绪有些激动,可能是出自忧心,“你就是不相信人性中有恶的一面。奥戈登不对劲。他——某种程度上变了。以前从没这么糟过。而且他好像特别讨厌玛丽·史蒂文斯——抱歉,特德——你是想说,他写了这样的信,指控家人谋杀,但实际上并不认为迈尔斯之死有异常?” “我怎么知道?那家伙可是个间谍高手,该死的小东西。我猜他想不到我们会挖开地——” 马克突然住口。房间里一片沉默,只有一阵缓慢的敲击声。布伦南放松地坐在打字机旁,摘下眼镜,在公文包上轻轻敲打着,带着冷酷的和蔼打量着众人。 “继续,”他说,“接着说。别停下啊,德斯帕德先生。你要说的是‘打开地穴’。我对你坦诚相待,也等着你对我坦诚以待。” “狡猾的弗兰克——”马克说道,他张开嘴又闭上,“你的意思该不会是你连这也知道吧?” “正是。而且说实话,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个,一直放心不下。正因如此我不知为——”布伦南几乎在女士面前爆粗,赶紧住了嘴,挫败地咕哝了几声,“正因如此才像一场噩梦,才变成如今的一团乱麻!我一直等你坦白在地穴的发现。” “即便我老实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 “我当然会相信,可以向你保证。德斯帕德先生,你和你的朋友们昨晚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从你在纽约皮尔街五十七号接到帕丁顿医生开始。我派人盯了梢。” “连昨晚的事你都知道?” “听着!”布伦南伸出一根手指阻止马克,然后又从公文包拿出一张纸,“你和帕丁顿医生于下午六点二十五分从纽约归来,直接回到本宅。八点零五分你们再次离开,两人一起开车到国王大道来时方向左边的白色小屋。那是史蒂文斯先生的宅子……我猜就是你,”他就事论事地转身对着史蒂文斯,愉快地说,“你们在那儿待到八点四十五分。然后你和帕丁顿医生再次回到本宅。你们俩和一个叫亨德森的用人一起在本宅和亨德森的房子之间来回奔忙,把工具准备妥当。史蒂文斯先生九点半赶来与你们会合。九点四十你们开始掘地,差一刻十二点打开了地穴。” “亨德森当时就说有人在观察我们,”马克不安地咕哝道,他看了看布伦南,“不过——” “你们中的三人下到地穴里去。帕丁顿医生回了大宅一趟,两分钟后回到地穴加入你们。十二点二十八分,帕丁顿医生、史蒂文斯先生和亨德森一起突然从地穴里冲了出来,盯梢的人还以为出了什么岔子,赶紧跟上去。结果才发现就是地穴中空气太过污浊的关系。三人一起回到大宅拿了两个梯子,史蒂文斯先生和亨德森于十二点三十二分返回。帕丁顿于十二点三十五分返回。十二点四十五分盯梢警员听到你们翻弄大理石花瓶的巨大声响。十二点五十五分你们终于放弃了搜寻,回到了亨德森的宅子——” “你不必告诉我们细节,”马克怒道,他声音有些紧张,“我只关心一个小问题。不用管我们干了些什么,谁能比我们自己更清楚?不过,你这位‘盯梢者’能听见我们说话吗?听得清我们的谈话内容吗?“ “不管你们在地穴里还是在亨德森家,他都能听见。也许你们不记得了,亨德森客厅的窗户没关。所以你们的大部分对话他都能听清楚。” “该死。”过了一会儿,马克说道。 “不,别对此感到灰心。”布伦南再次拿起眼镜,好心地说,“我为什么要事无巨细地重复——怎么说呢,就是为了解释为什么我会这么早到府上打扰。‘盯梢者’监视你们到凌晨三点。他并没现身打扰,受命不能这么做。不过他一离开这里,立刻到我位于切斯特纳特山的住处,把我叫醒。他说自己昨晚无论如何睡不着,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布鲁克这么激动,这么语无伦次。他说:‘队长,他们就是群疯子。他们完完全全疯了。说什么死人复活,自己走出棺木什么的,因此棺材才空了。’所以我想最好还是尽快亲自赶来。” 马克又开始屋内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停下脚步,干巴巴地看着布伦南。 “噢,我们终于说到这个问题了。我们终于说到实质问题和一切的根源了。你认为我们是一群疯子吗,队长?” “不一定,“布伦南沉吟道,“不一定。” “不过你相信尸体从棺木中消失了?” “我不得不。布鲁克特别强调了这一点。他说你们考虑到了一切情况,换成警方也不过如此。不过我猜想,他太害怕了,不敢等你们离开后自己下去査看。尤其是——”他看看公文包,突然警觉起来。 马克敏感地发现了:“哈!等一下,‘尤其是——’什么?这场对话从头到尾都充满意外。我想问露西刚刚就问过的问题:你是不是还藏着几手?” “是的,“布伦南镇定道,“比方说,我还彻底调査了大宅中每个人在四月十二号当晚的行踪。” 一阵沉默后他再次开口。 “德斯帕德先生,你的问题是太担心尊夫人涉案,我是说,”他闭上眼睛好像以示歉意般,飞快地继续说,“你太怕她有罪了。还有你妹妹。不过大宅里还有别人。我将一个一个地说他们的行踪。首先从你弟弟奥戈登·德斯帕德先生开始——对其他人的调査和对你们三个参加舞会的人一样详尽。好吧。首先,通过亨德森夫人的证词我了解到昨天他不在城里,所以我没办法亲自询问他,或者说我以为自己无法询问他。不过我派了人去调査,幸运的是,我们居然查到了他在谋杀案当晚的行踪。” 马克想了想:“我记得他要进城去贝拉维-斯塔德福德参加私立高中同学会晚宴。不过因为我们的缘故,他在家多待了一阵子,一直等到亨德森夫人从克利夫兰回来才离开。所以他肯定没赶上晚宴。我记得我们九点半出发去舞会时他还在家。” “我在想——”露西突然说道,说了一半又住了嘴。 “你在想什么,德斯帕德夫人?” “没什么,继续。” “好吧,德斯帕德先生说得没错。”布伦南说,“亨德森夫人记得他去了哪里。他九点四十左右开着蓝色别克车离开,大致在十点三十五分赶到贝拉维-斯塔德福德酒店。晚餐已经结束了,不过还有人在发表讲话。有人看到他进去。之后部分校友在酒店开了房,继续庆祝。他参加了这些聚会,从十点三十五分开始到凌晨两点为止,他的行踪都有人证明。结论是——他也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我需要再次强调,没人会把他和女性访客认错,正如不会把德斯帕德先生认错一样。不过我想调査得彻底一点。” “其次就是玛雅·科伯特小姐,迈尔斯的护士。”布伦南抬起头,挥挥手说,“好吧,我不认为受训护士会四处谋杀自己的病人。不过一事归一事,该调査的还是得调査。我派了个得力的下属去查,结果,”布伦南意味深长地说,“我们不光査出了她的行踪,还和她面谈了一次。” “你是说,”沉默了一会儿,露西飞快地插嘴道,“你和她聊了聊——她在本宅时发生的事情?” “正是如此。” 露西狐疑地看着他,仿佛在衡量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陷阱。 “你还有些东西瞒着我们,”她指控道,“她说没说——她有没有说起自己房间里丢了一小瓶东西的事情?” “说了。” “是吗?”马克恼火地问道,“那她知不知道是谁偷的?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她的怀疑对象锁定了两个人。”狡猾的弗兰克故意盯着众人说道,“这个我们待会儿再说。首先来看看她当晚的行踪。十二号晚上她正好休息。我们一直追査到她的——呃——她在花园大街女青年会的黑暗巢穴。她大约七点到达。在女青年会吃了晚餐,七点半和一位女伴去看了场电影,十点回到女青年会,直接上床睡觉。她同屋的护士可以作证。又是一个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最后我们调査了女佣玛格丽特·莱特娜,她和父母一直住在西费城……” “玛格丽特?”露西叫道,“你连她也査了?我记得当晚我允许她出去赴约会。” “没错,我们査出来了。我们还查到了她的男友,当晚他们和另一对男女四人约会。他们开着车四处逛——其实大部分时间车都是停在某处。总之,从十点半到午夜十二点他们都停在菲尔蒙特公园的某个僻静处。所以如果你们以为女佣有嫌疑——顺便说一句,你们知道她是德裔宾州人吗——以为她就是十一点十五分出现在迈尔斯先生房间的女人,大可以打消这种念头了。“ 马克眯缝着眼盯着布伦南。 “我不明白玛格丽特是德裔宾州人和整件事有何关系。”他说,“我实在不明白你暗示什么。听着,你相信亨德森夫人说的话,对吗?” “是的,”布伦南若有所思地说,“是的,我相信。” “而且你毫不怀疑她老公乔·亨德森有嫌疑,对吗?” “对,毫不怀疑。“ 马克握起拳头放在大腿上:“这样的话,我的好伙计,你排除了所有人的嫌疑!你证明了这个家庭,或者与这个家庭有关的每个人都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不可能有其他人犯案。如果警方愿意相信案件存在超自然现象,毕竟——” “先生,”布伦南有些气恼地说,“你能忘掉这种蠢念头吗?好好想想当晚真正发生了什么。我一直用幼儿园老师的耐心向你解释,因为你神经紧张得像只兔子。而且,你必须放弃要么是家里人,要么是鬼怪作祟的念头,好好回答问题。我想表达的意思一直很清楚。我一听到这档子事就明白了。这起案子是外来人所犯。” 停了一会,他又大声说道:“别这么吃惊。这是好消息对吗?你自己好好想想。凶手是个女人。她知道十二号晚上你们大部分都要出门。她知道德斯帕德夫人要去参加假面舞会,知道她的打扮。最能暴露她的就是,她甚至连垂在肩上的网眼头巾都照搬不误。她知道当晚到这个宅子来——多半也戴着面具——即便被人看见,人家也会误认为德斯帕德夫人。事实正是如此。” “不过她所干的不止于此。德斯帕德夫人戴着面具参加舞会。没错,有可能舞会中的每个人都知道她是谁,事后能为她提供不在场证明。所以凶手想了个办法,打了一通虚假的电话到圣戴维斯去找德斯帕德夫人。”他突然狡诈地看看露西,“我们还不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也不知道电话内容。德斯帕德夫人似乎不愿意公之于众。” 露西张开嘴想说话,涨红了脸,犹豫起来。 “不过不用管它。我愿意赌上十块钱,那电话就是假冒的。目的在于让德斯帕德夫人去赴个假约会,让她无法证明自己当时在哪里。还记得电话打来的时间吗?差二十分十一点。如果她离开舞会,在外面待上四十五分钟或者一小时——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不过德斯帕德夫人改变了主意,没有赴约。 “真正的凶手(或者我该说女凶手〕不怕被人看见。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她是从密道进来的。不过,后来亨德森夫人上楼听收音机。而且毗邻阳光房的门帘刚好有缝,她可以偷看。尽管如此,女凶手不为所动。因为除非被人看见脸,否则她会被认成德斯帕德夫人。亨德森夫人一直说起那女人一动不动,似乎一点都没动过。你可以拿出最后几块钱来打赌,亨德森夫人说得没错!她不敢动的原因在于,她怕自己一转头就会被认出来。 “我扯得有点远了。你们要好好想想。我们要找的凶手对本宅非常熟悉,和你们是亲密的朋友,而且知道当晚的计划。想起什么人了吗?” 露西和马克转过头面面相觑。 “但这不可能!”露西反对道,“你瞧,我们在这儿与世隔绝。我们不怎么出门。我喜欢出门,但马克不喜欢。去参加假面舞会算他重大的让步。你瞧,我们就没什么亲密朋友,除了——” 她住了口。 “除了——”布伦南催促道。 露西慢慢地转过头面对着史蒂文斯。
04 他就知道事情会这样发展。一开始只是隐隐约约有些觉察,因为某些词汇,某些表达方式,偶尔扯到一边,但又会扯回来——史蒂文斯早就发现这个结局一步步走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丑陋,因其行动看似偶然,看似误打误撞地出现,最后还是出现在房间里。他想阻止却无能为力。 “当然是除了特德和玛丽。”露西说着,露出不安的微笑。 史蒂文斯能清晰地看到那三人脑子里立刻出现的念头。马克和露西看着他,甚至连一直静静待着的帕丁顿也略微抬了抬头。在这种几乎疯狂的、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中,史蒂文斯简直能钻进马克的脑子,看清他每一个念头。马克脑子里突然出现了那种想法。他脑子里出现了玛丽的生动形象,空白了一阵,然后唇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他再次想象她的模样,慢慢露出了大大的微笑。 好像为了证明史蒂文斯的猜测,马克张开口说起来。 “我真该死,”他用那种描述事实的平静口吻说,“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特德,你知道,你昨晚问过,如果自己的太太是凶嫌我能不能面对。看起来现在局势倒转了,我倒想问问你同样的问题。” “合情合理,”史蒂文斯对他看似随便的疑问这般答道,“事实上,我自己以前也没想到。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 但史蒂文斯担心的并不是马克。他用余光一直观察着布伦南,布伦南假装彬彬有礼的面孔转过了来。他不知道布伦南知晓多少。他有种不现实的错觉,好像眼前的一幕在什么地方出现过。不过他知道,接下来的几分钟,可能是他人生中最为重要的几分钟——他要和狡猾的弗兰克掰手腕。 “特德和玛丽?”布伦南重复道,他带着史蒂文斯预料中的热情,微微歪了歪头,“就是你和尊夫人对吧,史蒂文斯先生?” “是的,没错。” “好吧,现在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为什么你们俩中的一位想要毒死迈尔斯·德斯帕德先生,你知道理由吗?” “不,问题就在这儿。我们俩都跟他不熟。我和他就没说上过几次话。玛丽就更少了。德斯帕德家的人都可以证明。” “你看起来不太吃惊?” “吃惊什么?” “被指控啊。”布伦南不敢置信地眨眨眼。 “那得看你所谓的吃惊是什么意思。我不会跳起来大喊大叫‘该死的,你想暗示什么?’——行了,队长,我知道你的把戏,我不怪你。问题是,这不是真的。” “实事求是地说,”布伦南说,“我还没机会拜见尊夫人,史蒂文斯先生。她长什么样儿?比方说,她块头和德斯帕德夫人差不多吗?你怎么说,德斯帕德夫人?” 露西双眼露出奇异的光彩,不过表面上看她不动声色。史蒂文斯从没在平静随和的露西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让他深感不安。 “是的,她和我个头差不多。”她说,“不过——噢,这也太荒唐了。你又不认识她!另外……” “谢谢你,露西。”史蒂文斯说。 “德斯帕德夫人接下来想说的,”他故作随意地继续说,“恐怕对你的推理没有帮助,队长。如果我理解没错的话,你认为戴着面具,穿着和露西雷同的女人即便被人看到,也会被错认成露西对吧?” “是的,我很肯定。” “那就好。而且大家都肯定当晚那个女人,不管她穿着什么,并没有戴帽子,对吗?” “是的,我就是这么说的。她模仿德斯帕德夫人的打扮,而德斯帕德夫人当晚并未戴帽子。不过,两人都戴了垂到肩头的网眼头巾。” “这么一来,”史蒂文斯确定地说,“那个人就不可能是玛丽了。你也能看到露西的头发,是诗歌中称之为乌鸦翅膀的颜色。玛丽是金发。如此一来——” 布伦南举起手:“哦,慢点儿!别这么快下结论。关于这一点我们问过亨德森夫人。她说她没注意到,或者说不敢确定那女人头发到底是什么颜色。亨德森夫人说光线太暗了,所以你的论点无法成立。” “光线太暗了她看不清头发颜色——另一方面她又能详细描绘衣装的颜色。而且那女人面对灯光站着,不管她戴没戴头巾,如果是金发,肯定会反射灯光闪闪发光。然而史蒂文斯夫人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你自己也该想明白,她看到的女人要么像露西一样是黑发,要么像爱迪丝一样是深棕色头发。正因为如此她才以为不是露西就是爱迪丝。如果是玛丽,她那黄铜般的头发一眼就能让亨夫人注意到,不会误以为是那两妯娌。”他停了停,又说,“不过关键不在这儿。我们假设玛丽想装成露西。如果一个金发女郎想扮成黑发女郎——穿着厚厚的服饰,戴着面具和头巾——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她难道不会戴上帽子,反而任由金发暴露在外,二十英尺外都能看清压根儿就不是黑发?“ 马克伸出手做了个拉铃似的动作。 “第一回合结束,”他讽刺地说,“队长,他难倒你了。特德,我愿意权充法庭顾问,不过看来没有必要。队长,我得警告你,这家伙是学术界的恐怖分子。他一辩论起来阴谋家也要甘拜下风。“ 布伦南想了想。 “从某种意义上说,你说得没错。不过我有种感觉,我们在避重就轻。”他皱起眉,“还是说回纯粹的事实吧。你和尊夫人四月十二日夜在何处?” “就在本地。我承认。” “你为什么要说你‘承认’?”布伦南飞快问道。 “因为通常不会这样。我们通常只在周末来,那天是周三。我到费城办点公务。” 布伦南转身面对露西:“史蒂文斯夫人知道你要去参加化装舞会,知道你穿什么衣服吗?” “是的,她知道。玛丽下午来拜访过,说他们晚上打算过来,问我们当晚怎么安排。我给她看了我的裙子,当时正要完工。你知道,我是照着画廊里那幅画上的样式,自己做的。” “能问你个问题吗,露西?”史蒂文斯插嘴道,“那个周三下午,玛丽第一次听说有关裙子的事情,对吧?” “是的,我自己也是周一才决定下来。” “同样的裙子能在戏服店、礼服店或别的什么地方买到吗?” “我敢肯定不可能!”露西不无粗鲁地说道,“裙子太精致太特别了。我说了,是照一幅画像做的。以前从没见过类似的样子。正因如此我才——” “从你星期三下午告诉玛丽礼服的事情开始,到神秘访客十一点十五分现身迈尔斯房间为止,她有时间自己照做一套吗?” 露西睁大了眼,然后又眯缝起来说:“上帝啊,不可能!当然来不及。我怎么没想到。我花了三天才做好。而且,现在我想起来了,她和我待到六点半才走,去接你。” 史蒂文斯靠回椅背上,看着布伦南。布伦南第一次流露出真实的担忧。虽然控制得很好,但他坚硬的外表下还是流露出一丝微弱的情绪变化。他微笑起来,试图用自信的神情来掩盖。 “这点我必须相信,不是吗,德斯帕德夫人?”他问道,“这种事情我不大懂,不过在我看来,如果有人手脚快点——” “完全不可能,”露西像女教师似的摇着头说道,“亲爱的先生!仅仅是粘好那些水钻就要花上大半天,不信你问爱迪丝。” 布伦南挠挠后颈。 “不过确实有人仿制了你的裙子!如果——不,等等,这一点等会儿再说,我们又转进岔道了。我还是继续提问吧。”他装出好脾气对着史蒂文斯,“十二号夜里你是怎么过的?” “和内子一起过的。我们待在家里,很早上了床。” “几点上床?” “十一点半。”史蒂文斯把真实的上床时间往后延了一个小时。这是他对布伦南撒的第一个可能被戳穿的谎言。听到这话,狡猾的弗兰克眼珠子都像是变大了。因为心中有鬼,他声音听起来突然显得不对劲:“队长,十一点三十分。碰巧我特别注意了时间。”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第一次周中在克里斯彭度过。我必须上好闹钟,第二天还得一早爬起来开车回纽约。” “除了你之外,还有别人可以证明吗?孩子?女佣之类的?” “没了。我们有个女佣,不过她只在白天工作。” 布伦南似乎下了结论。他把眼镜放回外套胸口的口袋里,拍拍大腿站了起来,看起来更加敏锐,更加危险。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德斯帕德先生,”他说,“关于这桩案子有一点我们可以确定下来。那位护士小姐,科伯特小姐在家吗?我想问问她关于失窃的事。” “她和爱迪丝在一起。我去叫她来。”马克精明地看着布伦南,眼神中还是流露出一丝警觉,“我很高兴你不纠缠刚刚的问题。衣服的事是充分的证据。而且我们本来就知道玛丽和整件事不会有关系——” “然而,”露西说,“你倒是毫不怀疑我可能和事件有关。” 她完全是冲口而出,不假思索地讲了出来。刚说完她就后悔了。露西绷紧了她小巧圆润的下颌,眼光四下打转,就是不看马克。她面色慢慢红起来,抬头看着石头壁炉上方的画。 “我问你,换成你,你会怎么想?”马克问道,“我——哦该死,想想吧!那服装、那模样、那——而且,我从来就不认为你和事情有瓜葛。重要的是这个。” “我并不在意,”露西仍然盯着画,说,“我在意的是,你先跑去和其他人仔细讨论过,居然没想到先来问问我。” 马克明显被深深刺痛了,立刻反击道:“看起来有关人等对讨论此事都不大乐意。我很担心。如果我知道在舞会上你差点被一个电话骗走,就该更担心了。你也没告诉我电话的事——” “你闭嘴,笨蛋。”露西用法语说道,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目光仍然停留在那幅画上,“这么说伤害感情。这不是什么大事,我保证。” 马克点点头,踏着重重的脚步离开了房间。甚至从他大幅摆动的手臂这样细微处,也能看出他此时的怒气。走到门口他冲帕丁顿招招手,后者站起来,严肃地对众人点点头,跟着他离开了房间。史蒂文斯差点忘了医生在场,吓了一跳。他想起了帕丁顿前一晚的态度,平静却善谈,心里不禁琢磨着,要受到怎样的刺激,医生才会做回那个高贵的自己。不过史蒂文斯现在全身心都集中在布伦南身上,集中在布伦南是不是真的放弃了攻击,抑或是暂时撤退准备下一次的进攻。 露西垂下眼微笑起来。 “我很抱歉,布伦南先生,”她说,“动不动就说法语,好像不愿意在座的小孩子明白你在说什么,实在是一种品位很差的做法,也太陈词滥调了点儿。不过,我觉得你都明白。” 很明显,布伦南真心有几分喜爱露西。他挥挥手。 “德斯帕德夫人,你好像为了那通电话很困扰。坦白说,我不明白。我不知道电话事件的真相,但还不想逼你说。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更重要的?”露西叫道,“我正想问你。整件事里搅进了——鬼魂和无稽之谈,而且迈尔斯叔叔的尸体失踪了,这也太可怕了,我甚至不知道你们警方该从何着手。” “当然,首先要找回尸体喽,”布伦南睁大眼说,“不解决这个问题,什么都是枉然。毫无疑问,老先生是被人毒死的。凶手事先知道德斯帕德先生将要开棺,他吓坏了,抢先偷走了尸体。这不难。除非我们发现尸体,否则无法证明老先生中了毒。至于他是怎么偷的?别问我!我暂时还找不到通往地穴的秘密通道。” 布伦南转过身,皱起眉头看着史蒂文斯,不过有个消息我可以免费告诉你们。我知道你们昨晚负责开棺的四个人并没有搞鬼。如果你们今天一早就来告诉我整件事,我也许会怀疑是你们在弄鬼。不过我派了人监视,知道真相。” “没错,”史蒂文斯说,“那该算迄今为止我们唯一的幸运了。” 露西有些不安:“不过你们要去哪里找?我的意思是,你们会不会——会不会掘地三尺?小说里警察总是这么干。用铁锹之类的。” “如果不得不那么干,我当然会照办。不过我们可能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很可能,”——他平静地说着,眼光注视着面前的两人——“很可能尸体就藏在大宅里。” “在大宅?”史蒂文斯不知为何大吃一惊。 “是的,为什么不?肯定有密道通往地穴。而且迈尔斯·德斯帕德的房间里肯定有密门。我有个直觉,密门和密道相互连通,彼此可以通行。” “不过,上帝啊,队长!你不会是暗示,这女人递给迈尔斯一杯砒霜后,从密门离开,回到地穴的某个棺材里去了吧?” “‘暗示。’‘暗示,’”布伦南怒道,“不,我还没那么疯。不过,我的意思是,我是说昨晚你们四人花上两小时开棺时,那女人可能从密道进来,拖走了尸体——所以现在尸体肯定在从大宅通往地穴的密道中。” 布伦南举起手。“别说她力气不够。”他带着沉溺在回忆中的眼光,继续说道,“我老爹是个坏蛋。” 露西看着他眨了眨眼。“我们不是在讨论遗传,”她说,“怎么突然改变了话题?” “他出生在科克城①。”布伦南说,“于一八八一年背井离乡来到美国。他足足有六尺三寸髙,在拉夫弟的沙龙里唱起爱尔兰民歌来,从第二大街到独立厅②都能听得到他的歌声。好吧,先生,他每周六晚都会喝酒,我的意思是喝醉。等到他回家时,如果在走廊里不被帽架绊倒就算走运了。他体壮如熊。但我妈妈——我得告诉你们,她不算大个子——总得扶他上床。”布伦南顿了顿,用轻快的声音补充道,“这就是我的意思。听起来很疯狂不是吗?” “是的。”史蒂文斯言简意赅。 “我们来看看凶手所需要的体力。暂时先别管凶手是谁。假设可能是任何人。不过,得肯定有密道通往地穴,开棺容易吗?我的意思是,棺材盖没被焊起来或者钉牢,对吗?” “是的,”史蒂文斯不得不同意,“无论如何,棺材是木质的。两侧只有两个自动铆钉。不过,虽然用不了多长时间,要打开棺材盖可得要点力气。一个女铅球或者铁饼运动员可能有那力气。” “我从来没说过凶手是独自作案。你就挺壮实。——老先生呢?他块头大吗?” 露西摇摇头。她眼中那种迷惑的神情又回来了:“不,他个子很小。最多有五尺六寸,要我说比那还矮得多。他比我都高不了多少。” “重吗?” “不重。你也知道他身体不怎么好。在他状况好起来之后,医生曾试图让他在浴室秤上称称体重,他大发雷霆。他瘦得皮包骨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只有一百零九磅。” “这么说——”布伦南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科伯特小姐和马克一起走进了房间,迫切想听他说下去。 护士仍然穿着外套,但脱掉了帽子。史蒂文斯为头发颜色的问题迷了心窍,一心盼着看到像露西或爱迪丝那种黑发,不过她的头发是浅黄色,和坚毅的方脸以及镇定的棕色眼睛形成了鲜明对比。如果她面部表情生动一点,不再只有遵从和恼火两种表情的话,能算得上个美人。布伦南不无夸张地示意她坐下来。 “科伯特小姐吗?很好。昨天下午我局某位警探,帕丁顿里奇警探,去找过你,是吗?你向他作了证供。” “我回答了他提出的问题。”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布伦南飞快地看看她,说道,他再次拿出文件,“你说四月八号那个星期六的晚上,六点到夜里十一点之间,一瓶两盎司容量的四分之一米制格林吗啡片剂从你房间被偷走了。” “这么说,果然是吗啡——”马克说。 “请别打岔,”布伦南恼火道,“你发现药瓶丢了以后,第一反应是谁偷的?” “我一开始以为是德斯帕德先生拿走的。迈尔斯·德斯帕德先生。他总是想多要点吗啡,不过很自然贝克医生不会顺他的意。有一次我还发现他在我房间里找。所以,我以为大概是德斯帕德先生拿走的。” “发现失窃后,你采取了什么措施?” “我到处找,”护士实际地说,仿佛面前这男人的迟钝超出预期,“我和德斯帕德小姐说了说,不过没和盘托出。因为我以为是德斯帕德先生拿走的,我能让他还回来。但他发誓不是自己干的。——之后也没时间采取什么措施。第二天晚上就还回来了。” “有东西被拿走吗?” “是的。三片吗啡。” “从法律角度而言,”马克插嘴道,“我可以将吗啡丢失事件称之为无关的、不恰当的、无直接关联的事实。你在吗啡问题上该死地喋喋不休,到底是为什么?没有迹象显示迈尔斯叔叔是被吗啡毒死的,不是吗?而且总共才丢了四分之三米制格林,根本就毒不死人。” 布伦南飞快回头看了看:“我就快说到重点了。科伯特小姐,我希望你重复一次昨天对副队长说的话——关于药瓶归还的事,以及你在四月九日星期日晚所见。” 她点点头。 “当时是夜里八点左右。我刚走进二楼走廊顶端的浴室。从浴室门口可以直接看到整条走廊,能看到德斯帕德先生房间的门和门外那张小桌子。走廊里有灯。我在浴室待了不到两分钟。等我打开门出来时,往走廊那头一看,有个人刚好离开德斯帕德先生房间门口,朝楼梯方向走去。而且我看见门口的桌子上多了个东西,虽然隔太远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要知道刚才桌上还空空如也。我走近之后才发现,就是我丢的那个两盎司的药瓶。” “你看见的是谁?” “史蒂文斯夫人。”护士说。 迄今为止,她的态度一直像警察在法官面前作证供的态度,说完了事那种。现在,她转身面对史蒂文斯,神经突然绷紧了。 “我很抱歉。今天早上我本来想去找你或你太太说说,不过我亲爱的朋友,奥戈登·德斯帕德先生打了岔。我本想把昨天告诉那个笨蛋警察的话先跟你说说。他想诱使我承认亲眼看到史蒂文斯夫人把瓶子放到桌上。我可不会遂他的愿。” 布伦南眼光一闪,其中殊无笑意:“好了,好了,你行为值得赞赏。不过,除此之外让人还能怎么想?还能是谁放的瓶子?” “我不知道。也可能是德斯帕德先生。” “不过当时你是怎么做的?也没去问问史蒂文斯夫人?” “我没法去问她。她已经走下楼去,离开大宅了,然后他们夫妻出发回了纽约。她当晚是过来道再见的。我当时想,还是等着瞧吧。” “好吧,然后呢?” “怎么说呢,我受够那种愚蠢的局面了,”科伯特小姐扬起淡淡的眉毛说,“不想去管到底是谁干的。我决定只要离开房间,就把房门锁起来。我把和迈尔斯先生房间连接的那道门从我房间这边闩了起来。走廊上的门更结实,可以上锁。我父亲是个铁匠,所以我在这方面懂点儿。我把锁拆开来,改动了一下锁芯。这样一来,哪怕是胡迪尼③亲自出马,如果我不告诉他怎么操纵钥匙,他也进不去。我本来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但那之后的第二个周三下午,史蒂文斯夫人突然出现,而且当晚我休息——” “也就是迈尔斯·德斯帕德被杀那天?” “被杀头一天,”她厉声说,“当时我开始怀疑——” “好吧,“布伦南突然打断了,转过头对着马克说:“现在我们说到重点了。你能看出为什么我纠缠于这些问题。” 他看看笔记:“史蒂文斯夫人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任何有关毒药的事情?” “提过。” “她怎么说?“ “她问我哪里可以买到砒霜。” 屋里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气氛。史蒂文斯意识到众人都向他投来视线。科伯特小姐连额头都涨红了,不过直视他的目光倒是平静而坚定。他能够听到护士的呼吸声。布伦南回过头偷偷摸摸看过来时,目光温和。 “这是很严重的指控,你意识到了吗?”布伦南提醒道。 “这不是指控!不是!这只巧——” “而且需要旁证证明,”布伦南继续道,“我是说,如果可以证明的话。她对你说这番话时,有其他人听到吗?” 护士头动了动:“是的,德斯帕德夫人听到了。” “是真的吗?德斯帕德夫人?” 露西犹豫着张开嘴,又迟疑了片刻,面对众人。 是真的。”露西说。 史蒂文斯双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意识到房间内的热度和众人凝视的目光。他恍惚察觉凝视的目光又增加了一对。奥戈登·德斯帕德站在门口,撇着嘴,眼神镇定,神色中带着嘲讽。
①Cork,爱尔兰南部的港口城市。   ②第二大街和独立厅(Independence Hall)都是费城地名。   ③Harry Houdini(1874——1826),世界顶级魔术大师,最擅长脱逃术的表演。
05 布伦南靠在科伯特小姐椅子上方,胳膊搭椅靠背上,对露西说着。 “我一直想跟上你的思路,德斯帕德夫人。”他说,“你的表情泄露了很多。我一开始向你抛出问题时,你显得很惊讶。不过你很快就想起史蒂文斯夫人。越想,蛛丝马迹就越多。你很气自己没能早想到,不过你无力阻止。然后有人提起舞会衫裙,提到没人能在那么短时间内赶制出一模一样的。那让你松了口气。你认为史蒂文斯夫人与此无关了。不过现在你又不敢肯定。我推测得对不对?” “我——”露西说,她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抱起双臂,“哦,这太可笑了!我怎么知道?你来应付他,特德。” “别担心,我会的。”后者说道,“我可以交互提问吗,队长?”这纯属虚张声势,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等你有问题可问的时候,随时可以。”布伦南说,“现在我们说回正题,科伯特小姐。史蒂文斯夫人什么时候问你买砒霜的事?“ “大概三周前。我记得是个周日下午。” “详细讲讲,把整件事都告诉我们。” “史蒂文斯夫人、德斯帕德夫人和我当时坐在餐厅。我们坐在燃着的壁炉前,当时是三月底,还刮着大风。我们吃着肉桂黄油面包。当时报纸上有则关于加州发生的谋杀案新闻,我们聊到那件事。然后我们开始聊谋杀。德斯帕德夫人问我毒药——” “你是说史蒂文斯夫人?”布伦南说。 “不,我不是。”后者反驳道,转头狠狠盯了他一眼,“目前我要说的就是德斯帕德夫人。你可以问她。整个过程中史蒂文斯夫人一言未发。哦,除了有一次。我当时正跟她们讲起实习时候遇到的第一起病例,是一个喝了马钱子碱的男人,我告诉她们那男人的反应。史蒂文斯夫人问我是否认为那男人遭受了巨大痛苦。” “啊,我正想知道这个。当时她举止如何?看起来怎么样?” “她看起来很美。“ 布伦南恼火地瞪瞪眼,看了看笔记,再次抬起头:“这算什么回答?你不明白我问话的意思?漂亮。这算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我能实话实说吗?” “当然,为何不?” “她看起来,”证人冷冷地,镇定地说,“看起来像一个为情欲所困的女人。” 史蒂文斯心里划过一阵怒火,在体内像是爆炸开来,或者说像烈酒般灼人。不过他仍然镇定地看着她。 “等一下,”他插嘴说,“这么说有点过分了。科伯特小姐,你能不能说说在你脑子里,为情欲所困的女人该是个什么样?” “行了!”布伦南厉声说道,护士脸上羞得绯红,看起来简直闪闪发光,“悠着点!有点绅士的样子!你没有理由侮辱她。她只是——” “我并不想侮辱她。如果我的言行真造成了这种印象,我深表歉意。我提到这个词并没有什么言外之意,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任何普通的词汇。我是真想知道她的意思。你想怎么指控都行,不过别把这件事弄成该死的精神病学病例。我们长话短说吧,科伯特小姐。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太太是个疯狂杀手?” “够了。”马克·德斯帕德气恼不已地跳出来,“我搞不懂正在发生的事。听着,队长,如果你认为玛丽·史蒂文斯有嫌疑,为何要对我们说?为何不去找她?特德,你为何不给玛丽打个电话,让她到这里来,亲自回答问题?” 一个新的声音响起。 “没错,”那声音说,“哦,没错。问他,问他为什么不。” 奥戈登·德斯帕德从门口走进房间,深深地点着头,长长的下巴都抵到领子上去了。他并没揭下驼毛帽子,也没换衣服。他审视着史蒂文斯的表情绝谈不上愉快,不过很显然他正得意自己震住了满屋子的人。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布伦南,”他说道,“我想问这家伙几个问题。对你来说只有好处,因为我保证一分钟内就让他缴械投降。好吧,史蒂文斯,你怎么不给她打电话?“ 他等待着,恰如一个等待答案的小孩。史蒂文斯不得不控制自己,不要流露出内心的怒火。他不介意布伦南盘问,布伦南是个好人。但奥戈登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你瞧,他不回答。”奥戈登说,“看起来我不得不强迫他回答了。因为她不在家,不是吗?她逃跑了,对吗?她今天早上就不在小屋里,对不对?” “没错,她不在。” “然而,“奥戈登睁开眼追问道,“今天早上七点三十分我到舍下时,你却对我说她还没起床。” “你撒谎。”史蒂文斯平静地说。 奥戈登吃了一惊,足足有十分之一秒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习惯于确定自己的假设,然后一条一条抛出来,他习惯于了解受害者何时开始吐露真言,习惯于他们立刻开始为自己找理由,这让奥戈登立于不败之地。现在,他挥出去的拳头遭到了反击,这倒是个新体验。 “接着说,”他屈尊道,“但别撒谎。你知道自己说过,而且有人听到你这么说,所以最好还是承认。他说了,不是吗,科伯特小姐?” “我真不知道,”护士沉着道,“你们俩当时在厨房,我没听到他怎么说的。所以,我没法作证。” “好吧。不过你承认她不在家,那她去哪里了?” “她今早去费城了。” “哦,她今早去费城了,不是吗?去干吗?” “去买点东西。” “我就想听你这么说。她一大早的,七点半不到就爬起来,为了赶着出门去买点东西。你指望别人相信?”奥戈登下巴在领子上转来转去,讽刺地环视众人问道。 “玛丽·史蒂文斯在她一生之中有没有这么早离开温暧的床铺过,还是去‘买点东西’?“ “不,从没有过。我想我当着科伯特小姐告诉你了,我们俩都一晚没睡。” “然而她就是想一大早去购物,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周六,商店中午就关门。” 奥戈登假笑道:“哦,今天是星期六,不是吗?今天是星期六,所以她从你身边逃开。你怎么就是不肯说实话。你心里清楚她昨晚逃走了,对吗?“ “如果我是你,”史蒂文斯责难道,“我就不会一直这样追问,也不会问到这个份儿上。” 他看看布伦南:“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队长?没错,我太太今早到城里去了。不过,如果她下午还不回来,我愿意承认谋杀。我一贯就不怎么相信我们的朋友奥戈登的话。顺便说一句,他就是那个给你写匿名信的人,假借你的名义发电报的也是他,所以你看得出他的话有多可靠了。” 布伦南的脸色无疑十分阴沉。他看看奥戈登,又看看史蒂文斯。 “每次我说到重要的部分,都会被打岔,这样下去不行。”他怒道,“不过至少这次打岔的方向还算值得探询。——是真的吗,小伙子?是你写信给我,然后给所有其他人拍电报,让他们赶紧回来?” 不管奥戈登这人其他方面如何,至少他不缺乏勇气。他退了两步,仍然镇定地看着众人。他精明的脑子里显然在琢磨应对方式,但表面上不露声色。 “你知道,你没证据。”他耸起一边肩膀说,“如果我是你,说话就会小心些。你这算是诽谤吗?我记不清具体术语,不过你最好还是小心讲话。” 布伦南视线锐利地看着他。有那么一刻布伦南保持着沉默,粗粗的手指玩弄着口袋里的硬币。然后他摇了摇头。 “小伙子,在我看来你在模仿自己心爱小说里的侦探角色。实话告诉你,这一套老掉牙了,而且也不对。如果我是你想象中的那种警察,马上就会把你关起来。就证据而言,这不算太难。我们能查出拍电报的人是谁。” “学学法律吧,狡猾的老袓父。”奥戈登强笑着摇头道,“那些电报构不成伪造罪。根据法律,要构成伪造,嫌犯必须要从中直接获得个人利益。如果我写信给美联储主席,说:‘特向阁下介绍我的私人送信员,奥戈登·德斯帕德先生,请交给他一万美元。’而且我署名为‘约翰·D.洛克菲勒’的话,那就构成了伪造罪。如果我写:‘特向阁下介绍奥戈登·德斯帕德先生,请以礼相待。’那就不算伪造。这点很重要。电报中的每个词都经得起检验,不会让我被起诉。” “所以确实是你发的电报喽?” 奥戈登耸耸一边肩膀:“我什么也没承认。你别耍这种花招。我很自豪自己非常强硬,我确实强硬。” 史蒂文斯看了眼马克。马克懒懒地靠在壁炉旁的书橱上,手揣在灰色毛衣口袋里,显露出拳头轮廓。 “奥戈登,”他说,“我不明白你到底出了什么事。露西是对的,你以前没这么糟。也许分到迈尔斯叔叔一小笔财产让你冲昏了头脑。不过如果我们单独待会儿,我倒想试试你到底有多强硬。”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贸然尝试。”奥戈登一跳似的猛转过身,说,“我知道自己对世界的价值。我对世事感兴趣,仅此而已。比如说我认为你把汤姆·帕丁顿叫来就是件蠢事。从过去的经验看,他在英格兰过得可不差,把英格兰的酒吧都要喝干了。他从不吸取教训。不过现在,他也许可以从简内特·怀特的一事学到点什么。闹那么一次还不够吗?你还想再来—次?” “谁是简内特·怀特?”布伦南飞快问道。 “哦,一位女士,你不认识的,不过我可相当认识她。” “你知道得还真不少,”布伦南怒道,“不过关于本案你知道什么吗?还有什么?没有了,你肯定?好吧,如果真没有了,我们得继续——说关于史蒂文斯夫人和砒霜的事情。科伯特小姐,你刚刚说到,三周前的周日,你们说到毒药的话题。请继续。” 护士回忆起来。 “我们聊了一会儿,然后我得去给迈尔斯·德斯帕德先生送牛肉浓汤。我进入走廊,里面光线不大好,史蒂文斯夫人跟着我走了出来。她赶上前来,抓着我的手腕。她的手火热。然后她问我在哪儿可以买到砒霜。”科伯特小姐犹豫道,“我当时觉得很奇怪,因为一开始我都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一开始她说的不是砒霜。她说是某人的‘药方’。某人的药方——我忘了是谁。好像是个法国名字。然后她解释了自己的意思。当时德斯帕德夫人刚走出餐厅,我想德斯帕德夫人也听到了。” 布伦南不解地问:“某人的药方?你知道详情吗,德斯帕德夫人?” 露西不安地皱起眉头。她看向史蒂文斯的目光中包含着恳求。 “我知道的也不多,虽然我确实听到了。我忘了那个名字了,好像是字母‘G’打头,类似GLACE,但不知道具体意思。而且,她说得太快,我没听清楚。总之挺奇怪的。” 听到这儿,马克·德斯帕德转过头,缓缓四顾。他像被强光照射般眨着眼,想要让眼睛适应这种光线。他的双手从口袋里抽出,举起其中一只挠挠额头。 “你们俩,谁都行,”布伦南坚持道,“能否想想她到底说的是什么?你们能明白其中的重要性吧?” “确实忘了,”护士略显困惑和恼怒,“有些含混,她说话的方式很怪,正如德斯帕德夫人所说。她说的类似:‘如今谁有那些毒药?我住的地方很容易搞到,但那老头死了。’” 布伦南一直用铅笔记录着,这时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他抱怨道,“我不明白——等等!你是说她说话不流畅?你说她叫玛丽,而且用了一个法国名字。那她是法国人喽?” “不,不,不。”露西说,“她英语说得像咱们一样好。她是加拿大人,当然,是法国后裔。我记得她告诉过我,她出嫁前的名字是玛丽·德·奥布里。” “玛丽·德·奥布里——”马克说道。 他脸上呈现出一派恐惧。他向前走了两步,笨拙但清晰地说着,每说一个字食指就动一下。 “我希望你想想,露西,好好想想,事关重大。‘某人的配方’会不会是‘格莱塞的配方’?是不是?” “没错,我想是的。但这跟你又有何关系?” “你和玛丽最熟,”他用那种专注的神情继续追问道,“比我们大家都熟。除了这次,你还有没有发现她的其他怪异表现?任何引起你注意的事情都行,不管听着多荒谬!” 值此期间,史蒂文斯只觉得像是站在了铁轨上,一辆髙速列车疾驰而来,他无力挪动身体,也无力从火车头那对眼睛般的车灯上移开视线。他能听到火车的呼啸。纵然如此,他还是插了嘴。 “别傻了,马克。”他说,“听说发傻会传染的,想想那句老话:‘众人皆醉我独醒,我比你们都清醒。’据此,我将证明屋里的人都疯了,特别是你。” “回答我,露西。”马克说。 “从来没有,”露西立刻答道,“我肯定从没发现过其他怪异之处。特德有件事没说错,你才是那个行为怪异,应该被调查的人。我知道玛丽认为你对凶案审判的兴趣很病态。不,我从没注意到她任何行为有什么怪异的。当然,除了——” 她突然住了口。 “除了——” “没什么。她不敢看漏斗。亨德森夫人有次正在厨房里做准备,在榨果汁,然后……怎么说呢,我从来不知道玛丽眼角有那么多皱纹,也不知道她嘴巴可以张成那种形状。” 一阵沉默,一阵几乎能让人感觉到冰冷的沉默。马克仍然用手遮着眼睛。当他把手拿开时,表情又是激动又是直率。 “听着,布伦南先生。这件事最简单的处理办法是向你和盘托出。——我希望你们其他人都先出去一下,除了特德和队长。请别提出异议,走就是了。奥戈登,你可以帮个忙,去亨德森处把他叫起来,他好像还在睡觉。告诉他带上那把童子军斧头和凿子。我想厨房里还有把大斧头,我用那把就好。” 从布伦南的表情来看,他正在怀疑马克是不是脑子搭错神经了。他神情有些警惕,之后又带了一丝蔑视,不过从肩膀的姿势看,布伦南准备好了迎接一切。无论如何,众人乖乖照马克说的做了。 “不,我不打算用斧头砍死任何人,”马克说,“现在,我们可以找个建筑师来检查迈尔斯房间的墙,有窗户的那面,看看是不是真有密门。不过那又要耽搁,麻烦多多。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我们自己动手,亲自检査一番。” 布伦南深吸一口气:“很好,很好!如果你不介意破坏房间——” “不过,请容许我问你一个问题。迄今为止,你关于案件的理论都还是支离破碎,干巴巴的。我不会说出来,但我希望你自己去推理。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如果我们在墙上,或者房间的其他地方都没发现密门,到时候你又怎么想?” “我会认为亨德森夫人撒了谎。”布伦南飞快答道。 “没有别的了?” “没了。” “到时候你会不会认为玛丽·史蒂文斯是清白的?” “这个,”布伦南小心翼翼地缩着肩膀,“我不会贸然下结论——不过,没错,我大概会。总之那肯定会推翻之前很多假设。如果你的明星证人有被人指控为骗子的危险,你总不能贸然向法庭起诉吧。我可以向你保证,人类不可能穿墙而出。” 马克转向史蒂文斯。“这倒是好消息,不是吗,特德?”他问道,“我们走吧。” 三人一起走进阴暗高挑的走廊。马克赶回厨房,取来一篮子工具和一把短柄斧头。在此期间史蒂文斯和布伦南都没有说话。 在二楼画廊上楼方向的右手边是迈尔斯·德斯帕德的房间。史蒂文斯留神看着画廊墙上的画像,可惜光线太暗,看不到他感兴趣的那一幅。马克打开迈尔斯房间门,三人站在门口向屋内观察了一阵。 ’ 房间有二十平方英尺大,不过和大宅的其他房间一样,遵循十七世纪晚期的风格,天花板较矮。地板上铺着蓝灰条地毯,不过已经弄脏并且褪色了。地绝边上露出不怎么平整的地板。墙面包着八英尺高的胡桃木板,更高的部分除了橡木粱之外,则和天花板一样漆成白色。向门内看去左手边的两面墙交界处,放置着一个巨大的衣橱。柜子是橡木纹的,装置着铜把手的门微微打开,看得到里面挂着整齐的套装,放置着一排排塞好楦头的鞋子。 左手边的墙就是整间大宅的后墙,墙上开着两扇小格子窗。在两扇窗户中间摆着一把黑橡木质的高背査理式椅子。墙上挂着格乐兹所作的头像画,画中人是一头卷发的小孩。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灯槽里插着灯泡。远处的窗边放着柳条椅。 面对众人的墙边放着床,床脚靠在通向走廊的门边。这面墙上还挂着长柄暖床器和木刻画,在这扇墙和右边墙壁的交界处就是通往阳光房的玻璃门,门上还挂着棕色天鹅绒门帘。右手边的墙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模样丑陋的,高高的瓦斯炉(房间里没有壁炉〉,旁边就是通往护士房间的门,门上还挂着迈尔斯的蓝色条纹晨袍。最后,在靠着走廊的墙边,放着一个几乎塞满各种领带的橱柜。 不过,真正引起他们注意的还是挂着画、放着椅子的那扇后墙,显得如此不协调。墙板上曾经有门的地方凸起着,仿佛是门框的轮廓。 “你瞧!”马克指着说,“我跟你们说过,这扇门过去通往大宅某一部分,那部分在十八世纪早期已毁于一场大火。他们用砖把门砌了起来,还钉上了墙板。因为门框是石头材质,所以现在还看得到轮廓。” 布伦南走上前去,细细地看着墙,还用拳头敲了敲。 “看起来还挺结实的。”他四下看着,说道,“该死的,德斯帕德先生,如果这说不通——”他走到另一扇墙边的玻璃门前,仔细检查着门帘,认真比画着,“现在挂着的帘子就是亨德森夫人偷看时挂的那幅?” “是的。我连实验都做过了。” “缝不大嘛,”布伦南狐疑地咕哝道,来回打量着,“比铜板大不了多少。你不会认为她看得到其他墙上的门吧,是吗?比方说衣橱的门?” “完全不可能,”马克说,“你可以自己试试。从缝里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亨德森夫人声称看到的部分:人物肖像、椅子顶端、门框在墙壁上的凸起。不管你怎么转动脖子,也看不到其他角度。即便没有画像、椅子和门框作参照,你也不会把衣橱门和密道门混起来,要知道衣橱门是向屋内打开的,而且上面有铜把手……怎么了,队长?你不会不敢动手了吧?” 马克脸上带着残忍的愉悦,抱着斧头向前走去。似乎这面墙对他造成了伤害,他看着它的样子就像在看一个活物。当他挥起斧子砍向墙板时,人们仿佛听到了大宅的哭泣。只听有人遥遥说道: “你满意了吧,队长?” 屋子里笼罩了一层薄雾,还有砖泥被敲碎的剌鼻味道。薄雾和窗外那抹淡淡的雾气一模一样,透过雾气能看到低陷的花园、碎石路以及庄园内茂密的树丛。木板和底下的墙壁都凿出了洞。扯下木板之后,为了一探究竟,众人使劲凿掉底下的砖块,好把墙壁彻底挖开。从几处被挖通的地方射进了淡淡的日光。 然而,并没有密门的踪影。
06 布伦南久久没有说话。刚刚的劳作让他脸颊通红,甚至连他的双颊看起来仿佛也凹下去了。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墙面之后,他故作严肃地扯出条手绢,像完成仪式似的擦了擦额头和脖子。 “真不敢相信,”他说,“我真不敢相信。会不会这面墙别的什么地方还藏着密门或者活动门之类的,亨德森夫人记错了地方?” “哦,我们最好把屋里的墙板都拆下来,以防万一,”马克说道,他讽刺地大笑着,牙齿都露了出来,他靠在窗边,手里转着凿子,“队长,我认为你被误导局限住了思维。现在你还敢打赌这件事完全没有灵异成分吗?” 布伦南走到一旁,不快地看着壁橱门。 “不,”他小声地自言自语。然后他再次转过头,“顺便说一句,我注意到我们刚刚破坏的墙板上挂着一盏灯。我想问问,当我们的访客从不存在的门出去时,那盏灯开着吗?不,等等!老太太说——” “没错,”马克同意道,“灯当时没开。除了床头的阅读灯外,房间里没有其他光源。而阅读灯哪怕开到最亮光线也不佳,所以亨德森夫人才没看清访客,包括她的头发颜色等等。一看就知道,这是屋里仅有的两盏灯。亨德森夫人说——” 史蒂文斯感到体内升起一股怒火。密道并不存在,他不知道该不该为之松口气,很可能应该。但是,他能肯定的是那股怒火。 “请容许我指出,”他说,“本案中所有该死的相关事实都源于‘亨德森夫人说’。老实说,不断重复的‘亨德森夫人说’听得我脑子疼。亨德森夫人是谁?她算什么?她是预言大师还是占卜师还是《圣经》喉舌?亨德森夫人在哪儿?她简直和哈里森夫人一样不可捉摸。尽管她惹来了警察,而且几乎是字面意义上的兴妖作怪,但一直就不见踪影。你刚刚指控马克的太太谋杀。你刚刚又指控我太太谋杀。你对她们俩刨根问底,全然不顾露西有铁证如山的不在场证明,全然不顾有中立证人证明玛丽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搞到或仿造出侯爵夫人的衣衫。非常好。不过亨德森夫人说水往高处流,或说我们亲自调查了根本就没有密门的地方有道门,你倒是全盘接受了,仅仅因为她该死地太可靠。” 马克摇摇头。“这一切并不像听来那么自相矛盾,”他说,“如果亨德森夫人撒谎了,那她为何要伪造那些奇奇怪怪的细节?她为何不只说看到有个女人递给迈尔斯一杯饮料?为何要加上我们立刻就能证伪的因素,破坏其证言的可信程度?” “这些问题你早就回答了。你还是相信她的话,对吧?否则你就不会和我争论了。” 一阵沉默。 “不过,”史蒂文斯继续道,“这不是最紧要的。你问我,亨德森夫人为何要发誓说一个死去的女人穿墙而出。让我来问你,亨德森先生为何坚称死人穿过了花岗石墙面?他为何坚称那封闭的地穴连一块石头都没人动过?本案中有且仅有的两个不可能之处:一是从这间屋子消失的女人;二是从棺材里消失的尸体。我好奇的是,这两件事的证人都姓亨德森。” 布伦南低低吹着口哨,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分给众人。每个人都接受了,就像郑重地接过宝剑一般。 布伦南道:“继续说。” “如果真有谋杀案,我们来看看它实质性的方面。”史蒂文斯继续道,“队长,你认为凶手是外来者。我表示反对。在我看来,凶手很可能是大宅范围内的人。因为有件事似乎大家都忽略了:下毒的方式。下在蛋液、牛奶和葡萄酒的混合物中。” “我开始明白——”布伦南说。 “没错。首先,外来者可不可能潜入大宅,从冰箱里拿出鸡蛋,搅好之后,再加入冰箱里取出的牛奶和酒窖里取出的葡萄酒?或者,反过来说,外来者可不可能拿着一碗东西长途跋涉而来,就是为了装满你们家的银杯?而且,这还会带来最大的难题:外来者怎么敢指望迈尔斯会喝下那杯东西?你们也知道,哪怕是为了他好,让他多吃些东西有多难,尤其是在夜里。如果外来者想对他下毒,最好选择他不会拒绝的东西——比如说香槟或白兰地。不,会选择调制混合液的一定是大宅里的人,一是想得到,二是能让迈尔斯喝下去。可能是露西,可能是爱迪丝,可能是护士,甚至可能是女佣。不过露西在圣戴维斯跳舞,爱迪丝在玩桥牌,科伯特小姐在女青年会睡觉,而玛格丽特人在菲尔蒙特公园。这就带来不在场证明可靠性的疑问。只有两个人的不在场证明你们没有核査过,甚至问都没问过。我不需要指出他们是谁。不过敬请留意,说到自制饮品,他们当中有一位就是厨师。而且我想你说过,他们俩都从你叔叔的遗嘱中大大受益。” 马克耸耸肩。 “坦白说,我不敢苟同。”他答道,“第一,他们在我们家待了太久。第二,如果他们杀了迈尔斯叔叔,然后编造谎言来掩饰,又为何要编出超自然的故事?这对他们有何好处?就算凶犯们无法编出正常的谎话,但这种谎话未免太不寻常、太罗曼蒂克了吧。” “让我问你。昨晚你告诉我们她关于神秘访客的说辞时,提到她的紧张,提到人影的‘有趣之处’,甚至提到那个有趣的细节,说访客的脖子好像安得不牢……” “什么!”布伦南说道。 “现在好好想想,马克。这念头是你灌输给她的,就像我们昨晚以为的那样——还是说,她灌输给你的?” “我不知道,”马克突然道,“我也在回忆。” “不过,如果不是她提起,你自己会想到吗?” “也许不会吧。我也不知道。” “不过,有件事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四个人一起打开了地穴。在我们四人之中,唯一坚决地发誓相信鬼魂的是谁?是谁一直想让事件染上神秘色彩,甚至暗示冥冥中有什么在监视我们?是谁上蹿下跳地发誓说没人靠近过地穴?不就是乔·亨德森吗?” “没错,我想是的。不过我还有个疑问。你说想告诉我,一对无害的老用人突然变成了恶魔夫妻——” “完全不是。他们并非恶魔。只有你一直坚持说恶魔云云。我承认他们是好人。不过有些老好人也会犯下谋杀。我承认他们对你很忠实。不过他们没有理由对迈尔斯忠实,要知道迈尔斯大部分时间待在海外,和你一样,他们跟他并不熟。而且迈尔斯给他们留遗产完全是出自你父亲的遗愿。至于说鬼怪故事,最开始是怎么说起的?” “最开始?“ 布伦南挥着快要燃尽的香烟,心情烦躁不安,插了嘴。 “一切,”他说,“都是嘴皮功夫,嘴皮功夫,嘴皮功夫。不过,我想我明白史蒂文斯先生的意思。说说我的看法吧。老头死的时候,没人怀疑他是被毒死的——除了你。”他冲马克点点头,“因为你从壁橱里发现了那个银杯。亨德森夫人立刻来找你,说了通恶鬼和穿墙女人的故事——她倒是没对我说起那女人的头好像没安牢,不管她是什么意思;不过故事的其他部分是一样的——她跑来告诉你整个故事。原因呢?原因就是你半信半疑,而这会进一步激起你的疑心。最坏的情况是开棺。到时候你就会发现恶鬼居然偷走了死人的尸体,这让你更加不安,更想査个清楚。以上和那对老夫妻告诉你的故事相符吗?” 马克带着突来的兴致打量着他。 “这么说,”马克说,“他们撒这一系列谎,包括偷走尸体都是为了吓唬我,让我把事情掩盖起来?” “有可能。” “但如果是那样,”马克说,“你能否告诉我,昨天在开棺前,亨德森夫人为何把几乎整件事都报告给了警察局局长?” 他们对视一眼。 “有道理。”史蒂文斯承认道。 “哦,我可不这么想。别忘了你弟弟奥戈登,德斯帕德先生。”布伦南说,“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同样起了疑心。没人知道他怀疑到什么程度,同样没人知道亨德森夫妇以为他怀疑到什么程度。他们知道他不会闭口不言。所以,也许亨德森夫人恐慌起来,做了许多其他女人都会做的蠢事,她知道自己有责任,她想试试用编造的谎言来搪塞。” 布伦南再次走到衣橱旁瞪着它看,不过,他现在的神情是好战的。 “我想知道的是,衣橱在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而且,朋友们,我有个想法。当然,我不是说从构造上看它有什么不妥。不过,你说自己在衣橱底部发现了装着毒药的杯子,对吗?凶手为何会把杯子放在这儿?无毒的牛奶和有毐的砒霜混合物为何都放在衣橱里?为何猫也跟着进来——根据迹象分析——从银杯里喝下剩余的毒药?你叔叔的衣服还真多啊,德斯帕德先生。” “没错。昨天我还跟他们说起,他待在房间里时,肯定花了很多时间试衣服做消遣。不过,他不希望其他人知道他这么——” “他在房间里做的,”一个新的声音说道,“可远不止如此。” 爱迪丝·德斯帕德从走廊进来,脚步很轻,房里的人都没听到。不过她并不是故意偷偷摸摸。当时她脸上掩藏的表情众人都不理解,直到很久之后才明白包含的意义。无论如何,虽然她的双眼因缺乏睡眠有些憔悴,整个人看起来还是非常美丽。在史蒂文斯看来,不知为何她比昨夜显得要年轻许多。她一只手抱着两本书,另一只手的手指在书上轻轻敲击着。她整个打扮低调而时尚,衣饰都非常美丽。不过事后史蒂文斯才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她穿的是什么,只记得是黑衣服。 马克吓了一跳。他抗议道:爱迪丝,你不该来!你发誓今天会乖乖待在床上。露西说你昨晚根本没睡,除了一小会儿,还在做噩梦。” “没错。”爱迪丝说。她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礼貌,转头面对布伦南,“阁下就是布伦南队长,对吗?几分钟前你让他们离开时,他们告诉我的。”她的微笑十分得体,“不过我敢肯定你没让我离开。” 布伦南态度和蔼但不肯松口:“是德斯帕德小姐吗?我恐怕我们——”他对着被敲坏的墙壁点点头,咳了两声。 “哦,早就料到会这样。我找到了解决你问题的方法,”爱迪丝温柔地摸了摸抱着的书,说,“你瞧,我偷听到你说你认为衣橱和案件有关系。事实上,确实大有关系。我昨晚在里面找到了这些书。第二本很容易就翻到某一章,我认为迈尔斯叔叔虽不算读书人,但他发现这一章值得一读。我愿意对你读一读——你们所有人。文章可读性欠佳,是学术性的,有些枯燥。不过我想你们该听一听。特德,请你关上门好吗?” “书?”马克说,“什么书?” “格力木德的《巫术史》。”爱迪丝答道。 她坐在窗边的柳条椅上,用那种念洗衣单似的口吻,平静地说着。不过,就在她开始大声朗读之前,目光转向了史蒂文斯。后者为她目光中的兴趣和疑惑吓了一跳,那是种好像在怀疑什么的眼神。虽然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她的朗读清晰而流畅。 人们对“永生者”的信念,最初源自十七世纪晚期的法国。首次见诸书面,是一七三七年马尔市①一名先生的功劳——《巫术、魔法、恶魔附身以及妖术论》;此后许多年间,甚至连科学家都认真讨论上述问题。相关争议至一八六一年因一场罪案审判,再次掀起高潮。 简而言之,永生者就是——大多数是女性——因毒杀罪被处以极刑,被绑在火堆上焚烧的女性,无论其焚烧时是否活着。此时,犯罪学领域和巫术领域交叉了。 最初使用毒药被视为巫术的一种,关于这种信念的起源也不难发现。“春药”或“咒药”被普遍承认为巫术,其实就是毒术师们大展拳脚的掩饰物。根据罗马法——引自保禄的着作《语录》,哪怕施用一点无害的春药都算犯罪,这在中世纪被认定是异端之举。而在英格兰,迟至一六一五年,毒杀犯也被当做巫师加以审判。当安妮·特纳因毒杀托马斯·奥弗伯利爵士②而受高等法院王座庭庭长库克③大法官审判时,她的“法宝”们被呈上法庭——包括一个铅质人像、一块羊皮纸和一小片人类皮肤——听审者感到一阵阴风扑面而来。 “当这些东西,包括巫术纸和其他画像呈庭时,”记录者如是写道,“绞刑架边传来一阵巨响,引起旁观群众一阵恐惧、骚动和迷茫。每个人都感觉到了疼痛,仿佛恶魔降临,因庭上展出了其杰作,但未得到承认而震怒。”(引自寡妇安妮·特纳在英格兰高等法院的庭审实录,一六一五年十一月七日) 不过,法国的“巫术谋杀”直至十七世纪晚期才达高潮。据《科学百科全书》所言,里斯本行使巫术的女巫甚众,甚至有个专门的街区。还有来自意大利(该国的托芬娜④女性秘密团体毒死了逾六百人)的格拉泽和埃克斯里四处寻找哲学石⑤,并出售砒霜。在本书其他章节中,我们曾经讲到,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宫廷里有不计其数的女士热衷恶魔崇拜,其中尤以黑弥撒最是著名,在女性的身体上杀死一名儿童作为献祭——此处谨依蒙塔古·萨默斯的着作《巫术史》。这是在秘密的房间里进行的秘密仪式。而拉·魏宁女巫⑥在圣但尼⑦招来了鬼魂。这些如今被称为恶魔崇拜的女士,并不都是盖尔所说的那种“满脸皱纹、眉毛纷乱、一口假牙、斜眼、声音嘶哑、言辞刻薄的老太太”。诚如支持处置女巫的约翰·盖尔牧师所言:“她们是世间最美的女人,囊括了从裁缝到宫廷责妇的各个阶层。”在她们手中,丈夫和父亲们纷纷死于非命。 通过被抓获罪犯的供述,有关这一地下组织的蛛丝马迹渐渐被巴黎皇家监狱察觉。巴士底狱附近的阿森纳监狱建立了“燃烧的法庭”,用刑台和火刑对付女巫。路易十四最宠爱的情妇蒙特斯潘夫人一六七二年的神秘死亡刺激了毒杀案件的増加。自一六七二年到一六八0年,法国许多尊贵的女人都被送进了“燃烧的法庭”,其中包括马萨林红衣主教⑧的两名侄女,伯依伦公爵夫人及尤金王子⑨之母,苏瓦松伯爵夫人。不过,将所有秘密暴露给世界的无疑是一六七六年那场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长达三个月的审判。 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的罪行得以暴露,是缘自其情夫圣克罗希上尉之死。圣克罗希的遗物中有个柚木盒子,盒子上贴了一张字条说在他死后“请将此送交居住于圣保罗卢维大街的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盒子里装满了毒药,包括升汞、锑和鸦片。侯爵夫人一度逃走,最后在德斯普雷斯侦探的协助下被抓获,以大规模投毒罪受到了审判。虽然为侯爵夫人辩护的尼维尔律师干得很不错,但德斯普雷斯侦探给了侯爵夫人致命的一击。他向法庭提交了一份侯爵夫人私下交给他的书面供述,在这份歇斯底里般的供述文件中侯爵夫人除了她做过的一系列可怕恶行外,恐怕还提及了许多她不曾犯下的罪恶。最终她被送上断头台,尸体被火化。 “审判后,为了让她吐露同谋犯的姓名,她被施以水刑。这是当时司法系统常用的一种逼供手段:将嫌疑犯放在桌上,将皮漏斗插在嘴里,然后往里面倒水,直到……” 爱迪丝·德斯帕德飞快地从书本上抬起头。从窗户照进来的淡淡光线落在她的发间。爱迪丝的表情充满了疑惑和兴致。几个男人谁也没动。史蒂文斯盯着地毯上的花纹。他现在想起韦尔登博士告诉他的,如果对著名罪案感兴趣,可以去游览的那个地址,就是圣保罗卢维大街十六号。 瑟维妮夫人目绪了她之后被送去处死的情景,笑着将当时的情况四下传播。许多群众目睹了侯爵夫人在巴黎圣母院门前忏悔,她穿着白衣,赤着脚,手里还捧着一支点燃的蜡烛。她如今已有四十二岁,青春美貌早已不复存在。但她的虔诚和忏悔之真诚感动了皮洛特院长。不过,她好像并未原谅德斯普雷斯。登上行刑台时,她嘴里吐出一些无法听清的字句。她的尸体在格列夫广场⑩被焚烧。 根据庭审中的发现,官方得以彻底清查了皇家宫廷的地下巫术网。圣克罗希的一个仆人拉荷西已经死于拷问台。信徒众多的女巫以及毒术师拉·魏宁也在一六八〇年被活活烧死。献给恶魔的舞蹈从此不复存在,舞者们已被挫骨扬灰,只剩下恶魔孤独地微笑,笼罩在圣母院上空。 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认为。虽然不知道他们的信念源自何处,不过尼维尔律师据说曾经向皇家监狱指出:“亊情还没完。我看着她们死去。她们并非寻常女人,定然不会安息。” 问题是,亊件背后还掩藏着什么?在欧洲,时至今日也不时出现恶魔崇拜,比如,一九二五年对马赛尔·纳诺德和莫里斯·佩内特尔的调查⑾所显示的那样。不需要文件资料也能说明,大规模毒杀——而且是没有明显动机的大规模毒杀纷纷爆发,凶手往往是女性。比如(佩罗特指出),一八一一年巴伐利亚的安娜·玛利亚·斯科勒布,一八六八年瑞士的玛利亚·简内特⑿、还有毒死了二十七人的弗洛·范·德·雷登,甚至还有男性凶手,比如,英国的帕默尔和克利姆⒀。他们到底有什么动机?尤其是在女性凶犯犯下的案件中,凶手从受害人的死亡中几乎没获得什么好处,既不是为了财产,也不是为了报复。她们看起来也不疯,虽然她们自己也解释不清动机何在。 有人认为她们的动机就是一种单纯的欲望,说砒霜那小小的白色粉末给了她们女王般的权力和命运之神般的手腕。不过这并不能解释一切。如果说女性有杀戮的欲望,总不能说受害人们有被杀的渴求吧。在这些案件中最令人不解之处在于那种轻松感、那种宿命般的气氛、受害人自愿的承受——甚至在他们知道自己被下毒的情况下。弗洛·范·德·雷登曾公然对某名受害人说:“你活不到一个月了。”杰达格声称:我所到之处尸横遍野。”然而他们还是没有暴露。似乎在凶手和受害人之间有什么恶魔契约存在,类似诅咒或催眠之类的因素。 一七三七年有个案件让整个巴黎为之不安,来自马尔市的某位先生首先提及了上述理论。一名十九岁的少女——特蕾莎·拉·魏宁,和那位于一六八〇年被处以火刑的女巫有着同样的姓氏——因连环谋杀被捕。她父母都在尚帝依森林⒁里烧炭为生。她不识字,出生也平常无奇,在她十六岁之前也没显示出特别之处。不过,哪怕当时最白痴的警察也会对附近连续八起杀人案起疑心。最奇怪的是在受害者的枕头或毯子地下总会找到一条绳子——通常都是毛绳,偶尔也是编好的毛绳子——绳子打了九个结。 他们明白其中的含义。大家都知道,九是个神秘的数字,是三乘以三的结果,这个数字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和神秘的仪式联系在一起。打了九个结的绳子据称可以对受害人施咒,让他永远处于巫师的魔法之下。 当警察去女孩的房子搜查时,他们在附近的树林里找到了拉·魏宁,一丝不桂地躺在草丛中,据某位警察形容,眼晴像“狼”一样。她被带回巴黎受审,如实作了供。看到火时,她忍不住尖叫。虽然父母声称她既不能读也不能写,但亊实上她两样都会,而且说起话来像宫廷贵妇一般。她承认犯下罪行。当被问及在被害人身上所施咒语含义时,她说:“现在他们也变成了我们中的一员。我族类人丁稀少,需要振兴门户。他们并未死亡,即将复活。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开棺一察。他们已不在棺木中。其中之一就发生在昨晚的安息日。” 结果那些棺材好像真是空的。另外一个奇怪的地方是,在庭审中,女孩的父母几乎为某件案子提供了类似不在场证明的证词:她必须要在非常短的时间里走完两公里,然后走进上了锁的房子。据说拉·魏宁对此的回应是:“这不难。我走进树丛,擦上药膏,换上之前穿过的衣服。其他都不成问题了。”问起“之前穿过的衣服”指什么时,她说:“我有很多衣服。这一件非常美,不过我从前赴火刑时没穿。”提到火,她似乎突然回忆起什么,然后开始尖叫……” “够了,”布伦南厉声打断道,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脸,好像想确认它还完好如初,“很抱歉,德斯帕德小姐,不过我还有正事要干。现在才四月,还没到万圣节。骑着扫把的女巫对我来说太早了点。如果你想说某位女人在迈尔斯·德斯帕德身上下了咒,擦上药膏,穿上有几百年历史的衣服,然后穿墙而过——这个,我不得不说,案子总得经得起大陪审团审核吧。” 爱迪丝虽然有些髙傲,倒没有被激怒。 “是吗?”她说,“那这里倒有个解释。我希望你读一读的部分其实在接下来那一段。不过,如果你不能从中受益,我也不想一字一句地念了。是说有个名叫玛丽·德·奥布里的女人(和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的闺名一模一样,我得说〉于一八六一年被送上了断头台。不管你对十七世纪或十八世纪有什么偏见,我想你总不会认为十八世纪六十年代还是那么不开化吧。“ “你该不会是说她因为巫蛊之罪被杀头吧?” “不,她因谋杀被处死。细节比较恐怖,我不想重复了。不过我得给你读读对她走上被告席时状况的描述,是当时一位记者所作。书中说道:‘案件吸引了广泛关注,不仅因为被控罪女人的美貌和富有,还因为她言行的端庄。说实在的,她言行是如此端庄,甚至在某位皮条客似的男人出言不端时,像个女学生一样羞红了脸。’还有,‘她走上被告席,温顺地向法庭庭长鞠躬致意……她戴着棕色天鹅绒船形帽,一只手拿着银盖的嗅盐瓶子,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戴着特别的金手链,手链扣子很特别,像猫头,扣子正中间镶着一颗红宝石。当证人们提及凡尔赛别墅里举行的黑弥撒时,提到毒死路易斯·第纳尔时,有几个过分激动的旁听者叫道:“不,不!”然而她被观察到的唯一反应是转动手链。’”爱迪丝啪的一声合上书页,“真相呼之欲出了,特德。你该知道谁有那么一条手链。” 史蒂文斯确实知道。他记得在一八六一年那位玛丽·德·奥布里的照片上看到过,照片在昨天晚上不见了。不过,他现在思绪过于混乱,以至于答不上话。 “是的,”马克干巴巴地插嘴道,“我也这么想。不过真说出来了,我还有点无法面对!“ “我得说,”布伦南怒道,“我知道你们暗示什么,不过这次我和史蒂文斯先生在一条战线上。史蒂文斯我的朋友,如果你这副奇怪的表情是为了这,大可不必。很有意思。德斯帕德先生本来一直为尊夫人辩护,听到这一段改变了态度。而我同样改变了态度,只不过之前我怀疑她。” 爱迪丝声音变得锐利:“你是想否认过去曾盛行过巫术?” “当然不是,”布伦南出人意料地说,“甚至在现代美洲,也有巫蛊之术。我知道九结绳的诅咒,也就是所谓女巫的阶梯。” 马克瞪着眼:“不过,上帝啊!你说——” “你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布伦南问道,“平时连报纸都不读吗?你就住在宾州德国后裔聚居区旁边,在德裔聚居区女巫们仍然制作蜡像,仍然对母牛施加咒语。天哪,还有不久前发生的那起巫蛊谋杀案。警方派人去咨询当时的情况了。你还记得刚才我强调说府上的女佣玛格丽特就是宾州德国后裔吗?你当时问我那有什么关系。我得说,关系大了。当然我并不认为女佣涉案。我一听到打了结的绳子,马上想到会不会是乡巴佬巫师想施法,或者说装着对你叔叔施法。而且——当我再次考虑史蒂文斯关于亨德森夫妇的推理时——我大概猜到了凶手。所以我想问你:亨德森夫妇是哪里人?” “我想籍贯是雷丁⒂。”马克说,“家族中某些人移居克利夫兰。” “好吧,雷丁这城市不错,”布伦南温和道,“而且没什么巫师。不过仍然属于宾州德裔聚居区。” “队长,你杀了我我也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你还真是充满意外。”马克怒道,“这么说你相信案件和巫蛊有关了?因为,如果你——” 布伦南抱起双臂,微微歪着头看着马克。那种回忆的目光又出现在他眼中。 “当我还是个小孩时,”他说,“我想要支左轮手枪。哦!我是多么渴望拥有左轮手枪啊!——大大的艾弗·约翰逊式的六发手枪,还是象牙手柄的。我做梦都想要,超过了对世间任何东西的渴望。主日学校⒃的人说,如果你非常渴望某样东西,只要祈祷就一定能得到。我不停地祈祷啊祈祷。我敢打赌,没人像我这样为一把手枪祈祷过。那些日子我老爹对我讲过很多关于恶魔的事情,尤其是他戒酒,发誓再也不碰一滴那段时间。我父亲是个虔诚的教徒,他曾经说过恶魔就藏在客厅门的角落里,对他指指点点地说:‘莎摩斯·布伦南,如果你再喝一小滴威士忌,我就要来找你。’他说恶魔全身通红,一对弯弯的角足有一英尺长。不过,尽管如此,我想如果恶魔出现,要用象牙手柄、六发子弹的左轮手枪来交换我的灵魂的话,我愿意。然而,不管我有多渴望,不管我怎么祈祷,最后我还是没有得到。 “现在的情况与之类似。使用魔法?当然我可以使用魔法,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我可以想做谁的蜡像就做谁的蜡像——我做的大部分会是共和党人——但这不意味着我往蜡像上扎钉子他们就会死去。所以,当你告诉我尊叔被人谋杀,而且被下蛊变成了不死人……他自己走出了棺材,离开了地穴,任何时刻都可能走进这间屋子……我可不敢——” 房门突然被大力推开,吓了众人一跳。马克咒骂着回过头。奥戈登·德斯帕德靠在门柱上,满脸是汗,有些恶心的样子。不知何故,一看到他,史蒂文斯就感到一阵比先前任何时候都强烈的恐惧。奥戈登用外套袖子擦了擦汗。 “亨德森——”他说。 “亨德森怎么了?”马克追问道。 “你让我去,”奥戈登说,“去他房里看看,让他带些工具过来。我去了。难怪他今天一早上都没出现。他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但是说不清,或者不愿意说清。我希望你们大家都过去看看。他声称见到了迈尔斯叔叔。” “你是说,”布伦南又用到了那种实事求是的态度,“你是说他发现尸体了?” “不,不是这么回事,”奥戈登恼火地说,“我是说——他说他看到迈尔斯叔叔了。”
  ①Marre,法国阿基坦省的一个城市。   ②Sir Thomas Overbury(?——1613),英国诗人、评论家,被投进伦敦塔期间被人毒死。   ③Sir Edward Coke(1552——1634),英格兰箸名首席大法官。阻止国王干预庭审的事迹流传至今,对普通法的注释在超过一百五十年间一直被当成法律引用。   ④Toffana,意大利贵族,专业毒术师,以将毒药卖给希望谋害丈夫的女性而闻名,发明了以其命名的著名毒药:托芬娜毒液。   ⑤Philosopher‘s stone,被认为可以点石成金的魔法石。   ⑥Catherine Deshayes(1640——1680),法国著名的女巫,善用毒药,因施用巫术被处火刑。   ⑦Saint Denis,法国城市。   ⑧Cardinal Mazarin,Jules Mazarin(1602——1661),意大利,外交官。自1642年起出任法国首相,直至去世为止。是辅佐路易十四上台的功臣之一,在路易十四统治的前十八年,他是事实上的法国君主。   ⑨Prince Eugene,(1663——1736),欧洲历史上著名的军事家,在路易十四的宫廷中长大,后效忠于德意志哈普斯堡皇家。   ⑩Place de Greve,即现市政厅广场。   ⑾原文注:参见《勒·佩迪特日记》,1925年5月。又见伊利亚特·奥多内尔所着《现代伦教的异教崇拜及秘密社团》。   ⑿原文注:参见亨利·T.F.罗德斯所着《天才与罪犯》。   ⒀原文注:参见F.田纳森所着《杀人及其动机》、H.M.沃尔布鲁克所着《1812——1912年间的凶案及其庭审实录》以及《不列颠大案要录》中提到的威廉姆·帕默尔及普里查德博士庭审实录。两起案件中的受害人都是死于毒杀。   ⒁Chantilly,巴黎近郊的地名。   ⒂City of Reading,宾州伯克郡的一个城市,位于宾州东南部。   ⒃基督教为儿童提供的宗教教育,在周日进行。 第04章 总结 你的鼻子在哪儿?”桑丘见他没有化妆,问道。“就在我的口袋里装着呢。”说着,他掏出了消失的厚纸板面具鼻子,正如先前所述……“圣母马利亚!”桑丘说道,“这是谁?这还是我的邻居和朋友托马斯·塞西尔吗?”“都一样,桑丘,我的朋友,”那位乡绅说道,“我稍后会告诉你他是被怎样的诡计骗到这里来的。” ——《堂吉诃德:望族的生活与成就》
01 榆树林掩映下的石头小房子就在碎石路旁边,门大开着。如今雾气已经退去,天色晴朗。一阵清风吹拂着榆树的新叶,绿蕾丝一般翻飞着。在路的尽头,坐落着荒废的小礼拜堂,礼拜堂的门掩着。不远处堆着沙砾和碎石,覆盖网球场的防水帆布遮着地穴入口,四角用石头压着免得被风吹走。 亨德森就躺在自己房子的客厅里的皮沙发上,半眯着眼盯着天花板,昨晚众人曾在此落座。他脸上又是那种闷闷不乐的挑衅表情,大概真的身体不适。他深陷的左边太阳穴有明显的淤青,稀稀疏疏的头发比任何时候更像蜘蛛网。他穿戴整齐,和昨晚一样,看起来也没梳洗过。齐胸盖着一床毯子,他双手放在毯子上——抖动着。当他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时,突然扭过头,身子却动也没动,然后又躺了回去。 马克、布伦南和史蒂文斯站在门口,看着他。 “早上好,乔。”马克讽刺地说。 亨德森脸上一阵抽搐,出现了某些让人羞愧的改变。不过总体而言,他的表情明确地表示出目前承受的痛苦超出了人类极限。他继续闷闷不乐地死盯着天花板。 “放松点,老家伙。”马克不带同情地说。他走过去,把手放在亨德森的肩头,“你太过操劳了,这么大年纪,昨晚还忙得像条狗——你说看到了迈尔斯叔叔,这是什么废话?” “听着,德斯帕德先生,”布伦南低声道,“你这种两面派的做法算什么?什么叫废话?五分钟前你还相信鬼魂、永生之类。为何现在又是这种态度?” “我不知道,”马克困扰地瞪着眼,说,“除了……我知道你会怎么想。特德的推理给你印象太深。而且除此之外,这儿又是一位声称见了鬼的亨德森家人。我知道你会怎么想:听起来也太巧合了点。”他转过头对着亨德森先生,厉声道,“打起精神来,乔!不管你现在感觉如何,你得振作起来。警察 亨德森猛地张开眼,从表情来看他受够了,这是最后一根稻草。他一瞬间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然后打起精神半坐起来,用湿润的眼睛看着众人。 “警察,”他说,“谁把警察找来的?” “你太太。”布伦南飞快说道。 “她才没有!你别想骗我,我不信。” “别争了,“布伦南说,“我想知道的是,你刚刚对奥戈登·德斯帕德先生说看到他叔叔鬼魂的事……“ “不是鬼魂。”亨德森喉咙嘶哑地抗议道。史蒂文斯看到眼前的男人几乎是真的吓破了胆,一阵不安,“至少,看起来不像鬼魂。如果真是鬼,我不至于吓成这样。那是——那是——” “活生生的?“ “我也不知道。”亨德森惨兮兮地说。 “不管你看到的是什么,”马克说,“说出来。别紧张,乔。你是在哪儿看到的?” “就在这栋房子的卧室里。”他指着门说,“就在那边。容我略略回忆一下。昨晚,你们还记得吗,我们正在这儿——你们知道——的时候,爱迪丝小姐和露西来了。你们结伴返回大宅,爱迪丝小姐让我把壁炉的火弄旺,我照办了。然后你们就在前厅坐着聊天,直到凌晨三点各自回房。还记得吗?” “记得。” “我必须说清楚,”亨德森点头道,“你和我打算去网球场边的小屋拿防水帆布,好盖住那地方的入口。不过我觉得你看起来非常疲惫,而且那活儿不需要两个人,所以我让你回房睡觉,我一个人也能做好。你说谢谢,给我倒了杯酒。我从后门离开大宅,直到听见你闩上门的声音,我才意识到要独自走那么一大段夜路,然后一个人在小屋里睡。而且网球场在南边,我得穿过那一小片吓人的树林。 “不过,我还没走到南边就想起其实不必费周折。因为我今年一直在补那块防水布,所以现在就放在我房子里——就在缝纫机底下。我直接回到这儿。然后我看到这个房间的灯熄灭了,我重新试了试开关,灯泡就是不亮。这让我心里不舒服,不过我还有手电筒,借着手电光我从缝纫机底下拿出了防水布,跑出去,盖在入口处。在此期间我越干越快,还捡了几块石头压在四个角。因为我想:万一有东西想从底下爬上来怎么办? “干完之后我心情轻松。之前我就说过,我从不怕这种东西。就像我告诉你们的那样,巴林格尔先生多年前对我说过。‘乔,’他说,‘别怕死人,你要小心的是活着的那些浑蛋。’不过,我还是不喜欢一个人铺防水布。 “铺好帆布后,我轻松地回来,锁上门。我又开了开灯,还是不亮。我觉得手电筒光线不够,就想点亮蜡烛。不过我肯定搞混了,要不然就是手不听使唤,总之反向拧了拧手电,手电筒就熄灭了。我没功夫去弄手电筒,记得卧室里有灯,就打算锁上门去卧室。 “我走向卧室,一进去,首先听到的是摇椅摇动的嘎吱声。摇椅的嘎吱声一听就听得出来,就在窗边。我定睛一看,椅子上坐着个人,正前后摇晃着。 “房间里有足够的光线,我看得清那就是你叔叔。他坐在那儿来回摇着椅子,就像从前过来看我时一样。我能够看清他的脸,也能看清他的双手,皮肤苍白但不怎么反光,而且看起来很柔软。我能看清楚是因为他伸出手来,想和我握手。 “我吓得撒腿就跑,头晕晕地跑了出去,关上房门。钥匙在门那边。然后,我听到他站起来,穿过房间向门口走来,想追我。 “我绊在什么东西上摔倒了,摔到了头。之后的事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撞到沙发边,沙发上有张毯子什么的。我记得自己想到过,翻过沙发,躲到它后面藏起来。我记得的就这些了,之后你弟弟奥戈登——他从那边的窗户爬了进来,摇醒了我。” 之后,亨德森趴在手肘上,额头满是汗珠、青筋凸起,又说了几句听不清楚的话。然后他躺了下来,闭上双眼。 其他人面面相觑,马克一直拍着亨德森的肩膀。布伦南踌躇不决。迟疑了一会,他穿过房间走到电灯开关旁试了试,灯亮了。他来来回回试了几次,看看开关又看看亨德森。史蒂文斯从他身边走过,走到屋外去树丛下呼吸点新鲜空气。这时他看到布伦南走向卧室。一两分钟后,他也离开了房子。 “如果你暂时不需要我,”史蒂文斯说,“我想回家去吃个早餐。” “去吧,”布伦南说,“不过今天我还要见见你和史蒂文斯夫人,所以我希望你别离家太远。她最好在傍晚前逛完街回来。在此期间,我还有得忙。该死,”他慢慢地、大声地说出最后几个字,“有得忙了。” 史蒂文斯转身离开,途中折返回来:“你认为——”他冲房子点点头道。 “这个,实话告诉你。如果他在说谎,那他就是我三十年来所见过的撒谎撒得最溜的。” “我明白了。好吧,下午见。” “下午见。你太太届时最好巳经回来了,史蒂文斯先生。” 史蒂文斯穿过庄园,朝山下走去,整个期间脚步并不匆忙。直到看了看表,发现已经过了十一点之后,他才加快脚步。玛丽可能已经回来了。不过回到小屋他才发现,她尚未返回。艾伦已经来过又走了。整栋小屋整理得干干净净,艾伦还留了张字条告诉他早餐在炉子里。 他在厨房里凑合吃着已经变硬的烤蛋和培根,细嚼慢咽。期间,他站起身来,走进前厅。克罗斯的手稿还放在电话桌上,就像他离开时那样,一半撒在文件夹和公文包外面。他抽出来看了看标题。《古往今来毒杀案犯罪动机初探——高登·克罗斯于纽约里弗戴尔①芬丁厅》。他小心展开书页,坐在桌边拿起话筒。 “接线员,接线员吗?请问,能否告诉我,本机昨晚有没有主叫过长途电话?” 显然,对方告诉他有。 “打到哪里的?” “里弗戴尔的三六一号。”对方轻快地答道。 史蒂文斯放下听筒,走回客厅,从书架上拿起一本《陪审团的绅士》。书的腰封封底印着克罗斯的照片,照片中的人瘦削、阴沉而又睿智的面庞上双眼深邃,黑发略有些灰白。史蒂文斯记起在关于克罗斯的争议中,有个资深法官说,克罗斯书中关于尼尔·克利姆的庭审部分,肯定是当时在场的人记录的。这话一时被引为笑谈,因为克罗斯才四十来岁。他把书放回去,和其他书对齐,然后走上楼。在卧室里,他打开玛丽的衣橱,仔细看挂着的每一件衣服。因为她大部分服装都留在纽约的公寓里,所以也没几件好看。 上楼,下楼,时间不断流逝。浴室里滴滴答答的水声、楼梯上吱吱嘎嘎的脚步声。在静悄悄的空房子里,这些声音格外刺耳。他试着看看书,过一会儿又拧开收音机。他琢磨着要不要喝上一杯,不过一想到目前的状态,觉得还是不喝为好。终于,在四点钟时他发现自己烟抽完了,不得不到路那头的杂货店去买,这让他松了口气。他一直神经紧张,唯恐听到布伦南走近的脚步声。一切都太安静了,德斯帕德庄园附近多半恶魔聚集。 离开小屋时,几滴雨打在他脸上。他穿过国王大道,沿小路向火车站走去。高大的树木随风摆动,周围一切都灰扑扑的。他就快走到杂货店了,都能看见红红绿绿的玻璃桶后面闪耀的灯光。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昨晚听见过的声音,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两扇窗户之间的门开了,上面贴着了J.阿特金斯,殡葬管理人字样。门口站着个人对他挥手。 他穿过小街。向他挥手的是个神情欢快、生意人模样的中年人,稍微有点发福了,穿着一身质地良好的正装。他一头黑发已经稀薄了,从中间分开,梳得整整齐齐就像鱼骨一般。他面容真诚可爱,姿态宜人。 “是史蒂文斯先生吗?”他说,“我们没见过,不过我认得你。我是阿特金斯先生——小约拿·阿特金斯。家父退休了。请你进来一下好吗?我有样东西给你。” 殡葬馆窗后挂着的黑色窗帘把房子内部和外面隔离开来,史蒂文斯发现这些帘子比他想象中要挂得高。窗帘后面是光线阴暗的小等候室,铺着软软的地毯,塞得满满当当,看起来有种奇特的梦幻感。房间内有种平静的氛围,大概本该如此。除了后门两边各放置的一个大理石花瓶(和地穴中的花瓶看起来差不多)外,看不出房间的用途。约拿·阿特金斯一举一动都彬彬有礼,他走到房间一侧的桌子边。即使说他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丝好奇,但看得出他在尽量克制自己。 他走回来,递给史蒂文斯玛丽·德·奥布里的照片,就是一八六一年被砍头的那位女士。 “有人让我把它还给你,”他说,“上帝啊!出什么事了吗?” 该怎么形容噩梦成真的感觉?甚至连约拿·阿特金斯宜人的个性,他额头上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成为噩梦的一部分。不光是因为那张照片。不过,史蒂文斯看向阿特金斯拿起照片的那张桌子时,发现桌上放着几本不打眼的杂志,其中―本杂志中间露出一截弯弯的绳子,绳子上不规则地打着几个结。 “不,哦不。不。没什么。”史蒂文斯说道,他突然想起自己曾以这家店为背景编出的侦探故事来,“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阿特金斯微笑道:“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不过,你昨晚搭七点三十五分的火车来到克里斯彭。我当时正在这间等候室里忙着什么,凑巧往窗外看了一眼,看到你——” “是的,是的,我就知道有人!” 阿特金斯有些不解:“外面有辆车接你。就在那辆车转弯时,我听到有人在大街上叫唤。我好像看到有人站在通往月台的阶梯上挥手大喊着。我打开门,看看出了什么事。我发现你们驾车离开的时候,在售票厅兼职的男人急匆匆跑下阶梯。好像你在火车上的时候,把照片什么的从手稿里掉了出来。列车长发现后,趁火车开动之前扔给了售票厅的人——当时他正要下班。” 史蒂文斯思绪一下回到火车上。为了看清楚照片,他把它从稿纸上取了下来。然后韦尔登突然出现,他不得不赶快塞到手稿下藏起来…… “那人,”阿特金斯略显不快地说,“看到你开走之后,就走向敝处,当时我还站在门口。他说他快下班了,问我能不能下次看到你的时候转交给你。他觉得这很有趣,他真这么觉得。他把照片给我看,说这玩意儿更合我的胃口。”阿特金斯指着照片下方的字迹,“杀——无论如何,给你吧,我觉得你肯定需要找回它。”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史蒂文斯慢慢道,“对此的感激。真希望所有问题都能这么简单地解决。听着,我想问你点事,不过请别认为我疯了。这很重要。”他指了指桌子,“那条绳子是哪儿来的,就是打着结的那条?” 阿特金斯的好奇显然都集中在照片上,这时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他咕哝着抓起绳子塞进口袋。 “哪个?哦,那是我父亲做的。他的老习惯了,总是随手乱放。他脑子有点——你明白吧。不过他经常这么干,拿起一截绳子,打上结。就是个习惯而已,有些人习惯抽烟,有些人习惯拧纽扣或者拨弄钥匙让手不闲着一样。人们以前管他叫角落里的老头。你看侦探小说吗?记得奥希兹女男爵那些小说吗,老头安静地坐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在自己那‘无可挑剔的茶馆’中,不停地在绳子上打着结?”阿特金斯锐利地看了看他,“他一直这么干,不过以前记得收拾起来。为何这么问?” 过去的几分钟对史蒂文斯来说,就像一段回忆。他想起帕丁顿昨晚提到老约拿·阿特金斯时所说的话,他当时还以为帕丁顿醉了。他说:“马克过世的老爹很喜欢乔纳,他有个自得其乐的玩笑,就是问老乔纳是不是还在他的‘无可挑剔的茶馆’或者他的‘小角落’里;我不明白这有何好笑。” “我希望你帮我个忙,”阿特金斯坚持道,“告诉我,你为何要问起绳子。这对我也许很重要。是不是有——”他停了停,“我知道你是德斯帕德家的老友。而敝店负责操办德斯帕德先生的葬礼。是不是有——” “麻烦?哦,没有,”他考虑自己能不能透露,能透露到什么程度,“不过,有没有可能某条这样的绳子,碰巧被放进迈尔斯·德斯帕德的棺材里?” “我想有可能。毕竟表面上看我父亲还是负责人。”阿特金斯答道。然后,他又用不那么职业的声音补充道,“丧钟敲响!真是不可饶恕!我希望——” 能否假设老阿特金斯利用方便条件在绳子上打了九个结?不过,事实如此,要怎么解释在迈尔斯·德斯帕德死的那晚,在他接受J.阿特金斯的服务之前,枕头底下就放上了一条九结绳子?对史蒂文斯而言,小阿特金斯说的每句话都可信,却没能释清疑团。 他说的话从某一方面是澄清了某些问题,但从其他方面而言,又把问题弄得更复杂了。比方说关于照片,如果阿特金斯昨晚把照片还给他,他没准还觉得疑团顿消。不过现在……至少他得肯定棺材下葬时,迈尔斯的尸体还在里面。他顾不得保密这档子事,拣了些事实告诉殡葬人,然后直接提出了问题。阿特金斯格外肯定。 “我就知道,“他轻轻用手敲打着桌面,说,“我就知道庄园里出事了!到处都在传。哦对,当然我们要保守秘密。不过我能肯定地告诉你。毫无疑问,迈尔斯先生的尸体放进了棺材。我亲自帮的手。紧跟着抬棺人就抬了出去。我的助手们可以作证。而且你应该知道,抬棺人直接把棺木抬进了地穴。” 等候室的前门静悄悄地打开来,一个男人从街上走了进来。 街上光线昏暗,雨丝在窗上划下痕迹。新来者背光站着,个头很小,尽管穿着一件大毛皮外套,整个人还是干巴巴地缩成一团。毛皮外套颇为时髦,压得低低的棕色软帽也流露出潇洒感,这一切都显示出来者可能是迈尔斯·德斯帕德,让人毛骨悚然。不过死人不可能有豪华轿车,而现在街边就停着一辆梅塞德斯,还配有司机。最重要的是,来者上前两步,让人看清他并不是迈尔斯。 毛皮外套不算过分时髦,有点像三十年前保守人士穿的那种古董。来者看起来七十多岁了,容貌相当丑陋,敏纹遍布的脸有点像猴子,鼻梁倒是很挺。不过尽管如此,来者看起来倒有几分吸引力。史蒂文斯隐约觉得这张面孔有些熟悉,好像见过多次,然而他想不起到底在什么场合下见过——像图画一样模模糊糊。来者猴子一样明亮的眼睛里含着讥色,凶狠地环视房间,然后视线落在史蒂文斯身上。 “请原谅我的打扰,”他说,“我可以和你聊两句吗,先生?我跟着你进来的,为了见你跑了很远。我的名字叫克罗斯——高登·克罗斯。”
①Riverdale,位于美国纽约市布窿克斯区东北部地区。
02 “是的,完全正确。”来者镇定地说。他伸手从外套里掏出一张卡片。然后,他不耐烦地审视着史蒂文斯。“你肯定在想,我这张脸,”他指了指自己的面部,“比我坚持印在书籍腰封上的照片看起来要老得多,魅力也差很多。当然了。要不然我才不要你们印出来呢。不过,要是你仔细看,肯定看得出我三十年前差不多就该长那样。照片是我进监狱前拍的。” 他再次举起一只戴着手套的手。 “你又想,”他说,“我版税收入虽然不少,但远不够支付——”他指指外面停着的汽车,“没错。我进监狱时就颇有点钱了。因为进了监狱不需要花钱,利息累积起来等我出狱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大笔财富,而且我在监狱里从事的文字工作也作了小小贡献。你看,这就是金融家和作家的区别。金融家赚钱,然后进监狱。作家们进监狱,然后赚钱。阿特金斯先生,请容许我们告退。史蒂文斯先生,请跟我来。” 他开着门,在惊讶的麻木中,史蒂文斯依言而行。司机开了车门。 “上车。”克罗斯说。 “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克罗斯说,“随便转转,亨利。” 汽车轻快地发动了。豪车的后座是灰色软垫,舒适温暖。克罗斯坐在一角专注地盯着他的客人,脸上再次出现那种又是锐利又是嘲讽的表情,同时还混杂了一点史蒂文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郑重地取出雪茄盒,递向客人。史蒂文斯迫切需要抽上一口,接受了对方的邀请。 “好吧?”克罗斯说。 他戴着郑重或者说嘲讽的神色脱下了帽子,举在头顶。虽然两边的头发还很茂密,但他脑门中间巳经秃了,脱下帽子露出皱巴巴的头皮,一绺头发翘起来随风飘扬。奇怪的是这模样看起来并不惹人发笑,没准是因为他那双猴子般明亮的眼睛里露着凶光。 “什么好吧?” “你还妒火中烧吗?”克罗斯问道,“听尊夫人说起来你可很会吃醋。尽管这辈子之前从未有幸认识她,她昨晚倒是开着车长途跋涉,就为了在一个该死的时间把我吵醒,问我几个问题。尊夫人昨晚在敝处下榻。不过我向你保证没有发生不名誉之事。除了我和女管家,摩根诺德夫人一起住之外,我的年龄也是个保证。先生,我希望你猜到尊夫人找我的原因。如果你有点脑子就能猜到,虽然我对此表示怀疑。“ “除了奥戈登·德斯帕德,”史蒂文斯说,“你是我见过的最无礼的家伙。既然要开门见山,我得承认,还真不会把你当成有威胁的竞争对手。” “啊,这样好多了。”克罗斯笑起来,然后厉声又道,“不过,为什么不?你年轻——没错。健康——也许。不过我有头脑。你那位主编——他叫什么来着,莫莱?——没跟你讲讲我的事吗?” 史蒂文斯回想了一下:“不,他问我见过你没有,仅此而已。玛丽现在在哪儿?“ ‘“回你们家了。不,等等!”他用手臂挡住车门,“别走——先别急着走。我们有的是时间。”说着克罗斯靠回去,若有所思地抽着雪茄,脸上的皱纹好像也少了些,“年轻人,我已经七十五岁了。而我研究过的刑事案件比一个一百七十五岁的人可能研究的都要多。其中部分原因在于我有第一手研究机会:我在监狱里待了二十年。我答应给尊夫人帮个忙,到这儿来对你提出忠告。” “那我谢谢你了,”他的客人用同样严肃的口吻说,“我不该像刚刚那样对你讲话。不过说到这儿,”——他从口袋里掏出玛丽·德·奥布里的照片——“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还有,她为何要去找你?另外,如果你真叫高登·克罗斯,那你姓名的起源,你袓上叫什么?” 克罗斯再次发出一阵轻笑,然后换上严肃表情。 “啊,这么说你动脑子推理了嘛。尊夫人唯恐你这么干。是的,我真叫克罗斯·髙登,这是我的合法姓名。我二十一岁时自行改的名。至于我出生时的姓名嘛,叫艾尔弗莱德·莫斯鲍姆。别误会,我是犹太人,跟其他本民族的伟人一样,我为此感到自豪。如果没有我们犹太人,你们的世界将是无根之木,恕我直言,你们小小的世界将陷入地狱。不过我同样也是个,”克罗斯多余地加了一句,“自大狂。艾尔弗莱德·莫斯鲍姆这名字对我来说不够悦耳,配不上我这个人。你同意吗?” “你对我有所了解就好了。犯罪是我的爱好,从我年轻时候开始就是。当然,克利姆被捕受审时我人在英格兰。当然,普兰奇尼被捕受审时我人在法国。当然我对博登案的了解胜过世上大多数人。在我快四十岁时,为了表现犯罪其实很简单,我亲自实施了一起。你可能立刻会想到:为了表现犯罪简单,很容易逃脱惩罚,你怎么会进监狱待了二十年?没错,不过我的罪行是通过唯一可能被侦破的途径暴露出来的——我自己暴露的。我喝醉了,自吹自擂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暴露了。” 他吐出一口烟,用手挥散。然后再次转了转贼亮贼亮的眼珠子。 “但那是多好的机会啊!在监狱里我成了典狱长的左膀右臂。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可以直接接触所有犯罪案件的完整档案。不光是本监狱的,典狱长想要哪个监狱的,就可以要求送来。在某些案件中,我对那些罪犯们的了解胜过了审案的法官,也胜过了将他们定罪的陪审员。我了解将他们逮住的猎手们。因此,我并未申请假释或提前出狱。我还能过更美好的生活吗?自己不用花一分钱,自有人供养。等我出狱时,就能变成有钱人了。” 史蒂文斯说:“当然你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 “不过有一点不好。我想你也会承认,就是在我出狱后名声可能会影响我的社会交往,尤其是在我开始写作后,更是顾虑。我是用不常见的——这点你也承认——高登·克罗斯这个姓名服的刑。虽然很像掩饰过去经历,我冒险没有改回原来的名字,而是坚持使用高登·克罗斯。这名字很好记。我不希望人们把这位新晋的伟大作家高登·克罗斯和那个在一八九五年因谋杀而入狱的高登·克罗斯联系起来。所以我坚持要求自己的公开年龄是四十岁,而且要求在每本书后面印上过去的照片。” “这么说,你犯下的是杀人罪?” “当然,”克罗斯带着那种纯粹的邪恶答道,这让他的客人为之一震,他戴着手套的手拨掉外套上的烟灰,“不过,我希望你理解为何我写的东西总是很权威。你问我尊夫人为何来找我,我会告诉你的。因为,她看了我新书的第一章——每一段都满是注释和引用——就知道我是知情者。而她不了解情况。” “什么情况?” “一六七六年玛丽·德·奥布里的情况,还有一八六一年那位玛丽·德·奥布里的情况。关于她袓先的情况,或者应该说是,她以为的袓先。” “你好像明白,或者说了解,”史蒂文斯慢慢说道,“我的大部分想法。我现在在想……不光是现在,还包括过去,过去的过去……那些有关亡者和永生灵魂的事情,是真的吗?” “真遗憾,完全不是,”克罗斯厉声道,“至少,跟她有关的不是事实。” 史蒂文斯暗想:我坐在舒适的豪华轿车里,抽着上乘的雪茄,和一个我又信任又不信任,坦白的谋杀犯聊着天。然而比起在殡葬馆了解的那些事实来,这让我更加轻松,让我看事情看得更为清晰。他看向车窗外,灰蒙蒙的雨笼罩了兰切斯特公路。 “听说你结婚三年了,”克罗斯眨眨眼,说,“你了解你妻子吗?不,你不了解。为什么不?女人都是大嘴巴。如果你说起自己的叔叔,她就会提起她的某位叔叔。如果你告诉他某位你尊敬的姨袓母曾经朝一只猫丢过西红柿,结果打中了警察,她也会说起自己家族中某位类似的长辈。为何你从没听 她提起过家里的长辈?因为她隐藏了秘密。为何她说某些东西不正常?因为她害怕这些东西。哈!我十分钟就从她嘴里挖出了全部故事。而且很自然,我既不鼓励也不反对她的想法。 “仔细听我说。在某个叫古堡革的阴沉凄凉的角落里——这地方在加拿大西北,真的住着一家姓德·奥布里的人。他们是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那个德·奥布里家族,也是你照片中那位玛丽·德·奥布里家族的远支后裔。这些都是真的。我知道这些,皆因我为了写作新书,不惜亲自去古堡革待了两周,査阅家族史料。我想弄清楚究竟有没有所谓‘永生者’的实例。我不相信传说,而是亲自査阅出生证和教区记录。跟她以为的不同,尊夫人甚至跟这家族毫无关系。她是收养的,三岁时被这个腐朽家族唯一的后人艾德丽安·德·奥布里小姐收养了。她根本就不算德·奥布里家的人,正如我不算克罗斯家的人一样。她母亲是法裔加拿大人,父亲则是个苏格兰工人。” “我不知道,”史蒂文斯喃喃道,“我们现在是处在魔法的国度还是理智的领域。但看看这张照片,相似的可怕,甚至对——” 克罗斯说:“你觉得她为何会被收养?” “为何?” “因为这种相似。没有其他原因。因为艾德丽安·德·奥布里小姐,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个老巫婆。如果我住在古堡革附近,没准真会相信她真是个巫婆。听着,古堡革总是天色昏暗,终年落雪。你猜古堡革这名字缘何而来?十七世纪时,黑弥撒又称‘古堡革的弥撒’!德·奥布里家族住在靠山的一栋狭长的平房里,屋子周围枞树茂密。树林属于他们,所以他们非常富有。但就算是有机会的时候,德·奥布里家的人也不会外出。在恶劣的天气下,他们只能对着炉火发呆出神。艾德丽安·德·奥布里小姐会收养苏格兰工人的女儿,唯一的目的就是,在女孩的成长过程中,把拥有永生者血统的观念灌输给她,希望有一天那个‘永生者’真能附进她的身体。老太婆给她看图画、给她讲鬼怪故事、把枞树林中的怪物指给她看。惩罚女孩时,她使用的方法和女孩那所谓的袓先一样,都是用漏斗灌水。老太婆还用火烧她,以让她知道那种感觉。我还需要讲下去吗?” “不。”史蒂文斯用手遮住了脸。 克罗斯讲得栩栩如生,仿佛像欣赏艺术般欣赏这一切。然后他坐回去,淡淡抽起了雪茄。雪茄在他手里显得太大了,破坏了他希望造成的阴险狡猾的形象。 “小伙子,这就是你家姑娘经历的一切。”他讲话温和了些,“她妥善保守了秘密。麻烦的是……据我的分析,麻烦就是她和你结婚了,似乎成功忘记了过去的伤痕。然而,因为你和德斯帕德家族的熟识,因为发生的某些事情,过去的阴影似乎又回来了。马克·德斯帕德夫人在某个星期天的下午,突然当着照顾叔叔的护士,谈起有关毒药的事情——”克罗斯目光敏锐地看着他。 “这我知道。” “哦哈!你知道?好吧,你太太隐藏了太久的秘密,把心魔收进盒子、盖上盖子,突然间,它们又跑了出来。那场关于毒药的闲聊打开了盒盖。用她不太生动的话来说,就是她感到全身上下不对劲——‘魔咒降临我身,夏洛特姑娘惊呼。’①”克罗斯厌恶地说着,把烟雾喷在玻璃隔断上,“上帝啊!她甚至蠢到追着护士跑出房间,说那些有关毒药的废话。她对我说她也不明白为何要那么说。也许脑科专家能回答这个问题。实际上,事情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从本质而言,她太正常、太理智了,否则艾德丽安婶婶准会把她教育成一个怪人。然而,似乎——在关于毒药的谈话不到三周后,家里的老叔叔死了。再有甚者,你带着我的手稿回了家,还说了些蠢话。更有甚者,马克·德斯帕德带来一个蠢医生,告诉你〈她在门口偷听〕:第一,他有充分理由怀疑他叔叔是被毒死的;第二,有个穿着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服饰的女人当时在他叔叔房间里。他没有多作解释,但暗示事情不同寻常。如果你想象不到她此时的心情,那你比我想的还蠢。她必须知道她袓先的真相。” 史蒂文斯依然用手抱着头,瞪着车厢地板的灰色地毯。 “让司机开回去,好吗?”过了一会,他要求道,“我想回到她身边。上帝保佑,在我有生之年,我保证她再不会为过去的悲惨经历所苦。” 克罗斯对着话筒下达了命令。“这真是非常有趣的研究,”他带着猴王般的气派说道,“我还从未扮演过抚慰者的角色,而且我得告诉你,这让我脖子都疼得受不了。不过,我——一位全然的陌生人——受托在你们见面之前,先来告诉你整件事。她不想亲自说出来。因某种我无法理解的缘由,她真的爱着你。你还有别的想问的吗?” “嗯,我有。她有没有说起……有没有提到吗啡药片的事?” 克罗斯有些恼火:“对,我居然忘了。对,她偷了吗啡。你知道原因吗?不,别回答,你不知道原因。动脑子回忆回忆,你和她某晚在著名的——在我看来,这很不幸——德斯帕德庄园度过。你还记得是哪天吗?” “清清楚楚。四月八日,周日。” “对,你还记得你们当晚的举动吗?” “我们打算去玩桥牌,但是——”他愣住了,“但没玩成。那晚,我们讲了鬼故事。” “没错。你们讲了鬼故事。我猜是很可怕的故事。想想看,黑暗中,某位被无法对人倾诉的恐惧折磨得半疯狂的女士面前,一群人开始讲鬼故事。她只想做一件事,她想睡觉,她想一上床、一关灯立刻就睡着,渴望无梦的舒适睡眠。然而,你对此茫然不觉,尚未出我所料,但德斯帕德家的人居然亦未注意,这我就搞不懂了。德斯帕德家的人对你们夫妇来说都是坏影响。他们是巫师的激进鼓吹者……” 汽车发动机温柔的轰鸣之后,隐隐传来一阵雷声。雨点更密了。克罗斯摇下一扇车窗,扔了烟头。雨水落进车内时,他开始咒骂。而史蒂文斯却觉得心情平静了——只剩下一件事,还有一个问题没解决。 “巫师的鼓吹者,”他重复道,“没错,正是如此。不知何故,现在看来,事情似乎有点不同了。不过,目前还有个回避不了的、无法解释的事件。尸体从棺材里消失之谜。” “哦,确实如此,不是吗?”克罗斯像在树枝上蹦蹦跳跳的猴子一样说道。他凑近身体,说,“我正要说到这儿。我说过要给你一些忠告的,帮你太太一个忙。而且我坚持要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反正到你家还要十分钟,告诉我吧。” “乐意至极。但我不知道我能讲多少。当然,警察来调査过了,所以迟早总会公开。布伦南队长——” “布伦南?”克罗斯在大腿上警觉地一拍,问道,“不会是弗兰西斯·沙威尔·布伦南,那个狡猾的弗兰克吧?喜欢讲他父亲奇闻逸事的那位?” “就是他。你认识?” “他还是个副队长时,我就认识他了。”克罗斯斜了斜精明的眼睛,“每年他都给我寄圣诞卡。他扑克打得很好,但赌资有限。总之,他们都听我的。继续说你的故事吧。” 倾听故事期间,克罗斯的脸似乎一时变得更年轻,一时又变得更老,视听到的内容是否合乎心意而变幻不休。他偶尔会赞叹一句“太美了”,偶尔又只弹弹帽檐。期间,他只打断了一次——让司机开慢点。 “你相信这一切吗?”他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相信什么,现在相信什么。当他们说起那巫蛊之术时——” “巫蛊个鬼。”克罗斯严厉地说道,“我相信你不会把这点小把戏和伟大的黑色艺术相提并论。不过是谋杀罢了!是谋杀,精心设计的、没准还隐藏着某种美学价值的谋杀。但犯案者犹豫又笨拙,很多重要的关节纯属巧合。” “你能告诉我是谁出的主意,谁下的手?” “我当然能。”克罗斯说。 一阵急促的雷声在低处响起,在空中回响着。紧接着,是一阵闪电。窗外雨势更大,天色更暗。 “凶手是谁?” “当然是大宅内的某人。” “我得警告你,他们都有如山的不在场铁证。当然,除了亨德森夫妇——” “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证,亨德森夫妇和案件无关。案件是因迈尔斯·德斯帕德之死而更直接受益、更直接受影响的人所为。说到不在场证明,别太当回事。我杀死罗伊斯时——请容许我补充,他死有余辜——也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二十个人,包括侍者都可以作证我当时在德尔莫妮卡吃晚餐。我使用了天才的、有趣的诡计,等有时间再详细告诉你吧。在我犯下抢劫罪、完成身家原始积累的时候,使用了类似的诡计。而本案中的诡计根本算不上原创。甚至那个从地穴中偷走尸体的方法,虽然还算巧妙,但比起我朋友巴斯顿亦要逊色几分。巴斯顿一九〇六年结束服刑,刚回到英格兰就又犯事了,结果被判绞刑。不过,他的举动从艺术角度着实让人钦佩。好了,我们快到了。” 史蒂文斯在车子停稳前就跳了下去。房子里没有灯光。但通往大门的小道上站着一个熟悉的魁梧身影。一个打着伞的身影。看到他们后,那人愣住了,伞摇晃起来,雨水淋湿了伞下布伦南队长整洁的外套。 “弗兰克,”克罗斯说,“过来,上车。” “原来是你——”布伦南说,“抱歉,克罗斯先生,我不能。手头还有点事,完事后——” “你这个狡猾的强盗,”克罗斯说,“只花了十五分钟,我对这案子的了解就超过你一整天的收获。让我来帮你。我会査个鸡飞狗跳,找出诡计的关键来!上车,我得好好说说你。” 布伦南合上伞,半是被逼着上了车。史蒂文斯不顾落在脸上的雨水,目送车子远去。他说不出话来,喉咙发紧。巨大的放松感让他为之眩晕。不过他强忍住头晕,转过身向屋子走去。玛丽还在那里等着他。
①Alfred Lord Tennyson(1809——1892)的诗作The Lady of Shalott中的一句。全诗讲述一位被诅咒的少女夏洛特和亚瑟王的骑士兰斯洛特的故事。
03 眼下,他们站在客厅后窗前,向外眺望着花园。史蒂文斯抱着妻子,两人内心平静。时近下午六点,从雨落在屋檐上的声势来看,雨已经小了许多。暮色虽未降临,花园中却升起了一层薄雾。两人隐约可见花园中湿软的草地、榆树的轮廓以及花床上的落红遍地。两人已然互诉了衷肠。 “我也不知道为何不能告诉你,”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有时我觉得可笑,有时又觉得太过可怕。而且你,你是如此——随和。对一切都随和。但是,哪怕是一般人也不容易摆脱艾德丽安婶婶。当然,我成年后就从她身边逃开了。” “都过去了,玛丽,无须旧话重提。” “有!”玛丽微微抬头说道,不过,她倒是没有发抖,灰色的眼珠还含着笑,“早说也不会带来这么多麻烦了。我一直想弄清来由,你还记得我们的初遇吗,在巴黎那次?” “嗯,十一月十六日,圣保罗卢维大街。” “那栋房子——”她突然停住了,“我到那儿去,坐在庭院里,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所感应。我知道现在说艾德丽安婶婶有恐怖的魔力会很奇怪。你没见过我的家,特德,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见到。屋后面有座小山……”她再度低下了头,史蒂文斯可以看到她喉部的线条,颤抖着,但并非出自恐惧。她笑着:“现在我完全免疫了。如果我再次被恶魔吓到,颤抖或从噩梦中惊醒,我希望你能做一件事。你低声说,‘玛吉·马克特维西’,我就能立刻好转。” “为何要说玛吉·马克特维西?” “因为那是我的真名,亲爱的。很可爱的名字,对吧,而且拥有魔力。不管你再怎么努力,也没法把它变成其他东西。不过,我希望德斯帕德家的人别那么……那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们家的大宅和我过去住的那栋太像了。本来,和你结婚都让我忘了过去,但一看到那栋宅子,过去的噩梦就又回来了。真可笑,我没办法抗拒那栋宅子。它的阴影笼罩着我,或者说,我的阴影笼罩着它。听着,特德,我确实问过买砒霜的事!那是最恐怖的。我也不知道为何——” “玛吉,”他说,“马克特维西。” “哦,没关系。我想,事情最糟的时候是那个周六晚上,就是大家开始讲鬼故事那天。马克讲得尤其可怕,是关于……吓得我随时可能尖叫。我意识到我必须忘掉这一切,否则就该疯了。所以我偷了那些药片,第二天再还回去。特德,我知道你会胡思乱想!对我不利的证据如今堆成了小山,哪怕让我来分析,我也会觉得我罪证确凿。过去被定罪的人里,有些证据还不如我充分呢。” 他扳过她的脸,温柔地摸着她的眼眶。 “我这么问,只想要弄清事实,别无他意。”他问道,“那个周六过后的星期三,你不会给我们俩都下了安眠药吧?现在我最想弄明白的就是这个。那晚我困意很浓,十点半就上床睡觉了。” “不,我真的没有。”她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特德。而且,我也没办法给你下药,我只偷了一片吗啡,还掰成两片——” “一片?但明明丢了三片吗啡!” 她面露不解之色。“那肯定有别人偷过,”她断然说道,“我心里也在疑神疑鬼。真的,我也怕万一吃错剂量,丢了性命。特德,我就不懂这一团糟究竟是为了什么?有人杀了可怜的迈尔斯。我知道不是我干的,甚至不是梦游状态下迷迷糊糊干的,因为那天晚上我直到十一点半都没睡着。我既没吃药也没喝醉,就躺在你身边,这一点我记得清清楚楚。但我猜大宅那边有人猜到了我的恐惧。你说爱迪丝她……” 她突然停住口,转换了话题。 “不过,哦,我的上帝!特德,虽然我现在如释重负,但若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释,那我该多开心啊!我是说——谋杀的事情。真发生了谋杀?会发生这种事?你说克罗斯先生他……顺便问问,你对他的评价如何?” 史蒂文斯沉吟道:“这个,他是个老浑蛋,这是肯定的。据他亲口所说,他杀过人还偷过东西,没准还有别的——除非他是吹牛。如果我拥有他想要的东西,我肯定会睁大眼保持警惕,免得被他割破喉咙。他好像完全无视普通道德标准。如果十七世纪的人当真可以在某个人身上复活,那恐怕就是克罗斯了……” “别这么说。” “等一下,玛吉。我还没说完,我还想说即便以上都是真的,他仍然招人喜爱——他好像很喜欢你——而且他聪明着呢。最后,如果他能解决本案的谜团,我愿意把他头三千本书的版税涨到百分之二十五。” 她颤抖着,想要前去开窗。史蒂文斯抢先代劳了。室内飘进清新的空气。 “真潮湿,“她说道,“我好像闻到了烟雾的味道。当一切过去之后,你能休个假陪我出去旅行吗?或者我该把艾德丽安阿姨接来,看看她在古堡革之外的地方看来是什么样,好证实她就是个普通的丑老太太。你知道吗,我真能背出黑弥撒的祷告词。我能看到——罪恶的东西,没准以后我会跟你详细讲讲。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等一下。” 她突然从他身边跑开,冲进走廊,噔噔跑上楼去。当她返回时,手里拿着猫头金手镯,就像会烧到她似的,举得离身体很远。虽然室内只有窗外透进的昏暗光线,他仍能看清她双颊绯红,胸脯上下起伏。 “给。这是我保留的唯一一件属于她的东西。”她说着,抬起头来,他能看到她灰色虹膜内针尖大小的黑色瞳孔,“我保留它是因为很漂亮,而且可以带来好运。但现在,我看到你那张照片,上面那位十八世纪六十年代的女士也戴着这么一根手镯。我真想把它熔化了,或者——”她看向窗外。 “没错,扔到窗外去。” “不过,这——这玩意儿很贵。”玛丽犹豫道。 “管它呢。我给你买根更好的。来,给我。” 现在,他所有的愤怒仿佛都集中到了这根小小的手链上。他以捕手往二垒扔球的劲道,将手链远远掷出。伴随着挥臂的动作,一阵轻松涌上心头。手链划出一道弧线,越过榆树顶,在树枝上挂了一下,消失在雾气中。就在此时,迷雾中突然传来猫的惨叫。 “特德,别——”玛丽叫道,然后她说,“你听到了吧。” “我听到了,“他冷冷道,“那手链重着呢,外面又雾蒙蒙的看不清。如果刚好砸在猫的肚子上,它不惨叫才怪。” “不过,有人来了。”过了一会,她说。 他们先听到踩在草地上的脚步声,然后,来者走上了碎石路。一个人影渐渐从雾中现身,急匆匆跑上阶梯。 “我同意。”他说,“不过,难道你以为自己从荒原里召唤出了鬼怪?那是露西·德斯帕德。” 两人一起走向后门,在露西敲门前先打开了门。露西走进厨房,揭下湿漉漉的帽子,用力整理着一头黑发。她的外套肯定是匆忙中穿上的,不太整齐。虽然她现在没哭,但眼睛还是红的。她在一张白色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很抱歉,但我不得不打扰你们一会儿。”她说着,不解地看着玛丽,脑子里似乎出现了新的烦恼,顶替了刚刚的念头,她声音沙哑,“我忍不住了。对——我要来一杯,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家出了大事。特德……玛丽……马克跑了。” “跑了?为什么?” 她沉默半晌,低头看着地毯。玛丽扶着她的肩膀。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让他走的,情况很复杂。”露西答道,“直到午餐时,一切都还好好的。我们邀请那位和善的警官——狡猾的弗兰克,你知道的——和我们共进午餐。但他拒绝了,坚持去外面的餐厅解决。直到那时,马克一直很沉默。他不太说话,也不露声色。正因如此,我知道有事情不对劲了。我们都去了餐厅,正当我们要坐下来就餐时,马克突然走到奥戈登身边,狠狠冲他脸上打了一拳。然后,他继续揍他,揍得特别厉害!我根本看不下去,拉都拉不开……总之,事后马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餐厅,跑到书房抽烟去了。” 她颤抖着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玛丽疑惑又不安地看看史蒂文斯,又看看露西。 “幸好我没在场,”玛丽脸红红地说,“但说真的,露西,我真不懂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听着,请容我实话实说,有时候我搞不懂怎么没人早教训教训奥戈登。很久以来,他的行为就是自找麻烦。” “确实,”史蒂文斯说,“给警察写匿名信,还给大家发电报,我猜是因为这个?马克干得不错。” “对,奥戈登承认那些是他做的。事情还不止如此。要我说,跟奥戈登作对的都是,”露西干巴巴地说,“都是傻子。” “我可不敢这么肯定,”玛丽道,“我就愿意跟他作对。他——好吧,他有次想跟我找碴,当然没有直说。看到我丝毫不为所动,他似乎大吃一惊。” “等等,”露西说,“我还没说完呢。爱迪丝和我帮他洗干净脸,上好药。你瞧,他被揍得很厉害。等他稍微恢复一点精神,马上召集我们大家一起,说有事情宣布。他选了马克待着的书房隔壁,故意让马克听到……我——我不知道你们了解多少汤姆·帕丁顿的事情,我是说帕丁顿医生。他和爱迪丝订过婚。但后来被人发现非法堕胎,全靠逃出国才没受刑事处罚。爱迪丝一直以为,或者说她自称一直以为那姑娘是帕丁顿的情人。不过,我认为事实上爱迪丝从来就不爱他。爱迪丝是个好人,但她很冷漠,冷若冰霜。我想她当时虽打算结婚,也是为结婚而结婚。因为这个姑娘,婚事告吹——简内特·怀特……但奥戈登今天才说出真相。这姑娘不是帕丁顿的情人,而是马克的!” 说完,露西停了停,用干巴巴的声音继续说道:“汤姆是马克最好的朋友,但马克连他都没告诉,跟任何人都没说过。他任由爱迪丝误解。汤姆·帕丁顿一直不知道那男人是谁,因为那姑娘不肯说。马克知道帕丁顿有多爱爱迪丝,却闭口不言。你瞧,当时马克和我订婚了,他怕真相泄露。” 史蒂文斯在厨房里来回打转。他想:感情之事,当真又复杂又不可理喻。如果马克真这么干了,那他比奥戈登还恶劣。不过,这并不会影响马克在我心中的地位。对我而言,他还是那么招人喜爱,而奥戈登,哪怕客气地说,也是完全相反。他惊讶地发现玛丽也是这观点。 “这么说,奥戈登,”玛丽厌恶地说,“充当了告密者。” “关键不在这儿,”史蒂文斯打断道,“帕丁顿听了有何反应?他当时在场吗?” “哦,在场。”露西点点头,眼神麻木,“他反应还可以,不是很恼火。他就耸了耸肩——回答也很理性。他说都十年了,任何事都过去了,遑论恋爱。眼下,他爱酒精超过爱女人。不,惹麻烦的不是汤姆,是我。我说了一些很糟糕的话。我还对马克说再不想见到他了。他默默地、认真地将我的话付诸实施了。” “但到底为什么?”玛丽瞪大眼叫道,史蒂文斯讶然发现这个瓷娃娃似的女人又恢复了那种魅影般的神情,居然很快就说到点子上了,“我是说,你为何要这么说?该不会是——十年前他跟那女孩的事情?露西,亲爱的,你说说看,哪个男人没有一些绯闻韵事?除非是很差劲的男人。何况,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还有,也不会是因为他辜负了那位帕丁顿先生的友情吧。没错,他做错了,错得厉害。但是,从另一方面,这也说明他有多爱你,不是吗?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史蒂文斯给露西倒了杯酒,露西感激地接过,略一犹豫,喝了一大口。喝完后,她脸上稍稍有了些血色。 “我害怕,”她说,“他和那女孩后来还有联系。” “还是那姑娘,简内特·怀特?” “对。” “消息来源,”史蒂文斯苦涩地问道,“还是奥戈登?我个人觉得他神经有问题。以前他一直掩饰他的邪恶,当然不太成功就是了。现在,得到了叔叔的遗产,他被冲昏了头脑。” 露西镇定地看着他:“你还记得那起差点把我从假面舞会上叫走的电话吗,特德?要不是我运气好,连不在场证明都没有了。那是通匿名电话——” “我怎么嗅到一点奥戈登的气息。” “没错,我想就是奥戈登打的。”她端起杯子,“所以我差点听从了电话那头的人。奥戈登这人,别的不说,他不会说谎。电话里说马克和他的老情人又勾搭上了,就是那个简内特·怀特。你瞧,以前我并没听说过——或者说我并没记住——帕丁顿丑闻里那姑娘的名字,所以当时并没把两者联系起来。但我知道是个女人。而马克……最近对我不像过去那么在意了。” 她艰难地说完那些话,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期间,她一直盯着对面的墙壁。 “电话里说,当晚,马克将利用化装舞会的掩盖偷偷溜回去见那姑娘。在我们的家里!电话还说若我花十五分钟开车回克里斯彭,就能亲眼目睹这一切。一开始,我并没当真,然后我四处找不到马克——事实上,他当时和两个朋友一起玩台球,就在宅子背面的某间屋子里,我后来才知道——我离开舞会,却觉得太荒谬了,所以又返回。不过,今天下午,当奥戈登说起简内特·怀特就是帕丁顿丑闻里那个姑娘时,我——我——” “不过,你确定这是真的?”史蒂文斯问道,“如果奥戈登那天电话里说的是假话,那他这次说的也可能是假话呀。” “马克承认了。现在他跑了,特德,你必须去找他!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布伦南队长发现马克跑了,肯定会造成很多误会。” “布伦南现在还不知道?” “不知道。他之前离开了,后来和一位穿着糟糕毛皮外套的小个子怪男人一起回来。那老头可有意思了,但我没心情听他瞎扯。布伦南队长问我是否介意那人留下,他说那人——好像叫克罗夫特还是克罗斯——对犯罪心理了如指掌。他们一起下了地穴。上来时,布伦南队长满脸通红,小个子男人笑得快断气了。我只知道他们没找到密道。我问乔·亨德森他们在干吗……你知道通往地穴的梯子底部那扇老木头门吧?关不严实的那扇。” “知道,怎么了?” “乔说克罗斯来来回回地开关着那扇门,又笑了起来。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很害怕。后来他们又上楼去了阳光房——你知道的,就是有玻璃门,可以看到迈尔斯叔叔房间的那间房。他们摆弄了一阵门帘,往里面探头探脑,很是消磨了一段时间。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不知道。”史蒂文斯说,“不过,我觉得你还有别的心事,露西。你还在担心什么?” 露西绷紧了下颌。 “准确地说,我并不担心。”她答道,语速快得简直有点语无伦次,“说实话,任何一栋房子里都可能有这种东西。布伦南队长发现之时,亦承认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不过,若非我们大家周三晚上都有确实的不在场证明,肯定要吓坏了。事情是这样的,特德,你走后不久,布伦南队长就在大宅里找出了砒霜。” “砒霜!上帝!从哪儿找到的?” “就在厨房。如果我没忘了这茬,肯定会告诉他。但我一直没想起来,也没理由想起,对吧?直到今天才有人提起砒霜……” “是谁买的,露西?” “爱迪丝,买来毒老鼠。不过她自己也全忘了。“ 一阵沉默。露西端起空杯子想喝。玛丽一阵轻颤,走过去打开了后门。 “风向变了。”她说,“今夜又会有暴风雨。”
04 当晚果然又是一场暴风雨,史蒂文斯还得开着车满费城地跑,找马克。当然,马克不一定进了城,不过他没开车,也没带行李,可能跑去了任何地方。史蒂文斯一开始以为他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冲动之下离开。但当他找遍马克常去的俱乐部、办公室和其他常去的地方,仍然不见踪影时,史蒂文斯开始有些不安了。 史蒂文斯又湿又累,很晚才回到克里斯彭。事先说好克罗斯当晚借住在史蒂文斯家的小屋,但史蒂文斯直到午夜才看到他。史蒂文斯先去了趟庄园,砌词安慰了露西一番。大宅静悄悄的,只有露西还酝着。史蒂文斯回到家时,发现克罗斯和布伦南还坐在前者的豪车里,就停在他家门外。 “你是不是已经——”他问道。 布伦南看起来情绪不佳。“是的,我想我们已经知道凶手了,”布伦南答道,“还有件事需要査证,我马上进城去办。然后……是的,然后,我恐怕戏剧可以落幕了。” “虽然一般而言,”克罗斯把头伸出窗外说,“我对那些善恶标准不以为然,因为它们和犯罪研究毫无关系,但这次我和我这位狡猾的朋友意见不同。先生,这是一起丑恶的案件,该死地丑恶、令人不快。我乐于看到罪犯受惩罚。史蒂文斯先生,我很遗憾今晚不能接受阁下款待了,虽然我非常愿意在贵处借宿一晚,但我必须和布伦南接着干活,证明我的推理。不过,我向你保证会解决此案。如果你和尊夫人明天下午两点整可以拨冗来德斯帕德庄园一趟,我将向你介绍凶手本人——亨利,踩下油门,出发吧。” 玛丽后来承认,克罗斯不能留宿,她并不遗憾。“他真是个好人,我非常感激他,”她说,“但他有些可怕,好像能看穿你的心思。” 虽然当晚他们午夜才上床,而且史蒂文斯头一晚就没睡觉,但他还是睡不着,神经太过紧张,人也有点累过头了。卧室里的钟滴滴答答作响。上半夜雷声就没怎么停过,而且房子四周的野猫不断发出异常的叫声。玛丽睡着了,但睡得不安生。凌晨两点左右她开始翻身,说梦话,好像开始做噩梦了。她脸色苍白,一头金发铺散在枕边。尽管外面雨势很大,电闪雷鸣,猫儿好像越走越近。他四下找东西想扔出去,但除了在玛丽的梳妆台抽屉里找到个空面霜瓶子外,别无所获。他打开窗户,第二次向窗外扔东西,再次听到一阵几乎像人类惨叫般的声音,他赶快关上窗。凌晨三点左右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第二天教堂礼拜钟声响起才醒来。 快到两点时他们准备出发去德斯帕德庄园,穿着庄重得像去教堂做礼拜。这天算是颇为寒冷的春日,太阳躲在云层后,微微散发着光和热。他们走向庄园时,周围一片安静。 亨德森夫人前来应门。 史蒂文斯带着审慎地好奇之色打量着她,好像初次见面一般。她身材壮实,容貌平平。一张坚毅的脸还算和蔼,灰色发丝落在耳边,下巴倔犟易怒,胸部颇为丰满。在一般人看来,她是那种爱唠叨的女人,不过倒不像会碰到鬼的类型。因为是周日,她穿着最好的衣服,烫得笔挺。很显然过去的十五分钟她一直在哭。 “我看到你们往这边走,”她庄重道,“其他人都在楼上,除了德斯帕德夫人之外。为何她——”亨德森夫人惨兮兮地住了嘴,仿佛忽觉得周日还是克制一些较好。她转过身,带头向前走去。鞋子踩在地上,嘎吱作响。 “我得说,”她阴沉沉地回头道,“今天不该寻欢作乐。” 很显然她这话是有所指的,楼上某处响着巨大的声响,明显是阳光房里的收音机。亨德森夫人带他们直接朝此处走去。当他们穿过二楼西翼走廊时,史蒂文斯看到一个人影闪到某扇门后。那是奥戈登,一张脸亳无血色。奥戈登显然不打算参加阳光房里的聚会,但他打算偷听。奥戈登偷偷摸摸跟着他们转过拐角,脖子拉得老长。 阳光房朝西面,大部分是玻璃搭建起来的,十分宽敞。阳光灰蒙蒙的,所以房里深玫色的窗帘拉了起来。另一端是通往护士房间的法式门,也是那个房间的采光源。远端是通往迈尔斯房间的玻璃门。虽然现在拉着棕色的窗帘,史蒂文斯发现两道缝隙里黄色灯光闪耀。 阳光房中陈设的全是白色柳条家具,覆着色彩鲜艳的花布,还有些无精打采的盆栽。众人气氛严肃而紧张。亨德森窘迫地站在一角。爱迪丝冷冷地坐在一张大椅子上,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着帕丁顿——今天倒是非常清醒、格外狡诈的样子。布伦南队长不安地靠在窗框边。科伯特小姐带着一贯的严肃表情分发雪利酒和饼干。到处都不见露西的踪影,奥戈登不见人,不过他们都能感觉到他就在附近。最引人注目的是马克的缺席——十分打眼的缺席,和通常情况如此不同,人们很容易就会发现。 无论如何,这屋里掌控一切的还是克罗斯,也许仅仅是因为他长袖善舞。克罗斯靠在房间一头的收音机边,好像靠在诵经台或写字台边。他低着半秃的头,一绺头发迎风飘扬。他猿猴般的面容上露着殷勤之色。科伯特小姐递给他一杯雪利酒,他好像不愿意受打扰似的,直接放在了收音机上。收音机里那副沙哑的嗓子仍然在说着话,正在布道。 “他们来了。”亨德森夫指着两位新来者多此一举地说道。爱迪丝飞快地看了看玛丽,眼中的神色不可捉摸地改变了。没人说话。“哪怕今天是安息日,”亨德森夫人怒气冲冲地说道,“也不用把收音机开这么大声——” 克罗斯拧了拧开关。那声音倏然消失,突如其来的寂静使人一惊。倘若他是故意惹人不快的话,那他确实办到了。 “我尊贵的女士,”克罗斯起身说道,“我究竟要告诉你们这些无知者多少次,星期天不是安息日?安息仪式是个犹太词汇,指的是周六。比如说,女巫安息仪式就是周六举行。但你偶然选择的词汇倒也挺有意思,我们接下来就要讨论巫术和伪巫术的问题了。亨德森夫人,整个调査中,你一直是我们谜样的证人。你可以解决我们的困惑。有关你从那扇门边见到的一切,你的证词虽不连贯,倒尚能听懂……” “我不相信你说的,”亨德森夫人说,“教区牧师说周日就是安息日,而且《圣经》里也这么说,所以你别说蠢话了。至于我所见到的,别管我看到了什么,我自己心里清楚,不需要旁人来多嘴……” “行了,艾尔莎。”爱迪丝平静地说。 妇人听话地住了嘴。很显然,他们都怕爱迪丝。爱迪丝坐得笔挺,一根手指敲打着坐椅扶手。帕丁顿食不知味地喝着雪利酒。 “我这么问是因为,”克罗斯不为所动地继续道,“我想确信你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现在走到门边去看看。你应该看得出,我把窗帘角度调整得和四月十二日周三那天一模一样。如果有什么不同,请不吝赐教。你可能也注意到那房间里开着灯。正是迈尔斯·德斯帕德先生床头那盏灯。房间里窗帘关着,所以里面还算黑。现在请你走过去,从左边缝隙看过去,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亨德森夫人犹豫着。她丈夫好像想举起手。史蒂文斯听到奥戈登·德斯帕德的脚步声在身后走近。不过没人回头。亨德森夫人脸色微微发白,看着爱迪丝。 “照他说的办,艾尔莎。”爱迪丝说。 “而且,为了让一切和当天晚上的情况更接近,”克罗斯继续说道,“我必须再打开收音机。不过,当时收音机里是音乐节目对吧?是音乐?好的。这样一来——” 亨德森夫人走向房间那头时,克罗斯再次拧开了收音机,转着台。一个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麦克风里喷薄而出,之后是非常清晰甜美的声音在歌唱,伴着柔和的琴声。“哦,我一路向南,”那声音唱道,“去见我亲爱的莎尔,整日欢唱。我的莎尔是个好姑娘,让我欢唱——”突然,他们听不到歌声了,因为亨德森夫人尖叫起来。 克罗斯关掉收音机,屋子恢复了寂静。亨德森夫人眼神麻木而惊恐,从窗边猛地推开来,对着众人。 “你看到了什么?”克罗斯问道,“大家都坐好!别站起来。你看到了什么?同一个女人吗?” 她点点头。 ”同一扇门?” “我——没错。” “再来一次,”克罗斯冷酷地说,“再看一眼。这次别临阵退缩,不然我不会放过你。再来一次。” “——我离开路易斯安那,去见我的苏希安娜,欢唱——” “好了。”克罗斯说着,再次关掉收音机,“我必须重复,请暂时别忙着站起来。弗兰克,你最好阻止那个年轻人,他动作很快。”奥戈登已经出现在阳光房里,虽然他脸上还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不过显然他已经忘了这茬。奥戈登正要走向玻璃门,布伦南伸出一只手轻易把他拦了下来。“如果你们允许,”克罗斯说,“我将首先解决本案中最简单的,最明显的,也是最偶然的部分。这原本不是凶手计划的一部分。相反,它差点破坏了凶手的整个计划。也就是我们的灵异女士事件。 “在整个案件中,你们不断提到和迈尔斯先生及其房间有关的两个事实。首先,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很长时间,没事可干只能换各种款式的衣服作为消遣,尽管他在这方面不是那么虚荣的人。其次,他房间里灯光昏暗。房里只有两盏灯——瓦数都不大。一盏放在床头,另一盏高高地挂在窗户间。最后,迈尔斯待在房间里的大部分时候都是晚上。 “如果你们都能开动开动脑子,当然毫无疑问你们平时都是懒得动脑的人,分析分析上述问题,至少会隐约发现其中的关键。如果一个人要换衣服打扮自己,有哪两样东西是必须的?除了衣服之外,我是说。他需要:一是可以看清自己的光线;二是镜子。 “没错,房间里有衣橱,也有镜子。但是衣橱安的地方不对,白天日光照不到,晚上两盏电灯也完全照不到。不过,有个很奇怪的情况,两扇窗户之间的空墙壁上也挂着一盏灯,用来照什么?墙上的画?墙边的椅子?那是一盏什么灯?很显然是挂在衣橱上的那种。现在我们假设,为了光线更好,一到晚上衣橱就被人推到窗户间…… “如果要这样安排,就必须把画(非常昂贵的)暂时挂到别处,等柜子推开再挂回来。能挂到哪儿?房间里没有其他空挂钩、空钉子之类的——除了一处。通往护士房间的门上有个钉子,我今天下午还看到上面挂了件蓝色的晨袍,差不多就是挂画的高度。同样的,椅子也必须移开。免得有人突然进来(听说德斯帕德先生最讨厌打扰),那就得把椅子推到通往护士房间的门边,卡在门把下面。 “当晚的情况是这样的:衣橱上的灯是关着,所以房间里除了床头灯外,没有其他光源。因此证人看不清那女人头发的颜色。窗帘上的小缝只能看到房间上半部分,所以只能看到神秘女人的腰部以上。在衣橱镜子对面就是一扇门,镶在铺了满屋子的墙板上门,那是通往护士房间的门。这扇门隐隐约约可以从镜子中看到,而且乍一看,和包了木板的墙面是差不多的。在门上还挂着那幅肖像画,下面放着椅子。这一切的场景转换几乎都是在黑暗中完成,脚步声、关门声、上锁的声音都被收音机中的音乐所掩盖。很显然,我们的目击证人看到的就是镜像,通往护士房间的门映在衣橱镜子里的镜像。” “德斯帕德夫人,”克罗斯又说,“我想你可以进来了……” 房间尽头的玻璃门打开,伴随着一阵衣裙的窸窣之声,露西走了进来,穿着一身深色缎面和天鹅绒袍子。深沉的蓝红色衣料上镶着闪闪发光的水钻。露西将一块头巾结到脑后,缓缓地四下看看。 “不过,如果我们接受上述推理,”克罗斯接着说道,他非常自得其乐,猴精猴精的眼睛瞪得浑圆,“那就会带来另一个不可能之处。不管那位神秘女士是怎么进到迈尔斯房间的,她离开的时候肯定是用普普通通的方式,从通往科伯特小姐那扇门走的。很显然,亨德森夫人就是看到了她离开时的镜像。不过,在当晚,科伯特小姐做了件特别的事。首先,她从自己那边把门闩上了。其次,在她自己房间通往走廊的门锁上,她做了手脚,除非自己亲自用钥匙去开,否则不可能打开。 “所以,我们有两扇无法通过的门。那位神秘女士在毒死迈尔斯·德斯帕德后,总不可能从闩着的门走出去吧。退一万步说,她办到了,也不可能打开锁头做了手脚的门出去。而且,虽然科伯特小姐房间有窗户通往阳光房,她也不能翻窗户出来,再从房间里锁上窗——根本别说当时亨德森夫人还待在阳光房里了。所以,本案中有且仅有一个人可能作案。这个人将近十一时许回到大宅,用钥匙打开只有她才能开的房门,穿过自己的房间,打开通往迈尔斯房间的门闩,手里端着伪装成药物的毒药,借用自己独特的身份强迫迈尔斯喝下去。然后她回到自己房间,从自已这边闩上门,离开房间后重新锁上锁头……” 克罗斯轻轻地把手放在收音机上,轻得连上面放着的酒杯都没动。他微微一鞠躬,说道:“玛雅·科伯特,我很荣幸地通知你,你被捕了。我想逮捕证上应该写你的真名——简内特·怀特。”
05 她微微退了两步,退向通往自己房间的法式窗。虽然没穿制服,但她穿着整齐的蓝裙子,和她一贯的气质很相符。尽管眼下脸色不大妙,但突如其来的红晕让她面容生动起来,美貌展露无遗。她浅色的头发平整而没有生气,但双目中充满惧色,稍稍有些活泛。 玛雅·科伯特舔了舔嘴唇。 “你疯了,”她说,“你这个疯狂的矮子!你没有证据。” “等一下,”布伦南重重地踏步上前,插嘴道,“你喜欢怎么说都行,这并不是正式逮捕。不过我得警告你,小心点。你不会否认自己真名叫简内特·怀特吧?不用回答,有人知道。帕丁顿医生,你来说说看。” 帕丁顿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看着地板,然后他扬起又黑又胖的面容。“是的,她就是简内特·怀特,”他说,“你说得没错,我应该知道。不过昨天我发过誓不会说出来。如果不是——” “昨天吗,医生?”布伦南顺溜地说,“昨天我们第一次碰面时,你看到我就像见了鬼似的,差点昏倒。我敲了门,说自己是从警察总部来的,你马上看到我身后的姑娘,曾经在你办公室工作过的,你替她做过非法人流。我听说你全靠逃出国才没被追究刑事责任。马克·德斯帕德先生一召唤,你又冒险跑回国。昨天你那么惊讶是因为看到我和这姑娘在一起,没错吧?” “没错。”帕丁顿说。他用手抱住头。 布伦南转回头对着玛雅·科伯特:“我要问你点别的。大致一年前,你和马克·德斯帕德再次相遇,旧情复燃对吗?“ “没错,我不否认。”她叫道。人们能听到她用指甲刮着裙边的噪音,“我不否认。对此我自豪得很。他爱我。我比——比他别的女人都要好,包括现在这位。不过这并不代表我会杀人。” 布伦南模样凶恶而疲惫。“我还能告诉你,”他说,“你四月十二日星期三晚的不在场证明已经被揭破了。很有意思。昨天我在这儿怀疑的第一个人是史蒂文斯夫人,”他冲玛丽点点头,后者疑惑地看着护士,“理由在于,在所有人中,只有她的不在场证明依赖于仅仅一名证人——和她睡在同一屋的丈夫。大家都没想到的是,还有一个人的不在场证明也仅仅依赖于一名证人——那就是你,简内特·怀特。你的不在场证明全靠在女青年会和你同屋的姑娘。你让她发誓说从十点起你们都在一起。除此以外,其他人都有超过半打的证人,甚至女佣当时也在四人约会……实际上,你回到了大宅,对吗?” 听到这儿护士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没错,我来见马克。”她喘息道,“不过我没见那老头,我不想见他,甚至楼都没上。而且马克毁了约,他根本就没来,肯定是怕她太聪明,有所察觉——马克呢?他会告诉你们!他会告诉你们实情!他能证明我说的话。他怎么不在这儿,而且……” “不,上帝啊!他没死。”布伦南小声但冷冷地说道,“我想得费一番工夫才能找到他了,哪怕警方已经开始大范围搜索。问题在于,他预料到了现在的情况。问题在于,你和马克·德斯帕德是同谋。你负责实施,他负责掩盖罪行。” 大概有二十秒钟时间没人说话。史蒂文斯偷偷四下看了看,奥戈登·德斯帕德站在暗处,看不清他脸上的伤势,不过他肿起的唇边流露出满意之色。 “我不相信,”露西平静地说,“不管我对她有什么看法,我不相信这一切。你怎么说,克罗斯先生?” 克罗斯还靠在收音机旁,享受着目前的气氛。 “我在想,”他说,“你们这群笨蛋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想到向更冷静、更聪明的头脑求助。德斯帕德夫人,你算是问对人了。人们好像总会求助于我。不过事实很不幸,德斯帕德夫人,你先生确实和科伯特小姐一起计划了谋杀,事后他也确实试图掩盖罪行。事前和事后他都是帮凶。不过有件事他确实没做,试图嫁祸于你这件事和他完全无关。他事前根本不知道——事后才发现。所以他一直想要洗脱你的嫌疑。在这过程中,他把一起本来普普通通的谋杀案复杂化,戏剧化了。 “让我们从美学角度来看看这桩案子。哪怕你们无法从美学角度去欣赏,也请别像个哭哭啼啼的蠢货一样看问题。本案中最显着的一个特点——也是揭露真相的一点——在于,仿佛案中有两个凶手,两个头脑在相互扯后腿。 “如果按原计划实行,案子平平无奇。马克·德斯帕德和他那位言辞大胆的情人打算干掉迈尔斯·德斯帕德,原因在于马克需要钱。很显然,受害人看起来必须是自然死亡。谁会提出疑问?谁会想到别的死因?迈尔斯反正因为胃炎也奄奄一息了,家庭医生脑子不灵光也缺乏好奇心。所以,迈尔斯的死不大可能被人怀疑。本来现场不该留下蛛丝马迹,比如说装着砒霜的银茶杯,随随便便和猫的尸体一起留在壁橱里——以及后来发现的一本关于巫蛊的书。 “马克·德斯帕德本来的计划很简单——伪装成自然死亡。但玛雅·科伯特小姐对此并不满意。不。她不光想除掉迈尔斯·德斯帕德,还想除掉露西·德斯帕德夫人。我想,女人对其情人的妻子如此憎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如果迈尔斯死了,必须是死于谋杀,而且凶手必须是露西·德斯帕德。 “为了执行此计,瞒过马克·德斯帕德并不难。本案从一开始就很明显,那位穿着德·布利尼维尼亚侯爵夫人服装的神秘女人就是大宅中的某人。我曾经对好朋友史蒂文斯说过,不在场证明不值一文。不过,若说德斯帕德夫人或爱迪丝·德斯帕德小姐有罪,那我们不得不否定她们二人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与之相比,我对不在场证明普遍的怀疑态度不值一提。打扮成侯爵夫人的神秘女士不可能是她们两位。那会是谁?有人敏锐地指出,这个人必须仿制同样的一套衣服,所以不可能是外来者。首先,外来者无从知道德斯帕德夫人打算仿制画中人的服饰,其次,外来者没机会看到那幅画像,无法仿制出同样的服装,至少要骗过亨德森夫人的眼睛。不过,如果有人费时费力地暗中仿制成功,那有件事她必须办到……” “什么事?”史蒂文斯听到自己发问。 “她必须把自己房间锁好。”克罗斯答道。 “没错,“他殷勤地继续道,“因为——狗屎运好得很——她刚好有借口。星期六晚上史蒂文斯夫人从她房间偷走了一瓶吗啡,星期天才还回来。我想,据我们所知,露西·德斯帕德直到星期一才决定穿什么衣服去假面舞会。因此,玛雅·科伯特以此为借口锁上了房门。剩下的事就简单了。她穿着类似德斯帕德夫人的裙子,戴上面具,我怀疑她甚至戴了假发。她根本就不打算隐秘行事,而是巴望着被人发现。 “不过,还有个必须的假设。她必须往舞会打通电话去,把德斯帕德夫人引出来——不光是引出来,还要引回大宅。这样一来,她的不在场证明被彻底摧毁。 “我们这位女凶手回到大宅,换上伪装服饰。她知道亨德森夫人十一点钟会去阳光房听收音机。她可以轻轻松松地在厨房做好蛋酒混合液,因为屋里没别人。亨德森夫人还在地穴旁自己的房子里。从医学角度说,这种饮料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强迫迈尔斯喝下。她十一点前就能赶到迈尔斯房间。至于她身上的衣服,迈尔斯也不会太惊讶,因为他知道当晚有场假面舞会。甚至假发也不会引起疑心,因为毕竟是假面舞会嘛。 “总之,她希望被人看到——因此故意在窗帘上留下了缝隙。而且,我提醒你们注意一点,如果你们早发现,一开始其实就能解开谜题。请仔细看看这间阳光房。亨德森夫人当时坐在收音机旁,就是我眼下所处的位置,在房间一头。在房间另外一头,门帘紧闭的玻璃门后就是迈尔斯的房间。最后,当时收音机开着。然而,我们的证人还隐隐约约听到房间里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一般而言,凶手肯定会压低声音,哪怕她用正常音量说话都可以理解。然后,她用如此巨大的音量说话——还是在给受害人下毒的那一刻——就完全不能理解了,除非她是故意想引起旁人注意。她为何想引起旁人注意?你们细想去吧。 “当然,她的计划有个地方错了,她不该留下另一条缝隙,让证人从镜子中看到她离开房间的情景。不过,此时她已大功告成。她已经让受害人喝下了毒药,当然受害人没有全部喝光。她顺手把剩下的毒药喂了猫。她故意把有毒的杯子放在衣橱底上——这一切行为故意让人们发现迈尔斯是死于谋杀,简直像下划线着重标示一样明显。我还希望向各位指出一点,如果希望死者被误认为自然死亡,没有哪个凶手会下那么大剂量的砒霜——甚至在杯中的剩余物里还留有两米制格林。 “一切顺利。迈尔斯·德斯帕德丝毫未怀疑自己中了毒。他把衣橱推回原位,把画也挂了回去,椅子也搬回来。正是因为他这一番操劳,毒性才那么快发作,让他在短时间内濒临死亡。他在大宅中孤立无援,无人可以求助。” “凌晨两点稍过,马克·德斯帕德回来了——发现叔叔快死了,和他预想的一样。然而,和他预想不一样(我猜让他极端恐惧)的是,房间里到处是谋杀的痕迹,像血迹一样明显。我在这里还要指出,当晚迈尔斯所有怪异的言行——包括喋喋不休不祥之语,要求葬在木棺材里,甚至后来在他枕头下发现的那根九结绳——只有一个人可以证明,就是马克·德斯帕德。有其他人听到他要求葬在木棺里吗?有其他人,不管在任何时间,看到过那条九结绳吗?不,这些都是马克事后安排的。 “马克·德斯帕德有充分理由恐慌。他有充分理由把玻璃杯和茶杯藏起来,把猫的尸体深深埋葬。不过还有更糟的。第二天一早他从亨德森夫人处听说有个女人——穿着她太太昨晚类似的衣服——被人目击把有毒的茶杯递给死者。他这才知道他的女性朋友和同谋试图刻意陷害他妻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首先,他要求亨德森夫人发誓保密,我敢说让我们这位女士发了毒誓……” 克罗斯停住口,看着亨德森夫人。后者面色苍白地点点头。 “我破了誓,无药可救了。”她说,“不过他,”——她指了指布伦南——“他那一套把我的话哄了出来。” “不过,首先,”克罗斯接着说,“他必须确认这些东西跟谋杀有关,必须弄清楚玻璃杯或茶杯里含不含毒药。接到化学分析结果后,他确认了。不过,事情还不算完。从本案一开始就有报告说,到处流传着谋杀的传言,阴魂不散——从迈尔斯·德斯帕德死亡那天开始就没停过。马克无法封杀流言。早晚(他在受害人死亡的第二天,周四那天就意识到了)流言会导致开棺验尸。我想大家都该明白到底是谁散布的传言。 “不能让人来开棺。尸体必须和死者胃里残留的砒霜一起消失。葬礼定在周六。不过直到葬礼那天,包括整个葬礼过程中,他没机会不引人生疑的处理掉尸体。首先是因为官方的介入,死因证明之类的。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在于,他那位同谋一直没放松警惕,会阻止他的行为。如果他要有所行动,必须秘密从事。 “我得承认,玛雅·科伯特在犯案后的行为非常精明。没错,她完全可以在患者死后立刻声称自己怀疑对方是被毒死的。她还能告诉医生立刻进行尸检。不过这样做太过危险。她不能为自己引来任何的关注。否则,她和马克过去的关系有可能,甚至很有可能被挖掘出来。有人甚至有可能调查她怎么会知道死亡的真相。为了自己安全起见,她最好还是保持好护士、职业人士的隐秘身份,让大众视线聚焦到其他地方去。最安全的做法是任由迈尔斯正常下葬,其间她自然到处说死者死因正常……另一方面她悄悄散布流言,让她故意留下的证据慢慢发挥作用。等到一个月过后,这些流言和证据起效时,她在其中的角色已经难以察觉了。 “眼下两人陷入了各显神通的局面。马克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有可能他最初的灵感来源于星期四早晨听亨德森夫人讲的故事,一个女人‘穿墙而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除非当面问他,我们也弄不清楚。不过,这给了他灵感,和迈尔斯曾经读过的关于巫蛊的书一样给了他灵感——尤其是关于所谓永生物那一章。所以,马克这时的计划是尽可能把水搅浑。首先,他到处说在迈尔斯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根打着九个结的绳子,然后他试着把所谓‘穿墙而出’的故事讲给一个朋友,也就是爱德华·史蒂文斯听。他抛出这些障眼法的根本原因在于,他想掩盖某个致命的、关键的谎言,也就是迈尔斯要求葬在木棺的谎言。 “没错,这是个很不寻常的要求。乍一说很可能引起怀疑。但詹姆斯一世①说过,‘据称犯下巫蛊罪行之人普遍喜爱木头或石材,他们怕的是铁质品’,正好起到了掩饰作用——” 帕丁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掩饰什么?”他一改木呆呆的状态,问道,“如果马克从地穴偷走了尸体,他是怎么办到的?棺材是木头的还是铁质的能有什么区别?” “因为木头棺材更容易移动。”克罗斯不耐烦地说,“哪怕对马克·德斯帕德那么强壮的人来说,铁质棺材也太重了。” “移动?”帕丁顿说。 “我们现在来分析分析和地穴及尸体有关的几个事实。第一,虽然棺材盖上有两个铆钉,但还是能打开;第二,迈尔斯·德斯帕德个子很小,体重才一百零九磅;第三,通往地穴的阶梯底部有扇烂朽朽的木头门,能挡住外面的视线,周五晚上你们挖坟时发现它关着;第四,地穴里有两个巨大的大理石花瓶,里面插满了鲜花——” 史蒂文斯脑海中回忆起当时生动的情形,插嘴说。 “听着,”他反驳道,“如果你想说尸体是折起来塞在花瓶里的,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们找过花瓶。” “你们这些请求我协助的家伙,”克罗斯的娓娓道来被人打断,颇为不爽,“如果能大发善心,闭上嘴等我说完,我想我能解释清楚我的意思。 “最后一点断然指向了事实的真相。第五点,当你们周五晚上挖开地穴时,发现花瓶底下的地板上撒着大量鲜花。这些花为何撒到了地板上?显然,它们本是插在花瓶里的。葬礼通常都很讲究仪式的整齐,没理由相信这些花是因葬礼上的某些纷扰才撒落一地的。 “现在,我们来详细回忆一下四月十五日星期六的下午,葬礼上发生了什么。马克·德斯帕德把当天的情形转述给你听。我得承认在很大程度上他是照实说的。他不得不这样,因为葬礼上有很多其他人参与。不过,请好好回忆当天发生的一切。 “据他本人承认,他是最后一个离开地穴的人。其他人都离开了,只有牧师被马克留在后面。但牧师当时真的在地穴里吗?不是,同样是据马克所言,牧师没进地穴,他受不了里面的味道。牧师在阶梯上等着他,在阶梯的顶部,以呼吸新鲜空气。牧师和地穴间隔着一扇关闭的木门,阻挡了他的视线。与此同时,马克留在地穴里,自称要收拾某些铁质的烛台。他说他耽搁了不到一分钟,对此我没理由怀疑。六十秒足够他做完他想做的事情了。如果你们不信,不妨掐表试试,做完以下动作,六十秒足够了。 “他飞快地做完如下行动:先把棺材抽出来,打开盖子,抬出尸体,抱着穿过地穴,把尸体折起来塞进花瓶。然后他重新盖好棺材盖,塞回去。期间,他可能弄出的响动——譬如磕磕碰碰、打开棺材的铆钉——可以用收集铁质烛台来轻松掩盖。如此一来,尸体被花朵掩盖,别人只会看到满地的鲜花。 “以上只是他的预备步骤。如今舞台搭毕,他准备好开始表演‘魔法’了。 “这个魔法有两个目的。如果——不辜负他费心打造的神秘氛围——他试图愚弄的对象认为尸体被盗是超自然现象,当然最好。他这么大费周章,目的在于为盗走充满砒霜的尸体这一行为蒙上神秘面纱。不过,在尸体确实被挪开,魔法确实完成之前,他不能过分渲染超自然因素,否则他想要蒙骗的对象可能会以为他疯了,从而拒绝提供帮助。他必须得到这些人的帮助。而且,开地穴必须暗中进行。不能在青天白日底下,也不能有警察的介入,不能有任何因素缓解他营造的神秘气氛…… “首先我简单讲解一下他是怎么愚弄你们的。关于他这部分行为,我不得不表示赞赏,因为他的表演确实出色。他自己衡量过,当发现尸体从棺材中消失时,你们心理上会有怎样的反应,而且对此善加利用。 “你们走下地穴。马克是唯一手持光源的人——他拿着手电筒。他不同意你们把提灯带下去,说会消耗太多空气。你们打开棺材……里面空空如也。我敢说,你们自然会惊得目瞪口呆。一开始你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你们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设想正如马克所料。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把这种设想实际说出来的也是他!你们发现尸体消失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还有人记得吗?” “记得,”史蒂文斯呆呆地说,“我还记得。马克看了看上面几层,用手电照了照,说:‘你们不会以为我们找错棺材了吧,会吗?’” 克罗斯严肃地鞠了一躬。 “他这么说的目的在于,”他说,“向你们脑子里灌输这样一个念头:既然地穴以前没开过,尸体肯定在里面的某处。当然,在这整个期间,尸体其实就藏在花瓶里,藏在鲜花下面。马克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光源受他掌控。在整个过程中,他想往哪里照就往哪里照。你们全都以为尸体肯定在其他棺材中。好吧,实际情况呢?首先,你们检査了下面几层,毫无所获。然后马克提出尸体可能在更髙的几层。至此为止,我们来到了本案中最简单的部分。马克·德斯帕德这一番造作的核心目的就在于找个借口把其他人支开,回大宅消磨个几分钟,让他独自一人留在地穴里。他找到了这个借口,正如你们所知。他把亨德森和史蒂文斯支回去拿梯子,帕丁顿支回去喝上一杯,这对帕丁顿来说求之不得。根据当晚跟踪你们的警察所言,史蒂文斯、帕丁顿和亨德森十二点二十八分离开地穴,回到大宅。史蒂文斯和亨德森十二点三十二分回来,医生十二点三十五分才回来。如果警官一直监视地穴就好了,马克的全部计划就会破产。可惜他被你们引开,跟着你们回到了大宅。因此,十二点二十八到十二点三十二分之间,马克·德斯帕德得到了四分钟独处的时间,没有警察监视的四分钟。 “用不用我告诉你们他在此期间干了些什么?他只需要从花瓶里拉出尸体,抱着走上阶梯,走到亨德森的房子里,把尸体藏在那儿——很可能藏在卧室里。然后,其他人回到地穴后,他只需要建议:‘最后的办法,看看花瓶里有没有。’你们照办了,当然同样亳无所获。” 这时,乔·亨德森颤抖着向前两步。他迄今为止一言未发,额头的淤伤还发着青。 “先生,你是不是想说,”他说,“那天晚上我看到坐在我卧室里的老迈尔斯先生——坐在窗边摇椅上的——” 克罗斯从收音机上拿起雪利酒,不过又放了下来。 “啊,没错。超自然的滑稽剧拉开了帷幕,被操纵的鬼魂首次露面,我们最好先解开这个谜题。这又是一起事先没有安排的偶然事件,马克·德斯帕德不得不吓唬他。我的朋友,你看到的不是迈尔斯的鬼魂,而是看到了他本人。 “哪怕稍微考虑考虑你们也会发现,当马克从地穴中移走尸体后,他就快完成计划了。现在,他可以将穿墙而出的女鬼故事大肆宣扬了。现在,他可以将巫术书籍放到迈尔斯房间里了——就在德斯帕德小姐后来发现的地方。还有,我一直怀疑棺材里发现的绳子到底是不是我们角落里的老头,那位老约拿·阿特金斯不小心掉进去的。如果真是这样,倒也算是给了马克新的说法。我还在想,昨天他突然发现可以将整件事归罪于史蒂文斯夫人时,他肯定在想自己是不是梦想成真,一切都圆满了。因为在我看来,这是唯一真正让他感到惊讶的事情。 “至于尸体的处理,他的想法也很明确。只要把尸体弄出地穴,他就打算尽快打发走史蒂文斯和帕丁顿。他让前者回家去,把后者打发回大宅喝个醉醺醺。只有亨德森留了下来,尸体同时藏在亨德森家的卧室里。不过处理起来不难。我们不厌其烦地听说过多次吗啡被盗的事情。是史蒂文斯夫人偷的没错——不过,事实上她只拿了一片。另外两片是马克自己偷走的,他的同谋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 “他一支开其他人,也就是史蒂文斯和帕丁顿之后,就打算给亨德森的酒里下大剂量安眠药。等老头子一消失,他就能从卧室里取出尸体,然后毁掉它——” “毁掉它?”爱迪丝突然说道。 “当然是火化。”克罗斯说,“借着过去两天巨大的风势,使用楼下的炉子火化尸体。我想你们都注意到大宅周围这两天烟雾弥漫,室内温度也很高……不过计划出现了岔子。因为德斯帕德夫人和德斯帕德小姐突然被电报召回了家。他的原定计划落了空,尸体仍然藏在亨德森家的卧室里。原计划最终仅仅是推迟了。当晚,等所有人都睡下,访客也离开之后,马克让亨德森一个人去找块防水布把地穴入口盖起来……为了拿到防水布(一开始两人都以为)亨德森必须走上几百码,穿过树林到庄园另一侧的空地上去。这样一来马克就有足够时间把尸体搬出亨德森家,准备火化。 “不凑巧的是,亨德森想起防水布不在网球场旁边,而在自己家里。当亨德森回来时,马克也在那栋小石头房子里。不过,对马克而言幸运的是,他还是给亨德森下了吗啡,作用刚好开始显现。一只拧松的灯泡……一个放在摇椅上的尸体,被操纵当成可怕的鬼魂吓人……他藏在椅子后面,甚至举起尸体一只手来……对已经被吓个半死的亨德森来说,这就够了。之后吗啡彻底发挥了作用。马克可以自由地将尸体搬入火炉中。” 克罗斯顿了顿,对众人展开一个温文尔雅的笑脸。 “请容许我再补充一件你们肯定已经注意到的事情,今天下午大宅里格外冷。我想这也是我们都留在楼上的原因。布伦南队长的手下正在火炉里捜査。他们也许不会发现什么,不过——” 玛雅·科伯特上前两步,很显然她双腿发着抖。她大为恐惧,模样都变得丑陋可怖起来。 “我一点也不相信!我根本就不信,”她说,“马克才不会这样。如果他真干了,肯定会告诉我……” “啊,”克罗斯说,“这么说你承认毒死迈尔斯·德斯帕德喽。顺便说一句,我的朋友们,以下仅有一件事和我们的朋友简内特有关。没错,昨天她所说的故事似乎真是在指控史蒂文斯夫人。出乎众人(包括她自己)的意料之外,史蒂文斯夫人确实问了在哪儿可以买到砒霜,正如爱迪丝·德斯帕德小姐确实购买了础霜一样。不过你们真看不出来,我们的护士小姐说出这个故事的真正意图所在?是谁开始毒药这个话题的?是谁问了一万个毒药及其效用的问题来着?她说是露西·德斯帕德,为此她厉声纠正了你的说法,坚持是德斯帕德夫人。她一直咬定不松口。她的指控一直到德斯帕德夫人的不在场证明无法挑剔后,才稍稍有些松动。所以,如果她承认自己毒死了……” 玛雅·科伯特双手合拢仿佛在祈祷,然而她近似咒骂的样子破坏了整个仪态。 “我没杀他。我没有。我从没这么想过。我不想要钱。我需要的只有马克。他逃走不是因为做了这些事。他逃走的原因是——是他妻子。你无法证明我杀了老头。你找不到尸体,找不到证据。我才不管你想对我怎么样。你可以把我打死,但我没什么可以招供的。你知道的。我像印度人一样可以忍受巨大痛苦。你永远不能——” 她哽咽地住了声。突然她又带着恐怖的神秘感补充道:“没有人相信我吗?” 鼻青脸肿的奥戈登·德斯帕德伸出手。“我觉得我开始相信了。”他说着,看看众人。 “不管我过去干了些什么,”他冷冷地补充道,“我有充分理由那么做,而且你们最好不要管。不过有件事我必须更正一下。这女人至少没有给舞会打过电话。电话是我打的。我觉得看看露西对丈夫和老情人重修旧好的反应会很有趣。你知道,你们对我的行为无计可施,所以你们最好冷静接受。” 布伦南对他怒目而视。克罗斯带着猿猴般的礼貌,举起雪利酒杯敬了敬奥戈登,然后一饮而尽。 “敬你的健康,”他说,“我不得不承认,在你一无是处的生命里,还是有帮别人忙的时候。虽然我的推理从不出错,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保持开放的思维,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如果这是我的最后一句话……” 他突然停住了口,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挥。他们看了看护士,后者向前走了几步,就在这时,众人听到一个轻微的碰撞声。克罗斯扑倒在收音机上,好像想翻过来用背靠住。众人可以看见他的眼珠子,看见他的嘴唇艰难地吸着气。终于他成功地翻过了身,但同时也失去了平衡,仰面倒在地上。在史蒂文斯迟钝的意识里,很久之后才有人移动。克罗斯穿着暗褐色套装,倒在收音机旁抽搐着,手里仍然拿着酒杯。但在帕丁顿靠近他之前,他就一动不动了。 “这人已经死了。”帕丁顿说。 史蒂文斯后来想,如果医生说的是别的什么,不管再怎么荒谬,再怎么可怕,他也可能相信。就是这句话不能相信。 “你疯了!”布伦南在沉默中喊道,“他滑了一跤,昏过去了什么的。他不可能——就这样——” “他确实死了。”帕丁顿说,“不信你自己过来看看。从气味来分析,我得说是氰化物。这是一种立刻起效的毒物。你最好把这杯酒保管好。” 布伦南小心地放下公文包走了过来。“没错,”布伦南说——“没错,他死了。”然后他看着玛雅·科伯特,“这杯酒是你递给他的。你是唯一碰过酒瓶或者酒杯的人。他接过杯子,独自走到收音机旁。没人靠近过他,下毒的不可能是别人,只可能是你。不过他没如你所愿立刻喝下去。他是个非常好的演员,等着好的祝酒词。——你这个恶魔,如果是之前没有充分证据在陪审团前指控你,那现在也有了。你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吗?你会被电椅烧焦!” 那女人笑着,柔弱、荒唐、几乎是不敢置信地微笑着。她之前的自制消失无踪,以致布伦南的手下带她下楼时,必须要搀她一把。
①King James the First(1566年——1625年),英国国王,亦曾以“詹姆斯六世”之名担任苏格兰国王。 第05章 定论 近来的趋势搞得人心惶惶,让大家反复思索:“难道当时就没有巨大邪恶的蛛丝马迹吗?”历史表明,除非发生了特大灾难,否则人们总想不到要去消除罪恶。 ——引自托马斯·赛科特《十二恶棍》①
①Thomas Seccombe(1866——1923),英国作家,《英国名人辞典》(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y)助理编辑。
凉爽的秋日晴天从傍晚渐进黑夜。当秋风吹起的时候,枝头上仍挂着少数色彩美丽的秋叶。整个山谷染上了秋色。一间干净而整洁的房内,台历上的红色数字显示今天是十月三十日——万圣节前夜。 房间里的桌子上摆着大肚台灯,椅子上铺设着橙色的鲜艳织物,壁炉上方挂着伦勃朗①的名画《情人们》,长沙发椅上摊着一张报纸,露出大标题和标题下的一段文章。 恶魔护士逃脱电椅 被判终身监禁,玛雅坚称无辜 一直自称无罪的“恶魔护士“玛雅·科伯特,十月九日因谋杀作家高登·克罗斯被判死刑。据最新消息,赦免庭今日将之改判终身监禁。她的律师G.L.沙皮罗承认,她“魅影般的同谋”马克·德斯帕德依然不知所踪,但他表示—— 室内唯一的照明是一片炉火,火光照耀着黑字大标题。跳动的火光下,纵然是寻常之物亦被扭曲得不同寻常。窗边,站着一个女人,她正望着外面的花园,其面容映照在黑暗中反光的玻璃上。那是一张丰满而美丽的脸,满头金发。从模糊的镜像中可以看出,她有一双睫毛浓密的灰色眼睛,眼神里流露出魅影般的神情和一抹淡淡的笑意。她暗暗心想: 总的来说,我很遗憾她最终逃脱一死。她真是该死,哪怕只是说出我的事情,就该死。我那天问起老头子的药方,也太不谨慎了,但我当时才开始下药不久。同样遗憾的是,她其实是无辜的。倘若她有罪就好了。她本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的。 外面的花园里,十月的林中雾霭轻轻飘散着。天空一片漆黑,只闪耀着两三颗星。远处的田野里,迷雾笼罩着玉米田间的小屋。女人伸手抚摸着窗前的桌子,没有回头。 我开始唤醒对过去的回忆,这太好了。最初,我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就像现在我照在玻璃上的影子一样模糊。那次,当古堡革的旷野中烟雾升腾时,我想我记起来了——一只眼、一段鼻尖或被刀剌穿的肋骨。我不禁想着何时才能和高登重逢。他的模样完全变了,大概是发型不同吧,但我立刻就认出了他。至少,当时我知道我必须向他求助。这次,我确实不用怕律师们了。但我不想让丈夫疑心,至少暂时不要。我爱他,我真的爱他。若我可以让他不受痛苦——或者不受太大痛苦,他很快就会变成我们中的一员。 手沿着写字台移动着,手里握着一把钥匙。女人依旧没有回头,用钥匙开着一个又一个抽屉。那只手仿佛有意识、有生命般的移动着。最后一个抽屉里,放着一个柚木盒子和一个小瓶子。 对。我认识高登。似乎他也一直找寻着我。我不否认他确实聪明。他要是不聪明的话,也不会凭借几面石墙、几个角度、几个层次,就对我布下的秘密作出合乎常理的解释。我没想到他干得如此漂亮,因为我并不聪明。他必须指控马克·德斯帕德,这同样让我遗憾。因为我喜欢马克。 如果和他们说的一样,我不聪明,至少这次我胜过了高登。高登为他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很不幸,他非要回来找我。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好情人。使用药膏前,髙登只是血肉之躯,他很快会重新恢复血肉之躯。但在那之前,我暂时胜过了他。 苍白的手如蛇般流畅地游动着,先碰了碰盒子,又碰了碰瓶子。玻璃上映照的丰满面容依然纹丝不动,只有唇边挂起了神秘的笑意…… 小屋大门处响起了钥匙开锁的声音。 开门的声音。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 若说方才四面墙和窗子上还流动着光影,甚至有些透明的话——当她停止触小瓶的时候,一切都停止了。她以一副娇妻的神态,跑出去迎接丈夫。 当她动身之际,裙边将报纸扫落到地面。报纸翻了过来,露出新闻的后半段内容: ……她“魅影般的同谋”马克·德斯帕德依然不知所踪,但他表示警方会继续不遗余力地追踪。据说沙皮罗律师发现了新的证据。审判恶麾护士的高潮是,沙皮罗律师想证明作家克罗斯——死亡前正要指控我们的护士小姐犯了毒杀罪,只是缺乏证据——可能亲手给酒里下毒。 “倘若被告的意思是说,”地区检察官谢尔德斯说道,“有人因欲证明其推理正确而自愿向酒杯里投下四米制格林氰化钾的话,检方请求暂时休庭。” “被告的意思是,”沙皮罗反驳道,“克罗斯可能有个同谋,同谋把药给他,宣称只是一点砒霜,不会致死,只会让他不舒服。然而同谋的真实目的是杀死他。毒剂是胶囊——” 这时,庭中一阵骚动。大卫·R.安德森法官只好宣布,若再有谁敢发笑的话,他就下令撵人了。
①Rembrandt(1609——1669),荷兰著名画家。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