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小碎碎)为您整理制作 ================== 《冥府最佳事务员的养成》 作者:兮树 文案: 和新任冥君首次见面,谢猗苏就泼了对方一脸水 礼尚往来,第二次见面冥君扔回给她一个烂摊子: “今日起,你全权负责规劝忘川住民转生。” 动迁工作不仅压力大,还毫无保障: “本座暂时不准备发你俸禄。” 谢猗苏却觉得其实这些都不算事 要命的是,冥君长了张和她曾经的暗恋对象一模一样的脸 一句话:傲娇暴躁女与傲娇毒舌男的攻防战 本文又名: 《忘川动迁办主任和她家上司不得不说的故事》 《冥君的养成计划》 ①1v1,HE, 全文存稿已完成 ②男主是毒舌冥君,前面有多烦后面就有多苏! 本文原名《艳灵》作者微博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欢喜冤家 洪荒 主角:谢猗苏,伏晏 ┃ 配角:夜游,白无常,黑无常,阿丹,如意 ┃ 其它:冥间,甜宠,嘴炮,单元故事 ==================   ☆、初恋一百次   又到了冥府为数不多的好天气,大小鬼挤满忘川两岸,拎着画符的红灯笼踏青逛集市,远远瞧去便是一串红影缀了飘虚的灰。   忘川住民却不上岸,只在居住的大小水洞和桥边悬起条条红绳,虽也喜庆,却未免失之简朴,远远不及岸上的热闹。谢猗苏满心艳羡,却只能干瞪眼,泡在九泉水中看天:浩荡青冥如墨,一轮红日胜血。   猗苏照旧一身黑衣,发间的穗子却由杏黄换了正红。她立在三千桥边,又作如此打扮,来往鬼怪难免多看她几眼,却因她是忘川中人,大都瞥一眼后便匆匆离开--忘川中的皆是“恶鬼”,煞气惊人。   有个初来的小鬼竟不害怕,反而上前同谢猗苏搭话,怯怯地问她为何不上岸。   猗苏笑了笑:“体质原因,”顿了顿复问他,“帮我折枝花可好?”   眼下正是满树彼岸花盛开时节,半江忘川水都映着那灿烂的赤红,不复往日阴惨惨的模样。而猗苏这一笑,笑得灿烂而骄矜,竟颇有点人比花娇的意态。   小鬼呆了呆,弱弱点头,回转身才折了一枝向她递去,旁边就飘来阴恻恻的一句:“她是从忘川九魇出来的,你这小鬼倒不怕她的煞气?”   花枝在半空一颤,落入水中,顿时湮灭不见。   猗苏惋惜地叹了口气,抬眼瞪说话的人:“白无常!少说点会死啊!”   白衣的阴差回头瞧了眼逃得飞快的小鬼,一字抖三抖得捏着嗓子答:“忘川九魇集三界戾气,你带出的煞气足够叫阳魂烟灭。这是事实。”然后,他双手掩面,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这郁结又无话可说的表情实在是太好笑了哈哈哈!”他这么一笑,面具上的长舌便极其有节奏地一颤一颤,猗苏不忍直视,抿了嘴忍笑,默默扭头。   等他笑够了,猗苏板着脸道:“还不快把东西给我。”   白无常百转千回地“哦”了声,郑重地将一只半透明的小瓶子塞在她掌心。   谢猗苏依靠忘川中的戾气维生,却也易被这阴寒气息反噬,每一年祓禊将至,她必须将这一年积累在体内的戾气逼入这瓶中,方能在忘川中生活下去。   戾气缕缕殷红,沉入瓶底。猗苏将瓶子扔还给白无常,脆声笑说:“这是小的今年的戾气,大人收好。”说话间,她便对上了白无常面具后的一双眼。   猗苏并不知道这青白面具后是怎样一张脸,整个冥府也无一人知晓。可单看他的眼,应当不会丑陋到哪里去:很清明的眸色,好像浸在水里的棕褐琥珀,眼尾上挑,天然就适合含笑。   “谢猗苏。”白无常唤了声,猗苏顿时回过神。他总连名带姓地叫她,带了些低哑的调侃。这时猗苏应声去瞧白无常,他就势将一朵彼岸花插在她鬓边,颜色倒与头上的穗子相配。   黑衣红花,这是身对冥府恶鬼而言略显艳丽的妆扮,猗苏在水里照了照,却觉得很合适。她又不由想,纵观这冥府,也就只有眼前这白衣人能够也愿意这般靠近她。   念及此节,她就有了心肝颤动的错觉。可猗苏明白,自己不过是从忘川九魇中脱身的一抹破碎的魂魄,更接近怨灵,除了身形空无一物。连名字也是白无常猜测所得。这种陌生的悸动,她并没有产生的资格。   于是谢猗苏便低了头没说话。   半晌,白无常才开口:“明天,你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猗苏难得乖顺地点点头。   正因为魂魄不完整,猗苏无法转生,甚至无法长久地保留记忆,每年过了新年的祓禊,一切便从头开始。可她并不觉得遗憾或害怕,毕竟能存在于一次一年的生命里,已经比消失好上许多。   “没关系,我有这个帮我。”猗苏取出一卷玉简扬了扬,眼角弯弯,尽量做出炫耀的姿态。在这上头,记录了几十个“谢猗苏”的记忆。   白无常眯眼微笑:“只要你还记得要看这东西。”   “……”从她离开九魇的第二年,就一直是眼前这位告诉她有这么一卷玉简。猗苏扯了个谄媚的笑,半是撒娇半是揶揄地道:“不是有大人您嘛。”   “哦?你不怕我篡改上头的内容?”他凑得很近,声音低而婉转,琥珀颜色的眼睛里是要溢出来的戏谑。   又有不可琢磨的心绪涌上来,猗苏扶着鬓边的花朵向他横了一眼,干脆恶心到底:“我相信你呀。”   白无常一时没说话,这沉默意味深长。   猗苏本能地扯开话题:“今夜的烟火你和哪家姑娘去看?隔壁阿丹寂寞得很,你没人约就陪她走一遭如何?”   对方眼角明显抽了抽,下巴一抬:“就那个嚎了两百多年男人薄情的女鬼?我宁愿蹲你这也不和她一道!”   猗苏脸上的笑便淡了三分,静静地望向远处,整张脸在波光照映下竟有抹莹莹的冷淡。方才白无常话中的潜台词再清楚不过:和她相处自然亦非乐事。猗苏不是温吞圆滑的性子,立即将不乐意摆在台面上,硬邦邦地道:“我也就一说。倒是小的这儿容不下大人您这高贵之躯。”   白无常哈哈大笑,伸手来揉她发顶:“你还真生气了?”   猗苏哼了几声,口中表示不满,翻了几个白眼,却没躲开他的手掌:“我就是生气了,怎么着?我再怎么不济也是有尊严的,大人您要把我当笑话看还是到别处去为好……”原本猗苏也只是和他抬杠,话说出口竟有了十足的委屈。   白无常搁在她头顶的手便僵住了。   猗苏立时懊悔起来,咬唇别开脸,眼睫急颤几下:“抱歉……是我反应过头了。”   白无常口无遮拦也不是一日两日,猗苏自知较真也无用。毕竟白无常待她已经足够好,没有额外看重她的义务。虽然明白这点,猗苏每每被提醒,就有股莫名其妙的酸意霸占眼眶。可她着实哭不出来。   “是我说话过火了,”白无常沉潜下来说话,便有种同平素的散漫狂傲迥异的安定,“作为补偿,就让小爷陪你看烟火吧。”随后他又笑得长舌直颤:“把老黑也叫上吧,反正他约姑娘约得脸面尽失。说起来你还不知道吧,老黑前几日居然想约鬼城的一枝花,那个什么如意姑娘,结果啊哈哈哈……”   听他讲同僚糗事,猗苏不由挂起笑来,唇角弧度里头,较方才又多了些不可言说的柔软意味。连猗苏都没有意识到这笑里的反常,直到她发觉,自己竟在遗憾今夜不能同白无常独处……   咦?遗憾?遗憾!这是怎么回事?!她一下子难以直面白无常,眼神闪烁几下,目光在犹在胡侃的阴差脸上滑过,迅速定在粼粼的水面上。   幸而这时候冥界换班的钟声响起,白无常甩甩袖子就奔远了:“我下班就来找你!”   猗苏闻言不由笑了,摇摇头转身往忘川江心行去,身旁传来又一声千回百转的叹息:“不知世事薄凉,痴心暗付,看朱作碧,错错错!”   “哟,阿丹。”猗苏已经习惯了这位的出场台词,连头懒得回。   然后,这位阿丹姑娘幽幽一句话让她险些跌倒:“阿苏,你喜欢白无常。”   “什、什么?”猗苏回身,震惊得忘了评价今日阿丹一身血红衣裳带来的冲击。   阿丹生得极好,一脸苦相生生折去三分艳色,此刻她蛾眉微锁眼角含泪,慢悠悠地道:“就这事,我绝不会看错。不过是你尚未察觉罢了。”   “那么,喜欢是什么感觉?”猗苏直接跳过她的结论转而追寻定义。   阿丹一下又变了一副面孔,眉眼含春、唇角轻扬:“喜欢,自然是见到那人便欢喜,欢喜过后便愈发忧愁。见不到那人,想他欢喜,想他也忧愁得很……”   “阿丹,这叫病。”   阿丹狠狠瞪猗苏一眼:“那你说说,白无常来看你,你可欢喜?”   “那当然。不论谁肯同我讲话,我都是欢喜的。”   “那白无常和你讲话时的欢喜是否与我同你讲话的欢喜有所不同?”   猗苏翻了个白眼,在心里说:“自然不同,和他讲话感觉自己才是正常的,和你讲话我感觉白无常才是正常的。”这话自然不好说出来,她正踌躇着措辞,阿丹又开口了:   “也罢!也罢!你这妮子无法分辨也是意料之中,可叹可嗟!”   这么说着,她一扭腰钻回水中。   猗苏不自觉在心里念了几遍白无常,低头一眼间猛然惊觉自己竟然在傻笑。   会这般作态,不大可能是因为阿丹,那么就是……到访的白无常惹的。   哪里一定出错了!她努力说服自己。   可在这个前提下,回想起每每与白无常相处独一无二的万般心绪,猗苏不由愈加不自在。捂脸别扭了一会儿,她最终掏出玉简,在第一块下方记载了白无常其人的文字下端加了一行:   我可能喜欢他。   顿了顿,她咬着唇,还是没忍心为明天的自己增添心事,没写上“白无常大约不喜欢我”云云。   想到阿丹为了情之一字闹得死去活来、最终心如死灰的模样,猗苏抖了抖。喜欢是一回事,过活下去是另一回事。纠缠不清苦的最终还是自己,而她显然还没安逸到可以为了感情不管不顾的地步。   话虽这么说,猗苏不免情绪低落,扁着嘴徘徊再三,钻进了忘川上游水流清浅的岩洞。   黑暗中空旷无边的山洞中,一簇簇幽蓝的光隐约闪动,近看这光便成了一团团小小的字,写了一个个姓名。   此处并无名号,却安放了冥界所有鬼魅、阴差的魂牌。千万个光点淡淡汇集成一整片孤寂的星空,寒冷而安宁。此刻只属于猗苏一个人,令她安心:即便戾气深重如阿丹,亦不会到这里晃悠。在这里,她就算哭得双眼红肿也无人看得见。当然前提是她得哭得出来。   猗苏支颐,对着这片萤火发了片刻呆,最终犹豫着向洞深处淌水而去。   白无常应当带她来过这里,还将自己的魂牌指给她看。此节猗苏当然不记得,是从玉简上所得。按着记录寻找方位,她很容易就寻得了白无常的魂牌。令她颇为失望的是,魂牌上仍旧没有他真正的名字,只有乏味的三字职位。猗苏不觉伸出手,却只循着光晕的外围描摹了一遍,每一笔每一划都很用心。   如果能记得他……如果不用忘记自己现在很喜欢他……   再进一步,猗苏却连想都不敢想。正如现在,她根本不敢去触碰他的魂牌,害怕他会因为这样的触碰意识到她的感情,因此而疏远冷淡。她的感情,注定只是一场抓耳挠心的骚动。   猗苏用力摇摇头,将视线移开,紧挨着的一块魂牌映入眼帘:只有最上端的一个“伏”字还可辨析,再往下便是混沌漆黑--魂牌的主人已然故去。   猗苏胡思乱想着,若有一日烟消云散,能同这块魂牌一般紧贴他身侧,也算幸事。   于是她抬头,看星点的蓝光如瀚海,无声地叹了口气。   换班的钟声从洞外悠悠地飘进来,猗苏咬牙扯起一个笑:再如何,今夜我也要玩得开心些。毕竟也算和心上人的……约会嘛。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今天三更,存稿足,日更中,可以放心跳哦   给怕站错队的妹纸们提醒,男主抬头看文案和主角栏哦么么哒   喜欢的话求收求冒泡QAQ   补充一下,这系列的设定九重天三界都有现代成分,具体有兴趣可以看看下面这个      ☆、尽在不言中   谢猗苏回到忘川岸边的时候,累累如火焰的花树底下已然立了个黑衣男子。他戴了个与白无常样式相仿的面具,见猗苏来了点点头,面具上的长舌却很稳当,并无一丝颤动:“白无常他过会儿就来。”   是的,这位就是黑无常。   与白无常的散漫神经质迥异,这位大爷走的是在沉默中羞涩的路线,正经的表象下是一颗扑通扑通的少男心,常常隔了面具就感觉得到他红彤彤的脸色,腼腆得可爱。   猗苏瞧着他就生出戏弄之心,歪着头抿唇笑道:“我把阿丹也叫出来一起看烟火好不好?大人也好有个伴。”   黑无常身形明显一僵,说话声音低醇,语调却窘迫:“不、不用了……阿丹姑娘不适合我……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面对突然从水里冒出来幽怨盯着他的阿丹,黑无常已经陷入了语无伦次的状况,情急之下只差长揖道歉了。   “谢猗苏,你又欺负老黑,还真是--好样的!”死样怪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除了白无常又能是谁。   阿丹冲黑无常昂昂下巴:“我记着了,下次找你算账。”随后朝猗苏意味深长地媚笑了一下,又消失在河水里。   这一笑笑得猗苏莫名其妙也毛骨悚然,只得干笑了声对黑无常说:“对不住哈,是我招惹了事端,明儿我就说阿丹去。”   “没有的事,谢姑娘你别介意……”黑无常的声音弱下去,似乎又害羞了。   白无常支颐坐在片法术唤出的云彩上,慢悠悠飘到猗苏正前方,嘲她:“明儿谢姑娘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猗苏怔了怔,不由自主捏紧了拳头,口中只如常反驳回去:“我等会就把这事记上玉简,保准记得黑无常这茬!”   白无常的眼好像眯了眯,语声有一瞬的冷淡:“你倒是很上心嘛。”随即他又笑得长舌颤动,“哈哈哈哈我倒觉得老黑宁可你不记得这糗事。”   虽然完全不明白他的笑点,她还是配合地咧了下嘴,转而盯着他明显鼓起的袖子:“你都在里面装了什么啊?”   于是这厮就铺展开云气,将茶壶并小盖碗一套、瓜子一碟、腌渍酸梅一盘、食盒一只、扇子一把、红泥小火炉一只、碗筷一笼、花瓶一对摆放好,贱兮兮地显摆:“怎么样?气氛一下就出来了吧?”   震惊之下,猗苏凑上前拽着他袖子扯了两扯:“这料子有那么结实?”   白无常没说话,猗苏猛地发现自己离他胸口只有一低头的距离,顿觉不妥,连忙回身,心底好像又有些隐隐约约的苦涩升上来。为破解这刹那的尴尬,她转了转眼珠,打了个哈哈:“果真好结实……”   这次轮到黑无常配合地假笑,边圆着场子边打开食盒碎碎念:“杏花家的烧鸡,保德楼的蒸团子,三里仙的扣三鲜,哎呀,还有胭脂巷的桂花糕……”   神思还没飘到猗苏爱吃的佳肴上去,白无常就猛地捉住了她的手往他左手袖子里拉。她惊得一跳,手指却已然摸到了他的衣袖。他看着猗苏的眼睛笑:“猜猜里面还有一样是什么?”   这一笑有点要命,虽只见着了眼角的弧度,猗苏的耳根却明了不过地发烧起来。匆忙转开视线,她定定看着左袖的末端轮廓,不大确定地说:“呃,包子?”   “谢猗苏你就知道吃!”白无常加大了握在手掌的力度,缓缓偏移了方向一带,猗苏的左手似乎有一瞬碰到了他左掌心,之后腕间一凉,她呆呆地抽手看,一串红玉珠子宛然在腕。   虽不通玉石,猗苏却也觉得这挂红的珠串应是稀世之物。   “你、你送我这东西干嘛……”她说话结巴起来,小心翼翼地从眼睫底下看向对方。心里好似一瞬间开遍了彼岸花,转眼却又花落无踪,空落落地难受。她硬邦邦地说笑:“你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白无常哈哈地低笑,半晌才平淡地说:“正巧弄了这东西到手,也没旁人可送,”顿了顿,他柔和地撩她一眼,“你戴着还挺好看。”   猗苏低下头,本能地想要抑制住什么情绪,却发现其实她也无法表露什么深刻的情感,只是淡薄地有些喜悦和酸涩同时掠过,终究没留下痕迹。可她是喜欢他的啊……这么想着,猗苏便向白无常努力地摆出甜甜的笑脸:“谢谢。”   其实如果猗苏能,她应当已然哭了。   白无常又沉默了片刻,眼睑微垂不知在想什么。   黑无常在旁轻轻咳了声:“那个……我沏茶了啊……”   刚才的他全看见了?!好丢脸!猗苏只差没捂脸钻进水里。为了掩饰尴尬,她立即挪过去,清声道:“我来好了。”   白无常眼角弯了弯,和黑无常交换了个眼神,就背着手晃到她身边拉长声调说:“你会沏茶吗?”   “……我可以现学。”猗苏不服气地白了白无常一眼,最后还是抄着袖子看着黑无常贤惠地完成了洗茶、冲茶、刮沫等等动作,端得是行云流水,举手投足间颇有大家风范。   “看着老黑,我觉得谢猗苏你真的不像个女人。”白无常不怀好意地哂她,被又一个白眼堵回去,于是他笑嘻嘻地改口:“好好好,谢、猗、苏、姑、娘,可否赏光与在下共饮一杯?”说着,他两指拈着盖碗作势要敬猗苏。   猗苏不免又以眼神表达不屑之意,却终究端了茶和白无常碰了碰杯。   瓷杯发出清脆的叩击声,猗苏眼一抬,便与白无常的对上了;他应当在笑,眼尾微弯,琥珀色的眸满含热度,温暖得令她霎时失神。她匆忙地低下头,喝茶,却含了满口滚烫的茶汤,差点没喷出来。   “谢姑娘,你慢点、慢点!”黑无常手忙脚乱,又是倒凉开水又是找手巾。   白无常悠闲闲地搁下没喝一口的盖碗,动作却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方浸了凉泉水的帕子贴在猗苏颊边,似笑非笑地揶揄:“哟,这是谁家的姑娘,喝口茶都被烫成这个样子?”   猗苏的舌头麻得一时失了知觉,连说话也颇不灵便,反驳的语气自然也弱上许多:“还不是……你害的!”   “哦?我怎么了?”   难道还能说“大人您魅力无穷小的一时看得入了迷”吗?   于是猗苏只能愤愤地扶着腮帮子,不自觉地嘟着嘴,看白无常得意洋洋地摆开架势要开吃,腹诽:现在她定然食不知味,还摆出这样子逗她,趁人之危真小人也!   “那个……谢姑娘,这些菜过会儿凉了也还是能吃的……”黑无常可怜巴巴地补上一刀:能吃和好吃可是云泥之别。   猗苏负气地扭头:“吃吧吃吧,反正我这破身体也不需要吃饭。”话虽这么说,她终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眼神在几个好菜上流连不去,边轻拍脸颊,只希望味觉能快点恢复。   “噗哈哈哈哈哈。”白无常盯着猗苏开始大笑不止。   “笑什么!”   “谢猗苏你刚才的样子实在太可……好笑了!”白无常啪地搁下筷子,朝她招招手:“你傻啊,逗你呢,我们戴了这个面具怎么吃饭?”   “啊?”乖乖在他身边坐好,猗苏呆愣愣地仍没反应过来:这二位可从来没在人前脱过面具,难道今日要因为一顿饭破例?   “张嘴。”   回过神时,她已经照做了,被白无常用筷子喂进一颗酸梅。   “嘶……好酸!”她下意识就把筷尖咬住了。   等、等下,这是白无常的筷子对吧?他刚才应该还没用过对吧?谢猗苏又一次傻眼了,瞪着白无常看了片刻,当机立断,从他手里抢过这双竹筷藏到了身后。   片刻的冷场。   “咳,既然谢姑娘味觉恢复了,那就开吃吧。”黑无常又一次善解人意地化解了尴尬。   猗苏若无其事地问:“话说回来,二位大人是准备戴着面具吃?”   白无常耸耸肩:“其实本来就没准备吃,都是买给你的。”他的声音里笑意愈发浓:“我就想看啊……谢猗苏姑娘怎么吃掉这一桌菜。”   因为他前一句话而异常颤动的心绪,在后一句冒出来飞快地沉下去,猗苏嗤笑两声,一抬下巴:“那你就看着吧。”说着便夹起一只蒸团子,想了想还是再次问:“你们真的不吃?”   “谢猗苏,你其实是想看我们的脸吧?”白无常以调笑的口吻回答,单手支颐,坐姿慵懒里头还有些说不明白的潇洒。猗苏看着他,心里就又有些到不了火候的难过:再怎么说笑,她终究是忘川的住民,而他们却是阴差,中间横亘了难以逾越的距离。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喜欢的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于是猗苏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不愧是保德楼的招牌菜,凉了还是那么好吃。”   “若不是托了关系只怕还买不到。”白无常亦谈笑自若,丝毫不见异常,“你之前不是一直挂念着扣三鲜嘛,不吃完可对不起老黑排那么久的队哦。”   “没有没有,不麻烦的。”黑无常一如惯常地谦虚,一被夸面子就挂不住。   猗苏挑了一筷子的火腿丝,横白无常一眼:“我一个人吃不完,还可以叫阿丹来陪我。”   “哎?那可不成--”白无常死样怪气地拖长了尾音,“这就是给你准备的。不许分给别人。”   这家伙,怎么和小孩子似的。猗苏愉悦地眯起眼,享受舌尖的滋味,抿了口茶水,叹道:“这时候得有壶酒,才是传说里的风流快活啊。”   “两个男人和个姑娘喝酒,被人看见了还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哦……”白无常贱兮兮地用手掌在耳边扇风,“而且谢猗苏你酒量很差。”   “你怎么……”   “哦?我怎么知道?你的事,还有本大爷不知道的?”他这话说得自然随意,也并没差错,听来偏偏有些不妥,可不妥在哪,却又一时说不上来。   猗苏觉得脸颊又有些热了,便将注意力转移到烧鸡上去,口中嘟囔:“那么大一只鸡我吃得完才怪……”   这顿一个人的晚饭就在无意义的斗嘴闲聊之中过去。   吃得心满意足,谢猗苏坐在河中心的岩石上,双脚在水中一踢一踢,动作颇孩子气,面容却恬淡。她看着远处街市热闹的灯火,心中有些羡慕却也知足。   白无常团在云朵上飘过来,和她一起看了片刻江映红树的晚景,猛然开口,语调悠然,宛如家常闲聊:“想不想上岸去逛逛?”   猗苏的心瞬时随他一句话雀跃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真的可以吗?”   “本大爷难道会骗你?”白无常说着,手便自袖中探出,一翻,同她的手掌交握,“那就走吧。”   猗苏因为居然能上岸而兴奋不已,待喜滋滋的劲头过去,才猛然发现:怎么就……和白无常牵着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白无常:本大爷上一垒啦!   ☆、奇妙的约会   猗苏一直很想上岸去逛逛,却鲜有机会:填补她魂魄的残缺处的,都是忘川的戾气,使得她身上煞气浓重,不能离开忘川,免得冲撞了转生的阳魂。此刻被白无常牵着踏上了河岸,足下泥土的实感、累累花枝近在咫尺的浓香,都令她一时目眩神迷,忘了言语。   白无常蓦地松开手,猗苏回过神,愣了愣。   随即,兜头一件带帽大氅披下来,白无常低下头给她系好衣带,隔着兜帽拍拍她的头,又开始啰嗦:“面生的姑娘家太打眼了。嘛,当然只有你乖乖站着不动的时候才像个姑娘。保险起见,还是……”   猗苏拢着帽缘看他,发觉他也穿上了黑色大氅,系带却松散,端正严肃的衣裳生生给他穿出了倜傥散漫来。她不知为何就有点喜悦,忍不住要笑。   “说起来……黑大人不来吗?”   “啊,他啊,”白无常无谓地耸耸肩,语调较平日略显淡薄,“就不要管他了。”猗苏尚未作答,他就自顾自又牵起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语声飘过来:“你看看你,连和男人出去的基本礼节都不知道,在人家面前提其他男人,啧啧啧,要换了别人早撂脸色跑了。”   猗苏懵懂地应了一声,在“为什么又牵手了”以及“和男人出去是什么意思”的双重疑惑之下纠结不已。她试着抽手,却被握得愈发紧,白无常还回头一抬下巴,面具上的长舌不耐烦地一抖一抖:“怎么?”   “还不是你走太快了……”猗苏垂眼,小声反驳,说了个谎。   他的步子略缓:“再不快点看烟火的好位子就要被占了。”   猗苏鼓起腮帮子:“烟火在河上看也一样,我要逛夜市!”   “切,你就这点出息。”白无常不屑地咂嘴,却彻底放慢步调,同她并肩而行:“钓金鱼,猜灯谜,都是小鬼头才喜欢的玩意儿,那些小吃谅你也没胃口吃了。真不知你在瞎起劲什么。”   “我少见多怪还不成吗?”猗苏瞪他,而后看向渐近的街市,指着第一家店的锦幡,“我要吃糖葫芦!”   “真受不了你。”话虽这么说,白无常还是到了摊位前,竖起两根手指,“老板,来两根。”   “好嘞,诶,这不是白大人吗?”摊主扫了猗苏一眼,立即将白无常的冥币铜板推回去,笑出一脸褶子,“难得见您带着姑娘出来玩,就当是小的一份心意了。”   白无常笑眯眯地推辞:“心意到了就好,钱还是要付。也祝老吴你生意兴旺。”语调和气圆滑,同猗苏熟知的模样天差地别。世故的,狂放的,究竟哪个才是白无常的真面目?思索片刻,她决定不去追究:管他呢,反正轮不到她去挂心。呀,这山楂好酸,带得她居然眼眶也有点酸楚。   深蓝夜色里店幡招展,两排红灯笼直延伸进人潮的深处;街两边串联起水晶珠子,悬在檐角之间,灯光映照下流光溢彩,洒下细碎的七色光点,点亮了来往大小鬼和妖怪的面庞。   眼前景致很美,声音喧闹,猗苏咬着冰糖葫芦,白无常也一时无话,两人默默在人流中走着,这片刻的静默丝毫不显得难堪。   猗苏很少能真切感受到己身情绪的波动,可此刻她内心真真切切被欢喜填满。和喜欢的人牵手走在十里灯火的夜市里,她真怕一出声就会发现这不过是个梦。于是这如梦似幻的喜悦里便顺理成章地补上一味苦涩。   “好吃吗?”白无常打破了沉默。   猗苏点点头,眼角弯了弯。   “怎么突然转性了?那么安静?”白无常侧过头来看她,眼睛里映了长街的灯火,像含了星子,“那边是捞金鱼的,去不去?”   猗苏笑着摇头:“算了,人太多,万一被发现就麻烦了。”   她又说了谎:其实她很想捞金鱼玩。仅仅是今年,猗苏就很多次听到,节庆集市归来的小鬼们活灵活现地描述一尾尾的红在水中游弋的情态,兴致勃勃地吹嘘自己一捞一个准。那时她想,她也想逛街市,她也想和朋友比赛捞金鱼,她也想……正常普通地生活玩乐。   可这是不可能的。   这点猗苏很明白,于是她的眼便显得愈加黑。她迎向白无常不知是同情还是怜悯的目光,咧嘴笑说:“别这么看着我,搞得我怪可怜的。我不捞金鱼,我要灯笼。”   “噗,谢猗苏你还真是……”白无常撩她一眼:“那里客人也多,你在这里等着。”   于是猗苏便立在店铺间的窄巷里,乖乖等白无常买完灯笼回来。   突然听见金属物件落地的声响,猗苏低头一看,一串铜质铃铛滚到脚边。   “一、二……呀,怎么少了一个?”说话的是个年幼的鱼精,立在原地看着鳞片未褪的掌心,喃喃自语,一脸要哭出来的沮丧。   犹豫了一下,猗苏将铃铛捡起来,递给对方。   “啊谢谢!谢……呀啊!”小鱼精抬头,表情就僵住了,发出一声尖叫:“恶鬼啊!”连同刚才捏在掌心的共三串铃铛齐齐落地,发出清脆而杂乱的声响。   因为煞气较重,忘川住民也被唤作“恶鬼”,年幼的妖精、阴差和仙人都可以一眼辨识。随小鱼精这一声叫唤,来往的鬼怪都自动退避三舍,朝猗苏指指点点。   “怎么会有恶鬼在这里?”   “是逃出来的吧!怪吓人的,快走快走!”   “姆妈,恶鬼真的会吃掉我吗?”   “嘘!还不快走!”   ……   被发现了。猗苏脑海中除了这四个字以外一片空白。她的脸上也随之收敛了所有情绪,只一双点漆似的眼木然地定在远处某一点,犹如失路的孩童,在痛哭出声前沉浸于片刻的茫然失措。   呆了片刻,猗苏才慌慌张张地转身,往巷子深处跑。奔了没几步,手腕便被人扣住,她吓得一激灵,甩手就想逃开。   “谢猗苏!”白无常的兜帽拉得很低,仓促之间猗苏险些没认出他来。不等她说话,他拉了她就往巷子外跑,一边疯颠颠地说:“谢猗苏你个笨蛋,这里都是死胡同!万众瞩目,真是飞一般的感觉!”   猗苏本来咬住嘴唇不想说话,被他这么一说,那点稀薄的难过顿时不见。   他们手拉手大笑着跑过青石板长街,到处人群纷纷散开匆忙避让,盏盏红灯笼飞快倒退成红影,水晶珠子散落的光点在视线中摇晃,拉成作清透的光雨,他们沐浴其中。   这一瞬,猗苏觉得自己好像轻盈得真的可以飞起来。   停下脚步的时候,二人已经到了冥府下里的旧城。岁月更迭,昔日的房舍已成废弃的迷宫,鲜有人踏足。猗苏靠在一堵石墙上大口喘气,双颊微红:“我都快忘了跑是什么感觉了。”   白无常一路狂笑,此时咳嗽连连,看向她的眼睛里却有平稳而温和的光:“刚才……刚才买的灯笼都跑掉了……”他缓过气来,将她跑乱的发髻揉得更乱,语调却比动作要柔和太多:“你还好吧?”   猗苏拍掉他的爪子,笑着嗔他:“我没事。倒是你,这样嚣张,不怕被冥君罚么?”   “没事。”白无常豪迈地一甩头,面具上的舌头也异常妖娆地在空中一卷,“本大爷是什么人?这点小事何足挂齿!而且……”他顿了顿,“恶鬼之类的谣传,实在是太过分了。”   猗苏低头笑了笑,缓缓问他:“在你眼里,我们和其他鬼怪看起来有区别么?”   白无常沉吟片刻,挠挠头:“其实没什么区别,不过是煞气重了有了形态,颜色形状都因人而异。”   “那我是什么样子?”   “嘛……”白无常吊了她好半天胃口,最后居然一扭头,“不告诉你。”   猗苏揪了他的衣袖不依不饶:“话说一半留一半,娘娘腔。”   “你这是哪学来的……”白无常啧了声,顾左右而言他,“啊,要到放烟火的点了!”说着他的手臂在猗苏腰间一托,就拎着她上了屋脊,左右四顾,一脸勉为其难:“也只好在屋顶上将就一下了!好歹这里还挺结实不会塌。”   这屋子原本就高,立在其上旧城顿时一览无余。交错迂回的街巷、古旧空寂的黑瓦房铺展开去,一直没入忘川下游连片暗红如血的花丛中。这里没有灯火,天空蓝得愈发深而纯粹。猗苏不由向来时的方向张望,远远只见得星点成团的暖光,倒映在忘川水里,一路潺潺流来,逐渐没入旧城铺天盖地的静谧和黑暗中。   她抱膝坐下来,看着眼前景色一时失语。   “开心吗?”白无常在她身畔坐下,淡淡问。   “嗯!”猗苏很用力地点头,显得孩子气。   他轻笑了几声。   她一粒粒数着手腕上的串珠,终还是忍不住问他:“送我东西,准备我喜欢的吃食,还带我上岸,为什么突然对我那么好?”   “我以前对你不好吗?”   这反问着实刁钻,猗苏噎了片刻才很没底气地说:“那也没有……但是……”这样的好太容易让人想入非非,以为他对自己有意。   “你很想看我的脸吧?”默了片刻,白无常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猗苏惊得一跳,转头瞪他:“哈?”随即补上一句:“好奇也是正常的吧,冥府又有谁不好奇你和黑大人长什么样?”   “别管其他人,谢猗苏,你是怎么想的?”白无常语声轻缓,却如同含了千钧重量,沉沉压在她心头。   猗苏停止拨弄珠串的动作,低头不敢看他:“我的确想。”   夜晚的空气好像一瞬间凝滞。她把头垂得更低,却被他温柔而有力地抬起下巴。他定定看着她,忽地就笑了,拿腔拿调地说:“要对奴家负责哦。”   猗苏的脸不自觉红了,下意识要弯唇,喉头却哽住了。   他的手指在耳边勾了两下,单手托住面具下颚,动作顿了顿,缓缓将面具移开。   也就在这刹那,长啸撕裂夜空的寂静,散裂出绚烂明丽的烟花,点亮了一整片苍穹。   灿烂的光影变幻下,谢猗苏第一次看到了白无常的真面目:比所能想象的要更清俊的容颜,眉眼清淡却不凌厉逼人,一笑间唇边两个梨涡微凹。   他低头向她靠近,吐息温热:“记住我,记住这张脸,听到没有?我等你已经等了太久……”   继看到了白无常的脸之后,谢猗苏又尝到了他嘴唇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白无常:本大爷上二垒啦!   会不会有三垒明天见分晓^▼^喜欢的话求个收   章节名是一首听了心情会瞬间满格的神曲,有兴趣的可以听一听   ☆、不会再失忆   这是谢猗苏从九魇脱身后的第四十九年。她又一次在新的一年到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从写满记忆的玉简上移开神识,猗苏看向面前一身红衣的姑娘,不确定道:“你是……阿丹?”   “不然还能是谁?”阿丹飞她一个眼色,懒懒歪在江边大石上,抹着蔻丹的指尖在面颊上有节奏地轻敲,眉眼间尽是愁色,确实如玉简上所言,相貌顶尖,可惜整日一脸苦相。可她的人品,却是最信得过的。   猗苏踟蹰片刻,问她:“那么,白无常又是哪位?”   “唉……”阿丹幽幽地叹了口气,“阿苏你这十几年都这样,说不过三句就开始问白无常的事,真真是痴儿。”   “因为这玉简上一开头就写了他的事,我才会在意。”猗苏被阿丹姑娘勘破红尘的语气噎了一噎,试图解释。   对方显然不信,凤眼一挑,变脸飞快,笑盈盈地支颐问:“都写了些什么呀?”   “也就他是阴差,个性……比较独特,挺照顾我,嗯……”猗苏大致概括了一番,话却越说越慢,最后只得打了个哈哈,“就这样。”   阿丹白了她一眼:“说谎精。喏,那位大人来得正好,你去问他好了。”   猗苏顺着阿丹视线看过去,只见河岸边盛极凋零的彼岸花树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黑衣青年,戴了高帽和一只獠牙长舌的面具。见猗苏瞧他,黑衣人轻咳一声道:“那个……我是黑无常,是来提醒谢姑娘看玉简的……”说话声音出奇地羞涩。   “不烦黑大人费心,我早就提醒阿苏了。”阿丹对黑无常的态度颇不客气,昂了下巴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阿丹姑娘,昨日我、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请别在意……”黑无常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似乎可以透过面具看到他因为焦急尴尬而红彤彤的脸。   阿丹翻了个白眼,哧地一声笑:“切,谁要和你计较了。阿苏急着问你白大人的去向呢。”   “啊,是、是。”黑无常无措地搓搓手,向猗苏道,“有两个麻烦的亡灵逃了出去,白无常今早就去大荒公干了,不久就会回来的。谢姑娘莫急,莫急哈。”   猗苏想说她不着急,可想到玉简大段各种日常细节最末,那两行新添上的文字,就如百爪挠心:   --我喜欢他。   --原来他也一样。   猗苏的确想见白无常,想知道他究竟是否和玉简中记叙地一般散漫风趣却体贴细心,想知道自己明知会忘记却仍然要提起的感情,是否值得,想知道……他是否真的喜欢……   念及此,猗苏不由羞赧起来,强自平淡说:“我明白了,麻烦黑大人了。”   黑无常又拘谨地行了礼,方离开了。   阿丹这时发话了,一出口就是戏文腔:“眉眼含春,娇滴滴端得是二八芳华,守得花儿,待得郎君归。”   猗苏默了片刻,才憋出一句:“啊?”   阿丹飞她一个白眼:“还是那么懵懵懂懂。”她嘴一努,笑得很有深意,“我记得昨天早上你手上还没这么一串珠子。”   猗苏依言看向右腕,一串莹莹的红玉珠串在天光照射下浓艳如凝血、淡处又似朱砂,这鲜艳的颜色好像唤回了什么丢失的心绪,喜悦却也苦涩。她默默将袖子向下一拉,将珠串挡住,遮掩说:“大概是白无常送的。”   “年轻真好呐,”阿丹忽地就换作一脸老成,幽幽叹了口气,“又是送东西,又是请吃饭,还带到岸上逛夜市,你这妮子要不动心也难。”   玉简上明白写着,居于忘川之中的“恶鬼”是不能上岸的。猗苏不由挑了眉追问:“上岸?”   阿丹哀怨地瞪她一眼:“还不是白无常偷偷带你上去的,明知故问想和我秀恩爱是不是!”   猗苏噎了噎,窘道:“怎么可能!”   阿丹刮了两下脸颊羞她:“不和你废话了,痴儿说谎精。”语毕迅速消失在了忘川水波之中,只余猗苏一个人茫然四顾,最后决定再把玉简看一遍:   九魇是忘川千万年来怨灵积聚而成的时空断层,谢猗苏自其中而来,却无人知晓她为何会落入那戾气深重的空间,更无人知道她是怎样脱身。猗苏魂魄不全,皆以怨气补足,是以每一年的记忆都会随着净化离体的戾气消失。   但是每一年的记录中,都会出现白无常的名字。   也许在猗苏昨天承认之前,她其实已经喜欢白无常很久--以一年为期的,不断重复了几十次的暗恋。   猗苏垂头,竟然感觉到了稀薄的悲哀:到了明年,她又会再次重复一切。到底什么时候,她才能毫无顾虑地将心情吐露?   以她现在的躯体,绝无可能。   ※   猗苏是被岸上异常的骚动吵醒的。从水中钻出来,抬头一瞧,天才蒙蒙亮,细雨如带,远处中里鬼门的方向灯火通明,吵吵嚷嚷,不断有看热闹的小鬼涌去。心突然跳得很快,猗苏汲水奔到岸边,左右四顾,向着路过的牛头怪喊:“发生什么事了?”   对方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地叫道:“听说有阴差出事了……”   她僵了一瞬,随即用力甩开不祥的猜想,扶着花树冷静片刻,回头一看:阿丹不知何时立在身后,表情出奇严肃,峨眉微压,一双凤眼竟显得冷厉逼人。   猗苏讪笑几声:“你也醒啦。”   对方却按住她的肩头:“你哪里都不许去。”   猗苏的喉头好像堵了团棉絮,任她怎么努力吸气吞咽都无济于事。前所未有的晦暗情绪涌了上来,竟让她真切有了些泪意。哽了片刻,她才勉强成句:“你……知道了什么?”   阿丹没回答,放在猗苏肩膀上的手愈发用力,钳得她生疼。   猗苏回身,用力挣脱她的手,咬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答她的仍然是沉默。   随后,猗苏心中的答案被印证:   一个小鬼惊叫着跑过:“白无常出事了!白无常出事了啊!被大荒的亡灵咒死了啊!”   一个小鬼对死亡大惊小怪原本是件好笑的事。可这一点都不好笑。   等猗苏回过神来,她已经一只脚踏上了河岸,浑身发软发抖,面如金纸,双目都阴沉沉得带了死气。阿丹拦腰拽住她,尖声道:“你也不要命了?这时候过去有什么用!被抓住了也落得魂飞魄散有什么用!黑无常之后肯定会和你讲清原委的!你就等一等!”   猗苏低头不说话,只是死命甩脱她。外袍在拉扯间散乱,她回头干笑:“等一等?怎么可能!”说完,她足下一蹬,上了岸。   不过须臾,聚集在鬼门关的人流已经朝着下里的蒿里宫而去,隐隐约约看得到被簇拥的棺椁。猗苏不假思索,拔腿就沿着河边小径向目的地急冲。   跑着跑着,鲜红的灯火就成了模糊的一团艳色。猗苏一抹脸,是湿的,却并非因为雨滴。   第一次流出眼泪居然是在这种状况下,着实讽刺。   跑过了中里鬼城边缘,愈接近下里,房屋逐渐密仄,猗苏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只要一步就会冲进人群里。不害怕是假的,正如阿丹所言,擅自离开忘川,下阿鼻地狱都是轻判。   可是,在她见到他之前,他怎么可能就死了呢?阴差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死?他怎么能死!猗苏脑海中再无别的念头,来回往复的只这几句。   人流在她面前涌过,朝着紧闭的那两扇青铜大门而去,纯白的棺椁被四个黑衣人抬着,鲜明而触目,周围簇拥着或惊异或恐惧的鬼怪,而猗苏始终畏缩在阴影的庇护之下,看着他们愈来愈远。   这就是她所能达到的极限?   堵在喉头的那口郁气终于化形吐出,是殷红的怨气。猗苏抬手,看着指尖萦绕起愈来愈浓的赤色,不禁想笑:看来体内的戾气先一步崩溃了。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她一矮身,钻进了人群,推开面前的所有阻碍,向着那棺椁发足狂奔。   她大概撞倒了很多人。   发现了猗苏是“恶鬼”,人群自然而然地在惊叫声中分开,猗苏就快追上那四个黑衣人时,有谁终于回过神大喝“抓住她”,局面旋即变成了围追堵截。   猗苏全身戾气已在暴走边缘,血红气息萦绕身周,阴寒狠戾。她面沉似水,下手毫无犹疑,轻而易举地就挥开了阻截者。她脑海中仅存的意念只有追上去,在那个棺椁被关在那两扇门后之前追上去,确认她喜欢的人不在那棺木里,一切只是个误会……   猗苏已经追上了那队人,甚至摸到了棺椁光滑而冰冷的表面。那两扇死气沉沉的大门吱呀呀地开启,门后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她还要跟上去,却被人拦住了:“谢姑娘,你不能进去。”   抬眼一看,猗苏恍恍惚惚地反应过来:是黑无常。她几近祈求地说:“放我进去,我就看一眼……就一眼……”   黑无常手中的锁链仍然横在她眼前。   猗苏冲他笑了笑,这笑艳极却也悲恸,她随后伸出手,捏住锁链向下一拉。戾气瞬间消解玄铁,她就势扑在棺尾上,冲进了蒿里宫。   青铜大门在她身后阖上。   随后,一列火炬逐个燃起,将这全黑的大厅照得敞亮。   抬棺的黑衣人将棺椁卸下,散成一排站立,面朝猗苏,清一色的无脸面具。他们身上透出凛凛的寒气,杀意渐浓。   “就让她看一看罢。”黑无常的声音传过来,这四人的杀气顿时泯灭无踪。   猗苏僵硬地上前,一口气推开两层棺盖,手不住地发抖,视线在大厅幽深处滞留许久,终于缓缓移向棺内,一个白衣人躺在里头,戴了长舌的面具。   猗苏的手在半空张了张,此时已经连发颤都觉得困难。   然后她揭开了面具。 作者有话要说:  裁判:1号球员白无常判罚下场   大家不要紧张,抬头看文案,大魔王冥君还没出场呢_(:з」∠)_   ☆、终焉与起始   猗苏上次看见面具下的这张脸,是在祓禊节漫天灿烂的烟火下,他笑时眸色如同融化的琥珀,唇边两个梨涡浅浅。这张脸的主人凑着她低语:   “记住我,记住这张脸,听到没有?我等你已经等了太久……”   猗苏的确是记住了。   此刻在蒿里宫中,她甚至连带着回忆起真正第一次见到他面庞的情形:   他自缭绕的血红戾气中走出,惨白衣裳,手执招魂幡,衣袖翻飞间威压逼人。   猗苏因戾气暴走神识昏聩,只觉得这人碍眼,想杀了他却连抬手都没了气力,足下一软就跌坐在清浅的水塘里,抬起的脸庞无畏而冷淡。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不耐烦似地取下面具,反手一抹额际汗水,笑嘻嘻地问她:“你到底是谁?好好的姑娘怎么从那鬼地方出来,还一身煞气?”   猗苏以为他在反语嘲笑她的落魄,便冷声答道:“我谁都不是,不过是想活下去。”   对方的脸色凝了凝,双目微眯,随即大笑着揉她的发顶:“本大爷乃冥府白无常,瞧你还有几分骨气,就准你活下去好了哈哈哈哈哈。”   猗苏狐疑地瞧他,过了许久才确信他已无歹意。这口气一松,她便昏厥过去。   后来猗苏从别人口中晓得,她因无法控制体内戾气,一从九魇脱身就击伤了四个阴差,烟灭了一个过路的阳魂,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骚乱,本应以怪物之名被斩杀。白无常却力压众议,担保她绝不会再惹祸端。   可这些,白无常对她只字未提。   他在猗苏醒来后大摇大摆地出现,叩着自己的面具贱兮兮地问:“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猗苏那时的态度可谓冷淡,吐出三个字看都不看对方,只是靠在三千桥桥墩上沉默。   “哦--?”白无常拉长了声调,晃了晃脑袋,随意道,“那就由本大爷来个你起个名字吧!你穿黑衣服,就叫小黑?”   她睨他一眼,在岩石上转了个方向避开他:“无所谓。我不需要名字。”   白无常轻轻松松飘到她面前,夸张地一甩头:“怎么会无所谓?”他露出的双目向上一撩,戏谑里头带了点静肃:“你叫谢猗苏。如果没错,猗苏二字应当取自仙山猗天苏门。”说着他便将一块写了这三字的牌子在她眼前一晃。   “猗、苏?”她喃喃,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于是冷冷地瞧他,“你怎么知道?”   “不信?是你意识不清的时候告诉本大爷的。”   猗苏低低地笑了声,倒叫对方一愣:“我信了。”   “算你识相。这鬼地方,你也就能相信爷了!”话说得痞气,白无常的举止却算得温和,至多把她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闻言猗苏只瞥他一眼,瞧着并不想再搭理他。可在心里,纵使是那时的她,也是感激并相信他的。   一如她在今晚之前相信他会自大荒归来。   可是他现在躺在这棺椁之中,再不会对她笑,再不会揉乱她的头发,再不会拖长了音调叫她的名字,再不会有人对她那样好。   猗苏只觉得头晕目眩,死死抓住冰冷的棺板,瞪大了眼再次强迫自己看向棺中人的脸庞,却有人将面具戴回了原处。她抬头,向黑无常惨然一笑,太阳穴那里突突地跳,宛如有什么要撕裂肌骨钻出。   随后,脑海中一阵剧痛,宛如千千万万根细针入骨,将一层膈膜戳破,有什么东西解脱桎梏,席卷而来。   黑衣阴差的目光落在猗苏身后,轻轻叹了口气。她昏昏沉沉地回首,惊骇地发觉方才还好好立着的四个黑衣人竟匍匐在地,伤处盘绕着她再熟悉不过的戾气。猗苏惊惶地去瞧黑无常,他近乎怜悯地看过来,令她顿时通体生寒。   她缓缓抬手,映入眼帘的是已然被血红戾气侵蚀得不见原样的白骨。   是了,她本来不过是魂魄作骨、戾气化肉的带肉骷髅。   可即便是这样的谢猗苏,白无常也不曾鄙薄轻待。   第一次失去记忆的时候,那年冥府罕见地下雪,忘川结起薄薄浮冰,花树一夜结了满枝的冰棱,举目望去一整个晶莹剔透的世界。猗苏茫然无措地看着忘川的住民在冰上滑着笑闹,再转头看向抄着手三两簇拥着在岸上走着的鬼怪,始终没人搭理她,她能做的只有抱紧自己手臂,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写着格格不入--岸上岸下两个世界,都没有她的位置。   猗苏便在最大的那棵树下蹲下来,仰头看着细而尖的冰锥,冰冷的水滴纷纷落下,将冰棱尖段磨得圆润,宛如残蜡。被滴了一脸的冰水,她却不觉得冷,心情反而好起来,微微一笑。   也就在这个档口,后脑一痛,雪水渗进头发,她被谁用雪球击中。回头一瞧,一个小鬼叉腰看着猗苏笑:“活该!恶鬼!”   恶鬼是什么意思,对于失忆的猗苏全然意义不明。可话语中的恶意却明白不过地传达过来,她呆了呆,下意识反驳:“我……不是恶鬼。”   那小鬼捏圆了一个雪球,大力一掷,猗苏闪得还算及时,却仍然落得满头雪块。对方稚气而理所应当地斥责:“忘川里的都是恶鬼,都是坏蛋!坏蛋滚开!”语声未落,小鬼猛地尖叫,向后倒退两步,踩着雪水滑倒在地上,一手撑地,另一手发着颤指着猗苏。   她莫名其妙,侧头看了看冰面,模模糊糊映出一张脸……一张开始崩坏溃烂的脸,戾气似血水横流。原来自己生气了啊。这么看,她果然是恶鬼没错。猗苏冷静地想,背过身缓缓朝着河中心走去,就这么沉到忘川下应该也不错。   才走了几步,肩头便被人按住了。   她没回头,不想被人看见这丑恶的模样,便要挣开,却被定了身似地动弹不得。那人的语气很淡:“怎么又忘了控制情绪?”说着便绕到她面前来,是个白衣阴差,手中招魂幡在她身周挥舞。不过片刻,猗苏感觉到自己的身形已恢复原状。   猗苏缩了缩,低下头道歉:“对不起。”顿了顿复问,“请问你是谁?我……又是谁?”   对方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哈哈哈几声长笑:“你也会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真的是……恶鬼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阴差审视猗苏许久,那眼神有几分悄怆。他最终相信她,语声好像是从唇齿深处憋出:“我是白无常。你叫谢猗苏……不是什么恶鬼。只要控制好情绪,就不会出事。”   她抬头对着他笑:“那么……可不可以把我的感情封印起来?”   白无常那时默默无语很久,眼神有些沉。最后他一甩头:“能,怎么不能。”   于是猗苏的喜怒哀乐就此被一道咒印封在魂魄内。这才是她情感稀薄的真相,是她一次次喜欢上白无常、却始终无法确信的缘故。那时的猗苏,只想要安安稳稳地在忘川活下去,便放弃了感情这一曾为人最大的证明。   可她终究还是在许多年后,连安稳的日子都放弃,在这里彻底失控,撞开封印,以戾气杀了四个人,成了不折不扣的恶鬼。   如果听了阿丹的话,乖乖待在忘川,事情是否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猗苏自嘲地想,随后轻轻摇头。也许在内心深处,她是预料到眼前的结果并抱以期待的。没有白无常,便没有今日的谢猗苏。他已成为她一次一次重新来过的意义。他若不在,她也无需再往复着忘记与记起的轮回。她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堕入极乐的地狱。   猗苏其实是怀着自毁的觉悟冲入人群,来到蒿里宫的。   于是她面向黑无常,微笑:“趁我还清醒,下手吧。”   黑衣阴差偏过头,似乎不忍:“谢姑娘,现在控制住戾气还来得及。”   “因为要控制戾气,我不得喜怒嗔痴。因为戾气会反噬,每年我都会丧失记忆。”猗苏的声音在发抖,“这样的日子本就没什么意思,现在没了念想,就此消失也算是为当年那阳魂偿命。”   “白无常……他只会希望你活下去。”黑无常的语声艰涩。   说话间,猗苏的五感随着形体的溃烂而急速失效,眼前先是糊糊的一片红,随即被漆黑笼罩,什么都看不见。她扶着棺木滑倒在地,向着虚空伸出手:“那我只能让他失望了。”   隐约听到黑无常的叹气声,而后所有声音也如机括操纵,猛地戛然而止再无动静。然后是嗅觉,空气中原本带着点潮气的锈味也消失了。   随即,她连背后棺椁的冰冷也感觉不到。   就好像彻底沉入无声无波的深渊,她孤身一人,飘在虚无中。   意识也涣散开来,猗苏昏沉地想:黑无常怎么还不了结干净?   仿佛是回应她的疑问,已然不存在的舌尖猛然涌上生涩的血腥气,那样苦而浓烈。   如强风下的烛火,她的意识兀地就此中断。 作者有话要说:  裁判:2号球员谢猗苏判罚下场   观众:主力(jue)都下场了还看个毛线啊!   裁判:还有替补球员!   _(:з」∠)_五章了,趴地求收求冒泡,以节操担保强力替补马上出现了   ☆、自深渊而归   她深陷泥沼一般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只能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向下落入更深更可怖的黑暗之中。在这莫测的阴暗中,有什么蛰伏着蠢蠢欲动。这不愉快的感觉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忘川边火焰似的花树在眼前一闪而过,蒿里宫中的光景随后在脑海中复苏:那毫无生气的空气,那冰冷的棺椁,那面具。猗苏恍恍惚惚地觉得胸口一阵钝痛,只想着就这么沉沦到黑暗的深处也不坏。   “哟,你怎么又回来了?”   寂静蓦地被打破。这是道雌雄莫辨的声音,说话调子柔和,咬字飘飘的仿佛徜徉在虚无的边际,话语间毫无感情,听了只觉得阴冷。猗苏愣了许久才听明白这道声音的意思,机械地重复:“回来?”   黑暗与她的身体黏合地愈发紧,好似在回应这疑问。这淤泥般的黑暗如蛇,冷冷地一点点盘绕上来,一瞬激发了意识中沉睡的某些回忆。   猗苏最初的记忆,就是这般悬在黑暗中,从发顶凉到脚趾。这里是忘川九魇,怨灵造就的时空断层。她那时发了狂一般地只想着出去,只想活下去。也是这道声音悠然地问:“你真的想活下去,哪怕成为怪物?”   彼时,她咬牙切齿地答:“我只要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都可以干。”   于是缠裹着她的黑暗化作血肉,给了只有残缺魂魄的猗苏身体。   而现今的谢猗苏却只能回答:“作为怪物活下去,果然太难了。”   “哦?所以你放弃了?”冰冷无感情的声音好像在嘲讽她的反复和软弱。   攥紧双拳,猗苏朝着黑暗中喊话:“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啊!被戾气控制着,不能悲不能喜,要一次次从头开始,这样真的叫活着?这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说到底,这声音是否一开始就是在戏弄她,以便观赏这进退两难的窘态?   念及此,她愈发愤怒起来。可这愤怒和自己的无力相较,却显得那样稀薄。   “被戾气控制?不过是你太弱罢。因为一个男人就不想活下去,还不如让我们吃掉你。”这话一出,黏腻的黑暗立即贴得愈发近,紧紧包裹着她,汹涌的戾气蓄势待发。   猗苏抬头,牵动并不存在的唇角:“那就……吃掉我吧。”   随后,剧透骤然袭来。她本以为自己早没了痛觉,却在这蚀骨的戾气面前痛呼失声。九魇确然在吃她,细嚼慢咽,由外及里,一点点地吞噬谢猗苏的存在。   --“白无常……他只会希望你活下去。”   脑海中闪过黑无常的声音。   白无常……他会怎么想?她漫无目的地思索,猛地就记起某时某刻,他攀着一枝含苞待放的彼岸花,头也不回地低声说:   “虽然是阴差,但我到现在也未必明白死到底是什么东西。”   猗苏那时笑嘻嘻地嘲他:“怎么突然说这个?怪正经的。”   他却回头,素来带笑的眼淡淡的好像染了金黄树影的秋水,清澈而冰凉,他缓缓一字一句地对她道:“凡人过完一生就是死了吗?可是他们还会转生。这一世,和之后的每一世,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分别?”   “那你说,我算是死了吗?”猗苏反问他。   白无常沉默片刻,眼尾一弯,那弧度有些凄怆:“你每年都会死一次。”   她故作轻快道:“那不就成了。我每年都活得很快活,就算重复着一样的日子,可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有趣的啊。对凡人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   白无常深深看了猗苏一眼:“那么对神魔鬼怪而言,死又是什么?”   她觉得白无常与平日颇不同,却又说不出这萧索的气态从何而来,只讷讷道:“魂飞魄散?”   白衣的阴差啪地一声折了手中的花枝,搁在掌心叩着,话说得漫不经心:“我倒是觉得,人也好,仙魔也罢,没了记忆都等同死了一回。”   她那时莫名觉得有点难过,却又无法产生足以称作哀痛的情绪,便只能讪讪一笑带过。如今回想起来,他话中尚有一层意思:他已看着猗苏死了一次又一次。可猗苏觉得,如现在这般,就此消失在这个世间,才是真正的死亡。   可那时候,白无常还揉着猗苏的头发说了一句:“可不管怎么说,活着总要好些。”   自己这样任性地决定迈向终结,是否是一种背叛?   她竟在剧痛中犹豫起来。   况且……他有没有可能,并没有死?   这个念头宛如惊雷,照亮了此前忽视的疑点:阴差应当是仙人,为何还会有躯体存留?黑无常纵容她杀死那四个抬棺人,是否也是为了掩盖什么证据?白无常真的只是发生了意外?……   疑窦的答案,只有活下去才能得到。   哪怕只有微末的可能性,一想到白无常可能还活着,猗苏就欢欣鼓舞起来。   要活下去。她还不能被吃掉。   但她不准备如之前一样受制于戾气。要活,就要活得更好些。   “又反悔了?”那声音适时响起。   猗苏指骨合拢,试图抓住虚空中无形的浊气,发出低低的笑声:“只要把戾气吃掉,变得够强,就可以了。”   “说得简单,这事从未有人做到。”   她将意识深深地沉下去,想象着在身周筑起一道屏障,将稀薄的一层戾气裹在其中,缓缓地向内挤压、再挤压。这比任由戾气侵蚀魂魄更为痛苦。阴寒的气息霸道地流窜,仿佛要彻底夺过这躯干的控制权,带来的是一波又一波无休止的冲击:用多大的力道击过去,就会有多深的痛楚。   猗苏只能凝神将分散的戾气逐个击破,以自身微不足道的力量缓慢分解这寒冷而强大的气息。   不仅如此,她同时还要维持体外的屏障,阻挡浓稠黑暗的迫近。   不知过了多久,猗苏终于将体内的戾气消解。可这不过是千里之途的第一步罢了,这点力量,远远不够。   她一次次重复着相同的过程:将戾气挤压入体,化解戾气,再次解开屏障……   九魇是个深不可测的怪物,她只能一点点啃噬。可她足够耐心,也足够贪心。谢猗苏再次满心只想着要活下去,可却不再是为了活而活--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在这空间中,时间无关紧要。   猗苏在心中默数着构起屏障的次数:三千零十八……三千零十九……   声音偶尔会出现。初时往往没过多久,就会来一句“还没放弃,了不起嘛”云云的刻薄话,后来却渐渐寡言起来,出声也是“你还真是不折不扣的怪物”之类的古怪言论。   她始终沉默,专心于这不见终结的流水席。   这“筵席”散得突然。猛然间,五感通达清明,这空间的动向她了如指掌。身体灼热,从头到脚脱胎换骨。这躯体真正为猗苏所掌控,戾气游离于其中皆乖乖驯服。她知道自己终于成功了。   “既非人,又非神魔鬼怪,魂魄为骨,戾气作血肉。你啊,已经是游离于三界之外的怪物了。”猗苏总觉得这道声音里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骄傲喜悦。它沉寂片刻,方继续悠悠然地道:“万物有灵,生者为生灵,死者为死灵,我等含怨者为怨灵,你生于怨气,却无怨气,非死非生,便叫灵如何?”   猗苏翻转手掌仔细察看,随口应道:“也好。”   那声音第一次露出情绪,叹了口气。   她举目四顾,笑着说:“我居然有点喜欢这里了。我该叫你什么?”   “我们就是这九魇。”   “九魇,”猗苏足踏虚空,穿过黑暗向前,“我要走了。”   没有回答。   “我可不会再回来了。”她抬手,面前渐渐现出一线光亮。太久没见过黑暗以外的东西,她一瞬间竟被刺得双目含泪。   伸手扒开这条缝隙,猗苏走入光明之中。眼前景物逐渐清晰,雾气缭绕,忘川一如既往缓缓流淌。两岸红似火的花树直伸入红褐的水波中去,倒影一片深深浅浅的赤红。   九魇的入口附近仍旧荒凉无人。   穿过弥漫的水汽,行过那片长满鬼草的浅滩,途经休桥,便到了忘川繁忙的中游。   从水中冒出的、停下动作看向猗苏的恶鬼中,竟有不少曾经的熟识面孔。猗苏径直踏水来到近下游处那个拐角,那株繁盛的花树竟已在年月中长歪进水中。树干上坐着的红衣姑娘猛然抬头看过来,艳丽而愁苦的脸容一瞬尽写着惊愕。   “阿丹,别一副见鬼的表情,你没看错。”猗苏笑眯眯地走过去,“我回来了。”   阿丹眼眶一瞬有点红,转而白她一眼:“谁等你啊,慢都慢死了!”   猗苏忍不住就弯唇,鼻子却有点酸。   “谢姑娘。”   闻声,猗苏震了震,转头看向来人。黑衣阴差垂手站在花树间的空地上,似乎踟蹰了一下,汲水到她面前,伸手:“谢姑娘的东西。”   低头一看,是那串红玉珠链。   喉头哽了哽,猗苏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戴回腕上,抬眼才发觉自己竟然哭了。她隔着泪水看向黑无常的眼睛,极缓慢地一字字问他:   “白无常,真的死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猗苏: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预告:下章替补真的要出现了^▼^   BS的小枝蛛大大画的场景图,大家可以感受一下忘川上游人烟稀少的感觉      ☆、疑是故人来   “白无常,真的死了吗?”   黑无常的眼神近乎怜悯,他不动声色地转开头,说话的语气仍然那样平和腼腆:“谢姑娘……请节哀。”   猗苏原本就没想过从他这里得到第二个答案,可真正由他再次确认,心头仍旧一阵沉痛。她却没有沉湎于这痛楚中,只利落地反手擦干了眼泪,抿抿嘴,转而问道:“我在九魇待了多久?”   阿丹插口道:“正正好好两百年。”   猗苏扯了个笑:“倒是吉利。”   黑无常没再说话,却也无要离开的迹象,只是静静立在原地。阿丹神情冷厉地睨了他一眼,明显刻意无视了他,凑过来亲亲热热地和猗苏说:“来来来,我来和你说说这百年间又有几多痴儿怨女不听我的劝告,一时失足……”   猗苏怔了怔,扫了黑无常一眼,黑衣青年好似全然没感觉到阿丹的敌意,却不知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粉饰表面的太平。这两人之间横生芥蒂,令猗苏颇为无措。   便在这当口,黑无常猛然开口:“谢姑娘,那个……其实,如今你已不必居于忘川……”   滞了一滞,猗苏才明白他应当是看出自己身周再无戾气,已非“恶鬼”。阿丹捉住她的手,看也不看黑无常,只是一个劲地问:“怎么回事?”   黑无常倒是应答如常:“谢姑娘已完全掌控戾气,不用担心失控伤人。换句话说,谢姑娘已然超然于三界之外。”   这话说得猗苏有些脸热,垂了视线轻声道:“没那么夸张……”   阿丹却愈发用力地抓住她的手一个劲地摇:“真的?是真的?以后你再也不会失忆了?也不会失控了?”这连连发问的模样,瞧着倒是比猗苏还激动。   猗苏拍拍她的手背,心中感动,却只发出一个单音节:“嗯。”   阿丹的眼睛都有点湿了,却全非神经兮兮的造作,她微微抿嘴笑着说:“死丫头,你终于解脱了,可以离开这鬼地方啦。”   猗苏低下头:“我想先在这再待一阵。”   阿丹看了她片刻,没有追问,反而塞给她一个荷包、把她往岸上推:“今儿是祓禊最后一天,你正好可以逛逛夜市,别在这荒废了时间。”   猗苏原本想再陪阿丹聊一会儿,对方却果断闪入水底,她只得面向黑无常,他却冲猗苏一颔首,便转身离去,她尚未问出口的问题就此噎在半途。   于是猗苏便只得上岸向集市的方向慢悠悠地逛过去。   她本来就不甚熟悉忘川以外的冥府,只得半循着记忆半跟着人流往热闹处迈步。天色尚未暗下来,厚重的云彩遮在天际,严严实实将夕阳捂得看不见,只在稀薄的边缘处稍稍透出些亮色。天幕却染着淡淡的紫,一副欲雨的情态。猗苏加快了脚步,不多时就见着街市边缘的飘飘店招。   “糖葫芦!酸酸甜甜的糖葫芦!百年老店!要下雨了打烊咯!最后十串糖葫芦优惠喽!”   似曾相识的叫卖声令猗苏的脚步顿了顿,摊主笑眯眯地招呼:“姑娘不来一串吗?”他一笑就满脸都是褶子,她顿时想起来:是白无常买糖葫芦的摊子,不想过了两百年这吴老板还在干这营生。   有点怅然,猗苏摸摸阿丹给的荷包,从中摸出两个铜板,扯起笑说:“来一串。”   吴老板将糖葫芦递给猗苏,目光在她脸上定了定,似乎有些疑惑:“姑娘瞧着有些面熟,是老主顾了?”   猗苏垂下眼一笑:“吴老板好记性,来过一次。”而且……那时她戴着兜帽,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以后也请姑娘多多关照,祓禊吉祥!”   寒暄几句离开,猗苏咬着糖葫芦左右顾盼,经过捞金鱼的摊子,一群小鬼小妖吵吵嚷嚷,挥舞着小网兜蹲在地上,时不时发出惊叫欢笑。她看了他们一会儿,有些怀念曾经向往这热闹的自己,随即离开--一个人玩这个总有些傻气;况且她也不能把这些金鱼带回忘川,白白叫这些小鱼送了性命。   天上的云愈发阴沉起来,不少鬼怪已经朝着反方向归家。猗苏逆着人流缓缓走着,被一整排在微风里不安地叮叮当当的铜铃吸引,拿起一个仔细端详,上头不外乎是平安喜乐的祝词,还挂了桃木小牌用来辟邪。想到传闻里凡间道士便是用桃木驱鬼,而鬼怪们居然还要用凡间流行的语句祈求安康,她就觉得有些好笑,唇角微弯,双目也荡了浅浅的嘲色。   冥府住民所恐惧的“邪物”,不外乎是忘川中的“恶鬼”。当时那小鱼精买了这铃铛却还撞见猗苏,着实证明这些小物件不灵验。   此情此景,她不由得怀念起,和白无常一起大笑着跑过长街的光景。那种刻骨的哀痛已经在九魇中淡去,可他曾给过的欢笑,却难忘。在心底,她始终相信白无常并没有死。留在冥府,就是为了察明当年的真相、找到他。   猗苏明晰决心的时刻,好似在响应她,云朵一阵骚动,落下密仄的雨丝。   一时间撤摊的撤摊,扯开油布蓬的手忙脚乱,人群匆匆地往两边躲避,狼狈地寻着一点遮蔽。卖伞的吆喝声顿时响了数倍,推车里的存货转眼就被抢购一空。她外衫已然湿透,索性加快步子往下里的方向行去。   急雨中,河水也汹涌起来。岸边浮浮沉沉一点红,定睛一看,不知是谁买的灯笼在仓促间被丢弃,在浪头中起伏了几波后,终隐没在江涛里不见。这江底沉睡的众多灯笼残骸里,是否有白无常拉着猗苏奔跑间遗落的那只?   伤感的思绪在脑海中转了转,转眼就消失殆尽:眼下还是找个地方避雨要紧。虽说理论上猗苏能操纵戾气挡雨,可谨慎起见,还是不要暴露她的异常为妙。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旧城边缘,猗苏打量四周,迅速冲向最近的门廊。这房舍本就高大伟岸,面朝小巷,檐角斜挑间划开一片无雨区。到了近前,猗苏才发觉已经有人躲雨,光线昏暗瞧不分明,只隐约着了一身玄色衣裳。   她自顾自冲对方一点头,抱着臂看雨水汇拢作一束束流下。   雨越下越大,竟还带着春雷声,石阶下积起水来。一阵斜风,雨丝便偏转方向泼过来,她只得往旁退了两步,这样一来与玄衣人的距离顿时缩小。猗苏随意朝他瞥去,对方偏转头看向巷子深处,看不到脸,身形应当是个青年人。   她还没转开视线,又是一个惊雷,青年回头抬眼看向空中,电光转瞬即逝间照亮了他的侧脸,猗苏霎时忘了动弹:   这张脸……是白无常的脸。   不会有错,一模一样。   白无常没有死?他真的没有死?猗苏喜悦得就差点尖叫出来,可却生生控制住这冲动:眼前人的气息和白无常迥异,还不能确定。   到底是他,还是不是他?她心中来来回回只有这两句话,不由得死死盯着他。   察觉到猗苏的视线,青年一抬眉,淡淡睨她:“我脸上有东西?”   猗苏呆了半晌,才回道:“没有……”眼见着对方的表情微妙起来,连忙压抑着内心的翻滚补充:“只是阁下和我的一位故人有些相像。”   青年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她:“真是听到烂的借口。”   这么恶劣的性格是怎么回事!   猗苏气结,正搜肠刮肚地要反驳,又一阵狂风,她那侧的屋檐竟然塌了大半。幸而她闪得快,未被木石砸中。雨水自横断处浇进来,猗苏客客气气地向玄衣青年道:“阁下能否往里面去一些?我这里没法躲雨。”   哪知这厮撩她一眼,平静地回绝:“不行。”   要绕过他到门廊另一侧,便要在雨水走一遭。对方这般不讲道理,猗苏不由瞪他:“为什么不行?”   “我站的位置,不管风向如何改变,都不会被雨打着。”青年振振有词,脸上还挂了一丝笑,唇边两个梨涡浅浅:“如果往里走了一步,要换回这个位置不可能不被淋湿。”   眼前人绝对不是白无常。   头发湿透,黏在颊边好不恼人,令猗苏愈发烦躁:“阁下是仙人吧?撑个罩子挡片刻雨让我过去有何不可?”   “我瞧你也不是普通鬼怪,为何不自己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阁下连体谅女眷的道理都不懂吗?”   “因为你是女的我就要麻烦自己让你?”青年一歪头:“你怎么不考虑一下,我有不能沾水的怪病,才会挑这么个地方避雨。阁下不懂体谅病弱的道理吗?”   猗苏愣了愣:“你有这病?”   “没有,”青年面无表情,“但是你根本不考虑别人可能的隐情,就将自己置于弱者,贸然提出要求,还加以指责,难道不失礼吗?啊,是了,盯着陌生男人看个不停的女人怎么会懂什么是失礼。”   如果对方不是长了这张脸,猗苏估计已经扇上去了。   青年咧嘴一笑:“还有,有这功夫和我吵嘴,还不如做点实际的事改善情况,你快要湿透了哦。这可是我好心给你的最佳建议。”   这都是拜谁所赐啊!她深吸一口气,抬手化出雨障,迈出两步,实在觉得可恨,忍不住回头,手指一勾,雨障猛然扩大数倍,边缘击打到檐角流下的水柱,顿时令其改变方向,从刁钻的角度喷了那玄衣青年满脸的水。   猗苏微微一笑,声音甜美地冲他说:“哎呀,手滑了,实在抱歉。原本想麻烦阁下让位,就是因为在下学艺不精,容易出这种事故。阁下也没考虑到在下的隐情嘛。彼此彼此。”   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她提起衣服下摆,迅速撤退。   这种臭脾气,分明是糟蹋了这张脸! 作者有话要说:  某树:(总裁脸)小妖精们,对你所看到的(替补)还满意吗?   众:不满意!   你们不会那么狠心的对吧,躺倒求冒泡_(:з」∠)_   【小剧场】   裁判:替补3号上场!   猗苏:差评!把1号还给我!      ☆、忘川动迁办   第二日仍旧阴雨绵绵。猗苏同阿丹坐在岸边水洞里头闲聊,说着说着就谈到了冥府动向:   “就两月前,上代冥君退位,新上任的是他的侄子。”阿丹托着腮,“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小子可来劲了,居然搞改革,派人通知我们,说如果有意愿转生,他会想办法驱除戾气,啧啧啧。”   猗苏瞪大眼惊讶道:“这倒稀奇。”   “可不是,但没什么人理他。”阿丹自嘲一笑,“住在这里的哪个不是一身故事。”她扳着手指拿腔拿调地念:“血海深仇,痴情错付,行差踏错步步错,纵是有心将过去抛,昔日种种终难消--难消啊!”   猗苏看了她片刻,静静问:“你真的不想转生?”   对方横她一眼:“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反正男人都那个德行,省得我还要白白一次次伤心。”   猗苏想说也不是每个男人都那样,最后却将话吞下去:有些事不宜争辩。于是就势说起昨日遇见的恶劣男,阿丹一挑眉毛:“丫头你现在气性倒大,还真泼人家一脸水啊。不错不错,有长进。”   “姑奶奶您这是在夸我还是贬我啊?以后再见到他,我一样不给他好脸色。”猗苏笑嘻嘻地回了一句,转而说起了别的。可心里却在意起那人的容貌--要想方设法查清楚。   就在此时,岸上忽地有人唤:“阿丹姑娘在否?”   阿丹没好气地答:“在,谁找我?”   “冥君遣在下而来。”   猗苏与阿丹对视一眼,阿丹扁扁嘴:“来了。”说着起身,拖着猗苏一同出了水洞。雨丝绵密,岸上立着两个人,其中一人作差役打扮,冲阿丹二人一揖,客客气气道:“在下就不废话了,此番是来询问阿丹姑娘是否有意向转生?”   “没有。”阿丹回答得干脆,对方却执着地开始劝说。猗苏神思一转,目光往另一人身上落去,差点蹦起来:   宽袍大袖的玄色衣裳,外头装模作样地披挂了象牙白大氅,头戴进贤冠,撑了把黑色油纸大伞,一脸居高临下的冷淡,不是昨天的恶劣男是谁?   对方也瞧过来,眼角挑了挑,猗苏忽然就生出想缩回洞里的冲动,却硬生生忍住,面无表情地别开视线。   与此同时,阿丹与那差役的对话似乎告一段落:   “在下明白了,如果姑娘改变主意,可随时差人来通知。”那差役征询地向恶劣男看去,语调谦卑:“君上,换下一个?”   君上?能在冥府被如此称呼的,只有一人……   恶劣男扯出一抹恶意满满的浅笑,琥珀色双眼微眯,冲猗苏同阿丹一颔首,说话腔调颇为斯文:“免贵姓伏,名晏,忝居冥君之位。晏才识浅薄,行事多有不妥,还请二位多多指教。”   最后一句咬字缓慢而有深意,明显是冲着猗苏来的。她微垂了视线,只作一无所知状。等伏晏和那差役走远,阿丹飞来一个眼色:“这冥君倒是一副好皮相,刚才好像一直盯着你看嘛,有戏。”   猗苏颓丧地挥挥手,鼓着腮帮子长长吹了口气:“别说了……”   “怎么突然垂头丧气的?”阿丹刮了几下脸颊羞她,显然并未领会谢姑娘的心情。   “刚才我有个重大发现,”猗苏顿了顿,尽量平静道,“昨天我泼了新任冥君大人一脸水。”   阿丹盯着她看了半晌,猛然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哈哈哈!怪不得你一脸憋屈哈哈哈!哎哟,这个都称得上孽缘了!”   猗苏默然看着狂笑不止的阿丹,叹了口气:“我去散个步。”说着便往忘川上游/行去。细雨微斜,两岸盛开的彼岸花沾了水愈显浓艳,累累处没入水中,与江水一色。她无心赏景,不假思索走进了安放魂牌的岩洞,面对在黑暗中莹莹闪烁的千万光点,她才得以正视内心的动摇:   昨天伏晏开口的刹那,猗苏就明白他不是白无常。他们的气质实在太过迥异。   可一瞧见这张牵动太多愁苦与喜悦情绪的脸,她的心就会不受控制地悸动起来。尤其是方才,他微眯双眼的模样,与回忆里白无常的模样无限重合,令猗苏一瞬忽视了恶劣性格带来的违和感,心旌猛动。   循着记忆来到白无常魂牌所在处,她摸索许久才在已然黯淡的牌堆中找到他的名字。猗苏并不是无根据地笃信他还活着。伏晏毫无疑问是其中重要一环。可要如何接近真相,目前还一筹莫展。   猗苏轻轻抚摸冰凉的表面,扫了一眼周围的魂牌:紧挨的两块魂牌都亮着,愈显得凄凉。不忍再看,她转身离开:越想越难过,可伤透心也没用,还是想办法找突破口为妙。   也就那么一会儿,天上云青青一片,雨却已然停了。   回到住处时,黑无常竟在岸边等着,见了猗苏局促地绞了绞手中的铁链:“谢姑娘……君上有请。”   猗苏挑挑眉,腹诽:那厮着实小心眼,不知道又要闹什么幺蛾子。她试图向黑无常打听:“不知是何事相遣?”   黑无常挠挠头:“在下也不知。”语毕又小心翼翼地瞧她一眼,颇为古怪。   他这么一作态,猗苏原本想询问关于伏晏容貌之事的心思就淡了:他显然知道些内情,却不可能告知于她。   猗苏跟着黑无常往冥君居住的上里行去。   冥府方圆广袤,大致分为上里、中里及下里三片区域。旧城和蒿里宫所在的下里荒废已久,少有人驻足,但猗苏却已然造访数次;中里便是众鬼怪聚集所在,猗苏、阿丹便居住在其中的三千桥。唯有矗立着梁父宫的上里,此前她从未踏足。   经过奈何桥,眼前巍峨的一道高墙后便是上里。与旧城伟岸之风不同,上里似乎走的是流丽路线,檐牙高啄,众塔林立,若非砖石皆是黑红色调,倒颇有人间富贵气象。黑无常领着猗苏到了梁父宫的书房外,冲她一躬身,便径自离开,留她在当地,面对空无一人的回廊发愁:   这鬼地方居然连个侍者都无。猗苏咬咬牙,叩响了房门。   “请进。”   拉开绘有不知名花草的纸门,一道地狱变屏风横隔,猗苏缓步绕过去,便见着伏晏靠在几案前,不知在看什么,公事公办的腔调十足。他张口念道:“谢猗苏,自忘川九魇中而来,造成骚乱;身份不明,依赖戾气为生,两百年前因犯过,重新封印入九魇。”他停住,一抬眼,“嗯,你的确学艺不精,容易出事故。”   一进门就接受自己黑历史的洗礼,猗苏被伏晏噎了一噎,才咬牙切齿地道:“不知君上有何贵干?”   伏晏面无表情地撩她一眼:“这时候倒知道叫我君上了。”   “昨日在下实在没能把君上的行径和冥君联系起来,失礼失礼。”猗苏的耐心几近耗尽,只希望伏晏尽快进入正题,言语间不自觉又刺了他一记。   “你也知自己失礼,着实不易。”尊贵的君上立即坐直,开始反击。   “人贵有自知之明,在下虽非人,也勉强有这么个优点。”猗苏一歪头,不耐烦地打量房中陈设,“还有一个优点么,就是说话直入主题、废话少。”   这回轮到伏晏沉默,他冷淡地盯她片刻,一昂下巴:“那我就直说了,今日起,你全权负责规劝忘川住民转生。”   猗苏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厮是把多大一个烂摊子扔过来了啊!她双手抱臂,质问他:“为什么是我?”   “没有为什么,本座乐意。”   啧!还本座,本座你个头啊!   猗苏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深吸一口气,缓缓分说:“君上也应知晓此事艰难,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担不起这重任。况且忘川住民大都无意转生,君上又何必强求?”   “谢姑娘说话直入主题、废话少,如此口才,我若弃而不用岂不是眼无珠?”伏晏微微一笑,要有多贱就有多贱,“不过,谢姑娘不考虑隐情的毛病最好改一改。你又是哪里来的依据,说忘川住民无意转生?言语可未必便是内心真实想法。”   话说到这份上,猗苏只有硬抗了:“恕在下不能从命。”   “哦?”伏晏拉长声调的模样让她一瞬恍惚--白无常从前也喜欢这般阴阳怪气地嘲弄人。他从容不迫地微笑:“如果我不择手段些,谢姑娘身边的阿丹姑娘,熟识的黑无常,我大可以出手威胁哦。不过还不至于到这地步,撇开其他,这任务,本就没有比谢姑娘更好的人选。”   猗苏沉默片刻,冷然道:“烦请君上给我两个足以信服的缘由:忘川居民为何必须转生?为何我是最佳人选?”   伏晏单手扶着发冠,淡淡反问:“恶鬼这称呼,你以为如何?”   脑海中掠过旁人惊恐的、厌恶的神情,猗苏垂眼:“自然不喜欢,可也无计可施,毕竟在旁人眼中,忘川住民的确可怖。”   “无计可施?”伏晏口气一瞬咄咄逼人起来,“我倒觉得,是无人认真想过要改变才对。恶鬼不过是愚蠢、无知和偏见的产物罢了。这种东西,我掌管下的冥府,不允许存在。”他竖起两根手指:“要消灭它,有两种方法:其一,让其转生;其二,让其和普通鬼魂无异。你能做到哪种,是你的事。”   他向后靠在软垫上,微微歪着头睨她:“至于为何非你不可,既非所谓恶鬼,却对其最为了解,在冥府,你也勉强担得起独一无二这四字。”   猗苏为他方才气势所镇,一瞬失语。   他揶揄地笑:“无言以对,看来谢姑娘是同意了。日后,还请多多指教。”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不过话说在前头,我暂时不准备发你俸禄。”   谢猗苏在恶劣冥君手下当苦工的日子就此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裁判:那个……出了点小问题……替补3号其实是我们球队经理来着……   猗苏:……   说明一下,后面基本没有大虐了,只有萌萌的傲娇与毒舌的日常…   作者是棵树啊QAQ有雨露浇灌才能更好地服务大众释放氧气啊(不)所以大家不要被前几章吓跑了_(:з」∠)_   顺便奉上大魔王伏晏的人设,感谢BS的楼主      ☆、上任三把火   “诶,那还真是难办……”   翌日,阿丹听猗苏讲完此番变动的始末,托着腮笑盈盈的,毫无同情之意:“丫头,加油哦。”   猗苏就差仰天长啸了,双眉紧皱,脸上写满了苦恼二字:“阿丹!忘川真的没有谁有那么一点转生意愿的?”   阿丹蔻丹鲜红的指尖在脸颊上擦了几下,嘟起嘴思索道:“容我想想……我记得有个叫向桐的小鬼头,小孩子心性变化快,说不准可以劝动。”   心动不如行动,猗苏问清了向桐的居住处,就立即动身前去。   向桐居住在忘川下游,离蒿里宫极近。   “向桐?你找那丫头何事?”一个妇人这么回答,眼中有小心翼翼的疑惑,猗苏不好直说,便笑笑地敷衍过去,问下一个人。   “啊,向桐那家伙啊,大概又在那边的树上。”   向另一个居民一问,得到了这么个答案,猗苏顺着他指的方向汲水到一棵石榴树下,举目一望,便瞧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童晃着脚丫子坐在高枝上。   “是向桐吗?”   听猗苏问话,那女童低头望她一眼,一撇嘴:“是,找我什么事?”   犹豫一瞬,猗苏没直接把来意摆上台面,反而问她:“为什么要呆在树上?好玩?”   “我喜欢。”她不耐烦地咂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到底要干嘛?”   怎么这两日总遇见性格恶劣的家伙……真想把这丫头拎到伏晏面前让他们认个干兄妹,不,干爹也不错。腹诽归腹诽,猗苏却还是要办正事:“冥君让我来问你是否有意转生。”   “我干嘛要转生?在这儿没人管我,多快活。”向桐晃荡着双足,一脸蛮横。她看了猗苏一眼,忽然就笑了:“诶,我知道你是谁,就是那个从九魇出来两回的奇怪家伙。”   小丫头不要随便给人下定义好不好!猗苏扯出个笑:“真的不想转生?”   向桐一口回绝:“都说了我没兴趣。嘛,虽说会害你没法交差,但我可不会愧疚。”语毕她双臂一撑,轻轻巧巧地落地,冲猗苏做了个鬼脸跑没影了。   猗苏忍不住叹气,嘀咕:“好好好,我改日再来。”   第二日,猗苏照旧到下里找向桐。   见她来,小丫头皱着张脸嫌弃:“你这人怎么那么烦!都说了我不要转生!”   猗苏化出空中阶梯坐到她身边,耸肩道:“为了交差,我好歹也要做做样子嘛。”   向桐白她一眼:“随你便。”说着便扯着石榴翠绿的枝桠哼起小曲。   “这是什么曲子?”   “我也不知道,是……”向桐突兀地止声,冷然看了她一眼,扯开话题,“九魇是什么样子?”   猗苏佯装没注意到她方才的异常,坦然回答:“里头什么都没有。”   “诶?真没劲……那你在里头呆那么久不无聊?”   “我根本顾不上考虑无聊不无聊的问题。”猗苏忍不住要去揉向桐的头发,被她别别扭扭地躲开。   “听人说你现在四海八荒都可以去,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从她的目光中,猗苏分明读出了对一整个未知世界的渴望。   猗苏垂眼笑了笑:“我在等一个人。”   “谁?旧情人?”外表虽然只有七八岁,向桐却着实老练,张口闭口让人哑口无言。   “小丫头你懂什么。”猗苏笑着睨她,转而反问:“你又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向桐倔强地抿起嘴唇,宛如要将话语封在里头。她狠狠折下手边嫩枝,在指尖绕了两绕,才低声道:“我……也在等人。”她垂头,又沉默片刻,才抬头看猗苏,圆圆的眼睛里头是超出稚嫩外表的尖刻:“告诉你也没关系,总好过你从别人口中听到不靠谱的传闻。我死前是个弃儿。”   猗苏噤声,一时无措。   向桐嘿嘿笑了,笑声清脆而冰冷:“别高高在上地可怜我。我不知道母亲是谁,但似乎是她亲手把我扔在道边的,那时我才几个月大。我被无子无女的农户捡到养到六岁,养母却突然有了身孕,是个……男孩。”她双拳紧攥,身上戾气一瞬翻腾,显然想到了恨极之事。   “家中本不富裕,那年又是饥荒,口粮自然要省着给弟弟。再后来,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是没东西吃,便把我卖给了牙婆。”她复笑起来,一脸天真无邪地问,“你猜我卖了多少钱?”   猗苏木着脸摇摇头。   她伸出两根手指,憋着嗓子说:“两袋米,再不能多了。”她仰头大笑起来:“这是原话,语气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就这么被卖了,却因为风寒死在了半途。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留在这儿,没人在意我是男是女。若是能的话,我真想当面问一问生母,为何要假惺惺地把我带到世上,却叫我受苦挨饿?凭什么女儿就命贱?生母也好,养母也罢,都是这么想的罢,说不准我被遗弃也不过是因为我是个女儿。”   向桐笑得惨然:“如果转生就能成男孩,我早就去了,可他们只说看命看运气,那还不如不要瞎折腾。我就是个任人作践的命,在这里待着也该知足。好了,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别再来了。”   猗苏搜肠刮肚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沉默地点点头,下树离开。   回到三千桥,她连脚步都沉重,精疲力竭之下,只靠在石壁上长长地叹气。方才向桐哼唱的曲子……想起这茬,猗苏便抓了阿丹出来依记忆哼了一段,对方思索片刻道:“似乎是什么哄小孩子的歌谣啊……”   猗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抱着臂神思起来。   向桐深入骨髓的忿怒不平,绝非轻飘飘几句话就能打消。要劝动她,大约只能寻找她生母下落,看看是否有什么线索。可这种事,也不是动动脑就能办得到的,终归要借助伏晏的力量……   不情不愿地跑去梁父宫,猗苏却在上里墙外被拦下来:“无君上召唤不得擅自入内。”   “麻烦阁下替我通传。”   那守卫坚决地摇头:“这有违规章。规矩不可破。”   “这样可没法交差咯。那敢情好,我正好也不想干了,还省得我想借口。”猗苏抄了袖子转身就走,才迈出没几步,身后就传来一声:   “不想干就不干了?谢姑娘好大的架子。”   猗苏噌地回头,就见着伏晏一身玄衣立在高阶上,摆着张臭脸俯视她。   “知难而退方是正道。在下实在无能,想向君上借个援手都不可能,走投无路方出此下策,还望君上莫怪罪。”猗苏笑盈盈地说完,便准备撤退,伏晏却一抬手,扔过来样东西:   “上里腰牌,弄丢了的话,你自己再一模一样做一块赔我。”   猗苏扁扁嘴,瞥了仍一脸严肃的守卫一眼,踏上石阶,假声假气地道谢:“多谢君上恩典。”   伏晏眼风一扫,不屑地哼了声:“恶心。”   猗苏翻了个白眼,直接提要求:“我要查鬼魂生前家系。”   “前方左转好走不送,跌沟里了自己负全责。”伏晏大袖飘飘走在前头,头也不回地继续口出恶言。   猗苏依言走到栋高挂“溯世阁”匾额的楼前,叩叩门,半晌无人应答。一推门,没上锁,排满典籍的书柜映入眼帘,暗漆漆的瞧不分明。她手指一勾召出一团光,左右四顾,只见竹简绢帛也好、纸书也罢,都蒙着厚厚积灰。低头再看,踏足处被她的足印抹出两条清晰的印记:这里都多少年无人问津了?不过出入若尽皆鬼魂,没有足迹也是自然……   摇摇头将无关的揣测抛开,猗苏随便取下本书,拍落灰尘,借着光线一看:《溯世书·卷三千〇八》,随手翻了几页,都是些名字和生平,细看之下居然还有:“柚子树,三十世界,婆洛河畔生,二十年水枯,死。”“蜘蛛,六百二十世界,屋檐生,三个月,击打而死。”之类的记载。又取了几本下来阅读,都是《溯世书》的分卷,其上花草树木、鸟兽昆虫和各种族类的生前事写得清清楚楚。   向桐的记载也必然在其中。   可是三千世界,时间渺渺,亿亿万人,该如何找起?   猗苏向内走了几步,正准备再抽本分册下来翻阅,足下猛地踢到了什么东西。光线昏暗,她低头只依稀看到一个长条的轮廓,着实被吓了一跳,忙向后退了一步,将光球扩大,定睛一瞧,却是个着绀色衣裳的青年,横卧于地,睡眼惺忪,正揉着眼支起身,张嘴就是个哈欠:   “唔啊……几点了?该上工了?”   “具体时刻在下也不清楚,只是已经过了午时。”猗苏没反应过来,毫无犹豫地回答了对方。   青年“嗯”了一声,松了口气似地躺倒回地上,口中喃喃:“那我再睡会儿……”   猗苏呆了片刻,才想起询问:“阁下是此处的管理者?”   幸好对方似乎还没睡着:“啊?不是啊……只是这里比较适合睡觉……”   “如果我要查某个鬼魂生前的记录,是否有简便些的方法?”   青年揉着头发又坐了起来:“你需要帮忙?”   苍天有眼,总算遇见了一个略微靠谱些的好人!猗苏忙不迭地点头:“是!”   “那就一起找吧……呃啊,好困。”青年面容清秀,说话始终轻飘飘得像在梦呓,无半点抱怨之意。他起身,扶着书架扫了一眼,有模有样地翻开书页浏览起来。   猗苏也拿起一本翻阅,却猛地听对方问道:   “说起来,要找什么来着?”   没问我要找什么就开始行动,真不知道该说这人是糊涂还是热心肠。   她的心情忽然就轻快起来:遇见这家伙,似乎是从九魇归来以来第一件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玩家嗜睡青年加入了你的队伍   [队伍]【队长】谢猗苏:走!一起下本刷大魔王去!   [队伍]嗜睡青年:?!!   [队伍]【队长】谢猗苏:梁父宫副本,BOSS是某个性格恶劣的大魔王!   [系统]:系统管理员01给予玩家谢猗苏禁言处分   猗苏:……   ☆、9   “这里真的没有可以迅速查找条目的宝物吗?”这已经是猗苏第四次这么问了,绀青衣裳的青年仍旧耐心地回答:   “应该没有。”   猗苏有气无力地把又一本没有“向桐”二字的《溯世书》推回书架,眨了眨酸涩的双眼,长长叹了口气。对方仍然在认认真真地寻找,靠在书架底端的模样倒像是苦读的书生。   就在这时,换班的钟声响起,青年倏地起身,拍拍袍子下摆:“我要上工了,明天继续帮你找。”   语毕,他竟然凝聚起一片云,躺在上头,打着哈欠出了门。   真是个有趣的人。猗苏将书册整理好,记下阅读过的方位,揉着眼睛向外走去。天色渐暗,还下起了蒙蒙的小雨,浸润了上里的色调,令建筑的华美里头多出了几分难以言说的蕴藉。径直出了高墙,猗苏一路淋着雨回到三千桥,正见着黑无常和阿丹诡异地相对无言。   “告、告辞。”一见猗苏,黑无常就逃也似地离开了。   猗苏莫名其妙地看向阿丹,对方翻了个白眼,骂道:“没出息!”   “我其实早就想问了,阿丹你和黑无常……是怎么了?”   阿丹斜眼瞪猗苏:“别想歪了,我就是看他不顺眼!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丫头你啊!”她点点猗苏的额头,一脸嫌弃,“当初你作死,我没能拦住你,结果黑无常个王八蛋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就把你放进蒿里宫了,还好你从九魇回来了,不然我不知要怎么整他呢!”   “是我任性是我无理取闹,是我错了,姐姐你就别气了。”猗苏脸一红,死皮赖脸地贴上去,受了阿丹好几个青白眼。   “话说回来我还没好好罚你呢,来来来,吃我一记!”说着阿丹就来戳猗苏的腰。   猗苏最怕这招,一时东躲西闪,却还是被拿捏住这软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这死丫头以后再敢乱来,有得是方法收拾你!”阿丹拍拍手掌,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你也别太拼命了,冥君的差事糊弄过去就得了。实在不行你直接逃到大荒去,难道他还追过去不成?”   猗苏喘着气反驳:“要不是怕他手段下作,威胁到你,我早就溜了!”   “哦哟,倒是我连累你了。该打!”说着阿丹又要来挠,“就别担心我了,我是什么人,还能被什么君上威胁到?倒是你啊,聪明面孔笨肚肠,别被他吃得死死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放心,我哪有那么没用。”猗苏笑呵呵地带过去,又问起今日那嗜睡青年,“说起来阿丹你知不知道这么个人,一身绀青袍子,长得挺秀气,整日睡不醒糊里糊涂。”   “诶?睡不醒?秀气?让我想想,倒真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么一位啊……”阿丹露出她标志性的媚笑,“哟哟哟,那么快就有艳遇啦?真是不负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哦--”   猗苏嗤笑一声,很不以为然:“老想些不正经的事。他今天帮了我点忙,仅此而已。”   “男人帮女人,好比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阿丹麻利地下了定论。   猗苏摆摆手:“别说这个了,还是想想怎么向恶劣男交差吧……”   “这个……丫头你还是自求多福吧。”语毕阿丹就迅速消失在了水中。   啊喂!这和刚才说好的“姐才不怕冥君”不大一样啊!   带着忧愁又郁闷的思绪,猗苏也钻进水洞中休息。   ※   循着记忆来到昨日阅览过的书架,猗苏化出光球,便见着嗜睡青年躺在同一个位置酣睡。她有些不好意思,便将光球调暗,径自先查找起来。   没过多久,只听衣裾窸窸窣窣之声,青年迷迷糊糊地出声:“啊……你是昨天那个……唔,对了,我说好要帮忙的……”他说着便起身,撑着书架的力道略大,竟让柜子晃了晃,灰尘四起间落下整整三四排的书册。   她急忙过去,却见对方笃定地取下落在头顶的册子,就势翻开一看,抬头冲她咧嘴笑了:“找到了诶……”   猗苏立即将册子接过,将那页快速读了一遍:   人,向桐,四百二十世界,邺城生,七年,饥饿、伤寒,死。   什么坑爹货啊!这一瞬她极想咆哮。搞了半天这上头只会写清死因,哪里有什么身家过去的交代!伏晏这厮摆明了是误导自己,乐得看她做无用功!   “呃,没用吗?”青年显得很抱歉,“那再找?”   猗苏摇摇头:“算了,这两日麻烦你了,谢谢。你继续休息吧,我把这里整理好。”   “啊,不用了……躺在书上很舒服……”对方居然就真的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了,不久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猗苏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离开了。到了溯世阁外头,她吐纳一番,发泄了心中的浊气,大步往书房的方向而去:最后的线索都断了,还被无良上峰耍着玩,不干了!   书房外仍旧没什么人,猗苏强忍住推门而入帅气登场、甩了狠话就走人的冲动,重重叩门。   “请进。”   伏晏今日换了件鸦青的袍子,外头搭了件月牙白披风,高贵冷艳地坐在几案后头,见猗苏进来一挑眉:“怎么?”   “你早知道溯世阁里头不会有什么线索,还任由我白用功?”   他不屑地嗤笑:“那是你蠢。我都好心提醒你当心别掉沟里去了,你一心一意要往除了陈年垃圾什么都没的臭水沟里钻,我有什么办法?”   “你那叫好心提醒?恕在下实在没能听出这言外之音。”   “嗯,本座就姑且免了你这罪过。啧,蠢到这地步都不忍心怪罪了。”这厮居然真的一脸居高临下的怜悯,琥珀色眼睛带着嘲讽的笑。   猗苏上前一步,直接喷回去:“君上除了逞口舌之快就没有别的爱好了吗?”   “把对你进行无意义的启蒙教育当作/爱好?谢姑娘未免太高估自己了。”伏晏从几案上拿起柄拂尘,冲她挥了两下,活像在驱赶什么微小生物。   “那就烦请君上高抬贵手,饶过小的吧,这任务实在是无从下手。”   “无、从、下、手?”伏晏似笑非笑地撩她一眼,“谢姑娘还真说得出口。”   猗苏学着他的模样从睫毛底下撩回去:“不知君上有何妙策,倒还请赐教。”说得好听,你行你上啊!   伏晏却神在在地往后一靠,手指捋着拂尘下端,笑而不语。   猗苏知道再多说也无济于事,便闷声说:“告辞。”   才拉开纸门,身后就悠悠然飘来一句:“你真的好好去见过向桐了吗?谢姑娘?”随后又是几声欠揍的轻笑。   他语带玄机,猗苏仍旧一头雾水,一路走一路仔细琢磨。   好好见过向桐?这到底什么意思?   次日,猗苏再次动身前往下里。   此番她只在远处观望:向桐和几个年岁大些的小鬼正在忘川中拍水嬉戏,水花四溅,笑闹声不绝。这般肆意欢笑的背后,竟然还有那样苦楚的过去。猗苏真心实意地希望向桐能转生重来,这心意与任务无关,可她不知该如何让向桐放下心结,真正笑起来。   猗苏又把伏晏的那句话在心里回味了一番,仍旧一头雾水。   向桐这时玩耍完毕,甩着手往岸边走去,一个妇人迎上去,笑着递给她汗巾。这个妇人……有点眼熟。猗苏努力回想,猛然记起来: 第一次到下里,就是向她询问向桐所在,被她以怀疑的目光打量。   “还不算无可救药嘛,总算注意到了。” 身后猛然传来伏晏的声音,猗苏骇得一跳,扭头便瞧见冥君大人一脸从容却也叫人恼火的哂笑。   这个妇人是问题的关键?难道……   “她是向桐的生母?”   伏晏背着手微笑: “秦凤,生前似乎是某某国公府嫡女,嫁作了官家妇,不知为何抛弃了那小鬼,自己却难以释怀,也跑来忘川。”   手里握着这样的机要线索,这厮却只对戏弄自己乐在其中。他那所谓想要革新冥府的决心,是否也只是说说而已?毕竟,他脾性之恶劣,实在令人难以将他与道义相联系。   勘破了猗苏的不满,伏晏悠哉地从袖中取出拂尘,轻轻一抬:“只会指望着别人施舍线索,谢姑娘也并非如表面这般有骨气嘛。”   猗苏送他一个白眼:“送佛送到西,还请君上指教接下来该当如何。”   伏晏理所当然道:“当然是问话了。”语毕,向后一招手,不知从哪就冒出个差役,恭恭敬敬地一躬身后,快步往秦凤那边走去。伏晏这时蓦地向前一错步,挡在了猗苏前头,将她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哈?君上大人又要作甚?   伏晏稍回首,睨着她道:“被小鬼头看见我同你在一处,只要一句话,秦凤就不会过来。”   这是正理,她无从反驳,便默默往后退了两步,干脆缩到了岸边的树后。   “不知君上寻妾所为何事?”秦凤死时仍是个美人,却因愁苦而损了本有的贵气,眉眼显得略有些阴沉,说话腔调轻缓而庄重。   “为向小娘子转生之事而来。”不知是否是错觉,总觉得伏晏同秦凤说话的语气,要柔和温文不少。   秦凤眼神一瞬冷冽,幽沉沉地定在伏晏身上,咬字似乎都喷吐着戾气:“向桐?君上的意思,妾不明白。”   这昔日的贵妇,转眼便如护子的母兽般警觉而凶狠。她身上浓烈的戾气,连猗苏都觉得有些骇人。   伏晏不为所动,甚至还转了个身,面朝猗苏露出招牌贱笑:“那我就只说了,我当然是为了同向小娘子的母亲商榷而来。”   然后,猗苏便见着秦凤仪态全无地冲伏晏背后扑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从今天开始隔日12:30更新   【小剧场】   [世界]路人甲:我还是第一次看到BOSS级NPC带着玩家刷副本……那玩家不会是公司内部人员吧?   [世界]路人乙:是谁,挂!   [系统]系统管理员给予玩家路人甲、玩家路人乙禁言处分   路人甲、乙:果然是关系户!   猗苏:你才是关系户o( ̄ヘ ̄o#)   ☆、就知有没有   秦凤这一扑颇为凶狠,伏晏却从容得很,施施然侧身一让,抬手扣住了秦凤的手腕,向下一按,似笑非笑地道:“阁下这般行径,被向小娘子瞧见,不免令她生疑。为了接近她所费的一番苦心,可就付诸东流了哦。”   猗苏愣了一下才明白伏晏话中的意思:想必秦凤此前近乡情怯,隐瞒身份照料向桐,唯恐女儿得知自己身份便会愤而疏远。而秦凤若此刻若是举止异常,向桐留了心眼一查,结果真是不好说。   秦凤闻言脸色僵住,默然片刻甩开手,冷然道:“君上欲如何?”   “令向小娘子转生。”伏晏和蔼可亲地回答,“若阁下也能转生,那自然是更好。不过,在下思忖着,若向小娘子不走,阁下定然不会独去。”   秦凤语气硬邦邦的:“的确如此。但直接劝阿桐只是徒劳,妾何尝不想让她解脱。”   伏晏笑笑地朝猗苏的方向撩了一眼:“向小娘子似乎说过,想和生母见面,当面问清楚为何会被遗弃。”   --“若是能的话,我真想当面问一问生母,为何要假惺惺地把我带到世上,却叫我受苦挨饿?凭什么女儿就命贱?”   向桐的确这么说过。   猗苏当即从树后露面,尽量和气地冲秦凤道:“只要好好言说,向桐会谅解的。”   秦凤笑声凄怆:“谅解?妾不曾奢求过谅解。要当面分说……绝无可能。”   “哦?那么将内情告知于在下,由上里想办法令向小娘子明白阁下苦衷,如何?”伏晏立即温文地提出建议。   哪知秦凤异常坚决:“殊妾难以从命。当年之事,实在难以启齿。”语毕,她匆匆施礼,逃也似地离开了。   伏晏不耐烦地一甩袖子,抛弃了方才的温文面具,面无表情道:“谢姑娘还真是好眼光,一上来就是麻烦小鬼和麻烦神经病女人。”   这厮一不开心就来找下属的茬……   “好好好,都是在下的错。”猗苏扁着嘴瞪他,“这死局怎生才好?”   伏晏嘲讽地“啧”了声,优越感十足地盯着她:“谁说这是死局了?”   “啊?”猗苏没反应过来,被他用拂尘柄敲了一记脑袋:“痛!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君子动口不动手!”   “跟我来。”伏晏无视了她的抗议,转身就走。   猗苏迅速跟上去,发觉他径直往蒿里宫而去,脚步不由慢了两拍:自从回来,她从未接近这两扇紧闭的青铜大门。只是看一眼,都觉得自己好像要被拉回过去,再次沉浸在绝望而焦灼的心绪里。   而现在,一个那样熟悉的身影大袖翩翩地朝着那两扇门行去,猗苏只觉得心口骚动,花了好大力气才压抑住内心涌动,不致于失态。   “发什么呆。”伏晏已经走到台阶顶端,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猗苏垂着眼没回答他,默默拾阶而上。鼓起勇气,她抬头直视眼前门扉的纹饰,故作镇定:“这里面有什么?”   伏晏并不作答,只伸手推门,掌心与锁头相触的瞬间,圆形异彩的封印现形,闪烁几下隐没不见,同时大门訇然中开。   猗苏有些害怕门里头的光景,眼神就有些发虚。   可深吸口气定睛看去,逐渐亮起的火炬照射下,殿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多些,猗苏装作左右四顾,平复心绪。   伏晏却毫无犹豫地往宫殿更深处行去,不忘口出恶言:“再发呆?跟丢了出不去,谢姑娘大约可以成为这蒿里宫第一个迷路而死的怨灵。”   她快步跟上去,回头再看了眼曾经放着棺椁的方位,用力摇头:先把眼前的任务完成,才好和伏晏提要求,查阅机密资料,探明真相。   蒿里宫第二进的房舍就要小一些,从地砖到四壁皆是清一色的纯白。屋子正中摆了一个大物件,用白布蒙着无法辨别。   “如意。”伏晏朝着空落落的房间发话,语音刚落,便凭空多出个紫衣白袷的美人,朝着他盈盈一施礼:   “见过君上,如意遵命。”说着便一抬手,掀开了白布。   那是面一人多高的水镜,外沿纹饰古朴玄奥,因年代已久,镜框呈紫黑色。奇妙之处却在于,猗苏同伏晏正对着镜面,镜中却并无人影,只一团纷繁变化的混沌,分分合合,看了一会儿竟有头晕目眩之感。   伏晏撩猗苏一眼:“盯着十方镜不放,谢姑娘好胆色。”   “十方镜?”   伏晏开始嘲讽猗苏的无知:“十方镜乃三界四十九件重宝之一,谢姑娘居然不认识,真是奇怪。十方镜中三千世界,时刻变化,凡间一世界对应镜中一世界,只要是过去之事,皆可重现。”   有了这大杀器,了解秦凤的过去真是易如反掌。“看不出来,你其实还是对向桐的事挺上心的嘛。”猗苏不由笑眯眯地感慨。   伏晏目光凝了凝,才不屑地飞她一个眼色,从袖子中取出了什么递给如意,这肤白貌美的姑娘恭恭敬敬地接过。可这东西实在太微小,匆匆一瞥间,猗苏竟没看清。   “话说在前头,用十方镜有两条禁忌:其一,不得试图改变镜中事;其二,不得查看自己的镜世界。”伏晏负手而立,语气平淡,说完斜眼瞧着猗苏,似乎在掂量她是否会蠢到违反禁忌。   猗苏不理他,只去看如意,只见她手中原来捏着根发丝,往镜中一送,镜面顿时改变,竟显现出俯瞰繁华城池的景色。如意退开半步,柔声说:“君上先行。”   “这次不用你去。”伏晏淡淡道,目光转而落在猗苏身上,唤小动物似地一招手。   犹豫片刻,猗苏还是上前。伏晏干脆利落地将她的手握住,抬腿就往镜子里迈去,口中说道:“三日后即归。”   惊异于被拉手的事实,猗苏没说一句便被他拉进了镜子里,匆匆回头,只见着如意姑娘瞪着一双杏眼,愣愣的似乎比当事人还吃惊。   然后眼前光景变幻,色彩叠合,轮廓扭曲,猗苏有些恶心,不由闭上眼。   世界再怎么颠倒逆行,牵着她的那手,倒是没松。   ※   宁国公府在世族圈子里虽然算不上头一等的体面,却也是世代公卿的豪族。但国公府家风清正,偌大一家子人仍然住在三进的府邸中--放眼洛阳,这规模也不过中上之流。   是以国公府的几位郎君、女郎都三两合住,并不如王谢等大家族的同龄人般独享独院。   猗苏运气还算不错,进了这镜世界竟混得一个宁国公府女儿的身份,同未出阁的秦凤待在一处,一醒来就是好吃好住,而且近水楼台方便调查。至于伏晏落到何处,却是不得而知。   日近正午,初冬的云将日头遮得干净,风一阵阵的微有些寒。猗苏适应着新身份,同少女模样的秦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大娘子,国公有请。”   拉门外头蓦地响起通传,秦凤冲猗苏微微一笑,仪态从容地起身:“阿九,失陪。”   待她仪态款款地离开,猗苏长出一口气,默默从正坐换到放松的姿态:这世界似乎尚未出现桌椅、寝具,基本是睡觉靠地铺、端坐靠跪地。国公府礼仪严苛,方才一番闲聊看着轻松,全程挺着腰板跪坐真是累煞人也……   不能贸然跟踪秦凤,猗苏心有不甘,踩着双木屐到房外回廊上,望着郁郁葱葱的松柏不由叹了口气。   “女郎,快加件披风,莫要教风邪入体。”   侍者的一句话令她灵机一动,接过披风,问道:“方才阿姐到前院去可添了衣服?”   “不曾。”   “这可不成,天瞧着欲雪,我这就送件披风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时不去插一脚打探消息还要等到何时?   “喏。”   于是,猗苏便带着个侍女捧着披风往前院去了。   没想到秦凤竟还在书房外的缘廊上等着,见了她,她惊讶地抬了抬眉毛,眼光转到侍者手中的披风上,目光柔和地一弯唇:“还是阿九熨帖。”   猗苏取过衣物走上前去,才要递过去,便听得男子的训斥声响起,隔着几道纸门都听得分明:   “重拟!若明日尚无起色,我也无需养你们这些无用门客了!”   随后便是一阵喏喏声,拉门双开,一群低着头的幕僚匆匆而出,竟顾不上拿着团扇的秦凤同猗苏。   “还有你!不要以为有几分辩才就无遮无拦,我宁国公府从不臧否当朝人物,合纵连横之说,可早已行不通了。”宁国公似乎叫住了某个倒霉蛋,继续重点批评。   “是,某自当谨记。”   听到这声音猗苏额角就是一跳,不由将遮面的团扇向下挪了挪,便见着最末出来的是个青衫男子,谦恭地略垂头,面容怎么看怎么熟悉。   猗苏一瞬很想笑: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趾高气扬的伏晏居然也有乖乖听训的一天!   仿佛感应到了她快意的眼神,伏晏侧首看过来,面色不改,镇定地向着二女一揖,缓缓往外行去。   “女郎请。”   秦凤冲猗苏一颔首便往书房内去了,猗苏转头冲侍者道:“我在此处等阿姐,烦请你回屋添些银炭。”   侍者明显犹豫了一下,却仍然应了下来。   等对方走远,猗苏慢悠悠地起身,张望了一番院中情形,装作欣赏乏善可陈的风景,沿回廊往静谧处绕过去,避开两个家丁的视线。   同她预想得一样,伏晏在书房后的竹林里头。她没料到的是,伏晏居然正微俯了身喂松鼠:他面色平和,掌中三两颗不知何处弄来的果仁,待松鼠鼓起腮帮子将果仁吞下后,便再抛下一粒。这模样和他素日的行事反差实在太大,猗苏立在回廊上愣了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伏晏倒很快察觉到了她的到来,以余光撩了她一记,将余下的食饵扬手往林子里抛了,才若无其事地回转身,正面瞧了猗苏一眼便皱眉:“谢姑娘心情很好嘛。”   如今是猗苏站在缘廊之上,伏晏立在下头的林子边缘,难得俯视伏晏,又刚欣赏了堂堂冥君喂松鼠的奇景,她不由身心舒畅。   猗苏一歪头,笑得灿烂,没否认:“所谓大快人心,也不过如此。”   伏晏阴沉地盯她一眼,目光却是不由一滞。人靠衣装,谢猗苏竟十分适合贵女装束,云纹妃红长衫配上骄矜的神态,立在高处睥睨的模样竟要比往常鲜活许多。被这么个小女子满含鄙夷地俯视,伏晏自然心有不快,不由就对谢猗苏生前的身份多了一分猜疑,却若无其事地走到廊前,脱了木屐贴过去。   猗苏吓了一跳,急忙闪开,却见他面无表情地将耳朵贴在纸门上,听了半晌,鄙夷地白她一眼,同时做口型:不要自作多情了,拾荒者。   拾荒者?!   猗苏狠狠瞪回去,他却猛地将她的头往下一压,自己矮身后仰,她反抗不及,便莫名其妙地凑在了他胸口。   随后,便听得语声渐近,国公和秦凤只在一门之隔。   不要开门,不要开门……猗苏顾不上其他了,只能在心里这么默默祈祷。   但拉门的滑动声还是响起来。她脑海里顿时只有三个字:完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会停下来喂松鼠的男孩子对我来说简直是一击必杀_(:з」∠)_   现在这个文名是不是太抽象文艺啦,如果改成《冥君的养成》《冥府最佳事务员的养成》《冥君请闭嘴》之类的会不会好一点呢?   【小剧场】   裁判:直、直接就一垒二垒一起上了啊3号,不愧是最强替补,啊不,不愧是大王!   伏晏:……叫我君上。   裁判:好的大王,没问题大王!   ☆、长姐惹不得   先出来的是秦凤,她一眼就瞧见了猗苏同伏晏,惊讶地瞪大了眼,随即平静地转过头,同身后的国公继续对话:“阿母并非此意,还望阿父谅解。”她低头顿了顿,转身拉上房门:“外头恐要下雪,有些凉,阿父还是莫出去了。”   “也罢,此事隔日再议。阿初,另有一事……”说话声又渐渐远了。   猗苏紧绷的神经一时间松弛不下来,心也跳得异常快。她愣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同伏晏的姿态着实不大妙,于是若无其事地向后挪开,迅速起身站好,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要作死也不要带上我!”   话虽然说得狠,猗苏颊边发丝露出的耳根却隐隐泛红,黑澄澄的眼睛也一个劲往别处瞟。   伏晏心情一下子好起来,又做出似笑非笑的死样,撩她一眼:“谢姑娘这是在害羞?”   猗苏忍住揍上去的冲动,准备走人,却被他一句话堵住:“现在从正门往后院去可是很打眼哦。”   “我从竹林绕路,好了吧!”猗苏脱了木屐,轻手轻脚地走下缘廊,才走了几步,伏晏又发话了:   “好好从秦凤那里套话,我会来检察进度的。”   她向后一摆手,气冲冲地就往林子里走。   “还有,谢姑娘别勾着衣服,不然真成拾荒者了。”   这厮怎么那么烦!拾荒者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猗苏用力甩头,往住处赶去。   “女郎叫人好等!快喝了这个驱寒!”一进门,那侍者就嘘寒问暖,“女郎是在林子里走了一遭?头发都乱了,袖子上也沾了碎叶。凤娘子瞧见又要数落女郎了,诶,女郎难道不是等凤娘子的么?”   刚刚告别了神烦的上峰,又要应付心细多话的侍者,猗苏只觉得疲倦,却还要继续做戏:“阿父又和幕僚发火啦,我瞧着阿姐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就在林子里走了走。”   “日后女郎可休要这般胡闹了!”侍者继续埋怨着,替猗苏打散了头发重新编了辫子。房内温暖,加之方才一番惊吓,猗苏渐渐就有些瞌睡。   “凤娘子。”侍者一句话将她从半睡半醒的浮游中点醒,揉揉眼睛,看向秦凤,她心中暗叫不妙:不愧是长女,板着脸一身银丝白袍,凤眼微眯,威压着实可怕。   侍者识趣,替猗苏系上发带,膝行着退了出去。   猗苏审时度势,立即低头认错:“阿九有过。”   秦凤哼了声,神情冷冷的:“国公府可没有这般孟浪的女郎。”   这时候说自己和伏晏只是在偷听也没用了--都是某人挑了那么个姿势!猗苏咬咬牙,干脆进入苦情鸳鸯角色:“求阿姐……莫要与阿父阿母说起。”   秦凤上前两步,在她面前坐定,淡淡道:“抬起头来。”   猗苏依言做了,立即被她扇了一个耳光。   阿姐我真的是无辜的啊!都是某个恶劣上峰的错啊!我是在完成任务啊!阿姐你不要出手那么狠啊明儿我还怎么出门啊!   在心里碎碎念并哀悼着自己的运气,猗苏面上做出羞愧难当的神情:“原本……只是在廊后讲话,但听着阿父离门近了不免失态……阿九有辱门风……阿姐……”说着说着,竟真的有那么点哽咽的味道。   秦凤默然片刻,忽地发问:“那人不过是阿父手下幕僚罢?便有那么好?”   好得不得了,好得天上地下无人有福消受!猗苏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低低地道:“阿九知道与那人……绝无可能,但这种事,向来控制不得……”   “情爱之事,你又懂得多少?”秦凤似乎是被气笑了,“一时冲动和一辈子相比,又有多重要?况且……”她竟有些出神,语声中透着浓浓的悄怆,“心悦之人,即便成婚,又会变成怎样萧索的模样?婚姻婚姻,也就靠昏昏噩噩熬过去罢?”   秦凤为何二八年华便有这般悲观的念头?猗苏一时失语,不知该如何作答。秦凤却很快收敛了情绪,板着脸道:“立即断了这念头,我姑且将这事忘了。”   猗苏是真心实意地如获大赦,拜伏在地:“谢阿姐……阿九绝不敢再犯。”   “明日你就告病罢,阿母那里我会替你遮掩。”语毕,大姐大就转身弹琴去了。   猗苏摸摸肿胀起来的脸颊,苦笑一下:秦凤真是……也罢,还是先找鸡蛋和冷水敷一下为好。   秦凤拨了两下琴,心中便觉得烦闷难当:不单单是因为幺妹的私情,泰半是因为方才与父亲的一番对话。先头说的事与此前大同小异,不外乎是对国公夫人的做派有了意见,只向着女儿发牢骚。   她想到昨日向母亲请安时,谈及父亲朝事繁忙,连休沐日都不得空,母亲竟只是淡淡的一句“既是公卿,自然担的责任多些”,毫无体恤之意。   察觉到父母关系怪异,也是最近的事。若非听手帕交说到父亲为了母亲生辰费尽心思,甚至还将两个舞姬卖了,秦凤从未觉得自己生长在怎样奇怪的环境中。她是习惯了双亲互相冷淡的。记忆中,父亲从不曾唤母亲的闺名,说话亦从不带称谓。而母亲也向来只以“良人”相称,眉眼总是淡淡。   近几个月,二人似乎连说话都尽量避开彼此。   往前追溯,秦凤鲜少见到双亲有亲昵的举动--哪怕是眼神交汇。唯一一次,大约还是很久以前,国公府卷入选嗣的浑水,父亲受召入宫,母亲在临别时为丈夫理了理衣襟;而父亲也脸色平静地拢了拢妻子的发。   可即便是这小动作里头,也处处透着生疏与不自然。   秦凤厌恶着家中萦绕不去的沉默,却又恐惧着外界的世界--父亲今日谈及的第二件事,是她的婚事。   她是否会重蹈覆辙呢?阿九……同为国公府女儿,难道没有察觉到这里的异常?难道不会害怕?   国公府大娘子的眼神就幽沉起来,却再次拨弄琴弦。   次日,猗苏赖在房内装病。   侍者只以为,秦凤昨日因为妹妹在院中乱逛而大发雷霆,九娘子是顾着颜面才赌气不出。猗苏就势闷在里间不动,心中将秦凤昨日那番话翻来覆去地琢磨,臆想出不少可能:更久之前她被负心郎背叛受了情伤啦,家中有姊妹婚事受挫啦,话本传奇听多啦……   可这些终究只是猜测罢了。成果惨淡,她的套话功力只能叫君上大人失望了。猗苏懊恼地将脸埋在被褥间,在地上翻滚了几遭,愈发烦躁起来。   正在这时,里间向着院子的门被人叩响,侧耳听了片刻,那人又轻轻叩门。猗苏只得拉开门,便见着伏晏笑眯眯的一张脸,尤其是两个梨涡,看着就让人心生不耐。   她顺手抄起靠垫就往他脸上砸过去。   伏晏轻松闪开,低声揶揄:“谢姑娘火气有点大啊?”说着他的眼光转了几转,最终定在她发红肿起的面颊上,挑了挑眉。谢猗苏这模样着实有点滑稽,头发乱蓬蓬的,半边脸情状颇为凄惨,身上干脆只在中衣外披挂了两件禅衣,还一脸愤恚:   “秦凤误以为我同君上你有私情,气急了就一巴掌扇上来。”   伏晏不忍直视似地别开脸:“嘘,轻点。谢姑娘你头发也忒乱了,衣裳么……也不大整齐,的确有几分羞愤欲死的模样。嘛,是拾荒者也说得通。”   “老是拾荒者拾荒者的!到底什么意思!”   “谢姑娘这般喜欢到溯世阁翻陈年垃圾,有这种爱好,不是拾荒者是什么?”   “君上冒着风险过来就为了趁点口舌之利?殊在下失陪。”猗苏说着便要关门,伏晏直接上前一步靠在门边,低了头冲着她微微地笑:   “也该说正事了。”   这厮难得正经,猗苏不由怔忡,呆呆地道:“说啊。”   “该由谢姑娘来说,不是么?”伏晏抱臂,似乎又要嘲讽。   猗苏于是将与秦凤的对话大致复述一番,伏晏听毕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宁国公府自诩清高,不蓄姬妾,国公夫妇相互扶持,府中两个儿子皆举了孝廉、秀才,秦凤也素有才名,她还会有这番想法,只能说,国公府这潭水底下,定然藏着不能见人的东西。”   “君上可有什么发现?”   伏晏笑意加深:“有,但还不能说。”   爱卖关子的贱/人……猗苏故意不接话茬,径自道:“那好,明日我总要去见国公夫人,会伺机观察。”   吊胃口失败,伏晏也不失望,反而兴致盎然地盯着猗苏又看一眼,语调随意得很,似乎不抱什么希望:“那就拜托谢姑娘了。不过,谢姑娘还是先处理一下自己的脸为好……毕竟能派得上用处的,也就这张脸了。”   嘲讽人是花瓶就直说,就别打着关心的幌子:   “君上所言极是,回到镜外,在下预备着立即辞职,免得碍手碍脚。那个什么如意姑娘,一看就兰心蕙质,君上还是和她亲密无间地合作为好。”   伏晏只笑笑地看猗苏一眼,似乎懒得再辩驳,迅速离开了。   说起来……这厮是怎么摸清到这儿的路的?竟然没被家丁撞见?   愤愤地拉上门,伏晏的笑脸却又浮现在眼前:他不笑还好,那自负又欠揍的气质与白无常千差万别,可只要他一笑,眼角微弯,与记忆里那双天生适合含笑的琥珀色眼眸重合,她就会觉得怀念而酸楚。   抱着被子躺下,猗苏唤来侍者再取些冰敷的帕子和鸡蛋白。揉搓一番脸颊,她才闷闷地躺下,秦凤就正好女学放课回来,见她的模样,好笑又有点怜爱地来揉妹妹的头:“脸还肿着?还是寻点药来罢?”   “不可……”一找药,整个国公府都该知道九娘子秦鸢被打了,如果追究起被打的缘由,就麻烦了。   秦凤叹了口气:“实在不行,明日你也歇着罢,我去和阿母解释,就说我一时气急因为小事打了你。”   “阿九有过在先,阿姐尚如此相待……”秦凤真是个好姐姐。   “休要再说了,不再糊涂就好。”秦凤轻描淡写地带过,将猗苏拉起来,“别整日躺着,没病也要躺出病来。”   于是猗苏就被秦凤拉着去听了会儿琴,之后又将今日女学的功课补上,此中辛苦,无须冗言。   脑袋里被塞了一堆玄学佛学知识,猗苏才得以脱身,回到里间,就要扑倒在地铺上,猛然发现头枕边多了个青瓷小瓶。下头压了张纸,展开念去,上头只写了一个字:脸。   知道她脸受伤还会送药来的……想来想去也就伏晏了。   可这厮乍然这般体贴周到,倒叫人难以置信。猗苏盯着笔锋清癯的“脸”字愣了半晌,果断先将字条扔进炭盆里烧了,用指尖挑了瓶子里的油膏抹在脸上,又将瓶子藏于枕芯中,复躺下,心情颇为复杂。   ※   翌日起床洗漱,猗苏的脸竟然已经恢复原状,看不出丝毫被打过的痕迹。秦凤也舒了口气,只以为昨日的冰敷总算有了效果,便带着她往主屋而去。   虽说是主母居处,但陈设也未见得有多豪奢,一个着团花对襟衫的贵妇端坐在上首,见她同秦凤进来问安,也不多废话,直入主题:   “阿初,昨日已与尔父商定你的婚事。”   闻言秦凤便是一颤,面上的神情绝非惊讶,更像是恐惧。 作者有话要说:  如各位所见,改了个文名。原本上篇文名字我嫌太长,所以这次来了个不明觉厉的短名,结果么,看来我还是长名的命,比上次还长了三个字哈哈哈。   最近真是凛冬将至啊(各种意义上),开始爬月榜了,所以…请大家多多温暖一下被冻死的某棵树=3=   【目前可以公开的情报】   梁父宫伏晏有特殊的关心技巧【拐弯抹角】,级别Lv.99,缺点是……被施加技能的玩家察觉到的可能性为0.01%(大误)   ☆、君上的语录   “阿初,昨日已与尔父商定你的婚事。”   “是萧家的十二郎,你也应当见过,前月刚除了著作佐郎,是城中头一等的俊彦。”国公夫人显然也察觉了秦凤的失态,不由微微倾身,温言劝慰,“虽然自然比不得王谢二家的郎君,但胜在人品方正,相貌也清秀,阿母也是千挑万选才选中了萧家……”   可秦凤似乎根本没把国公夫人之后的话听进去,她颤动着唇瓣闭上眼,吐出一口气,出口的话语平静而冷淡:“既然阿母这般想,阿初自然从命。”   “阿初!”国公夫人被秦凤的态度惹恼了。   “阿姐只是一时无措,还望阿母见谅。”猗苏不得不打了个圆场,秦凤闻言扯起笑来:   “阿初本想在阿母膝下多尽孝几年,没想到那么快,是以一时失态。”   国公夫人一颔首,也不多话,转头看向猗苏:“阿九的婚事也要物色起来,阿九可有中意的?”   秦凤不由看了猗苏一眼,猗苏只作羞涩状低头:“但凭阿父阿母做主……只要家风端正,为人妥帖就好。”   “休拿这些场面话敷衍,小娘子爱俊爱才爱风流何曾是稀罕事体?就是国朝,也多偏爱俊俏的儿郎哉。”国公夫人似乎是南人,家常话说着说着就露了吴语。   这位夫人有点意思:行事干脆利落,不喜小辈忤逆,却也不屑于纲常,偏又是南方女子,说话细声细气。   “阿九毕竟还小,慢慢挑也不急。”   宁国公这时突然就进门来,插口说完摸摸猗苏的头,向妻子一颔首,笑说:“可算将那奏表拟罢,且让我偷半日闲,来看看阿初阿九。”   “良人上回休沐就忙得未归,是该歇一歇。阿丘,还不快去吩咐灶间?”国公夫人应答得也十分得体。   “萧家的聘书不日将到,阿初也要为人妇啦,真有白马过隙之感。”宁国公转而去和秦凤说话,“出阁后可休要再整日舞文弄墨,免得惹阿姑多话。”   国公夫人埋怨地看了丈夫一眼,却同秦凤道:“阿初最是聪慧,自有分寸。”   “就昨日,我还在尚书台见着了萧十二郎,他见了我竟然还有点羞赧,只怕是家中早有消息。我瞧着十二郎对阿初你是极满意的。”国公也不恼,只是捻须而笑。秦凤强笑着应酬双亲,向来挺直的背渐渐有些佝偻了。   就在此时,猗苏才猛然发觉这对夫妻的异常来:从方才宁国公进门,二人除了最初目光交汇,竟鲜有面对面谈话,几句话大都对着孩子言说,竟像是有意回避彼此。   难道伏晏所说的秘辛,就是国公夫妇名存实亡的婚姻?可这在公侯之家也并非新闻,秦凤又为何要这般在意,以致于恐惧起婚事与情爱?   就在猗苏出神思量间,摆满朝食的几案呈上来,讲究仪礼的国公府进食自是一片寂静。瞧着国公夫妇进食皆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猗苏不由觉得滑稽。   用毕早饭,猗苏同秦凤到族中女学听课,先生口中玄乎的道理绕得人头晕,幸好秦凤比自己还不在状态,猗苏才不至于显得太突出。   经学课后本是琴艺,但正巧女先生归家,才逃得半日的休憩。从族学到住处不过两条缘廊的距离,秦凤途中始终沉默,走到西廊前头,才猛然开口:“阿九,你若是我,怕不怕?”   猗苏驻足,不解地望向她。   “嫁给一个素未平生的人倒罢了,偏生对方是熟识,难道不会害怕有朝一日旧情耗尽,只能被困在后宅里数着日子,连带着令子息在这般环境下成长起来,白白受苦。”秦凤喃喃道,视线落在远处,好像想从午后的云层里定格住什么东西般。   猗苏强笑道:“未必会如此,阿姐莫要多想。”   “阿九自是不知道的……”秦凤的眼神里就带了点嘲讽的笑来,熠熠生辉,宛如最冰冷的火焰,“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原来不正常的是此处,是我的至亲,而非旁人。这种感觉差极--我此前接受的一切皆为虚无,我笃信的和睦尽是笑话。”   她霍地转头定定地看猗苏:“阿父有时略严苛,但对儿女向来开明;阿母性子虽稍显刚愎,但也是热络地想将日子过好。阿父阿母待我们都极好,阿九是这般作想罢?”   她的语声随即尖利起来:“可每次与阿父相谈,他便会出言指责阿母的粗疏,仿佛谈及的不是他的发妻、我的至亲;与阿母闲聊,语及阿父,她何尝不是嘲讽他虚伪作态、装得清高,实则性情暴烈,目中无人?幼时我尚不觉得异常,明理后才猛然发觉,宁国公府的病态已入了骨髓。不与其他世族比较,我竟一直觉得天下族亲尽皆如此互相指责着过活。”   “每每双亲在背后议论彼此,仿佛对方的错处被自己捉住,便是自己莫大的优越,我就想:那我又是什么?这便是情爱的终末?这便是婚姻?”秦凤笑得很大声,“阿九,你定然觉得我杞人忧天,可我怎么不明白,耳濡目染最是可怕,我终会成为最可憎的模样,憎恨良人憎恶己身,让我的子女某一日幡然醒悟,发觉自己原来生活在枯槁无生气的宅邸中。”   “所以阿九,其实我很羡慕你,至少你还会憧憬,不似我这般多疑偏执。”秦凤长长地吐了口气,一脸轻松,“终于一舒胸臆,也看开了,要嫁就嫁罢。”   猗苏愣愣地看着秦凤走远,仍旧没缓过来:刚才……秦凤是将心结的缘起挑明了?这情报量略惊人啊。虽则无法完全理解她这种绝望而清醒的态度,但方才她话语中的悲切却真实不过,也令猗苏明白:向桐会被抛弃,应当是这心魔作祟。   “搞了半天,原来就是个矫情女,自怜自哀不可自拔,最终陷入臆想,以为自己也将令孩子重蹈覆辙,于是狠心抛弃女儿逃避责任?啧,富贵乡真是疯子的温床。”伏晏不知听了多久的墙角,此时悠闲闲地从墙角转出来,张口就是刻薄的言语。   猗苏瞪他:“别说得那么过分,秦凤也是有苦衷的。”   “哦?有苦衷就可以犯罪?这借口当真好使,我也想弄来一试。”伏晏语声转冷,琥珀色双眼波光讥诮,乍一瞧有些阴沉,“宁国公夫妇的确奇怪,丈夫在外养了一个当年自己的女学生,口口声声称她作真爱,厌弃着发妻却从未想过纳妾,只因为国公府家风清正的名声在外。国公夫人也有意思,认定了丈夫爱钻牛角尖,将他当半个疯子对待,却似乎并不在意这名存实亡的婚姻要往何处去。”   他一挥拂尘,“可双亲再病态,自己未必便要走上老路。不过是人心本就自私、懦弱,期盼着别人同情,享受着自己的弱势罢了。”   君上大人高高在上地做了结语,朝着猗苏一招手:“回去了。”   “那么快?”   “难道谢姑娘想在镜子里待上几十年,趴在萧府房梁上偷窥,看看我的揣测是否属实?”伏晏不屑地扭头,“知道这些就足够,接下来要请伶牙俐齿的谢姑娘说动秦凤了。”   “连宁国公都夸奖君上辩才绝佳,在下只会坏事,还是请君上出面。”   “转生一事可是全权交予谢姑娘,我不过是看不下去,稍稍指点罢了。重头戏,自然是负责人自己负责。”   “为何每次都要进行这般没营养无意义的推脱!看不下去君上自己亲力亲为便是!免得小的吃力不讨好。”   “原来谢姑娘也觉得这番对话毫无意义。啧,这大约是你我唯一的共识。”伏晏话说个不停,脚步却没落下,带着猗苏东穿西绕,进了间无人的屋子,拉好纸门,对着房中的铜镜结起手印,略回首,下巴抬得很高,“说起来,秦凤方才说你对情爱还有憧憬,不是真的吧?”   猗苏滞了滞:“这不是君上一时失误造成的误解吗?”   伏晏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是一时失察,令秦凤看到奇怪的场景吧?”   她干巴巴地道:“该不会……你是故意的?”   是了,那日伏晏先是贴耳倾听房中动静,不应该没有察觉两人朝后院而来。这厮算计好时间,就是为了让秦凤大受刺激,让她有口吐真言的契机。可他又是如何猜测到国公府有这方面的秘密?   “就因为这个,我被打了啊……”猗苏不自觉低语。   “就因为这个无聊的真相,本座还被那个胡须都开始秃了还喜欢捋胡子装清高的男人侮辱了。”伏晏比她还激动,语速快得令人发指。   “明显是我比较惨啊,这是工伤,要补偿!”   伏晏似笑非笑地从睫毛底下瞧她:“药都给了,脸也好了,谈什么补偿。”   敢情那瓶药都是计算内的消耗,和关心毫不搭界?原本稍稍改善的观感顿时堕入冰点以下:恶劣的人渣性格一辈子都不可能改!   “啊,就是因为谢姑娘蠢成这样,所以才会和黄毛丫头似地憧、憬、情、爱。我说,该不会你从九魇回来还留在冥府,是因为什么旧情人吧?虽然我不觉得你会有这种东西。”   伏晏嘲讽的神情凉薄,言语仿佛化作冰锥刺得猗苏清醒而痛极。   可只有这点,容不得他,唯独容不得他嘲笑。   猗苏冷冷道:“我是在等人,这与君上并无干系罢。”   “哦?什么人?”伏晏挑起眉毛,身后的镜面现出波纹。   她毫不犹豫地将伏晏往镜子里一推,紧跟着跨入镜中,将回答轻声说给自己听:   “恩人。”   将她自毫无生气的绝望中拯救出的恩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是喜欢大清早更新,所以以后都会是7:30更新,大家么么哒   【小剧场】   (半个月后)   猗苏:我觉得我还是吃亏了。   阿丹:?   猗苏:就算赔了工伤,某个恶劣男还职场骚扰我,所以还是我吃亏啊啊啊啊啊!   阿丹:你不用嚎那么大声,大家都知道了。而且已经半个月过去了,你的反射弧真的可以绕冥府三周了。   猗苏:_(:з」∠)_   ☆、君上二出手   猗苏是被镜子抛出来的,是以姿态颇为狼狈,趴在地上一时起不来。   伏晏在她前头离开,因此猗苏没能观赏到他的丑态,反而只能被冥君大人俯视着嘲弄:“原来谢姑娘有特殊的着陆技巧。”   猗苏哼了一声,扶着腰坐起身:“容小的先回家恢复一下元气,再去和秦凤分说。”   “哟?这次不闹辞职了?”伏晏一脸揶揄。   “在下好歹还有些担当,这事一完就走人!”   伏晏嗤笑:“不等你那什么恩人了?”   猗苏瞬时敛了神情,冷淡道:“离开冥府同辞职是两回事罢?”   伏晏只看她一眼,并未继续话题,转头向不知何时出现的如意道:“收拾就交给你了。”   猗苏也不再理他,自顾自离开蒿里宫,回到三千桥,和阿丹交代几句,就钻入水洞中休息。   不想,猗苏做了一夜的梦,醒来只觉得疲惫。   才要出门,便有上里的差役来传话,说是君上已经将秦凤请到梁父宫说话,令猗苏不必再费周折去寻她。这虽是为了避向桐耳目,毕竟也是方便了猗苏,因而她也就欣然直往上里而去。   伏晏用的是间会客偏厅,开门进去,秦凤还没到,反而是伏晏适意地歪在靠枕上,冲猗苏一抬下巴:“想好说词没有?”   “没有……”   “谢姑娘还真的说得出口。”伏晏啧啧数声,却不见恼怒。   猗苏给自己倒了杯茶,抬眼瞧他:“见招拆招呗,和秦凤辩驳,只要气势上压倒她就成。”   “道理没错,但谢姑娘真的镇得住场子?”伏晏微微一笑,这一垂眼一弯唇的风度,不得不说好看的紧:“还是说,谢姑娘愿意抛开无谓的同情心,狠狠骂醒秦凤了?”   猗苏转开头:“若无必要,还是不要讲话说的那般绝。”   伏晏报以嘲讽的嗤笑:“啧,还是一点长进都无。随你便。”语毕,潇潇洒洒地起身,转进这厅后的里间,显然准备隐在后头看笑话。   猗苏揉揉眉心,猛灌一口茶令自己清醒,开始调整情绪,才闭目没多久,便听得叩门之声:主角驾到。   秦凤进来,见面便是一礼。她的面貌同尚清晰的镜中记忆两相重叠,令猗苏有些怔忡,滞了片刻才回了礼。   坐定后,猗苏免了寒暄,直接开门见山:“此番,仍旧是想拜托阁下劝说向小娘子转生。”   秦凤皱皱眉,委婉道:“妾理应言明,此乃力所不能及之事。”   猗苏垂眼:“阁下对婚姻恐惧的原因,不惜抛弃女儿的原因,我们都查明白了。”   从眼睫底下,她瞧见秦凤强作镇定,身体却前倾:“查明白是……”   猗苏面不改色地回答:“自然是前因后果。与其藉由在下之口告知向小娘子,还是阁下亲自解释为好吧?”   秦凤脸有些红了,气势增强,张口便质问:“既然查明白,那也该知道妾有多难以启齿!”   猗苏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会儿,缓缓劝说道:“若不说明白,向桐对转生的恐惧便无法消除。能劝动她的,只有阁下一人。若成功,何尝不是阁下的解脱?”   “妾……绝无可能劝动她,告诉她真相,只会令她更生怨恨,与我忤逆,永不转生。”秦凤下垂的眼睫微微颤动,出口的语声决绝。   “不试一试怎能肯定呢?”猗苏的耐心已然见底,不由催促她。   秦凤猛然抬头,惨笑着说:“因为妾知道双亲的真相后,便是这般绝望。光是想想阿桐也要受这苦,妾……”   她这模样与西廊边不顾一切倾吐恐惧的神情肖似,情感浓烈而真挚,几近要打动猗苏。可回想起伏晏刻薄的评语和向桐痛苦的笑声,猗苏便明白,伏晏语中的道理并无纰漏,不由狠下心来,淡淡道:   “难道向桐因阁下受的苦还不够多?”   秦凤一僵,呆呆看着猗苏,张口就要辩白。   见状,猗苏心头涌上一股滑稽的怜悯来,可这情绪里头却并无多少优越,反而更多的是悲哀:“阁下又是凭什么断定,向桐便会如阁下一般,缺乏面对真相的勇气?”她甚至还挤出一丝笑来,“她比您想象得要坚强得多。她固然胆怯转生,但勇于背负恶鬼之名,也不是寻常小娘子做得出来的。向桐虽是令爱,但终究不是阁下,所走的路也不同。”   猗苏决定下一剂猛药。   她强迫自己以恶意的轻浮语调继续说:“难不成,阁下才是害怕的那个?啊也是,害怕转生后自己独自重蹈覆辙,并永远失去了与骨肉相亲的机会--毕竟啊,在这里,阁下可是向桐独一无二的秦姨呢。”   秦凤被激得情绪失控,起身尖声说:“你胡说!胡说!我是因为阿桐才留在这里的!我何曾害怕过转生了!”她腾腾腾走到猗苏面前,凤目似要喷出火来:“没有资格下定论的是你才对,你又懂什么!知道了些旧事就以为参透真相了?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   那一刻,猗苏真有些害怕她又会扇下个耳光。   与秦凤的战斗,关键就在于气势,可显然猗苏走错了一步,正步步崩盘。   面对毫不讲理的骂战,猗苏手足无措,默了片刻也没想出应对之策,咬着嘴唇面色渐渐有些发红。   秦凤喘气声渐止,面容紧绷,冷然地哼了一声,仿佛宣告着胜负已分。   就在此时,拉门声起,紧接着伏晏笑吟吟的声音响起来:“真想拿面镜子给阁下看一看,什么叫恼羞成怒。”   秦凤镇定自若地回道:“君上莫要无中生有,妾是气无端被侮。”   伏晏似笑非笑地望过去,笃定道:“是不是无中生有,当面和向小娘子对峙,就一清二楚了。”   秦凤的声音略有些发颤:“君上何意?”   “直接和向小娘子将前因后果讲清楚,看看她是否会如阁下所言恨极,便会知道方才谢姑娘所言是真是假。”伏晏难得和气,冲猗苏一抬手,“走,去下里。”   猗苏乖顺地“喏”了声,边起身边咋舌:人至贱则无敌,完全不顾向桐死活的这一手,是狠狠戳到了秦凤的死穴。伏晏这无赖作风,还真是派上了用处。   “君上口口声声是为了令阿桐解脱,这般行径,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秦凤拦在门口,面露凶相,“君上到底是和阿桐过不去,还是和妾过不去?”   伏晏面无表情道:“和你们过不过得去,看本座心情。”他撩了撩白玉柄拂尘的下摆,漫不经心地道:“即便向桐无法承受现实,那也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失败,本座自可再寻可教之才,根本无损大局。倒是阁下这般作态,到底还是露了怯。若向桐接受真相,勇敢地转生,被抛弃的是阁下;若向桐绝望失控,被唾弃的还是阁下。”   他抬起头,露出一个冷冰冰的微笑:“这局面,最进退维谷的是阁下哦。”他声调猛地放沉,阴狠地一字字念:“矫情,自私,懦弱,自怨自艾,对影自怜,无聊,缺乏行动力的垃圾,给你机会自己辩白,是本座手下留情,你最好看清楚形势。”   语毕,这厮就大步扬长而去。   猗苏向面色如纸的秦凤一躬身,也迅速撤退。   找到伏晏根本没费劲,这厮果然躲在书房里,笑得一脸小人得志。   才绕过那地狱变屏风,伏晏兜头就来了一句:“最后还是要我收拾烂摊子,我可要收酬金的。”   猗苏白了他一眼:“没钱。”   “没钱好说,以后再提辞职,先带了欠款上门。”伏晏装模作样地捧起一本公文,翻得哗哗响。   “我说,君上你该不会……是舍不得我,才想这名目挽留我吧?”   伏晏动作一顿,直接将公文冲猗苏脸上扔过来:“拾荒的你还真好意思说!”   “都说了不要随意给人起绰号!”猗苏接住,反扔回去。   “本座乐意。”伏晏袖子一挥就挡开了,“刚才要不是本座救场,你就完了。想骂却没骂个透彻的觉悟,你个半吊子就当一辈子拾荒的算了,哪天拣到你家恩人就可以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生一堆和你一样没脑子的小鬼,说不定还能制霸拾荒业,遗臭万年。”   真想撕了这恶劣男的嘴!不,干脆来个手撕上峰好了!   “口中不积德,当心现世报!”   伏晏又摆出那似笑非笑的神气:“本座等着谢姑娘的现世报。”   猗苏一时找不到可以扔的东西,愤愤一跺脚,转身就往外走,一开门撞上个差役,对方小心翼翼地躬身,向着里头道:   “报告君上,秦凤方才离开了,似乎是回下里了。”   伏晏应了一声,一摆手:“有动向再报。”说完,眼风朝猗苏一扫,“谢姑娘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她很没骨气地回答:“等到结果再走。”说着走回房中坐下,闷闷地戳靠枕泄愤。   伏晏轻笑几声,翻动公文的窸窣声又响起来。   没过多久,又有差役敲门来报:   “报告君上,向桐方才和下里当值的报告说,自己愿意转生!”   伏晏缓缓合上公文,扶着发冠,撩猗苏一眼:“这倒像是本座福祉深厚,等来了喜报。”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玩家伏晏降服了任务目标秦凤,任务完成   [附近]伏晏:皮脆血薄还没输出就不要在BOSS面前乱晃。   [附近]谢猗苏:梁父宫的BOSS开挂带着幸运200%的buff来和我一个散人争一个副本BOSS也太不要脸了……   [附近]伏晏:嗯?你有意见?   [系统]玩家谢猗苏使用回城卷轴   [私聊]阿丹:我怎么觉得君上这是“被我虐的散人玩家只能被我虐其他人都不许碰”的意思?   ☆、猗苏抖三抖   没过多久,向桐和秦凤便由差役领着进了书房。   伏晏表现得温文客气:“驱除戾气的事,便交由上里了。请向小娘子忍耐三日,便可过奈何桥转生。”   向桐一点头,捏了捏秦凤的掌心,抬头笑了笑,跟着那差役离开了。   秦凤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神情颇为僵硬。默了半晌,才猛然道:“我没有和阿桐说起真相。”   这大大出乎人的意料。惊讶之下,猗苏朝伏晏看去,只见他挑起眉,从从容容地追问:“哦?”   “阿桐见了妾就问,是否因为她转生的事受了非难。妾自然否认,她却笑笑,直接上前去和阴差说要转生……”秦凤哽了哽,微微泛着泪意却睁大了的双眼求助般向猗苏望过来,“然后……她和妾说,如果你是我的母亲就好了。”   说到这里,秦凤再也控制不住,眼泪直淌到颊边。   “妾到底……还是怕了,到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她捂着脸,啜泣了几声,低哑地说,“君上,妾愿意转生。”   伏晏将拂尘在手里扣了两扣,微微一笑:“那再好不过。”他盯着秦凤,语中意有所指:“还是有两全其美的办法的,不是么?”   秦凤敛衽一礼,低着头退出去。   书房陷入一片沉寂。   猗苏抬眼看着伏晏,终是迟疑地问他:“向桐是否已经猜出来了?”   对方从眼睫底下看过来:“谢姑娘觉得呢?”   “就算是猜,也不可能猜出事情的全貌,至多明白秦凤便是生母……”猗苏斟酌着言辞道,“就因为秦凤这么多年一直照顾着她,向桐就会轻而易举地原谅?”   伏晏只是笑,并不作答。   “嘶,该不会……你让向桐误以为秦凤因为她受你挟制……”猗苏看着这厮的神情,不由恶意揣测起来。   “谁知道呢。”伏晏仍旧端着那副温良的笑面,不承认也不否认。   猗苏甩甩头,决定先将这点搁一搁:“我一直想问,君上是如何发现秦凤便是向桐生母的?”   “只要去见过向桐一面,就不会不注意到秦凤那种小心翼翼、充满保护欲的态度。”伏晏睨她一眼,显然又在含沙射影她没能及时发觉异常,“叫底下人一查,自然水落石出。”   一查就清楚了?喂喂别开玩笑啊冥君大人,您再能耐也没到这个地步吧?   伏晏哧地一声笑:“不信?要不要见见那个人?”   该不会是什么可怕的细作头子吧……猗苏摆摆手:“不用不用,君上手下俊才倍出,在下怎么会不信。”   此时,传来叩门声,伏晏照例说了声“请进”,见了来人不由一笑,向猗苏说道:“巧了,他正好来了。”   猗苏讶然回首,便见得个着绀青衣裳的青年揉着眼睛,散散漫漫地立在门口,一脸不明所以。   这不是热心的嗜睡青年么!   “唔……瞧着有点面熟……”对方反手遮住一个哈欠,半眯着眼睛定定看了猗苏一会儿,恍然大悟似地说:“哦!是溯世阁找东西的那个!好久不见……”   猗苏不知是尴尬还是惊讶多些,磕磕绊绊地回答:“上次承蒙关照……在下谢猗苏……”   伏晏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两人之间转了转,这时发话了:“噗……原来谢姑娘在翻垃圾堆的时候已经见过了?姑且介绍一下,这位是夜游,掌管巡查及情报。”他又忍不住揶揄:“都遇见夜游了还翻垃圾堆,舍近求远四个字都没法形容谢姑娘了。”   猗苏实在难以把眼前睡眼惺忪的青年同巡查情报联系起来,只得悻悻白了伏晏一眼,没好气地告辞:“在下失陪。”   伏晏笑笑地一挥手:“休憩个几日无妨,还请谢姑娘别忘了有任务在身。”   猗苏就势道:“继续为君上效劳可以,但请君上准我一事,”轻轻吐了口气,她缓缓接上下半句,“我要查阅上里档案库。”   伏晏不紧不慢地问:“为何?”   “有在意的事要查。”猗苏牵起嘴角,“俸禄我可以不要,只求君上恩准这一点。”   伏晏看了她片刻,复拿起本公文:“三日后来找我。”   往后三天内终于不用看见这张脸了!   猗苏忍住笑意,一板一眼地行了一礼,转身出门。一侧首,却看见夜游也跟了出来,不由问他:“阁下事办完了?”   夜游扬了扬手中的卷宗:“唔……就是来取这个……”他忽然驻足,看着猗苏眨眨眼,颇为无辜地道:“原来上次你就是要查向桐的事啊……我还以为你是想知道她的死因,才和你找了那么久。”   猗苏有一瞬几乎怀疑,夜游是和伏晏串通好了来作弄她,可看着他半眯丹凤眼,努力集中注意力与睡魔抗争的模样,她不由将这假设抛到脑后:不大可能吧……这样的人到底是怎么收集情报的?   “问出来了……”夜游忽地来了这么一句。   “诶?”猗苏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把方才心里所想不自觉说出了声。她不由大窘,耳根都热了。   夜游却大度地摇摇头:“困是真的……因为晚上都在外头当差。”   猗苏不由愈加不好意思起来:“是在下失礼了,实在抱歉。”   “啊,没事没事。”夜游随意地挠挠头,“不过你对伏晏的态度真是大胆啊……”   别说得你自己不大胆似的……猗苏腹诽了一句,扁扁嘴:“那是君上没有上峰的样子。”   夜游倒好奇起来,一下子精神矍铄毫无倦意:“说说看,快说说看!”   猗苏别开视线,嘟囔起来:“你还会不知道么?说话口无遮拦,一副天下人尽在掌控的模样,死要面子装腔作势,没公德心没同情心……”   “噗哈哈哈哈!”夜游笑起来很爽朗,清秀的眼眯起来,弯弯的好像月牙,双肩微微发颤。笑了一会儿,他方顺了气同猗苏说:“还是第一次碰到敢说出来的……你叫什么来着?”   她默了片刻,干巴巴地道:“谢猗苏。”   夜游拍了拍脑门:“记住了……大概……”说着挥挥衣袖就要走,“唔啊,再去睡一会儿,再见啦。”   着实是来去如风。   猗苏摇摇头,回到三千桥,好像一下没了力气,歪在桥洞里半眯着眼才发了会儿呆,阿丹就猛地从水里钻出来:“瞧你这神情,是搞定这任务了?”   “嗯,还放三天假。”猗苏懒懒答道,一副随时入梦的模样。   阿丹沉默片刻:“我怎么觉得……丫头你要求降低了?放三天假都心满意足,之前不还挺有骨气的要辞职,啧啧啧,君上果然驭下有方。”   猗苏白了对方一眼:“别瞎想,我是有东西想查。”   “不会是……”阿丹的声调低下去,现出些沉肃来。   “就是他的事。”猗苏微微一笑,拍拍阿丹的肩膀,“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阿丹眯了眯眼:“丫头你是不是瞒了什么内情?”   猗苏悚然一惊,却只懒洋洋地扯了个笑:“那倒没有,不过是些揣测。”   “那就好。”阿丹不疑有他,却难得现出沉吟之色,“丫头你……也看开点,别让过去拖累了。”后半句竟流露伤感,好似在暗示己身。   若非白无常,谢猗苏未必能再次自九魇脱身。   猗苏却未将这话说出口,只乖顺地笑笑:“别操心啦,再操心就长白发了。”   “啧,还真是翅膀硬了。”阿丹戳戳猗苏的额头,翘着涂得鲜红的指甲走回岸边。猗苏目送她远去,转而看向映出粼粼光影的桥洞,无声地叹了口气。   ※   三日过得飞快,猗苏没觉得自己放松了多少,就又到了去上里报到的时候。此番却是先为向桐秦凤二人送别。   仍是那间会客厅,秦凤的表情较上次见面要放松许多,笑吟吟的,整张脸焕发出应有的富贵情态。反而是向桐收敛起此前的无谓跳脱,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首。大约是为了体现对转生一事的重视,君上也赏脸大驾光临,坐在上首一脸温文客气,多有劝勉之语。   猗苏在旁当陪客,伏晏每说一句,她就在心里默默添上一句“伪君子”。   终于应酬完毕,到了送二人上奈何桥的时候。   秦凤向着伏晏长揖到地,随后又向着猗苏一礼,轻声说:“妾衷心祝愿谢姑娘万事顺心如意。”她瞧着猗苏错愕的神情微微一笑,低低补充道:“谢姑娘负担很重,谁都看得出来哦。”   猗苏愈加讶异,不由摸摸自己的脸。   “发什么呆。”伏晏从她身边走过去,一如既往地恶声恶气。   撇撇嘴,猗苏跟上去,假惺惺地道:“在回味方才君上罕见的温文尔雅的风姿。”   伏晏斜眼盯了她一记,似乎不以为意,只淡淡地道:“谢姑娘如今说话时愈来愈大胆了。”   “岂敢岂敢。”   “哦?说话口无遮拦,一副天下人尽在掌控的模样,死要面子装腔作势,没公德心没同情心……”伏晏仍旧面无表情,说话口气倒像是在背书。   猗苏着实被吓了一跳,讪笑道:“这是在说谁呀……”心中不免懊悔:夜游居然是个爱搬弄口舌的,当时是轻信了他的外表才会被捉住把柄。   尊贵的君上显然对猗苏的说辞不买账,轻描淡写的一眼抛过来:“这事我记着了,先办正事。”   “遵命……”猗苏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内心早沸反盈天:再加一条!心胸狭隘、眦睚必报!   不多时便到了奈何桥,向桐和秦凤齐齐向伏晏施礼。   秦凤先上前,饮下汤水,看了一眼向桐,缓缓走上石桥。   向桐看着秦凤走远,接过孟婆汤,一饮而尽,只说了一句:“下辈子,如果是秦姨当我的母亲就好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猗苏觉得,奈何桥的那头,秦凤脚步顿了顿,肩膀微颤。   “也许她们还是会重蹈覆辙,”伏晏忽然低低地笑,“可即便有犯错的可能,还是不死心,这就是人心吧。”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多更新了快表扬我(划掉)   第一个副本这是一个原本就有心理阴影的女人,在产后忧郁症的促使下抛弃亲生女、最后解脱的故事,如果有人有兴趣的话可以写番外_(:з」∠)_   顺便提一句,伏晏性格有六年级小男生的成分,恶劣、说话毫无顾忌、又会拐弯抹角,所以……从某种方面来看还真的挺好玩的。至于堂堂冥君为何有巨婴的潜质,请待后文分说^▼^   ☆、总是故人情   任务圆满解决,猗苏却丝毫轻松不起来:万一恶劣男一不高兴,反悔不让她查阅档案就得不偿失了。她小心翼翼地赔笑:“君上……”   伏晏板着脸扫她一眼:“叫那么恶心干什么?”   “没什么……在下告辞。”猗苏最终还是没主动提起档案的事,转身便走。   哪知对方在后头悠闲闲地来了一句:“那么急?谢姑娘不想查东西了?”   猗苏深吸口气,缓缓转身,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哦对,还有此事!幸得君上提醒。”   伏晏嗤笑了一声,显然看破了她的伪装,却也不戳穿,也若无其事地道:“公事公办,既是约定,我自不会食言。”   当然,彼此都知道对方是在说假话,也知道对方知道自己在扯谎。   从奈何桥回到梁父宫的这一路,两人罕见地默默无言。   “等下,”猗苏忽然出声,“这不是去书房的路么?”   伏晏挑挑眉毛:“我何时说过不是了?”   不管怎么想,堆放档案之处都得有溯世阁那么大吧?伏晏的书房不过是两进小院的前间罢了,如今却领着她往书房去,难免显得可疑。   地狱变屏风后头的摆设与往常无异,猗苏环顾四周,不解地转头去瞧伏晏,却见对方面无表情地走到几案前,往下一瞧,目光阴沉了几分:“都说了不要碰本座的位子……”   只见几案后头拱起个圆圆的背脊,一个五六岁模样的男童应声直起身,手里托了几块可疑的黑色物体。他丝毫不理会伏晏的不悦,清脆道:“我无聊了嘛……好在这玩意儿挺有趣,送给我好不好?”   伏晏眼角明显挑了挑:“你眼光倒好,甘华木鲁班锁,天上地下就这一个,叫你拆成这模样。”   “不给就不给……我装回去不就好了?”男童不以为意,反而歪着头问,“难道你不会?哦对了,这里头还藏了颗亮晶晶的珠子,你之前没发现?”   伏晏难得失语,挥挥手:“给你给你,难道还稀罕这物件。”可脸色总有些不自然。   猗苏觉得自己无意间知道了一件事:伏晏也是有短板的,比如应付小鬼和……拆鲁班锁。   强忍住笑意,她上前一步问:“这位是?”   “胡中天。”伏晏已经面色如常,“你想知道的事,问他便可。”   猗苏愣了愣,才勉强出声:“这位……便是档案管理员?”   她的讶异似乎取悦了伏晏,他微微一笑,头也不回地揪起胡中天的衣领,将他提到猗苏面前,拍拍男童的头:“不自我介绍一番?”   胡中天却专注于将鲁班锁恢复原样,心不在焉地看了猗苏一眼:“稍等。”说着又拨弄起木块,却在某个关口卡住了,咬着嘴唇一脸困惑。   猗苏背着手看他受阻,犹豫了片刻还是提点了一句:“左上那块装错了。”   “啊!”胡中天欢呼一声,手指如飞,迅速将余下几块拼装完成,在手里掂量几下,抬头正视猗苏:“你要查什么?”   猗苏看了伏晏一眼,对方不耐烦地咋舌:“我可没兴致了解谢姑娘的秘密。”说着甩甩袖子就出去了。   胡中天坐回伏晏的位子,趴在几案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猗苏又问了一遍:“你要查什么?”   “两百年前……担任白无常的那个人。”   “那个人的一切?”   猗苏生硬地回答:“一切。”   胡中天乖巧地点点头,将鲁班锁随意一扔,右手往左手袖子里一伸,双眼猛然现出诡异的光彩,千万细小文字在瞳仁深处掠过,汇作道道冰冷的微光。这一刻,他稚嫩的脸庞上显露出近乎锐利的冷漠,熠熠的双眸好似窥破了至深的奥秘,明亮也古怪。   原来他就是冥府的档案库,是壶中之天。   可胡中天眼中的光骤然熄灭,他疑惑地抬头,喃喃:“奇怪……”   “奇怪?”猗苏追问的音调有些发颤。   “奇怪。”胡中天确定地用力点头,“只记载了有这么个人,但来历生平全都没有。”   猗苏当机立断:“能否再查一下两百年前,蒿里宫及周遭的事件记录?”   胡中天的双眼又亮了起来,此番过了许久,他才全身一颤,脸色居然隐隐发白:“毫无异常,但我又仔细查看了一番,竟然有记录被隐藏了,但我看不了……白无常的来历也是,都……”他痛苦地捂住头,“被强咒封印住了。”   猗苏压低了声音:“我查过哪些东西……可会有记录?”   胡中天看了猗苏片刻,笑了:“我会删掉的。还要查什么?”   “把你牵扯进去不好……”猗苏感激地笑笑,“到此为止就好。”   对方却执拗地摇头:“不要,我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还是第一次碰见这种咒印。”   “如果……方便的话,还想麻烦你查一查,他的事……”猗苏咬咬牙,终于把话说出口,一边指了指伏晏惯用的白玉拂尘。   胡中天一脸严肃地点点头,口中却说:“查完了?再帮我找找有什么好玩的。”   猗苏漫不经心地从多宝格上取下个鸡血石印章,抛给对方;胡中天灵巧地接住,大笑着说:“过两天我再来找你玩!”一边说,他一边眨眨眼。   “那敢情好,我住在三千桥,今日先告辞了。”猗苏会意,步伐轻快地向外走去。一出门便见着站在回廊下看风景的伏晏,她压下万般心绪,冲对方甜甜一笑:“今日多谢君上。”   伏晏愣了一愣,目送着她走远,不紧不慢地进了书房,见着胡中天就是额角一跳:这小鬼正拿着那方鸡血石印章在公文上到处乱敲呢。他轻而易举地将胡中天提起来,阴森森地道:“再乱碰我的东西,我就把你重置。”   胡中天脸上真切现出几分恐惧,哇地一声就哭了:“你……你欺负我!”   “闭嘴。”伏晏话说得凶狠,却还是将胡中天放到地上,将鸡血石印章往他跟前一丢,“拿去拿去,烦死了。”   胡中天破涕为笑,抓住伏晏的手晃了晃,顺手抹了伏晏一袖子的印泥。   “下次把手洗干净。”伏晏嫌弃地退后一步,转而提出要求,“帮我查个人。”   “谁?”胡中天鼓着腮帮子问,紧紧捏住印章。   伏晏垂下眼,声音很平淡:“方才那个女人,谢猗苏。上次让你查过,但要更详细的,生前事,九魇,都要查。”   “知道了。”胡中天努努嘴,“查来查去的好累……”说着他就摇摇摆摆地往外走去,脸上露出货真价实的迷茫。   伏晏坐定,厌弃地扫视一片狼藉的书房,忍无可忍地起身,扬声道:“来人,打扫一下。”   ※   向桐和秦凤的离开造成了不小的震动。   之后几日,陆陆续续地便有忘川住民也要求转生。阿丹表现得泰然自若,靠在树干上给指甲抹蔻丹,口中说着:“谁不喜欢跟风呢?”说完似笑非笑地瞧猗苏一眼,补充:“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打算跟这阵风。”   猗苏却心不在焉,应了几声又陷入沉思:她在等胡中天的消息。等待最是煎熬,不免胡思乱想起来--白无常的“死亡”有疑点已然确凿无疑,可究竟是另有内情,还是他……根本还活着,却是个谜。   “怎么从上里回来你就一直神思恍惚的?”阿丹用力捏捏猗苏的脸,“丫头你不是思春了吧?”   猗苏疲倦地笑笑,垂下眼睫:“在想事……”   阿丹沉默片刻,幽幽地叹了口气:“痴儿……都说了别被过去拖累……”   “还不至于。”猗苏起身,“我先去休息了。”   阿丹翘了纤纤的十指吹了口气,眼风一撩,便见着黑无常无言地伫在树下,当即没好气地哼了声:“什么事劳动黑大人光临此地?”   “昨日在街上碰见谢姑娘,在下见她神思不属的样子,便有些……担心……”话说到最后,黑无常在阿丹锐利而嘲讽的目光中磕绊起来。   阿丹目光流转,似笑非笑的模样自有一股难言的风流与愁苦并存:“担心?黑大人果真好兴致。”   黑衣青年立得笔直,好似雪压的小松,语调却透着怯弱:“那时的事……的确是在下没有考虑周全……”   “猗苏那丫头丝毫怪你的意思都无,我怎么好意思责怪黑大人。”阿丹像被逗乐般咯咯笑起来,目光却愈发冷峻。见黑无常从头到脚都透着无措,她似乎是被气笑了,笑声愈发怪异:“黑大人,您倒是说说,凭这腼腆无害的模样,您博得再糟蹋了多少好感和信任?”   黑无常的面具颤了颤。   “若您还有点良心,那就告诉我,白无常……他到底是死是活?”   黑衣青年上前两步,声音发沉:“白无常,确然已经死了。”   “死了……”阿丹略含深意地重复,面不改色地追问,“是白无常这个人死了,还是这具身体确然灰飞烟灭?”   黑无常微微别开脸,这沉默意味深长。   阿丹压低了声音:“我瞧着,猗苏是相信他还活着的。”语毕,她歪头睨了对方一眼,满意地见着青年身形僵硬起来,一脸同情地道:“黑大人这性格,看来并不适合藏着秘密呀。”   “还请阁下适可而止,也请转告谢姑娘,不要再追查当年事。”黑无常冷着声音开口,阿丹一怔忡,他一躬身,转身大步离去。   阿丹猛地回头,桥墩后的阴影里转出个人来,面色苍白,双眼却似跃动着火苗,亮得骇人。   “猗苏……” 作者有话要说:  【注】壶中天典故出自《后汉书·卷八十二下·方术列传第七十二下》,有兴趣的姑娘可以查查看   这章扔一点点情报_(:з」∠)_欢迎竞猜剧情(其实真没什么好猜的)这两天会日更,努力冲上分频月榜20!   【无责任小剧场】   白无常:一会儿生一会儿死的……我很累的……   伏晏:滚。   ☆、来自新世界   “谢猗苏姑娘可在?”   岸边猛地传来呼唤,猗苏挤了个笑,缓步走过去,脚步顿了顿:居然是夜游。   “小胡说他出不了上里,没法找你玩了,就把这送你当赔礼算了……”夜游随意地将个小包袱递给猗苏,揉揉眼睛就要走,“离当值还早,我先去睡一觉啦。”   夜游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来去如风,猗苏追究他乱传话给伏晏的心思,就这么哽在喉头,不由叹了口气将包袱解开,却是那个甘华木鲁班锁和一颗圆滚滚的南珠。   --“哦对了,这里头还藏了颗亮晶晶的珠子,你之前没发现?”   回想起这句话,猗苏顿时明白过来,冲阿丹遥遥一招呼,便钻进自己的水洞之中。大约是紧张的关系,鲁班锁花了不少功夫才解开,中间空心处果然藏了一块方正的玉简。   猗苏吸了口气,手指触上玉简正中的圆环,潜入神识。   眼前浮现一行文字:“伏晏,六十四代冥君,伏越、姬灵衣之子,居九重天。冥历三万〇九百年继叔父之位,居冥府梁父宫。”   之后明显是胡中天添上的文字:“我这儿只有这点信息,我觉得太奇怪了就顺便查了一下伏越和姬灵衣。”   --伏越,伏羲二十代子息,以战功闻,殁于计蒙一战。其妻姬灵衣,天帝第九女也,育有一子。   伏晏来头还挺大,猗苏在心里嘲了一句,继续看下去。   “还有,我破了个小封印查到一条记录。”   --姬灵衣冥历三万〇七百年临冥府蒿里宫。   三万〇七百年……距现在正是两百年。白无常死亡的那一年,伏晏的母亲,堂堂九重天帝姬,居然会驾临蒿里宫,实在是令人难以不在意;把白无常和伏晏联系起来,也在所难免。   “蒿里宫有面镜子,似乎在姬灵衣来的那一年使用得极为频繁。”   这是玉简中最后一行文字。   猗苏将神识抽回,愣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正全身发颤。某个见到伏晏起就蛰伏在心底的揣测又一次浮上心湖水面--即便是族亲,也不可能有那样肖似的面庞,只有一种可能:伏晏就是白无常……失去记忆的白无常。   这是她最不愿面对的结果。因此她一直在心底否认,试图将这个猜想抹杀。   如果这便是真相,也许……她的确是再无在冥府逗留的必要。毕竟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性格恶劣的躯壳,并不是她追寻的那个人。大约她和白无常一样,终究还是更相信失去记忆便等同死了一遭。   猗苏手忙脚乱地将南珠和鲁班锁装回去,将玉简攥在掌心,将堵在喉口的滞涩强行咽下,抹抹眼睛,便躺下了。   她整夜都翻来覆去地无眠,只得一次次重温玉简中的文字。   在她终于昏昏沉沉阖眼的时候,水洞外头却传来阿丹的声音:“君上召你。”   拒绝的托词就在舌尖,猗苏却发不出声音。她咬着嘴唇将那个鲁班锁来来回回拆了装、装了拆,最后还是起身出了水洞,装作睡中惊起,揉着眼抱怨:“还以为能再偷几日闲……”   “丫头你昨日没睡好?脸色不大对啊……”阿丹以为她还在介怀此前黑无常的话,忧虑地拉住猗苏,显然暗示她无需逞强。   猗苏摇摇头:“我去去就回。”   一路上猗苏满脑混混沌沌,一会儿思虑着是否要一走了之,一会儿又犹豫起是否还要证明那猜想,自己是怎么到的上里,她都不太清楚。   这般神游天外地进了书房,猗苏站定了才发觉伏晏居然难得地走神,向后靠在坐垫上眼神游弋,眉头微蹙,双唇紧抿。挣扎许久,猗苏还是没忍住,趁着这大好机会细细打量起伏晏,得出的结论和初次见面无二:确实是张和白无常一模一样的脸。   直到猗苏自己都尴尬起来,轻轻咳了声,伏晏才回神,坐正了开口:“来了个麻烦人物。”   这公事公办的语气着实罕见,令猗苏在怔忡之余,更添了几分不自在:她宁可伏晏夹枪带棒地嘲讽,好让她无暇考虑他和白无常的联系。   “是个刚入地府的亡魂,居然说不愿转生,大有常驻忘川的意思。”伏晏似乎恢复了些许往常的做派,露出嘲讽的笑来,“若不阻止他,此前的功夫算是白费了。”   猗苏抬了抬眉毛,等着对方说下去。   伏晏下巴一收,理所当然地道:“劝退那人,自然是交给谢姑娘。只是此番,还要请谢姑娘到阳界走一遭。”   “阳界?”猗苏讶异地重复。   “那人下世不久,到他生前所居之处调查,比动用十方镜方便许多。”伏晏顿了顿,撩了她一眼,“况且我不得空,也不能用十方镜。”   猗苏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那人……如今身在何处?”   伏晏显然没预料到她会这般配合,惊讶地盯她一眼,向外扬声道:“进来。”   门应声打开,进来的却是夜游。绀衣青年一脸没睡够的不情愿,眯着眼对着伏晏就是抱怨:“还不到当值的时候吧……叫我来作甚?”   “带她去见见杨彬,有必要的话到阳界转一圈。”伏晏对夜游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大度,一手批着公文,一手将个腰牌抛过去。   夜游将腰牌系带挂在手指上转了几圈,懒懒散散地对猗苏道:“走吧。”   猗苏冲着伏晏行了个礼,便跟着夜游出门,对方到了走廊上就问道:“你也没睡够?脸色惨白惨白的。”   “啊……没有。”面对和阿丹一样的疑问,猗苏尴尬地拍拍面颊,转念想到:好像也就伏晏没注意到自己的失常;按照这厮平日里见微知著的脾性,可见今日他也不大对头,却不知所为何事。   甩甩头把伏晏抛开,猗苏集中精神:“这次是位怎么样的人物?”   夜游闻言摸摸下巴,不大确定地道:“有趣……的人吧。”说话间,他已然领着猗苏到了未曾踏足的区域,他向最近的那栋瓦房一指:“那位就暂住在这里了。”   语毕,他就一脸悠闲地神气推门而入。   猗苏迟疑了一下,低声说了句“叨扰”跟了上去。她一进门便见着一个穿着十分古怪的青年男子,正盘腿坐在榻上,抬起头来,也不见怪,只是一颔首:“二位好。”   这是个眉眼稍显平凡的青年,奇异之处在于他的发式衣着:不蓄发,上身衣衫袖口极窄小,衣服轮廓也贴合体形,前襟呈一条直线,上面缀着几个圆圆的饰物;其下着的是蓝色裤装,却是没见过的布料。   猗苏颇有些瞠目结舌,夜游却见怪不怪地撩撩眼皮,低声和她解释:“有个凡世的人大都这般打扮,似乎是叫衬衫和牛仔裤。”接着转头向着那青年道:“这位是君上手下负责转生一事的谢姑娘,嗯……大概就是来劝阁下的。”   喂喂这样说出来真的好吗?   猗苏扯了个笑出来:“在下……的确是来劝说阁下的。”   对方和和气气地一摆手:“不用阁下阁下的那么客气,我叫杨彬,至于转生一事……暂时是没这个打算。”   “敢问……”猗苏话还没说完,杨彬就接口说:   “想必二位也会调查我的事,不妨直说了,我被信赖的上司抛弃陷害,还让手下的病人无辜死亡,心里这道坎……我过不去。”杨彬说这话时调子虽平和,但神情中总有种冷冷的讥诮,好似盛满了热情不再的余烬。   “阁下是医者?”   杨彬闻言微微一笑:“现在已经没有自称为医生的资格了。”   猗苏有点明白伏晏所说的“麻烦”是何意了:头脑清晰,却也意志坚定,要劝动这位郎中难度略大。她沉吟片刻,斟酌道:“若在下能替阁下洗刷冤名呢?”   “洗刷冤名?”杨彬双眼一亮,却很快克制住激动之色,淡然道,“两位是……阴差吧?难道还能顺便匡扶正义?说到底我也不是什么……而且,居然真的有地府这事也简直……”青年的碎碎念很快低了下去,他眼神闪躲地别开脸,抿唇不再开口。   猗苏挑了挑眉毛,和夜游交换了个眼神:“那就这么定了,在下定然会还阁下公道。届时,还要请阁下配合转生。”说完她就扯着夜游的袖子往外走。   “谢姑娘还真是行事果断……”夜游不知是在夸奖还是单纯感叹,“万一做不到该如何?”   “做不到,我就有引咎辞职的大好借口了。”猗苏背着手走在前头,笑得很灿烂,灿烂到显得不自然。   夜游打了个哈欠,挠挠头:“还是第一次看见用那么愉快的口气说起辞职的人……”   猗苏回身偏头道:“速战速决,这就去那个什么凡世吧?”   对方也不反对,就一路微仰头瞌睡着往鬼门而去,到了重兵镇守的关口,他笑笑地冲守卫一挥腰牌。   “哟,又要上凡世公干?”那守卫一副熟稔的口气,挥挥手便要让他通过,眼神一转定到猗苏身上,“这位是?”   “啊,和我一道……”夜游好像这才想起身后还跟了个人,回头看了猗苏一眼。   便在这时,鬼门右侧的小门缓缓开启,夜游冲那守卫一点头:“回来找你喝酒。”说着便大步迈进去。   门后是一片虚无空间,四周悬浮着数不清的条幅,仔细一看,竟仿佛有一双眼睛在徐徐扫视画中景象,将画中世界看得仔细而清楚,袖珍万象时刻微微变动,树木枯荣,江流改道,城镇兴衰……每个条幅上皆题有数字,想必便是三千世界的编号。不断有光芒自画中激射而出,落到鬼门关前便化作鬼魂形态,由阴差领着往冥府而去。   猗苏只觉得心神不稳--三千世界何其广阔,终究不过是鬼门关前一副山水画。区区一人的喜怒哀乐在这广阔的时空面前,不过是蝼蚁的把戏,何足挂齿。她的彷徨,她的执着,也是否太过肤浅幼稚?   可除却冥府,三界她虽处处可去,却也无一处可去。   猗苏的手忽然被拉起,她一震,抬头看过去,夜游面色如常:   “会走丢的哦。”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扔情报~本章标题名致敬我非常喜欢的一部作品,小说和动画都很棒,推荐。   下面一个故事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是现代背景,希望大家也喜欢。   “下界三千世界各自的社会制度不相同,科学水平和文化程度也有较大差异。其中有一个人类世界进化到了工业化的现代社会,促使九重天开发了新一轮高级技术”←这个系列对凡间文明程度的设定   【小剧场】   阿丹:夜游身上简直插满了恋爱走向的flag啊   伏晏:全、部、给、本、座、拔、掉。   夜游:我都要成筛子了,好痛……   ☆、双面人夜游   “会走丢的哦。”   猗苏回过神来,讪讪地说了声:“知道了。”   “哦还有,最好换身衣服和发型。”夜游从袖子里摸出方小镜子,手指点了点,居然身上装束瞬间变化,作了和杨彬相似的打扮。他将镜子递给猗苏:“你自己选。”   猗苏瞬时觉得有些头痛,盯着镜子里浮现的古怪衣装来回看了几遍,别别扭扭地点了一套长及膝下的外衣加裤装。   夜游一颔首,也不做评价,拉着她就往停在面前的画中而去。   没有想象中的不适,跨越时空就如同进出房门般轻松,猗苏睁开眼时已经身处一个令她目眩神迷的奇异世界:   近乎触碰到天际的高大楼宇,灯火通透宛如水晶铸就;笔直宽敞的街道,来来往往尽是川流不息的神奇器械;正是入夜的时分,高高悬在杆子上的灯明亮异常,毫无烛火明暗的变化;街道上的人们步履匆匆,衣着一时令人目不暇接,更不用说,几乎人人手中拿着的发光的奇异物件。   猗苏一时忘了言语,缓了一会儿才吸了口气:“这就是……”   “这些人口中的现代社会。”夜游耸耸肩,显得很镇定,随后他居然也掏出一个发光的小板,手指滑了两下,说道:“杨彬工作的地方离这不远,先去走一遭?”   “啊……嗯。”猗苏愣愣应了,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再发呆真的会走丢哦。”夜游一手插在外衣口袋里,一手牵起猗苏,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起来。   猗苏就这么被拉着走了一会儿,才猛然回过味来:好像从刚才开始,夜游就像变了一个人,精神抖擞、不再犯困不说,语气也发生了微妙的改变--白日里迷迷糊糊的语气词现在听起来,倒有了几分难言的意味。不仅如此,夜游的行事作风也一下子主动起来,全无白日里随意散漫的风度,反而终于流露出些许冥府头号细作应有的沉着。   疑惑之间,就已经到了一整片白色建筑物前。   “三甲医院,某某病临床试验中心,某某大学附属医学中心……杨彬本来还混得挺不错嘛。”夜游扫了一眼大门便的一整面铭牌,摸摸下巴,双手插在口袋里悠闲地径直走进去,在门边宣传板边驻足,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上头的文字。猗苏凑过去看了看,都是些什么“医疗专家”的肖像和简介。那些文字与她熟识的有些不同,读起来磕磕绊绊。   “章学秉,就是他。”夜游用手指扣了扣其中一个人的画像,“杨彬口中的上司就是他。”   猗苏原本想问他为何这般确定,但还是忍住了:夜游自然有他的情报渠道。   “专家……要直接接触到不容易吧?”猗苏偏头看着栩栩如生的肖像,随意问了一句。   夜游却转身往高楼的方向走去,说话口气也很自信:“不容易,但也不难。”   被他前所未见的态度噎了一噎,猗苏不大自然地拢拢衣襟,快步跟上去。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人,身材高挑,低着头步履匆匆,与夜游撞了个正着,怀里捧着的东西散了一地。夜游连声道歉,俯身要帮忙收拾,却被对方以防卫的姿态盯了一眼。   猗苏这时才看清这人的面目,不由微微有些讶异:说实话……第一眼,还真的难分辨此人的性别。清秀的眉目雌雄莫辨,英气与秀丽兼具,身材偏又瘦消,若不是这人穿了身裙装,还真难断定这是位女性。   直到这青年女子步伐急促地远去,猗苏还有点愣愣的:原来女人也可以是这样的,不知为何,她居然有点憧憬……   夜游拍拍她的肩膀,只说了句:“别走远,我去去就来。”语音未落,他便已经大步朝门外的方向行去。猗苏呆呆地点点头,默默转身进了人最多的一栋楼。   被一群生长在超出她认知的环境中的人包围,猗苏自然有种恐惧与好奇混杂的格格不入感。她小心翼翼地混入人群,在一排金属椅子上靠边坐下,打量起四周:   夜色虽已然降临,但大厅中仍然人来人往:疑似医者的白衣男女,神情焦急的病患家属,躺在奇特器械上被快速推进推出的伤者,还有随处可见的新奇装置……猗苏往椅背上缩了缩,无意间听到了近旁人的对话:   “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轮到床位,唉……”   “毕竟是章医生的医学中心嘛,一共就那么几个床位,但风险归有风险,据说那个什么新技术可是厉害得不得了!”   “可不是!就是听说了这点才托了关系转到这里的……也就只能试试了……”   “对了对了,上次我在报纸上看到,这个临床试验中心拿到了个国家级评定,章医生的新技术也说要大力推广。你也放宽心,去吃点东西。”   “我不饿。但有这样的专家,也真是谢天谢地了!但愿老刘他能挺过去……改天我再去烧个香。”   章医生……临床试验中心……   猗苏起身,回到病院门口的宣传板,努力辨认一番,确认无误:方才那两个中年妇人口中的临床试验中心,就是杨彬上司章学秉所在。至于那个“新技术”,应当便是介绍文字中大书特书的某意义不明的名词。   她玩味着自己发现的新信息回到方才的大厅,缓缓走到一面写有楼层号和对应科室的墙前,仔细研究了一会儿,却没有找到临床试验中心的字样。猗苏就势发了一会儿呆,猛地被人在肩头拍了一记:   夜游回来了。   “刚才那女人落下的东西里,有个文件夹……啊,文件夹就是装文件的工具。上头的标记和文字,就是章学秉工作的地方……”   “那个临床试验中心?”   “啊,你知道了啊。”夜游闻言笑了,看着猗苏的目光便多了一丝欣赏,“那就好办多了,总之我方才跟踪了一下那个女人,结果……被甩脱了。”   一方面惊讶于夜游居然会跟踪失败,猗苏没忘了交流情报:“方才我听到人说,章学秉的某项技术,似乎便是他的立身之本……这和杨彬会不会有些干系?”   夜游目光定了定,似乎猛然想到了什么,快步走到写着“前台”二字的柜台前,徘徊了一阵,走远了又猛然转头走回去,面带微笑地开口:“我和刚才那个是一起的,不好意思没听清,放射科是在哪个方向?”   “前面走廊一直走到底右转。”   “是那边那个走廊?”   “是的。”   “沿着走廊到底左转?”   “右转……”   前台人员似乎不耐烦起来,夜游适时抽身,双手插兜、笑嘻嘻地走回猗苏身边,轻声道:“多谢你提醒我。”   “诶?”   “这项技术,是杨彬和章学秉矛盾的焦点无疑。”夜游的指骨刮了刮下巴,“方才我胡搅蛮缠的时候,看了一眼他们的工作日程,似乎这两日都在举办学术研讨会。”他露出一抹故作神秘的微笑,看着猗苏:“你猜是什么会议?”   “章学秉的新技术。”   夜游重重点头:“看来明日还要来这里一趟。”他说着便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去,迈了几步,蓦地停住转身,微微偏了头冲猗苏一笑:“我忽然觉得,也许和谢姑娘会相处得很愉快呐。”   猗苏学着他的模样一歪头,挑眉笑了:“是吗?”   “走了,住店去。”夜游步伐轻快地走在前头,略放慢了速度,显摆似地从衣带中掏出两张卡片,在猗苏面前晃了晃,“身份证,是此处人人皆有的证件,用来证明身份。”   猗苏看了眼,讶异地发觉上头竟然有自己和夜游的肖像:“这是哪来的?”   “秘密。”夜游轻笑一声,神在在地向后仰起头,“其实比起其他凡世,我最喜欢这个世界。这里啊,连空气都比别处活泛得多。”   夜色愈加浓重起来,沉沉地将金碧辉煌的高楼包裹。猗苏也抬起头,呼了口气:“我好像有点明白你的意思……总觉得,在这里,什么都可能发生。”   “所以这是个不错的世界呢。”夜游笑着摇摇头,“谢姑娘要是不在冥府干活了,在这里安定下来也不错吧?”   猗苏愣了愣:“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我也不是瞎子,”夜游在眼皮上调侃地抹了一下,“谢姑娘像是被冥府束缚住了,其实很想离开的吧?”   猗苏垂了头没说话。因为夜游的一句话,被各色新鲜事物冲淡的那股情绪又涌上心头。她再次在意起临行前伏晏的失态,那方玉简中的信息亦飞也似地从眼前掠过。夜游说得没错,她的确生出过就此一走了之的心思,可最后她还是选择了留下……可其中的缘由,连她都无法分辨清楚。   “好了。房卡拿好。”   猗苏从万千思绪中脱身,接过奇怪材质的卡片,发觉不知何时已经进入了装帧简洁的建筑中,有些呆愣:“诶?”   夜游干脆推着她走进某个狭小的金属空间,按了按奇特的面板,含着笑的面孔有点促狭:“这就是旅店啦。”   猗苏这才发觉自己正在上升,不由骇了一跳。   她的反应显然逗乐了夜游:“噗……这个叫电梯,有了它在建筑中上下可方便多了。”说话间传来“叮”地一声轻响,电梯门打开,夜游领着猗苏走进铺着深红地毯的走廊,在一扇门前停下,从猗苏手中拿过卡片轻轻碰了一下门锁,兹兹声伴随着门开启的声响传来,夜游一歪头:“请进。”   猗苏缓缓走进去,发觉里头便是间甚为普通的卧室,她回头才要道谢,便见着夜游懒懒散散地靠在门边,说话声音低低的有些蛊惑:“谢姑娘不请我进来喝杯茶?” 作者有话要说:  夜游还是伏晏,这(不)是个问题。   提问:对于一整章都没有戏份,君上怎么看?   伏晏:呵呵,本座还会在意这种事?   胡中天:书房的隐囊都被你戳烂了……不爽就直说嘛。   伏晏:……闭嘴。   ☆、一叶而知秋   “谢姑娘不请我进来喝杯茶?”   猗苏为夜游这情场老手的姿态震惊了片刻,干巴巴地道:“喝茶吗?我不会泡茶来着……”   “噗哈哈哈哈!”夜游忽然就笑得弯下腰去,“谢姑娘真的好有意思哈哈哈!”他站直了摆摆手:“开个玩笑,颇为失礼,还请不要介意。我还有事要调查,先走一步……啊对了,明天麻烦到隔壁房间叫我起床。”   等夜游消失得没了影子,猗苏才缓缓阖上门,颇为迟钝地发现:刚才是不是被夜游言语上调戏了?夜游一到夜里,这性格转变得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一边为夜游的另一面惊讶着,猗苏花了点时间摸索了房中设备的用途,洗漱一番便睡下了。在黑暗中,她盯了一会儿雪白的天花板,渐渐觉得眼前模糊起来,索性不再去多想。   一夜无梦。   ※   次日早晨猗苏如约到隔壁去敲夜游的房门。   夜游应门倒也快,一头乱发地开门,打了个哈欠,明显回到了白天的模式:“啊……多谢,去吃早饭吧……”   然后他就一脸迷糊地吃过早饭,步伐略虚浮地往医院方向去了。猗苏还真有些担忧,他是否会被随处可见的奇异移动工具撞到。考虑到他这般困倦,她也就没问昨晚他到底探听到了什么消息。   “那个会议是在东翼,我们在这里等着就好。”夜游在某个长椅上坐下来,不知从哪里掏出本花花绿绿的册子盖在脸上,仰了头似乎又要开始找周公下棋。“哦,你也拿本遮一下脸。”   猗苏接过他递过来另一本册子,翻了几页,是关于医疗技术的期刊。她看得半懂不懂一头雾水,回到卷首去看索引,挑了一篇看上去与章学秉的技术有关的文字看起来,却全无收获。她愈发无聊起来,将书册往下移了移,瞥了夜游一眼,对方果然在酣然安睡,便只得将视线移向四周,发起呆来。   今日天阴,到了近正午还是阵阵凉风。   夜游伸了个懒腰,一抬头,册子便从他脸上滑下来,他就势转动脖颈,斜眼看着猗苏:“你觉得无趣出去转一转也无妨的。”   “也没……那么无趣……”猗苏斟酌着道。   “监视,等待,嘛我平时干的最多就是这两样。”夜游坐直了些,“我自己都会觉得无聊。”   “你干这活……有多久了?”   夜游撑着头像要阻止自己睡着,淡淡道:“啊……我也记不清了。伏晏上任前很久就已经是个老手了吧?”   猗苏心中微微一动,不由问道:“那么说,冥府中的阴差你大都认识?”   “唔?”夜游侧首看了她一眼,脸上浮现出一抹不知是善意还是虚幻的笑,“你要问谁的事?”   猗苏的眼睫颤了颤,神色如常:“黑白无常和我都还算相熟,不知你是否认识他们?”   “黑无常没说过几句话……白无常嘛,以前还经常一起喝酒的。”夜游晃了晃脑袋,“之后他却出了那种事,就少了一个酒友啦……”   猗苏咬着嘴唇,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而问他:“这么说,你和君上相识也没多久?”   “比你长不了多久。”夜游耸耸肩,忽地侧身朝向猗苏,眼神清明,“我睡醒了。”   “啊?哦。”猗苏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应和。   夜游却狡黠一笑:“轮到我问问题了。”他的手指在长凳边缘来回游移,语调漫不经心:“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谢姑娘到底为何要留在冥府?”   “这个查不出来?”猗苏虽笑着,眼中却多了一丝不可捉摸的冷光。   “放心,我不会告诉伏晏的。”夜游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在椅背上圈圈画画。   猗苏默然片刻,叹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不如说,我烦恼的就是这点。”   “嗯?原来这次见你,你总心事重重,便是因为这个?”   “我原本以为自己从九魇归来,留在冥府,便是为了查清我在意的事,甚至是等一个人……”猗苏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医疗期刊,“可是当我离事实很近的时候,我忽然发觉自己并不喜欢这个真相。我留在冥府的意义,好像也一下子消失了。”   夜游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忽地转开话题:“伏晏让我查过你的底细。”   猗苏并不意外:“我知道。”伏晏在任命她时一上来就爆出的黑历史,应当是夜游调查的结果无疑。   “但你到底是谁,为何会在冥府,闹出的是什么祸端,这些东西统统查不清楚。”夜游慢悠悠地道,“这一点,和某个人很像哦。”   “谁?”   夜游神神秘秘地一笑,招招手:“过来点。”   猗苏踌躇片刻,还是靠过去些许,夜游凑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了两个字:   “伏晏。”   猗苏一瞬生出被看穿的错觉,不由全身一颤,向后退了退。   夜游却将头搁在手臂上,眯眯眼睛:“谢姑娘倒也罢,可堂堂冥君,竟然像是在两百年前凭空冒出来的。情报,少到不自然,很显然被故意抹消过。于是我就觉得,伏晏,谢姑娘,乃至语焉不详的那个事故,和其中的主角……白无常,是否有些关系?”   猗苏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夜游的可怕--仅仅凭借蛛丝马迹,就能推测到这种地步!她嚅嗫半晌,闭上眼弯唇一笑:“真是败给你了……”   “再大胆点想……”夜游摸摸下巴,“你等的那个人应该就是白无常,想查的真相便是他的死亡?叫我弄不明白的,就是伏晏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以及为何这真相让你不可接受。”   看来白无常的真面目,除了黑无常和猗苏,冥府并无人他人知晓。   猗苏不接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夜游:“知道了那么多我的秘密,你是不是也该给我点回报?”   她之前从未露出过这般成熟而有风情的神色,夜游便愣了愣,转转眼珠:“可以啊。”   “依你之见,我又是否还应当留在冥府?”猗苏低下头拨弄外衣的扣子,脸上的神情被树影隐藏得很好。   “重要的部分你都不肯说,我也难给建议啊……”夜游又被睡魔骚扰,哈欠连连,“不过你目前也只是揣测吧?直觉虽然好用,但证据也必不可缺。”他露齿一笑:“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还是要继续查下去?   猗苏忽然感到一阵轻松:也许在心底她早就这么期望着,缺的只是一把外力罢了。她笑了笑,往夜游身后一指:“有人开始从东翼出来了。”   夜游拿起宣传册,佯装翻阅之状,撩撩眼皮看了眼,说道:“要注意的只有昨天那个女人,和章学秉。其他人都是外面请来的学者,应当与杨彬无关。”顿了顿,他补充说:“那个女人叫杜缜,是这家医院所附属的大学里的研究人员。大学就是此处的最高等学府嗯……”   然后他话没说完,就突然起身往医院门外走去。   猗苏看了一会儿鱼贯而出的大批白衣人,勉勉强强找出了其中的杜缜,却没看见章学秉。这时候再起身难免显得刻意,她便干脆拿起那本期刊靠在椅背上看起来。人流从面前的小道经过,熙熙攘攘说的都是些学术话题。   “我马上回来,嗯,知道了,没有说到杨彬,拜拜。”   猗苏闻声抬眼,便见着杜缜快步从她面前经过,手中拿着夜游所说的“手机”。杜缜和杨彬果然有关系?这么想着,猗苏缓缓起身,朝夜游方才离开的方向走过去,没走几步便见着他正背朝人群,假装看医院的户外告示板。   “她和杨彬认识。”猗苏在他身边站定,轻声说了一句。   夜游往后瞄了一眼,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点点头:“我去跟着,你随意。”想了想,他又从兜里掏出个手机交给猗苏:“有事我会用这个联系你。”说完,他就匆匆离开了。   猗苏知道自己绝无良好的跟踪技巧,便拿着手机摆弄了一会儿,缓缓往旅馆的方向而去。才走到半路,手机便发出声响,猗苏吓了一跳,盯着闪烁的屏幕看了一会儿,按照屏幕上的文字指示滑动了一下,凑到耳边,便听到夜游的声音:   “麻烦你往医院大门左转的方向走。”   猗苏没问为什么:“知道了。”   “先别挂,到了第一个路口,呃,你知道路口是什么的对吧?总之到了第一个路口左转,一直到看见一个绿色的建筑物,我在那里等你。”   猗苏依言照做,在一个巨大的银色咖啡馆招牌下见到了夜游,他脸上难得显现出些无奈,苦笑着一摊手,往后看了一眼:“是我大意了,这次是个厉害角色,居然被她发现了。我说我们也在查杨斌的事,她就想和我们谈谈。”   她顺着夜游的视线望过去,杜缜坐在玻璃窗子后头的卡座里,嘴里咬着根细长的饼干棒,手指托着下巴,正神情冷静地观察着窗外的两人。   等猗苏和夜游回到这家咖啡馆中坐定,杜缜搅了搅面前的棕色饮品,拿起来啜了口,说话语气干脆利落:“我怀疑杨彬是章学秉的替罪羊。”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没有大魔王踪迹的一章,作者君打个滚求收求冒泡   伏晏:啧。   【小剧场】   [私聊]谢猗苏:和夜游组队就是不一样,简直是质的飞跃美的享受   [私聊]阿丹:给君上点个蜡   [私聊]谢猗苏:继续和他下本去啦   [队伍]夜游:走吧,去梁父宫刷大魔王   [系统]您的好友夜游已下线   [队伍]谢猗苏:?!   夜游:我怎么突然掉线了,还连不上去……   ☆、沉默的羔羊   “我怀疑杨彬是章学秉的替罪羊。”   面对杜缜强大的气场,夜游仍旧一身从容,兼带了些懒散,唯独面色稍稍严肃:“我也是这么想的。”   杜缜搁下杯子,双手交叠于面前,冷静克制地发问:“但首先,你们两位究竟是什么人?”   “杨彬的朋友。两年前家里人生病介绍到他那里,之后一直有联系。”夜游回答得滴水不漏,“没想到之后他就出事了。我干的正好是这一行,所以就上了心。”   杜缜审慎地打量了二人片刻,叹了口气。这一叹息,便将她身上阴柔的部分凸现出来,偏生细长秀气的眼中仍然冷淡。她从随身的包袋中取出一个文件夹,向前推了推,缓声道:“虽然这么说有违原则,但直觉上,我可以相信你们。我仍然在这个圈子里,很多事就不能做得太露骨,有二位的助力,事情会好办很多。”   夜游将文件夹打开,扫了两眼,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来:“这是?”   “长话短说,”杜缜捋了捋细碎的短发,“杨彬自杀前,临床试验中心出了医疗事故,移植心肌细胞死了人,但具体情况不清楚。我觉得应该是iPS细胞应用出现了排异,”她停顿了一下,“我和杨彬原本是同一个导师,课题就是这项技术。”   “章学秉……”   “他?”杜缜笑得颇有点嘲讽,“虽说是前辈,但到底不在尖端研究领域好多年了,杨彬当时,似乎是他手下的主要学术顾问。简单来说,关键在于调出一年前的手术记录,还有就是……”她的手指往前点了点,“这份名单,上面都是当时的手术参与者,之后都陆陆续续被调离了这家医院。”   夜游颔首:“这份名单的证人,我会负责。”   “手术资料都被严格看管,我只能尽量,到时候可能还是要靠二位的力量。至于我的联系电话,想来叶先生已经拿到手了。”杜缜客气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账单便要起身。   夜游这时合上了文件夹,单手支颐,随意地问了句:“我有点好奇,杜小姐和杨彬是大学至交?”   杜缜的脚步停了停,她微回头,侧脸缺乏表情:“不如说,是竞争对手。”   她着细跟的皮鞋离开,踩着咖啡馆的木质地板发出轻而沉着的笃笃声。猗苏不由向窗外张望,只见杜缜出门走了几步,将外头往手臂上一甩,从包里摸出个绿色烟盒,熟练地两指一夹,抽出根棕色细烟点燃,靠在灯柱下悠悠吐了口烟雾。   夜游见着这景象便低低地“咦”了一声。   猗苏闻声转头去瞧他,对方坦然道:“抽烟的医生大多在外科,杜缜是走研究者路线的,居然会有烟瘾,有点奇怪啊。”   “接下来怎么办?”   夜游晃晃文件夹:“当然是去找证人了。”   “杨彬……他不肯说具体发生了什么?”如果杨彬将具体情况全盘告知,按图索骥会容易许多。   “要是肯说还用得着我们出马?”夜游受不了似地摇摇头,“只说了是被章学秉背叛。先去找当时病房的护士长吧。”   猗苏被夜游拉着起身,纠结了一下还是问出口:“护士长?”   “就是负责护理之人。”夜游显然对无休止的名词解释头疼起来,扬手一招拦下了一辆汽车,侧身让猗苏先进去,随后他也坐进后排,报出一个地址。   第一次坐在汽车里头,猗苏的新鲜感自是不用说。   夜游却又瞌睡起来,靠在一边,时不时会在车子停下时,脑袋直直撞上车窗。猗苏实在看不过去,戳戳他的手臂说:“痛不痛啊?换个地方睡好了。”   对方迷迷糊糊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知听明白没有,过了一会儿才突然侧转了身体,远离了车门。然后汽车又在一个路口停下来,夜游就势一歪,就歪到了猗苏的肩头。   猗苏呆了一呆,头往远离夜游的方向稍偏,斜眼看着夜游的睡脸,撇撇嘴,从他手里拿过文件夹翻阅起来:这次去找的,是个名叫倪慧芳的女人。现在是某个二甲医院的护理部主任。   到达目的地之前,夜游正好一觉睡醒,揉了一会儿眼睛坐正了,干脆地付钱下车,又恢复成工作状态。倒是猗苏,一早起来奔波到现在,加之没怎么吃东西,反而困倦起来。   夜游拍拍她的肩膀,朝着医院对面的一家面馆一指:“你先吃饭吧,我去逛一圈。”一边说一边递给她几张纸币。   猗苏虽然对自己帮不上忙有些不甘心,却还是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乖乖跑去吃面--她的确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这种跟踪侦察的事,还是不要拖夜游后腿为好。   她才填饱肚子,夜游就晃荡回来了,扁扁嘴:“今天出去开会了,不在。”说着,便大马金刀地在猗苏对面坐下,也叫了一碗面。   他打开杜缜的文件夹又翻了翻,支着下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份名单上有八个人,要速战速决,就不可能一个个找过去。”他从衣兜里取出一支笔,在倪慧芳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又圈出“麻醉师”、“器械护士”、“巡回护士”三人,最后用笔端在“第一助手”的名字上敲了敲,抬头看着猗苏微微一笑:“再加上这四个人就足够。说不定,这几个人都不用找遍。”   猗苏将名单翻转过来,看了一眼,皱皱眉,却没说话。   “怎么?”   她指向麻醉师的一行:“只有这个人的调任方向和其他人不大一样。”   “啊的确,只有他转到私人医院工作。”夜游撩了一筷子面条,似乎不以为意,“不过也情有可原,反正吃的是技术饭,与其被下放,还不如到私人医院赚得多。”   猗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文件推回去,半是自嘲半是叹气地道:“到了这里,我好像一直帮不上忙。”   “才刚刚开局,有的是你发挥的空间。”夜游朝她眨眨眼,“不过其实我很好奇,为什么伏晏会选中你当差?”   “因为我对忘川……比较了解吧?”   “唔,也有道理,”夜游搁下筷子,“我还以为是因为你生得好。”   猗苏原本在喝水,闻言差点喷出来:“咳啊啊!啥?”   “诶--你不知道吗?”夜游的脸上就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我们的冥君大人对下属和侍从的外貌要求,真的挺高的。”   “那还真是……谢谢夸奖……”虽说没有不喜欢被夸的道理,可猗苏总觉得这褒奖有点怪怪的。她默了片刻才找出了其中的不和谐之处:这话也在变相暗示,夜游他自己生得也着实不错。   夜游却神色如常,拿着手机,不时瞥一眼那张名单,不知在干什么。过了片刻,他抬眼:“方才我给这五个人都发了条信息,自称叶游,说在查这件事。虽说也有可能打草惊蛇,把证人吓走,但应当不会没人对杨彬的事有点想法。”   猗苏自然无异议,便和夜游一道起身。   “哦,还有……今天开始就不住旅馆了。”夜游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串钥匙,“想了点办法租了套房子。这样放东西、随时进出也方便点。”   猗苏再次点头。   “噗,”夜游却径自笑了,“搞得好像我在拐带失路儿童做坏事似的。”   “……”猗苏扭头沉默,走在前头。   夜游清亮的笑声便在她身后响起来。   ※   第二日早晨,猗苏出了租住二室户的卧室,惊讶地发现夜游居然神志清醒地坐在餐桌边看手机。见了她,夜游举起手机:“昨天半夜有了回音。猜猜是谁?猜对了让你先挑早餐。”   “护士?”   “错了,是麻醉师哦。”夜游愉快地拿起红豆面包,“而且居然还主动提出想和我们见一面。”   猗苏默默取过桌上的另一个包装袋,发觉是菜包子:“所以今天是去和他谈一谈?”   夜游却摇摇头:“还是先去找倪慧芳。”   “为什么?”   “直觉。”   猗苏顿时无话可说:“那就去找倪慧芳吧。”   没想到夜游找倪慧芳的方式,是超乎想象的简单粗暴--他神奇地找出了倪慧芳每日吃早饭的小铺子,非常自然地坐到了目标对象的同一张桌子,对着愕然的中年妇人一笑:“你好,我是昨天发短信的,想问您一些关于杨彬的事,不会耽误很久。”   倪慧芳明显被吓到了,愣愣看了他一会儿,便要起身。   “我不会要求您作证,只要把您知道的告诉我就行了。”夜游也不着急,仍旧维持着不高不低的声调,“从三甲医院前途无量的护士长,到二甲中亦是不入流的市医院,您想必也不会甘心吧?不瞒您说,我们就是要把章学秉拉下马。”   倪慧芳声音有些发抖,却还是坐了回去:“章主任下台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这个我不好保证。”夜游徐徐道,“除了出一口气外,当初被流放出来的各位,当然也是有可能被补偿的。”   “有可能。”倪慧芳哼了一声,一口喝光了面前的豆浆,低声说,“我没进手术室,也没什么好说的。”   猗苏立即捕捉到了她语气中微妙的转折,追问:“手术前,是否有什么隐情?”   倪慧芳睨了她一眼,整整衣领便离开了。   “失败了……”猗苏颓丧地趴了下去,蓦地看见空空的豆浆碗下似乎压了什么东西。   夜游也注意到了,飞快地抽出来展开,不由笑了:“看来这位护士姐姐面冷心热,早有准备,只不过做做面上功夫罢了。”   猗苏凑过去一瞧,似乎是从哪里撕下来的一页纸,上头印着“会议记录”的字样。下首第一行会议内容:临床试验中心23床手术方案研讨会。右边标注的日期,正是一年前,那场手术前夕。 作者有话要说:  杜缜是我很喜欢的角色^▼^   提问:对连续三章没有戏份这事,君上怎么看?   伏晏:呵呵。   猗苏:这笑得比平常还要渗人,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休假的君上   --临床试验中心23床手术方案研讨会。   夜游的手指在中间一行划了两划,轻声念道:“对于章主任的iPS心肌细胞移植计划,杨彬提出病人体质较弱,发生排异反应或严重并发症可能性较大,建议保守治疗。”   因为这一张会议记录,事情的全貌也渐渐浮出了水面--专攻iPS细胞这项技术的杨彬对章学秉的手术方案提出异议,后者却坚持进行手术,导致病人死亡,进而将责任推卸到杨彬身上。   可是疑团仍旧重重:为何章学秉要不顾风险坚持己见?医院又是为何对他推卸责任的作态持默许态度、甚至还为他善后将有关人员调离?   “章学秉身后是否有什么靠山?”猗苏立即提出假设。   夜游将会议记录小心收起,摸着下巴说:“有可能,但更有可能是有共同利益。”他神清气爽地起身:“昨天晚上好好睡了一觉,感觉真不错。”   “一直日夜颠倒很辛苦吧?”   夜游闻言看了猗苏一眼,笑笑地道:“心疼我了?”   这货敢情一精神就化身情场老手?猗苏白他一眼:“搭档整日睡不醒叫人很困扰。”   夜游闻言也就嘿嘿两声笑,转开话茬:“接下来就去和麻醉师李锲见面吧。”说着又摆弄了一阵手机。   “他答应了,说是中午一起吃个饭。”夜游不久就抬起头宣布。见猗苏盯着手机有点发愣,不由笑了:“这东西就是方便。听说九重天都已经有类似的东西,每个神仙一部,真该让伏晏也弄这么一套。”   “的确是赶得上法宝的存在了。”猗苏深表同意。   “啊,杜缜来电话了。”夜游又将手机凑到耳边,听了两句面色便严肃起来。“嗯,我们会小心行事,您也暂且按兵不动。”   猗苏征询地冲夜游抬起眉毛。   “杜缜说,今天章学秉居然和她旁敲侧击地提起了杨彬的事,似乎在暗示她不要试图追究当年的事。杜缜自觉没有留下痕迹,不知道消息是从哪里走漏的。”夜游搓搓手,“不过她还是拿到了一些要紧资料,说是会送到我们那里。章学秉显然也是被逼急了,才想试探看她查到了哪一步。”   “会不会……”猗苏心里浮上个猜测,却忍住没说,只和夜游交换了个眼神。   夜游看了看时间,爽快道:“现在离中午还早,我还要去准备一些东西,不如麻烦你回去一趟,收杜缜的资料。”   于是猗苏就独自回到住处,一开门,便见着玄关后头的沙发上坐了个人。   她骇了一跳,轻手轻脚地往后退了一步,歪头往玄关摆的大花瓶旁凑过去,窥了一眼,愈发觉得大约是自己开门的方式不大对头:   一身现代装束歪在沙发靠垫上的,不是伏晏是谁?   “谢姑娘不当拾荒的,改做贼了?”猗苏没来得及打退堂鼓,伏晏就一眼撩过来,气定神闲地嘲笑她。   他这么一揶揄,猗苏原本心里残存的异常也顿时消散开来:比起冷静严肃的冥君,口出恶言、性格刁钻的伏晏要好相处很多。   “君上还不是改行当入户贼了?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这是学您。”猗苏从玄关后转出来,懒洋洋地靠在客厅书柜旁,姿态倒是比上次见面放松了不少。   伏晏显然察觉到了她态度的转变,却只挑挑眉毛,将面前茶几上的一个信封递过去:“刚才送来的快递,发件人用的是假名。”   猗苏接过,扫了一眼上头的假名,不由噗嗤笑了:粗疏。杜缜也真是有趣,取了姓氏“杜绝”之意,嘲笑了一把自己的名字,顺带含沙射影了章学秉对她的目的有所察觉。扯开信封,里头除了一沓会诊记录和一张圆形带孔的不明物体,还夹有一张便条:“我被监视了。能否解决?”   这是把夜游当秘密组织的头目了么……   猗苏将这叠东西往桌上一搁,转头问伏晏:“还没问呢,君上怎么来了?”   “休息。”伏晏起身走到餐桌边,将杜缜寄来的材料拿起翻了翻。   因为凑近了许多,猗苏才注意到伏晏的眼睑微微发青,面色也显得略白,再仔细一看,似乎人也瘦了些,便不由将材料夺了过去:“既然是休息,就别看了。”   伏晏下意识想拿拂尘敲她,东西却显然不在手边,便改了手势在她额角弹了一下:“不看的话,谁知道谢姑娘会不会把事情搞砸。”   弹额头就要比用拂尘敲头要亲昵上太多。   猗苏捂着额头瞪他,和他目光交汇,滞了一下,在气氛变得难言之前,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故作平静地道:“夜游不是很能干嘛,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他?”   “但现在谢姑娘可是一个人。”伏晏不紧不慢地道,两指夹起杜缜的便条,在她眼前用力晃了两下,“谢姑娘有没有想过,这位粗疏姑娘为什么会在明知被监视的情况下,还寄出快递?”   猗苏咬着嘴唇没说话。   伏晏意气洋洋地抬着下巴,微笑着说:“信不信?如果现在谢姑娘抱着这沓文件独自出门,估计会被人从后头敲晕了抢走东西。不过杜缜显然是想引蛇出洞,让夜游直接解决这个跟踪者,顺便敲山震虎吓一吓章学秉。依我看,她大概根本没把谢姑娘放在眼里。”   “我还不至于从背后被凡人打晕。”猗苏底气不足地争辩,“还有……你怎么对这事知道得那么清楚?”   伏晏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显然不准备作答。   猗苏便干脆掏出手机,摸索着拨通了夜游的电话,几句话将情况交代清楚了。   “唔……这样啊。”夜游的声音仍然是散漫而镇定,尾音总是上扬,仿佛闭上眼就瞧得见他迷糊里带着狡黠的笑,“刚才杜缜联系我,说找到了关键线索,想立即见一面。干脆就兵分两路,你和伏晏去见麻醉师,我去杜缜那里如何?”   “诶?你怎么知道他也……”怎么身边的人一个两个都无所不知,闹得猗苏觉得自己尊严颇为受挫。   伏晏却直接将手机从猗苏手里取过,简短应答几声后,淡淡道:“还有,杨彬知道杜缜在查他的事之后,态度转变得厉害,说只要让杜缜罢手他就愿意转生。”   猗苏隐约听见电话那头,夜游兴味盎然地“哦?”了一声,并表态:“看来要好好查查这两个人的关系了呢……总之,李锲那里就拜托你们了,地址我会发过来。”   “也该去会一会这位李锲先生了,”挂了电话,伏晏斜眼看向猗苏,“次次要劳动本座出马,真的要问谢姑娘收佣金了。连带着上次欠的,连本带利。”   是谁说自己是来休息的?现在都主动变成干活主力了……又不是她求来的。   “都说了小的一贫如洗,君上反正克扣着我的俸禄,也算两相扯平。”   伏晏俯身去穿鞋,口气仍旧高高在上:“先不说我的佣金和谢姑娘所谓的佣金差距有多大,当初都已经说明白了,我可不准备发给谢姑娘俸禄。”   “不就是那么点小事吗?还值得君上耿耿于怀,到现在还旧事重提?”猗苏强力忍住拿起拖鞋糊对方一脸的冲动,也蹲下身穿鞋。   伏晏站直了俯视她,不屑地哼了声:“第一次见面就被泼一脸水,谢姑娘还真好意思说这是小事。”   “啊啊真是小心眼!”猗苏忍无可忍地一跺脚,“君上要是实在跨不过这道坎,也泼我一脸水不就好了!”   “啧,我可没这个兴趣。”伏晏打开门,靠在门上继续鄙夷猗苏。   猗苏走出几步,回头送他一个白眼:“总之,要么给我俸禄,要么休再提什么佣金。”   “不提辞职了?”伏晏关上门,回头笑吟吟地问。   猗苏心头无端就是一突,她避开对方的目光说:“这次和夜游搭档,让在下察觉到,这份差事也算有点乐趣。”   “哦?谢姑娘倒是很中意夜游嘛。”伏晏一身轮廓简洁的长外套,走起路来也不似夜游总把手放在兜里,反而爱背着手前行,带得衣裳往后掠起,下巴一如既往微微上昂,倒似步步带风。   “谁不希望有个省心的搭档?”猗苏推开楼宇的铁门,头也不回地道。   伏晏闻言侧首盯了猗苏一眼,似乎要说什么,却忽然加紧两步,绕到了她另一侧。   猗苏莫名其妙地抬眼看他,却猛然发觉这么一来,便是伏晏走在外侧。难道伏晏其实是在护着她?联想到方才他颇耸人听闻的言论,猗苏一下子有点懵。伏晏偶尔转性,实在是消受不起……不过就算明白着问,这厮也决计不会承认的罢?大约会嗤笑着说“不想有个被凡人袭击成功的愚蠢属下毁坏一世英名”云云。   于是,猗苏决定只做不知,转而谈公事:“依君上之见,事态会如何发展?”   “会怎样呢?”伏晏却反问她。   猗苏低下头说出心中的揣测:“那张证人名单有些古怪……我怀疑是里头的人,把有人在查此事的消息透露给了章学秉。至于嫌疑人……倪慧芳和李锲都有嫌疑。我们已经没了在暗处的优势,只能尽快收集完证据正面与章学秉对峙了。”   “得出推测的证据?”伏晏收敛了神情,缓缓问她,说话的声调让她一瞬有些失神,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又是与记忆里截然不同的沉静,通透的眸色反而显得冷。   猗苏匆匆垂眼:“只是……直觉。”   “听好了,”伏晏难得较真起来,面沉似水,“直觉和人心一样,都是最会欺骗的东西。能相信的,只有事实。”   猗苏愣住没反应过来。缓了一缓,才低声反驳:“可直觉,很多时候真的最接近真相。说教什么的……”   伏晏看了她一眼,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这不是说教,是经验之谈。”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伏晏加入队伍   [系统]谢猗苏任命伏晏为队长,分配规则为队长决定   [队伍]谢猗苏:我什么时候把队长位子让给你了!而且你怎么自说自话就加入队伍了,我都没按同意啊!你个NPC又来瞎混什么!   [队伍]【队长】伏晏:本座乐意。   [系统]您的好友夜游已掉线   ☆、第二位证人   这番对话一出,此前两人之间还算轻松的气氛顿时陷入僵滞。   猗苏无言地看着脚尖走路,伏晏也维持沉默。   可方才伏晏说话的神情却像是烙在了脑海里,即便她不转头去看他,仍旧一遍遍浮现在她耳畔;而他低沉而平和的声调后头,更是隐藏着显而易见的秘密。   伏晏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猗苏很难不联想到某场“意外”上去。她的神思就又有点飘忽起来。   “地上有钱吗?”伏晏的语气有些淡,但仍然嘲意浓浓。   “诶?啊……”猗苏回过神来,抬头一看,若不是伏晏开口,自己估计就一头撞到一步开外的金属杆子上去了。   伏晏一脸无语地啧了声:“要是谢姑娘准备一路撞电线杆撞到目的地,也未尝不可,说不定会变聪明一点。”   猗苏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语句,咬着牙一扭头,加快了步子。   与李锲约定的地点并不远,走过三条马路便到了。伏晏看着这家餐厅的招牌挑挑眉毛:“看来李锲在私人医院混得如鱼得水。”   “就因为这家餐厅瞧着便挺昂贵?也有可能是虚荣心作怪。”   伏晏半抬眼皮撩她一眼:“又是直觉得出的结论?身为被害一方,如果要极力促成章学秉下台,便自然会尽量将自己美化为弱势一方,更好地争取利益,而不会选择这种地方,显示自己的财力。至于其他可能,虽说也不是没有……”他低低地笑了几声。   猗苏无意与他继续争论,便径自向侍者报上李锲的名字,被领着往里头的雅座而去。李锲已经到了。   李锲是个生得很符合医生定义的中年男人:金丝边的镜片下是细长的眼,和气的眉毛,肤色偏白,下巴微微见方,衣着整洁妥帖,第一眼很难生出恶感来。看见伏晏,他显然认真打量了片刻,随即看向猗苏时,他的眼神则微妙地停顿了片刻。   旋即,他温文客气地向伏晏和猗苏伸出手,伏晏却将手往外衣口袋中一送,唇角微弯地一颔首,径自坐下了。猗苏为伏晏的不客气讶异,却仍然和李锲握了握手--不知是否是错觉,总觉得双手相握的时间略长了些。   “恕我冒昧,已经点了菜。”李锲和气地开腔,似乎无意马上提到正事。   伏晏下巴一点,仍旧不开口。   “您就是叶先生吧?”李锲表情僵了一下,仍然笑吟吟地搭腔。   伏晏忽然就换上他可亲的君子面具,淡淡道:“联系您的的确是我。这位是我的助手。”   为什么要应承下夜游的名头?猗苏有些疑惑,却硬生生忍住没表露在面上,只是附和着伏晏、微笑着点点头。   李锲的态度也立即热络起来,举起面前斟好酒的玻璃杯:“容我先敬二位一杯。小杨的事……我其实一直觉得于心不安。”   “哦?”   “想起来我就后悔……那时候,如果我能劝章主任两句,让他不要冒险,说不定也就不会出那样的事。”李锲搁下杯子,惋惜地叹了口气,“我和章主任以前也算是有几分老同事的交情。”   伏晏浅浅饮了一口酒,似是不合口味,便轻拧了眉头徐徐道:“李先生的意思是,当时章主任的手术方案,杨彬并不同意?”   猗苏不由看了他一眼:这厮不是会重复确认既定事实的人。   李锲惊讶地问:“叶先生不知道?”   “只是有类似的揣测罢了。”伏晏表现得仍旧很克制,转而继续询问:“杨彬有异议的事,试验中心都知道?”   李锲仰头喝了口酒,苦笑着说:“和23床有牵连的大都晓得,因此都被流放出去了。像我这样不走运的,只好到私人手下谋生计去喽。”   “还想麻烦李先生尽量助我们一臂之力,如果有什么线索,请务必告知我们。”猗苏也举杯,李锲含笑回敬:   “那是自然,小姐您不用那么客气。”   他沉吟片刻,降低说话音量:“是这样的……我们中心的实验性手术,都要提请上级批复才能实施。我记得,那时候提交手术方案,杨彬硬是扛着一直没签字,到最后关头文件才批复下来。依我看,医学顾问那里的签字,很可能是章主任委托人伪造的。”   “手术方案吗?”猗苏回想了一下杜缜寄来的文件,似乎都是术前的会议记录。那张圆圆的东西,似乎也是名叫“光盘”的载体,记录的也是手术录像。   李锲抿着嘴用力点头:“如果能把这张文件弄到手,证明上面的签字是伪造的,那么就一定能成为一张王牌。”   “我们……”猗苏一句“还没收集到这份文件”还没说完,手忽然就被伏晏悄然却有力地在台底下按住了。她磕绊了一下,随即接上:“……收集到的资料里是否有这份文件,还要回去确认。”   伏晏抱歉地笑笑:“手上的东西太多,一时之间还整理不过来。”   李锲颇为失望:“这样啊。”随即又扯开笑来,向着上桌的热菜一推手:“来来来,先吃饭,吃饭。”   这家馆子的手艺的确不错,一看就对饮食起居挑剔得很的伏晏,都舒展了眉头。   “说起来,叶先生还联络了班子里其他人?他们有没有给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伏晏笑眯眯地看了李锲一眼,语气堪称和蔼可亲:“这个不方便透露,当事人都要求我们保密。”   “啊,是是!是我鲁莽了!”李锲立即抱歉地低头,又饮了一大口酒。   “也请您放心,您提供的线索我们不会透露信息源。”伏晏托着酒杯,凝视着其中微漾的液体,口气很沉着,“不知道李先生是否还知道些什么?”   李锲明显沉吟了一会儿,下了决心一般道:“其实……我觉得巡回护士小钱和护士长倪慧芳,可能和章主任是一伙儿的。”   猗苏向伏晏望去,只见他稍一偏头,扬起眉毛:“哦?”   “我也不是想搬弄是非,”李锲向前倾身,“只是啊,那时候小钱和章主任实在是走得很近,章主任做手术一直带着她。小钱是一直主张尊重主治医生意见的,倪慧芳又是小钱的学姐,向来很受小钱尊重,所以……”   “李先生可有这两位偏帮章学秉的证据?”   李锲咬咬牙,豁出去一般地低声道:“倪慧芳……她很擅长模仿笔迹。还是护士的时候,就经常被拜托一次性把当班人签字都签掉。可以让她和手术意见做一个笔迹对比,应该就是一个人!”   伏晏却沉默了没说话。   “我干脆就直说了吧,”李锲用力叹了口气,“手术前一天还没批下来的时候……我偶尔路过主任室,看见倪慧芳在里面写什么。之后一个多小时,文件就批复下来了。”   “所以这是人证了?”猗苏征询地看向伏晏。   伏晏唇角微弯,眼睛里的光影却显得愈发冷峻:“只能先作为证据之一收集下来。还请李先生不要介意,这是习惯。”   “我们会复查那份文件是否在手,有的话,一定会找倪慧芳鉴定笔迹。”猗苏适时插话,李锲显然对这话很受用,安心了许多,又吃了几口菜。   这时候,猗苏的手机响起来,一看,是夜游来的简讯:   “杜缜拿到了手术前的最终方案稿和批复件。”   伏晏侧头扫了一眼,露出一个堪称迷人的微笑:“看起来,我们手下的人,已经找到这份手术方案了。”   李锲震了震,过了半晌才拍着大腿说:“这太好了!”说着又要举杯。然后他默默搁下杯子,有些尴尬地补上一句:“容我失陪片刻,去下洗手间。”   等他走远了,猗苏才低声问:“这个人,信得过吗?”   伏晏微微一笑,从容地啜了口酒:“信不信得过,自会见分晓。”   装,让你装!猗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也不去搭腔,只默默拿起杯子,才发觉酒杯竟不知不觉已经见底。她之前本就少饮酒,是以愣了愣,才渐渐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不由心下一慌--可别在这时候喝醉了。   她灌了口茶水下去,颇为心虚地瞟了伏晏一眼,好在对方似乎没有在意自己。   这时李锲也施施然地回到座位,看着猗苏双颊晕红的样子明显愣了愣,随即热络地对她说:“说起来,还没有请教您的姓名。”   猗苏闻言眨了眨眼。本是无意的动作,因为她微醺的情态而显得娇媚起来,偏生当事人显然对自己的模样浑然无知,仍旧维持着往常的说话声调:“我姓谢。”   “谢小姐和我妹妹长得很像。”李锲借着酒意,说话也大胆了许多。   猗苏一歪头,也不答话,只是安静地等着对方说下去,全无接口的意思。   伏晏侧首睨她,眉毛抬了抬,却没说话。   李锲不见窘迫,态度似乎更亲和了几分:“我也是做哥哥的人,在这里劝一句,这种营生实在不适合小姑娘。就看杜缜吧,那么精明厉害的女人,到现在还是单身没人敢要……”   “杜缜?”伏晏尾音微微上扬,终于表露出一点兴味来。   “哦我之前忘说了吧?杜缜和杨彬之前在研究所是死对头,如今竟然反而查起对方的事,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李锲又将话题转了回去,“所以女人还是不要太能干为好……”   猗苏微微一笑,本就极黑的眼睛里因醉意波光流转,却仍旧闭口不言。   “时间不早,我们也该继续回去调查了,这就告辞了。”伏晏温文地一颔首,姿态却仍旧高高在上。猗苏跟着站起来,竟不觉得晕眩,反而发现这个世界多了一分迷幻的魅力,餐厅地砖的色彩似乎也成了开在地上的藤蔓,鲜明而艳丽。   “日后还要麻烦叶先生和谢小姐了,以后有时间再见个面。”李锲起身相送,可两人步子迈得快,早就走远了。   “什么女人还是不要太能干,这麻醉师就是一个披着斯文皮的猪!”一出餐馆,猗苏就嘟嘟囔囔起来:“看他的眼神,还是巴不得把女人都关在家里,全身心服侍他……切,也要看他自己是什么人,不就是皮肤白了些,纯种猪猡洗干净也白白净净的惹人喜爱呢。杜缜那样不也挺好嘛,潇潇洒洒的多帅……”   伏晏眼睛里浮上点笑意来,说话的语气也比往常温和:“也难为你方才忍那么久,现在才说出来。不过,没想到谢姑娘嘴巴也颇狠毒啊。”   “所以还是修养的差别嘛,哪像某些人,整日口出恶言还自以为了不起。”猗苏鼓着腮帮子翻了个白眼,“不就是仗着出身好还承了副好皮相,呸呸呸,这种人也没人会要。”   伏晏倒不生气,反而笑意愈加深,轻轻拍拍她的头,顺手揉揉她的发顶:“谢姑娘喝醉了。”   谢猗苏却因为这一个动作抬起头,声音软软的:“白无常……我找了你好久。” 作者有话要说:  白无常:居然把你个恶劣男认成我,可见谢猗苏实在醉得厉害了……   伏晏:现在就给本座消失,立刻。   热烈祝贺伏晏同学获得高中男生级别的攻略技能o(* ̄▽ ̄*)ゞ   ☆、杜缜的做派   “白无常……我找了你好久。”   应当是喝醉的关系,谢猗苏头一次在伏晏面前露出娇怯的情态,双唇微微撅起来。伏晏瞧着她晕生双颊的样子,眼神顿了顿,平淡道:“你喝醉了。”   “喝醉了?喝醉了才能见到你的话……也不错啊。”猗苏的神情里带了几分委屈,“我还有很多话没有说,还有很多事想和你一起做,你怎么可以……”说到这里,她滞了滞,黑漆漆的眼睛无措地转了转,换了个语气:“我不喜欢你这种表情,和某个讨厌鬼好像……”   伏晏抬腕看了眼手表,不容分说地将她拉起来:“我可没兴趣大白天地看你发酒疯,回去了。”   猗苏倒也不反抗,就任由伏晏扯着回到住处。之后她颇为安分,横在沙发上就睡得香甜。伏晏嫌弃地看她一眼:“睡在这明日谢姑娘就该喊着着凉了。”   回答冥府君上的是均匀的鼻息。   “啧……”伏晏虽然一脸不耐烦,最后还是从门口衣柜里,取了件外衣扔在猗苏身上。   这时候房门开启,夜游走了进来,揉揉眼睛就要喊困,却一眼瞧见沙发上的人,不由愣了愣,转而看向伏晏:“老大,发生了什么?”   “有个蠢货一杯倒了。”伏晏简洁地叙述完事实,问夜游:“杜缜那里怎么样?”   “拿到了手术方案书,她说上头杨彬的签字很有可能是假的。”   伏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李锲也是那么说的,而且,他还说,签字的应该是护士长倪慧芳。”   “倪慧芳可拿出了重要的会议记录,难道这是为了证明自己清白的手法?”夜游强忍住困意,思索起来,“事态比想象中有意思了啊……”   伏晏只是笑笑,不开口。   “说起来,老大你准备待多久啊……”夜游凑到猗苏身前,弯下腰,暗搓搓地要去捏她脸。伏晏轻轻咳嗽一声,夜游的动作就在半途停住了,他回头瞠目结舌地盯着伏晏:“老大?你该不会是看上……”   “先不说我看不看得上她,你觉得我看上她了,还会让你站在这儿?”伏晏理所当然地呛回去,负手在厅里走了几步,说道:“我先回冥府,有了什么动向,来不来看心情。”   夜游坐在餐桌边,扶着脑袋懒懒散散地应:“好的老大,没问题老大。”   然后等伏晏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蹑手蹑脚凑近了猗苏,捏了捏她的脸,轻声嘀咕:“睡相不错啊姑娘……”   ※   “小杜,等下开完研讨会留一下,临床上有些现象我想和你当面说。”   杜缜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章学秉:方脸,不戴眼镜,眼睛很有神,身材不高挑、腰板却挺得很直,白大褂穿在身上很服帖,连说谎都那么从容自若,的确是某个笨蛋会仰慕的类型。   她毫无异状地微微一笑:“我也一直想和章主任谈谈。”她甚至懒得隐藏眼中的锋锐,只是镇静地看着章学秉的笑容收敛起来,随后潇洒地转身往席位上走去。一路上不少人投来目光,杜缜丝毫不以为意:嫉妒也好,惊叹也罢,都是旁人的事。   她不止一次听见旁人在背后说她没有女性魅力,说她孤零零的也怪可怜的,说她就算年纪轻轻当上了医学院研究所的二把手、没个家庭也白搭……   杜缜天生母性淡薄,对家庭也没什么执念,性格又独,从不觉得有必要找到另一个人才能过活,因而才能罔顾家里的意愿一直保持着目前的状态。研究所里不用看别人的脸色、设备和经费都不用发愁,她有时候觉得电泳仪器和离心机要比男人更可爱,移液枪也远远比玫瑰花叫人欢喜。也许杜缜不过是没有遇到一个值得她放弃单身的人而已;她甚至有些怀疑,是否有那样的一个人存在。   这不代表杜缜是个没生活情/趣的石头心,她会做饭,也有几道拿手菜;化妆也很在行,在人前的淡妆从来妥帖,只不过偏爱中性装束,更没必要处心积虑为了异性隐藏自己的喜好。至于某些必要的需求,她原本就不多,即便有也能轻松解决释放。   杜缜只为自己而活,她就是这么自我而愉快地走到了现在。   她人生里唯一的不愉快,大概也就是杨彬了。   杨彬是个自以为很聪明、也的确在智力上称得上聪明的男人。可他和大部分有点智商的男人一样,有着自己担负着拯救世界的责任的幻想。更让人不愉快的在于,这个大龄中二病患者,还试图说服杜缜和他一起投身临床第一线,为人类医疗科学事业添砖加瓦。   杜缜那时候的回答是:“就你这点情商,到医院里混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要请双Q爆表的杜小姐陪我一起上战场啊!”杨彬是个长得老成的人,笑起来却显得年轻。   杜缜悠悠地点起一根烟,看着他不说话。   于是杨彬的注意力便被转移开来:“干这行的还抽烟!都说了你多少次了!”边说,他便要夺走才燃起的细烟,杜缜身手敏捷地往旁边让了让,吐出的烟雾呛了杨彬一脸。   杜缜的烟瘾是家里遗传的恶习。研究也会有枯燥的时候,烟草虽有各色各样的不好,却能让她最快将压力释放出来,回到平静无波的自己。   平静,杜缜那时候真的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可杨彬还是义无返顾地冲向他憧憬的第一线,如愿调到某医院临床试验中心。因为这个,杜缜和杨彬终于成了众人皆知的死对头。他在大庭广众下指责她冷血,愤愤地离去,步子故意踩得很响,好像想引她追上去。   可杜缜只是倚着研究所的玻璃围栏,吐出一个不存在的烟圈,冲着呆愣愣的围观群众不在意地摆摆手:“该干嘛干嘛去,下午5点要出第7次实验结果。”   杜缜和杨彬最亲密的时候,也只是比同僚更合拍、比朋友更相投一些。所以,杜缜那时只当自己少了一个愣头青朋友。她甚至还隐隐期待着看杨彬的笑话,听他气急败坏的诉苦。   可杨彬顺风顺水。   他很快得到试验中心主任的青眼,得以大力推广iPS细胞的临床应用--杜缜甚至想象得到,杨彬雀跃的样子。也许走上研究室的象牙塔和医院这两条道,本就是对彼此都合适的选择。   杨彬一直逞着气没有联系杜缜。   倒是杜缜那里,时不时听到关于杨彬的只言片语。   然后有一天,她听说杨彬死了。   杜缜不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却也绝不是最后一个。不知为何,这种时候所有人都只记得起她和杨彬的关系有多恶劣,对之前七八年同窗的情谊视而不见。所以假惺惺和她长吁短叹的人里,不少都暗暗希望听到杜缜类似“活该”的发言。杜缜当然没让他们如愿,她照例点起一根烟,幽幽却也平和地叹气:“到最后都是个笨蛋。”   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杨彬是承受不住技术失败的压力而自杀。   一年后,杜缜参加一个学科研讨会,第一次见到了如今荣升院士的章学秉。她那时候开始觉得不对劲--手下的人出了重大失误,还仕途坦荡,名气只大不小,名下的核心技术还是iPS细胞人体移植,章学秉的路走得未免也太顺了些。   然后杜缜首次发觉,这一年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始终隐约萦绕在心头的不协调感来自何处--杨彬,这个热血却也聪慧的笨蛋,不是会因为一次失败就自杀的人。他只会笨拙地在原地一次次站起来,直到成功为止。   杨彬的死有隐情。   然后她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收集证据,只为了将章学秉拉下马。   杜缜矜持地饮了口面前的矿泉水,专心地记起会议笔记。她抬头,循着章学秉望向自己的方向,徐徐回了一个微笑。   ※   主任室。   章学秉比杜缜想的还要沉得住气,愣是认真讨论了三个病例,才慢悠悠地说到戏肉:“说起来,小杜和在这里做过的小杨是同班?”   杜缜用手捋了捋耳边的短发,怀念而不乏漠然地道:“也是孽缘,大学到博士,再到研究所,都一直分在一起。”   “真是可惜了,他如果能扛得住压力,肯定是现在中心的主力。”   那个时候,章学秉是否也是以这张无懈可击的嘴脸,骗得杨彬妥协?不,按照这类人的作风,应当是先将手术方案上交,在杨彬前去质问的时候,拍着胸脯打包票,许下“我会承担所有责任”的空头话。然后……等手术失败,一甩手将责任扔给杨彬,任他受千夫所指。   说不定,章学秉还暗示了杨彬如果自杀,iPS技术还能继续推广,为人类科学事业造福。杜缜便有些嘲讽地笑了:“杨彬心理素质那么差,我也是没想到。读博士的时候,博导几次被他的倔脾气恼得要换人,他都扛下来了。”   “年轻人嘛,有时候就冲动,唉。”章学秉像模像样地摇摇头,“我如今想起来也是后悔,如果没有催着他在手术方案上签字,让他好好考虑,说不定……”   杜缜难得耗尽了耐心,尖锐地打断他:“催着?我这里听到些传言,说是章主任强迫他签字不成,便伪造了他的签名,事后还承诺会担下所有责任。”   章学秉瞪大了眼睛,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搁,很有涵养地说:“小杜,你这么说就有点不厚道了。”   “哦?那么说我听到的都是谣传?”杜缜淡淡地笑笑,丝毫不惊慌。   “本来就是口说无凭的风言风语,小杜你可不要信了。”   杜缜细长的眉眼微弯,笑得很无害:“无凭无据吗?那可未必。”   章学秉的表情便有些僵硬,默了半晌才强笑道:“小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手里正好拿到了些东西。依我看,说不定章主任和杨彬,都被人利用了呢。”   “肯定是被利用了!那些手术方案和会议记录都肯定是假的!”   杜缜意味深长地笑笑:“原来是手术方案和会议记录吗……原来如此,我会仔细核查的。”   章学秉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软了声调说:“小杜啊,你看我们和你们研究所一直都是研究伙伴。我也知道,你和另外那位的学术理论方向不大一样,我一直是赞成小杜你的理论,也准备在临床上应用这方面的……”   杜缜却站起身,颇有些怜悯地俯视他:“看来章主任您和杨彬一样,其实根本不通尔虞我诈的手法。这是您第一次做这种事吧。不过初犯也好,惯犯也罢,我还是会追究到底的。媒体这阵对我们这行盯得很紧,我高中几个好朋友就是报业的。”   章学秉也腾地站起来:“你也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是我逼杨斌自杀的!这件事要是没有上头默许能压下去?小杜你这是和整个医院过不去,可要考虑清楚。”   “下个礼拜就是常规的市监察会,章主任倒是说说,监察委员们乐不乐得抓一个典型竖起来?”杜缜靠在门上点起烟,吐了个烟圈,索性将话说开,“新旧换届,上头人员大换血,这里的院长似乎是旧派吧?想来,和整个医院过不去,是监察委员会求之不得的事。”   语毕,杜缜便很有礼貌地轻轻阖上门离开。在楼梯口,她回头凝望这条通透的玻璃幕墙走廊,想象了一下从高处边沿向下看的风景,唇线紧了紧。她拿起手机拨通:“章学秉已经知道手术方案的事了,可以收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内/幕啥的以及iPS已经应用什么的都是我湖绿的,不要当真_(:з」∠)_我还是很尊敬医疗工作者的   裁判:4号夜游捏脸,领先!   伏晏:没让你说话。   裁判:是,大王!   伏晏:都让你叫我……   裁判:好的大王,没问题大王!   ☆、鸣鼓而攻之   猗苏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有夜游:这家伙倒好,是趴在餐桌上睡的。她一起身,身上搭着的外套就滑到地上。她拾起来拍打几下,想了想,断定应当是夜游顺手给她盖的。   头还是微微的有些晕,她就到厨房倒了杯水,缓缓喝下去,才搁下杯子,一回头,发觉夜游正从臂弯里头露着一双眼睛看她。   “怎么?”   夜游甩甩头,坐直了些:“我在想,谢姑娘好像对男人没什么戒心。”   “从九魇那种地方出来,我会弱到那种地步吗?”猗苏不以为地一耸肩。   几乎是她说完的瞬间,夜游就贴到了她面前,目光熠熠,显然切换到了情圣模式,单手撑在她颊侧的厨房柜面上,稳当地越凑越近,声音低低的:“现在呢?”   猗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居然没绷住,笑了出来:“噗……不行不行,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她这一笑,方才刻意营造出来的暧昧旖旎顿时消散干净,夜游颇为苦恼地歪着头:“为什么?这很伤自尊啊……你倒说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唔,”猗苏睁大了眼认真思索片刻,“风趣的,体贴的。”   “我觉得自己很符合要求啊。”夜游一脸显而易见的郁闷。   猗苏矮身从他的手臂下穿出来:“感觉不对。而且大人您是来办事不是来和我胡搅蛮缠的吧?”   “我最擅长一心多用。”夜游言之凿凿,笑眯眯地晃着脑袋,却显然玩性大减:“刚才杜缜来过电话了,说可以收网了。”   “诶?那么快?情况已经明白了?”猗苏又一次觉得自己在智力上被碾压了。   夜游背着手在客厅轻快地转起圈子:“这次伏晏也掺了一脚,自然快上好多。”   猗苏自然而然又想起了他的“佣金论”,头疼地皱皱眉:“他回去了?”   “应该还会回来。”夜游驻足,回头,灿笑道:“看来伏晏也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嘛。”   “我觉得你应该努力修补一下你在我心中的形象……”猗苏默默翻了个白眼,腹诽:这种睡前睡后两个样、自带八婆情圣属性的细作头子,实在是太没有这个职业应有的冷艳风范了!   夜游言笑晏晏地靠过来:“正有此意,说不定越了解我,谢姑娘就会越喜欢我哦。”不等猗苏回答,他自顾自说道:“现在反正还不到动手的时候,不如就和我增进一下感情?”   “不是说要收网了么?”猗苏掠过夜游的调笑话,直接抓住重点。   夜游无奈地叹了口气:“和人磨嘴皮子,还是伏晏比较在行。况且,时机未到呢。”说着便将杜缜的新情况仔细讲了一遍,此处自然略过不提。   夜游和伏晏都提到的时机,来得不快不慢--第二天中午,夜游接到李锲的电话,似乎是想推荐一家笔迹鉴定的私人公司。夜游沉默着听了片刻,将手机塞给猗苏,示意她出声。   “李先生,这件事……”猗苏读着夜游的唇形,缓缓道,“我们还要商讨一下,不如明天找个地方谈?”   李锲自然连连应承:“那再好不过……不过能否尽快,因为我医院里的熟人说,章学秉好像有点动作。”   猗苏才要开口,手机又被人夺走了,回头一看,伏晏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对着话筒开腔便是淡淡的:“那就今晚吧。”   简单应答几句后,伏晏挂断电话,将手机抛还给夜游,看着猗苏皱皱眉:“能不能不要每次看到我,都和凡人见了鬼似的。”   “还不是君上的出场方式太过出人意表。”   “说到底,谢姑娘居然察觉不到有人靠近,未免也太迟钝了。”伏晏鄙夷地弹弹衣摆。   猗苏当即表示不服:“那还不是因为……因为我体质比较特殊……”   “哦?谢姑娘虽然游离于三界外,但这好像和爱走神没什么关系。”伏晏挑着眉毛从眼睫下瞧人的模样着实迷人,可他意态有多好看,那股居高临下的嘲讽味道就有多浓。   猗苏不甘服软,却也知道自己被点到了软肋,只得转移战线:“我也不是走神,是在认真听证人的发言。”   “李锲?”伏晏一撇嘴,“就他还需要认真琢磨?”   “既然君上嫌弃在下愚钝,那此番还是交给夜游……”   夜游这时候插口道:“我就说,和李锲交涉的事还是交给你们吧……一个两个说话和唱双簧似的,严丝密缝地还绕不死李锲?”   “诶?等一下,今天晚上是要……”猗苏又一次自觉被抛在了状况外。   伏晏又一个不屑的眼神抛过来,以一个音节表达了他的看法:“啧。”顿了顿,加上一句:“夜游你也跟来。”   于是,猗苏就在情况尚不明了的情况下,和伏晏、夜游到了上次与李锲见面的餐馆。   见了夜游,李锲明显一愣,旋即微笑着迎上来:“麻烦几位了。”   夜游却保持缄默,只严肃地点点头,瞧着终于有了几分地下头目的味道。   一番寒暄过后,伏晏取出一个透明文件夹,摆到李锲面前,十指在面前两两相碰,搭成一个三角:“这是否就是您所说的手术方案?”   李锲神情明显激动起来,取出薄薄的纸片来回端详了片刻,郑重地颔首:“就是这份文件,您看,杨彬签字的地方在这……如果让我朋友的公司做鉴定,很快就能出结果,而且他们在司法机构也是认可的。”   伏晏微微一笑:“我还是想拜托给熟知的机构去做。”说着便要将文件收回来。   李锲额角一跳,强笑说:“这个……我也不会……”手脚慌乱间竟然碰翻了手边的红酒杯,雪白的纸张上顿时晕染起大片的红。   “这……这……”李锲的手发起抖来。   猗苏急忙转头去看伏晏,却见他笃笃定定地从公文包里又取出一个文件夹,笑得斯文无比:“还好刚才是扫描的打印件。”他挥了挥手中的手术方案,笑意颇有些恶劣地加深:“这份,自然也是复制件,李先生再打翻一瓶红酒也没事。”   “我……我不是故意的,叶先生在说什么呢?不是原件就好,就好!”李锲胡乱地在桌布上擦了擦濡湿的双手,神经质地推了好几下镜框。   猗苏再迟钝,也察觉出李锲的不对劲来。   “差不多该说实话了吧?李锲先生。”伏晏的口气缓而从容,毫无压迫力的笑容里头甚至带有一分货真价实的好笑。   李锲喉头动了动,干涩道:“叶先生……就因为这个就怀疑我,也太……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啊!刚才真的只是意外!几位不愿意通过我的渠道鉴定,那自然好说,我别无二话,真的!”   “你说的的确都是实话,只不过你也省略了许多东西没说吧?”伏晏悠哉哉地往后一靠,“比如,你和倪慧芳一样,都是被章学秉买通的帮手,是将杨彬逼上绝路的共犯。再比如,你在工作的医院与章学秉私相授受,使用他推荐的器材,获得大笔好处费。”   李锲的面色愈发僵硬起来,他深吸了口气:“叶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事到如今,做戏只会让人更加瞧不起你的哦,李先生。”伏晏显然游刃有余,托起酒杯轻轻震荡了几下,“我就直说了,上次见面,我就已经知道,你就是章学秉的暗桩。”   “章主任……的暗桩?”李锲像是被逗笑了,“干你们这行的是不是都见风就是雨,无凭无据地还是不要乱说为好。”   “就等你这句。”伏晏垂下眼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道:“那我就勉为其难地一条条分说给你听,让你明白你到底失误在哪里。”   “首先,第一次见面,你一眼就认定了联系你的叶游是个男人,先与我打招呼。”他看了夜游一眼,“但我相信,和你联系的叶游既没有透露性别,也没有告诉你年龄之类的信息。这是为什么呢?杜缜说过,自己被跟踪了。很可能在我们的人第一次跟踪她的时候,章学秉的人就已经注意到了第三方势力的存在,而且这个人,是个男人。这样的信息传达到你这里,自然会让你先入为主地认为联系你的是个男人。”   “可是……”李锲才吐出两个字,就被伏晏打断了:   “是,你可以说,负责人是男性是很正常的误解。毕竟从你的谈吐中不难看出,你也的确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伏晏象征性地摆摆手,琥珀色的眼眸中流转着嘲讽的光彩,“可是这只是你的第一个失误。你的第二个,太过明显的失误是,你的态度太过主动了。”   “如果是单纯的受害者,对于隔了一年之久,突然发来信息想调查毁掉自己职业生涯的人,一般人的第一反应大都是怀疑,怀疑是否是章学秉设下的陷阱,最后决定无视。可你不仅回了消息,还主动提出见面,这份热忱,实在罕见。”   伏晏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轻轻哼了声:“见面之后,各式各样的试探就不提了,希望从我们口中打探出已经握有的证据,可惜没让你如愿。于是你主动提出了那份手术方案,因为那是关键所在,估计这也是章学秉让你与我们接触的原因。然后……”他忽然转向猗苏:“你来说。”   突然被点名,猗苏愣了愣,却还是开口:“在我们提起手术方案已经到手之后,李先生借故离席,也就在当天,章学秉知道了这个消息,大为恐慌,间接承认了自己的罪行。除我们以外,应当无人知晓这个消息,我们的人也没有主动泄露,章学秉的消息来源就很可疑了。况且,医院的档案库只在那一天的下午开放两个小时,在章学秉得到消息时,档案室已经对外关闭,他是没有可能亲自去确认手术方案的安全状况的。”   她顿了顿,有些怜悯地弱了声气:“所以,只可能是李先生您传递的消息。”   李锲瞪了她片刻,讪笑说:“这也只是时间对上了……只是猜测对吧?没有证据,怎么能这么说呢?”   “可你还犯了一个致命的失误。”伏晏悠然地应对,冲着李锲一抬下巴,“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圣诞快乐!   【剧场】   [系统]伏晏对玩家谢猗苏施放生活技能【盖衣服】   [系统]玩家谢猗苏没有察觉【盖衣服】状态   [系统]玩家夜游对玩家谢猗苏释放技能【壁咚】   [系统]玩家谢猗苏对该技能免疫   伏晏、夜游:……   李锲的失误到底是什么呢?这章我写得很爽嘿嘿嘿   ☆、烈火见真金   “可你还犯了一个致命的失误。不是吗?”   “致命失误……”李锲还在努力维持谦恭的神情,却愈发使面容扭曲起来,额头也微微见汗,嚅嗫了许久都未能成句。   李锲的反应显然都在伏晏的预料之中,他的神情渐渐多了一分无聊和微不可见的失望,仿佛对方的挣扎实在太过无趣且徒劳。他沉吟片刻,含笑向李锲一敬:“李先生和我们说的的确都是实话,可说的,却未必太多了。”   “有件事,实在太过异常了。”伏晏瞟了猗苏一眼,“如果不是她难得的发挥,说不定你还不会那么快暴露呢。”   猗苏全身一震,飞快眨了几下眼。   “明白了?那么就由你说给李先生听罢。”伏晏难得神情柔和地面对猗苏,拍拍她的头。   猗苏和他对视片刻,一颔首,吸了口气,缓声道:“这个失误的关键,就在于李先生说的是实话,而且是双方都了解的事实。”她抬眼看向李锲的眼睛,收敛了表情:“可是,这是李先生不应该知道的事。”   面对猗苏,李锲强行挤出一丝笑:“谢小姐的话,我不大明白……”   “杜缜,”猗苏沉声道,“李先生在这两次见面都提到了杜缜。”   李锲疑惑地重复:“杜缜……这有什么不对?”   “我们是杜缜的合作人,受她所托,自然知道她的事。可是,李先生又是为何会知晓,我们背后的雇主就是杜缜?”猗苏看着李锲面色数变,轻轻说下去:“从头到底,在您面前,我们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杜缜。可您却对她的事知之甚详,谈起了她和杨彬的关系,将她当做我们查案的同伴看待。除了您是章学秉的人,已经知道了我们合作人的内情以外,这难以解释。”   李锲的面色灰败,他近乎瘫在了座椅上,眼镜滑到鼻端,眼珠乱转,嘴唇翕动了半晌才找到了辩驳的力气,站起身来:“这都是假的!都是章学秉的诡计,为了转移你们的视线!我帮他,我能拿到什么好处?因为他,我还不是被迫到私人老板手下,被同期的同学耻笑?你们倒是说啊,我为什么要帮他!”   伏晏怜悯地摇摇头,偏头看着李锲:“您和章学秉穷途末路的时候,都只会将责任推卸给对方啊。还真是一丘之貉。”他向夜游示意:“不妨将李先生都从章学秉那里拿到了什么好处,详细讲一讲。”   “首先是调职,其他人都是表面的平调或者下放到重要岗位,只有你是跳槽到了私人医院。我查了一下,结果发现,你做手术的时候,似乎对某个品牌的麻醉穿刺针和导管情有独钟,常常大量购进最新款。可是这个品牌,似乎之前和你所在的私人医院,并没有什么合作关系,按理未必能优惠价拿得到这些新货,而医院也没理由用高价购买不熟悉的牌子。所以我就顺手查了一下试验中心的进货情况,嗯……”夜游狡黠地笑了,“同一个牌子,连经销的代理都是同一人,是姓许对吧?”   “以前我在试验中心就是和他合作的,之后一直保持关系,有什么不对?”   夜游煞有其事地点头:“是没什么不对,只不过这位许先生开给章学秉的发票额比实际的采购额,要高上不少啊。我再顺手查了一下你们的账户,嗯哼,有些资金的流动很奇怪哦。”   他朝着李锲眨眨眼:“这些话,还是说的含蓄一点比较好。虽然这些数据我也弄到手了就是了……”   李锲无力地辩驳:“这个……业内都在这么做……”   “好好好,那么来说下一条。”夜游语气轻快,“李先生在现在的单位拿到的薪水,可要比在研究中心高多了吧?好好,这是您实力挣来的结果。可是啊……你的同事拿的就没那么多了。这很奇怪吧?就算是有名大医院调来的,这工资差也实在太耸人听闻了。”他打了个响指:“我就查了查你家老板,他居然和章学秉是姻亲哦……”   “不管怎么说,跳槽到事业死对头的圈子里,未免也太无谋了?况且这种情况下,还能混得风生水起,拿着大把高薪在这里消费,在外头和想进来实习的女护士……咳,反正你们懂的。总之李先生实在是太厉害了。”夜游扭扭头,“嘛,差不多就是这样,还有些料我也懒得挖。”   伏晏点点头:“如何?”   李锲如同泄气的皮球,颤抖着说:“你们……你们究竟是怎么……”   “这是变相承认?”伏晏在桌子底下摸了摸,将一个细长的方形东西在手里一扬,“都录下了。”   “杨彬那时候……我没有出力啊……我只是劝劝他不要拧巴,真的只是这样!我也没想到他会自杀,我真的以为他顶多会被重新分配!只是因为我知道章学秉的事,你们就……”   伏晏显得无动于衷:“不管你有多少苦衷,杨彬的债,你逃不掉。”   “所以李先生,您现在最好的选择,是和我们合作。”猗苏柔声说。   李锲喘着粗气瞪着三人,抓起酒瓶灌了一口下去,粗声道:“你们要怎么样?作证?”   “这个我们自有安排。”伏晏笑了笑起身,“多谢款待。”   “还有,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哦。不过李先生是聪明人,对吧?”夜游好死不死地补上一句,眨眨眼。   猗苏微微一欠身,跟着其余两人走出雅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李锲的样子,着实凄惨,和之前信誓旦旦说着“女人还是不要太能干”的意气风发,真是云泥之别。可她并不觉得有多可怜,只觉得这世道有些荒谬可笑。   剩下的疑问,就是章学秉为何要铤而走险,以及倪慧芳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可这些问题已经没那么重要了,章学秉已经被拿捏住了死穴,人证物证俱在,消息透露出去,他的一生,也就完了。   真相对他们而言,只是完成任务可供余兴的附加品。   猗苏却终究忍不住发问:“章学秉为什么要那么做?”   伏晏兴致怏怏地一耸肩:“没兴趣。”   “是院士头衔和试验中心的经费吧。”夜游却认真地回答,“他评上院士,也就是半年前,申请材料的准备阶段,正是那场手术前后。想要抓个成果,为履历添上一笔,增大胜率,也是人之常情。”   “那么为何在出了事故之后,医院高层还会全力支持他?而且,病人的家属就不会闹起来?”   伏晏扯扯嘴角,凉薄地插口:“手术前,病人和家属肯定都签了万全的知情同意书。出了事也无法断定真的是技术问题,也有可能是病人自身病情恶化。至于医院高层么,能不让全力运作的院士半途而废自然是好的。能赚钱的新技术,为何不推广?”   “嘶,老大你别说得那么渗人……再如何,医生还是想救更多人的。”   伏晏睨了夜游一眼:“也许吧,但说到底也不过是自我满足。”   猗苏无言地和夜游交换了一个无言的眼神。她若有所思地垂下头:“那么,接下去就是将证据交给杜缜,让她自己处理了?她一定会还杨彬清白的。”   “杨彬的意思,却是另一番模样呢。”伏晏似笑非笑,“还要和杜缜见一面。”   “倪慧芳的笔迹很好弄,我来办,那个女人就交给你们了……实在太麻烦了……”夜游挠了挠头,打了个哈欠,“困了,回去睡觉。”   伏晏挑挑眉:“今天我不回去了,把卧室让给我。”   这显然触碰到了夜游的底线:“不行。”   “你不是自诩在哪都睡得着么?”   “唔……这是我租的房子,没有床我睡眠质量会下降啊……”夜游揉揉眼睛,散散漫漫地说,“嘛,我和谢姑娘睡一间房也行。”   猗苏被他的大胆发言吓了一跳。   伏晏眉头压了压:“夜游。”   “好好好,老大生气了好可怕……”夜游扁着嘴,“卧室我和老大一人一半行不行?”   “夜游。”   “那个……我对这个不讲究,我睡厅里好了。”猗苏试图缓解气氛。   伏晏淡淡一眼撩过来:“没你的事。”   “我……睡沙发……”夜游垂头丧气地皱着脸转身,拖着步子远去。猗苏要加快步子,却发觉伏晏似乎毫无跟上去的意思,踌躇片刻,还是维持了步调和伏晏走在一处。   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话。   猗苏觉得这样一路走回去实在古怪,便寻了个话题:“刚才那些线索,都是夜游一个人查到的?”   夜游一口一个“顺手”,可若真是他一人之力,他的能力未免强到可怕……   “大部分只是查个大概,能够说出来镇住李锲。”伏晏也不吝惜回答,“就这点工作量,也够他白日里浑浑噩噩了。”   “那君上也不多寻几个帮手替他分担点?”   猗苏的问题把伏晏逗笑了,他抬抬手似乎又要敲她,动作却顿了顿,最后改作了在虚空一挥:“若是他能力外的工作,那厮自然会推开不做。”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猗苏:“不是人人都会像谢姑娘一样死心眼。他啊,精着呢。”   “也许我的确稍有些死心眼。”猗苏却没像往常一样反驳回去,反而垂了眼睫缓缓开口。她说着抬头冲着伏晏一弯唇,路灯明明暗暗的灯光下,她的笑容在灿烂骄矜里头还有种说不出的平静:“我的确不够聪明,也不够强,但我觉得我这样也挺好。”   伏晏怔了怔,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好像两面落叶色的镜子,灯光在其中闪闪烁烁,却不是眼底的本意。他的心思,潜藏在更深的底下,根本捉摸不到痕迹。   “我后来仔细想了想,你和我的想法都没有错。直觉能让我最快接近结论,但是证据也很重要。”猗苏认真地说完,一歪头,“但是君上对这个世界扭曲的理解和恶劣的性格,我果然还是无法认同。”   伏晏扬起眉毛,嗤笑了一声,似乎懒得驳斥她,最后只是抬手敲了敲她的脑袋:“说话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还不是君上没个上峰样子。”   “再多说一句,扣你一个月俸禄。”   “等、等一下!这是说我终于有俸禄了?”   “下个月的没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旅游中的作者君继续由存稿箱奉上更新。今天玩大理,作为曾经的天龙八部粉还有点小激动呢╮(╯▽╰)╭   【剧场】   猗苏:所以我到底怎么助攻了?   伏晏:多亏你一杯倒了,才让某个白面猪猡得意忘形提到了杜缜。   猗苏:总觉得……丝毫感觉不到你在称赞我。   伏晏:我有准备称赞你吗?   猗苏:……   ☆、有美一人兮   “这里面有所有您可能需要的资料。”   杜缜扫了一眼摆到面前的移动硬盘和文件夹,再抬头看向面前的三个青年男女,竟然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协调。可这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偏偏无从追溯,这种感知与杜缜的处事方针相悖,令她倍加不适。她面色平静地道:“多谢几位协助。可见面不单单是为了交给我资料吧?”   此番才首次现身的青年闻言毫不意外地微微一笑,颇有些赞赏:“的确。是还有些事要和杜小姐交代。”   “交代?”杜缜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这是一个很招惹目光的男人,容貌俊秀,谈吐间流露出的是久居于人上的游刃有余,这种姿态在权贵中并不罕见。只是,这样的人物又与杨彬有什么瓜葛?   杜缜审慎的神态也自然落在了伏晏等人的眼中。猗苏调转目光,只见夜游一脸昏昏沉沉,显然尚未从睡沙发的不良效果中脱身。至于伏晏么,自然还是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气。可想到他定下的方针,猗苏不由有些惴惴:那样……真的行得通吗?   杨彬现今的愿望,是让杜缜不要被自己的事牵连。按伏晏的话说,那时他还不无嘲意地补了一句:“她应该会成功拿到足以击溃章学秉的线索。可我宁可她好好利用这些,过得更好。毕竟生者为大嘛。”   要怎么将这个信息传达给杜缜,着实是个难题。   尊贵的君上的解决方案异乎寻常地简单:   “杜小姐,其实我们不是人。”他面不改色地说出决定性的语句。   猗苏呛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观察杜缜的脸色。   “哈?”杜缜受的冲击显然也不小,发出了一个与干练形象不符的象声词,表情好像一瞬回归空白,完全没能理会伏晏的意思。   “我们三人自冥府而来,是为了了解杨彬未了的心愿,助他转生。”   “……这不好笑。”   伏晏唇角勾了勾:“杜小姐觉得我在开玩笑?可惜,我不在开玩笑。”   杜缜报以沉默。   猗苏见机温言补充:“杨彬他……知道你在查他的事,希望你还是最大程度利用此事更好地活下去。”   杜缜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神色各异的三人,彻底地无言。   “杜小姐?”猗苏轻声询问、   “没什么。”杜缜倒是很快调整了脸色,只是语气仍然生硬,“我二十多年来的世界观,在刚刚被推翻了而已。”   猗苏有点不可置信:“您……相信了?”   “几位的行为……的确一直让我觉得古怪。况且,也就那个笨蛋才会死了之后还有这种愿望。”   “我果然没看错人,杜小姐实在让人钦佩。”然后好像是故意的,伏晏朝猗苏这里撩了一眼。   杜缜匆匆摸出烟盒,手忙脚乱了一会儿才点着,长长吐出一口烟雾,语调也恢复了镇静:“我知道了,也正合我意。我原本查案也只是为了减少点心理负担,和杨彬本身没多大关系。麻烦转告他,我会好好利用这事的,也请他……下辈子千万别那么傻逼了。”   “一定转达到。”伏晏点点头,“顺便一提,倪慧芳当初仿造杨彬签字促使手术被批复,结果却被章学秉抛弃,不但没有得到好处,还被下放。也因此,她提供证据十分有力。至于她和李锲怎么处理,由您决定。”   杜缜微微一笑:“那我就先告辞了。”顿了顿,她冲夜游和猗苏一颔首:“祝三位安好。”   目送着杜缜远去,猗苏过了半晌,才发出一声仰慕的叹息:“好帅啊……”   “谢姑娘的形容癖好还真是独特。”伏晏看也不看她就出口挑刺。   猗苏白他一眼:“我觉得她比君上更符合这个字的定义。”   伏晏意味深长地盯了她一眼,潇潇洒洒地起身:“回去了。”   不能见识到杜缜后续的手段,猗苏货真价实地感觉到有些可惜。可要留下来观看仰慕对象大展身手的话实在说不出口,猗苏只得撅着嘴不大乐意地跟在伏晏后头,顺手推了推夜游。   “唔啊……我再在这睡会儿……你们先回去好了……”   不愧是白日睡神。猗苏默默腹诽了句,匆匆加快脚步,跟着伏晏走过这家商务楼咖啡馆的玻璃悬廊,然后对方就突然在电梯间边的镜子前停住了。猗苏差点没刹住步子,有些发愣:“就从这儿回去?”   “不然呢?”伏晏继续用眼神鄙夷她,动作却不停,直接将她的手拉住了往镜子里面迈步。   猗苏下意识要挣脱,却被他一句堵回去:“如果想和上次一样摔得很惨,谢姑娘不妨放手试试。”   为了形象,为了舒适……拉手就拉手!有什么了不起!   猗苏怀着这般觉悟,迈入了镜子,却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这里又不是镜世界,为何也要从镜子出入?来的时候,不就平安无事一瞬抵达么?   那股扭曲时空的晕眩感再次袭来,让她无暇思考那么多。   等猗苏再次睁眼,她傻眼了--眼前的不是冥府,是一个从未到过的世界。   檐牙高啄,朱色屋檐,长长的富丽廊屋,来往的宫人侍者,显然是此地的皇宫。   她颇有些不知所措,慌忙地转头去瞧伏晏,声音有些发颤:“这是怎么回事?”   “新的案子,”伏晏回答得很简略,说话间不动声色地松开手,“这次时间比较紧,就让如意另外开了个通道,直接到了镜子里。”   “原来如此……”猗苏渐渐镇定下来,打量四周,猛地发觉有些不对劲:他们立在气派宫室前平地正中,而来来往往的宫人夜日竟然丝毫没有异常,仿佛根本看不见他们似的。念及此,她不由又抬眼征询伏晏,对方看透了她的疑问,面色平淡地笃定道:   “施了个障眼法。”   闻言,猗苏竟然安心了些许:公侯府就不提了,要她套上什么身份、独自面对偌大的皇城,还是会发憷。她打量着来往众人的服饰和仪态,不大确定地问:“这次……是什么样的人?那么着急?”   伏晏这次却没正面回答,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不一会儿就见得到。此番的内情,还是不要带着先入为主的观念去旁观好。”语毕,他就一身从容地往面前巍峨的宫殿信步而去,猗苏开始仍旧有些不安,走了几步,发觉连那两个手握长矛的守卫都对自己视而不见,不由定下心来。   走过汉白玉长阶,绕过盘龙的红柱,便进了金碧辉煌的正殿,只见周围乌压压正坐了一排排的戴乌纱帽的绛衣官吏,三三两两小声议论着什么;只听一声磬响,众人顿时肃穆,紧接着是铜铃悦耳的轻响,两名手执长柄画扇的小童自两侧绕出来,脆声道:“圣人驾到--”   猗苏回首,只见自正殿中地位较高的前排几人始,众人尽皆伏地行礼。这么一来,闲闲倚在柱子边看戏似的伏晏就无比显眼。他一脸最惯常的神情,超脱事外的姿态里头还有几分刻薄与嘲弄,微微斜了眼看向上首的位置。   一个发戴幞头、身着明黄圆领袍、足蹬乌皮靴的青年缓步走出,在上首端坐,沉声道:“平身。”   原本猗苏只是见着这青年君王身形修长,眉目颇秀美,一听这声音,顿时惊觉:这分明是个女子!   伏晏显然早已知晓,只是饶有兴趣地打量这女帝王:“赵柔止,宗族的第四代,亦是这世界有史以来首个女君,父亲手腕了得,将旧贵戚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结果自家几个儿子病死的病死、被刺杀的被刺杀,皇室血脉只剩下她和一个幺妹,若不是王党忠心耿耿,加之国事刚刚平复下来,不然又是一场好戏。”   伏晏这厢和猗苏交代情况,那头赵柔止正接受百官朝贺。她手握玉圭,不骄不躁,谈吐沉稳有度,竟颇有治世明君之态。   怎么最近总遇见些厉害到极致的女子……猗苏又一次自惭形秽起来。她偷眼看向伏晏,怎么瞧都觉着对方的神色中隐约有几分赞赏--眼高于顶的君上显然更中意这种强大而美貌的类型,回想起来,他对杜缜的态度也一向不错。这认知配上伏晏作孽的这张脸,便让猗苏心里有些说不出口的苦涩。   “走了。”   被伏晏淡淡的两个字点醒,猗苏匆忙垂眼遮掩方才的失态,跟着他往后殿方向而去。后一进的宫室里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装饰要简朴古雅许多,显然是供君王与谋臣相谈之所。   猗苏本想开口询问伏晏此举的意图,话语却卡在了喉头--问出口的话,定然又会被嘲弄上两句,对方还未必会老实给出答案。伏晏秉性如此,猗苏自觉已然习惯,可不知为何,今日她该死的自尊久违地作怪起来,容不得她自寻鄙薄。   不明白的话,就自己去揣度。   下了这样的决心,猗苏便潜心将四周打量了一遍。这时候,衣裾曳地的细微声响和脚步声渐近,外头响起整齐的“万岁”念诵,赵柔止背着手转出分隔前后两间的屏风,在后殿上首随意地坐下了,目光往两旁转了转,伸手快速地揉捏了几下自己的脖颈。   瞧她的模样,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通传声起:“尚书左仆射言箐求见。”   赵柔止坐正了扬声道:“传。”   进来的是方才排在最前头的一个白须老者,他眉眼带笑,瞧着慈和,说话却不见圆滑之意,反而行了礼之后便开门见山:“此番,臣是将定国公齐家的儿郎向主上引见。”   赵柔止挑了挑眉毛,这动作里头带了十足的英气。她默然地看了言箐片刻,最终硬声道:“传。”   然后,自门外缓步走进一人,身形清癯,一身竹绿双巨纹官袍,行礼的仪态真似行云流水,自如而优美。他在门边行拜礼,平摆于额前的十指似玉。   “臣齐北山,拜见主上。”   “平身。”   齐北山闻言便谦恭有度地微微直起上身,他的面容被殿中微暗的天光点亮,赵柔止的脸色便是微微一凝。   猗苏与伏晏离他立得更近,看得愈加明晰。猗苏一见之下,差点要抽气惊叹: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美男子。   “他便是此番的委托人。”伏晏的语声这时候淡淡的传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队伍]谢猗苏:有必要两个副本连开吗,很累的。   [队伍]【队长】伏晏:不然浪费时间。   [队伍]谢猗苏:啊,这个副本剧情的NPC好帅!是目前看到过的最帅的NPC了吧。   [队伍]【队长】伏晏:……   [队伍]夜游:对哦,君上你也是NPC来着。   [系统]您的好友夜游已下线   很喜欢结束了的这个故事,所以正文完结会写杜缜和杨彬的后续番外,到时候请务必抽打我(写番外就懒星人参上)以及预告,这次这个副本结束后有大段感情戏出没   ☆、一夜春风来   齐北山自然是生得好的,可他的慑人之处,却在于气度--他身上有浓到化不开的、甚至可以说与国朝之风格格不入的情淡平和,俊美皮相下,是前朝名士大袖翩翩地清谈时的风骨。可这种洒脱里头,还有种近乎慈悲的宽和:他微笑着看向赵柔止,身姿不卑不亢,眼神满溢超脱于世事外的柔光。   齐北山身上没有造作的痕迹,他甚至是太过干净了。以致于只是看着他,便会叫人明白,他与眼前任何一个人都无关,离得很远,却又隔着这距离真真切切地关心着所有人的喜乐忧苦。   “就差自带圣光,普度众生了……”伏晏却很煞风景地出声。   猗苏不由就丢了个白眼过去:“那是君上内心太过污浊了。”   再看赵柔止,她受的震动显然也不小,却仍旧维持了平静,淡淡一颔首,转向言箐,抬抬眉毛,显然是逼这老头说出真话。   言箐笑眯眯地说:“当今国事尚且安稳,然新旧两党若不联手,蛮夷蠢蠢欲动,难保不会引得生灵涂炭。是以当务之急,便是化干戈做玉帛。况且,子嗣为大……”   赵柔止冷笑了一声,言箐顿时噤声。   “退下罢。”她微微眯眼,眼尾上挑的眸中冷光凛冽。   “容老臣多言一句,这位齐家郎君……”言箐唯唯诺诺,可态度却分明并不十分惧怕这位年轻的主上。   赵柔止抿唇一笑,顿时有了几分女儿情态;可即便是娇艳的笑容里,也带着不可违逆的锋芒:“既然是尚书左仆射的人选,朕自然信得过。余下的随尔等去办。”语毕,她自己起身,大步扬长而去。   言箐笑纹更加深了几分,他转头向着齐北山微微一欠身:“从今往后,拜托齐郎君了。”   齐北山神色平静地点点头,却不说话。他那宛如瓷釉般光洁无瑕的洁净,忽然就现出了冰裂的痕迹,露出一点尖锐的冷色:“将北山逼迫至此的,可也是阁下。但愿诚如阁下所言,这布局中并无私心,只为天下太平。”   “那是自然。”言箐笑容不改,“传承先皇血脉,乃头一等大事。今日起,齐郎君就居于禁内两仪殿,随侍圣人。”   齐北山殊无笑意地看了言箐一眼:“但凭阁下安排。”   若说方才的齐北山太过出尘以至于显得虚假,此刻隐含着些许恨意的表现则将他拉回了人世。此中反差,又是一种惹人唏嘘的风流。   “他……是被强迫的?”猗苏不由就问伏晏。   伏晏似笑非笑地睨她:“这就同情上了?”   “这是人之常情。”猗苏毫不客气地回答,“如此人品,却被逼一生不得出宫,不同情也难。”   “谢姑娘就这般肯定,赵柔止并非齐北山良配?”   猗苏噎了一下,随即反驳:“若齐北山一生如意,又如何会滞留忘川?”   伏晏却笑而不答,眉头却略紧,沉默的情态里隐约透出些罕见的愁思。猗苏不由愣了愣: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伏晏。分明是不一样的气度,此般神情就是让她联想到另一个人。   “怎么?我脸上又有东西了?”对方很快回过神来,冷着张脸问她。   “我在仔细比较君上和齐北山的外貌。”猗苏觉得伏晏一贯不会把自己显而易见的谎言当真,更不会追究她的实话,思绪一转,就随便扯了个名目。   不料伏晏竟计较起来:“哦?谢姑娘得出什么结论?”   这一问,就将猗苏问住了。她嚅嗫了半晌,讪讪道:“结论是,春兰秋菊,各有所长,呵呵呵呵。”   伏晏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宽和地说:“这种事,说实话就好了。就比如坦白来说,谢姑娘比赵柔止要差远了。”   猗苏沉默了片刻,硬邦邦地顶回去:“平心而论,君上和齐北山根本不能两相比较。”   伏晏瞧着倒是完全不以为意,一拢广袖,往禁内而去,口气相当不可一世:“那是自然,本座是什么人?齐北山又是什么人?”   却是将猗苏话中的意思完全颠倒过来。   猗苏撇撇嘴,决定以沉默结束这个话题。   伏晏的认路能力相当了得,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齐北山将要居住的两仪殿。粗略一眼望过去,陈设具备,也早有侍者扫着庭院早秋不大多的落叶,看来言箐等人早就预备下了传承后嗣的事项。   “君上不会是想蹲守在此处吧?”   伏晏的语调中仍满是不屑与嘲弄:“不然呢?暂且一观。”   于是猗苏就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等着齐北山出现:“真的不用到别处打探消息?”   “这次跟紧赵柔止和齐北山便足够。”伏晏靠在廊柱上,懒洋洋的姿态颇有些贵家子弟纨绔的味道,偏生眼眸又太冷,意态里透着克制,缺少恶少当有的漫不经心。   一朝间跨越两个世界,猗苏本就有些疲倦,才安定坐下来,眼皮便开始打架,下巴朝着胸口一点一点,总在将睡不睡的时候清醒过来。伏晏就懒懒地看着她打瞌睡,觉得她这模样挺有意思,眼睛里便浮起一点笑意。   “郎君。”   侍者问安之声响起,齐北山在两个随从陪同下进了两仪殿。他对室内精丽的装帧瞧也不瞧,径直到里间,命侍从寻出正看的两本书翻阅起来。   伏晏与猗苏所处的位置,一转头就瞧得见未拉上屏风的里间。伏晏竟未叫醒好不容易睡过去的某人,反而闲适地抬了一条腿搁在廊上,看向宫苑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猗苏睡着睡着,头就向一侧歪了过去,连带着身体也向旁侧倾倒。伏晏一瞬回神,唇线紧了紧,迅速向她靠过去,原本只是扶住她,不想猗苏实在困极,迷糊之间觉得有了凭依,便顺势头一歪,靠在了伏晏肩头。   伏晏挑挑眉,伸手要去戳她额头点醒她,手指却不知为何在半途顿住了。他的神情在此刻显得莫测:琥珀色双目只是定定瞧着猗苏的脸,目光比单纯的审视少一分凉薄,却也远比温情多了冷淡。这种游走在关切与漠不关心中间的神态并没有持续很久,伏晏手一扬,便有一本书册从里间悄悄飞到他手中。   他神色如常地翻阅起来,却显然对此类读物瞧不上眼,看了不久就干脆拿来遮在脸上挡秋日的斜阳。   日光的热度让猗苏渐渐从迷梦中清醒,她对自己的状况怔忡半晌,直愣愣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伏晏看了片刻,气有些喘,一下子从对方身上弹开,靠着廊柱羞赧得说不出话来。   伏晏有些好笑地摇摇头,似笑非笑地睨她:“醒了?”   他这情态最是气人亦最是惹人遐思,眼前状况下,只令猗苏的脸红得愈发厉害。她咬着嘴唇不敢直视对方,垂眼弱声道:“是……在下失礼了……”   “我都习惯了。”伏晏理了理肩头的衣褶,顿了顿又道:“早些补觉也好,不然夜晚监视会有点麻烦。”   “欸?”   伏晏又作出无奈又鄙夷的神气:“谢姑娘还没睡醒?我可没兴趣把每句话的意图解释清楚。赵齐二人首次独处,想必很有意思。”   “君上……是要偷窥……”猗苏瞠目结舌,颇有些难以置信。   “谢姑娘想得有点多啊。”伏晏啧啧两声,继续嘲弄她。   猗苏干脆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伏晏笑吟吟地打量着她,甚是乐在其中:谢猗苏笑起来和不好意思的模样都还算入眼。她相貌本就生得不差,平日里却少笑,整个人便少了活气,有种与她九魇出身相称的冰冷意态。但她粲然笑开的时候,便骄矜而艳丽;至于羞恼的时候,更是生动了不止一星半点。   猗苏被他瞧得发毛,干脆起身,小心翼翼地走过外室,立在内室门边欣赏齐北山读书的美景。   齐北山倒是颇镇静,从从容容地翻动书页,下垂着眼睫专注于书页的神情着实迷人到了极致。反而是一旁正坐随侍的小厮要不安许多,一双眼睛左右张望,眉目间现出焦灼之色。过了半晌,这小厮终于忍不住了:“郎君,就真的任由那老贼摆布?”   “隔墙有耳。”齐北山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却也不多责备,反而宽和地道:“既然事已成定局,那么自当为朝事平安竭尽全力。况且,若我不答应,不免又要有无辜之人受牵连……”   那小厮恨铁不成钢似地一叹:“郎君就是心太好!”   “说到底,此前我不过是逃避世事罢了。清谈也好,玄学也罢,佛书亦如是,都不过是置身事外的空谈。我既已强入红尘,自当尽我所能。倒是让你担心了……”齐北山微微发出叹息,凝眉的神态直令人心有戚戚。   “皇宫内院可是吃人的地方,郎君可要多加小心。”   齐北山闻言沉默了片刻,从书页上抬起头,平和地吩咐:“阿彭,替我将手头的史书取来。”   “敢问郎君,是所有的?”名叫阿彭的小厮有几分惊讶。   齐北山一颔首,露出一抹颇有自嘲意味的浅笑:“你说得对,我也该学学如何应对这内院的规矩。”   阿彭面现不平之色,却终究没把话说出来,乖顺地将书卷自箱笼中取出呈上。   猗苏不由生出些许惋惜之情,一侧首,发觉不知何时伏晏也立在了门对侧,面无表情地审视着齐北山,显然对他秉性的干净并不如何赞许。   也就在此时,院外突然响起宦官尖锐的语声:“圣人驾到--” 作者有话要说:  夜游:我之前已经靠过谢姑娘的肩膀了哦哦哦,老大你这不算啥,领先一局!   伏晏:我什么时候准你入局了?   作者君昨天第一次骑了马走了茶马古道哦哦哦,好兴奋╮(╯▽╰)╭(出息呢)今天就在丽江发发呆啦,可惜没带电脑不然说不定可以码字(喂)   ☆、长公主驾到   “圣人驾到--”   众人顿时皆整顿仪容拜伏。   赵柔止换了身宝蓝圆领袍,大步进了殿中,随意将头上的幞头取下交给随侍的侍女,在内室外停住了脚步,目光在齐北山修竹似的脊背上逡巡一瞬,转向了一旁摆着的书册,不由挑了挑眉毛:“免礼。齐……家郎君不仅精通玄学,于史亦颇有见地?”   齐北山垂着视线,谦恭地答道:“北山不才,于史书不过粗通,此番乃是兴起阅览。”   “哦?”赵柔止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十分满意,随手将齐北山面前的那册捡起,扫了一眼,意味不甚明朗地笑了笑,转而问他:“惠贾皇后传?齐家郎君以为此人如何?”   “后世史评大都以为,其人容貌不显,性情凶暴,善妒荒淫,虐杀长辈,残害子息,致使宗族同室操戈,乃祸国之始。”齐北山缓了缓语气,继续道:“然而……其虽手腕残忍,颇有不检点之处,在位之时却海内清平,国事宁定,百姓得以休歇,亦有其可怜可敬之处。”   赵柔止轻哼了声:“可怜?”   她目光微冷:“若换做男儿身,惠贾皇后之举未必无人称赞。只因她是个女子,且容貌不佳,便有丑人多作怪之说;可想若她生了倾国倾城的皮相,必又要被扣上红颜祸水的帽子。在人眼中,她是女子,却手握权柄,这本是错的,与她所作所为并无干系。她过得恣意任性,根本毋须旁人的垂怜,也不在乎千古的辱骂。”   室内一时鸦雀无声。   齐北山稍伏身,仍旧是温文尔雅的做派,眼底却多了一丝悯柔:“北山受教了。”   赵柔止视线一垂:“都下去罢。”   于是左右纷纷无声告退,将内室的门也缓缓拉上了。   猗苏与伏晏站立之处,与赵柔止与齐北山只隔了一扇绘雅兰的纸门,室内的动静听得可谓是一清二楚。   一阵寂静过后,赵柔止开口了,声音因疲倦而略显低哑:“想来齐郎君也知道,诞下子嗣乃当务之急。”   齐北山过了片刻才低缓地答:“是。”   赵柔止倒是被他的态度逗得笑出声:“堂堂国公家的郎君,自幼便被称赞有名士风度,如今却因政局变化,贵公子被迫沦落到宫禁之内,成为我这等女子延续血脉的工具,你想必怨得很罢。”   仍旧是沉吟片刻,齐北山方开口:“北山家中败落已久,徒有国公之名。北山从未以贵戚自居,更谈不上以此境遇为耻。”   赵柔止似乎轻笑出声:“果真是神仙心性……”随后便响起衣裾窸窣之声,齐北山却幽幽地叹了口气,随后……   要发生什么自然是顺理成章。   猗苏默默地背过身去,不大确定地扯了扯伏晏的袖子。伏晏微微笑着侧转身来,撩了她一眼:“那就暂且避一避。”   语毕,他就从从容容地穿墙而出。   猗苏谨慎地跟上去,发觉自己也轻巧地自厚实的宫墙中穿过,到了两仪殿西侧的偏殿里头。伏晏背着手在附近转了两圈,指了指里间:“瞧着暂时无人居住,谢姑娘要歇就歇里头。”   “君上……”猗苏原本想问伏晏如何安排,但看了看情状,显然这厮还要继续回正殿听墙角,便只得瞪了他一眼不再说下去。   伏晏耸耸肩,打了个响指,一身现代装扮顿时换回他平日里的玄色宽袍,他居然还从袖子里取出那柄玉拂尘,搁在手臂上,风范十足地信步走了出去。   猗苏就有些发愁了--她可没有随身的法宝空间,此前都有赖夜游的换装神器,现今要换身衣服都颇麻烦。她不抱什么希望地到里间翻了翻,居然发觉了几个旧箱笼,里头摆着几套绛色圆领袍和数重里衣。   安心下来,她就凑合着在仓库似的偏殿里间躺下,原本只想着睡个回笼觉养足精神,却一直到天色微明才醒过来。   猗苏揉着眼睛坐起来,便有件外衣从她肩头滑落到腿上。是不是她在睡前从箱笼里卷了盖身上的,她已经记不清了,索性不去纠结,干脆迅速换上了绛纱圆领袍,顺带将头发盘起、包了乌纱幞头,对着殿中陈旧的铜镜模糊地照了照。箱笼中并无束腰的玉带,猗苏身量本就还算高挑,是以这一身衣裳穿着下摆倒不显得长,却松松地荡在她身上,有几分古怪。   她却觉得这样颇为舒适,便晃荡晃荡地出了偏殿,绕到了正殿里头才见到了伏晏。君上正坐在廊下,单手支颐,颇为无聊地看着下人忙活膳食、清扫庭院。见她来了,挑挑眉毛,张口就是:“谢姑娘是套了个红色的麻袋在身上?”   猗苏噎了片刻,才皱着鼻子道:“君上倒是变一条腰带出来啊!”   伏晏还真甩了甩手,便弄出条缀了玉牌的腰带出来抛给她,一脸“本座是何等人物这还难得倒我?”的欠揍神气。   不情不愿地,猗苏默默绕到廊柱后头将腰带系上,走到伏晏面前一叉腰:“行了吧!”   伏晏却噗嗤一声笑了:“现在像两个一串的糖葫芦。”   “……”猗苏忍住揍上去的冲动,一字一顿地问:“昨晚君上又有什么发现?”   “到禁内其余宫殿转了一圈,都尚未住人。”伏晏将拂尘在掌心一扣一扣,忽然就抬眼弯了弯唇,神情颇揶揄:“还有就是,齐北山和赵柔止的一些私房话……”   见猗苏面色陡变,伏晏又是低低地笑:“才怪。难道谢姑娘真的感兴趣?”   看来今日君上玩得很尽兴啊。猗苏白了他一眼,对方悠悠闲闲地继续道:“赵柔止对齐北山还是挺中意的。不过这男人也不可能不讨她喜欢。”话说到最后,他的神情里多了几分淡淡的凉薄。   便在此时,里间的门扉拉开,齐北山仍旧一身青绿衣裳,意态雍容地到了外间,向端上早膳的阿彭微微一颔首。   阿彭扁着嘴左右看了看,最后还是低声道:“郎君……主上她……”   齐北山恍若未闻,直到将早饭用毕,才缓缓道:“也是个可怜人。”   “这……”阿彭嚅嗫半晌,最后默默垂头将餐具捧了下去。   饭后,齐北山便出殿,沿着回廊走了片刻。他原本是打算巡视一圈住处。不想下人中不少人早风闻齐家郎君相貌绝佳、气度出尘,他所到之处,便皆有人驻足,传来阵阵抽气声和议论之语。   被当成稀奇物件般围观的当事人倒是面不改色,随侍的阿彭却着恼起来,扬声要斥退众人:“这般窥视郎君成何体统!”   齐北山略带责备地看了阿彭一眼:“无妨,要看便容他们去看。难道我还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   “可是……这般宛如对待珍奇玩物的态度……实是不可忍……”阿彭涨红了脸,双拳也握得死死的。   齐北山闻言宽和地一笑,这一弯唇的风度便又激起了暗地里众人的吸气声。他拍拍阿彭的肩膀:“随他们去。”   “喏。”阿彭不甘地垂下头,最后仍不免趁隙狠狠瞪了众人一眼。   便在这时候,有宦官来报:“安阳长公主到--”   伏晏拉长了音调“哦”了声,淡淡道:“安阳长公主,便是赵柔止仅存的那个血亲。”   猗苏依言望过去,只见一个着团花大袖衫配富丽百鸟裙的高髻少女娉娉婷婷地行来,发间步摇一晃一晃,眉心贴了花钿,下巴抬得很高。   齐北山伏身迎接,却不抬头窥视对方,视线仿佛黏在了面前地上。   长公主显然觉得无趣,命令道:“抬起头来。”   齐北山的身形凝滞了一下,却还是依言直起身,意态从容地接受安阳的打量,仍旧不直视面前容色娇媚的少女。   他的外貌却叫安阳怔住了,看了许久才讷讷道:“阿姐真是好福气……”她随即恢复了骄傲的神气,颇有些轻挑地道:“等阿姐有了身子,便向她讨了你来,你且等着。”   此话一出,众人登时屏气不敢吱声。   齐北山的俊脸一瞬有如霜雪覆盖,白而冷,他第一次抬眼看向安阳,背脊挺得很直,目光清亮,说话的声气平和却隐含锋锐:“还请殿下慎言。”   安阳秀眉一皱,上前两步,显然大为不悦:“怎么?郎君还不愿意?一样是侍奉宗室,前朝还有三朝皇后的前例,有何不可?”   “北山虽人微言轻,奉令入宫,却也绝不愿为人视作玩物。”齐北山的眼冷如冰珠,绷紧了面色的满是愠怒之色,反而别有一种宁为玉碎的风致。   安阳闻言登时大怒,扯下裙上璎珞便往齐北山脸上抽去。他却不闪不避,任由金玉在脸上留下骇人的红痕。一下还不解气,安阳又上前一步,对着他又是猛抽数下,口中斥骂:“不过是破落门阀家的末裔,为了荣华富贵出/卖/身/体,还装什么清高!”   一旁的宦官见状况不妙,又是焦急又是恐惧--安阳长公主脾气之暴烈宫中无人不知,只得跪伏于地颤声规劝:“殿下息怒……殿下……啊!”话才出口,便被安阳回身抽了一记。   余下的宫人更是噤若寒蝉,一时间皆跪地不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阿彭气得全身颤抖,再隐忍不住,就要冲上前去,顿了顿,却咬着牙飞快地往后退开,从偏门拔腿飞奔而去。   那边长公主略有些气喘,暂时歇手,齐北山脸上却已然红痕遍布,唇角眉头皆被划破渗出血来。这般凄惨,他却仍旧不卑不亢,微微一俯身:“殿下可解气了?”   这一问,便问出了嘲讽的意味,显出了安阳的骄纵蛮横。   安阳又要打他,这时一阵脚步声渐近,又有宦官尖利的声音响起:“圣人驾到--” 作者有话要说:  大魔王又一次盖衣服失败……给他点根蜡   惠贾皇后历史上有真人,即所谓“黑而短”还善妒的贾南风,在此借来一用。一家之言,切勿当真^▼^   ☆、一把辛酸泪   赵柔止显然是早朝刚毕,仍旧是一身明黄圆领袍,足踏皮靴大步而来,扫了眼两仪殿情状,眉头一皱:“阿招。”   安阳显然对这个姐姐颇为忌惮,沉着声的这两个字便令她气势顿时大减,垂了头不敢说话。   “虽是天家女儿,这般行径若传出去,仍旧为人不齿。”赵柔止奚落起妹妹着实不留情面,“这个月你就莫要出宫了,省得驸马家的人尚未成亲便要来闹。”这却是变相关了安阳的禁闭。   安阳咬着嘴唇,却不肯服软认错,硬邦邦地行了个礼就扬长而去。   赵柔止缓缓审视四周,向着身边的宦官微微一笑:“今日的事,你应当知晓如何处理。”   在场诸人皆将头埋得愈加低。   此事自然是要封锁起来。至于朝野上的旧党是否会有渠道得知这一消息,又是否会有反应,却不是此刻能知晓的。   赵柔止深深看了齐北山一眼,平淡道:“晚上再来看你。”语毕,便迅速离开了。   齐北山维持着正坐的姿势,闭上眼缓缓吸了口气,朝着奔上前的阿彭微微一笑:“还是多亏了你。”顿了顿又问:“没被长公主的人看见样貌罢?”   阿彭用力摇头:“没有,不会连累郎君的。”   “我是担心你被牵连。”齐北山笑着摇摇头,却终究现出一分疲态和痛楚来。阿彭连忙吩咐下人:   “还不快拿伤药来!”   那仆役却面现难色:“这……伤药暂时未备着,若向司药要求,不免……”   语未尽,意思却已经明白:主上的意思是要遮掩,大喇喇地去要伤药,不免凑了忌讳。   阿彭脸又涨得通红,看着自家主人的伤势,只得愤愤一跺脚。   就在这档口,却又有宦官求见。来的是个赵柔止身边的小宦官,捧上了一个漆盒,打开一看,里头摆了瓶瓶罐罐,一闻气味便知道是伤药无疑--而且是最上等不会留疤的各色膏油。   “谢主上。”齐北山礼数周全,倒令那小宦官也不忍起来:   “郎君还是快些敷药为好。”   阿彭闻言立即搀扶着齐北山进了内室。   全程立在廊下,看戏似地目睹全过程的二人这时候不约而同向对方望过去。猗苏显然没想到会和伏晏视线交汇,便愣了愣;伏晏却从从容容地开口:   “谢姑娘可有什么感想?”   这般教书匠似的考问方式让猗苏颇为惊讶,此前伏晏甚少主动询问她的看法。偏头想了想,她答道:“赵柔止对齐北山还算不错?”   伏晏对这个答案自然不满意,作势又要来敲她:“谢姑娘思量了良久就得出这么个答案?”   “君上不告知我齐北山滞留忘川的缘由,我哪里说得出所以然……”猗苏一如往常地辩驳,“目前看起来,不是安阳长公主,便是政局有了变动?又或者……还是子嗣?”   伏晏却不给个准话,反而故作深沉地弯弯眼角:“你只管继续看着。”   “现在又无甚可看,赵柔止在天黑前大约也不会过来。”猗苏往里头又张望了一眼,果然还是敷药。虽然美人上药,微蹙的眉十分好看,但一直盯着猗苏自己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接下来怎么安排随你。”伏晏在廊上坐下,似乎又准备晒太阳。   天是好天,秋日的青空高而广阔。大朵的白云轻盈地随风游弋,带来一阵阴头一阵日光。   猗苏瞧瞧他,不知怎么就在他身边坐下了,感叹了一句:“真是好日头。”   伏晏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嗯?”   “冥府的天气,一直阴沉沉的像要落雨,这般灿烂的天气,除了新年极少见。嘛,君上未必这么想,毕竟上任也不过数月。说到底,上里的天也许要比其余地方蓝上些呢。”   伏晏哧地一笑,却转而问:“谢姑娘喜欢晴天?”   “稀少的东西自然会喜欢些。”猗苏在眉骨上遮了遮:“但最讨厌下雨。”   两百年前的那晚就飘着细雨。和伏晏初见也是雨天。   伏晏的眉头就拧了拧,却没说话,反而向后一靠,彻底倚在了廊柱上。   猗苏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任由睡魔领着她去见周公--今晚仍旧要晚睡,况且睡在库房似的偏殿阴冷冷的,着实比不上暖洋洋的廊下舒适。有前车之鉴,此番她选好了廊柱靠定,不一会儿便泛起了迷糊,却始终无法沉入睡海。   每次睁眼,猗苏便一眼望见伏晏。   他或坐或靠,手中一会儿是文书状的卷轴,一会儿又变成了书籍,意态始终闲适自在。   猗苏就恍恍惚惚地想,他究竟为何能在各种情况下,都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坦然镇定?再卑劣、再肮脏的人心,他都那样嘲讽而习以为常地对待。   就这么半梦半醒地到了傍晚。   此番伏晏施的法术应当不只是个障眼法--猗苏到现在一点饥饿感都无。   赵柔止到的却比意想中要早许多:似乎是打算与齐北山共用晚饭。   齐北山神色宁定地前去迎接,倒是赵柔止,看着他的脸皱了皱眉,一边往里间走去,一边淡淡地问:“伤药可用上了?”   “已用了,感激不尽。”   赵柔止见对方仍旧从容有礼,不免回转身抬高了眉毛:“不怨朕没责罚安阳?”   齐北山垂下视线:“审时度势,此事不宜闹大。”   “那么,撇开国朝,你……又是怎么想的?”   齐北山却就势向后退了退,端端正正给赵柔止行了个大礼:“北山有不当讲之言。”   着绯色纱袍的女君有点惊讶,却还是宽和地摆摆手:“说。”   “未进宫之时,安阳长公主行事喜怒无常,便常有所闻。然……未曾料到是这般状况。今日鞭笞之事,实乃无妄之灾。北山尚且如此,安阳长公主身边随侍之人、寻常百姓,只因不称意便打骂责罚,想必再寻常不过。”   齐北山以额点地,姿态谦卑,声音却铿锵有力:“北山斗胆一言。民心向背之重,毋须多言。长公主虽是天家贵胄,所食乃百姓手植之稻,所着乃百姓手织之锦,所住府邸亦为百姓赋役所成,却轻贱人心人力,为所欲为,不免令天下人心寒。”   赵柔止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是在责朕约束不力?”   “北山不敢。”可他的身姿中丝毫没有透出胆怯之意。   “安阳乃我仅存的血脉……令她过得快活些,就这般不可饶恕?说得好像天下人便会就此揭竿而起……”赵柔止僵硬地嗤笑了声。   齐北山倏地抬眼,双眸似寒星:“就因是宗室末裔,便可趁兴而活?主上此言,却是将普天下走投无路、却不敢放肆而为的良民置于何地?主上莫不以为,这内院之中,人人都是心甘情愿,唯有安阳长公主满腹辛酸?即便是北山……又何尝不是为人所迫?”   赵柔止拂袖而起,扬声斥道:“放肆!”   齐北山又是一伏地,却不出言告罪。赵柔止见状冷哼一声,大步离去,迎面碰见端晚膳来的宦官,一时又是跪了一地的人。   齐北山过了许久才缓缓直起身,向赵柔止离去的方向凝睇片刻,眉宇间微微流露出一丝痛楚,他垂眼将这情绪收敛干净,转头和颜悦色地打发了送膳的宦官,却不用饭,反而背着手走到廊下,眺望绵延宫墙的俊颜如雪,长睫不住眨动,似在因什么挣扎。   这样的展开在预料之外,却又确实符合齐北山的性格。   “要不要跟着赵柔止?”   伏晏难得心平气和地道:“你去跟着就行。”   猗苏便快步追上赵柔止,随着她到了……约莫是皇帝居所的正殿。   赵柔止显然还在气头上,挥退了送饭的宦官,在居室内来回走了几圈,心神不宁地在窗边的胡床上盘腿坐了,呆呆看着窗外。   日渐稀疏的枝桠在纸隔扇上投下不安定的影子,摇曳在薄薄淡紫的夕光之中。   赵柔止在这绮丽而显得凄清的秋夜降临之时,渐渐感觉到她熟知的孤独,再一次涌上来。这种感觉自她记事起便时不时萦绕心头,它的阴影始终如影随形,在她原本最天真烂漫的年纪,给每一样欢乐添上一分难言的苦涩。   说到底,她原本也没有多少“天真烂漫”的时光。   哥哥们和唯一的一个弟弟,在她尚未完全记事时,就一个又一个地消失了。彼时她尚不明白这其中的意义,只觉得每次父皇站在廊下看向天边的背影说不出地寂寥。然后他会在后院手植一株雪松,一列排开。   如今,那里已是亭亭如盖的挺拔松树一棵又一棵。   大约除了先皇,并无人真正将赵柔止当作一国之主培养。   昨日面对殿中两列排开的众臣,她更是再清晰不过地意识到了这点:她不过是承着血脉的摆设,国事大约还是会交由诸相。她唯一的任务,不过是产下皇嗣。赵柔止甚至可以想见,假使顺利有了子息,她不久就会被迫让位于幼主,退到幕后。她也想过争取,也想过改变,可连“王党”所谋求的也不过是她的血脉、而非为她效忠。   所以她任性些,将她不能尽兴去做的事、去穿的衣服全都让安阳做了,以微不足道的荒唐,来嘲笑这个将她独身抛下,令她履行根本无人真心要求履行的义务的世界,又有何不可?   赵柔止便又想起了齐北山修竹似的、不愿弯折的脊背。   他说的都对,但她的人生,对那样的人物,也许已经太过污秽无可救药。   于是她展眉而笑,向着外头侍立的宦官吩咐:“前几日还说新进了批优伶,传他们来。”   不消一碗茶的时分,混元殿里头便烛火通明,乐官或凝神拨着弦、或摇头晃脑地吹着尺八,身着齐胸襦裙的舞姬发鬓如云,足踏地砖上的鎏金纹饰,舞步缭乱,衣裾飞扬,裙上的璎珞金玉随之叮铃作响,隐隐与乐曲相合。   赵柔止坐于上首,时不时大声喝彩,眼神似熔了黑金在里头般热切,这意态里头有种执着到诡异的热情,与此前她老成持重的形象完全相异。   一曲作罢,舞姬气喘吁吁地向着君王行礼,发间的步摇终于因为受不住一圈圈的旋转、一静止下来便自发间滑落。   赵柔止俯身拈着这样式华美、做工却流于庸俗的步摇,在指骨间转了转,走到那舞姬面前,微微一笑,将其插回那少女的发间。赵柔止作男子打扮本就有股阴柔的风流,此刻她微垂了眼,凝眉瞧着那舞姬,唇角含笑,竟令舞姬一时晕生双颊。而赵柔止见状,更是索性颇为轻挑地抬起了舞姬的下巴。   舞姬顿时无措起来,身子微微发颤,嚅嗫着却说不出话来。   赵柔止便潇洒地转身,放声大笑。   偌大的宫室将笑声衬得愈发辽远。可这笑声里头,悄怆多于尽兴的欢喜。   就在这时,宦官进来通传:“齐家郎君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  当女皇不易,逆后宫也不易   想起来提一句,赵柔止名字出自《采薇》,嗯和齐北山名字有微妙的联系      ☆、谋定而后动   “齐家郎君求见。”   赵柔止一愣,顿时绷紧脸,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传。”   先到的却是伏晏。他自然而然地走到猗苏身旁问:“方才看出了什么?”   猗苏思虑片刻后小心地答道:“赵柔止看着外头发愣,应当是想起了过去。她神色……挺伤感的,瞧着很孤独。而后,她行乐的样子……反而瞧着只觉得痛苦。也许她明白齐北山说得皆是事实,只是有什么苦衷罢?”   “这次给谢姑娘个及格分。”伏晏微微一笑:“今晚他们肯定能重归于好。”   “那么快?”猗苏对情势并不乐观,毕竟齐北山触及了天家的颜面问题。   伏晏自负地昂起下巴:“你且瞧着。”说着瞟了她一眼,难得解释了几句:“和杜缜不同,赵柔止极期望能找到个人依靠。说得矫情些,巴不得有个人能将她的苦楚都一眼看透。齐北山么,方才在外头听到了赵柔止的笑声,似乎一下子想通了这点。再说得恶心些,大约这二人在初次见面便已然暗生情愫,如今已然无可自控。”   这番说辞和他平日的风格差异颇大,是以猗苏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讷讷半晌才喃喃:“君上对这两人倒是很宽容嘛……”   伏晏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背着手道:“本座也是有悯恤之心的,偶尔垂怜一下实在命苦的凡人有何不可?”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猗苏一时无暇分辨真伪。这时候齐北山绕过堆银屏风进来,她便先将这话抛在一边,凝神观察面前两人的情状。   齐北山礼数周全,行了大礼后并不起身,仍旧以额点地。   赵柔止凝眉看了他半晌,生硬地问:“何事?”   齐北山稍稍抬头,向着乐官和舞姬瞧了眼。   “都退下。”赵柔止唇线一紧,最终还是屏退诸人。   齐北山略侧转了身体,从身后呈上一个托盘,缓缓走向赵柔止。他神情平和而温存,到了她面前,将东西搁下,转而绕到对方身后,手指攀上了赵柔止的额头,将乌纱软帽轻柔地取下。   “你要干什么?”赵柔止霍地回身,防备地后撤,却被按住了肩膀。   齐北山沉默的脸容别有一番脉脉无言的温柔,他的唇边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另一只手从容不迫地将赵柔止梳成男子发式的长发解开,用托盘中的玳瑁梳将发丝捋顺。他将头发以丝带束住,终于开口:“其他的发式,北……我不会。”   赵柔止报以仍旧疑惑的凝睇,里头却渐渐多了一丝柔软的不安。   然后齐北山将托盘中的衣物抖开,披在赵柔止身上,往后膝行着退了一步,淡淡道:“主上着女装,更好看。”   他显然并不熟于此类言辞,连夸奖都说得硬邦邦的。   赵柔止抚着这大袖正红罗衣,垂下眼,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将这罗衣褪下了。   “我不需要。”   齐北山静静看着她,半晌才道:“方才主上在殿内的笑声,我听见了。明明是在笑,为何却像是在哭?我从前只觉,神佛虽垂怜世人,然现世皆虚妄,修短随化,极乐尽在身后,彭殇并无不同。可方才我第一次觉得……兴许主上当在现世活得更自在些。”   “若入宫乃冥冥已定之事,我……认命。我未曾想过普度众生,可若能使主上就此脱离煎熬,大约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功德。”   赵柔止脸上先是一片空白,愣愣的好似不明白齐北山的话语。随即她落下泪来,低声喃喃:“你愿意度我这种人……难道还不是慈悲心肠?”   “我也是有私心的。”齐北山垂下眼,涩然一笑。   赵柔止瞪大眼。   齐北山在她额头吻了吻,说话的语调仍然平和:“说出来大约难以置信。但初见,我就已对主上……倾心不已。主上离开之后,我竟然……在为说出那番话懊悔不已。而直到方才,我才察觉,我为何会懊悔。”   “怎么……”   “剩下的话……在这里说似乎有些不妥。”   于是猗苏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人消失在了内室的屏风后头。齐北山瞧着清高干净,该出手时还真是绝不手软啊……   “喂,”伏晏出手敲了她一记,“谢姑娘真是一副想跟进去的模样。”   “哪、哪里有!”   伏晏似笑非笑的,转身便要走:“谢姑娘继续留在这听墙角我自然没意见。”   猗苏狠狠瞪对方一眼,最后还是跟着他出了这混元殿。外头蒙蒙的秋夜里,长空既无星子也无明月,只有宫苑里的灯光闪闪烁烁,倒显得偌大的皇城颇有些凄清,叫人的心思也缓缓沉下来。   “最后这二人的结局并不好,对不对?”猗苏与伏晏并肩走了一会儿,打破了沉默。   伏晏没有看她,反而抬头望向淡淡泛紫的天空:“明日有雨。”   “也许罢……”揣测出了对方的态度,猗苏索性不再追问。可这般默默无言不过片刻猗苏就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又开口:“君上……来地府之前,都在干什么?”   伏晏将目光调回她身上,抬了抬眉毛:“怎么问这个?”   猗苏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匆忙地别开头,佯作漫不经心状:“也就一问。”   “我倒还想问谢姑娘,怎么会在九魇那种地方,又是怎么两次从中脱身。”伏晏说话的语气很淡,反而透出一股与猗苏相似的欲盖弥彰。   猗苏侧首看向他,咬了咬嘴唇:“生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有意识的时候我已在九魇,至于为何能脱身,不外乎我求生欲望比较强……”   伏晏的眉向下压了压,目光沉沉的,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最后却没有追问她,反而谈起了自己:“在来冥府前,我一直在某处修习,那里什么都没有。而后,我终于离开那里,为的是学习如何当个称职的冥君。”   这话说得闪烁其词,猗苏不由皱起眉头,随即将这不应有的疑惑与关切隐藏起来,好奇地问:“还有那种地方?”   伏晏这回没再回答,只是一脸“少见多怪”地睨了她一眼。   猗苏便垂下头不说话了。   伏晏这样的性子,难道是在那地方养成的?可要雕琢出这般恶劣的性格,那居所想必也不是什么桃源乡。   她自顾自思索着,伏晏也难得陷入了沉思:双眼定定看向远方,琥珀色眸底流转的是秋霜般的冷色,唇线紧绷,显然想到的事并不愉快。   一路沉默着到了两仪殿附近,伏晏却在门口驻足,淡淡撩了猗苏一眼:“若偏殿住得不舒服,就换个地方。”   猗苏极意外,但还是实诚地点头:“那就换个地方。”   于是两人就换了方向,往两仪殿不远的甘露殿而去。   “那里目前无人,陈设却已然具备,谢姑娘睡在主室也无妨。”伏晏说完,就往主殿的东厢而去,衣袂飘飘的甚是潇洒坦然。   猗苏呆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是受宠若惊了:伏晏居然变相关心她睡得好不好、还主动让出了主室!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君上难道撞邪了?   最后她还是没敢睡在主室--万一有巡夜人,再万一障眼法失效,那就有趣了。西厢房也十分宽敞,比起偏殿仓库似的陈设要舒适上太多,猗苏躺在榻上,闭上眼,神思却清明。她一会儿想起方才齐北山认真而热切的眼神,一会儿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伏晏意义晦涩的话语,翻来覆去好一阵才入梦。   ※   第二日猗苏起了个早。晨间微雨,推开隔扇往外头看,一列早开的明/黄/菊/花带露,娇艳地在细雨中摇曳。   猗苏便一边打散了头发梳理,一边看着雨水浅浅地积起来,潺潺流入沟渠。   待她整装完毕到了外间,伏晏已经坐在正殿廊下有模有样地看雨。听到她的脚步声,他略回头:“回两仪殿去。”说着从身边拿起把黑面油纸伞,撑开,立在廊下,颇有些不耐烦地看了猗苏一眼,挑起眉的样子仿佛在说“再不来我自己走了”。   猗苏不知为何就有点雀跃,快步上前、撩了袍子下摆小心地走下回廊,走到伞下,随口问:“要在这个世界呆多久?”   “不久就会跳跃到下一个时间点。”伏晏的说话口气还是淡而干脆,“否则花费时间太长。”   “还能跳跃时间啊……”猗苏不由想起秦凤的镜世界之中,伏晏不耐烦的样子。   伏晏猜到了她的想法,毫不留情地批驳回去:“秦凤不用看也知道,此番不同。”   话虽然说得不客气,伏晏朝外侧的肩头却因为雨水濡湿了一片,猗苏被伞遮得稳当,倒未曾沾湿衣裳。   到了两仪殿的时候,齐北山已经坐在廊下看书。随侍的阿彭明显面带喜色--由此可见,他家主子的地位经由昨日大约是彻底稳固下来。   不久便到了早朝毕的时候,赵柔止居然冒雨前来,到了齐北山面前微微一笑:“手谈一局如何?”   齐北山微微欠身,报以一个迷人的微笑:“自当从命。”   二人的视线在半空胶着了片刻,各自垂下眼,唇角皆弯。   自有仆役取出弈棋用具,赵齐二人相对而坐,齐北山含笑颔首道:“主上请。”   赵柔止也不客气,执了黑子便落了第一手。   一时间乌鹭于方寸之间厮杀较量,却明显是齐北山技高一筹。   “不想郎君棋艺也这般了得。”赵柔止撇撇嘴,难得流露出女儿情态,说着便要耍赖将方才的一手错招悔棋重来。   齐北山伸手阻止,却将她的手在棋盘上按住了。   赵柔止从眼睫底下看向对方,似乎想抽手,却最终任由对方改按为握,手指相扣。   此情此景,外头细雨止歇,欲雨的情态惹人遐思,殿中气氛亦有股难言的默契与旖旎。   也就在浓情蜜意的这一瞬,眼前情景蓦地扭曲,仍旧是两仪殿,仍旧是这斗折回廊高挑檐角,廊下却竹簾低垂,庭中落叶无人扫堆了满地,透出浓浓的萧瑟破败。   “这是一年后的两仪殿。”伏晏淡淡道。 作者有话要说:  猗苏:所以说为啥君上要撑伞啊,直接用仙障不就行了。   夜游:(小声)有逼格!   伏晏:本座乐意,有意见?   猗苏、夜游:没有!   不知道大家注意到了没有,这个副本伏晏同学各种体贴啊,算是彻底开窍了么,吾心甚慰啊(伏晏:哼。)   2014年最后一天咯   ☆、孔雀东南飞   难道就一年之间,齐北山就与赵柔止分道扬镳,落到这种地步?   猗苏往竹簾后看去,只隐约瞧见有人坐着,却无法分辨身形。   她没来得及询问伏晏,外头便有个宦官拉长了声调道:“尚书左仆射言公到--”说完,就恭恭敬敬地将言箐引进殿中,颇为蛮横地瞪了手忙脚乱卷起竹簾的下仆一眼,倨傲里还带了点不屑。   殿中有人迎出来,是齐北山。   他仍旧一身青绿衣裳,身形却愈加消瘦,显出几分落拓来。肤色也比此前更白,纸般阴惨惨没有活气。唯有他的神态依旧安然,见到尚书左仆射端正一揖,清清淡淡地问:“许久未曾与言公谋面,不知有何事?”   言箐笑眯眯地捋了捋他稀疏的胡子,面不改色地道:“到里头坐下说罢。”   二人各自落座,侍女奉上蜜浆来,言箐浅浅抿了一口,便将杯子搁回了了小几上。齐北山见状,雍容中带着嘲意地笑了笑:“粗疏之物,不和言公口味?”   言箐笑而不答,反而举目打量房中陈设,似有深意地一叹:“这陈设……都是旧年的样子,实在不成样子,六局也忒不用心了。”   齐北山的墨玉似的眼中就现出一分冷然的锐光来:“自端正月以来,北山便被告知,不得踏出两仪殿一步,亦未曾得以面见天颜,不知言公是否知晓其中缘故?”   言箐仔细端详了他依旧俊美的脸容片刻,好笑地摇摇头:“齐郎君是真的不明白?”   若说齐北山与一年前最大的变化在何处,那便是气质--那如冰雪、干净到让人觉得遥不可及的风流杳然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深渊之水一般的冷冽。曾是神仙似的人物,已然落入凡尘,由冰化水。可即便是这样的齐北山,仍旧当得上“美”字。他的双眼似寒星,定定看了言箐片刻后,只抿紧唇不言。   “一年已过,主上仍旧未诞下子息。”言箐慢悠悠地道:“是以齐家郎君从今往后,都无需随侍主上。此乃老夫与诸相共同商议的定论。”   齐北山的神情一瞬凝固了,他森然道:“尚书左仆射以国家大计逼迫我入宫,如今又要以国家大计为由弃我如履?”   言箐一脸惋惜:“郎君如此人品,老夫也甚是不忍,然则……正如郎君所言,国朝为重啊!”   “从今往后,我便要被困死在这宫中,且不得见天颜?”齐北山的字句都像是从牙缝间挤出的,目光也亮得骇人,宛如旧日的星火终于燎原,几近喷薄而出。   “出宫一事,齐家郎君还是莫要再提。至于面圣,那也要看,主上是否能有嗣。”言箐看着齐北山的神情,犹如看着贬了值的奇珍,居高临下而充满怜悯:“新人选已然入宫,还请齐郎君在这两仪殿中抄写经书,为主上子嗣昌隆祈福罢?郎君信仰之诚,可是尽人皆知。”   说完,言箐就自顾自离去了,留齐北山面色煞白,紧紧握着瓷杯手指发颤。   “郎君?郎君!”阿彭从外间快步进来,在齐北山身边跪下,咬牙切齿地道:“好一个尚书左仆射!竟将郎君当做……”他实在难以启齿,愤愤地将拳头往地上一锤。   齐北山渐渐回过神来,缓缓将杯中蜜浆饮尽,自失地微笑:“到底是我不争气。”   阿彭想开口劝慰,可看着他惨白的笑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室中一时压抑得仿佛要令人透不过气来。   猗苏缓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竟然是这般……”   伏晏却淡然道:“好戏尚未开场。”   她转头去看他,只瞧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似乎真的对齐北山毫无同情。可明明不久之前,他还说对赵齐二人心怀怜悯……伏晏的脾性实在难懂。猗苏的心情自然而然愈发沉重起来,她再往内室看去,齐北山已经坐在几案旁,抄写起经书,俊颜如被冰雪,却只透着冷,再无当年一抬头间的干净悯柔。   “郎君。暂且歇一歇如何?”阿彭脸色焦灼,显然担心主人会急怒伤身。   齐北山默了片刻,搁下笔,侧首弯了弯唇角:“我无妨。仔细一想,最痛苦的人,实则是主上。若我所写的经书确然能令她平安喜乐……”他的话语止于一声轻却绵长的叹息。   这一日天阴,齐北山就在屋内抄了整日的经书。   “若你是赵柔止,你会作何想?”伏晏忽地出声问猗苏。   “她瞧着……像是用情专一而热切之人。只因为她是君王,要背负子嗣的责任,便不能与相爱之人相守,想必极痛苦也极自责,她也许会觉得,若非自己,齐北山绝不会沦落在宫中终老的地步。”猗苏在伏晏的目光中偏了偏头,感到有些不自在:“差不多也该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任务了罢?”   伏晏沉吟片刻,答道:“齐北山留在忘川,是想寻找赵柔止的魂魄,却遍寻不得,在转生簿上也没留下痕迹。他要我们找到赵柔止。”   “要做的,便是从这世界中寻找赵柔止的去向?”猗苏点点头,便要说几个揣测。   “事情还没完,看到最后再做定论。”伏晏打断她的话,往殿外走去:“去赵柔止那边。”   入夜的混元殿灯火通明,却一片死寂。   走近一看,通往内室的门已然拉上,里头传来交谈声,仔细分辨之下,赵柔止以外之人竟然是言箐。   赵柔止的语气根本称不上和善,不多时甚至传来了斥骂之声。言箐却一直维持着平稳的调子,说话声不轻不重,最后只扬声道了一句:   “臣告退。”   宫禁时分已近,言箐拉门出来,朝着噤声的仆役和善地微笑,拢着袖子快步出宫。内室旋即传来器皿落地碎裂之声,赵柔止大步走到门边,重重将拉门摔上,紧接着又是一阵纷乱的叮铃哐啷声。   伏晏挑挑眉头:“好大的火气,那个新入宫的人要栽。”   猗苏垂下头不语。   “怎么?”伏晏瞅了她一眼。   她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感觉怪可惜的。”   伏晏满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啧,幼稚。”   猗苏却想到了别的事:她此前并未想过,即使她找到了白无常还活着的证据,即便那个她熟知的白无常回来了,自己又当如何?赵柔止与齐北山只因身份之别、国事之重便就此分离,谢猗苏一届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又能与阴差白无常如何呢?他们中间也横亘了那么多的荆棘险阻。   只是一点喜爱,真的足以跨越这一切拥抱对方吗?   她敢说自己有这样的勇气,可对方……又会怎么想?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虚幻的前提之上--白无常能回来。她也真是想多了。   猗苏就有些惘然,抬头看了伏晏一会儿,低着头往外头走去:“我累了。”   伏晏只觉得莫名其妙,伸手就将她拉住了:“还不到时候。”没有当场甩脸色让她想干嘛干嘛去,对伏晏而言,已然是破格之举。   猗苏却盯了被拉住的手腕一眼,淡淡抽回手,别开脸道:“知道了。”   她的态度转变地着实生硬,伏晏不由微微一蹙眉,却没多话,反而转过身饶有兴趣地看向外头:“言箐的动作倒是很快,人那么快就来了。”   只见两串长长的宫灯由远而近,为首的宦官向内室的赵柔止禀报:“那位韩家郎君到了……”   赵柔止半晌没应答。   队伍这时已经到了殿前,一个着绯色官袍的青年从容步出,眉眼被灯光照亮,生得也端得是一表人才,明亮的丹凤眼,凛凛生威的眉毛,却配上和善含笑的唇齿,可亲中透着贵气,是位英武的贵公子。   不见赵柔止的踪影,这青年也不着急,环视四周,视线最后定在通往内室的门扉之上。他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伏地行大礼,朗声道:“在下韩绍安,拜见主上。”   回答他的是寂静。   韩绍安也不着急,安安分分地低下头,维持伏地的姿势。   里间仍然没有动静。   殿中铜香炉的龙涎气味渐渐淡了,随侍的宦官也不安起来,韩绍安仍旧显得气定神闲,甚至不曾抬头窥视动静。   就在所有人以为韩绍安注定要在这里跪一晚的时候,隔扇被拉开了,赵柔止面色冷淡地踱到韩绍安面前:“你为何进宫?”   韩绍安回答地干脆利落:“欲为人上人,立于最高处。”   赵柔止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抬起头来。”   “喏。”   她看着韩绍安含笑的脸,冷哼道:“人上人?进了宫,你也不过是政事堂那群老儿手中的棋子,不合意便被抛弃。况且,居于你之上的,毕竟还有朕。”   韩绍安笑起来便有种长安贵家子弟特有的散漫倜傥,他丝毫不为所动,徐徐道:“只要让诸公满意便可。”他向殿外看了一眼,笑容中多了一丝近乎蛊惑的热切:“主上的这混元殿,可是在长安的最高处。剩下的只看,主上给不给在下这个机会了。”   赵柔止闭上眼,沉默了片刻,睁开眼时已经全无踌躇,唇角甚至还着漫不经心的笑:“既然如此,朕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了。都退下。”   次日,韩绍安迁入甘露殿。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要不要双更呢……有什么想看的小彩蛋啊段子啊尽管提哦^▼^   白无常同学就是横在君上和阿谢面前的一座大山(这真的是在夸他……)   白无常:(苦情脸)我是个活在回忆里的男人   伏晏:你死在回忆里就够了。   ☆、由爱生忧怖   下了几天的雨,天空终于放晴。澄澈的天幕上,三两被落下的候鸟急急地飞过,不留痕迹。   阿彭为齐北山送早饭的时候,自家主人却已经醒了,坐在几案前抄写经书,正好写到最后一笔,闻声抬头向着阿彭一笑。   “郎君难道一夜未眠?”阿彭心疼地看着齐北山发青的眼睑。   对方却只是一笑而过:“无妨。我已将经书抄妥当,用了早饭你就送到混元殿去罢。”顿了顿,他又吩咐:“拿个炭盆来。”   眼下还不到用炭的时节,阿彭虽疑惑,却仍然设防寻了物件来,在内室相通的廊下点起银炭。齐北山捧了一只木盒子走过来,打开盒盖,将里头零零碎碎的纸张尽皆缓缓投入火中。   “这是……”阿彭凝神细看,只见投入炭盆中的尽是些字迹凌乱的纸稿,写的似乎是《莲华经》,却不知为何被肆意揉搓撕扯成了这般模样。   联想起昨夜……隐约是新来的郎君随侍主上的头一晚,阿彭就明白了。   “我着实虚伪。”齐北山看着火舌将纸张卷起,吞噬作灰烬,淡淡地发语,“若我坦诚些,干脆不将经书呈上,那倒也爽快。可我撕是要撕的,却仍旧要顾及面子。既便是嫉妒,我都难以嫉妒得光明正大。还真是……可悲可笑。”   阿彭连忙道:“郎君是为主上着想,否则闹得太难堪……”   “见到我手抄的经书,她大约只会愈加痛苦而不能言罢?”齐北山居然还挤出了一丝笑:“别发呆了,快送去。”   阿彭领命离去,齐北山立在廊下,怔怔地看着火焰逐渐隐入银炭中,许久没有移步离开,就好像在炭盆中焚尽的不止是他愤怒的证据,更是无限相思凭依的那一线缘分。   “去混元殿。”伏晏一出声,眼前景象的凄楚好像就被他的尖刻冲淡了些许。   猗苏颔首,往外走了几步,终是没忍住,回头又看了眼齐北山寂寥的背影。   今日是休沐日,赵柔止无需早朝,用膳后便坐在书房胡床上翻看堆积下来的奏折。政事堂即便有政事堂的意见,她却还是要亲自把关--无法将朝政真正全盘握在手中,至少要明白动向。她走的路,注定是缓缓图之。   赵柔止定心看了半柱香时间的奏折,渐渐心神不宁起来,将奏折反搁下,起身负手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圈。就在此时,有人来报:“两仪殿呈《法华经》首卷,惟愿主上万岁永福。”   赵柔止立即快步出去,见着来人是齐北山随身小厮阿彭,眼神便是一凝。   阿彭规矩地很,将锦被的托盘呈上,便低着头不言。   “两仪殿可还安好?”赵柔止缓声问。   阿彭屏息沉默了片刻,才谦恭道:“托主上的福,一切安好。”   赵柔止目光一黯,却没追问,挥挥手:“好好赏他。”说着便背着手重新往书房而去,脚步迈得很快,流露出些许仓皇。   “齐北山毕竟懂得赵柔止的心思。”猗苏看着两人各自痛苦的情状,不由感叹。   伏晏却道:“若齐北山的身份换做女子,未必如此令人惋惜,不过是才高貌美的贵女无孕、日渐失宠的旧故事罢了。”   “可齐北山与宫怨主角却还是不同的。”   “哦?”伏晏唇角的笑容若有似无:“男人也是会嫉妒的。不若说,正因齐北山是男子,才会这般不可忍受罢?”   猗苏不服气地辩驳:“君上这话,倒好像说女子便能忍受这状况。可天下并无真心愿意将枕边人让与旁人的女子,只不过境况逼得她们不得不忍耐罢了。”   “谢姑娘离题了。”伏晏毫不留情地在她头上一敲,“将枕边人拱手让人,对齐北山无疑是莫大的耻辱,此后只要看他会如何选择了。”   除了等赵柔止有孕后,尽力取回原有的待遇与地位以外,齐北山还有什么选择?   说话间,赵柔止又已然出了书房,向着宦官吩咐:“唤韩绍安来。”   伏晏闻言不由满是兴味地挑起了眉。   韩绍安来得很快,今日他着玄色衣裳,与昨日绯衣的倜傥爽朗比起来,更添了一分沉稳。见了赵柔止,他一揖,含笑问:“主上批阅奏折也乏了罢?不如与在下到园子里走走?”   这一句话,就显出了他与齐北山的不同来:换做是后者,定然是以赵柔止的意愿为上,先问对方意向如何,而非说出近乎邀约的提议。   “也好。”赵柔止见天色不错,便并未反对,与韩绍安齐齐往后园而去。   面前景致在这一瞬又一次模糊扭曲起来,时间再次加速流淌而过。   “这次是几年后?”   听到猗苏的问话,伏晏一笑:“四个月后。”   她原本还想问对方到底是如何掌控这其中的尺度,最后还是作罢,转而环视四个月后的混元殿,一回头间便见着一身红衣的赵柔止满脸喜色地快步行来,身后跟着的宦官不住劝道:   “主上,慢些,慢些!”   “看来是有了身孕,终于能与齐北山会面。”伏晏说着就跟上去,走了两步蓦地驻足回身,向猗苏道:“地滑。”   他说得毕竟晚了,一提醒之下反叫猗苏步子略乱,结了晨霜的青石板路湿滑,她真像是要跌上一跤。   幸而伏晏伸手将她扶住了,双手搭在她肩头,倒宛如拥抱前的姿态。   猗苏就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明明在秦凤家的书房外头,猗苏和伏晏贴得更近过,那时却丝毫没有感受到此刻酸胀又萌动的心绪。   “还真是黄毛丫头,走个路都要摔。”伏晏照旧出口揶揄她,却因为凑得近,连垂眼看她的神情似乎都温和得多。   猗苏的心跳似乎又被催快了些,可理智却冷冰冰地将难言的暧昧推开。   她缓慢地动了动肩膀,向后半步,抬头认真道:“谢谢。”   伏晏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浅淡的眸色霎时显得如琥珀,将什么没来得及掩藏的心绪凝固在了里头。他反应也快,愣了一瞬就嗤笑着拍了拍猗苏的头:“今日谢姑娘倒是很懂礼貌。”   猗苏侧过头盯了他一眼,突兀地沉默了片刻,才神色如常地回道:“那也是视情况而定的。”说完就当先往两仪殿走去,却被叫住:   “喂,走错方向了。”   她努力忍住没跺脚,悻悻地转身跟着伏晏走了。   两仪殿与四月前相比,只有显得更为素淡--竹簾高卷,室内原先的那些陈设摆件都被收了进去,只有壁上悬了几幅山水斗方,倒是书籍堆了一地。   齐北山正与赵柔止隔座对谈,眉眼确然是含笑喜悦的,却不过露,整个人多了分书卷熏染的淡泊。   走近去听,二人似乎正在谈论齐北山手边的书。   “这么久不见,你倒是愈发超脱。”赵柔止低下头笑了笑。   齐北山眼中现出痛意来,他看了看外头沉暮的天色,没有答话。   赵柔止也知自己失言,犹豫着探身过去,将对方的手握住了,语气柔软下来:“是我害苦了你……但如今不同了,我想见你便能见你,再没有人能拦着我。”   齐北山微笑着看着她。   赵柔止将这解读为鼓励和接受,从自己的坐垫上膝行到齐北山身边,伸臂就将他抱住了。   齐北山闭上眼,缓缓将她揽住。赵柔止将脸埋在他肩头,磨蹭了一阵,声音因为喜悦而发颤:“这五个月便如同噩梦……现在我终于醒了,再也无需害怕了……”   齐北山仍旧沉默,他安静地将赵柔止的双肩握住,仔细审视她的脸庞,极缓慢地伸手,指腹沿着赵柔止的颊侧滑过,在最缱绻的时刻向后膝行了一步,深深地拜伏在地:“北山有一事相求。”   “何事?这般郑重……”赵柔止想笑,却最终只挤出一抹不自然的弧度。   “求主上准北山出宫。”   随着话语落地而来的,是死寂。   赵柔止佯作轻松状:“你这是在说什么……以后不会再让你受苦了,只要生下皇嗣,那些老家伙还有什么话可说?”   齐北山伏地不起,声音决绝:“北山绝不敢戏弄主上,出口皆乃肺腑之言。”   “你……”赵柔止的眼神便冷了下来,“又有何不满?”   齐北山沉缓道:“北山这五月来之……苦痛,亦是好比身入梦魇。”   赵柔止上前拉住他,急切地问:“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何?”   齐北山别开头,轻声道:“北山与主上无法有嗣。除却我,主上还有国朝,还有长公主,还有孩子,可我却已然一无所有。倚仗着主上的心意而活,容我直言……实在是如履薄冰。”   “你原来在担心这个,”赵柔止用力摇晃齐北山的手臂,“可你我情意,绝不会改变,我心中,只能也只会有你一人了啊!”   齐北山的声音艰涩:“即便主上心中只有我一人,对我却远远不够。如今只是韩家郎君一人,便令我夜难寐,遑论日后……长此以往,苦求却求而不得,我只会变得面目可憎,令主上也心生厌恶。如其到那时再互相怨恨,不如就此作罢。”他抬起头惨然一笑:“您看,男女之情,终究也令我贪得无厌起来。”   他深深地再拜下去:“我因主上堕入这情障,还求主上……放我一条生路。”   赵柔止的面色惨白,她愣愣地看着眼前人,好像无法理解他话语中的真意。过了许久许久,她蓦地爆发出大笑,浑身发颤,直弯下腰去,她抬眼盯着齐北山,一字一顿地道:“原来如此,终究是我误了你。”她止声,看着绿衣青年,流下两行清泪,声音暗哑:“可你也负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齐北山如果性转一下,真的就只是寻常的高岭之花无子只能失宠于御前的故事。   这两章基调比较沉重,所以给伏晏和阿谢发了个福利(伏、谢:哪里是福利啊!)   预告:下章女配1号正式出场。本文惯例:男配女配都是助攻的(喂)   ===============我是彩蛋的分界线============   由于作者君还没写完一下子想不出新婚彩蛋,于是就来个相性100问的前25问吧,后75……哪天再补吧(喂)默认背景是HE后,大量剧透出没请注意   1 请问您的名字?   伏晏:无聊,下一问。   猗苏:……   2 年龄是?   伏晏:秘密。   猗苏:你是女人吗还秘密。   胡中天:他只是想隐瞒你其实比他大的事实。   猗苏:叫声姐姐来听听~   伏晏:哦?回去不妨……   猗苏:够了,下一问。   3 性别是?   伏晏:无聊,下一问。   4 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伏晏:很好。   猗苏:还行吧……   主持人胡中天:……你们真的听懂问题了吗!   5 对方的性格?   猗苏:(抢答)恶劣!   伏晏:如果要挑刺的话估计明年都到不了下一问,我就勉为其难地敷衍一下,嗯,除了有点反骨有时候很麻烦其他还不错。   猗苏:(°ー°〃)   6 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猗苏:这个说起来会很复杂。   伏晏:不复杂。下里,屋檐下。   7 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伏晏:麻烦的不懂礼貌的女人。   猗苏:恶劣男。   伏、谢:哼。   8 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猗苏:那个……(脸红)意外地靠谱。   伏晏:(叹气)我也不知道。   9 讨厌对方哪一点?   猗苏:莫名其妙地别扭还不肯告诉我原因。   伏晏:什么都要说出来才高兴。   伏、谢:哼(扭头)!   10 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伏晏:无聊,下……   猗苏:等一下啦!   胡中天:阿谢想听老大说句好听的真不容易……老大你就说嘛。   伏晏:嗯?难道你还想我给其他答案?   猗苏:不是啦……但是……→_→   伏晏:晚上我们再深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下一问。   11 您怎么称呼对方?   伏晏:阿谢。   猗苏:……看心情。   伏晏:哦?   猗苏:咳,下一问。   12 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伏晏:除了名字和君上以外的称呼。   猗苏:现在这样就可以了……   13 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猗苏:猫。   伏晏:老鼠。   猗苏: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伏晏:(微笑)是。   胡中天:小朋友快捂好耳朵,君上不要脸起来我都害怕……   14 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伏晏:带她出去玩。   猗苏:我会直接问,省得吃力不讨好还被嫌弃。   胡中天:其实君上不管什么都很高……   伏晏:下一问。   15 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伏晏:麻烦她消停一会儿。   猗苏:麻烦他闭嘴一会儿。   胡中天:……这是礼物吗?!   16 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伏晏:事多。   猗苏:嘴贱。比如现在。     17 您的毛病是?   伏晏:(似笑非笑斜眼盯)这个问题某些人会很乐意回答的。   猗苏:……算了。   18 对方的毛病是?   伏晏:刚才阿谢也表态了,我没有毛病。下一问。   胡中天:那阿谢呢!   伏晏:你真的要听?那样的话三年这个节目都没法到下一问。   猗苏:够了,下一问。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猗苏、伏晏:自作主张。   胡中天:很同步啊……   20 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伏晏:说出事实。   猗苏:不理他。   21 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猗苏:咳,这个难道不是全家观赏的节目吗?   伏晏: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猗苏:……所以我说你嘴贱。   22 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猗苏:认真来算的话……是梁父宫后花园。   伏晏:嗯。   23 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猗苏:挺好的……   伏晏:(笑而不语)   24 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猗苏:……   伏晏:能做的都做了。   猗苏:我觉得你歪曲了事实。   伏晏:嗯?我们记忆有出入?不如改天再来一遍?   猗苏:咳,你不要越描越黑。   25 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猗苏:上里。谁让某些人其实是个家里蹲。   伏晏:……   胡中天:今天的走进上里节目到此结束,感谢各位收看,大家下次见!   猗苏:(捂脸)希望不要有下次了……   ☆、隔雨相望冷   “直接出宫自然绝无可能。”赵柔止淡淡道:“诈死却不难,我会安排。”   齐北山维持了片刻伏地的姿态,缓缓直起身,所有情绪全都收敛进去,一张脸空落落的好似瓷做的人偶,美却也空洞。   两人相对无言,赵柔止先起身,深深看了齐北山一眼,轻声道:“就此别过。”   齐北山抬头看着她,绽开一个笑:“也请主上多加保重。”   二人一站一坐,互相凝望,不过一步的距离,却显出了山水阻隔似的疏离。   就在这一瞬间,时间再次快速流动起来,却远不到扭曲的程度。猗苏就好像站在云端,一低头就看得见规整的皇城,视线所及之处,万物都变得无比清晰。   云朵飞快移动,昼夜更迭,两仪殿悬起招魂的白幡,来往吊唁之人竟然出奇得多。不日,另有一队车马自玄武门离开长安,车中人戴着悬纱帘的斗笠,一身青绿衣裳。   伏晏这时候猛地将猗苏拉住,她未来得及反应,景物猛然直冲门面而来,宛如飞速往下直落,令人一时喘不过气来。   再睁眼时,面前是巍峨的混元殿,来往的仆从不断,里头传来阵阵诵经声,更有撒驱邪之米的仆役来回奔走。近了便听见尖利的女子声音,显然处于分娩的剧痛之中。   “你进去。”伏晏别开脸道。   猗苏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快步从人群缝隙间悄悄进了产室,扑面而来的便是极浓的血腥气。一个妇人手中抱着婴孩,向被褥间的人扬声道:   “恭喜圣人!皇子极是康健!”   赵柔止面色如纸,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闻言声若蚊呐地道:“是……皇子啊……那就好……”她挣扎着起身,看向孩子,妇人连忙将孩子递到她怀中。她低头看了片刻,低低地道:“小名就叫……阿薇罢。”   “取个女孩儿名,定然能安然长大。”妇人欣然道,这便要将阿薇接过,却猛然发觉赵柔止脸色在说话间已苍白得骇人。   赵柔止仰躺回褥子间,养了片刻神,向一旁的侍女道:“让言公、在场的诸相和韩绍安都进来。”   侍女见她面色如金纸,连忙先扬声喊了御医,再传话给宦官。小宦官连忙奔出去尖着嗓子叫人。   不久,言箐等人同韩绍安便联袂疾步入内。   赵柔止垫了几个软垫,勉强坐起来,也不废话:“朕是不成了,子息尚幼,国事不可无人。”她看着面色各异的大臣笑了笑,冷然道:“都是最后了,各位好歹听朕一回,遗旨若有不从,来日九泉之下,可要同我赵氏祖祖辈辈分说明白。”她疲倦地向后一靠:“盖过印的遗旨过一会儿便会交于你等。在皇子及冠前,国事交由安阳长公主执掌。”   诸臣面面相觑,显然难以置信--安阳长公主之跋扈任性,可是尽人皆知。驸马自尚了长公主便缠绵病榻,前岁终于染了急病去了,这下后宫无人,难免不出祸乱。   赵柔止低笑了一声,声音嘶哑:“韩绍安,你的机会来了。”   言箐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韩绍安,躬身道:“老臣明白了。”   “若安阳此后有子,才干胜于阿薇,便让阿薇当个富贵闲人去罢……”赵柔止一声叹息:“终究是赵家的血脉,做事都不要过露。”   赵柔止的话尽于此。   御医又一阵忙乱。   次日丑时,混元殿蓦地响起一片哭声。   赵柔止谥文,史书中称文帝,更多人,却叫她“女文君”。   安阳长公主晋大长公主摄政,一手朝堂,一手情仇,却是另一段传奇了。   赵柔止死去第三年,齐北山也终于在洛阳辞世。   镜世界缓缓消解、坍塌,最终露出一条通往镜外的道来。   猗苏一时没有迈步的意思,伏晏走了两步回头,讶异地挑挑眉。   “客伤南浦草,人采北山薇。”猗苏缓缓念道,“赵柔止到最后,还是没有忘掉齐北山。”   伏晏下巴一收:“可转生簿上,再无她的痕迹。她既没有转生,亦没有等待齐北山,难道还有第三条路?”   转生,等待,除此以外的第三条路……   猗苏全身一震,她轻声道:“有第三条路的。”   伏晏不由向她走了两步,看着她的眼睛问:“第三条路是什么?”   “不想再误人,也不想再为人所负,赵柔止……也许是去了九魇。”她声音比平时显得清软,眼睫低垂,眉头却皱了起来。   伏晏思索片刻,摇摇头:“不可能,九魇平日里根本无从进出。”   “以冥府的日子来算,赵柔止死是哪一年?”   “约莫……两百年。”   猗苏抬起头,微微一笑:“那就对了。那年,九魇的口子……是开着的。”   伏晏的目光就深沉起来。他突兀地转过身,淡淡道:“那还要劳烦谢姑娘,去九魇走一遭?”   “知道了。”猗苏快步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对我而言,开九魇的关口,就和拉开门般简单。”   伏晏侧头看她,神情显得莫测,那双眼,就好像想看穿她过去一般,定定地与她目光交汇。他转瞬将这一刻的专注掩饰开,往前迈步:“那就有劳谢姑娘了。”顿了顿,又道:“还是小心些。”   猗苏怔忡了片刻,张张口想说什么,最后选择了沉默。   二人并肩往镜外跨去。伏晏在最后一刻,捉住了她的手。   因为有伏晏拉着,猗苏回到原本的世界时,便立得颇稳当。   紫衣白袷的姑娘立在镜旁,低头向着伏晏福了福身:“君上。”转头又亲热地向着猗苏笑说:“谢姑娘,好久不见。”   猗苏上次见到这位如意姑娘还是近半月前,自觉同她并不怎么熟悉,因而对她熟稔的问候口吻颇为疑惑,却还是颔首答道:“如意姑娘好。”   说话间,如意的视线就转到了伏晏与猗苏的手上,现出一分货真价实的惊讶来。猗苏这才想起这茬,连忙将手抽出,扁扁嘴,忍住了没在人前送伏晏一个白眼。   伏晏这时温言道:“此番辛苦你了。”神色却很淡,倒像是在假客气。   如意却明显很受用,笑容加深,愈发显得眼波流转、娇俏可人。   猗苏这才隐隐约约地想起来,如意被称作“鬼城一枝花”;黑无常曾经约她出去无果,被白无常当了笑话说给她听。如意生得的确是好,可一枝花的名目于她而言反而显得俗了——这姑娘自有一股娴雅的气度,一瞧就颇有来头,说是高岭之花也不为过。   如意对伏晏肯定有意思。   猗苏这么思忖着,便默默向蒿里宫外头走去,留两人独处。   冥府今日阴着天,抬头只见得一片灰蒙蒙的云层如盖。   她沿着忘川往中里而行,走了没几步,就被人从后头叫住:   “谢姑娘是急着投胎么,走得那么快。”   猗苏闻声回头,瞪着伏晏道:“还不是在下瞧着如意姑娘有许多体己话要和君上说,这叫识趣。”   伏晏却嗤声道:“擅离职守,还编排上峰,得,再下个月的薪水谢姑娘也别想了。”这厮说话却不复前几日的相对温和,再次回到素日的风格。   “是不是编排,君上比在下更清楚。”猗苏话虽这么说,心里却不由感到了一丝荒谬的喜悦。直到这不应出现的欣喜从心湖中冒头前,她甚至没有意识到,方才在蒿里宫里,自己其实是失落的。   想明白这点,猗苏一时竟然手足无措。   她为什么要因为如意失落?又为何要因为伏晏追出来欣喜?   脑子里一下子乱糟糟的,她匆匆背过身,僵硬地迈开步子:“我这就去九魇问清楚赵柔止的事。”   伏晏跟上来,抬手便要敲她:“不缓一缓?被九魇吃了就有意思了。”   猗苏的反应很大,她不仅飞快矮身闪开、往旁边退了一步,还现出防备的姿态来。伏晏惊讶地挑眉,眼睑一压,便有些不高兴的征兆。   “在下这就回去休息,明日再前往九魇。”猗苏垂下眼睫沉默片刻,态度却仍旧疏离,末了还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之后才快步离开。   伏晏面无表情地目送她远去,在原地立了半晌,抬头看看天色,从袖子中摸出把黑面油纸伞。他才撑起伞,仿佛是得令,大雨便滂沱而下。   斜风将雨点带得飘乎,玄衣青年的月白大氅很快就沾上了薄薄的雨,他却丝毫没有加快脚步的意思,始终笃定地维持步调,缓缓地一路走出下里,在因为骤雨显得空荡荡的鬼城长街上前行。他猛然驻足,回头看向下里的边界,那里一座高屋檐角斜挑,远远看得见门廊前的屋檐塌了一半。   和谢猗苏在那屋檐下初见,便是这么个雨天。   那时候她一身黑衣,面貌虽端正好看,口齿却刁钻,行径无礼,从头到脚都令伏晏不喜。   分明只是一月不到前的事,如今回想起,竟令伏晏有种他自己都鄙夷的怀念。   会生出这种矫情的情绪,也许只因为越接近谢猗苏,她身上的谜团就越多;甚至于说,在伏晏以为终于有点明白她的时候,对方又缩回了她那些不可言说的秘密后面,让他的自尊心根本下不了台。   相较而言,还是那个泼她一脸水的姑娘更好懂、也更让伏晏放心。   伏晏一回到上里,夜游便慢悠悠地拉开门进来,哟了声问:“哪位胆儿那么肥,惹得君上一脸大不高兴?”   “下雨天。”伏晏将大氅往矮屏风上一搁,淡淡道。 作者有话要说:  裁判:反方1号如意出场!   如意:我之前就出现……   裁判:(打断)总之请1号球员再接再厉,毕竟经理是站你这边的!   猗苏:……我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到。   章节名是越来越文艺了_(:з」∠)_于是就配了一个简单粗暴的概要,扭扭求表扬(喂)   明天也会有更新   ☆、诸君何弃疗   猗苏回家的路才走了半途,天就猛地下起雨来。这场雨势头迅猛,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全身湿透。中里的住民大都到屋檐下躲雨,猗苏仍旧大步前行,反而显得惹眼。   到了这地步,避雨也好、撑起障子挡雨也罢,都已经意义不大。猗苏反而觉得这雨下得痛快,能让她头脑清醒一些:   方才在伏晏面前,她完全是六神无主,直接落荒而逃。   她原本应该更早发现的。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她同伏晏的关系便缓和起来,甚至到了有些亲昵的程度?   契机已经无关紧要,事实不会改变:她正危险地迫近某条不应逾越的界线。   只是因为一张脸,她便在不知不觉间,将对白无常未尽的感情转移到了伏晏身上。令她更为恐惧的却是另一点:伏晏的存在,在一点点蚕食她关于白无常的回忆。   猗苏方才努力地回想有关白无常的细节,却发觉那些她曾以为铭刻于心的记忆,那些她在九魇里整整来回咀嚼了两百年的场景,竟然在渐渐褪色。那个散漫不羁的白衣人已经模糊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目相同,性格却完全不同的玄衣人。   谢猗苏为了白无常而一次次重新开始,为了他而游离三界之外成灵,可现在,她却要忘记他。   那些她暗暗许下的永不忘记的誓言,那些她在内心划得分明的界线,在这时候反而显出了她的可笑。   她感觉自己转瞬间一无所有。   可她发现得毕竟还不算太晚。   猗苏抹了把脸,钻进自己的水洞,取热水来沐浴,吸了口气将脸埋在水中。就让这种不该有的心绪,沉在水底,不要再浮起罢。   她也的确是累了,躺下就安睡了一宿,根本无余力做梦。   ※   次日,猗苏是被阿丹叫醒的。   伸了个懒腰,猗苏先该干嘛干嘛,梳理停当才慢吞吞地出了水洞,向阿丹问好:“早。”   阿丹挑挑眉,捏着嗓子道:“哦哟哟,丫头此言差矣,都日上三更、鸟上枝头的时候了,还早?”   “晚。”猗苏恶劣地笑笑,拍拍阿丹的手臂,“我干活去啦。”   “一去就是七八天,昨天还淋得湿透的回来,又要干活,丫头你不要命啦!”阿丹说着就来戳她的腰。   猗苏闪开,三步并作两步往岸上窜去:“早日解决早日放假。”   她绕了个路,先装作前往上里,此后在梁父宫外折回忘川,踏着忘川上游愈来愈清浅的水朝九魇的方位而去。   要再回九魇,心情不免有些复杂,但猗苏已决意专心为齐北山一事画上句号,便深吸了口气,抬手将体内戾气调动,凭空划开一道裂口;她手腕又是一翻,细缝扭转化作圆洞,四周气场微微扭曲泛红。   她再无迟疑,踏入洞中,身形与缺口尽皆转眼消失不见。   仍旧是黏稠而虚无的黑暗,那道雌雄莫辨的声音响起:   “怎么是你?”   猗苏弯唇,直入主题:“两百年前,也就是我被送进来的时候,可还有别人进来?”   “问这个干什么?”那声音里透出一分漫不经心,转而反问猗苏:“才半个月,你回来干什么,当初可是说了再不会回来。”   这腔调,倒好像有几分哀怨。   猗苏和这声音相处了百年,如今再度重逢,竟觉得亲切,不由笑笑地道:“你们不希望我多回来?”   九魇好像生气了,阴冷的戾气便要缠上来,猗苏手一挥,便将这不善的气息隔绝在外,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如今我寻了份差事,要找人。”   “哦?”声音明显来了兴趣,低低地发出一个满含兴味的音节。   “再问一遍,我再次进来的那年,可还有别人前来?”   又是沉默。   就当猗苏以为九魇不会回答的时候,这靡哑却也通透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想起来了……有,是一个女人。”   猗苏连忙追问:“什么样的女人?”   “唔……让我想想,是个一心求死的女人。”   “知不知道她叫什么?”   声音低低地笑了,像在嘲讽:“我们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我们都不知道呢。不过我们也不在乎。”   只是模糊的字眼,根本无法确定那是否是赵柔止。   猗苏便咬着嘴唇沉默。九魇也陪着她再不说话。   “啊,有了。”声音突然又响起来,因为说得比素来快些,倒显得活泼,“似乎还留了一点她的声音,让我们找找。”   --“是我误了你……我却也为你所负,就此两清。生世轮转于我并无意义,说不准还要再误人误己,干脆就此消失也好。”   这呓语般的声音,是赵柔止无疑。   猗苏不由就叹了口气。她伸手握住虚空,缓缓以手指拢住一团逐渐明朗的幽蓝,将这光团收到面前,化出个透明小瓶装进去。   “这就走了?”   “怎么?舍不得?”猗苏噗嗤笑了,摆摆手:“这里黑漆漆的我不乐意待着。”语毕,利落地再次打开通往外界的门洞,回到了冥府。   她一路疾走到梁父宫,直到了伏晏书房外头才停下步子略喘了口气,平复呼吸后反而踌躇起来:方才她是逼着自己不多想直接前来,真到了要见伏晏的时候,她还是心生怯意。明明只是叩门的动作,猗苏抬手复垂手数回,才咬牙敲响了门。   几乎是同时,就传来了伏晏的“请进”声。   进门后,猗苏的视线先在地狱变屏风的图样上黏连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来,迈步绕过去来到伏晏面前。恐惧只存在于将见未见的状态中,真正面对伏晏的时候,她反而松了口气,坦然地开口:“赵柔止的确是去了九魇。”   “她被吃了?”伏晏抬了抬眉毛,嘲讽地哼了一声,也是举止如常。   猗苏无言地点点头,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在下觉得,还是直接和齐北山讲明赵柔止去向为好。”   “谢姑娘不怕齐北山也想奔九魇而去?”伏晏闲闲倚在靠垫上头,手里把玩着个方形的玉饰,青翠欲滴的玉色愈发衬得他手指白皙,再仔细一看他的脸庞,眼下微微的青紫因为肤色愈加明显,倒是休息不足的症候。   猗苏便看着他怔了怔,旋即飞快地将这失态掩饰过去:“应当不至于,在下还是有劝说他的把握的。”   “哦?”伏晏仿佛被逗笑了,近乎尖刻地道:“又是和上次劝说秦凤那样的把握?”   被他口气中的火药味感染,猗苏微微一歪头:“君上不妨直说想要我怎么做,没必要翻旧账遮遮掩掩。   “告诉齐北山赵柔止已经转生。”伏晏将玉摆件往台面上一搁,神态称得上绝情:“转生的记录都可以搞定。”   “这就是君上的解决手段?”猗苏嗤笑了一声:“看来君上也是一筹莫展了,才会想到用这么龌龊的手段蒙骗人转生。”   伏晏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道:“我从来不在乎用的是什么手段,我只看结果。这是目前最有效的方法。”   猗苏胸口的一口气愈来愈重,堵得她半晌说不出话。   “谢姑娘不妨把心里话说出来。”伏晏悠游自在地交错十指,说话的声调轻缓而自如:“在骂我无耻卑鄙,在骂我不择手段?这些我都听腻了,谢姑娘不妨想些更新奇的说来听听。”   这已经不是意见不同,分明是故意要激怒她找茬。伏晏今日也明显吃错了药。猗苏深呼吸几下,克制住翻滚的郁气:“君上既然将转生一事全权交与在下,那自然还是以在下的手段为主。”   “那便交给谢姑娘了?”伏晏盯着她看了片刻,最终并无笑意地微微一笑,起身便往外头走,“这就去会会齐家郎君。”   齐北山不一会儿就到了会客的厅内。即便在镜中世界见识过他的惊人魅力,在现实中再次会面,齐北山仍旧给了猗苏不小的冲击--只不过现今的齐北山身上,多的是如雪浸般锋锐的寒芒。   他显得寡言少语,向猗苏和伏晏一揖后,便只沉默地等着答案。   “经在下查证,赵柔止……去了九魇。”   齐北山闻言面色陡变,苍白中透出一丝癫狂的青紫来,他死死盯着猗苏,沉声问:“九魇?她去了九魇?”   猗苏没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被他看得心中惴惴,骇意之下不由向伏晏瞧去,对方却轻描淡写地抬抬眉毛,仿佛在嘲笑她准备不足。   当前状况下贸然开口反而会刺激齐北山,猗苏便将那透明小瓶取出,静静搁在了齐北山面前。   青绿衣衫的男子呆呆地看着瓶中游弋的幽光,手指小心翼翼地碰触上外壁,旋即以手掌将其整个包裹。他惨白着脸对着小瓶沉默许久,才将瓶塞轻轻移开一半,便听得赵柔止最后的呓语从中飘出,他手指一颤,却将瓶子握牢了没失手落地。   猗苏斟酌着词句缓缓道:“赵柔止定然不想再耽误郎君,大约是希望郎君转生好好重来的。”   齐北山缓缓将视线自小瓶上抽离,那目光冷而僵滞:“我明白。”   猗苏便怔了怔。   “所爱之人因己身而消亡殆尽而有的所思所感,这位姑娘却未必明白。”齐北山露出一抹极苦涩的笑,摇了摇头,“转生一事,容北山再多加思虑。”   语毕,他便在两个阴差的陪伴下离去。   “这下谢姑娘满意了?”伏晏起身,撩她一眼,笑笑的满是嘲弄。   猗苏无从辩解,只得垂了头沉默。这时候,身后却传来脆脆的童声:“呀,你可算来了,我最近无聊得要疯了!”   却是有一阵未见的胡中天。   他手里拨弄着一个草编的蟋蟀,轻快地朝猗苏奔过来,拉着她的衣角抬首道:“上次约好了一起玩的,结果那两个坏人不让我出门。”   猗苏俯身摸摸胡中天的头,真心实意地道谢:“没关系,谢谢你送我的鲁班锁。”   胡中天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将草蟋蟀往后一扔,拍手道:“对了对了,有个九连环我怎么都解不开,快来替我想想!”说着朝伏晏做了个鬼脸,扯着猗苏就往外头跑去。   胡中天就住在梁父宫的东厢,屋子里全是各色古怪有趣的玩意儿,走一步都会踩到从没见过的稀奇物件。他踮着脚在墙角的一个箱笼里捣腾了片刻,欢呼一声,将一串九连环掂在手中抛给猗苏:“你瞧瞧。”   这九连环除了材质是玄铁外,并无甚出奇之处,猗苏不一会儿便解了开来,便颇为不解地冲胡中天歪了歪头。   胡中天叮叮咚咚地摆弄着铁环,半晌才低声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又查到了一些东西,也许你会感兴趣。”   猗苏心一悬,她的声音便有些变调:“是什么?”   “据说这是不周山的石头,得来被磨作了杯子,有人说这红痕是共工的血呢!你信不信?”胡中天说笑着掩盖过去,取出一个皮面诡异的拨浪鼓摇着,继续道:“那东西有些骇人,我怕你瞧了受不住……”   猗苏不由就瞪了他一眼:“你这么一说我更要看了。”   胡中天老成地摇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玉简来。   猗苏接过,探入神识,脸一下子就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为啥伏晏应门那么快,因为早就知道有人在外面五里一徘徊(不)了……   这一章就是两个都没吃药的家伙努力给对方找茬_(:з」∠)_这种别扭的相处方式真是回到了小学生时代啊【x   章节名勇敢地打破了之前的文艺风/骚!快来表扬我言简意赅(划掉)   ☆、一石激千浪   画面摇摇晃晃,似乎是什么人看出去的情景。   眼前是一片广袤的荒原,云朵压得极低,阴沉沉的深绿灌木丛生,远处的山脊亦是相同的色调。蜿蜒的水流一路自远方行来,清浅却泛着寒凉的蓝波。   一个白衣人蹲在水边,手伸在溪水中不知在摸索什么。   猗苏立即认出来,那是白无常无疑。   情景再次剧烈晃动起来,直直向白无常拉进。   她看到白衣人急转身,两指一并划出一道界线,她好似撞上了屏障,面前又是一阵震动。可就在此时一侧猛地出现十数个青灰的身影,飘飘忽忽笼罩在淡红的烟瘴里头,已然越过了那界线,毫无犹疑地向白无常扑过去。   是亡灵。   可白无常方才专心于探寻水底的物事,回身太晚,已然失了先机,亡灵越过了一线后立即蜂拥上前撕咬,血肉迸裂的声响直叫人毛骨悚然。   即便是阴差,被大批亡灵围攻也是难以招架。   躯体倒地声,亡灵含混的嘶吼,水流潺潺。   猗苏瞧着自己离白无常越来越近,面前却挡着戾气四散的亡灵,只窥见他的一只手,原先还结着手印,最后蜷了两下终于松了开来,滑出一块纯黑的奇异玉石。   画面终结于此。   猗苏苍白着脸站在原地,耳畔嗡嗡的,有些晕眩。胡中天唤了好几遍她才回过神来,干涩地道:“这是……亡灵身上的记忆?”   胡中天将两块鲁班锁零件在手里抛了抛,垂下眼睫道:“应该是的。我能破开封印找回的目前只有这个。”他担忧地将手掌在猗苏面前晃了晃:“没事吧你?”   猗苏摇摇头,转而追问:“他手里最后落出来的那块石头是什么?”   “那个啊……应该是冥玉。”胡中天抄着袖子,立即进入了博学状态,“只在大荒有的极阴寒之物,可吸附戾气。传说以冥玉定魂作骨,可使亡灵重获肉体。”他瞥了猗苏一眼,小心翼翼地补充:“我觉得那些亡灵就是被这玉吸引过去的……”   白无常为何会去寻找定魂的冥玉?   这是一个异常简单的问题。   猗苏却不愿去面对这答案:白无常为了让她不再年复一年地从头来过,在大荒寻找冥玉,却被亡灵袭击,冥府对外宣称是个意外。   白无常因她而死。   --“所爱之人因己身而消亡殆尽而有的所思所感,这位姑娘却未必明白。”   不仅如此,她还在淡忘对方。   喉头宛如被锁住,呼吸都变得困难,猗苏僵硬地眨眨眼,发觉两行眼泪就这么自然而然地顺着面颊流下来。可她什么都感觉不到,连应有的悲恸都被过度震惊带来的麻木掩盖了,她只是直愣愣地站在那里流泪。   “喂……”胡中天颇为手足无措,笨拙地拉扯她的衣角。   猗苏闻声低头看向他,猛地就蹲下身,将脸埋在臂弯里。   也许是害怕招惹来不必要的注意,她连哭都是无声的,只有双肩不住颤抖。   只有她清楚,就连这眼泪,都未必完全是为了白无常而流。   和两百年前相比,白无常对谢猗苏而言,已经变得遥远,遥远到接受他已经死去这一事实都变得理所应当。当初她信誓旦旦的“白无常未死”的论断,不知何时已经褪色苍白。   更多的,她是为了始终一无所知的自己而痛哭。   憎恶着、悲哀着,无知却也残忍的自己。   就如同一直为了追寻遗失的宝物而一路奔行的人,在路程里渐渐淡忘了宝物原本的模样,有一天却突然被告知将宝物盗走抛弃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猗苏渐渐地从麻木里苏醒过来,全身如浸没在水中冰冷,猛然感知到外界的热度,不由打了个寒颤。   胡中天拍拍她的肩膀,犹豫着道:“我原本还想查一查蒿里宫的事,但不知道你还想不想知道……”   猗苏站起身,反手抹干了脸上的泪痕,轻轻地勾起唇角:“你还是不要再掺入这事了,太危险。查到现在这些我已经对你感激不尽。”   “我原本也没有别的事,而且……”胡中天有些扭捏地动了动身子,“也没别的人肯多和我玩。”   猗苏就有点哭笑不得,揉了揉他的脑袋:“这可不是玩。”   胡中天却瞪着眼睛嘟起嘴:“我年龄可是比你要大几倍的。”   “那好吧……可是别查得太露骨了,牵扯上你我终究要良心不安。”猗苏自然还是希望能将白无常一事查得愈发透彻,因此便没再推脱。   两个人就地坐着摆弄了一会儿一对竹水车,胡中天忽然就问:   “你喜欢白无常?”   猗苏垂下眼,睫毛颤动数下,最终微微一笑:“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胡中天看着门口的洒金促织屏风没说话。   伏晏原本已经立在房外,却凑巧听见了二人最后的对话,不知为何就驻了足,没有趁着这沉默进门。他只是觉得胡中天找谢猗苏玩耍的时间有点久,而齐北山一事不宜再拖,便想着过来将人带回去,不想却撞见了颇为隐秘的话题。   屋子里仍然寂静,伏晏立在檐下的阴影里,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就离开了。   房中二人对此一无所知,片刻的沉默后,胡中天开口:“哎呀,怎么都是情情爱爱的累不累,有那么多好玩的事,非抱死在这种事上有什么意思?”   猗苏揉了揉眉心:“我也没抱死在这事上……”她利落地起身,拍了拍衣摆,笑得比方才要镇定许多:“现在想想,刚才我应对委托人的措辞的确不大对,我得去补救一下。”   说着她和胡中天摆摆手作别,之后便快步往伏晏的书房而去,却在外头的缘廊上看见了他。   远远的只瞧见伏晏面朝院子里的满架蔷薇站着,红花衬玄衣,以梁父宫的雪墙作底色,倒是一副颇有古意的画面。   压下心底涌上的不自在,猗苏缓步过去,轻声道:“君上?”   伏晏略回头,盯了她一眼,只发出一个音节:“嗯?”   “我还想和齐北山再谈一谈。”   “谢姑娘准备谈什么,怎么谈?”伏晏如同被逗乐了般笑了声,面上却殊无笑意,只居高临下却也冷然地审视她。   猗苏瑟缩了一下,却坦然道:“还请君上相信在下一回。”   伏晏撩她一眼,转身往书房里去了:“随你。人在西厢。”   她隐约觉得伏晏好像不大高兴,可这厮素来这副高高在上的调子,一时也拿捏不准那点微妙的不同是否存在,她索性不去追究,径自往西厢去了。   齐北山见了猗苏显然有些讶异,却还是极有涵养地让她入内坐了上首。   “方才在下所言,多有不妥,有所冒犯之处还请郎君恕罪。”猗苏却郑重地行礼道歉。   齐北山受了这礼,看着她缓声道:“不知姑娘寻北山还有何事?”   “就在方才,我才知道,我心悦之人很可能是因我而死。”猗苏自失一笑,垂着视线。   青绿衣裳的男子目光就凝重起来,他沉默片刻,温和地道:“北山此前也言重了。”   “那种感觉……我现在明白了。即便想宽慰自己,告诉自己,对方并非因自己而死,并非自己一手酿成,有太多情非得已……但其实心里清楚不过,这就是自己的错。”猗苏惨然道,“这么一想,自己不知情时每一刻的快活安逸便是最深的罪孽。”   齐北山静静地看着她:“谢姑娘准备如何背负这罪业呢?”   “我……只能继续活下去。我的选择从来就只有活下去。”猗苏的语气渐渐坚定:“只有活下去,我才能查明白真相,才能弄清……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绿衣男子微微垂眼:“可北山已然没有想查明的东西。一切都清楚不过。”他微笑起来,近乎悲悯的气质中掺杂着归于平静的悲恸:“北山与姑娘并不一样。”   猗苏不好意思地别开头:“由己及人,在下尚不能释怀,遑论郎君你……在下此番来只是为了道歉,并不敢强求郎君做什么决定。”   齐北山口气柔和:“旁观者清,即便是北山,也是能劝姑娘几句早日释怀的。”他和猗苏相视一笑,随即低声道:“可姑娘与北山不同,即便背负这许多秘辛,仍然能活出一番起色。”   “郎君过誉了……”猗苏咬咬唇,半晌才犹豫地道:“容在下一言。忘川毕竟非良处,即便郎君不愿转生,也可驱除戾气留在冥府。”   齐北山的笑容显得丝毫没有实感:“留在冥府,又与在忘川有何不同?”   “也许是在下想得太简单……郎君上岸,也许能找到什么活下去的乐趣。”她别别扭扭地弱声说:“即便是在下,现在也不单单为了察明过去而活,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人和事。”   齐北山定定看了她片刻,忽地低低道:“若是主上在此,也会看不惯我这萧索的模样罢。”他自嘲地低笑数声,话锋一转,“就此转生,北山的确是意难平。”   “郎君的意思是……”   齐北山一笑,这笑容中再度透出那澄澈坚定得脱离凡俗的气宇,一扫此前的颓唐:“若能驱除戾气、在中里安顿下来,那便再好不过。”   “毕竟……北山还是想在离她最近的地方,记着她。”   闻言,她愣了愣才讷讷道:“那……那自然是最好的,这不难办。”   齐北山从容地颔首微笑:“那就有劳姑娘了。”   直到走出西厢,猗苏都没回过神来。她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这般顺遂——她其实真的只是想和齐北山讲一讲有那么点相似的经历,并未抱多大希望。   任务完成,倾吐后心绪宁定,这也算是今日的两重意外之喜了。   心下一片豁然,猗苏面上便也带了三分笑,和和气气地进了伏晏的书房,禀报了状况,有些期待地看向自家上峰。   伏晏从公文上抬眼,抬抬眉毛:“这回谢姑娘能耐倒挺大。后续我会安排,你就休息去罢。”这话说得不褒不贬,让猗苏平白有几分失落。   “君上不想知道在下是如何说服齐北山的?”猗苏就忍不住补了一句。   伏晏搁下笔,不耐烦似地从眼睫底下盯了她一眼:“不想。”   君上今天火气有点大嘛。   猗苏完全摸不着头脑,便悻悻地撇嘴,转身告退:“容在下休息几日再来。”   她才出门,伏晏就把桌上的公文摞到了一边--上头早都以朱笔批注完毕,方才只是装个样子。若没有这些文书撑场面,伏晏觉得自己心头的无名火答应会直接烧到谢猗苏面前。   他不悦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却也简单得让他对自己不屑:   并不是谢猗苏让人看不透,而是谢猗苏只对他一个人遮遮掩掩。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是准备隔2日一更新的,但是想想自己是读者都未必有心追这样更新的文,还是隔日更吧,虽然榜单要求真的只有一点点,我这样是超几倍的更新字数了,快夸我【←滚啦   久违地求个收求个冒泡_(:з」∠)_   之后整整6章感情戏你们怕不怕!   提问:对于事件的新发展大家有何看法?   猗苏:……我已经不想说话了。   伏晏:本座伐开心。   猗苏:没人会给你买包的。   夜游:好困……   白无常:(我就默默地飘过去你们都看不见我)   ☆、如意一出手   伏晏的人在谢猗苏与齐北山谈话末尾到了西厢外,听了个大致就回来向他汇报进展。齐北山愿意离开忘川固然是好事,可伏晏听了线报反而焦躁起来--谢猗苏似乎将什么关乎过去的秘辛告诉了齐北山,换得对方的理解。   线人到的太晚根本没听到什么谢猗苏的过去。   伏晏也并不希望偷听到谢猗苏的秘辛。   甚至于说,他是有些不屑的--既然对方不想说给他听,他又何必巴巴地、千方百计地去窥听?可此前,他也并不是没有动用暗中手段调查谢猗苏。   这种伏晏无法回避的自相矛盾,只令他愈发恼火。   和胡中天只见过一面,谢猗苏就能和他拥有共同的秘密。相处并不算久的夜游,也从她口中获得了些难以查明的事实。甚至与并不相熟的委托人,谢猗苏也能坦然地谈起自己的过往。   只有对伏晏,谢猗苏不仅不直接仰仗他的力量,甚至流露出明显的防备。她不希望被他了解,她对他始终是警觉的,因此才会放弃别人眼中理所应当的捷径,从不将查明事实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这并不是说伏晏希望被她依赖。   若事实是那番模样,也许伏晏还会觉得麻烦。可这种伏晏既厌烦又觉得理所应当的状况没有出现,现实只朝着反方向疾驰而行,狠狠嘲笑了他的自尊心。   伏晏就莫名其妙地不快起来。   这愤恚的情绪里,还夹杂着一丝他不愿承认的恐惧。除了眼高于顶的自负和还算漂亮的出身外,伏晏知道自己其实一无所有。温情、怜悯、热忱、怀念、勇气……这些人本应拥有的东西,被永远地消磨在了那个纯白的世界里。来到冥府的,是一个空有清醒头脑却无力的空壳。   谢猗苏是否是看穿了这一点,才会对他敬而远之?   伏晏往后一仰,靠在隐囊上吐纳了一番,面色如常地坐端正,扬声吩咐:“来人。”   ※   猗苏心情不错,回到三千桥,先耐着性子听阿丹批判了一番齐北山、赵柔止这对痴男怨女--他们的事似乎是黑无常告诉她的。   “我就去了那么几天,阿丹你和黑无常的关系就缓和了不少嘛。”   对方狠狠剐了她一眼:“再说,再说撕了你这张嘴。”   猗苏不以为意地嘿嘿笑了几声。此前她在桥洞中偷听到的对话,曾经让她颇为过意不去--若只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就让阿丹和黑无常形同陌路,她未免会觉得愧疚。黑无常还愿意将消息说给阿丹听自然是好现象,不过猗苏已经有一阵没见着黑无常,这么一提不由就挂心起来:   “黑无常最近如何?我好久没瞧见他了。”   阿丹若无其事地摆摆手:“还能怎样,就办他那点差事,他就是个不成器的。”   “嗯,看来你们过往丛密嘛。”猗苏摸着下巴调侃,不免被对方狠狠挠了几下腰际。   “好呀你,你个妮子今天倒作弄起我来了!”阿丹一手叉腰,一手拧了拧猗苏的脸,“我还没问你怎么今天满面春风的呢!怎么?和君上有戏?”   猗苏想到自己那浮动的心绪,又回想起方才伏晏那爱理不理的腔调,不由抿抿唇:“又一个任务完成了,我开心不成么?和君上又有什么关系。”   “啧啧啧,欲盖弥彰,有鬼哦。”阿丹眼珠一转,似乎又要开始吟诗作赋,猗苏却过了兴奋劲头,连轴转的疲倦渐渐侵袭上来。   阿丹就兀地换了腔调,猛拍猗苏两下:“丫头,你眼皮都要黏一起了。”   “的确有点困……”猗苏揉了揉眼睛,才要起身回水洞,岸上忽然就传来呼唤:“谢姑娘在否?”   阿丹就皱眉:“怎么又有阴差寻你?”   “差事不断嘛。”猗苏打了个哈哈,心里寻思着是否是伏晏心情不好,因此干脆动手压榨她这个苦力、又派了活儿下来。   来的是个她没见过的阴差,面容和气:“还请谢姑娘随某走一趟。”   猗苏回头冲阿丹摆摆手,便随着这阴差上岸离开。   阿丹倚在三千桥的石墩子上头,等猗苏走得没影了,才悠悠地来了一句:“别躲了,人都走了。”   桥洞里头便转出个人来,正是黑无常。   他的站姿仍然显得僵硬而拘谨,沉默了片刻笨拙地道谢:“多谢姑娘。”   阿丹仍旧是那副轻蔑的态度,哧地笑了,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自己的指甲:“和我你也别玩这套了,你装得累,我听得也烦。”   黑无常默然半晌,硬邦邦地道:“在下没有作伪,也无需作伪。”   阿丹飞了他一个眼色,似笑非笑:“瞒着白无常的事,对是你将那丫头塞进九魇的事也只字不提,这还叫不作伪?”   对方便陷入了沉默,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根本不想反驳。阿丹话说得再尖锐,黑无常总是这般态度暧昧地缄口不言。因此阿丹愈发觉得黑无常是个难懂的人。撇开较真刻板的外表,他究竟如何作想,他意欲如何,根本无从揣摩。也许他的老实羞涩根本就是最高明的伪装。   就在阿丹以为今日又要和此前的无数次一样,在沉默中结束会面的时候,黑无常罕见地主动开口:“阿丹姑娘,真的无意转生?”   阿丹抱臂低笑道:“虽说托那丫头的福,最近忘川的确是空落起来,但我可没有转生的打算。”她忽地看着对方笑起来:“你可别会错意了。我可不是因为那个臭男人。都那么多年了,我还不至于没法释怀。”   黑无常沉着地问:“那么,为什么?”   阿丹看着对方的面具,将颊边的碎发向耳后捋了捋,前言不搭后语地道:“你又是为何在这里当差那么多年?听说你早就能升迁了。”   这显然不是黑无常愿意细谈的话题。对方又缩回了那手足无措的态度里头,匆匆地一躬身,连半句话都没有多说就逃也似地离开了。   阿丹眨了眨眼,似乎没缓过神来。   方才她和黑无常面具后的双眼目光交汇,竟然有一瞬有将彼此看穿的错觉,令她也有落荒而逃的不安感。不过说到底,也就是错觉罢了。   阿丹哼着小调,摆着腰往忘川中心行去,一如往常。   ※   那厢,阴差领着猗苏往下里的方向而去,于是她便发问:“这回是直接去蒿里宫?”   那阴差顿了顿,答道:“是。”   一路他们便再没说话。   这阴差将她引到蒿里宫门口,做了个揖立在门口却不打算进去。   猗苏不由就多看了他一眼,脚步一缓。这片刻的停顿之间,她腕间猛然一送,叮当之声骤起。低头一看,她惊觉一直戴着的那串红玉珠串不知为何散了一地。这珠串于她意义自然非凡,她当下便俯身捡拾珠子,那阴差却上前来,利落地将几颗珠子抓在掌心,对她笑说:“这里由在下来收拾,谢姑娘不妨先进去,出来了某再将所有珠子还给姑娘?”   猗苏迟疑一瞬,还是同意了--伏晏并不喜欢人迟到。   蒿里宫的大门如往常一般看似紧闭,实则虚掩,一推即开。猗苏走进去,到了放十方镜的那间殿室,四顾却没见着伏晏。她心下就有些疑惑,凝神倾听,愈发觉得不对劲--什么声音都没有。   伏晏不是那种叫人过去自己却姗姗来迟的人。   她疾步回到殿门,用力向外拉开,却发觉已经被咒印封上了。   心中暗叫不妙,猗苏知道自己是中了不知什么人的圈套。   就在这时候,黑暗中传来一声清脆的笑,阴测测的颇为骇人。猗苏抬手就化出一团火球扔过去,却宛如被吞噬般消失得干净。   随后,蒿里宫墙上那一排排的火炬亮起了两根,从阴影里袅袅娜娜地走出一个人来,紫衣白袷,面容姣好,正是如意。   “如意姑娘这是什么意思?”猗苏冷声道,缓缓撑起戾气障子。   如意微微一笑,声音软糯:“意思还不明白吗?”她黑白分明的眼一眯,便现出狠戾来:“我要你死。”   语声未落,她袖中露出一根极长极软的倒刺鞭来,嚯嚯一抖便朝着猗苏抽来。   猗苏闪身避过,一咬牙,也不手软,双手一张,凭空化出数柄血红飞剑,从各个方向直朝着如意急刺。同时,她抬手向着屋顶重重拍出,登时灰石散落,露出屋梁间的一片天空来。她一甩手又是柄短剑往如意那边刺过去,同时足下一蹬往上疾掠。   那边厢如意手法如电,将飞剑纷纷以鞭身弹开,叮叮当当好一阵响。   可猗苏却重重撞上咒印跌回地上,狼狈地翻身往一边打了个滚,堪堪躲过如意扬手又一鞭子。她伏低身体,看着又一鞭甩来,心中计算了一番这鞭身的长度,在紧要关头飞身避过,同时手捏短剑向身旁重重向下钉去,将鞭尾生生定在了地上。   如意斥了一声,抬腕拉扯鞭身,猗苏意不在此,趁机向前疾掠栖近对方身旁,双手虚空一握便变出一把赤红的长剑,自斜上径直往如意面门砍去。   这一招着实老辣,显然大出如意料想之外。她干脆弃了鞭子,向后急退三步,猗苏步步近逼,剑身直取对方要害,毫不容情。   如意现出败象,步伐微乱,猗苏见机挥剑横扫,却只觉得肋下一痛。   对方冷笑一声,袖中露出一架十字短弩来,又连按数下机括,局势登时扭转。   猗苏向后急纵,不想如意右手一张,长鞭飞回手中,鞭身竟然生生比方才要短上一半,远攻的长鞭瞬间变作近身缠斗的利器,加之有连弩在旁辅助,凶猛的攻势直叫猗苏一时躲闪连连。   虽然猗苏最终掠到门边拉开距离,无需再惧怕短弩的准头,却仍吃了几下鞭子。她矮身喘息,却觉得全身乏力起来,不由就低头看向没入肋下的那四刃弩箭,心中一凛:箭身有毒。   再拖下去情势只会愈加不利,猗苏深深吸气,集中意念,身后血光乍现,凭空现出大片利刃的尖端,随着她双臂一振齐齐向着如意飞去。   对方远攻近攻都有长鞭,近身又有短弩,猗苏竭尽全力的一击只能是这万剑齐飞的笨招数--如意再怎么厉害,这般攻势下总不免中招。   可紫衣白袷的姑娘却慢悠悠地自剑雨中步出,身周气场扭曲,飞剑纷纷偏转了方向,互相碰擦火花四溅,她却毫发无伤。   猗苏全身力气宛如被抽空,半蹲在地上看着对方一步步走近,认命般闭上眼。   “你比意想中中还要麻烦呢,”如意说话的调子仍然柔柔的,“我不开心了,所以啊,你也别想死得利落快活。”她笑得灿烂艳丽,走到猗苏面前,缓缓俯身。   也就在这一瞬间,猗苏双目猛睁,身法如惊电,手中一柄薄匕首直取如意脖颈。   如意笑意微收,手一抬,短弩瞬发,弩箭深深没入猗苏手掌。   猗苏动作一顿,却仍旧紧握匕首削去,刀锋堪堪擦着如意鬓角掠过,带下几缕青丝。这一击失败,猗苏便成了刀俎下的鱼肉,即使提起猛力往旁侧急滚,却仍旧晚了。她只觉得头皮一阵火辣辣的,黏稠的液体便顺着额头流下来。   幸好幸好,再晚一些只怕耳朵都会被那一鞭子削下来。   在心里安慰着自己,猗苏抬起头冲着如意咧嘴笑了:“就算是死,如意姑娘也好歹让我死得明白。”   如意凉凉地道:“我自然会让你死得明白。”她手中长鞭一卷,紧紧缠住猗苏,便将她拖着往后殿而去。   鞭身上的倒刺深深刺入肌骨,猗苏咬牙忍受,告诉自己幸而手没被完全捆住。她左右四顾,寻思着留下记号的方法--自己脱身是不成了,只能拖延时间,将希望托于旁人。   额头猛地磕到了坚硬的圆形物什,猗苏下意识伸手抓在掌中,却是在入殿时握在指间的红玉珠子,打斗时顾不上扔在了地上,现在又回到了猗苏手中。   如意此番动手谋划周全,事后定然会清理地上的血渍,将珠子扔在这里绝非良策。猗苏苦思着举目四顾,视线定在了头顶的屋顶,心中已有了计较。   到了前后殿的转角,如意加大力道一扯,猗苏指尖捻动,将玉珠弹入了殿中横梁,同时故意痛呼出声,掩盖珠子的声响。   如意回首盯了她一眼,却含着鄙夷的神气,并未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猗苏被一路拖行到十方镜前,如意开启镜面,直接将猗苏扔了进去。   一阵熟悉的晕眩后,猗苏半睁开眼,自己身处一片虚无的纯白世界,只有百合色的光线四处充斥。   如意将鞭子解开,在猗苏身边优雅地坐下,气定神闲地开口:“我这就告诉你,我为何要你死。”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都没人记得还有小黑和阿丹这对黑红配相爱相杀(才不是)   在为了伏晏不迟到和捡珠子之间选择,阿谢的答案其实已经表明了一切……   你们感受到写武侠出身的作者对武侠深深的执念了没有……_(:з」∠)_   阿谢的武力值其实很高很凶残的来着,可惜如意更凶残_(:з」∠)_给周围都是凶残女人的君上点根蜡。   伏晏:……武力值都没本座高,蜡烛省着给你自己用。   胡中天:那你还不去救人?!   新文存稿文案开了,感谢白熊大大美腻的封面(艳灵那个封面就是她的~)是上个副本第一女反派安阳公主重生的故事,感兴趣的可以一收。文案还没写好所以只有一句话_(:з」∠)_   [img]http://i1205.photobucket.com/albums/bb437/styyxp1995/5C0F5C01.jpg[/img]   手机版链接   ☆、君上就出手   “只要是妨碍到我和殿下的人,都必须死。”如意声调婉转,笑容妩媚,她拿出一方手巾缓缓擦拭手指,轻柔地继续道:“哦是了,你不知道,殿下便是君上,只不过……我和殿下,许久前就相识了。”   她托着腮,露出少女怀春似的娇俏神情,脸颊上淡淡晕着粉:“我与殿下两厢情悦,是要长相厮守的。”她语声猛然转冷,字字阴寒:“殿下只能是我的。”   “你能明白的吧?这种独占心爱之人、绝不容许他人侵犯的心绪?呐?”如意笑得甜美,俯身捏着猗苏的下巴,手指力气骇人。   猗苏艰难地喘了几口气,压着嗓子道:“就因为我……和君上拉了一次手,姑娘就将我视作肉中刺,这两厢情悦的自信未免太稀薄了。”   如意却不生气,反而松开手,歪头又擦拭起手指:“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嘛。如果可能,我真想把殿下关起来,让他只看得到我一个人……就像以前……”她的语声低下去,双眼看向远方的虚空。   猗苏见状便要拼死再次出手,如意却已然回过神来,咯咯地笑了数声,用脚尖将猗苏的下巴抬起来,轻蔑地嗤笑:“还不死心?还想杀我?这贪生的样子还真是难看呢……可惜了这张脸。”她说着蓦地抬足踩上猗苏胸口,运足真力向下一压,猗苏只觉得剧痛难当,张口就吐出一口血来。   眼前景象渐渐有些模糊,猗苏大口呼吸,口中鲜血逆流回去,滞涩又咸腥,令人作呕。   如意见状轻轻地笑:“这地方可是风水宝地,要是寻常受了伤的人进来,不出几日便能毫发无伤地出去。可是谁让你依附戾气为生,这里的仙气,你也快受不住了罢?”   猗苏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如意起身越走越远。   她想动,可连翻身的力气都消失殆尽,更不要说追上去。   纯白的仙气氤氲,于她而言却是致命的毒药。   如意面前现出向外的圆洞,她回头浅笑:“你大概连尸骨都会被仙气吞噬干净的。呵呵,就此别过,怪物。”   透明澄澈的纯白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   上里办事还算快,事情谈妥后,当日傍晚就拟定次日为齐北山驱除戾气。   伏晏歇了一晚心情平复了不少,翌日到了书房,却没等来谢猗苏,不免令人去唤。没过多久,那差役急匆匆地进来禀报:“三千桥那里说,谢姑娘昨儿就和阴差走了,现在还没回来。”   伏晏昨日根本没有差人找过谢猗苏。   他知道此事有异,便开口吩咐:“夜游呢?”   对方为难地一躬身:“夜游大人今儿到凡间干活去了。要不……请日游大人查一查?”   伏晏却已经起身往外走去,衣袍带风,话语淡淡的没有起伏:“算了,他不中用。”   玄衣青年走到上里宫墙前才发觉,自己这般行动似乎惹眼了些,便驻了足往溯世阁的方向拐去,中途捏起隐身诀,几下飞掠直接出了墙外,御风向着三千桥而去。   阿丹原本靠在桥洞下涂蔻丹,眼前忽然就多了个人,她仔细分辨之下才瞧出来居然是冥君大人,不由皱眉:“君上怎么来了?阿苏那丫头惹麻烦了?”   伏晏冷着一张脸问:“谢猗苏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带她走的是什么人?”   “也就她从上里回来不久……申时光景。”阿丹盯着伏晏,语气凝重起来,“来的是个面生的差役。出什么事了?”   伏晏却又抛出一个问题:“他们是往何处走的?”   “我想想……是下里的方向。”   伏晏一颔首:“多谢。”说着便要离开。   “阿苏她出什么事了?”阿丹追上去,声音尖利起来。   “抱歉,我有的也不过是个揣测。”伏晏停住步子,稍回头,“但我自当尽力。”   他也顾不得再和阿丹解释,径自向下里疾行。居于下里,手下有阴差,会对谢猗苏出手的人……伏晏只能想到一个。   若真如他所想,情况很可能比他所能预想的还要糟糕。   离谢猗苏离开三千桥,已经一夜过去,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伏晏竟然不愿去想。捏着隐身诀,他先在蒿里宫外围转了一圈,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直接推门进去是下下策。伏晏飞身上了屋檐,原本是想从后殿绕路,却发觉正前方的一片屋瓦色泽青黑发亮,与周遭带着尘土的屋瓦相比新得异常,显然是刚铺上不久。可伏晏记忆中,蒿里宫近期并无修缮计划。心中起疑,他手掌微抬,化出一片遮挡日光的屏障,随后将整片新铺的屋瓦掀起,向下窥视。   瓦片下的屋梁看着光洁,伏晏伸手一摸,上头竟然有手腕粗的断口,已经以新木块填好;近旁的灰石仔细抚摸下便知是新上的,甚至还带着未干的潮气。近日冥府下的皆是绵密的细雨,决不至于令屋檐受损到这地步。伏晏的眉头就深深拧起来,目光显得冷锐。   伏晏从袖中摸出一方青色石印,按在屋檐无形的咒印上,闪着虹光的无色屏障就现出一个缺口。他轻巧地钻进去,入了蒿里宫。   宫室中暗无天光,伏晏隐匿气息走了几步,却没径直往十方殿去,反而在这正殿徘徊两圈,蹲下身摸摸地面,将手指凑到鼻端闻了闻--比往常更浓的瑞龙脑气味,如同在掩盖什么。   蒿里宫每次清洗,都以熏染龙脑的湿布擦拭,留下这味道也不奇怪。但这次的,也太浓了些,呛鼻中透出不祥。   若真如他所想,这正殿中发生了一番狠斗,最后谢猗苏败北,如意会将谢猗苏带到何处?自然是十方镜,那里才是她真正的主场。可这只是猜测。仅仅凭揣测去与如意对质毫无胜算。他很清楚,如意只会以若有似无的微笑搪塞过去,拒绝打开十方镜。   伏晏就焦躁起来。   他往转角走了几步,试图想象昨天的情形。   谢猗苏不是会任人鱼肉的角色,即便到最后一刻……她也会留下记号。她应该能想得到如意的善后手段,绝不会将记号留在地上。如意使鞭,大约会以鞭身拖着谢猗苏前行,那么谢猗苏第一眼看得到的是……   伏晏抬起头,眼风向两侧一扫,凭空化出阶梯,悄无声息地凑近大殿的屋顶。光线昏暗,他只能以手指摩挲最近的那根屋梁,来回几遍,没找到什么,指腹反而被木刺扎伤,伏晏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继续来回摸索。   他的指尖猛地触碰到冰冷的质地,他立即动手将这两颗东西从木梁中取下,凑到眼前一看,正是谢猗苏左手腕间那串红玉珠的散珠。   这两颗珠子印证了他此前的所有揣测,伏晏的目光愈加幽深,唇线紧绷。   解开身上的隐身诀,伏晏大步走进十方殿,沉声道:“如意。”   如意自黑暗中现身,神色一如往常,垂首行礼:“君上。”   伏晏手一挥,将壁上的火炬点亮,摊开手掌,露出那两颗珠子,声调阴冷:“把人放了,现在。”   如意缓缓抬眼,气声道:“殿下是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要对谢猗苏动手,我不清楚、也没兴趣知道。但我知道她就在十方镜中。”伏晏上前一步,露出一抹冰冷的笑:“就算你是母亲的人,但谁为主,谁为仆,你最好分清楚。”   他沉声道:“我再说一遍,现在就放人。”   如意垂下眼沉默,抬头时已是泪溢双眸:“为什么?才一个月不到,殿下就已经对阿紫厌倦了?连我真正的名字都不愿唤,连面都不愿见,殿下何时变得这般狠心?阿紫心中只有殿下,为何殿下心中就不能只有阿紫一人?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声音尖锐起来,声嘶力竭,“阿紫只是想和殿下长相厮守,为……”   伏晏挑了挑眉,面无表情地打断她:“如意,你逾矩了。”他微微偏头,声音淡漠:“因你原是母亲座下,我本不想将话说得太绝。但你实在疯得厉害,便不要怪我。过去是受制于人,不意间让你生出我与你有什么关系的错觉。今日我就说明白了,我心中从没有、也不会有你。”   如意瞪大了眼,尖叫着捂住双耳,口中歇斯底里地重复:“我不听,不听,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   伏晏面沉如水,不耐烦地咋舌:“疯够了没有。”   如意眼神发直,愣愣地看着他,发出梦呓一般的声音:“我不要……不要……殿下只能是我的……我的!”她语声猛然发沉,目露凶光,掏出短弩连按数下:“殿下只能是我的!”   伏晏挥袖拂开,以看蝼蚁般的目光睨了如意一眼,两指夹了方才那枚青石印章便往对方印堂上拍出,青印悬浮空中,四周发散出异彩纹样,将如意紧紧包裹。如意匍伏于地,扭动身体挣扎,发出惨呼:   “殿下!殿下!我错了,我知错了!不要!”   伏晏不为所动,从腰间取下金泥薄刀,在食指上一划,滴血入阵,双手结起手印。如意双手支地,痛苦地干呕了几下,胸口猛然迸裂出血花,一把异彩纷呈的管钥飞到半空,落入伏晏掌中。   青印阵法渐渐淡去,如意挣扎着爬向伏晏,哀求道:“殿下,阿紫错了,真的错了!求殿下将一念钥还给阿紫!阿紫以后一定对殿下言听计从……再不敢……”   伏晏错步避开她,手一挥召出金罗网将如意兜头罩住,淡淡道:“我会令人将你遣回母亲座下。”   语毕,他捏着这名唤一念的钥匙往十方镜上划出,开出通道,步入镜中。   ※   猗苏听到动静,睁开眼先看到的就是玄色的衣摆,面料华贵,勾银灰的丝线作云雷。这上好的衣装却浸了泥水和尘土,银丝上缠着碎叶,她费力地抬头看了看,见是伏晏,便有些惊讶:他素来喜洁,甚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从不允许自己这般狼狈。   伏晏徐徐蹲下身,看着猗苏就皱皱眉,摸出一方手巾来。可那捏着手巾的手似乎有些不稳,在半空顿了顿,才擦拭上她的脸。而后,他垂睫盯着素白之上大片的血污,琥珀色的眼沉了沉,口气却和说起公务琐事般淡淡:“我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满满的一章君上,不知各位满意了没有,反正我是很满意……   夜游:完全不明白为毛要先绕一大圈才去找如意。   伏晏:只靠直觉没有证据是行不通的。   夜游:我觉得有了证据和那个女人打交道也是白搭。而且你为毛要对她那么忌惮啊?   伏晏:……你可以闭嘴了。   胡中天:以上是直觉派和证据派的死磕过程。   下次更新是15日,预告:满满的一章感情戏和相性25问   又想改文名了,大家觉得现在这个好不好?还是《艳灵》好?   ☆、重复疑无路   “我来了。”   伏晏这话一出,猗苏不知为何就有些鼻酸。她闭上眼,轻声道:“嗯,来得不算晚,我还没死干净。”   对方没作答,沉默着撑起仙障、聚拢了云气将她托起,打开通向外界的甬道。   “方才耽搁了一下。”   猗苏隐约听到伏晏说了这么一句,昏昏沉沉地思考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刚才……伏晏是在变相地道歉?   她的语气轻快起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伏晏带着她走出十方镜,向空空如也的殿中扫了眼,眉头立即一皱,却什么都没说,只向云朵靠近了些许,加快了脚步,往殿外行去。   外头日近正午,却乌压压地铺了厚厚的雨云,随时会倾盆而下。   伏晏往荒凉的旧城深入,到了一片荒凉的浅滩边止步,才转头看向猗苏:“手。”   “啊?”猗苏没反应过来。   伏晏就叹了口气,将她右手微微抬起,念了个咒将伤处的污渍和余毒驱除,那弩箭仍深深没入手掌,瞧着便颇为骇人。他又言简意赅地道:“会痛,别看。”   在猗苏明白过来之前,伏晏就已经以银镊子将弩箭一气拔出。猗苏痛得抽了口气,却没出声,只是咬着唇忍耐,目光却不听话地溜向自己的右手。   伏晏就瞪了她一眼,又念起诀来,伤处很快止血,瞧着虽可怕,却不大痛了。   “君上还会医术啊?”猗苏就疑惑地问。   “久病成良医。”伏晏若无其事地将这话题揭过去,又轻轻托着她的头往左偏了偏,又是一番清理治疗的咒术。   猗苏安分了一会儿,再次发问:“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伏晏撩了她一眼,没说话,神情有些阴沉,包扎她额际的伤口的动作却没太用力。猗苏身上的伤,现在就剩下肋下的那根弩箭了,伏晏抿着唇看了一眼伤处,波澜不兴地道:“别多想。”   “啊?”   伏晏已经面无表情地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小刀,将弩箭周围的衣物割开。猗苏顿时咬住嘴唇不出声了。他神色如常地施术法清洁创口周围,而后动作顿了顿,才以两指压在弩箭旁的肌肤上,另一手以银镊子将箭身一气拔出。   这次溅出的血直接落到了伏晏脸上。   他却只是本能地眨眨眼,而后收手,利落地结起治愈手印。   至于猗苏,根本就没想到要羞赧,因为……实在是太痛了。她没忍住,不由轻轻哼了两声,伏晏施法术的动作便更迅速了。阵痛一过,她又重提方才的话题:“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伏晏凉凉地道:“谢姑娘精神很足嘛。”   “劫后余生自然要兴奋些。”猗苏声音干涩起来:“这么想想,我还真一直是运气欠佳。”   她看着伏晏叹了口气,低声絮叨起来:“能找到那个带我来的阴差吗?不过为了掩人耳目,那些珠子也肯定不知扔到了何处,找到他也没用……”   “现在你倒惦念起珠子来了。”伏晏嗤笑一声,将手上已有的血迹擦拭干净。   “正因为我活下来了,才会惦念那些珠子。而且,”猗苏振振有词,“真的很可惜……”   伏晏看着她,静静道:“是因为送你的人,才可惜?”   猗苏愣了愣,却指着伏晏说起不相关的话:“你脸上还有血。”   伏晏便取了手巾将脸擦干净了,若无其事地道:“送你回去。”   “我不想被围观。”   对方闻言沉默了片刻才没好气地道:“那就在上里歇到不会被围观为止。”   猗苏原本的意思是不必他亲自送她回去,却被理解成另一番模样,不由噎了一噎,才缓缓接口:“我的意思是,君上派个人送我回去就成。”   伏晏盯她一眼,似笑非笑:“谢姑娘满身是伤地回去就不会被围观?”   “忘川的谁不知道我事多,受这么点伤能激起多大波澜?”猗苏话说得有些急,便咳嗽起来。   伏晏冷冷睨她:“再说一句试试?”   于是猗苏就默默无言地躺在云朵上进了上里--好在伏晏还记得要捏个隐身诀,没被人瞧见。在上里偏殿安顿下来,又有郎中前来抓药把脉,种种繁琐自是不用再提--差不多半当中,猗苏就已经昏睡过去了。   闷了一整日的雨终于在入夜后到来,滂沱作响,梁父宫后殿的隔扇正朝着庭院,无遮无拦,便沁上了些许雨色。   伏晏着月白中衣,上头披了件家常的雪青外袍,臂弯下枕着两个隐囊,看着烛火映在纸门上的亮光出神。   他带着谢猗苏自镜中出来时,如意已然没了踪影。送谢猗苏回上里后,他又带人勘察了一番蒿里宫,仍然毫无头绪--连那金罗网法宝都不知去向。   若非今日一事,伏晏未必能直面自己真实的心绪。   可坦然接受自己心境的改变后,伏晏却只觉得歉疚。看到谢猗苏的情状后,他心中甚至生了杀意,可如今连祸首都从手中逃脱……   他摸出那两颗红玉珠子,垂眼看向掌心,琥珀色眸中的神情莫测。   伏晏不是个占有欲旺盛的人。或者说,他一直竭尽全力克制着占有欲。于他而言,事物只能有合适与不合适的差别。冷静地考量,审时度势,这是决定他选择的尺规。   让谢猗苏继续留在身边,于情感上无疑是合宜,于理智上……   伏晏将那珠子捻在两指间举起端详,微微一笑。   ※   猗苏睡了大半日,精神已经养得很足,除了伤处尚未完全愈合,她自觉已经无碍。胡中天一早就兴冲冲地过来找她玩,口中说着:“你干脆就别搬回去一直住这里好了!”   对此,猗苏只干笑两声敷衍过去,将注意力转到胡中天带来的稀奇玩意儿上。   此番是个表面呈华容道模样的漆木盒子,只有将最上端的木牌移到下方,盒盖才能开启。今日骤雨初晴,猗苏心情不错,玩性也足,就和胡中天头碰头地坐在廊下,轮流拨弄这盒子。   “你不问我为何受伤?”猗苏走完一步,轻声问。   胡中天看了她一眼,嘿嘿地笑:“我已经知道了呀。”   “那么你知道如意的真实身份?”   小童模样的冥府档案库就有点不高兴,抄着袖子晃晃脑袋:“你怎么老是问我不清楚的事!”声音就渐渐低下来:“这个如意姑娘,很早以前就在蒿里宫了,但来历还真的半点没写。”   “那么……”猗苏原本还想问问十方镜中是否有一个纯白世界,转念一想将话吞下肚,扯起个爽朗的笑:“那么就算啦,整日麻烦你我也会不好意思的。”   “不说这个了,轮到你了!”   伏晏进偏殿院子时,就看见谢猗苏大笑着拍胡中天的头,胡中天扁着嘴将手中的盒子往怀里藏,口中嚷着:“刚才我是手滑才走错了一步,不算!重来重来!”   谢猗苏很少在人前笑得这般肆意,伏晏立在院门的阴影里顿了片刻,才缓步走出,皱着眉道:“伤还没好透,就吹风?”   “怎么是你?”胡中天鼓着腮帮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嘟囔:“小气鬼!平日有了好东西就不肯给我!现在又不让我和阿谢一起玩……”   猗苏被“阿谢”这个称呼吓了一跳,拍拍胡中天的脑袋:“别闹,叫姐姐。”随后转向伏晏,笑说:“君上怎么来了?”   这一笑,就要比方才收敛许多。   伏晏神色如常:“就和你说一声,齐北山已经挂了名在中里开起学堂。”   猗苏若有所思地颔首:“那样也好。”说着又揶揄地笑了:“愿意去他那里识文断字的姑娘肯定要排长队。”   伏晏抬着下巴低笑了声,眼风朝着胡中天一撩。对方哼唧数声,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将华容道漆盒往猗苏膝上一放,一溜烟地跑了。   “他很怕你嘛……”猗苏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漆盒上的木块,随口道。   “你也未免将冥君这身份看得太轻,阿谢姑娘。”伏晏说这话的时候似笑非笑,最后四字微微拉长了声调,猗苏愕然抬眼望向他,他就势往廊柱上一靠,居高临下地与她对上眼神,若有似无的笑便定格作唇边真切的弧度。   心跳的声音便响了数倍,盖过了初夏虫儿的浅吟低唱。   猗苏在这一眼拉长作凝睇前垂下头,匆忙地将华容道上的木块往左一拨,却发觉这正是方才胡中天的错招,便又忙乱地将这步撤回,十指扣住木盒边缘一时不知怎么动弹才好。   伏晏看她的眼神里就多了一分难以言说的晦涩,他轻描淡写地开口:“手伸出来。”   猗苏因为右手还缠着纱布,便将左手摊平了,歪头疑惑地看向对方。   一串珠链落入她手中。其中颜色最艳丽的两颗红珠,赫然便是她钉入蒿里宫屋梁的玉珠,其余都是花釉的瓷珠,浅浅淡淡晕染着红,错落排列一周与玉珠相映并不显得苍白,可见这珠子的选择和排布是花了心思的。   伏晏却已经转了身要走,猗苏不由就追上两步:“谢谢……”   对方偏过头,嗤笑道:“谢我做甚?都是手下人的用心,我不过一句话。”他垂了眼睫,语声平淡:“要再找一串红玉本不难,但想来你重视的也不过这两颗珠子,也省得麻烦。”   猗苏抿嘴一笑:“不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伏晏背过身去,行走间衣摆带风:“伤好透了来找我。”   猗苏摸索着珠子光滑的表面,笑意渐敛。她将珠串戴回腕间,甩甩头进屋,抱着那华容道漆盒靠坐在胡床上,面容间的怅惘之色渐渐被如水的沉静代替。   之前自己定下的决意,又在不知不觉间消解。   白无常和伏晏的界线,再次模糊起来。猗苏都已经无法分辨内心的情绪究竟因何而起,越想越烦躁,她将漆盒扔到了一边,把脸埋在软垫中狠狠磨蹭数下,抬起头看着手腕,失去力气似地再次埋首于隐囊中。   ※   等猗苏自觉心态调整得差不多,她身上的伤也的确好透了,连疤都没留下。   熟门熟路地来到伏晏书房外,她叩响房门,过了半晌,伏晏才应道:“请进。”   快步绕过屏风,猗苏走到几案前,微笑道:“君上。”   伏晏面前的桌面难得空落落的,半本公文都没瞧见。他侧坐着朝向壁上的斗方,十指两两相触搭出个三角,等猗苏走近了便收束成手指交叠的模样,他的视线也落在前方,并未朝猗苏转过分毫。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调子从容平静:“你被辞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简单粗暴的章节概要   =============我是二十五问的分割线===================   接之前的25问,仍然有大量剧透出没,糖分足希望大家喜欢^▼^   26 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伏晏:送礼物。   猗苏:他从来没告诉我生日什么时候……   胡中天:你就不问啊,怪不得上次他莫名其妙沉默了一天。   27 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伏晏:我。   猗苏:他。   28 您有多喜欢对方?   伏晏:在她之前没有想过要娶亲。   猗苏:Σ(っ °Д °;)っ →o(*////▽////*)q   伏晏:嗯?(盯)   猗苏:啊?哦,哦……咳,就是虽然有很多坏毛病但是我都能忍的那种程度。   29 那么,您爱对方么?   伏晏:嗯。   猗苏:>/////< 当、当然……   30 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伏晏:(思考片刻)好像还没有。   猗苏:……下一问。   31 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伏晏:那是我的问题,不怪她。   胡中天:Σ( ° △ °|||)︴天……啊……老大在说人话……   伏晏:胡中天。   胡中天:嘤……   猗苏:如果他要是变心了我觉得我会再次崩坏的_(:з」∠)_   32 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   伏晏:不能。   猗苏:同。   33 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   伏晏:(斜眼)这不是常态么?   猗苏:哪里有!   伏晏:嘛不过之后她就不敢了(笑)。   猗苏:你可以闭嘴了。   35 对方性感的表情?   猗苏:(#°Д°) 怎么突然……   伏晏:得意洋洋地笑的时候。   猗苏:……为什么你要说出来我可说不出口。   胡中天:(小声)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伏晏:哦?   猗苏:(破罐子破摔状)好啦好啦我说!似笑非笑的贱样行了吗!   36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伏晏:这形容好娘炮。   猗苏:舒适不尴尬的沉默。   38 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伏晏:无聊的人才会想评出一个最来。   猗苏:陪着就可以了。   39 曾经吵架么?   猗苏:常态……吧。   伏晏:无异议。   40 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伏晏:(斜眼)问她。   猗苏:我也不知道啊……   41 之后如何和好?   猗苏:莫名其妙……就和好了……   伏晏:其实是忍不住服软了。   胡中天:(八卦脸)谁服软?   伏晏:……   胡中天:我好像知道得太多了,抖。   42 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伏晏:我和她都不会有转世。   猗苏:嗯,下一问。   43 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猗苏:他默默为我做了一些事的时候。   伏晏:……   胡中天:(小小声)我……是看到了传说中老大不好意思的场景了吗……容我留个遗嘱。   44 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伏晏:纵容她。   猗苏:容忍他。   45 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已经不爱我了”?   伏晏:还没遇到过。   猗苏:……君上你够拽啊。说实话之前有几次我还真的很不确定……   胡中天:说说,仔细说!   猗苏:谁让他表面功夫做得那么好我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46 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伏晏:西府海棠。   猗苏:我觉得……他不喜欢被和花作比较。   伏晏:算你清楚。   47 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么?   伏晏:有吗?   猗苏:不知道。   伏晏:是不是最近日子太好过了?   猗苏:o( ̄ヘ ̄o#) 我觉得是没有互相隐瞒的事了……   48 您的自卑感来自?   伏晏:(扭头)过去。   猗苏:身份之差。   49 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伏晏:公开。   猗苏:嗯。   50 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伏晏:我就不说永久一说有多可笑了……但是只要我还是伏晏,会。   猗苏:嗯……o(*////-////*)q   ☆、明暗又一村   “你被辞退了。”   猗苏呆愣了片刻才听明白伏晏话中的意思,讷讷地讪笑:“我又做错什么了……”   “不,这次你没犯错。”伏晏侧转头看着她,神情平静。   “哈?”她一呛。   伏晏的眉头稍紧,眼神却依旧如凝滞的秋水:“至今为止,辛苦你了。”   “作弄我也要有个度……我被吓到了,成了么?”猗苏僵硬地弯起唇角,空握的双拳发颤。   “你觉得我像在作弄你吗?”伏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眼睛。   他的目中剥去了素日的浮光矫饰,只有沉静,没有戏谑,没有嘲讽,反而令人心惊。   猗苏别开脸,嗤笑数声,声音尖锐起来:“让我全权承担忘川一事的是你,轻轻巧巧把我辞退的人也是你。君上的身份就用在这种地方?”   伏晏眯了眯眼,唇线向下绷紧。他坐正了,缓缓道:“抱歉。”   他道歉了,猗苏反而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喉头宛如堵了厚厚的棉絮,半晌才声音低哑地问:“出什么事了?”   玄衣青年垂睫的神情淡漠,他食指在几案上叩了叩,便要开口。   “是实话还是谎话,就算是我,也分得清。”猗苏轻声说:“如果不准备说实话,君上大可不必开口。”   伏晏抬起头看向她,与她的视线在半空胶着了片刻,静静道:“如意失踪了。”   “所以呢?”猗苏向前一步,双手撑在伏晏面前的几案上,手指因用力微微泛白:“就算她再来寻仇又如何?我都不怕,你又在忧虑什么?”   伏晏弯了弯眼角:“你不怕,我却并无护住你的把握。”   他的嗓音比平时要低上许多,愈发显得温和。猗苏闻言一震,随即抓起手边的绿松石镇纸就往伏晏面上掷过去:   “你不但嘴巴毒,死要面子装腔作势,没公德心没同情心,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还是个自以为是的胆小鬼!”   伏晏挥袖将镇纸拂开了,被逗乐般一笑:“你说得没错。”   猗苏冷着脸没说话。   “所以,你何必要屈居于我这般差劲的人手下?”伏晏的口气轻描淡写,他俯身将镇纸拾起摆回桌面,垂眼勾勾唇角:“我倒是没想到你反应会这么大。”   猗苏也觉得自己闹的动静略大,便咬着嘴唇退后一步。   局势掌控在了他手中,伏晏便继续笃定地道:“夜游最近都会在凡世,你可以到他那边待一阵。有他在,又是在冥府外,谅如意也没法动手。”顿了顿,他复笑笑地看着她道:“当然你若要去别处,我也无话可说。”   “君上已经安排妥当,我又还会有什么异议?”猗苏摘下上里的腰牌搁在几案上,低头向着伏晏微微一笑:“这大半个月我过得很开心,谢谢。再见。”   伏晏看着她走出房门,起身走到室中悬挂的斗方边,两手背在身后,双眼定定看向画中的山水。   “明明不舍得还要把人家赶走,还真是搞不懂你在想什么……”胡中天突然从屏风后头爬出来,向伏晏做了个鬼脸。   伏晏回头冷冷盯他一眼,走回案前,拿起那绿松石镇纸就朝胡中天扔过去:“闭嘴。”   胡中天伸手接住了,嘻嘻几声笑:“谢谢,我想要这个好久了。”说着他蹭到伏晏面前,将一旁架子上的文书抽了几卷下来翻了翻,嘀咕:“你还蛮忙的嘛……”   “再多说一句就把你重置。”伏晏一招手,便又有几卷文书自另一边的箱笼里飞到面前,他撩了胡中天一记:“磨墨。”   胡中天就嘟嘟囔囔地踮着脚磨起墨。   日头渐升,映在地上的阴影便逐渐扩大。等伏晏将这几卷公文批复完,他脸上神情也再无一丝异常。   “诶,怎么突然就飘来那么多乌云,又要下雨了真是讨厌……”胡中天坐在两个垒得高高的隐囊上头,把玩着镇纸道。   伏晏抬眼看了看,漫不经心地将公文翻过另一页。   不多久果真大雨如注,却下得爽气,瓢泼一阵便止歇转阴,只是空气中弥漫着潮气。   猗苏在雨落下前就已经回到了三千桥。阿丹终于等到她回来,不免一阵质问,猗苏绞尽脑汁糊弄了过去,只说之前是为自己惹的事善后,终究是没把自己受伤的事抖露出去。   方才她一时没想周全,如今细细思量,如果她继续留在冥府,说不准会连累到阿丹。如意一事,不能让阿丹知道分毫。   念及此,她打起精神道:“从今日起,我再也不用上梁父宫受气了。”   “哟,怎么?你终于甩手不干了?”   “那倒不是……是我被辞退了。”猗苏露出合宜的讪笑,别过头:“别提了……”   阿丹挑起柳叶眉,手叉腰问:“丫头你到底犯了什么事,让君上他直接把你裁了?”   “这个……不好说。”猗苏垂下眼,尽量欢快道:“总之我想先出去散散心,你别担心。”   阿丹的眉峰就蹙起来,她却没刨根问底,只狠狠戳了猗苏两下:“到哪儿去?”   “凡世吧。”猗苏看向忘川幽深的水波。   阿丹看着她沉默,欲言又止。   猗苏笑睨她一眼:“他的事我还是会查,不过也不急在这一阵。”   红衣的女子就扁着嘴用尖尖的指甲指着她,恨铁不成钢似地摇摇头,最后只长长地叹息:“痴儿!”   猗苏笑嘻嘻地凑上去晃了晃她的胳膊:“我不在的时候好好过啊,也别和黑无常置气了。”   “还用得着你说我?”阿丹点了点她的额头,呸呸数声:“快滚快滚,到凡世逍遥去罢!”说着利落地消失在水波间。   猗苏其实并不知道到何处去寻夜游,便漫无目的地在鬼城乱逛。到了东市却迎面撞见个面熟之人,她思索片刻才想起来是杨彬,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   杨彬看见她,抓抓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上前来:“谢姑娘好。”   “阁下怎么还在这里?”杨彬一事不是已经圆满解决了么……相信杜缜已经捏着证据大杀四方。   杨彬脸上就现出可疑的红:“那个……我和你们领导,啊不……君上说了一声,现在这里干一段时间的活。”他举起腰间的木牌,笑道:“就是个跑腿的。”   “冒昧问一句,这又是为何?”   “唔……”杨彬苦恼地抬头看天,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想等杜缜那女人也来了再转生。”   猗苏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便笑笑地拍拍他的肩膀:“加油啊。”   杨彬嘿嘿地笑了,爽朗地一甩头:“谢姑娘也加油。”   猗苏总觉得这货误解了什么,却拿捏不准,就干笑着告辞,继续在街上闲逛。一边走,她一边思忖着寻找夜游的方法--难道还要到溯世阁找一找?腰牌都没了着实麻烦。现在她不想看见的头号人物就是上里的主人。   “姑娘不来看一看这新进的石榴石簪子吗?”   猗苏不知不觉就在一个首饰摊子前驻足,听了摊主吆喝才回神,客套地笑笑便要离开,发间却蓦地被人插了根步摇,含笑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谢姑娘,好久不见。”   一回首,正是夜游。   今日他倒是精神,大白天的也一副情场圣手的模样,眼角眉梢尽写着爽利的风/流,抬手就扔给那摊主些银钱:“这步摇我买了。”   猗苏摸摸步摇的穗子,有些不习惯头上的重量,便要拔下来:“无功不受禄,我不好……”   话都没说完,就被夜游打断了:“好马配好鞍,美人就要配珠玉嘛。谢姑娘整天黑衣素面的,我看着就可惜啊……”   猗苏挑挑眉:“大人玩够了没有,尽兴了就启程罢。”   “有我在,你怕什么。耽搁这点时间,不会叫人杀上门来的。”夜游言笑吟吟,拉着她就往东市热闹之处走。   走了半途,他忽地就止步,把猗苏往旁边的窄巷一拉,笑眯眯地道:“好了,我们启程。”   猗苏不由就回头看了看身后:“方才有人跟踪?”   “没有,只是以防万一。”夜游耸耸肩,走在前头领路,这暗巷斗折蛇行,绕来绕去最后居然到了鬼门近旁。夜游捏了个诀往猗苏身上一拍,就若无其事地和鬼门守卫胡侃起来:   “哎,还没休息就又要到凡世当值了,上回欠你的酒还没还。”   “贵人事多嘛,不急不急。”守卫笑笑,便侧身放行。   夜游压低声调:“我这边还带了个人,是任务需要,老兄你别声张。”   守卫凝神往猗苏的方向瞧了一眼,会意地点头:“成,我信得过你。”   于是猗苏就又和夜游站在了鬼门外的无形平台上,面对四处飘飞的三千条幅。   “去哪里?”   夜游微微一笑:“谢姑娘会喜欢那里的。”说着,他扬手一招,便打开了条幅上的门洞,带着猗苏大步跃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裁判:我都看不下去了!经理你在干嘛!!!   伏晏:没让你说话。   夜游:那我上咯?   伏晏:没让你说话。   胡中天:其实是你自己不想说话吧。   伏晏:闭嘴。   爱情让人卑微(笑)说起来都没有人在意上一章伏晏同学在心里承认了对阿谢的感情么……   以及,我非常非常喜欢章节概要这句话_(:з」∠)_【泥垢   ☆、三人修罗场   “这是……现代?”看着面前五光十色的霓虹,猗苏有些愣神。   “瞧你上次在这里挺开心,我又正巧可以在这干活,就选这儿了。”夜游眨眨眼,尾音上扬,“在这里,没有谢姑娘得不到的东西哦。”   “哦。”   “哦?那么谢姑娘有没有想玩的地方?”   “还是让我先休息一下吧。”猗苏在这漫长的一天里,第一次感觉到了疲倦。   夜游闻言惊讶地撩了撩眼皮,不无关切地问猗苏:“伤还没好透?”   “好透了。不过,这次的事,你知道了多少?”猗苏从眼睫底下瞧他,仿佛要掂清他的分量。   绀青衣裳的青年就狡黠地冲她挤眉弄眼:“你猜?”   猗苏睨了他一眼,反问:“关于如意,你又知道些什么?”   “如意很久以前就在蒿里宫了,是出了名的美娇娘,”夜游摸摸下巴,“来历出身都查不清楚。”他说着笑嘻嘻地看着猗苏:“谢姑娘惹上的,都是些背景了不得的人物呐。”   猗苏轻轻叹了口气。   夜游看着她半晌没发语,倒令她纳罕起来,抬了头不解地看向对方。   “我这里得到的情报,只有你被蒿里宫的差役带走,伏晏在第二日赶去蒿里宫,带着受了伤的你出来。蒿里宫是个没法布眼线的地方。”夜游忽然认真地分析起来:“既然你提到了如意,那么你定然是和她打了一架。而且,她应当是下了杀手……至于原因么,不外乎伏晏。”   夜游取出那变装法宝,随意按了两下为自己和猗苏都换了装束,双手插在兜里迈开步子:“此事一过伏晏就让我带着你离开冥府,还特意关照我看好你。”他啧啧数声:“难不成他让如意遛了?”   猗苏微微一笑:“你不都猜到了么。”   “不过伏晏会关心你的死活……嗯,还是有点让我意外。”夜游一歪头:“来来来,告诉我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觉得事实和你想知道的内容……有很大差距。”猗苏无奈地摇摇头。   夜游却不依不饶地凑过来:“可我确实知道,谢姑娘在书房里的反应很大哦。”   她垂下头沉默片刻,才缓缓道:“突然被辞退,反应大也很正常。”   “可此前谢姑娘还说着要甩手不干呢。”夜游直直看向她的眼睛,说话的声音也沉肃下来:“在伏晏手下做事,谢姑娘其实还是很乐意的罢?”   猗苏抿着唇别开脸。   夜游却不再说下去,拍拍她的肩膀:“不说扫兴的事了,来,看看你的新家。”   说话间,他们已然到了一栋公寓楼下,和上次借住的房舍相比要新一些,四周绿树环绕,颇为幽静。夜游找到的房子在六楼,仍旧是两室户,还有个朝南的拐角露台,正对着小区里的花坛喷水池。   夜游进了门就和泄气似地没精打采起来,揉着眼睛进入睡神模式:“我先去睡一会儿……”   留猗苏在原地发愣:这转变得也忒快了一点……   心里却还是不无庆幸--再被夜游追问下去,她难免要面对不愿直视的心绪。如今离开冥府,她亦有些淡淡的侥幸,毕竟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遮掩,可她也明白,逃避也不是长久之策。   白无常因她而死。她注定无法将他就此从生活中割舍。   可猗苏也知道,再在冥府待下去,恐怕在查清白无常一事之前,和伏晏之间的张力就会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她内心无时不刻不在矛盾着:她一边拒绝将伏晏和白无常当做一个人,一边却因为那张面孔心动神驰。   有时候,猗苏甚至觉得自己肤浅卑鄙得可怕。   只是现在还不到与内心图穷匕见的时候。她到厨房倒了杯水定神,对着干干净净的厨房灶台瞪了一会儿眼,忽然就突发奇想:   不如试试做菜。   可是她对烹饪的认知也就停留在要点火起灶的层面,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从煮摸索起来,免得上油锅把厨房炸了。   于是夜游一觉睡起来,进了饭厅就瞧见猗苏对着一碗不明物体皱眉。   他就兴致盎然地凑过去,啧啧道:“这是……面疙瘩?”   “普通的面而已……没煮好。”猗苏对自己的失败倒是很坦诚,转眼却又心虚起来:“煮面的时候水溢出来了,灶台有点……脏。”   夜游却急匆匆往厨房里走:“你煤气开关关了没有?”   “关了……”猗苏弱声答,随即白他一眼:“怎么?”   夜游长长吁了口气:“那就好,不然真的会炸起来的。”   烹饪还真是危险的活。猗苏默默咋舌,乖乖点头:“我记下了。”   “我们还是出去下馆子吧。”夜游倒退一步看了看厨房的情状,用筷子挑起一块面糊吃了,伸手摸摸她的头:“第一次动手的话,成果还算不错……至少,面还是面的味道。”   “谢谢鼓励……”猗苏却摇摇头,“我再试试看。你自己去吃吧。”   夜游看了她一会儿,噗嗤就笑了:“你还真玩上瘾了?你在厨房里我怎么敢出门啊,大、小、姐。”   最后这三字他念得调侃却无恶意,还眨眨眼睛,猗苏嫌弃地一偏头:“别这么叫我。”   夜游却干脆在她面前坐下来,支颐定定看着她,眼神发亮:“虽然查过你生前的底细,但没能成功。嗯,说不定你真的是哪家的大小姐……”   “这个词总让我想到脾气坏还无脑的反派……”猗苏嘀咕了一句,就回厨房去,先费力将方才的一片狼藉清理干净,便重新倒了一锅水等水沸。   她才将湿切面放进锅里,手里忽然就被塞了双筷子,她困惑地回头,夜游就站在她身后,距离就一下子有些近。对方见状不仅不退,反而握住了她拿筷子的手,将锅中的面向上轻轻挑起,重复几次,才开口解释:   “这样面就不会黏在一起。”   两人凑得实在太近,以至于夜游说话时的吐息隐隐落在猗苏后颈。她有点不自在,轻声说:“你靠得太近了。”   “哦?”夜游意味深长地拉长了音节,“你就没有一点心动的感觉?”   猗苏将手挣开,夜游也没继续阻止她,只是微微侧开身,笑笑地问:“真的不考虑一下我?”   她只觉得这货又是情圣上身,来调侃自己。虽然不喜欢这种笑话,她仍然轻快地摆摆手:“还真是抱歉哦。”   夜游双唇抿了抿,笑容里面就多了一丝他办事时才有的清明:“我不是在开玩笑。”   猗苏就愣住了,她盯着冒水泡的一锅面沉默片刻,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措辞。   “我觉得我真的有点喜欢上你了。”夜游缓缓道,他调整了自己的姿态,不再懒懒地靠在墙上,站得笔挺,眼神澄澈,毫无躲闪地看向猗苏:“我不会主动往身上揽事,如果对你无好感,我不会答应照看你这般棘手的事。”   猗苏尽力微笑:“可也只是有点好感,未必是……”   夜游摇摇头:“也许我看上去挺不靠谱的,但这种事我不至于弄错。”他加深了笑意,诚恳地道:“也许你现在对我并无此意,但和你在一起感觉很愉快,你应该也没不开心,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呢?错过了真的会很可惜。”   “啊,水开了……”猗苏手忙脚乱地添上一碗凉水,试图将话题扯开。可对方的视线仍然定在她身上,让她明白逃避只是徒劳。   她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抱歉,现在我不打算尝试。”   “是因为白无常?”   猗苏张了张口,却发觉自己竟然在动摇,无法毫不迟疑地说出确认的话语。   见她不答话,夜游又道:“我不在乎你有什么样的过去,我只是喜欢你现在这样而已。”   她将煤气灶的开关扭到零,转身就走出了厨房。   夜游看着煮得半生不熟的面,眼神略沉,最后叹了口气。手指在虚空一划,开出一道门来,另一头便是冥府鬼门,他和守卫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往上里而去。   ※   伏晏正和牛头马面交代事务,两位阴差办完事一拉开书房门,就问起好来:“夜游你个小子不是在外公干嘛,怎么跑回来了?”   伏晏闻声就迅速抬头,皱着眉看向门口:“怎么?”   夜游冲牛头马面一点头:“有点事。”说完就回手拉上门,走到伏晏面前淡淡道:“谢猗苏的事。”   玄衣青年闻言,唇线就紧了紧,声音发沉:“她怎么了?”   夜游笑了一声,却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脸上殊无笑意:“是我怎么了。换个地方说,”他说着有些嘲讽地看了看四周,“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伏晏显然觉得莫名其妙,睨了夜游一眼,还是起身:“到园子里走走?”   夜游看着他就意义不明地笑了笑,好像确认了什么事实,让他了然却也不悦。   冥府正是夕阳将沉的时分,却因为气候而殊无艳丽的霞光,只有天边蒙蒙的发黄,天是墨灰,这景物反而显得肮脏而沉闷。   梁父宫的后园并不豪奢,鲜有楼台,尽是林木,反而颇有质朴刚健的上古之风,与建筑的流丽华美略有些不搭调。   伏晏和夜游在寂静的林子里走了一会儿,后者在一块空地上驻足,开口就是:“我看上她了。”   伏晏挑了挑眉,表现得很沉稳:“这事你和我说,又是什么意思?”   夜游笑出声来:“我想让你恭喜一下不成么?”   伏晏盯着他看了片刻,唇边现出一分讥诮,眸光有些冷。也不过一瞬,他立即调整好神情:“恭喜。”   “切。”夜游空拳在伏晏肩上击了一下,笑得灿烂却也无奈:“骗你的。”顿了顿,又道:“我看上她是真,她答应了是假。”   伏晏看着夜游的眼神就幽深起来,他极慢地道:“你究竟要干什么?人都在你身边了,不该是个机会么?”   “是,可我要把这个机会让给你。”夜游一摊手,忽然就显得很轻松。   “为何?”   夜游噗嗤笑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因为她喜欢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  _(:з」∠)_忍不住要给夜游点根蜡烛了。说实话要是我的话某些人和夜游我肯定选夜游!(伏晏:……)   裁判:我真的看不懂了!经理就算了,2号替补你在干嘛!   夜游:(摊手)助攻。   裁判:老、子、不、干、了!经理你看着办!   伏晏:……   ☆、一层窗户纸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因为她喜欢你啊。”   伏晏眸光凝滞了一瞬,显露出些许无奈的神气。他以一种近乎不可置信的口吻淡淡开口,带了些嘲意:“我倒没想到你是这般大度的人。”   夜游彻底恢复了素日的神态,耸了耸肩:“我的确是喜欢她,但还没到愿意下大力气,将她心里的人抹去、再从头开始的地步。”   “先不说你的揣测是否属实,”伏晏揉了揉眉心,“你就不想想我为何将她赶出冥府?”   夜游嘿嘿地笑了:“不就是怕她被如意寻仇嘛。可宝贝要贴身放,护人也要在身边看好。”   伏晏猛然凉凉地道:“你就这么把她一个人扔在了凡世?”   夜游罕见地失语,默了片刻才道:“好像是的……”   “你去不去?”伏晏皱着眉取出玉拂尘,在空中飞划几下,开出个门洞来。   “我在其他地方还有事,还是你去吧……地方你也知道。”夜游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伏晏盯了他一眼,面色看不出喜怒,转身就进了洞口。   夜游等他彻底消失,脸上的笑才淡了几分,他喃喃:“我好像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啊……”说着抬起头看向墨黑的天空,笑容里多了货真价实的滑稽:“说实话,两个男人把人往对方那里推,也是蛮罕见的。”   他摇摇头,晃悠晃悠地往上里外行去,一身轻松。   ※   猗苏走出厨房后就把自己关房间里,混混沌沌地躺在床上,不知何时就睡着了。她醒的时候天还没亮,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再打开灯环顾四周,静悄悄的除了楼下零星的汽车声什么都听不见。她抓抓头发,敲敲夜游房间的门,半晌没回音,看来是出门了。   她悄悄松了口气:毕竟昨天那番对话后,她虽然后悔自己的无礼举动,却也难以坦然面对夜游。   这么想着,猗苏就索性洗漱一番,随后打开冰箱寻找食物。   突然传来门锁的咔哒声,随后是门灯开关的轻响。   猗苏以为是夜游回来了,就缓步走出去,迎面撞见的人竟然是伏晏。   她怔忡片刻,手指不自觉绕了颈侧的发尾转了几圈,轻声问:“怎么是你?”话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妥当:至于究竟是口气太过和缓,还是话中意思像是不欢迎伏晏,她自己都无从分辨。   伏晏并未换作现代装束,玄衣外头的月白外袍有些凌乱,好像是疾行而来。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猗苏片刻,才给了解释:“夜游临时有事走了。”   所以他怕自己落单有危险,就直接赶了过来?   猗苏偷眼看着他的衣袍,心里犹如缓缓渗进了蜜糖的甜。可这浓郁到近乎黏腻的喜悦转眼就被理智冲淡,她垂下眼睫,平静道:“我没事。”   伏晏沉默半晌,又道:“在找到新人选前,暂时到冥府住一阵。”   “不用。”猗苏一手扶着玄关柜门,淡淡道:“没有人看着我本来就无妨。”   对方显然觉得她有几分恃宠而骄,便沉下脸色:“你是要和我对着干才开心?”   “我怎么敢。”猗苏涩然道,脸上的笑显得嘲讽:“君上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如今我若回冥府,说不准会牵连旁人。”她看着他,点漆似的眼睛里隐隐浮现出一丝晦暗的痛楚,声音也放低:“说到底,我的死活,也是我自己的事,和君上无关。”   伏晏双唇抿得很紧,眼睑一压,目光就显得阴沉起来。   猗苏也知道自己的拒绝全无道理,言辞也过激,可她确然没有就此回去的打算。伏晏这种冷冰冰的目光实在骇人,她只觉得有如芒刺在背,内心某处就有声音连声劝她服软,不要再做无谓的坚持。   这一刻,猗苏前所未有地清楚:自己对伏晏的确已经是有了别样的心绪,而于对方而言……自己也许也是略显特殊的。可这种局面只让她没有骨气地想逃。她甚至做好了被对方发作一通的准备。   可玄衣青年最后只冷哼了一声:“啧,不想牵连到旁人,那就住到上里来。”   猗苏没料到他会这般反应,愣愣地看着他,讷讷道:“啊?”   “即便如意来了,她也进不了上里。”伏晏笃定道。   “可是……”这对话的发展实在是远远超出预料,猗苏憋了半天都没能挤出下句来。   伏晏就笑了,一抬下巴:“没话说了?那就走了。”   “等一下啊!”猗苏霍地站直:“我莫名其妙地就住到上里去,别人都会觉得奇怪啊!”   对方闲闲地撩她一眼,唇角微弯:“上里住的差役还不够多?也不差你一个。别人又会有什么话说?”   猗苏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支支吾吾了半晌终于妥协了:“好吧……等你有了如意的下落我就走。”   “我本就是这么打算的。”伏晏说着打开门,下巴一点示意她出去。   “再等一下……”   伏晏不耐地挑起了眉:“嗯?”   “换句话说,在如意被找到前,我就得待在上里不能出门?”乖乖当笼中鸟之属,实在不是谢猗苏的风格。   “忘川如果有棘手的事,也可以交给你做。”伏晏看着她,停顿片刻才补充说:“但必须有人陪。”   话说到这份上,猗苏只得放弃坚持:“那好。”   于是片刻后他们就站在了鬼门关前头,有伏晏这张脸当通行证,守卫问都没问就开了门……   伏晏好歹还知道在过了鬼门后施隐身法,没让猗苏被进一步围观。可这么一来,更加显得不可告人,反而有另一种别扭的意味。   猗苏用力拍了两下自己的双颊,告诫自己别想入非非。   伏晏闻声似笑非笑地看她:“你在干什么?”   “如君上所见,打脸。”猗苏尽量表现得泰然自若,说着又拍了一下:“嗯,有益于提神醒脑活血化瘀。”   伏晏嗤笑着摇了摇头,用眼神清晰传达了鄙夷之情。   猗苏干笑了两声敷衍过去,转开话题:“我住哪里?”   “西厢。”   两人的对话就奇异地走向了沉默。   伏晏将她带到西厢房门前,就转身离开。走着走着,他脸上的神情就尽数收敛干净。   他没想到谢猗苏会对自己的方案这般抗拒。他甚至能感觉到,某一瞬间,她确确实实流露出了对他本身的抗拒。可这又与此前“辞退”谢猗苏时,她的反应两相矛盾。   这种微妙的不协调感,一定要形容的话,便是谢猗苏在他身上找到了需要的东西,却又一边推拒着他其他的一切--就好像只对一部分的他有着难言的情绪一般。   念及此,伏晏的眉就皱了起来。他调转了步子方向,往东厢行去,拉开门,冲着坐在地上涂鸦的胡中天道:   “谢猗苏之前让你查的那个白无常,你这里可有他的画像?”   ※   猗苏之后几天都没有见到伏晏。   上里虽大,却也不过是些楼台和草木,逛久了不免觉得厌烦。猗苏忍到第十天,终于冲去了伏晏书房。里面却传来说话声,仔细分辨之下竟然是夜游。猗苏就有些不自在,默默地转身要退开,门却在身后被拉开:   “我说完了,谢姑娘进去吧。”夜游说话的调子与往常别无二致。   猗苏见他这样便放下心来,和他相视一笑,绕过地狱变屏风进了书房。   伏晏似乎在批阅公文,头也不抬地道:“怎么?”   “我想出上里一趟。”   “清明将近,阴差都没空。还请谢姑娘消停些。”伏晏直接回绝。   有一阵不见,伏晏的态度似乎又疏远刻薄起来。猗苏就有些纳闷,咬着嘴唇在原地傻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拉开门就走。   伏晏却又将她叫住了:“有个棘手的人物。”   猗苏皱着眉回头:“然后?”   “你若想揽下这差事,等两天。”他终于抬起头来,面无表情:“之前我还有事要办。”   猗苏看着他心里莫名一突,故作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到了第三日,伏晏遵守诺言前来,到了西厢也不多话,直接就带着猗苏往忘川上游而行。   “这次是什么人?”   忘川上游居民本就稀少,如今大批居民选择转生,更显得空落寂寥。   伏晏自吐芽的彼岸花树下走过,稍稍回头:“孟弗生。”   猗苏愣了愣:“你想劝动他?”   “一梦浮生尽,休桥孟弗生。他的名头实在是大。”伏晏的话语中不自觉流露出嘲讽:“说到底,也不过是个骗子罢了。”   “一直听人说在他那里可以得到所有想要的,传得神乎其神。”猗苏笑了笑:“倒是从未见过他本人的面目。”   休桥是忘川最北的一座桥梁,再溯洄向上便是忘川源头,无人居住。在这里,浓重戾气遮天蔽日,即便是白日也光线昏暗。方正青石板垒成的平直桥面横跨水面,两旁整齐排列了正红莲花灯,闪闪烁烁的映在暗色水波里,别有股惑人的意蕴。   桥直通向西岸一座矮屋。屋外垂了流苏的细纹竹簾低垂,殷虹的灯光从后头透出来,照亮了门楣两侧悬挂的铜铃铛,仔细一看,铃铛上镌刻着密仄的古怪花纹,像是什么失传的玄门文字。   伏晏显然对这里故弄玄虚的装饰十分不屑,径直走到竹簾前头道:“孟弗生在否?”   里面便传来一阵细碎的珠玉相碰的声响,好像有人穿过层叠的帘帐走出来,一边开口:“何人?”   猗苏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好听的声音。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从这人口中说出来,就被赋予了令人安心却也心痒难耐的魔力,让人不禁期待着走出的会是一个怎样容貌顶尖的美人。   可撩起竹簾的却是一个容色再平凡不过的男人,他看着伏晏和猗苏笑了笑,右嘴角下的美人痣随之一动,这痣大约亦是他外表唯一与美相关的特征。他说话的声音却仍旧动听到极致:“君上大驾光临,某诚惶诚恐。”   猗苏震惊于此人声音与容貌的差距,转念一想又有些奇怪:这人是怎么认出伏晏的?   “你就是孟弗生?”伏晏的目光在对方的脸上转了转,仍旧没什么表情。   那人低低笑了声,笑声如同一阵无意的空谷之风,撩动了池边柳枝,搅碎了一池的月光。他说:“正是某。君上应当是为了转生之事前来的罢?在此前,二位可有兴趣做一个梦?” 作者有话要说:  “说实话,两个男人把人往对方那里推,也是蛮罕见的。”←作者附身吐槽   某些人情商高中毕业了……撒花!两个人都在心里承认啦,就差窗户纸一层。进入新副本咯,有助于推进感情嘿嘿   [系统]副本梁父宫升级完毕,欢迎各位玩家前往挑战!   [世界]胡中天:不就是升级了两个技能嘛……除了刷特定人群的好感度一点用都没有。   [系统]玩家胡中天被系统管理员禁言   胡中天:伏晏的满级技能其实是禁言吧o( ̄ヘ ̄o#)   ☆、请君入梦来   “二位可有兴趣做一个梦?”   伏晏闻言挑了挑眉:“哦?”   孟弗生就侧转了身作势请二人入内,当先穿过叮当作响的垂地珠玉,在昏暗、摆满了古怪陈设的走廊里东绕西折,进入了一个略微宽敞些的堂室。   与这房屋其余地方奢靡到有些艳俗的装饰风格不同,这间房舍中只有浅米色的帷幕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摆设也只有一张矮桌和三方坐榻,上头铺了厚厚的枕席。孟弗生在东首的榻上盘腿而坐,轻缓地道:   “某之所以能有些名头,全仰仗这件法器。”他说话间右手手腕翻转,口中轻念真言,掌心渐渐冒出纯白光芒,一个茶碗大小的被中香炉现形,镂金错彩,煞是精巧好看。他左手在这熏香球样貌的法器上方凭空一拧一转,嘴唇翕动,便有一缕白色的烟雾幽幽飘出来。   伏晏皱眉道:“制造梦境的法器?”   “正是。”孟弗生微微地笑,手掌一托:“二位请?”   “你留下。”伏晏却不由分说地冲猗苏下了命令。   猗苏捂着鼻子向后缩了缩,闷声反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君上留下。”   孟弗生似乎觉得这情状很有意思,便任由无味的白烟袅袅,含笑看着两个人,并无进一步的动作。   伏晏冷冷撩了她一眼:“这时候倒知道搬出我的身份了?”   “这本就是我揽下的差事,由我入梦自然顺理成章,况且,”猗苏却越说越有底气,却蓦地一顿,眼风往伏晏那里小心翼翼地扫去,“就算有什么不对,有君上在外头肯定比我的用处大罢?”   伏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一摆手:“随你。”   孟弗生便略加深了笑容,放缓了声音:“请谢姑娘闭眼,摒除他念,想象面前有一片湖水,蓝到极致,也深到极致,湖面有些许微波,但是逐渐归于平静。想象自己逐渐沉入水中,却可以顺畅呼吸,你便是这水,面向天空,流向四处无处不在……”   在他低却轻柔的引导下,猗苏的意识很快消解在了一片新的图景中。   ※   山下的市集熙熙攘攘,各色稀奇古怪的物件沿着街道排开,低阶修士、散人及山上文始派的外门弟子摩肩接踵。人群中走着两个戴着垂纱斗笠的女修,乍一看是相携而行,若仔细瞧上几眼,便会发觉,其实是身材略高挑些的那个半扶半拖着自己的女伴前行。   走过市集最热闹的长街,四通八达的小巷顿时显得空落许多。   这两个女修走入的窄巷尤其显得寂寥,仿佛并无人居住。可巷子另一头刚刚离开的飞轿却分明施了上等的咒法,里头的乘客定然地位尊崇。那女修见状加快了步子,走到巷中的小门前,急急叩门。   过了不久,便有个蒙着面纱的婢子来应门,她看着门前的二人微微一笑:“请进。”   看似平凡的矮墙内回廊斗折,檐下悬挂着铜制铃铛,其下长长的流苏缀以珠玉,轻风拂过便是一阵清脆的乐音。可奇怪的是,方才在门外,半分声响都不曾听见。屋外走廊上皆悬绯色轻纱,更显得这地方旖旎不可言。   那婢子领着两人走进了朝南的主屋,里头一道细竹编的帘子垂到人脚边,后头隐约坐了个人,见了两人便柔声询问:“不知二位道友为何而来?”   这人的一把嗓子着实动人,只一开口便有无限的蛊惑和悯柔。   高个的女修身形顿了顿,先将女伴安顿在了帘子外的软垫上,才爽利地将斗笠的下摆一撩,露出一张艳丽却稍显冷厉的脸来,她皱着秀眉问:“你就是孟弗生?”   帘子后头的人轻轻笑了一声,高个女修就不由将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正是。”孟弗生再次以循循善诱的口吻询问:“不知二位道友为何而来?”   “都说孟弗生无所不能,能满足世人一切欲求。”那女修说起“欲求”二字时又皱了皱眉,仿佛有些不屑一般,却看了看始终安静坐着的同伴,声调柔软下来:“那么,能否请阁下治好我妹妹?”   孟弗生顿了片刻,轻缓地说道:“愿闻其详。”   “小妹她为奸人所害,送去做了……炉鼎。”女修停顿了很久,才轻声道:“我虽然将她赎了回来,但她已经病了。”   “能否让令妹掀起幕帘,和在下一言?”   女修闻言摇了摇头:“她不能与外人说话。”   孟弗生沉默片刻,却是将竹帘一掀到了二人身边。   女修立即警觉地挡在了妹妹身前,孟弗生微微一笑,与对方目光相接,话说得很平静:“若是连说话都不能,某看来是当不起无所不能的名头了,阁下的胞妹,某无能为力。”   “你!”女修腾地起身,最后却坐回去,侧开身子。   孟弗生笑容半分不改,向着安静坐着的女修开口:“失礼。”说着便直接将对方的斗笠取下了。   这是一个长相与姐姐很相似的少女,脸却要更圆一些,眼睛也更大,肤色白皙,唇色殷红,显得讨喜而乖巧。可她的神情却异常到了极点:面无表情,双眸空洞,只是定定看着脸朝向的方位,只是偶尔眨动眼睫,更像是一个会呼吸的人偶。   孟弗生了然地撩撩眼皮,冲着少女的姐姐道:“可以,但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没有十成十的把握,阁下的名声又是从何而来?”那女修冷冰冰地道。   “世上又何曾有万全之事?”孟弗生说话的腔调始终柔和,他漫不经心地将竹帘卷上,低头向着二人又是一笑:“还有,某做事向来是要报酬的。”   女修咬着牙沉默片刻,说道:“我虽家道中落,却有一件法宝。若你能治好小妹,我便将那法宝……”   孟弗生弯弯眼角,仿佛在无声地询问那究竟是什么法宝。那态度,若有似无地透出游刃有余的自在--很显然,能让高阶修士亲自光临的人并不缺一件法宝。   女修的脸便因为羞愤而红起来,声音拔高:“玉斛兰杯。只要以之盛水饮用,即便是丹田尽碎的损伤也能救回。”   孟弗生闻言笑得愈发温和了些:“不知如何称呼二位道友?”   “易渊。”那女修答道,“小妹单名湛字。”   孟弗生缓声道:“某所能做的,便是让令妹入梦,将此前的回忆抹消。”他看向木然的易湛,淡淡道:“全看令妹是否愿意接受重新开始。”   易渊干脆地道:“开始罢。”   孟弗生看了她一眼,仿佛觉得有些稀奇,却没多话,只轻念真言,唤出熏香球样貌的法宝,将易湛送入了梦中。   之后是整整两昼夜的等待。   易渊修为方接近结丹,易湛更是堪堪筑基不久便遭逢大难,两人皆是修真者中的底层,相依为命,寻到孟弗生面前求助,可他虽不鄙夷她们的卑微,却也不曾表露出丝毫的同情。   修真者虽打着求真悟道的幌子,却大都是怀着对长生化仙的渴求而踏上这条险途,欲念、贪婪、斗狠之心丝毫不比凡夫俗子少上半分,何为天道?何为真?他们并不真正在乎。他们要的只是比同门有更天赋异禀的灵根,更快地结丹元婴,找到更好的双修道侣,拿到更好的法器宝物灵兽,将更多更多的人踩在足下。   孟弗生见过太多丑恶,他并不厌恶这一切,却也生不出喜爱。他只是旁观着,以一种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奇妙的超脱和傲慢,旁观着凡人眼中“仙人”的丑态。   凭着家传的法宝,孟弗生能超脱于争斗不休的成仙阶梯之外,成为独一无二的一个存在,无需拼命自有丹药源源不断地送进来助他修为。   可孟弗生从来对永生没什么兴趣。   活得稍稍长一些也无妨,可再下去总会淡漠到连最后的人性都泯灭--或者说,他已经是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了。   这对姐妹的遭遇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交易。   孟弗生,是怀着满腔的傲慢,随时准备好死去的。   易湛在第三日清晨从虚幻的梦境中醒转。她眸光空洞地盯着屋梁上的图案,仍然如同瓷偶。   孟弗生就知道,这个小姑娘的心智是彻底被炉鼎这一经历摧毁了,她已无生意,再美好的梦境都救不了她。   易渊显然也从寂静中领会到了这一点,她怔怔看着妹妹,凤目中落下泪滴,却不啜泣,安静地抹去了泪水,看向孟弗生:“有没有能让人一入内就再也出不去的梦境?”   “有。”孟弗生笑了笑,“道友是要请哪位入梦?话说在前头,这梦的价钱,可不是一只玉斛兰杯能付得起的。”   易渊很镇静,垂下头看着双手:“我有的,只有一只杯子,和这副皮囊了。”   孟弗生难得不笑,平凡的脸更显得毫无特色,他的声音却低沉:“某对这东西,并无兴趣。”   “镇北熊氏。”易渊紧紧抿唇沉吟片刻后吐出一个名字:“镇北熊氏的策天剑。”   孟弗生就微微眯起了眼。半晌,他柔柔地道:“道友是什么意思?”   “小妹就是入的熊府。我会自请入府,”易渊的红唇显得艳丽而无情,“然后杀了那少主,将策天剑弄到手。” 作者有话要说:  没怎么看过修真文,所以这个副本全是我瞎掰的设定,写的也是修真社会边缘的人:一个是在底层被践踏的蝼蚁,还有一个是对于飞升全无欲望的冷漠局外人,对于修真者心态的描写也略微夸大(不过作者本人是真的不大喜欢单纯升级斗狠的修真……)   【剧场】   伏晏:你留下。   猗苏:你才留下。   孟弗生:呵呵(内心:单身狗没活路了,随便揽个生意都能被虐。)   胡中天:你这就不知道了,上里大家的生活状态基本是:每天上班都看见老大在学习谈恋爱。   伏晏:……   ☆、死生本殊途   “我会自请入府,然后杀了那少主,将策天剑弄到手。”   孟弗生沉吟片刻,低低地柔声道:“某做生意还有个规矩,那便是只在此处,即浮生巷做事。”他看着易渊的目光沉静却也淡漠:“若道友是想让某前往镇北熊氏的府邸,某只能敬谢不敏。”   易渊静静听他说完,点点头:“我知道了。告辞。”说着便拉着易湛往外走去。   孟弗生目送着两人离开,眉头微皱,随即又招手让婢子迎后一位客人进来。   他以为自己和易渊的交集就到此为止。   可四个月后,在孟弗生已经快要忘记这对姐妹的时候,易渊又一次出现在了浮生巷。来的是镇北熊氏少主熊西岚,易渊以他宠爱的侍妾的身份出现。   孟弗生此前和这位大少做过几次生意。   熊西岚是个典型的豪族纨绔,靠着家族关系与文始派的紧密联系,被收作内门弟子。家传宝剑策天剑熊西岚使得还算顺手,悟性虽不顶尖,但有家族源源不断的物资撑着腰,前途也是一片光明。他行事粗中带细,为人阴狠,手段偏偏粗浅上不得台面,又贪恋权柄美色,是个出名的难缠人物。   在这样的男人身边,从单单是道具的炉鼎到享有些许宠爱的侍妾,易渊似乎走得很顺。   孟弗生在帘子后面看着容色更显娇艳的易渊,心里竟然生出些许滑稽的惋惜--当初那个说到“欲念”二字都会皱眉的女子,竟然也会这样毫不掩饰地人前与男人依偎缠绵。   虽然他也知道,她的本心仍然不改:   她要杀了熊西岚。   心怀万千思绪,孟弗生仍旧低柔地明知故问:“不知二位为何而来?”   “渊儿有个自小失散的妹妹,想要寻到她的下落。”熊西岚往后一靠,一手在易渊的腰肢上缓缓来回摩挲,一手撑在坐榻边沿,口气很随便。   孟弗生就微微一笑:“阁下也知道某这里的规矩。”   熊西岚就哈哈大笑几声:“姓孟的你也忒小气,难道我还会少了给你的报酬么?”说着他爽快地从袖子里掏出个锦囊朝着帘子一抛。   孟弗生却没有去卷帘子接东西,反而向后退了几步。   也就在这时候,那锦囊猛地发出兹兹声,火光爆裂,整面竹簾瞬间被真火燃烧殆尽。   孟弗生收起和气的笑,声音也如碎玉般冷硬:“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熊西岚却只是冷笑数声,转头就掐住了易渊的脖子,狰狞道:“贱婢!我还不知道你的底细?不就是那个不经玩的小骚货的姐姐么?还想怎么闹腾?我不过是等着你现出原形罢了。”他转头阴狠地注视着孟弗生:“孟弗生,你和这贱婢串通一气,也真是糊涂,今日不得不死了。”   “这位道友的确与某做过一笔生意,救治她的妹妹。但某未能令她如愿,此后某便与她再无瓜葛。”孟弗生看着易渊的脸渐渐青白,嘴唇翕动着发出极响极不甘的吸气声,心里泛起些异样的波澜,却依旧维持着镇定,试图说服熊西岚。   对方却直接化出了策天剑,一挥间雷霆万钧,烈焰铺地,杀意再明显不过。易渊趁这片刻的松弛,大口喘气,将他的手臂抬起,费力低头死死咬住熊西岚的手腕,牙齿至没入他的皮肉,仿佛恨不得生啖这男人。   熊西岚咒骂一声,便要对易渊下杀手。   孟弗生唇角的美人痣忽然就随着唇角向上动了。   熏香球在顷刻间现形启动,漆黑的香雾将心无旁骛要杀死易渊的熊西岚笼罩住。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长声惨叫,似乎想摆脱兜头笼罩下来的梦魇,狂乱地扭动着身体,整个人弯折成不可思议的角度,最后痉挛了几下,重重地跌在了地上,紧闭着双眼再没有了声息。   易渊瘫软在旁,捂着脖颈怔怔看着熊西岚的尸体。   孟弗生却咳嗽起来。易渊调转视线木然看向他,悚然一惊:方才熊西岚的一剑实在是将他伤得到了极致,自肩头到下腹,尽是鲜血;唇角也有血不断涌出来,显然丹田也受了重创。即便是玉斛兰杯,也救不了他了、   他抬手捂住嘴,看着易渊弯了弯眼角,目光似乎满是嘲意。   “我……咳咳!本……不想杀他的……”孟弗生不再用不卑不亢的自称,声气断续,脊背佝偻,却紧紧盯着易渊不放:“事……已至此,你快走……”   易渊却缓缓匍匐到孟弗生面前,环臂抱住了他,在他耳边低声说:“让我再做一个梦罢。”   孟弗生眯着眼看了她很久,才吃力地问:“什么?”   “你救了阿湛后,我和她留在浮生巷,最后我和你相爱到白头的梦。”   “还真的……只能是梦啊……”孟弗生喃喃。   易渊噗嗤一笑:“只是让你死得不那么孤零零罢了。我会从这个梦里醒过来的,然后我会重新开始。”   孟弗生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的脸,闭上眼。   他想她说得没错,在死前做一个美梦也算是死得其所。   ※   谢猗苏躺在那宽大的坐榻上,神情宁静,倒真的像在安眠。   伏晏看了她片刻,转头望向孟弗生:“你不愿转生的理由?”   孟弗生笑了笑,说话腔调柔和:“其实也并非不愿。”他看着伏晏皱起眉,不由发出轻柔的笑声:“名头够响,生活无虑,甚至还能兜售几个梦娱己娱人,君上倒是说说,某现今这般有何不可?”   “要维持这样的状态,大可驱除了戾气到中里居住,又为何要身陷忘川?”   面对伏晏的疑问,孟弗生从容地又是一笑,反而向他抛出一个问题:“君上又为何要令我等恶鬼转生呢?冥府便真的容不下些戾气深重的怨灵?”   伏晏眼神微凝,顿了片刻才道:“忘川中人,又有多少是真的心甘情愿居于水中不得上岸?”他的眼风往对面的坐榻上撩了撩,随即转开:“我方上任便颁下这命令,的确是吃力不讨好,两边得罪。可如今,”他说着微微一笑,眼神清明却自信,“有许多人确然借此解脱而去,上里亦不用担心戾气失衡。我没做错。”   孟弗生若有所思地看了伏晏一眼,缓缓道:“那么君上是认为,某还是转生为好?”   伏晏似笑非笑地答:“看了旁人的无数悲欢,其实并不如何开怀,更谈不上娱己一说。还是抛弃了这法宝,从头开始更好。”   “这是……”孟弗生微微眯起眼。   “也可以说是经验之谈。”伏晏对孟弗生的态度称得上温和,语中隐约含着深意。   孟弗生沉默片刻,才开口:“等谢姑娘从梦中醒来,我再做决定。”他将那被中香炉捻在两根手指间转了转,忽地又问:“那么君上可否再告与我些经验之谈?”   伏晏挑起眉。   “世人口中的情爱、欢喜,究竟为何物?”   这个问题没头没脑,伏晏有些嘲意笑吟吟道:“哦?这问题难道无所不能的孟弗生不晓得答案?”   “某的确可令人入梦与心之所属缠绵相好,也可令生者死者于梦中再相见,幻化出美人满足欲念自是不用说。”孟弗生略发怔,像是想到了什么:“可即便是现在,某还是不明白,苦心追求便是情爱?只愿独占对方便是情爱?这烦恼之源的源头又在何处?”   伏晏唇边的弧度渐渐朝着苦笑靠拢:“你又为何觉得,我便会明白?”   “因为君上不是心悦谢姑娘么?”孟弗生理所当然地柔声回答。   玄衣青年的神情就微微一僵滞。他不耐烦似地揉了揉眉心,斜眼睨着孟弗生,抿唇没说话。   “君上没有斥责某放肆,倒是在某意料之外。”孟弗生静静地补充说。   伏晏立即眼神冷厉地盯了对方一眼,阴冷道:“哦?”   孟弗生就反手捂着唇笑起来,姿态阴柔中带着股自然的风度:“君上若是想做什么梦,某随时乐意之极。”   “这种东西,我不需要。”伏晏回绝得很干脆。   孟弗生就意味深长地应了声,调开了视线,忽地道:“其实,即便是不致命的梦境,若梦中人不愿醒来,时日长了亦会在现实中就此死亡。”见伏晏面色骤变,孟弗生笑着摆摆手:“放心,谢姑娘是不会在和她无关的梦境里滞留不返的……至于别的梦境,”他低低地笑起来,“还真不好说。”   伏晏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却只平淡无波地道:“你若转生,这法宝自然要封存。”   他这么说,孟弗生便只笑笑。   这时候,猗苏悠悠转醒,盯着画梁看了片刻,才坐起身,径自看向孟弗生:“你给我看这个,到底想干什么?”   容色平凡的男子一偏头,脸上柔软妥帖的笑就好像一张撕不下的面具。他缓缓道:“谢姑娘能否告诉我,我是否爱上了易渊?”   谢猗苏的神情一瞬很是古怪。她迟疑片刻,轻声道:“在我看来,在那时候,并没有。”   孟弗生木然地沉默片刻,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猗苏却又添上一句:“但也许现在,阁下已经爱上心中的那个易渊了。”她说着眉眼微弯,却笑得有些悲哀,声音也低下去:“至于那个易渊,和真正的易渊是否真的是同一个人,我却不好说……”   伏晏显然不喜这种被排斥在话题外的感觉,淡声发问:“你看到了什么?”   猗苏垂了垂眼才看向他,却不正视他,显得躲闪:“他的过去。”她轻轻咬住了下唇,将未说完的话吞了下去:   也多亏了这个梦,她好像看清了一些自己难缠的心绪。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副本结束(^-^)V大家不妨猜一猜梦中发生了啥,以至于孟弗生这么拽的家伙为何会滞留忘川。   估计伏晏同学的心情和准备视奸暗恋对象的扣扣空间,结果发现只对指定人开放一样233333   好久没直白地卖萌了(喂)这篇文的字数正式超过上一篇,值此可歌可泣之时(?)打个滚求收求包养求冒泡QAQ   赠品有白无常有夜游有胡中天有黑无常,从暖男到正太各款任君挑选~   什么?伏晏呢?   我觉得他送不出去……   ☆、一梦浮生尽   这是易渊留在浮生巷后如往常一般的一天。   晨光透过重重帘帐,将热度播撒在肌肤上。易渊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锦被就滑到了腰间。身边的人就顺手将被子拉回她肩头,手指在她的琵琶骨附近轻柔地流连片刻,静悄悄地起身;可易渊向来浅眠,到底是被惊醒了,迷蒙地睁着眼盯着对方看了片刻,声音靡哑地低低道:“弗生?”   “你再睡一会儿。”孟弗生侧转身,手撑在枕边俯身在她颊侧吻了吻。   易渊就蜷起肩膀偏过头,瞪了对方一眼,睡意略消:“一大早就那么不正经。”   孟弗生发出了悦耳的低笑,而后温柔道:“我去取早饭。”   易渊披散着一头乌发坐在床头,看着孟弗生绕过画屏走出卧室,唇边不由浮起一抹缱绻的笑。自从她和易湛来到这条不起眼的浮生巷,已经一年有余:孟弗生治好了易湛的心病,因她们已无处可去,便干脆留在这里干些活换得容身所。   然后……然后她就和孟弗生相爱了。   这个转变是这样自然,以至于易渊此刻回想起来,都会不自觉将具体的细节模糊过去,只会想着他们的确相爱了,同时微笑起来。以前的事,就好像平滑水面的泡沫,悠悠闲闲地从心头飘过,她完全没有细究的心思。   现在这样就很好,和孟弗生两个人的日子就很好。   这时,孟弗生端着呈有两人份早餐的漆盘进来,和易渊相对在内室向着院子的廊下用了。今天配清粥的小菜有酱瓜,易渊素来不喜欢,她便娇嗔着将整碟的酱瓜硬换了孟弗生的虾子鱼。   对方口中说着不依,却仍旧任由她将碟子换了,随后故意无可奈何地重重叹了口气,拿筷子末端象征性地敲了敲她的脑袋。   易渊便心满意足地笑得灿烂而明艳。   用毕早饭,孟弗生就在那道竹帘子后头坐好,接待各有所求的客人。   易渊隐身在孟弗生身后的矮屏风后,听他编制出一个个梦:   有的人于门派比武会上遭暗算,修为大伤,却无力报复,便在梦中大杀四方一雪前耻。有的人痛失道侣,寻到浮生巷于梦中与爱人一会,此后再无留恋独身在修真路上前行。更有甚者,家传宝被盗,希冀借梦境回顾失窃情形找出真凶……   孟弗生一天最多接三笔生意。   之后的时间,他大都会同易渊一道打发时间。   或坐在廊下闲谈,或御飞剑到无人的山野中漫步,或乔装打扮一番探索附近的城镇。每每到这时候,易渊便会觉得无比快活。   相比之下,此前家道中落、颠沛流离的过往,就愈发像一场虚幻的噩梦。   只有他们相爱的每时每刻,才是现实。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凡而温馨的日常不断重复积累。   相拥着醒来,在廊下边用早饭边看四季更迭的景色,完成工作,相伴玩乐。   有一天夜里,易渊忽然醒来,身边再没有孟弗生的温度,满地月影斑驳。   恐惧兜头而下,将她的神识笼罩,令她惊慌失措:“弗生?弗生!”   片刻的寂静后,男人温热的吐息蓦然落在她后颈:“抱歉抱歉,好像真的吓到你了。”   易渊反身抱住孟弗生,将脸埋在他胸口,喃喃:“不要吓我……我真的以为你消失了……”   孟弗生垂下眼看她的神情,有一瞬迷惘却伤感。他笑着拍拍易渊的肩膀,贴着她的耳廓低语:“我怎么舍得消失呢?”   易渊的脸微微泛红,她狠狠锤了他两记,眼波却流转。   月影就愈发缭乱起来。   ※   “吃来吃去还是虾子鱼配粥最好。”易渊笑眯眯地道,“辟谷啊,以天地精气为食啊什么的还是不适合我。”   孟弗生闻言无奈地睨了她一眼。   易渊再一转头的时候,孟弗生已然消失不见。她以为对方又是恶作剧,便扬声道:“弗生?快出来!不然我生气了!”   却久久没有回音。   易渊的手开始发抖,她搁下碗筷,低低地重复:“弗生?”   这一问,就显出了庭院的寂静--除了她,好像再无一个人。仆役也好,易湛也罢,都不知去向……易湛,易湛?易湛!易渊猛然惊觉,自己的妹妹竟然许久未现身,而她竟然丝毫没有觉得奇怪。   那些仆从,仔细回想起来,易渊也从来没有与之谋面--所有的饭菜都是孟弗生端来的,起居琐事亦是一醒来就已经打理完毕   易渊觉得自己似乎正在逐渐接近什么可怕的事实,不由发起抖来,却咬唇忍住。以前的自己,明明以前的易渊不是那么容易害怕的人啊……她盯着方才孟弗生还存在的虚空,缓缓皱眉,脸上浮现出熟悉又陌生的冷厉意味。   随后她猛然听见孟弗生那婉转动人的叹息。   举目四顾,仍然只有易渊一人。孟弗生的声音就是从易渊身边传来,仿佛他只是施了隐身术法:“也该醒了,这梦。”   “梦?”易渊呆滞地重复。   “原本以为还能再撑一段时间,不过……看来我已经不成了。”无身形的孟弗生低低地道,尾音带喘。   “熊西岚已死,出了这梦境,也请你好好活下去。”   熊西岚三个字宛如点燃引线的星火,炸出一整段故事的始末。   易渊一瞬间将一切尽皆记起。她神情复杂地看着孟弗生的方向,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随着这句话落地,幽美的庭院里一阵疾风刮过,吹灭了什么原本就隐匿于死角的烛火。   易渊唇角含笑,低下头:“弗生,快出来。”   然后便真的有一个面容平凡的男子从廊下的阴影里走出来,眉眼温和,唇角的美人痣随笑意微微上扬:“啊呀,还是被你发现了呢。”   易渊定定看着对方,眸中万千思绪纷繁而过,最后只是盈盈一笑。   自幼家道中落,她就不曾尝过被爱护的滋味。才懂事便要拉扯着妹妹为了几块灵石而奔波的辛酸,半夜流下眼泪却不敢哭出声的憋闷,妹妹被欺凌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的不甘,发觉花重金赎出的易湛只是一个空壳时的绝望,孟弗生失败后的心死,在熊西岚掌中自以为是地折腾的可笑……   这些都过去了。那些与她有瓜葛的人也已成过去。   易湛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了,熊西岚死了,现在孟弗生也死了。而她,在刚才选择了留在这永恒持续、没有死亡的梦境里。   即便面前这个人只是梦境无限延续的产物,易渊也不在意。只要他会宠她爱她,又与之前有什么分别呢?不如说,这个全心全意为了满足她被爱的欲念诞生的幻影,会比真正的孟弗生更尽职尽责地爱她。   等待他们的,是真正的天长地久、白首不离。   ※   而后,谢猗苏看到了初入冥府的孟弗生。   那熏香球模样的法宝本名帐中香。每每吞噬了魂魄便会在层层叠叠的镂花香球的中心多一分光亮。孟弗生站在奈何桥头,看向掌中的帐中香,发觉里头的亮光多得异常--新吞噬的魂魄不止熊西岚一人。   他将神识探入球内,看到了易渊的笑脸。   帐中香落地。   生平第一次,孟弗生感觉到了空落落的、仿佛要将心胸啃噬殆尽的痛楚。   可他竟然说不出自己为何会这样悲恸。   他是爱上了易渊?孟弗生只觉得荒谬又慌张。爱上一个永远消失在自己法器中的人,爱上一个沉沦在虚幻中的人,实在不像是孟弗生会干的事。   百思不得其解,孟弗生调转了脚步,便往忘川中而去。   这个问题得到解答前,便是成为恶鬼又何妨?   转眼白驹过隙,孟弗生都快记不清自己已然滞留忘川多久。他有时甚至产生强烈的冲动,想要自己进入帐中香中,再见易渊一面,确信自己的情绪的确是情爱。他却从没有勇敢到将冲动化作行动:他很清楚,那将会是一个有去无回的梦。可他素来的冷漠和傲慢,又让他一直以为只要想通,他就能毫无负担地转生。   他想通的那一天却始终没有到来。   终于有一日,冥君和一个姑娘到访。第一眼,孟弗生就觉得这姑娘和易渊有点像,外表骄傲,长着一双显得太冷的眼睛,却有刚烈果决的内心和令人难以理解的坚持。也许她能带给他答案,那个他已经渴求太久的答案。   从梦中醒来,这位姓谢的姑娘显然明白了什么,看向他的目光澄澈却也带着超出感同身受的悲哀。她说:“在我看来,在那时候,并没有。但也许现在,阁下已经爱上心中的那个易渊了。至于那个易渊,和真正的易渊是否真的是同一个人,我却不好说……”   孟弗生就隐隐约约地明白了。斟酌片刻,他说:“谢姑娘的意思是,我这么多年始终因为她而难解心结,最终已经爱上这个令我进退两难的人了?”   谢猗苏点点头,又轻声补充:“可这个人,和过去的易渊,已经没有关系了。她永远都只会是阁下记得的模样,不会因为时间有改变。从这点上而言,这个易渊……和易渊选择的孟弗生,是一样的。”   “我选择易渊,也只因……我需要一个来爱的人?”孟弗生喃喃。   猗苏似乎想点头,最后却只是勉强地弯弯唇角。她没有居高临下地评判孟弗生的资格,因为她始终试图让自己坚信爱着的白无常,不也是这样一个只活在回忆里、不会因为现实演进而有任何改变的幻影吗?   她从来没有那么清楚地感觉到,即便是在冥府,生与死的隔阂是这样广袤。   那道界线一旦划下,那一头的人便陷入了永远的凝滞。她此前爱上的,就是这样一个值得怀念的倒影,和这样投入地爱着白无常的自己。   而伏晏,不过是她这自怜自哀的演出中被无辜扯进的偶然。   也就在这一瞬间,伏晏无端地感觉到,谢猗苏离自己很远。出于某一莫测的动机,他下榻走到她面前,按住了她的肩膀:“阿谢?” 作者有话要说:  孟弗生~梦浮生   沉浸在虚幻的美梦中再也不归来←作者私心爱到死的一个梗~只写一次明显不过瘾啊【喂   【无责任校园背景剧场】   接上一回,话说伏晏同学强行索要了胡中天同学的扣扣继续窥屏大业,结果更为郁闷地发现似乎谢猗苏同学只是特意屏蔽了自己不让他看空间,对此:   伏晏沉默着感到了心塞。   然后伏晏同学一边心塞一边准备逐条看说说。   结果才一刷新,谢同学就新发了一条:你不过是我自怜自哀的演出中被无辜扯进的偶然。   伏晏沉默着感觉到自己的心塞好像变得更加严重了。   胡中天:老大当心心肌梗塞啊。   伏晏:闭嘴。   邻校插班生夜游:(笑眯眯)要不要我帮你去打听一下谢同学~?   顺便恭喜猗苏获得新称号“阿谢”^▼^   ☆、相去日已远   “阿谢?”   不单单是动作,伏晏的称呼也亲昵得让猗苏心惊。   也许是被方才猛然爆发的愧疚感驱使,她不禁缩了缩肩膀,闪躲开来:“我没事。”   伏晏的眸光就微微发冷,他很快恢复了寻常的神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退开半步。   孟弗生此前径自愣愣出神,这时缓过劲头来,冲着猗苏笑笑,眉眼多了一分疏阔:“多谢姑娘,我终于想明白了。”   他这般自觉主动,倒让猗苏颇有些回不过神:“啊——诶?”   “我的确爱上了易渊。仅此而已。”孟弗生轻柔地道:“总觉得终于安下心来了,转生就拜托二位了。”   伏晏一颔首:“那是自然。”   此番的“棘手”人物就这般……虽不能说轻而易举,却也是安安稳稳地解决了。猗苏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欣喜或喜悦,一路上反而比来时更为沉默。   她不说话,伏晏也不开口。   于是两个人就硬生生憋着直到进了上里都没说一句话。   当日,在书房当值的马面就发觉,原本就已经因清明忙得没什么好脸色的君上,似乎出去逛了一圈之后,愈发面无表情得令人毛骨悚然,说话也简略到下属基本得靠猜,工作效率似乎更是高到让人觉得他是不是喝多了浓茶。   不对,君上是从来不喝茶的。   那么就是……总之上里的各位大都知道某位住在西厢的姑娘和君上那么点让人在意的关系。不过还没有人胆子肥到把这点明了摆在面上。   也就这么一出神,马面就被伏晏凉凉地盯了一眼:“我问你,名册核对完毕否?”   马面大人这才意识到似乎这已然是君上问的第二遍了,便默默抹抹额头不存在的冷汗,一板一眼地交代起事务来。   西厢的那位姑娘却完全顾不上伏晏的心情好坏。她已经颇有些自顾不暇了:   一直以来努力维系的、可以称作“意义”的感情被证明只是肤浅的自我垂怜,谢猗苏还没有坚强到会毫不动摇。可冷静下来仔细揣摩,她能发觉的只有更多的佐证:从再次回到冥府开始,她从没有拼尽全力去探寻白无常死亡的真相,反而被纷繁而来的人与事迷了眼。这与白无常很可能因她而死的事实两相对比,愈发显得她可鄙。   她的确是心悦过白无常的,但最强烈的悸动也会止歇。   说到底,现今的谢猗苏只是需要一个留在冥府的理由罢了。   除此以外,她不知道还有何处可去。她畏惧着独自面对三千世界,做出选择并承担后果。   如此说来,她对伏晏若有似无的感情又是什么呢?   是确信自己有必要留在冥府的产物?还是单纯的对白无常的移情?   想到这里,猗苏头一仰,蜷在榻上烦躁地来回打了几个滚。再多的自我分析也派不上半分用处,更不要说如今她尚有个神经兮兮的仇家躲在暗处,她却还有空为了情情爱爱愁肠百结,猗苏不由觉得自己也真够矫情。   再回过神的时候,猗苏已经回到了忘川休桥孟弗生的住处门口。怎么溜出上里、如何到了此处,她都记不大清了。   她咬着唇犹豫片刻,最终向着门口的竹簾后缓声道:“孟先生在否?”   孟弗生的脸不多时便出现在半卷的帘子下,他笑得很平和:“不知谢姑娘有何事?”   “叨扰阁下,是……”猗苏咬咬牙,将话说出口:“在下想做个梦。”   她是该和过去做个了断了。那之后,是去是留,将不再是她的难题。   ※   这次入梦,猗苏仍旧清晰保留了自己的意识。   真的看到戴长舌面具的白衣青年从模糊的天际线一步步走来时,她还是恍惚起来,不由自主就掉了泪。   白无常到了她跟前,微微垂脸,说话的声气与往昔别无二致:“哟,这是怎么了怎么了?谢猗苏你怎么掉起金豆子来了?谁那么大能耐能欺负你呀--”说话间他轻轻揉乱她的头发。   猗苏胡乱地擦了两下眼睛,上前一步,用力抱住了对方。   白无常明显僵住了,半晌才极轻缓地道:“你这是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对方抱得更加紧。   而后,猗苏微微抽身,抬起头笑得灿烂:“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消失了。在那之前,我什么都没能说出口。但现在……”她哽了哽,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现在,我终于能从那个噩梦里醒过来了。”   谢猗苏看着白无常,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说:“此前四十八次与你相遇,是我三生之幸。每年祓禊我都不会怕,因为我知晓即便我又忘记了你,你仍会再次与我相识。”她微微垂下视线,声量稍稍压低:“我是欢喜你的。”   白衣青年琥珀色的眼从纯白面具后定定看向她。随后,他手指飞快地一勾,取下了面具,露出了真实的样貌。   猗苏以一种宛如要将眼前人以目光珍藏的方式打量白无常。   对方的手指攀上了她的面庞,似乎就要将嘴唇凑过来。   她却伸出食指,抵在对方唇上止住了这个动作:“可我现在喜欢上旁人了。”   白无常脸上闪过惊讶,却没有太多的悲伤,更无愤怒。他一种稍显凉薄的沉静应对她的话语,双眸清亮。   猗苏见状就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毕竟是梦,只能机械地复刻她的回忆:在她的印象中,没有白无常生气的模样。   “我不会忘记你的。你的事……”猗苏说着说着,便觉得自己的话语和负心汉的信誓旦旦有几分相像,便有种滑稽的悲凉涌上心头。她抿抿唇,鼓起勇气地说下去:“我也会追查清楚,绝不会辜负你。”   白无常无言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淡淡地问:“你喜欢上了什么样的人?”   “性格很恶劣,”猗苏不由自主就微微笑了,“但是我信得过他。”   “希望你不会后悔。”白无常的口吻里带上了点调侃,他和此前无数次一般轻轻揉弄她头顶的发丝,动作看似粗率,力道却温柔。“谢猗苏,你也终于没那么不懂事了……”   他俯身,在她额角吻了吻。   随后,白无常消失不见。   猗苏盯着纯白的虚空,深深吸了口气。她终于将没能出口的话语在此处说出,借以释怀。她终于能够毫无踟蹰地前行。   从这个梦里醒来,要先去和伏晏道歉:她擅自从上里溜出来,想见君上大人肯定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看。而后,即便会很困难,她也决心将自己的心绪和过去向对方和盘托出。借助伏晏的力量查清楚白无常的事,会容易许多,她也就此能兑现对自己、对白无常的承诺。若伏晏不愿意在此事上搭把手,那……那她继续单干就是了。   再退一步,如果伏晏对她无意,也不愿助她,猗苏也能腆着脸赖在冥府--毕竟还有胡中天、夜游等人。最重要的,还是和黑无常好好谈一谈。   猗苏自觉将未来部署完毕,便闭上眼,依孟弗生所言准备离开梦境。   周遭的光线渐渐淡去。   而后一阵强烈的力道将时空扭曲,猗苏没来得及反应,就在这晕眩中失去了意识。   ※   虽然夜已深,伏晏却仍在书房里,和当值的两个阴差处理堆积如山的清明公务。敲过三更,即便是伏晏,也不由有些疲倦,暂缓了翻阅卷宗的动作,单手支在额际,微微闭眼稍作休憩。   两个阴差早就累得头脑发胀,见状站着一阖眼差点就要睡着。   伏晏撩起眼皮,见这情状在心里打了个腹稿:上里的阴差平日里多有游手好闲的,到了清明冬至却都忙得恨不能变出几个分/身,可见公务的分配太集中,应当有条理地略作计划,制成定规……   他的思绪还没理清,外头就急急走来一个人,顾不得礼节直接就将门拉开了:“君上!不……”来人看着在场的另外两个阴差,生生将后话吞进了肚中。   伏晏挑挑眉,挥挥手将那两人挥退了,方问:“西厢怎么了?”   这负责西厢守卫的阴差涨红了脸,咽了口唾沫方道:“谢姑娘她不见了……”眼见着伏晏的眼神阴沉起来,他哆哆嗦嗦地补充:“休桥的孟弗生方才派人前来说谢姑娘去了他那里,但是……人从他那里被带走了……”   说话间,伏晏已经起身大步朝外行去,衣摆带风。   那阴差跟在后头结结巴巴地道:“属下已经派人出去搜了,还看住了孟弗生……”   “带人去蒿里宫,在我到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出。”伏晏一摆手令对方止声,面无表情地吩咐一连串:“即刻封锁鬼门,忘川各处落闸,把消息告诉夜游,他知道怎么办。”他顿了顿:“我很快就来。”足下一踏御风而去。   不过片刻,伏晏便到了休桥。他袖风一带,珠玉门帘便叮叮当当地从中分开,他大步走进去,径直到了施法的那间斗室,低下头看着被两个阴差围坐着的孟弗生,凉凉道:“解释一下。”   孟弗生微微蹙眉,说话的调子平缓中带着担忧:“方才谢姑娘前来,说要做个梦。帐中香还在某手中,因此就……”   “说重点。她是什么时候被带走的,被什么人?”   孟弗生苦笑了一下:“就在一碗茶时分前后,某见谢姑娘像是要醒了便出这房间想准备些茶水,在外头吩咐完仆役转身进来,人就不见了。谢姑娘不可能醒的那么快,那么只有……”   伏晏盯着他看了片刻,像在考量他话中的真实性。不过转瞬,他便一颔首,向着看守的两个阴差道:“仔细搜查一番附近,不要为难孟弗生。”   语毕,他便要转身离开。   孟弗生却轻声补了一句:“也许君上会想知道。谢姑娘是请某令她与记忆中的一人相见。”   伏晏的脚步顿了顿,这次直接穿过珠玉垂帘走了出去,被细密冰冷的珠串正面扫过的感觉如何,只有君上自己晓得。   伏晏到蒿里宫时,夜游已经仔细侦查了一圈,见他来了快步上前道:“是如意,但她这次逃不了。”说这话时,夜游的神情自信,双目熠熠。   伏晏睨了他一眼:“谢猗苏的下落?”   夜游一撇嘴:“八成是被丢进了蒿里宫的宝贝镜子。”   伏晏的眉头就深深皱起来:先不说如意究竟是怎么开启十方镜的,按照她的行事路子,谢猗苏很可能是被扔进了她自己的镜世界。   十方镜的禁忌之一便是不得进入本人的镜世界。   只是为了见白无常一面,就这般鲁莽行事遭逢不测……伏晏唇线紧了紧,目光落在远处旧城灰蒙蒙的轮廓线上,似乎在做什么决定。   “我去把她带回来。其他就交给你了。”平静地说完这句话,伏晏就打开了蒿里宫的封印,径直走入十方殿。   镜子的罩布没完全盖好。   他一拂袖子将罩子挥开,两指在镜面上划了数下。果然如他所想,谢猗苏的确在她自己的世界中。而如今他能做的,只有进入谢猗苏的世界,希望她能在最后关头保持清醒,不被过去迷了神智。   若事态发展到最严重的地步……只能将她再拉入别的世界。之后……   伏晏不容许自己再多想,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镜中。 作者有话要说:  白无常:看来我的戏份就到这里为止了?(笑)谢谢大家的支持,收工领盒饭~谢猗苏你好好演别搞砸了   作者:(尔康手)别……别走……你还有好几场戏……好好看剧本啊白总!   白无常:这么一说的确还有一场,那么到时见(笑)   伏晏:……   胡中天:我来友情翻译一下,男主演的意思是“最后一场你不用演了现在就去领盒饭吧趁热吃”(遁)   探班记者夜游:来来来男主角伏先生,能不能谈一下被一整面珠串迎面扫过的感想?   伏晏:开门,放保安。   后面几章揭露黑历史,还有白无常和伏晏撞脸的真相,我好兴奋~   计划有变,下一篇改写西幻,脑洞苏爽之作,看文名你们就可以知道我放弃治疗了…感兴趣的求收个文案=3=这篇完结马上会开   《病娇魔王爱上我》   手机版链接   ☆、谢家四娘子   这是宰相府西北角一间两进的院子,里头两颗雪松长得茂盛,却因为枝桠太过阴翳反而显得庭院冰冷冷的。主屋此时又响起了器物落地的声响,里头的仆役连连颤声劝着主人:“女郎息怒!息怒啊!”   可立在外头门廊下的两个婢子却全无惊惧之意,只是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个子高的那个还撇撇嘴,将不屑表露在了外头;另一个侍女则是挂着浅浅的微笑看向庭中的雪松,眸光中隐隐含着与身份不符的冷意。   “阿辛,你可是找到了去处?”高个子的女婢闷了片刻,压低了声音问同伴。   阿辛莫测地笑了一下,缓缓扫视四周,才斟酌着口吻矜持地道:“阿易你说什么呢,还没定的事。”   “四娘子她……”阿易便往阿辛那里走了两步:“四娘子是不成了,主屋那里的小桃说,将她送去道观里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说到四娘子,阿辛的口气再稳当,也不由自主多了一丝更像是嘲笑的惋惜:“好好的嫡出女郎,偏偏闹成这样子……”   “还不是性子太烈,偏要和夫人、七娘子置气,居然还……”阿易摇了摇头,后怕似地朝身后的房中看了一眼,却挺直了腰板,低声说得振振有词:“大夫人统共得了这么一个女郎,便早早去了,若知道自己的骨血这般作践身份,九泉之下怕也是不得安宁。”   阿易说着又嗟叹起来:“可惜了四娘子的容貌,却要到观中了却余生……就算是清贫人家的儿郎,也是够配的,嫁妆少些也是对娘子的惩戒了。君侯还真是下的狠手。”   阿辛却不附和她,只是微微一笑:“君侯是心慈。”   “然。毁了姊妹的容貌,放在别家,活活打死也是有的……”阿易喃喃,忽然就打了个寒颤。   阿辛抿着唇不说话,阿易便又说起了别的事。   一扇纸门之隔,当朝数一数二的世族谢氏的四娘子猗苏,毫无仪态地坐在一地的碎玉破瓷间,点墨般的眼黑洞洞的,却也冷得可怕。过了半晌,她缓缓抬头,向着匍伏于地的贴身侍女阿瀛声音嘶哑地道:   “在我走前,将刚才这两个婢子杖毙了。”   阿瀛一颤,伏地称喏。   次日,谢猗苏登上角门的牛车时,不见阿瀛人影,便皱了眉发问。   管事的婆子冷冷地笑了:“主上之命,西苑的婢子都已经灌了汤。今日始另有婢子供女郎使唤。”   这汤药是什么作用,自然不用明言。   谢猗苏怔怔地呆了许久,似乎才明白过来,幕离后头的面容微微地扭曲了。她似乎有些茫然地转头看向空落落的牛车,僵硬地踩着踏脚缩回车内,双手紧紧揪住幕帘纱绢的下摆,待车帘落下才容自己的双肩猛烈颤抖起来。   被踩落入尘土中的闺阁中人,因嫉妒而姊妹失和,进而酿下大错,在家中身败名裂,如今连唯一的忠仆也因自己而死。谢猗苏第一感觉到了浓烈到令人喘不过气的恐惧,和其下深渊般的孤独。   那把银质小刀划过七娘面颊的触感,温热的血黏在指骨间的恶心,少女发软的尖叫,仆从惊慌失措的奔走,继母发疯一样扑上前来的丑态,王氏送来的七娘子退婚书信,父亲宛如看着怪物的眼神……   谢猗苏靠在隐囊上,闭上了眼。   奇怪的,她居然感觉不到一丝懊悔,感知到只有将一切、包含己身在内的一切撕扯得支离玻碎的畅快。她积压已久的愤怒,似乎终于见了底。   愤怒底下,是空虚,只有用更多的愤恚才能再次填满。   ※   行了三日的路,离定下的道观已然不远。日近正午,晚夏的时节不免显得炎热,谢家此番的仪仗虽不大,但牛车中坐的到底是正经的娘子,搭起帷幕休憩一番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谢猗苏在陈设简单的坐席上坐下,接过面生的侍女递来的杯盏,迟疑片刻还是喝了一口,唇边露出一抹更像是嘲讽的笑意:“不想我竟还能饮上蜜浆。”   周遭仆役眼观鼻鼻观心,倒像是聋哑了。   猗苏见状竟哧哧笑了,将杯子搁下,往隐囊上一靠,闭上眼在树荫下显得甚是惬意。   这时候,帘幕外头的仆役禀报道:“有位女冠想讨杯水喝。”   若要细数谢家四娘子的好名声,除了好皮相外,便是道心虔诚--从她懂事起,便时常参会斋醮,更是对过往谢府的道人女冠多加接济。暗地里,不少下人觉得四娘子这番做作,更多是为自己的骄横恕罪。也有在西苑服侍过的仆役知道得多些,便认为这是四娘子自幼失恃,与继母相处不称意之下,性子多变古怪的表现。   猗苏闻言果然令人好生款待,因是女冠,便将那人引了进来。   来的是个通体着白的女冠,从衣裳到幕离的垂纱届为素白,倒与此前见过的女冠截然不同。她见了猗苏,缓缓摘下幕离,露出一张极美却也极冷的脸容。她的肤色唇色皆比常人更淡,瞳色也浅,若非一头乌发束在莲华冠中,倒像是要化在积雪白云之中。   这女冠微微一颔首:“多谢女郎款待。”口气却未见得有多感恩戴德,仍然倨傲自清。   猗苏也不以为忤,反而坐直了肃容道:“出门在外,招待多有不周,令天师见笑了。”   那女冠闻言微微一笑,神情间一丝赞赏:“女郎欲往何处?”   “蒯乡上清观。”   “既然如此,女郎不如入我门下。”   此言一出,虽然这女冠形貌出尘、似有奇人之态,但毕竟是过路的女冠,近旁的仆役就不由皱起了眉,却碍于四娘子在前没有呵斥出声。   猗苏含笑看了看周围人的反应,无言地将目光转向白衣女冠。   对方毫不在乎地扬扬眉,倒好像要问为何这些人要持异议。随即,猗苏听见她说:“你若有意,今夜子时,我会在上清观后院银杏树下。”   再看旁人,却毫无异状,倒好像对这句话毫不知情。   猗苏笑得愈发深了些:“时候不早,还请天师珍重。”   白衣女冠点点头,翩然而去。   因是女道观,谢家带来的男性仆役将四娘子送到了便打道回府,只留下两个粗使婆子和陪四娘子修行的侍女。   獠牙似的月早早地沉到了天际,云逐渐多起来,几只夜枭长声嘶叫。   谢猗苏轻手轻脚地从榻上起身,仔细倾听外室侍女的鼻息。而后,她数着夜枭鸣叫的频率,这尖锐的啸声响起一次,她便将卧榻边的纸门拉开一两寸。   纸门的空隙终于容得下她进出,她却先将脸凑在门边听了片刻,又从袖中取出一面磨得极是光亮的小铜镜向前后照了照,才快速闪到廊下,向后院庭中疾步而行。   白衣女冠果然等在银杏树下。见猗苏走过来,简略地一颔首:“走罢。”   “在此之前,可否一问,天师为何要收我入门下?”猗苏唇角浮现微微的笑,“单是心性端正一点,我只怕便够不上。”   对方看着她浅浅地勾起唇:“你天资很好。心性,可以改。”   猗苏便不由发怔。   天生恶女,骄横善妒,无可救药。这些她习惯了扣在身上的帽子,就轻而易举地被眼前女冠的一句话撇开了。她真的可以改吗?猗苏咬着嘴唇,忽然就孩子气地有些鼻酸。   “我叫云迤。”那女冠说话的调子清冷,在猗苏听来却必有一番温和,“从今往后,便叫你阿谢可好?”   猗苏并不喜欢自己的姓。但她还是用力点点头。   于是她就成为了九重天云迤上神的第二个弟子,阿谢。   ※   云迤的大弟子叫韶徽,是个性格和云迤有些相似的姑娘,性子冷静超然,容貌、修为都优秀得令人生畏。   以猗苏的年龄开始修仙已不算早,甚至略晚了些。她原本只是不想被师姐拉开太远,因而日日刻苦修习,最后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要强地互相较劲。韶徽看上去不好亲近,猗苏亦不会与人套近乎,久而久之师姐妹间的硝烟意味便愈发浓,只维持了表面礼数的周全,二人全无亲近之意。   韶徽每日打坐三个时辰,猗苏就硬生生枯坐四个时辰,直到内心的浮躁渐渐消磨干净。韶徽一双短剑已然使得隐隐有风雷声,猗苏便苦练剑雨之术,日日在日出前便在山前舞起极重极重的大剑,召唤身后不存在的千万飞剑。韶徽十年便修成半仙之体,猗苏便想着要更快地攀上仙门……   虽则有些孤独,但猗苏已经习惯了这种寂寞,也习惯了自己把事情搞砸。   可有一个夏日清晨,她练剑后满身是汗地准备回房,迎面碰见同样汗湿重衣的韶徽,话就脱口而出:“这样不累么?”   对方噗嗤笑了,倒显得很和气:“累啊,还不是你逼的。”   自那以后,谢猗苏和韶徽的关系就好了许多。与给人的印象迥异,韶徽的性子其实颇为和善,也好说话,更是在奇怪的地方出人意料地温柔贤惠--比如,负责给尚不能辟谷的猗苏做饭的是她,给衣服缝缝补补的也是她。   猗苏就不禁对她心悦诚服,由衷地自惭形秽。   在此之前,家中的姐妹给谢猗苏带来的只有压力和嫉妒,刚不要说其他世家贵女言笑吟吟下头的机锋。到了白云窟,她生平第一次有了和同性窃窃私语的经历,第一次感觉到了与人同等相处的愉快与轻松。她脸上的笑容就逐渐多起来。   直到梵墟离辛上神携坐下大弟子造访白云窟。 作者有话要说:  考虑到连贯性,明天也有更新   设定上阿谢就不是小白花_(:з」∠)_黑历史满满的,请各位见谅   胡中天:(八卦脸)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难道阿谢之前还喜欢过别人?哦哦哦哦哦太棒了!   夜游:(微笑斜眼看后方)小胡你不想见到明天的太阳了么。   胡中天在拔腿就跑前,已经被出现在身后的某些人抓娃娃一样提了起来……   END   在我微博上有分享p站一位画师太太的图,气质很符合我对阿谢的想象,感兴趣的欢迎视奸,@晋江兮树   同时感谢哼唧图铺Rokura太太的阿谢人设图      ☆、白云窟阿谢   梵墟以医术闻名,掌门离辛上神和云迤是世交,关系匪浅。而离辛座下的大弟子,名叫离冶。   谢猗苏第一次见到离冶,是和师父师姐一道往白云窟山门的栈桥迎接梵墟众人的时候。   离辛上神华发如雪,容颜俊美,却显得过于淡漠,全无烟火气息,猗苏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窥视。倒是他身边的蓝袍少年,一脸温文的笑,虽则长相略显女气,仍旧称得上风神俊秀,很是打眼。猗苏不由就想起了面目已经有些模糊的谢家兄弟,和王家的那几位郎君。   这么一想,她不由就“哦?”了一声,在心中道:这便是离辛座下的大弟子了?   再看师姐韶徽,她似乎对梵墟众人并无多大兴致,规规矩矩地扫了一眼便将视线移回来。可梵墟大弟子的目光却坦坦荡荡地落在了韶徽身上,韶徽觉察到只是微微抬眼,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回去。   旁观的猗苏觉得这两人隔着长长栈桥的对视,有几分难言的旖旎。   她原本想打趣几句,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就有些变味,令她生生住口:她感觉得到,自己是有些嫉妒了。为什么同样是首次见面,师姐受到的关注就要多一些?这令她不由自主想起当年七娘子受欢迎的盛况:郎君们隔着帘幕多有问候,女郎们也是巧言附和,她尴尬地坐在七娘身边无人搭理。   猗苏知道自己不悦得肤浅且毫无道理,却无可自控,只有愈发觉得自己可悲可鄙。她只是想被人好好关注,想被呵护,想被爱而已。即便在白云窟的日子,已经让她满足愉快,可铭刻入骨的欲念却沟壑难填--这些还不够,远远不够。   能让她真正感觉被爱的,只有异性之情而已。   离冶对人人都温文客气,可猗苏却能清晰分辨出他笑容里的冷暖:和韶徽轻声谈笑的时候,那弧度里全是春风般的悯柔;和她相遇问候时,同样悦目的笑却只有客气和疏离。   梵墟同来的另两个内门弟子却明显更亲睐看上去更活泼的猗苏,不久就有人嘘寒问暖,流露出真挚的关切。可面对这些人的心意,她只是愈加不快,陷入了荒唐的死局--为什么只有离冶?为什么只有他对自己视而不见?师姐就有那么好?   谢猗苏好几次想和师姐将话说明白,不用再将这龌龊的心思隐藏,可一看到对方那毫无差错的仪容,她便不由自主将话头咽了下去。她本就不擅长作伪,时日长了便难以直面韶徽,索性极力回避起对方。梵墟一行人启程离开后,猗苏又回到了一个人的修习生活。   韶徽对她态度的忽然转变显然十分疑惑,性子却淡,根本没来追根究底。这种姿态反而令猗苏在自我厌恶和嫉妒的泥潭中愈陷愈深。   ※   那是梵墟造访后不久的事。   白云窟师徒三人前往大荒采集灵草,半途遇上棵成精的迷谷,困在妖精的迷阵中出不去,便用术法强行突围出去,却不料那迷谷精后头还匿着个愈发厉害的妖物,是只九尾,而且还是已化作人形的千岁妖孽。   师徒三人自然是摆开阵型斩杀妖狐。   猗苏修为最弱,便在阵中留守防护,云迤同韶徽各执双剑上前与九尾缠斗。一时间剑光飞舞,杀气四溢。   云迤很快就将九尾彻底压制住,与韶徽配合无间,剑走龙蛇,将妖狐逼至现出原形。猗苏凝神保护本阵,心中却不由酸涩起来:她已经这般努力,却不知到合适才能达到师姐的境界。便在她一念飞转之间,局势陡然生变。   韶徽与九尾缠斗间不知不觉离本阵已远,而云迤又被狂乱挥舞的长尾绊住一时无法施援,韶徽便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即便如此,她却颇有愈战愈勇之势,挥剑间甚至劈下了一条白尾。不料这便是九尾意图所在--趁剑出的一瞬同归于尽。   只听一阵山石迸裂之声,尘土飞扬。   猗苏正巧看向韶徽的方向,便见着她飞掠向右,却消失在乱石之中。   云迤低斥一声,剑光暴涨,瞬间将九尾笼罩。她一击收手,抬手唤来疾风,将烟尘吹得干净,难得扬声疾呼:“阿徽?阿徽!”   猗苏知道自己应该指出韶徽消失的方向,可她张着嘴唇,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好似被什么扼住了咽喉,话语生生一路沉回心湖最深处。她双唇翕动半晌,出口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惊惶:“左手边……的乱石最多,会不会……”   她的的确确是恐惧不堪。   原来自己已经到了想致师姐于死地的程度。可怕的是,她居然无法收手,就此摒弃这不堪的念头、及时指出正确的方位。她甚至举目四顾,寻找起可能误导云迤的位置。   她为内心的丑恶而惊愕,为这计谋的拙劣而胆战心惊。可云迤却二话没说运起真力,开始将嶙峋的石块一块块挪开,淡薄的容颜冰冷而坚定。   猗苏看着师父,咬住嘴唇,莫名颤栗了一下。   她笨拙地运起风阵,装模作样地要辅助。云迤却淡淡回首:“你在原地别动,以免风阵震动了石梁。”   被看穿的错觉一瞬让她全身冰凉,猗苏却只是垂首喏喏,从眼睫底下看着白衣的仙子徒劳无功地以仙力搬开一块又一块的巨石,寻找自己心爱的弟子。也就在这一刻,谢猗苏第一次发觉,她从来没能将自己真正当作白云窟门人阿谢。   她还是谢家的四娘子。恶毒,任性,自私。   为什么被落石掩埋的不是她?若能如此……若能如此,她心中那幽深不可测的恶意和暴怒,也可以消失世间。   她不自觉这么臆想起来。   如是这番,谢猗苏至少还可以被人怀念、被追悼,而不是这般被束缚在自我厌恶和进一步沉沦的循环中。   细微的敲击声将她的迷梦击破,连同那恶毒的手段一齐粉碎。   那是韶徽的信号。   云迤很快就将韶徽救出。韶徽折了一条手臂,却虚弱地微笑。   猗苏事不关己地看着两个白衣人。她们着翩翩白衣,是云中君,而她,黑衣如墨,是泥沼中的蝼蚁。   ※   韶徽伤势并不算危重,但保险起见,云迤还是带她往梵墟就医。猗苏本不想跟随,奈何师父不放心,最终她还是不情不愿地踏足雾气袅袅的绿谷。   梵墟中尽是菩提,仅仅看着那绿意似乎就能将心中的险恶抛却。   但于谢猗苏而言,也不过是“似乎”罢了。   从再次见到离冶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只觉得愈加烦躁郁闷。   猗苏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心悦离冶,她内心的骚动不过是求而不得的症候。可愈是明白,她就越难以释怀。   甚至当韶徽发觉了自己敌意的来源,主动拉开与离冶的距离,猗苏能感觉到的只有更深的挫败。   即便对方纯属好意,于猗苏而言这仍旧是施舍和怜悯。比起鄙夷和辱骂,她更加受不住的是居高临下的同情。   浑浑噩噩地数月过去,韶徽伤势终于好透。   在这段时间内,谢猗苏好不容易调整了心情,决定对离冶、韶徽的存在彻底视而不见,可道别时她终是忍不住向蓝袍的少年人多看了一眼。然后她便见着对方含着笑看向韶徽,眼底的波光温存而眷恋。   这神态如细针,锐利而冰冷,刺入肌骨许久才让猗苏觉得疼痛。她便恍恍然地记起来,自己为何对这少年郎这温和的神态这般介怀--王家的十二郎,就是对自己笑得这般春风和煦,甚至世家圈子里都流传着他心悦谢家四娘的流言,最后他定下的却是七娘子。   这是谢猗苏受过的最大侮辱。比当面被扇耳光更令人羞愤。   谢家四娘以一把小刀毁去了七娘的容貌,复仇却也毁了自己。   面对似曾相识的目光,她甚至已经顾不上去思虑离冶对自己从未有过温存,她能想到的只有将耀武扬威的敌人再次抹杀。   阿谢的选择是:在离开梵墟时,将韶徽撞下坐骑。   而且她再一次,将自己对这世界的复仇展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假装自己的符鸢失控,惊叫着向韶徽径直冲去,以衣袂为遮挡将对方推下……在脑海中演练了千百次的画面,毫无差错地成为现实。   韶徽如同展翅的白色蝴蝶,飞速向下缩小作一个白点。而后,重重白云托起韶徽,她平安无事。   谢猗苏便知自己再一次搞砸了。   她看向聚拢白云的师父,自然而然地露出一抹显得凉薄的微笑:“阿谢还真是……本性难移。令师父蒙羞了。”   随她这句话出口,内心尘埃落定般再次席卷上畅快与空虚。   内心深处,她甚至是希望师父能就此将她了结,替她斩断这不断暴怒、发泄、空虚的连锁。   可云迤只是一种连谢猗苏都觉得悲哀的眼神看了她一会儿,缓缓道:“先回白云窟。”   而后,谢猗苏便被关了禁闭。白云窟本就是海上仙山,最不缺的便是幽深的洞府。   黑暗中,猗苏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并无以真力点亮周围的兴趣--黑暗反而让她觉得安心。宛如落叶顺水而下,她自然而然地沉入这寂静这昏暗中。形形色/色的思绪在脑中纷乱而过,可都只是浅浅地掠过,如云过似的没留下痕迹,她就这般安静地存在着。   存在着,谢猗苏已经称不上活着,只是单纯存在着。   再次见到黑暗以外的东西,已然是百年以后。   天界大乱,计蒙和天帝两党第一次正面冲突,杀得四海八荒凶兽尽出。   而在下界混沌之处,有凶神烛阴,一喷吐一呼吸皆能摧折万物,借机肆虐天水源头。烛阴为了与众神抗衡,直接以禁忌之法令三界关口互通,强行使得九泉水汇入原本清澈的天水,黄澄澄一片浑浊中浮沉着暗红色的怨气。   云迤奉命封印烛阴,带上了因禁闭变得寡言漠然的谢猗苏。   即便是云迤上神,只怕也没想到,连通九泉的天水,会成为谢猗苏埋骨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提问:对于最新发展大家有何看法?   猗苏:……   胡中天:阿谢你好可怕……   夜游:(摸下巴)危险的姑娘更有魅力,让我重新考虑一下之前的决定。   白无常:没关系谢猗苏你别难过,我不是已经改变你了么?(笑)   夜游:仔细一算谢姑娘的初恋其实是某个凡人啊哈哈哈,离冶就算当作是移情不计数,老大也是老三……   胡中天:咦?好像有人没说话?   明天还是有更新。   做个广告,阿谢师姐和离冶就是上一篇文,是个无限轮回互相拯救的故事。文风相较这篇更白话轻松一些,设定还是我一贯的风格,有兴趣的可以去瞅瞅~   [img]http://i1205.photobucket.com/albums/bb437/styyxp1995/5C0F.jpg[/img]   ☆、恶鬼与天骄   封印烛阴的紧要关头,凶神口一张,便又是一阵疾风。   谢猗苏与韶徽原本立在天水源头洞窟中突起的高石上,为云迤辅助掩护,猗苏却觉得足下有些不对劲。   这岩石已被烛阴的吐息震碎。   她下意识将韶徽往岸上狠狠一推,自己却足下一空,猛地朝湍急的波涛坠落。   明明是瞬息间的突变,猗苏头脑却异常清醒。   她会救韶徽,不是因为愧疚,亦并非因为自己并无生念;恰恰相反,她是那样想要好好活下去,可过去宛如吐着信的毒蛇枷锁,牢牢绑缚住她,她不可能就此释怀、如愿尽兴而活。   所以,她希望韶徽能活下去。   掺杂了九泉水的激流销金蚀铁,水里鬼魅森森,以沾满戾气的指爪将猗苏向下拉扯。骨肉生生被啃噬的痛苦到了极点,竟然让她隐隐有些麻木,便要就此沉下去。   云迤见状一咬牙,提气飞掠至猗苏面前拉住她,将修为源源不断地自脉门送进,护住她仙元,同时想将她从水里提出来,奈何恶灵凶猛,死死咬住一时局面僵持。   烛阴趁机反扑,吐息之态凶恶到了极致,连空气都变得愈加稀薄。韶徽独自无力招架,云迤只得回手一剑,也顾不得封印的命令,直接将人面蛇身的凶神斩杀。   剑光如虹,七彩云朵聚拢而来。   也就在这须臾之间,猗苏便已经沉得只余肩膀和脑袋尚露在外头,和云迤相握的手被侵蚀得露出森森白骨。   猗苏扯出个笑,声音到底有些发颤:“师父,放手吧。”   云迤冷哼一声,蹙眉运功,浑浊的水波被无形的刀刃,其中的怨灵哀嚎退散,猗苏倒是向上浮了些许。   “把另一只手给我。”韶徽这时也焦急地向猗苏伸手。   猗苏只是嘲讽地笑了笑,看着对方眼神微微一闪,才垂目看了看浸没在水中的右臂,咬牙摇首气声道:“不成了。师父,放手。”   云迤抿着唇没说话,神情冷峻,只是将不断回流的河水一次次挡开。   “洞要塌了!”   烛阴仙元散逸的戾气激荡,将洞窟本就纤细的钟乳石柱齐齐震断,洞顶的石块轰然纷落。   猗苏猛然尖声呼唤:“师姐!”   韶徽闻声回首。   猗苏的面容因为痛楚而微微扭曲了,嘴唇泛着青白,却笑得骄矜而灿烂:“代我孝敬师父。”   韶徽好像被她这一笑中太过复杂的意味所镇,一时没能作答。猗苏见状笑意加深,同时咬牙奋力一挣,自断左臂,就此与云迤分离。   视线很快便被混沌的水波覆盖。四面八方袭来的都是猩红的爪牙,迫不及待要将她拆骨入腹。   最先开始模糊的是她的记忆,那些她憎恶却也无法割舍的回忆,竟然就被戾气一点点抹平,如镜般光滑毫无痕迹。   猗苏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她张了张口,吞咽进江水,喉咙宛如火烧。   一股近乎要将她揉搓压扁的力道凭空席卷而来,水泡的细密声响猛然消失,浓重的黑暗扑面而来。   而后,谢猗苏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在无边无际的阴冷黑暗中醒来,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恐惧。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她只感觉得到分明无形、却隐隐黏稠的黑暗蠢蠢欲动,已经贴上来,如同要将她啃噬干净。   不要,绝对不要!   她尖叫起来,却发不出声音。   她要活下去,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她也要活下去!   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猛然响起,震得她一跳:“你魂魄不全,记忆全无,真的想活下去?哪怕代价是成为怪物?”   她低低笑了,咬牙切齿地答:“我只要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我什么都可以干。”   缠裹着她的黑暗拧成一股股,化作血肉,给了她身体。   从此以后,她便是戾气化肉的带肉骷髅。   她拼尽全力自黑暗中向自己所认为的尽头飞奔,猛然间便破壳而出,沐浴在从所未见的浅薄日光之中,周遭雾气氤氲。她发觉自己赤足立于暗红的水中,岸上隐隐有人影晃动,喧嚣也温暖。   她就本能地向人声嘈杂处迈步,伸出手,如稚童般想要以触感确认眼前的一切。   指尖触碰到的是温暖的魂魄。可她尚未来得及感知这温度,那阳魂便维持着惊惧的神情在她面前化作光粒四散。   周围响起了阵阵尖叫:“恶鬼!恶鬼上岸了!”   言语中的恶意令她心生踟蹰,不由退回了水雾弥漫的江中。   一种近乎熟悉的陌生情绪袭来,让她觉得心口发闷鼻头发酸。   便在此时,一人自缭绕的血红戾气中走出,惨白衣裳,手执招魂幡,衣袖翻飞间威压逼人。   她怔怔地看向这戴着长舌面具的古怪白衣人,感知到对方身上的杀气,顿时一错步往后退开。   她觉得这人碍眼,心中便有个声音歇斯底里地重复尖叫起来:“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她咬着唇犹豫半晌,终于要抬手,却猛然间没了气力,足下一软,就跌坐在清浅的水塘里。   即便为白衣人的气息所逼迫,她抬起的脸庞仍旧无畏而冷淡。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不耐烦似地取下面具,反手一抹额际汗水,笑嘻嘻地问她:“你到底是谁?好好的姑娘怎么从那鬼地方出来,还一身煞气?”   她不喜欢这人的腔调,只觉得自己被看轻了,便冷声答道:“我谁都不是,不过是想活下去。”   对方的脸色凝了凝,双目微眯,随即大笑着揉她的发顶:“本大爷乃冥府白无常,瞧你还有几分骨气,就准你活下去好了哈哈哈哈哈。”   她皱着眉,狐疑地瞧他,黑漆漆的眼又什么情绪都没有,幽沉得过了头,看着便令人觉得内心发凉。白衣人却只是浑不在意地微笑,琥珀色的眼不躲不闪,径直看进她双眸深处。   过了许久,她才终于确信他已无歹意。提着的一口气一松,她便昏厥过去。   忘川恶鬼谢猗苏的记忆始于此。   ※   猗苏很少想到去探究自己的生前事。单单是她从九魇中醒来后的这两百多年,都已经显得太过激烈而漫长,令她根本生不出追根究底的心思。   自己的过去就这般不期然地重现,她想逃避想否认都已然是徒劳。   要接受自己曾经那样不堪自然是困难的,却绝非不可能。   可让猗苏不愿相信的却是,即便清楚谢家四娘是如何偏激、傲慢、自私,假若处在相同境地,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踏上同一条路。   因为她就是她。   橘生淮南则为枳,相同的本性,在迥异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便会铸就截然不同的命运。现在的谢猗苏和生前唯一的差别在于,这次她运气不错,始终被人诚心相待,并无不忿的道理,加之运气罕见地不错,因而没有走上自毁的不归途。   可似乎她的运道也就到此为止了,被如意算计扔进这没有出口的镜世界,她又一次把局面搞砸了。   猗苏举目四顾,始终没有见到向外的出口,便缓缓矮身抱膝,将脸埋在了臂弯里。她便要这么被困在此处了么?   依照她的处事风格,她应当千方百计地谋求脱身,就和此前那次一样。   可猗苏只觉得疲惫,久久都没有起身的气力。   一次次在虚虚实实间游走,她的意志力已然濒临极限。甚至于说,现实与虚幻之间那条本应分明的界线,已经模糊了起来。她隐隐觉得,就这么留在这个镜世界中也不错,至少不用担心自己因为什么未知的契机走上老路。   至于白无常,至于伏晏……   她自暴自弃地想着,就这么将一切抛下也不错。   就在此时,她腕间猛地发热。她愕然地抬手一瞧,便见着那串珠链中的红玉珠子正通体发亮,热度灼人。   一股力道凭空出现,拉扯着她的手腕,将她径直带入一整片扭曲的色彩之中。再次睁眼时,面前是充盈着百合色光线的纯白世界。   奇怪的是,猗苏丝毫没有感觉到不适。   她的视线很快就黏连向远处的一个背影。   近乎要消融进这世界的素白衣裳宽大,那人的背影愈显清癯;他脊背挺得很直,如同森森的修竹,乌发整整齐齐地束入发冠,一丝不苟。   猗苏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那人仍旧没有动。   她鼓起勇气绕到他面前,看向对方的面容。即便他闭着眼,她依旧能毫无差错地辨认出这张脸,这张属于白无常,也属于伏晏的脸容。   眼睑低垂,唇角微抿,太过沉静的神情略显陌生。   猗苏不由自主就伸出手,指尖堪堪触碰到他的颊侧,眼前却忽然天旋地转,宛如猛然被吸入了什么未知的深处。   芳香雾气渐散,露出一幅超脱俗尘的山水楼台画卷:玉作瓦当,金作檐角,廊腰于玉树琼枝间缦回;其旁重楼四注,奔星直略高阁之侧,弯虹出于亭榭之旁,纵横辇道四属,穿插连卷古木,兰蕙旖旎从风而舞,馥郁幽幽。   而后,这静谧而优美的仙境中一阵骚动,一人大袖翩翩地从深处大步行来,一路走一路放声大笑:“都说了我对这种事没兴趣,还不如好好作弄那老家伙一番呢!”   猗苏不由就看住了。   宽袍大袖的象牙色衣裳,神情飞扬,确然是白无常无疑。   一个着鹅黄天衣的女子分花拂柳地碎步跟出来,乌发高髻,面容与白无常肖似,意态端庄,微微蹙眉,凝眸沉声道:“晏哥。”   猗苏的心就随这称呼被高高吊起来。   “九帝姬,殿下他又……”这时一个仙人慌慌张张地从楼阁的方向奔来,见着白无常噎了噎,嗫嚅道:“这……九帝姬您看这……”   天界能称帝姬的除了天帝之女再无旁人,而伏晏之母姬灵衣,便是天帝最小的女儿,排行第九。以此而推……   白无常本就是伏晏。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配背景乐,两首曲子大概3分钟左右,推荐配合食用^▼^   我知道最后一句一点新意都没有大家别急着点X……伏晏和白无常严格意义上并不是一个人。   就和开篇提出过的,失去记忆是不是就等于死了一次?以此类推,拥有同一个躯体、但记忆甚至人格重置的情况下,又还是一个人吗?谢猗苏和以前是否是同一个人,伏晏又是否是白无常?←这些都是这篇文试图找出答案的问题。   景物描写化用了一些《上林赋》的句子   角色【谢猗苏】数据升级,存档消除,基础参数保留,附加参数归零,版本号V2.0   下章开始白无常养成阿谢的心路历程,同时揭秘伏晏恶劣性格是如何养成的   无意外2月5日老时间更新   ☆、情不知所起   伏晏对父亲伏越已然寥无记忆。在他懂事前,父亲就已然在与计蒙上神的决战中殉难。他所熟知的父亲,是母亲口中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勾勒的旷世英豪,是武名远扬而本心纯善的伏羲后裔,是众口言传的上古风骨,却唯独不是他的血亲。   说实话,伏晏实在难以将那样完美无缺的形象与自己的父亲联系起来。笑话,即便是九重天帝姬的母亲,也有着美貌与出身难以掩饰的缺点,更不要说早已逝去的父亲,究竟是何等人物谁都已经说不清了。   伏晏并不是对父亲心怀不敬,他很清楚自己处境的优裕,很大程度上便是拜伏越所赐,他对此真心实意地感激;但要他如母亲所希望一般,成为父亲的复刻,却绝无可能。伏晏自小就气性很大--他待人一直很和气,但却和气得颇有些放浪形骸,与任何人都能乐呵呵地打成一片;比起定心习武修炼,他更喜欢琢磨琐碎而古怪的人心。   也因此,到冥府去,一直是伏晏的一桩乐事。   伏越的胞弟伏昇是冥府君上,却是九重天出了名的鳏夫,年长而无子,冥君之位的传承便成了问题。彼时九重天上所谓“改革”之声亦是此起彼伏,不免就拿冥君更替的事大做文章,提出了察举选拔等等诸多草拟,最后却还是由当事人伏昇一锤定音:“伏氏并未绝后,改制一事现今免谈,待伏晏长成再议。”   这么一拖就拖到了伏晏及冠。   姬灵衣对冥府向来无甚好感,连带着对试图拉宝贝儿子当劳什子冥君的小叔子颇有微词。在她看来,伏晏对冥君一职兴味盎然,应当是被伏昇的光鲜话蒙骗,若他真切明白这其中的阴惨不堪,定然会回头走上自己为他铺好的康庄大道。   而伏昇那厢考虑到姬灵衣的顾虑,便提出个点子:容伏晏先以阴差的身份探一探冥府究竟,百年后再全凭伏晏决定。   百年于神明不过沧海一粟,这主意自然是两边叫好,便这么定了下来。   于是伏家的独苗晏哥,就成了冥府的白无常。   ※   白无常这差事伏晏干得得心应手。甚至可以说,自他记事起,他就没有过得这般快活过--不用承受母亲殷切而背道而驰的期望,可以与同僚把酒言欢,还能见识各色百态,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在作为自己活着,而非伏越的儿子,亦非颢丘娇生惯养的晏哥。   然后有一日,忘川九魇蓦地开了个口子,据说出来了个可怖的恶鬼。   “已经烟灭了一个阳魂,再下去大事不妙啊!”   伏晏便匆匆往忘川上游赶过去。穿过浓郁雾气,他原本手持招魂幡已然带了杀意,见到的却是个黑衣姑娘。他便不由愣了愣。   这姑娘生得虽好,颢丘的仙子却未必就比她差。令伏晏怔忡的是她脸上的神情,她显得冷漠而戒备,见到他便匆忙地后退,可她黑得近乎阴沉的眼睛里,却写着她自己都未必意识到的求援意味。   黑衣姑娘抬手,原本淡淡萦绕身周的戾气凝结起来,缓缓化作她眼角至下颚的两道红痕。每个忘川中的住民都有独特的戾气形态,与生前旧事息息相关,被阴差戏称作“胎记”。而这姑娘的胎记,更像是两行血泪。   随着戾气成形,她的手指隐隐现出白骨,随后是躯干,最后只有一张脸仍是血肉之躯的模样,瞧着古怪却也骇人。伏晏却只是将手掌向下一压,便轻而易举地将对方控制住。   戾气迅速收敛回去,黑衣姑娘也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足下一软便跌坐在水中,以一种近乎心如槁灰的神情看向伏晏。   伏晏不由自主就缓缓靠近她,矮身平视她,一眼就看进她的眼里,那里头有太多的阴暗与悲哀。他忽然就心中烦闷,忍不住取下面具,反手抹了抹额际的汗水,略平复方才一瞬的焦躁,作出笑吟吟的神态:“你到底是谁?好好的姑娘怎么从那鬼地方出来,还一身煞气?”   对方利落地回答:“我谁都不是,不过是想活下去。”   伏晏不自禁微微眯起眼,定睛看着对方,入神到没注意到己身的神情悄然严肃起来。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像要掩饰什么一般大笑,伸出手揉她的发顶,将膈膜开两人距离的无形屏障打破:“本大爷乃冥府白无常,瞧你还有几分骨气,就准你活下去好了哈哈哈哈哈。”   对方皱着眉,显得疑惑而倔强,一双眼又幽沉得如同深渊,好像窥视进去便会被其中的暗色沾染。伏晏勾唇,毫不犹豫地看进她双眼的最深处。那里头,有最绝望却也最强烈的渴望。   也就这一眼,伏晏就很随性地决定要让她活下去。   之后,伏晏力压众议护下了这个来路不明的“恶鬼”,甚至稍微动用叔父手头的力量稍作调查,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谢猗苏。   猗天苏门,日月所生之处。   伏晏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她。   ※   之后,谢猗苏变得很安静,整个人就像冰,剔透却也冷,不论旁人说些什么、周遭发生些什么,她都只是近乎冷漠地看一眼,仿佛看透了什么后便继续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因此,她很容易就被误认作毫无情绪。   伏晏不由自主就观察起谢猗苏来。   注视得时间长了,他就渐渐能分辨出谢猗苏的细微情绪变化来,即便这微妙改变的体现不过是眉眼间最不起眼的小动作。最初只是被好奇驱使的观察,渐次便多了难以言说的意味。他变得难以满足于单纯的旁观,忍不住想要打破谢猗苏与外界的膈膜,一探她那内心世界的究竟。   谢猗苏并不十分抗拒伏晏,却也不大搭理他。状况往往就变成伏晏一个人在那里说说笑笑,谢猗苏没什么表情地自顾自放空。可伏晏知道对方其实在听,她的专注只有他看向别处时,用余光才能窥见:她入神的时候,双眼眨动的频率就要低上许多,唇线也会比平时稍紧。   有一次,伏晏讲到同僚的糗事,自己笑得止不住,俯下身不经意朝着谢猗苏的方向瞥了一眼,便见着这姑娘竟然微微抿着嘴笑了。坚冰骤然消解,宛如一朵娇艳的白色花朵突然盛开在沉沉的底色上,他一时就愣住了。他动作的停滞自然吸引到了谢猗苏的注意,她的笑容便突兀地消失不见。   这并不是羞怯,更像是她根本不容许自己有片刻的快乐,随时紧绷着情绪,将自己圈定在波澜不惊的狭小空间中。   这种谜一样的克制,只令伏晏更加想打破谢猗苏的硬壳。   而他最终也成功了。如果说伏晏身上真的有什么上古血脉的习气,大概也就只有言出必行--他决心做到的,都会做到。   在谢猗苏来到忘川的三个月后,她第一次主动开口。   “现在那些铺子都已开始为祓禊准备了,说是要闹出点大名堂……”伏晏一如往常地说着冥府的琐事,一手搭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漫不经心地上下拨弄着枝桠。   “祓禊是什么?”   上次听到谢猗苏说话,还是她从九魇出来的时候。伏晏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却罕见地将视线定在他身上,缓慢而认真地重复:“祓禊是什么?”   “祓禊是冥府一年之始。在中里会有盛大的夜市,群鬼尽出,哦对……还有烟火!”伏晏说着声调就微微上扬:“虽然你现在还没法上岸,但是烟火还是看得到的。”   谢猗苏露出了些许疑惑的神情,她眉头稍拢:“为什么我无法上岸?”   伏晏竟找不到妥帖的答句。   对方看着他的窘态,猛地噗嗤一笑。这笑声好像细瓷落地的脆响,清亮得如同打破了什么屏障。谢猗苏维持了唇畔的弧度:“是因为我是恶鬼?”   她轻轻巧巧地问出了本应沉重的话语,唇齿含笑。伏晏看在眼里,心绪宛如被重锤胡乱搅动了几下,既惊愕又惋惜,还有些超乎意料的沉痛:她其实什么都明白,却对他笑得这样好看……   这样的姑娘,怎么会是恶鬼呢?   伏晏当即伸出手揉揉谢猗苏的头发,粗声道:“说什么呢,恶鬼都是那群蠢货瞎扯,你才不是呢哈哈哈。”   谢猗苏如往常微微一缩脖子,双眼却向他直直望过来,黑白分明的双眼竟让伏晏一瞬有了被她俯视的错觉——她把他善意的敷衍看得很分明,却不戳穿,只是无言地以眼神交代她的清醒。   伏晏的动作顿了顿,他斟酌片刻,以豪气万丈的口吻承诺:“放心,总有一天本大爷一定带你去见识祓禊夜市的光景!”   谢猗苏显然并没有完全相信他,却微微弯了眼角。   那一瞬间,伏晏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一颗心,算是栽在这姑娘身上了。   那年祓禊,伏晏没有和同僚在上里饮酒度过。他在忘川的花树下,和谢猗苏看了一夜的烟火。   次日,大雪骤降,冰霜封河,忘川两岸的花树结了满枝桠的冰棱,晶莹剔透中透着未散尽的赤红艳丽。   伏晏才走近忘川边便听得声“活该!恶鬼!”的叫喊。他不由加快了步子,远远听到谢猗苏难得大声反驳:   “我……不是恶鬼。”   说话的是个小鬼,口气刻薄而理所当然:“忘川里的都是恶鬼,都是坏蛋!坏蛋滚开!”尖叫接着语声响起,伏晏心一悬,大步赶到岸边,却见那小鬼瘫坐在地一手撑地,另一手发着颤指着谢猗苏。   伏晏只看得到一个背影。她正缓步朝着河中心而去,全身戾气渐浓。   谢猗苏动怒了。忘川中人只要情绪波动强烈,便极易失控。魂魄本就残缺的谢猗苏更是常年游走在现出原形的边缘。   伏晏不假思索上前按住了谢猗苏的肩膀。   “怎么又忘了控制情绪?”他平淡地问,说着便绕到她面前去,挥舞着招魂幡为她收敛戾气。在旁人眼中形容可怖的模样,于伏晏而言,已是习以为常的光景。   对方缩了缩,忙不迭低下头道歉:“对不起。”顿了顿,她以平静而陌生的眼神看着他,询问:“请问你是谁?我……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BGM一首奉上   写这章的时候,我的重点不在白总身上,而是……   白总放开那个姑娘让我来!阿谢请嫁给我!(有什么不太对的作者= =+)   下一章被大家嫌弃的男主角终于要回来了唔噗噗,敬请期待   ☆、往事尽云烟   “请问你是谁?我……又是谁?”   伏晏难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他凝视对方片刻,像是要欺骗自己一般长声大笑:“你也会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真的是……恶鬼吗?”   不需要谢猗苏这句话,伏晏便已知道,她确然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从来都不擅长也不喜欢撒谎;那种初次见面的眼神无法作假。   伏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收拾起思绪,平稳地开口,可语声却宛如自唇齿深处而来:“我是白无常。你叫谢猗苏……不是什么恶鬼。只要控制好情绪,就不会出事。”   谢猗苏抬头对着他笑,眼角弯弯,眼神干净却也果断:“那么……可不可以把我的感情封印起来?”   伏晏根本没料想到对方会这般发问。他想到的头一件事竟然是:如果将她的情感封印,她就绝无可能对他……他没容许这个念头自心湖中完全现形,硬生生将这酸楚而不可言说的心绪压抑下去。伏晏性格本就有几分圆滑,擅长掩饰内心真实的情绪,可那一刻,他的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幽沉起来。   最后他还是潇洒地一甩头:“能,怎么不能。”   从那以后,谢猗苏就再未戾气失控。伏晏心头却总有种莫名的愧疚和遗憾盘萦不去:谢猗苏愈是开朗多话起来,这份心情就愈加沉重。   为了能够变得快活一些,谢猗苏放弃了生而为人最快意的东西。将她彻底推入这无解的矛盾中的,偏生是伏晏自己。   伏晏所能做的,便只有在谢猗苏的每一年中让她尽可能地快乐一些。   要对一个对自己一无所知的谢猗苏一遍遍说出:“我是白无常,你是谢猗苏,我不会害你。”之类的话语,太消磨勇气。因此出于私心,他教会了谢猗苏使用玉简复刻记忆的方法。如此一来,“白无常”于每一年的谢猗苏而言,至少不再是完全的陌生人。   可他便更加分不清谢猗苏对他的态度,究竟是宛如溺水者抓住唯一一根稻草般的依赖,还是真的有某种情绪不随记忆消失,年复一年地积淀。   伏晏第一次认真考虑起自己和谢猗苏的未来。   约定的百年之期已然过半。他究竟是否要接下冥君之位?谢猗苏在权衡选择中的分量,又究竟有多少?是否多到他必须开始为必然的冲突准备先手?   伏晏的答案是:他要留下来,并且给予谢猗苏应有的身份。   大荒之中有冥玉,可令魂魄重塑形体。他打定了主意在新年过后便去寻找这罕见的奇石。正因为打定了主意,他在那年祓禊送了谢猗苏一串红玉珠串,带她上岸逛了夜市,看了烟火。   而后……他将自己的脸孔展露于对方眼前。   纵观冥府,知道他面具后长相的人只有谢猗苏。   次日,两只亡灵逃逸至大荒。伏晏主动揽下这差事,动身前往那险恶之地。只是两个亡灵而已,等解决了差事,就可以寻找冥玉,而后就可以让谢猗苏名正言顺地活下去,再然后……   可所有的“以后”,都在那墨黑玉石自伏晏掌心无力滑落的刹那,灰飞烟灭。   ※   在那之前,他的整个世界只有纯白。   芬芳的、宛如盛开花朵般素洁的气息与光线充盈周围,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他看不到任何人,听不到任何声响,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实感。他是悬浮在这单色的空间中的,好像动一动身体就能沉到更深更奥妙的底处去,可这没有必要,因为更深处不过是更多的白,浓郁到让人觉得黑暗的纯白。   他只能大声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这里是何处?”   “我是谁?”   “有人吗?”   “你要囚禁我到何时?”   “我究竟为何在此处?”   “真的没有人吗?”   ……   他连回响都不曾得到。出口的每一个字好似被绵柔云朵状的气息吸进去,毫无实感,全无反应。   包围他的只有令人发狂的寂静。   他那么多次沉沉地睡过去,却在这死一样的静谧中惊醒过来。他渐渐不得不自言自语,以保持清醒,藉以确信自己并不只是这纯白世界中多思多虑的一粒尘埃,而是真切存在着的人。   “你到底为何会来到这鬼地方?”   “我怎么知道?我还要问你呢!”   “八成是做了什么错事,被关起来了罢。”   “那这牢狱还真是新奇,连个狱卒都无。”   “啧,这地方还需要狱卒?连个门都没有,还要怕你逃出去?”   “别这副高高在上的口气,好像你不被关在这里似的……”   能够和自己讨论的话题其实也就寥寥数个:他的身份,他的所在,他的过去。   到后来,连能说出口的下一个话茬都已经了然于心。隐隐约约地,他甚至觉得也许真的有另一个自己,不厌其烦地与他上演千篇一律、尽是细枝末节猜测的无趣对话。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自远处走来一个着鹅黄衣裳的妇人。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对方。她固然是极美的,那眉目甚至让他觉得亲切。可她翩翩行来的步态、无风而舞的华美衣裳,甚至还有她唇边的笑意,都让他觉得不自在——如同一朵美而太过矫饰的花,分明根茎早就死去了,却苦苦留住了妍态;如今这美人花伸出了无力的枝叶,似乎要将他也永久存留下来。   “我是你的母亲。”妇人温柔地开口。   他怔忡了半晌,低低地嘀咕:“她说自己是你的母亲。你居然有母亲?那也是你的母亲,口气别这么冲。要真是母亲,又为何来得这般迟?兴许……是耽搁了?啧,尽会给人找借口!”   贵妇的眼神明显就哀伤了起来。她忽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紧紧抱住了他,纤弱的双臂用力到让他第一感觉到了疼痛。她的脸埋在他肩头,因为抽噎而颤抖起来,温热的眼泪略濡湿了衣衫。   他却只是近乎事不关己地观察着对方的表现,神情里有孩童般的好奇。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起来:“她是来带你走的?瞧着不像啊……别乱说,当然是来带我们走的!……”   妇人明显颤抖了一下,略略上扬的眼睑下流露出惊惶。她扶着他的肩膀,郑重地一字一顿道:“你受了很重的伤,要在这里养伤。”   他漠然地报以一个音节:“哦。”而后低下头,愤然地气声道:“听到没有!哪里是带我们走的,说不准便是她将我们关在此处的……可、可是,养伤也是人之常情。蠢货,你见过几个人?还人之常情?可我……”   “够了!”那妇人尖声打断,似乎想捂住脸庞,却生硬地做出端庄的姿态,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晏哥,听话。娘也不想这样……”她泫然欲泣,拉起他的手,颤声祈求:“听话,啊?”   他露出一个冷漠而怪异的微笑:“听话?”   “等你的病治好,就能出去了。听话,乖乖待在这儿。”   “治病?”他疑惑地偏偏头,口气却因为太过平板,反而冷得骇人,“方才你说的是养伤。我们没病,也没伤。”   贵妇人终于按耐不住,两行清泪自再次眼中滚滚而落,声音尖锐变了调:“求求你,晏哥,别这样……娘求你了啊!求求你!”   他在她无助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无动于衷的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模样。   对方却紧紧抓着他的肩膀蹲下身去,保养得体的指尖深深揪住他的衣裾,近乎歇斯底里地道:“晏哥!娘只有你了,你醒醒,别这样糊涂了啊!”   “醒醒?”他重复,甚至模仿了对方绝望的声气,随后又垂下眼帘和自己对话:“上次睡着是何时来着?我怎么记得,这种蠢事谁会记得!”   妇人猛然站直了神,一手死死扶着他的肩,一手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人,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情状。   对方见他这般模样,蓦地痛哭失声,抚摸着他肿起的脸颊哭得声嘶力竭,再无仪态:“娘也不想,可是你真的该醒醒了啊!求你了!”   他平静、甚至有几分厌恶地向后闪了闪,从她的钳制中躲开,缓缓问:“是不是你把我关在这里的?”   “娘是为了让你养伤。”   他闻言笑了:“如果不是被关在这鸟影子都看不见的鬼地方,我会变成这样?”   “娘也不想,但如果不等上一段时间你又会……”对方突兀地止声,半晌声音低哑地续道:“你又出事,我该怎么办?”   他的清明只持续了那么一瞬,转眼他又疯疯癫癫起来:“不等上一段时间,你又会干什么蠢事?你自己猜猜看?嘘,别说话,会被她发现的。切,胆小鬼。”   这次他的母亲扇他耳光的动作就要利落许多。力道也大,他没站稳,直接就歪在了地上。他本能地觉得母亲这么对子息是不寻常的,可这就是他的母亲。真是有意思啊。此念一出,他不由就呵呵地低笑起来。   “别笑了!不许笑!”妇人厉声道。态度随即飞快地软和下来,俯身抱住他心疼地念叨:“痛不痛?痛不痛啊?这是为你好,为你好啊晏哥……”说着说着,话语便淹没在又一阵啜泣之中。   此后,相同的状况一次次重演。   母亲会要求他用“我”而非“我们”说话,会要求他背诵玄奥的口诀,会要求他修习什么父亲遗留下的心法,会要求他对她言听计从。   稍加违逆,无心的、有意的,都会招致打骂。   耳光渐渐显得不够了,而后是鞭笞,再往后是杖击,最后母亲会念起真言,让他的肌骨底下生出火焰啃啮般的刺痛。   开始他还会痛苦地低吟,还会与另一个自己互舔伤口互相责怪。但渐渐地,他只是以死水一般的平静接受惩罚,似乎无意改变,更无意以受伤的姿态激起母亲潮水般来去自如的疼爱。他拥有的到底只有他自己而已。   每次动手之后,母亲都会抱着他哭上很久,仿佛痛苦更多的是她,好似她加诸他的刑罚都千百倍地反噬回她身上。她总会重复同一句:“这是为了你好。”这种时候,他心里固然会生出些许感同身受的悲切,这痛意却渐次淡了,被麻木所代替。他甚至学会了施法愈合伤口、减轻痛楚--什么样的伤情适合怎样的术法,他都是以己身的失败和疼痛,笨拙地习得。   陪伴他的另一个自己,终于也在疼痛里渐渐淡去了。   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长。毕竟没有谁真的不怕痛。   终于有一天,他可以完全确信,自己是一个人,过去自己的疯癫已然好透。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看见外头的世界。   “等你将这心法练至三阶,就可以出去。”说这话的时候,母亲仍然是那欲泣的模样。   他笑了。   然后他平静地问:“现在我可否知晓,我到底是谁?”   他得到了答案:他是伏晏,是上古伏氏的最后血脉,是战神伏越与天帝之女姬灵衣之子。他必须成为下一个伏越。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配合BGM再次食用   是的,男主有精神病史~   (和现实中的精分症状应该不搭边,求不考据)   之前伏晏给阿谢疗伤时候说的“久病成良医”就是应在这里   奉上小白独家专访,看完求不打我_(:з」∠)_   【男主(?)剧场】   白无常:   看来真的是我最后一场戏了。在最爱她的时刻死去,也就意味着我会一直爱下去吧。某种程度上还是我赢了(笑)对她想说的话?我不想说“会有人替我爱你”之类的,因为没有人会想被替代。只能说,希望下一个人能够比我更爱你吧。   对支持我的各位想说的话?唔,大家不要太想我,不然某些人实在是惨得我都看不下去了哈哈哈哈哈。   对某些人有没有想说的话?噗,我觉得他不会想听的……好吧好吧,那就姑且一说。我不讨厌你,我甚至挺高兴谢猗苏选择的是你、而不是旁人。但我知道你很讨厌和我的关联,所以你把我当做需要抹杀的对手,我也不反对;不过那就请你做好战胜我的觉悟哦?我可不是好相与的对手(笑)   领盒饭去啦~各位再见   以上。   ☆、脉脉不得语   伏晏将心法练到三阶后,姬灵衣又告诉他:练到七阶,他才能无愧于伏越之子的名声现于人前。对于她的食言,伏晏惊人地平静:他甚至隐隐预料到事态会这般发展。   也就在那段时日,姬灵衣不再频繁出现,来的是一个名叫阿紫的姑娘。   她所做的事和姬灵衣并无多大不同——监督伏晏修习。   也因此,他对阿紫天然便欠好感。即便她的确生得很美。   那时候,伏晏本就很少被姬灵衣责罚,是以阿紫所要做的事其实也就是盯着他看而已。时日久长,他就从对方的目光中揣摩出一种奇异的意味来。那是他所不熟悉的近乎狂热的温度,令他疑惑却也好奇。   因而他就抱着探究的态度,稍稍和阿紫多话了一些。对方显然误会了什么,那种热度愈加炽灼,让他不自在起来。   这是种可怕的感情,似乎可以让任何人背离心智。他这么下定论,决心离对方远一些。可他疏离的态度只让阿紫凑得愈加近。   他也因此从她口中得知了不少。   比如,姬灵衣之所以离开,是为了同天帝斡旋什么要事,伏晏与此事也脱不了干系。伏晏就暗暗在意起来,在心中记了一道,却不急着再从阿紫那里套话。对方就流露出些许失落。   于是伏晏就明白,这点看似不经意透露的线索,也是对方讨好、或者说诱惑他的食饵。   他不愿上钩。   而后,阿紫又无意中告诉他,他的叔父是冥府君上,有意让他挑起下一任冥君的大梁。这一次,即便伏晏不愿意为了套取情报靠近对方,事关他的自由,他终于还是用了些手腕。   这是一个愿者上钩的游戏。双方都对彼此的需求心知肚明——也许伏晏对阿紫愿望的了解要更模棱两可,但他大致明白阿紫想得到他的关注。   而对于伏晏明显带着目的的瞩目,阿紫显得甘之若饴。   很快伏晏就得知,姬灵衣反对伏晏继任冥君,天帝的态度却耐人寻味。   伏晏第一次真切期待起来:太久太久,似乎终于有了一线转机的微光。他很清楚,如果能用好阿紫这颗棋子,他脱身这纯白世界的可能性会大上很多。   可他不愿意。   先不说阿紫能够在母亲面前有几分体面,单单是这种注定过河拆桥的行径,便令他不齿;况且,伏晏很清楚阿紫并不会是一枚乖顺的棋子。会反噬的利器,不如不用。   伏晏能做的,只有潜心等待。   他的耐心并非徒劳。姬灵衣再一次出现时,面带忧色地向他道:“晏哥,已经定下要你继承冥君之位。冥府凶险,娘实在是……”说着,她又有些神经质地哽咽。   伏晏知道自己应该配合地作出忧虑的神情,可他却由着内心的冲动笑了。   他看着母亲的眉头愈发紧蹙,感觉到一丝荒谬的爽快:终于,终于能够摆脱名为亲情的桎梏了。   至于他将要担任的是冥君也好,昏君也罢,他都不在乎。   ※   在正式继任前,伏晏花了大把的时间修习。与姬灵衣要求的修为不同,九重天派来的先生教授伏晏的是治世驭下之道。其中重要的一部分,便是令他明白人心之险恶诡谲。   伏晏已经记不清自己旁观了多少一念而起的悲欢离合。   从最初些微的同情垂悯,到逐渐冷然,再到清醒而尖刻,伏晏的转变出奇地快。摸索出人心的险恶于他而言,易如反掌。反而是那些令人执着、神魂颠倒的东西,他花了更久才明白:比如权势,比如钱财,比如情爱。   这些不可捉摸的幽微,其实伏晏始终没能彻底明白过。   他固然享受自身地位带来的适意,确然喜爱舒适,也会欣赏美人,但并没有什么能让他万分执着。   万物于他,只有合适与不合适,有利与无益的差别。   伏晏在意的说到底只有一件事:他再也不愿为人所掌控,也不想见到自己成为母亲一样的人。   他甚至有些稚气地想要证明他在“凶险”的冥府,也能干出一番事业,证明母亲的手段是错误而武断的。   因此他将目光投向了忘川:这个汇聚了世间所能有的一切愚昧和绝望的地方。   奇怪的是,第一次看到这条煞气凛凛的河流,他并不觉得厌恶。   稀疏的彼岸花树,在缭绕的猩红戾气中,显得朦胧而美丽。那一刻,伏晏难得莫名觉得失落,好像试图唤起的某种心绪此前被强行掏空了,能寻到的只有一个空穴。那时他不屑地哼了声,将这无聊的念头打发走。   可这种怪异的情绪在两个月后再次复活。   那是在新年的雨中,冥府旧城的某片檐角下,看到一个黑衣姑娘时的事了。   ※   谢猗苏的意识回到面前的纯白世界时,自己的手仍然搭在伏晏的面颊上。她心虚起来,飞快地缩手。   几乎是同时,玄衣青年睁开眼来,罕见地显得迷茫,缓缓扇动了几下眼睫,他的眸光才定在了她脸上,渐渐恢复清明。   猗苏在这一瞬只觉得怯懦而不安,这阴暗的情绪甚至远远盖过了对方来寻她的欣喜。她固然想过伏晏和白无常是同一人,甚至已经暗暗认可了这一揣测,也在孟弗生给予她的梦境中下定决心对过去释怀;但假想成真,她发觉自己最摸不准的,其实是伏晏的心思。   他对这真相作何想法,会如何行事,她完全猜不到,也无从寻找端倪:伏晏又戴上了那副无懈可击的无表情面具,像是在看着她,又似乎只是在凝视更远的深处。   她想说什么,却兀地惊觉,这空间中竟然飘落起/点/点纯白,是百合色的光线纷纷扬扬地碎裂开来,降下一场芬芳的雨雪。   伏晏的眉眼沾染上稀薄的白色,肩头积起薄薄一层霜白,瞧着倒像是他星夜兼程冒雪而来。   他毕竟还是为她而来了,她还要奢求什么?猗苏这么想着,竟然因为自己的卑微而觉得分外悲哀。她看不清现今,更无法预知未来,知晓的只有过去的某一刻,伏晏牵挂着她、不惜亲身进入他厌恶不已的纯白世界。   可那也是他得知一切之前了。   即便如此,猗苏还是伸臂紧紧揽住了他。   伏晏的身体紧绷得厉害,说话的声气亦难得现出了疲惫,他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阿谢,我是伏晏。”   猗苏孤注一掷的勇气在那一刹那沉进心湖的最深处,她觉得很冷,抿着唇哆嗦了两下才轻声道:“我知道。”   伏晏看她的眼神愈加难懂起来。他过了半晌才开口:“我现在脑子里很乱。”这样坦诚到近乎示弱的话语,却并不能使猗苏心安。   “我……也是。”猗苏干涩地接话。   “先回去再说。”伏晏说着便要起身。她却拉住了他的衣袖,以一种称得上绝望的神情低哑地询问:   “除了你的事,你还……”   伏晏没等猗苏说完就领会了她语中所指,平淡地颔首道:“嗯,我看见了。”   他知晓了她的前尘旧事,将那样不堪的过往看得清清楚楚。   她缓缓缩回手,垂下眼轻轻道:“如此。”   伏晏皱皱眉,却只是将手向她伸出:“回去再说,此处要塌了。”   猗苏闻言便抬头,只见这世界正化作纯白光粒消散。原来这场雪本就是这世界最后的道别。她借着伏晏的手站起,悄声说:“原来镜世界也是可以消失的。”   “这世界本就是由人一手创造出的。”伏晏说话的姿态略显僵硬,似乎并不情愿提及这话题,却还是勉强地给了猗苏答案,只是他给出的答句也极耐人寻味。   猗苏见状便没有追问下去,只轻轻地应了一声,同伏晏向渐渐现形的世界尽头行去。   这一路两人都只是沉默。   可猗苏却只觉得这静谧还不够绵长,她甚至隐隐期盼着那道通向现实的地平线能够不断往更远处移动一分,可以让她和伏晏独处的时候再久长些。   出口便在眼前,猗苏终于鼓起勇气看向伏晏,却发觉对方似乎已经瞧了自己很久,与她对上眼神也不躲闪,只是从从容容地将下巴一收,再自然不过地将眼神调转回前方,拉着她跨向现实,那背影里头毫无踟蹰。   猗苏不由就停顿下其余动作与思绪,只是略微加大了手指的力道,好似要记住这一刻的触感和热度。   伏晏轻轻回握了一下。   而后便是穿过镜面的晕眩。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成惯例的BGM推荐,喜欢的话告诉我哦   伏晏是第二次为了阿谢到这个不太愉快的白色世界来了╮( ̄▽ ̄\")╭   不管大家有多嫌弃伏晏,不管我一直多么努力地黑他(不),我还是很喜欢、很心疼他的_(:з」∠)_   考虑到他经历的事和对丑恶面的了解,他完全可以黑化得更厉害、做更多违反底线的事、成为一个真正为自己而活的暴君,但他没有;除了对世事的态度太过刻薄,但他三观总体还是很正、很想把事情办好的。   【剧场】   提问:对某些人惊人(?)的过去有何看法?   胡中天:最厉害的果然还是白无常……(抖)当然老大也很厉害,嗯。   夜游:情报get√   猗苏:我又想静静了。   ☆、与君相决绝   等猗苏醒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身处梁父宫西厢。她起身,看着屋角计时的法器,惊觉自己自镜中出来竟然睡了整整两日。这时,门外传来轻快的青年声音:“谢姑娘你醒了没?”   却是夜游。猗苏试图回想上次见到他是何时:那分明是不久前的事,竟有了些恍如隔世的陌生感。她整理好仪容,应道:“进来罢。”   于是着绀青衣裳的青年就出现在面前,面带三分倦意,却还不到睡眼惺忪的地步。他开门见山地道:“如意已经在上里手中,你想怎么处置她?”   猗苏闻言怔了怔:“怎么处置她,同我的意愿关联不大罢?”   夜游就揶揄地笑着斜眼瞧她:“真的没什么关联?”猗苏就不自在起来,对方却适时打住调笑,正色道:“这两日伏晏忙得没空管这事,此后肯定是要正经办一办的,但这之前嘛,谢姑娘有仇报仇之类的……”   这个人情卖得不得不说妙极。猗苏悄悄地打量了对方一番,着绀青衣裳的青年一派轻松写意的舒朗,全然没有矫饰之意,看来是已经把之前那岔给放下了。她不由就在心里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动私刑还不至于,但的确要麻烦你带我去见一见如意。”   于是一盏茶时分后,猗苏就跟着夜游来到中里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外。   院中只有独栋的一座瓦屋,乍一瞧极是平凡,细细定睛瞧去便能隐约瞧见白墙黑瓦之上的重重咒印。夜游将手掌按在严丝密缝阖上的乌木门之上,咔嗒一声轻响过后,窄门缓缓开出容一人过的空隙来。   夜游冲猗苏颔首道:“我在外头等你,”话说一半他又戏谑地眨眨眼,“有什么事一定要大声叫我哦!”   她不由就白了他一眼,缓步走入房中。整间瓦屋只简单分隔为两部分,左手侧的以竹帘包裹,应当是沐浴洗漱之处。屋子正中的矮榻上坐着一个长发垂膝的女子,下巴近乎要抵到胸口,面容隐匿在披散的发丝下看不分明。与此前那个气度从容、甚至带着无限自矜的紫衣姑娘相比,如今的如意着实显得落拓。   听到响动,如意恹恹地撩起眼皮看了看,嗤笑说:“原来是来看我笑话来的。”说着,她自暴自弃似地将乱发往肩膀后头一撩,干脆歪着头将脸抬起来,一副任人打量的模样。   虽则颓唐,但如意这意态里头却别有番惑人的风致。   猗苏就不由摇摇头:“我还不至于指望靠欣赏你的落魄来找乐子。”   如意不屑地冷笑了声,看着猗苏的眼神里透出毒蛇样的怨毒:“得了别装了,不然你还有何理由来此?胜败已分,况且我们本就无话可说。”   她这话说得在理。猗苏也说不清自己到底为何要来见她,她的确并非为了耀武扬威而来——和伏晏的麻烦大约还在后头,她根本称不上胜者;但她也绝不是同情谅解之心横溢,甚至于说,她对如意仍旧心存怨气。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猗苏又觉得如意似乎没有此前那般不可理喻了。   谢家四娘和如意其实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如意往深渊里头更深地前行,已经将自己的感情投射到了现实,无法分辨对方真实的心绪,以致于会以为伏晏真的对她有意。可现今,她也应当是清醒些了。   猗苏就感觉到了一丝古怪的同病相怜。   如意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心绪,不由怪笑出声:“我和你可不一样!我……”她的话语却突兀地止住,却不知是词穷还是不愿吐露真心。她和猗苏干瞪着眼对视片刻,猗苏就猛地明白,对方亦清楚自己的过去。   这是一种很难堪的感觉:在这瞬间,谢猗苏和如意在彼此的眼神里头,深切地发觉了对彼此的了解。不是立于同一侧的理解,不是肤浅的知晓,只是单纯地看明白了对方。于朋友而言,这足够令人进一步成为知己;但她们是仇家,这认知只令人愈加恼火却又无从发泄。   于是两人都陷入沉默。   如意的手指绕着发尾,冷然打破了沉默:“你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九帝姬是不可能容许殿下与一个怪物有丝毫牵扯的,斩草除根这种事,她做起来可是易如反掌。”   “我知道。”   “当初殿下受伤的缘故九帝姬至今不知,”如意芙蕖似的笑容里渐渐浮上森冷的恶意,“但此番不同,她知道你的存在,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   她撑着矮榻边沿大笑起来:“白无常的死因,我暂时不会说出去。”她死死盯着猗苏的眼睛,目光中又隐隐带了睥睨和轻蔑:“但总有一天,我会亲口告诉九帝姬,这会是置你于死地的最后一击。”她说着又歇斯底里地尖声笑起来。   “我等着你这最后一击。”猗苏表现得泰然自若,冲着对方粲然一笑,“但愿我根本等不到那天,因为我可不想再见你了。”   说着她便推门而出。   夜游百无聊赖地倚在院墙上,见她出来立时站直了:“方才的对话,我可半点都没听到。”   “还有什么是你不知晓的?”猗苏扬扬眉毛。   夜游居然就不客气地直接细数起来:“你的过去,伏晏失忆的内情,嗯……就这两样。”   猗苏默了片刻,忍不住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你知道得真的太多了。”   夜游咧嘴一笑:“这就是我的本钱嘛。我不介意把余下这两件事也记下的哦。”他说着又垂头丧气地哀叹:“说起来,我根本就是输在了起跑线上,伏晏那张脸根本就是作弊。”   猗苏愣了片刻才明白他话中所指,原本想顺着话头抬杠几句,但最终觉得不妥,生生将话咽了下去:夜游会这么想,伏晏自然不会想不到这个可能性。按照君上那唯我独尊的性子,很有可能根本跨不过心里这道坎。而且……一想到伏晏如今拥有了白无常的记忆,猗苏都觉得颇为古怪别扭。   见她不说话,夜游也就顺势转开话题:“说起来,如今你也不是非得住在上里,想回三千桥也无不可。”   猗苏犹豫片刻,径直问道:“伏晏何时得空?”   夜游为难地抓抓头发:“这事还真别问我……总之这两日他忙,让我转告你先别去找他。”   “好。”猗苏垂下眼睫应了声,有一瞬似乎显得颇为失落,可她抬眼的时候已经全无踪迹:“我先回上里,之后再说。”   夜游唇线微微一紧,他夸张地叹了口气,打着哈欠道:“那就走了。”   两人便一路闲聊着回到上里,各自分头回房。   猗苏原本想睡个午觉,翻覆数回最终还是悄然起身。她想在廊下吹吹风,才走到门边,便听到院落外有阴差来往的声响,说说笑笑:   “总算是熬过去了,可以得空放假啦。”   “每年清明都这么折腾,我这把老骨头也真是吃不消。”   “是没气力去找你家婆娘了吧?”   “就你多嘴!谁不是筋疲力尽?”   “也是,君上忙了那么多日,昨儿才开始休息。”   “他那干劲还真是……”   猗苏回过神的时候,发觉自己差点将纸门抠破。她的手指微微发抖,她深吸了口气,强令自己冷静,在心中默默重复: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况且伏晏休息上那么一天两天恢复精神不让人打扰也是自然的……   这稀薄的自信勉强支撑了又两日,猗苏终于按捺不住,径直往伏晏书房而去。外头的廊下第一次出现了侍者,见了猗苏迎上来抱歉地道:“君上在忙,不方便见客。请姑娘改日再来。”   猗苏闻言僵硬地看向紧闭的房门。时已薄暮,纸拉门对侧隐隐约约透出一点灯火的光亮,她知道伏晏就在这门的另一边,伏晏也肯定知晓她就在门外。可这么一扇薄薄的屏障,就这么尽忠职守地挡在中间,无言地传达了另一侧的态度。   被伏晏当面辞退时那股刺痛的愤怒又一次席卷上来,猗苏多希望自己能抄起什么东西再次冲对方砸过去,利落地摞下“要说就当面说清楚别畏畏缩缩不明不白”云云的狠话。可此番她做不到,她没有冲进去当面对峙的底气。   因为她已经知道了伏晏的意思,也明白他这样表态是不想闹得太难看。她都不知道如果真的见面,她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来。   伏晏不能接受自己曾经被当做移情的对象,自尊和谢猗苏,他还是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前者。说到底,他不够相信她。   又或者……他终究是因为她的过去而厌恶她了。   “我知道了,我改日再来。”猗苏平静地道,最后还是忍不住略显尖锐地补了一句:“请君上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说完,她微微一笑,转身往西厢而去。   颜色显得稍冷的紫红夕阳落在廊下,门那一侧的伏晏一抬手将灯灭了。他面前的几案空空荡荡,文书早都处理完毕。他向后倚在隐囊之上,难得将内心的烦躁摆在了脸上,玉拂尘在掌心一叩一叩。   伏晏其实极其想见谢猗苏。   可他尚未准备好,只能先以公务之名略加拖延。   他这两日想的除了自己的旧事,便只有谢猗苏。在重重的思虑中,他首次尝到了某种近乎恐惧的情绪。对方心悦的是否真的是他这个自扭曲的空白中成长起的人,他毫无把握。他反常地思前想后,不由自主地推衍起谢猗苏对现今的伏晏失望、幻灭的可能。   对于过去的自己,伏晏感到打从心底的自卑。   更确切地说,他知道那个谢猗苏一次次倾心的白无常,根本不是他。   白无常所能做到的,伏晏做不到。   伏晏一直是自负的。却也因为这傲慢,他无法粉饰太平、视而不见,这弱势在他眼里只有愈加严重可憎。况且,那个令他无法及其项背的对手,偏偏是他自己,一个更好更惹人喜爱的自己,一个与自己完全隔绝的陌路人。   他对这状况,由衷地无可奈何。愈是想尽快想通,愈是陷在死局中找不到出路。   然而次日,这死局生生扭转——谢猗苏送来了书信。伏晏等送信的阴差一走,便迅速展开信笺,动作却僵在了半途:   这是一封辞职信。 作者有话要说:     ↑BGM↑   预告:下章表白   【剧场】   如果把阿谢和某些人强行面对面,状况如下   猗苏:呵呵(内心:啊果然因为我的过去讨厌我了,或者还是觉得我喜欢的根本不是他……_(:з」∠)_)   伏晏:啧(内心:她喜欢的真的是我吗,会不会很讨厌真正的我……_(:з」∠)_)   胡中天:还真是出奇的同步率。      ☆、何须白头吟   行文工整,措辞有节,看得出谢猗苏在这辞职信上花了不少心思。显然昨日一别后,她回房便立即撰写了这么封文书。甚至有可能,她昨日来本就是为了将信亲手交给他……   伏晏这么一想,便有些荒谬地庆幸起来。   也就是这一丝侥幸让他察觉到:他不愿接受这状况,也不会。   “来人。”伏晏默了片刻,将谢猗苏的辞职信叠回原样,向前一推,身体朝后一靠,淡淡道:“告诉她,要辞职,就当面来讲清楚。”   ※   原本猗苏打算直接一走了之。但她还是先到了阿丹那里受了好一阵唠叨,将自己的打算模模糊糊交代一番;而后,她又到齐北山的学堂外逛了逛,最终没进去叨扰。这幅没事找事的模样,倒好像……倒好像是在等着伏晏的反应。   她到底还是希望伏晏会挽留她。   日近午时光景,猗苏终于是等来了上里的阴差。对方苦着一张脸将辞职信递向她:“君上令在下转告谢姑娘,要辞职,就当面来讲清楚。”   猗苏木着一张脸颔首,而后回过神,好生谢过这阴差,捏着信笺来回踱了一会儿,愤愤一跺脚,将信往袖子里一扔直接往上里疾步而去。   管他什么吊胃口、欲擒故纵,她就是一刻都等不及要和伏晏见面、说个清楚!   梁父宫书房外的回廊下又是空空荡荡。猗苏疾行而来尚有些气喘,却直接一鼓作气拉开了门。伏晏原本正背着手看向书房连通的后院,闻声回头,脸容隐匿在阴影里头看不分明,说话语气却很克制:“请进。”   猗苏不由觉得自己的焦躁太过明显,低头咬了咬下唇,无言地走近了两步。   伏晏挑挑眉:“坐。”   她就安安静静地在素日的位置坐好。   方坐下她就懊悔起来:才两句话,局势就完全由伏晏捏在掌心,她未免显得太被动了。   伏晏在几案后头落座,十指于面前交错,默然地看向猗苏。她眼神闪了闪,却还是忍不住顺着无形的牵引回望过去,于是这对视便成了沉默的凝睇。   两人好像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小心翼翼的疑惑。   “为什么?”伏晏默然开口,沉缓的每个字后头都好似压抑了更深的情绪。   猗苏被他突兀地三个字一呛,嚅嗫了片刻低声道:“这是我想问的才对。”   伏晏微微拧起眉头,声调不改地再次发问:“为什么要辞职?”   “为什么之前不肯见我?”猗苏干脆也将问题直接抛过去。   伏晏闻言,将手指互扣得愈发紧了些,近乎是哑声道:“因为我是伏晏。”他见猗苏怔忡地看着他,以一种几近自我厌弃的调子轻轻笑了:“你之前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胆小鬼。我并无自信断言,你喜欢的真的是我。”   这和猗苏此前的揣测似乎相近,却又有着极大的不同:伏晏将此前一直高高在上的自尊舍弃,坦诚地将他这一刻的软弱揭露于她眼前。   他只是单纯地疑虑,她挂心的那个人究竟是否是他而已。   可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猗苏并不能信誓旦旦地宣称,伏晏的外表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她却也同样清楚知晓,她并不是因为这张熟悉的脸对伏晏生出情愫。她搜肠刮肚地寻找词句,试图将心意传达出来,却反而在思绪里越走越深,挣扎不出一个结果。   伏晏渐渐将交错于案上的十指分开,双眼紧紧盯着猗苏,琥珀样的眸色清澄却也炽热,倒肖似松脂将凝不凝的时刻,那黏连而又深切地想要将什么凝固住的渴望。   他只是在等待那一瞬。   猗苏张了张口,话语尚未吐出的时刻。   伏晏左手一撑站直,而后倾身,隔着低矮的几案,将她的肩膀按住,微微偏了头将唇齿凑了上去。   猗苏立时懵了。   伏晏的动作并不强势,她轻而易举就可以推开他,可她没有。伏晏近乎是谨慎地一点点加深这个吻,每一次辗转、暂歇都留了立刻停止的余地。直到猗苏不自觉地揪紧了对方的衣襟,伏晏落在她肩上的手才悄然滑向她的腰际,一贴一拉之间彼此的距离就愈发近。   这时候,隔在两人中间的几案就显得碍事,伏晏却没有放开她,只稍稍别开脸,从眼睫底下似笑非笑地瞧她,意味深长地低声说:“你不讨厌我。”   这自然是事实。可由伏晏这么低低地说出口,仿佛就平添了无限的意味,令猗苏的耳垂都发烫起来。她不由剐了他一眼:“我可没说讨厌你,是你自己胡思乱想。”   伏晏声调上扬地“哦”了声,仍旧是那副要命的神情:“那么你喜欢我?”   这还是两人之间第一次将这话题挑明。此前,彼此的心绪更像是不可言传的默契,却从未这般直言不讳。   猗苏无措地转了转眼珠,似乎不打算就此先一步告饶,反而将问题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你又是否喜欢我?”   伏晏闻言抽手、起身,步伐沉稳地绕过几案走到猗苏面前,在另一个蒲团上坐好,看着她的眼睛轻描淡写地道:“嗯,我喜欢你。”   好不容易稍稍往猗苏那里倾斜的掌控权,便随着这么一句话回到了伏晏手里:猗苏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坦然地承认,涨红了脸嚅嗫半晌,才挤出一句:“好巧……我也是。”   伏晏却不买账,伸手将她欲垂的脸轻轻抬起来,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缓缓问:“你也怎么?”   猗苏挣扎了一番,最终放弃了:“我……也喜欢你。”   对方却还是不满意,虽则眼睛里浮上了一点笑意,仍旧轻缓而不容敷衍地提出要求:“我是谁?”   说这话时,他的手指轻柔地拂过她的面颊,顺手将她的一缕散发捋回了鬓边。   “伏晏。”   得到了满意答案的伏晏就势托住猗苏的后脑勺,奖励似地在她的唇上蜻蜓点水地一触。而后他便将她抱住了。   猗苏这才发觉,伏晏的身体紧绷得厉害,甚至微微发颤——直到方才的游刃有余都只是表面,他的惴惴并不比她少。她忽然就委屈起来,软绵绵地在对方肩头锤了几下:“就会装,让你装!我还以为……”   伏晏略加大了拥抱的力度,躯体渐渐放松下来,声音亦隐隐带了笑:“嗯?你还以为如何?”   她实在难以把“你不要我了”这下半句说出口,不由气急语塞,哼哼唧唧地试图敷衍过去。对方顺毛似地轻捋了几下她的脊背,说话声调也罕见地温柔:“我知道了,下次有什么话定然先和你说清楚,免得你又胡思乱想。”   习惯了伏晏说话不留情面,他偶然这般体贴温存地耳语,猗苏的耳根自然软了下来,却不免逞强顶了一句:“嗯,我也得和你把话说开,不然你只怕比我想得还多。”   伏晏却坦然受之,面不改色地应道:“正是如此。”顿了顿,方唇齿含笑地睨着她颇为无赖地道:“最好你每日能告诉我你欢喜的是何人,否则我难免忐忑不安。”   这却是变相,不,露/骨地要求猗苏再说些甜言蜜语了。   猗苏平素固然显得大胆无畏,此时却羞赧起来,狠狠白了对方一眼,却抑制不住双颊晕红得更深了些,不情愿地嘀咕:“就会占口舌之利……要说你也是你先说……”   伏晏扬扬眉毛,那股颐气指使的自在劲头似乎又恢复了些许:“哦?那我这就说了?”说着便真的要再次凑到她耳边来。   猗苏默默臆想了一下对方舌灿莲花的功夫用在旁门左道上的结果,不由抖了抖。伏晏却只是吻了吻她的耳垂,平静地道:“和我在一起,我无法保证你半点委屈都不会受。”他轻轻叹了口气,显然想到了能给谢猗苏不快的几个人物:“但你觉得不痛快了便和我说,我自然竭尽全力弥补。”   即便是许诺,伏晏的风格都是这般克制而冷静,这与方才套情话的模样又截然不同。但若他一口许下太空泛花哨的东西,却又显得冲动不务实——而伏晏似乎向来与这两个词搭不上太大关系。   猗苏冲着他粲然一笑:“我记下了。”   伏晏就下意识地要抬手敲她,半途却改作了刮她的侧颊。猗苏这才发觉,似乎伏晏已经很久没动手敲打她了,大约是觉得下手失了轻重便会坏事。她的心情好像就又轻快了几分。   伏晏的手指顺着她的脸颊滑到发梢,卷了一缕头发漫不经心地道:“如意怎么处理,你可有想法?”   猗苏因为这突兀的话题转换怔了怔。   对方却平静地看着她,认真地道:“你也知晓,她是母亲的人。虽然母亲定然不会对你有什么好感,但怎么给如意一事收捎,还是会影响她对你的观感。”   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伏晏会把这事拿上台面和猗苏商量,足见他确然认真考虑过和她的未来。   猗苏垂眼思索了片刻:“如意会定期和……和九帝姬汇报你的近况?”   伏晏闻言轻笑:“那是自然。不过上次我从她手里没收十方镜钥匙、她逃脱失踪的事,我瞒下来了。”   至于他是怎么办到这点的,他显然不打算详谈。猗苏便甚是坦率地摇摇头:“这种事交给你处理最是妥当。你就按照你想的办。”   伏晏有些无奈地撩了她一眼:“你就没什么想法?”   猗苏一时没明白过来。怔忡片刻,她才会意:伏晏这是照顾她的心情,让她尽管往如意身上撒气。她便噗嗤笑了:“我哪有你这般睚眦必报,特意多为难她是不必了,不偏袒她我就满意了。况且,难道君上的手段还有我置喙的余地不成?”   伏晏便挠挠她的下巴,半真半假地道:“那这事你便不过问了?”   “横竖暂且有君上在前头挡着。我尚无与九重天帝姬当面交恶的资本,自然是搀和得越少越好。”猗苏被他逗猫似的动作弄得不自在,轻轻将对方的手拍开。   伏晏应了,转而去摸她的头发:“等我议定了再知会你。”他停顿片刻,忽地就又说起闲话来:“别叫我君上。”   猗苏噎了噎,不由白了他一眼:“那要我怎么称呼?整日你来你去的也不成样子。况且你不也是谢猗苏、谢猗苏地叫。”   伏晏饶有兴味地抬了抬眉毛,蓦然又凑近过来,近乎要与她额角相抵。他盯着她的眼睛,低而轻缓地问:“阿谢?”   简简单单两个字,落入耳中宛如以整片滚烫的细针在肌骨之上一触即收,酥麻里头是藏不住的灼人温度,令猗苏的气息都有些不顺起来。   “嗯?那么你又叫我什么?”伏晏乘胜追击,鼻尖都快与她的碰上了。   猗苏是真真切切无言以对了,咬着牙在脑海里将想得到的称谓一个个滤过去,不管哪个都显得太过腻歪……   眼见着伏晏的神情奥妙起来,猗苏干脆将脸埋进对方肩膀,近乎自暴自弃地撒娇:“我不知道……你、你自己说……”   伏晏却不为所动地将她的下巴抬起,稍稍偏了头威胁似地道:“还没想好?再没想好我就……”说着就作势要吻上来。   谢姑娘却直接凑上去将这个威胁条件化作了现实,干脆利落地绕开了对方追讨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BGM很贴合这章的情绪呢^▼^   如各位所见,呼应今天日子的肥肥的一章,情人节快乐(づ ̄3 ̄)づ   上课摸鱼摸了一只渣渣的小伏晏      ☆、翻身把歌唱   伏晏自然不可能将谢猗苏推开,但心中不免有几分不悦,因此辗转的动作便比方才重了些许,唇舌攻城略地的势头迅猛。猗苏一瞬间有些懊悔,这淡薄的情绪转瞬便被汹涌漫上来的晕眩感冲得干干净净,有那么片刻,她脑海中只是一片失真的空白,回过神时她正因这潮水般迭进的吻全身颤栗。   这感觉虽陌生,却不惹人厌恶。猗苏一细想,便有些坐不住了。   她勉勉强强地向后仰了仰,暂且休止了动作,咳了两声:“我在这也耽搁了一会儿了……话也说清楚了,你看?”   “我看什么?”伏晏明摆着就是装傻充愣,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却也不再迫近过来。   猗苏都要跺脚了:“你看……你看今儿我就先回三千桥了?”   “嗯。”伏晏倒是没二话,从从容容地抚平了肩上襟口的衣褶,忽地就又撩了她一眼。他衣服为何会褶皱起来,猗苏难道还不清楚?她不由就在伏晏的眼风里红了脸。   “忘川有什么差事你也自己注意些,你也闲了够久了。”伏晏好像又公事公办起来。   猗苏愣了片刻,才缓缓接受了自己仍旧要被压榨劳动力的事实。反、反正她也不讨厌这差事就是了!这般给自己顺着气,她还是要在形式上表达一下不满,便赌气似地道:“这回不许克扣我俸禄了。”   伏晏嫌弃她小家子气似地斜眼盯她,摆摆手:“我还会少了你么?”   于是,猗苏终于从无薪水无保障的临时工转正了。   ※   对于猗苏去而复还,阿丹表现得见怪不怪,那揶揄的模样倒好像是在看好戏。她自镯子里头取出帕子抖了抖,向猗苏飞了个眼色:“瞧你这满面春光的,还真是初识个中滋味,端得是销/魂不可言哦--”   猗苏被对方这么一作弄,不免就回想起方才的情态,便由衷地羞赧起来,干咳了几声试图遮掩这不自在,却反而被阿丹意味深长地盯了一眼。猗苏顿时觉得面上挂不住,忙不迭地告辞:“我、我昨晚没睡好,再去补个觉。”   阿丹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她落荒而逃,咬着手帕轻笑的动作娇俏,却无她念那些戏文似的词句时的造作。她的动作却猛地一顿,脸上的笑意似雪消,声音也带上了点冷然的嘲讽,微微上挑的尾音如同挑衅:“哟,黑大人?您这是偷听成瘾了?”   黑无常默默无言地从树后现身,也不反驳,只是平淡地道:“烦请姑娘转告谢姑娘,万事小心。”   语毕,他便要离开,却被阿丹喝止:“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说清,我才不当传声筒,免得说不清还两边不讨好。”   黑无常脚步一顿,肩膀线条略显僵硬,似乎在踟蹰。   阿丹不耐烦地“啧啧”数声:“又是不能说?那我今儿就当没见过黑大人。有事您还是直接找谢丫头说去。”说着她便真的踩着牡丹花样的绣花鞋往水洞里钻去。   黑无常一个箭步上前,拉出了阿丹的胳膊。   这还是二人第一次凑得这般近。阿丹的动作也僵住了,却比黑无常先回过神,神态自若地将手一抽,向后退了半步,斜挑着眉毛哼道:“哦?”   黑衣青年讷讷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说话的声气犹如自牙缝中挤出:“九帝姬知道是迟早的事,谢姑娘日后自然要万事小心。”他面具后的眼睛极黑,甚至显得有些阴沉,目光亦比他素日的言谈举止要冷然许多。   阿丹的唇线随之紧绷起来,她毫无畏惧地看进对方的眼睛里,黑无常的眼光却无半分躲闪,只是沉着地回应她的逼视。阿丹哧地笑了,缓声道:“这样好多了,这才是你真正的模样,不是么?”   黑无常却和此前的数次一样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沉默着退开两步,迅速转身。阿丹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先一步拽住了他的衣袖:“上次你好歹还是护住了谢家丫头,这次你也会护住她的。”   她用的是陈述的语气,末尾语音的颤抖却多少泄露了她真实的心绪。   黑无常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明显犹豫了片刻,最终轻声道:“这话,姑娘不该同在下说。”   阿丹手指愈加用力,她近乎是执拗地重复:“这次你会护住她的。”   黑无常的双眼微微一缩,他刻板地道:“姑娘又是何必?为何要对谢姑娘之事这般挂心?”   阿丹张了张口,却被对方又一句抢白:“姑娘还是多挂念己身为好。”他不知施了什么术法,转眼就已经在一丈之外,声音却清清楚楚传进阿丹耳中:“忘川本与苦海同出一源,姑娘还是早日想开为好。”   阿丹面上的神情凝滞了一瞬,她旋即叉腰骂道:“谁要你的忠告!我乐意操心别人不成么?该早日想开的人是黑大人你!困在这鬼地方,还不是因为愧疚心作祟?这么多年你用着良善模样骗了多少人,你自己最清楚。”   黑无常却毫无迟滞地一路走远。   阿丹狠狠瞪了闻声望过来的住民几眼,扶着桥墩似乎略有些气竭,半晌才一抹脸,又是似笑非笑的风流神情,扭着腰坐到水边树下去了。   ※   猗苏回到住处真的倒头便睡着了,次日醒得却早。   前一阵心绪不定,加之暂住上里,猗苏看着面前清晨的忘川,便有些怔忡,只觉得有些陌生。她在三千桥之下立了片刻才察觉这异样来自何处--太/安/静了。她记忆里头的忘川,即便是天际线只泛着阴惨惨的鱼肚白,也已经有低低的说话声盘绕在水面,定睛看过去虽分辨不出说话人的身形,但那些被过去束缚的亡魂们的的确确就在那里。   可现在却不同了,让寻常人毛骨悚然的低语不复存在,清静的空气里弥漫着水汽,耳畔只有彼岸花树枝桠的摩挲声,细细的好像撒了一地的砂砾。   猗苏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觉得寂寞。   因为伏晏,因为她的一部分努力,有那么多人终于解开心结,勇于踏上新的轮回。可住民的离去,却也意味着她的忘川也渐渐消失不见。   猗苏的思绪漂浮不定,却忽然隐约听到有交谈声。她没多想,出于好奇便略施法术,改变了水波之上的微风,令语声清楚地传入她耳中。   “如今忘川着实是物换星移……”   “谁让上头蛮横跋扈,”另外一个人嗤笑,“你们没听说?前几日下里那一家子是哭着过奈何桥的,还不是被差爷逼得狠了?”   “我也是真不明白,我们怎么碍着尊贵的那位了……”   那两人一阵喁喁的哀叹。   此时,突然冒出第三人的声音,淡淡的:“不满的话,便反抗。”   另两人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才僵硬地答道:“你说得轻巧。”   那人的语调有种疲倦的虚浮感,再煽动的话语自他口中而出便多了一分游移:“若真的硬抗起来,该怕的不是我们。”   回答他的是另两人明显敷衍的哼哼。   猗苏不由皱起眉来。这个声音……她似乎在何处听到过,却一时难以记起。即便如此,猗苏也没把这对话太当真--伏晏的强硬手段自然会激起不满和疑惑,以她此前所见,忘川并无差役逼迫住民离开的状况,只能说是以讹传讹,至多过几日和伏晏提一提便是。   她这么想着便从三千桥洞下走出,一瞥间竟然在一边的树下见着了黑无常。对方也瞧见了她,起身作势便要离开。   猗苏踏波直接掠过去,挡出了黑无常的去路:“大人留步。”   黑无常微微偏过头,虽然仍然是不自在的拘谨姿态,猗苏却隐隐觉得面具下头并不是昔日那般的腼腆神情。她微微肃容道:“先不说这一阵大人为何回避在下,当初……大人为何要帮我?”   对方平平淡淡地答:“谢姑娘所言何事?”   猗苏眯眯眼,缓声道:“那时我戾气失控,大人本该将我驱除,为何将我封印入九魇救了我?”   黑无常似乎在面具后头轻轻呼了口气,半晌才道:“这件事,是我一人的独断,不过是想帮一帮谢姑娘罢了。”   猗苏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是不是谎话我还是分辨得清楚的。”她直直看向对方,略沉了声调:“我很感激大人。但大人究竟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我不得不过问。”   面具后传来轻轻的叹息声。   猗苏补上半句:“既因此事对我很重要,亦是为了阿丹。”   黑无常哽了片刻,低沉地道:“为了谢姑娘好,也为了阿丹姑娘好,请谢姑娘不要再追查此事了。”语毕,他身形一掠绕过猗苏匆匆消失。   猗苏忍不住跺脚,正气结着,忽然有个小鬼到岸边来,瞅着猗苏犹犹豫豫。   “你要找哪位?”猗苏尽量和气地发问。   对方缩了缩,怯生生道:“我是采薇书馆的……先生……让我来请谢姑娘……”   猗苏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采薇书馆是齐北山在冥府安顿下开办的学堂,却不知齐北山有何事竟要差人来找她。看着那小鬼畏畏缩缩、随时准备拔腿逃命的模样,猗苏觉得有些荒谬:这小家伙显然是被忘川中人的名声吓怕了。她忽然就颇为庆幸自己当初答应下伏晏的任命状--如他当日所言,这偏见着实可笑。   “你先去罢,我随后就到。”   得了猗苏这句话,小鬼忙不迭地跑远了。   猗苏拜托早起的住民知会阿丹自己的去向,便动身往中里采薇书馆而去。那是个极朴素的两进院落,齐北山立在院中微微一笑,侧身让道:“谢姑娘,许久不见。”顿了顿,他一拱手:“此番是北山的学生有事相求。”   他语音方落,便有个小姑娘牵着母亲的手从房中走出来,脆生生向着猗苏道:“我和娘都想转生,爹爹不让。你能帮我吗?”   猗苏定睛一看,这小姑娘与妇人,竟都是忘川中人。 作者有话要说:  齐家郎君和小黑小红都出来串个场~预告:下一章甜腻腻的感情戏   【剧场】   夜游:完全不明白老大为何还要煞风景地提工作的事,啧啧啧。   胡中天:体谅一下人家是新手嘛。   ☆、解语花海棠   这一家的事并不难办,不过是父亲难以解开辜负族中人期望的心结、因此盘桓滞留不去的故事。猗苏记下了这家人的住处所在,好言好语地承诺了一番,便请那对母女先回忘川。   齐北山方才始终在一旁,这时候上前半步,微垂了视线轻声向猗苏道:“谢姑娘兴许会想,明明可以直接来寻谢姑娘的事,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他略敦促,墨玉般的眼睛显得有些冷,“北山得到消息,近些日子忘川有些不大太平,还是保险些好。”   猗苏悚然一惊:“不大太平?”   齐北山唇线紧绷,半晌才示意猗苏进屋。小心阖上房门后,他在几案旁草草书了几笔。猗苏走过去看了眼:有宵小之辈暗中聚拢。她不由就想起了清晨听到的那段对话,点了点头,说道:“郎君已非忘川中人。”暗示他日后不要再如今日这般行险。   齐北山会意,轻轻叹了口气,平静道:“能帮的,北山不得不帮。”   猗苏背着手假装欣赏壁上的斗方:“在下自当多多留意,也请郎君放心。”   “有谢姑娘这句话,北山就放心了。”齐北山顺手将方才书写的绢纸投入炭盆,侧首弯唇露出关切的笑来:“谢姑娘近来如何?”   猗苏坦然地回答:“我想开了,较此前好多了。”   齐北山一颔首:“那就好。”他若有所思地将视线投向后院的一架藤花:“时候不早,毕竟……谢姑娘不宜久留。”   “也望郎君安好。”猗苏稍加迟疑,最终还是快步离开了。她仔细以神识探了探四周,并无探子的迹象。但齐北山不像是会无端语出舛讹的人,她思索片刻,最终没直接前往那家人所居之处,反而先向上里而去。   等猗苏行到梁父宫通往书房的回廊,她才后知后觉地忐忑起来:昨日的情形浮上心头,令她不明所以地开始手足无措,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伏晏。   她不由自主放轻放缓了脚步,到门边徘徊了一阵,始终没找回往常直接叩门的底气。她正来回踌躇,身后却响起个声音:   “你这是在干什么?”   猗苏被骇得一跳,狼狈地转过身,只见伏晏不知何时便立在转角的圆柱旁,神情甚是微妙。她讪讪道:“这不是怕……打扰君……”,眼见着伏晏的眉毛又因为称谓挑了起来,她缩了缩脖子,声量也小下去:“打扰……你公务嘛……”   “到园子里走走?”伏晏若无其事地撩她一眼。   “诶?你不忙?”话出口,猗苏才真切觉得自己方才口出之语有多愚蠢:伏晏明摆着是愿意和她散一会儿步,   对方看着她半是嫌弃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别过头说:“在某些方面,你还真是个蠢货。”   猗苏涨红了脸强辩:“拐弯抹角的谁听得懂!”   伏晏斜斜抛过来一个眼风,好像有些不高兴。但随即,他硬邦邦地改口:“我正好得空。”顿了顿,他近乎是别扭地道:“听人说起园子里花开得不错,你要是愿意……我可以陪你去看看。”   猗苏呆了片刻,才讷讷地应道:“嗯……嗯,好。”   上里的园子猗苏此前尽数兜了个遍,此时缓缓从梁父宫角门折入花/径中,却别有一番滋味。她同伏晏只是并肩走着,并无更多的亲密举止,但仅仅如此,便令猗苏生出细细的喜悦来。   她小心翼翼地向身边人掠去一眼,着玄衣的青年正侧转了目光,视线便和她对上了,两个人都怔了一下。猗苏稍有些羞赧,微垂了眼,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去打量对方的神情。伏晏的眼睛里就浮上笑意来,他默默无言地注视了她片刻,转而正视前方,若无其事地道:   “北苑的西府海棠开了。”   猗苏应了一声,说话间便打量四周判断前去北苑的路径,手却蓦地被牵住了。她转头去瞧对方,伏晏却面色如常,下巴微抬,双眼往她的方向稍稍一定,好像在说由他带路。   这也不是伏晏第一次和猗苏牵手。但两个人都觉得这肌骨相触的动作比此前要惊心动魄。猗苏不自觉微蜷了手指,伏晏却像要定格什么一般,干脆从普通的指掌相接进一步到手指相扣的地步。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看对方,却都再清楚不过地感觉到了掌心的热度。   猗苏率先偷眼观察伏晏,却见着他以一种近乎不自然的姿态直视前方,感觉到她的目光,眼睫垂了垂,却还是没看她。   她心里就模模糊糊地升起个猜测:他、他……该不会是在害羞吧?   伏晏在这时候猛然加快了步伐,落在猗苏眼里愈发成了佐证。她抿嘴一笑,也不点明,只是晃了晃手:“走太快了……”   伏晏的脚步顿了顿,稍放缓了些,终于回头撩了她一眼,似乎已经将方才的失态克制得很好:“照方才的步调走下去,到天黑都到不了北苑。”   猗苏有意说几句“到不到得了北苑我又无所谓,有你陪着就好”云云的腻歪话再逗逗他,话到舌尖她却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便微微晕红了双颊将这些昏话咽下去。   伏晏看着她这幅情态眼神闪了闪,像要克制住什么般稍紧了唇线,别过头继续迈步。猗苏抬头看了看天,不自觉带笑。   白日的云低低地浮着,带三分欲雨的颜色,草木间也含着相近的氤氲湿气。   才行到半途,天稀稀落落地便滴下雨来。   伏晏驻足,顺手便化出把油纸大伞,撑起伞的同时理所当然地同猗苏凑得近了半步。猗苏睨了他一眼,抽出手来,改作挽着他胳膊的姿势,理直气壮地道:“换只手撑伞。”   “谢姑娘使唤我越来越顺手了嘛。”伏晏这么说着,却还是将伞换到了另一只手中。   猗苏愈发有底气地笑了,换得伏晏凉凉的斜眼一枚。   雨势渐渐增大,伞面发出清脆的咚咚声。伏晏不动声色地将伞朝着猗苏的方向倾了倾,猗苏看了他一眼,提议道:“在前头的亭子躲一躲罢?”   伏晏应了,于是片刻后两人便在个树影摇弋的八角亭里落脚。   猗苏漫无目的地看了片刻雨景,忽地道:“方才不撑伞,用仙障不就好了……”   “麻烦。”   “取伞出来就不麻烦?”   伏晏靠在亭柱上,唇含三分笑,从从容容地道:“不麻烦。你几时见着我用仙障挡雨了?”   猗苏就想起在下里初次见面的那点龌龊来,不由瞪了对方一眼。   伏晏显然领会到了她所想,笑弧稍稍加深,口气揶揄:“况且,你就不怕我也喷你一脸水?”   “谁让你态度那般可恨。”猗苏转了转眼珠,振振有词地驳回去。   伏晏从亭子的另一侧缓缓踱到她身后,笃笃定定地道:“哦?”   猗苏回头要赠他白眼,不想对方就势微微俯就了身在她唇角一啄,不轻不重地一触即离。她僵了片刻,扶着亭柱僵硬地岔开话:“这雨一下,就算海棠开得好也剩不了多少了。”   伏晏漫不经心地应了,绕到她对面的柱子上再次似笑非笑地靠好,从眼睫底下撩她一个眼色:“看不到也无所谓。”却是将猗苏方才羞于启齿的话,妥帖婉转地说出了口。   猗苏便觉得耳根发热,无措地垂下眼,努力想给自己找回些场子:“说、说起来,西府海棠便是解语花,你这是变了法夸我?”   伏晏眯眯眼,将下巴一挑:“如果我说是呢?”   “还真是……受宠若惊……”猗苏讪讪地干笑数声。   伏晏却显然不准备就此放过这个话柄,眼角微弯似乎又要调笑几句,猗苏却觉得这样的伏晏她有些消受不住,急忙搬出正事来:   “其实我今日本是来告诉你,这一阵忘川似乎不大太平……”说着她便将所见所闻叙述了一番。   伏晏安静地听完,颔首简略道:“我记下了。”   猗苏噎了噎:“就这样?”   伏晏的眉毛便扬起来:“就这样。”见她仍有些呆呆的,他哧地笑了:“难道你还要我立即令人将对我心怀不忿之人尽数归案?真要那般,只怕冥府的狱卒各个连轴转都未必能处理干净。此事若另有隐情,我自然有对策。”   他这般信誓旦旦,猗苏便没再多忧心:“我也就一说。”   “你有挂心的事务,正合我意。”伏晏却略放缓了声调:“我本就不希望你眼中只有我一人之事……”他有些涩然地苦笑说:“当然,你的世界只有我一人的假想也的确够诱.人,但这若成真,我也和母亲别无二致了。”   猗苏的心跳得很快。伏晏能坦诚相待,甚至能做出不束缚她的承诺,令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只能以同样毫无造作的态度直视对方,郑重颔首传达她的心意。   伏晏温存地看了她一会儿,走上前两步,将她轻轻按到胸口。   猗苏从他的肩头抬眼,忽地道:“啊,那里也有海棠。”   亭子外的东北角,因细风缓缓摇曳分开的树影现出了一株秀气的海棠。伏晏回头看了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瞧着是垂丝海棠。”顿了顿,他低低地凑在她耳边道:“不过无所谓,这不就有西府海棠么。” 作者有话要说:  伏晏:“在某些方面,你还真是个蠢货。”   阿谢:“哼,半斤八两。”   西府海棠=解语花╮( ̄▽ ̄")╭总觉得伏晏突然就神功大成了hhhh   在更新表白章以前,作者幻想肯定会炸出一片霸王我已久的小妖精,结果……还是太天真。所以幸运E的树哥只能继续放大招,小妖精们,甜不甜,甜不甜?!   作者想吐槽某些人撑伞的装x大法许久了,于是这章就有了官方吐槽(不)   今日除夕,先祝大家新春快乐哦!^▼^春节期间照常更新,请叫我业界良心   ☆、旧岁换新颜   谢猗苏出上里的时候日已薄暮,她念及自己原本还要造访受托的那家人,便不由有些羞愧--她……倒像是色令智昏的反面典型。她用力甩甩头,加快脚步往中里而行,不久便寻到了一座水边的的草棚边--连家带口的忘川居民往往还在水洞上头修筑陈设。   猗苏以神识探了探水洞,其中无人。她转而去问近旁的邻里,得到的答案也并不详尽:   “过了午时便没怎么见到他们,也不知上哪去了。”   猗苏谢过对方,打算明日再来造访。她本已行到岸上,却不知为何驻足回望,空落落的草棚在暗沉的红霞中显得摇摇欲坠,想到那小姑娘拉着母亲的手,沉着却又带着天真的眼神,猗苏莫名不安。   不过是一闪即逝的奇异直觉罢了,但……况且,还有另一种可能。猗苏垂下眼思索了片刻,转身再次往上里而去。   谁知走到半途,她便遇见了要找的人--夜色已经降临,渐次亮起的灯火下人影绰绰,绀青衣裳的青年大马金刀地坐在酒肆,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见猗苏过来,夜游眼睛一亮,站起身半拉半拖地将她也拉到酒桌边,手一摊:“来来来,认识一下,这是新上任的白无常大人。”   猗苏一滞,缓缓侧头去瞧酒桌对过的人:熟悉的怪异长舌面具,一身白衣,这位新白无常坐得很端正。第二眼细看之下,猗苏便觉得他身形略显纤瘦。便在这时,对方开口了:“初次见面,在下方就任白无常,日后请多多指教。”   却是个说话口气郑重而和气的姑娘。   “在下谢猗苏,也算在上里当差,还望大人多多指教。”猗苏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   “谢姑娘自报姓名了,在下也自当……”白无常说着便要报上姓名,夜游见状连忙咳嗽一声道:   “这个……惯例来说阴差是不通姓名,只以职位相称的……”   白无常看了他一眼,泰然自若地继续道:“无妨,夜游大人并未与在下互通姓名,此时可暂且回避。”   任是夜晚模式的夜游也怔忡了片刻,才摸摸鼻尖,有些尴尬地开口:“这个嘛……”   白无常却已经施施然起身,示意猗苏跟她到一旁去……互通姓名。   猗苏难得见夜游吃瘪,不由笑嘻嘻地睨了他一眼,抛下一句:“我还有事要拜托你,过会儿和你说。”便随白无常走到酒肆的招牌下。   “在下兰馥。”她顿了顿,面具后形状姣好的杏眼弯了弯,“在下此前就想会一会谢姑娘了。”   猗苏先是因为这与本人气度不符的柔美名字呆了呆,而后才搜肠刮肚地回忆一番,自认与兰馥毫无交集,不由起了警觉之心:“阁下是九帝姬坐下仙人?”   白无常宽和地摇摇头:“谢姑娘无需多虑。在下此前虽居于颢丘,但听命于君上,”她见着猗苏的神色就势顿了顿,解释道:“上一任君上,也就是晏哥的叔父。”   看样子,兰馥应当与伏晏甚是熟稔。   猗苏见对方坦然从容,即便因为“晏哥”这称呼稍有些不是滋味,也自觉颇没有道理,便转而询问:“那位君上……也知晓在下之事?”   那么姬灵衣岂不是……猗苏不由想到如意此前的威胁。   兰馥在面具后微微一笑,带得眼角上扬:“九殿下并不知情。确切说,此番晏哥还要有赖君上才能将如意的事摆平。还请谢姑娘放心,在下与君上都无恶意。”   这兰馥姑娘还真是兰心蕙质,谈吐雍容,猗苏便垂眼浅浅一笑:“原来如此,是在下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让姑娘见笑了。日后还请兰馥姑娘多多指教。”   “谢姑娘不用客气。唤在下阿馥便可。”   猗苏对兰馥颇有好感,便也不多讲虚礼:“阿馥唤我阿苏便好。”   兰馥也明显对猗苏亲近了不少,索性开起玩笑:“晏哥那性子还会有人受得住,我和君上都吃惊得不得了呢……”   猗苏不由窘迫起来,干笑几声:“那个嘛……”   兰馥忍不住笑了,闹得猗苏愈发羞赧。   “也该回去了,再让夜游大人等下去就不妥了。”兰馥说着便态度自然地拉着猗苏往酒肆走回去。   而此刻在相似的打趣下感到不自在的还有一人,正是堂堂冥君伏晏。   “没想到你难得有事拜托我,竟然是因为个姑娘。”   伏晏原本绷着张脸盯着门口的地狱变屏风,闻言回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反驳,最后只是面无表情地睨了对方一眼。   “哟,晏哥这是在害羞?难得,难得。”说话的人是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面相俊秀而和善,眼角眉梢都沾着从容自在的笑,与一身天青色的袍子颇为相宜。细瞧之下,这人的五官轮廓与伏晏有相近之处,只不过眉眼线条更为宽和,并无伏晏面容那精致却也稍显刻薄的陡迭。   伏晏轻咳了一声,终于露出无奈的神情:“叔父……”   这笑吟吟的中年男子便是先代冥君伏昇。   伏昇揶揄地笑了几声,惹得伏晏皱起眉来,方翻掌凭空向下按了按,示意伏晏稍安勿躁:“这事你就放心罢。”他语调微微一沉,露出有几分涩然的笑来:“但一直瞒下去也不是办法,毕竟……弟妹不好应付。”   伏晏一颔首:“总是要让母亲知晓的,只是还不到时候。”   “你是想和改制的事一起提上去?”伏昇一皱眉,拍拍伏晏的肩:“按照弟妹的性子,将政事也怪到那位姑娘身上去也不是不可能。况且……”   伏晏平平淡淡地接口:“会被误以为是在利用她推行新政?”   伏昇抿唇叹了口气,面现认同之色。   “无妨,我会和她说清楚。”   “那好。”伏昇又拍了拍侄子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既然如此,我个糟老头子就不多打扰你了。年轻人,好好干!”   伏晏眼角跳了跳:“叔父最近又赖在那个凡世了么……”   “哎呀,一不留神就染上现代人的措辞了。”伏昇笑眯眯地摆手,“那里什么都好,是个养老的好地方,等你大事落定不如来我住处休息休息。还有,磨练兰馥那丫头就交给你了。”语音未落,先代冥君就啪地一声消失了……   伏晏撇撇嘴,见怪不怪地在几案前坐下,提笔在公文上批复起来。   ※   “那一家子消失了?踪迹全无?”猗苏皱起眉。   “是真的去向成谜,并非寻常的消失。”夜游显然并不习惯在情报打探方面受挫,连带着说话调子也阴沉起来。   猗苏目光闪烁数下,盯了夜游一眼当机立断:“去找伏晏,这后头不简单。”   夜游略带深意地瞥了她一眼,方颔首应道:“那便走罢。”   到了上里,伏晏与素日无异,在书房里批批改改。等猗苏将事情始末叙述清楚,他却已然搁下了手中的活计,单手扶着发冠,脸色沉肃。他缓缓道:“你的意思是,这同此前齐北山所言的‘不甚太平’有关联?”   夜游插口道:“我此前也和老大你提过,最近的确有些鬼鬼祟祟的活动,和往前的小喽啰并无太大不同。但如今看来,这拨人却是动了震慑忘川中人的念头。”   “令忘川中人对转生心怀恐惧,从而阻止转生……”猗苏轻声道,转而摇摇头:“可为何要阻止转生?这本身并无坏处。”   伏晏微微一笑:“可能有二,一是想令我的新政溃败,二么,”他顿了顿,看着猗苏的眼睛道:“是想给你找麻烦。”   三个人半晌都没开口。   夜游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总之……我先继续留意着。谢姑娘和老大都小心行事。”   伏晏闲闲地睨了夜游一眼:“我若因这种把戏束手束脚,不就称了对方的意?”说话间他调转了视线再次看向猗苏,唇边浮上抹笑来:“至于你嘛……”   猗苏在他的注视下莫名不好意思起来,别开了脸嚅嗫:“知道了……我也不至于弱到那种地步的……”   “老大……谈情说爱也要注意场合……”夜游扁着嘴嘟囔,突然站直了打了个响指:“对了,我正好想借谢姑娘一用!”   伏晏扬起眉毛:“怎么?”   “新来的兰馥姑娘遇上了个棘手的女人,自杀原本命不该绝,却嚷着不愿回阳间。谢姑娘在那方面比较在行,又能暂时避避风头,免得被人真的盯上……”夜游在伏晏意味不明的目光中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抖了抖:“君上你别那么看着我……怪渗人的。”   “你想去么?”伏晏却征询起猗苏的意见,在“你”字上咬得略有些重。   猗苏原本打算推拒,但和伏晏对视片刻后,她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他是赞成她暂时离开忘川的,但又不愿意简单答应夜游,便做做样子以便杀夜游的士气,倒颇有吃味别扭的意态。   她不由就有点想笑,佯装犹豫,片刻后才鼓起勇气似地点头:“我去。”   夜游咧嘴一笑:“那就这么定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和兰馥说定了我就来找谢姑娘。”语音未落,他就潇潇洒洒地扬长而去。   伏晏已经再次专注于公文。猗苏觉得就这么告辞似乎有些意犹未尽,但又实在拉不下脸往对方身上贴过去,便尴尬而无措地立在原地。   “杵在那里干什么?”伏晏抬眼睨她,说话腔调一本正经。   猗苏瞪着他,噎了片刻一抬下巴:“没什么,我走了。”   伏晏从从容容地将笔一搁,慢条斯理地用手巾擦拭十指:“哦?”   “原本我还想把某些人打翻的醋坛子扶正,但看来根本没必要。”猗苏看着对方装模作样,没忍住便用言语剐了他一记。   伏晏似笑非笑地往后一靠:“你又在火大什么?我都没甩脸色给你看。”   “到底是哪位偏要装腔作势,莫名其妙压夜游一头?”猗苏送他一记白眼:“我真走了啊。”   “遇到要查的事不来找我反而先去拜托夜游,你说我该不该不乐意?”伏晏姿态雍容地离座,缓步踱到猗苏身后,压低了声音:“嗯?你说该不该,阿谢?”   猗苏僵着脊背,竭尽全力在对方的气息笼罩下找回些优势:“君上日理万机,我怎么好意思事事麻烦大驾。况且,我还没因为兰馥姑娘不乐意呢……”   “哦?”伏晏干脆贴在她耳畔不动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伴着他的吐息传入耳中,猗苏不由微微一颤,下意识往前迈步,对方却先一步自身后将她揽住了。   “一口一个晏哥的……”猗苏微回首,尽量凶狠地瞪向对方。   伏晏却神在在地迎上她的视线,轻描淡写地道:“我又没不让你这么叫我,你若是因这茬吃味,大可以现在补回来。”   他微微笑起来:“叫多少遍我都没意见。”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久违的新副本,很短的故事,非常狗血苏爽哈哈。   【剧场】   胡中天:“每天上班都看到老大在秀恩爱”的队伍再次壮大,欢迎兰馥菇凉~   伏昇:别忘了还有我。   胡中天:叔叔你是谁啊!……说笑的,前任冥君凑什么热闹。   伏昇:我最喜欢看我家晏哥出糗了。   胡中天:伏家的人是不是都有点不太对头……   告诉大家一个大概是好消息的消息:这篇文作者已经全文写完了…所以不用担心坑= =   开始准备下篇文,打滚求个收~(~o ̄▽ ̄)~o →o~(_△_o~) ~   《病娇魔王爱上我》   手机版链接   ☆、爱是奢侈品   当日傍晚兰馥便来三千桥寻猗苏。   “麻烦阿苏了。”兰馥说话时总看着对方的眼睛,真诚而不造作,倒令猗苏有些自惭形秽。   “不用那么客气的。”猗苏一笑而过,转而问:“那位姑娘现今在何处?”   提到自己刚上任就遇上的麻烦人物,兰馥眉尖微微一簇:“在自酌馆。”   猗苏闻言怔了怔:自酌馆是冥府最有名气的酒肆,没想到寻死不成的凡间女子居然会混在那里……   “那位姑娘姓唐,名念青,”兰馥斟酌着词句缓缓道,“其余的,见了面便自然清楚了。”   猗苏听了这话便疑惑起来:既然事情已然清楚,又为何还会棘手?   两人说话间行过灯火渐明的中里长街,在背水一侧的一栋高楼前驻足。猗苏抬眼凝视,只见成排的红灯笼悬于半掩的窗纸后,透出酒酣似的红晕。笑闹声从楼内飘出来,觥筹交错,杯盏作响。   猗苏才走到门口便不自在起来,转头去看兰馥,只见她下巴微抬,脖颈线条紧绷,显然也颇感尴尬。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言地穿过喧闹的大堂,兰馥左右张望片刻,往右手边的角落一指:“在那里。”   那是个单单看背影就很美的女人。黑色长发垂到腰际,发梢微卷;她正将垂到胸前的发丝往后撩,穿过发丝的指尖是沉稳里带着蛊惑的深紫红色,愈发衬得手指纤长、莹莹如玉。   名叫唐念青的女人回过头,看到兰馥漫不经心地晃晃头,说话声音略沙哑:“嗯?又是你?”她额发下精心描摹的眼随即往猗苏的方向一定:“那么这边这位小姐,你是否有兴趣听我讲个故事?”   ※   唐念青从没想过自己会自杀。   她自小就怕死,家长陪伴着跨越过街天桥时,她都会因为那近乎为零的、越过玻璃围栏落入车流的臆想而全身发冷,将脚步加快。   一如她想不到自己会变成曾经鄙夷的“物质女郎”。   唐念青并没有为容貌自傲的资本,她从来不曾因为长得美丽而成为焦点,却也绝没有丑陋到足以让人记得去嘲弄。她就是一个外貌平平,成绩也不上不下的普通人而已。   大约是初中时,青春痘让她彻底放弃了对外表的追求。近乎是自暴自弃地,她认定了自己这张脸的无望。与其浪费时间和精力来讨人欢喜,她宁可做些让自己更快乐的事,比如在刚刚兴起的聊天室胡天海地瞎扯,比如在报亭买最新的单行本漫画躲在被子里熬夜看完。   也因此,青春应有的那些悸动似乎也与唐念青无关。   她无谓地看着女同学因为似真似假的恋爱聚成一团开小会,耸耸肩,决定将视线调转回最新一本的的《死神小学生》。   唐念青中考发挥超常,考入了名列前茅的市重点。她渐渐有了一些不知从何而起的骄傲--她喜欢自己说出高中名时,旁人那如出一辙的艳羡眼神、抑扬顿挫的一声“啊!”之后的赞叹。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一些稀薄的自信的资本。   不知不觉间,走出高考考场的时候,唐念青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张扬精英做派。她和同学高声交流着试卷答案,余光瞥见路过人听到答案一寸寸弯下去的脊背,竟有了些病态的快慰。   那时候唐念青决意,她绝不做被别人话锋压垮的弱者。   于是她意气洋洋地进了大学。   一整个崭新的世界在她面前展开。在学生会娇艳如花的同学面前,唐念青即便努力说服自己,却也不免逐渐自惭形秽起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该学习化妆,学习穿衣打扮,学习控制自己窜上蹿下的体重。   她第一次这般厌弃自己,却也那样渴望见到蜕变后的自己。   唐念青着魔了一般阅读着《女孩,就该这样打扮》、《女人绝不能缺的十双鞋》等等在社交媒体上流传的文章--她忽然觉得以前的自己是多么愚蠢,这些字里行间充满着魔法的文字,竟然一直被她视而不见。再仔细看看同学的自拍,她惊觉原来那么多人竟然早就知道怎么用妆容得体地修饰自己。   像是要忽略什么愧疚感般,唐念青告诉自己,她并不是为了什么男人才要变美丽,她是为了让自己更自信、过得快乐。   欠缺脂粉香气的少女时代一下子就显得那样无知而苍白。唐念青花了很大的力气,开始努力追上高中、甚至初中就购买了第一支睫毛膏的女孩子。她认真到近乎严苛地浏览美妆博文,从风评中精挑细选出她要买的粉底品牌。可当她真的第一次走到化妆品专柜前,干涩着嗓音询问粉底的色号,她最后还是在销售员的巧言下买了一整套的妆前、底妆、定妆、卸妆用品。预算远远超出预期。   在那之前,唐念青甚至不知道原来粉饼和蜜粉饼有巨大的差别。   唐念青知道自己的生活费在银.行.卡轻轻巧巧地一刷之间就缺了一个大角。可她又是那般颤栗而兴奋,她好像离橱窗里肤白无暇的女明星近了一步。她好像终于融入了大都会那光怪陆离的夜。   不论她看了多少美妆博主的教程,唐念青真正第一次动手化妆的时候,还是紧张得有些无措。她心怀着幼时乘家长出门偷看电视般的羞愧和刺激,避开室友,独自坐在窗边,深吸口气拧开粉底液瓶盖,小心再小心地依照教程在脸上推开。可化妆海绵使得并不顺手,推出的粉痕怪异,如同脸上一道结痂痊愈的疤,太过粉嫩,反而衬出了周围脸容的瑕疵斑斑。   唐念青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咬咬牙,使出了高中狠刷数学精编的力气,一次次卸掉重来。   然后是睫毛。   想象中是简简单单的动作,只是一不小心,便差点将睫毛膏戳上眼白,在下眼睑留下一行星点的黑,怪异又可笑。更不要说夹睫毛这技术活,唐念青花了两个礼拜才初窥门径。   眼线,眉型,腮红,修容,高光……   卸妆,洁面,二次清洁,保湿,精华,眼部护理,每周的面膜……   每一步后都跟着渐次飞起来的价钱,没有什么是没有代价的。   唐念青那段时间跑得最勤快的便是宿舍的收发室,一路快走回房间,拆开快递盒子,只为和新买的产品见面。她知道得越来越多,妆也渐渐顺手起来,心态也渐渐平和,不再偷偷摸摸地避着室友化妆,反而能和她们就此闲谈几句。   她苛刻地计算着每一餐的卡路里,绕着学校晨跑。   她走在路上都开始不自觉地评判过路人的打扮。   等到大一悄然到了末尾的时候,唐念青已经和踏入校门的那个姑娘看上去判若两人。暑假同学聚会上众人惊艳的眼光,她很受用。   她上传到朋友圈的自拍多起来,下面点赞的数字一点点涨,多了一条条的溢美。   面对这一学年花销的账单,唐念青是愧疚的:她家境只是平平。可她转眼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信地抬起了下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今晚是社团部的活动,唐念青坐在镜子前,宛如将要临/幸后宫三千的女王陛下,涂作酒红的指尖在一溜唇膏上缓慢逐个滑过。在所有化妆品里,唐念青最爱唇部彩妆,唇膏唇彩唇釉,她有满满一化妆盒,色号与质地尽皆如数家珍。   唐念青在那晚选择了泛着蓝调梅子紫的红唇膏。   这是个略显冷艳的颜色,与她飞挑的眼线相宜。   那一晚,唐念青在心底隐约期盼已久、却不愿承认的契机终于到来:她终于凭借外表吸引住了全场最惹眼的青年的眼光。   和团学联主席查子南对上视线的一瞬间,唐念青觉得自己就是从南瓜马车里款款步出的灰姑娘,在煤灰里沉寂太久,终于一鸣惊人。   之后的发展和最美的梦境步步相合:顺理成章的熟稔,渐渐多起来的联络,不动声色的暧昧,最后众目睽睽下的表白,令所有人艳羡的甜蜜体贴……   唐念青当然是喜欢查子南的。对方是一个很难不生出好感的人--相貌出挑,出身富裕,为人沉稳而不失风趣,作为一流高校的风云人物前途无量。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查子南就是从少女泛着桃心的白日梦中走出来的范本。有这么一个优秀且无微不至的男朋友,唐念青似乎已然是人生赢家,安坐于高校这小小精英女生圈子最顶尖的王座。   最初的飘飘然和甜蜜过后,唐念青感觉自己压力很大。   查子南的女朋友,这个称呼所蕴含的重量远比她意想得要沉。有那么多双眼睛在明里暗里等着看她的笑话,看灰姑娘的玻璃鞋碎成一地硌人的渣。唐念青只能毫不出错,外表、学业、社团、秀恩爱,她都要掐尖,她只能胜不能失败。   如果输了,查子南还会爱她吗?即便是现在,查子南真的爱她吗?卸下妆,收起从容的微笑,脱下高跟鞋,查子南愿意爱她吗?   唐念青不知道,也无暇思考。   她好像冰上的舞者,不停地旋转跳跃,演绎一个又一个高难度动作,眼前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模糊地随着观众的叫好声继续下一个冲刺。她沉迷于这刺激,刻意忽视冰刀有多锐利,不去想冰面有多冷,不去看足踏的又是怎样令人战战兢兢的薄冰。她只知道,自己不能输,不能让查子南离开她。   然后,唐念青只记得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天朗气清,微微的浮云后透出金色的阳光。   查子南从面前的咖啡杯移开视线,抬起头,以谈论天气般的笃定口吻说:“我们分手吧。” 作者有话要说:     ↑用了一个有灰姑娘变身后目眩神迷但又有点悲伤感觉的曲子,是某日剧的配乐,希望大家喜欢   这是个融合了很多想写的主题的故事,狗血多,标题都是“爱是xx品”,感到不适的可以跳,副本结束会立即回到主线。下章末尾会有伏晏同学虐如意的一点戏份……   【剧场】   胡中天:今天老大怎么过一会儿就叫我过去查个资料,明明都是他知道的东西啊……   夜游:(摸下巴)空虚寂寞冷,想找个人说话。   胡中天:(抖)阿谢你快回来,我好害怕。   伏昇:这就叫“我的朋友很少,但女盆友不在的时候很多”?   ☆、爱是消耗品   “我们分手吧。”   唐念青觉得自己的应对很得体。她将咖啡杯往桌面上一搁,疑惑却不尖刻地问:“能给我个理由吗?”   查子南捏了捏眉心,从指缝里看了她一眼,才缓声道:“我觉得……你爱的不是我。”   唐念青差点笑出来:提分手的是面前的男人,一副被伤害的惨样的竟然还是面前的男人。她是否该掉几滴眼泪证明她到底是爱他的?她扇动了几下睫毛,垂下视线,低低地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敷衍我。”   对方却沉下声调来:“这段感情里敷衍多的到底是谁?”他看着唐念青的眼神满是谴责的意味:“唐念青,你摸着良心告诉我,你喜欢的到底是我,还是我的女朋友这一身份能给你带来的虚荣心?”   唐念青看着他竟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就很想哭。并不是因为眼前的男人忽然的分手,也并非因为他刻薄的指责;她只是被他高高在上的指责气得要哭出来罢了。他查子南又是什么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又是要给谁看?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她唐念青拜金、心怀不轨,他及时看清楚精明脱身?然后再以这姿态吸引下一个姑娘上钩?   一直默许着这游戏规则,充当着裁判的,不是查子南又是谁?   潜移默化地灌输着他的女朋友只能是最好的,不是查子南又是谁?   将她拉进高定店里一件件试过来,将红底鞋塞满她鞋柜,告诉她奢侈的奥义的让她食髓知味的,不是查子南又是谁?   唐念青看着查子南的眼睛说:“我是喜欢过你的。当然,我也喜欢你女朋友这个身份。但到今天为之。”说完,她将大衣往身上随便一罩,转身就走。   一路走回和查子南共住的公寓,开始将自己的东西打包,唐念青一抹眼睛,湿的。但即便是这时候,她抬头看向玄关镜子里的自己,半蹲着的女人妆容半点未花,微红的眼甚至还有些楚楚可怜。她噗嗤就笑了:看来她买了俩好睫毛膏和眼线笔。   唐念青支着下巴看向鞋柜里一排码得整齐的高跟鞋平底鞋。   她很想有把这些奢侈品统统打包仍在垃圾桶里一表决心的勇气。但很可惜,她很喜欢这些鞋子,她很享受踩着九公分鞋跟就仿佛立在珠峰顶的轻飘感。她舍不得这些鞋,正如她舍不得那一整排的包和一柜的化妆品。   查子南一开门就看到唐念青蹲在地上,若有所思地盯着鞋柜。   他冷冷一笑:“这些东西都是送你的,没收回去的理由。”   唐念青被吓了一跳,肩膀一缩,偏头仰视他,面无表情地盯了查子南片刻,露出一抹嘲讽的笑:“那是,好歹也算分手费,不然可是我亏了。”   查子南吸了口气,手扬起来,最终还是重重放下。他从牙缝里挤出冰凉凉的话语:“我会一件不少地让人送到你那里的,少不了你。”   唐念青想,查子南涵养还真是好,都说不出简简单单的“滚”字。没事,她说得出口:“谢谢了,查大少,我这就滚。”   然后她就圆润地滚回了十平米的小单间。   第二天,查子南果然守约地将她所有的东西快递来。快递小哥累得气喘吁吁,瞠目结舌地看着唐念青笃笃定定地将小屋用一个又一个纸箱堆满。   唐念青打开微博想给查子南发个消息,却发觉被对方拉黑了。   她觉得有些滑稽,耸耸肩,转而打开朋友圈,浮上来的第一条就是某个不远不近的女性“友人”发的状态:“安慰失恋的某人中……查少不哭[可怜]”,配图是相对的两杯马丁尼,惹人遐思地露出了女人的一只纤纤玉手。   没想到查子南这就找到了下家。   唐念青忍了好一会儿才没上去点赞。可什么都不表示,似乎又显得心虚,坐实了查子南受害者的地位。想了想,唐念青慢条斯理地做了清粥小菜,拍照发微博:“久违的自炊。我不愿做攀援的凌霄花,总会找到一棵相宜的橡树。”说她是绿茶biao白莲花,那她就矫情励志到底呗。顺手再黑一黑查大少,把自己说成独立自强的新时代女性何乐而不为?   等一碗热粥下肚,唐念青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从失恋的沮丧里走出来了--她甚至还有点莫名其妙的亢奋和乐呵。也许查子南说得对,她的确是更敷衍的那个。   她仰倒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还是起身将箱子一个个打开,将里头的东西一一收纳归位。等忙活完毕,唐念青感到异样地满足。她有鞋子,有包,有大衣,有化妆品。她就是这么世俗而物质,她很快乐。   手机的提示灯闪个不停,唐念青划开一看:嗯,真是一场好戏。查少不哭的状态下炸开了锅:   “快看微博,查少和唐双向了!”   “这是分了的节奏么……唉。”   有好事者专门圈了唐念青,关心地大呼:“你们怎么了!老子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我们算和平分手么?”唐念青尝试性地发了条微信给查子南   查子南居然没在微信拉黑她,秒回:“算。”   唐念青看着屏幕呵呵地笑,手指滑动:“那就麻烦查少最后再撑个场面。”   这次过了片刻,对方才回:“好。”   五分钟后,查子南的状态就位列朋友圈顶端:“我和念青还是一辈子的朋友。”放了张笑靥如花的合照,是他们分手前一天的自拍。唐念青疑心对方是有意恶心她,奈何她看得实在开,便立即在下头留了条“一辈子好哥们么么哒[微笑]”。   然后么……自然又是一阵社交网络的骚动。   唐念青喝着柠檬水刷微博,一看有新粉丝--哟,查大少又把她关注回来了。思考了片刻如果不回粉对方会作何反应,她还是按下了关注。   给彼此留个脸面,何乐不为。   于是她就将方才“好女孩当自强”的那条微博删了。重新发了张交握的手,配字:“不再相握的手,仍然是朋友,祝珍重。”   过了不久,查子南就默默在下面点了个赞。   唐念青将手机静音,不管不断弹出的微博评发转发和私信,打开电脑津津有味地看起了剧:人至贱则无敌,脸皮够厚了根本不怕明天通识课上必然的狂轰滥炸。   和查子南分手的日子反而更加明媚。众人见当事人都笑笑的若无其事,没什么料好挖也就渐渐淡了八卦的心。查子南还算要脸面,过了两个月才和新女友公开露面,而那时候,唐念青也有了新男友。   之后的几任男友,大都与查子南相似。最后分手的理由形形色/色,有对方出/轨,也有出国异地恋失败,更多的是双方都厌倦了最后平和分手。   唐念青在女生中的名声自然不会好听到哪去,但追求者还是络绎不绝。唐念青也就半真半假认认真真地一路恋爱下去。说到底,她能相信的爱只有刷卡的利落潇洒,和摸在手里的实感。   她知道自己在和物质恋爱,在和无穷无尽的物欲恋爱。可那又如何?被绝美无暇的模特们在大街小巷地铁站凝视的女人们,哪个不是呢?   说到这里,唐念青的目光在兰馥和猗苏身上逡巡片刻,微微一笑:“对于这一点,你们未必有体会。毕竟都有天生丽质的好运气。”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真正漂亮的人是不自知的。像我这样的,一辈子都会不断被形形色/色的广告、眼光提醒自己不够美,只能一次次消费来弥补我的不足。可我永远都会是残缺的。”她笑起来其实很美,只是看向酒肆灯红酒绿的眼神有些冷:“我永远缺一双鞋,一支口红,一瓶香水。”   兰馥和猗苏不禁随着她的视线看向中里热闹的夜。鬼城被灯火点亮,窗外忘川波光粼粼的如锦缎,潺潺的水声是喧嚣下不变的鼓点,轻而缓地细语着,在午夜梦回的时分提醒大醉的人:眼前不过是生与死夹缝中偷来的欢愉。   即便鬼城声色一片中,中里的某个独院却显得冷清,只在廊下点了盏死气沉沉的白纸灯笼。   如意靠在软榻后的墙上,盯着立在窗边的玄衣青年,半晌才低声说:“殿下?”   伏晏却没回头,只是以目光跟随者窗纸上一颤一颤的枝影,平淡无波地道:“说要见我的是你,有话便说。”   闻言,如意打了个寒颤,愈加放软了声调:“明日阿紫便要回颢丘了……阿紫只是想再见殿下一面。”   伏晏似笑非笑地回首,吐出的字句如冰:“都到了这个份上,也无需和我做小伏低。见不见你,于我而言并无分别。”说着,他便要掀了门帘离开。   “殿下!”如意嗓音尖利,“姓谢的便那么好?即便她喜欢的不过是殿下的容貌?”   伏晏步子顿了顿,头也不回:“要离间,也要用个高明点的手法。”   见伏晏去意丝毫未减,如意近乎声嘶力竭地冲着他的背影喊:“谢猗苏她喜欢的自始至终只有白无常一个!殿下!九帝姬知道了绝不会容许的,绝不会!”   伏晏终于停下脚步,半撩了门帘回望,迷蒙的月光混着灯光洒在他下半张脸上。他唇角微勾,笑得哂然而冷:“我心悦谁,她喜欢的是谁,你又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要告状就尽管去,我没兴趣和你做什么交易。”   门帘再次垂下,如意在黑暗中怔怔盯着对方离开的方向,半晌闭眼,颊边流下两行清泪,紧咬着的下唇近乎要破出口子来。   再睁眼时,她美艳的眼眸如毒蛇般狠戾冰冷。 作者有话要说:     ↑BGM修正,之前重复了居然没发现= =+很美的曲子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作者感觉自己常年窥屏各种树洞的本质完全暴露了……抖。   伏晏同学的表现大家可还满意(┬_┬)   【剧场】   [背景]九重天早已开发了通讯网络及神仙个人终端,冥府终于与时俱进地引进了   伏昇:诶哟,干嘛呢晏哥~?   伏晏:……没干嘛。(把手机反扣桌上)   伏昇:(直接拿过来窥屏)发短信就发短信,干嘛遮遮掩掩。   伏晏:……喂!   伏昇:“你在干嘛?”,哦是谢姑娘发来的啊,都写好回复了干嘛不发。(手快直接按了发送)   [某处]   阿谢:Σ(っ °Д °;)っ居然回了,好快!   [发件人:伏晏]在想你   阿谢:Σ(っ °Д °;)っ 他他他真的没吃错药?!(*/ω\*)   [上里书房]   伏晏:(瞪)……我还没写完。我想发的是“在想你说的忘川的事该怎么解决”→_→   伏昇:幸亏我帮你发了。   伏晏:……      ☆、爱是易碎品   那厢在自酌馆,唐念青继续讲她的故事。   转眼到了大四前的暑假,她放弃了考研,决定考个公.务.员。   在国考培训班里,她遇到了卫明和詹梓一。   詹梓一和唐念青一届,也是个活络的有名人物,只不过此前和唐念青混得不是一个圈子。唐念青待人向来疏懒却也和气,一来二去就和詹梓一熟稔起来;虽说追究起来,是詹梓一主动来和她搭话,联系也是唐念青被动得多。   唐念青几乎没什么同性朋友,也乐得有人作伴,没过多久詹梓一便俨然是闺蜜一枚,朋友圈点名第一个圈的必定是唐念青,有什么歌颂女孩友情的文章也必定笑呵呵地分享并加上一句“给笨青青看”云云。   卫明是詹梓一的发小,白净微胖,戴眼镜显得很斯文,时常“奉命”给詹梓一和唐念青带早饭带零食;和跳脱的詹梓一不同,卫明话不多,见到唐念青常常只低头腼腆地微笑。   唐念青那时候罕见地进入了空窗期--她决定专心备考,暂时无暇分心恋爱。但詹梓一却极力撮合唐念青和卫明,总是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青青那么好的女孩子,怎么好便宜了外人,卫明你可要加油喽!”   这种时候,卫明便会微微涨红了脸反驳:“玩笑不可以乱开!”   唐念青对此略有些反感,但詹梓一像是打定了主意,她便干脆当没听到,该刷题继续刷题,该看手机继续看手机。   因此,当卫明发来微信问她周末是否有空时,唐念青的第一反应是回了句:“梓一找我有事?”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了俩字:“不是。”   唐念青愣了一会儿才发觉对方是在约她出去。她不由啼笑皆非地拍拍自己额头,嘲自己最近还真是读书读傻了,连这都看不出来。可她实在对卫明没什么想法,便婉拒:“不好意思,我周末想再多看看书。”   “好吧。”卫明居然就真的放开了这茬,也没和其他男人一样多加些“那就下次一起出去吧?下周?”之类的话语,倒是老实得可爱。之后卫明再也没提这事,唐念青也就一笑而过。   等天气真的寒凉下来,国考笔试过后,卫明才又一次约她,这次是在学校附近的餐厅碰到时当面提的:“周末音乐会我正好有票,你有兴趣吗?”   唐念青忍住了耍花枪问“为什么不带梓一去啊?”的念头,思索片刻:“好啊。”   她看到卫明脸上孩子一般的惊喜。这是她在众多前任和追求未遂的男人脸上从未见过的,单纯到近乎傻气的快乐。   不知为什么,唐念青在那一刻觉得自己踩着的恨天高有些夹脚。   之后的事,唐念青只是一笔带过:她就像是就传奇里的浪子,终于为老实笨拙的爱而回头,认认真真地谈起了真正的恋爱。卫明是第一个让唐念青生出结婚念头的男人。即便她知道和卫明的婚姻生活只会平淡不惊,但她发觉自己向往已久的正是这平淡--还真是教科书般的、游戏花丛后懒回顾的结局。   即便是说起和卫明最为甜蜜的时光,唐念青的口气都很淡,甚至显得有些刻意。猗苏捕捉到了这微妙的维和,转而恍然:唐念青肯定是恨卫明的,却不知又是因为什么司空见惯、但也足以令当事人肝肠寸断的桥段。   “在国考面试结果出来前夕,我已经做好了毕业就和卫明结婚的打算。”唐念青的指尖在桌面画着圈,指甲在木纹的横断处停下,她的声音也干涩起来:“就在那时,我发现卫明外面另有了人。”   她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将发丝往后一撩,唇角的弧度凉薄:“而且那个女人,是詹梓一。”   兰馥和猗苏交换了个眼神:她们都并不十分惊异。   显然察觉到了听众的情绪,唐念青呵呵地低笑了几声,单手撑着脸颊歪头:“真是俗套的故事,对不对?”   猗苏和兰馥都没答话。   唐念青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时候我固然难过得像天都塌了,但还不至于去死。毕竟我是很怕死的。”   可是当她理所当然地和卫明提出分手,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她的预料。   卫明像是一瞬间撕下了斯文腼腆的面具,露出狠戾的神色:“你居然还有脸和我提分手?”   唐念青愣在当地,过了片刻才颤着声音道:“你什么意思?”   卫明上前两步,钳住了她的肩膀:“唐念青你给我弄清楚状况,我愿意不管你的过去把你介绍给我父母,是我抬举你,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以后不要再让我听见分手两个字!”   唐念青僵在原地,直到对方飓风般地冲到门口要离开,她才竭尽全力找回了声音:“我要分手。”   这四个字说得纤弱却也果断。   之后的事,她只记得卫明的那件天蓝衬衣猛地到了眼前,轰地一下从眼前到耳根蔓延的全是轰然的热气。迟滞地思绪停摆了许久,尖锐的疼痛让她渐渐清醒过来:卫明打了她。   她捂着受伤的额角右眼,艰难地抬头,却看见拳头又一次携虎虎风声而来。她下意识往一侧闪,卫明却揪住了她的头发又一拳擦着她太阳穴砸下。   唐念青后知后觉地尖叫起来,下意识地脱下还没离脚的高跟鞋,用鞋跟往对方面上挥去。卫明没想到她还有这狠劲头,短暂的失措后愈加暴怒,捋了袖子便又要掀起一阵狂风骤雨。   可唐念青反应比他更快,一脚蹬开鞋,赤脚窜到门口,她将玄关的小花瓶往鞋柜上一砸,手拿着大块尖利的瓷片,喘息着惨笑:“我不介意和你同归于尽的。”   卫明眼镜被唐念青方才的高跟鞋攻击打下,一时没找回来。没了眼镜,他微胖的、渗着汗珠的脸孔白得不自然,耳根却血红血红的骇人,一双细长的眼竟有些阴险。哪里还有半点唐念青喜欢的老实憨厚?   唐念青觉得自己真是瞎得可以。   她知道卫明不敢动。可她也没有继续和对方纠缠的勇气,拾起地上的手包就夺门而出。   梅雨季的天转眼就雨落如带。唐念青失魂落魄地到了楼下,在旁人异样的眼光里才察觉自己原来光着脚顶着一脸伤就这么走了出来。   到了这份上,她要脸还有什么用。   唐念青小时候和男生为了漫画书打架的狠劲又回来了,她转身冲着卫明公寓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大喊:“卫明你有本事打女人,有本事脚踏两条船,就别没胆子承认!”   她这么一吼,拎着菜篮匆匆买菜归来的主妇们便嗡嗡地议论起来。有个阿姨甚至上前来给她撑了伞问她要不要去医院。   唐念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之后的记忆都像是被雨水打湿的日记,糊糊的一团只有暧昧的颜色。她似乎是拦了出租车回到了住处,在手包里摸索了半天都没找到钥匙,才懵懵地明白自己是把钥匙落在了卫明那里。   明明不是什么大事,找个锁匠和物业说了再配一把就是。   可唐念青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坐在门外将脸埋在膝盖上尽情地哭起来。   原来,卫明一开始爱的也不过是她的皮相和她名声带来的虚荣。   可以想见,当初如果唐念青选择了拒绝,她在卫明口中最后也不过会成为“还真以为自己有多女神的贱人”;而不幸的是,她真的沦陷了,沦陷在了卫明的“真情实意”里,只换来一句“不过是个公交车而已,还有脸向我苛求忠诚?”她这么想着便又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又呜咽起来。   记忆里,她大学四年都没这么哭过。   雨一直在下,邻居进进出出,大都只是看她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   唐念青哭够了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她麻木地站起来,揉揉僵直的腿,打算去看看换锁的铺子是否还开着,才走了几步,身后车灯闪烁数下,那司机还按了几下喇叭。   她木木地转身,看到从黑色跑车里走下个男人,隔了雨帘依稀是查子南的模样。   唐念青那时只有一个念头:逃,快逃!   她不想看见查子南,也不想让查子南看到自己这般的落魄。   查子南是她的原罪。老天又何必一定要让他目睹自己的罪罚?   “我送你去医院。”查子南却追上来,声音很淡。   唐念青缓缓转过身,露出个难看的笑:“麻烦查少了。”   她视线模糊,看不清对方的神情,踉踉跄跄地跟着他的脚步往车上去。在车上她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头上的伤已经处理完毕,正在躺椅上打点滴。她缓缓扫视四周,已经没了查子南的人影,不知该说是庆幸还是失落。   她身边放了一只袋子,里面是街边小摊十块一双的山寨洞洞鞋。   唐念青已经懒得去思考这是善意还是讽刺了。医院网络信号差,她便发了条短信给查子南:“谢谢。”   没有回音。唐念青也不在意:本是意料中的事。   吊完针,她一个人回家,先去补配了钥匙,进门泡了个澡,倒头就睡。醒过来的时候,手机叫个不停,电量不足,三位数的微博消息,微信未读消息一堆,还有未接来电和短信。   她慢吞吞地换药,泡了碗燕麦片下去,再开冰箱发觉已经空了。   打起精神来看手机消息的轰炸。   卫明的咒骂,删除。詹梓一的无数语音,没听就删除。不熟的同学别有用心的询问,删除。微博的at和私信,草草扫过一眼,唐念青原本利索的动作便停住了,啪地一声,手机落地。 作者有话要说:     ↑个人非常喜欢的曲子QvQ非常有都市特有的悲伤感。上一章的BGM重复已修改,可以再去听一下_(:з」∠)_   整整一章的狗血……洒得很欢快╮( ̄▽ ̄")╭      ☆、爱是廉价品   那是一个小号投稿微博知名吐槽君的长微博,标题就八卦得很:《八一八x大女神们的ex们》。虽说的是“女神们”,可点进去详细列举的其实只有唐念青一个人。从她和查子南的恋情开始,每一任男友的出身和条件都如价目表般清楚陈述,分手的原因却总是含糊其辞极为暧昧,显然意在引导看客往更坏的方向臆想。   这条微博的重头戏在卫明身上,以一种不知是同情还是亲近的口吻详细叙述了卫明条件之普通、为人之内向--唐念青捡回手机又看了一遍,眼神定在最后大段的文字上久久没有移开。   “就在不久前,有人目击T女神从男友W公寓楼带着伤赤脚离开,可谓是狼狈得不能更狼狈,还传出了是W劈腿闺蜜的传闻。仔细观察的话,W和T的确已经是双向并拉黑的状态。更有趣的却是,之后居然是T女神第一任男神男友Z送受伤的T去医院,不久Z的现任女友就发了疑似情感破裂买醉的朋友圈状态,让人不得不假想是否是T女神与Z‘破镜重圆’才惹得普通人W在闺蜜处寻求安慰……”   唐念青默默地将这条长微博看了一遍又一遍。微博的转发和评论不用多想,全是清一色的咒骂和凉薄的“前排看好戏”,即便有站在唐念青一边的,也是“人家有本事会化妆打扮拉得到男朋友,po主是嫉妒了吧?”。   她可以肯定这是卫明或者詹梓一的杰作。又或者是他们联合查子南现任女友的报复?说到底,这不过是一群看不惯她的人的狂欢。   可这认知无法阻止她气得全身发抖:她没想到卫明会龌龊到这地步,颠倒黑白,将脏水全泼在她身上。   她的确可以说是劣迹斑斑,可那些人又干净到哪里去?   最可恨的是,她先机已失。如今再多的洗白只会让她更加为人所唾弃。   唐念青很想像之前一样对流言蜚语、谩骂侮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她发现这次她做不到了。她到底是真心爱过卫明的。   这个男人剐在她心上的每一刀,都与曾经的甜蜜紧紧相连,令她喘不过气来。   唐念青这一生最可怕的噩梦便在这窒息感中拉开帷幕。   开始她觉得自己很正常,甚至可以说非常坚强。她渐渐感觉不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悲伤,宛如看着一艘沉船的消亡,平静地看着自己缓缓往下沉,不断往下沉,然后便只有静止的麻木。   本来就没有什么专业课要上,唐念青已经记不清最多的时候她多久没有出房门,只是机械地从楼下饭馆的外卖单上从头到尾轮流选菜。有时候叫来了外卖,也会忘了去吃。   她脑子里全是古怪的、尖叫着的、絮语的念头。   和骂她是绿茶是不要脸的婊的人一样,唐念青也讨厌自己。   她想不明白,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样,不明白为什么变成这样的自己还有必要活在这个世界上,浪费宝贵的正在变少的各种资源。是不是死了的话,大家会更高兴,她得到解脱,世界上某个地方的人被省下了一口饭一点空气?   死的念头就这样扎下根来,如同某个故事里的猴面包树一样不可抑制地生长到覆盖了整颗心。   唐念青无数次站在窗边向下看,想象自己如果就这么跳下去,是不是对父母不负责,是不是会给邻居造成大.麻烦。   可是死也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她隐约记得以前自己不是这么看待死亡的,可是她记不得以前的自己是怎么想的了。以前的自己真是讨厌,最好再也不要想起来了。   高中的同学假期的时候来找唐念青玩,担忧地说要不要去看心理医生。于是她点点头:“哦,我去。”   心理医生看上去很和善,非常友善地和她聊天,然后开给她药丸和胶囊。   可是她还是会一整夜的睡不着,什么都没在想地看着天花板上光影的明暗变化。偶尔看看时钟才发觉:哦,又忘记吃药了,又忘记吃饭了。不过那也没什么吧。   她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拉开久久没开启的窗栏,看着下面花坛里玩耍的大笑的孩子,好希望自己也能这样在明亮的天光下笑。她回过头看着地上散落的安眠药物,平静地决定去死。   唐念青想给自己的死找点意义。她想了一会儿,决定最后给卫明添一点堵。   “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离开。我很认真地喜欢过你,但你最后给我的只有拳头和冷箭。这样我会轻松一点,因为要背负一辈子的会是你们两个。”   拍了安眠药瓶,发出微博,唐念青开始吞药片。大概三四百片总够了。她麻木地灌水和药片下肚,后来还下楼买了一瓶最便宜的白酒。据说这样有助药效。   也就一刻钟的功夫,她的那条微博下就炸开锅了。   唐念青把评论和私信当做下药菜,一边吞咽药片一边在屏幕上滑动手指。   “不要想不开啊啊啊啊啊!人生如此美好,想想那些没法活下去的人吧!”   “这年头还真是直播自杀上瘾了,呵呵呵,煞笔不解释。”   “这是对那条八一八的回应?”   “笑死我了,一瓶安眠药都吃不死人的。”   “贱人,死得好!省得再祸害人。”   唐念青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再发了一条解释:“我知道对不起父母,我知道自己很不负责任。但是真的懒得活下去了。三百片吃下去真的要花好久。”   --“还有空发微博哈哈哈哈,好久是要等人来救你吗,还不如跳下去比较快。”   “你们真的别劝我了,浪费时间,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吧。也别报警,谢谢了。”   --“有谁联系得上她家里人?!快点啊!”   “以前看人家直播自杀觉得都是些矫情的傻逼。可是人死前话都会比较多,我就再多发几条吧。安眠药真的很难吃,感觉胃要炸了。”   --“你就是个矫情的傻逼。”   “好像有点起效了。居然还有点不想死,大家说得对,我是个傻逼。让傻逼再多去吃一点药好快一点死,不浪费资源,也不给时间反悔。(笑)”   --“果然开始不想死了么……真是教科书般的结局。”   “好像来不及了,没力气了。对不起。”   --“知道道歉还不快报警打电话!想想你爸妈怎么办!”   等她感觉到肠胃如同火烧一般的时候,她还远远没将积压的安眠药吃完。她钝钝地躺倒在地上,看着不断刷新的微博消息,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在几个月的沉睡后渐渐苏醒了一些--言语中最赤/裸最直白的恶意,让她回到了人间。   可她终于可以将对这人间的愤怒发泄出去,离开这里了。   --“开始困了。再见。”   发完最后一条微博,手机屏幕又在闪,这次是不在联系人内的号码。唐念青没有接,就看着系统默认的头像在那里百折不挠地亮起,一直亮着,一次又一次地打过来。   好难受,好难受,肠胃像要被无尽的火焰烧穿了。   唐念青想:是不是这就叫业火,烧的是人的罪。   然后她摇摇头,看着手机屏幕终于熄灭。她闭上眼,世界终于安静了。   唐念青说完的时候也闭着眼,好像在回想那一刻的感受。   “可你阳寿未尽。”猗苏看着唐念青缓缓道。   对方随意地点点头:“似乎是剂量还不致死。但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为何?”   “先不说活过来肯定又是一阵嘲讽的洗礼。之后……我还要怎么重新开始?”唐念青很平静,缓慢却也坚定地摇头:“太麻烦,太痛苦了。”   猗苏并不惊讶,继续问:“那你准备如何?转生?”   唐念青看了她一眼,唇角勾了勾:“嘛……听说忘川是个适合我的地方。”   兰馥和猗苏交换了个眼神:没想到这最后又和忘川扯上了联系。   猗苏不由就叹了口气,垂下眼沉默片刻,再开口是说话的语气已锋锐起来:“唐姑娘是觉得就这么永远滞留冥府一不错吧?不会消失,不用承担再次为人的苦痛,甚至还能享乐。”   唐念青愣了愣,片刻后转头看向房门口光影斑驳的照壁,没什么情绪地道:“谁知道呢。”   “那么唐姑娘又是否知道,忘川中滞留不去的住民最后会如何?”猗苏说这话时声气轻却显得低沉。兰馥不由不解地看向她,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转变了态度。   唐念青看着猗苏,微微一偏头:“嗯?”   “忘川住民都是有极限的,一旦过了界线,便会化作戾气归于忘川。”   这是忘川最隐秘却也最明显的秘密。   从来没有人问为何有的人便突然从忘川消失了,只因这是最终也是最彻底的消失。无人知道归于忘川戾气时是怎样一副光景,忘川上游那摆满了魂牌的洞窟中,消失之人的魂牌最终也会褪去颜色模糊了文字。   “因此,忘川中人其实都已经是死人。”猗苏顿了顿,略有些晦涩地道:“是真正的死人,只不过在彻底死去前还能苟延残喘那么一段时间罢了。”   唐念青抿抿唇没说话。   猗苏见机继续道:“其实你还不想死,你只是害怕继续活下去,因此才会被心病缠上。”   兰馥这时不急不缓地插口说:“与那些肉身已死、决定留在忘川的人不同,唐姑娘你是可以活下去的,这点于他人而言,却是奢求。”   唐念青撩了撩头发,姿态仍然懒懒的,眼神却微微一凝,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然而此时,猛地凭空出现一团漆黑烟雾,兜头将三人笼住。   猗苏以戾气为障,手掌一推竭力将这黑雾吹散。   再定睛一看,唐念青早已踪迹全无。 作者有话要说:     ↑超级棒的曲子QAQ五星强推,近6分钟,徐徐推进,最后4分多的时候不顾一切的毁灭感太赞,值得耐心听   抑郁症感受部分参考知乎,这个副本还留了个尾巴,下章转入主线,某些人又要来秀恩爱了嗯。      ☆、城里的月光   兰馥已然当先冲了出去,白影在酒肆各个角落晃了片刻,她再次立回猗苏面前,摇摇头,气息略喘:“没有踪迹。”   猗苏不由就想起了那户离奇失踪的人家,皱起眉。   “此事有异,我先行一步。阿苏也多加小心。”兰馥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之上,脚步如飞转瞬便出了酒肆。猗苏背着手在原地转了两转,蹲下身在地上一抹,指尖顿时染上黑色,她放到鼻尖嗅了嗅,愣了愣:   这分明是忘川底淤泥的味道。   难道又与齐北山所言的“不太平”之事有关?又或者是……来自九重天那位帝姬针对谢猗苏的阻碍?   猗苏心事重重地出了自酌馆,才要往上里去,身后却响起熟悉的声音:“谢姑娘?”   回头一看,却是夜游拎了个酒葫芦站在酒旗下头,朝着猗苏没事人似地爽朗地露齿而笑。   “唐念青……”猗苏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急不得,对方太过小心了,八成和那家人的事有关。”夜游摆摆手,直接拉了猗苏又往自酌馆里头走,“再到现场看一看。”   夜游到了那个角落边先是仔细端详一番,最后免不了也将地上的黑灰粉末参详并装入随身的小瓶中。他朝着猗苏一招手:“坐到唐念青方才的位置上去。”   猗苏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依言做了举目四顾:“这角落上头都是别的包间厢房的窗户,要施法放出烟雾的确是方便。”   “刚才白无常已然去查看了一番,房中毫无异常,我的眼线也都说里面并无异动。”夜游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在猗苏身边绕了两圈,猛然道:“如果是从底下施的术法呢?”   猗苏原本还有点迟疑:“底下?”可夜游早已经将行动派本色发挥到淋漓尽致,直接动手将地上的楠木板卸了两块下来,向下一瞧,抬起脸嘿嘿一声笑:   “我所料果然没错嘛。”   猗苏也矮身往黑洞洞的底下看了眼,却什么都没看清。   夜游补了一句:“你仔细听听。”   酒肆的喧闹声掩盖不住的是潺潺的流水声。这自酌馆本就背水而建,底下有暗通的水渠也并非奇事。   “这么说来,对方是躲在底下施了术法而后遁水而去?”猗苏斟酌着猜测:“可是他又是怎么在瞬息之间将唐念青带走的?毕竟我同……白无常就在一侧。况且,他又为何不攻击我二人?”   夜游看了她一眼,呵呵笑了:“这些就是要弄明白的事,不用急。”他神在在地朝猗苏伸手:“要不要一起下去看看?”   猗苏犹豫了一下,颔首道:“你先下去好了,我可以自己下。”   在夜游召唤出的淡淡光球照耀下,自酌馆下的水渠愈发显得阴森。浓稠的水汽寒气凛然,仿佛一沾染上衣袂便将挥之不去。夜游两指捏着一张符纸念了几句真言便将其折成纸船送入水中,旋即转身将水渠边满是青苔的窄石板路来回走了几遭,忽地便笑了:“那人看来没有脚。”   “唔?”猗苏被他天外飞来的一句呛住,呆了呆才接上话:“那人是亡灵或者有修为的仙人?”   “正是如此。”光线太过昏暗看不清夜游的表情,他说话的声调却明确带着赞赏。他沉默片刻,忽地道:“说到亡灵,有件事我没想好要不要和你说。”   猗苏心中一突,却若无其事地笑说:“你都说到这份上,我还能不让你说?”   夜游好像低笑了声,再开口时的语气却正经:“之前我没注意到。大荒的亡灵,本不该在那个区域出现的。正因亡灵无法进入有冥玉的漱玉谷,冥玉于亡灵而言才这般有吸引力。”   猗苏好一会儿没说话。夜游不由走近了两步,猗苏见状向后一退,口中说着:“我知道了。”声调略变调,步子也急了些,加之青苔湿滑,便有要滑倒的征兆。   却有人自身后将她扶住了。   伏晏自猗苏身后转出来,侧头撩了她一眼,在黑暗里一双眼愈发显得熠熠,却没开口,转而向夜游道:“我已令忘川各处落闸,但未必真的有用。”   夜游笑笑地在眉骨上已敬礼:“明白,老大就带谢姑娘先走吧,这里冷。”   猗苏还没反应过来,伏晏已经揽了她的腰施了术法御风飞行于中里上空。她觉得这姿态实在别扭,便微微一动,不料伏晏却将她圈得愈发近了些,她的脸颊直贴在他肩头。她便不敢动了,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伏晏:   “那个……”   伏晏垂眼看她:“怎么?”   “你别不说话,弄得我心里发毛。”   孰料对方睨了她一眼,便偏过头去,连个语气词都吝赐。   猗苏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厮是又不高兴了,可自己到底怎么惹恼了他,她是一头雾水。于是她放软了声调,拉拉他的衣袖:“喂,有话好好说。”   伏晏抬抬眉毛:“嗯?”   “我又做错什么了烦请君上明示。”   闻言,伏晏蓦地就停了御风的术法,轻巧落在某户人家的屋瓦上,扶着猗苏的肩膀默默无言地盯了她一会儿,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没什么。”   猗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一踮脚尖和他鼻尖贴鼻尖:“那就没什么,不要阴阳怪气地半天不说话。”   一片疏阔的淡云飘过半轮月亮,带得伏晏的脸容明暗陡变。他的眼睛始终很亮,云暗的时候显得阴冷,月明的时候却又灼灼的,似有幽火藏在琥珀做的一道障子后。他神情微妙地和她对视了片刻,垂下眼去,而后微侧转了脸蜻蜓点水地一啄,以极低的声量矜持地吐出四个字:   “有点想你。”   猗苏觉得耳畔轰的一声响,犹如什么炸开了。她一瞬没了继续踮脚的力气,勾着对方的脖子垂头,竭力维持素日的声调:“嗯……”最终却只能软绵绵地应了一个单字。   她又清了清嗓子,从眼睫底下闪闪烁烁地朝伏晏看过去:“我……我也是。”   伏晏轻轻地呼了口气,如同要掩饰什么似的将猗苏按入怀中。   星辰随着夜色渐次沉下去,将仍未眠的人的心事与身形尽皆隐匿起来。   三千桥畔水声悠悠,桥边的断木上却还坐着个红衣的女子,身姿优美,懒懒地侧首看着天际渐落的星。她猛地回头,形状凌厉的凤眼冷冷:“什么人?”   回答她的声音来自桥洞中一团黑雾:“阿丹姑娘,你应该清楚我为何而来。”   阿丹闻言轻轻一哼,看也不看对方:“上次我应该已经说得够清楚。我对你那什么劳什子天下大计毫无兴趣,你也别想动阿苏那丫头。”   那黑雾中的人疲倦地出了口气,缓缓道:“你可清楚拒绝的代价?”   “你们还有什么手段?不外乎让我和此前那家人一样消失。”阿丹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她转而呵呵一笑:“阿苏也是有能耐,究竟做了什么?竟能让你们急不可耐要动手威逼,还牵连上无辜之人?”   对方却不应答了,只是阴冷地口出威胁:“这是看在别人面上,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阿丹闻言悠悠闲闲地立起身,十指微张,足下的枯木颤栗起来,水面也泛起层层细密的波纹,水面下似有什么隐秘的怪物蛰伏将醒。   “哦?这就是你的回答?”那声音满是倦意地叹了口气:“那就让我来见识一下,阿丹姑娘当年骇煞忘川的威压。”   忘川潺潺的水声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逼仄黏稠起来,桥洞下的黑雾与全身笼罩在血色戾气中的阿丹各据一方,都在等待出手的时机。   月光一无所知地继续照耀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   水镜里的半轮月华突然被搅破。   流水声却再次响起,桥洞下空无一人。阿丹侧过头,月光倾泻而下,眉心一点花翎一般的印记被照亮,是她作为忘川恶鬼的明证。可这“胎记”却不骇人,衬着莹白肌肤反而有种惑人的美感。她淡淡地吐出口气,垂眼没什么表情:“我知道是你。”   戴面具的黑衣人从黑暗中现身,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道:“转生吧。”   阿丹哧地笑了:“黑大人想说什么?下一次不可能再次护住我?”她冷然地一抬下巴:“我何时需要黑大人费心看护了?”   被抢白的黑无常只是微微一滞,随即声调不改地继续说:“在下不敢。”   阿丹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却只显得凄凉:“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她侧转头定定看着身姿如青松的黑衣人,一字一顿地道:“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那件事,也许我真的会喜欢上你,然后驱除戾气成为鬼城一员。”   她闭上眼,轻却坚定地摇摇头:“可是事已至此,我能做的,至多是让自己少恨你一些。”   两个人的视线隔空交汇,一触即离。   阿丹低哑地又是一声笑:“可说到底,我同你从来没有爱,又哪里来的恨。”   黑无常汲水走到阿丹面前,左手将面具向上抬了抬,右手拉起阿丹的指掌,弯了雪松样的脊背,面具下露出的唇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他微微仰首,平静地道:“如你所愿,你不会再见到我。” 作者有话要说:     ↑bgm两首,分别是伏晏组和小黑组的配乐   【剧场】   胡中天:报告老大,夜游那货好像又在撬墙角!   伏晏:……(起身就走)   夜游:怪不得来的那么快=口=小胡你别卖队友好不好!   胡中天:咳。老大明明吃醋了还忍着不说只说想你了……我该说什么好=、=   夜游:难道是害怕吃醋了被嫌弃么。   胡中天:我觉得我们知道的事情真的太多了(抖)   作者:你们两不就靠这吃饭么。   小黑和阿丹,我是按照带刺的蔷薇姬与守护她的骑士的感觉来写的……_(:з」∠)_      ☆、云破花弄影   “如你所愿,你不会再见到我。”   阿丹脸上的神情凝固了一瞬,旋即她利落地抽出手。   黑无常挺直了脊背,继续道:“我自知并无说这话的资格。可我希望你能转生,”他停顿许久,缓缓道:“燕丹。”   语毕,他双袖一展退回岸边,转身消失在浓重夜色里不曾回头。   阿丹立在那浮木上,垂头不语。   谢猗苏随伏晏回上里后,另寻了胡中天有事拜托,出东厢已是近子夜,她却又溜出梁父宫往中里而去,到三千桥边远远见着阿丹仍旧这幅情状不由驻足。   “阿丹?”   一唤之下阿丹微微一颤,却不回头:“哟,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到时候君上又要以为你玩消失。”   猗苏见状便没点破对方有心事,只是嘿嘿一笑,转而道:“有事想向你打听。”   阿丹终于回过身来,显得神色如常:“怎么?”   “最近忘川是否有些异常?”   此言一出,阿丹的神情凝滞了一瞬。她转而垂眼笑了笑:“我再说一无所知丫头你也不会信。”她眼风朝身后撩了撩,淡淡地道:“的确有人想闹事,掳走有转生意愿的住民,倒像是针对你,以阻止住民离去为大业。”   “你……是否被我牵连了?”猗苏不由上前一步。   阿丹一摆手:“哪里有你说得那么惨兮兮。”她不忘赠猗苏一个白眼,才道:“你就别担心我了,该多加小心的是你。”   猗苏一歪头:“是是是,谨遵教诲!”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打量了阿丹片刻,缓缓道:“说真的,你没事吧?大半夜的还在这吹冷风。”   阿丹无可奈何地呼出口气:“真没什么。”   猗苏也不能再逼她多说下去,只得一跺脚:“有事可别硬撑,实在不行找黑无常!”   “去你的,丫头你也该睡了,不如今晚就别去上里了?”   猗苏闻言抓抓头发:“我还是回去吧,省得……”她话收住没说完,却被阿丹满是深意地睨了一眼。她便有些挂不住脸面,干咳了两声道:“你也早点睡,保重。”   说着猗苏便一步三回头地往上里而去。   哪料刚翻下梁父宫门的宫墙,她便撞见伏晏。   她没料到君上会大半夜的不睡来个夜游庭,对方显然也没想到会目击她翻墙的壮举。伏晏一身家常的天青大氅,襟口露出一抹里头的月白色,没戴冠。虽然这身打扮并无白日的贵气凌人,他负手挑着眉毛的姿态,却仍旧叫猗苏不由缩了缩脖子。   她尴尬地扶着墙根立了片刻,挺直了腰板,讪讪道:“你还没睡啊。”   对方只用斜飞着眼色撩她一记,话都懒得说,意思却再明白不过:谢姑娘不也没睡?   “我想起来有事就去三千桥一趟,和阿丹说了几句。”猗苏越说越觉得别扭,倒好像自己在招供罪行,不由别开脸哼了声将下巴抬高。   伏晏唇线一绷,凉凉地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要做。有什么事非要这时候去问?”他朝猗苏踱了几步,收紧了下颚盯着她,颇有不依不饶的意思。   猗苏便有些头大,抿抿唇垂下视线,踌躇了一瞬还是如实道:“忘川的动向。”   伏晏的神情似乎柔和了些许,但他却逼得更近,一手撑在猗苏颊侧的宫墙上,直接将她困住了。他稍低头,吐字仍然淡淡的:“上次还不够,还要半夜溜出去?”   猗苏向另一侧偏头,不大有底气地弱声说:“我没多想……而且只是去三千桥而已……”   伏晏却轻轻将她的脸扳正了,双眼在庭树阴翳里仍旧咄咄如星子,亮得有些过头。猗苏同他对视一瞬,便知道这厮是真的生气了。   她垂下眼,轻声道:“好吧好吧,我错了。”   伏晏的视线仍旧牢牢定在她脸上:“什么错了?”   “我……我不该深夜孤身溜出去。”猗苏一咬牙,认错认得倒也爽快。   气头上的君上却还是无意放过她,复矜持地吐出两个字:“还有?”   猗苏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在伏晏视线的威压下僵了片刻只能蹦出个单音节:“啊?”   “啧,”伏晏下巴一抬,压了眼睑面无表情地道,“以后还敢不敢?”   猗苏这才恍然大悟,忙不迭地点头:“不敢了!”   伏晏神情微妙地嫌弃:“又是点头又是不敢的,你这是口是心非?”   “你就不要找茬……唔!”她这句抬杠却没能说出口,便被对方倾身过来吃了进去。   大约是为了传达不悦,伏晏的力道和动作都稍显强硬,严丝密缝的好像成心不给猗苏喘息的空隙。不过片刻,那股微微窒息的飘浮感便又席卷上来,猗苏觉得双腿都寻不到使力的地方,软软的要往下坠,只能任由对方将彼此间的距离再一次压缩,紧贴却也支撑着。   伏晏蓦地停了动作,微微偏头,要死不死地抿抿唇,双目眯了眯,像只饕餮未足的猫。   猗苏的视线在他抿唇的动作黏连了一瞬,旋即飞速移开,面前却除了伏晏还是伏晏,根本无处转移注意力。她觉得自己耳根都已经红透了,嚅嗫了半晌终未成句,只象征性地在伏晏胸口推了一把。   伏晏竟在这么软绵绵的一推下顺势退开半步,若无其事地道:“送你回房。”   他切换自如的态度让猗苏愣了愣,她回过神时已经被对方牵着手往西厢带了。从方才所站的方位到西厢不过片刻的脚程,猗苏一手拉开房门,回身尽量坦然地道:“那么……”   “晚安。”伏晏答得自如。   猗苏微微垂下眼睫:“嗯,晚安。”在将抽手的时刻,作弄似地在伏晏掌心挠了挠。   伏晏肩背线条随之一绷,要瞪始作俑者,可猗苏已飞快闪身入室反手拉上门。他神情难解地看了片刻纸门后透出的人影,侧首朝东厢那里看去,眼中更添了一分难言的晦涩。   他转而朝正殿步去,淡淡月华现出他颊侧未褪的微微的红。   ※   次日早猗苏又去寻胡中天,却扑了个空--东厢空空荡荡的无人,不知屋主人去向。她咬咬唇,才转身,便见着回廊拐角转出熟悉的人来:“谢姑娘,唐念青找到了。”   猗苏还没发问,对方又接着道:“人没事,是黑白无常找到的。”他顿了顿,神色有些微妙地道:“唐念青已经同意回阳间了。”   “这里头可有什么内情?”猗苏觉得夜游的态度实在可疑。   夜游摸了摸鼻子:“也没什么,不过是唐念青被吓了吓立即明白自己还想活下去。只是……”他轻咳一声:“老大好像不希望你再搀和这事了。”   猗苏便回想起昨晚伏晏的态度,垂眼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她岔开话题:“你可见到胡中天了?”   “哦他啊,刚刚还在书房碰见,似乎是被老大叫过去的。”夜游却又将话题转回去:“你就真的不管了?”   猗苏愣了愣:“什么意思?”   夜游说话的腔调便微微地古怪起来:“为了不惹老大不高兴,你就愿意做到这个地步?要是以前,你可会因为一句话便放弃手头的案子。”   猗苏闻言微微一笑,侧首看向梁父宫素色的宫墙,那里的一树夏花直探身往墙外飘香。她不笑的时候侧颜便愈加显得冷,极黑的眼睛也许因为对有些事太过明澈的缘故,好像幽深的井,带着九魇深不可测的寒意。她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是,我本不是这样的人。”   她回头看了夜游一眼,鸦发黑衣,唇色也淡:“可我更不是什么天真乐观的人。”她的手指在发间的杏黄穗子间绕了绕,口气仍然疏淡得像在说别家事:“什么事都有个价钱。说来也许市侩可笑,但我很清楚,伏晏和我之间,强的是他,弱的是我。我其实……是有些害怕的。”   夜游无言地皱紧了眉头。   猗苏见状却笑开来,潇洒地一摆手:“毕竟横隔在中间的可是大人物,九重天的帝姬,我能不怕么?”   “这次的事,也有可能是九帝姬授意?”夜游眼中闪了闪,说话声调也沉缓下来。   猗苏一偏头:“谁知道呢。”她垂眼而笑,姿态却坚定:“如果只是这种手段,还吓不到我。”   夜游张了张口好像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打了个哈欠:“唔啊……你有数就好,我也管不着。不过你又在让小胡查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猗苏不正面回答,揶揄地看他一眼。   夜游就有些头大:“好吧好吧我知道。”顿了顿他方道:“我觉得比起忘川的事,老大更加不乐意你再查那事。”   猗苏别开脸,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嗯,但我也有些不得不坚持的事。”   似乎是一语成谶,与夜游告别后猗苏才到书房外的回廊上,就正面撞见胡中天。对方见着她一跺脚,小跑过来拉了她袖子就要走,伏晏却从书房里踱出来,眉眼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说话的声气却多少泄露了真实的心绪:   “胡中天,你回去。”   他又扫了猗苏一眼,唇线微不可见地一紧:“阿谢,你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伏晏对玩家谢猗苏施加技能【壁咚】,谢猗苏受到120%伤害,会心一击   夜游:每次都在关键时候自己先害羞收手了……老大你还行不行!   胡中天:Σ(っ °Д °;)っ 你……居然说出来了……壮士!   ☆、往事空记省   猗苏回手拍拍胡中天的头让他去,走到伏晏身侧,静静地道:“不换个地方说话?万一闹起来,大庭广众的也不好看。”   伏晏被她的态度激得一勾唇,凉凉地哂道:“你是想闹起来?”   两人的视线胶着了片刻,各自分开。伏晏转身回了房中,回首盯了猗苏一眼。猗苏缓步跟进去,便见着伏晏手掌翻覆结了个手印,朝着她面无表情地说:“不用换地方了,外面听不见这里的响动。”   猗苏便在一个蒲团上坐下,克制地道:“我知道你因为什么不高兴。”   伏晏立在多宝阁边,闻言一侧首抬抬眉毛,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你生气我继续让胡中天追查白无常的事。”猗苏呼了口气,将话清楚说出了口,如释重负般松了肩膀。她看着伏晏的眼睛,尽力摆出诚挚的表情:“其他的事都可以商量,只有这点,我不能让步。”   伏晏回转身来,平淡无波地道:“我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猗苏闻言立即摇摇头,涩然一笑:“对我来说,还没有。”   伏晏的眼神便凝住了。他看了她一会儿,近乎是从牙缝间挤出一句:“你究竟想要如何?”   “查明那时的真相于我而言非常重要。”猗苏毫不示弱,一字一顿地回道。   “真相?”伏晏嗤笑一声。   猗苏握紧了拳,挺直了脊背,微微抬高了声调:“是,真相于我而言尚未明朗。我倒是不明白了,为何你要对此这般介怀?”   “那你可否告诉我,你那所谓真相又为何重要到这地步?”伏晏绕到几案另一侧,脸容紧绷,眼中好似蒙上寒霜。   “我以为你应当清楚,那时的真相,还有白无常,于我本就意义非凡。”猗苏起身,隔着张矮几与伏晏对视。只是一眼,彼此的态度便分明。她忽然就疲倦起来,没有耐心再围着同一个问题绕圈,转而尖刻地问:“难道君上就容不下白无常曾经存在过,非要我若无其事、好像他从未出现过一般?”   “我怎么敢?”伏晏冷笑一声,下巴扬起又像是摆出了高高在上的姿态。   “君上何止是不敢?”猗苏被他的态度触怒,言辞也愈加尖锐起来:“一句话就让我不要再搀和唐念青的事,又是一句话就想让我把过去抹得干干净净。可实在对不住,我可从来不是俯首听命的料。”   伏晏静默了一瞬,眼神冷得骇人。他吐出的每个字都如同冒着寒气:“你是打定了主意,要和我对着干?”   猗苏僵了僵,转而哧哧笑了两声,一脸嘲讽:“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我怎么有这个胆子。”   “呵,你寸步不让,归根结底不过因为那个人是他。”伏晏揉了揉眉心,陈述事实似地平淡道。   猗苏知道彼此话都说得过火,却无法抑制住心底的那股火气。她深吸了口气,尽量平缓地回道:“我也应当说得很清楚,将他就此抛之脑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绝无可能。但这与你在我心中的分量,并无丝毫妨碍。”   伏晏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啧”了一声,口气阴冷:“哦?因为他都闹成这样,还叫无丝毫妨碍?”   “若不是你耿耿于怀连我追查都要插手,我何至于要同你闹?”   伏晏向后一靠,双手抱臂,冰冷冷地道:“倒是我心胸狭隘了?”   “是不是你比我更加清楚。我不是你的所有物,你本没有限制我行动的权利。”   这句话戳中了伏晏的逆鳞。猗苏很清楚他有多憎恶姬灵衣对他的束缚,如今被暗指同样控制欲过剩,伏晏自然不可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他无言地和猗苏对视片刻,一甩袖子就扬长而去。他还算有涵养,没摔门而是将门带上了。   猗苏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有些懊悔地咬住下唇,却没追出去。   她不知不觉被激得大发脾气,脸色绯红,如今一阵夏风吹过来,她稍稍冷静了些,又有些委屈起来。因为夜游提到了亡灵本不应出现在漱玉谷,猗苏自然就起了疑心,便拜托胡中天再加调查。她没料到伏晏反应会这么大,直接将问题扯到他和白无常孰轻孰重上。   若说对方是醋了,猗苏却毫无安抚的雅兴:她自觉并未做过火,甚至还考虑到伏晏可能会不乐意,因而尽量隐秘行事。   念及此,她便出了书房,捏了个诀便隐匿身形出了上里。真到了奈何桥边,猗苏又一时不知往何处:去三千桥,难免会被阿丹看出端倪;到忘川别处乱逛,在这当口可谓是自作孽;也不好贸然拜访齐北山等人……   她沮丧地在中里城中走了一阵,不知不觉就到了自酌馆门前。犹豫片刻,她悄悄地进门,穿过热闹的天井和大堂,再次来到了那日唐念青失踪的地方。   才在那里坐下,猛地就从上头的缘廊上翻下个人,笑眯眯地趴在酒桌对面说:“谢姑娘不和我饮一壶?”   猗苏总觉得近日碰到夜游的次数有些多,挑了挑眉婉拒了:“你也知道我喝不来酒。”   夜游自顾自变戏法似地从身后取出酒壶和个酒盅,单手支颐睨了猗苏一眼:“说不定我就是想灌醉你呢?”   他已经很久没有拿这种事和猗苏开玩笑,猗苏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由怔忡了一下。而后,她的第一反应是:“你又知道什么了?”   “看来还真有什么。”夜游优哉游哉地嘬了口酒。   猗苏便知道自己又被这细作头子坑了:那分明是试探。她不由就横了夜游一眼,尽量严厉地道:“哦?”   夜游笑笑地打量她两眼,断言:“而且问题还挺严重的。”他搁下酒盅,漫不经心地道:“该不会是我刚和你说的那事吧?老大真因为胡中天查的事发火了?”   猗苏想否认,但也知道再否认亦是徒劳,便索性认了:“嗯。”   “吵完转头就跑来自酌馆?你这是存心要气死伏晏?”夜游慢吞吞地说,脸上却带笑,眼睛里有善意的调侃。   猗苏耸耸肩:“不知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   夜游被噎了一噎,转而换了笑面:“那么干脆玩大的?”   “你要干什么?”猗苏警惕地向后仰了仰。   “去不去凡世看看唐念青过得如何?”   这是个很有吸引力的提议。猗苏仔细思考了片刻,将伏晏可能的反应,这举动带来的后果前后梳理了一遍,而后非常果断地道:   “我去。”   夜游显然被她的魄力惊了一下,随即噗嗤笑了:“那在下也就舍命陪君子咯?”   于是两人说走就走,不久就溜到了鬼门关外,往凡世而去。   ※   唐念青醒来的时候是下午,日光透过病房的塑料隔帘照在她脸上,没多少热度反而很舒服。可她却觉得痛苦得要死……是的,比死的感觉还要难受。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自己好像是知道死是什么感觉的,但具体的细节又一点都回忆不起来。   胃涨得难受,喉头有什么管子插着。她想吐却觉得胃中空空,只有空空的恶心泛上来。她隐约知道自己在洗胃。   昏昏沉沉间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器械终于离开。   唐念青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晨光遍地。   她僵硬地往一边别过脸,尝试活动四肢,惊奇地发觉自己还能动,只是太过无力不可能起身。   床边的药柜上有一碗有些腐坏的水果,她盯着苹果上褐色的暗斑看了一会儿,艰难地转向另一个方向,没料想看到了一张脸。   查子南。   他怎么会在这里?   查子南原本在看手机,抬起视线便和唐念青对上了。他愣了片刻,起身就按了床边的医护铃。值班护士闻声前来,略作检查,转头对查子南道:“没什么了,过几天再洗一次胃就能准备出院了。”   这态度显然是误会了查子南和唐念青的关系。   查子南抿抿唇,仍然礼貌地道了谢,在原地踱了两步最后坐回床边:“你父母正好出去了,很快就回来。”   唐念青没有问为何对方会在,轻声道:“麻烦你了。”   查子南神情微妙地看了她一眼,兀地开口说:“你很爱卫明。”   唐念青将脸转正,看着天花板低低地回答:“是啊,可惜我瞎了眼,爱上的是个人渣,还傻到因为他自杀。”   “听说你那时……有抑郁症。”   唐念青也不否认:“大概吧。”   查子南起身,整理外套衣褶的动作一如既往地秀气温存:“我得走了,你保重。”   “学校见?”   查子南的脚步顿了顿,他说:“嗯,学校见。”   默默站在病房一角围观全程的谢猗苏和夜游这时交换了个眼色。唐念青的结局出乎意料地普通。如夜游此前半途所言,自冥府还魂的人不会记得半死状态的事,此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向黑白无常求证了。   她心情便又有些黯淡,伸了个懒腰向夜游道:“回去吧?”   夜游懒懒道:“谢姑娘先回去好啦,我再混一会儿。”   于是猗苏便一个人溜回了冥府,才到了忘川边便隐隐觉得不大对劲:岸边的人也太多了。   她拨开人群挤进去,不由抽了口气:   中里人流最为熙攘的三生桥下赫然吊了具忘川住民的灵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吵架╮( ̄▽ ̄")╭   【剧场】   胡中天:(严肃脸)老大,其实你昨天晚上就知道阿谢来找我查事情了对不对?   伏晏:……   胡中天:但是你希望阿谢能和你说,结果她没有,对不对?   伏晏:……   胡中天:啊还有,阿谢到自酌馆去了,夜游也在。   伏晏:……   胡中天:Σ(っ °Д °;)っ 他们一起跑凡世去了,真的不要紧吗?!   伏晏:……   胡中天:我真的不是在自言自语,老大用表情回答了我所有的话。(抱头)   唐念青失去意识前打来的陌生电话号码是查子南的小号。   唐念青和查子南后续故事的存稿已开。先写魔王那个,同时有灵感就写这篇,写完就发   《前任限定》   手机版链接   ☆、春去几时回   这是一具中年男子的灵体。   忘川住民本就是死者,消亡也不应有躯体存留。但桥洞中悬挂的这灵体却显然费了心思,以四周隐隐闪烁的咒印封印住外在形态,魂灵却早已消失殆尽。   更为骇人的是,灵体的脸容嘴角被生生划开,血色印记向两边延伸,直没入鬓角去,形成一个诡异而嘲讽的笑弧。偏生那人双眼还睁着,浑浊空洞地看向前方,凝固了惊恐与疑惑。   平日里对忘川避之不及的鬼怪也都立在岸边指指点点,即便阴差早已将三千桥封锁起来,也阻不住闻讯前来看热闹的一波又一波人潮。   猗苏从人较少的对岸下水,静悄悄来到桥洞边,看守的阴差见是她,便只提醒道:“还请谢姑娘小心不要抹去现场痕迹。”   和那具灵体近乎是面对面站着,猗苏只觉得背脊发寒:不论背后的是否是住民消失的始作俑者,这手段中的洋洋自得和恶意再清楚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硬着头皮仔细检视遗体和周遭情况,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三生桥桥洞本是光滑的石面,悬挂灵体的绳索也是以术法黏连在洞顶。是否能从法术推断出动手的人,却还要交给专职的阴差判断。   猗苏才立了没多久,就有一批提刀的阴差匆匆赶来,她急忙闪在一边让位。夜游和另一个褐衣的阴差在最后,边说话边戴上了细革手套。夜游见了猗苏冲她一点头,也不多话,反而是神情严肃地走到桥洞下,手一张,便有下属将装有光球的长颈琉璃瓶交递上来。夜游就举着这发光的瓶子在桥洞下来回走动上下审视。   而那褐色衣裳的阴差则直接化了阶梯,立在半空研究起悬挂尸身的绳索和灵体本身,一边翻动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旁跟着的跟班则持玉简不断记录他的话语。   “谢姑娘,能否过来一下?”夜游猛地从桥洞深处发声。   猗苏便小心地穿过一群各自忙碌工作的阴差,路过褐衣人身边的时候正好听见一句:“还有脖子上的勒痕,挂上去的时候人已经死透了。”   “那是日游,一直窝在局里,你大约还没见过。”夜游撩了同僚一眼,将光瓶往桥洞上一照,说道:“你怎么看?”   只见洞顶以血红的颜色写了四个大字:恶者为王。   不知为何,猗苏从这狂放的笔锋中感受到了比直面笑面死尸时更深的恶意。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却上前盯着字迹看了片刻道:“奇怪,写这字的人是用左手的?”   夜游将这四字自右往左地打量了片刻,颔首:“的确,字之间有些模糊,像是被不小心带到了,有可能是左手写的,为了掩盖笔迹。”   他转头看着猗苏:“这四字是什么意思,你可有头绪?”   这却是在询问是否有忘川中人才知晓的内情了。   猗苏思索了片刻,摇摇头:“抱歉。”   夜游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道:“能不能帮我去叫伏晏过来?”   “呃……”猗苏不大确定地推脱:“应该已经有阴差知会他了吧?”   “只是这种程度他未必就会大驾光临。”夜游无奈地抓抓头:“可我觉得这几个字还是让他亲眼看一看好。”   猗苏挑挑眉,最后还是应承了下来:“我这就去。”话说完钻出桥洞,她往两岸一看,不知何时,围观众人已经被驱赶得干干净净,两排织有结界的帷幕张开,将视线尽皆隔绝。   立在岸上的阴差恭敬地撩开帷帐,唤了一声:“君上。”   玄衣青年从后头步出,眼神一转就和谢猗苏对上了。猗苏如同被针扎了一记,眨眨眼,垂眸往一侧让了让。   伏晏依旧走路带风,衣袂翩翩的踏波而来,目不斜视地从猗苏身边走过,到仍在对下属嘀嘀咕咕的日游身边问:“有什么结论?”   日游却不耐烦地摆摆手:“还没好还没好!”   伏晏倒没生气,只是挑挑眉,对着战战兢兢的日游专属速记员说:“卷宗之后直接送一份到我这里。”   夜游这时迎出来,往桥洞里一指:“老大你来得正好。”   伏晏便顺理成章地到桥洞里瞻仰那四个大红字去了。   猗苏觉得自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踟蹰片刻干脆往另一边被暂时留下的几个目击者而去。一看,倒是个熟面孔--在三声桥下常年兜售不明香料的崔寡妇。旁边怏怏的坐着的似乎是常住这一带的一家子,里头的小鬼伏在母亲怀里哭个不停。   猗苏才上前两步,连话都没说半句,那崔寡妇就紧了紧包头的黑布,皱眉道:“我们也什么都不知道。”   那姿态防备又警惕,猝不及防之下让猗苏愣了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分明是不久之前,这崔寡妇还带着神秘兮兮的笑向她推销过自己的迷香……再看那家子,闪闪烁烁往她这里飘的眼神里头也满满写着提防。   猗苏这才发觉,他们似乎不仅仅是因为被事态吓到而不愿开口,分明就是对她本人有了疏远之意……住民的失踪,再是充满恐吓意味的尸体,与转生和上里关系紧密的猗苏被排斥也并非意料之外。   可猗苏还是觉得有些胸闷。她和崔寡妇对视了片刻,对方沉默地别开脸去,猗苏索性不再纠缠,转身往桥洞的方向看了看:伏晏和夜游似乎还在里头。她便拢了袖子穿过帷帐离开了三生桥。   猗苏不愿去想这时如果造访忘川别处是否也会有相同的待遇,便没往三千桥去。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回过神时已经到了奈何桥,再往前便是上里。   她在心里挣扎了一会儿,给自己找了个由头便往里走:找胡中天去!   这次胡中天在东厢捣鼓他那一房间的玩意。见了来人就是一扁嘴:“等下伏晏又要骂我了。”   谢猗苏往后看了看,做了个嘘的手势:“别管他。”   胡中天无语凝噎地看了她片刻,破罐子破摔似地将手中的物件一扔:“好吧好吧,我说给你听。”   猗苏便在他身边找了空地坐下了,对方却张口就来了一句:   “说实话,白无常的意外已经没什么可以查的了,都被抹得干干净净。”   见她眉头一压,胡中天又竖起一根手指:“但是经手这事的人我找到了,就是现任黑无常。”他摊手说:“所以我能告诉你的,其实也就是去找他了。”   回想起黑无常那油盐不进的掩盖态度,猗苏就有些头痛,却不好再为难胡中天,便起身道谢:“辛苦你了,让你受委屈了是我的不是。”   胡中天白她一眼:“切。谁稀罕你道歉啊。”   “以后有什么珍奇玩意我肯定先给你成了么?”猗苏半真半假地和这孩童模样的档案库开玩笑。   “我可记下了啊。”胡中天抄着手笑眯眯的,姿态肖似小老头,猗苏见状不由又是噗嗤一声笑。   胡中天见她没事人似的,不由刮刮脸:“你倒是又说又笑的,闹得好像就老大一个人这大半天都没什么好脸色。”   猗苏神色微黯,她转开脸没说话。   胡中天嘟了嘟嘴,鼓着腮帮子道:“那就不说这事了,来来来,陪我来一局双陆!”   于是猗苏剩下的半日光景,都花在了和胡中天打双陆上。   等两人酣战完毕,外头天色已经薄暮,连通正殿的方向隐约透过灯光来,伏晏显然已然回宫。   猗苏看了一会儿那灯火,风轻云淡地说:“我回房了。”   胡中天欲言又止,最后只一摆手:“改天见。”   猗苏低着头走过东西厢之间的回廊,隔着正殿庭院的几株盆景小心翼翼地往书房往内殿瞟了几眼,一切如常。她原本就有些翻腾的心绪愈加涌动不止,方才被她视作同胞的住民排斥的震惊委屈也一起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她咬住嘴唇加快了脚步,匆匆进了西厢。   拉上房门,猗苏靠在门上仰头深吸了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和岸上的伏晏对视时的情状却总在脑海中闪现。她愈想愈烦闷,明明不甘愿服软,却又抑制不住恨不得现在就去见伏晏的念头。   在房中反复兜了好几个圈子,猗苏最后愤愤地往床上一扑,将脸埋进枕席里。   初夏夜里无风,在榻上翻来覆去烦闷不能眠的滋味,却只有猗苏自己知道了。   次日,猗苏刚洗漱完毕,便有人叩门。开门一瞧,竟然是兰馥。   白衣的姑娘轻咳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实不相瞒,在下是来当说客的……”   猗苏犹豫了一瞬,还是请对方进屋上座。   兰馥也不多寒暄,如她所言直入主题:“晏哥这两日本就心绪不佳,其中另有一层原因。”她顿了顿,坦然地直视猗苏:“九帝姬正在为他物色妻子人选。”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最后一卷啦,一路奔向完结……没见过面的小妖精们还不快冒个泡,发糖吃~   【剧场】   胡中天:老大都不给我好脸色看,嘤嘤嘤好吓人。   夜游:谁让小胡你帮忙查老大不乐意的事。   胡中天:o( ̄ヘ ̄o#) 你不也一样,带着阿谢查案那么起劲,我倒不相信他会给你好脸色看。   夜游:╮( ̄▽ ̄\")╭ 白天我从来不看老大的脸色,困。   预告下章关键词:壁咚   ☆、吃醋要靠哄   “九帝姬正在为他物色妻子人选。”   猗苏闻言震了震,旋即垂下头去。   “我也不是说晏哥发脾气就是理直气壮,”兰馥在面具后笑了笑,“但他这两日一直绷得很紧,又是那样的性子……”   猗苏却打断道:“我知道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自嘲地笑笑:“我会和他好好谈谈。不把有些事捋清了,即便不是昨日,总有一天也会撕破脸。”   兰馥见状便起身告辞:“既然如此,我也无需多话了。”她忽然有些揶揄地一歪头:“顺便告诉谢姑娘个窍门,对生气的晏哥,要用哄的。”   要用哄的……   猗苏默默无语了片刻,送兰馥出去,在东厢院门口转了两转,还是没有直接上书房找人的勇气。说到底,伏晏愿不愿意和她好好谈还是个未解之谜。   在房前五步一徘徊地绕了许久,猗苏都对自己不耐烦起来:什么时候她变成这么瞻前顾后黏糊糊的性子了?   于是她就怀着极高的觉悟往梁父宫书房而去,正碰见一群昨日三生桥的阴差从里头出来,显然刚开完什么大会。夜游一脸倦意走在人群里,见了猗苏一挥手:“早。呜啊……”又是一个哈欠。   等这群阴差走散,猗苏迈着小步挪到门前,叩了叩。   房中沉默了片刻,伏晏的声音才响起:“请进。”   猗苏慢吞吞地将门拉开,又慢条斯理地回手将门归位,而后深吸了口气,绕过看得不能更熟的地狱变屏风,走进书房。   伏晏在整理几案上的卷宗,见猗苏进来动作顿住,看着她却没说话。   猗苏在他的视线里感觉自己手脚硬邦邦的像要失去知觉。对方却在这时垂下视线,将最后一卷文书搁在一边,向后一靠,淡淡道:“你是准备继续吵,还是好好说话?”   “我没有兴趣继续和你争。”猗苏话出口便有些后悔,觉得措辞太过强硬,便又缓了缓说:“我又不喜欢和你吵架。”   伏晏凝视她片刻,换了个倚靠隐囊的姿势,下巴略收,似乎一时没斟酌好开口的词句,只是沉默。   猗苏觉得自己再矗在原地实在别扭,便在伏晏对面的蒲团上坐下了。   “昨天我不应那般强硬。”她等了片刻,最后决定先行打破缄默。   伏晏一抬眼,缓慢眨动了两下眼睫,极缓慢地说:“我有些话也说得过头了。”   他这变相的道歉让猗苏颇为惊讶,她低低应了声:“嗯。”   各自道完歉,两个人的表情仍旧十分僵硬,都忍不住要观察对方的反应,却又不想被发觉自己在端详对方。这般眼神闪闪烁烁几个来回,表面上气氛稍稍缓和,但这平静下又潜藏着无声膨胀的张力。   他们很清楚,问题的核心尚未被提及。可他们都不十分确定,此刻是否就是将一切向对方坦诚的时机。   猗苏再一次当先破冰:“兰馥告诉我,你母亲在为你择亲。”   伏晏显然没料到她会提到此事,怔忡一瞬才应了一个单字:“对。”他抿抿唇,眼神往别处移了移:“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就好。”   “我……”猗苏的眼睫颤动了数下,她小心地从睫毛下望了对方一眼,甚为艰涩地嗫嚅:“你的难处,你受的压力,我不是不知道。我也很相信你能把这些事处理妥帖。”   她轻轻叹了口气,近乎是嗔怪地续道:“我也希望你能多相信我一些。就算对我……有多喜欢你没信心,你对自己就那么没底气呀?”   伏晏坐直了,盯着面前的几案没什么起伏地道:“你会因为另一个人和我闹到那种地步,我还能有什么底气?”   猗苏便有些窘:伏晏这样子,还真是不哄不行。   于是,她轻轻拍了一下桌子,伏晏便抬眼看向她。   她别别扭扭地开口:“过去的事是过去的事。我继续追查,和我到底对你是什么心思,真的没什么关联。”   见伏晏只是撩了撩眼皮,仍旧面色凉凉的,她在心里赠了对方一个白眼,直接起身绕到他身侧,豪气万分地两手一撑,欠身将对方围在了自己和坐榻后的矮屏风间。   伏晏眼角挑了挑,微微抬了头看她,琥珀色的眼映出一个她来。   “我喜欢你,我现在喜欢的人是你,成了吗?”猗苏不自禁压低了嗓音,撑在屏风上的手指蜷了蜷,她随即深吸了一口气抬高了声调:“我都说清楚了,所以你不要再唧唧歪歪胡思乱想了,嗯?听懂了没有?”   伏晏面色淡淡地思索片刻,居然认真地点了点头。   头一次见这厮这么安静老实,又处在罕见的主宰姿态,猗苏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乱。她抿抿唇,靠得更近,学着某些人不悦时的态度,清清淡淡地说:“再者,我还没问你和兰馥到底什么关系呢。”   伏晏静静地看着她:“她是我叔父座下养女。”倒是一副“我没什么好解释”的表情。   猗苏似乎体会到了一点昨日伏晏的心情,却仍旧理直气壮地冷哼一声继续发难:“哦?我瞧着她对你的事倒是知之甚详嘛。”   “你在吃醋?”伏晏微微一蹙眉,没什么表情地直接问了出来。   猗苏噎了噎,随即一昂下巴:“就许你乱吃飞醋啊?我就是不乐意,你说怎么办才好?”   伏晏默然无语地与她对视片刻,眼底忽然就浮上一点笑意来,伸手将她的脸往自己的方向拉近了三分,唇齿便两相接上了。   虽说是猗苏俯就的姿态,但不消片刻局势似乎又回到了伏晏掌控中。猗苏不甘心地往后撤了撤,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动作,对方就已经干脆利落地将她往怀里一按、潇潇洒洒地侧身与她换了个方位。   “你说,你想让我怎么办?嗯?”伏晏似笑非笑的拉长最后一个字的声调,看那模样气像是已然消得干干净净。   猗苏忽然就有些怀疑,方才是否也是这厮故意,倒套出她许多话来。她越想越觉得可疑,瞪了伏晏片刻,恼极了重重捶了他一记:“你、你又欺负我!”   “哦?我怎么欺负你了?”伏晏慢条斯理地反问,握住她的拳头又往自己身上捶了几下,扬扬眉毛:“不气了?”   怎么最后又变成她生气她无理取闹了!   猗苏恨极,扒着对方的脖子凑上去就在他颈侧咬了一口。   伏晏有些哭笑不得,斜着眼撩她:“咬在这种地方,你想干什么?”   “我才不管,”猗苏翻了个白眼,“你自找的!”   她真耍起赖来,伏晏倒也无计可施,只得缓和了语气:“嗯,我自找的。”   猗苏把脸在对方肩头埋了一会儿,才闷闷地说:“忘川的人不要我了。”   伏晏沉默地抚着她的头发,片刻后才答:“虽然还不知道这系列闹剧后主使者究竟是谁,但若他们真正的意图在于我,却是我连累了你。”   她闻言便抬起头来:“忘川这事你可查出了什么?”   伏晏轻轻啧了一声,饶有深意地盯了猗苏一眼,好像在说若不是她他也不会现在都毫无头绪。他思索着缓缓念道:“恶者为王,这四个字很古怪。”   他进而拍拍猗苏的头:“忘川的事,你肯定不愿如我所言撂手不管,但好歹……多长个心眼。”却是在这一件事上妥协了。   猗苏抿嘴笑着应:“嗯。”而后环臂回抱了伏晏一下,低低地道:“等这件事结束,我还有事想和你好好说清楚。”   伏晏加深了这个拥抱,答应了:“好。”   ※   猗苏自书房离开,原本打算再到三生桥看一看,才出了梁父宫,远远地见着许久未曾谋面的黑无常,便身形一掠直接追上去。   黑无常见了她一欠身:“谢姑娘好。”   那声气与平日颇为不同,平静而客套,全无记忆里的腼腆小心。不过猗苏自九魇归来后,黑无常本就与过去变化得厉害,她也并不以为意,反而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对方的步伐,开口就道:“唐念青的事是大人经手的?”   黑无常侧头看她一眼,平静地回答:“是。”却毫无详谈的兴致。   “既然如此,大人对于掳走她的人是否略有所知?”   猗苏原本做好了对方再次直接逃走结束对话的准备,哪知道黑无常却停下脚步,异常郑重而沉肃地道:“此番忘川的动乱非同小可,还请谢姑娘不要插手,在下自有计较。”他刻意地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一般缓缓补了一句:“如果可能的话,还请谢姑娘劝一劝阿丹姑娘早日转生。”   而后,黑无常又如此前很多次一样,在猗苏咀嚼完他话中意味前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论是白无常之死,还是此番,黑无常似乎都对内情有所知悉。猗苏不由就生出了一个可怕的揣测:难道……白无常的意外与此番幕后的指使者有关?她忽然就有些全身发冷。她不知道自己要揭开真面目的对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怪物:神通广大,隐匿忘川,驱动恶灵……   她第一次感到了被这样的对手盯上的可怖。   就在这时,忽然又有大批阴差急匆匆地往上里外涌去。猗苏心一沉,跟着他们快步而去。此番的目的地好巧不巧,正是自酌馆。   才踏入酒肆大门,无需旁人言语,猗苏便明白发生了何事:   正门玄关上方,又是一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灵体。 作者有话要说:     【次日】   胡中天:我去老大你脖子上是被毒蚊子咬了么!   伏晏:……   夜游:以下话题少儿不宜,小胡你还是回避吧。   胡中天:老子作为档案库都要千岁了!儿童!你才儿童!   夜游:(摸下巴)总觉得老大今天穿领子略松的衣服露脖子居心叵测。   ☆、莫许寻真路   这样短时间内出现两起相似的事件,阴差们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匆匆赶来的日游夜游又是一阵忙碌。   猗苏这次不需要夜游指点就找到了与上次一模一样的四个字:恶者为王。如出一辙的狂放笔触,明晃晃写在玄关的照壁之上;字之间仍旧有微微的摩擦痕迹。   日游对着悬挂的绳索一阵仔细的检查,毫无兴趣地冲下属一摆手:“把人放下来吧,和上次一模一样。”   等人真的放下来了,夜游走过去看了眼,又招手让猗苏过去:“这是失踪的那户人家中的父亲。”   猗苏瞥了一眼血肉模糊的笑面,回忆起这男子的小女儿牵着母亲手的模样,不由觉得有些反胃。她僵硬地将视线调转回来,缓缓道:“此前那人也是消失的住民?”   夜游沉着地一颔首:“是近半个月前失踪的,当时以为是自然消失便没在意。”   近半个月前……正是如意再度出现、将猗苏扔进十方镜的时候。那时她自顾不暇,自然没有听说过这消息,便不疑有他:“你可以再去问问齐北山,他似乎知道得多些,但可不要牵连他。”   “我现在就派人去问。”夜游摸摸下巴,围着灵体发现的方位转了一周,喃喃道:“掌柜的说前一刻还好好的,突然一阵黑雾,再看的时候就多了这四个大字和吊在半空的人。”   猗苏皱眉道:“看来对方根本无意掩饰,自己和掳走唐念青的人是同一伙。”   “对了,”夜游打了个响指,“此前消失的都是忘川中有意转生的住民,为何唐念青会牵扯进去?这仍然是个未解之谜。”   他说着撇撇嘴:“白无常说,是黑无常带着她去救的人,是下里某个废弃的院落,里头什么可疑的都没有。可要问黑无常是什么途径得到的消息,她见对方似乎不想暴露底牌,便也不好再问。”   猗苏沉默了片刻,才没什么表情地道:“消失的那些人与唐念青唯一的共同点不过是……与我曾有过接触。”   夜游显然早已有了这个设想,却没说出口,现今当事人将其点破,便摸了摸鼻子继续方才的话题:“如果说这系列事件真的是针对你……”他异样地顿了顿,“又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地恐吓?恶者为王这四字又是什么意思?”   “若真的是那位帝姬的手笔,此举于伏晏有损无益,略有些说不通,但也并不是全无可能。”猗苏说话语调淡淡的,并无太多恐惧,她缓缓眨动眼睫,眸中渐渐多了一分冷意:“既然是冲着我来的,我见招拆招便是。”   说话间,日游手下的人已经将灵体抬走,另两个阴差则细致地将照壁上的字迹连通一整层白漆剥离下来,一齐带走。日游低着头走过来,头也不抬地道:“我回去了。”说完就径自转身而去。   夜游耸耸肩,一脸“这厮就是这鬼脾气我也没办法”,拍拍手就将个阴差唤过来,详细询问起证人的口供来。猗苏见状便独自踱开去,才绕着照壁转了两周,一抬眼便见着伏晏衣带当风地走进来。   他自然而然地走到猗苏身边,一偏头看见她鬓角沾了方才揭照壁漆面时四散的白灰,便顺手一抹捋去了,口中问:“有什么发现?”   猗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实话实说:“这次是消失那家人中的当家,灵体出现也用到了唐念青那时的黑烟雾,我觉得……背后那人是针对我。”   伏晏唇线紧了紧,片刻没说话。   “别那么紧张。难道君上对手下人没信心?”猗苏扯了扯他袖子,试图活泛气氛。   对方看着她叹了口气,眼神柔软起来,脸色却仍旧冷然,说话声气也一如往常:“即便日游夜游有能耐,可有危险的是你。”   伏晏乍然来了这么一句,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猗苏就默默地在心里脸红了一会儿。   她咬咬唇才要说些什么,周遭却猛然寂静,而后是抽气惊呼声。   猗苏抬头,正见着大堂高顶的梁柱从中断裂,两旁粗柱失了支撑纷纷倾斜,一路摧枯拉朽,轰然声响中将伸出的红漆栏杆、高悬的七彩锦旗统统扫落。一阵屋瓦与木片的暴雨中,自酌馆飞速坍塌下来。   伏晏大袖一展便施展法术,可落势太快太猛,梁柱上又被施了法术,只是将崩塌之势暂且延缓。   猗苏扬声喊:“都快走!”   好在自酌馆本就只有一群阴差,各自施展法术,很快就鱼贯而出。   猗苏原本想拉着伏晏离开,眼风朝上一扫,却瞧见一根三人合抱粗的巨柱正从伏晏身后倾斜下来。来不及细想,她狠狠拽了伏晏一把,另一只手向前一推,暂时止住了倾倒的势头。   两人间的一步之遥,转眼便垒起了数重障碍。   也就在此刻,不知何处三两炸裂,整座楼再也无法被术法支撑,纷纷扬地如纸片屋般倒下。   落下的木块、倒下的柱子都含了本身重量百倍的分量,触及撑起的结界便是一阵火花。   猗苏举目四顾根本见不着伏晏的身影,心中微乱,戾气散逸,身周木身顿时留下深深的痕迹。她喘了口气,在仍旧不止的碎屑雨中寻找出路,才试图强行开出一条道来,便发觉自己已然身处一个迷阵之中。   她提起全身戾气,凝神戒备。   而后,死一样的寂静里传来一声疏懒的笑。   猗苏闻声转身,手中两柄短剑悄然现形。   从拦腰断开的红漆柱后缓缓绕出一个素衣男子,满头华发,有一双疲倦的眼。他的眼神虚虚地往猗苏那里一定,似乎有些讶然:“是你?”   猗苏对眼前人毫无印象,便只冷然问:“足下何人?”   “是你也无妨。”对方梦呓般轻声道,神情轻飘毫无实感。他轻抚身侧木柱光滑的漆面,漫不经心地缓缓说:“忘川究竟为何为忘川?所谓转生的意志又是否真的是住民所求?转生与归于忘川,又是由谁划下的对错?”   他连问了三个问题,却全无想得到答案的意态,不等猗苏反应便再次轻却冷地微微一笑:   “我们还会见面的。我叫许寻真。”   猗苏才要追上去,却只觉得后脑一痛,彻底失去意识前,只看见许寻真闲庭信步地消失在了自酌馆的废墟间。   ※   “阿谢!阿谢?”   猗苏觉得自己不过晕了片刻,再睁眼时已经在伏晏的怀里。   被击打的地方仍然生疼,她觉得自己的脑子也有些不大灵光,愣愣盯着伏晏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轻声说:“我没事。”   伏晏沉默地将她抱紧,似乎对方才的失态有些尴尬,一时没开口。   猗苏枕着他的胸口将方才的情状默默回忆了一番,清清嗓子道:“方才我落入了个幻境,里面有个应当是幕后黑手的白衣人,自称许寻真。”她想了想,又将许寻真的样貌神态,和那三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同伏晏仔细分说。   伏晏听得很认真,等猗苏说完同她稍拉开距离,抚抚她的头发:“我立即去查。你先回上里休息。”   猗苏回绝得很干脆:“不行。”   伏晏的表情便有些阴沉,眉毛向下一压,还没说话猗苏就又开口解释:   “许寻真的目标并不是我,”她艰涩地咽了咽,抓紧了伏晏的衣襟,“他针对的是你。”   伏晏目光柔和了些许,凝视她片刻,到底还是让步了:“今日就先作罢,都回上里罢。”   他说着便牵着猗苏的手起身,另一只手挥了挥,开出一条向外的道路来。   夜游靠在自酌馆仅存半边的大门边,见两人出现迎上前来,低声向伏晏说:“查过了,方才的爆炸也并非火药,而是术法。手脚做得很干净,几乎查不到源头。”   “查一查是否有许寻真这人。”伏晏闻言一颔首,就势吩咐下新任务。   夜游抱着臂一皱眉:“这是……”他朝猗苏瞟了一眼,“幕后人的名字?”   猗苏点点头,又将许寻真的模样和言行描绘了一遍。   “我记下了。”夜游利索地应承下来,又转头同伏晏道:“今夜中里很难太平,即便有方才布下的重兵,难保不会有有心人借机闹起来。”   “方才有鬼城住民被殃及了?”猗苏听他语气,便知道肯定还有什么她不知晓的风波。   夜游面色沉重地点点头,不太舒服地抓了抓头发:“自酌馆里头已然无人,但方才坍塌下来,近旁屋舍损毁不说,还有两个被压在下面的狐妖,抬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他扁扁嘴,降低了声调:“而且里头还有一个是青丘的贵家子弟,扯到了九重天别家,就有些麻烦了。”   猗苏闻言不由看了伏晏,对方脸色淡淡全无讶异,显然方才就已然知晓。   “养着你们不就为了这种时候?”尊贵的君上一开口就是理所当然的神气。   细作头子夜游罕见地噎了噎,无奈地一摊手:“是,是。”   他潇潇洒洒地转身,回头一摆手:“那我就尽忠职守去啦。”   伏晏作为冥君自然也有累牍的文书要处理,猗苏陪着他进了书房,小坐了片刻便决定回西厢小歇--头还是有些疼。   才踏进西厢的院子,猗苏的步子就顿住了:   廊下立了个人,紫衣白袷,正是如意。 作者有话要说:     夜游:(扶额)又是捋灰尘又是说情话,还搂搂抱抱,猝不及防地就被老大秀了一脸的恩爱,失策。   ☆、山雨欲来时   和上次在押期间的狼狈不同,如意又是衣袂翩翩的高岭之花的模样,下巴微抬,美目含光,娇滴滴地立在当地似乎便自成一景。   猗苏向身后扫了一眼,心知如意定然使了什么潜行而来的手法,便不冷不热地道:“如意姑娘真是神通广大。”   如意轻轻一笑,也不接话茬,反而悠然地道:“我此番来是好心提醒谢姑娘,九帝姬已然知晓你的事。”   猗苏心中微微一惊,面上却毫无波动,只是抬了抬眉毛:“如意姑娘也说过这是早晚的事,特地来知会在下也真是用心良苦。”   “不过这倒也促使九帝姬下了决心,殿下同青丘小王女的亲事算是定下了。”如意盈盈而笑,眼中波光流转,“一桩姻亲抵消青丘旁系嫡子惨死,着实是极为妥帖的安排。谢姑娘这般聪慧,想来不会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她刻意顿了顿,柔声道:“殿下素来以大事为先,自然不会有二话。”   猗苏怔了怔,还没开口,蓦地便传来一人清亮的语声:   “伏晏是怎么想的,那也只有伏晏说了才算数。如意姑娘这么想当然,怨不得不讨君上喜欢。”   夜游轻巧地从墙外翻进来,对着如意无害地微笑:“我不介意再押解如意姑娘一次的。”   如意冷哼一声,却转头向猗苏吟吟而笑:“贵人多忘事,也许谢姑娘不记得了,可我还记得,谢姑娘可还有把柄在我手里。”   猗苏垂眼,语调没什么起伏地回道:“在下还是那句话,静候如意姑娘的最后一击。”   便在这一来一去之间,如意身形消散,一枚镜子落在原地。   夜游上前去用手巾包着拿起看了眼,摇摇头:“方才不过是这法器的幻象,她人并不在此。”   猗苏并不意外地点点头,似乎无意再谈如意,转而问:“你怎么来了?不是中里宵禁么?”   “巡夜路过而已。”夜游说得轻描淡写,一双清明的眼却定在了猗苏脸上。   猗苏被瞧得不自在,向一旁错了一步,低声说:“多谢。夜深了,你……”   夜游却打断道:“我明白为何上次你说,你同伏晏之间,他强你弱了。”   猗苏失语片刻,转而微微一笑:“如你方才所言,真相如何,还是要问伏晏。如意也好,九帝姬也罢,说实话我都半分都不怕。”   “你害怕的是伏晏可能改变的心意?正因他与你身份之差,一旦情随时迁,无能为力的是你?”夜游一反往日懒洋洋的态度,看着猗苏的目光灼灼。   猗苏回首,从门洞中看向梁父宫正殿,沉默不语。   夜游原本还想说什么,见她的神情最终抿嘴忍住,反而故作轻松地弹弹袖子告辞:“我这就继续巡夜,你还是去和伏晏说一声罢。方才那镜子也不知是怎么来的,你再一个人待着毕竟不安全。”   “你也小心。”猗苏拢着袖子目送夜游离开,在原地立了片刻,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如夜游所言立即知会伏晏,还是凑合着过一晚?   她知道若选择了后者,伏晏难免要不悦;今夜想来对方本就忙碌,再打扰并添上心事又有些于心不忍……可如意方才那两句话却已然成了心上的刺,即便想维持风度装作毫不在意,那尖锐的异样感却太过强烈,以至于猗苏徘徊许久,最后还是一甩头往正殿而去。   如猗苏预料,书房仍然亮着灯。她上前叩了两下门,里头传来隔扇开启的声响,伏晏自己过来拉开门,见是猗苏一扬眉:“怎么了?”   “方才如意以镜子施分.身术来了西厢。”猗苏话一出口,伏晏显然微微一惊,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见她无恙才稍稍松弛了脊背:   “廊下风大,进来。”   猗苏依言踏入房中,却在门口的屏风旁止步,看着拉上纸门回过身来的伏晏,一字一顿地说:“她说,你母亲已经决定聘青丘小王女为媳。”   伏晏眼角一跳,眉头拧起来:“我没有得到消息。”他上前两步,却在途中停住了,似乎怕举止太过激反而惹恼了猗苏,缓而坚定地道:“没有我的首肯,即便是母亲,也做不到硬塞一个妻子给我。”   猗苏神色莫测,眼神幽幽地盯着伏晏看了片刻,忽地来了一句:“不过,我同你本就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话出口,她才发觉自己的嫉妒藏得有多深而巧妙,连她都险些以为自己真的强大到能面对那消息毫不动摇。   可她毕竟还是嫉妒了。即便正如她所言,伏晏与她远没有走到将嫁娶之事摆上台面的地步;但伏晏身边的位置,她容不得另有人伸手去碰。   念头这么一转,猗苏便甚是鄙薄自己的善妒,背转过身去不想让伏晏瞧见自己的神情。   伏晏却走近两步,从身后将她松松地抱住了,贴着她的耳廓轻语:“上里护卫出了疏漏,是我的过失。”   猗苏硬邦邦地回道:“其实我也不怕。”   对方将环在她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些,顿了顿才开口:“虽然我们的确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我也不可能娶旁人。”   猗苏垂下头,象征性地挣了挣无果,才回头颇为不忿地道:“我还不稀罕君后的位子呢。九重天规矩多得很,我才过不惯。”   伏晏就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唇在她后颈贴了贴,幽幽道:“若我不再是冥君呢?”   他这句转得突兀,猗苏不由微微一愣,随即不以为意地答道:“反正这身份从来不是你的加分项。”   对方有片刻的失语,半晌才下了决心一般地道:“现在不是时候,之后有些事我要和你交代清楚。”   “我也一样。不是已经说好了么?”猗苏偏头回望伏晏,不意间便被对方俯首啄了一口,不由瞪了他一眼。   伏晏把着她的肩膀与她面对面,云淡风轻地道:“今夜西厢是不能住了,你就在这凑合一晚?”   猗苏脸就微微地有些泛红,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不大好吧?”   伏晏撩她一眼,似笑非笑的:“今晚我本就不可能睡,后头的内室有床榻,你大可以在那里休息,也省得大费周章地再寻去处。”   他将意图撇得这般清,猗苏便没再扭捏:“那好。不过我现在也没睡意,你继续忙,我随便找本书看。”   书房中的博山炉幽幽吐着香气,伏晏坐回几案前,提着笔批批改改,猗苏在一旁的矮榻上盘腿坐了,靠在矮屏风上缓缓翻阅一本山水奇志。   一时长夜宁定,无限安稳。这书房似乎与草木皆兵的冥府隔绝开来,滴漏笃定,声声数着共度的时光。   猗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在内室被褥中醒时已是薄明时分。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整理好仪容,悄然拉开隔扇向外看了看,书房外间无人。   她便干脆从书房连通两侧偏殿的矮墙翻出去,回了西厢。   西厢瞧着与往常无异,甫一走近,猗苏便感觉四处多了几个结界。她唇边便添了一抹笑,一身轻松地转身往忘川而去。   一夜宵禁后,中里静悄悄的,但紧紧关上的门户后隐隐可以听见生火作息的响动。猗苏到三千桥时,阿丹已经坐在水边哼不知名的戏曲。   “哟。”阿丹飞了猗苏一个眼色,继续精心描摹自己的指甲。   猗苏凑过去便道:“那日我碰见黑无常,他居然让我劝你转生。”   阿丹的手抖了抖,蔻丹便抹在了指甲边缘外,她瞪了猗苏一眼:“别在我涂指甲的时候说话。”   平日里阿丹姑娘可是能涂着蔻丹与人口舌相向还不落下风的人物,今日这反应略大,明显有异。猗苏便皱眉:“黑无常怎么了?令你反应这般激烈?”   阿丹却明显不准备回答,反而主动转开话茬:“昨日自酌馆的事闹得很大,今儿已经有青丘准备兴师动众来讨说法的传言了。”   猗苏也不好逼问太紧,只得顺着阿丹的话说:“还有什么古怪的说法没有?”   阿丹转转眼珠想了想:“有。还有人说,上里那位是准备借这次的事肃清冥府……”她话明显没说完,便生生断了。   “肃清冥府,然后呢?”猗苏却不准备再次转变话题,追问道。   “丫头……”阿丹近乎是谴责地盯了她一眼,最终还是轻声吐露实情:“似乎上里那位,原本就打着改制的打算上任的。”   猗苏微微一惊:“改制?”   “什么九重天已然开始的改制,我也不懂,但听有人说是预备着废除冥君世袭制,学九重天引入掌事堂,日后历任冥君都举荐产生……”   在这人心浮动的档口出现这传言着实蹊跷。猗苏略一推敲便觉得是伏晏手下线人故意放出的风声--比起因为青丘可能的责怪和许寻真带来的忘川危机,以虚虚实实的改制之声吸引去注意力,令心有不满的部分人有了盼头,还能名正言顺地清理门户……   猗苏便觉得其实自己并不怎么了解伏晏。至少在公务上,伏晏究竟有怎样的蓝图,对于未来有怎样的筹划,她都不清楚。   带了这层意味再琢磨昨晚伏晏的那句“若我不再是冥君呢?”、和他要交代些事的承诺,其中的深意便不难揣测了。虽然对方已经表明日后详谈的态度,猗苏还是略有些不适意--这么大的事,对她半句都没提。   之后猗苏又与阿丹扯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但两人都无心闲谈,便各自散了。猗苏沿着忘川东岸走着走着,便到了严密封锁的自酌馆附近的东市。   原本今日是中里东市开市的日子,长街上向来熙熙攘攘,如今却只有几个行色匆匆的鬼怪低着头快速通过,两旁的商户也大都卷下门帘闭门歇业。   在这风声鹤唳的气氛下,猗苏也找不到什么线索,不久就作罢回到上里,才穿过梁父宫正殿对过的回廊,便见着夜游带着好几个随从匆匆地从书房出来,见了她,夜游言简意赅地来了一句:“西市又发现了灵体,这次是那对母女。”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周都是隔2日一更新哦~   提问:阿谢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是醒的时候已经在被子里了,说明了什么?   ☆、重雾风满楼   在重兵戒严下再次引发如出一辙的事件,许寻真一伙行事的风格也清晰不过:嚣张地嘲讽对手无能,摆着一副悠游自在的态度肆意妄为。   猗苏赶到了现场,粗粗扫了一眼,便不愿再看那对母女的灵体:兴许是出于某种病态幽默感的驱使,小女孩与那妇人手拉手地挂在空中,仍然是可怖的笑面与恐惧睁大的眼。   唯一与此前两桩事件不同的是,此番书写在一旁矮墙上的大字不再是“恶者为王”,取而代之的是“美人无殇”。   猗苏举目四顾,西市周围皆是些铺子,以银楼玉器脂粉等女子器物为多,在鬼城居民中确然有女儿城之称,与“美人”二字似乎的确搭得上边。可这四字摆在一处,字中的意味,还是同上次的四字一样,隐匿于迷雾之中毫无头绪。   她便强忍着不适再看了一眼这对母女的灵体,仔细一瞧之下竟觉得怪异: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愣愣盯着看了许久,猗苏还是无法找出这怪异感的源头,便摇摇头,向一旁走开两步。   夜游这时听完属下汇报、自己将现场勘查完毕,朝着猗苏走过来:“昨晚没事吧?”   猗苏闻言全身一震,拉住夜游便道:“你发现了没有,这对母女都是紫衣白袷。”   夜游回头盯了一眼,不可置信地说:“你是想起了……”   “如意。”猗苏的语气肯定起来:“如果我没记错,上次我见到这对母女,也就是她们失踪的那日,她们穿的并非紫衣这般惹眼的衣裳。”   “这个很好查证,”夜游唤了个属下过来低声交代了几句,继续和猗苏分析,“如果确然是姓许的有意让她们换上这身衣服,那么其中定然别有缘故。”   猗苏轻轻地念:“美人无殇……如意的确是美人,可无殇又有什么深意?”她停顿了一记,忽地又问:“恶者为王的意思你参详出来了?”   夜游咧嘴一笑:“结合伏晏昨日让我放出的消息,就不难理解了。”   他一摸下巴,异常爽朗地说:“从许寻真挑衅的态度不难推测,他的目标显然是颠覆眼前的冥君,因而才有恶者为王。至于恶者,他也的确当得上,不过应当还与他的真实身份有关。”   绀青衣裳的青年回转身朝着壁上的四字继续道:“既然上半句是目标也是事实,那么下半句自然是动机了,也就是为何他要这么做。”   “无殇,可作无灾无祸解;美人可以暂且认定是如意,那么……”猗苏不由跟着推衍起来,说到这里不由微微抽了口气:“那么,许寻真是为了如意才动的手?”   夜游赞赏地笑笑:“有可能。”他又嘿嘿一笑:“直觉告诉我,这推理没错。再仔细想想,第一个消失的例子,正好是如意落网后不久。如果把这理解为最初的动机,许寻真其实在要挟我们放人。”他轻轻一笑:“不过这显然也暴露了他在冥府以外,并无什么消息来源,才会对如意去向不知情。”   猗苏点点头,提出疑问:“如意又是否知晓此事与她有关呢?”   “这只能问本人了。”夜游一摊手,“或者说,只能交给老大去查了。”   猗苏没想到这悬案那么快就有了进展,有些惴惴生怕自己漏了什么反而引出错误的结论,便有些迟疑:“话说回来,这事真的与如意有关?”   夜游轻轻一笑:“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多谢谢姑娘的提点,看来揭开许寻真的面目指日可待。”   “要谢也谢如意昨日来放狠话,不然我未必联想得到她。”猗苏说着笑意渐渐收了,有些低沉地道:“不论许寻真有什么理由,用这般下作的手段,决不能饶过他。”   夜游静静地看了眼被抬走的灵体:“干我这行看得多了,这种心思便淡了。”他话锋一转,“但谢姑娘说得对,许寻真绝不能饶。”他抿了抿唇,清明的神色里隐隐攀上层冷意:“他不死,冥府注定大乱。”   夜游罕见地露出这种神情,猗苏不由愣了愣,心里却对他说的话有三分保留。   现场勘查完毕,猗苏便同夜游一同回了上里,将发现与猜想同伏晏仔细分说了。伏晏倒没对只有直觉、缺乏直接证据的论调嗤之以鼻,反而微微蹙了眉思索片刻,缓缓道:“我会去核查如意同许寻真的关系。”   他与夜游交换了个眼神:“不会花多久的。”   猗苏察觉到这两人显然有什么共同的秘密,却没将疑问说出口。   待夜游离开了,猗苏才在蒲团上坐下,支着颐问:“你在筹划什么?”她瞄了伏晏一眼,补了句:“不想说就别说。”   “今夜应当就会有分晓。”伏晏揉了揉眉心,说话口吻却不敷衍,“保险起见,现在还不方便说。”   猗苏便理解地点点头,沉默了片刻才半是嗔怪地软声说:“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许再瞒着我。”她撇撇嘴:“就算你把我当呆子,可只有我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实在憋屈。”   伏晏就探身过来抚了抚她的发顶,好像有些哭笑不得:“好,下不为例。清楚这事的绝对比蒙在鼓里的要少数十倍。”   猗苏拍掉了某人离开发顶开始不安分的手,瞪他道:“我当然是要当少数人中的一员。”   伏晏扬扬眉,捋捋袖子向隐囊上一靠,转而道:“今晚不要出上里。”   猗苏见他神情严肃,便应了:“知道了。”   对方唇畔便浮起淡淡的笑,身体朝一边微微侧让:“过来。”   腹诽了句:你让我过来我就过来啊!猗苏还是乖乖地坐在了伏晏身侧,后者却明显不满意,在她腰间一圈将人拉进怀里,磨蹭了一会儿她的发丝。   猗苏察觉伏晏今天的表现也有些异常,比此前都要缠绵黏人些。   她将其理解为公务繁重的表现,便软了心肠任由他去了。   伏晏却也没出格,安安静静地抱了一会儿,同她额角相抵,微微垂下眼睫,轻声说:“不论今夜发生何事,我希望……我只愿你能信我。”   他的眼睛生得着实好看,凑到近处看琥珀色氤氤氲氲的便愈发迷人;加之又是这般微微垂睫的风度,眼睫好像直扇到猗苏心里去,轻轻勾连起不知名的痒,她难道还能说不?   “好,我信你。”   ※   是近子夜的时候出的事。   鬼城突然暴.乱,流寇四处放火,甚至还与阴差激战。   中里下里交界处居民本稀少,布下的士兵亦不多。从那里突然就冒出了一堆堆手持火炬的人,有的是狐妖、打青丘旗号,更多的是口中念念有词的鬼怪,漫无目的地流窜在中里街头,见屋便烧,见人便打。   更有忘川住民被煽动起来上岸,自成一队,到处戾气激散。   “倒暴君!还我忘川!”   “恶者为王!”   “清君侧!清君侧!”   各色口号混杂在一处,回荡在冥府漆黑的夜色里。   混乱中,家园被毁的鬼城居民很快聚到一起,遇见执火把的便是一阵猛攻。不过是一个时辰都不到光景的事,中里已是乱成一团。喊杀声兵刃相接声不绝于耳。   阴兵到得虽快,但中里巷子多而弯曲,追逐暴徒难上加难。完全控制住局势已然是小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那时,中里已毁坏泰半,东西两市尤甚,熊熊烈火一时难以用术法浇灭,阴差只得疏散了住民将火场围起来任其自然熄灭。   一轮红日仍旧阴惨惨地自天边升起来。照亮的却是黑烟袅袅的残垣断壁,妇人拉着稚童在街上蹒跚而行,街角施粥救济失所之人的摊子前排起长队。   好像是还嫌局势不够乱,次日正午梁父宫在冥府各处张贴起布告:   昨日动乱罪首大已羁押在案。自今日始废冥君世袭之制,十年内建议政堂,选拔良才任职;百年内健全议政堂参政堂两堂,冥府住民,忘川出身的在列,不论男女获举荐皆可入参政堂议事;下任冥君人选暂由议政堂斟酌,轮替至第四任时,可予以冥府住民选拔权利……云云。   关于改制详尽的方案于大多数人而言只是一看而过,他们关心并知晓的只有一点:上里的那位上古战神之子将是伏氏最后一个世袭冥君,换而言之,伏氏对冥府绵亘已久的统治,似乎是要断在伏氏的这个独苗手里了。   一时间众说纷纭,有说这是顺应九重天改制之势,上一任冥君时便早有端倪;也有说这不过是表面文章,到时选举出的仍是伏氏子孙,不过是粉饰太平;最受欢迎的一种说法却带了旖旎色彩:   冥君伏晏为了心爱的女子愤而与家族决裂,才闹出了这么一出。   以此为前提仔细参详改制方案,字里行间就被解读出许多弦外之音了:比如不论男女皆可参政,是为了保证心爱之人的权利;比如特意提到忘川,也是应了那姑娘出身的缘故……   暂住在新搭出的草棚中的住民们对此津津乐道,添油加醋地穿了一阵便多了无数个离奇跌宕的传奇。   当事人却对此根本无暇顾及:   改制昭告冥府的当日,九重天就急召伏晏,用的虽是天帝的名头,但明眼人都知,真正着急见人的,是九帝姬姬灵衣。   而谢猗苏在上里等候伏晏归来,这已是第三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问我为什么画风突变   下一章母子嘴炮大战   想看虐伏晏的小妖精们,你们的春天来了_(:з」∠)_   ☆、浮云蔽白日 作者有话要说:     BGM叫母与子,挺适合主题的。母子撕X大战,大家食用愉快^▼^   伏晏自从离开十方镜,就再未见过母亲姬灵衣。   再次来到颢丘,他不免心情有些复杂,面上却淡淡的,通传后进了被玉树琼枝簇拥的高楼。   姬灵衣立在栏边,闻声回首,唇瓣微张,便现出欲泣的神态。   两旁绮罗帐子在微风中扬起来,半遮半掩地拂过姬灵衣的眉眼。伏晏静静看了母亲片刻,只觉得自己离开这段时间,她半分变化都无,仍旧是那样盛气凌人地美丽着,倚仗着虚无的骄傲,继续如一朵最美最造作的玉花般盛开。   他就微微垂了视线看向自己的衣襟,轻声道:“母亲。”   姬灵衣战栗了一下,颤声道:“晏哥,过来让娘看看你。”   伏晏应道:“是。”便分开飞卷的纱帐走到母亲面前,却不表露出更多亲昵的举止,只是平静地接受对方的打量,双目沉静如水。   “你瘦了……”姬灵衣近乎哀怨地喃喃,伸出手抚摸儿子的面颊,目现凝滞的痴迷。伏晏便知道她又在他脸上看见了父亲的影子,不由向一侧让了让,避开她进一步的触碰。   伏晏的态度显然让姬灵衣受伤,她怔怔看了他片刻,美眸中便蓄起眼泪:“晏哥还是恨娘么……”   “晏不敢。”伏晏沉静地垂睫,不为所动。   姬灵衣声音低低的:“你越来越像越郎了……真的一模一样……”   伏晏隐忍地压了压眉毛,克制地缓缓吐字:“不知母亲急召,所为何事?”   着鹅黄天衣的帝姬闻言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身体晃了晃,声音尖利地抬高:“晏哥你告诉我,为何要胡闹!为何要改制!”   “顺势者昌,再不改制,伏氏就不是体面让位的下场了。如今改制,以伏氏人望,定能服众。况且日后伏氏若有贤良子孙,亦能入主梁父。还望母亲体谅晏的用心。”伏晏毫不意外,自如而谦卑地应答,隐在广袖中的手指却收紧作拳。   这个回答却显然触怒了姬灵衣:“什么顺势!全是胡言乱语,伏昇也是被那些妖言惑众的人迷了心窍,伏氏多少年把守冥府,怎么就不能一直绵延下去?”她缓了缓,放软了语气:“何况,你这是置伏氏于何地?”   伏晏便有些嘲讽地笑了:“伏氏?说到底,如今伏氏剩下的也不过我同叔父罢了。”他顿了顿,也察觉到自己言辞太过,便又温言解释:“再者,如晏此前所言,此举正是为伏氏绵延着想。”   “这怎生是为家族着想?即便不为伏氏着想,你也想想你父亲!你真的要将他一世英名亲手断送?”姬灵衣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伏晏的手,晃个不停,泪盈于睫。   伏晏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凉薄地道:“父亲是威震三界的战神,众人交口称赞,又怎么会因为我而被人唾弃?”他皱了皱眉,抽出手:“况且,难道母亲便能断言,若父亲尚在,他便会拒绝改制?”   姬灵衣红唇哆嗦,低头呢喃了些什么,猛然抬头:“都是那个姓谢的怪物干的好事对不对?”   伏晏唇线紧了紧,低沉地道:“这是晏上任前便与叔父议定的方略,与旁人无关。”   姬灵衣见状却愈发肯定地厉声道:“怎么不是她?若不是她,你……你怎会……”她突兀地止声,冷冷一笑:“只怕晏哥还不知她此前是怎样害了你。”   伏晏的眼如深潭,闻言唇角竟然勾了勾:“哦?”   姬灵衣昂起下巴,森冷地道:“便是她害你重伤到那地步。若非如此,你又何必从头来过?”   “母亲何出此言?”   “呵,你自可去查。”姬灵衣露出一抹尽在掌握中的微笑。   伏晏沉默片刻,将视线向下转了转,姬灵衣的笑意便加深了一些。   随即,伏晏抬眼,云淡风轻地道:“恕晏尚未向母亲言明,此前的记忆,机缘巧合下,晏已然尽数寻回。”   姬灵衣被狠狠将了一军,得意的笑容一时凝固在脸上,半晌才露出激愤而慌张的神色:“即便如此,你还是对姓谢的死心不改?”   “我与谢猗苏的关系,与改制并无关联。”伏晏镇定道,“母亲要问的是改制的事罢?”   姬灵衣却不依不饶:“怎么没关联?若不是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你又怎么会被改制的妖说蛊惑?”   伏晏的眉宇渐隐见不耐,他轻轻吸了口气,尽力平和地道:“晏已然言明,改制于伏氏、于冥府皆是有利无害的明智之举。”   “晏哥你这便是执迷不悟了!为娘的无论如何也要点醒你!”姬灵衣尖声道,伸出手作势要拉住伏晏,后者却向一侧退了一步,下颌微收,没什么表情地冷声道:   “我清醒得很。”   他眼角微弯,浅浅的笑中透出嘲讽:“执迷不悟的究竟是谁,母亲应当比我更清楚。”   “晏哥你这话又是何意?”姬灵衣话说到急处,嗓子稍稍破音,美目睁大微红,一脸不可置信。   伏晏偏过头去,却不继续说下去,反而转回话题:“改制之事,晏已陈明状况,若无他事,晏尚有要事在身,容儿告退。”   姬灵衣手掌一推便在伏晏面前设下禁制,厉声呵斥:“放肆!今日你若不改变主意,便休想离开!”   伏晏肩背紧绷,近乎是从牙缝间挤出两字:“母亲!”   “你还知道我是你母亲?”姬灵衣盛怒之下将身旁飞扬不止的鲛纱帘子扯下半幅,红了眼睛,凶狠地道:“你便是这般对待母亲的?”   伏晏的面容微微扭曲了,显然在竭力抑制怒气,他闭了闭眼,终是凉凉地回道:“母亲便是这般对待亲生子的?”   姬灵衣怒极,冲上前两步,扬手便要扇下去。   伏晏却在半途将她的手捉住了,咬牙切齿地道:“在镜中母亲打我打得还不够?”他盯着对方,露出似笑非笑的讥诮神情,抓着母亲的手,便狠狠扇了自己一下,含笑问:“这般,母亲可称意了?”   他半边脸因这记耳光通红,另半边脸却因怒气而白得骇人,一双眼亮得似要烧起来,眸中锐光如同出鞘利剑,在姬灵衣心头便是狠狠一刺。   姬灵衣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的视线缓缓从伏晏的脸庞移到自己的指掌,宛如被烫着了一般狠狠将伏晏挥开,靠着屋柱大口喘息,歇斯底里地喃喃:“不对,这不对……不应是这般的……不对……”   她反手抓住白玉栏杆,仿佛要从里头汲取屹立不倒的气力,哑声道:“你不要逼我……晏哥你不要逼我!”   伏晏没接话,以一种旁观把戏般的冷漠神情看着自己的母亲,目中却浮上些许痛意来。他靡哑地轻语:“我也不想闹成这样,你毕竟是我母亲。”   “你既还认我这个母亲,为何不能听我一声劝!”姬灵衣捂住脸。   “我虽为你子息,但为人子之道,却并非事事唯双亲是瞻。”伏晏神情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缓声陈述。   他看着姬灵衣,极其恳切地道:“我是伏越之子,但亦是冥府之主,所考量的注定非只有一族前途。况且,改制于冥府于伏氏皆是上策,我虽……愚笨,却不至于干下令姓氏蒙羞的蠢事。”   “伏氏不会因失去冥君之位而就此消亡,父亲大义亦不会因我之举而有所损益。既是伏羲裔孙,定然不会惧区区权位之变。”伏晏说到此处,长揖到地。   姬灵衣呼吸渐定,她陌生地看着玄衣青年,好像第一次看清了独子的模样。   她眉宇间掠过无限怅惘与伤感,面色变幻,眼神定在远处的一点,似是想起了往昔的众多事端。她秀眉渐渐舒展开来,眼中的泪意无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明的秋波。她再次看向伏晏时已又是那个雍容高傲的九重天帝姬,她冷静地开口:“既然如此……”   伏晏抬起头来。   姬灵衣的声音毫无起伏,平静得骇人:“既然晏哥是冥府之主,那么定然懂得取舍权衡之理。”她殊无笑意地弯起唇角,第一次露出天帝之女应有的清醒凉薄来,吐出的字字如冰珠:“毕竟政事不过交易,一物换一物,没有什么是没有代价的。”   伏晏像是领会到什么一般直起身,双目一挑便要开口,姬灵衣却毫无滞涩地迅速将话说出口,掷地有声:   “我认可改制并非不可,只要你娶青丘小王女为妻。”   伏晏脸上的神情一瞬凝固了,他手指紧攥进掌心,指节作响。   姬灵衣优雅地一撩衣摆在窗边的榻上坐下,笑意盈盈:“现在就看晏哥你,是否愿意为了利冥府利伏氏的大计,付出相应的代价了。”   她睨着伏晏的脸色微微一哂:“是晏哥要选这条路的,那为娘的也只能同你谈交易。各退一步,各取所需,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女子,于大局又有什么妨碍?”   “晏哥这么聪慧,定然知晓当如何取舍,不是么?”姬灵衣低低地笑起来,一只手撑在榻沿的小几上,扬起线条优美的下巴,往口中放了一颗晶莹如玉的葡萄。   伏晏面色迭变,终于抬眼迎上母亲的目光,显然已经下了决定。   ☆、游子不顾反   “容我拒绝。”   伏晏清声答道。   姬灵衣一激灵坐直了,神情木讷好像没能理解伏晏的意思。她渐渐缓过劲来,声音都变了调:“你就对那妖女这般着迷?”   伏晏清淡地拧拧眉,坦然道:“即便是交易,双方都各自有个底线。”他垂睫勾了勾唇角,轻缓地继续说:“况且,改制是政事,我的婚事却是私事,母亲拿这来当筹码,未免不妥当。”   “事已至此,难道你还以为你的婚事会是私事?”姬灵衣横眉训斥道,“若与青丘联姻,你那改制自会稳妥许多。而那怪物能给你带来什么裨益?”   伏晏淡声道:“她叫谢猗苏,”他止声片刻,方容色不改地再次开口,“若青丘决意站在旧党一侧,即便是联姻也不会更易其立场。而硬要说,谢猗苏出身忘川,对安定人心要有用得多。”   他复垂睫一笑,现出几分自信的锋锐来:“不过我也不需以婚姻来稳固局势。”   姬灵衣张了张口似乎又要反驳,伏晏却笃定且再确信不过地宣称:   “我不愿、也不会娶青丘那位小王女,我有心仪之人,我若要娶亲,妻子只会是她。”   他将话说得这般绝,姬灵衣气得面色发白,狠狠一捶小几,恨声道:“你这般执迷不悟,可休要怪我行事太绝。”   伏晏扬扬眉,那神情仿佛在嘲弄母亲词穷只能放狠话威胁的丑态。   “我不会同意改制,”姬灵衣冷笑道,“我也不会同意那怪物进门。”   她森冷地笑了两声:“你以为我真的没有让她无声无息消失的本事?”   伏晏凉凉地一弯唇:“母亲若是决议如此,那晏也无与母亲再谈的必要。”   “晏哥!”姬灵衣的声音像从随时会崩断的弦上发出,她一甩袖子,七彩琉璃盆碎裂之声清脆,玉珠样的葡萄滚了一地。   伏晏定定看了她片刻,忽地便一撩衣袍,缓缓跪下了。   他深深稽首,微微抬头:“生恩难报,养育之恩难忘,我对母亲并非不感激,”他顿住,语中现出艰涩之意,“然则,恕我无能,母亲殷殷期盼,实是难承重托。父亲战功赫赫,英名累世,我……却不可能成为另一个父亲。”   姬灵衣怔怔的,僵在当地,看着伏晏的眼神微微发直。   “我是战神伏越之子,伏氏后裔,母亲的独子,然而撇开这些,我终究只是我而已。我既生而有知,便不会甘愿只成为另一人的复刻。我有自己选择的道路,并甘愿为此担负责任;即便是母亲,也无力改变我的决意。”   他阖目片刻,像要平复什么难以掩饰的心绪,但他的声音里到底泄露了些许恨意:“那时……母亲全力救我,我自然感激,况且若无彼时境遇,便无今日的伏晏。但……对这样的自己,我并不欢喜。”   伏晏同姬灵衣视线相接,露出一抹略显痛苦的笑:“今日令己身都厌恶的刻薄、冷情皆拜母亲所赐;即便从镜中脱身,我也从不敢去肯定所谓真情的存在,因为万人称颂的亲情于我而言,只是桎梏与折磨罢了。我也不敢去拥有什么,只因我不想成为你。”   他深深吸了口气,面露畅快之色:“我并非你的占有物,我不是另一个父亲,我不可能一辈子顺遂你的心愿过活。”   姬灵衣肩膀耸动,看着泫然欲泣,却只是瞪大了眼流不出眼泪。她无力地喃语:“占有物?复刻?我的心愿?”   伏晏垂下头,唇线紧抿:“若母亲愿就此放手,我自当尽孝。”   姬灵衣哽咽着问:“否则?”   “否则,”伏晏看着母亲,一字一顿地缓缓念出声,好像这些话已经存作腹稿太久,“还请母亲当自己不曾有过晏这个不孝子。”   姬灵衣默然片刻,忽地放声大笑,笑着笑着眼泪便涌出眼眶。   “我儿……我儿啊!”她笑着笑着便呜咽起来,“晏哥啊!”   她猛然收声,同时五指向外一翻,金光四散。   伏晏心知不妙向旁急退,却被一股大力兜头拍下,顿时匍匐于地。   在他身周渐渐现出金色牢笼之状,火花兹兹,隐有雷声。   好似被万斤巨石力压,伏晏挣扎了两下,唇角却现出血色来。他佝偻着身体向牢笼边缘挪了半步,堪堪触碰到金色的直杆,火星乱冒,一股强流便自指尖强行侵袭他体内,震得他眼前发黑。   姬灵衣哀伤地坐在笼外,凝视着他的眼写满沉痛:“等你清醒了,娘就放你出来。不要碰笼沿,这是姬氏镇邪的法宝,你受不住的。”   伏晏强自支撑着想化出仙障,却发觉全身真力乱窜,根本无从驱使,一动口吐真言的念头便袭来胜过断指、令人发狂的疼痛。   他横在笼中向姬灵衣露出虚弱却凉薄的笑:“把我……关在此处……只能证明……我……到底是……赢了……”   他琥珀色的眼如同沉了万千的枯叶,猛然被星火点燃起来,足以照亮最暗的夜。   伏晏伸出双手,毫不犹豫地握住了惊雷涌动的牢笼栏杆,紧紧贴住。   ※   三日已过,伏晏却仍旧未归,上里的气氛便肃杀起来。   日常的事务在伏晏离开前便安排妥当,倒还算井然有序。然而夜游及其部属整日忙得不见人影,上里便颇有风声鹤唳的意味。   黑无常似乎是接到了命令,接管梁父宫书房,亦是整日忙碌。他行事亦着实稳妥,在他掌舵之下上里外之人竟然几乎察觉不出有什么异样,至多觉得在动乱后戒严仍旧继续、阴兵数目只增不减罢了。   猗苏能做的只有尽量不出上里,免得惹出麻烦来。   可麻烦却会主动找上身来。   第四日日落时分,猗苏和胡中天摆弄着玩具消磨了一日时光。才回到西厢院门口,她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她向后急退三步,却发觉自己已然身处与外隔绝的结界之中,她当即召唤出十数柄飞剑,冷声喝道:   “何人!”   她语声未落,弓弦声齐响,一阵携流火的箭雨便从天而降。   猗苏撑起障子,挡住来箭,推算了个大致的方位,便化出数柄回旋镖打去。可对方已然改变了方位,从另一侧又是一阵猛攻,却迟迟不现身。   这却是算准了猗苏擅于近攻,意在致命。与她曾经交手、知悉她路数的……猗苏心中对来人身份顿时有了个猜想,冷冷一笑:“原来九重天颢丘也不过如此。”   对方对她的挑衅却不为所动,只是又从刁钻的角度射出一阵箭雨。   猗苏挡下了攻势,闭目一探,唇边现出微冷的笑弧,手一张短剑入手,足下一蹬,猛然便朝着西北方位急冲,口中扬声道:“尊贵的九帝姬要杀个人也不愿光明磊落的,还要畏畏缩缩躲在后头,说出去真不知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   她一个鹞子翻身,袖风挥开隐隐发出绿光的毒箭,上身前探,身法如电,一起一落剑尖直刺,虚空一阵波动,随即屏障碎裂开来,现出后头一队劲装的黑衣人,各个手持弩.箭,腰悬长刀。   猗苏笑意加深,双眼愈发显得黑如点漆,双剑一错,柔声道:“如意姑娘能告诉你我不擅远攻,却没告诉你们,我化戾气为骨肉,对煞气最是敏感,只要你们有杀我之意,寻得你们的方位便易如反掌。”   她微微昂起下巴:“现在就可以堂堂正正较量一番了。”说话间她剑气纵横,将弩.箭击飞回去,矮身一钻入阵,毫不犹疑地挥剑,分剑虹如瀑,前头的两个黑衣人闷哼两声便歪倒在地。   她却不恋战,一击得手便抽身推开,足尖一点飞掠到一侧,手臂一招,飞剑十字镖便自她身后现形,急雨般滂泼而下。   黑衣人的眼中这才现出慌张和惊惧来,显然并未料到猎物会这般棘手。   猗苏见状轻轻一笑:“九重天之人最有意思的地方,便是永远自以为高人一等。”她双目一眯,避开十数印刻追踪术法的弩.箭,反手唰唰数剑,火星四射,那些弩.箭纷纷力竭坠地。   空气中血腥气渐浓,谢猗苏却毫发无伤,身周空气微微扭曲,现出三分血色来。她笑得骄矜而灿烂,眼角眉梢却透出阴狠的意味来,她名符其实地喋血而行,黑衣人队列分散,干脆背靠背地搭成防守之阵,强弱局势已然扭转过来。   猗苏微微后撤,一偏头:“我并不想杀你们,要走的不妨传话给九帝姬,下次可不要寻了忘川边动手。”她顿了顿,笑吟吟地加重了吐字的力度:“见血,戾气,这些于我而言,都只有裨益。”   她仰首清脆地笑,目光微转:“谁让我是怪物呢?”   剩下的刺客中为首的低声说了些什么,在肩上扛起三角弩便又要攻上去,可他身侧的另一人却将他拦住了,说道:“先撤。”   这队人便很快消失了,四周震了震,结界已破。   夜游闻讯赶到的时候,黑无常已经先到一步,正无言地看着立在院中的猗苏。   她黑衣鸦发,发间杏黄的穗子微乱,没什么表情地盯着院中某个空无一物的方向,容颜冷然,明明与往常看上去无半分不同,可只因手中提的短剑浸染了血色,她秀丽眉目便令人生畏。   半晌的寂静,她才偏了头回首看向夜游与黑无常,抿抿唇没说话,眼中有些晦暗。   姬灵衣派来人刺杀谢猗苏,而伏晏又杳无音讯,究竟发生了什么明显不过。   夜游蹙蹙眉便要开口,猗苏却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道:   “无妨,我信他。” 作者有话要说:  ╮( ̄▽ ̄")╭ 决裂戏码最爽了,虐伏晏最爽了,小妖精们爽不爽~   母子的分歧主要在对人生的控制权,而不是婚事或者改制。伏晏最强的渴望就是能够作为一个不受束缚的人活着,所以即使不是为了阿谢他也会反抗。   ☆、何敢与君绝   伏晏知道姬灵衣不会让他死。   他醒来的时候仍旧被关在那金色的牢笼里,却已然身处被褥之中,笼角疗伤的符咒发着莹莹的微光。   伏晏只觉得疲乏,却强撑着起身,丹田的损伤已然被治愈泰半,但一运真气,他便不出意外地发觉身上修为已被尽数封印。他摊开手掌,盯着掌心纹路看了片刻,露出个自嘲的微笑:他如今真的是一无所有了,但他却反而觉得爽利而轻松。   “殿下。”笼外传来幽幽的两个字。   伏晏闭目微笑了一下:“果然还是让你看着我。”   幽月的光辉透过帘幕照进来,紫衣白袷的姑娘端正地正坐于笼外,优雅地拜伏下去:“阿紫参见殿下,奉九帝姬之命,照料殿下起居。”   伏晏抬起头,月华明明暗暗地勾勒出他的侧颜,眼里仍然有星辰的光辉。他轻轻地笑了一声,温和地道:“你一直说你心悦我,但你会愿意为我而死吗?”   “会。”如意回答得毫不犹豫。   伏晏垂睫,半晌才再次开腔:“你愿意为我而死,我却未必会领你的情。”他看着如意,轻却也坚定地摇摇头:“即便你真的为我而死,我会对你有些许感激,些许同情,但我还是不会如你所愿对你有思慕之意。”   如意却答:“无妨的,阿紫只要看着殿下,只要可以一直看着殿下就足够了。”   伏晏便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即便是让你看着我死?”   如意立即警觉起来:“殿下!”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的身份?我的皮相?”伏晏的声调转冷,“你答不出来,你会说情不知所起。”   如意没作声。   伏晏像是感到无趣一般勾勾唇:“那么你又讨厌我什么地方?”   如意仍旧沉默,半晌才道:“阿紫……喜欢殿下的一切。”   “我都有些疑心,是母亲让你误认为你对我有爱慕之心了,”伏晏的声音里有淡淡的嘲讽,却不尖锐,甚至说得上温和,“怎么可能喜欢一个人的一切?相貌、脾性、出身、言语、举止,总会有不那么称意的地方。”   他目光悯柔起来,好似有春水粼粼地隐藏在琥珀深处:“喜欢一个人,即便对方有再多让自己忍无可忍的纰漏,但因是喜欢的那人,所以讨厌的地方也能容忍下来。”   他看着如意轻声说:“所以,其实你并不喜欢我。”   “你有的不过是求而不得的执念罢了。”伏晏很少这般温和地对待如意,但显然他这罕见的温存却只令如意发冷,她打了个寒颤,眼神便狠戾起来。   伏晏却比她变脸更快,忽地便往后一靠,紧紧贴在了牢笼的栏杆之上,双手捉紧了不断溅着火花的细杆,露出一抹残忍的微笑:“因此……你只要看着我死便可。”   如意尖叫一声,猛冲上前便要将伏晏从笼边推开,伏晏的眉眼虽因剧痛而微微扭曲了,却仍反手牢牢攀住栏杆,近乎是咬牙切齿地嘶声道:“你不可能放我走,那么我便只有这条路可走……是,我在威胁你。”   如意只是沉默地摇头,声音里带了哭腔:“阿紫不能放殿下走!不能!不然九帝姬……九帝姬她……”一边说她一边奋力掰开伏晏的手指,肌肤触碰到栏杆亦是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她却反而愈发坚定:“这痛阿紫替殿下受了,但求殿下不要再作践自己!求求你了!”   伏晏明明身无真力,重伤初愈,本应无多少气力,但如意竟一时无法将他从笼边分开,只得贴得更近。   一时间金星乱冒,空气中甚至隐隐有皮肉与衣裳被烤炙而散发的焦味。   伏晏咬牙维持清明,额头见汗,他盯着如意,缓缓侧身,深吸了口气,右手探出笼外便将如意腰间悬挂的匕首夺来,同时向后一翻,仰倒于地。   他眸露狠戾之色,在如意有所动作前,毫无凝滞地将匕首狠狠插入右手掌心,利刃直贯穿过掌背。鲜血直喷溅了他一脸,他却沾了血在掌心飞快地画了个符,口中断断续续地念着真言。   一道八角封印渐渐现形于掌背,被匕首贯穿之处隐现裂痕。   待伏晏真言念毕,那封印吞噬血色,明亮得似乎足以照透皮肤下的筋脉。而后一声脆响,封印四散,伏晏左手一张化出柄长剑来,支撑着半直起身,闭目一吐纳,将鲜血淋漓的右手按在笼中心,长剑含雪光,凛然画了个圈。   刺目光芒中隐隐有人面蛇神的影子晃动,与伏晏的身形重叠交错。   金色的牢笼剧烈晃动起来,仿佛在因逐渐觉醒的上古力量而颤栗。细杆发出嗡嗡的噪声,如数百万只蜂的齐唱。   强光一阵接着一阵,映在伏晏手中的剑身之上,明明暗暗的犹如鬼魅缠绕。自笼中散发出摄人的强大威压,令空气显得逼仄稀薄,如意想起身阻止,匍匐着爬出几步终是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嗡嗡的鸣响逐渐清晰,竟是已被遗忘泰半的上古语言,吟唱着念诵着,一字勾连着一字的末端,串起玄奥而深邃的秘要,召唤回创.世最初的力量,与昆仑帝台的法宝两相抵抗,激起一阵阵扭曲时空的波动。   原始的鼓点渐渐自念诵声中现形,每一声每一击都令牢笼摇撼不止,以雄浑而纯粹的声响摧陷廓清,如生长不息的巨树,即便是坚岩冷石,只要是阻挡住枝桠伸展根芽舒长之物,尽皆落得穿透崩裂。   姬氏法宝最终在伏氏真血面前败下阵来,数声虎虎的风响,如同不甘的呜咽,猛然便被卷入强光中湮灭。   亮光散去,伏晏半跪于地,缓缓站起,上身微微歪斜往一侧靠着,将全身气力托在手中的剑上。   如意声音嘶哑,出口的每一字都粗粝如诅咒。她唇角现血,却仍旧执拗地朝着伏晏所在一寸寸地爬行:“殿下!殿下不能走!不能!”   伏晏只是漠然地看了她一眼,蹙眉打开下界的天门,平日里一蹴而就的真言,他念得很吃力,面色惨白唇色却猩红,仿佛随时会止声晕厥过去。等门洞现形,他倚在剑身上,抽左手抵住嘴唇,咳嗽一声,从指缝中便流出殷红的血来。   他踉踉跄跄地避开如意竭力长伸出的手,往天门中迈去。   “殿下,求殿下不要走!殿……殿下!”   玄衣青年的衣襟上遍开血染的花朵,中衣素白的领口已然失了原本的颜色,他回头望了望一地的狼藉,微微一弯唇,眼神清亮,轻声说:   “阿谢在等我回去。”   ※   猗苏在那日遇袭后便愈发谨慎:她很清楚,若非姬灵衣心存小觑之意,她未必有顺利脱身的运气。若对方再次有备而来,她并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若是往常,谢猗苏并非没有与之一决死战的气魄,但如今她要考虑的,却远远比逞一口气要多。为了伏晏,她不能惹出无谓的麻烦。   出于各种考虑,猗苏便移到梁父宫正殿侧翼住下。   自伏晏离开的第五日凌晨,冥府浓雾弥漫,巡夜的阴差即便打着灯笼,也着实难以看清数十步外的境况。   猗苏如此前数晚一般难以成眠,早早便抱着被子坐在床头,直愣愣地看着隔扇上的暗纹。远处提灯的阴差在廊下路过一次,便会在纸隔扇上投上淡淡的一抹红,不久便再次淡去在夜色中。   夏日的凌晨还有些微来自春天的凉意残存,猗苏坐了一会儿便觉得身体有些发冷,干脆翻身下床披了衣裳,草草将头发捋顺了,点起萤火数起滴漏来。   独处的时分最易胡思乱想,她脑海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起伏晏临走前分外的留恋,一会儿又念及仍然悬而未决的那些微妙问题。她在房中踱来踱去,只觉得郁闷不可言,又是忧心如焚,又是相思难耐。   她抬腕,凝视起那串珠子,不由叹了口气。   便在此时,正殿传来喧哗之声。   猗苏原本靠在房中的多宝阁边,闻声便拉开门直向着声音源头冲过去。   她奔到殿外,便看见群群医官面色肃穆地进出,扬声吩咐着战战兢兢的侍人,足下便有些发软险些要坐倒在地。   却有人将她扶住了。   猗苏僵硬地向来人望过去,瞧见黑无常的面具,张张口想问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黑无常无言地加大支撑她的力度,温言说:“君上伤势无碍。”   他到底还是受伤了……   猗苏眨动干涩的双眼,费力地清清嗓子,自己站直了:“多谢。”沉默片刻,垂下头道:“我现在不好进去打搅医官吧?”   黑无常说话仍旧维持稳重的调子:“还请谢姑娘稍安勿躁,不妨回侧翼小坐片刻。”   猗苏坚决地摇头:“我就在这等着。”   黑无常看向她的眼中就多了一分复杂的意味,却很快被他掩饰过去了。他也不再坚持,只说:“此处风大,谢姑娘小心着凉。”   猗苏靠着根廊柱立定了,一张脸木木地看着人来人往,知觉好像都要消解在晨雾里。   她回过神的时候梁父宫已经再次安静下来,正殿的门扉关着,隐隐绰绰透出其后烛火柔和的光亮。   “谢姑娘。”黑无常从廊下走来,做了个“请”的姿势。   猗苏低下头咬住嘴唇,才将头复抬起,缓缓跟着黑无常进了正殿。   这是她第一次前往充当卧室的后殿。   黑无常在后殿的门外站住了,为猗苏挑起门帘,轻声道:“君上应当睡着了。”   猗苏讷讷地一颔首,放轻步子,像是在恐惧着什么一般吸了口气,微欠身穿过门帘进了后殿。 作者有话要说:  伏晏很争气哦~不要再嫌弃他了嘛……_(:з」∠)_   写到这章时,第一次感觉两个人的羁绊可以称得上爱情了(不要问我之前是什么)。   我一直觉得恋爱这个词很玄妙,谈恋爱嘛,由恋及爱,先有想靠近想拥有的恋慕,要用心谈才有可能发展为爱意。后者是可以让人无所不能却又沉重的情感。   ↑偶尔思考人生哲♂学♂的作者按╮( ̄▽ ̄")╭   ☆、小别重逢时   房中并无什么可怕的味道,反而弥漫着令人安心的药草气味。   伏晏仰面躺在房中的榻上,猗苏立在门口乍一瞧,除了脸色稍白并无异样。她微微放宽心,在原地呆立了片刻,才缓缓走过去,近了一眼便看见伏晏发青的眼睑,她的唇便紧紧抿住了,像要抑制住什么似的。   猗苏来来回回将伏晏仔细审视了数遍,方在榻边的矮脚凳上坐下了,呆呆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她笨拙地替对方掖了掖薄被,不意间便瞧见了他被重重纱布裹住的右手,那情状倒与那时猗苏与如意交手后、掌心中箭后的模样相似。   这么一联想,她的喉头愈发哽得厉害,却若无其事地将被子掖回去。   她怔怔盯着伏晏宁定的侧颜许久,不知不觉间便已然泪凝于睫。   不想闹出太大动静扰到伏晏,猗苏别过头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素日里她极少哭,也鲜表露出软弱的一面;即便是伏晏毫无音讯的这几日,她也不曾落过泪。可不知为何,如今确知伏晏已然归来,她反而难以自抑,好像一颗心酸楚得都可以滴出眼泪来。   无声地哭了一阵,猗苏自觉有些不好意思,便取帕子拭干眼泪,支颐趴在榻边沿,默了片刻,终是没忍住,轻手轻脚地自上俯下去,在伏晏的眉心吻了吻。   ※   伏晏睁开眼,一侧首便瞧见了谢猗苏。   她趴在榻沿,侧脸枕着手臂睡着了,长睫微掩的眼周有未褪的红,显然哭过。   见状,伏晏的眼中就多了一分温存的怜惜,他缓缓伸出未受伤的左手,很轻很小心地触上她的面颊。   猗苏睡得却浅,睫毛扇动数下便转醒,迷蒙地与伏晏对视了片刻,才瞪大眼反应过来,眼圈霎时就红了。   “阿谢。”伏晏的声音里含笑,指腹在她脸庞上缓缓摩挲。   “你……你渴不渴?”猗苏一开口就带了哭腔,说话便不利索起来,也不等伏晏回答就硬邦邦地起身,背转身去要到门边的方桌上倒温水。   伏晏便只看见她的背影,肩膀微颤,提着水罐手也发抖,磕磕绊绊好久才将水温在银盆里调好,盛在个蜜色莲花瓣瓷碗里端过来。   猗苏将碗在小几上搁了,微微歪头,有些羞赧地问:“你的伤……好坐起来么?”   伏晏抬了眼看着她,眸中浮起.点促狭,好像要捉弄她,却还是淡声道:“无碍的。”说着便枕着两个靠枕直起上身。   猗苏见他这般实话实说反而有些将信将疑,怕他是逞能,托了瓷碗递过去,颇有些不放心地嘀咕:“真的不用我喂?”   “你很想喂我?”伏晏便笑笑地撩她一眼,眼神往自己右手垂了垂,理直气壮地向后一仰,“那就喂吧。”   猗苏被他这么飞来一笔弄得无计可施,剐了对方一眼,还是探身上前,托着蜜色瓷碗凑到他唇边。伏晏便就着她的手矜持地饮了口水,等她将碗放回小几,才轻描淡写地再次语出惊人:   “我还以为你要怎么喂呢。”   除了这般喂……难道、难道还用嘴……   猗苏被他一句话撩得直要跳脚,嘴一扁便恨恨道:“你就会欺负我!”   伏晏却蹙了眉一脸疑惑:“我怎么欺负你了?”说着一副堪堪恍然大悟的样子,似笑非笑的似乎又要嘲她。猗苏便飞红了脸别过头去,伏晏却伸出左手在她腰间带了带,她便伏在了他胸口。   他身上有药草和澡豆的气味,却不难闻。   离得这般近,猗苏便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沉默了一瞬,她猛然惊觉这姿态可能会压到伏晏什么伤处,便双手在对方颈侧的床头矮屏风撑住了,才再次将视线调转回去。这一低头便可额角相抵的距离,仅仅双目相接,便有无限旖旎的情思在其中。   猗苏双唇微分,才并不十分清晰地吐出个字音:“伏……”   伏晏便已主动吻了上来。   这个吻与此前任何一次都不同。不为索取,不为征服,不为表白,只是单纯的确认:确认彼此的存在,确认此刻了然的心迹。也因此,两个人的动作虽只停留在双唇相接,却远比攻城略地的厮磨要悱恻而绵长。   猗苏说话声音低低的:“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伏晏又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印了一记,云淡风轻地答道:“母亲不同意改制,将我囚禁起来,我逃了出来,仅此而已。”   “我知道你肯定还隐瞒了什么。”猗苏便有些谴责地盯了对方一眼,撒娇般地软声道:“我也说过不喜欢被蒙在鼓里。告诉我好不好?”   伏晏沉默片刻,才没什么起伏地道:“母亲开出条件,若我迎娶青丘小王女,便支持我改制。我拒绝了。”   猗苏闻言也是片刻没再开口,低眉凝视着伏晏中衣领子上隐隐的纹路,忽地便白了伏晏一眼:“这种可以邀功的事反而瞒起来,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她转而换了语气,有些低沉地道:“你也可以先答应下来,再从长计议啊。”   “你啊……”伏晏显然无奈,不由用额头轻轻撞了一记她的额头,口吻却极为认真:“这种事不能答应。不说我喜不喜欢食言而肥,一旦应允下来,有的只会是无限的麻烦。”他破天荒地叹了口气:“而且消息若先传到你这里,我该怎么同你解释?”   伏晏从眼睫底下微微笑着看她,几近是温柔地道:“我不愿、也不会拿你的信任作赌注。我输不起。”   他将情话说得这般浅白,猗苏被震得一时回不过神来,颊边的晕色腾地深了好几度,才蹦出一句话来:“呆子!”   伏晏显然没料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神情便有些微妙,但猗苏却已然改撑为揽,勾了他的脖子便紧贴上来,脸埋在他肩头,温温的一片濡湿又哭了。   “你输不起,就当我输得起啊!你……你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又让我怎么办!”她越说越委屈,声音细软还在末尾微微发颤,“而且……”她说到这,却止住不说了,只是无言地微微加大了揽住伏晏的力度,仿佛在后怕。   伏晏立刻敏锐地察觉到异常:“我不在之时,母亲趁机为难你了?”   猗苏没立刻答话,沉吟片刻才清了清嗓子道:“也就一次,那时我半点都不怕,可是现在想起来竟然傻子似的怕得不得了。”她也颇有些不好意思,声调便愈发低了下去,也就伏晏与她紧紧挨着才听得清:“她对你下手都这般狠,倒是我难得命大。”   今日猗苏的表现是从所未见的头一等的痴缠,倒像是两个人里受罪更多的是她。伏晏自然乐得享受她难得的依赖,左手便抚上她的脊背,顺毛般安抚了她片刻,才同她咬耳朵:“我的伤是突破法宝时留的,你别想得太多,也无需害怕。”顿了顿,他半是调侃地含笑补了一句:“你若实在害怕,就干脆搬到这里住。”   猗苏闻言便瞪了他一眼,将他往隐囊上轻轻一推:“你别得寸进尺,连个病人样子都没有。”   伏晏便知她是为方才的真情流露害羞了,笑意不由愈发深了,闲闲地一勾唇,仰在枕上睨她:“哦?我得的寸在何处?你说来听听?”   猗苏对他这似笑非笑勾人遐思的模样最是没辙,咬着嘴唇支吾了半晌,最终只恨恨地一扭头,哼了声便想把这茬揭过去。   君上却显然不愿意就这么放过她,低低地笑了将她往自己压近了几分,从从容容地亲上去。这个吻便与方才那个不同,不满足于只停留在浅尝辄止的程度,辗转流连间一点点地热切起来。   房中的灯无言地晃动着火焰,隔了一重门帘却是截然不同的气氛。   黑衣戴长舌面具的青年在庭院台阶下站着,看着阶边一列郁郁葱葱的兰草出神。庭院除了隐在暗处的守卫以外再无人,黑无常又面朝着空旷的一侧,他眼中便渐渐卸了防卫的颜色,露出下头疲倦却也因这乏累而显得幽深的本色来。   他回过头看向灯火依旧的梁父宫,像被什么回忆在脑海里狠狠扎了一下般痛楚地眨眼,将视线掉转回自己的双手,再是腰间的锁链,眸底便浮起深深的憎恶来。   他缓缓蹲下身,拨弄秀美的兰草,眼神明明暗暗,泄露了心绪的波动。   而后,黑无常宛如下了决定一般闭上眼,两指合拢一掐,便将那株兰草折断了。他无趣地拈着形单影只的花梗,两指转了转,放到面具外的鼻端嗅了嗅,倒如同真的能隔着面具闻到幽幽的清香。   他将兰草放回栽种的盆中,轻拍了两下手掌抹干花汁,便再无踟蹰地往梁父宫外行去。   无人知晓他在方才一折一弃间究竟做了什么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我觉得我什么都不想说了,我默默举起了火把   夜游:带头烧烧烧啦~   作者:(泪目)甜不甜~甜的话冒个泡呗   寂寞的作者决定提前开新文,西幻RPG设定,病娇男主   4月18日早8点,当天四更,静候各位=3=   《病娇魔王爱上我》   手机版链接   ☆、但愁云鬓改   当晚猗苏便搬回了西厢。   次日早她再到梁父宫后殿的时候,里头已经有说话声,辨析之下是夜游和黑无常。猗苏正犹豫是否应当稍后再前来,伏晏便在里头发话了:“进来。”   虽则觉得有些别扭,但伏晏都发话了,她也没什么好推辞的,便掀了门帘进去,先扫了一眼状况:   伏晏瞧着比昨日要精神不少,搭着天青色鹤氅靠在床头,黑无常和夜游各自在榻不远处的坐榻上端正而坐,倒是一副工作会议的模样。   猗苏见状不由觉得自己来得着实不合时宜,便尽量轻手轻脚地在一旁的角落坐下了。   夜游只是冲她一点头,便继续方才的话题,说话倒是中规中矩:“这两日局势已大体稳定,许寻真一伙也未曾再行动,但若君上不再有所举动,时日长久,揣测流言自会滋生祸患。”   “在下也略拟了于改制之方有所补益的文字,还请君上过目。”黑无常说着便将一枚玉简呈了上去。   伏晏一颔首,也不吝夸奖两人:“这几日辛苦二位了。”   夜游到底是绷不住的性子,先咧嘴笑了:“奖赏先在老大这挂个名,等事了结了我可不会忘的。”   伏晏只淡淡看了一眼,也不搭话,反而继续问:“青丘和其余各处可有动向?”   问到本行,夜游便挺直腰背清声回禀:“帝台自然并无动向,孽摇与陶唐丘向来不喜欢搀和这种事,撇得很清亦无异常。蓬莱阁近来与帝台关系有紧密之态,便索性模模糊糊地表达了赞许。还有么……”他用余光往猗苏的方向扫了一眼,才继续道:“青丘还是等着君上开出条件来,如若不依大约会摆出反对的姿态。”   伏晏便不咸不淡地弯弯唇:“青丘还真是一如往常地自视甚高。”   夜游摸摸鼻子,神情尴尬眼光却狡黠:“毕竟是狐族,单单冲着九尾狐那皮相三界便少不了青睐青丘的,况且,这一代族主又是出了名的手段强硬。上次天帝推广新联络手段的施政令,他都可以用有违祖制的名头扛上十数年。”   “他要反对便由他去,”伏晏笃定地眯眯眼,“青丘何曾有资格在冥府的事上说三道四了?”   夜游便有些无语地叹了口气:“老大你也别让我们难做,整日应付那些个狐狸,个个绵里藏针的要借上次死掉的倒霉鬼闹事,不被累死也要被烦死。”   伏晏神在在地抬起下巴:“不会让你们难做的。”   夜游捕捉到了他话中意味,不由挑挑眉,却没问出口,只是兴味盎然地多看了伏晏一眼,便转头向黑无常道:“我这里没其他可汇报的了,许寻真的事还在查,并无进展。”   不知是否是猗苏多心,她总觉得夜游语调里别有深意。   黑无常默了片刻,才沉稳地道:“萧规曹随,这几日都依君上此前吩咐行事,并无差错。”   伏晏轻描淡写地准了黑无常的汇报:“还要再辛苦你几日。”   夜游便和黑无常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齐齐起身告退。   猗苏被两人太过明显的意图弄得有些窘,等房中又只剩她和伏晏两人后,半晌才磨磨蹭蹭地坐到榻边,半真半假地问:“那么快就起来理政了?累不累?”   伏晏撩了她一眼,理所当然地道:“就这点事还能累到?”   “那不妨告诉我,方才你所说的摆平青丘的法子,又是什么?”猗苏便笑笑地将疑问摆上台面。   伏晏神秘兮兮地昂起下巴:“你不猜一猜?”   猗苏瞪他一眼:“君上神机妙算岂是我所能妄测?”   “不久自见分晓。”伏晏瞧着却无再多透露的打算。   猗苏心中稍有不快,斜眼盯着他撇撇嘴:“那君上就再日理万机一会儿,我先告退了。”   伏晏却简简单单两个字驳回:“过来。”   不就昨日示了弱,稍稍撒个娇罢了,这厮就意气洋洋起来,猗苏用眼风剐了对方一下:“怎么过来?我都靠在榻边上了。”   哪知伏晏等的便是这句,浅浅一笑,眸光往榻上空出的一个身位垂去,意思再明显不过。   猗苏却不准备吃他这套,挑了眉继续抬杠:“上来干什么?”   伏晏便微微压了眉,克制而矜持地道:“有事要和你说。”   “什么事还偏要上去说,直接说了不就……喂!”话都没说完,猗苏就被某些人欠身过来,左臂一揽强行拉上了榻。   虽然昨日也不是没有离得更近过,但榻上榻下泾渭分明,即便都是坐姿,猗苏一上去便有些僵硬,垂下头没好气地埋怨,意图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到底要说什么?”   伏晏却先异常认真地打量她,直看得她毛骨悚然,慌慌地往后要退,却被对方一勾手拉回来了:“再退就掉下去了。”   猗苏深吸口气,直视伏晏的双眼,换了认真的口气问:“到底是什么事?”   这次换作伏晏垂下眼睫微微回避,但在猗苏再发问前,他已然面色坦然地抬眼,左手搭在她肩头,轻缓地道:“阿谢,嫁给我好不好?”   他这话实在来得突兀,猗苏的表情便凝固在了脸上,木木的似一张面具,不知下头是什么情状。她眨了眨眼,渐渐缓过劲来,咬唇不语,目光虚虚地向下一垂,竟像是有些尴尬。   伏晏的手指便微微收紧,声音犹如绷紧的弦,只要再一句话的力气便会崩断:“阿谢?”   猗苏沉默了一会儿,从眼睫底下偷偷看了伏晏一眼,对方的神情亦尽数收敛进去,太过静的双眸竟让她产生愧疚的错觉。她摇摇头,像要迫使自己下定决心一般用力复摇了次,冷静地道:“并非我不愿,但太仓促了。”   伏晏闻言眉头一挑,下垂的唇角和太过僵硬以至于显得微微扭曲的脸容,无一不明示他的疑惑。伏晏显然根本没料到会得到意料外的答案,小别重逢后的柔情蜜意被猗苏这么一句生生割断,两相直从云端堕入泥沼之中,他甚至是有些愤怒了,本在她肩头的手便缓缓抽了回去。   猗苏垂目,以冰一样的沉静缓缓补充:“我并非不喜欢你,也并非不愿意与你结为夫妇。但是,”她一寸寸地抬眼,黑澄澄的眼睛里有些微的挣扎于痛楚,更多的却是固执,“眼下局势未稳,若只是害怕日后生变才匆忙下决定,我害怕日后会后悔。”   她见伏晏目光转冷,眉目间对此说法显然不以为然,便不自觉堆砌起同等的骄傲与不屑,声调里也带了情绪:“再如何婚姻也是大事,我也并非一口回绝,只是想等我们将事情捋清了再决定。”   “捋清?”伏晏凉凉地接口,“若你说的仍然是白无常之事,不妨现在捋清。”   猗苏被他激得轻轻一笑:“他的事于我而言本就一清二楚,要捋清的是君上的态度,到了如今不论何事都还是不愿我插手,正事问了也不愿告知,大事擅自决定还不许我有第二个答案。这般状况,岂是今日这气氛可以捋清的?”   “哦?”伏晏的神情愈发显得冷,哂然地清声说,“我倒是没想到原来你对我还有这般多不满。”   他顿了顿,显得有些受伤,言语却嘲讽:“谢姑娘变脸倒真是比翻书还快。”   这却是在间接指责她莫名其妙、甚至还隐隐流露出些许讥她不识抬举的意味来。伏晏许久没摆出这般高高在上的态度,猗苏被这么一噎眼圈霎时就红了,身体微微发颤,强硬地别过头,生硬地道:“是,君上纡尊降贵,在下竟然还胆敢不识体面,罪该万死。”   伏晏伸出手,猗苏却一闪身躲开了。   他便愈发不悦,紧皱了眉沉声道:“昨日还好好的,今日你又是在闹什么?”   “闹?我怎么闹了?”她嗤嗤两声笑,“说到底不过是我没能言听计从,让君上下不了台了。”   伏晏从牙缝里吸了口气,吐出的一字字都宛如带了寒气:“你究竟要如何?”   “我刚才也说得很清楚,等局势稍定,再好好谈一谈。”猗苏涩然一笑,“此前你也答应过的。”   “是,我的确答应过。但先将婚事定下再谈又有何不可?”伏晏向猗苏栖近了一分,猗苏却如同受了惊吓一般向后一退,直接撑了榻沿坐回了矮凳,喘息了数下,才露出一抹哭样的笑:   “你看,我们又兜回去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像要将满腔的委屈和不忿借此压下去,扶着额头轻声道:“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这般急?”   伏晏眼神一黯,绷着唇线半晌没答话,再开口时却是反问:“我亦无法理解,为何你对细枝末节那般执着。你我两情相悦,缔结婚约又有什么好推脱?”   猗苏无言地瞪视了他片刻,放弃似地叹了口气,近乎是绝望地低声说:“不过是早晚的事,可你便对我这般不信任,非要用婚书绑住我才放心?”   “既然你不反对婚事,早与晚又有什么分别?”伏晏定定看着猗苏,声音里透出疲倦。   房中一阵死寂。   伏晏在榻上,猗苏在榻下,两相凝视,都觉察出彼此中间好像突然被劈开了一道鸿沟,再多说也只是在原地打转,毫无增益。   又或许这深沟本就存在,只是今日终于现形,上头掩盖的花团锦绣山河猝地跌落进黑暗,底下风声哀嘶,叫人一时像是空了胸膛,一颗心不知往何处放;回想起不过昨日的温存,再听凄冷冷的风声,便又一身寒意。除了呆呆在原地看着那横隔彼此的沟壑愈来愈宽广、放任对岸的人渐渐陌生起来,他们好像已经无能为力了。   猗苏觉得自己全身都是僵的,伸手掐了自己一记,没什么表情地低头整理衣袍,缓立起身,淡声说:“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她连半步都没迈出去,伏晏就猛地倾身扣住她手腕,力道骇人。 作者有话要说:  伏晏:阿谢,嫁给我好不好?   阿谢:不好。   伏晏:……(转身对作者:她是不是拿错剧本了?)   作者:╮( ̄▽ ̄")╭ 求婚不是你想求想求就能求的   ☆、夜吟月光寒   因为动作急,用的是纱布重重裹住的右手,偏又用力,伏晏的眉间就现出一分痛楚来。   猗苏余光瞥见他神情,心便狠狠抽了一记,却强忍住泪意垂头,漠然的道:“再说下去,动怒伤身,我担不起。”   说着,她便回过身,试着抽手。   伏晏无言地凝视她,双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忍住了。但从他冷锐而幽沉的目光里,猗苏还是读出了他原本想说的意味:“今日若到此为止,他们也就到此为止了。”   她便因这未言明的狠话而战栗起来。事情为何就走到了这个地步,她也觉得疑惑,甚至有些委屈。她隐约明白,自己因为伏晏此前几次三番对大事避而不谈的态度而不悦,甚至有些不安;这样一来,她的姿态自然不够低。不过是各自放不开骄傲的几句话,彼此都起了火气,便愈闹愈僵。如今却是连缓和的台阶都无。   她咬着唇,既害怕走了就真的这么结束了,却无法找出合适的措辞缓和气氛,便红着眼睛呆呆地和伏晏对看。   她终于受不了,蹲下身去,低低的,几近是恳求地说:“过两天再说好不好。”   伏晏垂眼,不拒绝也没同意。   猗苏便将手缓缓而坚定地抽了出来,想上前让伏晏躺好别再乱动,却又被对方的眼神逼得缩了回去。她声若蚊呐地叮嘱了一句:“你好好休息。”而后便再不敢回头,目不斜视地出了正殿。   才走到回廊下,便见着夜游难得步履匆匆,一路从偏门疾步进来,一边走一边招呼猗苏:“快来快来!许寻真的事有线索了!”   猗苏精神一震:“什么线索?”   “他们动手时遮蔽视线的黑色烟尘的来源弄清楚了。”夜游神采奕奕,显然对进展大为兴奋,“我这就和老大去汇报,你也一起来?”   猗苏抿抿唇,淡淡地道:“我刚出来,再进去太奇怪了。那烟尘究竟来自何处?”   夜游的兴奋劲稍退,他睨了猗苏一眼,意味不明地笑笑:“又和老大吵架了?”   “也没什么。”猗苏没否认,却也没透露更多,再次将话题朝着正事拉回:“所以麻烦你就在这先和我说一说你的新发现。”   着绀青衣袍的青年扇扇眼睫,似是无奈又似是漫不经心地耸肩:“嘛,我是无所谓。说来也巧,黑无常在巡查的时候在下里某个院落里头找到了相似的粉末,而恰好,那院落正对忘川,便有忘川住民见到曾有人从中进出。”   他说到“巧”与“恰好”的时候,咬字加重,眼光闪了闪,神情仍旧懒懒的,却多了一分讥诮,好像在嘲讽什么。   夜游笑意加深,仿佛真的觉得有什么极其有趣:“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在那院落里出现的人,能在忘川中来去自如。”   因为涉及到同僚,夜游这话就说得颇为含蓄。但猗苏还是明白了他的潜台词:他并不相信黑无常能有那么好的运气,忽然就发现了相似的黑色烟尘,还正正好好有来自忘川的目击者。换而言之,夜游已经怀疑上了黑无常。   念及黑无常对于白无常一事始终避而不谈的态度,猗苏心中不由一凛,口吻却颇为笃定:“但你捉不到他任何行事不干净的证据。”   夜游的眼神便凝了凝,他抬眼看着梁父宫高挑的复檐,近乎低沉地道:“的确。他身上一点破绽都没有,”他调转了眼光若有所指地盯了猗苏一眼,“并不是什么都查不到的空白,而是货真价实地无懈可击。他能查到的全都是事实,完美得让我都挑不出半分不对,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劲。”   猗苏猛然就生出一个异常大胆的假设:假如白无常之死背后真的另有主谋,而黑无常此前的行径都是在为那人遮掩;那么是否有可能,黑无常此番是故技重施,而藏在白无常的意外背后的那人就是许寻真?   她想起上次同许寻真会面时,对方的第一句便是:“是你?”   仔细咀嚼话中意味,倒好像许寻真早就对谢猗苏有所了解。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你想到了什么?”   猗苏回过神的时候,夜游正低了头,关切地询问她的异状,一手搭在了她手臂上。两人间的距离霎时拉得太近,姿态也显得暧昧起来。   “只是……想到了一些事。”猗苏的眼神才落到夜游的手上,对方就迅速推开一步,倒表现得比她还要尴尬。   夜游清清嗓子:“你但说无妨。”   猗苏却坚决地摇摇头:若她的假设是真,那么许寻真的势力比她预想的还要大太多--能策动大荒亡灵的存在,岂是寻常流寇?她本能地觉得不能让更多人再牵扯进来。这个猜测,要说也只能和伏晏说。但如今……想到现状,她便头痛起来,轻声拒绝:“不是什么相关的事。”却是将这失态推脱在和伏晏的争执上了。   夜游狐疑地看她一眼,还是接受了她的说辞:“那我就先进去了,回见。”接着,他又笑眯眯地吹了声口哨:“看来今天老大心情不会好,我要遭殃喽。”话是这么说,这厮却毫无紧张胆怯之意,拢着袖子一如往常轻飘地往主殿去了。   猗苏心情郁郁不得舒,到上里后园转了转,忍不住想到忘川向阿丹打探情报。可如今上里外局势仍旧难测,她与伏晏又闹僵了,实在是不敢贸然离开。   再次求教胡中天本是个自然不过的选择,可许寻真神秘莫测的能量让猗苏心有不安,以至于不敢再向档案去求证更多。   她难得有这般左右为难、做事束手束脚的时候,思来想去只是愈发烦闷。   猗苏正心绪不宁着,又有人来叩门。她拉门时动作便带了些火气,动静略大,见门外的却是个面生的女郎,不由怔了怔:“阁下有何贵干?”   这眼神明亮、五官隽秀的女郎也是一愣,随即露出和善的微笑,唇侧两个酒窝浅浅的:“我是兰馥。”   她一开口,猗苏顿时认出这双眼睛来,不由愧疚地微微欠身:“抱歉,一时没认出来。”这么说着,她又仔细打量了兰馥一眼,在心里感叹:伏家人收养个女儿也是万里挑一,这张脸藏在面具后头着实可惜。最难得的是,兰馥一身近乎男儿气的飒爽率直与容貌并不违和,反而令她的姿容愈发出挑。   “不过,你怎么不……”猗苏的问题没问完,兰馥就意会地弯唇,垂着睫异常坦然地道:   “因为自今日起我不再是白无常了。”   她这话来得突兀,猗苏下意识便微微张了口:“不是白无常了?”   兰馥坦诚的神色里悄然攀上一分不自在,她往地上看去,声音也放低了些:“我……要成亲了。”   猗苏这下近乎瞠目结舌,讷讷地盯着兰馥看了许久,才渐渐从对方接连丢出的两个重磅消息中回过神来,急急道:“难道是青丘?你被……伏晏他逼迫了?”   兰馥一颔首,又摇摇头,像是被猗苏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是青丘没错,但并非阿苏你所想的那般龌龊。”她顿了顿,露出一抹明丽的笑容:“对方是我心悦之人。这婚事也并非晏哥逼迫,而是我主动提出。”   见猗苏显然还懵懵的不明所以,兰馥放缓了语调:“对方其实你也见过……”真的说起那人的名字,兰馥到底还是流露出了些许羞涩:“就是日游……”   第三个冲击性情报出现时猗苏已经有些麻木了,她缓缓地重复:“日游?”   “他本是青丘嫡子,却向来喜欢办案解密,是族中的异类;青丘又安稳太平,整日无事可做他便……逃到了冥府来任日游一职。”兰馥抿唇一笑,“因此阿苏你无需担心,这婚事两全其美。”   猗苏这才安下心来,真心实意地道喜:“恭喜你们了!”   转念想了想,猗苏猜想婚后兰馥不免要搬迁至青丘,从此难再见面,不由有些不舍。兰馥却善解人意地露齿一笑:“那个呆子怎么也不肯回青丘,他母亲拿他最没办法,便也算了,因而日后我不过是换回了身份,在刑司干活罢了。”   兰馥笑笑地看了猗苏片刻,复开口:“这样一来,晏哥便是完全拒绝了九帝姬的提议。”很显然,猗苏和伏晏再次闹翻的事情并没有瞒过兰馥。   猗苏垂眼应了一声,投降似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了。每次都要你来劝,我也会不好意思的……”   她说着看看天色,犹豫地道:“时候也不早了,还是明日……”   兰馥却直接拉了猗苏就往外走,边走便道:“时候还早,上里无宵禁,又离得近。”她温和却也坚定地直接将猗苏引进了梁父宫,也不通报,直接撩了通往后殿的帘子便迈步进去。   伏晏原本靠在榻沿的矮屏旁,闻声一抬眼先见着兰馥,双唇微分想说什么;哪知他话还没出口,兰馥便笃笃定定地一拉,从她身后又现出个人来。伏晏瞧清来人,神情便微微凝住了,唇线抿回一条线,冷冷的默不作声。   兰馥的表情俨然在看两个幼童置气,朝伏晏飞了个眼色就直接挑帘子离开了,留谢猗苏在原地尴尬到极点,不知该往何处看、手脚往何处放。   伏晏视线一垂,便又看起榻上小几铺陈的公文来,明摆着一副熟视无睹的态度。   猗苏见状眉头一挑,咬咬牙也不再犹疑,径直大步走上前去,一伸手,便将伏晏面前的公文捋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下次更新是4日,别霸王我好不好TAT还有差不多10章完结让我们嗨起来!快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   下面是(作者认为的)本文的情感线高.潮!高.潮!高.潮!一定别跳!!!(默念N遍)   【剧场】   兰馥:(扶额)调停幼儿园小朋友吵架心好累   日游:来,一起打会儿游戏就不累了。啊,这关好难……   兰馥:……先给我把卷宗处理完了!   ↑家里蹲捕头与死正直阴差的婚后日常(不)   ☆、推心而置腹(上)   伏晏随着猗苏的动作缓慢而骄矜地抬眼,眸中凉凉的如同沁着霜色,下巴微扬,姿态中仍旧毫无示弱的意味,似乎反而比今早离别时更添了几分火气。   猗苏被他这么无言地看着,只觉得寒意一寸寸地攀上脊背,开出长满芒刺的冰渣来,不由颤了颤,却加大了指掌撑在小几台面上的力度,一字一顿地道:“你若是不想现在说清楚,我立即就走。”   她本不想再强硬下去,可话出口还是硬邦邦的带刺,与其说是协商更像是威胁。她立即懊悔起来,长睫颤动数下,轻轻地补上一句:“那样的话,我改日再来。”   伏晏戴上了他那张喜怒不辨的冷面,一瞬不瞬地定定看着她,在她要在他的目光下濒临溃退的时刻,忽地便轻声道:“那就现在说清楚。”   猗苏深吸了口气,往后退了退,在榻边坐好,率先开口:“先说这次的事,我仍旧不明白你为何要那般着急。对我,你就这么没信心?”   伏晏抿抿唇,没有再以“既然你不反对婚事,早晚又有什么分别”的说辞封住话头,而是以一种近乎淡漠的口吻,事不关己般平板地叙述道:“我的确没信心,但却是对自己毫无信心。”   这话软弱而卑微,却被伏晏以凉薄无情的口吻说出来,便显得十分古怪。他语毕止声,眸光微微一闪,终于流露出不自在;无懈可击的假面也随眼神的变化而渐渐有了裂痕,现出底下真正的底色来。   向来眼高于顶的伏晏会说出这话,猗苏措手不及,思虑片刻寻不到答句便干脆沉默,以动作暗示对方继续说下去。   “首先我应当说清楚,白无常与我并不能算是同一人,于我而言,他是曾用过这躯体的另一人。但……”伏晏艰涩地顿了顿,广袖下的左手五指紧紧握成拳,“但我继承了白无常的记忆。因此,我很清楚你与他有过怎样的过去。”   他如同要压抑什么冲动一般深深吸了口气,罕见地将烦躁摆在了脸上,却没有停止吐露:“虽然这么说我很不情愿,也极其好笑,拜他所赐,我才更清楚我要怎么做,你才会更加喜欢我。但正因这些事本不是我明白的,我只会觉得更加……没有底气。”   伏晏的声音微微地沙哑了:“我害怕一旦除去凭借回忆得到的那些手段,你就会讨厌真正的我。所以我才会想要用婚约捆住你,即便我知道这是愚蠢而自私的行为。”   语气末端软弱的尾巴宛如纤细的蛛网,一根根绵弱却也紧密地缠上猗苏的心头,令她不由也感到薄薄的哀切。她禁不住倾身,想要握住他的手,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令他不必这般卸下高傲、自甘鄙薄。   可伏晏却摇摇头,露出一个讥诮却也苍白的微笑:“若我在此停住不说,谁知日后我又会嚣张成什么样子?”这一刻,他与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那个伏晏判若两人,但身上那股毫不留情的尖刻、和清明到冷冽的眼神仍旧未变。   他伸出五指,看着掌心,手指合拢又分开,像要从指掌的纹路中看出什么答案来:“虽然不曾明言,但你大约也猜到了,母亲在为……他疗伤时,抹去了所有记忆。”   猗苏一垂眼,轻轻道:“我以为是伤势过重,损伤到了记忆。”   “不过是伤势太重,以至于她无法选择抹去哪一段记忆罢了。”伏晏一弯唇,笑得很冷,“她不会容许自己的儿子有重蹈覆辙的可能。”   “和你只是失去记忆不同,我有意识的时候,连人格都已被夺走。伏晏这个人,从最初便一无所有。”伏晏的态度渐渐坦然起来,不再避讳自己的弱处,反而像是觉得好笑一般摇摇头:“多疑,寡情,自私,我也觉得自己讨人厌得很。”   他内心竟这般卑微。   猗苏怔忡许久,才道:“我以为,你很看重伏氏后裔的身份。”她没将后半句说出口:拥有创世神明的血统,伏晏并不能称得上真正的一无所有。   伏晏显然明白了她未尽之言,不由哂然:“也好,借此不妨说清楚,我对自己的身份和伏氏血脉,究竟是怎样的看法。”   “无可否认,伏氏的名头的确很有用处,但受伏氏裨益更多、更关切家族的,是他而非我。”话中的“他”是何人再明显不过,猗苏也显然明白,但伏晏不由皱了皱眉,仿佛对自己的避讳又有些不屑。   他揉揉眉心,再开口时态度复坦诚了些许:“白无常生而便作为伏越之子培养长大,虽然颇有些离经叛道,并不喜欢母亲的规划,但内心……对伏氏终究是看重的。而我,”   伏晏顿了顿,目光微黯,“我最初根本不知伏氏为何物,知晓后也只觉得伏氏后人的身份,能带来的不过是太多的期许和压力。是以,我对这身份本就无太多的喜爱。换句话说,我感激伏氏血脉带来的力量,但并不真正看重。”   他停住,眼中流露出一分绝望来:“可我一直在自相矛盾。除了在明面上假作高傲,我没有第二个选择。”   他看着猗苏微笑,笑意悲哀而晦暗:“这便是我与白无常最大的不同,亦是让我最……难以释怀的一点。他撇开身份血统,能作为白无常活得尽兴。而我……除了身份,其实再无可以倚仗之物。”   伏晏的声音里流露出货真价实的痛意与软弱来,眼睑微垂:“我十分嫉妒他。因此只要牵扯到他,我不可能不介怀。”   猗苏被他这番毫无矫饰的坦白动摇得厉害,默然片刻,才轻声开口:“你自以为比不过白无常,也知道他在我心里的分量很重,可你未必真的清楚如今对我而言,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伏晏自嘲地笑笑,承认道:“我的确摸不清。”   “我喜欢过他。几乎每一次作为忘川谢猗苏醒来,我都喜欢上了他。因为他,我才能再次自九魇归来。”猗苏悄悄从眼睫底下观察伏晏的神色,只见着对方神情木然,仿佛已经料到了会是这般状况;唯有唇线紧绷着,隐隐昭示着他心绪的起伏。她便加快了语速:“白无常是我曾经恋慕之人,是令我重获新生的恩人。但也仅此而已了。”   伏晏无言地凝视着她,眼神专注。   猗苏不自觉重复了一遍:“仅此而已。我坚持要查清意外的真相,不仅仅因为他与我的旧情和恩情,更是因为……”她艰涩地顿住,如同想将哽在喉头的东西吞咽下去一般,过了片刻才成句:“他有可能是因我而死。”   伏晏仍然没说话,但目光却比方才要沉肃些许。   猗苏迎着他的目光瞧回去,声音微微发虚:“之前我得知,亡灵本不能随意进入漱玉谷,便觉得其中有蹊跷,于是……”她说不下去了。   于是就求助于胡中天,而后和伏晏闹了好大一阵别扭   伏晏一手撑着额角,淡声说:“这么说虽然很古怪,但我有他的记忆……因此我可以说,他并不会责怪你。”他看着猗苏的神情弯了弯眼角,添上一句:“我知道,即便他不责怪你,你还是会自责。”   猗苏不否认:“的确。但这也就是愧疚与感激罢了,和对你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她也不习惯直抒胸臆,却硬着头皮说下去:   “我不能否认,如果不是你的皮相,我不会对你多加注意。”   猗苏实话实说,伏晏对此虽然有些别扭的不悦,却也只抬了抬眉毛便示意她继续。   “但从一开始我便宁可你与白无常是两个人,”猗苏看着榻沿雕刻的细草纹路平静地继续叙述,“若不然,也只能证明我对他的感情不过浅薄而已。”   “你说得没错,一开始你的确很讨人厌。但即便你身上有那么多我讨厌的地方,我还是渐渐容忍下来。这并非因为你有一张和他一样的脸,而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上了你。我并不知道到底从何开始,为什么,但事实就是这样,即便你恶劣到让我觉得本应忍无可忍,但我还是舍不得离开。”   猗苏鼓起勇气迎上伏晏的视线,肯定地道:“我是喜欢你的,伏晏。”   她这句话给伏晏带来的震动显然也不小,他的讶异与欣喜难得都写在了脸上。猗苏瞧在眼里,又是有些得意,又是微微的委屈:她没想到伏晏对她感情的信心稀薄到这个地步。   念及此,猗苏便加重了语气,近乎是责难地说:“因此,我不喜欢被你一次次质疑用心的真假。就算是我,也会受伤的。”   伏晏便有些愧疚地垂了眼。他一身素色中衣,外头松松着家常月白纱袍,靠在黑漆屏风上肤色本就被衬得很淡,因仍算是半个病人,他的侧颜便愈加显得清癯胜玉。此刻他露出歉然之色,只一眼便能让人心软下来。   “爱情让人自卑且愚蠢,”他斟字酌句地说道,“我不该怀疑你的。”   他顿住,看着猗苏露出些微缱绻的笑,眸中波色宛如薄明时分深云后透出的日光,淡却温存:“我觉得我真的爱上你了,阿谢。” 作者有话要说:  胡中天:真想高歌一曲:“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的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   剥完伏晏下章剥阿谢(听上去好不河蟹)   交心这两章是作者全文最喜欢的部分之一,希望大家也喜欢_(:з」∠)_   ☆、推心而置腹(下)   “我觉得我真的爱上你了,阿谢。”   伏晏刻薄讥诮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如今他猛地来上一句直白的情话,偏还一副若无其事的从容模样,猗苏只觉得自己耳边轰地一声,肯定到耳根又红透了。   她勉力提醒自己这场谈话尚未结束,便咬着嘴唇轻轻应了一声,身体却有了自己主张,往伏晏的方向更靠近了几分。   伏晏便就势将她搁在榻沿的手盖住了,他的指腹滑过她的手背,画了个圈,像在勾勒什么图样。猗苏觉得有些痒,要抽手却被按住了,只得任对方在自己掌心手背羽毛轻扫似地触碰。   伏晏和她这般无言地翻覆指掌亲昵了片刻,才继续冷静地道:“我其实是知道你探究他的事并无更多的意思,但我还是在意,在意得要发疯。我害怕他会从故纸堆里爬出来,把你抢走。”这么说完,他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说法有些荒谬,不由低低笑了,从眼睫底下撩了猗苏一眼。   猗苏有些狼狈地转开眼,可那只被伏晏握住的手却传递来再清晰不过的触感。该死的是对方的指尖还在她掌心逗弄似地一划一划,她蜷起手指想阻止他的动作,他却干脆借机与她十指交扣,并不强硬地轻轻带了带,显然在暗示她靠上来。   犹豫一瞬,猗苏还是磨磨蹭蹭地坐到了榻边沿,缓缓侧身靠在了伏晏肩头。   片刻的静谧。   而后,伏晏侧首,看着她徐缓地道:“可是阿谢,你尚没有告诉我,今早你为何要那般强硬地拒绝我,”他的唇边浮现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这并不只因我们尚有未言明的芥蒂罢?”   猗苏颤抖了一下,慌忙别开脸,却明白伏晏都已拿出足够的诚意,自己不可能对此避而不谈;嚅嗫了片刻,她才低低地说:“有点太快了,我很害怕。”   说着,她回转身,左手五指扯着伏晏大氅的襟口,对着他的胸膛低眉垂目地轻语:“就如同在做梦一般,我真怕突然就到了梦醒的时候。”   “你又是在害怕什么?”伏晏的声音很温和,响在她的耳畔,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循循善诱,要将她潜藏在心底的话尽数勾出来。   猗苏深深地低着头,呼吸逐渐急促,犹如心底的这情绪太过激烈,澎湃到了她无法自抑的地步。她拉着伏晏衣襟的手指捉得更加紧,好像要凭借这触碰在情绪的狂潮中站稳,维持神识的清明。   伏晏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不给她再退缩回去的余地,却也没有再进逼的意思。他在等待她从坚硬的壳里脱身,将一直以冷色遮掩的部分展露在他面前。不论那底下会是多么晦暗的颜色,他都会接受。   可谢猗苏一直太小心翼翼了,极少将这部分自我露出半点。伏晏甚至不能确认自己方才的坦白,是否真的能换来她投桃报李。他也明白,她的过去并不比他要光彩,甚至只有更为丑恶。他也感觉得到,谢猗苏对连同生前事在内的自我,除了严苛的防备,更有难以言说的恐惧。   伏晏已经做好了任谢猗苏今日就此退缩回去的准备。   他毕竟不想逼她太紧。   可猗苏却在这时开口了,声调发紧,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但她到底还是将字句吐出口:“我害怕会配不上你的付出。”   “你为我做到那种地步,我很欢喜,很感激,却也……很害怕。我害怕我配不上你的付出,会让你失望。”她徐徐抬起头来,神情复杂地与伏晏对上视线。   她的眼凛凛的如同秋水,双唇微分,分明是欲泣的神态,却又莫名显得凉薄,并不十分娇弱。兴许是她的眼神到底还是太冷锐了,好像已有霜结在里头,即便有桂叶月露的美姿仪,也难以与菱枝的孱弱联系在一处。   这么一瞧,谢家四娘的高傲与冷漠似乎从未消失过,只不过被她妥帖地藏起来,不曾露出端倪。   猗苏的重重心防随着这两句坦白剥落而下,她自己也仿佛觉得冷,抖了抖,却摇摇头拒绝了伏晏进一步的触碰和安抚,反而以一种近乎漠然的声调继续说:   “况且,尚有一事我不得不说清楚。即便你并不在意血脉,可我化戾气而生,未必能有子息。”   她顿了顿,笑得惨然:“这你也不在意么?”   伏晏微微一怔,随即淡声道:“我不在意。嫁娶之事,于我而言本不是为了繁衍血脉。更不用说,我不觉得自己会是个好父亲。”他向后一靠,口吻闲闲的:“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让伏氏在我这里断了也是好事。”   猗苏眉眼微舒,释怀了些许,但表情仍旧僵硬。   伏晏便倾身吻了吻她的头发,轻声说:“你也不必心存负担。你我之间不是交易,付出多少便定要苛求同等的回报。因此并无配不配得上之说。”他的声音里有宁定的笑意,听着便让人缓缓安稳下来。   “而且,你若忧虑的是我与母亲的关系,我必须承认,那般行事不全是为你。也是为了我。”伏晏说着松开与猗苏紧扣的左手,轻抚她的脊背。猗苏定了定,最后还是任由他将她揽入怀中。他便垂首,贴着她的耳廓温言道:“我不可能,也不愿再任由母亲摆布,我要作为我自己而活。”   猗苏听他这般许诺,不由将脸在他颈窝轻轻磨蹭了一下,嗔怪般地软声说:“你这么说……只会让我比意料中更喜欢你。”   她仰起脸庞,一双幽夜似的眼仍旧深而黑。她换了声调,轻轻地念:“伏晏,这也让我很害怕。”   伏晏眉头一拧,手指拂过她的眉眼,无言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猗苏便自弃似地笑了,开口声音靡哑:“我怕爱上你就意味着重蹈覆辙。我的嫉妒心很重。万一出现什么威胁到我的人,我又会……又会变成过去那样,控制不住自己,再次崩溃,毁了自己也毁了周围人。”   室中有片刻的寂静,夜色在不知不觉已然潜入梁父宫的每个角落,捉住了这片刻的机会,让那以夏风虫鸣谱就的低吟从门缝里爬进人心头,伴着婆娑的树响,唤起什么迷蒙的心绪。殿中的灯火莹莹,愈发照出了外头的黑。   猗苏听着细碎的声响,看着烛焰颤动,就有些走神。可伏晏却在这时开口了。   “我相信你,阿谢,你不会犯同样的错。”伏晏用下巴蹭了一下她的发顶,一触即离,“而且你也应当相信我,你不会因为我而感到不安。”   猗苏因伏晏从容却也情深的这番话心旌摇撼,不自禁伸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呜咽般地喁喁:“抱歉……说是要你对我有信心些,其实我也……”   伏晏哧地笑了,声音里攀上淡淡的、善意的嘲意:“不曾想,我与你其实同样的不自信。”   猗苏缩了缩,叹气似地道:“亏你说得出口。”   伏晏目光灼灼,唇角一勾,吐字的声气含笑:“阿谢。”眼瞧着便似乎要凑上来。   两人关系乍冷还暖的时分,最是需要做些温存事来抚慰,可猗苏却在他胸口虚虚一撑,将他的动作止住了,半撩了眼帘轻轻地道:“正因为我喜欢你,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对冥府、对未来的筹划。即便我不能对你的事业有所裨益,至少让我明白你的想法。”   她咬住了嘴唇,像是感到有些难以启齿般地嚅嗫:“我很贪心,我还想成为最了解你的那个人。”   伏晏的目光愈加明亮,那热度好像足以令琥珀重新融成松脂,将她的倒影整个包裹进去,定格在深处再不更易。他噙着笑缓缓陈述:“你既然有这心,不妨便从改制一事说起。此番虽然瞧着事起仓促,但这其中细节是在叔父卸任前便拟定的,我不过略加增益。”   猗苏点点头,面露思索之色,一边发问:“你赞成改制,又是为何?你对伏氏血统并无执着,这只能说明你不反对的立场。”   “依你之见,在此之前,冥府、又或者说,仅仅看上里一处,情势如何?”伏晏徐缓地引导着猗苏,左手手指却不安分地拨弄着她发间的穗子,指尖若有似无地穿过发丝触碰脖颈的肌肤,所到之处尽是微微的痒。   猗苏瞪他一眼,往旁让了让躲开他的撩拨,口中分析道:“上里政事承袭的是古制,一概交由冥君掌控,事务由冥君批复后再下放到各阴司。过去还不打紧,但时日长久,鬼城居民渐多,中里规模见长,这套行事路子……是否渐渐捉襟见肘了?”   伏晏对她的作答先是有几分讶异,随即面上神情转为欣然、甚至可以称得上大喜。他有条不紊地接话说下去:“的确,因只有一人分配事务,便难以尽善尽美,顾及眼前又要从长规划。单就冬至清明来说,黑白无常及属下拿人便忙得三班倒,其余的差役分配名册、依照转生簿引导路径不一一而足,都难有半日休息。而平日里,这些阴差却整日游手好闲、无事可做。更不用说,借机谋私中饱私囊的事难道还会少?”   他哂然,摇摇头:“况且中里日渐热闹,总有些无聊的纷争,却无人手专事鬼城管理。再如情报,夜游一队便要肩负冥府线报与下界动向,也是够呛。”   “因此,推行新制,肃清政风是必然之举?”猗苏了然地颔首,又提出疑问:“可都说政事要如烹小鲜,缓缓图之,突然宣布彻底改制的风险未免太大了吧?”   伏晏一手搁在榻边的隐囊上,闲闲地答:“古制便如座庞大的宫殿,上头累累堆积的污垢和枷锁太重太多,要从哪里动土都是伤筋动骨、难以下手。与其将时间耗费在这上头,还不如直接夷为平地、再起高楼容易些。”   他蓦然似笑非笑地轻撩了猗苏一眼:“况且,又有许寻真的事,即便这次压下去了,相似的动乱迟早会一次胜过一次,等不到我慢慢将改革推行开,只怕坐在上里梁父的便已不是我了。”   伏晏说这番话时神情自信而冷然,眸光锋锐如出鞘名剑,虽语调轻描淡写,但言辞却透出居于人上的杀伐果决。即便伏晏内心尚不自信,行事也许还欠圆滑,但他确然在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   猗苏感觉自己第一次接近了伏晏的另一面,兴奋的同时又有淡淡的颤栗。她不确信自己是否能跟上他的步伐。她真的能够成为全盘理解他的人吗?   伏晏仿佛看穿了她的犹疑,低下头和她碰了碰鼻尖:“嗯?看来你的贪心也不过如此嘛。”他说话的口吻很淡,但潜藏在字句里的心绪,却比此前任何的情话都还要热切:“阿谢,我希望你能够成为最理解我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嗯树哥就是痴迷于心性相投不仅是情人还是知己的关系╮( ̄▽ ̄")╭   预告:后面几章各种甜以及终于不用吃素菜了(划掉)   上次我都转变画风变身DJ了你们还是霸王我…………嘛很快就要完结了,等到时候别忘了出水透个气=3=   ☆、愿为梁上燕   伏晏说完,显然觉得仅仅一句尚不足以诠释他的意图,便皱皱眉继续道:“我并不要求你事事与我意见一致。”   他睨着猗苏揶揄地笑了:“甚至于说,我很乐意你继续挑刺抬杠。但只要你能理解我,支持我也好点醒我也罢,我……即便为千夫所指,不为人所明晰,也无所谓。”   猗苏有片刻的失语,随即她点了点头:“我会努力当个好学生的。”   伏晏看着她,温存却也无奈地顺了顺她的额发:“这些事我的确可以教你,但能教的毕竟有限,更多的却要你自己摸索。”他顿了顿,半垂了眼睑轻描淡写地道:“我至多能护住你,让你不至于在摸索中受伤。”   猗苏无言地以行动表明了态度:她主动倾身过去,撑着伏晏身后的洒金矮屏,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   双唇堪堪相触,猗苏便觉得似乎有什么与之前不同了。但要细究,她却又无从分辨,又或者说,无暇分辨了。   原本只是打算蜻蜓点水地一触即离,不知不觉便延长作辗转相合。温存时微微晕眩的漂浮感她本已不陌生,但此刻,身体宛如飘浮于温水之上的轻羽,细风带来的每一丝波动,都会在水中荡漾开重重涟漪。   知觉前所未有地敏锐,她好像一分为二:一个自己在这热度这涌动里食髓知味,俨然已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存在的只有每一刻的实感;另一个自己好像魂灵出窍,明晰地辨识身周的一切,可说到底,她清楚地感知到的,也只有伏晏而已。他的气息,他的呼吸,他的温度,他的动作。   而最让她悸动不止却也欢喜到极致的,却远远不止这些。   原因无关紧要,但猗苏就是清楚地知道,对方在这一刻与她感同身受。这是真正足以拆开字面,逐字印证的感同身受:以触碰感知到的是同样的热切,如惠风中快活自在的归巢燕,又似游弋嬉戏在莲叶畔的双鱼。   无需言语,只是在短暂分开的刹那,目光交汇便足以畅叙相通的心意。   猗苏觉得喜悦,又有些羞赧,不由垂下眼,盯着伏晏近在咫尺的衣襟,视线却悄然从细线勾云纹的衣领上移,掠向了对方若隐若现的锁骨。   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她着实被自己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将脸埋得更低,又忍不住偷偷看伏晏的脸色。   心悦的姑娘就趴在胸口,双颊因方才的亲昵晕起绯红,动作却遮遮掩掩笨拙得很,闪烁的目光好像狡猾的小兽。伏晏将这情状尽收眼里,任他平素表现再从容,也不由有些不自然,眼神一定便侧转开脸去,才开口声音便微微沙哑,不由弥补似地清清嗓子:“白无常之事既然别有蹊跷,我自然会查,你放心。”   猗苏也暗暗松了口气,尽量毫无异状地应答:“好。”   顿了顿,她稍直起身,坐回榻边,现出忧虑之色:“就在方才,我有个很大胆的揣测。”   伏晏便也正色道:“先说来听听。”   猗苏便将许寻真亦是白无常意外后的推手、黑无常从旁辅助的推论说了一遍,语毕叹了口气:“可真是如此,两次针对的都是你,也太巧了。”   “未必,”伏晏淡淡道,眉头微蹙,思索片刻后想到了什么也不再隐秘,只坦诚道,“你遗落了一个线索,如意。”   猗苏怔了怔,眼神急闪数下,抽了口凉气:“若真是那样……”   伏晏看着她,不知是自嘲还是嘲人地冒出一句:“只能说无论在何处,动了情的人都理智全无。”   “你有何打算?”猗苏却先掠过他话中的另一层深意,不无焦急地追问。   伏晏闻言却先闲闲地朝着房外看去,而后耍赖似地往后一靠:“夜了,明日再想。”   猗苏这才惊觉不知不觉已近深夜,便歉然道:“也是,还是好生休息为重。”说着便要从榻上起身。   伏晏却单手从后头将她抱住,低头磨蹭她的颈背,低低地道:“阿谢,”   意味深长地默了片刻,他才蛊惑又轻缓地在她耳畔呢喃,“让我再抱一会儿。”   这话实在要命,吐息落在猗苏颈侧的肌肤上,分明不过温热,却像是用字句在语声落出留下烫过的痕迹,想装作没听见都全无可能。   她声音发颤,不知是讨饶还是嗔怒地驳回:“你别得寸进尺!”   伏晏便似乎真有几分委屈,干脆将下巴牢牢在她肩头抵住了,将病号的特权滥用到底,小声地嘟囔:“只是抱一会儿都不肯,吝啬。”   这厮现场演示一秒变幼稚恶劣儿童,猗苏实在招架不住,近乎是咬牙切齿地回了软绵绵的一句:“你……你抱得还不够久啊!”   “嗯。”伏晏心安理得地应道,加深了拥抱的同时,在她露在衣领外的后颈处轻轻一吻。   猗苏觉得身体都僵了,垂死挣扎:“我……我该回去了……”   伏晏半晌没动静,猗苏便回过头,正撞进他含笑的眼睛里。   他难得忍俊不禁:“阿谢,你好可爱。”   猗苏觉得全身气血都在往脸上耳根处涌,她几近气急败坏地道:“伏晏你就喜欢欺负我!”   对方挑了挑眉,继续大言不惭:“那你欺负回来就成了。”   见猗苏实在羞愤得像要即刻哭出来,伏晏又温言安抚:“好,好,是我的不是。”说着便真的松开左臂的环抱,不再阻止她离开。   猗苏背过身整整衣袍,终忍不住回头瞧了眼,只见伏晏异常安分,枕着隐囊不像再要有什么动作,只安静地看着她。她心里竟然如同被羽毛轻轻撩过,痒痒的留恋起相拥的温存来。   可她毕竟面薄,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便被她毫不留情地压了下去。她假作正经地干咳两声,起身道:“早点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伏晏笑笑地撩她一眼:“好。”   猗苏便脚底抹油般地一溜烟走了,留伏晏一脸不知是无奈还是乐在其中的笑。   ※   长夜寂静,唯有忘川流水声不止。   下里荒芜的残垣断壁在暗夜中愈发显得阴气森森,一座塌了泰半的圆拱石桥横在忘川西岸,青石板桥面的断口乍一看宛如凶兽的獠牙。   桥洞的阴影里立了两个人。   “到此为止吧。”说话人的语调平淡。   回答他的人声音里的疲倦像要漫出来:“都到了这地步,我已无退路。”他的笑声轻飘飘的,却充满寒意:“助我还是不助,决定在你。但我也懒得和你打哑谜,筹码是那位阿丹姑娘,黑大人。”   最后三字念得很重,尽是讥讽。   黑无常向一侧迈了一步,黯淡的天光只隐约照出他并未戴面具,脸容仍旧隐匿在黑暗中。他低沉地道:“你究竟要如何?”   “把她带来见我。只要这一件事,我与你两清。”那人轻声地笑,笑着笑着便轻咳了两声,像是体弱,转而轻喃:“替我遮掩在漱玉谷一事中的痕迹,这是第一件事;告诉我伏晏的行踪,这是第二件事。很好。”   黑无常报以沉默,但他的隐忍却写在了他的肩背的每一寸紧绷中。   对方又是一阵笑:“我给你三日,仍是这时分,带人来见我。”   一声穿空而过的轻响,桥洞中瞬时少了一人。   黑无常从桥洞下现身时已然戴回了面具,他微微仰头,望了望星光都无的天幕,隐匿起气息,往中里方向徐行。   虽已近子夜,但三千桥畔的浮木上还是坐了个红衣的女子,火焰一般的衣裳远远便瞧见,如同开在水中艳极的彼岸花,将夜色都照亮。   她在哼着轻柔的调子,徐徐地吟唱软糯的唱词,低婉的歌声在夏风里递过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这歌声分明清软,却透出沧海已尽的苦涩,字字沉痛到像要滴出血来。一曲毕,她又开嗓,仍旧是这首,只是反反复复地唱。   黑无常在空空的长街口驻足,无言地凝望三千桥的方向,安静地听,并无进一步的动作。   阿丹猛然止声,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她再次背过身去,双手在浮木上一撑,站起身。她捋了捋衣袖的褶皱,蓦地向后一折腰,探出大红广袖的纤纤手指似含苞玉兰,她复开口唱:“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云雾渐散,从黑云后探出明月的娇颜。   美人月下而舞,足踏浮木,腾挪间如惊鸿,水面轻轻碎出一阵阵的涟漪。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她蓦然收声,一闭眼,缓缓收起动作,精心勾勒的眉眼冷冷。她好像朝着长街的方位瞥了一眼,又好像只是打量追月的乌云,默不作声地足下轻轻一点,消失在忘川水波间。   他们不会再相见,因此唱到这,业已足够。   黑无常面具露出的眼微弯,他加快步子往上里而去,竟然显得轻松。 作者有话要说:     《长命女·春日宴》原作者冯延巳,在此借来一用,顺便推荐个歌曲版本~可作参考   不要问我为什么写个亲亲都会那么意识流o(*////▽////*)q 这章的某些人写的时候苏到我了……   ☆、以胶投漆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从今天起日更到完结!终于可以日更了我好爽啊…   感觉存稿都要发霉了。你爽我爽大家一起爽╮( ̄▽ ̄")╭   18日,也就是一个礼拜后的今天,开!新!文!   猗苏已然许久没睡得这般安稳。   直到外头已然一片亮堂,她才悠悠从无梦的安眠里苏醒。夏日的气息一早就在空气里乱窜,枝桠的婆娑声也显得生机勃勃,令她的心情自然而然地明快轻松。洗漱一番时候已然不早,这时再吃早饭便有些尴尬了,她索性用了两块糕点,便潇潇洒洒地出门。   猗苏本不清楚自己要往何处去,但一出西厢,她自然而然地便朝着梁父宫正殿行去。这份熟稔让她有些窘迫,但也不过是一瞬罢了,她也不矫饰,大大方方地就进殿去探望某个病号。   她到的着实不算巧:后殿的门帘后飘出药味,伏晏应当在换药。   猗苏便退开两步,到殿外的廊屋边踱步,看了一会儿檐下摆着的花花草草。   不多时医官便捧着盒子出来,见了猗苏微微颔首,态度自然地告知她伏晏的状况:“再过几日便不用上药了。”   猗苏有些吃惊:这医官的姿态太理所当然了,就好像她和伏晏的关系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不自在归不自在,她谢过了医官后,再次进殿。她还没出声,伏晏已经隔着帘子出声了:“阿谢?”   猗苏便撩了门帘进去,视线一扫不由愣了愣。   伏晏瞧着的确是大好了,盘坐在后殿朝院落一侧的胡床上,没戴冠,家常锈红纱袍松松的,外头搭了件花青竹纹大氅,膝上反扣了本闲书,一派悠闲模样。   惹眼的却在他的衣襟,兴许是换药方毕的缘故,本就松且薄的纱袍在胸口松敞出一块,中衣领口则干脆更加散漫,像是根本没系衣带,两边衣领间露了锁骨和其下的一小片胸膛。   猗苏却也没多想,不过一怔忡后,便神情自若地在胡床另一侧坐下,斜斜睨着伏晏道:“多大的人了衣服都穿不好,染了风寒就有趣了是不是?”   伏晏漫不经心地回道:“这里太闷。”   顿了顿,他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不然你来替我穿?”   这厮显然是玩上瘾了。猗苏瞪了他一眼:“你再浑,信不信我现在就走?”   “不信,”伏晏说着朝猗苏的方向一歪,靠在了她身上,半真半假地轻声和她调笑,“你舍不得我。”   猗苏到底没能推开他,只恨恨将对方往她腰间探的手拍开了:“你该不会准备在这里看一日……”她看了看那本随伏晏动作滑落在地的闲书,颇有些无语凝噎:“菜谱?”   “医官说我这几日最好不要伤神,自作主张地把这里的书清了,余下的除了食谱便是笑话。”伏晏倒并不怎么生气,显然也乐得轻松。   猗苏觉得方才那医官的形象顿时伟岸起来,噗嗤就笑了:“那你为什么不看笑话啊?”   “太无聊。”伏晏对此嗤之以鼻。   “这几日还是黑无常在主事?”猗苏想到昨日提出的猜想,不由对伏晏的态度有些疑惑。   伏晏却轻轻一笑:“他已卸下这担子。但这几日并无我需要经手的要事。”   到底是谁说得好像冥府架构摇摇欲坠、必须立即动刀的啊?猗苏不满他优哉游哉打哑谜的态度,耸耸他靠着的右肩:“许寻真,改制,哪一件不是费神的麻烦事?你就别卖关子了。”   伏晏便露出堪称迷人、却也恼人的微笑:“你猜猜,昨日你离开后谁来了?”   猗苏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敷衍道:“黑无常?”   “答对了。”伏晏说着坐直了,先轻轻托了猗苏的下巴,在她唇角一啄,噙笑低声说:“这是奖励。”   猗苏还没来得及抗议,他便倏地换回谈公事的从容腔调,微微收敛笑意:“他不仅说出了许寻真下落,还吐露不少有意思的事。”   伏晏像是在回忆一般沉默片刻,缓缓叙述起昨日状况。   谢猗苏离开后,伏晏原本已准备就寝,忽地又有通传,来人竟是黑无常。   进了殿,黑衣青年一撩袍子便跪下了。   伏晏讶异地挑挑眉:“怎么?”   “属下死罪。”黑无常一稽首,姿态谦卑,语气却很平淡,从中无从寻找任何的惊惶。他坚定而清晰地道:“属下……同许寻真本是旧识。”   说着,他抬起头来,看了伏晏一眼。   伏晏眼神闪了闪:“哦?”   “许寻真于属下初到冥府之时,曾于危难之际出手援助,是属下的恩人。”他顿了顿,却不像是因羞愧而难以启齿,倒像是为了让伏晏听清自己每句话的意思。   伏晏坐直了,脸上玩味的神情渐渐收敛进去,审视黑无常片刻,语含讥诮地断言:“但你不准备告诉我,那究竟是何等的恩情。”   黑无常一垂首,没有否认,只是以尘埃落定的口吻叙述惊天的事实:“属下答应为许寻真做三件事。其一,是在他召唤亡灵攻击白无常后为他遮掩。其二,是在他此番动手之后,向他透露君上的行踪。自酌馆意外,本是冲着君上而来。”   伏晏一挑眉:“其三?”   黑无常在面具后笑了笑:“君上似乎并不意外。看来属下早就露出了端倪。”   “只是揣测罢了,”伏晏一手撑着太阳穴侧,露出一抹略显阴冷的微笑,“你做得很好,几乎抓不出把柄。”他止声,片刻后才意味深长地道:“即便是此番,你突然就有了许寻真使用的黑色烟尘的线索,也是你故意抖出的罢?”   “君上明鉴,”黑无常轻声答道,“许寻真所言的第三件事,是令属下三日后携如意姑娘去见他。”   伏晏面色不改,从从容容地道:“要用什么交换他的行踪,你不妨直接开价。”   黑无常因讶异微微一震,伏晏的声音里便带了一丝嘲弄:“你既然愿意坦白,难道为的不是交换?”   “是,”黑无常没有再作谦卑状,抬了头看向伏晏,缓声道,“我只求君上能保护好燕丹姑娘。”   伏晏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只是这个?”   黑无常视线毫不躲闪,目光宁定:“属下本是死罪,妄自开出筹码,自不敢贪心太过。”   “夜游会处理好这件事。”伏晏闲闲地答应下来,琥珀色的眼往一旁定了定,清明的眸色很冷。他不急不缓地续道:“许寻真之事便交给你办。能活捉固然好,但情况不妙,你自然懂得如何行事。”   黑无常再次以额贴地,应道:“喏。”   伏晏看着对方,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一摆手,黑衣青年便无声地退了出去,影子在廊下拉得很长。   听完伏晏的叙述,猗苏片刻没言语,忽地叹了口气,怅怅地道:“到底还是牵连了阿丹,偏生她又不愿领黑无常的情。”   伏晏显然并不如何同情那两人:“他要怎么捉住许寻真,我不会管;开出的条件我也只管履行。只要看到结果便好。”   猗苏不由剐他一眼,对方却不躲不闪地看回来,凉凉道:“还有,他去捉许寻真你可不许跟去。”   这念头不过在猗苏心头浅浅掠过,就已经被扼杀在幼芽阶段,她便有些不服气,主动贴过去,半是撒娇地争辩:“我就远远看着行不行?许寻真知道太多重要的事了,他本人也是迷雾重重……”   话未尽,伏晏就已经放低了音调打断:“这些事,你跟去看看便可以弄明白?嗯?”   猗苏自知理亏,撇撇嘴,妥协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伏晏却显然不准备让她这般模棱两可地蒙混过关,向她凑近了些许,眼神灼灼地盯着她低低问:“知道什么?”   “我……我不会跟着黑无常搀和三日后的事……好了吧?”猗苏对他这招最是没辙,有些忙乱地寻找新话茬:“许寻真要见如意,你准备怎么办?”   “我已传信往颢丘,如意不日将至。”伏晏神情自若。   猗苏却别扭起来:“那么简单呀?”   “母亲会认为这是我有求于她的示好,她还不想再刺激到我,自然不会拒绝。”伏晏淡声道,眼底忽地便现出一分笑意来,揶揄道:“怎么?这就吃味了?”   猗苏送了他一个大白眼,哼道:“你想多了。”   伏晏笑笑,无言地凝视她。他秋池般的眼里闪着一星半点的笑意,愈发显得灼热,仅仅是对看着就能将最坚的冰化水;更遑论她那些本就缱绻柔软的心绪,在这温度里愈发不可自已。   殿中气氛就悄然添了一抹若有似无的旖旎,有什么潜藏的东西趁着这静默,缓缓从深处浮上心湖,现出枝叶面貌,牢牢将人缠住,带得心跳呼吸都急促起来。   猗苏在这对视中气息渐渐有些不稳,无措地垂眼,眼睫急扇了数下;她余光瞥见,伏晏的锈红纱袍猛然动了起来,花青大氅滑落在原本的方位。   转瞬即逝的晕眩。   伏晏俯身将她压住了。   ☆、裁为合欢被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这首BGM,写甜甜的戏的时候一直循环这首,平静又温馨↑   嘘,看完了静悄悄地冒个泡告诉我这章味道好不好可以吗QvQ   这姿态实在略引人遐思,猗苏懵了一会儿,回过神的时候,伏晏的脸已经近在咫尺,唇齿和她将触未触的,隐约含笑的表情极是要人命。   有个祸乱冥府的神秘人物在逃,还有个忠诚存疑的属下行动未明,猗苏觉得现在这时刻,伏晏还有这闲情……不愧是伏晏。   可伏晏方才也说了,医官令他不得伤神,这一腔要溢出来的闲情也说得过去。   也就在猗苏默默纠结的时分,伏晏已然吻下来,还轻轻以咬表达了对她走神的不满。辗转数回合,猗苏气息略喘,伸手将对方往上推了推,想吸口气定定神,伏晏却再次俯就,根本不容片刻的消停。   敌我地势优劣悬殊,猗苏即便有反攻的念头,也顷刻在伏晏攻城略地的动作下溃散得片甲不留。   她原本推着伏晏胸膛的手,先是改抓他肩头的衣袍,最后溜到了他的颈后。   伏晏的嘴唇也悄然下移,触到了她的脖颈,激起一阵陌生的悸动。   猗苏张张口,原本想深吸显得稀薄的空气,却不意间漏出了细弱的娇声。   她先是僵了僵,而后才发觉伏晏的动作也停住了。他近乎是突兀地起身,背过身去轻咳一声,有些急促地整理衣袍。   两个人都极为尴尬,沉默地各自和衣襟交流了一会儿,还是猗苏先嚅嗫出声:“这……”   “下不了手。”伏晏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在回答她未出口的疑问,仍旧没回身,还可疑地抬袖,状似在理发髻,广袖却将他的侧脸也遮得严严实实。   这四字实在是天外飞来一笔,猗苏被噎了半晌,感觉方才那恼人的热度都被浇冷了大半:这、这是什么意思?!   但她实在没再问下去的勇气,索性起身开溜:“你继续看菜谱吧……我就不打扰了……”   出了后殿,迎面一阵穿堂的夏风,猗苏稍稍冷静,觉得双颊发烫,不由又是一阵心虚;四顾无人,她以压裙的杂佩贴在面上,玉石冰凉凉的,却无法平复沸腾的心绪。   果然还是很在意伏晏到底是什么意思……   猗苏一跺脚,快步自正殿逃离,一路低着头回到西厢,洗了好几把脸。   等她平静下来,出上里到了三千桥,却没寻着阿丹的踪迹。她估摸着是夜游已经将事情办妥,见天色不早,便转而回到梁父宫。末了,她却到底没拉能下脸再去见伏晏。   真有心消磨时间,转眼便入夜了。   夏虫轻声鸣唱,一派闲逸中勾起些微的躁动,很快沉在夏夜的星河里消失不见。   ※   伏晏次日仍旧被叮嘱不得伤神,却无再看菜谱的兴致,一时坐在榻上颇有穷极无聊的意味。日头渐上,梁父宫安静得能听见博山炉中银炭闷烧的细响。   一本急送来的公文反扣在小几上。这是即便真在病中也不得不看的书函。   伏晏盯着它描金的侧脊看了一会儿,神情有些冷:是九重天传来的消息,封印在疏属山多年的凶神贰负最近不太.安生,帝台紧张得很,只怕近期都顾不上冥府了。   帝台与冥府的关系向来暧昧,既是姻亲,却又忌惮着伏氏的力量。即便有心,贰负一事,伏晏这里暂时还不好表露出打算出手的态度。真是麻烦又可笑。   再多思虑也无用,伏晏便将念头转开了。   谢猗苏还是没有来。   伏晏因为这个念头怔了怔,唇边却不由现出一分无奈的笑意来。他揉了揉眉心,感觉有些头疼:她该不会是因为昨日的事着恼了吧?   于哄人这博大精深的学问,伏晏自认全无造诣。以他如今的状况能想到的法子……也就是找样东西送了赔罪。可送什么好,又是个难解的问题。   谢猗苏到底喜欢什么,伏晏因为过去记忆的关系隐约知道,但要他就这么用白无常的记忆,他还是意难平。   美食,否决:如今他不能出梁父,又不能让人代.办,送了也毫无意义。   首饰,否决:送过了。   衣装,否决:不了解,更何况时间太紧。   伏晏便难得露出为难的神色来。   说实话,世间罕有梁父宫没有的物件,可要从中选出一样,竟是全无头绪。   伏晏干脆披上薄披风,掀了帘子预备在园子里走一走,却正见着殿门口一个熟悉不过的人影,正犹犹豫豫地露了半边身形。   “阿谢。”   猗苏闻声,不情不愿地从殿门后转出来,缓步走进殿中的阴影里,稍稍低了头,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能出门了?”   伏晏朝她靠近一步,轻轻应道:“不见风便无妨。”   猗苏便朝身后望了望,话语到底露出一分关切:“瞧着像要下雨,有风,你还是别出门了。”顿了顿,她宛如要弥补方才没遮掩好的情绪般淡淡道:“我就来看看你,我还有……”   一个“事”字还没出口,伏晏便快步档在她身前。   他遮住了本就因层云而黯淡的天光,默了片刻才试探性地问:“你在生气?”   猗苏别过头:“没有。”   伏晏将这两个字理解为:“我就是在生气。”便轻轻咳了声,还没开口,猗苏却已经扯了他披风一角往后殿拉,一边没好气地道:   “伤还没好透,就站在风口,你是非要作死么。”   怔了怔,伏晏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将他的尴尬当作真咳嗽了。他情不自禁地弯了唇,任由谢猗苏将他拉进后殿。   猗苏进了后殿便有些后悔,没来得及回头看伏晏的表情,他就从后头环腰抱住了。他将下巴搁在她肩头,笑笑地说:“我知道阿谢心疼我。”   真是给点颜色就灿烂,方才就不该心软。腹诽了那么两句,猗苏却没挣开,只翻了个白眼,凉凉地哂道:“你再病倒了谁来主事?”   伏晏却没回嘴,双臂反而揽得愈加紧了。他贴着她的耳际停了半晌,才开口:“昨天……抱歉。”   猗苏僵了僵,垂眼道:“你又道什么歉?”   对方默了片刻,才轻声道:“是我失控了,吓到你了。”   这回轮到猗苏默默无语:总觉得……他们在意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就此认下来,她未免觉得怂;可要说出她不自在的是“下不了手”那四个字,又实在难以启齿。   她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忍住:“我瞧着像是被吓到了么?”   伏晏侧眼盯着她,很快下了判断:“不像。”   他古怪地沉默了片刻,忽地又出声:“你该不会是在意我……”   “怎么可能!”眼见着伏晏目中笑意越来越浓,猗苏矢口否认,脸却红了。   “原来如此。”伏晏声音低醇含笑,吐息落在她颈侧,她不由随之一颤。   她的反应坐实了他的揣测,他干脆转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脸便是一番唇齿交合的厮磨。   这亲吻里隐约透出昨日最忘情时的那股热度。很显然,对猗苏,君上并非下不了手。   “我说下不了手,”伏晏与她眼对眼,笑意将露未露,“是医嘱令我即便有心,也无从下手。”   猗苏呆呆地和他对视了片刻,才彻底明白过来,一时羞愤欲死。   她反手掩唇,想向后退,身体却一轻。   伏晏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你你你、你……你干什么!”谢猗苏觉得自己不管上辈子还是从前,都没那么良家妇女过。   和矮榻不同,后殿的卧榻要软和许多,云被松松的笼上来无从着力。   伏晏双手撑在她肩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勾勾唇。   猗苏不由捂脸:“你……你就不听医官的话了么?”   “昨日是最后一次换药,今日我算是好透了。”伏晏说着便作势要凑近,却停在了她面孔上方几寸的地方。   猗苏从指缝间看不清伏晏的神情,便缓缓将双手从面上移开了。对方表情堪称严肃,双眸灼热,语气却克制:   “阿谢,不愿意也无妨。”   她张张口,他却以指腹将她的话语封住了。   “我不会因你不愿而不快。”伏晏顿了顿,眼睑微垂,“这事本是我逾矩。我也不会因你愿意而看轻你。”   他声音稍稍靡哑:“我不在乎所谓三媒六聘,也不觉得仅凭一纸文书能栓得住人,更不认为所谓贞洁有什么意义。但要是那能让你安心,我愿意等。”   “你也许觉得口头许诺很可笑,”他弯弯眼角,“但我不喜欢、也不会食言而肥。只要我还是伏晏,我只会爱你一人。”   像要令自己的话语更可信一些,伏晏缓缓和猗苏对上眼神,近乎是矜持地吐字:“阿谢,我爱你。”   猗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噗嗤就笑了:“呆子。”   伏晏的神情就微妙起来。   她适时伸手抚上他的眉眼,轻声说:“我很高兴。”   “况且,我不都说了,我相信你。至于那些将人绑在一处的繁文缛节,我不需要它们来让我心安。”她咬咬下唇,像是使出了毕生的决心:“我也爱你。”   伏晏在她的掌心吻了吻,没有说活,但两人的心绪仅凭对视便已明晰如镜。   他便继续方才那个停在半途的吻,动作很轻很慢,好像要将每一寸的触感都铭刻心上。   渐渐的,这层小心翼翼的矜持褪去了,比火还要炽灼的热度占了上风。这热情的火焰里,又隐隐约约透着末日将至一般绝望的疯狂。   是了,谁也不知道之后会如何,许寻真会如何,冥府会如何,伏晏会如何,谢猗苏会如何,尽是迷雾中未开的花,样貌颜色皆一无所知。   只有此刻是可以触碰的现实。   ☆、著以长相思   谢猗苏自觉是浅眠的人,但次日雨打回廊的声响却没将她立即吵醒。   她悠悠地睁开眼,只见后殿朝着院落的隔扇上沁着点点迷蒙的雨色,外头滴水的声响叮叮咚咚,宁定又清脆。时辰尚早,这雨声只衬得四周静谧。   伏晏像是早醒了,见机无声地从后头将她环抱,下巴在她肩头蹭了数下,散落的发丝扫过中衣露出的肌肤,只觉得微微地痒。   该做的都做了,猗苏反而没什么自怜羞怯的情绪,回头飞了个眼色:“今日你有何打算?明日可就是黑无常的三日之期了。”   伏晏身上中单半系不系的,单手撑着头斜卧,闻言闲闲地一撩眼皮:“如意已经交给他,燕丹已保护妥当,兵力也部署完毕,你说我还有什么打算?”   “今日落雨,让我想想,”猗苏顺势翻了个身与他面对面,学着对方的模样一手撑起脑袋,口中报菜名似地一样样数过去,“游园是不成了,打双陆我看你没兴趣,也不曾见上里有什么戏班子,不然……”   她声音戛然而止。   只因某些人的视线开始还好好和她对着,不多时便往别处溜,沿着松敞的中衣领口一路向下……   “喂!”猗苏腾地坐直了,暗自诶哟了一声,忍住扶腰的冲动,尽量凶狠地瞪过去:“我和你好好讲话呢!”   “我在听。”伏晏说话向来能少不多,这三字懒懒地念出来,却像是有十数倍的韵味藏在了每一笔每一划后头,拨得人心痒。   猗苏噎了噎,算是领略到了听而不闻的含义,凉凉地睨了对方一记:“既然你没什么想法,那我就回西厢了,你自己慢慢忙。”   伏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说话也无什么动作,还甚是笃定将胸前的散发仔细地捋整齐了掠到身后,一派气定神闲。他不束发的时候整个人都没了那股凌厉的神气,反而疏懒得似话本里所说的浊世佳公子,只轻描淡写地一眼看过来,便叫人心动神驰。   猗苏瞧着却不为所动,默默地转了身往床边挪。双足触到后殿微凉的黑曜石地砖时,她才意识到……鞋也好衣服也好,都在床的另一侧。   好歹她也算是修行过的,化出全身衣裳来本非难事。   伏晏忽地开腔:“我想好了。”   猗苏决定也来一回充耳不闻,继续系衣带。   窸窸窣窣的一阵响,伏晏也挪了个位子,靠得近了些,语气放得很软:“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猗苏内心挣扎了一下,理腰封的动作却只是稍缓。   总觉得现在这情状略微诡异:吃干抹净穿衣就走的角色,怎么就落到了她身上?也就这么一念之间,伏晏又凑过来些许,手指搭在她停在腰际的手背上,轻轻地画了几个圈子,转而落在她系了一半的腰封上,好像是要帮她将带子结上,指腹却隔着本就轻薄的纱衣按了按。   猗苏觉得腿有些软,恨恨拍掉了对方的爪子,偏生又怕力道太猛,才下了手就后悔起来,不由尴尬地回过头偷偷瞧伏晏。   他的眼睛含笑,与她对上了眼角一扬,像是有细碎的光亮落进去,频作一个个缱绻缠绵的字,无言地倾吐出来。   也就怔了怔的功夫,伏晏动作却快,手一勾一撑,便又是该死的俯视姿势。   “嗯?好不好?”相似的问句再次问出来,却有了不一样的味道,尾音拉长了撩拨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虽然很想试试回答“不好”对方会作何反应,猗苏还是很没骨气地自投罗网,含含糊糊地应了。   但不过片刻她就后悔了:“喂!你、你!”   “痛?”   “废话!”   窸窣的声音便停了停。   “瓷枕硌得后脑疼……”   “……啧。”   “你……”   这阵夏雨下得略急,敲在木质缘廊噼啪作响,急促得很;屋檐之上又传来沉而低的相合,闷闷的宛如掩了条薄衾在上头。   夏天真正地到来了。真正的暴雨却还在后头,如那本无人问津的描金公文,只在页脚露出受潮的痕迹。   ※   入了夜,雨终于停了,但空气中仍旧漫着化不开的潮气。   下里的断桥边更是迷雾森森,行走在其旁连几步开外都看不分明。   戴面具的黑衣青年略缓了脚步,待紫衣白袷的姑娘跟上来。略一回首,便见着一双沉沉的绝望的眼。   也是,被带到这种地方来见神龙不见首的人物,即便是如意姑娘,也是会害怕的。   黑无常没有向后再看,他知道暗处有精心排布的兵卒虎视眈眈,一声令下就可出手擒人,但他绝不能露出一丝端倪。   桥洞仍旧一片漆黑,黑无常在洞口驻足,淡声道:“我来了。”   半晌的沉寂,许寻真那疲倦的嗓音因为回音愈加轻飘:“先让她过来。”   黑无常侧首看了如意一眼,对方挺直腰背踏出一步,顿了顿,毫无踟蹰地继续走入黑暗。   如意的步子很轻,即便是积水的青石板路面,也只有细不可闻的轻响。   “再过来两步。”   脚步声静默了片刻,才迟缓地响了两记。   许寻真似乎对此就心满意足,梦呓一般轻轻叹了口气:“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东市,你肯定不记得了。”   “你一直喜欢穿紫衣,这颜色也的确很衬你。”他顿了顿,好像觉得好笑:“你不用这么怕我,我不会做什么,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你不答话听着也好。”   如意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究竟是什么人?”   许寻真有些讶然,却还是回答了:“什么人?我也不能算人了。我自九魇而来,化戾气而生,是你眼中不人不鬼的怪物。”   “你……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如意的声音如同碎玉,似乎是惶惶不安的,但底色却冷硬而勇敢。   黑无常站在那里听着,竟然有些佩服这姑娘的胆色:她这是在套话。   许寻真对她并不隐瞒。他的态度甚至称得上百依百顺、知无不言:“冥府并不需要一个君上,我想要的不过是将这些东西摧毁。原本我并不准备这么快动手,但……”他又怅怅地叹了口气。   “但我很担心你。”   如意的声音在发抖:“你究竟在说什么?你要说,是因为我,你才惹出那么大的祸端么?”   “只是提前了一些罢了。”许寻真仍旧懒懒的,好像被如意的慌张取悦了般低低笑了,“本就是早晚的事。冥府乃死生之域,本该恶者为王。”   “恶者为王?”   许寻真却不回答了,只悠长地叹了口气:“扯远了,我想告诉你的只是,我倾慕你已久,但也自知配不上你。但我到底为你做了一件事。”   “你思慕伏晏而不得,我将他重伤,让你如愿接近他。”   “伏晏仍旧不为你所动,所以我会将他的一切夺走,让他除了你别无选择。”   说这话时,许寻真的语调甚至罕见地上扬,像在邀功:“你若是仍不高兴,我就将这个让你不高兴的世界毁了便是。”   如意发出的每个字音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干涩而细弱:“为了我?”   “如意,不,阿紫,我希望你能记住我。”许寻真的声音里带笑,却令人不寒而栗,“我本无生念,却落入九魇,携带其中怨气从中逃离,每分每秒都被其中戾气折磨。现在终于要结束了,我希望你能亲眼见证。”   如意被他语中的恶意骇到,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足下却一陷,像是踩中了什么机关。   可她却毫发无伤。   瞬息之间,刺目光芒万丈,像要将这残缺的桥洞以光亮刺破。   烈焰腾地升起来,照亮了正中的人影。他白发在空中飞舞,随火舌的侵蚀化作焦灰。火光点亮了他的脸容。   这是一张原本清俊,如今却疯狂的脸。   他的眼比火苗还要亮,脸上带着高人一等的莫测的微笑,即便白发与衣袂都在化作焦灰散逸也毫无波动。也正因这异于常人的自若,许寻真一眨不眨的眼显得分外骇人,恍如最热的烈焰也无法温暖分毫的深渊,只是窥视便会被其中的阴冷夺去魂魄。   许寻真现身的那一刻,箭矢与咒术齐发,大批人马现身,不畏烈焰直驱而入。   对此,许寻真只是一笑,挥挥袖子,横溢的戾气将箭矢在半空湮灭。咒术如流火,却被扭曲的空气吞噬得影子都无。   但到底有本领高墙的人近身去,将许寻真狠狠压在地上枷起来。   火焰仍然熊熊燃烧,许寻真没有反抗,却抬起脸笑笑地看向如意。   “这是真火,你在烧自己的魂。”如意的声音像冰,脸色惨淡如纸,缓缓后退,“我不认识你!我也不会记住你,我会忘了你,你这个疯子!”   许寻真扬声大笑。   这笑凄楚却又邪佞,尖利直刺人耳膜。   本就断了大半的桥在这笑声中飞震开来,碎石飞溅,水花高高地扬起来,中途被扭曲的气场碾作尘埃。   空气也嗡嗡作响,仿佛有万千的蝼蚁在应和他的笑,迈着步子跳整齐的舞。   押他的阴差察觉有异,想拖着他施术离开,却被这诡异的真火困在当地,反而有被火焰吞噬的危险。   黑无常立在近处,手中锁链飞舞,化出个强力的结界来,暗纹金印,将火焰往地面逼去,意图将真火压垮。这一招有效,火势略缓,两个阴差带着伤将人拖出来,才走不过几步,身上仍然带火的许寻真却又说话了。   “不,你会记住我的。”许寻真清晰地吐字,面容宛如不堪热度的蜡像,模糊起来,一双眼却仍旧黑洞洞的,死死盯着如意。   周遭猛然安静下来,许寻真每一字都念得轻柔而认真:“你会记住我的,和我解放的世间所有的恶一道。”   应和最后一字的落下,他身后忘川猛然泛起诡异的水泡,宛如热汤。   黑无常喝了一句什么,冲上前去。   轰地一声,热浪将人拍倒在地。   咕嘟咕嘟,猩红的,朱红的,深红的,褐红的,黑红的,血与黑夜的颜色深浅混杂,或深或浅地从水中漂浮起来,紧挨着彼此连成行,行一排排化作方队,哀鸣嘶吼着伸展开漆黑的利爪,朝着两岸飞掠。   许寻真以自己的魂魄为引线,炸开了忘川镇压亡灵戾气的封印。   世间所有的恶,再无拘束,横行三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到要完结的气氛了吗(死鱼眼)   ☆、缘以结不解 作者有话要说:     ↑两首BGM,推荐配合食用↑   完结倒计时   一人踏过火焰,直入沸反蒸腾的忘川江心。   黑衣猎猎,黑无常将面具向身后一抛,在额心划了道符。玄铁锁链如同佛珠,在指尖一节节捻过,发出金光来。   魂灵的爪牙攀上他的衣袂,啃噬他的骨肉,浑浊蚀骨的江水飞溅。   黑无常的背影肃然而孤寂,屹立不动。   金光强一分,他的背脊便微微佝偻些许,仿佛不堪重负。   熠熠光芒刺透戾气迷障,黑无常大袖翩跹,俨然是血雨中的燕翅,割云而上。锁链化作柔软却也仙气凛然的金练,结为圆圈,黑无常立于正中,缓缓俯下身去,落下的袖幅如垂下的翼。   他口吐真言,金圈随每一字震颤,光亮刻入波涛最深处的封印缺口。   以链为媒,以魄作牲,以魂换神灵之力封印万恶。   他知道自己以己身祭阵,不过缓兵之计。但总好过已然因贰负出世岌岌可危的三界,顷刻又多变数。   许寻真之祸因他而起,他无法善了,只能敷衍地以命充数弥补。   金光冲天,将血红云朵驱散,露出缺了细细一瓤的月亮。   他抬头,缓缓阖眼。   那个月下起舞的红衣人恍若近在眼前。   ※   上里并未料到许寻真会疯狂到这种地步,更没想到他真的有能耐打开与忘川同龄的封印。是以到场的人马虽多,事后消灭流窜恶灵的速度也极快,造成的伤亡还是不小。   冥府才从暴.乱中恢复的安定,可谓是碎了一地。   制止忘川戾气化形的封印,不过是暂时被稳住,所有人都明白再次破裂是早晚的事。   “上古凶神贰负出世,因此九重天自身难保?”猗苏话出口,才惊觉自己的声调称得上尖锐。   伏晏将玉拂尘的尾端在掌心叩了叩,闻声抬头看她,眉眼淡淡的:“贰负与姬氏有不共戴天之仇,此番出世局势必然凶险。帝台向来以己身为重,自然如临大敌。”   猗苏抿抿唇,像是预知到什么一般,肩膀微颤,声音干涩:“所以呢?修补封印之事便只能由你负责?”   “叔父一身修为在卸任时一半用以巩固三界鬼门,一半传于我,无力出手。”伏晏一哂,语声很平缓,“于情于理,负责的都只能是我。”   猗苏无言地瞪视了他片刻,哑声道:“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贰负的事?”她垂睫,淡淡的阴影便落在眼睑下,小小的暗色令她神情愈发显得晦涩。   “我无法插手帝台事,即使说了也只是令你徒增忧虑。”伏晏拧拧眉,现出一分愧疚来,“我知道我不该瞒你,但……”   他顿住,调头看向书房门口的地狱变屏风,视线在栩栩如生的惨淡景象上流连片刻,澄澄的眸里浮上一分近乎纤弱的情绪。   不用伏晏说完,猗苏也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是不安的,不愿让亲近的时光平添阴霾。他会那样急切而近乎绝望地索求,也应在了这里。   她不由觉得荒谬:造化弄人,倒好像天道真的容不得他两人相守,此前坎坎坷坷不算,心心相印后偏要横生枝节。   沉默了片刻,猗苏才异常艰难地出声:“你有几成把握?”   伏晏唇线紧了紧,没即刻答话。   猗苏的心就飞速地沉下去,像猛然被抽去支撑的轴骨,一颗心空落落而麻木,明明不存在于夏日的凉意侵入百骸:得知帝台无法援助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料到会是这个状况。   见她一副即刻要红了眼眶哭出来的神情,伏晏显得无奈,招招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下了,温言道:“都到了这地步,哪里有十拿九稳的事?此事还要详加商榷。”   猗苏张张口尚未出声,门外有人出声:“君上。”   伏晏与猗苏对视一眼,默契地先将此事放下,联袂起身。   在此之前,他们还要去见一个人。   燕丹。   建在忘川边的斗室,戾气充盈,但红衣女子似乎还是觉得冷,大红的直裾外罩了厚厚的黑貂氅。   这是身与夏令时节格格不入的打扮。   猗苏心中恻然,走过去轻轻唤了一声:“阿丹。”   阿丹抬起眼来,微微地笑了笑,眼睛里却仍旧是三九寒冬一样蒙蒙的冷。她无言地将视线调转回身前桌面,上头摆了一只长舌的面具。   她指尖的寇丹有缺口,露出甲肉原本的淡色;这本是阿丹绝不会容许的瑕疵。但她却以这手指轻柔地、熟稔地沿着面具的轮廓描画,近乎温和地说:“听说他什么都没留下,只有这个面具。”   伏晏这时走上前去,眼神在那面具上定了定,眉宇间有无法掩饰的复杂情绪。他向着阿丹深深一揖:“我没料到许寻真会有那般手笔。黑无常以身祭阵,我有愧。”   阿丹却一侧身躲开了这礼,声气带了些尖刻的味道:“先不说君上是否应当有愧,这一礼,我受不起。我与黑大人无亲无故。”   她顿了顿,凝眉的样子像是与内心的什么声音作挣扎:“我是恨他的。”她忽然就看向伏晏:“君上便不恨他么?”   这话中深意,令伏晏蹙眉。   “我也不是瞎的,那一位大人与君上有什么关联,并不难猜。”阿丹呼了口气,又问了一遍:“君上便不恨他么?”   伏晏一垂目:“谈不上恨。”   “他做的怎么可能只是替许寻真遮掩?”阿丹短促而刻薄地笑了,“他应当先是无意被套出了白大人的行踪,事后发觉自己难咎其责,只好顺便遮掩过去。”   伏晏没说话。   猗苏扇了扇眼睫,轻声问:“你早就知道这些,所以才和他关系变成那样?”   “也不早,”阿丹声调低下去,“我也被蒙了很久。”   她和黑无常显然在那两百年间另有一段故事,可当事人如今只想将它埋葬。   猗苏向伏晏望去,对方按了按她的肩膀,退了出去。   室内只留下猗苏和阿丹两人。   阿丹露出一抹惨然的苦笑,方才的冷硬自持随两行清泪直土崩瓦解:“我真的好恨。”   猗苏坐到她身边,阿丹却无寻找安慰的动作,只是执拗地道:“我好恨。再多的恨,再多的怨,如今都无可以宣泄的去处,只能留给我自己。”   “他到死都是个奸诈的人,自己解脱,将恨都推给我。”说着,她紧紧抓着面具边沿,仿佛要将它生生抠出个缺口。   她猛然将面具反扣过来,捂着唇,不堪再看般将脸埋在了猗苏肩头,声音断续:“而且……阴差在任时隐姓埋名,意外亡故后更是魂牌磨灭,留不下半点痕迹,到最后……我也……”   阿丹说不下去了,抬起泪意朦胧的眼看向面具的内侧。   在那里,有一个笔锋刚劲的“沈”字。   面具主人在阿丹不知晓的地方,在某个她当时一无所觉的时刻死去了。能让她用来追怀的,最后不过一个模糊的姓氏。   正应了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不会再见到我。”   即便是死,他们也未曾见面。到死她都不知道他面具后的模样。   “我会转生。”   呜咽了一阵,阿丹冷静下来,极为平静地说出自己的决定。   猗苏怔了怔。   “三界将覆,我改变不了也与我无关。”阿丹笑得粲然而哀恸,“我和他的账还没完。只要一次次轮回,我相信总有一个世界,总有一生,我会再次遇到他。那里既是我的天堂,亦是我的地狱。”   她说完点点猗苏的额头:“丫头你和我不一样,不要在我走了之后犯傻。”   阿丹是猗苏在忘川唯一熟识到全心信任的人,如今将别,虽然明白转生是好事,可从此以后与过去有瓜葛的又少一人,就宛如亲眼看着自己的一部分淡去消失,不由伤感。   “保重。”她口拙,最后只憋出了这两个字。   阿丹噗嗤一笑,抚摸着面具,垂下眼轻轻说:“在那之前,我还要做一件事。”   ※   忘川比往日要更为寂寥,半点灯火都无,只有残缺的月亮洒下些微的粼光,还时不时因自己的不圆满尴尬似地躲到云层后头。   阿丹盛装立在江边,视线透过重重未散的煞气落在远方。她的衣袂因风而舞,如一朵盛开的红莲。她轻轻一腾挪便到了江中的浮木之上,姿态轻盈而优美。她背过身去,摆出起舞的姿势,浅吟低唱地开口:“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每一字都唱得缱绻情浓,绵软却坚定。广袖舒展,腰肢轻摆,阿丹徐徐地转过身来,目含秋水潋滟。她看着空无一人的河岸,笑意盈盈地以红.袖半遮容颜,诚挚地唱出祈愿:“再拜陈三愿。”   月亮从重云中挣脱,澄澄遍地霜色的光华。   “一愿郎君千岁,”她数个回旋,裙裾飞舞,鸦发如瀑。   “二愿妾身长健,”深深、深深地向后折腰,双袖从面上移开,露出含笑的如画眉眼。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吐字有片刻的滞涩:“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常相见。”声如裂帛,她的衣袖沾水,微微濡湿。   随最后一字吐出,阿丹身姿如风似惊鸿,侧腰探海的动作回途双臂猛扬,大袖回雪,衣袍从风。   她终究是跳完了上次未尽的月下舞。   即便等待她的是岁岁不相见,即便她会饮下孟婆汤将这所有一次复一次忘却,她相信鬼门后的千千万世界,总会有一条长路的尽头,那个人安静等着她再在月下跳一曲《长命女》。   那时候,他的目光必然含笑,梁上有双燕常徘徊。   ☆、爱短而命长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配合BGM食用哦~   说实话这两章都不知道该说啥……习惯性要吐槽自黑黑男主,但好像没什么可以黑的了OTZ   那就……久违地求个作收QAQ   猗苏伴阿丹将转生的事宜办妥,送她走上奈何桥后,天色已然迫近日出前的鱼肚白。她放轻了步子从梁父宫正殿门口走过,却发觉里头的灯火仍未歇。   便在此时,殿门中开,从里头行出三两着锦绣天衣的人,驾了云便开天门离去。其中为首的,隐约是个气度雍容而冷冽的女子,乍一瞧与记忆里姬灵衣的模样相和。   却不知九帝姬代表九重天大驾光临,又是带来了什么消息。   猗苏正思索着是否要进正殿去,殿门口又步出一个人。薄明的天光勾勒出他身姿轮廓,赫然是伏晏。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转过头来,轻而易举地与猗苏隔着殿前的一片空旷对上眼神。   凌晨的空气潮意氤氲,好像立在当地便能沾湿了衣裳。   伏晏身形晃了晃便到了猗苏面前。回廊的暗影遮掩下,她只分辨出他皱了皱眉:“弄到那么晚才回来,还不去睡?”   关乎姬灵衣意图的疑窦在舌尖转了转,最后被咽下去,猗苏若无其事地应答道:“你个重伤初愈的人不也忙到这时候,还有脸说我?”   伏晏凝视了她须臾,声调微微拖长了犹如叹息:“进殿说话,外头湿气重。”   猗苏低低应了,无言地将伏晏的手臂勾住,向他贴近。   伏晏的步子随着她这依赖与亲昵并存的动作稍稍一滞。他侧目看了她一眼,脸上表情很温和,眼里有近乎宠溺的光,却又含了一分与他作风不符的忧郁。   猗苏的心被他这一眼狠狠揪了一下,那目光分明是温存的,但只让她觉得酸涩而苦楚。她有千万个迫不及待的问题,却又宁可对方什么都不回答。她预感得到,不论哪个答案,都不会让她快意。   可在冥府命运、三界存亡面前,她这小小的顾虑又算什么?不过是将被车轮毫不留情地碾成泥的弱花罢了。   后殿里有未尽的龙涎香味。   伏晏并不嗜香,平素炉里就算点香亦是淡淡的聊以安神。看来这是九重天那位帝姬的习惯。   猗苏莫名就生出些领地被侵犯般的不甘。她挥袖将炉中的香灰也压灭了,方转过头向伏晏道:“九重天有什么动向?”   伏晏将她护食一般的动作看在眼里,却不点破:“如我所料,帝台无力支援,只送来法宝和……”他顿了顿,“母亲能给我的一身修为。”   “所以呢?”猗苏扇动睫毛,觉得眼中干涩。   伏晏微微一笑:“你已经猜到了。”   她艰涩地问:“你接受了修为,加以九重天的那法宝,又有几成平安封印忘川的把握?”   他没答话,反而背着手转过身去,面朝着镂金错彩的多宝阁,待滴漏响过了数声,才没什么起伏地开口:“我不知道。”   猗苏将眼神定在墙上斗方的山水里,吐纳了片刻,轻轻地道:“都到了这地步。成,我迎你平安归来;败,也不过与三界共亡。”   伏晏回转身,垂眼弯弯唇,难得露出了欲言又止的情态。   他目光悯柔地看着她,静默片刻,嗓音略显沙哑:“阿谢,我希望你能入九魇避难。”   猗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双肩颤抖,喉头哽了片刻,才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袖:“你什么意思?”她深吸了口气,却还是现出了哭腔:“如果事败,难道你要我独活?你觉得我能独活?”   伏晏疲倦地垂下眼帘,呼了口气,声音很淡:“阿谢,你的一辈子还很长。”他以手指描摹她的眉眼,出口的话语却凉薄:“如果真有什么不测,你终究是能忘了我的。”   正如她忘了白无常。   这后半句他没说出口,她却领会得很清楚。在他眼里,她便是这般薄幸的人么?猗苏气得浑身打颤,她狠狠推开他,红了眼:“你一定要出口伤人么?”   伏晏垂眸,仍旧微微笑着,并无否认的意思。   她觉得全身都凉透了,双颊却因怒火而滚烫。她咬牙切齿地道:“我不会走的。”   伏晏转开了视线:“你安全,我施法的时候也能心安。”   “你这是说我留在此处,只会扰你心绪?”明知对方不是这个意思,可猗苏心有无限痛楚,话语自然而然带刺,脱口而出。   “是,你若留在后方,我会担心你是否会被母亲的人乘隙袭击,会担心你是否会妄自行事,会担心你是否会惹上麻烦。”伏晏的语调轻缓而温柔,分明是隐含谴责的言语,念出来却如同情话般动听。   猗苏固执地摇摇头,声音靡哑:“你会担心,我又该如何自处?一旦入了九魇,为了安全暂封出口,便会彻底失去外界消息,要是……”   她语塞,不知不觉便泪盈于睫:“我岂能心安?”   伏晏伸臂将猗苏抱住了,任她挣扎推搡,只是揽得更紧。   “便对我那么没信心?嗯?”他的声音含笑,却生生将她的眼泪给逼了出来。   “有信心就别让我走啊!”脱身不得,她只能在对方颈侧狠狠咬了一口。   伏晏抽了口气,却还是没松手。他贴着她的耳垂轻语:“就听我这一回,好不好?”   猗苏绷紧了身体不答话。   “阿谢,”他的唇就附在她耳边,每一个字的吐息温热,敲在她心上要将她的坚持击溃,“我也并不想让你走。比起被你忘记,我自然宁可与你、与三界同归于尽。这是我的私心。”   “但爱短命长,我没有权利让你冒这个险。”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即便是你心甘情愿地配合我的自私,也不行。”   “如果我知道不论如何,你都会好好活下去;即便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会恐惧。”他吻了吻她的耳垂,“请你……求你,在九魇等我归来,好不好?”   猗苏默然。她在这一刻恨伏晏的坦诚和对她的了解:话都说得这般透彻入理,他是吃定了她终究无法回绝。她多想继续逞性拒绝,可她做不到,她知道伏晏是真的为她着想,她不能将这一片心意视若无睹地还回去。   她声如碎玉:“预定何时封印忘川?”   伏晏的嗓音宛如隔了万千山水,传到耳中的时候已然蒙蒙地变了调:“后日正午,阳气充沛之时。”   她继续语调冰冷地问:“你要我何时走?”   这次,伏晏没有立即接口,沉默了片刻才答:“今日入夜前。”   时已近日出,他只留了到傍晚短短一日的时间。   猗苏失语半晌,猛地从伏晏的怀抱里挣脱。她目光灼灼,其中的冷意像要烧起来。那一瞬间,她看上去会依旧狠狠拒绝他。   可她只是袖风一扫,带下了多宝阁上的琳琅摆件,一阵玉碎金敲的脆响,她红着眼眶立在当地,不甘与酸楚摆在脸上,显然根本无法以砸了几件东西驱散。   他便知道她终究是答应了。   心下微微一松,伏晏就没提防谢猗苏的动作。   猗苏气势汹汹地踩着遍地碎玉走到他面前,近乎凶横地一推,将他推到卧榻上,撩了袍子就将他压住了。   她分明全身都在发颤,下手却毫不客气。   伏晏便没动弹,任由她发泄怒火,但眉头却不免因为有些动作挑了挑,复又压了压。他的眼神包容而温和,澄澈的琥珀色最底下却也含了最深的悲哀。   两个人都没有看向、甚至刻意回避了对方的双眼。只因他们都清楚,彼此的眼里应当只有旗鼓相当的哀恸。   猗苏这时猛然停住,长睫低垂,缓缓地将额头抵在他胸口。   伏晏感觉到襟口微微濡湿,她显然是哭了。   他长长呼了口气,扶住她的腰际,翻了个身交换了位置。   猗苏微微抬了眼看向他。因为未尽的泪意,她的眼睛愈发显得黑,好像绝望会随时化作泪滴从眼尾滚下来。   伏晏不由凑上去亲吻她的眼角。他想让她不要哭,却也清楚罪魁祸首分明就是自己。这份混杂了愧疚、痛意、不舍的浓情化作了笨拙,当两人双唇相接时,竟都有些微的不知所措。   而后,他们犹如末日到来才初次相亲的恋人,痴缠着却也绝望。   ※   醒来时正是日头将落未落的光景。   猗苏懵懵地抱着被子坐起来,看着伏晏整理衣袍。她无言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地凑上去,不轻不重地靠在他肩头,蹭了片刻又默然地退开,到另一边整理自己的仪容。她没有披大氅,只将它搭在了矮屏风上。   两人并肩走出上里,沉默着沿忘川溯流而上。   猗苏刹那有些恍惚。这样子,倒好像他们不过是同路的陌生人,没有言语交谈,没有眼神相触,只是安静地向着目的地前行,终将陌路。   走过无人的休桥,经过拜访魂牌的洞穴,宽广的江面早已改作浅得看得见水底砂砾的清流。   忘川源头迷雾重重,走快一步便会害怕失去对方的踪迹。   混沌中两人驻足,猗苏回头看了伏晏一眼,轻轻地道:“那……我就走了。”   伏晏眼神深索,却只是一颔首:“嗯。”   猗苏不确定地迈出一步,又往前迈了一步,第三步还没跨出去,肩上一沉,眼前景物倏然缭乱,却是伏晏追上来将她拉到了怀里。   他抱得很紧,甚至到了硌人的地步。   方才刻意压抑住的万千心绪,都写在这个紧密得近乎窒息的拥抱里。   这怀抱多少给了猗苏慰藉,令她有勇气绽开微笑:“我会在九魇等你。”   ☆、安得抱柱信 作者有话要说:     配合BGM食用风味更佳,信我   真想这么完结……   九魇没有丝毫的改变。   迎接猗苏的仍然是黏腻冰冷的黑暗,和那不男不女的靡哑声音:“还以为是谁呢。又有什么事?”   猗苏挥袖将缠上来的戾气拍开,平淡地道:“避难。”   九魇便哧哧笑了,显然再次偷看了她的记忆:“原来如此。”顿了顿,好死不死地逗猗苏:“呵,看样子外头情况不妙呀。”   猗苏皱皱眉,转开话题:“你们可还记得一个叫许寻真的人?”   九魇沉默了,许久都没再开口。   “九魇?”心知其中有异,猗苏再次追问。   “记得。”九魇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出声,“是个和你半斤八两的怪胎。”   “他亦是化戾气再生才离开这里?”   “呵,”九魇嘲弄又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和你不一样。他只是强行将我们的一部分吞了下去,破门而出,所以想来每时每刻都要受戾气反噬。”似乎对此感到快意,九魇阴测测地笑起来:“唔,倒是没想到他是这么个轰轰烈烈的死法。又是个为情冲动的蠢货。”   猗苏一偏头:“我还从未问过,除了自愿入内的,其他人都是如何来到此处?许寻真是怎么会落入这里?我……又是为何会被卷进来?”   “都是恶根深种,却没恶到家的可怜虫。”九魇说完幽幽地叹了口气,四周暗影拂动,隐隐约约全是模糊的人影。   “善根未断,恶念横生,才会有所感应,也会为我们所接纳。”即便是九魇这样古怪的性子,说到自己的本源,也不由有些飘渺的怅然。   猗苏摊开手掌,看着上头的纹路,笑得有些凄楚。她默然片刻,才轻轻道:“忘川封印住的‘世间所有的恶’,又是什么?”   九魇低低笑了,却没有吝于给出答案:“那便是纯粹的恶了,是忘川力量的源头,也是我们的食粮。”   猗苏沉默片刻,视线垂得很低,声音也显得沙哑:“那么你感应得到如今外头戾气的状况?”   “自然。”九魇的口气甚是自得,“唔,就我们说话这会儿,看上去封印就有点不太平,戾气充盈得多了。”   九魇复自言自语:“伏家那小子未必克得住那么些如狼似虎的恶灵,说不定连仙骨都要被啃得不剩……不过也说不准,也许他是能封印住,不过……”   “九魇,”猗苏深深吸气,打断了对方,每个字都宛如自喉舌深处吐出,“我有个想法,可行么?”   ※   伏晏往忘川去的时候,上里中人尽到场相送。   如今忘川封印薄弱,那浓重戾气仅仅接近便足以伤到寻常阴差的仙骨。因此即便有心相助,上里众人也只能为君上默默祈福,愿封印顺利。   伏晏目不斜视地往前行,好像根本没将乌压压的一片人头看在眼里。   胡中天却一路从梁父追到宫墙,扯了伏晏的袖子硬邦邦地道:“那些符咒的用法你可别头一昏忘了,不然你就是第一个蠢死的冥君。”   伏晏闻言终于步子略停,将视线往下一定,神情讥诮,好像又要恶言恶语地反驳回去。可他只是伸手摸摸胡中天的发髻,淡淡道:“我知道了。”   胡中天一缩脖子,扁扁嘴,扭头就跑了。   伏晏便再无停留,一路行到血雾翻腾的忘川边,两指一划唤出个禁制,足踏水波朝着江心而去。   他很快透过重重水雾迷障看到了冰裂的封印。   一圈圈玄奥的符文,苍劲有力的纹饰,气息即使微弱,伏晏也分辨得出,这是祖上呕心沥血的成果。   伏氏封印守护冥府已不知多少春秋,如今成败,却要由他这个族中的异类来承担。这么一想,他不由生出些许轻松快意,闲庭信步似地穿过嘶吼不止的水雾,在封印的位置俯身,手指穿过水波向下探去,轻而易举地摸到了镌刻咒文的赤铜圆碑。   他阖目,再睁眼时双目泛黄,竖瞳如蛇。   封入体内的伏氏至宝八风扇随真力游走,发出玄金光芒,扇骨于丹田徐徐展开,霸道而纯净的上古力量充盈身躯百骸。   伏晏轻念真言,潜泳而下,薄刀划破掌心,以血为引,在碑面画起繁复迤逦的符。   为血腥气和其中纯净的仙气所吸引,游离在旁的魑魅魍魉纷纷聚拢,爪牙尖利,便要扑上来将伏晏生啖。   方才下水前伏晏早已唤出罩器,这些喽啰一触及法宝外层便尖叫着灰飞烟灭。   麻烦的却还在后头。   符咒画完,伏晏额际已然见汗,他却还要念诵真言将毕生修为注入碑中,先打破原先的封印,再以方才画就的全新咒印覆盖。   旧封印破裂、新封印未成的那一刻,最为凶险。   圆碑随着真力的注入震动起来,带得结界外的水流四窜,飞舞激荡如瀑。   嗡嗡的、如同钟鸣的声响震天,那万千人齐颂的低吟再次盘旋于四周,蛇形的阴影徘徊于伏晏身畔,首尾勾连,结成环形,有规律地震颤。   蛇环每颤抖一次,圆碑原本的符文,便多出一道深深的裂纹。   而随着表面裂纹攀上整个碑面,来自地狱深处的哀嚎与嘶吼也渐渐清晰,化作黑红的烟瘴,迫不及待地撞击封印,妄图从渐次稀薄的封印后脱身,再次肆虐三界。   伏晏的面容扭曲,仿佛被重压所迫。   四周的时空仿佛完全停滞了,水流的每一个气泡都看得分明。只有他经历的每一刻,都漫长如□□的黑夜。   八风扇完全展开,全身经脉仙气四溢,冲得伏晏头脑微微晕眩。   他唇齿一合,舌尖的血腥气让他清醒了三分。   以血为证,以环为印,击碎圆碑表面最后一道文字!   咣地一声巨响,隔水的结界为这力道所迫,瞬时化作虚无。忘川水与其中的恶物喷涌而入,销骨蚀金。   而訇然中开的圆碑后,千千万幽黑的暗影蓄势待发,便要奔腾而出。   伏晏低斥一声,双掌往正中一抹,薄如蝉翼的新封印初见形迹,吃力地对抗后头来势汹汹的恶灵。   那些魑魅纠缠上来,尖牙刺入他肌理,利爪撕扯他的皮肉。   伏晏只是唇线一紧,不为所动,缓慢地继续铺展开封印。石碑表面被磨平,又现出新的纹路。   可每铸造出一道符咒,后头的恶灵便冲击得更为凶猛。   伏晏咬牙支撑,襟口素白为魑魅啃噬的伤口所沾染,一片血红。他晃了晃,却并未停下施法,再刻一道玄文入石。   他已然濒临极限,明知只要再念一遍真言便可完成封印,却发觉经脉中真力竟有紊乱的迹象,全不听心念指挥,四处奔散。他强行将余下的真力逼出,从外围将封印补完。   便在此时,封印后的恶灵集结成群,渐渐化形为长矛,顶端冲着尚且薄弱的封印正中,含雷霆万钧之力,冲刺而出。   首当其冲的,便是正对石碑的伏晏。   矛尖对准他胸口,穿透封印正中刺来。   一只手将矛尖以两指夹住了。   也就瞬息的停滞,封印破损处迅速复原,光芒大盛。   可世间所有的恶已然逃逸出来。   伏晏便不由涩然地笑了,心想着看来自己只有以身祭阵,与这些恶灵同归于尽。他心下异常宁定,这才后知后觉地抬眼看向阻住恶矛的来者,眉眼却顿时凝住了。   谢猗苏。   她与忘川同源,自然不受那些魍魉侵扰,黑色的衣袍与鸦发在水中舒展开来,宛如魔尊座下盛开的夜莲。   伏晏一瞬以为自己是力竭出现了幻觉。   可她却朝着他笑了,夹着矛尖的手指向自己的方位一拉,冰冷恶意化作的利器穿胸而过。   ※   “有没有可能,让我以身为凭依,将忘川的恶全都带到九魇来?”   九魇黏稠的黑暗仿佛也因为猗苏这个大胆到极致的提案凝滞。   片刻后,九魇叹了口气,仿佛觉得好笑:“先不说你受不受得住这段路的煎熬,将世间所有的恶带入这时空外的地带,也就意味着忘川的恶便暂时从世间消失了。”   猗苏凉凉地道:“所以你们可以接纳?”   “问题不在此。不单单是恶的存在,这个忘川之恶的概念也会被人忘记。”九魇不耐烦起来,却又忽然觉得这个假设有趣得紧,切换了含笑的语气,就差哼个小调,“也就是说,你会和这恶一起彻底消失。”   猗苏对此只是默然不语。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能硬撑着把那些东西带过来。”声音转冷,九魇喃喃:“我们存在的意义,本就在此。”   猗苏眼神平淡如无风的深潭,她静静问:“之后会如何?”   “等过剩的恶意处理得差不多,与外界连通的门就能再次打开。如果碰巧外头还有人记得你,你又还活着,也不能说是毫无希望。”   九魇压低了声音:“你是认真的?你知道要怎么以身为凭依?你明白这么做的后果么?”   猗苏扬起下巴,粲然而笑:“当年那个阳魂的债我一直没还,本来一命抵一命,如今这么做未必致死,我还得了便宜,没什么好犹豫的。”   她目光微转,声音柔和了些:“况且,本就是我的缘故,才累得他此前重伤。”   九魇没有再劝她。毕竟恶便是他们的食粮,猛兽绝无拒绝到口的猎物的道理。   这雌雄莫辨的声音只是意味不明地叹息,呵呵地冷笑:“如今封印已然完成,不过是现有的恶逃逸出来,他无力驱赶罢了。封印片刻生效,三界无忧,至多伏氏从此绝后。呵呵,看来你还是不免俗,是个为情所困的蠢货。”   猗苏没答话,只是冷然地回首一瞥,打开通向外界的门洞,飞身而出。   她到得正是时候。   眼睁睁看着那矛尖从石碑后穿出来,谢猗苏觉得自己那一刻都要忘了怎么动弹。但她到底还是记得要将那长矛拨开,不过是一瞬眼神的交汇,她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可另一个自己却清醒地判断着长矛的势头:她挡不住,势头如果不止,任由化出这利刃的恶灵散开,他们都要完蛋。   虽然不愿意,但也只能在这一刻动手了。   猗苏本不想让他看见她这幅模样。她知道他会难过。   可这是最快最简单的方法。   痛意来得很迟,势头却猛烈,她竭尽全力没皱眉,笑却敛了。浓烈到令她双眼发黑的戾气随着这当胸一捅冲进身体,有什么刺穿她的肌骨破茧而出。七窍发热,好像有东西流出来。   她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她知道一定很可怖、很丑陋。   伏晏重姿仪,如果这便是最后一面,未免可惜。   不过这样也好,因为丑恶,他便更容易忘掉她,胜过她独活的苦楚。   转不了身,只能凭着感应朝着九魇逆波背行,身上好像长出了羽翼,扇动每一下都痛入骨髓,却实打实地在移动。   谢猗苏竭尽全力睁开眼定睛看向伏晏,眼前蒙蒙的全是血色,好久才看清楚对方的面容,隔着水波离得却已经有些远了。   但她将他看得很清楚。   她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目眦欲裂。   ☆、皎日以为期   伏晏看着那矛头穿过谢猗苏的身体,看着血涌出来,本就浑浊的忘川水愈加暗沉。他看着戾气侵入她全身,化出黑色的羽翼,血从她的眼中流出来,像在哭。   她身为恶鬼时的胎记便状如血泪。内心的苦楚太多太浓却始终不能表露出来,便积作赤血,到了最后的地步才滚滚而下。   他多想为她拭去这血泪,多想抱住她。   可他只能看着她黑袍猎猎如蝶翼、展翅逆水流飞远,流下一串血色的足迹。   他竟只能看着,无追上去的气力。   他宁可为她而死,也胜过亲眼见到这光景。   那一瞬他竟然很恨她:到了这个地步,他恨不能剖开一颗心给她看,他怎么可能忘得掉她,她怎么能这般将他毁了独自离去?   可他终究是爱甚于恨,刹那的怒火爆裂着燃尽了,便只剩刺骨的寒凉。   他更恨自己,憎恶自己的无能无力。   兴许是心里痛到了极处,他对身上攀附着的爪牙竟半分感觉不到痛楚。这瞬间他很想就这么沉在这水底,任由忘川水将他啃噬干净。也许在魂消神灭的时刻,他能再见到她。又或者干脆化作这水流的一部分,至少可以离得她近一些。   依靠的石碑冰冷入骨,渐渐让他清醒过来。他几近厌弃地盯了一眼完成的封印,狠狠挥开纠缠不放的魑魅们,僵硬地扶着石碑,摇摇晃晃地起身,口吐真言浮上水面。   萦绕忘川数日的血云已然散尽,露出正午毒辣的日光来。   伏晏却只觉得冷,湿透的衣裳紧紧裹着伤口,钝钝的痛。他面色惨白,看着上游的方向没了表情,眼前发黑。   阴差不知从何处涌上来,恬噪着说着话。他漫不经心地听了一会儿,发觉不对:这些人竟然已经忘了忘川为何起了异动,只字不提恶灵,倒好像他修补封印是为了别的什么。   “谢猗苏呢?”   伏晏的这个问题难倒了一片。   阴差们面面相觑,半晌才嚅嗫着答:“君上……是在询问哪位?”   又是一记重锤,敲在心头,已经痛得没法知觉了。   自己又回答了什么,伏晏记不清了。他一张张脸看过去,愕然的,忧虑的,恐惧的,茫然的,他寻不到一个可以回应他疑问的人。   谢猗苏,三个简单的音节,于他们而言无意义。   伏晏几近要被众人态度里的惊愕压倒,要相信莫名其妙的是他自己。   可他怎么可能错。他一闭眼就看得见她黑袍舒展,发如乌藻,矛尖当胸穿过,血色的花成串,在激流中远去,如寒冬里羸弱扇翅的蝶,可他救不了她。   阴差见伏晏面如金纸似乎随时要倒下,想上前却被他寒霜样的一眼逼回去,那里头有天外飞来的、让人莫名的绝望,浓得像要滴出来。   还是夜游胆大,这时从人群里穿出来,伸手扶住他:“你这是怎么了?”   伏晏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地勾唇一笑,惨然道:“竟然连你也不记得了。”   夜游就觉得有些头痛,好像脑海某处被扎了一记。   也就这么一晃神,夜游竟然就被伏晏甩开了好几步。玄衣青年架起云来,直向着上里疾行,未干的衣袍在风中噼里作响。   夜游皱眉跟上去,看见伏晏踉踉跄跄一路冲进梁父后殿,蓦地像被钉住了一般,在门口僵住了。   掀飞的门帘落下来,啪地拍了一下伏晏的肩背,他晃了晃,仍旧立得直挺挺。   夜游悄声站到伏晏身侧,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矮屏风上搭着一件女式大氅。他不解地复转头去审视伏晏的神情,心里悚然一惊。   伏晏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他一直是克制的,冷静的,自律的。可这些审慎的东西现在全都被他亲手毁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随时会越过界线、落入癫狂的悲恸。更可怕的却在于,当事人对此丝毫不觉得惋惜或恐惧。   伏晏的眼神微微发直,却亮得骇人,心火熊熊在眸底燃起来,熠熠生辉;仿佛这火焰燃尽之时,他也行将就木。他便这么僵硬地立在门槛外,好像害怕再近一步便会把房中什么脆弱得不堪触碰的物件打破。   他一言不发地看了很久,毫无征兆地一呛,吐出口血来。   夜游要伸手扶他,伏晏却缓缓矮身,又是数声咳,指缝间的血流下来,衬得手指惨白而无活气。他垂下头低低地笑了,笑着笑着干脆坐倒在地,背靠着门框,衣襟上黑褐的血污上再次覆上点滴新红。   他仰头看向面色凝重的夜游,觉得荒谬。   明明衣服还在那里,人却像是从未存在过。   他想放声大笑,却只有更多的血从喉头涌出来,猩红点点弄污了鎏金的地砖。   之后他好像病了很久,具体的根本记不清了。事后听侍者说,他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唤同一个人的名字。   痊愈之后,梁父的当班,西厢的守卫,胡中天,夜游,兰馥,忘川幸存的住民,甚至还有母亲,还有已经失心疯的如意,伏晏一一问过去,得到的却永远是相近的答案;谢猗苏的存在和封印的事,便这么轻而易举地随着她的离开,在所有人心头消失了。   除了伏晏一人。倒如同疯的人是他。   他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就是失心疯了。   他不难猜想谢猗苏是同那些恶意一起去了九魇;可九魇的入口也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了,任他一次次寻找,都只有更深的徒劳。   一年复一年,改制成功推行,一切如他很久前所想般推行。   爱短而命长,可那短短的数月光景,绵延霸占了此后的每一刻。   伏晏有时候甚至会怀疑,谢猗苏的存在是否只是个稍纵即逝的美梦。执迷不悟、不愿醒来的人是他。可他知道自己没有疯。西厢的守卫支支吾吾说不出原本居住的人是谁,胡中天看到谢猗苏曾经碰过的玩意会有片刻的不自在,更不要说那些她遗留下的东西,虽然看一眼便会觉得痛,但痛也意味着他还醒着。   更多时候他又宁可不要醒着。   伏晏表面上与从前无异。但常侍奉身边的人却多少感觉得到,君上与往昔不同了。那是种令人不是滋味的、萧索却成熟内敛的改变。   夜游发觉伏晏也开始偶尔喝酒;从前他分明滴酒不沾。   某一年祓禊,夜游夜巡归来,正巧看见尊贵的君上独自坐在梁父宫西厢的廊下,身边漆盘上摆了两只瓷盅一壶酒。   伏晏已经有几分醉意了。即便微醺,他仍然不多话,只是把玩着酒盅,定定地朝某处看一会儿,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见夜游在旁边坐下,伏晏只瞥了他一眼,随后视若无睹地继续喝闷酒。   夜游忍不住给自己斟了一杯,凝视着酒浆盈盈的颜色,不十分确定地道:“西厢究竟住过什么人?”   伏晏便徐徐侧目,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绀青衣裳的青年。半晌,他终于开口,嗓音微微沙哑:“谢猗苏。”   这是个夜游听到过多次,却自己半点印象都无、什么情报都查不到的名字。   他知道伏晏一直在等这个谢姓的姑娘,也猜得到当年那一口血、那一场大病,都是因为这个没有半点痕迹留下的人。   这事太过蹊跷。   夜游甚至隐约觉得,自己以前是认识这谢姑娘的,却因为什么缘故,与其他人一样将她忘得干净,只剩下伏晏一个人苦苦与回忆挣扎。   于是夜游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朦胧的月光斜斜地洒下来,伏晏的唇边带了三分笑,声音很轻柔:“骄傲,脾气倔,喜欢自作主张,好胜心强,面皮却薄,”他顿了顿,呼气般地吐出最后两个字,“心狠。”   见夜游不说话,伏晏又一勾唇,轻描淡写地道:“你也喜欢过她。”   夜游难得一脸难以掩饰的惊愕,伏晏瞧在眼里觉得好玩却也凄凉,便转头又是一杯酒下肚。   醉生梦死,伏晏从前觉得这四字匪夷所思,可笑而愚蠢。可如今,他对此倒是食髓知味。   他也会做梦。   梦里谢猗苏还是从前的模样,狡黠嚣张却又腼腆,可不管梦到什么样的情状,他再怎么触碰、拥抱、亲吻、倾吐言语,最后她总是会换回那一身带血的黑衣,散着发流着血泪飞走。   她和他说的最后一句是:“我会在九魇等你。”可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还在等他。   无数次他从梦中醒来,玉簟锦衾冷而空荡。   伏晏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过多久。改制推行得太过顺利,他反而害怕自己等不到谢猗苏,便已经要退位离开。   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忘川有了动静。   没有人见过的、猩红的气息出现了,来自于茫然居住与其中的人。   太久没有出现的戾气,忘川之恶。   世间不可能存在只有恶没有善的世界,轮回圈转,恶意与善行两相积累,恶的消失终究只是暂时。即便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即便明白他未必等得到那一日,伏晏仍然兴奋得难以自抑:所有人终于开始从这场噩梦里醒来,回忆起关于恶意、关于动乱的细枝末节。   只要九魇的入口能再次打开,只要……伏晏没敢想下去。   有一天,胡中天突然扯住了他的袖子,举起某个鲁班锁问:“我是不是把这个送给谁过?”   伏晏的眼里时隔许久第一次有了笑意,他微微弯唇。   他知道,总有一日九魇的入口会再次打开。   那一日,他会迎心上人归来。   在那之前,他会一直等待。 作者有话要说:     ↑很有片尾曲感觉的BGM   就这么完结也不错不是吗?=、=   今天开西幻新文,是个“病娇魔王求爱不成黑化,少女躲避痴汉反被囚禁”的故事……   做个广告_(:з」∠)_十万存稿在手求收养嘤嘤嘤QvQ      ☆、阿谢   谢猗苏隐约记得自己差点就回不到九魇。   只是一步之遥,可她没有了力气。   她的心疼得厉害,可越是痛,伏晏的表情就愈是刻进脑海里,挥之不去,然后她便加倍地心痛欲死。   这痛意刺得猗苏打起精神,再次驱动着羽翼带她前行,即使肌骨碎裂,血肉相缠也无所谓。她强撑着扑进九魇入口,涌上来的黑暗冲得她太阳穴突突地疼,眼前彻底模糊起来。   后面的事情一团混沌。猗苏知道九魇惊讶又高兴,很快封住了外界的口子,享用起这恶意的盛筵。戾气化出的羽翼被一点点啃噬,这痛苦比方才更甚。   蛇一般的黑暗栖近,要连同她一起吃进去。   猗苏发不出声音,只在心里冷斥:“你要干什么?”   不男不女的魅惑声音低低的蛊惑而诱人:“就这样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不好么?你也该累了。”   她的确累极。   捕捉到了这个念头,冰冷冷的黑暗有实感地紧紧贴上来,愈缠愈紧。   不可以。不能就这么结束。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短促的念头纷纷而过,猗苏匍匐在虚无的黑暗里,蜷起手指,感觉腕上的珠串沉甸甸的。她不能将这心意这般摞开。   她想、却也害怕他忘了她。若他没忘掉她,她怎么能死。   前所未有的狠劲充溢胸腔,她不知从哪里寻回了力气,将四周的黏腻一口气挥开。那瞬她有将九魇也闹得天翻地覆的勇气。   九魇便不再来扰她。   时间的流动无关紧要,不知几许年过去。   谢猗苏好像又回到了生前白云窟关禁闭的洞穴,只要闭上眼便会在寂静里沉下去,如随水的落叶,自有归处。   她感觉得到自己带来的恶意正慢慢淡去,可不知与外界再通有无的那日何时会到来。   她有多期盼那一天,就有多害怕。   有时她觉得那日永远不来也是好的,至少还有盼头。   最诱人却也最令人恐惧的永远是未至的现实。   “你就这么相信他还在等你?”   猗苏笑了笑:“等的人又不止他,我不也在等?”她顿了顿,微微偏头,目光流转,声音清软,“况且,究竟是等待心上人痛苦,还是令心上人等待痛苦?”   九魇沉吟许久,才意味不明地道:“你还能等,也能被等。”   猗苏弯唇:“对,比你们好。”   九魇就气哼哼地沉默了很久很久。   猗苏记得还在忘川的时候,假如天寒结了一整冬的冰,破冰是毫无征兆的。不知是一阵风,还是水底的一股暖流,突然就摧枯拉朽地将封河的冰层刺啦啦地掀开,树上的冰棱子也一个劲往水里落。   那天就如同寒冰乍解,来得猝不及防。   她前一刻还在数珠串上冰裂纹的数目,下一瞬抬起头,黑暗里就开出门洞来。   门外有人唤:“阿谢。”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关于等待的对话致敬太宰治《奔跑吧,梅勒斯》,原句:“是等待的人更痛苦呢,还是让人等待的人更痛苦呢。无论怎样,我已无需等待了,这才是最痛苦的事。”   虽然只有一千字,但这就是结局啦。我觉得这是个很美好的留白^▼^   先别急着打我或者出门寄刀片……还有你们想看的甜蜜后续。   开西幻新文了,不来看一看嘛~   作者想在后记说的话很多,所以就把对对总体和每个单元故事的分析扔在这里了,有兴趣的可以看看。   【总体】   最初我只是想写一个谈恋爱的故事,但秉承一贯脑洞神展开的传统,再加上习惯性致敬我的某位偶像的第四话(章)效应,这篇文的走向一开始就背离了初衷。   第一次尝试单元故事结构,能够快速关上脑洞并且不负全责的感觉非常爽快(喂)每个小故事都是关于人心的阴暗面,最初主题也是按照七宗罪来的,但结局却都意外地积极向上。这多少表现了我之前都没发觉的消极乐观的人生态度……   但是写到中段,我就开始感觉有点不顺畅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这个故事本身想要表达的主轴并不明确,小故事与主线并没有很好地紧密结合。挣扎了一番之后,《冥府》想要表达的主旨终于确定下来:   好的恋情能使人成长。   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部漫画里出现过的台词。这也让我终于能够比较顺利地处理男女主角的情感过度。伏晏和阿谢都是缺点很多的人,但遇见彼此让伏晏学会坦诚、容让和感情,也让阿谢学会了放下过去,所以容我不要脸地说一句:“这真是个温暖人心的成长故事啊!”   就这一点而言,我对这篇文是很满意的。   如果再写一次,我会把故事的开头移到两人在屋檐下初遇,应该也会对虎头蛇尾的副本结局作出修正。毕竟人生阅历不足嘛,只能戳穿问题,却还不知道怎么提出修补的方案。   【单元】   女郎怨(懒惰):最初代号“弃儿”。原本是想表达“人会成为最讨厌的父母样子”这种消极的家庭遗传观……但是把它作为一个副本,没有处理好,更深层的东西没有触及只是浅浅滑过。当然作为表现伏晏行事作风的入门舞台,还是勉强合格吧。   郎中骨(贪婪):最初代号“替罪羊”。想写的是反击的故事,结果似乎变成了嘴炮的故事。点击掉得非常惨烈的一个副本,我自己写得非常开心爽快,但是似乎没有戳中大家的G点。伏晏嘴炮麻醉师的那段我真的很喜欢啊……杜缜也是非常喜欢的一个角色,一定程度上这种冷静独立的自我主义者是理想型(?)   女君别(妒忌):想写一下男人的嫉妒心。齐北山和赵柔止的性别如果转换一下,其实就是普通的才高失宠的世家女与被子嗣压力逼迫的皇帝……归根结底子嗣这事、和以这为基础建起的后宫制度都是压迫人性的东西,不论上位者是男是女,都会带来痛苦。   帐中香(傲慢):原本想写一个骗子的故事。最后的成果虽然南辕北辙,我倒是意外地满足,应该是结局的冲击力满足了恶趣味。遗憾的是对于孟弗生的释怀没交代好……   溯世行(暴怒):原本侧重点应该在猗苏的过去,结果笔墨花在伏晏身上多。具体留在角色分析里说。   半面妆(暴食):这是预计外的一个故事,起源于上的gender and women studies的课程而有的感悟。这货干脆后来居上成为所有副本里我最喜欢的一个。这个故事最贴近现实,所以写起来也最让人痛苦,却也很爽快。   消费文化主宰的时代每个人都希望无限靠近不可能达成的“美”,并不是说想让自己变得更美、喜欢美丽的东西是不对或肤浅的,但过了度就……即便变美并非为了让异性欣赏而是悦己,但只有通过消费、迎合了大众眼中的“美”才能悦己,也是细思恐极。   极恶歌:光顾着给感情线和结局收尾了,许寻真没刻画好。我不想看见它。   ☆、尾声   谢猗苏醒得很早。睁开眼,她看了片刻晦暗光线里床幔上藤萝的花纹,仍旧有些缓不不过神。   怔忡片刻,她有些好笑地提醒自己,这里是梁父宫后殿。   昨日她从九魇出来后的事流水似地在脑海里趟过:怎么到的上里,她没怎么在意,好像一路只顾着整理与伏晏相见的喜悦和不安。   然后要做些什么自然没有第二个答案,区别不过是地点、数目和程度罢了。   就结果而言,猗苏现在懒洋洋躺着完全不想动弹。却不知某些人究竟是有意折腾,还是真的索求不足。   她翻了个身面朝伏晏,发觉对方也早醒了,与她对上眼神便是微微一笑。   和他对视着,她也不自禁绽开笑容。   仅仅是在缠绵过后的清晨两两对看,似乎就足以消磨掉大把大把的时光。   猗苏仔细用目光抚过伏晏的脸容,在心里就叹了口气:百余年未见,伏晏是有变化的。眉眼比记忆里要清癯,那出鞘利刃似的锋锐气质也已被更妥帖地藏起来;光华内敛,沉在眼底的气韵未减,只在不意间的一瞥间凛凛生辉,更添了韵味,反而愈加清贵迷人了些。   她心情便稍稍复杂:高兴仍是高兴的,但又有些不是滋味;她害怕自己被他落在了后头,毫无长进。   心念摇撼间,猗苏垂了眼帘,咬唇的动作与其说是稚气,不如以婉媚来形容更妥帖。伏晏看着她的眼神便稍稍起了波动。   谢猗苏也并非毫无变化。   大约是不见日光的关系,她的肤色比原来更淡,倒衬得人单薄得像要随时如沾水的宣纸一样化去。但她的神态又是安然而懒散的,像是对自己外表的纤弱毫不挂心,看得出来,她性子里的躁,已经收敛得很干净。她身上这几近冷淡的从容却总在与伏晏对视的时候悄然化开来,盈盈的温存又亲近,让人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就被拴住了动弹不得。   猗苏凑近了,攀着伏晏的脖颈悄声说:“在想什么?”   伏晏闻言便垂了眼,目光微转,声音因为压低了有些哑,吐字像留了一圈毛边,拂在人心头痒痒的:“在想我是不是在做梦。”   猗苏就有些歉然,伸手抚平他的眉:“那时候……”   道歉的词句还没出口,她已经被他抱紧了,他以吻封缄,轻轻一印后道:“该道歉的不是你。是我无能。”   “还是要道歉的,”猗苏却没将话题这么摞下,“答应了在九魇呆着,最后却那样吓你,我……”她默了片刻,“我也很难过。”   她一直不敢去想自己离开后,伏晏是怎么过来的。   伏晏的眼光便有些幽沉,看得猗苏心里一跳。   他无言地磨蹭她的颈窝,片刻后才开口,声音很淡:“都过去了。”说着他抬起头,笑笑地道:“欢迎回来。”   猗苏轻轻应了声:“嗯,我回来了。”   一阵窸窣的摩挲。   猗苏喘了口气,略显羞赧地别开脸,声调软绵绵的:“大清早的……”   对方却显然不准备就这么算了,附耳和她喁喁:“可是我很想你。”   伏晏都这么说了,猗苏还能怎么办?只能由着他去了。   耳鬓厮磨到日头渐起,猗苏趴在伏晏胸口问:“我不在的时候,有什么动向?”   伏晏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居然真的一件件数过来:   凶神贰负最终被斩杀,天帝驾崩,太子即位,三界也恢复宁定;夜游在前两年接受了升迁的调拨,如今是九重天的细作头子了,混得如鱼得水;自酌馆等鬼城的老店重开,东西两市也恢复了热闹;杨彬也如愿等到了杜缜转生;齐北山的采薇书馆吸引了不少有才的鬼魂驻留,已成为三界文采风流的佳处;兰馥的一双儿女已经可以上街打酱油了,奈何日游这个爹仍旧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兰馥也毫无办法……   猗苏没想到伏晏能说出这么多细枝末节的事来,愣了片刻,才噗嗤笑了:“你就不说你改制的事?”   伏晏回答得轻描淡写:“很顺利,再过个百年我就可以退位了。”   他停顿一瞬,从眼睫底下笑笑地撩她一眼:“之后四海八荒,要去哪,随你。”   “这从长计议无妨,”猗苏抿唇笑了,“但到那时候,你就只是伏晏啦。”她好像有点得意:“不再是所有人的冥君,只是我一人的。”   伏晏被她这跋扈又占有欲强烈的一句弄得哭笑不得,便抚着她的鬓发轻轻应:“嗯。”他的动作忽地停了,猗苏不解地抬眼看他;他有些艰涩地垂下眼睫:   “如意在许寻真的事后失心疯了,已经自请消去记忆。母亲到现在……”他呼了口气,“阿谢,她未必能接受你。”   猗苏愣了愣才明白伏晏是在挂怀明媒正娶的事,不由弯弯唇:“我不在乎。不过是个名分,能吃吗?”   “我知道,”伏晏的眉头一紧,“但在不在乎,和能不能拿到手是两回事。”他的指腹轻轻擦过她的唇,语声徐缓:“即便我不再是冥君,别人眼里我仍是伏家人,我不想因为这种无聊的事给你添堵。”   猗苏看得很开:“都说了是无聊的事了,我还会耿耿于怀?”   伏晏对她的豁达好像有点不满,轻轻在她腰间拧了一记:“名分和头衔摆到面前,你看不上眼,可以不要。但甚至无法奉到你面前,就是我的无能。”   “那你想要如何?”猗苏虽然不说出口,对名分也真的并不执着,但内心到底还是因为对方的细心而欢喜的。   伏晏的回答却简截了当:“不管她。”   猗苏就被他这神来之笔噎住了:所以这厮到底在纠结什么啊!   伏晏瞧着却已有了全盘的计划,一副神在在的模样,和她碰了碰鼻尖:“也该起来了。   这话是正理,猗苏便也跟着起身,整理好衣袍,一转头看见伏晏头发仍旧散着,便笑眯眯地道:“我来帮你束发。”   伏晏撩她一眼,算是默认了。   猗苏还在白云窟的时候,随侍师父身侧,好歹也做过服侍人的活计。虽然太久没温习不免手生,但猗苏捣鼓了一会儿也弄出了个像样的发髻,她左右四顾正找发冠,却被伏晏一拉坐到了腿上。   这是个比拥抱更为亲昵暧昧的姿态。   伏晏顺手将猗苏方才搁下的犀角梳重新拿起,轻且细致地为她梳起长发。他显然并不惯于这种活计,手势小心翼翼的就怕弄疼了她。   猗苏没说话,唇角却绽开甜甜的笑。   等伏晏将发丝捋顺,猗苏回手止住了他的动作,抿唇哂道:“就不劳烦你帮我束发了。”她的眼神里揶揄的意思很明显:君上肯定梳不来女子发式,还是自己动手作数。   伏晏没反驳,任她自己松松挽了头发,自顾自在衣袖里摸了一会,竟然就摸出罐口脂,以玉簪头挑了些出来,作势要向猗苏唇上点去。   猗苏不知为何就生出些货真价实的羞怯,含糊嚅嗫了什么便要躲开,。   伏晏却一手将她下巴勾住,将山茶色的红色在她唇上缓缓抹开。   他微垂了头认真地为她涂抹唇色,近得像要亲吻上的距离,他却一脸专注的神情,宛如雕琢玉石的工匠,她是他掌中至宝,千金万金都不换。   等伏晏终于松开手,猗苏觉得自己都快要喘不过气。   方才的眼神太热又太沉,有万钧的爱意在里面,让她有一瞬,动摇得不能自己。她不知自己该怎样回应他,她只觉得无以为报。   伏晏将装口脂的玉罐往她掌心一推:“借你的,”他刻意停顿片刻,露出微笑,“每天还我一点。”   用以点绛唇的东西,要怎么还?不言自喻。   ※   伏氏的独苗,冥府君上,突然就成亲了。   是的,就是那个之前拒婚拒得四海八荒小娘子们心碎的伏晏。   三界众人一度以为伏晏受叔父影响,准备一路独到底,也习惯了九帝姬派去的媒人三天两头哭丧着脸回来。可事实证明,上古神明的裔孙就是任性,也不管之前姿态放得多高,说变脸就变脸,要改制就改制,想结婚就结婚了。   而且成亲的对象,还是个仙籍都无的……姑娘。   第九重天咸天神仙疗养院的众仙人争了半日,也没能给这姑娘定性。不是人,也不是鬼,却也不是妖魔,未入仙籍。只能说九重天著名问题儿童伏晏找的对象,也真是不负问题儿童之名,让人头疼。   头疼归头疼,众人也乐得看热闹:不知九帝姬会作何反应?要是姬灵衣甩脸色干脆不去观礼,谢姑娘的君后身份可就是未被认可的摆设。   伏晏却好像玩弄群众感情上瘾,宣布成亲后次日又笃笃定定地放话:   承袭上古遗风,婚事一切从简,已请叔父伏昇证婚,不设筵席,不宴宾客。   这一招无赖又着实潇洒:别说给不给面子观礼了,新郎官根本没准备让人来;众人对此还只能赞不绝口,夸冥君真是不忘族风,行事朴素……   在内心再叹服:伏家这小子还练得好一手打脸神功,啪啪响。   据说九帝姬整整一月没出屋子。   三界各方势力却还是要送上贺礼。   月老所居的孽摇仙山向来与帝台关系微妙,头一个将证婚的文书送上门,显然对伏家小郎君踩帝台脸面感到十分愉悦。以智慧名于三界的蓬莱阁就要矜持些许,毕竟前任阁主是如今九重天太子妃,行事不得不顾着亲家面子;可上里还是收到了蓬莱阁的几大箱古抄本。至于向来超脱世外的冶炼之都陶唐丘,更是爽快地赠雌雄佩剑一双敬贺。其余与上里关系密切的青丘等处,自然是不必冗言。   足足一月后,帝台才有了动作:没头没脑地封了谢猗苏一个合虚元君。   合虚山,大荒日月所出之处,应了猗天苏门山生日月的典故。   看来新任天帝还是很倚重伏氏,宁可拂了姑姑脸面,也将这亲事默认了。   伏晏的婚事便就此尘埃落定,可议论与惊叹却只有愈加长久地留存,甚嚣尘上,传出许许多千奇百怪的故事始末。   “说我祖上本是狐媚已经不稀奇了。今儿我又听到个说法,说我是女娲子息转世,因此才紧紧缠住了伏氏不放,还有一段像模像样的词,是什么来着?哦,是了……”谢猗苏说着说着就笑歪在隐囊上。   伏晏无奈地睨了她眼,好像又要继续看他的公文。   猗苏便觉得有些不得趣,抱了隐囊才坐起来,伏晏却蓦地闲闲地开口了:   “我不介意你缠得再紧点的。”   猗苏瞪他:“这么一说倒好像你不乐意,是我一厢情愿似的。”   “那好,换个说法,”伏晏似笑非笑地撩她一眼,声音低柔而蛊惑,“在下爱慕合虚元君已久,寤寐思服,痴心难解,天上地下,四海八荒,甘愿相随。” 作者有话要说:     开西幻新文了,不来看一看嘛~   【后记·一期一会】   对我而言,门外传来那一声“阿谢”后戛然而止,是这篇文最理想的结局。但写完这章后故事才货真价实地完满,让我感觉到真的要和伏晏和阿谢告别了。   茶道里“一期一会”这四个字对作者和读者也尤为适用:写出故事发布出来的瞬间仅此一次,第一次阅读某段文字心有所感也仅有一次;也许之后再也没有交集,但素未平生隔着屏幕有此际会,和面对面笃行茶道是一样的。   现在回头看,我填坑时的心情是不可复制的。哪怕再写一次能纠正很多失误,初心也是珍贵的。如果能让各位产生“初次看这篇文的心情也是不可复刻”的想法,那就是作者君三生有幸啦。   有幸让各位读到这篇文的某些部分,哪怕中途放弃了,那个刹那也是一期一会。在此深深感谢。感谢看过本文的每一个人,谢谢当小白鼠忍受我不断骚扰的J桑,谢谢西皮的大力关爱,谢谢每一个留言的小天使。   至少今年树哥还会继续努力挖坑填坑,大家江湖有缘再会!   ↓下面放接上一章的关于角色的分析,感兴趣的可看↓   【角色】   伏晏和谢猗苏:   把男女主放在一起说,是因为他们本质上是很相近的人。表面上看都是冷色调的角色,带刺、有锋芒,但是其实性格还是暖色的,会相信爱情、愿意为爱情去改变,也相信灵魂与个人的自由和平等。   一开始阿谢和伏晏的互动节奏就很稳定,互相挑刺抬杠却又互相吸引,所以写对手戏一直很愉快。唯一比较痛苦的就是交心(《推心而置腹》)那部分。作者本质上还是个憧憬灵肉合一的理想主义者,觉得没有精神交流的爱情是不完整的,但交心又是很难处理的部分。原本写过一个两千字的版本,两个人没有真正坦诚下来达成平等就莫名其妙地互定终生了,作者抓耳挠心别扭了一个礼拜,最后推翻重写,大家看到的版本比原来多了数倍内容。至少这一部分,我觉得再怎么写都不可能比现在写得更好了,只有更差。   交心是两个人成长的最高点,为对方牺牲是感情的最终升华,而尾声他们再次完成进化(咦),成为了更好的人。这样的感情就树哥而言已经没有遗憾,所以不需要再写更多的番外,孩子也好名分也罢,对他们都是随缘。   伏晏这个角色最初就很鲜明,但直到写到他的过去,我才真正理解他。阿谢同理。所以他们对我来说是很不同的,甚至可以说我把偏爱都给了他们,写完的时候有种要和老朋友告别的伤感和不舍。   白无常:   单独给白总开辟一段,也算是人气最高的角色的特殊待遇了。最初他真的就是男主,但是动笔写不久就改变了主意,诞生了讨债鬼伏晏取而代之。   平心而论,我直到现在对白总还是不太了解。树哥写角色是立足于缺点上刻画的,但白总温柔圆滑、成熟,是一个完成体,并没有明显的缺点。这一点好了说是苏,坏了说是平面化。和小白鼠J君(同是白总阵营)吐槽的时候,我领悟到:“比起写完美男人的倒掉,我还是更喜欢写巨婴的养成。”   是的,如果真的是白总当男主,相信他会步上上篇文男主“男神的坍塌”的神经病路线……   这么说来,也真是幸哉幸哉。   夜游和胡中天:   这两位同为情报源和吐槽役放在一起说是很合适的。夜游是作为强力男配出现的……但是如大家所见,他不太争气。他就是个如风的美男子,不会委屈自己,总会有其他姑娘适合他,并非矢志不渝的深情男二。胡中天和他的身份设定有些重复,但还是没舍得删掉这个角色,因为……我真的很喜欢正太身老怪物心的毒舌啊!他们在助攻上还是很给力的。   阿丹和小黑:   最先出场的这二位,是我最后才弄明白的角色。尤其是小黑,我对他真的惭愧至极……非常不上心地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他的动机,到最后还给他发了盒饭。不过最后好歹圆回来了。如果说阿丹的性格是“放”,小黑就是“忍”,他们是男女主故事中的旁观者,但他们也有自己的故事。   姬灵衣、如意、许寻真:   这三位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大人物放在一起说,简直是精神病院三缺一。   姬灵衣是伏晏的形成与改变的关键,所以根本上还是个助攻好手啊!她大概是全文唯一一个非常完全的负面角色。但其实也隐射了一点假如阿谢不加以改变、可能会踏上的道路。我还是有点同情她的,当一个女人将人生的一切意义都押在了男人身上,最坏的结果大概不过如此。   如意是个我个人挺喜欢的角色。她坏得很彻底,又痴情得很绝望,真是虐起来毫不手软。关于她的更多解释会在番外里。她存在的意义不只是恶毒女配,之前也提过,如意就是阿谢的极端版本;可以说,如意是阿谢的扭曲版影子。   许寻真的存在感不是很强,这一点我感到很遗憾。脑海中的这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高高在上的神经病,就是那种听了他的言论会想要大喊:“妈妈!快来看神大人!警察叔叔,就是这个人!”这种感觉的家伙……他是自我放逐的异类,更多信息可以参见番外。   好佩服看到这里的天使,我话真的太多了(抱头)   作为福利可以说说想看的番外哦,目前有伏晏的叔叔、小黑与阿丹和许寻真三个。虽然……不保证点单一定写得出来啦(你走开) 本书由(小碎碎)为您整理制作